《小阁老》 第一章 我来享福了 这是一个有着银色镜面的圆形铜镜,镜面上映照出一张稚气未脱、唇红齿白的俊俏面庞。 若非亲眼所见,很难想象一面铜镜能将人映照的纤毫毕现。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赵昊发现镜面映出来的那张脸,已经不是自己原先的模样了…… 定定看着那张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面孔,还有高高束起的头发,用嵌着明珠的锦带扎成的发髻,赵昊终于意识到自己穿越了。 良久,他将目光从镜子上移开,打量起自己所处的环境,只见这是一处明朝风格的轩敞屋室。 头顶雕梁画栋,脚下铺着柔软的地毯,周遭墙上挂着书法字画;博古架上陈列着玉石古董;靠墙的桌上铺着苏绣的桌布,摆着盆景器皿。还有些个刺绣、挂屏点缀其间,将整个居室装饰的富贵逼人却又格调十足。 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生活在南京城的明朝少年! 这少年与他同名同姓。但与他前世普普通通、略显坎坷的人生相比,这位生活在大明的小赵昊,简直不要太好命。 小赵昊祖父名唤赵立本,徽州休宁人氏,嘉靖十七年中进士后,曾在长沙当过知府、在浙江为一省臬台,如今官居正三品南京户部右侍郎,掌管两淮盐引发放,可谓天下一等一的肥缺! 这少年虽然幼年丧母,但极得乃父乃祖的宠爱,从小过着前呼后拥、锦衣玉食的富贵公子生活。他有四名贴身婢女,还有仆妇两名,小厮若干,加起来整整十来人,全都是专门陪他玩,伺候他一个人的。 ‘这简直就是贾宝玉一样的日子啊,太堕落、太腐化了!’赵昊虚伪批判一声,嘴角却情不自禁的咧了上去。 。 说起来小赵昊也是乐极生悲。这几日他不知何故被家里禁足后宅,百无聊赖,便在自己屋里和婢女们玩起了‘摸瞎鱼’。所谓摸瞎鱼,就是捉迷藏,轮到小赵昊蒙着眼捉人时,他一个不小心,一头撞在了柱子上,登时晕厥过去。 等再醒来时,这身体的主人,已经变成了从四百年后而来的大赵昊了。 虽然赵昊说自己没事,婢女们还是将他小心扶到个铺着锦垫的矮头椅上。又搁上软软的靠枕,才让他半躺下去。 为首的婢女捻一柄纤细的金勺,从个瓷瓶中挑一点碧色的药膏,用青葱般的无名指点化,温柔的涂抹在赵昊撞出的淤青上。 丝丝沁凉,让他额头轻微的刺痛消弭无形。 另一个婢女在椅后,用柔若无骨的小手,轻轻为他按摩着太阳穴。 又一个婢女端来官窑的茶盏,一手用香帕垫在赵昊的颌下,一手持着调羹喂他喝水。 甜丝丝,真好喝…… 还有一个婢女将紫澄澄的葡萄,细心剥去外皮,再用镊子轻轻夹出葡萄籽,这才把果肉送到赵昊的嘴里。 酸酸甜甜,真好吃…… 唯恐被看出破绽,赵昊装作习以为常的样子,享受着这过分体贴的服侍。 他何曾体验过此等神仙般的享受?心里多少有些羞臊,但更多的是暗爽。 能不爽吗?简直爽到飞起啊! ‘而且我才十五岁,太多美好的日子在等着我呢!我要尽享人间富贵!’ 一念至此,赵昊竟激动的一下子站起来,兴奋的紧攥着双拳。 婢女们吃惊的看着少爷,总觉得他醒来后有些奇怪。 “少爷,还是请大夫看看吧,脑袋不是别处啊……” “都说了,我没事!”赵昊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模仿十五岁少年的语气,证明似的一拍胸脯道:“我还可以继续藏猫猫呢!” “真的?”婢女们将信将疑。 “不信?”许是受了这身体原主的影响,赵昊童心大起,将绸巾重新蒙在脸上,兴致勃勃道: “一二三、摸瞎鱼!说完我就开始抓!” “少爷你耍诈……” 婢女们见他确实无恙,忙搁下各自的活计,娇笑着东躲西藏起来。 恍惚间,赵昊就像回到了童年,蒙着眼东扑一下,西捞一把,却总是差之毫厘,捉不住身姿灵活的对手们。 “这里这里。” “那边那边!” 婢女们故意捣乱,房间里笑闹声乱成一片。 好容易,赵昊终于逮到了一个。 娇笑声戛然而止,只余赵昊一人兴奋的叫声:“哈哈哈,让我抓住了吧!” 却听一旁的侍女,有些不安的小声问候道:“二老爷……” 这赵府中,老爷子赵立本被下人称作老太爷。赵立本有两个儿子,被称作大老爷和二老爷。赵昊正是这位二老爷的独子! 让便宜老子看到这胡闹腾的一幕,还不得家法伺候啊? 赵昊暗叫不好,赶忙扯下了面巾。 只见被他抓着衣袖的,果然是个与自己面目相仿,透着些书呆气的中年男子。 自然是他今世的父亲、赵府二老爷、五试不第的国子监生赵守正是也! 是该跪地认错,还是一脸无所谓的走开? 赵昊一时踯躅。 正为难间,却见赵守正顺势将他一把抱住,先是长吁短叹一阵,继而竟伤心的抽泣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见赵守正居然掉泪了,赵昊也顾不上要不要脸的问题了,赶忙敬业的扮演起乖儿子来。 “父亲你别生气,我以后不胡闹了就是。” “养不教父之过。为父就是要气,也只会气自己,怎么会生你的气呢?”却见赵守正摇摇头,然后将他搂得更紧了。“何况为父不是生气,是难过呀……” 赵昊被勒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吃力的问道:“难过什么?” “却愁宴罢青娥散,扬子江头月半斜。”只听赵守正语气萧索的吟了句诗,然后幽幽说:“儿啊,这样快乐的场面,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赵昊愣住了,婢女们也愣住了,都不知发生了生么事。 终于,赵守正放开了赵昊,转头对那四个茫然无措的婢女道:“你们都去院子里,我兄长有话对你们说。” “是……”婢女们乖乖应一声,便鱼贯退了出去,关上门。 屋里只剩赵昊和赵守正父子俩。 赵昊打量着赵守正那张失魂落魄的面孔,直觉有关乎自身命运的大事发生。 “出什么事了?”赵昊有些忐忑的问道。 “唉……” “儿啊,有道是‘何况人间父子情’,但凡有一丝缓转的余地,为父都不想影响你的心情。”只听赵守正长叹一声,然后满脸歉疚的对他说道: “可事情实在瞒不住了,只能跟你实话实说,汝一定要挺住啊……” ps.尝尝,是不是内味? 第二章 所谓画风突变 “汝一定要挺住啊……” 赵守正双手搭在赵昊肩头,满脸不忍的看着他。 赵昊心中一抽一抽,不禁暗道:‘莫非我不是他亲生的?’ 脑子正乱哄哄,赵昊忽听到外头院中响起阵阵啜泣之声,那声音有男有女,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噩耗。 好在这边赵守正也没再掉书袋,用最简单的语言,让赵昊了解了目下的情形。 “你爷爷这次京察遭了大难,如今被押在南京都察院,已经整整三天了。你大伯到处求告,终于见到了郭部堂。郭部堂告诉他,若是能三天内,还上十万两亏空,还可设法遮掩过去。” 赵守正其实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平生哪遭过这等剧变?已是惶惶不知所终了。 “若是还不上,则万事皆休了……” “所以呢?”赵昊神情呆滞的问道,心中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希望不要太影响自己的生活。 “所以,你大伯做主变卖了家产,把咱们家的田产,还有这处宅子都卖掉了。又把所有值钱的东西作价进去,就这样,还有五万两的亏空填不上呢……” “所以说……”赵昊一阵口干舌燥,指了指屋里头那些贵重的陈设。“这些,全都不是咱们的了?” “是啊,都不是了。五天之内,咱们就得净身出户,下人也要全都遣散了。”赵守正说完,忍不住心痛的感叹一声:“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便难过的别过头去,不想让儿子看到,自己如丧考妣的模样。 赵昊呆呆愣在那里,这是什么神反转? 他恨不得再撞一下柱子穿越回去。 。 过午时分,和煦的阳光洒在赵府后花园中。 虽然是二月残冬,依然难掩这花园中假山流水,亭台楼阁之美轮美奂。 ‘可惜,这些都是别人的了……’ 赵昊父子俩瑟缩坐在池畔的石条凳上,不约而同的如是想道。 这个时节有太阳也不太暖和,父子俩却只能在这儿待着。因为接收屋内财产的人已经到了,此刻他们正将房间里值钱的玩意儿,一件件搬出来,就在父子眼前清点装箱。 “洪武青花螭龙双耳盤口瓶一对。” “文征明《兰竹图轴》一套……” “上品田黄石雕件两块……” “给我小心点,这都是咱们张家的了……”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账房模样的中年人,一边清点着收获,一边尖着嗓子提醒道。 他每清点一句,都像是剜在赵守正心头的一刀,让他不由自主颤抖一下。 赵昊很理解赵守正的痛苦。 就连他这种,才享受了不到半个时辰富贵生活的人,都感到难以接受。何况这些玩意儿,都是赵守正一件件收集起来的。 父子俩就这样呆坐在花园中,就连那些人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 直到日头西沉,赵守正才被冷飕飕的小风激醒过来,看一眼依然沉默的赵昊,他猛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该死,怎么只顾着自己难过,却忘了儿子了!” 赵昊闻言也回过神,强笑道:“我没事的……” “正所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儿子,看开点。”赵守正拍了拍赵昊的膀子,小声安慰道:“为父方才想到出路了。相信我,困难只是暂时的,咱们还有后手呢。” “什么后手?” 赵昊闻言眼前一亮,听这意思,似乎天不绝人啊! “你忘了?去岁,你爷爷帮汝定了门亲事,你那未来岳丈乃寓居南京的苏州巨商,家资不下百万!” “是吗?”赵昊不由倒吸口冷气。此百万可非四百年后的百万能比!这是百万两白银的意思,非要类比的话,那至少是后世的亿万富翁才能企及。 “那还有假?你没听过‘钻天洞庭遍地徽’吗?汝那未来岳父便是苏州洞庭商会的副会长,那是能跟咱们徽商分庭抗礼的巨富啊!” “啊……”赵昊不由惊叹起来,没想到自己岳父居然如此生猛!不过转念一想,自己祖父乃堂堂户部侍郎,而且手握重权,似乎门第还高于对方,也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了。 “回头为父催催亲家早日成婚,儿媳嫁妆必然丰厚,到时夫妻一体,我儿还有什么好愁的?”赵守正一脸认真的替儿子谋划着,似乎并不以让儿子吃软饭为耻。 “可是我们家遭了难,人家还能认这门亲么?” 赵昊居然已经思考起此事的可行性了。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当然得认了,红纸黑字订好的婚约,还能悔婚不成?”赵守正瞪大眼睛。 “万一呢?”赵昊却没那么盲目乐观,毕竟自己两辈子了,都还没走过大运。 “万一也不怕!”却听赵守正矜持的一笑,颇有些神秘道:“告诉你个秘密吧。你爷爷也给为父我定了门亲事!”说着他双手一拱拳,与有荣焉道:“我那未来岳丈,正是吾南京国子监祭酒!堂堂翰林清流,断不会无耻悔婚的。” 言毕,赵守正信心十足道:“所以儿子你放心,总不会两头都没着落的。” “哦……”赵昊长长松了口气,这才放下对生计的担忧,关心起自己便宜爷爷的命运来。 “爷爷他,怎么下手如此之狠?竟然贪了十万两这么多?” 据赵昊前世所学,大明朝税收以实物为主,收的银子并不多。加之前些年倭寇横行,朝廷税收锐减,好像全国岁入只有两百多万两而已…… 赵侍郎居然敢一人黑掉这么多,难道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唉,老爷子固然有些顾家,但绝非胆大妄为之人。”却见赵守正摇头道:“你看咱们家,二十年生聚,不也才攒了五万两而已?他上哪贪那么多去?” “那是……”赵昊眉头微皱的问道。 “其实是部里账目,查出了十万两的窟窿。”赵守正一摊手道:“你祖父除了盐引,还管着部里的账目,自然难辞其咎了。” “哦,原来老头子只是个管账的。上头还有更大的官,下头也有具体经手的人。”赵昊万分不解道:“怎么最后就成了他一个人的责任?” “呃……”赵守正闻言先是一愣,旋即深以为然的重重点头道:“是啊!上头有尚书、左侍郎,下头还有一干郎官主事,这些人平日里‘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哪个少捞一文钱?现在却只让你祖父一个人受过,真是可恶!” 赵守正气不过,狠狠踢了旁边的假山一脚,疼得他抱着脚嘶嘶倒吸冷气。 “别告诉我,你这会儿才想到啊……”赵昊难以置信的看着赵守正,就连自己这个刚来的,都一听就觉着有问题。难道这位土生土长的官二代,竟一直没往这上头想? “你知道的,为父一心只读圣贤书,素来是不管家的。”赵守正不禁有些羞赧,小声答道:“具体怎么回事,吾也不大清省……” “那爷爷就应了?”赵昊心说,赵侍郎在官场上混了三十年,总不至于也看不透吧? “唉,别提了……”却见赵守正满脸担忧道:“事发后,你爷爷就被关在都察院了。我和你大伯,到这会儿都没见着他一面……” “哦?”赵昊不禁坐直身子,抱着手臂沉思起来。 赵守正果然十分溺爱赵昊,见他装模作样的思考开了,也不催促打断,就在旁边安静的守着。 忽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垂花门方向传来。 ps.按照惯例一天两更哈,大概上午一章,中午一章。 ps2.大家踊跃发言,踊跃投票,不排除被感动加更的可能哦。 第三章 崽卖爷田不心疼 赵守正回头一看,只见自己的侄子,赵家的长房长孙赵显,一脸无精打采的走了过来。 “二叔,我父亲请你过去,有事商量。”赵显受到的打击,明显比赵守正更重,连说话都变得有气无力了。 “素来都是你爹当家的,用不着跟吾商量。”赵守正摇摇头道:“凡事由他做主便是。” “父亲自有道理,二叔去了就知道。” “唉,好吧。”赵守正担心的看一眼赵昊,小声道:“儿啊,你找个避风的地方待会儿,为父去去就回。” 这会儿,后宅各个房间都被买家上了锁,赵昊一时无处可去。何况他也不放心这位不通俗务的赵二爷。 怎么说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他便跟了上去,想给赵守正长个心眼。 。 赵府是个五进深的大院子,从前往后依次是门厅,前厅、正厅、内宅和下人居住的后院。 此时,那些接收财产的家伙,已经扫荡完了内宅和正厅,正在赵府前厅之中,清点各种摆设文玩。 府上的大爷赵守业,也在前厅之中,正强打精神陪着两名官员,一个富商打扮的人说话。 那两个官员都穿着青色的官袍,一个胸前补着五品的白鹇,另一个却补着獬豸,品级虽然低于前者,却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风宪官。 不过此刻,赵守业的目光,却落在那个穿着狐裘出锋锦袍,头戴同样内衬狐裘大帽的富商身上。 “张世兄,这利息也太高了点吧?”赵守业虽然穿着居家的便袍,但也是堂堂六品朝廷命官,此刻居然对一个商人低声下气。“你看府里的物件我也没跟你讲价,借款这头,是不是可以通融一点?” “抱歉赵大人,不能为你一家坏了行规。”只见那富商腆着肚子,靠坐在官帽椅上,一边摸索着红木的扶手,一边漫不经心道:“再说你家里的东西虽然不少,但真正值点儿钱有几件?我们‘德恒当’看在郭部堂的面子上,才勉为其难,给你作价两万两的。怎么到你这里,就成赚你家便宜了?” 说着他双手一撑座椅扶手,作势起身道: “现在南京城还有谁会放款给你家?赵大人若还嫌东嫌西,另请高明便是。” “那得拖到什么时候?”那个五品的官员,闻言一脸不耐道:“我们部堂还等着回话呢!” “季郎中莫急,下官只是说说,张世兄不愿意就算了。”赵守业忙对自己父亲昔日的下属陪着小心。这些天他独撑局面,已是心力交瘁,再不见丝毫侍郎公子的骄矜之气了。 “痛快点,赶紧完事儿。”那个一直黑着脸的御史也发话道:“本院五日一比,明天必须上报,到时候谁也兜不住!” 御史说完,那户部的郎官向张员外递了个眼神。 张员外中指按在桌上,将一张早放在那里的借据,推到赵守业面前。 “那赵大人就赶紧签字吧,这么大笔银子,咱们‘德恒当’也得有时间准备才行。” “好好,我签字,签字。” 赵守业关心则乱,一心只想着赶紧把老爷子捞出来,让生活回到正轨。现在又让三人这轮番拿捏下来,终于彻底乱了方寸。 看着他红着眼圈、攥着笔,微微颤抖的在借据上签字画押,三人皆暗松了口气。 墨迹未干,张员外便要收起借据,却被赵守业拦住了。 “稍等,这么大的事,总要让舍弟也一并签押才是。” “好吧……”三人交换个眼神,知道他这是防着将来兄弟不肯认账,让他自己背这笔巨债。 ‘这时候却又不糊涂了。’三人笑而不语。 。 没等多会儿,赵守正父子便跟着赵显进了前厅。 “弟弟快来,把字签了。”待兄弟向两位官员见礼后,赵守业便招呼他过来签字画押。 “好的,大哥。”赵守正便接过笔,直接就要在兄长的落款旁签押。 赵昊本来顾忌着自己的身份,不想太招人注目。但这下实在忍不住了,悄悄扯一把赵守正的衣袖,小声提醒道: “先看看是什么再说啊!” “哦。”赵守正一拍额头,这才悬着笔,定睛去看那文书。不禁倒吸口冷气道:“借款五万两,九出十三归!这么高的利息,这怎么还的起啊?” 赵昊闻言,暗暗狂叫道:‘是利息的问题吗?根本就是不能借这五万两好吗?!’ 却听大伯叹口气道:“管不了那么多了,救父亲要紧。你快签押吧,签了字父亲就平安无事了,还能官复原职。” “真的?”赵守正登时喜上眉梢,求证般看向两位官员。 两名官员点点头,没说话。 “太好了,父亲没事就好!”赵守正高兴的像个孩子,便要下笔。 却看到赵昊仍摇头不已。 赵守正对儿子十分着紧,见状便再次停住了动作,小声问道:“怎么了,儿子?” 在两位官员看来,他这番拖拖拉拉,显然是不欲在借据上联署,想要借故逃脱过去。 唯恐事情有变,那季郎中便抢在赵昊前头开腔道: “赵老弟,你向来不理俗物,可能还不知道,令尊的问题有多严重!” “有多严重?”赵守正的目光,果然被他吸引回来。 “咱们实话实说吧,令尊恶了高相爷!”只听季郎中一字一顿道。 “高相爷,哪个高相爷?难道是高拱?”赵守正惊恐问道。 “还能有哪位高相爷?”季郎中朝着北面一拱手,肃容道:“可不就是那当今帝师,太子太保、内阁次辅高新郑!” “这次京察就是他在一手操持!”一旁的御史也帮腔道。 “俱休矣……”赵守正两腿一软,一屁股朝地上坐去。 幸亏赵昊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赵守正才没摔个屁股堆儿。 “令尊恶了高新郑,没错都要脱层皮。何况这次还查出了这么大篓子!”见他果然被吓住了,季郎中便趁热打铁道:“幸亏我们部堂,念在同僚之谊代为斡旋,这才为令尊争得了一线生机。” 顿顿,季郎中冷冷一扫赵家众人,阴森森道:“可要是填不上窟窿,那就神仙难救了。到那时,非但令尊,你全家都要遭殃的!” “弟弟,你就签字吧,别磨蹭了。”赵守业也催促起来。“再耽误,姓高的就要对父亲下死手了!” 赵守正本就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此情此景之下,哪还有什么主意? 他终于落笔纸上,准备签下自己的大名。 赵昊却突然一推他的右肘,那毛笔便在借据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迹。 ps.裸奔不易,哭求推荐票支持啊!大家踊跃发表章评、段评啊,多谢多谢! 第四章 少年郎小试锋芒 让赵昊推这一把,整张借据纵贯一道粗粗的墨痕,已然是废掉了。 “赵昊,你胡闹什么?!”大伯见状勃然大怒。 赵守正虽然也愣了一下,但见大哥要吃人的样子,忙摆手连连,想揽过责任道:“不干我儿事,是吾自个手抖了。” 赵昊却没法领这个情。因为比倾家荡产更可怕的,是倾家荡产之后,还要背负巨债!况且还是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高利贷! 为了自己的将来,他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这兄弟俩往火坑里跳。只好硬着头皮对上了双目喷火的赵守业。 “大伯,这么大的事情,怎能不和爷爷商量一下?” “他被关在都察院里,我能见得着吗?!”大伯愤怒的声音都变了调,显然把这不长眼的小子,当成了出气筒。 一旦开了头,赵昊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两手一摊道:“这就奇怪了,都察院的人都能来家里要钱,为何却不能让我们见见祖父?” 见这小子将矛头指向自己,那南京都察院的监察御史,不禁勃然作色,猛一摆手道: “朝廷法度,岂能儿戏?黄口小儿还不速速退下?” “朝廷法度,呵呵?”赵昊却夷然不惧,揶揄那名御史道:“你们部院勾结,在这里公然收钱平事,真把朝廷法度当回事儿了吗?” “你!”两位官员都气坏了,指着赵昊说不出话来。 “你再胡说,就要把全家害死了!”赵守业也怒了,举手就要打赵昊耳光。 赵昊刚想躲,却见一条人影倏然挡在了自己身前。却是赵守正举手架住了自己大哥。 “君子动口不动手,大哥说教即可,不要动手打吾儿!” “都是你惯出来!”大伯气不打一处来,一边使劲想甩开赵守正,一边怒道:“平日里胡闹不说,全家生死攸关的时候也敢捣乱,我今天非揍他不可!” 赵守正却死死抱住大哥的腰,口中还振振有词道: “况且,我觉得吾儿说的有道理。自始至终,他们不让我们见见父亲,总让人放心不下……” 那三名外人闻言,不由面色微变。 三人交换个眼色,季郎中便愠然起身,冷冷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那御史跟着起身恫吓道:“还做梦让你爹官复原职?等着流放三千里吧!” “赵大人,你这钱还借不借了?不借我们就回去了!”当铺的张员外也没落下。 赵守业登时慌了手脚,赶忙想要留客,却还被兄弟拦腰挡着呢,只好狼狈的在那里叫唤道: “别别,别走啊!” 一旁没事儿人似的赵昊,却在那里火上浇油道: “你们走就是了,亏空是大家搞出来的,说破天也没有让我们一家担的道理!” 季郎中闻言嘴角一抽抽,全当没听见赵昊这话,只对那赵守业跺脚威胁道: “你不签我们可真走了!” 那位始终不知道姓什么的御史,此时却长叹一声,语重心长的对赵守业道: “若非你爹当初恶了高拱,南户部哪会被京师盯上?!现在是我南院在查,尚且可以掩饰,等到交去北院,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说完,两人再度作势要走。 赵昊原本还有些吃不准,见他俩都气成这样了,还不忘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这下他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原来高拱还不知道这事儿啊!” 赵守正闻言一愣,放开了双臂,直起身问大哥道:“啊,大哥你不是说?是高拱下令对付老爷子的吗?” “不是他们跟我说,我上哪知道去。”赵守业也有些发懵,求证般看向两位官员。 “要真是高拱下的命令,他们还敢在这里大包大揽?早就当缩头乌龟了!”两人还没说话,赵昊先从旁冷笑起来。 两位官员不由大窘,季郎中厌恶的拂袖道:“哼!小孩子懂个屁,赵大人,你们家家教太差了!” 赵守业已是昏头昏脑,闻言便呵斥赵昊道:“你别乱插嘴了!” 赵昊见他这会儿还不醒悟,也是气得直叹气。 “大伯,你糊涂!他们若只说,让爷爷平安归来,我们尚且能信。可他们却大言不惭说,能让爷爷官复原职,那就是鬼话了!”顿一顿,赵昊提高了声调道:“动脑子想想吧,爷爷堂堂三品侍郎,被关在南院已经数日,事情闹得这么大,能当什么都没发生吗?真以为那么多科道言官都是吃干饭的吗?!” 赵守业虽然只是个荫官,却也对官场的规矩并不陌生。他之前只是乱了方寸,失去警觉罢了。现在听赵昊这一提醒,赵守业不由悚然一惊,失声道: “啊!二位大人,务必让下官先见见家父,请他老人家来做主!” 见连赵守业都变了立场,两名官员知道事不可为了,不由一阵气急败坏,变颜变色的丢下句狠话: “真是狗咬吕洞宾,你们等着好瞧吧!” 说完,两人便拂袖去了。赵守业一时心乱如麻,竟也没有再留客。 那当铺的张员外也赶紧招呼着最后一拨伙计,抬着大小箱笼、桌椅茶几跟着出去了。 。 秋风扫落叶一般,厅中只剩下赵家的两对父子。 是绝对意义上的只剩下,因为张员外走时,除了这四个不值钱的活人,厅中所有能搬走的,一样都没放过…… 赵守正有些搞不清状况,挠挠头道:“啊,他们怎么就走了?若何若何,将之若何?” 赵守业此刻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这会给赵家带来怎么样的后果。闻言指了指赵昊,瞪一眼一味护短的赵守正,啐道:“问你的好儿子去!要是老爷子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父子!” 说完,他便带着一直呆若木鸡的赵显,气哼哼往后头去了。 赵守正是有些怕自家大哥的,待到赵守业父子离去,这才开口安慰道:“儿啊,你大伯不过说说而已,千万别往心里去。” 说着他压低声音,语气轻松的对赵昊道:“他现在连个家丁都没有了,能奈我父子若何?” 赵昊苦笑不已。 ps.大家投推荐票啊,多多评论呀,新人新书不容易啊。我已经被大家感动七八成啦…… 第五章 爷爷回来了 ps.给主角起名时,根本没想过赵日天的梗,被很多读者提醒到了,为了避免影响小阁老光辉的形象,从本章开始主角的名字改写为赵浩。为表歉意,加更一章~~~~ ~~ 虽然宅子已经易主,但买家开恩,允许赵家人多住几日。 只是前头几进全都上了锁,两对父子只能在给下人住的后罩房里暂时安身。 主人尚且如此,下人自然早就悉数遣退。没了下人伺候,凡事也只能自己动手了。 这会儿天色擦黑,后罩房的伙房中火光闪烁,那是赵家人在准备他们的晚饭。 只见赵显蹲在灶台前,面无表情的往灶膛里添着柴禾。 赵守业系着围裙立在灶旁,还算熟练的将米和菜叶子下入大锅中。 赵守正父子则揣着袖子坐在门槛上,翘首以待。 他们已经改为一日两餐,顿顿吃粥。这会儿上午时喝得那碗稀饭,早就变成尿撒得无影无踪了。父子俩饥肠辘辘的在等着开饭。 此时的情形,与初来时可谓天壤之别。不过赵浩已经平静下来,毕竟那富贵如泡影般转瞬即逝,他甚至还没搞清状况,就被打落了凡尘。未曾真正拥有,也就谈不上多大的失落了。 让他刮目相看的是,自家大伯和父亲这二位兄弟,心理素质居然十分过硬。才过去两三天,他们就该吃吃该喝喝,完全没有崩溃的迹象,也不知遗传谁的基因如此强大。 “哥,多下点米。”赵守正看到自家大哥才下了两把米,就扎住了粮口袋,不由出声要求。 “吃白食还嫌少!现在用的可都是本官的禄米。”赵守业却不为所动,白了他一眼道:“就知道袖手旁观吃现成的,还这么多废话。” “那你歇着,我来就是。”赵守正闻言撸起袖子就要起身。 众人却露出了惊恐的神情,赵守业一脸嫌弃道:“一边去,你做出来的东西,猪都不吃。” “那你前天还吃了两大碗!”赵守正瞪大眼道。 “滚!”赵守业恨恨的往锅里又倒了一把米,这才让赵守正乖乖闭嘴。 赵浩蹲在那里,两眼无神的看着家里的大人,心说这是俩什么货啊? 老子算是掉进大坑了。 。 熬好了粥,赵家四人便一人端着一碗,并排蹲在廊下,借着灶台的火光,滋溜滋溜的喝了起来。 等肚子里填了点热粥,大伯又有力气唉声叹气了。 “唉,这都第四天了,怎么还没消息?我看老爷子是凶多吉少了。” “大哥放心,不会的。”赵守正一边嚼着咸菜,一边含混道:“这萝卜挺脆,明天再腌点。” 赵守业不搭理这吃货,越过他瞪了赵浩一眼道:“我怎么昏头了,听了你这小崽子的胡话?!” “你要是真借了那五万两,爷爷才肯定回不来。”赵浩撇撇嘴,虽说大伯是个荫官,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怎么一点为官的常识都没有? “听听,这是人话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大伯不由气得猛吃了一口粥。 “汝闻,人言否?你侄子是狗,大哥你是什么?”这下轮到赵守正不乐意了。 “你就护着他吧!等老爷子被你俩害死,做鬼也非得回来找你们算账!”为了多活两年,大伯决定不跟这父子俩一般见识。他一边站起来想去再盛一碗,一边盘算道:“不如明天咱们披麻戴孝,抬口棺材到都察院闹一场,看看他们会不会放人吧。” “你想害死老夫吗?!”便听一个愤怒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爹啊,我是为了救你……”赵守业随口回了一句。话到一半他突然僵在那里,后脊梁一阵阵寒毛直竖,带着颤音道:“鬼……” 话音未落,便被人一脚踢在腚上。“是你老子我,鬼你个大头鬼!” “爹,爷爷回来了。”赵显从旁小声提醒道。 赵守业捂着屁股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怒气冲冲的小老头站在门口,还保持着抬脚踹人的姿势。 不是他的父亲,堂堂三品大员赵立本,又是哪个? 再偷瞥一眼他地上的影子,赵守业这才放下心来,惊喜叫道:“爹,你怎么回来了?!” “怎么,你盼着我死在外头吗?!”赵立本看着儿孙端着碗蹲在廊下的衰样,愈发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瞪着他们骂道: “离了老夫这才几天?你们就落到这般田地了?” 话音未落,便听咕噜噜响作一团。 众儿孙循声望向赵立本的肚子。 “老夫饿了这些天,肚子不能叫吗?”赵立本老脸不红,吹胡子瞪眼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盛饭去!” 。 须臾,爷孙五人端着粥碗,蹲在廊下,呲溜溜的继续吃粥。 “看,我让你多熬点没错吧?”赵守正瞥一眼大哥,很为自己的先见之明得意。 “滚。”赵守业郁闷的不理他,不解的问赵立本道:“爹,他们怎么放你出来了?” “他们关我是让你们出钱,你们出了钱,他们还留我过年啊?”赵立本看看黑灯瞎火的大片宅院,不禁心疼的直哆嗦,问道:“怎么弄成这样了?他们逼你们出了多少钱?” “他们要十万两,我变卖全部家产,只凑出一半。”赵守业老老实实答道:“还剩下五万两,本想借贷来补上,可被赵浩那小子搅黄了。” 说话间,他发现赵立本脸色铁青,忙关切道:“爹,你在里头受了不少苦吧?” 却见赵立本暴跳如雷,一下接一下使劲拍着赵守业的头顶,怒骂道: “你个蠢猪!要气死老子?!老子上头有部堂,还有左侍郎,给他补上个三万两就顶天了!你还又补了两万两?老子辛辛苦苦一辈子,全让你个败家子给败光了!” 要不是蹲在地上不方便,他非得拳脚一起招呼大儿子。 “我不是想让你早点出来吗?”赵守业只得抱头躲闪,满腹委屈的叫道:“你不知道当时情况有多危急?好似不马上交钱,就要把你开刀问斩似的……” “蠢货,他们诈你呢看不出来?这种事从来都是大家一起补,哪有我一家出的道理?!你还不如个孩子!” “汝不如吾子。”赵守正得意的看着自家大哥。 “你得意个屁,书呆子!”赵立本没好气的瞥一眼赵守正,不过脸色也渐渐缓和下来,骂完了大儿子,转头拍了拍赵浩的肩膀,温声道: “乖孙,给爷爷再盛一碗。” “呃,好。” 赵浩愣愣的接住空碗,他总算明白了,原来赵家人奇葩的根源,在这儿呢。 ps.可见我是多在意大家的感受啊……求推荐票啊~~~~ 第六章 夜难眠 ps.好吧好吧,把赵昊还给你们,但以后不许再玩那个梗了~~~ 赵立本连吃了三碗粥,终于满足的捧着肚皮坐在门槛上,也不再朝大儿子发火了。 赵守正这才提起胆子,试探着小声问道:“爹,他们说你恶了高拱,难道也是诈我们来着?” “那倒没有,老夫确实把姓高的得罪惨了。”赵立本嘿然一笑,语气中透着落寞道:“谁能想到,就他那个臭狗屎一样的脾气,也能爬到内阁次辅的位子上!” 赵昊闻言,吓得一哆嗦……高拱可是隆庆朝近乎无敌的人物啊!现今才是隆庆元年二月份,这下老头子哪里还有出头之日? “但这回,根本不关姓高的事。这不过是他们拿我当替罪羊的借口罢了!”却听赵立本狠狠啐一口道:“不然,怎么你们一咬牙不交钱,他们就乖乖凑银子,把我放出来了?” “啊,他们把那五万凑上了?”赵守业闻言惊呆了。 “那当然了!他们不出血就一起倒霉!”赵立本郁卒的叹口气道:“以往历次京察大都走走过场罢了,是以这次南京这边,本来想循例的。不料京师那边却风云突变、力度空前,一个正月就已经罢黜了一百多名七品以上官员……” 赵昊是明史专业出身,自然能听懂赵立本这番话。 所谓京察,便是朝廷六年一度对京官进行的考核。京察中被罢黜的官员永不叙用,是以对每一位京官,都如鬼门关一般。不过也正因如此,主持京察的大佬们一般都不会下狠手。南京这边就更是如此了,毕竟大家都在坐冷板凳,何苦互相为难? 按照惯例,大明南北两京两套班子,南京官员的京察由南京吏部、都察院审查,只最后将结果报到京师,接受拾遗即可。这次起先也是如此,可谁承想北京那边竟掀起了腥风血雨,南京这边哪里还敢再敷衍? “就南户部那本烂账,哪能经得起仔细查?这些年头一回认真查起来,三两下就发现了十万两的亏空。这可不是个小数目,真要是捅到北京去,不光南户部要倒霉,南都察院也要跟着吃挂落的!”赵立本自嘲的笑笑,最后说道: “窟窿肯定是要补上的,而且还得有人背黑锅,才能让大多数人平安过关。这时不知哪个王八蛋,把老夫和高拱当年的恩怨捅了出来。那帮人便认定了我横竖要倒大霉,就想了这么个阴损的招数,把老夫困在南院,来诈你们两个蠢货!” 赵守正忙自辩道:“爹,我可什么都不晓得……” “你闭嘴!”赵立本瞪他一眼,却也没了发火的力气,叹息道:“人家本就是打算,能诈多少是多少的。唉,也怪我们父子情深……” 赵昊闻言,瞥一眼大伯,心说,他主要是以为你能官复原职…… 果然见大伯心疼的快要晕过去,口中还喃喃道:“那可是两万两啊,再上哪去挣啊……” 赵守正一听却来了劲,使劲拍着大哥的肩膀道:“你就偷着乐吧。要不是我儿明理力劝,我俩现在还背着五万两的巨债呢……” “你高兴个屁!”赵守业被拍得生疼,一把挡开了兄弟的手。 “哦?乖孙,你大字都不识几个,居然有这等见识?”赵立本闻言,吃惊的看向赵昊。没想到这个不成器的孙子,居然能看透其中的道理。 “哦,人总得长大嘛……”赵昊心说来了! 这些天,他一直在打着腹稿,准备全套的说辞,好在引人生疑的时候糊弄过去。 结果父亲和大伯这对活宝兄弟,根本没注意到任何异常。但赵立本不愧人老成精,显然不是可以轻易蒙混过关的。 赵昊把心提到嗓子眼,准备应付赵立本的盘问。 “唉,这也算我老赵家,不幸中的一点小小幸运了。”谁知赵立本却毫不在意这点,反而欣慰的拢须道:“往后咱们家,怕是就要靠你小子了。” 见如此轻易就过关,赵昊庆幸之余,未免有种一拳打空的失落感。 一直闷不做声的赵显,闻言忽然开口道:“爷爷,你是说……你没官复原职?” “官复原职个屁!这次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老子能混个削职为民,不连累子孙,就已经烧高香了。”见大孙子哪壶不开提哪壶,赵立本又是一阵气不打一处来。好一会儿才平复下心情,问身旁的儿孙道: “老夫三天之内必须离京,你们考虑下,是走还是留?” 守业守正兄弟两个对视一眼,当大哥的便先开口道:“父亲,朝廷没罢我的官,怕是不能跟你回乡了。” “荫了个破官还当回事儿了,不走就不走!”赵立本撇撇嘴,想到自己却成了平头百姓,不禁一阵酸溜溜。 赵守正却有些拿不定主意,看看儿子,见赵昊没开口,便小声道:“横竖不差一晚,等回头我和赵昊合计合计。” “嗯。”赵立本点点头,倒没有打击他。 ~~ 老赵家五口人说完话时,外头更鼓已经敲了两通。 “还是早点睡吧,不然当心半夜饿醒。”赵守业颇有经验的提醒道。 “老夫就睡这儿了?”赵立本站起身,一指灶火未熄的伙房道:“这里暖和。” “呃,好吧……”赵守业嘴角一抽,这本是他父子睡觉的地方。 “我去给父亲弄床被子。”赵守正便从不远处的小屋里,将自己的被窝抱给了老爹,帮他安顿好了,这才回屋睡觉。 ~~ 夜里,赵昊父子合衣裹着一床被子,躺在仆人留下的破木板床上。 两人辗转反侧,压得床板咯吱咯吱,愈发难以成眠。 赵守正一直捱到三更天,听着隔壁鼾声如雷,这才坐起身来,对大睁着两眼的赵昊小声道: “儿啊,没吃饱是吧。” “嗯。”赵昊苦笑着点点头,本来晚饭就不多,还让老爷子干了三碗,他当然没吃饱了。 “嘿嘿,瞧瞧这是什么?” 便见赵守正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轻轻的展开油纸,一根黄澄澄的烤鸭腿,就出现在赵昊面前。 “哪来的?”赵昊大吃一惊。 “嘘!快吃吧……”赵守正赶紧做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我过午时偷着出去买的。快吃吧,别让你大伯闻到味,他鼻子尖着哩……” “一起吃。”赵昊使劲咽了口唾沫,这几天天天喝青菜粥,他两眼都发绿了。 “你正长身体呢,我吃了浪费。”赵守正也咽口唾沫,却毫不犹豫的将鸭腿塞到了儿子手里。 ps.像我这样溺爱着你们的作者不多吧?还不赶紧投推荐票发评论去~~~~ 第七章 专门利人,顺便利己 赵昊不禁有些感动,将鸭腿分为两半,尝一口推说太咸,便硬塞给赵守正一半。 赵守正欣慰的摸了摸赵昊的脑袋,便也不再推辞。 两人头对头享用起来,赵守正又难免来了几句‘春寒恻恻掩重门,金鸭香残火尚温’之类的酸句。 赵昊觉得还算应景,便三两下解决了手里的半根鸭腿,将骨头吮得白莹莹无一丝肉渣,这才意犹未尽的往地上一丢,舒坦的躺回了床上。 “爷爷到底怎么得罪高拱了?”这一点他百思不得其解。 赵守正同样将鸭腿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捡起赵昊丢掉的骨头,用油纸小心包好,塞到靴子里,准备明日带出去丢掉。 他一边消灭罪证,一边信口答道:“那天之前,我一点风声都没听过。前日问你大伯,他说此事双方皆讳莫如深,只告诉我高拱曾放话说‘有高无赵,有赵无高’。再追问,你大伯就只说什么‘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之类,让人听不明白。” “明天问问爷爷吧?”赵昊枕着胳膊,兹事体大,他必须搞清楚。 “你大伯反复叮嘱我,不要问你爷爷。说这是他老人家揭不得的伤口,一触就要暴跳如雷的。”赵守正叹了口气道:“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所谓‘时乖运蹇’,如今高拱得势,咱们老赵家一时半会儿翻不了身了。” 他本想说‘再无翻身之日了’,但不想让儿子太绝望,这才改了口。 “唉,好吧……”赵昊认命似的点点头,心说看来老爷子的事,是翻不过来了。 。 隔壁,大伯父子也没睡踏实。 赵守业忽然抽抽鼻子,伸手捅了捅一旁的赵显。 “儿啊,你闻到什么味?” 赵显也使劲嗅了嗅,点头道:“咸香咸香的……” 他说着忽然脸色一变道:“爹,你又没洗脚? “滚!”赵守业一脚把赵显踹下床去,说完却情不自禁的搬起脚丫子,闻了闻。 “呕……”赵守业不由一阵干呕。 。 赵昊父子房间。 两人沉默良久,就在赵守正以为儿子终于睡着时,忽听儿子幽幽问道: “清流很穷吧?” “呃……”赵守正愣了好一会儿,才猛然醒悟道:“哦,你是说我那未来岳丈啊?” “嗯。”赵昊应一声。 “旁人穷,他穷不了。那南京国子监祭酒可肥差啊!每年光想要捐监的,就不知成千上百。还有那些等候铨选十几年的老监生,也得求着他给个上等考语,你说他能没油水么?” 一提这茬,赵守正也不睡觉了,盘腿坐起来,眉飞色舞道:“而且老泰山再进一步,就能升礼部的侍郎,那可是一只脚迈进了内阁!正所谓‘背靠青山有柴烧’,说不定咱们赵家都能跟着翻身呢。” 说完,他才回过神来,奇怪的看着儿子道:“汝问这作甚?” “老爷子不是让我们给答复吗?”赵昊轻声答道:“是走还是留。” “你是怎么想的?反正为父是无所谓的,汝想留咱们就留,汝想走咱们就走。”赵守正洒脱的,或者说不负责任的,将决定权交给了儿子。 “好吧……”赵昊苦笑着点点头,摊上这么个爹,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其实按照他的想法,是跟大伯家一样留在南京,不回休宁老家的。但这些天相处下来,他深感和大伯尿不到一壶里,势必要分开住才能两相安。所以他才会认真的考虑起之前,父亲软饭双吃的提案来。 “不管走还是留,总得想好了章程,乱了章法就难翻身了。”赵昊说着,也坐起身来定定看着赵守正。 “嗯,甚是有理!”赵守正欣慰的眼圈微红,拍着儿子的肩膀道:“怪不得先贤云‘疾风知劲草’呢,不遭事儿还看不出我儿已经长大了呢。”说着他用袖子擦擦眼角,问赵昊道: “你来说说,到底是怎么个章程?” “今年是乡试之年吧?”这几天盘算下来,赵昊心里已经有了定计。 “不错,今年是大比之年,有秋闱的。”赵守正点点头。 “父亲是南京国子监的监生吧?”赵昊又问道。 “是啊,你的意思是?”赵守正有些明白了。 “不如我们也留下来,试试运气吧。”赵昊话说的轻飘飘,语气却斩钉截铁。 范进中举的故事谁都知道,只要能中了举人,个人和家族的命运就会翻天覆地,一举反转! 若是赵守正也考中个举人,他岂不又可以坐享富贵了? 却听赵守正苦笑一声,幽幽说道:“哎呀,儿啊,不是为父自夸,对落第这件事,吾是很有信心的。” 顿一顿,他意兴阑珊道:“从嘉靖三十一年起,为父已经五次落第了……我看咱们是另寻出路吧。” 赵昊却坚持道:“风水轮流转嘛。说不定这次就中了呢。” 他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说服赵守正,参加这次乡试。 谁知还没等他费口舌,就见赵守正点了点头,一口答应下来道:“唉……好吧。” “啊,这就应了?”赵昊目瞪口呆,又一次体会到了一拳打空的郁闷。 “吾儿聪慧十倍于我,如今懂事了,只要肯用功读书,进学定然易如反掌。”却见赵守正一脸正色道:“圣人云,‘言传身教’。为父岂能不给你做个榜样?” “呃,我……怕是真不行……”赵昊连连摆手。 “谦虚!小小年纪就虚怀若谷,将来必能出将入相……”赵守正却愈发夸起来没边儿了。 “咳咳咳……”赵昊被夸得小脸通红,咳嗽连连。 赵守正赶忙给他拍背。“看来鸭腿真的咸了。” 赵昊一阵哭笑不得。 他其实是自家人知自家事。自己本人自不消提,一个毫无功底的现代人,想考科举不是做梦吗? 而原主小赵昊更是不学无术。虽然赵立本说他大字不识几个有些夸张。可从开蒙到现在七八年,他连本论语都背不下来。凭什么考取功名? 难道还真要寒窗苦读二十年? 夭寿啊……老子是来享福的好不好? 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还是让赵守正来考的好。 而且赵昊还有个秘密武器在手——他前世毕业论文的研究对象,就是隆庆二年戊辰科进士! 因为这是明朝二百多年科举史上,最显赫的一科——这一科出了七位大学士,十八位尚书,五十二人当上了三品官。何止是明朝,在整个科举史上,都是空前绝后的盛况。 那篇论文他前后写了一年多,光资料就查了千万字,到现在他还记得该年应天府乡试的考题。 这是他来到这里之后,能一直不慌不忙、保持信心的最大的倚仗了! 只可惜,小赵昊本人不学无术,至今连个童生都不是,已经绝了参加本年乡试的可能。 而下一科考什么,他根本不知道…… 这是真正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为了两人下半辈子的生计,一定要帮赵守正考上这一科! ps.第二更奉上,求推荐票求章评啊!。 第八章 上阵父子兵 第二天一早,祖孙五人吃完了粥,赵立本又骂起赵守业来: “败家子,多少留点家底啊!这下你老子,连回乡的盘缠都没着落了。让我一路要饭回去?!” 赵守业自知理亏,闷头刷锅不说话。 赵立本骂完了老大,却见老二父子穿戴整齐,似乎是要出门。 “干嘛去?”赵立本没好气道:“这就要跑路了?” “父亲误会了。”赵守正忙解释道:我父子准备去拜会一下二位岳丈,为父亲筹点盘缠,也问问生计。” 赵守业一听就来了精神,挥着水淋淋的丝瓜瓤道:“好哇,多借点。你那个亲家几十上百万的身家,指缝里随便漏点,就够咱们家过去这个坎了。” 赵守正点点头道:“嗯,我也是这个意思。” “去吧。”赵立本虽然没阻拦,却也没什么期待,懒洋洋靠坐在墙根下,晒起了太阳。 得到了老爷子的允许,父子二人便穿过层层院落,往府上正门走去。 两人一边走,一边互相打气。 “儿啊,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从今天起,咱们一定要放下无所谓的面子。”赵守正不放心的看着赵昊,虽然儿子同意了软饭双吃的提议,但他还是担心儿子的少爷脾气,受不了那份委屈。 “我小孩子家家的,自然没问题。父亲能过得去就成。”却见赵昊一脸无所谓道。 “那我就放心了。你更不用担心我。”只见赵守正一拍胸脯道:“不是为父自夸,吾在家吃了三十六年闲饭,一张脸皮早已修炼到水火不侵。” “那咱们就出发吧!”赵昊重重点头。 “吾等往矣!” 父子俩便迎着朝阳,斗志昂扬的推开了紧闭的大门。 却险些和来人撞个满怀。 赵家出事儿之后,便一直门可罗雀,没想到今日竟有两位客人,一大早就前来登门。 “哎呀,居然是岳丈和亲家联袂而至,果然是患难见真情!” 赵守正定睛一看,不由大喜,心说这下省得登门求人了。 赵昊却是头一回见这两位,只见其中一个身材干瘦,花白的头发满脸皱纹,看上去比赵立本年纪还大,应该是父亲的未来岳丈,堂堂国子监祭酒周大人了。 那另一位四十来岁,保养得宜、身材庞大的富家翁模样的,自然便是自己未来的岳丈,苏州洞庭商会副会长刘员外了。 所谓有求于人必低声下气,赵昊乖乖跟着父亲向二位岳丈行了礼。 两人的轿子都远远停在街口,甚至没带随从,似乎不想让人看到。 他们有些尴尬的笑笑,刘员外便道:“进去说话。” “好。”赵守正父子忙让开去路,客客气气将二人迎进了家门。 ~~ 后罩房。 赵立本还倚在墙根下晒太阳呢。 看到儿子将两位亲家迎进来,他慢吞吞站起身来,皮笑肉不笑道:“屋里没地方坐,就在天井里晒晒太阳吧。” “好说好说,今日难得艳阳天。”周祭酒朝着赵立本拱拱手道:“老大人受苦了。” 刘员外是晚辈,又不是官,自然一切以周祭酒为主了。 这时,赵昊和赵显搬了两条脏兮兮的长凳,还有一张摇摇欲坠的破方桌,摆在了天井里。赵守正又找了块砖头,垫在桌腿下,桌面上这才能搁得住东西。 周祭酒和刘员外硬着头皮,坐在同一条长凳上。 赵守业端上茶壶,斟到茶杯里的却是清水。 赵立本淡淡笑道:“让二位亲家见笑了。” “老大人哪里话,谁还没个三灾八难?”周祭酒摆手笑笑,表示无妨。 “不错。世伯且宽心,没有过不去的坎。大家帮衬帮衬,总能捱过去的。”刘员外也从旁安慰道。 “有二位这话,老夫欣慰至极。”赵立本笑呵呵坐在另一条长凳上,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还习惯性的闭目品啧起来。 双方没有营养的寒暄几句,周祭酒便从袖中掏出个信封来,递到赵立本的面前。 “老大人马上就要回乡了,略备程仪,聊表心意。” 刘员外也赶紧掏出个一模一样的信封来,同样递到赵立本面前。 赵立本看看二人,又看看那两个信封。伸出手指挑开一个信封的封口,一张五百两的会票便露了出来。 立在赵立本身后的赵家兄弟,见状眼前一亮。那可不是一文不值的宝钞,而是徽商内部兑付的会票——那可是不打折扣,实实在在的五百两银子啊! 赵守正给儿子一个得意的眼色,似乎在说:‘看看,软饭双吃,硬是要得吧?’ 赵昊也不禁连连点头。他看得真切,老爷子开的是周祭酒的信封,自己岳父那份只会更多不少。 赵守业父子也很开心。一家人又没分家,锅里有肉,总能分他们一勺。 欣喜之余,赵守业不禁替儿子惋惜,暗道:‘可惜我那死鬼亲家没留下什么家产,竟害我儿没口软饭吃去。” 且不提赵家四口人没出息的样子,只见赵立本神情变得阴沉,根本没有半分喜色。 他手指一捻,便从会票下抽出一张红纸来,上头写着赵守正的年庚! “这是什么意思?”赵立本冷笑一声,赵家四人也全都呆在那里。 那庚帖是定亲时,赵家交给周家的信物。现在却重新出现在赵家,总不可能是不小心夹带的吧? 赵昊苦笑着看一眼赵守正,不是说你岳父有节操吗?他的节操到底去了哪里? 至于另一个信封,连看都不用看,当堂堂国子监祭酒都要退婚时,姓刘的一个商人要是靠得住,老母猪都能上树! 见已是图穷匕见,周祭酒和刘员外也没什么好隐藏了。 便见周祭酒朝刘员外递给眼色,意思是,我已经开了头炮,这下该你了。 “老大人见谅。”刘员外干咳一声,闷声道:“此去休宁路途崎岖遥远,小女体弱多病,恐怕难以跟随……” 却听赵守正忽然说道:“亲家放心,我父子已经打定主意留在南京了,实在不行,去苏州成亲也没问题。” “呃……” 没想到赵守正一个读书人,居然如此豁得出去,刘员外登时没法接话了,只好瞠目结舌坐在那里。 赵昊险些背过气去,去苏州成亲?那不成赘婿了吗?香蕉你个芭拉,还要不要点脸啊! ps.新的一天,求推荐票啦~~大家的章评可以更踊跃点,这对和尚很重要。嗯,很重要! 第九章 你爷爷还是你爷爷 后罩房前,气氛尴尬至极。 赵立本宦海浮沉几十年,早就修炼成精,自然不会像儿孙那般幼稚。 早先赵昊父子出门时,他就没抱什么希望。老爷子深知自己给儿孙定下的两门婚事,是因利而成的。如今他惨遭罢黜,终生再无起复的可能,人家自然也没道理跟他老赵家共患难了。只是这些话说出来,着实让人败兴,是以赵立本没有开口阻拦。 何况凡事有个万一,万一要是讨来银子,岂不是美滋滋? 可赵立本一看到,这彼此并不熟悉的两人,居然一早联袂而至,便知道彻底没好事儿了。 他黑着脸抱着手臂,目光冰冷的看着周刘二人。 前三品大员的凝视,自然颇有威压。何况二人还自知理亏,这时候刘员外已经说不上话了,只求周祭酒能顶住。 周祭酒毕竟是翰林出身,经过世面的,尚能在赵立本的逼视下谈吐如常。 “哎呀,老大人。实话实话吧,高新郑是帝师,新君视为倚仗,动根指头都能碾死我们,还请老大人高抬贵手,放过我们一马吧。” “祭酒说笑了。”赵立本却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逗起周祭酒道:“老夫如今草民一个,何德何能放你们一马?” “唉,老大人明知故问……”周祭酒知道,赵立本是逼他亲口说出,那两个羞耻的字眼来。他张了好几次口,却都说不出来。 “自然是……退婚了。”刘员外却没翰林清流的臭毛病,替周祭酒说出了口。 “退婚?”赵立本冷哼一声,对二人哂笑道:“老夫前脚回家,你们后脚就跟来退婚?” “实在是情非得已,万望老大人成全。”刘员外朝他拱拱手,腮帮子一阵哆嗦道:“如此,晚辈愿再奉送程仪五百两……” 赵立本本来还保持着前任大员的矜持,听到刘员外的话,忽然暴跳如雷,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起来: “当初你这死胖子又是请客又是送礼,费尽心机,苦苦央求老夫,我才勉强答应了婚事。现在见我失势,就要退婚,真是反复无常的小人!可耻!可恶!可恨!” “……”赵昊也暗暗白了刘员外一眼,没想到这百万身家的死胖子,居然还是个吝啬鬼。 其实,五百两银子一点都不少,能顶后世好几十万元了。当然,比起刘员外的身家来,确实是九牛一毛。 ~~ 刘员外被赵立本骂的狗血喷头,却又偏偏无法还嘴。一来,赵立本说得都是事实,二来,把柄还在人家手里呢,惹恼了对方只有坏处没好处。 反正被骂一顿又不会少半两银子,他便低头默默听着,实指望赵立本骂完了能消消气,把庚帖狠狠扔到自己脸上。 那边周祭酒就没这么好脾气了。他可是受尽吹捧的清流官,什么时候让人这么当面骂过,就是指桑骂槐他也受不了。 “老赵,一码归一码,咱们的婚事,可是你当初又请客又送礼,费尽心机,苦苦央求本官,我才勉强答应的。”周祭酒拍着桌子对赵立本怒道。 “你答应了就不能反悔!”赵立本丝毫不觉害臊,依然振振有词道:“呸,你还清流呢!这种事传出去,谁还把你当成清流?” “唉……”周祭酒这下被戳到了痛处,登时颓然坐回长凳道:“还是先顾眼前吧,不然京察这关我就过不了……” 说着他竟眼圈一红,哽咽起来道:“老赵啊,就当你帮我个忙,放过我吧。我四十一岁才中进士,侥幸选馆不容易啊,要是得罪了高相,我这辈子就在四品任上到头了。” “君子言出必践,断无反悔之理!你们休想拿回庚帖!”赵立本却油盐不进,将两个信封丢还给二人,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送客!” “老大人这就没意思了……”刘员外还赖着不想起身。 “再不滚,给我打出去!”赵立本却彻底发飙,一脚踹翻了桌子,朝立在一旁的儿孙吼道:“愣着干什么?拿棍子去!” “走走,我们走。”周祭酒见势不好,便知难而退。 刘员外还不忘捡起两个信封,一边追上周祭酒,一边回头放话道:“等你们日子过不下去,咱们再谈不迟。” ~~ 待两人离去,赵守业不禁埋怨父亲道:“都闹成这样了,还有什么意思?父亲还不如同意退婚,换几个银子花差。” “你懂个屁!事关我赵家的尊严体统,区区这点银子就想搞掂?!”赵立本狠狠瞪一眼不成器的大儿子。 赵守正不禁击节赞叹道:“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父亲果然有气节!” “他们得加钱!”却听赵立本又幽幽补了一句。 院中登时鸦雀无声。 好一会儿,赵守业才回过神问道:“得加多少,父亲才满意?” “起码一万两。”赵立本毫不犹豫的说出来了心理价码。这与对方给出的价格,显然差的太大,怪不得老大人气得要关门放狗。 “爹,你穷疯了吧?”赵守业听得直咋舌。他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光,才得了不过两万两。父亲居然为明显已经黄掉的婚事,开口就要人家一万两。“这不是讹人吗?” “老夫就是讹人了,怎么着吧?” 赵立本冷笑一声,便从袖中掏出了两张红纸,正是那周祭酒和刘员外苦求不得的女儿庚帖。 他明日一早就要离京,显然料到了那两个货今日会上门,果然只是钱没给足的问题…… 赵立本将两张庚帖交到二儿子手中,淡淡道:“你方才说,也要留在南京。为父如今囊中空空,将这两份庚帖留给你防身。” 说话时,他两眼一直看着赵昊,这话显然是说给孙子听的。“日后那两家肯定要向你们索要,记住,钱不给足,绝不松口。” “是。”赵昊父子忙恭声受教。 “唉……”赵立本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呵呵怪笑道:“反正你父子老的老,小的小,拖个十年八年不成婚又怎样?拖不起的是他们。记住,拖得越久得的好处就越多。” 赵守业闻言心动不已,忍不住凑上来道:“爹,不如我和老二一人一份吧。” “滚!”赵立本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ps.诸位客官,看的开心吗?投推荐票啊,评论呀~~~~ 第十章 姜还是老的辣 第二天,便是赵立本回乡的日子。好巧不巧,买主也定在这一天来收房。 一大早,祖孙五人背着包袱,出了气派十足的赵府大门。 站在那对威武的石狮子旁,看着买家的下人搭着梯子上去,将朱漆门楣上的‘赵府’匾额摘下,赵家人自然都很难受。 赵立本更是辛酸的淌下泪来,掩面泣道:“老夫仕宦一生,最后落得如此下场,真如南柯一梦啊……” 儿孙都陪着掉了一场泪,这才收住情绪。 便听赵守正主动道:“爹,我父子商量着,先把你老送回家,再回来南京也不迟。” 赵守业也从旁附和道:“是啊父亲,让老二送你吧,反正他爷俩也没什么事儿。” “用不着。”却见赵立本一挥手,故作洒脱的朗声道:“来时空空去空空,天涯一望断人肠。老夫身强力壮,自己回得去。你们这就各奔前程吧,让老夫自己待一会儿。” 说完,他便在影壁前缓缓坐下,望着已经没了牌匾的大红府门发起了呆。 赵立本素来说一不二,守业兄弟不敢违逆,只好带着儿子一起,给老爷子磕了头,然后四人便一步三回头的往街口走去。 ~~ 待转过街口,看不见老爷子,赵守业才站住脚,对弟弟道:“老二,我目下只能住在官舍中。那里地方狭小,我又不熟,不便留宿外人……你们可有去处?” “身上还有些散碎银两,先赁个地方住下。”赵守正老老实实答道。 “唉,我个小小的六品尚宝丞,每月干巴巴那点俸禄,实在也周济不上你。”赵守业叹了口气,欲斩断赵守正借钱的话头。 赵守正却没想过那一茬,还在那深以为然的点头道:“不错,父亲仕宦半生才换来这个荫官,大哥怎么也得守下去。熬满了九年,总会升迁的。” “唉,且熬着吧。”见弟弟还在替自己着想,赵守业不禁为自己那点龌龊心思而汗颜,忙换个话题道:“不过老二,你们留在南京,还有什么指望不成?” 赵守正便看看儿子道:“恰逢大比之年,总要再试一次……” 一旁赵显闻言,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赵守业瞪了儿子一眼,却也同样对弟弟的举业不抱任何希望。 “别浪费时间了,还是我帮你寻个馆坐一下,总能让你父子糊口。” 却听赵昊忽然插嘴道:“大伯有心,还是给点银子救急来的实在。” 赵守业不禁一阵肉疼,但侄子话都说到这份上,他也只好咬牙摸出了两锭元宝。 迟疑片刻,他又收回一锭道:“你伯母和妹妹回来后,我也要寻处宅子赁下,只能给你们这么多了。”赵家却也不都是光棍老爷们,赵守业就有妻有女,只是老爷子一事发,她便带着女儿回娘家去了…… 赵昊生怕赵守业再反悔,赶紧接下那一锭五两银子。 赵守正又和大哥约定,等父子俩找到住处后,会到鸿胪寺的官舍知会一声,说完便与儿子一起往北去了。 赵守业一直看着兄弟和侄子过了武定桥,身影消失在秦淮河对面,这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唉……”他长长叹了口气,似乎心酸的很。 赵显终于憋不住问道:“爹,今早我明明看见你,往怀里揣了四十两,怎么只剩十两了。” “唉,我往你爷爷包袱里塞了二十两。”赵守业又叹一声:“老爷子说一文钱不要给他,我还能当真不成?” “那还有十两呢?”赵显却大煞风景的,又追问了一句。 赵守业登时大怒,一脚踹在儿子屁股上道:“你傻啊,你外公一家财迷,空着手能让咱们住下吗?” 赵显不由吃惊道:“啊?咱们不是去官舍住吗?怎么要去外公家?” “官舍里有人给你洗衣做饭吗?有现成的不吃去自己开伙?你会算账不会?!”赵守业板着脸教训儿子道。 “那不成吃软饭了吗?”赵显一边跟着父亲,往外公家方向走去,一边小声嘀咕道。 “能吃就行了!管他软硬了……” 父子俩说着话,便往西去了。 ~~ 等到老大父子也消失不见,赵立本从巷子里背着手走出来。 原来他偷偷跟在后头,把两个儿子的话都听得明明白白。 “唉,软饭有那么好吃吗?一个个都没点骨气……”赵立本一阵唉声叹气,似乎很为自己的教育失败而自责。 叹息声中,一辆低调中透着奢华的双驾马车,稳稳停在了赵立本身旁。 车帘拉开一角,淡雅的香气便透出来。 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向赵立本含笑招了招手。 穿着青色绸缎袍子的车夫拉开了车门,又有满头珠钗的侍女下来,为赵老大人设下了锦墩。 只见赵立本面不改色,挺直腰板,踏着锦墩上了马车。 赵立本一上车,侍女便关上了车门,径直上了后头一辆马车,不再打扰车厢中的二人。 两辆马车便沿着秦淮河畔,缓缓向前驶去。 ~~ 车厢里,铺设着柔软的地毯,搁着檀木的小几,上面摆着几样精致的点心水果,还有个银质的方盒。 待赵立本在榻席上坐定,那四十多岁的妇人便盈盈下拜,眼里满是欣喜之色。 “让大人久等了。” “说了让你在城外等候,怎么就是不听话!” 赵立本却丝毫不假辞色,板着脸训斥道:“万一让我儿孙碰见,如何收场?” 那贵妇人竟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愈发柔情似水道:“妾身是担心你嘛……听闻大人遭此大难,我便星夜赶来。到了南京才知道,大人已经平安出来了。” 赵立本哼一声,微微扬起下巴道:“老夫纵横官场多年,什么事摆不平,要你担心?” “是,是我说错话了。妾身最崇拜的,就是大人的这份自信。”妇人眼中满满都是崇拜。 “唉……”赵立本这才叹了口气,伸手拉起了妇人。 那妇人又打开了银盒,里面乃是一方热腾腾的棉巾。 她模样雍容华贵,一看就是颐指气使惯了的人上人。此刻却如婢女般拿起棉巾,亲自侍奉赵立本擦手擦脸。 “妾身看赵府已经易主,大人家两位公子爷似乎没处着落,不如让妾身安排一二吧。”妇人又俯身给赵立本脱下靴子,换上双轻便的软底绸鞋。 “要你多事!”赵立本却不领情,硬邦邦道:“他们养尊处优几十年,一个个都养成了废物。老夫正待借此机会磨砺他们一番。” 贵妇人露出恍然之色,忙点头连连道:“是我多嘴了。原来大人用心良苦,果然不愧是大人啊……” 说话间,马车驶到秦淮河畔的一处码头,赵立本掀开车帘,看见一艘插着‘伍记’旗号的客船,正静静停泊在那里。那客船足有三层,雕梁画栋十分豪华。哪怕与河面上来往穿梭的那些王公贵族的画舫相比,也丝毫不逊色。 赵立本和那妇人下车时,码头上居然一个闲人也没有。因为连这码头,也是这贵妇人私家所有的。早有几十名仆从护卫,将出入口封锁起来,以免人多眼杂。 看到这富贵迫人的气势,赵立本不为察觉的微微皱眉,旋即便重新板起脸道:“我现在是平头百姓,当不得这么大阵仗。” “大人在妾身心里,永远是当初……最英武时的样子。”贵妇人微微仰着头,迷醉的看着赵立本的侧脸。也不知这小老头,有什么迷人之处? “你送我回家就行了,我是不会去你家住的。”赵立本一边信步上船,一边对那妇人道。 “知道大人要避嫌,进不得我这寡妇门。”贵妇人颇为幽怨的叹一声,旋即便贴心的笑道:“不如这样吧,我陪大人去苏州散散心,等大人休息过来,拿定了主意……”说着她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抹娇羞之色道:“你想去哪了,妾身就跟着去哪便是。” 赵立本这才满意的点点头,一抹不易察觉的得色转瞬即逝道:“这还差不多。” 妇人也跟着上船,两人并肩立在船头,客船便顺流而去,不一时就离开了南京城。 ps.新的一天,新书裸奔不容易,求推荐票,求评论!!!! 第十一章 钟鼓楼 直到从长江飘来的雾气慵懒散去,和煦的阳光才重新照耀在金陵城中。 南京作为都会之地,靡丽之乡,有六朝烟水,江南贡院,也有甲第连云,秦淮风月。其壮丽繁华,东南之冠;文采风流,甲于海内。 但那些,都距离普通老百姓有些遥远,真正熙熙攘攘,充满了市井气息的地方,是位于北城的钟鼓楼一带。 大明每座像样的城市都设有钟鼓楼。为了让全城的百姓,都能清晰听到晨钟暮鼓,钟鼓楼自然建在城市的中央位置,南京城也不例外。 此刻,赵昊就站在那两座比邻而立的高大建筑中间,一脸的恍惚与震撼。 前世他曾在南京读书,不知多少次经过这里。现在,他穿梭过四百年的光阴,再度重临此地,望着那熟悉的红色高大城阙,焉能不生出隔世的恍惚? 四百年后,这里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鼓楼,已经不见了一旁作伴的钟楼。且那座在明代城阙上重建的清代鼓楼,也远远无法与眼前这座恢宏雄壮的伟大建筑相比。 那时他就感觉,那座台上小小的楼阁,与其脚下巨大城阙般的基座很不搭配。直到现在看到那座高达十余丈,面阔七开间,占满整个基座,如凌霄宝殿一般矗立在眼前的鼓楼,还有一旁双子楼般的钟楼,他才恍然大悟。 “本当如此,理应如此……” 赵昊默默念叨了不知多少遍,才在赵守正的催促下,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目光。 ~~ 当他转过身来时,一个青石铺就的宽阔广场便映入眼中。虽然才是二月,春寒未尽,广场上已经有许多文人雅士、四方游客,专门前来瞻仰巍峨壮观的钟鼓楼了。 广场上,有好些小贩挑着担子,叫卖着各种吃食玩意儿。父子俩还没吃早饭,便随便各买了两个酥烧饼,一边吃着一边往前走。 鼓楼广场尽头,是数条六七丈宽的繁华街道,由此通向南京城的四面八方。 赵守正一边嚼着沾满芝麻的烧饼,一边还哈欠连连。 昨日父子俩与家人分开后,便找了间客栈投宿。因为囊中羞涩,住不起单间,只好在大通铺凑合了一晚。 但这对养尊处优的父子,显然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密不透风的大通铺里,睡了整整二十个人,雷鸣般接连不断的呼噜声,熏得人睁不开眼的脚臭味,让父子俩通宵未眠。 天不亮,两人便逃离了那间客栈,决定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找个住处,先安顿下来再说。 他们原先居住的城南,是达官显贵所居之处,租房成本实在太高。父子俩便穿街过巷,一路往北,走了将近两个时辰,走得两人双腿发软,饥肠辘辘,这才到了钟鼓楼。 “这南京城,也太大了吧……”赵守正只觉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每挪一步都是一种折磨了。 “父亲在南京城住了多少年?”赵昊奇怪的看一眼赵守正,心说这不该是我的台词吗? 他现在是十五岁的少年,按说体力正好。可惜小赵昊整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严重缺乏锻炼,是以他也同样累坏了。 “从嘉靖三十八年起,七年有奇了。”赵守正掐指一算,难免又要叹息一声:“忆昔从容下帝京,冉冉七年如昨梦……” 赵昊暗暗翻下白眼道:“七年了,你都不知道南京多大?” “从前出门乘船坐轿,哪用双脚丈量过啊?”赵守正苦笑不已道:“国子监其实就在东边不远,感觉看几页书,也就到了。” “好吧……”赵昊无力吐槽赵二爷,将手里的烧饼吃完,还吮了下指尖的残渣,才意犹未尽道:“我们便在国子监附近租个房吧。” “大善。”赵守正点头连连道:“要是天天这么走,为父会死掉的。” 说话间,两人出了广场,上了通往国子监的保泰街。 ~~ 保泰街上熙熙攘攘,车马行人摩肩接踵,各色显眼夺目的标牌广告林林总总。除了数不胜数的茶馆酒楼之类,还有金银店、南货店、药店、浴室、丝绸行、牲口行、粮油谷行等等等等,数不胜数。 赵昊被来往如梭的行人挤得东倒西歪,两耳尽是喧腾如沸的叫卖声、吆喝声、说话声,让他大有一种,在逛后世繁华商业街的痛苦感觉。 而赵守正告诉他,论起繁华程度,这保泰街在南京城都排不上前十…… 赵昊听得目瞪口呆,心中暗下决定。若是时机合适,他定要逛遍全城,好好领略下这南京城的繁荣程度,到底到了何种境地? 不过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住处。 说话间,父子俩在一间挂着‘景记房产牙行’的店面前站定。 一站住脚,马上就有热情的活计出来招呼。 “客官快快里面请。小店各类房产应有尽有,包君满意。” 赵守正看看儿子,赵昊到现在还不熟悉情况,自然以赵守正为主了。 赵守正点点头,伙计便满脸笑容的将二人迎进店中。 里头店面不大,只有几个堆满文契的立柜,还有三四张长桌而已。 伙计捡张空桌请两人就坐,又上了茶。 接着便有个四十多岁的老经纪过来,先朝赵守正拱拱手,坐下来问道: “敢问客官,是置产还是赁房啊?” “赁房。”赵守正应道。虽然落了难,他还是习惯性的,在劳动人民面前保持惜字如金的矜持。 “看客官样貌气度,应是国子监的相公吧?”老经纪一眼就看出,赵守正是个书呆子。而附近的南京国子监,正是天下书呆子聚集之地。 不过金陵百姓日常,并不会将南京的衙门特意加‘南京’二字称呼,反而会将京师的衙门,冠以‘北京’称之。 “不错。”赵守正点点头。 “那定然想赁一处坐监方便的住所了。”老经纪拿起一叠房单,一边翻看一边打量着父子俩的装束,见他们穿着裁剪得体的上好湖绸袍子,只是不洁净,看上去有些日子没洗过了。 “是极。” “相公看这处如何?”老经纪心中有了计较,这父子俩要么是长途跋涉而来,要么是家中忽逢巨变。他当然是就高不就低,将一处毗邻国子监,位于成贤街的三进宅院,推荐给了赵守正。 “不错。”赵守正看着房单上,那宅院的详细介绍,还有牙行‘闹中取静、家具俱新’的推介语,不禁满意颔首。“就定这套了。” “好,相公果然痛快!”老经纪肃然起敬。 “月租多少钱?”赵昊无奈小声问道。 “年付一百二十两,另有二十两押金。” “嘶……”听了老经纪的回答,父子俩一起倒吸口冷气,把他俩卖了,也租不起这么贵的宅子啊。 ps.父子俩终于开始他们的新生活啦,虽然苦逼了点。求推荐票和章评给父子俩租房啊~~~ 第十二章 惟吾德馨 景记房产牙行中。 老经纪又推荐了两套便宜一点的宅子,见父子二人还不应声,便知道他们没钱了。 他不着痕迹的收起了手中的这本房单,不动声色问道:“相公只管摇头,看来小人的推荐,不入法眼啊。” “你推荐的都很好,”赵守正一阵支支吾吾,尴尬道:“无奈‘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 “呃,什么意思?”老经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才二月里,怎么就说到九月了。” “家父的意思是,我们没几个钱,租不起太贵房子。”赵昊无奈解释道。 “原来如此。”老经纪摇摇头,心中一阵腻味,这些穷书生死要面子,把个穷字说得如此清奇。 他拿起另一本房单,递给父子二人道:“这上头的房子再便宜不过,相公自己找吧。” 说完,招呼不打,便起身去后头喝茶了。 “什么嘴脸!”赵守正不爽的嘟囔一声。“往常理都不理的人,也敢甩脸子。” “习惯就好了。”赵昊安慰一句,仔细翻看起那摞房单来。 赵守正是不操闲心的货,见状便收回目光,悠闲的喝茶。转眼就把不快忘个干净。 好一会儿,赵昊有了决定,指着一张房单道:“去这里看看。” ~~ 大半个时辰后。 那老经纪赶着马车,载父子二人,来到位于国子监十里外的蔡家巷。 赵昊父子跳下车来,跟着老经纪进了条小巷,向里行了几步,到了一座颓败不堪的小院外。 “就是这了。”老经纪掏出钥匙,对付起门上生锈的铁锁来。 看着那透风腐朽的破院门,摇摇欲坠的土坯墙,父子二人皆面露难色。 好容易,老经纪将门锁打开,吱呀一声推开门。 “进来瞧瞧吧,多宽敞的院子啊。” 父子两人硬着头皮进去院中,只见满院的残枝落叶,房屋也缺窗少瓦、透风漏雨,破败到无法想象。 “这,也能住人?”赵守正咳嗽连连,吃惊的问那老经纪。 “这可是南京城,二两一个月都租不到像样的宅子!”老经纪翻翻白眼道:“独门独院三间正屋,东西两间厢房,距离国子监不到十里,一个月才收你一两银子,客官还想怎么着?白住不成?” “好好说话,休要阴阳怪气!”赵昊冷喝一声道:“再废话一句,我们就去别家赁房。” “好好好……”弄性尚气干不得牙行,何况那经纪还贴了车马钱,岂会为口舌之利坏了生意? “这房子实在太差,根本没法住人。”赵昊好似很不满意,对赵守正道:“咱们还是再看看吧。” “要找更便宜的,就得出南京城了。”应付两个穷鬼这么长时间,老经纪已经很不耐烦了,哪还愿意继续贴车马钱。 “不就是好久没打扫吗?打扫打扫不一样住?”老经纪一心促成,一边去推堂屋的门,一边道:“看看里头,家具多全……” 话音未落,那堂屋的门便轰然倒下。 嘭的一声,屋里尘土飞扬,父子俩赶忙掩鼻退了出去。 待那老经纪灰头土脸的出来,赵昊冷笑道:“连个门都没了,还怎么住人?” “自己修修不就得了?”老经纪狼狈的拍着身上的灰,咳嗽连连。 “你还是修好了,再出赁吧。”赵昊神态坚决的拉着父亲往外走。 “别,别走啊!”老经纪赶忙追上来,苦着脸道:“算我认栽,租金不用年付了。押一付三,只要掏四两银子,就能马上入住,这下总成了吧?” 赵昊心中一喜,所谓嫌货才是买货人。他其实是想租下这处宅子的。那老经纪有句话没说错,这个价钱想在国子监十里内,租个独门独院的宅子,是根本不可能的。 何况父子俩一共十几两银子,就算租这里,照例年交的话,也一样连吃饭的钱都不剩。现在只用掏一小部分的租金,就可以住下来,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 收拾收拾,总能将就着住下的! 嗯,这话好像老经纪也说过。 “儿子,别太勉强了……”赵守正将赵昊拉到一旁,满脸不忍道:“既然不愿意,就再看看别处……” “我不嫌弃,是为了少掏点银子,故意那么说的。”赵昊无奈的解释道。 “原来如此,狡猾,哦不,机智!”赵守正恍然大悟,便对那老经纪道: “就租这了!” ~~ 定下来之后,赵守正跟着老经纪的马车,回牙行去办交割。赵昊则留在了小院中。 他看这满院的破败荒凉,连个坐一坐的地方都没有,心头涌起荒谬绝伦之感。 这几天的遭遇真是如坠梦里,本以为时来运转,终于成了大少爷,可以愉快的花天酒地,欺男霸女,最不济也能有口软饭吃一吃。谁知一转眼,却落到这般田地…… 但任他长吁短叹,也改变不了任何现实。失落了一阵,赵昊便抖擞精神,挽起袖子,准备先好生打扫一番。 可他找遍了各间屋子,却连笤帚都没找到一根。 看着屋里那些三条腿的椅子,两条腿的床,赵昊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果然是从南京到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估计这房子实在是租不出去,那老经纪才会主动让步的。 回到院中,赵昊想起巷口有家铁匠铺,便准备去借点家伙式回来用。 铁匠铺抬脚就到,赵昊站在那铺子门口往里一看,只见炉膛是灭的,打铁的工具也都挂在墙上,似乎没有开张。 不过他听到里间,传出来几下老人的咳嗽声,显然是有人的。 略一迟疑,赵昊便迈步进去,刚要高声问问里头,有人在吗? 还没开口,黑乎乎的棉布帘子掀开,一个身材魁梧、生得凶神恶煞的壮汉,送一位背着药箱,大夫打扮的男子出来。 “唉,你爹这病怕是无药可医了。”大夫捻着山羊胡子,神情严肃的对那壮汉小声道。 壮汉闻言惊呆片刻,方结结巴巴道:“打个摆子也会要人命?” “唉,拖太久了……”大夫摇头连连,似乎怪他不早找自己。 壮汉眼圈通红,憋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哭腔道:“可没敢拖延。这阵子大夫看了好些,药也抓了十几副,竟都是不见效。” “没办法,当大夫的,医病不医命,给你爹准备后事吧。”那大夫说着抬脚迈过门槛,就要出去。 一直被两人无视的赵昊,忽然插嘴道:“你用过黄花蒿了吗?” 大夫这才发现,铁匠铺里还有另外一人。他在这条街上可是医学权威来着,岂能容许这黄口小儿质疑自己? 便站住脚,阴着脸看着赵昊道:“你这小哥休要不懂装懂,《肘后方》上治疟疾用的是青蒿。黄花蒿是什么药材,根本没听说过。” 赵昊刚要开口解释,又听他继续冷声呵斥道:“何况千百年来的大夫,反复验证过,用青蒿根本治不了疟疾。” “青蒿当然治不了疟疾,黄花蒿才可以。”赵昊却信心十足道。 ps.新的一天求推荐票!大家多发评论啊~~~ 第十三章 黄花蒿 赵昊不是大夫,也没学过医。 别的病他不敢这样断言,但唯独对疟疾他很清楚。因为四百多年后,屠呦呦便是靠发现青蒿素可以治疟疾,获得了炸药医学奖。当时在全国掀起过一阵青蒿热,屠奶奶还专门写文章科普过,说青蒿素并非来自青蒿,而是从黄花蒿中提取的。 所以青蒿治不了疟疾,黄花蒿才能治。葛洪《肘后方》上的青蒿,其实指的是黄花蒿。只是这两种植物同科同属,普通人很难分辨,甚至《本草》中也将其搞错,因此千百年来的大夫,都错将冯京当马良,一直用青蒿来治疟疾,当然治不好了。 “黄花蒿是什么东西?岂能入药?你这后生不要胡说!”大夫懒得再跟这,故作惊人之言的小子废话,不悦的拂袖而去。 赵昊无奈的耸耸肩,看来三言两语就想让人家深信不疑,纳头便拜,是根本没可能的。 壮汉没有送大夫出去,也没搭理赵昊,默默站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赵昊正尴尬不知该说什么好,壮汉却转身看向他。 此人右侧面颊上,有一道深深的刀伤,配上那对铜铃般的眼珠,显得面貌十分狰狞。 赵昊被壮汉打量的有些发毛,开始后悔自己多嘴了。 “这位小哥,你是哪里人?又是从哪听到的方子?”好一会儿,才听壮汉闷声问道。 “我是后面刚搬来的邻居,这方子乃家中长辈所传。”赵昊信口答道,心说,我既然从后世而来,那后世所有贤达都是我的亲切家人了。屠奶奶八十多岁高龄,自然当得起长辈无疑。 “那……黄花蒿长什么样?” 赵昊忙仔细讲解道:“和青蒿一模一样,从外观上分不出来。尤其是这个季节,蒿子刚刚冒头,就更无法分辨了。” “莫非小哥消遣咱不成?!”壮汉眉头一锁,脸上的伤疤愈发狰狞。 “不不不,绝对不是!”赵昊摆手连连,不敢再卖关子道:“你摘下一把叶子来搓一搓,闻着没味的是青蒿。能搓出臭味的便是黄花蒿。” “是这样啊。”壮汉点点头,又问道:“那采回来又该如何服用呢?” “用温酒浸泡几个时辰,榨汁给老伯服下试试。”赵昊说完,又心虚的补充道:“不过我不是大夫,这个方子道听途说,你也别抱太大希望。” “唉,有法子总要试试的。小哥放心,不管怎样我是不会怪你的。”壮汉竟是个明事理的,听出了赵昊的担心。 赵昊等的就是这句话,说完便溜之大吉了。 ~~ 回家他才想起来,自己光顾着跑路,却忘记开口借笤帚簸箕了。 ‘真是贵人多忘事。’赵昊暗自感叹一句,也不愿再去面对那凶巴巴的壮汉。好在蔡家巷虽然不繁华,还是有几家摆摊卖日用品的小贩。 他便在一个老婆婆那里,花了三十文钱买了笤帚和水桶,还仗着嘴甜,让人家饶了几块布头当抹布。 回到破院中,他先捡了块最干净的布头,蒙住口鼻权充口罩。然后便挥舞起竹笤帚,将满地的枯枝败叶一股脑扫到院子一角堆起来。 随着枯枝败叶被扫走,露出了坑坑洼洼的黄土地面。让赵昊惊喜的是,在院子东南一角,居然还藏着口脸盆大小的水井。 赵昊捡了块石头丢进井里,便听到略显沉闷的扑通一声。 这下可把他高兴坏了,三蹦两跳就出了院子,跑到街上买了捆麻绳回来。 他将水桶系好,下进井中。然后两脚扎起马步,双手交替着使劲,将沉重的木桶提了上来。 桶里只有一半水,另一半是枯枝烂叶。 ‘真是太干净了……’赵昊却感动的快哭了,居然没有塑料袋、矿泉水瓶。 他将桶里的水泼在天井里,再重新打一桶上来,如是往复几次,终于打上了一桶清澈见底的井水。 “呼……” 赵昊用酸得抬不起来的胳膊,揉着快要断掉的小腰,长长松了口气。 稍歇一下,他便迫不及待的掬一捧井水尝了尝,只觉甘冽清甜、沁人心脾。 “痛快!”赵昊赞叹不已,捧着井水痛快的洗了把脸,只觉连日来的烦闷终于为之一去。 振奋了精神,赵昊继续努力打扫起这个,权且称之为家的地方。 他先洒水再擦洗,一边在屋里忙活着,一边默默盘算开来。 这可不是自己想要过的日子。本少爷跨越四百年而来,可不是为了体验古代贫民生活的。 就算不能再锦衣玉食,也至少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吧?不然也太对不起自己,对不起送自己过来的老天爷了! 赵昊垫着脚,举着笤帚,将屋檐下的蛛网卷成灰色的棉花糖一般。 ‘这局要想逆风翻盘,关键就是让赵二爷高中举人。从现在到八月秋闱这大半年,一切都要以此事为重中之重。’ 抓到了主要矛盾,接下来要做的事,也就再清楚不过了。 ‘首先,要创造一个好的环境,让父亲安心备考,不让他为任何事分心。还得给他补充营养,牛乳、核桃、干果,海鱼,这些一样不能少。’ 赵昊蹲在好容易支起来的凳子上,掐着指头盘算一阵,忽然哇得一声,心酸的哭出声来。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到底谁是主角谁是配角,谁是亲爹谁是儿子啊?” 他一边哭,一边继续嘟囔盘算着:“对了,还有一项开销不能省。赵二爷隔三差五就得作个文会,说不得还要报补习班,又是不小的开销。” 因为赵昊预先知道的,只是应天乡试的第一道四书题。 通常来讲,人们说某年某年的乡试考题、会试考题,往往都是特指这第一道四书题。因为主考官从来都是以此篇八股的优劣,来决定考生的大体名次。可乡试毕竟有三场考试,除了这道首题外,还有六篇文章,以及若干论、判、时务策之类……这些赵昊当初未曾涉猎,如今都要靠赵守正自己的本事。 首题之外的其余文章,起码也得文脉通顺,且观点与朝廷风向不悖,才好说得过去。 所以闭门造车是绝对不可行的,必须要走出去、引进来,才能搞活思想,做好文章。就算至不济,也要在应届考生中混出点名声来。 要知道,乡试之前还有一场生死攸关的资格考试。那一场可不用糊名誊录,是要在老宗师面前刷脸的! 不刷出点声望来,谁认识你? ~~ 思来想去,赵昊发现要解决的头等大事,便是钱!钱!钱! 想要赚钱,赵昊最大的倚仗,自然是那比旁人多出四百年的见识。可限于他一穷二白的现实条件,造玻璃、制肥皂之类的大活,目前都干不了。其余的法子要么需要培养市场、要么需要大额投资,总之任他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什么零门槛、低成本,马上就可以赚钱的法子…… ‘唉,还是脚踏实地一点吧,改天出去转转,看看有没有更现实的法子。’ 赵昊无奈收起心思,专心打扫起来。 不知不觉天擦黑,他才收拾好了父子俩睡觉的堂屋东间。 眼见看不清屋里的情形,赵昊才想起没买油灯蜡烛之类。刚要出门,便听门外响起赵守正的叫声。 “儿子,为父回来啦!” ps.第二更送到,求推荐票,求评论啊~~~~ 第十四章 取灯儿(盟主加更) 听到父亲的声音,赵昊忙迎出屋去。 院中比屋子里亮堂不少,只见赵守正两手空空,身后却跟着两个挑着大包小包的伙计。 “放这儿就行了。”赵守正招呼他们,将被褥脸盆米面等一应用度,放在了堂屋里。便付了钱,打发走了两人。 赵昊从一堆家什里,好容易摸出了两根蜡烛,然后,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会了吧?不是为父自夸,点火我还是会的。” 赵守正得意的一笑,从袖中取出个纸包。纸包展开,里头是一把虎口长的木签。 只见赵守正衔住一根木签,然后变戏法似的取出了火石、火绒和火镰。然后他先取一小块火绒,将其压在火石的凹痕处,再用火镰猛擦几下火石,迸出的火星便钻进了火绒里。 赵昊看那火绒虽被点着,但也只是变成红色的一团,根本没有火焰。想要引燃蜡烛根本办不到。 但接下来的一幕让他吃惊不小。便见赵守正牙齿咬着木签,凑近那火绒轻轻一吹。红光霎时明亮了一些,然后那木签头上蓬地燃起了一团火焰。 ‘就像,就像点着了火柴一般。’赵昊目瞪口呆的想着。 赵守正放下火石,从口中取下着火的木签,将两根蜡烛一并点着,堂屋里登时明亮起来。 他见赵昊依然紧盯着那木签,便得意笑道:“此物名唤‘取灯儿’,北方又叫发烛,能将阴火变为阳火,最是方便不过。” 赵昊拿起一根‘取灯儿’,在烛光下仔细端详,便见那木签一头,裹有一点绿色的事物。将其凑近鼻端一闻,是刺鼻的硫磺味道。 “这不就是火柴吗?”赵昊惊讶的将那木签凑到烛光附近,就见绿色的事物瞬间被点燃,发出明亮的光。“果然没错……” ‘原来大明已经有了原始的火柴,似乎再改进一番,就能生产出真正的火柴了。’赵昊现在是看到什么,都在想能不能用来赚钱。 正胡思乱想间,他忽然嗅到一阵诱人的香气。回过神一看,只见父亲将一盘盘菜肴从个食盒中端出来,摆在摇摇欲坠的方桌上。 赵昊这才想起,自己一天只吃了俩巴掌大的酥烧饼。方才光顾着忙还不觉得饿,这会儿闻到香气,就再也顾不得别的了。 “儿子,饿坏了吧。”赵守正撕一根肥鸡腿,塞到赵昊嘴里。“还愣着干什么?吃啊。” “呜呜……”赵昊点头连连,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示意赵守正也开动。 赵守正自然不会客气,待将碟碗摆满了方桌,他先夹几片六合猪头肉果腹,而后从怀里摸出个酒壶来。 斟一杯尚带着体温的小酒,赵守正端起白瓷酒盅抿一口,登时眯起两眼,一脸沉醉。 好半晌,他才睁开眼,怡然自得的悠悠吟道:“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说着赵守正一脸开心的对赵昊道:“儿啊,这仰头能见满天星斗的屋子,也别有一番野趣哉。” “我就盼着最近千万别下雨……”赵昊嘟囔一句,暗暗翻起白眼,心说要不是老子撅着腚干了大半天,你能‘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你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他主要是郁闷,赵二爷居然无视自己的劳动成果,也不好好夸夸他…… 无奈,赵守正本就是个不理俗务的公子哥,眼里根本就没活,自然也不知道这家务活有多累人了。 看在这一桌美食的份上,赵昊便不跟他计较了,父子俩放开了肚皮,痛快吃了连日来的第一顿饱饭。 酒足饭饱,这才各捧着肚皮,脚对脚在床两头放躺。 “哎呦,可撑死我了……”赵昊一边拿牙签剔牙,一边随口问道:“这顿饭不便宜吧。” “还行,四钱银子……”赵守正也在剔牙,也随口答道。 “什么?四钱银子!”赵昊闻言猛然坐起来,瞪大眼看着赵守正。“一顿饭,就花这么多?!” 他今天去买了两把笤帚、一个水桶一个木盆,还搭上几条抹布,拢共才花了三十文钱。四钱银子就是四百文,足够像他们这样的城市贫民,开销一个月了。 若是在乡下,有地的农民,全家半年都花不了这么多钱。 “呃,好像是有点多哈……”赵守正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道:“今天不是庆贺乔迁之喜吗?以后省着点花就是。” “好吧……”赵昊泄了气的皮球似的,重新躺在床上。思索着能不能把财政大权,从赵守正手里要过来。 父子俩在有进项之前,只能精打细算那十几两……现在应该不到十两的银子。赵二爷大手大脚惯了,要是由着他花差,怕是一个月都撑不过去。 不过赵昊也知道,现在是父为子纲的年代。自己一个十四五岁的毛孩子,贸然向老爹讨要财权,放在别人家,定然难逃一顿大棒伺候。就算赵守正极为溺爱自己,他依然担心会不会伤到父亲的自尊…… 翻来覆去寻思良久,他还是决定试着争取一下。 “父亲……” “嗯,我儿何事?”赵守正都快迷糊过去了,闻言强打精神睁开眼。 “父亲从明天起,就一心读书吧。”赵昊准备趁着他稀里糊涂,来个乱中取胜。 “嗯,放心,为父说过的话,自然作数。”赵守正点了点头。 “一心只读圣贤书,下半句是什么?”赵昊状若随意问道。 “是上半句,两耳不闻窗外事。”赵守正叹息一声道:“我儿还需多读书啊。” “父亲也看到了,儿子不是读书的材料。”赵昊便顺势劝道:“不如往后家里的琐事都交给我吧?” “如此甚……”赵守正闻言下意识想点头,顿一顿,却摇头道:“不可,我儿虽然少年老成,但为父怎么忍心,你小小年纪,就挑起家庭的重担?” “父亲只要中得举人,我愿意当牛做马。”赵昊拍着胸脯、毫无做作道。 “为父不是自夸,论起落榜……”赵守正又要苦笑自贬。 “我说你能考中,你就能考中!”赵昊打断了赵守正,把胸脯拍得山响。 “唉,儿啊,为父……”见自己在儿子心里,形象如此高大,赵守正不禁惭愧莫名。可他哪忍心再让儿子失望?便硬生生咽下那份积年累月的自卑,也把胸脯拍得山响道:“为父就给你考个举人回来,让你重新坐享富贵!” 赵昊感动的热烈鼓掌一阵,方图穷匕见,偷换概念道:“那就说定了,父亲读书我管账!” “好,说定了!”激动人心的气氛下,赵守正情不自禁的重重点头,与儿子击掌为誓。 完事后,他却感觉哪里似乎不太对劲……不是在说让自己去考功名吗,怎么稀里糊涂就把财政大权交出去了? ps.十分感谢本书首位盟主‘腐道友’道友的倾情相助,加更以表谢意,求推荐票,求章评啊~~~ 第十五章 证明这不是和尚文 赵守正痛痛快快交出财权,让赵昊颇为吃惊。 可让他更吃惊的还在后头…… 当赵守正将装有两人全部家财的荷包,郑重无比的交到赵昊手里,他只觉轻飘飘没有什么份量。 赵昊心中咯噔一声,打开荷包一看,只见里头只剩二两碎银子了。 “钱呢?!”赵昊难以控制的提高了声调。 “都在这儿了啊……”赵守正有些心虚的,向赵昊展示自己的袖筒。“没藏一文私房钱。” “父亲不要转移话题。”赵昊捏着手里的二两银子,不依不饶的追问道:“原先你有八两五钱银子,我又问大伯要了五两,所以咱们应该有足足十三两半。” 十三两半虽然不多,但在赵昊看来,父子俩省着点花,捱一年不成问题。 “租房用了四两,买被褥用具花了二两,买吃的花了半两。”赵守正掐着指头一笔笔报账。 “不是说这些酒菜一共四钱吗?”赵昊可不是好糊弄的。 “为父没要找零……”赵守正有些羞赧的低头看向地面。 “咱都穷成这逼样了,你还给小费?”赵昊一阵气急败坏,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措辞。 赵守正虽然搞不懂‘小费’是什么,但约莫应该是打赏的意思。便讪讪笑道:“习惯成自然了……” “那还有五两呢?”赵昊哭笑不得的问道。 “呃,是这样。”便听赵守正解释道:“在保泰街上,恰好遇到了同窗,求我周济二两。可二两散碎银子,如何拿得出手?便将汝大伯给的那锭元宝,借给了同窗。” “……”赵昊眼前一黑,哭笑不得。但想到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只好无力的摆摆手道:“以后还是紧着点吧。” 赵守正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便喃喃道:“所谓穷则独善其身。大不了,为父以后不借人钱了……” “那也不必,”赵昊摆摆手,勉强笑道:“父亲只是这几日先省着点。放心,咱们家不会穷太久的,我一定能想到来钱的法子。” 赵昊有这个自信。他就不信,自己多了这四百多年的见识,就能捞不着钱? 赵守正却不知道赵昊有这个自信,他自觉犯了错,这一晚上乖得很,竟破天荒的主动收拾起碗筷…… 当然,打碎几个碗是难免的。 ~~ 一夜无话。 第二天,父子俩睡到天光大亮,起床稍事梳洗,赵昊便进了厨房,准备生火热热昨晚的剩饭。 但看着黑黢黢张着大嘴的灶台,他却无从下手。连火都点不着人,怎么可能会烧灶呢? 赵昊正挠头间,赵守正也走进来。 “我儿为何发呆?” “不会烧灶……”赵昊如实答道。 “这有何难,且看为父小试牛刀。”赵守正又是得意一笑,准备像昨晚那样再露一手。 赵昊马上让开,瞪大眼紧盯着赵守正的一举一动,想要学习一下烧灶的核心技术。 片刻之后,小小的伙房中浓烟滚滚,父子俩灰头土脸的逃到天井里,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咳嗽连连。 “原来父亲也不会啊……”赵昊拿着毛巾擦脸,心情却毫无波动。他在赵二爷的磨砺下,愈发佛系了。 “我看你大伯烧过几回,没想到其中还有些深奥的门道。”赵守正的脸上灰一片黑一块,愈发显得刚刷好的牙齿光洁如贝。“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古人诚不欺我。” 过一会儿,他又感叹道:“看来你大伯还是很强的。” 赵昊翻翻白眼,懒得吐槽。 眼看一时半会儿是生不起火了,他收拾好自己,便出门道:“我去街上买早点吧。” “我要喝鸭血粉丝,吃南煎丸子……”赵守正马上点餐道。 “美得你……”赵昊撇撇嘴,不理会赵二爷的要求。“有什么吃什么吧。” ~~ 昨日上街买笤帚时,赵昊瞥见个早点摊子的招牌,挂在不远处的桥头上。 出来一看,那桥头上果然撑起了粗布拉成的棚子,棚子下白气腾腾,十分热闹。 赵昊寻着香气走过去,见摊子不大,只有四张矮脚方桌。这会儿时候已经不早了,稀稀拉拉几个食客坐在那吃早饭。 棚子另一边支着两口锅,那口大点的锅上,座着三摞高高的笼屉,另一口小一点的锅里滚着油。四十多岁,头发花白的摊主,正持着长长的筷子,熟练的炸着油端子。 这是一直传到四百年后的美食,赵昊当年念书时,没少吃过这玩意儿。他闭目嗅一口那葱花萝卜丝饼,被滚油激出的独特香味,不由深深陶醉。 真好,还是内味儿。 ‘噗嗤’一声少女的轻笑,打断了赵昊跨越时空的回味。 他睁眼一看,只见发笑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那女孩有着江南女子常见的白皙皮肤,面颊带着健康的红润,还有点可爱的婴儿肥,就像她手中端着的那盘微微透亮的小笼汤包一样。 “看什么看?” 见赵昊毫不客气的打量自己,少女板起脸来,可她睫毛长长的,眼睛大大的,即使嘟着嘴,也看不到一点凶相。 “呃,看有什么好吃的。”赵昊心说,明明是你笑我在先。 “还以为你光闻味就饱了呢。”少女想起他方才的痴样,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她一笑起来,两眼眯成月牙,让人感觉多糟糕的心情,都会一下子放晴。 “巧巧,不要欺负人家。”一个头裹棉巾的妇人,一边跟食客会账,一边嗔怪女儿不要吓跑了客人。“这位小哥快里面坐……” “可以打包带走吗?”赵昊问道。 “当然可以。”送完小笼包的少女去而复返,脆生生的如数家珍。“有小笼汤包、菜包馒头、鸭油酥饼、油端子、油果子,还有白粥、鸭血粉丝、豆腐脑,还有鸡蛋,咸鸭蛋……” 赵昊没想到,这连店面都没有的摊子,早点的样数居然还挺全乎。 他略一沉吟,便道:“两笼包子,两碗鸭血粉丝。” “一共十文钱。”少女将包子装进了纸袋,又看着赵昊道:“你的碗呢?” “没带。”赵昊两手一摊,他还不习惯点外卖要自备餐具。 “这次就算了。”少女却没为难他,将两大碗鸭血粉丝折进一个白瓷汤盆中。“记得送回来,下次记得自己带碗。” “多谢。”赵昊便客气的付了钱,一手拎着包子,一手托着汤盆,转身小心翼翼往家去了。 看着他托塔天王似的背影,那叫巧巧的少女,又是一阵忍俊不禁。 不一会儿,赵昊进了小巷,就看到昨日那刀疤壮汉,提了一柄寒光闪闪的菜刀,冲进了自家院子…… 赵昊吓得一哆嗦,手一滑,汤盆摔落在地。 ps.新的一周了,求推荐票求评论啊~~~~~~ 第十六章 延迟惹的祸 ‘难道他爹用了我的方子,一命呜呼了?!’ 那一刻,赵昊拔腿就想逃跑。 他细胳膊细腿才十四五岁,还远没到见义勇为的年纪。 却又想到赵守正同样手无缚鸡之力,若被自己连累出个三长两短,那可真叫货真价实的坑爹了…… 何况这几日父子也算共患难过,赵昊实在没法撇下赵守正一个人逃跑。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他对那被汤盆摔碎声吸引转头的壮汉,颤声高喝道: “冤有头债有主,方子是我给你的,休要伤家父性命。” 壮汉看到赵昊,两眼一瞪,便提着刀转身朝他走来。 赵昊见有街坊探头探脑,心下稍安,强作镇定的呵斥一句。“朗朗乾坤,太平天下,难道你不怕王法吗?” 壮汉闻言眉头一拧,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刀。赵昊便见他嘴角挂起一抹狞笑…… 赵昊登时破功,一边往后退,一边带着哭腔道: “况且,当时说好了,治不好也不会找我的……” 就在赵昊快要吓尿的当场,却见壮汉将手中刀往地上一丢,居然双膝跪地向他磕头开了。 “呃……”赵昊登时愣在那里。 然后便听那壮汉高声道:“恩公在上,高武给你磕头了。” “这……”赵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远处看热闹的街坊,也都被这一幕惊呆了,窃窃私语起来。 “咦,不是要杀人啊?” “这凶神怎么给个毛孩子磕头?” “没听高武管他叫恩公吗?” 这时,赵守正听到动静从院中出来,看到这一幕,登时扼腕叹息道:“惜乎哉,鸭血粉丝汤,覆水难收矣……” 那不是重点好吗?赵昊险些暴走,看看赵守正,又看看那自称高武的壮汉,没好气的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高武说话慢半拍,刚要开口便被赵守正抢了先。 “你前脚出门,高壮士便后脚上门,一进来就给我磕头,说你把他父亲从鬼门关上救了回来……” “啊?救回来了?”赵昊一阵张嘴结舌,看看地上雪亮的菜刀,苦笑问道:“那你拿个刀作甚?” “我……”高武这才知道,小恩公误会自己了,不禁羞愧满面,便愈发说不出来了。 “他还提了五斤肉做谢礼,见咱们家没刀收拾,就回家取刀了……”赵守正替高武解释。 高武却只看着赵昊,半晌方汗颜道:“高武该死,从小有说话慢的毛病,让恩公受惊了。” “哦,是这样啊。”赵昊这才定了神魂,只觉后背已是湿了一片。心说你不光说话慢半拍,笑起来还无比恐怖。 赵守正也拍拍高武的肩膀,温声道:“高壮士快快起来,进屋把肉收拾好是正办。” ~~ 回到自家院中,赵昊一屁股坐在水井旁的破杌子上。 方才可把他吓得不轻,这回儿还觉着腿肚子发软呢。 只见高武进去伙房不一会儿,就用麻绳提着切好的肉条出来。 ‘干活倒是挺麻利。’赵昊心中嘟囔一句,便问道:“你爹的病,真的好了?” 高武咧嘴一笑,先将那一挂猪肉悬入井中镇好,然后才回答道:“回恩公的话,小人按照恩公说的法子,在河边找到了那种臭臭的黄花蒿。” “不要叫恩公。”赵昊摆摆手,起身准备打桶水,洗洗脸上的汗水。 高武说话虽慢,动作却快得很。见状忙抢过赵昊手中的水桶,毫不费力的三两下就打上一桶水来。 赵昊一边洗脸,一边听高武慢悠悠说道: “小人又按照公子的方子,将那黄花蒿泡酒绞汁。结果我爹上半夜喝了,下半夜就不烧了,也不抖了。早晨便能正常说话了,还喝了一大碗粥,让我赶紧来替他向恩公道谢呢!” 赵昊接过高武奉上的毛巾,擦干净脸,洒然一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心中却难免有些后悔,因为方才那场误会,现在怎么装都有点不太自然…… 好在高武对他满心感激,根本没在意赵昊方才露怯的样子。 “对公子是小事,对小人可是天大的事情!所谓‘救父之恩,如山如岳’公子的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 一旁正在吃包子的赵守正,闻言奇怪问道:“高壮士,听你说话颇讲究,不像是正经铁匠?” 赵昊不禁翻了个白眼,接过赵守正丢过来的包子。心说有这么说话的吗?难道人家是不正经的铁匠吗? 高武要回话时,心里却又犯了难。原本他称呼赵昊为‘恩公’,赵守正为‘老恩公’,但现在改口称赵昊为‘公子’,却没法称赵守正为‘老公子’的。 他只好沉默不答,先进去伙房,帮着三下五除二,弄好了灶台。这才想好了称呼,出来回话道: “回老爷的话,小人的父亲才是铁匠。小人曾在戚家军中当个队正,大帅命我等识文学字,斗大的字也能认识半箩筐。” “哦?戚家军?”赵昊闻言眼前一亮。 戚家军可不光只在四百年后大名鼎鼎,在此时便威震天下了。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大明抗倭能取得最终胜利,戚继光和他的戚家军,要占大半的功劳! 便听赵守正奇怪问道:“不是听说戚大帅升任神机营副统领,戚家军月初也北上蓟州了吗?你怎么没跟着去啊?” “小人本来是要跟着北上的,路过南京时,却见家父年迈孤单……”高武这次倒没延迟,显然方才一并打好了腹稿。 “便求着将军放我回家侍奉老父,现在小人已是平头百姓了。” “原来如此,倒是孝子啊!”赵守正说着话,大有深意的看赵昊一眼。 “看我干嘛?”赵昊嘴里塞着笼包,吐字不清。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你要跟高壮士学。”赵守正一本正经的教训道。 ~~ 高武挂念着老父,和赵昊父子说几句话,便急忙回家了。 进屋时,他见父亲已经能坐起来了,脸色比自己出门前,又好看了一些。 “送把菜刀去了这么久?”高铁匠奇怪问道。 高武将凌乱的屋子收拾了一番,才回答道:“看恩公父子的言谈举止,该是手不沾水、眼里没活的富家公子,定是遭了难,才沦落到咱们这种地方的。” “原来如此。”高铁匠自然早习惯了儿子这种说话方式。点点头道:“那你要多去帮衬帮衬,力气是使不完的。” “我知道了,等下午忙完了我再去。”高武毫不迟疑道。 ps.第二章送到,感谢柳枫打赏,晚上再加一更哈,求推荐票求推荐啊~~~~~~ 第十七章 鼠哥(盟主加更) 吃完早饭,赵昊帮着赵守正沏好了茶,研好了墨,摆好用功架势。 这才语重心长的嘱咐道:“父亲最近请在家中收心读书,咱们穷人家家的,没事儿就不要乱出门了。” 赵守正坐在摇摇晃晃的破椅子上,拿着本《论语集注》挠挠头道。 “还真有个事儿,明天我得去趟国子监,办理复学手续……这二年一直没坐监,只怕学籍已经被停了。” “有事当然要办了,今天先安心读书吧。” 赵昊如操碎心的老父母一般,交代了赵守正几句,又给他留下午饭钱,这才说自己要上街逛逛,便出了门。 “让我在家读书,你却出去瞎逛逛!”赵守正抗议一句,可惜抗议无效。 ~~ 赵昊出门,当然不是为了闲逛。 只要一想到,现在全家只剩二两银子,稍有个风吹草动,便要面临揭不开锅的窘境,他就一刻也不敢耽搁。 他要找找看,能不能寻到什么来钱的门路,好解决父子俩的燃眉之急。 他本打算去最繁华的秦淮河夫子庙一带,但一问载客的马车,居然要二十文才过去。 “这么贵?”赵昊不禁肉疼。 “这位小哥,二十里地呢,返程要是没客人,这趟我得亏死。”戴着斗笠的车夫没好气道。 “哪能让你亏本?”赵昊笑笑,将荷包收回袖中道:“我不去了就是。” “臭小子,消遣人呢!”等他走远了,那车夫还在后头骂骂咧咧。 赵昊撇撇嘴,全当没听见。 但要靠两条腿来回四十里,他可没那本事。想起那日在钟鼓楼一带,也有好些繁华街市,他便辨明方向,改变了目的地。 越往南走就越是繁华,等过了狮子桥,上了鼓楼外大街,昨日所见的繁华景象,便重新出现在赵昊的眼前。 他此刻心里也没什么章程,就一家接一家的店铺仔细逛起来。 那天只是走马观花,粗粗领略了一下大明南都的繁华。今日里细细看来,他才真真切切震撼于南京城的商业之发达,物资之充盈…… 赵昊粗略点数,仅仅自己眼前不到一里长的宽阔街面上,便或是树立、或是悬挂着不下百余面样式各异、惹人注目的店铺招牌。 除了最常见的酒楼食肆茶馆,还有诸如‘刘小平川广杂货’、‘周记发兑官燕’、“崇明海味俱全”、“西北两口皮货发客”、‘瑞祥号绸缎庄’、‘南瓦子布店’,‘唐记南货店’之类,林林总总不下几十种生意。 而且这些店铺中货源之广,品类之全,亦是他之前难以想象的。赵昊进了那家南瓦子布店,见柜台里居然摆了上百种各式各样的布匹。 赵昊深感好奇,便假说要买布,诓得那店伙计来了段清脆流利的贯口。 “咱家有嘉兴西塘布、苏州青、松江青、南京青、瓜州青,红布、绿布;松江大梭布、中小梭布;湖广孝感布、临江布、信阳布;定陶布;福建生布、安海生布、吉阳布、粗麻布、书坊生布、漆布……” 赵昊听得十分过瘾,忍不住鼓掌喝彩。那店伙计愈发得意,又卖力的报了大几十样布品,这才喘着粗气问道:“请问客官想要哪一种?” “呃,我想想看。”赵昊抱着胳膊,装模作样寻思片刻,暗道:‘织布机,印染技术似乎都有改进的可能。’ 但还是那个问题,远水解不了近渴。面对着一屋子的布,他根本找不到任何赚快钱的法子。 “不好意思,我再逛逛……”赵昊朝那伙计歉意的笑笑,不忍看他哀怨的目光,逃也似的溜出了这家布庄。 赵昊就这样,一家家逛下去,几乎每一家都会让他惊叹不已。他甚至发现了一家专卖海鲜的水产店。店里头除了卖海鱼,还用海水养着蟹、鳗、虾、螺、蚌,还有蛤蜊、银鱼、蛏蚶、黄甲之类,品类并不比后世的海鲜市场少多少。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将这些难于保鲜、不易贩运的海货,从几百里外活着弄来的。 看着这些海鲜,赵昊就感觉饿了,赶紧从这家‘崇明海味俱全’的水产店出来。 谁知大街上也充斥着各种诱人的美食香气,赵昊才猛然察觉,这会儿已经到了午饭时间。非但那些酒楼食肆饭菜飘香,道边的各种食摊上,也摆出了琳琅满目的各色吃食,让人垂涎三尺。 ‘’是煮干丝,桂花鸭,生煎包,卤猪蹄……还有煎刀鱼,炸肉丸,烤鸡,还有臭豆腐……怎么连臭豆腐也这么香?’ 赵昊不能自控的抽着鼻子,咕嘟咕嘟吞着口水,可摸一摸怀里仅剩的二两银子,只觉此刻残酷无比。 “早晨刚吃了一笼包子,不会饿的。”赵昊对自己反复暗示道:“这都是幻觉,是馋的不是饿的!” 却又难免暗暗发誓,等将来本少爷发了财,一定要狠狠报复回来。 嗯,煮干丝吃一碗倒一碗…… ~~ 赵昊忍着腹中饥饿,又逛了几家后,过午时分进了一家挂着‘唐记南货店’黄底黑字招牌的店铺。 所谓南货,自然便是南方特产之物。店里头满是金华火腿,绍兴黄酒,海鲜干货,岭南干果之类出自苏南、宁绍、闽粤的食物。 ‘又是卖吃的……’赵昊嘟囔一声,就想退走,却无意中瞥见店门口的货架上,整齐的码放着几十个粗瓷碗,碗里头装满了或是黑褐色或是红褐色的膏状物。 “这是什么玩意儿?”赵昊有些好奇的问道。 “公子连黑糖和红糖都不认识?”店伙计好笑的问道。 “没见过装在碗里的。”赵昊摇摇头,拿起一碗红糖仔细端详起来,只见其表面像沙土似的比较粗糙,还有雪花样的花纹,非常好看。 “这个怎么卖?” “黑糖三十文一碗,红糖一钱银子一碗。”伙计笑问道:“公子来点儿?” “那白糖什么价?”赵昊随口一问。 “白糖……”伙计居然一愣,似乎没听过这个称呼。 赵昊却分明记得,自己刚来时便喝过白糖水来着。而且在他记忆中,小赵昊也没少吃白糖,所以绝对不会没有这样东西。 “客官说的是糖霜吧?”伙计试探着问道。 “应该是吧。”赵昊心说,看来是名字不同,便点点头道:“你家有吗?” “有是有……”伙计从柜台里,拿出个精致的小木盒,打开给赵昊一看,里头是白糖没错。 赵昊下意识伸手,想要捻一点尝尝。 谁知伙计却如临大敌,马上啪地一声合上盖子,差点夹到赵昊的手指。 “你这客官好不懂事,这么贵重的物事,岂能轻尝?” “不就是白糖吗?能贵哪去?”赵昊有些不快道。 “一两银子一两糖,是开玩笑的吗?”伙计瞪大眼道。 “什么?一两银子一两白糖?!”赵昊惊呆了。 ps.加更一章,以表谢意,求推荐票,求章评啊~~~~ ps2.呃,还有一位盟主,所以八点还有一更…… 第十八章 高德(盟主再加更) “一两银子一两白糖?!”赵昊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当然了!”店里的掌柜、伙计都用看白痴的目光望着赵昊,显然这是常识。 赵昊惊呆了,想起小赵昊整天喝白糖水,吃白糖包子,登时对之前的富贵生活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恨不能是我……’赵昊心疼的揉了揉胸口,这才失声问道:“为什么这么贵?” 这时,一个穿着藏青绸缎直裰,头戴黑绸六合帽,笑眯眯一团和气的中年胖子,从里间挑开帘子出来,对赵昊笑道: “这位公子。南京乃首善之都,富甲天下,一年也才只有一两百斤的白糖入市,你说贵不贵?” “全买下来也才两三千两银子,南京城有钱人这么多,怎么会吃不起?”赵昊依然不能理解。 “不是吃不起,是有钱也买不到。”那胖子应该是这家店的东家,只见他将手中的茶壶递给那伙计,顺手接过木盒来。重新打开给赵昊看道:“看仔细喽。这糖霜像什么?” “糖霜糖霜,当然像霜了。”赵昊对这个白痴问题无力吐槽。 “不错。此物正是红糖熬制冷却后,表面凝出的薄薄一层霜。然后用特制的竹篾轻轻刮下来,一千斤红糖才能出这一两。”胖东家笑呵呵道:“整个大明朝,一年出不到五百斤,还得进贡给宫里百斤。所以有钱也买不到……” 胖东家在一旁絮絮叨叨,赵昊却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起来。 这次却不是恐惧,而是巨大的兴奋! 看看被珍而重之捧在手心的糖霜,再看那随意堆在店门口的红糖,赵昊心中狂叫道: ‘就是它了!’ 。 赵昊终于想到,既简单来钱又快的法子了! 本以为这个时代的人已经掌握了,这个简单的法子。毕竟七十年后出版的那本科学巨著上,就有清清楚楚的记载。但通过在南货店的交谈,他惊喜的发现,至少此刻还没人知道它! ‘那就当老天爷赏我的了!’ 赵昊激动的感谢了对方的讲解,强忍住当场购买红糖的冲动,跌跌撞撞离开了这家南货铺。 胖东家将糖盒交给伙计收好,奇怪的看着赵昊的背影,小声嘟囔道:“这小子激动个啥?” 赵昊特意多走出几里地,来到保泰街上的一家糖店,掏出他视若命根的二两银子,买了五斤红糖。又到隔壁的杂货铺,跟店家好说歹说,用身上剩下的铜板,买了个偌大的酿酒用的木漏斗,便兴冲冲往家赶去。 等他回到家时,天已经擦黑了,只听院子里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赵昊进门一看,只见高武正在赵守正的配合下,将掉下的屋门重新安回了门框。 看到儿子进来,赵守正笑着说道:“芳邻自有高德,高壮士过午便来帮着修理门窗桌椅,还帮着东间那张破床也修好了。” “高大哥,太感谢你了。”赵昊闻言险些热泪盈眶,这下终于不用跟赵守正挤在一张床上,听他打呼噜了。 高武将最后几个钉子,钉进了门框上。这才缓缓道:“力气是使不完的,不打紧。” “天黑看不清了,咱明天再来修屋顶。”高武收拾起家伙什儿,就要回家去。 赵昊有心留饭,可父子俩也不会做饭,实在没什么能招待人家的。便从纸袋中拿出两大块红糖,硬塞到高武手里。 “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给你爹冲水喝,也能凑合补补身子。” 高武推辞不要,赵昊一直追到门口,他才勉强收下了。 等赵昊送走了高武,转身进屋,就见赵守正已经泡了两碗红糖水…… “唉,有点涩,不太纯啊。”赵守正品了品,挑剔的摇摇头,说完咕嘟嘟仰头喝光一碗。 “要是好喝,碗都要被你吃掉了。”赵昊一脸无奈的看着他,将剩下的红糖牢牢抱在怀里。 赵守正喝完自己的一碗,奇怪的看着赵昊道:“嘴巴撅这么高?喝点红糖水去去心火。” “这不买来喝的……”赵昊翻翻白眼道:“这是用来发财的!” “儿啊,不是为父打击你。”赵守正不解问道:“这破玩意儿,搁以前咱家都不吃,如何用来发财?” 赵昊考虑到,自己以后还要多有惊人之举,总要有个托词来敷衍父亲才行。便轻咳一声道:“我最近经常做梦,梦里头好像有人在跟我说话,告诉我各种各样的事情,其中就有用红糖发财的法子。” 赵守正登时紧张起来,伸手摸了摸赵昊的额头。“儿啊,你怕是得癔症了?得赶紧看大夫!” 赵昊拍开赵守正的手,径直朝伙房走去道:“赶紧干起来,是不是癔症待会就知道了!” 。 赵守正也跟着进了伙房,虽然对赵昊要做的事不明所以。但他素来对儿子千依百顺,自然让干嘛就干嘛了。 伙房中,灶火正旺。那是高武临走前帮着生好的,他还专门教过赵守正该如何生火。 这解决了赵昊的一大难题。今晚他要做的事,可离不开灶台! 照料灶火的重任,便落在了赵守正身上。他一边往灶膛中添着柴火,一边好奇看着赵昊,将红糖一股脑倒进大锅中。 “儿子我懂了,你想要制饧稀卖钱?” “嗯……”赵昊信口应一声,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这一锅糖上。这要是熬糊了,他可没钱再买一份回来重做了。 “平明风雨酿春寒,试把饧和杏酪餐。”赵守正吟一句,便被诗中美好的意境陶醉了。“儿啊,等你做好了饧,为父与你一同出摊。” “看好你的火!”赵昊差点一头栽到锅里。 见赵昊难得露出如此认真的神情,赵守正欣慰至极,马上乖乖闭嘴,专心照料起灶火来。 不一会儿,锅里的红糖便在赵昊不断的搅拌下变成了膏状。不待其继续融化,他便赶忙木瓢锅铲并用,将大锅中的糖膏尽数舀到漏斗中。 那漏斗已经被他提前用草紧紧塞住漏口,架在水桶之上。 赵昊叮嘱赵守正,一定要照看好漏斗里仅剩的三斤多糖膏,千万别让猫啊狗啊或者什么人糟蹋了。 “吾儿怕我偷吃就直说,何必如此委婉。”赵守正嘟囔一声,便蹲在水桶旁,目不转瞬的盯着那漏斗。 赵昊出去好一阵,才端着个木盆从外头回来。 他将木盆搁在灶台上,走到赵守正身边,去观察漏斗中糖膏的凝固情况。 赵守正这才发现,儿子手上衣服上,全都是黄泥点子,不禁问道:“你去玩泥巴了?” “不错。”赵昊蹲在水桶旁,伸手按向漏斗中。 “别……”见儿子用蘸着泥巴手去碰那些基本凝固的糖膏,赵守正不禁叫一声。 赵昊却置若罔闻,按了按糖膏,手指一下子陷进去。 “似乎还差点火候……”赵昊小声嘟囔着,但其实该是何等硬度,他自己也没数。说着他试探着拔掉了堵住漏斗口的草,并未见有糖膏下来。“火候应该到了吧?” “糟蹋了还不如让我吃了呢。”赵守正无奈叹气,目光瞥到灶台上的木盆,他眼珠子差点瞪下来。 “你还真去玩泥巴了?!” 那木盆中,竟是满满一盆黄泥水! “算了,不管了。”赵昊却已经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只顾着自言自语道:“大差不差就行了吧,应该没那么讲究!” 说完,他便端起那盆黄泥水,就要浇在漏斗上。 “等等!”赵守正忽然喊停。 赵昊不解的看着他,只见赵守正伸出指头,在漏斗中狠狠挖了一块。 赵守正一边吮着糖膏,一边示意儿子可以继续。 赵昊无奈翻翻白眼,方才心中涌起的那种神圣感,此刻荡然无存了。 他双手一倾,将盆中黄泥水缓缓浇在了糖膏上。 ps.感谢第三位盟主‘一个水手’的大力支持,也感谢关关、舒克、长添、改个名字有多难等老朋友的热情支持,扎着护腰带写出的第四更送上,求推荐票求章评啊~~~~ 第十九章 夕阳西下 漏斗的口很小,又被糖膏糊住,黄泥水无法顺势淌下,便积蓄在漏斗中,很快漫过了糖膏。 看上去,满满一漏斗全都成了黄泥汤。 赵守正咂咂嘴,刚想发表感慨,却见赵昊目不转瞬的盯着那漏斗,似乎着紧至极。他便硬生生咽下话头,安静陪在一旁不打扰。 父子俩目不转瞬的看着那漏斗,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滴答滴答的水声。 两人小心的抬起漏斗一看,只见有黑色的液体顺着漏斗口,一滴滴缓慢落入桶中。 赵昊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示意赵守正将漏斗稳稳放回桶上。 这时,水滴的越来越快,眼看糖膏就要露出水面了。 “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赵昊微微一笑,不管结果如何,该装还是要装一下的。 不然就是成功了,也没什么滋味…… 话音未落,水位又下去一点,两人就看到那红褐色的糖膏,居然变成了洁白的颜色,在黄泥汤中煞是显眼。 “咦?”赵守正吃惊的看着赵昊,不知他变得什么戏法。 这时候,水滴已经变成了一道水线,加速从漏斗中渗漏下去。 漏斗中,红褐色的糖膏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满满一斗洁白晶莹、如沙如雪的白色事物。 赵守正被震撼住了,看看漏斗,又看看赵昊,好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尝尝。”赵昊抱着胳膊,云淡风轻的微微扬起了下巴。 “看上去跟雪花似的。”赵守正这才伸出手指,蘸一点送入口中,旋即惊呼起来:“甜的,居然是糖霜!” “不然呢,糖还能变成盐吗?”赵昊得意洋洋的瞥一眼赵守正,十分享受父亲此刻咋咋呼呼的样子。 说着,赵昊也抓了一把在手里,看一看,尝一尝,怎么形容呢?嗯,就是白砂糖。 这是《天工开物》中记载的‘黄泥水淋脱色法’,只消一盆黄泥水,就能让红糖变白糖,再是简单廉价不过! “《天工开物》果然是神器啊……”赵昊心里美滋滋的想道:‘这书七十年后才初刊,里头不知有多少法子,是眼下人还不知道的呢。这可都是赚钱的法门啊……再说我脑子里,可不止一本《天工开物》啊!’ ~~ 父子俩高兴了好一阵,才小心翼翼用木勺,将漏斗中的白糖转移到纸袋中。 三斤半的红糖,最终出了一斤多洁白如雪的白砂糖。 漏斗底部,倒是还剩下一斤多稍带黄褐色的白糖。味道其实大差不大,但卖相差了许多,赵浩理都不理。 这时,远处传来四更鼓响,紧接着鸡也叫了。 父子俩这才发觉,竟然忙了个通宵。赶忙简单的洗漱下,各自回屋去睡了。 然而赵昊明明又累又困,却辗转反侧兴奋的睡不着。 他将那包白糖放在床头上,不一会儿就伸手摸一摸,生怕遭了耗子。想到耗子,赵昊又爬起来,用麻绳将那包糖吊在梁上,这才放下心来。 ‘这下总不会丢了。 赵昊这才放心的躺回去的,美滋滋的盘算着,准备明日拿去卖掉,得个二十两,全买成红糖,制成白糖! ‘然后卖掉白糖,再买红糖制白糖,再卖白糖制红糖……’ 赵昊反复默念了没多会儿,终于沉沉睡着了。 梦里头,他成了制糖大王,大明首富,后来还发明了胰岛素……把赵昊美得合不拢嘴。 直到他被无数黄金的光芒,闪得两眼生疼,才从美梦中醒了过来。 “是在做梦啊……” 赵昊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眯眼看看从屋顶直射进来的阳光,原来已经中午了。 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赵昊下意识便往房梁下一看,登时魂飞魄散! 只见自己悬在梁下的麻绳还在,麻绳上的那包糖,却不见了踪影! ‘耗子成精了?’赵昊心中惊呼,口中大叫道:“爹,你看见我的糖了吗?!” 却没人回答他。 赵昊顾不上穿鞋,赤着脚跑到东屋,只见被褥散乱如狗窝一般,却不见赵守正的影子。 他又发了疯似的家里家外到处寻找,连水井里头都没放过,却依然没找到人。 若非那一斤糖也不值多少钱,他都要怀疑赵守正是不是携糖潜逃了? 就在赵昊考虑要不要报官时,高武扛着梯子,拎着家伙式过来了。 高武先将梯子架在屋檐下,才开口问道: “公子在寻赵老爷吗?” “不错,你见到他人了吗?” “一大早就见他沿着大街往南去了。”高武爬上了屋顶,将残破的瓦片揭下。 “哦。”赵昊猛然想起,昨天赵守正提过,说今天要去国子监恢复学籍,好有资格去应乡试。 八成那包糖,也是被他拿走了。 赵昊这才稍稍定神,给高武打下手,帮着一起修理屋顶。 两人忙活到傍晚,赵昊饿得前心贴后心,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多没吃饭了。 他跟高武说一声,便换了件干净点的衣裳,上街去买晚饭。 走到大街上,他发现那桥头上的早点摊子,居然傍晚也会营业。 想到这家的包子虽然味道一般,但胜在给的足,赵昊便走过去。 晚上出摊的只有那母女俩,守着用被子盖住的几大笼包子。既没有那两口大锅,也没有摆食桌。 包着布头巾的母亲,正在给客人装包子。 那叫巧巧的少女有些无聊的立在一旁,看见赵昊过来,不由眼前一亮。 “喂,怎么空手过来了。” 赵昊一愣,才想起自己还欠人家个汤盆呢。 “不好意思,摔碎了。”赵昊歉意的笑笑,伸手去袖中摸荷包道:“多少钱,我赔你就是。” “算了算了。”巧巧大方的摆摆手道:“那么旧了,不值几文钱。” 赵昊的动作却僵住了。他这才又想起,自己昨天已经花光了身上最后一枚铜钱。 他不着痕迹的抽出手,朝少女拱拱手道:“多谢,告辞。” 说完转身就走。 ‘竟然连饭都吃不起了。’赵昊心里难免升起一丝‘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凄凉之感。 往前走出十几步,忽听身后传来少女的喊声。 “等一下!” 赵昊回头,奇怪的看着少女。只见她气喘吁吁的追上来,不由分说便将个纸包塞到他怀里。 “收摊了,卖不完也浪费,帮忙吃了吧。” 少女说完,也不看赵昊,转头就往桥头跑去。 夕阳下,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ps.我赵昊,暂时穷得吃不上饭了,紧急求推荐票买饭吃。等我发财了,给你们一人发一斤糖~~~ 第二十章 两根手指 夕阳下,赵昊看着手里的包子,心中五味杂陈,甚至鼻头有些发酸。 他正愣神间,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赵昊回过神,这才看见赵守正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 “哟,又吃包子啊……”赵守正说着就往纸袋里伸手。 赵昊却抱着纸袋侧身躲开,没好气问赵守正道:“我的糖呢?” “哦,我送礼了啊。”赵守正奇怪看着赵昊道:“不是跟你说过,为父要去国子监办复学吗?” “然后呢?” “两年没有坐监,怎敢空着手去见司业大人?”赵守正便解释道:“再说他肯定知道咱家和周祭酒闹掰了,不拿点值钱的东西,如何让他帮我复学?银子太俗,白糖多雅?何况咱们也没银子啊……” “这样啊……”赵昊这才递个包子给他道:“至少跟我说一声吧?” 赵守正睁大眼道:“早晨出门前,我问过你的呀,你还‘嗯’了一声呢。” “有吗?”赵昊揉着额头,郁郁道:“有也是说梦话。” “有的有的,当然有的。”赵守正自知理亏,赶紧含混过这一节道:“得亏了这一斤多白糖拿出来,司业大人才顺顺当当的给为父办了复学,还问候你祖父安好呢。” “那倒也值了……”赵昊心说,赚钱不就是为了举业吗?这一斤多白糖也算用在刀刃上了。“可我的本钱怎么办?” “我儿放心,为父早就想好了!”赵守正却大笑着安慰儿子道:“为父至交好友满金陵。只要为父张张嘴,别说十几二十两银子,就是几百上千两也能筹得到。” 说完,他便拉着赵昊往家走道:“回家吃包子去,明天一早我就出门筹钱!不破楼兰誓不还!” 赵昊见他的样子不似作伪,心说秦桧也还有三个好朋友呢。赵二爷人缘再差,也不会比秦桧还差吧。 他这才稍稍安下心来,跟着赵守正回家去了。 院子里,高武也修好了屋顶,正在打水洗手。父子俩便分出大半包子,让高武带回去与老父亲同食。 当然,打死赵昊也不会透露,这包子的来路的。 ~~ 又是一夜无话。 一大早赵守正便爬起来,认真的穿戴整齐,将头发梳理的一丝不乱,还把私藏的玉佩悬在了腰间。 对着井水看了半天,感觉恢复了往日的风采,他这才步履沉稳的出门去了。 赵昊也醒了。心里有事,如何能睡踏实? 通过这些天和赵守正相处下来,他已经对大明朝的书呆子有了深刻的认识。赵昊实在是担心赵守正,会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听到父亲出门,他便悄悄跟在了后头。 赵守正的朋友似乎没有住城北的,赵昊一直跟着他走到钟鼓楼附近的小粉桥一带,这才到了头一家。 他远远躲在墙角,看着赵守正整了整衣冠,深吸了几口气,这才举手敲响了院门。 不一会儿,有个家丁打扮的男子开了门。虽然距离稍远,听不清两人对话,但也能猜到该是询问赵守正的来意。 没说几句,那家丁居然连连摆手,不容赵守正把话说完,便一下把门关上了。 赵守正失望的摇摇头,伸手指了指门,愤愤嘟囔了几句,这才向下一家出发。 下一家倒是让他进门了,但等赵二爷出来时,赵昊看他一脸沮丧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没借到钱。 就这样,赵守正一家接一家的转悠。大半天时间,找了十几家自认为关系不错的朋友,却竟然一个肯借钱的都没有。 看着他颓然坐在大石桥边,两眼发直的样子,赵昊心里很不好受,忍不住想要现出身形,唤他回家。 不就是十几二十两银子吗?咱们再想办法就是…… 谁知,赵守正忽然站起来,朝着对面的户部街上快步走去,看他满脸兴奋的样子,应该不是内急。 怕是想到法子了。 赵昊心下一松,暂时没有现身。 户部街因南京户部都税司设立于此而得名,其繁华程度还要超过鼓楼外大街许多。不过赵昊此时无心领略,紧紧跟在赵守正后头,唯恐一个不留神就走散了。 紧跟慢跟,便见他进了家悬着‘德恒当’黑底金字招牌的当铺。 “德恒当……”赵昊忽觉有些眼熟,将头上的毡帽压了压,低头进了当铺。 这家德恒当规模极大,光柜台后的朝奉便有七八位,柜台外还有十来个招呼的伙计。看到赵昊进来,马上有人上前招待。 “小客官要当东西吗?” 赵昊并不做声,只是指了指前头的赵守正。 伙计便把他当成了赵守正的跟班,不再搭理。 只见赵守正来到个高可及肩的柜台前,仰头对里头的朝奉道:“敢问,贵东家张世兄可在店中?” 朝奉一听对方,称呼自己东家为世兄,便不敢怠慢,赶忙转出柜台,请他到一旁的小客厅吃茶。 好一会儿,一个面容阴沉,腆着肚子的高个子,掀开帘子从后头出来。 一见那人,赵昊恍然,这不正是那天到府上去放高利贷的张员外吗?! 此獠为虎作伥,殊为可恶。明明是那些当官的向德恒当借钱补亏空,他却配合他们想将那笔巨款扣在赵家头上。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却是杀了人还要扒皮剔骨熬油! 赵昊却想不通,赵守正为何还会找这个混蛋! 他从旁听了会两人的对话,这才明白,原来赵家和张员外都是徽州老乡。赵家是休宁的,张员外是祁门的,两家是邻县。从前张员外便靠着这层关系,疯狂的巴结赵立本,这才搭上了南户部这条线,摇身一变成了半官半商的南京巨富。 赵昊甚至有点想不通,以姓张的今时今日的地位,为何还要亲自见一个落魄老公子? 念旧?怎么可能! ~~ 只见赵守正解下了腰间的玉佩,递给了张员外。显然,他是想凭着老关系,能多当些银两出来。 赵昊恨不得拿头去撞柱子,他已经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但他不能出声阻止,那样会更伤害当父亲的尊严…… “张世兄,这本是我心爱之物。所谓‘吾独穷困乎此时也’,若非实在没办法,断不会拿出来当的。”便听赵守正道:“还请世兄看在家父多年照拂的份上,高抬些贵手,一个月内,我必拿钱来赎。” “嗯……”张员外不置可否的应一声,便仔细端详起那枚玉佩。好一阵,才听他幽幽道:“贤弟,为兄说话直,你莫见怪。你这玉佩品相一般,雕工又差,还有磨损裂纹,最多只能给你这个数!” 张员外比划了两根手指。 赵守正低声惊呼道:“啊,才两百两?这可是陆子冈的手笔,岂会雕工差?我买来后只小心把玩,今日头次佩戴,哪会有磨损的道理?” “陆子冈的?不会的,这是仿品!”张员外却自信的摇摇头道:“愚兄这双眼,可是南京城有名的准狠,不然也吃不了这碗饭。”说着他斩钉截铁道:“假的就假的,绝对真不了。” 顿一顿,张员外一字一句的说道:“看着玉料还不错,我给你二十两,爱要不要。” “啊,二十两?!”赵守正吃惊的蹦了起来。 ps.第二更送到,求推荐票求章评啊~~~~ 第二十一章 本钱 ps.上一章写完了就发出来,没有发现有处情节有点用力过猛,感谢大家的批评指正,已经修改过来。大家批评的对,稍息立正,虚心接受。特此更新一章,以表歉意。 ‘二十两?’ 赵昊也险些惊呼出声。简直坑爹呢,这是! “赵二爷也别觉着委屈,这行的规矩便是如此,除非你能把陆子冈喊来,不然我们只能按照玉材本身的成色来估价。”便听那朝奉从旁敲边鼓道:“这还是东家看在同乡一场的份上,若是换做别人,十两就打发了。” 说着话,他端了个托盘过来。托盘上搁着一张写好的当票,还有十锭二两一个的小元宝。 赵守正被两人一唱一和弄得有些心中打鼓,心说难道自己走了眼,真的买了假货不成? 又想到昨夜说过的大话,他若空手而归,岂不让儿子失望? “所谓上杆子成不了买卖,贤弟还是去别家看吧,谁能给到你二十两以上,我这张字就倒着写。” 只见那张员外面现不耐之色,一挥手,朝奉便作势要端走托盘。 “别别,我当了就是。”上当上当,上当铺哪有不上当的?何况赵守正个不通俗务的书生?他果然吃了套路,慌忙拦住朝奉,叹口气道:“好吧,我当了就是。” “嗯。”张员外点点头,一言不发的看着赵守正。 赵守正愈发气短,低头仔细看看那字迹潦草、不忍猝读的当票……他没忘了儿子上次的提醒,但凡签字之前,要先好好看看文书。 ‘这都写得什么鬼玩意……’赵守正暗暗腹诽一句,勉强读完了当票,见当期一个月,利息也不离谱,这才在上头签字,画押,拿钱走人。 见朝奉收起当票,张员外终于露出了笑容,起身客气的将赵守正送出门去。 “贤弟,以后有生意,多多照顾愚兄哦。” “好说。下月前,我会来赎当。”赵守正对他的玉佩念念不忘,也不知有什么特殊的念想。 看到父亲出来,赵昊忙侧身面向柜台,假扮要当东西的客人。 赵守正满腹心事,也没注意到自己跟儿子擦肩而过了。 ~~ 待送赵守正出去,那张员外和朝奉两人转回了客厅,终于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只见张员外爱惜的摩挲着那枚玉佩,得意洋洋的对朝奉道:“听闻当今新君深爱陆子冈的作品,这可是他技艺大成的真作,而且是罕见的于阗玉佩,现在五百两也拿不下来。” “这漏捡的,过瘾!还是老板老辣,几句话就让赵二爷慌了神,把真的当成了假的。”山羊胡朝奉竖起大拇指,马屁山响。说完又自得的笑道:“而且,这赵二爷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这活当居然可以变死当。” “他个书呆子能看出来,我还开什么典当行?”张员外得意一笑,将那玉佩交给朝奉保管道:“没有这种不通俗务的落难公子,我们赚谁的钱呢?” 看着两人谈笑风生的进去里间,赵昊这才咬牙切齿而去。 ~~ 赵昊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赵守正正站在巷口向外张望。 看到赵昊进来,他才放下心来道:“儿啊,你这是去哪了?再不回来我就要报官了。” 赵昊心中暗叹一声,赵二爷再不好,也是自己这世上最亲的人。 大不了,以后我多给他长着心眼就是了…… 便对赵守正少有的温柔道:“让父亲担心了,以后会早回来的。” “那倒不必,只是出门前跟我说声就好。”赵守正倒有些不习惯他如此,忙给儿子端来洗脸水道:“快洗洗吃饭吧。这几天光凑合了,可委屈我儿了。” “嗯。”赵昊点点头,洗好了手和脸,便在赵守正的催促下,来到方桌边坐下。 桌上三菜一汤,有荤有素。但比起之前那次算是节俭不少了。 赵昊的目光,却落在菜碟旁边的,那十枚小银锭上。 赵守正将筷子递给儿子,献宝似的一脸得意道:“怎样,为父不是吹牛吧?随随便便就筹到了。” “我另一个同窗非但留我吃酒,还封了一百两给我,只是朱子云‘适可而止、无贪心也’,为父便没有再拿人家的银子。” “不过放心,要是我儿觉着还不够,为父改日再去找他拿便是!” 赵守正唾沫横飞,连比划带说,险些连自己都信了。 赵昊却一阵阵鼻头发酸,默默的给赵守正一杯接一杯的斟酒,只希望他快点醉过去。不要强撑着演戏了…… 这样肯定很痛苦,很痛苦。 好在赵守正酒量很差,没几下就被成功灌醉了。 ~~ 堂屋中。 赵昊先将那二十两银子小心的收好,然后转身回来,吃力的扶起父亲,将他送进东间。 醉酒之后,赵守正嘴上再没了把门的,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往屋里走,一边吧嗒吧嗒掉泪开了。 “刘兄啊刘兄,当初你老父病重,是谁帮你延医问药?无钱下葬时,又是谁奉上了百两纹银?怎么轮到我背时了,你却连一两银子也不肯借?” “冯老弟啊冯贤弟,你整日里吃我的喝我的,围着我转了七八年,怎么这一下,就连门都不让我进了?” “呜呼哉,人情胜似吴江冷,世事更如蜀道难……”赵守正唱着不成调的曲子,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过去。 赵昊这才知道,父亲并未把玉佩之事放在心上,而是为白日里受尽白眼而难过。他之前阔绰时,一帮同窗称兄道弟,便宜占尽。现在见他败了,一个都不理他了。 此中冷暖,外人怕是难以体会万一。 赵昊叹息一声,弯腰帮赵守正脱下了靴子,又给他脱掉袍子。 那张德恒当的当票,便飘然落在地上。 赵昊捡起当票,定睛看着上头‘执帖人赵守正,今因急用将己物当现银贰拾两。奉今出入均用现银,每月行利玖分,期限壹月为满,过期任铺变卖,物主自甘,此帖为照。’的鬼画符似的字样。 乍看一眼,似乎没什么不妥。但赵昊听到了那张老板和朝奉的对话,知道这当票上定有玄机,便又一笔一划的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恍然大悟。 原来那‘期限壹月’的‘月’字,两条腿短的异常,说是‘日’字似乎更妥当。只是前一句中‘每月行利’的‘月’字十分正常。让人顺序读下来,当然不会往‘日’字上联想。 想必那当铺留存的当票上,这‘日’字会更加标准。 这就是朝奉口中‘活当’变‘死当’的诀窍了。如此简单粗暴,简直肆无忌惮! 但再一想,对方有南户部的背景,而父亲如今却只是个屡试不第的穷监生,似乎又是那样的顺理成章…… “唉……”赵昊摇摇头,小心的收起那张当票,又是一阵咬牙切齿道:“姓张的,你敢黑我老赵家的钱,本公子要让你千倍百倍还回来!” 第二十二章 稀罕的是你这个人吗? 翌日天不亮,赵昊便爬起来,先去伙房将昨晚的剩饭热好。 然后给赵守正打好了洗脸水,准备好了牙具和胰子,这才喊他起床。 宿醉的赵守正,揉着发胀的脑袋,一点也记不起昨晚说过什么了。 “父亲以后还是少吃点酒吧。”赵昊一边给他盛饭,一边劝道:“你本来脑袋就不太灵光,喝坏了就更没法考举人了。” “呃……”赵守正竟无言以对,半晌才点点头道:“好吧。” 父子俩吃完早饭,将碗筷往水盆里一丢,赵昊便迫不及待的拉着赵守正出门去了。 两人今日再没有闲庭信步的兴致,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半个多时辰便到了鼓楼外大街。 “这条街上,便有几家可买到红糖。”赵守正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 赵昊却摇摇头。“不能在这儿买,我们走远点再说。” “谨慎。”赵守正大赞道:“行谨则能坚其志,言谨则能崇其德。吾儿必成大器。” 赵昊翻翻白眼,心说道理你全知道,一做事就全忘掉…… 不过今天有大事要办,他不愿浪费时间吐槽,便拉着赵守正径直穿过鼓楼外大街,又过了鼓楼前广场,来到同样商业繁华,百货俱全的鱼市街上。 父子俩分头在四家铺子里,统共买了五十斤红糖。然后又挑着这些糖,转到北门桥,再次故技重施,在四家店里头,买了另外五十斤红糖。 赵昊再度将身上的钱,花的一干二净…… 自然也没钱雇挑夫了,赵守正便挑着担,往十余里外的蔡家巷走去。 赵昊本想和他轮流挑担,可赵守正执意不许。 “我儿还要长身体,可不能压坏了。” 赵昊争不过他,只好从旁用斗笠替他扇着风,在精神上鼓励赵守正。 可赵守正实在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他摇摇晃晃、走走歇歇的怂样,一路上不知招来多少市民的哂笑。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两三百斤的担子劳动人民挑起来就走,便是妇孺也不会被这点份量压住的。 “不要理他们。”赵昊竖起双手大拇指,满脸崇拜给他打气道:“父亲大人是最棒的!加油加油哦!” 赵守正虽不知‘加油’为何物,却依然备受振奋。只见他大吼一声,挑着担子就冲了出去。 不料,没冲出十丈,他便两腿一软,委顿于地。若非赵昊一直防备着他这出,飞快接住了扁担,他非得把糖都洒地上不可。 “不行了不行了,为父有心杀贼,奈何力竭。”赵守正一屁股坐在树荫下,大口喘着粗气道:“待吾歇上一歇,再行披挂上阵。” ~~ 赵昊便赶紧去一旁的水井,打了瓢井水回来,又在水里加了红糖。 赵守正咕嘟咕嘟灌了一通,这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路漫漫其修远兮,继续赶路吧。” 赵守正扶着树干,强撑着要起身。 就在此事,忽听一声惊喜的呼唤凭空响起。 “咦,这不是兄长吗?” 父子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头戴黑纱网巾,身穿件半新不旧的蓝色皂缘襕衫的高个男子,满脸欢喜的从远处跑来。 “啊,兄长果然是你!” 待那人跑近了,赵昊看清他相貌还算不错,只是一双醒目的招风耳颇为搞笑。再看他眼圈发青,衣襟上还沾着些醒目的油渍,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颓丧劲儿,隔着几丈都能感觉到。 赵守正看到来人,登时也笑逐颜开,站起来朝着对方拱手连连道:“贤弟,我的好贤弟,真叫个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哇。” “是吗?”那人惊喜的眨着眼,满脸期待道:“兄长有席面吃?” “自然是有的。”赵守正说着一指那副担子,开心笑道:“不过你得先帮我,把这挑回家。” “没问题,兄长一开口,小弟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那人看看捆在扁担两头的两个布袋,感觉也没多大,便把胸脯拍得山响。说完才注意到一旁的赵昊,便笑眯眯道:“这是贤侄吧?居然长这么大了。” 赵昊被这自来熟的家伙,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勉强笑笑,便算是见过礼。 “这孩子,不大爱说话啊。”来人也不以为意,弯腰挑起扁担就要挺身而起。 “哎呦,好重好重……”那人看着骨架颇大,竟只是银样镴枪头。他求助的看向赵守正道:“兄长帮我发一发。” 赵守正帮着他起了担子,便拉着儿子头前带路。 那人只好老实挑着担子,吭哧吭哧的跟在后头。 稍稍拉远点距离,赵昊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这是谁啊?” “他是我在国子监的同窗,名唤范大同。之前那五两就是这小子借去的,之前三不五时的给了他多少钱,我也根本没数。”赵守正小声告诉赵昊。 赵昊恍然,心说这下可抓到苦力了…… 可那范大同一样是个废柴,没挑几百步就在后头喊累。 “兄长,我们接力可好?”范大同巴望着赵守正,知道他素来心软。 “还钱!”赵昊却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心说这厮好不要脸,明知道我爹落魄了,居然还要找他借钱。 “贤侄,你是开玩笑的吧?”范大同眨巴着眼,看向面嫩心狠的赵昊。 “扁担落地,马上还钱。”赵昊朝他伸出手,不依不饶道:“先把前日的五两还来。” “呃?”范大同一愣,看向赵守正。 赵守正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贤弟有所不知,现在我家是儿子当家,我这个当爹的说话不好使了。” “我没说不挑啊。”范大同马上认清局面,抖擞精神道:“贤侄,你信不信,我能一口气挑到你家去!” “信。”赵昊撇撇嘴,不愿搭理他。 范大同无奈继续负重前行,对赵守正哀叹道:“兄长,令公子脾气可不像你啊。” “我儿自强我百倍。”赵守正闻言得意洋洋,说完才问起他的来意。 “前日竟忘记问兄长新址,正为不知如何见面发愁,不意今日碰上,可谓‘有缘自相会’。”范大同一本正经的答道。其实他这两天在城北到处转悠,就为了找到赵守正。 “是吗?那还不错。”赵守正闻言心中一暖,自嘲笑道:“说明我做人还没失败到家。” 赵昊闻言暗翻白眼,心说:‘人家是稀罕你这个人吗?人家是稀罕你的银子?’ ps.新的一天,求推荐票求评论啊~~~~~ 第二十三章 大同 范大同累成死狗,终于将一百斤的担子挑回了蔡家巷。 待看到赵家院子破落不堪的样子,范大同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幸好赵昊有先见之明,预先让父亲替下了范大同。 “兄长现在就住这儿?”范大同眼含泪花,看着赵守正。 赵昊心说,这还是好生整饬过的呢。若是你看到原来的样子,莫不会直接投井自尽? 赵守正有些不好意思道:“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吗?为了给家父平事,我家已经倾家荡产了。” “我只当是兄长不愿多借钱的托词。”范大同一脸生无可恋,失魂落魄道:“没想到兄长真已落到如此田地了。” 那悲痛的样子就像遭难的是他一般。 赵昊心说,是因为没处打抽丰了吧? 便打开门,帮着赵守正卸下两袋红糖,直接抬到自己的房间里。 待父子两人出来时,却见范大同已经恢复如常,在天井里自己打水上来,咕嘟嘟的牛饮着。 “你没回去?”赵昊讶异问道。 只见范大同用袖子擦擦嘴角,义正言辞道:“贤侄此言差矣。我岂是那等只可同富贵,不可共患难之辈?” 说着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从袖中掏出了一锭元宝,满脸肉疼道: “五两银子我还没花,还给兄长了。” 赵守正看看儿子,没说话。 赵昊知道他的心思,现在一百斤红糖到手,起码能出几十斤白砂糖,他哪还在乎这点银子?便遂了父亲的愿道:“我老赵家给出的钱,就没有要回来的道理。” 赵守正便使劲点头道:“你能有这份心,我就很满意了。我儿让你收着,你就收着吧。” “那我就收着了……”范大同看父子俩,居然都没把这五两银子放在眼里,这才喜滋滋的收入怀中道:“圣人云,君子谋道不谋食。我这下也算是君子了。” “哦,不谋食啊?”赵昊心说,你这君子也太便宜了吧?闻言笑道:“还以为要管饭呢。” “当然,如果能管饭就更好了。圣人不是还说过吗?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范大同忙陪笑道:“再说,我给你家扛了这一路活,连顿饭都不管,实在说不过去吧?” “可没酒没肉,粗茶淡饭将就一口吧。”赵昊倒也不是光为斗嘴,他的确发愁这晚饭该怎么张罗。 “贤侄说笑了,怎么会没酒没肉呢?”却见范大同拎了拎悬在井里的麻绳,贱兮兮笑道:“这是什么呀?” 赵昊一拍脑门,恍然道:“忘了还有这茬了。” 那是高武之前送来又切好,下进井中的肉,还新鲜的很呢…… ~~ 范大同却也不是只吃白食,主动揽过了做饭的差事。 赵昊没想到,他竟还有一手好厨艺。只见这厮将五斤肉分成三份,准备炒一盘,炖一碗。又将肥肉用油煎了,放在大米中一同下锅。 “还有这吃法?”赵守正一边烧火一边惊叹道:“贤弟真让我刮目相看。” 范大同也是个贱货,让人一夸,浑身骨头就不剩二两。一边娴熟的挥舞着锅铲,一边得意洋洋道:“这是愚弟的独家绝学,名曰飘香焖肉饭,最适合咱们这种中馈乏人的情况!” 赵昊闻言心说,原来此人也没有老婆……咦,为什么我要说‘也’呢? 待到范大同将肉炖好,便献宝似的让赵昊尝一尝。 赵昊吃块肉、喝口汤,眼前一亮道:“果然手艺不错。” “那当然,我可是南京城各大酒楼都吃遍的人!”范大同又要得意吹嘘,却见赵昊将整盆炖肉都端了出去。 “唉,贤侄,吃独食可是要生鸡眼的!”范大同登时有些急了,能将肉炖得如此美味,他可是用了自己密藏的南洋香料,价值着实不菲呢。 “对啊,这肉是前院送的,我儿自然不能吃独食了。”赵守正知道赵昊去干什么,笑眯眯的向范大同解释一句。 “原来如此。贤侄做事有首尾,若是能宽仁一点,将来定有出息。”范大同撇撇嘴,就要揭开饭锅。 “休得胡说,我儿最是宽厚不过!”赵守正却一把按住道:“等我儿回来再吃。” “好好好,听兄长的。”范大同伸长了脖子,盼着赵昊赶紧回来。 ~~ 赵昊抬脚就到了铁匠铺,他已经和高铁匠父子十分熟悉。 父子俩也正在吃饭,看到赵昊端了炖肉进来,高武赶忙起身接下。 高铁匠身体已经大好,起身拉住赵昊的手,请他一起用饭。 “改日再蹭饭吧,今晚家里还有客人。”赵昊笑着婉拒。 高铁匠赶忙又让儿子,将自己腌制的酱瓜酱豆,各挖了一大碗,给赵昊回去待客。 赵昊也不推辞,谢过高铁匠,又问高武道:“高大哥明天有空吗?” 高武挠挠头,有些艰难的默默组织着语言。 这些天赵昊也知道他这个毛病了。高武大约语言中枢受过伤,但除此之外,一点问题都没有。 “老头子还拎不动锤,铺子不开张,他能有什么事?”高铁匠便替儿子答道。 高武忙点点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那明日高大哥帮个忙,和我出去一趟?”赵昊笑问道。 “可以。”高武回答这句时,却与常人无异。 “那你明天在家等着,到时我来喊你。” ~~ 待赵昊拿着两碗酱菜回到家,望穿秋水的范大同欢呼一声道:“可以开饭喽!” 锅盖掀开,肉香和饭香混在一起,气味诱人至极。 这让好阵子没吃顿饱饭的父子俩,全都食指大动。 谁知道,范大同吃的比他俩加起来还多……他一个人就干掉了半锅饭,一斤肉,还饶上了半碗酱菜。 看得赵昊目瞪口呆,心说果然是饭大桶。 就连赵守正也好奇问道:“你不是有银子吗,怎么饿鬼投胎一般?” “唉,实不相瞒,那天和兄长分开后,又遇到许同窗,也说兄长家败了。我当时虽不信,觉着既然如此,兄长为何还要大方借钱给我?但总要亲眼见见兄长家的情形,这钱才能花的安心。”只听范大同追悔莫及道:“谁知兄长竟然不要,白白饿了我三天。” 赵昊险些一口饭喷在他脸上,也不知这厮的肚子什么材质做成,吃能吃半锅,饿能饿三天……饭大桶这外号,还真是一点没起错。 “贤侄休要莫名惊诧。”范大同却一脸不以为意道:“我最穷的时候,喝了七天凉水,一粒米没下肚。” “结果饿晕在讲堂上,成了国子监一大笑谈。”想起往事,赵守正哈哈大笑道:“这厮就是这样,身上有钱就全花光,根本不考虑第二天。” 赵昊朝着两人竖起大拇指,表示佩服。 赵守正不由老脸一红,这才想起自己也是一路货色。 ps.第二更送到,求推荐票求评论啊~~~ 第二十四章 先声夺人(盟主加更) 无论怎么说,范大同和赵守正都算是能聊到一起的朋友。 在目睹了父亲昨晚的心碎后,赵昊自然也不会真将这,赵守正口中‘唯一的朋友’赶走。 他便回去自己房间,守着那一百斤宝贝红糖,仔细推敲起今夜明天,该如何步步为营了。 等他想好通盘计划,那厢间,范大同也终于起身告辞。 “呼……”赵昊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开工了! ~~ 父子二人,便仍如前日那般,一个烧火,一个熬糖。 为了保险起见,赵昊将一百斤糖分成了十次炮制。就算哪次失了手,损失也不会太大。 但这样一来,父子俩注定又要打个通宵了。 父子俩一边机械的劳作,一边信口聊着天。 “父亲这朋友很是……一言难尽啊。”赵昊初时觉着此人没脸没皮,专打秋风。却没想到,他居然能满世界找赵守正还钱。 “哎,范贤弟其实是个很好的人,”赵守正添着柴火,缓缓摇头道:“从前他家里颇有产业,也没少在我们身上花钱。” “那他的钱呢?赌了?还是跟咱们一样?”赵昊不由好奇问道。 “好人能赌博吗?”赵守正难得的正色对赵昊道:“儿啊,你将来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沾这个赌字!” “知道了,知道了。”赵昊无奈的点点头,真让赵守正唠叨起来,今晚都别想安生了。“还是说你的范贤弟吧。” “他是个可怜的人。家里原先有些产业,举业上便不是很用心。父母过世后,就更没人督促他了,整日价和一干同窗到处游学。” 灶火映在赵守正脸上,照的他双眼熠熠生辉,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风华正茂、以梦为马的年月。 赵昊一看就知道,那些人里肯定有赵二爷无疑。所谓游学,不过是五湖四海的游山玩水罢了。 “后来呢?”他打断了赵守正的回忆。 “后来,他那娘子独守空房久了,竟跟自个管家好上。两人背着他勾搭不算,还将他的家产席卷一空。又以他的名义,借贷了两千两银子,便不知所踪了。” 赵昊闻言咂咂嘴,不得不承认道:“好惨。” “是啊,他自此一蹶不振,愈加放浪不羁,整日里变着法子寻欢作乐,有钱转眼就花掉,没钱就到处打抽丰。” 赵守正叹息一句,有些自怜自怨道:“也跟为父现在一样,也是人人避之不及了。” “快收火,要糊锅!”赵昊忽然大叫一声。 赵守正这些天下来,已经可以熟练的侍奉灶王爷了,闻言马上将柴火抽出大半。 灶中火势马上小了不少,赵昊手忙脚乱的将熬好的糖膏舀出来,这才没有废掉一锅糖…… ~~ 父子俩一直忙活到天光大亮,把所有的柴火都烧光了,才将一百斤红糖都制成了白砂糖。 两人又小心的将白糖装进一口布袋中,赵守正掂了掂分量道:“三十斤有了。” “还行吧。”赵昊虽然对转化率不太满意,但一想到三十斤白糖值多少钱,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这下连赵守正也意识到,这是多大一笔财富了。跃跃欲试道:“我们这就去卖掉?” “走。”赵昊同样一刻也等不了了。 “这次咱们得请个保镖。”赵昊对上次赵守正被宰记忆犹新,想要请个门神,震慑一下宵小奸商。 赵守正自然无不可,父子俩便背起布袋子,去前头铁匠铺找高武。 高武早就在家里等着了,见赵昊来了,便上前接过布袋。 “等等!”赵昊上下打量着高武,觉着有些不对劲。 高武被看的发毛,直挠头。 “怎么感觉你今天不太一样呢?”赵昊摸着下巴,奇怪的看着高武,只见他穿戴整齐,少有的体面。 便听高铁匠呵呵笑道:“怎么说也是跟着公子出门,总不能给公子丢了脸,就让他换上了过年的衣裳。” “我说呢!”赵昊恍然,忙摆摆手道:“快换下来,穿平时那身。” 高武点点头,二话不说就进去里间。 不一会儿,高武穿着平日的粗布单衣单裤出来。他是练家子,别说已经是二月末了,哪怕寒冬腊月也是这样的打扮。 “你平时不是喜欢挽着裤腿,敞着怀吗?”看着高武特意放下的裤腿,扣好的衣襟,赵昊笑眯眯道:“恢复原样就好。” 高武便依言挽起了裤腿,露出坚实如铁的小腿肌肉。又敞开前怀,棱角分明的腹肌和胸肌上,七八道深浅不一的刀疤分外狰狞。 再加上他脸上那刀疤,说他是匪首也不会有人怀疑的。 不然那日,也不会差点把赵昊给吓尿了。 “嗯,要的就是这个范儿!”赵昊这才满意的一拍手道:“出发吧!” ~~ 三人便辞别了高铁匠,沿着蔡家巷南下,一路上了鼓楼外大街,来到那家‘唐记南货店’。 赵昊昨晚仔细想过,买糖要分许多家,这样可以保守秘密。但卖糖时情况却反过来,买家越少,才越能保守秘密。 思来想去,他便决定在这家,一次全部出手。 在店外沉吟片刻,赵昊看看赵守正道:“请父亲在门外望风如何?” “啊,我儿不必说的如此委婉,为父知道,自己不是讨价还价的那块料。”赵守正确实是在痛苦中茁壮的成长,颇有自知之明道:“我就不进去跟着添乱了。” 赵昊竖起大拇指,称赞一下父亲。然后让他在两张白纸上签字画押,这才和高武前后脚进了这家唐记南货店。 ~~ 南货店中,胖东家正在跟伙计们盘货。 忽然,众人只觉店中光线为之一暗。 茫然望向店门口,便见一条八尺高的疤面巨汉,挽着裤腿敞着怀,露出一身刀疤纵横的腱子肉,气势汹汹走进来。 店里气氛登时紧张起来,几个伙计暗暗握住了倚在柜台后的哨棒。 “敢问客官……有何贵干?”掌柜的硬着头皮问道。 却见那巨汉一言不发,只拿一对铜铃般的眼睛盯着众人。 店中众人登时毛骨悚然,竟有夺路而逃的冲动。 胖东家口干舌燥的扶着柜台道:“这位好汉,莫非是来收保护费?” ps.感谢新盟主‘王传胪’同学,他还帮和尚找了很多资料,多谢多谢,加更感谢。求推荐票啊! ps2.刚才悚然发现又多了一位盟主,可以一章谢两位吗?(可怜状) 第二十五章 对决(盟主再加更) 见自己的尊容引起店家误会,高武有些歉意的咧嘴一笑。 可惜他脸上的刀伤,破坏了右半面脸的神经。不笑还不要紧,一笑就狰狞无比,吓掉了一个伙计手中的哨棒。 “好汉凡事有商量,规矩我是懂的。”胖东家也是个不吃眼前亏的,赶忙双手奉上一锭五两的银元宝。“喝茶喝茶。” “咳咳……” 见已经达到了预期效果,高武背后的赵昊才轻咳一声。 高武便侧身让开去路,赵昊施施然走进店来。 “哎呦,我当是谁呢……” 胖东家记性极佳,一眼便认出了赵昊,苦笑不已的用袖口擦擦汗道:“原来是这位公子,真吓我一大跳。” 说着,他便借着擦汗的动作,将那枚银锭送回袖中。 “咦,唐老板不是要请我这兄弟喝茶吗?”赵昊虽没问过胖东家的名字,但估计应该姓唐不错。 果然,胖东家没有纠正赵昊的称呼,更没有丝毫被戳穿的羞臊,笑呵呵道:“这位大兄弟相貌堂堂,正气凛然,怎么会敲诈勒索良善市民呢?” 听他自称‘良善市民’,赵昊扑哧一声笑了。 那唐老板也不好意思的笑了,显然也自知,距离‘良善市民’,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他亲热的邀请赵昊,到设在店中的茶案喝茶,就像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赵昊端坐案前,双手接过唐老板递上的白瓷茶盏,轻轻拨着杯盖,只见汤色清碧微黄,呷一口滋味醇甘,香气如兰,韵味深长。不由赞叹道:“上好的毛峰!” “公子果然懂行,这是上好的黄山毛峰,小店只拿来待客,却没有发卖。”唐老板微微一笑,问道:“公子这次可是有生意要惠顾小店?” “何以见得?”赵昊端着茶盏,反问一句。 “上次公子面带喜色,匆忙而去,想必是从鄙人的话里悟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唐老板笑吟吟道:“今日有备而来,显然是要大干一场喽。” 赵昊不禁汗颜,他还以为自己挺能藏住事儿的。没想到在精明人面前,居然这么容易被猜透。看来以后还要多加注意…… 唐老板微笑看着赵昊,心说跟我斗,你小子还嫩了点。 有道是商场如战场。赵昊仗着先手抢了上风,唐老板却连消带打,转眼扭转了局势,重新掌握了主动。 。 既然对方点破,赵昊也就没必要卖关子了。他将茶盏往案台上一搁,改变了策略。 “唐老板上次说,糖霜多少钱一两?” “一两银子一两糖。”唐老板淡定一笑,捧着茶盏笑成了弥勒佛。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我有上好的白糖,你要不要?”赵昊单刀直入。 “只要是好货,有多少收多少?”唐老板依然不动声色,稳坐钓鱼台。 赵昊便打个响指,高武马上按照约定,将肩上的布袋,重重拍在一旁的柜台上。 唐老板瞪大了两眼,直愣愣看着那鼓鼓囊囊的大布袋,一时有些难以置信。他本以为,赵昊就算有糖要卖,最多三五斤也就顶天了。 那可是千斤出一两的糖霜啊,南京城一年才能到货百斤而已。任谁看来,这少年若能一下拿出三五斤来,已是夸张到极点了! 可听那布袋拍在柜台的声音,怕是少说有几十斤啊。 唐老板愣了片刻,眼中闪过一抹不快之色,皮笑肉不笑道:“公子莫不是来消遣老唐的?” “你说什么话呢?”赵昊登时拉下脸来,满面不快道:“承你上次的情,才想把发财机会留给你!” “给你机会你不要,那就怨不得我了。”说着便起身作势要走道:“高大哥,我们走!” 高武是戚家军出身,最讲一个令行禁止,马上将布袋拎了起来,跟着赵昊就要往外走。 看着两人的背影,唐老板面色数变,他猜测赵昊是故意作态,但是不是在骗人,只要自己看一眼就知道。 万一要真是嘞?天上掉的馅饼不接,自己岂不成了同行的笑柄? 想到这,他忙搁下茶盏追上去,拉住了赵昊,赔笑道:“公子恕罪,我是太吃惊了,说错了话,公子雅量,不要往心里去啊。” “哼……”赵昊冷哼一声,也不说话,但好歹站住了脚。 唐老板忙用眼神,示意伙计接过高武手中的布袋。 高武看一眼赵昊,见他点头,这才松了手。 。 伙计将布袋,重新搁在柜台上。 唐老板打开布袋,只见里头还有一层纸袋。 再打开纸袋,入眼便是白花花、晶莹剔透的白糖。 唐老板先是倒吸口冷气,然后又微微皱眉,他自然能看出,这白糖跟店里的糖霜还是有区别的。 前者像砂,后者像粉。 平心而论,卖相还是前者好看多了。 唐老板一边默默寻思着,一边伸手想要捻一点白糖,尝尝味道如何。 卖相再好,如果味道不行,一切还是白搭。 谁知他的手还没碰到纸袋,却被赵昊伸手拦住。 唐老板一愣,旋即醒悟过来,知道他是报复上次,自己的伙计不让他尝糖霜那一茬。 “上次是小店不对,不过鄙人总得验过货,才能做决定吧?”唐老板尴尬的笑笑道:“放心,只要这些糖没问题,我给你多加一两银子。” 赵昊却摇摇头道:“我不要你这一两银子,你也给我你的糖霜尝一下。” 唐老板看看小小年纪,滴水不漏的赵昊,由衷赞一声道:“懂行。” 便吩咐伙计,将他唐记南货铺的镇店之宝——那一盒珍而重之保存起来的糖霜拿了出来。 唐老板终于得以一尝白糖的味道。他捻起几粒晶莹剔透的白砂糖送入口中。砂糖瞬间在他舌尖融化,一股略带清凉的甘甜瞬间沁满他的口腔。 唐老板不禁眼前一亮,竟比糖霜甜了一倍不止! 赵昊也终于得以一尝糖霜的味道,却只觉索然无味,感觉比白糖差多了,甚至还不如红糖本身…… 这其实很正常,因为糖霜是红糖表面的凝结物,其实不是糖,只是含有糖的成分,自然甜度还不如红糖本身了。 只不过一来物以稀为贵,二来那种洁白如霜的高贵感,达官贵人们用来彰显富贵,实在是再合适不过。这才造就了它昂贵的价格…… ps.第四更,感谢新盟主‘弑神红蜘蛛’,呜呜……我为什么要哭?嗯,肯定是感动的…… 第二十六章 公子火气太大了 这下赵昊心里有底了。 唐老板还想再尝尝,回味一下方才的甘甜,赵昊却又打了个响指,高武便将布袋扎起。 唐老板怅然若失的收回目光。 赵昊定定看着唐老板。 唐老板低着头久久不语,他知道自己之前的努力全都白费了。这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战争,当赵昊亮出他的杀器,唐老板纵有十八般武艺,也难逃被牵着鼻子走的局面了。 想清楚这点,他反而释然了。不一会儿,唐老板抬起头,笑眯眯看着赵昊道:“这是一共多少斤啊?” 赵昊沉声道:“三十斤。” 铁匠铺里有称,他来前已经称过了份量。 “我都收了!”唐老板一拍大腿,故作豪气,实则臭不要脸道:“不过公子也得给小店,留点赚头是吧。这样吧,三百两我全收了。” 赵昊转身就走。 “公子公子,做生意哪能这么大火气呢?” 唐老板忙不迭拉住他。 “你这胖子好不地道。”赵昊一脸少年气盛道:“放开我,我不跟你玩了。” 唐老板赶紧让步道:“我再加五十两如何?” 赵昊却还要走。 “四百两,不能再多了!”唐老板一脸肉疼道:“这下可是赔本赚吆喝了。” 赵昊却冷笑不已道:“一斤十六两,三十斤就是四百八十两,就算你按照糖霜的价格出,也能净赚八十两。何况我这糖无论卖相还是甜度,都远胜你的糖霜。在这全天下,就找不到更好的了。就不信这南京城没有愿意出高价的!” “公子,公子,账不是这么算的。”唐老板急的满头大汗,忙解释道:“这毕竟是个入口就没的东西,一两银子一两,已经是贵上天了。就算品相再好,口味更佳,它也不可能再贵了。” “何况,一下子吃进这么多,能不能一下卖出去还两说。眼看就要进梅雨季了,总要算些损耗的。”唐老板说的有条有理,十分让人信服。 赵昊却依然把头摇成个拨浪鼓,挣脱了唐老板的纠缠,一边往外走,一边捂着耳朵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眼看他就要出店门了,唐老板绝望的跺脚道:“那你要多少钱!” 赵昊等得就是他这句话,站在门口头也不回,干脆道:“五百两一口价!你再废话一个字,我决不回头!” 唐老板捂着心口,扶着柜台,一副惨遭重创的模样道:“回来回来,唉,就当我交你这个朋友了……” ~~ 听到唐老板的话,赵昊朝着店外张望的父亲,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赵守正大松了口气,朝儿子竖起大拇指,便放心的到一旁的茶摊,叫了碗八宝茶,美滋滋的喝了起来。 唐记南货铺中。 双方谈妥了价格,气氛登时恢复了融洽。 几个伙计在那小心的验货过称。高武和赵昊都不放心的站在一旁,紧盯着他们,以防做手脚。 “公子放心,小店是分号遍布南京的百年老店,绝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唐老板重新给赵昊上了茶,陪着站在一旁。 “哦,唐老板这是祖业吗?”赵昊一边看着过秤,一边随口道。 “不是,是小人白手起家所创。”唐老板自豪道。 “那百年老店从何而来?” “立志,立志。距离这目标还有八十九年而已……”唐老板大言不惭道。 “咳咳……”赵昊不禁对此人的脸皮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不知他和那范大同对上,到底谁会更胜一筹? 唐老板却毫不脸红,继续套起了近乎道:“听公子口音,该是徽州老乡吧?哦对了,竟还没自我介绍。鄙人小姓唐,贱名友德,歙县人氏。” “我叫赵昊,休宁人。”他对所谓老乡并没有什么感觉,那张员外不也是徽州老乡? “竟然还是邻县的!”唐老板先是一喜,旋即盯着赵昊看一会,迟疑问道:“公子也姓赵,跟户部赵侍郎有什么关系?” “那正是家祖,可惜要在侍郎上,加个‘前’字了。”赵昊语气萧索的说道。来前他便想好了,要抬出祖父的招牌来,不然无法解释这么多糖的来源。 堂堂南京户部右侍郎,虽然是管盐的,但家里存上几十斤糖,同样十分合理。 唐友德果然露出理应如此的神情,赞道:“怪不得刀子这么快,原来是名门之后啊。” 赵昊矜持的点点头,保持落难公子不倒架的人设。 ~~ 待到伙计验完货,过完秤,果然是三十斤毫不掺假的白砂糖,一两不多一两不少。 这是赵昊刻意为之的。早晨在铁匠铺过秤时,秤得三十一斤二两三。赵昊便将零头取出,请高铁匠代为保管,留做他用。 唐友德又让掌柜的起草一份交割文书。 赵昊却掏出那两张赵守正预先签押的白纸来,道:“我小孩子家家的,哪能签字画押?还是用家父的名义立文书吧。” 唐友德笑笑,虽知道这里头怕是另有隐情,却没有反对。因为签不签文书,对买家来说都无所谓,反正货物没问题,也已经到了自己手里。 这文书保障的是卖家的利益,是用来保证赵昊能按时按数拿到银子的。 文书拟好后,唐友德也在上头签字画押,然后接过掌柜备好的一百两银子,用专门秤银两的戥子,当面称给赵昊看,同样是一百两不多不少。 待赵昊收起那些银两,他又拿出一张桑皮纸材质的会票,双手奉给赵昊道:“小店现银不够,剩下的麻烦公子,与我同去隔壁伍记交割。” 这是赵昊第二次见到所谓的‘会票’了。 上次见此物时,隔得远没有看真切,这次他仔细端详起这张手感独特的会票来。只见它比后世的百元钞票稍宽一些,当然是竖版的。上头有用蓝色油墨印刷的统一格式,也有天头地尾、骑缝章、有银号画押,有掌柜背书,看上去与两百多年后的银票十分类似。 唯一不同的是,上头没有‘见票即付’的字样。只有存入的金额,上头还多了存入人的签押…… 比如这张会票上,就写着‘今收到唐友德纹银肆百两整’的字样。比起后来老西儿们发行的银票,倒更像是存折。 赵昊便在唐友德的带领下,进了就开在街对门的那家‘伍记通商银铺’。 这时代还没有专营汇兑业务的票号,都是当铺、银铺之类带有金融性质的店铺,在兼类似的业务而已。不过规模最大的几家当铺、银号,分店已经开遍两京各省,比如‘万源号’、‘恒通记’,已经可以做到全国各省通兑了。 “伍记规模要小一些,只能在两京南直隶兑取,连浙江都没分号。不过也有三十家分号之多了,且总部在歙县,是以敝店银钱往来都在它家。” 唐老板颇为崇敬的指着伍记的招牌,又对赵昊笑道:“这伍记虽是我歙县的商号,如今当家的,却是你们休宁嫁过来的叶寡妇,那也是个不逊色令祖的狠角色哩。” “叶寡妇,没听说……”赵昊混不在意,他现在只想赶紧拿到钱。 ps.新的一天求推荐票~求评论~~~ 第二十七章 我愿被侮辱一千次 那家‘伍记通商银铺’,却不像唐记南货铺那样凭君出入。 四条膀大腰圆的黑面汉子守在银铺门口,他们怀里抱着四尺多长的倭刀,恶狠狠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好在唐友德常来常往,有他带着,赵昊倒也不用像旁人那样,遭受几位门神的盘问。 只是高武那副尊容,可怕程度还在几个门神之上,哪怕有唐友德打包票,他依然被要求在门外等候…… 看一眼略显委屈的高武,赵昊便跟着唐友德进去银铺。 银铺里的规制,与当铺十分类似。高高的柜台上,围着坚固的栅栏。朝奉坐在柜台后,透过几个小小的窗口,与前来存兑银两的顾客对话。 唐友德熟门熟路,不用伙计带路,便径直领着赵昊来到一个闲着的窗口前。他与里头的朝奉随意的打着招呼,便将要办的业务交代清楚了。 赵昊是头一次进这种地方,自然是少说多看。透过唐友德和那朝奉办理的过程,他发现会票确实比后来的银票落后一些。银票是见票即付,认票不认人。会票却认票又认人,必须凭存入人的花押名章支取。 而且唐友德还告诉他,异地支取时,还不能见票即付,需要等上些时日,待当铺银号用信件核验过花押才会付钱。 ‘虽不便利,但胜在保险。’赵昊闻言安心不少,便觉着会票又比银票好了。 在唐友德的建议下,赵昊也在伍记开了户,又现场刻了章,留了花押,这次却用的赵昊自己的名义。 唐友德暗暗腹诽,这次怎么不说自己小孩子家家了? ~~ 开户后,赵昊将唐友德提出的四百两,加上五十两现银,共计四百五十两,重新存入了伍记的户头上。 只是非但没有利息拿,每年还要交给银号四两半银子的保管金,让赵昊心疼的要死。 但安全第一啊,该花的钱是不能省的。 因为是头次开户,赵昊用了足足大半个时辰才完事儿。那唐友德居然一直陪在一旁,并没有因为交割完成,就不耐烦了。 这让赵昊对他的印象略略改观。 两人从伍记银铺出来,这才互相道别。 赵昊谢过唐友德的帮助,唐友德也拱手笑道:“贵同乡,还有糖要记得敝店哦。” “那是人送给我祖父的西洋货,如今家败了才拿出来贩卖。至于老家还有没有,我得问过祖父才知道。”赵昊自觉滴水不漏道。 “哦,是这样。无妨,公子有空常来喝茶。”唐友德脸上丝毫不见失望,依然客气的与赵昊作别。 待到唐友德进去店中,赵守正便凑过来,搂着儿子的脖子,开心笑道:“吾儿果然不同凡响,一下子就赚了两百两!” “啊?什么两百两?”赵昊一愣。 “你不是朝我比划了两根指头吗?”赵守正瞪大眼问道:“难道又是二十两?” “哦……”赵昊恍然,心说我那是胜利的意思。本想告诉父亲,其实赚了五百两,但转念一想赵二爷的纨绔习性,决定还是将错就错,便笑道:“当然是两百两了。” “那就是了,幸甚至哉!”赵守正说完却一阵心虚,唯恐儿子追问,他方才为何要说‘又’字?便对赵昊和高武笑道:“这街上有家得意居,大厨烧一手过得去的淮扬菜,不如我们去庆祝一番。” 高武寻思片刻,摇摇头道:“赵老爷和公子吃吧。咱不放心老爹,先回去了。” “那就一起回去。”赵昊其实也不想多事,他身上既有银子又有会票,看谁都像做贼的。 “唉,好吧。”赵守正只好同意,面上难掩失望之色。 直到赵昊在街上打了四斤花雕,还切了两包卤菜,他这才重新高兴起来。 ~~ 赵昊怀里揣着炸弹,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 何况他也是少爷习性,手里有钱了,哪还肯靠两条腿走回去? 三人到了街口,叫一辆揽客的马车。一番讨价还价,付了二十文钱,三人上车回家。 马车里还算宽敞,赵昊舒服的靠在车壁上,伸直了双脚,看着窗外步行的人群,不禁惬意道:“还是坐车舒服啊。” 赵守正却撇撇嘴道:“什么破马车,连个垫子都没有,硌屁股。” “那你下去步行啊?”赵昊翻翻白眼,笑道:“那样我和高大哥两人,还能躺着哩。” “嘿,你个臭小子,当你爹傻是吧?”赵守正笑骂道:“汝不闻‘慰情聊胜无’?” “我只听说过‘君子不将就’。” 赵昊开心的和父亲斗着嘴,没什么感觉就看到窗外的景物熟悉起来。 “快到了。”一直默默旁听的高武,忽然出声提醒道。 “啊呀,这么快?我还没坐过瘾呢。”赵昊居然生出意犹未尽之感。 “唉,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古人诚不欺我。”赵守正也有同感。 这些天来,他父子俩交通全都靠走,甚至还挑着担子走过一趟,真是恨透了这条路。感觉还没报复回来,怎么就到了呢? 。 马车在铁匠铺门口停下,赵昊付了铜板,让父亲在店外等候。他借口去取剩下的白糖,跟着高武进了铁匠铺。 这会儿已是中午,铺子里却静悄悄的。 高武小声告诉赵昊:“我爹有午睡的习惯。” 便蹑手蹑脚进去里间,待他掀开门帘,里间果然传来阵阵鼾声。 不一会儿,高武拿着那包糖出来。 赵昊也将给他父子买的那份酒肉,搁在了桌上。 “高大哥辛苦了,我先回去了。” 说完,他便拿着糖,转身走到铺门口。 “等等……”却听身后高武闷喝一声。 赵昊回头一看,却是高武发现了,他压在卤菜包下的那两锭共十两的元宝。 “呵呵,还能让高大哥白跑一趟?”赵昊有些尴尬的笑笑,他觉得这是应有之意,不知高武干嘛这么大反应? 却见高武脸涨得通红,捏着那锭银子哆嗦了半晌,才挤出一句话道: “公子瞧不起人!休要再侮辱高武。” 说完,他便把银子递给赵昊。 赵昊不接,高武居然直接丢出了店去。 然后一把将赵昊推出门外,便砰地一声关上了店门。 赵昊被推了个趔趄,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赵守正扶住儿子,又弯腰捡起那锭银两,递还给赵昊道: “这算侮辱吗?如果这是侮辱,我愿意被人侮辱一千次……” ps.第二更送到,求推荐票求章评啊~~~~ 第二十八章 毁尸灭迹 赵昊看着铁匠铺紧闭的大门,无奈叹了口气,心里却愈发看重高武。 但今天不适合再见面了,他怏怏回到家。 进了院子,赵昊又从怀里摸出两锭,将二十两银子丢给赵守正道:“一千次太多,权且先侮辱父亲两次。” “好说好说。”赵守正开心坏了,捧着四锭银子端详了半天。“老朋友,以前怎么不觉着你如此可爱?“ 但欣赏完了,赵守正还是依依不舍的将钱还给儿子道: “这阵子我也明白了,日子是要过的。钱在为父身上,转眼就没了。还是你管着吧,需要时再找你拿。” 赵昊不禁热泪盈眶,心中腾起一份老父母的欣慰感。 人果然是要在苦难中才能成长,贱。 “这就是给父亲零花的。”他又将银子塞回了父亲手中,笑道:“所谓钱是英雄胆,囊中羞涩如何做得大丈夫?” 赵守正这才不再推辞,喜滋滋道:“那我就收下了。” ~~ 父子俩说完话便分头行动,赵守正在堂屋布菜。赵昊则回到自己住的西间。 他先使劲推开自己睡的破床,掀开原先支着床脚的青砖,青砖下是他提前挖好的小洞,里头还放着个空木盒。 这都是赵昊提前挖空心思准备好的。 他只留了十两银子在身上,作为日常花销。 便将剩下的二十两银子,并那张存票放进小木盒中,再覆以青砖,最后将床腿压在砖上,赵昊这才松了口气。 待他回到天井,赵守正早就给他打好了洗脸水。 “洗洗快用饭吧。”赵守正笑眯眯催促着儿子。 虽然他每天都笑呵呵的,但直到今天,才如释重负,笑得如从前一般没心没肺。 赵昊也很高兴,刚要取笑父亲两句,却忽听院外有人大喊道: “先别开饭,等我一起!” 听到那声音,赵昊手里的胰子噗呲滑落在地。 隔着矮矮的围墙,能看到个顶着对招风耳的硕大脑袋,正兴冲冲的往门口跑。不是那专打抽丰的范大同又是谁? 赵守正也变颜变色,捂着自己的荷包道:“这厮莫非能闻到银子的味?吾手里刚有钱就上门?” “不至于,咱们才刚回家,他如何得知?”赵昊摇摇头,弯腰捡起了胰子,小声叮嘱父亲道:“应该是有别的事。你将钱收好,不让他看到就是。” 赵守正忙弯腰隔靴搔痒,顺势将荷包塞到靴子里。 刚起身,就见范大同踢开虚掩的院门,满头大汗拎着大包小包跑进来。 “快接我一下。”范大同咋咋呼呼的朝两人吆喝道:“瞧瞧,我带什么来了?” 父子俩吃惊的目光中,范大同将一包包切好的猪羊肉、还有两条胖头鱼,以及若干熟食一样样显摆开了。 “烧鸡、咸水鸭、猪头肉,还有这个……” 说着,范大同从怀里,掏出个贴着方红纸的大酒葫芦,红纸上写着‘大曲’二字。 “好东西……”赵守正双目放光,伸手待要接过时,却想起儿子早晨的话,不由怏怏道:“暂时要戒酒了。” “世叔今日竟如此豪爽?”赵昊一边将生肉和鱼送进厨房,不禁好奇道。 “庆贺乔迁嘛,昨天给银子不要,今天就买成酒肉同吃。”范大同笑呵呵道:“贤侄,我看米缸快空了,还在街上米行买了一石米、一桶油,待会儿伙计就给送来。” 南京米贵,一石米要一两银子,油的价格就更高了,加上这些酒肉吃食,他昨天那点银子怕是要花出去一半了。 “你省着点花,不要这么大手大脚乱花钱。”赵守正自己境界上去了,很自然的教训起范大同来:“圣人云,俭以养德。” “呵,兄长怎么变了性子?以往不都是说,千金散尽还复来吗?”范大同在身上胡乱擦擦手,便将那只肥美的烧鸡撕成数块,将两根鸡腿递给父子俩,自己抱着半只鸡啃起来,道: “给兄长花钱怎么能算乱花?我本想请你们去得月楼庆祝乔迁的,但想到五两银子怕是不够……” “咳咳……”听得赵昊险些没噎死。自己父子俩搬过来这些天,吃饭上拢共没花一两银子!其中还包括赵守正嘚瑟出去的那半两。 这饭大桶也太不拿钱当钱了吧! “贤侄休要莫名惊诧。”范大同却一脸不以为意道:“你也是官宦人家出身,这点钱算得了什么?秦淮河画舫的上船钱都要五十两,得月楼也算是南京名楼,五两银子吃不到什么好东西的……” “确实。”赵守正点点头,显然之前经常出入那种场合。只是不知去的是五两的地方,还是五十两的那种地方…… “好吧……”赵昊翻翻白眼,这种狗大户的生活,我怎么就没捞着过一整天呢? 他进屋端出当做晚饭的几样卤菜,与范大同带来的吃食拼成一桌,三人就在天井里大吃大喝起来。 待范大同吃饱喝足,才剔着牙问道:“兄长往后如何营生?” “这个不用担心,我儿……”赵守正刚想显摆一下,却被赵昊偷偷踩了一脚。 他马上摇头改口:“我儿……让我考举人,书中自有千钟粟,到时候就不愁了。” 范大同闻言暗暗苦笑,不知兄长哪来的自信。但他这种人惯于溜须拍马,怎会说一句扫兴的话? 便举起酒杯笑道:“那小弟先预祝兄长桂榜飘香、连登黄甲!” “那这一杯,我还非喝不可了。” 赵守正心情大好,看范大同格外顺眼,两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兴头上来还唱起了青楼小调,简直骚的没边了。 这一喝就收不住了,赵守正的酒量又差,三杯大曲下肚便忘乎所以,揽着范大同的膀子,大着舌头道:“所谓患难见真情,今天你能再上门,还买这么多东西,你这个朋友……就算没白交。所谓,有福同享,来,当个哥哥的不能让你吃亏……” 说着他竟伸手从靴子里拿出五两银子,拍在范大同的面前道:“拿去花差!” 范大同吃了一惊,显然没想到赵守正居然还能拿出钱来。 他瞥一眼赵昊,忙摆摆手道:“这不合适吧。兄长现在今非昔比了,我不能……” 说着话时,他一直看着赵昊的反应,却见赵昊神态如常,显然并不在意。 “不能拿这么多,给我二两……”范大同便改口道:“二两就够了。” 赵昊不禁摇头苦笑。 “给你就拿着!哪那么多废话,给我省着点花就成!”赵守正却豪气干云,不容分说就将五两银子塞进了范大同怀里。 “嘿嘿,兄长赐,不敢辞。这次我保证多花几日。”范大同喜滋滋的将银子贴身收好。 唯恐赵昊忽然发难,把银子要回去。他又猛灌了两杯,便迫不及待的起身告辞了。 送走了心满意足的范大同,赵守正酒劲也过去了,有些心虚的看着儿子道:“你不怪我又给他钱吧?” 却见赵昊摇摇头,笑道:“说好了是父亲的零花钱,自然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顿一顿,他又幽幽道:“父亲不是保证过,大比前要戒酒吗?” “今天不是高兴吗?下不为例,下不为例。”赵守正忙讪笑着比划下拳脚道:“况且为父也没喝醉,你看,身姿多矫健!” “没喝醉是吧?来,帮个忙。” 赵昊便不客气的招呼一声,让他帮着将伙房的那几十斤糖渣抬到后院去。 然后两人用铁锨挖了个大坑,将糖渣一股脑都倒进去。 “可惜,若是卖掉,能换一个月的酒肉呢……”赵守正不禁肉疼,确实愈发长进了。 “让人发现了,就麻烦了。”赵昊却摇摇头,解释道:“几十斤白糖卖出去,本来就扎眼,若是让有心人知道,咱们先买了那么多红糖,又出去那么多糖渣,怕是会联想到,咱们是不是有提炼法子的。” 守正这才明白,赵昊为何要踩自己那一脚,不由赞道:“我儿果然谨慎,为父就是随口说说,自然都听你的。” 赵昊本来想直接掩埋的,又怕糖太多招来大群的蚂蚁,又去街上买了一大桶生石灰,兑水浇在上头,彻底毁尸灭迹后,才盖上了厚厚的一层土。 ps.新的一天,求推荐票求章评啊~~~ 第二十九章 本少爷现在有钱了 说来惭愧,赵昊虽然口口声声让赵守正专心举业,不要为其他事分心。可这阵子迫于生计,他整天拉着父亲东跑西颠,还没让赵守正安安心心读一天书呢。 赵昊可没忘了,今年自家的头等大事是什么。现在生计问题已经解决,自然不会再让赵守正为任何事分心了。 当晚,父子俩便再次开会,定下了全力以赴冲刺秋闱的计划。而要想八月有资格进贡院,首先就得通过四月份的科考。 现在已经是二月末,距离这场生死攸关的资格考试,满打满算只有四十来天了。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这下就连赵守正也紧张起来,第二天一大早,早饭都没吃,便赶去国子监应卯坐监去了。 科考前,赵守正至少得混个脸熟才行。一个多月时间天天坐监,怕也稍显不够,他哪里还敢再旷课? 赵昊就没那么苦逼了,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睡饱睡足才爬起来。 一想到赵守正这会儿,应该已经坐在明亮的课堂中,背着小手听国子监博士们讲天书。赵昊就觉着自己的选择正确无比。 想着赵二爷一把年纪还要刻苦用功的样子,赵昊一边刷牙一边情不自禁的嘿嘿直笑。 自己考举人,哪有让老爹考举人来的舒服? 洗漱完毕,他习惯性的走到伙房,想要热热昨晚的剩饭。可刚点着了取灯儿,他忽然一拍脑袋,自言自语道: “本少爷现在有钱了,干嘛还要吃剩饭?” 便一口吹熄了取灯儿,揣上昨日买酒肉串回的散碎银子,锁好门,大摇大摆上街去了。 他本打算去找家像样的早点铺子,好好享用一顿丰盛的早饭。但看到那桥头的早点摊子,却又改变了主意。 ‘人不能忘本。’赵昊如是想着,便径直往桥头走去。 却见生意冷冷清清,只有两个花甲老人在那里,慢条斯理的吃粥。 也不奇怪,这会儿已经日上三竿,除了老人家,哪还有他这样的闲汉没吃早饭? 这会儿没生意,摊主已经坐下歇了,妇人在河边刷碗,留下巧巧一人照看生意。 少女正百无聊赖的摆弄着自己的发梢,看到赵昊便笑着招呼道:“今天想起吃早饭了?” 赵昊闻言面皮发烫,他父子搬来之后,一直囊中羞涩,统共只来买过一次早饭。其余时候,要么捱过去不吃,要么就吃前一晚的剩饭。 又想到,就连那唯一的一顿早饭,都打碎了汤碗,只吃了几个沾了灰的包子。 ‘我实在是太难了……’赵昊不禁眼圈发红,为自己过去的苦难岁月感慨。 叫巧巧的少女,探着脖子隔着笼屉,凑近了赵昊,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又没钱吃饭了?” “谁说的!”赵昊登时脸红到了脖子根,嚷嚷道:“我那天是忘带钱了而已!” 说着,他将一块四五钱的碎银子拍在了笼屉旁。 “碗钱,包子钱!全都还你!” “找不开。”少女看到银子吃了一惊,没好气的撇撇嘴:“小本生意,只收铜钱!” “不用你找,好吃好喝的尽管上就是。”赵昊便大马金刀的捡一张空桌坐下。 这时,摊主早被惊动,见有动机不明的阔少上门,他唯恐女儿招惹到对方,马上将巧巧拉到一边。亲自招呼起赵昊道: “这位公子见谅,这会儿天不早,剩下的食材已经不多,就是全给公子,也不要一百文钱的。” “不打紧,剩下的钱先存着。”赵昊见自己有些吓到人家了,忙摆摆手,和气道:“大叔,我是吃饭的街坊,有什么随便上,不挑的。” 说话间,一旁吃粥的老汉,也开口道:“是啊,方德,这就是救了高铁匠的那位公子。那天高武给他当街磕头,我看见了。” “是这样啊……”摊主这才松了口气,这才去给赵昊张罗吃食。 赵昊朝那老汉拱拱手,感谢他替自己解释。 “公子这样的高人住在蔡家巷,是街坊们的福气。”两个老汉都对他十分客气。所谓人老怕死,他们显然是冲着他高明的医术去的。 若是让他们知道,赵昊的医术就是一锤子买卖,实不知会作何感想? “瞎猫碰上死耗子而已,高人二字当不起。”赵昊忙给自己减轻压力道:“我可不会看病的。” “公子太谦虚了,现在像公子这样谦虚的少年郎,不多了。” “是啊,满壶水不响,半壶水咣当。本事越大,就越是谦虚哇!” 谁知两个老头却愈发认了死理,都要把他脑补成虚怀若谷的少年神医了。 赵昊被夸得,那叫一个如坐针毡啊。幸好巧巧端上来早点,这才帮他解了围。 “南煎丸子,小笼包子,还有你念念不忘的油端子,油果子。吃不光不许走啊。” 巧巧虽然嘴上厉害,可她那面团子似的小模样,实在没有任何威慑力。 赵昊笑道:“谁说我一个人吃来着?” 说着,他将一半的吃食分出来,对巧巧道:“送给两位老伯。” “用不着,已经吃饱了。” “是啊,上了年纪,吃不了太油的。” “打包带回去,给孩子吃嘛。”赵昊笑着一摆手道:“所谓远亲不如近邻,二位老伯往后还要多多照拂寒家。” “放心放心,有老朽这个甲长在,蔡家巷没人敢欺负你家的。”替他说话的老者,开心的打包了小笼包。 另一个老者打包了油果子,也笑道:“甲长都发话了,小哥往后有什么用人的事儿,尽管开口就成,这蔡家巷别的没有,精壮的汉子满地跑。” 赵昊没想到,自己随便送点人情,还能结识上此地的甲长。他科班出身,自然知道大明有保甲制度,居民十户为一甲,十甲为一保。保甲连坐守望,稳定最基层的民众秩序。 甲长大概相当于后世的村民组长了。 不过他搬来这么久,也没人让他父子去见甲长,签互保书,可见大明两百年下来,这套秩序已经名存实亡,形同虚设了。 赵昊优哉游哉的吃完饭,这才掏出布帕擦擦嘴,施施然走了。 那摊主夫妇看着他的背影,啧啧称奇道:“这么多年还没见过,来路边摊子摆阔的呢……” “他哪有什么钱?”巧巧却不以为然道:“打肿脸充胖子罢了。” “不过倒是个场面人,看来应该也是大户落魄的。”摊主闻言同情一叹,居然有些自怨自怜。 ps.第二更送到,赵公子的幸福生活开始了,替他求推荐票求章评求包养哦~~~~ ps2.白天要出门,中午那章提前发了哈。 第三十章 可不能让他跑了 吃过早饭,见天色还早,赵昊便去街上的土产铺子里,买了松萝茶、梅花糕、盐水鸭和大曲。 然后提着这南京人拜客时,常备的四样厚礼,来到铁匠铺向高武道歉。 高武正在铺子里冲洗地面,看到赵昊进来,登时局促的手不知该往哪放,张嘴闭嘴愈发说不出话来。 还是高铁匠踢了他一脚,骂道:“这孽障就是狗脾气,好心当成驴肝肺!” 高武这才尴尬的说出话来:“昨日太冒失了,公子不怪罪就好。东西万万不能收。” “又不是给你的!”赵昊翻翻白眼,将东西搁在桌上道:“给老伯补补身子的,与你无关。”说着把脸一拉道:“要想日后不来往,你尽管再拒绝。” 高武这才无奈的收下。 高铁匠对这个救过自己的年轻人,有着天生的好感,拉着赵昊进屋,非要请他喝茶。 赵守正天黑才能放学,赵昊左右无事,便也欣然同意。 高武在铺子里支开了茶桌,给父亲和赵昊沏上茶,就继续忙活去了。 聊天这种高难度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参与的。 不过赵昊和高铁匠聊得也十分投机。通过攀谈,他得知高铁匠原是义乌矿上的铁匠。前些年倭寇横行,朝廷征集铁匠为抗倭军队造枪造炮,高铁匠便来了南京,成为南京神机营的匠工。 在神机营干了七八年,高铁匠年纪渐渐大了,干不了精细活了,便告老离开了军营。但因为他掌握了造枪造炮的技术,按照规定,不可以离开南京,必须要在军营附近居住。便用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在蔡家巷开了个铁匠铺,给人打打农具、菜刀之类勉强糊口。 赵昊想到家中那柄寒光闪闪,差点把自己指头剁掉的菜刀,不禁对高铁匠的手艺肃然起敬。 吹捧了老汉一番,他这才瞥一眼撅着屁股在后头干活的高武,问道:“那高大哥,是怎么加入戚家军的?” “这小子原本也跟我来了南京,可他天生是个待不住的货,受不了整天敲敲打打的烦躁。”高铁匠狠狠瞪一眼儿子,为自己的手艺要失传而愤愤道:“把铁坯千锤百炼,淬火敲打成寒光闪闪的兵刃,是多么享受的一件事啊!” “是啊。”赵昊忙别有用心的吹捧道:“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 “好哇,好!好诗!”高铁匠虽然不甚了了,却也能听懂大概是在称赞铸剑师傅。激动的老汉使劲拍着赵昊的大腿,恨不得亲他一口。 那可是用来打铁的手臂啊,赵昊的小身板哪禁得起这份蹂躏?疼得他一阵呲牙咧嘴。 高铁匠赶忙抬手致歉。“老汉得意忘形了,公子没事吧?” “没事。”赵昊揉着生疼的大腿,强笑道:“老伯继续。” “说到哪了?”高铁匠挠挠头回忆一番,才一拍脑门道:“对了,说他不愿子承父业,整天耍刀弄棍,嚷嚷着要去杀倭寇。后来戚家军经过南京时,他就背着老汉偷偷投了军,这一去就是七八年。” “八年。”高武忽然插嘴道。 “哦?”赵昊望向高武,知道他终于组织好了语言。 便听高武缓缓说道:“咱虽不是最早参加的戚家军,可跟着大帅南征北战,从浙江一直打到广东,一仗都没落下过!” 赵昊对戚家军自有一份天生的崇拜,十分感兴趣道:“快讲讲,你们是如何杀倭寇的!” 高武便用他那低沉浑厚的嗓音,向赵昊述说着十三战十三捷,斩杀倭寇三千余,烧杀溺毙无算的台州大捷;斩倭寇五千余级的福建之役;剿灭海盗三万余人,将匪首逐于海上的广东剿匪战…… 讲起过往的战绩,高武神采奕奕,竟完全无需再组织语言,显然,那一场场的浴血奋战,都已经镌刻进了他的骨髓里,时时都浮现在他眼前。 只见他用茶盏在桌上摆起了地图,向赵昊详细讲解横屿之战道:“此役,我戚家军先以火炮击沉倭寇战船,并轰击倭寇大营。再以突击队强行登陆突破倭寇本阵,斩杀倭寇头领,打出了一场精彩的歼灭战……” “好一个步炮协同啊!”赵昊击掌赞叹,恨不能亲眼目睹戚家军大发神威的一幕。 高武看着赵昊,憋了好一会儿,才闷声道:“步炮协同,总结得好……” 这时,高铁匠端着热腾腾的饭菜到了近前。 赵昊才猛然醒悟,两人光顾着摆龙门阵,连高铁匠什么时候离开去做饭,都没察觉到。 高武赶忙起身帮父亲布菜,高铁匠看着空有一身武艺,无处施展的儿子,叹了口气,才转头对赵昊笑道: “粗茶淡饭,公子将就用一点。” 说着又掏出一串钱,递给高武道:“到对过老马家,割点卤菜回来。” 赵昊马上拦住高武道:“这样以后,可不敢来蹭饭了。” 高铁匠也不再坚持,叫住儿子道:“算了吧。公子洒脱之人,太过客气了反而不喜。” “如此甚好。”赵昊端起碗,夹一块酱瓜送入口中,感觉颇为清爽。其实他早饭吃的太晚太多,喝点粥吃点酱瓜刚刚好,还真不适合碰荤腥。 三人便边吃边聊,见赵昊是真的随和,高铁匠才试探着问道:“有件事,老汉一直弄不清楚。” “老伯有话直说就是。”赵昊喝一口碎茬粥,笑眯眯道。 “那老汉就有啥说啥了。”高铁匠看看唇红齿白的赵昊,奇怪问道:“我观公子行事利落、为人义气,按说应该大富大贵的人家才是,怎么会跟令尊落到这般田地?” 赵昊闻言苦笑道:“实不相瞒,家祖乃原南京户部右侍郎,今年京察犯了事,丢官回乡不说,还把若干家业全都败掉。我父子只好流落此地,勉强挣扎度日。” “原来如此。”高铁匠唏嘘一番,便笑道:“公子绝非池中之物,相信很快就会时来运转,重见云天的!” 说着他一拍胸脯道:“别看老汉父子这样,还是有些积蓄的,公子若是需要周转,尽管开口就是!” 赵昊闻言,有些吃惊的看一眼高武,高武微微摇头,显然并未将他刚赚到五百两银子的事情,告诉自己的父亲。 赵昊心中又是一喜,暗道嘴巴这么紧,实在是难得,可千万不能让他跑了。 ps.第一更奉上,求推荐票求章评啊~~~~~ 第三十一章 秀才的体面 初春正午的阳光温柔和煦,照得铁匠铺中一片暖洋洋。 赵昊与高家父子一边吃着便饭,一边聊着家常。 得知了赵昊家遭难的情形后,高铁匠主动提出,可以周济他们一二。 看他父子的吃穿,看这寒酸的铁匠铺,高铁匠能有几个钱?却愿意急人所难。 虽然有报恩的意思在里头,却也让赵昊颇为感动。 “不瞒老伯说,昨日高大哥帮着我狠狠赚了一笔,已经解了燃眉之急。” “那太好了。”高铁匠替赵昊高兴一阵,又关切道:“那也得有个长久的营生啊,令尊可有什么打算?” 赵昊知道,他是委婉的问,赵守正为啥一把年纪,还游手好闲? 便笑道:“家父在国子监读书,要参加今年秋闱的。” “啊,令尊原来是位相公,真是失敬。”高铁匠颇为意外,仔细回想一下赵守正的装束行止,不由摇头道:“老汉是一点没看出来。” “哦?”赵昊好奇问道:“相公二字又没写在脸上,老伯看不出,也是正常吧?” “那怎么会?”高铁匠大摇其头道:“官人有官人的体统,相公有相公的体面,那是一看就没差的。” “咦,还有这回事儿?”赵昊只知道,当了官有官体,却不知连个秀才监生也要有相应的体面……而且连个老铁匠都知道,显然已经成了整个社会都默认的规矩。 “公子竟不知道?”高铁匠吃惊的瞪大眼,想一会儿才醒悟道:“公子官宦之家,钟鸣鼎食,平日衣食住行,已经远超寻常举人,更别说秀才、监生之类的相公了。” 高铁匠自行脑补,倒省了赵昊一番口舌去解释,他便搁下饭碗,拱拱手道:“还请老伯赐教。” “公子哪里话,老汉也不过道听途说,哪知道真正的体统?”高铁匠连忙摆手,实在推脱不过,这才字斟句酌道:“那老汉就把这些年在南京城看到,大概讲给公子听,权当一乐呵。” “老伯请讲。”赵昊忙做洗耳恭听状。 “还当官的就不说了,公子肯定比老汉清楚。”高铁匠先排除了在任官员。 我还真不清楚……赵昊心中默默说一句,但为了维持落难官宦子弟的人设,他也只好强笑道:“好的。” “单说那些不当官的吧。老汉看那些致仕的、丁忧在家的两榜乡绅,进进出出都坐着四人抬的大轿子,轿夫之外,还有专门打罗伞的伞夫,这五人都穿着红背心,带着红斗笠,还有门下皂隶长随跟着,十来人前呼后拥,跟任上的那些官老爷没什么区别。当然,跟正印官还是没法比。” 赵昊听得两眼发直,心说这也太爽了点吧。便又问道:“那举人呢?” “举人老爷也坐轿,但只能坐两人抬的布轿,轿夫也不能穿红,倒也有书童长随跟着打伞,加起来也得养四五个人。”高铁匠拢着胡须道:“举人老爷都是新贵,最讲究体统不过,听说乡下的老爷们都坐四人大轿,还有举‘孝廉’、‘乡魁’回避牌的,却也只能糊糊老乡亲。但进城是不敢的,还得改回两人小轿,不然要被戳脊梁骨的。” “这样啊。”赵昊听到这层,愈发坚定了要让赵二爷考中举人的信念。却又忽然心中一紧,有些艰难的问道:“举人有钱,可穷秀才怎么维持体面?” 大明朝的贡生、监生、秀才,基本算是一个阶层。赵昊不便问‘穷监生’,便改问‘穷秀才’,也是一样。 “相公是可以坐肩舆的,不过他们没正经进项,读书开销又大,若非家里有,日子大都不好过,因此平日里安步当车也没人笑话。可若是拜见师长、见官参衙时,若不租上一抬肩舆坐一坐,还是会被笑话的。” “但相公再省,一个书童是不能省的。”高铁匠看看赵昊,小声道:“三月份开始,下雨天就多了,赵相公若是自己打伞,非但旁人笑话,心里也会不好过的。” “原来秀才不能自己打伞?”赵昊忽然想起,赵守正每日出门,自己让他带伞,他都推脱不带。本来只以为是赵二爷懒病发作,没想到居然还另有原委。 “那是自然,而且相公们的伞,都是锡顶的,跟咱们平头百姓是不一样的。”高铁匠不无羡慕道:“雨天暑日,书童张开,银光闪闪,一看就知道是秀才相公来了。” 赵昊不由自主缓缓点头,心里已经盘算起,到底从哪里雇书童的问题了…… ~~ 正待问问高铁匠有没有门路,他忽然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在巷口探头探脑。 “咦?”赵昊不禁有些奇怪,大伯和堂哥怎么来了? 正好也吃饱喝足了,便辞别了高铁匠父子,出来铁匠铺。 “干嘛呢?!”赵昊站在那两人背后,忽然低喝一声。 “妈呀……”吓得赵守业腿一软,险些跪地上,赵显却险些蹦起来。 “你这臭小子,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赵守业回头见是赵昊,不禁哭笑不得。 “这不跟大伯开玩笑么。”赵昊笑嘻嘻的朝大伯拱拱手,又朝堂兄呲牙一笑道:“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当大伯的,难道不该来看看你们?”赵守业今天的态度,却比往日要温和不少。 “那就里边请,地方简陋,大伯别嫌弃就好。”赵昊说着,带领两人进了家门。 赵守业被眼前修修补补、破败不堪的景象给惊呆了。 好半晌才难过道:“你们真的住这儿了?前日你父亲去衙门说,我还不信。” “这还好多了,若非邻居帮着好生修葺,简直没法住人。” 赵昊一边给大伯和堂兄沏茶,一边随口问道:“听父亲说,大伯没住在官舍?” 赵守业闻言尴尬的咳嗽一声,搪塞道:“唉,有些缘故,暂时住在你兄长的外公家,只是暂住,暂住。” 赵昊便一脸羡慕,道:“那感情好,定要多住些时日,可省好些开销。” 他这话确实有感而发,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些天他都遭遇好几次断炊危机了。 大伯见赵昊并无揶揄之色,才想起他父子原本是打算软饭双吃的,只是双双惨遭退婚,才落到今日的地步。 心中不禁尴尬全无,反而有些感到安慰。 ps.第二更送到,求推荐票,求评论啊,?(°?‵?′??)~~~~~~~ 第三十二章 软饭硌牙 赵昊有一搭没一搭的陪大伯说着话。赵显默默坐在一旁,不言也不语。 在赵昊印象中,家遭大难之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但也不至于一个下午都说不上来三句话。 再看赵守业,自己明明已经告诉他,父亲在国子监坐监,天黑才能到家,他却坚持要等赵守正回来。 若说是兄弟情深,那他为何老心不在焉? 赵昊看着赵守业不断烦躁的扭动着屁股,真担心他把板凳扭断了。 他感觉气氛有些诡异,索性直接开口问道:“大伯有事跟我说也一样的。” 赵守业看看他,嘴唇翕动几下,摇摇头道:“还是等你父亲回来吧。” “成,那晚饭就在这儿凑合吧。”赵昊看看天色昏黄,便推说去置菜,逃脱了这让他无比煎熬的环境。 离开家,他却先到高铁匠那儿,又闲聊了一会儿,嗑了会儿炒南瓜子。约摸着赵守正快回来了,这才慢吞吞到街上的酒馆,买几样荤菜,再打两斤烧酒,还不忘给高铁匠家捎一份。 他正在和高铁匠推让间,便见赵守正拎着布书袋,趁着天没黑透,急匆匆往巷子里走去。 “父亲。”赵昊借势甩掉了高铁匠,跟上赵守正。 “咦,儿子。”赵守正见他捧着的酒肉大喜,将书袋往腋下一夹,伸手就要去撕根鸡腿充饥。“饿死为父了!” “别,大伯来了。”赵昊忙侧身让开。 “是吗?算他还有良心,没忘了我这个弟弟。”赵守正闻言大喜,也不顾肚子饿了,兴冲冲跑进院中。 怎么说,兄弟俩一个娘胎里出来,又在一个家里住了三十多年,血浓于水的感情,是做不得假的。 ~~ 赵守业和赵显在院中,左等右等不见赵昊回来。 “父亲,弟弟怕是躲出去了。”赵显神情悒悒道:“不如咱们回去吧。” “怎么回去?回去有好果子吃吗?”赵守业郁郁的吐出口浊气,站起来揉了揉生疼的屁股。 “大哥,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在家等你!” 这时,赵守正高兴的快步进了院子。 赵守业这才稍稍松口气,讪笑道:“路过,临时起意,空着手就过来了……” “自家兄弟,客气个什么?快快,赵显帮赵昊把桌子摆好,我跟你父亲要好好喝一杯。” 赵守正在兴头上,也没察觉出大哥的异样。当然,他就是没在兴头上,八成也是看不出眉眼高低的。 屋里点上烛,桌上摆好菜,赵家四人就坐下吃喝起来。 “来来,这也算咱们头一次重聚,两个小子也一起喝一杯吧!” 见这厮非但又破戒,还要拉上自己,赵昊暗暗翻下白眼,却也没说什么。 赵守正给兄长斟上酒,端起酒杯笑容灿烂。 他越是这样,赵守业就越是神情阴郁,勉强和赵守正喝了几杯,其间数度欲言又止。 赵昊最看不惯大伯这种拖泥带水不干脆的熊样,便替他挑头道:“父亲,大伯等你一下午了,问他什么事儿,也不跟我小孩子家家的说。” “大哥这就见外了。我家现在是赵昊当家,你有什么事跟他说就行,我不做主的。”赵守正喝得脸色粉扑扑,还没拎清楚状况。 “是吗?”赵守业吃惊的看一眼赵昊,又羡慕的看看自家兄弟。之前他总觉着赵守正没心没肺、就知道坐吃现成,十分荒唐可笑,现在却反而羡慕起他来。 “唉,兄弟,那我就直说了……” 好一会儿,赵守业才收拾好心情,长长一叹道:“我如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有件事说出来你不要怪我。” “大哥不是说直说吗?怎么又绕起来了?”赵守正终于感到大哥的沉重,皱眉看着他。 “唉,实在是难以启齿,丢人丢到姥姥家了。”赵守业却不敢跟兄弟对视,声如蚊蚋道:“你嫂子那货,你也是知道的。她竟要我将前番给你的银子讨要回去。我不答应,她已经吵了好几场,说今天再不把钱拿回去,她就去找岳丈评理。” “弟弟啊,寄人篱下本就直不起腰来,我总不能在丈人面前,把老赵家的脸丢尽吧?”赵守业满脸羞赧的看向弟弟道:“我知道你比我还难,不到万不得已,真不想找你开口,可求爷爷告奶奶借了一圈,只借到十来两银子。” “咦?”赵昊忍不住轻咦一声。 “父亲还给爷爷偷偷塞了二十两。”一旁的赵显眼里含着泪,哽咽道:“我娘她也一并要讨回去。” “不可理喻,岂有此理?!”赵守正闻言大怒,将酒杯掷于地上,狠狠啐道:“大嫂怎么好这般让哥哥难做?问我要钱也就罢了,居然连给老爷子的钱也不放过?!” “钱家富得流油,她真在乎这十几二十两吗?”赵守业苦涩的喝一口闷酒道:“还不是当年那些烂事儿,让她一直怀恨在心?老爷子这些年没少排揎她,她如今可逮着出气的机会了……” “当年明明是她钱家耍诈在先,非但坑了兄长,还连累父亲仕途不顺!”赵守正面红脖子粗,大有要去跟钱氏理论的架势。 当然,他也不会真去。秀才遇到兵,尚且有理说不清。更别说遇上泼妇了…… “唉……”赵守业长长一叹道:““都过去二三十年了,我都快忘记了,没想到她还一直记仇呢。” “果然是最毒妇人心,这女人啊,就娶不得!”赵守正重重一拍桌子,对赵昊道:“儿啊,再给为父换个酒杯。” 赵昊暗暗翻个白眼,统共就这四个酒杯,上哪再给你找个去? 便将自己那杯一滴没喝过的酒杯,推到了父亲面前。 赵守正又跟兄长喝了几盅闷酒,方感同身受道:“前阵子我也饱餐了闭门羹。没想到,大哥竟跟我一样。” 赵昊闻言,忍不住撇撇嘴,暗道赵二爷不打自招了…… 不过就算他也没想到,大伯一个六品官,虽然是没什么地位的荫官,居然会混得这么惨。 他父子搬离了南城,便远离了南京城的是非圈,已经感受不到老爷子罢官带来的影响。 但赵守业还在做官,身处漩涡之中,这些天饱受上司同僚的冷眼,自有切肤之痛。 “唉,咱们老赵家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原先的踩过的人,现在有冤的抱冤,有仇的报仇。”赵守业仰脖喝了口闷酒,抹一把辛酸泪道:“原先帮过的人,却全都躲着我走了。” “大哥休要丧气!”赵守正夺过兄长手中的酒壶,怒其不争道:“你可是咱们老赵家的希望啊!想当年父亲不也是穷书生一个?如今你还是六品官呢,怎么就这般没志气了?” 赵守业却一个劲儿直摇头。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可没你这份志气了,如今只是厚着脸皮混日子罢了……” 见兄长霜打茄子一般,蔫得没边了,赵守正也跟着眼圈通红,陪着掉起泪来。 赵昊是看不得赵守正这样的,心中暗叹一声,起身给父亲递了个眼色。 ps.新的一天球推荐票,求章评啊~~大家踊跃发言啊~~~ 第三十三章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赵守正跟着进了屋,还没开口说话,赵昊便将四锭共二十两元宝递到了他手中。 欣慰的拍了拍赵昊的肩膀,赵守正便默默转身出去,将四锭银子放在兄长面前。 赵守业先是吃了一惊,旋即推还三锭道:“我只要五两就够了,身上还有些散碎银子,能凑齐的。” 赵守正摇摇头,将银子塞到大哥中,不胜感慨道:“钱是英雄胆,囊中羞涩如何做得大丈夫?大哥只管收着,不够……” 他看看屋里的赵昊,没敢说下文。 赵守业羞愧难当,坐立不安,抹掉了泪便起身告辞。 赵守正挽留不住,便和儿子将两人送到桥头,挥手依依不舍道:“大哥常来啊。” 赵守业朝兄弟摆了摆手,心中百味杂陈。 一旁赵显小声嘟囔道:“哪还有脸再来?” “唉,走吧……”赵守业深以为然,颓然而去。 ~~ 赵昊父子站在桥头。 看着两人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赵昊叹了口气:“没想到大伯如此颓丧了。” “是啊……”赵守正替兄长难过一阵,又心有余悸道:“唉,没想到,这口软饭竟这么难吃?” 赵昊深以为然:“唉,是啊。” 两人不禁心有戚戚的想道,当初若是真能软饭双吃,今日会不会有大伯的双倍颓丧呢? 唏嘘了好一阵,父子俩才转身往家走去。 路上,赵昊好奇的问起,赵守业的婆娘,怎么和爷爷有那么大仇? “唉,那是笔扯不清的烂账,总之你知道她是自作自受就行了。” 赵守正却不愿提及往事,只简单告诉儿子,当年在大哥的婚事上,钱家耍过手段,让老爷子吃了大亏…… 赵昊也只是随口问问,现在家都分了,两不相见,自然也谈不上两相厌。 赵守正心情郁郁,回家倒床便睡了。赵昊收拾好碗筷,又把堂屋打扫出来,便也洗刷洗刷上床睡觉去了。 谁知躺下后翻来覆去,却毫无睡意,正奇怪间,便听到远处钟鼓楼传来更鼓声。 赵昊凝神细听,才是一更鼓响。 ‘一更天是戌初一刻,南京要加一刻,便是戌初二刻。”赵昊心中默默换算一下,不禁恍然大悟道:“才七点二十四分,怪不得睡不着!” 今天他日上三竿才醒,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这会儿当然不困了。 往常要么忙个通宵没得睡,要么为了省顿晚饭,天不黑就睡觉,赵昊还一直没意识到,这长夜漫漫有多难熬呢。 ‘看来得找点事情打发下时间了……’ 赵昊懒得点蜡,枕着胳膊躺在床上,睁大眼看着黑黢黢的房顶,心里默默盘算着,解决了温饱之后,下一步该干点什么。 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他正迷迷糊糊刚有点睡意,忽然听到咔嚓一声轻响。 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那一声格外刺耳。 赵昊登时睡意全无,躺在那竖起了耳朵,就听又吱呀一声,堂屋的门被人推开了。 而东间里头,赵守正正鼾声如雷呢! ‘有贼!’ 赵昊登时寒毛直竖,忙伸手去摸搁在枕便的铁棒……这是他前日管高铁匠讨来防身用的。 然后赵昊赤脚下地,拎着铁棒到了西间门口,透过门帘往堂屋里望去。 他之前一直睁着眼,双目早适应了黑暗,隐隐约约便看到有个黑影,在那里翻箱倒柜……哦不,父子俩穷得连个箱笼都没有,更别说柜子了。 看着贼人在到处翻找着什么,赵昊紧张的血液都要凝滞了。 不确定这贼人是否身怀利刃,他也不敢出声喊叫,唯恐狗急跳墙,引来杀身之祸。 赵昊现在唯一的倚仗,就是对方不知道自己已被惊醒。想到这,他便紧紧攥住铁棒,大气不喘躲在门帘后,准备等那贼人进来时,给他来个当头一棒! 可谁成想,那贼人偏不如他愿,竟先往东屋摸去。 赵昊登时一阵慌乱,这下连突然袭击都办不到了。 就在他束手无策,准备大声喊叫,惊醒父亲时,便听东屋忽然响起一声断喝: “大哥!你抽她呀!” 那贼人被吓得一个激灵,手悬在门帘上,半晌不敢伸出。 迟疑片刻,他便转身朝着西屋而来。 赵昊见状先是松了口气,旋即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他轻轻擦擦手心的汗水,再度紧紧攥住铁棒,高高举过头顶。然后便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瞬的盯着那门帘的缝隙! 脚步声越来越近,赵昊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终于,门帘被人掀开,一个脑袋悄悄探了进来。 赵昊把心一横,瞄准了那颗黑黝黝的脑袋,双臂猛地挥下! 谁知砰地一声,铁棒竟砸在了门檐上。 那贼人被吓了一大跳,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抓贼啊!”赵昊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一边大喊起来,一边再度挥棒朝那贼人砸去。 东间的赵守正也被惊醒了,听到儿子的喊声,想也不想就跟着大喊起来:“抓贼啊,快抓贼啊!” 父子俩的叫声,瞬间穿透了屋顶,传遍左邻右舍,登时鸡鸣狗叫好不热闹。 那贼子被吓破了胆子,连滚带爬往后退,被赵昊一棍子敲在后背上,疼得他一声惨叫…… “哎呦……” 所幸赵昊年纪尚小,力气不足,他还能忍着痛爬起来,赶在赵守正拦住去路之前,跌跌撞撞冲出了大门。 看到贼子跑路,赵昊两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穷寇莫追。”赵守正对自己说了一句,便放弃了追贼,赶忙过来照看儿子。 “我儿没有伤到吧?”赵守正上上下下,仔细检查着儿子的身体。 “我没事,就是脱力了。”赵昊想伸手撑膝盖起身,却发现连胳膊都酸得抬不起来了。 父子俩正说话间,忽听街上传来一声惨叫。 赵守正顾不上探究,扶着儿子在长凳坐下,又摸索着点了蜡。 待看清赵昊全身无恙,只是脸色惨白,他这才松了口气。 赵昊刚要说话,就听外头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魁梧的身影走进院中。 见来的是高武,赵家父子俩这心才彻底定下来。赵昊看着高武那精赤的上身,虬结的肌肉,顿觉安全感爆棚。 高武将提在手中的一物,砰地一声扔在地上。 父子俩定睛一看,竟是那逃脱的贼人。 高武一路上都在组织措辞,没用赵昊等太久,便指着外头闷声道:“咱正睡觉,听到赵老爷和公子喊抓贼,刚出门就碰见这厮跑出来。咱给他一个窝心脚,这厮就晕了。” “高壮士威武!”赵守正竖起大拇指,激赞道:“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ps.第二更送到,求推荐票,求章评啊亲们。(,,′?w?)ノ 第三十四章 唐老板的危机公关 赵昊暗暗翻个白眼,心说这诗能乱用吗? 他向高武道过谢,便走过去,朝着那贼人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脚。 他喵的,可把老子吓坏了! 那贼人虽然晕过去,但还是有知觉的,吃了一脚疼得转过身来。 看到那人的脸,赵昊忽然一愣,示意赵守正将烛台端过来。 “怎么,我儿认识这人?”见赵昊仔细打量那贼人的面孔,赵守正好奇的蹲在一旁。 赵昊却看向高武,高武点了点头,显然也认出了此獠。 ~~ 这时,左右邻里提着棍棒铁锨赶过来查看,不过那老甲长估计是年纪太大,一时半会儿还没现身。 赵守正赶忙迎上去,向热心的邻里道谢。赵昊看到高铁匠也在,便请他帮忙知会甲长一声,此事自己处理便好,无需惊动他老人家。 高铁匠自然无不应允,帮着打发走了想看热闹的邻里,就去甲长家报信去了。 赵昊重新关上院门,看一眼高武。 高武早就打了桶井水,便猛地浇在了贼人头上。 那贼人可是仰面朝天,被冰冷的井水一激,口鼻全都呛了水,登时虾米似的剧烈咳嗽起来。 咳嗽完了,他还想装晕,却听高武又打了一桶水,赶忙睁开眼,一轱辘爬起来,高声求饶命。 “你是唐记的店伙计。”赵昊走到那贼人面前,大刀金马坐在杌子上。 见自己被认出,那伙计便也不否认。 “为何上门行窃?实话实说,免受皮肉之苦!”赵昊断喝一声,高武从旁咔吧咔吧捏着双手的关节,提供了九成以上的威慑力。 “小人,小人……”那贼人慌乱的转了转眼珠,忙答道:“小人是受东家的指使,来看看公子家还有没有白糖了!” 赵守正闻言大为不忿:“大明的商人,怎地一个个如此心黑?” 高武也火冒三丈,径直就要去找唐友德算账,却被赵昊叫住。 高武不解的看着赵昊,但他并不会发问。这些天的接触下来,他深知赵昊心思缜密,机敏老成,还远在他这个前戚家军总旗之上。他知道,赵昊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你是怎么知道我家的?”便见赵昊细细盘问起来。 “那天公子卖完糖之后,小人就偷偷跟在后头,一直跟到了蔡家巷。” “那天我们是怎么回来的?” “公子三人是坐马车的,小人也只好雇了马车才跟上。”那贼人答道。 赵昊微微点头,又盘问了几句,便抱起胳膊,睥睨着那贼人道:“现在两个选择,是把你送去官府,还是送给唐老板?” 那贼人眼珠子一阵乱转,向这个面相善良的孩子扮可怜道:“能不能都不选,公子,我真的知道错了,饶我……” “给我往死里打!”却听赵昊狞笑一声。 “不错,《大明律》载有明文,‘凡夜无故入人家内者,杖八十。主家登时杀死者,勿论!’”赵守正也从旁为儿子壮声色。 高武便抡起醋钵大的拳头,朝着那贼人劈头盖脸招呼过去。 贼人几下就被打得鼻青脸肿,眼眶淌血不止,惨呼道:“我选送官,送官……” “咦,莫非这人是聋子不成?”赵守正闻言吃惊道:“我不刚说了,送官要杖八十的呀?” “啊,这么多?”赵昊一脸吃惊的问道:“会不会被打死呢?” “要是衙门没人,肯定是死定了。”赵守正摸着下巴答道。 “那还是算了吧,咱们要积德呀。”赵昊小脸满是慈悲的对高武道:“高大哥,劳烦你把他送去唐记。” 那贼人一听,登时急了。“你说话不算数?不是说要送官吗?” “那是你的选择,又不是我的选择。”赵昊笑眯眯的摆摆手,高武便用麻绳将那贼人捆成粽子,扛在肩上大步流星而起。 ~~ 虽然和儿子一唱一和,配合十分默契,可赵守正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他跟着儿子进了堂屋,奇怪问道:“他不是姓唐的派来的吗?你怎么还给他送回去?” “不是说了,父亲只管专心用功,其余事情孩儿自会处理吗?”赵昊却没有解释的意思。 “我不是好奇吗。”赵守正腆着脸笑道。 “父亲以后还是不要乱引诗句了,当心风大闪了舌头。”赵昊却似笑非笑的提醒一句,虽然大明没有文字狱,不过要考举人的人,还是严谨点好。 “哎呦呦,忘了忘了,明日早课缺席不得……”赵守正老脸一红,也不追问了,刺溜钻进东屋,不一会便重新打起鼾来。 听到那透着没心没肺的鼾声,赵昊竟感到十分羡慕。 闹出这么档子事儿,他可是又要失眠了。 ~~ 天不亮,赵守正便悄悄起身,赶赴国子监应卯去了。昨日他迟到了片刻,被本堂苟学正狠狠训斥了一顿,斥责他这二年荒废学业,科考在即竟还敢懈怠……赵守正也是一把年纪,感觉好没面子,自然不敢再迟到了。 赵昊昨晚一直胡思乱想到鸡叫才睡着,这会儿刚眯了一个时辰都不到,便也懒得起来伺候父亲上学了。 我还在长身体,必须要保证充足的睡眠…… 他本想一觉睡到中午,谁知没过多会儿,就被外头的敲门声吵醒了。 赵昊阴着脸到院中一看,只见高武硕大的脑袋出现在院墙外。 打着哈欠开了门,他才发现跟着高武一起来的,还有唐记南货店的老板唐友德。 唐老板提着大包小包进来院中,先看看破败不堪的屋子,再看看头发乱蓬蓬的赵昊,吃惊的合不拢嘴。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发表感慨的时候,他将带来的礼物奉上,没口子向赵昊道歉,说自己管教无方,瞎了眼出了家贼,已经打瘸了腿送官去了。又说事情已经处理妥当了,公子只管安心。 赵昊却理都不理他,自顾自的洗脸刷牙,梳洗停当后,又作势出门去街上买早点。 唐老板被他拿捏的实在受不了,只好出绝招了。 “这是给公子压惊赔罪的。”唐友德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对硕大的元宝。 看到银子,赵昊才站住脚,施施然接过来,入手却是一沉,险些拿不住掉在地上。 起码有五十两重。 “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早来点实际的不就得了。”赵昊收起银两,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啊,原来公子早知道我是被冤枉的?”唐友德一脸错愕。 “不然我早报官抓你了,还会把人送还给你?”赵昊放声大笑起来。说着掏出钱,请高武去桥头的早餐铺子,帮忙买三个人的早餐回来。 两人这会儿上门,肯定也没顾上吃早饭的。 ps.新的一周求推荐票~~求章评啊~~谢谢大家~~ 第三十五章 赵公子的新生意 “不是说那贼子咬定了,是我派来的吗?公子怎么就知道他在撒谎了?”唐友德好奇的问道。 赵昊冷笑两声,然后才对唐友德道:“道理很简单,我当天卖糖给你,你隔天就派人来偷,而且还是我见过的店伙计,这是多想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啊?听说你在金陵有分号,你就是再蠢,也该派个面生的伙计来行窃吧?要是连这点都想不到,你从哪去挣那万两身家去?” “公子不愧是赵老大人的孙子,这眼光,这手段,将来必成大器!”唐友德佩服的连连点头道:“说的太对了,我就是再蠢,也不会干这种事的。” 说完他又自吹自擂起来道:“何况我百年老店,信誉为本,怎么会为这点钱,砸了自己的招牌?” 他这话虽然不要脸,但也确实是这个道理。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万里。要是赵昊稍微使点坏,到他店里闹上一场,再去官府递个状子,唐记南货店的名声,在金陵城就算臭大街了。旁人可不管这事儿是真是假,为防万一,也不会跟他打交道的。 是以他一大早就带着重金前来赔罪,一是感谢赵昊没有第一时间报官,二是为了用钱堵住赵昊的嘴,彻底消除后患。 再说,他还指望从赵昊这里继续拿白砂糖呢,怎么会干杀鸡取卵的事情? 虽然那只鸡已经言明,自己暂时没有蛋了…… 可唐友德还是心痒难耐,趁着一起吃早饭时,忍不住试探问道: “公子问过老太爷吗?什么时候还有糖到货?” 赵昊喝一口味道略显寡淡的鸭血粉丝汤,微微一皱眉。心说这家早点的味道,着实普通了点,怪不得生意不怎么样。 他却忘了自己当初,对着人家的包子流口水的时候了。 “公子,公子。”见他走神,唐友德只好连声呼唤。 “啊?你说什么?”赵昊回过神,看着唐友德。 “我是问公子,糖还有吗?” “哦,没了。”赵昊便干脆答道。 上次他故意留口子,是存了下次卖糖的心思。但昨晚的事情给他提了醒,这白糖生意实在太扎眼了,以父子眼下的境况,还是少碰为妙。何况,他现在有了本钱,能赚钱的路子一下子便多了起来,没必要去冒风险,自然要绝了唐老板的念想。 ~~ “是么,那太可惜了……”唐友德难掩失望之色,愈发觉着口中的笼包味同嚼蜡。若非是赵昊请客,他肯定直接吐在地上了。 他勉强就着小米粥,咽下口里的包子,然后苦笑道:“这包子也就只能果腹,改日请公子到永祥园,尝一尝真正的灌汤包是什么味。” “说得好像本公子,没吃过好东西一样。”赵昊闻言一阵冷笑。 “哎呀,公子不要挑刺吗?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唐友德猛然想起,赵昊可是落难公子,最受不得这种刺激。他忙陪着笑道:“我是说,以公子的眼光手段,肯定很快就会翻身的。到时候搬出这蔡家巷,咱们做个邻居如何?” “做不做邻居两说,不过本公子的确要翻身了。”赵昊故意露出一副顾盼自雄的神态。 果然便勾动了唐友德的好奇心,他端详着赵昊,热切的问道:“公子有什么赚钱的法门?说出来老唐也参一股?” “呵呵……”赵昊等得就是他这句话,闻言却不作答,而是继续慢条斯理的喝他的粉丝汤。 “公子又要拿捏我。”唐友德哭笑不得道:“还是给个痛快吧,只要你真有好路子,本钱我全出都成。” “生意不是这么做的。”赵昊轻轻舀着碗里的粉丝,摇头笑道:“不用我出本钱的买卖,你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呢。” “公子……”唐友德闻言一愣,他真没想到,这十四五岁的少年,居然有如此老辣的见地。好一会儿,他才服气的抚掌道:“公子果然是家学渊源,令祖的风采真让人神往啊……” 这跟老头子有一毛钱关系吗?都是本少爷上辈子吃过的亏换来的! “其实告诉你也无妨。”赵昊搁下手中的调羹,拿起帕子擦擦嘴道:“我准备收购生丝。” “啥,啥?”唐友德本来满脸期待,闻言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摊在板凳上。“收生丝?” “不错。”赵昊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唉,公子啊,我劝你还是趁早换个行当吧。”唐友德失望的摆摆手,好心劝说赵昊道:“公子有所不知,世道变了。放在当年五峰船主纵横四海时,这生丝还是一门抢手的生意。但戚家军已经荡平了倭寇,朝廷大兴水师,严厉海禁。如今从南到北,我大明又是片板不下海的局面了,生丝和丝绸没了海外……尤其是断了日本的销路,这价格已经跌到地板上了。” “跌到地板才好低低买入,高高抛出。”赵昊看一眼满脸骄傲的高武,不由一阵哭笑不得。方对唐友德道:“你不掺合就算了,我自己买。” 唐友德审视的看着赵昊道:“公子当真?” 赵昊把脸一板道:“钱的事情上,本公子从不开玩笑。” “是不是,令祖提前知道了什么消息?”唐友德试探问道。 “随你怎么想,我只跟生意伙伴谈生意。”赵昊站起身来,准备离席。 却被唐友德一把拉住道:“只要公子能拿出本钱,不妨跟你合一股。” “这是自然。”赵昊点点头,淡淡道:“我说过,不出本钱的买卖,本公子不做。” 唐友德略一盘算,自己刚给了赵昊五百两。赵家应该还有些积蓄,便伸出两根手指,缓缓道: “最少各出两千两银子,不然赚得太少,不够折腾。” “可以。”赵昊毫不迟疑的点头应下,就像他真有两千两银子一样。“三天后,你再来。” “好,我再来一趟。” 唐友德点了点头。其实他到这会儿,还根本不信收购生丝能赚钱。但一来,赵昊的行事做派,让他刮目相看。二来,万一要是真有来自上头的内幕消息,错过了岂不可惜? 所以唐友德故意让赵昊出两千两银子,就是要看看赵昊,是不是想空手套白狼。若是赵昊真能掏出这两千两,那至少说明他自己很有信心,那就跟他玩一票又何妨? ps.第二更送到,求推荐票,求章评啊~~~~ ps2.呃,好像又多了位盟主,所以今天还有一更(#^.^#) 第三十六章 父子双拿下(盟主加更) 赵昊和高武站在巷口,目送着唐友德坐上马车离去。 突然提出收生丝,并非赵昊临时起意,这其实是他为了改善家境,所谋划的发财大计第二步。 因为今年要发生一件,改变大明朝国运的大事——隆庆开关。虽然赵昊草民一个,无从去影响大局,可跟着大佬们喝口汤,赚个盆满钵满,还是可以指望的。 他本来打算,做几次白糖生意,攒够了本钱,自己偷偷收丝来着。但昨晚的盗窃案,让他明白以自己目前的实力,暂时不能再做白糖生意了。更重要的是,昨晚的事情提醒他,自己现在小孩子一个,且一无人手、二无家势,单靠自己根本做不成多少事。 就算克服重重困难,勉强收到丝,可怎么运回来,储存在哪里,到时候怎么一下子不露痕迹的出手?这都是自己目前办不到的。 “唉,还是太弱小啊……”赵昊无奈的叹口气,真是便宜唐胖子了。 高武一直默默陪在他身边,直到赵昊回过神来,往铁匠铺走去。他才默默的跟上,并不问为何要去自己家? ~~ 两人进了铁匠铺,却见高铁匠不在前头。 循着声音找到后院的天井,赵昊看到高铁匠正在井旁,用砧石打磨生锈的铁锤。 “公子来了?”高铁匠看到赵昊,笑逐颜开道:“事情都解决了吗?甲长那里你不用担心了,他权当不知情。” 这年代的保甲制度,就是这样敷衍……民不举、官不纠,哪还有什么相互作保,锱铢不敢隐瞒? “那贼子已经交由旁人送官了。”赵昊坐在井沿上,笑着向高铁匠解释道:“主要是我们扭送的话,说不得我这个事主就得上堂见官。本公子白身一个,还得给个七品芝麻官磕头,实在不爽。” “哦哈哈……”高铁匠没想到,他是这样的理由,不由失笑道:“县太爷可是一方父母,在公子眼里,却成了芝麻大的官。”顿一顿,他又凑趣道:“当然,在这南京城里,县太爷也确实算不得什么。” 有道是‘三生作恶、知县附郭’,何况这南京城里的文武、内外衙门何止上百?区区一个上元县令,还真是委委屈屈小媳妇一个。 爷俩笑哈哈的闲扯一段,赵昊方指着那砧石上的铁锤,问道:“老伯这是要干啥?” “要复工了,得料理一下吃饭的家伙。”高铁匠双手握着铁锤,笑着挥了挥。 “老伯才下地几天?太急了吧?”赵昊不禁皱眉。 “唉,坐吃山空啊。”高铁匠苦笑道:“老汉还指望着早点把高武带出来呢。” “他不是不喜欢抡大锤吗?”赵昊看看一旁的高武。 “唉……”高铁匠叹口气道:“嘴这么拙,长得这么凶,不干这吃什么?” 高武默默低下了头。 高铁匠说着,指着儿子骂起来道:“你个孽障,当初为何不听老子的?要是跟着戚家军北上,一到蓟州就能当上百户大人!现在哪还用你爹发愁?!” 高武摇摇头,没有延迟便沉声道:“当兵是为了打倭寇,不是为了升官发财的。” “唉,是爹拖累了你啊……”高铁匠别过头去,擦擦眼角。 赵昊见状,最后一丝迟疑也消失不见。便拉着高铁匠的手,对他道:“老伯,我有个想法,你且听听如何?” “公子有何高见?”高铁匠自然洗耳恭听。 “昨晚的情形,老伯也见了。”便听赵昊缓缓道:“我父子俩手无缚鸡之力,家里再来歹人的话,只怕不会有这次的好运。” “公子的意思是?”高铁匠不明所以道。 “正好老伯也上了年纪,高大哥又不愿打铁,咱们不如两头凑一头,搬到我那边去住。你老帮着看看门做做饭,高大哥跟我到处跑跑,维持下家计这样子。”便听赵昊委婉说道。 “这……”高铁匠只觉赵昊的话,听起来十分受用,却未免觉着有些不妥当道:“这种事,赵老爷怎么想?” “哦,我爹一心只读圣贤书,家里大事小情全都是我做主。”便听赵昊一脸理所当然道。 “啊?”高铁匠难以置信的看向高武,见儿子点了点头。 父子间的默契告诉高铁匠,高武点头有两层意思,一是证明赵昊所言非虚;二是他愿意接受赵昊的安排。 高铁匠心中暗暗称奇,他儿子虽然沉默寡言,但其实十分骄傲。之前他以为,高武只是为了报恩,才给赵昊跑前跑后的,却万万没想到,这位少年公子,居然不声不响的,就折服了身经百战的戚家军前队正…… 高铁匠虽然嘴上从不承认,但心里素来以儿子为傲。何况赵昊年纪虽小,说话办事却着实让人无比舒服。再想想自己这一病,生意更是被人抢了个干净。去给赵家看门,至少还能多活几年呢。 想到着,他便紧紧握着赵昊的手,咧嘴笑道:“只要公子不嫌弃就好……” “哈哈哈,太好了,我还一直担心,老伯会不愿意呢。”赵昊也大松了口气,感觉心里踏实多了。 ~~ 说定了此事,高铁匠连给开多少工钱都没问,就吩咐儿子收拾东西,当天就打算搬过去。 “老伯不急,我那两间厢房连窗户都没有,你先住在这里,等我和高大哥收拾出来,再过去也不迟。”赵昊笑着拦住了高铁匠。 “那行,就先让高武住过去。等公子出门时,老汉再过去看门。”高铁匠笑着点点头。这父子俩做人一脉相承,都让人十分熨帖,否则赵昊也不会费这心思,连老带小一起挖。 高武还保持着当兵的习惯,把随身的物品往铺盖里一卷,夹在腋下跟着赵昊出了铁匠铺。 走到巷子里时,赵昊忽然站住脚,问他一句。“高大哥,你为什么相信我?” 高武为难的看着他,这叫他如何组织语言?怕是想到天亮也没法回答。 “我错了,这问题太难了。”赵昊恍然,拍了拍高武铁铸铜打的胳膊,仰头笑道:“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高武点点头,回以狰狞的笑容。 ps.感谢盟主‘夜舞飞扬’大大,感谢浦东涛涛、房老大、染墨非浊,第三更送到,求推荐票、求评论啊~~ 第三十七章 怎么这么鲜?(盟主再加更) 高武动作十分麻利,中午时已经将东厢房拾掇出来。又回铁匠铺将自己睡觉的床扛了过来。 见高武将沉重的木头床夹在腋下,调整方向试探着进屋。赵昊想要搭把手,却被他摇头拒绝,也不知是不是怕帮倒忙。 赵昊只好袖手站在一旁,看着高武忙里忙外,将那张笨头笨脑却坚固无比的松木床靠墙摆好,他忽然想到,自己和老爹睡觉的破床,也该换两张新的了。 又想到这屋里屋外都是黄土地面,必须要每天洒水扫尘才能下得去脚。南京春雨连绵,到时候满院的稀泥,如何住人? 是不是也该买些地砖铺一下?还有这些破窗烂门就是修好了,用起来也着实难受。 对了,还有这扑簌扑簌整天掉灰的墙,本公子早看着不顺眼了,也得刷一下。 原本兜里没钱,他尚且可以忍耐,现在稍一宽裕,马上就恨不得,把整个宅子拆了重建了。 “问题是,这不是我家的房子啊……”赵昊小声嘟囔一句,拍了拍落在肩上的墙灰,决定直接买下这宅子算球。 虽然直接搬家更简单,但赵昊估计,以这套住宅目前的状况,花不了几个钱就能买下来。入手后稍一翻新,价钱立马翻几番。这样划算的买卖不做,简直对不起送他来的老经纪。 而且刚刚熟悉了环境,安定下来。谁见过有家长,会在孩子高考前搬家的呢? 一切以不影响考生备考为前提。 赵昊默默点点头,觉得自己愈发进入考生家长的状态。 想到这,他对忙活完了的高武道:“改天去牙行问问,这宅子多少钱肯卖?” 高武看看赵昊,去院子里打了水,洗干净了脸,才缓缓道:“不用那么麻烦,让我爹去找甲长就能办成,还能少费钞。” “哦?如此甚好。”赵昊不禁欢喜道:“我是一文钱不想再往那牙行送了。” 不过要买房也不急在这一时,眼看中午头,两人便准备去前头铁匠铺吃饭。 出门前,赵昊拍拍脑袋道:“早晨那唐胖子,是不是还带了礼品?” 他基本摸出了和高武说话的技巧,那就是尽量避免让他思考,问那些直接能脱口而出的话,尚且可以正常交流。 “是。”高武这次果然没有延迟。 “拿来瞧瞧。” 高武便将五六个印着唐记商标,装潢还算精美的纸盒抱了出来。 赵昊就在天井里一一打开看,只见都是唐胖子自己店里的南货,有岭南干果、南海瑶柱、嘉禾酱油、金华火腿、还有舟山的黄鱼鲞,没有一样不值钱。 “还挺大气的。”赵昊满意的点点头,只将干果留下给赵守正当零食补脑子,其余的一股脑提到了铁匠铺去。他家的厨房破烂不堪用,赵昊便给了高铁匠二两银子,决定先在铁匠铺开伙。 老汉虽然也只能生的做成熟的,但总比他父子饭都不会做强多了。 ~~ 两人进去铺子时,高铁匠已经整治出一桌有荤有素,有汤有饭的午餐。 老汉是个明白人,不用赵昊提醒,他也知道现在是给东家做饭,不能像往常那样凑合了。 他一边接过儿子手中的纸盒,一边有些忐忑的对赵昊道:“老汉也不会做饭,公子怕是吃不惯。” “老伯休要见外,我之前可没少蹭饭。”赵昊洗干净手,笑着坐在桌边道:“既然往常吃得惯,怎会现在吃不惯?” “不一样了,不一样的。”高铁匠却不会因为赵昊这样说,就掉以轻心。见带回来的食材里有瑶柱,便赶紧道:“公子先凑合吃着,老汉再加个汤。” 赵昊让他不必麻烦,但高铁匠执意要去,也只能由他了。 招呼高武一起坐下吃饭,赵昊苦笑着对他说道:“看来还得尽快找人烧饭,老伯不擅长这个,就会特别累。” 高武点点头,扒了半碗饭才闷声道:“我爹做饭很难吃……” 赵昊看他一眼,心说我知道。 饭吃到一半,高铁匠端上了热腾腾的瑶柱汤。 闻到那瑶柱特有的鲜香,赵昊神情一振,赶忙舀一碗尝一尝,登时两眼放光。 “真鲜啊!”赵昊大赞一声,示意高武父子也赶紧尝尝。 两人也是赞不绝口,就连高武都主动说道: “鲜,真是鲜!” 听着两人的话,赵昊忽然想起一事,重重一拍高老汉大腿道:“有了!” “公子有什么了?”高铁匠知道,这时候没人搭话,就像吃饭噎住一样,忙凑趣问道。 “先卖个关子。”赵昊神秘的一笑道:“剩下的瑶柱不要动了,改天我琢磨琢磨,说不定就是生钱的法门。” “公子真是厉害,”高铁匠赞叹道:“吃个饭就能想到赚钱的法子。” 赵昊赞许的看一眼高铁匠,恨不得自己的跟班是他。 大明从正德开始世风渐变,到了嘉靖末年,已经彻底摒弃了千百年来重农轻商的传统。开始人人皆言商逐利,哪怕士大夫也同样不以经商为耻,好比当朝首辅徐阶家,便养着足足上万织工,是大明数一数二的棉布供应商。 是以高铁匠乃真心奉承,而不是暗讽自己的新东家。 “呵呵,行不行还两说,别夸得太早。”赵昊一边喝汤一边笑眯眯的享受着吹捧,感觉这顿饭有滋味多了。 心满意足的吃完饭,他才对高武道:“叫辆马车,咱们去趟钟鼓楼。” ~~ 过午时分,两人乘车到了鼓楼外大街,此行的目地是购物,却不是来寻唐胖子的。 赵昊下了马车,站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看着那些熟悉的招牌幌子在风中摇曳。 和煦的春风中,他想起了那日自己的誓言,没想到这才几天,就怀揣巨款杀了回来。 摸一摸怀里那锭硕大的元宝,赵昊觉着自己腰杆也直了,胆气也壮了,眼神也变得贼亮贼亮了。 “今天,就是本公子报仇雪恨的日子。” 赵昊咬牙切齿说一声,对高武低喝道:“从街头这家开始,一家都不放过!” “喏!”高武粗声应道。 他这一嗓子惊动了四周人群,众人一看高武的样子,以为是土匪恶霸要大肆打砸呢! 吓得他们不禁面现惊慌之色,纷纷闪开一条去路。 高武尴尬的挠挠头。 赵昊却很满意这效果,背着手,仰着头,大步进了最近的一家店铺。 ps.感谢盟主‘改个名有这么难吗’,第四更送到(含笑),求推荐票求章评啊凸(`0′)凸 第三十八章 赵公子毒打贫穷 “买个东西干嘛说这么凶残?让人白激动一场……” 待见店家一脸谄媚的,将拎着大包小包的二人送出来,看热闹的市民才大失所望的散去。 整个下午,赵昊带着高武逛遍了整条大街,吃的喝的铺的盖的自不消提。单单购买上好的文房四宝,就花了将近十两银子……光各种型号的毛笔就买了十几支,纸张也买了四五种,什么宣纸、竹纸、宣德纸、松江谭笺,凡是看上眼的,统统都来了厚厚的一刀。 他还购置了锡伞,书箱,水壶等全套上好文具,单那个螺甸镶嵌的文具盒,就用了一两银子。 雇来的马车跟在一旁,车夫老沈帮着高武一趟趟往车上运,眼看着车厢塞满,赵昊这才意犹未尽的拍了拍手道:“还得裁几身体面的衣裳,给父亲买些教辅书,不过还是等下次叫他一起吧。” 那老沈名唤沈老瑶,就是蔡家巷的住户,自然对这条街上的穷鬼们了若指掌。这一趟所见所闻,让他不禁暗暗咋舌,不知道蔡家巷何时出了这么个大财主? 虽然不再往车上搬运,可赵昊的购物欲依然强烈,便又信步进了个家具店,挑了两张简洁大方的松木架子床,还有全套的八仙桌、官帽椅,茶几、杌子、还让店家饶了张舒服的躺椅。 赵昊一边会账,一边看着摆在店中央的那几张华贵典雅的黄花梨拔步床、罗汉榻,暗暗咽着口水。不是他不想一步到位,只是这些动辄上百两一件的家具,还远超他目前的消费能力。 ‘你们给我等着,下次就是找你们报仇了。’ 赵昊恶狠狠瞪一眼那张黄花梨的千工床,交了定金留了地址,约好送货时间,这才在店家的恭送下离开。 车厢里东西实在太多,已经没法坐人。赵昊便和车夫老沈分别坐在一根车辕上,高武就只能步行了。 老沈便挥起了马鞭。老驮马喷着响鼻,颇为艰难的拖着沉重的车厢,缓缓向前行去。 速度还没高武走道快…… 没行出多远,赵昊忽然指着那家‘崇明海味俱全’,吩咐高武道:“买两斤活墨鱼带回去。” 高武便进去店中,不一会儿拎了个不断滴着黑水的竹篓出来。 赵昊又顺手买了几个吃碟,将什么竹签羊舌、粉丝素签、香糖果子,烤猪皮肉之类,五花八门拼为三盘,连老沈也得到一份,三人一路上吃吃喝喝,高谈阔论便回了蔡家巷。 ~~ 别看还不到三月,白天已经明显变长了。等到了家时,西边还是红霞满天。 老沈帮着将东西全都搬进院中,又反复说,公子以后用车,一定要知会他,这才心满意足的拿钱走人。 赵昊和高武将买回的东西规制好,赵守正才夹着书袋放学回家了。 看着屋里整齐码放的新购物品,桌上堆成小山的吃食,赵守正捏一块糟鱼,咬一口笑道:“还是有钱好哇。” 赵昊翻翻白眼没说话,他看着赵守正,就像看着当年上学时的自己,估计在父母眼里,也是一样的讨人嫌。 趁着高武去喊他爹过来吃饭的空档,赵昊告诉赵守正,他父子已经答应跟自己混了。这件事,赵昊之前是通过气,赵守正自然毫不惊讶,反而开心笑道:“有人帮我儿当然好了,再让你一个人忙里忙外,你就跟你娘没两样了。” 说到亡妻,赵守正眼圈一红,哽咽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可惜你娘没看到你懂事……” 赵昊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哪怕是之前的记忆里,小赵昊也对亡母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五六岁时她便因病去世了…… 赵守正唏嘘一阵,看到被放在墙角的墨鱼,不由笑道:“我儿孝顺,知道为父好这口。”说着直咽口水道:“用韭菜爆炒,下酒是一绝。” 赵昊刚想说,这不是给你吃的。但想想自己又不需要墨鱼肉,便改口道:“吃之前,先帮我干个活。” “好说好说。”赵守正已经东一样、西一样吃了个半饱,自然不急。 这时,高铁匠父子过来,郑重向老爷行了礼。赵守正本就没什么架子,落难之后就更是一团和气,自然客气的拉起高铁匠,和他亲热的说起话来。 赵昊则跟高武,对付起那几条墨鱼来。他在地上搁了个碗,然后颇有先见之明的站在远处,让高武将墨鱼肚里的墨汁挤到碗里。 只见高武双手攥住个墨鱼,双手使劲一捏,噗嗤一声,乌黑的墨汁便喷了他一身。 “你且轻点,它就不会喷那么猛了。”看着高武脸上身上都是墨汁,赵昊颇有些幸灾乐祸。 高武用袖子抹了把脸,然后依言控制好力度,这次果然没喷得到处都是。 几条墨鱼全都挤过一遍,也才只得到了大半碗黑乎乎的墨汁。 赵昊让高铁匠将没了墨的墨鱼收拾出来,给赵二爷用韭菜炒了下酒。 他则端起墨鱼汁,招呼赵守正进了东间。 ~~ 堂屋东间是赵守正睡觉的地方,还支了张三条腿的破桌子,权且充作书桌。 赵昊将碗搁在桌上,又铺好了纸笔,然后拿出本今日随手买的医书,在那里现场翻找起来。 赵守正拿着笔,奇怪的看着赵昊,不知他又要搞什么名堂? “嗯,这个看起来甜甜的,这个也像……”没多会儿,赵昊便找了几个中意的方子,犹豫着该用哪个?寻思片刻,他便不负责任道:“那就大杂烩吧。” 说着,他让赵守正,蘸着碗里的墨鱼汁,将那几份药方上的药材,掐头去尾、打乱顺序,用小楷抄在一处。 赵守正一边抄,一边笑道:“想来宗师出题时,便是我儿这般作态。” 赵昊不禁莞尔,心说这个笑话倒是难得不无聊。 那些八股文的截搭题,可不就是把牛头马嘴缝在一起吗? 不一会儿,赵守正便按照赵昊的吩咐抄满了一张纸。 赵昊惊喜的发现,父亲竟然写一手漂亮的馆阁体,看来这些年的功夫,倒也没白下。 赵守正也满意的端详着自己的手笔,忽然眼前一亮道:“这墨鱼汁居然比徽墨还要乌黑发亮,感觉写出字来,比平时要清晰美观呢!” 说着他欣喜的看着赵昊道:“我儿又找到发财的门路了?这种墨汁肯定可以卖个高价的!” “那就等着吃官司吧。”赵昊撇撇嘴,不顾赵守正惋惜的目光,将剩下的墨鱼汁全都泼到了窗外。 ps.又是新的一天,大家一天好心情啊。投投推荐票,评论评论,一天都有好运气呢~~~ 第三十九章 报复心极强的赵公子 待赵昊吹干墨迹,将那张纸小心折起收好,赵守正才伸手谄媚道: “儿啊,再侮辱为父两下吧?” 赵昊闻言大吃一惊:“请父亲写字,还要润笔费吗?” “那倒不是。”赵守正讪讪笑道:“后天不是初一休沐嘛,为父准备去参加个文会……” 按国子监规制,监生惟朔望给假,余日皆升堂会讲、复讲、背书,轮课以为常。简单说,就是每月只休息初一、十五两天,其余时间都要上课,课业强度堪比高三学生…… 赵昊见赵守正每日披星戴月,上学十分辛苦,闻言便道:“好容易休息一天,在家歇着多好?” “那当然好啦,可科考在即,为父还得临阵磨枪,不然愧对我儿。”便见赵守正义正言辞道:“后日那文会,乃雪浪法师主持,规格十分之高。” 赵昊微微皱眉:“哦,竟是那个浪货?” 那位晚明第一诗僧雪浪,可是晚明笔记上的常客。赵昊知道他跟利玛窦辩论过,还是‘水太凉’的老师。虽是个和尚,却喜欢锦衣美食,与秦淮河名妓关系匪浅……总之,人如其名,是个浪的不能再浪的僧人。 “我儿为何如此菲薄雪浪法师?”赵守正不解问道:“他虽是大富人家出身,可自愿受戒出家,精研佛法。年仅十八便博通内典,分座副讲,成为华严宗一代法师。” “他要是正经和尚,又开什么文会?”赵昊却反问道:“正经和尚有开文会的吗?” “呃,这也是情有可原。”赵守正显然很崇拜雪浪,忙替那和尚解释道:“这不年前大报恩寺遭了雷火,虽然琉璃塔身无碍,但各殿画廊多有焚毁,雪浪法师立下宏愿,要重修大报恩寺,这文会也是为了募捐才会举行的。” 说着他悠然神往道:“雪浪法师非但精研佛法,还执金陵诗坛之牛耳,可是往来无白丁的。若非是为了募捐,像为父这种老监生,是没资格往他跟前凑的。” “还说是正经和尚……”赵昊哂笑一声。 赵守正见赵昊颇不以为然,便不再坚持道:“那我就不去了……” 说完他又开心道:“能睡个懒觉,也是极好的。” 话音未落,却见赵昊将两锭十两的官银摆在了桌上。 “嘿嘿,就知道儿子最疼爹……”赵守正嘿嘿一笑,伸手想要捞钱。 赵昊却按住那两枚银锭,笑道:“父亲得再帮我个忙。” “当然没问题!”赵守正拍下胸脯,又有些羞赧的挠挠头道:“不是为父自夸,为父最擅长的是帮倒忙……” “父亲不要妄自菲薄,是人就有他的用处。哪怕是他身上的缺点,只要用对了地方,一样能有奇效。”赵昊安慰着父亲。 “为父怎么听完,更加难过了……”赵守正讪笑两声,才想到问一问,儿子到底要自己干什么。 “明天你就知道了。”赵昊却不想现在就告诉他:“明天咱们去个地方。” “明天还要坐监呢……” 赵昊便略一沉吟道:“父亲偶感风寒,明日请范世叔帮忙告个假吧。” “我好好的,哦……”赵守正顿一下才恍然道:“你想让我请一天假?那倒无妨,只是我之前缺课太多,那苟学正心里,八成又要记上我一笔了。” “不打紧。父亲午后就能回去坐监,到时在课堂里多咳嗽两声就是。到时那苟学正非但不会训你,还会认为你,果然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赵昊给出了经验之谈。“说不定,就会选择原谅你。” “妙哉妙哉,好主意!”赵守正眼前一亮,却又难免奇怪道:“我儿怎么像坐监多年的老前辈一样?” “呵呵……”赵昊无言以对,心说论起念书的时间,我也不比你少几年。 ~~ 第二天一早,高武便按照赵昊的吩咐,花了两钱银子将那沈老瑶的马车租来半天。 按说租马车不要车夫,起码得给几两银子做押金,车主才放心。但沈老瑶有心巴结小财主,居然没要押金,还一个劲儿自告奋勇,说可以帮着搭把手,高武自然不会答应。 戚家军南征北战,高武骑马驾车都是行家,他侧身坐在车辕上,娴熟的控着马车,载着父子俩往南而去。 马车穿街过巷,不一时过了钟鼓楼,依然继续南行了好久,才缓缓停了下来。 赵守正下车,看到那座熟悉的大石桥,才奇怪问道:“这是要去户部街?” “对。”赵昊点点头,也跳下车来,活动着筋骨道:“去上次父亲去过的地方……” “你说德恒当啊……”赵守正顺口答一句,登时满脸羞臊道:“原来你小子都知道了?” “呵呵。”赵昊含混过去,将一个信封递给赵守正道:“这就是我让父亲办的事。” “臭小子,神神秘秘的。”赵守正接过没糊口的信封,抽出里头的纸张展开一看,却愈发糊涂起来。 “这不是昨晚,你让我抄的那些,驴唇不对马嘴的玩意儿吗?” “嗯。”赵昊点点头,定定看着那座鹤立鸡群在户部街上三层当铺,那日父亲的遭遇历历在目,他至今想起来还恨得牙根痒痒。 他这几天一直在想的,就是怎么把这笔账讨回来! 赵守正便听赵昊一字一顿道:“父亲将此物拿去当掉。” 今天他就要靠一张破纸,硬生生从那姓张的手里,敲够买生丝的钱,以稍泄心头之恨! “这一张破纸,擦屁股都嫌脏……”赵守正哭笑不得道:“儿啊,为父只怕要被打出来的。” “加上这个,就不会了。”赵昊说着,接过高武递上的纸盒。 赵守正打开一看,见里头是一袋子白砂糖。他记得,前番在铁匠铺称量时,赵昊特意吩咐留下了一斤多,想必就是这些了。 赵守正拿起纸袋掂量一下,果然是一斤多。刚要放回去时,却又看到盒底还压着张文书。 “这是……”赵守正问道。 “这是那日与唐记的交割文书……”赵昊解释一句。 “咦,怎么还有我的签名画押?”赵守正展开那文书一看,上头的卖方清清楚楚写着自己的名字,还有如假包换的签字画押。 “父亲真是贵人多忘事……”赵昊无奈的白了他一眼,这就是为什么要到了人家门口,才跟赵守正交代的原因。 他怕说早了,老父亲忘记了要点,进去后荒腔走板,那可就弄巧成拙喽。 让他这一提醒,赵守正才一拍脑袋道:“想起来,你进去唐记前,让我在两张白纸上签押过。” 说完,赵二爷大言不惭道:“可见为父读书,已入物我两忘之境。” ps.第二更送到,精彩剧情马上上演,求推荐票和评论~~~ 第四十章 开演之刻已至 大石桥旁,上次赵守正发呆的地方。 “进去后,父亲就一口咬定,这就是祖父留给你翻身的秘方。”赵昊指着那张写满字的纸道:“有了这文书和白糖,不愁那姓张的不信。” “这样说来,倒也有些道理。”赵守正点点头,吃惊道:“难道只要张世兄相信这方子是真的,他就愿意掏钱?” “昨天逛街时,我特意到别家问过,当铺是接受商户用独家秘方之类出典的。” 赵昊显然有备而来,闻言微笑道:“只是不接受死当,权当成抵押贷款罢了。” 赵守正似懂非懂的又点点头道:“好吧,那我去试试,不知我儿想当多少钱?” “一万两……”赵昊伸出一根手指。 “啊……”赵守正惊呼一声,险些掉到桥下去。 “你只管开一万两就是。”便听赵昊详说道:“姓张的肯定会往死里杀价的,但父亲切记,两千两是底价。少于这个数的话,过年前父亲都没有零花钱了。” “啊!”赵守正的惨叫声更盛了,苦着脸道:“明日才三月初一,一年还有整十个月,我儿竟凶残若斯。” “所以,为了那二十两银子,为了往后的零花钱,父亲一定要办成此事。”赵昊笑眯眯的看着赵守正道:“回答我,能不能一雪前耻?” “能!一定能!”赵守正使劲拍着胸脯,激动完想一想,却又垮下脸道:“怎么可能……” “不用担心,父亲只要按我这样说的来,保准没问题。”赵昊便将待会该如何起话头,如何答话,如何讨价还价,一句一句教给了赵守正。 “……等到当票拟好,让你签字的时候,父亲就说兹事体大,要仔细看清楚。记住咬死了是当期半年,绝不能是‘六个月’。”末了,赵昊沉声嘱咐道:“若是对方仍旧同意,你就……” “我就签字?”赵守正瞪大眼问道。 “你就放心的继续拿乔,说考虑一下还是不放心,万一让他们偷看了秘方就麻烦了,然后拿着东西起身就走。”只听赵昊幽幽说道。 “那张世兄不拦的话,为父岂不尴尬了?”赵守正忐忑问道。 “他一定会拦的。都到这一步了,说明他极想要这份配方,怎么会让煮熟的鸭子飞走呢?”赵昊自信的笑笑道:“我打听过了,这种买卖是有行规,到时候他自会让你安心。” 赵昊说完,又让父亲跟自己复述了一遍,感觉大差不差,他这才松了口气。 “去吧,这次我和高武在外头给父亲压阵……”赵昊使劲推着赵守正往前走。 赵守正一脸赶鸭子上架的不情不愿,他一是怵头再跟那张员外打交道,二是担心搞砸了儿子的事情,在儿子面前显得自己太无能。 “父亲只管放松,平时什么样,待会儿就什么样,无需特意拿乔。”赵昊一边推他,一边给赵守正按摩着肩膀道:“若是大功告成,我给父亲一百两零花钱?” “是吗?”赵守正闻言眼前一亮,登时不用赵昊推搡了,豪气干云道:“虽千万人吾往矣!为父去也!” “去吧,待凯旋,得意居为父亲庆功!”赵昊挥舞着手臂,目送赵守正昂首挺胸,进了那德恒当。 一直默默守在一旁的高武,终于憋不住问了一句。 “公子长于与奸商周旋,干嘛还要为难老爷?” “这种事,我办不成,你也办不成,”赵昊摇摇头,意味深长的说道:‘只有我爹一人能办成。’ 高武挠挠头,更加糊涂了。 ~~ 一进去德恒当,迎面是一堵黄花梨的屏风,上头镌刻着一个斗大的金字——‘當’! 转过屏风,便是围着铁栅栏的高高柜台。柜台西侧,还用珠帘隔出了一间茶室,用以接待贵宾。 赵守正一进去,柜台后的山羊胡子朝奉,马上眼前一亮,满脸堆笑的问好道:“赵二爷安好,又来照顾敝店生意了?” 说着他赶紧绕出来,一面让伙计去通禀东家,一边热情的掀开珠帘,邀请赵守正入内就座。还让人上了茶点,沏了上好的毛峰。 殷勤奉承之下,让赵守正恍惚间,又回到了当初侍郎公子的光景。 之前典当玉佩带来不快,便也烟消云散了…… 人家当然对他热情了! 近来京师有传闻,说新登基的隆庆皇帝十分喜爱陆子冈的作品,说不定哪天就把他招进宫中,去专门给皇家琢玉。 不管消息是真是假,市面上陆子冈的作品都被抢购一空,其中能验真的精品,价格更是直接翻了几番。 这才没几天工夫,就有人为那块玉佩开出了六百两的高价。 而当时,赵守正只拿到了可怜兮兮的二十两而已…… 这样大羊牯哪家当铺不当成祖宗供着? 果然,没多会儿,张员外便闻讯而至,热情满满的拱手笑道:“贤弟,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想煞为兄了!” “世兄客气,愚弟又来给你添麻烦了。”赵守正便按照赵昊的吩咐,开始照本宣科起来。只是头回干这种事,难免神情有些局促。 可他越是这样,人家就越是放心,张员外紧紧握着赵守正的手,唯恐他跑掉一般,满脸亲热道:“我们就像亲生骨肉一般,说添麻烦就太见外啦。” 说着他看看朝奉道:“我就担心张贤弟不来麻烦我呢。” “是是是。”朝奉在一旁,笑得山羊胡子直颤悠。 废话完了,张员外便直入正题道:“今日贤弟登门,又有何贵干啊?” “世兄先看看这个。”赵守正将那个纸盒,递给了张员外。 “好好,我瞧瞧。”张员外接过纸盒打开纸袋,便看到袋中细细的白砂糖。 “哦?”张员外微微皱眉,对那朝奉耳语几句,朝奉便快步转到后间,拿出个精致的红木盒。 打开那木盒,里头是红绸裹衬的一个景德镇带盖瓷盅,红木盒和瓷盅上,都有‘唐记’的商标。 张员外小心的拿起瓷盅、揭开盖子,里头竟是一模一样的白砂糖。 他又分别尝一尝,味道也同样一模一样。以他的经验判断,这两份糖绝对是同一批货。 他掂量下纸袋的份量,竟足有一斤多重,登时吃惊的张大嘴了。 要知道,他手里那一盒,不过区区三两糖,就花了整整他十两银子。 赵守正带来的这袋糖,至少值五十两银子,却就这么装在个破纸袋子里,撒地满盒子都是…… 张员外心疼之余,也不禁暗暗感叹,赵立本的家底果然深不可测,怎么刮也刮不见底! ps.新的一天求推荐票,求评论啊~~~~ 第四十一章 此处应有雷鸣般的喝彩 当铺这行当,要想做大做强,就必须见多识广,否则如何去跟顾客定价杀价? 尤其是德恒当这种大当铺,南京城中什么东西值钱,什么东西流行,什么东西贬值,什么东西过时,他们第一时间就能掌握。 便说张员外手中这份白糖,就是他前日听闻鼓楼外大街的唐记南货店,吃进了大笔上好西洋糖,赶忙让人去买一份回来看个究竟的。 只是这玩意儿实在齁贵。盒子虽然不小,包装也十分精美,可统共只有三两糖,就敢卖十两银子一盒! 若非是职业需要,张员外断不会买这种坑爹玩意儿。可拿到手一研究,他又不得不承认,这玩意儿贵也有贵的道理。 比起糖霜来,这白砂糖晶莹剔透、卖相更好,口感也远胜前者,唐友德还给它起了个雅名叫‘霜成雪’。 霜凝成雪,顾名思义,就像是用糖霜精炼而成的,比糖霜贵一些,自然在情理之中。 以张员外对金陵城那些狗大户追求新颖、喜欢攀比的心理的了解,他知道这玩意儿肯定可以大卖的。 ~~ 德恒当雅间内。 张员外按住心头的惊讶,指着那包糖问道:“这霜成雪,是从唐记买的吗?” ‘霜成雪?什么东西?’赵守正暗暗嘟囔一句,嘴上却按照赵昊的吩咐道:“不是买的,是自家产的。” “贤弟休要消遣愚兄。”张员外冷笑道:“愚兄也不算孤陋寡闻,在大明就没见过这西洋糖!” “真是自己产的。”赵守正老老实实道:“然后卖给了唐友德。” 说着,他将交割文书递给了张员外。 张员外满脸狐疑的接过来,一看不由大吃一惊。这文契上写得清清楚楚,赵守正以五百两白银的价格,将三十斤白砂糖卖给唐记,钱货两讫。下头还有唐友德和唐记的印鉴,以及赵守正的画押。 “错不了,是他卖给唐记的了……”朝奉凑在张员外耳边小声道:“海运断绝,就是有西洋糖能进来,也轮不到小小的唐记沾手。小人也问过给唐记供货的几家了,都矢口否认,根本没有这种糖到货!” “嗯。”张员外微不可查的点点头,深深看着赵守正,沉声问道:“这种糖,有多少我收多少,就按唐记给你的价!” “就这点了,都卖给唐老板了。”赵守正实话实说,十分自然。 张员外闻言,不禁神情一冷道:“那就是消遣我?” “我不是说了吗?”赵守正瞪大眼道:“这糖是我家制的,我有制糖的方子啊!” “真的?”张员外登时双目放光。 “家父将荫官给了兄长,把这方子给了我。之前又不缺钱,就一直压在书箱下。”赵守正一面照本宣科,一面将那信封掏出来道:“这就是我父子翻身立命之本了。” 说着他将那张写满字的方子抽出一半,在张员外面前一晃。 赵守正就是有这点好处,他知道自己想问题总是不周全,因此不会自作主张,一直严格按照赵昊的吩咐去办。 张员外恨不得两眼长钩子,将那方子勾到自己手中。 他情不自禁狠狠咽了下口水道:“真不是谁送给老大人的西洋货?” 赵守正便两手一摊,实诚道:“我家原先有没有这种糖,别人不清楚,世兄还不清楚?” “那倒是……”赵家的浮财都是德恒当接手的,那羊胡子朝奉带着上百名伙计,犁地一般,将赵府里里外外翻了个底儿朝天,确实没找到过这种白砂糖。 “那这方子,贤弟多少钱肯出手?”张员外试探着问道。 “这是家父传我的,没有他老人家允许,是不敢卖出去的。”赵守正说话间,将方子塞回了信封。 “贤弟干嘛当方子啊?自己制糖岂不大赚?”张员外又撺掇着赵守正,心说你不卖,我跟你合股,也一样能把方子弄到手。 “唉,别提了,只卖了一次糖,就引来贼人觊觎。”赵守正一脸心有余悸道:“若是再制下去,只怕有钱赚没命花。还是等我中了举人,有了依凭再做计较不迟。” 赵昊这套设计,妙就妙在九分真一分假上,既可以让赵守正轻松记住套路不出错,又让对方无法起疑。 ~~ 张员外果然不疑有它,还有闲心和那朝奉相互挤挤眼,显然不相信赵守正能中举。 “唉,举业花销颇大,又要重新置业,还得雇佣下人,将来少不得还要开糖场。几百两银子根本摸不过来。”只听赵守正絮絮叨叨道明了来意道:“所以此番想将其活当于世兄,半年后赎回。” 张员外心中一喜,不动声色的看着赵守正道:“你想当多少?” 赵守正便硬着头皮道:“我要一万两。” 张员外闻言寻思片刻,然后才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道:“贤弟说笑了,就凭这无法验明真伪的一张纸,就想从我这儿拿一万两银子?当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这一段,赵昊可没教过赵守正该怎么说,只告诉他底价,其余的便任他自由发挥。 这下可苦了赵二爷,让他这种人去讨价还价,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便听赵守正吭吭哧哧道:“那……八千两总是有的,可是一两银子一两糖啊,这方子至少值两万两的!” 张员外却断然摇头道:“在愚兄这行当里,秘方这种玩意儿,朝奉轻易是不会碰的。” “不错。”那山羊胡子朝奉也从旁附和道:“秘方秘方,让人看了就不是秘方了,所以根本无法先验。所以就算店里碍着面子,承当一两张,也都是以极低的价格,从有身家店面的老板手里收下的。” “啊,这样啊……”赵守正失望的站起身,心说儿子,这下你猜错了,人家根本不收这方子。 朝奉见赵守正信了真,心说要弄巧成拙了,忙对张员外道:“东家的意思是?” “老弟都开了口,我能让他空手回去?”张员外和他配合默契,马上把话头圆了回来。“生意也不外乎人情,懂不懂?” “是是是,东家教训的是。”朝奉先是一阵受教,然后拉着赵守正道:“赵二爷好福气,有我东家这样慷慨解难的朋友,真让小人羡慕。” “那是那是。”赵守正又心说,我儿真是神机妙算,他们果然拦我了。 这下他心下大定,愈发发挥自如道:“那世兄肯出多少钱?” 张员外再度伸出了两根手指头。 ps.开演之刻已至,此处应有雷鸣般的喝彩(firstfolio)求推荐票~~~~ 第四十二章 一报还一报 两根两根,又见两根! “又是二十两?”赵守正登时跳起脚来,怒道:“就是两百两也不成!” 拿不回两千两,他一年都没零花钱,这叫人怎么活呀? “我是说两千两银子。”张员外无奈的叹口气,一脸肉疼道:“愚兄够意思吧?” “啊!”赵守正闻言大吃一惊,心里却见了鬼一样,这方子是赵昊胡乱凑出,他胡乱抄来的,居然真的就当出了两千两? ‘我儿真是沈万三再世啊……’赵守正暗暗惊叹不已。 见他一脸便秘状,张员外只以为是嫌钱少。便忍着心痛,稍稍让步道:“看在世伯的份上,愚兄再加五百两。” “啊……”赵守正惊呆了,没想到这张扒皮居然还主动价起钱来了。 “最多两千五百两全都给你,不扣首月的利钱了。”见他态度有些松动,张员外两眼一闭,给出最后的让步道。 按照当铺九出十三归的规矩,名义上借出两千五百两,实则只会付两千两百五十两。扣下一成作为当月的利息,便是所谓的砍头息。 是以在张员外心中,这里外里,自己饶出去足足七百五十两,比那玉佩的价钱都高了! 他心中暗骂自己鬼迷心窍,实在是因为那糖方子太诱人呐…… “呃,好……”赵守正听说有这好事儿,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张员外咂咂嘴,好半晌没缓过劲儿来,他这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但为免再节外生枝,他马上命朝奉草拟两张当票。那朝奉欺负赵守正不懂行,自然故技重施,将‘当期半年’,又写成了‘当期六月’。 那‘月’字依然生着一对可爱的小短腿…… 赵守正接过来一看,又是吃了一惊,心说我儿难道是诸葛再世不成,怎么料到他们会将半年改成六月的? 这下他愈发坚定了对赵昊的信心,一丝不苟道:“不是说当期半年吗?怎么写成当期六月了?” “有区别吗?”朝奉看着张员外。 “说半年就是半年,怎么能改成六个月呢?”赵守正瞪大两眼道:“今天是二月最后一天,莫非也要算一个月不成?” “改改,快改……”一句话说得张员外无言以对。他这时候最担心的,就是赵守正变卦。马上命朝奉改过来。 朝奉讨了个没趣,乖乖重新开出当票,唯恐书呆子再挑刺,这次连字都写工整了。 “咦,原来这位朝奉,还是会写字的嘛。”赵守正端详着当票,啧啧称奇。 羊胡子朝奉差点没背过气去。 “这下可以签字了吧?”张员外亲自将毛笔递给赵守正。 赵守正刚要接毛笔,却猛然想起儿子最后一句嘱咐: ‘若是对方仍旧同意,你就放心继续拿乔!’ 他便将手一偏,伸向一旁的茶盏,端起来慢条斯理品几口,才在两人焦灼的目光中缓缓起身道: “实在抱歉张世兄,愚弟考虑了一下还是不放心。这方子是我老赵家翻身的希望,万一被你……们偷看去就麻烦了。” 说完他便开始收拾东西,作势走人。 心中却难免惴惴狂喊:‘快拦住我,别让我下不来台……’ “贤弟,你这样就不对了!”张员外虽然没伸手拦住他,却也马上就故作气愤道:“陪你折腾了半天,却又打起退堂鼓,莫非是消遣哥哥不成?!” “我不是,不是我……”赵守正被说得颇为羞臊,暗道可不就是在消遣你吗? “干我们这行,最重的就是一个‘信’字,若是坏了行规,自按十倍赔偿!”见他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张员外这才一拍桌子道:“加上这句,你总放心了吧?” “可我怎么知道,你们看没看,看一眼又不会少一个字。”赵守正却依然不松口。 张员外被这纠缠不清的书呆子,闹得烦躁不已,真想让人把他轰出去了。 可谁让他馋人家的方子呢? 这糖方子他是势在必得的,但赵守正怎么说也是前任侍郎的儿子。明抢的话显然会给南户部的大人们,留下很不好的印象,也难免会有官员兔死狐悲,会替赵老大人的儿子出气。 那样就得不偿失了。 做生意嘛,耐心很重要。只要跟这书呆子搞好关系,早晚能把糖方子弄到手。犯不着非要急在一时。 想到这,张员外便按住火气,对赵守正强笑道:“老弟只管放心,德恒当的年岁比你我还长十几年,能没有法子防范吗?” 说着他摆摆手,让那朝奉从柜台后取来几样物事,其中有一个小木匣子、一大张厚厚的宣纸,还有锁钥、浆糊、封条、印章之类。 张员外对赵守正道:“待会儿将配方放进盒中上锁,钥匙归你保存。然后在整张宣纸上刷满浆糊,将木盒层层包裹住。最后再贴上封条,盖上骑缝章,你也可以随处签名,想怎么做记号都行,这下总成了吧?” “这……”赵守正听得佩服至极,竖起大拇指道:“果然是行家来着,我不担心了!” 张员外和朝奉如蒙大赦,马上让赵守正给他们验过两行配方。确认无误后,双方便共同将那配方放进匣中,上锁,刷浆,团团包裹。最后贴好封条,写上两人的名字和时间。 完事后,朝奉第三次出了当票,这次赵守正终于签字画押了。 “呼……”三人竟同时长出了口气。 张员外二人不禁奇怪。“你叹什么气?” “为区区阿堵物如此劳神,真是令人不快。”赵守正发自肺腑道。 ‘去你的吧,死书呆!’两人齐齐暗啐他一口。 ~~ ‘德恒当’可不是唐记一个南货铺子可比的,店里常备巨额现银,还能直接开出会票,只是范围比伍记还差一些,只能在南直通兑而已。 不用赵昊吩咐,赵守正自己就心虚,哪能把诓来的银子还放在姓张的这里?便要求转存到‘万源号’去,理由也很霸道—— “愚弟我中举之后,是要去京师赶考的,还是全国通兑的会票更好使。” 张员外都不知该怎么接茬了。 好在万源号南京总店就设在户部街上,张员外手里也有现成的万源号会票,便陪他走了一趟。 不到一个时辰,赵守正揣着一张两千两、一张五百两的巨额会票,和张员外一起走出了万源号。 这让一直守在不远处的赵昊看了,不禁暗暗感叹,全国最大银号就是牛,办同样的业务,却比伍记省一半的时间…… 这话若是让叶寡妇听到,肯定要跳脚骂人的!那张员外可是德恒当东家,亲自上门办的业务啊,万源号当然要奉若上宾,特事特办了。 唐友德一个小小的南货店老板,人家伍记能放在眼里?自然按章办事,有条不紊了。 和张员外道别之后,赵守正便慌里慌张,到处寻找自己的儿子。 高武赶忙现出身形,护着赵守正出了户部街,上去马车。 赵昊已经先一步,在马车上等着父亲了。 他的视线越过赵守正的肩头,紧盯着那张员外进了当铺,才松手放下了车帘。 姓张的,别着急,今天只是个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呢…… ~~ 车厢里。 赵守正献宝似的将会票郑重交给儿子,这才忍不住问出心中最大的疑惑。 “那张员外和朝奉鬼精鬼精,为什么从头到尾都不担心,万一这方子是假的怎么办?” “这就是父亲的能耐了。”赵昊万万没想到,父亲居然超额完成了任务,喜滋滋的亲了亲那两张会票,这才狡黠道:“换了孩儿去,人家是肯定要起疑的,绝对一两银子也当不出来的。” “只有父亲这样正派忠厚的君子,才能赢得他们的信赖啊……” 赵守正虽然仍不太明白,但听儿子如此夸奖,还是开怀大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得意居里醉华年!” “高武,快一点,不然耽误我爹下午坐监了。” “你这败兴的孩子……” ps.今日第一更奉上,求推荐票,大家多评论啊~~~~ 第四十三章 凭本事借的钱凭什么还? 第二天,赵守正难得不用去坐监,却依然起了个大早。 他要去参加大报恩寺的文会。 一边试穿着昨日顺道买来的崭新襕衫,他一边唉声叹息道:“难得休息一天,却还不能睡个懒觉?为父都有黑眼圈了。” “那你也成不了保护动物。”赵昊翻了翻白眼,他还不是一样陪着早起,给丢三落四的赵二爷收拾出门的东西? 学生不容易,学生‘家长’就容易了? 不过他还是支持赵守正去的。毕竟参加文会大有好处,互相切磋请教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可以刷声望。越是高规格的文会,越容易把声望刷得飞起。按照以往的经验看,名声大的考生几乎不会被宗师在科考时刷下来,除非是……恶名。 毕竟宗师乃一省提学,本省出了人才,他也与有荣焉。倒是将有名望才子挡在贡院之外,会让宗师沾上狭隘妒才的恶名,所以名声在科考这关十分重要。 就算将来秋闱是糊名誊录的,若你的文风文笔已经为人熟识,依然能占到大便宜。当然,对赵二爷这种钝秀才来说,这一条就不指望了。 他将说好的一百两银子,拍在赵守正面前。 “喏,拿去花。” “大气!真是‘一掷千金浑身胆’……”赵守正赞叹一声,却想起这诗的下半句,不由神情一窒,便摇头道:“儿啊,昨天那两千五百两,还要连本带利还人家的,可不能乱花差。为父只拿二十两就够了。” 赵昊不禁热泪盈眶,倍感欣慰的暗暗道,这赵二爷真是越发懂事了。 但赵守正越是这样,他就越豪气,把一百两银子重新推回赵守正面前道:“凭本事借的钱,为什么要还?父亲只管花就是,他能要到我一文钱,我昊字倒过来写!”他已经基本上是个明朝人了,自然不敢随意拿祖先的姓氏开玩笑。 “那你就要改名赵昋了,太难听了,跟‘罩龟’一个音……”赵守正却皱眉道。 “啊,还真有这个字儿?”赵昊不禁瞪大眼,顿觉自己不学无术了。 赵守正便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了‘上天下日’的‘昋’字,又一脸认真解释道:“此字音‘桂’,姓也。后汉有城阳炅横,汉末被诛。有四子,一守坟墓,姓炅。一子避难居徐州,姓昋。一子居幽州,姓桂。一子居华阳,姓炔……” 赵昊痛苦的捂住耳朵,顿觉天下书呆子皆可杀…… “兄长,兄长可起来了?” 幸好这时,范大同的声音在院外响起,救了他一命。赵昊赶忙将八十两银子塞到父亲的被子底下,然后逃之夭夭。 “唉,这孩子,好容易给他讲点知识,却不耐烦……”赵守正无奈的摇摇头,只好也跟着来到院中。 ~~ 院子里。 “吃过早饭了吗?”赵守正一边踏着崭新的粉底靴子,一边笑问范大同道。 “我猜是吃了。”赵昊从充作库房的东厢房中,找出前日刚买的锡伞来。 “贤侄可猜错了。”范大同笑嘻嘻道:“不过你别慌,今日我不蹭你家的饭。” “哦?这是太阳打哪边出来了?”赵昊不禁惊叹,下意识将伞撑开,银闪闪的锡纸面,能晃瞎狗眼。 “嘿嘿,贤侄不知道了吧?大报恩寺的斋饭,可是金陵一绝。”范大同直咽口水道:“我提前三天就等这一顿呢。” “你是去文会啊,还是蹭饭?”赵昊说着将伞收起,递给赵守正道:“父亲看看,合用吗?” 赵守正却为难的摇头道:“这种伞,自己可打不得。” “我知道。”赵昊却笑道:“会尽快给父亲物色书童的,今天就先找人客串一下吧。” 话音未落,只见高武弓着腰从西厢房出来,背上背着书箱,头上还特意扎了俩揪揪,宛若金刚芭比。 “噗嗤……”看着高武的尊容,赵昊先忍不住笑了。 范大同更是没形象的捧腹大笑起来,闹得高武脸红脖子粗。 “高武,你还是别去了,吓到法师就不好了。”赵守正略有嫌弃道。 高武颇为受伤的低下头,见赵昊摆摆手,便转身进屋去了。 “算了,今天还是我来给兄长持伞吧。”范大同接过了赵昊手中的锡伞,夹在左腋下,摆摆右手道:“晚上不用给我们留饭了。” “……”赵昊竟无言以对。 ~~ 大报恩寺在城南聚宝门外,从蔡家巷过去要将近三十里。幸好南京城水路发达,在桥下小码头,雇一艘乌篷船,吹着江风聊着天,不知不觉也就到了。 乌篷船刚转过凤凰台,那座巍峨屹立在雨花台旁的,古往今来世界第一塔,便映入了两人眼帘。 虽然已是无数次见过这座塔,可赵守正和范大同还是被那阳光照耀下,闪烁着熠熠光辉,如神国宝塔般的景象深深震撼。 那座九层八面、足有二十六七丈高的通天琉璃宝塔,乃是成祖皇帝为纪念其生母贡妃,征发十万匠人军士,费时近二十年,耗资两百五十万两白银才铸就的。 “浮图之胜,高百余丈,直插霄汉,五色琉璃,合成顶冠,以黄金宝珠,照耀云日……”赵守正沉醉不已,摇头晃脑的吟诵道: “夜篝灯百二十有八,如火龙腾焰火数十里,风铎相闻数里。群山、大江、都城、宫阙,悉在凭眺中……” 却听咕咕几声,范大同腹中作响,不由变颜变色的催促那船夫道:“快快划船,爷有急事。” 船夫只当他人有三急,赶忙使劲摇着撸,将他们送上了码头。 一踏上岸,赵守正便指着远处的树丛道:“去吧,我等你。” “兄长错了,我是饿得肚子响,不是想出恭。”范大同觍颜一笑,抬头看看日上中天,便小声道:“这会儿知客僧人不在大门,我们溜进去,坐下就吃,吃完就走,不用捐款的。” “一个溜字甚是传神。还可以这样蒙混过关?”赵守正赞一声,他如今知道生计艰难了,自然能省则省。那可是二十两银子呢! “那么多人掏钱,咱俩吃个白食,滥竽充数,谁能看得出来?”范大同说着话,带头来到大报恩寺门口。 果然见寺门大开,除了几个小沙弥在玩耍,并无专门的知客僧人拦路。 范大同得意的眨眨眼,小声道:“进去后若有人拦路,我来应付。” “哦。”赵守正应一声,做贼心虚的低下头,这种事他还是第一回干。 ps.第二更送到,裸奔好冷,大家投推荐票取暖啊~~~~ 第四十四章 宝塔诗 说话间,两人来到报恩寺塔院前,只见院门口设一张方桌,桌上摆着宾客录,和题名用的笔墨。 两个知客僧人守着功德箱,在那里小声聊着天。 赵守正只觉心跳的厉害,范大同却神色如常,施施然走过去。 知客僧人抬头看他一眼,还没说话,便见范大同指了指题名录,坦然道:“我俩出恭去了。” 僧人不疑有他,便继续低头聊天,范大同朝赵守正得意的挤挤眼,带着他进了塔院。 ~~ 报恩寺塔悬有一百零八金铃,春风吹过,悠扬悦耳的铃声传遍佛寺内外。 高高的塔基下,设着数百蒲团,百张矮案,金陵城的青年才俊齐聚一堂,其中不乏小有名气的江左名士,缙绅和官员也不罕见。 这些人,都是冲着诗僧雪浪的面子来的。 虽然这时候的雪浪刚出茅庐,还没到十几年后骚声满天下的地步,可这么多人明知道要捐钱还趋之若鹜。足以说明他如今的影响力,至少在南京城中,是绝对不容小觑的。 赵守正两人进来时,那位身披华丽锦绣袈裟,面容俊美无俦的青年僧人,正盘膝坐在主人的位子上。只见他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丰神俊朗、温文尔雅,气度之潇洒、风采之绝世,浑不似这浊世间人物。 一阵清风拂过,吹来无数海棠花瓣,那诗僧雪浪便沐浴着花雨,对热情求诗的诸位来宾朗声笑道: “诸位盛情难却,那小僧只好勉为其难,再度献丑了。” 众人登时欢呼起来。 趁着来宾的目光都聚集在那锃亮的光头上,守正二人四下寻觅着空位。只是今日来宾甚多,已经不剩相连的坐席,两人便在塔院角落,找了俩背对背的座位坐下来。 此时正午,寺院的斋饭刚刚摆上长长的矮脚案台,香味扑鼻、热气腾腾。 见雪浪要赋诗,宾客们顾不上吃喝,都伸长了脖子洗耳恭听,赵守正也不例外。 便听那雪浪法师高声吟道: “雨后微风不度池,柳条犹拂镜中丝。 凭阑只与禽鱼共,水底月明方自知……” 登时满堂喝彩,众人无不交口称赞。 范大同却理都不理,举着双筷子低着头,将那些香菇面筋、松茸茶干、素什锦、玉兰片之类的主菜,飞快的向肚里扒拉。 赵守正却不是冲这一口来的,他其实对今日的文会很是向往。便仔细听那雪浪做完诗,见又有金陵诗坛的几位诗人与他唱和起来,却无人谈及道德文章,朱子程颐之类……赵守正又不是没见过世面,不一会儿就听出不对劲了。 他环顾下场中,竟然只有自己和范大同两个穿蓝衫的。 大明衣冠自有规制,虽然近年来世风日下,就连商人平民也穿绸裹缎,早就乱了规制。但若是参加以举业为话题的文会,监生、生员穿蓝色襕衫,举人穿黑色圆领袍,这规矩却是不会乱的。 显然,这场中要么只有他们两个生员,要么这就不是必须要着装得体的文会。 赵守正有些局促的捅一下背后,只顾着胡吃海塞的范大同。 “你不说是文会吗?怎么成诗会了。” “文会哪有诗会上档次?要不是为了募捐,咱们还没资格参加呢。范大同一边大口扒着香米饭,一边含混答道:“先混个脸熟,日后文会上再见面,自会被高看一眼。” 赵守正本就对雪浪颇为推崇,一听便点头道:“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那咱们就混个脸熟。” 范大同吃得急,还一边说话,不慎噎住,赶紧拎起桌上的酒壶,猛灌起寺里特酿的素酒来。 赵守正感觉有些臊得慌,如今他家有四五百两打底,面皮便不像之前那么厚了。 “你慢点吃,别噎着。”他小声劝了范大同一句。 范大同却满不在乎的,继续伸手去拿远处的盘子,自说自话道:“还不知道下顿在哪儿呢,先混个饱再说呗。” 看他这吃相,果然又是饿了几天。赵守正心中暗叹,圣人云,仓廪实而知礼仪,果然一点没错。 他却没有要远离范大同的意思,反而寻思起,怎么能帮贤弟走出这个泥潭去? ~~ 赵守正不在乎范大同的吃相,可与其同桌的人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大家从早晨坐到现在,哪个没饿得前胸贴后背?只是自持身份,见雪浪等人诗兴正浓,才一直没怎么动筷子。 再说,这斋饭虽然不要钱,可大家进门时都是捐了钱的! 便见同桌一个穿着黑花缎圆领袍,头戴大帽举人打扮的中年男子一拍案台,指着身穿蓝色皂领襕衫的范大同,冷喝道:“哪里混进来的饭桶,在这里胡吃海塞,污了佛门清净地!” 临近几桌的人闻声纷纷望过来,见是位黑袍举人在骂穿个蓝衫生员,便纷纷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这时,其他同桌也纷纷附和那举人,吆喝着喊小沙弥快过来,将这滥竽充数的穷秀才赶出去! 范大同不屑道:“谁说我是滥竽充数的?嗝……不就是作诗吗?好像谁不会似的。” “那你倒是作啊!”那举人便冷笑着挤兑起来。他今天本就憋着火,认为以自己的身份,怎么也该前排就坐,没想到被安排在角落,而且还跟个穿蓝衫的废柴坐一起!便将这人当成了出气筒。 大多数人参加诗会,本就是来凑热闹的。看热闹自然不嫌事儿大,便一起起哄,让范大同作诗。 范大同已经吃饱喝足,仰头一抹嘴,昂然道:“这有何难?听我即兴赋一首《宝塔诗》!” 场中登时安静下来,那举人心里也未免打鼓,暗道不会遇到怪才了吧?那自己可要成为对方出名的垫脚石了…… 正忐忑间,便听范大同抑扬顿挫的吟道: “远看宝塔亮闪闪,下头粗来上头尖。倘将宝塔倒过来,上头粗来下头尖……” 场中空气凝滞了数息,才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那举人捧着肚子、拍着桌子,笑得泪流满面,上气不接下气道:“这饭桶的打油诗,居然还挺押韵哩……” 临近几桌也是笑得东倒西歪,自然引起了更远处几桌的注意。人们好奇的打听发笑原因,然后便有更多的笑声传开出去,便如风中麦浪一般,不一会儿,就传遍整个塔院。 就连雪浪和尚也笑得跌坐蒲团,好半天顺不过气来。 ps.整整十万字了,可喜可贺啊,求推荐票,求评论哦·~~~~~ 第四十五章 苦吟派诗人赵守正 范大同虽是用钱捐的监生,不过坐监十年,居然作出这种诗来,也真是草包到家了…… “见笑见笑。”这厮没脸没皮,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你们适可而止吧!”赵守正却终于听不下去,猛然拍案而起,替范大同撑腰道:“我贤弟做不好诗,你们做得就好吗?大明诗坛二百年,可有一首能比肩唐宋?不过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场中登时鸦雀无声,就连那诗僧雪浪,也露出难堪的神情。因为赵守正这话虽有夸大之嫌,比如杨慎的《临江仙》就不让宋词专美,但毕竟这样的佳作凤毛麟角,与唐宋乃至元朝相比,大明诗坛确实一片平庸…… 赵二爷也是公子脾气,只针对那举人一个就好,非要开地图炮。这下可好了,弄的所有人都不敢作诗了……虽然本朝诗坛佳作寥寥,已是不争的事实。但你看破不能说破,不然诗会还怎么开下去?人家雪浪和尚还要筹款呢。 见局面冷场,那举人先是一慌,待看清赵守正穿的也是蓝衫后,他才不屑的冷笑道:“你们是同伴吧,估计也是个捐监的草包,知道何为韵脚何为格律,该如何用典如何化典吗?” 先将赵二爷的身份踩下去,然后他才傲然道:“这么多名士、举人、缙绅,轮得到你个小小的监生来评头论足?” 旁边人马上纷纷附和道:“就是就是,有本事你作一首出来,说不定也是一样是打油诗人呢。” “就是,你先做一首合辙押韵的诗出来,让诸位看看你有没有资格,对我等评头论足!” “作诗,作诗,作诗!” 这下所有矛头都转向赵二爷了。 范大同这下也怒了,别人瞧不起他可以,但不能瞧不起他家兄长,便拍着赵守正的肩膀高声道: “这有何难?我兄长可是才高八斗,七步成诗!” “哦……”众人闻言倒吸口冷气,又摸不清赵守正的底细了。心说莫非他真是来砸场子的高人? “兄长,拿出你出口成章的本事,镇住这帮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范大同一边给赵守正打气,一边饱含期待的看着他。 却见赵守正面有难色,小声道:“我也不会作什么诗啊……” “啊,那大哥整天吟的那些诗……”范大同登时傻眼。 “那都是古人的诗句,也就你个不学无术的东西,才以为是我作的。”赵守正苦笑着对他说了实话。 ~~ 大明科举并不考试帖诗,赵守正这些年专心举业还尚且不能及第,自然不会在这上头多费功夫了。不过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溜’,非让他作诗,倒也不是憋不出来。可赵守正此刻头脑十分清醒,知道自己作,不如不作! 以眼下这气氛,只有拿出让人眼前一亮的佳作来,才能让这些人闭嘴。等闲的作品肯定要被鸡蛋里挑骨头的。 赵二爷能拿出来佳作来吗?显然不能……他知道自己勉强做一首出来,万一押错了韵脚用错了典,或者哪里词不达意,肯定要被大加嘲讽的。 好比范大同这首诗,用不了几天便会传遍金陵。他可不想重蹈覆辙,成了别人口中的笑柄,那样还怎么参加科考? “啊……”范大同这才知道,自己搬起石头,却砸了兄长的脚。 “怎么?不是七步成诗吗?实在不行,多走几步也无妨啊……”那举人看出了赵守正的虚弱本质,愈发步步紧逼。 “我贤弟不清楚,学生并无捷才,”赵守正打定主意,今日绝对不会作诗,便厚着脸皮道:“我是苦吟派的来着……” “噗嗤……”众人不禁嗤嗤偷笑,却也不好再像方才那般鼓噪了。 因为所谓‘苦吟派’,实乃诗圣开创,贾岛、孟郊发扬光大的诗坛一大流派。 出口成章、七步成诗的天生诗才终究是极少数。大部分诗人想要写出一首好诗,需有极度严谨认真的态度,对每个词句反复推敲,通过日积月累的锤炼才行。所谓‘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就是这个道理。 尤其是本朝诗坛,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包括雪浪在内,大家参加诗会,都是提前好几天便寻章摘句,准备诗词,可不都是苦吟派吗? 可那举人岂会就此罢休?他冷笑看着赵守正道:“就你也配是苦吟派?我看你就是作不出诗来找借口!” “你不信,我也没话说了。”赵守正两手一摊,翻了翻白眼。 一旁的范大同见赵守正压住了场子,马上贱兮兮的对那举人道:“看来兄台不是苦吟派,不如现场赋诗一首,让我们学习学习?” “这……”那举人本身也没什么诗才,下意识心一慌,旋即醒悟过来,恼火道:“休要转移话题!” 双方僵在那里。雪浪看不下去了,怎么说他也是此间主人,怎好让来宾受窘?便走过来含笑解围道: “无妨,诗会一连举行三天,这位相公只管回去好好推敲,也不拘作诗还是填词,明日或者后日再来过也一样。” “好,我明天再来,让你们好好开开眼!” 见有台阶下,赵守正马上丢下一句场面话,便和范大同扬长而去。 ~~ 话分两头,蔡家巷。 赵守正今天去参加文会,赵昊也有一堆事儿。 晌午时,他订购的家具还有地砖都会送过来。在这之前,怎么也得先跟老甲长去道声谢…… 那天下午,高铁匠就回话说,老甲长告诉他,房主早就不在南京了,委托其代为出售,只要五十两就可成交。 这价格可以说是白捡了。 南京的房价极高,秦淮河畔同样大的宅子,八百两银子也拿不下来。哪怕是同样在蔡家巷,稍微新些的宅院也得百两往上,还没这院子宽敞。若非房主不在,房屋年久失修,这个价钱是绝对拿不下来的。 赵昊如今也算小有身家了,马上拿出五十两银子,让高铁匠和老甲长去衙门把房契过户。 昨天晚上回家时,高铁匠已经将办好的房契,摆在赵昊面前了。 赵昊没想到,事儿办得这么快,他还以为怎么也得三五天呢。 眼看家具就要送来了,自己不去当面向老甲长道个谢,是要被人说闲话的。 如今他家中物资充盈,随手挑了几样礼品,准备去拜访一趟老甲长。 老甲长家住在桥对面,高武拎着礼品头前带路。 刚要过桥时,赵昊却看到了那老甲长,正在早点摊子吃粥。 赵昊便迎过去,朝着老甲长笑道:“正要登门拜谢,不想在这儿遇到老甲长了。” “赵公子太客气了。”老甲长对赵昊比上次还客气,忙起身招呼他坐下,一起吃早点。 ~~ 早餐摊上,只有老甲长和上次那个老者在吃粥,并无其它生意。 巧巧便蹲在桥边,接住母亲在河沿刷好的碗筷,整齐码放在碗篮中。 看到赵昊过来,她先是颇为欢喜的站起身想要招呼。 却见赵昊径直凑到老甲长面前,根本就没看到自己。少女也不知怎么,就觉着有些不开心,别过头去装作没看见。 她父亲却殷勤的很,正好手头没活,便过来寒暄几句,问道:“公子今天用点什么?” 赵昊奇怪的看看空荡荡的早餐摊子,又抬头看看天,这会儿朝霞还没散去,怎么生意还这么惨淡? 话说回来,他来这里也有几次了,似乎生意就一直没好过…… 会说话的赵公子,当然不会戳人家痛处,便笑着点了不少吃食,还又给老甲长和他的老伙计,捎带着点了几样。 摊主自然能看出来,他是在照顾自己生意,不由一个劲儿的感激道谢,然后赶紧过去忙活去了。 ps.第二更送到,求推荐票求评论啊~~~~~ 第四十六章 小透明 “唉,这老方,真不容易……”老甲长叹了口气,不想扫兴,就回到原先的话题道:“公子能把那宅子买下来,也去了老朽一块心病,道谢就不必了。” 一旁的老者虽然穿着普通,气度却比老甲长还胜一筹,闻言便对赵昊笑道:“这老头不是跟你客套,他整天发愁那破房子,要是倒了该怎么办?莫非还得贴钱给人修起来?” “哪壶不开提哪壶。”老甲长不以为意的拢须笑笑,喝一口小米粥,随口问赵昊道:“听高铁匠说,公子在给令尊物色书童?” “老甲长可有人选推荐?”赵昊点点头。高铁匠建议过他,可以找牙行直接买个书童,也是十几二十两银子的事儿。但他暂时还过不了买卖人口的心理关,便还是想从街坊中雇一个。 “倒还真有个合适的。”老甲长笑笑,转头对端来几个热腾腾笼屉的方摊主笑道:“你不是求我,帮你家小子找个活吗?怎么样,去给赵家相公当个书童?” “呃……”方摊主有些拿不定主意道:“还得跟浑家商量过才是。” “你婆娘就在河沿。”老甲长说着,朝赵昊身后招招手道:“方文,你过来,让赵公子先相相,相不中,问也白问。” 赵昊闻言一愣,他完全没察觉到,自己身后还有个人。 回头一看,还真有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正在低头擦桌子。 听到老甲长的话,那孩子搁下抹布,羞涩的过来。 “咦,方摊主还有个儿子,之前却没见过。”赵昊不由笑道。 “哈哈哈,他天天在摊子帮忙!”老甲长哈哈大笑的问那孩子道:“你说说,见过赵公子几次了?” “三次……”那叫方文的孩子便怯生生答道:“加上这回四次。” 赵昊一听,两眼瞪得溜圆。他暗一回想,自己来这统共就四次。 即是说,自己每次来这孩子都在,可为什么从来就没注意到他呢? “赵公子不用吃惊,就是老朽在这儿吃了一年早点,若不是知道摊主还有个儿子,怕也经常忘了还有这么个人。”老甲长笑着对赵昊说道。 一旁的老者也深以为然点头道:“起先我还以为闹鬼呢……” “唉,这孩子,八棍子打不出个屁,站太阳底下都不招眼。”方摊主郁闷的点着儿子的脑袋道:“误了赵相公的事儿,罪过可就大了。” 赵昊一听却十分开心,他整天让赵守正吵得头晕脑胀,巴不得家里其余人都跟哑巴一样…… 再端详那孩子虽然貌不出众,但细眉细眼也没什么毛病,唯一的问题就是太普通,丢在人群就找不到。 不过这样的小透明,当书童不是正合适吗?整天花花肠子一大堆,带坏了单纯的父亲可怎么办? “你识字吗?”赵昊问那孩子道。 “念过几年私塾,读了半本《论语》就辍学了。”方文声如蚊蚋道。 “就他了!”赵昊当场拍板。 书童嘛,不就是打个伞、研个墨,还需要什么才艺特长不成? “这……”方摊主听了,既高兴又有些发愁,闪闪烁烁道:“小人去与浑家说道……” 赵昊却置若罔闻,自顾自道:“不签卖身契,只消做满三年,三年后任他去留。” 方摊主闻言神情明显一松,他之所以不愿接这个茬,最担心的是要签卖身契。那样儿子世世代代,都会成为赵家的奴才。却听赵昊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如果只是签三年契的话,哪怕只是管吃管住,他也是可以考虑的。 却听赵昊又接着道:“每月给银二两,衣食住宿全包,年底有例银,多少视表现而定。做满三年仍愿留用,每月涨到三两,若想归家,给二十两银子安家。” “哦……”那甲长的老伙计闻言不由笑道:“小哥,六十岁的老书童可堪用?老朽还识文断字哩。” 赵昊开的条件可谓十分优厚了。在这南京城,一个整劳力累死累活一个月,撑死也就挣二两银子,当然机工、染工之类的技术工种能赚得多些。这方文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力气没长全,技术也没有,还如此害羞寡言,就算识点字,也只能到店里去当个学徒。 而漫长的学徒期,是拿不到工钱的…… “老丈说笑了,你这腿脚都不利索的,怎么给赵相公跑腿?”却听方摊主连忙道:“小儿年纪轻轻,手脚麻利话又少,天生就是当书童的料……” “哦,你不是自己做不了主?”那老丈揶揄笑道:“还是去跟浑家商量一下,要是她不同意,你别误了老夫的前程。” “这话说的,我家还是小人说了算的……”方摊主被挤兑的讪讪笑道。 “哈哈哈……”众人一阵放声大笑,气氛愉快极了。 ~~ 众人正说笑间,忽听嘭的一声巨响,摆在摊前的那口蒸锅竟被人一脚踢翻,登时笼屉四散,包子横飞! 高武赶忙抬手挡下了,飞向赵昊的一口笼屉,还接住了几个包子。 赵昊被吓了一跳,还以为地痞流氓闹事呢,回头一看,却见是个穿着箭袖青布长衣,方形平顶帽上插着红翎的官差,带着几个没插红翎的白役,气势汹汹的站在那里。 那官差脚踏着倒地的炉灶,一脸要吃人的样子。“姓方的,给老子滚过来!” “原来是李差爷,”那方摊主心疼的瞥一眼满地的吃食,赶忙过去赔着小心道:“怎么劳你大驾光临?” “你当老子愿意来啊?”那官差提着铁尺,一下下点着方摊主的胸口,恶狠狠道:“十天前就跟你说了,月底前把欠得门摊银给老子补上!今天都初一了,你的银子呢?!” “小本买卖,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多钱啊……”方摊主快要哭出来了,不住作揖道:“还请李差爷再宽限几日。” “我宽限你谁宽限我?”那李官差一阵咬牙切齿,刚想说‘不交钱,就搬你的东西’,却见这破烂摊子的家伙式,加起来也不值一两银子,不由一阵火大道:“今天不交银子,把你闺女卖掉抵账!” 那厢间,巧巧早就被惊动了,只是被母亲死死拉住,没法凑过来。 听那官差口出污言秽语,巧巧这下再也忍不住了,红着眼圈,指着他骂道:“李九天,你说得是人话吗?怎么不把你闺女卖掉?!” ps.第一章送到,求推荐票求章评啊~~~ 第四十七章 赵锦 “你个死丫头,还当老子开玩笑吗?”李官差虽是上不得台面的胥吏,可在这蔡家巷一带也是横惯了的角色。哪能任由个小丫头指名道姓的骂?便一挥手,恶狠狠下令道:“愣着干什么?把她抓起来,姓方的不给钱,就让他闺女抵账!” 几个白役便笑嘻嘻的要围上去。巧巧妈赶忙护住女儿,苦苦哀求。 方摊主急了,想要上前保护女儿,却被两个白役拉开了。 老甲长实在看不下去,起身挡住那几个白役,对那李官差道:“九天,街里街坊的,收个门摊银而已,至于这样吗?” “老余头,你少管闲事。”李官差对老甲长也没什么好声气,黑着脸道:“大老爷今早发了火,今天再不把银子收齐,明日就要打老子板子!” 老甲长虽然带个‘长’字,却只是十户之长,无权无势无名分。人家官差敬他则罢,不敬他也没办法。见李九天一点不给面子,便杵在在那里,颇为尴尬。 “就不该收他这门摊税!”一旁的老丈突然冷声道:“按例,门摊税只收门店座商。老夫在南京这么多年,就没听说过,要跟早餐摊子收税的!” “赵老头你个死充军少在这儿咬文嚼字!当自己还是口含天宪的御史啊!”李九天翻翻白眼,从怀里掏出了上元县的票牌道:“老子只听大老爷的,大老爷说怎么收,他就得怎么交!” 说着他瞥一眼两个老汉,揶揄道:“二位要想管这闲事,可以啊,把五两银子替他交了,我二话不说,立马滚蛋。” “这……”两个整天吃粥度日的老人,哪能掏出五两银子?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样亮闪闪的事物横飞过来,砸在了李九天的身上。 有暗器? 李九天下意识伸手接住,却见是一锭五两的官银。 他循着银子飞来的轨迹,看到一个背对着自己的年轻人,正在那里端着碗,慢条斯理的吃着粥。 “还愣着干什么?立马滚蛋吧……” 只听那少年幽幽说道,看都不看他一眼。 “喝粥的心情都被坏掉了。” “嘿……”李九天攥着银子直瞪眼,但看那少年一身锦袍裁剪得体,腰间悬着玉佩香囊,哪怕是坐在这破烂摊子中,也没法掩盖他卓尔不群的气质。不知是哪家公子微服私访,他一个小小胥吏怎敢轻易得罪? “滚!” 正此时,一声暴喝在他耳边炸响,凶神恶煞的高武,终于憋出了这个字。 高武武艺高强,当兵杀过倭寇,又是个暴脾气,李九天是轻易不敢招惹的。见他居然给那少年当起了保镖,便更加确定,自己招惹了惹不起的人,须臾竟换了一副面孔,满脸赔笑道: “这位公子见谅了,实在是南户部忽然催逼历年积欠税银,大老爷没办法,才摊派下来的。咱老李不是被逼急了,也不会这么不做人的。” “……”赵昊本来还想怼他几句。听闻这话却不由语塞,原来还是为了老爷子那笔亏空。这下他也没法理直气壮了,便点点头,继续默默吃他的粥。 “不打扰公子用饭了。”李九天赶忙一边点头作揖,一边招呼白役放开方摊主,灰溜溜的走了。 待到一众官差滚蛋,方摊主夫妇才赶紧向赵昊道谢不迭。 “不用谢我,这是预支方文的工钱。”赵昊淡淡一笑,站起身来朝那妇人笑道:“方才,摊主已经同意,让令郎给家父当三年书童。” 妇人略一错愕,方摊主忙凑在她耳边,小声嘀咕来。妇人登时心花怒放,没口子表示同意,还让儿子给赵昊磕头。 “那就不必了,又不是我的书童。”赵昊侧过身,不受他的大礼。 方摊主夫妇又向老甲长和老丈道谢,感谢他们仗义执言。 老甲长讪讪道:“我们两个老朽,不过倚老卖老罢了。人家一旦不买账,就只能抓瞎。” 那赵老丈也默默点头,显然方才被那李九天道破身份,让他有些不自在。 赵昊又笑着向他施礼道:“原来老丈也姓赵,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呵呵,姓赵的多了,未必是一家……”赵老丈一直对赵昊和颜悦色,此时居然拿乔开了。 赵昊不以为意的笑笑。他更在意的是李官差的那句话,这头发花白、貌不惊人的老丈,居然是一名惨遭发配的御史,这里头名堂可不小…… 但赵老丈明显不想往这上头论,他也只好先按下不提。 众人帮着方家收拾好摊子,赵昊又请老甲长代为多雇些瓦匠,让他们随后去自己家里做工。再将礼物好说歹说送了出去,这才各自回家去了。 那巧巧似乎受了惊吓,一直沉默寡言,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 ~~ 回到家时,送家具的马车已经到了,十几样大件家具,整整拉了三大马车。 高铁匠正在那里一样样验货。 “你这个桌腿磕掉漆了……” “床板的木料跟床头怎么不一样?” “桌面上这么大的疙瘩,没几天就爆皮了。我看你存心蒙人,还是拉回去吧……” 他虽然是铁匠,但一双造枪的眼睛何其毒辣?哪里有磕碰,哪里有残次,他都能一眼看出来。 那亲自押运家具的老板,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却又无法反驳。竟然主动退了二两银子,作为买家自行修补家具的费用。 这番操作让赵昊十分满意,没想到老铁匠还有当管家的潜质…… 等到欲哭无泪,直喊这笔买卖白干的家具老板怏怏离去,赵昊购买的铺地青砖又到了。 那些青砖质量上乘、坚实无比,高铁匠却没找到毛病。这让卯足了劲儿,准备再接再厉的高老汉,感到颇为不爽。 老汉站在井边,指挥着小工将一摞摞地砖,先整齐的码放到墙角。 高武是个朴实的性子,竟也帮着搬起砖来。只见他一次能搬三人份儿的砖,看得一众小工目瞪口呆。 赵昊起先还在一旁看,不一会儿感觉没什么意思,便随口问高铁匠道:“老伯,那赵老丈是什么来路?我看他有些不凡呢。” “嘿,公子还真问对人了,老汉和他在军营里,一起待了好几年。” 高铁匠登时来了兴致,便也不管那些搬砖的了,小声对赵昊八卦道:“其实他原来是两榜进士,当过知县,干过御史,后来不知得罪了什么人,才被发配充军的……起先说是在贵州龙场驿,后来有人帮忙,才好容易调到府军后卫来的。” “真的是御史?”赵昊从高铁匠这里得到了印证,缓缓点头追问道:“可知道他名讳?” “好像,好像,叫……”高铁匠寻思片刻道:“赵锦吧?” “赵锦?”赵昊摸着下巴寻思了片刻,一拍高铁匠的大腿道:“我知道他是谁了!” “他是谁啊?”高铁匠好奇的问道。 “他是赵锦啊。”赵昊眨眨眼,笑眯眯含混过去。 ps.第二章送到,求推荐票,求章评啊~~~ 第四十八章 蔡家巷首富 赵锦,王守仁最小的亲传弟子,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嘉靖三十三年元旦,借日食之由弹劾严嵩,被下诏狱发配充军,至今已有十三年矣! 隆庆元年平反前朝因言获罪诸臣,他便在起复名单之上,当年四月,便被原官起复!然后一年之内连升八级,从正七品的监察御史,晋升为正三品右副都御史,贵州巡抚,后来又常年在大九卿位上转迁,一直到七十六岁高龄才卒于任上。 赵昊万万没想到,蔡家巷中居然还藏着这样一位牛人。 更妙的是,今天是隆庆元年三月初一,满打满算还有一个多月,那赵老丈就要重见天日,发光发热了! 赵昊简直要笑出猪叫声了。天底下竟有这样立竿见影的便宜冷灶可烧?不大烧特烧,烧红烧热,简直对不起那位送自己来蔡家巷的老经纪…… 一旁的高铁匠,见赵昊居然露出少女怀春般的神情,不由担心的提醒道:“赵老丈如今虽因年迈,获准在营外居住,但毕竟是个了犯了罪的配军,公子还是不要和他走得太近,以免影响了前程……” “老伯这话,本公子不敢苟同。”只见赵昊义正言辞、言之凿凿道:“我观那赵老丈一身正气,定然是遭了冤狱,此等为民做主的老大人,本公子素来仰慕,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公子果然不愧是公子啊!”高铁匠闻言满面惭愧,刮目相看道:“是小老儿太庸俗了。” “老伯也是为我好,多谢你的提醒。”赵昊安慰他一句,感觉自己的境界又升华了。 ~~ 送砖的人前脚走,老甲长后脚就到了,居然连瓦匠带小工,足足给他找了二十人…… 看着整整二十名精壮的汉子,赵昊不禁暗暗咋舌,心说赵老丈诚不欺我。 “用得着这么多人?”高铁匠不禁替赵昊心疼钱道。 “是赵公子吩咐多多益善的。”余甲长呵呵笑道:“若不是听说,要给蔡家巷首富干活,还找不齐这么多人呢。” “咳咳……”赵昊一阵咳嗽,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名头。但也只能打肿脸充胖子道: “本少爷都雇了!” “咱们蔡家巷住的都是军户,一家家穷得叮当响,公子若是有用人的地方,可要多多照顾街坊哦。”余甲长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说道。 “那是自然,眼下就有一桩生意,改日与你老细说。”赵昊便笑着对老甲长道。 “那感情好,老朽等着公子了。”老甲长开心的点点头,转头对一众瓦匠高声道:“都给我好好干,谁打马虎眼,以后甭想从老夫这里揽活!” “不用你老吩咐,我们巴结赵公子还来不及呢。”瓦匠们哄笑着进了院,先合计下如何分工,然后便热火朝天的干起来。 有道是人多力量大,这么些瓦匠小工一起开工,天还没黑,就把赵家里里外外都铺满了地砖。而且是砖侧面朝上的人字铺法……这种铺法铺出来的地面结实防滑不松动,且还不用抹灰浆,可谓好处多多。 只是费时费料又费钞,光这一下午的工钱,就足足花了赵公子二两银子…… 高铁匠告诉赵昊,其实二两银子是一整天的工钱,他觉着起码能再讲下半两来。但赵昊为了保持自己来之不易的蔡家巷首富光辉形象,忍痛拦了下来。 拿到银子,瓦匠们自然心满意足,又一口气将剩下的青砖砌成院墙,还让小工帮着将家具安排好,这才高高兴兴的告辞而去。 想着他们因为多赚了几个小钱,回家后能多打二两酒,再添个荤菜,一家人高高兴兴吃晚饭。赵昊便觉得这钱,其实花对了地方…… ~~ 这会儿,高铁匠去准备晚饭。高武则和下午便过来帮忙的方文打了水,在里里外外洒扫地面,去除新铺地砖的烟土之气。 赵昊则背着手,在三间正屋里转来转去。堂屋中青砖漫地,设着崭新的柏木八仙桌,四把同样材质的官帽椅,还有配套的茶几、长案,全都带着新刷桐油的香气,让赵昊陶醉不已。 这都是靠自己双手赚回来的啊…… 又转到东间,这是赵守正的卧室,同样铺着簇新的青砖,设着松木的架子床、衣柜、衣架,红木的书桌椅还有书架……这套桌椅书架的价格,比其余所有家具加起来都贵,真是可怜赵公子一片望父成龙心啊。 赵昊最后回到自己住的西间,与赵守正的东间摆设完全类似,只是没有红木家具……除了舍不得之外,他还想感动一下赵守正,好让赵二爷愈发用功读书。 不过这已经让赵昊感到十分幸福了,他仰面躺在铺了柔软垫褥,盖着暗花松江棉布单的床上,高兴地嘿嘿直笑。 再把这四面的破墙粉刷出来,破门窗统统换掉,这小窝终于像个样子了。 这时,就听外头响起赵守正的声音: “咦,怎么变样了。” 赵昊便从床上弹起来,笑着走出去道:“父亲没想到吧?” “确实没想到,焕然一新了呢。”赵守正四处看看,应景赞了几句,却没了平日的一惊一乍,让赵昊感到有些意外。 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好去问。 不一会儿,高铁匠端来饭菜,将碗筷摆好后。赵守正便对赵昊道:“不是说过,你范叔不来吃饭吗?不用给他准备碗筷了。” “呃,其实是为父亲的书童准备的。”赵昊轻咳一声,四下看看道:“方文,还不现身?” 那孩子才从高武身后,怯生生走了出来,给将要侍奉的赵相公磕头。 “咦,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赵守正奇怪道:“进门时怎么没看见。” “当时他就在院中洒水,还跟父亲磕过头……”赵昊苦笑着看了看方文,这孩子到了晚上,隐身功能愈发强大了。 “哦,是吗?”赵守正揉揉眼,使劲看看那方文,想要记住他的样子道:“这孩子大隐隐于市,将来定有出息。” 赵昊不禁暗暗翻白眼,心说原来你逮到谁,就说谁将来有出息啊。 ps.第一更送上,祝大家周末愉快~~求推荐票求章评哦~~~~ 第四十九章 请叫我儿小李白 吃过晚饭,高铁匠刷碗,赵昊指挥着高武、方文二人,将堆满杂物的西厢房收拾出来。然后支起赵昊原先睡的那张破床,权且充当方文的住处了。 这西厢房是与伙房连在一起的,本来就颇为狭小。这些天赵昊又买了好些东西,全都堆在靠墙一侧。现在靠窗支上床,屋里便只剩下一条过道了,两个人都错不开身。 “要不你跟高大哥睡一间?”赵昊有些不落忍,便提议。相对来说,高武住的东厢房就宽敞多了。 方文看看满脸凶狠的高武,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这里极好,我在家里都是睡土床的……” “呃……”赵昊一愣:“土做的床?” “自己用泥坯垒的,上头再铺个床板。”方文小声解释道:“这条街上不少人家,都睡这样的床。” “唉,军户的日子,确实太难了。”赵昊感叹一声,问方文道:“你家也是军户?” “不是,”方文摇摇头,幽幽道:“我家是民户,破败了才搬来这里的。” 赵昊心说,蔡家巷果然是破落户的聚集地,还有贼配军,怪不得房价上不去;怪不得自己这么轻易,就夺得了本街道首富头衔。 他本想问问方文,家里是怎么破败的,但心里挂念着父亲,便打住话头,让两人各自歇息。 出来院中,高铁匠已经收拾好了碗筷,装在碗篮里准备提回前头,明日再用。 赵昊忽然想起一事,叫住他道:“老伯晚上有空,将那些瑶柱给我研磨成粉,回头带过来。” “是,公子。”这两天磨合下来,高铁匠也彻底进入角色,以赵家的家仆自居了。 ~~ 正屋里没了旁人,赵昊这才用新买的紫砂壶沏了壶茶,端着进去东间。 东屋里,赵守正正坐在桌前,咬着笔头,对着张白字冥思苦想。 赵昊轻轻搁下茶托,问道:“父亲可是在文会上,遇到什么不愉快了?” “唉,范贤弟误我。” 赵守正叹口气,这才将白日的事情讲给赵昊。 赵昊听了不禁瞪大眼道:“父亲整日引经据典,竟然不会作诗?” “为父也喜好美食,却一样不会做饭啊……”赵守正两手一摊道:“其实勉强也能做的,但当时那个气氛,为父觉着死要面子硬上,似乎颇为不智。” “确实……”赵昊深以为然点点头,然后热泪盈眶道:“父亲居然能想到这一节,我们的苦日子真没白过啊!” “唔,为父也觉得自己,近来长进不少。”赵守正闻言登时有了笑模样,贱兮兮道:“真想再多过几天那样的日子啊……” “当真?”赵昊看看他,手按在那红木的书桌上道:“那我明天,就让人把家里恢复原样……” “呵呵,为父说笑的……”赵守正只好讪讪道:“谁会放着好日子不过呢?你以为我傻的是吧?” “哈哈哈……”父子俩大笑一阵,赵昊才眉头一扬道:“那帮狗日的居然敢瞧不起父亲,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儿啊,那是皇家寺院,不可动粗。”赵守正忙摆手道:“何况那都是些有身份的人,咱们可惹不起。” “谁说我要动粗了?”赵昊眉毛一挑道:“他们不是让你作诗吗?我晚上寻思寻思,明早帮你整几首出来!” 赵守正虽不以为然,却仍感动坏了。 “我儿有这份心就够了,不要费脑筋了,会影响睡眠。” 赵昊知道说了他也不信,便打住话头,回屋去了。 赵守正便继续坐在桌前寻章摘句,可没过多会儿,他就趴在桌上睡出了猪叫声。 等他猛然惊醒时,外头已是鸡叫三遍,天光大亮了。 赵守正擦掉嘴边的口水,伸个懒腰叹气道:“唉,果然不是做诗的材料,算了,还是学业要紧,不去触那霉头了……” 话音未落,他便看到桌上多了一摞稿纸。 赵守正拿起来一看,只见每张纸上都写着一首诗词,看那颇为稚嫩的字迹乃是赵昊的。 赵守正感动坏了,顾不上看诗,便拿着那几张稿纸冲出东屋,准备不管这诗做得多狗屁不通,先好好表扬他一通再说。 但他掀开西间的门帘,就看到赵昊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可把赵守正心疼坏了,心说这孩子肯定一宿没睡,赶忙轻轻放下了门帘,悄悄退回了自己房间。 然后他才顾得上看看,自己儿子的处女作,该是何等的童趣可爱。 谁知这一看就惊呆了。 “这……” “这这……” “这这这……” 赵守正像着了魔似的,一篇篇翻看着那些诗词,一遍遍使劲揉着自己的眼睛,难以置信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读书快三十年了,就算没有诗才,欣赏水平也是有的,自然能看出这六篇都是本朝罕见的上上之品! 诗词巅峰在唐宋,明朝士人虽然爱作诗填词,但亮眼之作寥寥,赵守正觉着自己儿子做得这六首,每一首都可以代表大明诗词的巅峰了…… 赵守正激动的满脸泪水,哆哆嗦嗦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冲进去抱抱儿子,但想到他正在补觉,不能打扰,只得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悄悄走出正屋。 院子里,高武正在虎虎生风的打拳,看到老爷泪流满面出来,吓得他赶紧收住招式,投去问询的目光。 “快,我烧香敬神!”赵守正激动的胡言乱语道:“我要谢祖宗谢老天,给了我小李白!” 可他家里哪有神位?难为的高武直挠头,好容易才想起来一位,指了指伙房道: “只有灶王爷……” “不嫌弃!” 赵守正顾不上那么多了,马上给灶王爷上了三炷香,恭恭敬敬磕头了,默默请他老人家给旁的神仙捎个话,这才稍稍平复下心中激动。 ~~ 等赵守正从伙房出来,范大同来了。 “哇哇哇,哇哇哇……”看着屋里屋外焕然一新的样子,范大同大呼小叫起来。“是世伯官复原职了?还是兄长从后院挖到前朝藏金了?” “你小声点,休要吵到我儿。”赵守正瞪他一眼,不无得意道:“这都是我儿赚来的,怎么样,我厉害吧?” “啊,既然是贤侄的手笔,跟兄长有什么关系?”范大同奇怪问道。 “儿子不是我生的啊?”赵守正啐一口,将誊好的诗笺收入袖中道:“能生出如此优秀的儿子,我这个当父亲的真是天才。” “呃,好吧……”范大同咂咂嘴,他无儿无女,对此理解不能。便转移话题道:“兄长,今日还有场文会。我确定过,这次真的是文会,而且和大报恩寺一个城北一个城南,定然不会碰见那些人的……” 赵守正却断然摇头道:“不,去报恩寺!” “兄长,雪浪法师让你今天再去,其实是为你解围,别辜负了人家一片好心。”范大同一愣,心说躲都来不及,哥哥你干嘛还往上凑? 赵守正却信心十足的点头道: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为兄非去不可!” ps.第二更送到,求推荐票求章评。另外大家可以在这段话的章评里猜猜,老赵会用哪一首,能猜对的都有奖哦~~~~ 第五十章 词爹 等两人赶到大报恩寺时,差不多又快中午了。 蓬地一声,锡面盖伞张开,替从船舱出来的赵守正遮住了阳光。 “咦?”范大同这才发现,同行的居然还有一人,呆呆指着方文道:“这孩子哪来的?” “书童。”赵守正板着脸,蓄着气,与平日判若两人。 “吾往矣!” 两人今日进塔院的时间,要比昨日稍早些。此时几十名小沙弥端着托盘,刚准备放斋饭。 “蹭饭的又来了。” 昨日那举人,今天一早就在找他们,此刻看到两人进来,便抚掌大笑道: “果然准时。” 诗会众人也纷纷看向两人,露出揶揄的神情,有人问道: “不知这位苦吟派诗人,可推敲出来佳句了?” 面对着众人的嘲笑,赵守正却神色坦然,只觉自己这三十多年,胆气就没这么壮过。 “拿去,别耽误我们吃饭。” 他便从袖中掏一张纸,丢给了那举人。 然后,赵守正拉着范大同大喇喇坐下。 小沙弥正要给两人上斋饭,却被那举人拦住了。 “不急。等念完了,说不定就省了他俩的斋饭。” 那举人便举着纸张,走到会场中央,清清嗓子,高声念了起来。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众宾客面上含笑,交头接耳道。 “原来是填的词。” “是《蝶恋花》,这段也算工整,估计一宿没睡,憋了这么一句出来……” 又听那举人接着道: “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 这段一出来,所有人脸上再不见讥讽之色,不少人面现惊异之色。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 等那举人念出了第三段,已是满场哗然。谁也没想到,那区区一个监生的文采,居然高到这种程度!人家说自己是苦吟派,还真没有吹牛皮。 就连那举人也是一脸见了鬼的样子,结结巴巴念不下去。 “最,最,最……” “最,什么最?快念呀!” 有急性子高声喝道。 可那举人面如土色,就是不肯念下去。 还是雪浪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一把夺过那张诗笺,用他那清朗拔群的声音,高声念道: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登时满场鸦雀无声,就连雪浪自己也呆在那里。 ~~ “好!好词!绝世好词哇!” 良久,也不知谁带的头,场中爆发出热烈的叫好声。 不管情不情愿,众人服气是一定的,不得不承认,这位监生有资格去评价大明诗坛了…… “好一个‘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雪浪也回过神来,激动的热烈盈眶,双手举起那诗笺,高声道:“真不朽之名句也,遮我大明诗坛两百年之羞!” 赵守正却端坐如山,问那举人道:“现在可以上斋饭了吧?” 哪还用举人吩咐?小沙弥忙将最好的斋饭奉上,赵守正递了双筷子给范大同,两人便旁若无人的大吃大喝起来。 “真名士风范也!” 这首《蝶恋花》一出,赵守正在众人眼里,登时便从个落魄监生变成了不拘一格的名士…… 只见一直孤高自傲的雪浪,居然一直侍立一旁,为赵守正端茶倒水。 直到他吃饱喝足,雪浪才双手合十道:“未请教词家高姓大名,实在失礼万分。” 却见赵守正掏出帕子擦擦嘴,这才慢悠悠摇头道:“我不是词家,我是词家他爸。” “呃……”众人不禁神色一窒,没想到这家伙竟是个狂士! 在如今大明,狂士可是比名士更受追捧的那一款。 比如何心隐、李贽、徐渭、以及更早些的王守仁、袁宏道、王艮,乃至眼前这位诗僧雪浪,全都是领大明一时风骚的风云人物。 这年代,循规蹈矩只能无趣做官,想要引天下风气、领一时风骚,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只有走孤标傲世、疏狂不羁一途了。 不过,就是再狂,也不能这么说话吧? 便是那本身就属这一挂的雪浪,俊俏的脸上也挂起苦笑之色。 “以施主这首诗,倒也当得‘词爹’雅称,不过还是得将柳苏欧姜辛李等老前辈除外……” 赵守正又摇摇头,老老实实看着和尚的光头道:“你误会了,我是说,这是我儿子写的词。” 众人脸色登时又是一变,这下没什么好脸色了,认为这狂士是在指桑骂槐。 雪浪难以置信的摇头笑道:“施主说笑了,施主应该也才而立之年,令公子就算从娘胎里开始学诗填词,也断无如此老辣精炼的功力。” “和尚不信,我也没办法。反正真相就是如此,我自己不善作诗,回去儿子代做了一篇,你们爱信不信。”赵守正两手一摊,实话实说,起身准备离去。 他是个厚道人,觉得找回场子就够了。可范大同最是促狭刁钻,哪肯就此罢休,指着那躲在人群中的举人笑道:“ “举人兄,这诗你能做得?” 那举人尴尬摇头,那最后一句出来,他话都不会说了。 范大同便笑道:“那你连我同窗的儿子都不如。” 他这确实是在骂人了…… 可有那首《蝶恋花》镇着场子,平素里鼻孔朝天的举人老爷,居然不敢反驳一个区区监生,只见他钻进人群,灰溜溜跑掉了。 他现在只想做个不想透露姓名的美男子。 这首词,肯定要不了多久便传遍金陵,乃至整个江南,这位举人可不想成为一段佳话中的反派,被天下人耻笑。 ~~ 赵守正两人找回了场子,吃饱喝足,得胜而归。 走出大报恩寺的大门时,范大同昂首腆肚,像个得胜的将军一样。 赵守正却一个劲儿在那里叹气。 “兄长,今日如此痛快,为何还愁眉不展?”范大同不解问道。 “唉,没想到这首词会引起如此轰动。”赵守正郁闷道:“早知这样,我就换另一首了,将其留给吾儿出风头了。” “啊,这词真是贤侄所填?”范大同瞪大了眼,他虽然承认赵昊精明过人,少年老成,而且长得还不赖。可他万万不信,那个十四五岁的臭小子,能填出这样老辣如宋人般的词来。 “当然是了,怎么连你也不信?!”赵守正有些不高兴了,发作道:“骆宾王七岁咏鹅,王勃十四作《滕王阁序》,我儿比王勃还年长一岁,怎么就填不得这首《蝶恋花》了?” “好好好,兄长说的是。”范大同忙讨饶道:“贤侄可能是天才,这下总成了吧?” “什么叫可能是?他就是天才!” 赵守正得意洋洋的昂起头来,在方文的搀扶下上了船。 “咦,这孩子又是哪冒出来的?”范大同又吓了一跳。 船夫撑起竹篙,发力要将乌篷船推离码头,却听远处传来高呼声。 “施主,词爹,请留步……” ps.新的一周求推荐票,求章评啊~~ 第五十一章 赵公子的秘方 日上三竿时,赵昊伸着懒腰走出了堂屋。 高家父子正在院中,看着木匠在量门窗的尺寸。更换门窗、刷墙换瓦这种杂事,如今已经完全不需要赵昊操心了。 见公子这么早就起来,高老汉赶忙一边给他准备洗漱用具,一边笑道:“老爷还说,公子昨晚作诗熬了一夜,今天中午才能起床呢。” “嗯……”赵昊含糊的应一声,其实他昨晚睡的比平时还早,睡到这会儿已经是实在睡不着了。 诗又不是他做的,只是从脑子里默写出来而已,统共能用多少时间? 所谓熬了一夜,都是赵守正的脑补而已。 赵昊虽然没有靠诗词给自己扬名的打算,却也不会跟高老汉去掰扯这件事。 等他用万香居的胰子洗完脸,蘸着上好的牙粉刷完牙,高老汉便将早饭端了上来。 “咦?”赵昊看看桌上的鸭血粉丝、小笼蒸包,感觉有些眼熟。 “这是巧巧姑娘早晨送来的,说以后早点她家包了。”高老汉喜滋滋的说着,感觉又给公子省钱了,却见赵昊用筷子挑着碗里的粉丝,有些食欲不振。 “怎么,公子,不合胃口吗?”高老汉察言观色道:“那往后咱们换一家……” “昨天让你磨的粉,带来了吗?”赵昊放下筷子,看着高老汉。 “公子吩咐的话,小老儿能怠慢吗?”高老汉马上从怀里,摸出个拳头大小的粗瓷瓶子,献宝似的奉上。 赵昊接过来,拔掉瓶塞,一股诱人的香气便扑鼻而来。 他歪歪瓶口,倒出些粉末在手上,只见那干贝粉比他的白砂糖还要细上不少。 “怎么能磨的这么细?” “先切成小块,然后用小石磨慢慢研磨,反正老汉也觉少,就磨了大半宿呢。”高老汉矜持的笑道。 “老伯做事,太讲究了!”赵昊伸大拇指赞一句。 “老汉原先可是造鸟铳的,一根枪管要敲十万下呢,这点功夫算得了什么?” “呵呵……”赵昊心说,你要不是造枪的,我干嘛这么稀罕你啊? 说话间,他将手中的粉末,悉数倒进了汤碗中,用调羹搅拌一下,舀一勺尝一口,登时发出了悠长的回味声。 “嗯,是内味儿……” “公子,难道加了这个,味道就不一样了?”看赵昊一脸陶醉的连喝了几口,高老汉好奇问道。 “你尝尝就是。”赵昊将调羹递给他。 高老汉擦擦手接过来,舀一勺送入口中,只觉往日里喝惯了的鸭血粉丝汤,居然焕发出完全不同的味道,鲜美的让人想流泪。 “这,这,这也太好喝了吧?”高老汉激动的哆嗦起来,想要再喝几口,却不好意思动手。 “都喝了吧。”赵昊摆摆手,拿了个笼包吃起来。心说干贝素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是比鸡精还鲜的东西。四百年后最健康的天然味精…… 高老汉也觉得,自己喝过的汤,怎能再让公子碰?便端过去一口接一口的喝起来,一边眉飞色舞,赞不绝口道:“这世上怎会有如此鲜美绝伦之物?老汉这辈子都忘不掉这味道了……” “吁,你小声点……”赵昊瞥一眼在外头忙活的木匠,小声道:“秘方秘方,让人知道了就不是秘方了。” “那小老儿……”高老汉不禁心中一沉。 “老伯父子与我是一家人,当然无妨了。”赵昊惯会收买人心,笑着对高老汉说一声。 “公子放心,老汉会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了,就是高武也不会告诉的!”高老汉只觉一阵热流上涌,忙拍着胸脯保证道。 ~~ 整个下午,赵昊都泡在铁匠铺的厨房里,和高老汉研究最终的配方。 为了能达到最佳的效果,他还贡献出了家里最后一斤糖……那是赵守正前次去德恒当时所用,因为赵二爷对张员外极度不爽,竟将那一斤多糖又带回了家,这两天又吃掉了几两。 赵昊按照前世的记忆,让高老汉给干贝里加少许姜汁、白砂糖和酒腌过蒸熟,再打成粉,这样能更好的激发它的鲜味,去掉它的腥味。 然后又尝试加入香菇粉、虾皮粉和紫菜粉……继续提鲜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为了让人无法推测出这鲜粉真正的成分。 两人在各种材料间不断摸索比较,一直到天黑时,终于得到一个比单纯用干贝粉还要鲜一倍的配方。 赵昊素来不难为自己,感觉差不多了,便洗掉沾在手上的作料,嘱咐高老汉道:“明早给你二十两银子,买最好的料,全都给我如法炮制!” 顿一顿,他又笑道:“当然,老伯也可以继续摸索,看看还能不能提高鲜味……” “明白,少爷!”高老汉神情一振,仿佛那种为抗倭造枪的使命感,重新又回到了身上。 “对了,你这铺子是租的还是买的?”赵昊问道。 “原先是租的,后来靠敲枪管和高武砍倭寇的钱,花了三百两买下的。”高老汉忙如是答道。 “……”赵昊一阵暗暗咋舌,心说怪不得当初老伯说,若是我家缺钱可以周济。原以为只是客套话,没想到人家是真有这个底气…… 想想也对,就他那种后头的破院子,都能卖到五十两,这种临街二层,还带着后宅的铺子,哪怕是在蔡家巷,也要五百两左右。 高老汉是先租了几年,又赶上房东急需用钱,才能如此便宜拿下的。 三百来两赵昊咬牙也能掏出来,可他哪能占自己人的便宜? 至于那从当铺贷出的两千五百两,他还有别的用项,根本不能动。 “公子若是有用,只管拿去用就是了。”见他不说话,高老汉便主动道:“反正这铁匠铺也开不成了,老汉正盘算着盘出去好还是租出去好呢。” “考虑过用这铺子直接入股吗?”赵昊问道。 “说了公子要用直接拿去,”高老汉着急道:“跟老汉见外可不行……” “成吧,这事儿我来做主,总之不会让你父子吃亏的。”赵昊最讨厌拖泥带水,将面巾丢给高老汉道:“不做晚饭了,去酒楼叫一桌上好的席面,给我爹庆功。” “哦……是。”高老汉应一声,心里却有些迷糊,不知庆的是哪门子功? ~~ 等到酒菜送来,碗筷摆好,赵守正和范大同也回来了。 “哇,好香好香……”范大同还没进门,就在外头咋呼起来。 赵昊笑眯眯迎到天井里,信心满满的拱手笑道:“恭喜父亲一鸣惊人。” “唉,一言难尽啊……”赵守正摆摆手,也朝赵昊拱拱手道:“抱歉抱歉,又给我儿惹麻烦了。” “会是什么麻烦呢?”赵昊都已经习惯了,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赵守正侧身让开,便见一物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赵昊不禁一愣,心说父亲这照明工具有些意思,不知从哪来寻来的? ps.第二更送到,求推荐票啊,求评论~~~ ps2.感谢新盟主‘黑的鱼’打赏,晚上还有一更哦~~~~ 第五十二章 赵施主,还说你不会作诗?(盟主加更) 待到灯下时,他才看清原来那是一颗锃亮的光头。 “这,莫非逼捐到家里来了?”赵昊登时把脸一沉,就要让高武把那和尚撵出去。 “小施主误会了,小僧并非前来化缘,而是慕名而来,欲见小施主一面。”那和尚俊美优雅胜过女子,还从骨子里透着股骚劲儿,不是雪浪又是哪位?他双手合十,微笑着解释道。 “见我?”赵昊奇怪的看看父亲。 “唉,都是你那首词惹的祸啊……”赵守正心虚的叹口气。 “是父亲的词。”赵昊忙纠正道。 “哎呀,贤侄你就别装了,你爹都把你卖了,不然这和尚能跟来你家?”范大同嘿嘿一笑,上下打量着他道:“那首《蝶恋花》,真是你填的?” “父亲过来一下。”赵昊黑下脸,他抄诗纯粹是为了给赵守正扬名,并没打算给自己刷声望。 他的梦想只是当个坐享富贵、欺男霸女的衙内公子而已,从没想过要出什么风头。在赵昊看来,风头太盛便会招来是非,甚至无妄的祸端;就算运气好,没有祸从天降,名声太大也会让人行事说话都不自在,到哪里都有人围观,实在是有违他闷声发大财、低调当恶霸的人生信条。 “我就不进去了,”赵守正一看儿子脸色不好,马上脚底抹油,拉着范大同就往外走。“你们诗人之间交流,我们俗人就不掺合了。” 说完,两人把雪浪丢在家中,逃到街上小酒馆快活去了。 ~~ 见父亲愈发的滑头,赵昊既欣慰又气恼,竟怀念起前些天那呆气十足的赵二爷来。 “唉,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赵昊无奈叹口气,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又不慎带出了一句,而且是大杀器级别的。 唯恐言多必失,他不理那雪浪,背手进去堂屋。 雪浪却像被雷劈了一般,喃喃重复着赵昊方才那随口说出的一句。 “人生若只如初见,人生若只如初见……” 雪浪情不自禁,再度泪流满面,站在那里呆呆望着满天的繁星。 喧嚣的风儿将他的袈裟吹得轻轻舞动…… 高家父子好奇的看着这个呆滞的和尚。 “刚才少爷说了什么,让他一下子着了魔?”高老汉奇怪的摸着下巴道:“人参弱智如出剑?未曾听过有这样一柄剑。” 高武摇摇头,自不答话。 那厢间,赵昊在堂屋里气得直跺脚。 “不像话,真是不像话,我要这名声有何用?放在你身上才有用啊!” 他想掀桌子,但又实在舍不得这一桌丰盛的菜肴,便改变主意,拿起筷子大吃起来,化悲愤为食欲。 直到赵昊撑得再也吃不下去,雪浪才从震撼中清醒过来,走进堂屋朝他合十道:“感谢施主创造出‘人生若只如初见’,‘最是人间留不住’……能听到这两句词,小僧死而无憾。” “你死不死与我何干?”赵昊心情不好,看都不想看他:“词不是我填的,别把人命算在本公子头上。” “那请问公子,是何人所作?”雪浪忙追问道。 “我忘了从哪听来的了。”赵昊没好气的答道:“好像一个姓王,一个姓……管他姓什么了。” 雪浪却摇头不信道:“小僧虽是方外之人,但自幼爱诗成痴,可谓览遍天下诗词。却从见过那首《蝶恋花》,就连方才那首《木兰花令》,虽然只有一句,但小僧绝对相信,非前人所做。” 赵昊翻翻白眼道:“出家人不可打诳语,须知学海无涯,你没看到就敢说没有?” “受教。”雪浪双掌合十,淡淡一笑道:“不过我华严宗不同禅宗,我们专讲大道理,每日打出的诳语不知几何。” 顿一顿,他方笃定道:“总之这样光耀千古的名句,是掩藏不住的。” 赵昊见自己居然辩不过这和尚,转身就往屋里走去。 “说不是我作的,就不是我作的。” 雪浪紧追不舍,在后头苦口婆心的劝道:“施主,你就认了吧。我大明诗坛式微两百年,正需要施主这样的天纵奇才来拯救哇。” “神经病!” 赵昊朝他竖了根中指,关上了今天下午刚安好的西间房门。 雪浪在外头砰砰的敲门,连声哀求道:“施主,你不能如此狠心,如此自私啊!怎能弃我大明诗坛于不顾?让国朝诗人为历朝历代所耻笑啊……” 赵昊躺在床上捂着耳朵,高声喊道:“高武,你聋了吗?还不把这厮给我撵出去!” 高武早就在一边了,但这和尚是老爷带回来的,他一时间也不敢乱来。 现在听到公子的命令,高武便伸手一拨拉,雪浪便如陀螺一般转过身来。 高武指着门口,半晌憋出个字来。 “滚!” “你就是打死小僧,小僧也不走!”那雪浪却横下心来,抱住案台的一条腿,闭目盘膝而坐。 “……”高武捏着醋钵大的拳头,就要朝那光头砸去。 却忽然感觉有人拉了自己一把,他停住动作转头一看。 见是方文在拽自己的袖子,高武投去询问的目光。 “这和尚得罪不得……”方文小声提醒他一句,把高武拉出堂屋,将白日所见所闻告诉他父子。 “哎呀,看来真不能动粗,不然会给老爷公子惹麻烦的……”高老汉听说雪浪有那么大影响力,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我看他也没什么恶意,就由他去吧,总不至于在咱家过夜吧?” 高武瘪瘪嘴,终究没再进堂屋。 ~~ 西屋里,赵昊听着外头没了动静,以为那秃驴终于走了。谁知起身开门一看,这厮居然盘膝坐在地上,大有跟他耗下去的决心。 赵昊不禁一阵哭笑不得,自己怎么老遇上这种没皮没脸的货色?莫非真是物以类聚? “施主一天不承认,小僧就一天不走。”雪浪听到开门声,右眼睁开一条缝。 “自便自便!”赵昊猛地一关门,进屋睡觉去了。 谁知他关门的气流,吹起了搁在长案上的那摞纸。 那几张稿纸正好落在了雪浪的光头上,雪浪随手揭下,定睛一看,彻底石化当场。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独起凭栏对晓风,满溪春水小桥东。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更鼓声中,雪浪拍打着赵昊卧室的门,涕泪横流的哭喊着: “赵施主……不,赵宗师,还说你不会作诗?这五首上上之品,总不会也是旁人做得了吧?!” ps.感谢新盟主‘黑的鱼’,加更送到,求推荐票求章评啊~~~~ 第五十三章 急公好义雪浪僧 赵昊将脑袋埋进被窝里,任凭雪浪在外头如何拍门叫嚷,都坚决不应声。 直到赵守正半夜回来,好劝歹劝,才将声嘶力竭的雪浪劝出了屋。 雪浪一边被高家父子架着往外走,还一边对着西屋高喊道: “赵施主,贫僧知道你不好虚名,真乃魏晋风度!但为大明诗坛计,贫僧绝不允许你如此低调!我发誓要替你扬名,让你名满金陵,不,名满整个大明!” 赵昊在被窝里泪流满面,唉声叹气道:“和尚啊和尚,你以为我不想出名吗?实在是只会抄诗,不会作诗。万一哪天需要命题赋诗,或者给谁点评指正,我不立马露馅?” 抄诗他不怕,他怕的是抄到最后成为笑话,所以打定主意,绝对不承认是自己所作……至少在学会作诗之前,绝对不能认这笔账。 至于将来,真学会了作诗,谁不认谁是孙子! 等到送走了雪浪,赵守正走到西间门外,隔着门歉意道:“这次为父擅作主张,又给儿子添了大麻烦……” 赵昊实在不想继续魔音灌耳,便装作睡熟,打起了呼噜。 “唉,看把这孩子累得,都开始打鼾了……”赵守正心疼的摇摇头,蹑手蹑脚回屋去了。 ~~ 每当夜色降临,那座矗立在雨花台旁的大报恩寺塔,便通体熠熠生辉,透射出七彩琉璃样的宝光,在这夜色中神圣无比,甚至掩盖了天上的明月清辉。 这座九层八面的琉璃宝塔上,每一面都开设两扇窗户,共计一百四十四扇,窗罩皆用磨制得极薄的蚌壳制成,名曰‘明瓦’,有着极佳的透光性。 塔内有一百名僧人轮流值班,负责在入暮时点燃每扇窗后的油灯,然后添油、剪芯,擦拭明瓦。为确保夜夜塔灯通明,每盏油灯每夜所需的灯油为六两四钱,整个琉璃塔每月所耗用的灯油总量为一千五百三十斤。 雪浪静静站在自己的精舍外,看着那座照亮夜空的琉璃宝塔,良久方长长一叹道:“若无此塔,漫漫长夜黯淡。若无赵施主,我大明诗坛亦漫漫如长夜哉……” 又出了会儿神,他才在小沙弥的搀扶下,迈步进了精舍。 精舍中,陈设看上去十分简洁。仅有一几一炉香,一画一蒲团,一琴一书架而已。 只不过,那张五尺长几乃沉香木精雕细琢而成。几上错金博山炉中,焚着深海龙涎香。琴案上的松石间意琴乃宋徽宗御制。书架和地板,全都是紫檀木制成,架上书籍无不是唐宋古本、秦编汉简。 唯一略显跳脱的,是墙上那副唐寅所绘的《吹箫仕女图》。 画是好画,吹箫的美人也赏心悦目,但这是佛门清净之地啊…… 雪浪却甘之若饴。 他在小沙弥的服侍下,除去身上的袈裟,端坐在蒲团上,呷一口昨日才刚从龙井运来的明前茶。 “将这五首诗并那《蝶恋花》一同付梓,找最好的书局,用最好的纸张、最好的雕版,我要三天内传遍金陵!” 雪浪搁下茶盏,从袖中掏出那五首诗交给小沙弥,又万分遗憾道:“可惜,那疑似《木兰辞令》只得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无缘拜读全词,赵施主真是狠心。” 说着他忽然眼前一亮道:“有了,就用这七个字作为诗集的名字。” “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吗?”雪浪的小沙弥也有相当的文学造诣,闻言露出神往之色道:“比下去了,七个字就把师兄比下去了。” “需要你提醒吗?”雪浪没好气瞪一眼小沙弥,心悦诚服道:“贫僧虽然才华出众,但萤火之光,岂可与皓月争辉?” “哇,师兄居然学会谦虚了。”小沙弥吃惊道。 “少贫嘴。”雪浪敲一下他的光头,又问道:“赵施主父子的情况,弄清楚了?” “弄清楚了。”小沙弥便奉上刚刚抄写好的一摞纸。“请师兄过目。” 雪浪一边神情舒展的饮茶,一边看着那几张纸,渐渐地,他那张俊俏如处子的脸上,浮现出凝重之色。 良久,雪浪将那摞纸重重拍在几案上,义愤填膺道:“高贼因一己之私,打压不世天才,害我大明诗坛无主!真是千古罪人,吾当执而诛之!” “师兄又犯嗔念了……”小沙弥一边擦拭溅在桌上的茶水,一边皱眉道。 “我知道,但是可忍孰不可忍?!”雪浪却依然怒不可遏,站起来在檀木地板上来回踱步道:“我说赵施主为何如此低调,打死不愿认下自己作的诗!原来是怕名声太响,再招来高新郑的打击报复!” 寻思片刻,雪浪沉声吩咐道:“这诗集先缓一缓,以免给赵施主惹麻烦。” 说着他几案前端坐下来,挽起中单的袖子道: “研墨,我要给王盟主写信,请他为我诗坛主持公道!” ~~ 早晨,赵昊起床时,赵守正已经不见了人影。估计是怕和儿子照面…… 赵昊心中暗暗反省,是不是最近对父亲严厉了点,感觉亲子关系都有点紧张了。 哎,主要还是因为秋闱心焦啊…… 不过这似乎很不利于考生备考,看来自己也该检讨一下,尽量给赵守正一个宽松的备考环境。 洗漱完毕,他本打算喊上高老汉去趟早餐摊。 但忽然想起今天,是跟唐友德约好的日子,便没有出门。 正想让高武上街买早餐,却听敲门声响起。 “门没关,自己进来就成。”高老汉应一声。 便见一身绿色粗布裙,头簪木钗的巧巧姑娘,提着个沉重的竹篮进来。 高武忙迎上去,接过竹篮。 “呀,巧巧又来送饭了。”高老汉笑道:“你弟弟一早就跟着老爷去坐监了,可吃不着你送的饭了。” “我爹让我送过来的,给谁吃都一样。”巧巧朝高老汉暗暗扮个鬼脸,威胁他不要乱讲话。 “方老板太客气了。”赵昊微笑着招呼巧巧道:“巧巧姑娘也一起用?” “我比你大,要叫姐姐。”巧巧一边将冒着热气的笼屉和汤碗摆出来,一边认真的强调道。 “呵……”赵昊置若罔闻,先拿起个小瓷瓶,往汤碗里倒了些奇怪的粉末,搅拌均匀后才小口喝起来。 看他喝汤的样子十分从容优雅,不知怎地,巧巧却怀念起那个连包子都吃不起的穷小子来。 “我脸上有花吗?”赵昊夹一个汤包,奇怪的看一眼巧巧。 “没有,我回去了。”巧巧脸一红,转身就走。 “明早不用再送了。”赵昊在她身后说道。 巧巧的脸色一白。 “我会去你家吃的。”赵昊又补充道。 巧巧的脸更红了。 ps.第一更送到,求推荐票求章评啊~~~ 第五十四章 花钱如流水 看着巧巧略显慌乱的背影,赵昊不禁叹了口气。 “她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都不问,我往汤碗里加了什么?” 他是故意将那干贝素秀给巧巧看的,想让她回去先预热一下,这样明天过去也好开头。 “嘿嘿,公子别费劲了。”高老汉摇摇头道:“女娃娃的心思,哪能猜的透?” “嗯。”赵昊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便不再想这一茬。 ~~ 那厢间,唐记南货店已经开门纳客。 伙计们麻利的将店中的百货搬到门口展示招揽,一个个忙得热火朝天,却没人敢说一句话。 三天前,唐老板将他们叫醒,当着他们的面,亲手将刘狗儿双腿打断,然后送去县衙。昨天,便传来刘狗儿在大牢中瘐死的消息,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心说定然是唐老板买通了狱卒,动了手脚,在过堂前要了刘狗儿的性命。 眼看老板在店中坐立不宁,谁敢触他的霉头? 还是掌柜的实在看不下去,小声道:“东家,你这是怎么了?” “唉,不还是前天说的那事儿吗?”唐老板看看外头天光大亮,抓耳挠腮道:“今天是约好的日子,我他娘的还没想好,到底去不去呢。” “既然如此纠结,那就不去了吧。”掌柜的建议道:“那孩子虽然老成,但怎么说也是个十四五岁的破落纨绔,老爷的钱也不是大水冲来的,犯不着拿这么多钱陪他过家家。” “你说的没错,”唐老板点点头,却又摇头道:“但我总觉着那小子有些不凡。” “我十一岁离开歙县出来当学徒,干了二十八年的买卖,见过的人何止上万?”说着他苦笑一声道:“能让我有这种感觉的寥寥无几,上一个还是沈状元。” “东家是说那位抗倭的状元公?”掌柜的不禁咋舌道:“人家可是文曲星下凡,虽然结局惨了点……” “不错,说来也巧,沈状元也是休宁人。不过我感觉,那小子可能还要更胜一筹。”唐友德说着自己都笑了,怎么能拿个毛孩子,跟嘉靖二十年的状元公沈坤去比呢? 但他也就此拿定了主意,将桌上那张会票收入袖中,起身道:“备车,就当是搏一把了,赔了老子认了!” 其实这话有些卖乖了。经过这几天调查,他确定丝价已经几乎到了底谷。赵昊说的是低买高卖,又不是开织造工场,就算最后赚不到,最多也就赔点运输仓储的费用而已。 “是。”掌柜的见东家心意已决,便不再废话。 ~~ 用过早餐,唐友德那厮还没上门,赵昊等得有些无聊,便拿起毛笔算算近来的开支。 之前的小打小闹统统不算,从那五百两到手后开始计算,唐友德又给了五十两赔礼钱,统共收入五百五十两。 收入只列了两项,支出却有十几项之多……买房子五十两,购置家具共二十八两……这还是高老汉砍了二两; 买地砖花了十两,铺砖的工钱二两。 购置床单、被褥、蚊帐、茶具、餐具等一应生活用具,用去五两七钱。 给父亲零花二十两,奖励一百两,包括去文会的花销……虽然据说没捐出去,赵昊也不会再向他讨要了。 给赵守正买的核桃、大枣等补脑子的干果,共计一两。以及父子两人一个月的新鲜牛乳钱一两。 还有文房四宝九两七钱。 以及父子各购置四套春夏新衣,再加上鞋帽、香囊、腰带、发簪、玉佩等各式配件,又出去二十一两三钱。 还有家中眼下人口多了,五口人光吃饭就一共花了三两九……当然,也是因为赵昊动辄就叫酒席,还去得意居潇洒过一次。 至于马车费、随手的打赏,就不细算了,大概五钱银子能打住。 对了,还替方德出了五两门摊税……虽然说是从方文的工钱里扣,但赵昊岂会如此做人?早晚还是会给方文找补回来的。 差点忘了,还有给大伯的二十两。 林林总总算起来,居然有二百七十八两一钱之多…… 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这才过了几天啊?我还以为挺节省呢。”赵昊倒吸口冷气吗,没想到五百五十两银子,已经花去整整一半了! “公子不用太心焦,好多钱都是一次开销,不会每个月都这样的。”一旁伺候的高老汉忙安慰道:“大不了,咱们开销省着点就是。” 高老汉心说,又到了发挥我特长的时候。 “没事,这银子吃不得喝不得,花出去才叫钱。”赵昊却极想得开,何况他还有五百两万源号的会票压箱底呢,自然胆气十足。 他又笑着指向院门口道:“担心入不敷出,那就多赚点钱便是。” 唐友德终于姗姗来迟了。 ~~ 一进门,唐友德脸上便堆满歉意道:“抱歉公子,早晨店里事多,才刚抽开身过来。” “能来就好。”赵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还当唐老板打退堂鼓了呢。” “公子说笑了,我唐记可是以信为本……”唐友德一拍胸脯,那斩钉截铁的样子,和在店里时判若两人。 “对哦,距离百年老店八十九年。”赵昊笑着请他进屋。 唐友德在官帽椅上坐下,打量着屋里青砖漫地,门窗家具俱新的样子,心里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这老赵家是为了避高拱,才故意装穷缩在这蔡家巷的。 “比上次来时,可真是天上地下。”唐友德随口恭维道:“再摆上几件瓷器,挂上几幅字画,就很像样子了。” “怎么,唐老板要送我几件?”赵昊一边给他沏茶,一边笑眯眯打趣道。 “哦呵呵,不知公子喜好,怕送不到心坎上。”唐友德强笑道。 “凡是贵的,我都喜欢。”赵昊在主位上端坐下来,呷一口茶水,摇头道:“这毛峰,比不上唐老板的。” “好好,我下次给公子带一包尝尝。”唐友德心说明白了,赵公子嫌我来迟了。自己要是不出点血,就甭想安生了。 “一包茶叶就打发了?”赵昊却尤不知足,看着唐友德揶揄道:“听说贵店的‘霜成雪’,最近在南京甚是抢手啊。” “嘿嘿……”唐友德就知道,肯定瞒不过这小子,这也是他犹犹豫豫迟迟不动身的原因。来,就肯定要挨一刀。 既然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自然主动陪笑道:“托公子的福,没想到白砂糖卖的这么好。不过公子放心,咱老唐绝不会让你吃亏的。”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张会票,递给赵昊验看。 赵昊瞥一眼道:“三千两?” “我把赚的钱都追投进来,赚了钱仍平分,这样公子以为如何?”唐友德一副豪爽仗义的模样。 “这还差不多。”赵昊终于有了笑模样。其实钱货两讫后,人家把糖卖多少钱,都跟他没关系。唐友德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十分难得了。 唐友德接过赵昊递还的会票,方笑问道:“公子那份准备好了吗?” 赵昊便屈指一弹,将一张挺刮的桑皮纸银票弹到了他面前。 看着那张全国通兑万源号的两千两会票,上头赵守正的签押格外醒目。唐友德不禁倒吸口冷气,暗道:‘果然瘦死骆驼比马大。’ 这下他再无疑虑,痛痛快快的与赵昊立了契约。双方凑本金五千两于本月收丝,年内出手,亏损共担,获利均分…… 等到签字画押完成,立好了字据,唐友德终于忍不住问道:“公子,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何认定丝价会大涨了吧?” “今年元月,福建巡抚都御史涂泽民上书曰‘请开市舶,易私贩为公贩’。”赵昊也终于不卖关子了。 ps.第二更送到,求推荐票求章评~~~ ps2.另外今天是2019最后一天,会在零点有加更奉送,陪大家跨年哦~~~~ 第五十五章 感人的记忆力(祝大家元旦快乐) “这样啊……”唐友德闻言略一回忆,方道:“此事之前传过一阵,但京察开始后便再没了动静。大家都说,朝中有数位重臣反对开边,而且‘片板不下海’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祖制,此事定然断无指望。” “今年之内必定开关。”赵昊却摇摇头,隆庆元年重开海禁,这是后世高中生都知道的事情。 当然,这理由没法说出口,赵昊还得重新编排一套。“我大明国库已经入不敷出多年,急需新的财源以补亏空。更重要的是,前几年厉行海禁之后,东南的丝织、棉纺、制瓷、种茶等十几个行业,都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数百万以此为业的百姓,皆生活困顿,难以为继。那些东南的高门豪族同样收入锐减、痛心疾首,他们一定会向陛下施加影响,将此事办成的。” 唐友德闻言默默点头,觉得赵昊说得在理。他可听说当今内阁首辅徐阶,家里在松江有四十万亩地,养着上万名织工。徐家就是受海禁影响最大的一家,想来首辅大人八成也会不遗余力促成此事吧。 唐友德心念电转,暗暗猜测道,八成是赵老大人与徐阁老有什么联系,知道一二风声吧。 但他并不知道,徐阁老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禁海派来着…… ‘但若是如此,这五千两银子也太寒酸了点吧?’唐友德看一眼赵昊,心说,八成是这小子无意中听他爷爷提及过,想要跟着赚笔零花钱。 其实赵昊只是穷而已。就这两千两银子,还是他利用德恒当对父亲的轻视之心,用一张废纸诓来的。 自行完成脑补后,唐友德感觉信心增强了不少。再说买定离手,胡猜瞎想也没有意义了。他便收起自己那份契约,对赵昊笑道: “既然要做,那就宜早不宜迟。我回去安排一下,三五天就能下乡收丝。” “可以。”赵昊点点头,他连哪里有丝都不知道,自然都听唐友德的。 “到时公子一起下乡?”唐友德又邀请道:“清明时节,南京城外可是景色极佳的。” “可以。”赵昊又点点头,想到自己还没出过南京城呢,也该出去透透气了,便欣然同意。 ~~ 吃罢午饭,赵昊又睡了个午觉。 过午的阳光透过崭新的高丽纸窗棂,暖暖的照在他身上,让赵昊舒服的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慵懒的躺在床上,赵昊看着头顶的蚊帐,心中暗暗盘算起来。 父亲现在有人照顾,收丝卖丝也不用自己费心,明天再去张罗下方家的早餐摊,然后自己似乎就无所事事了。 他这些日子倒是又想出几桩赚钱的买卖,但一是贪多嚼不烂。二是本钱和人手都不足,只能暂时搁在脑子里。 总要找点事情做吧?不然天天这样吃了睡睡了吃,也太……幸福了吧。 是搞搞发明?还是写几本书?抑或到处转转,拜访下那些即将起复的大人们? 赵昊暗暗寻思说,他虽然原理知道不少,可动手能力约为零。所以搞发明,还是等找到合适的人选再说吧。 至于去烧冷灶,这是需要钱的,他现在就几百两银子可用根本不够看。何况也不知道那些起复名单上的大人们,都在哪个旮旯猫着呢。 还是专心烧好赵锦这一个灶头吧。 思来想去,他觉得还是趁着脑子里的记忆清晰,将前世的知识写几本书出来为上。花费又少,意义却极大。 想到这,赵昊再也躺不下去,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吆喝着让高武给他磨好墨,然后摊开稿纸,提笔……僵在那里。 ‘我他喵的写什么?’ 赵昊愣了半个时辰,也没想好该从哪本书抄起。 最后还是无奈的,先把记忆中的那些诗词抄下来。虽然不打算靠这个扬名,但有备无患才是正办。 也不知什么原因,他对前世的记忆非常清晰,几乎看过的每一首诗都能不假思索的写在纸上。 这让赵昊十分兴奋,心说难道我真是天才?赶紧去赵守正桌上,拿了本《论语章句》,快速浏览了十几页,然后合上书,提笔默写。 “此为书之首篇,故,故,故……” 赵昊故了半天也没想起第二句。然后他反复读了好几遍,才勉强记住了四五句。 这现世的记忆力,真是感人。 怪不得开蒙多年,连《论语》都没背全呢。 但当赵昊去想他前世看过的书时,却马上恢复了清晰的记忆。 看着自己将《天工开物》的上篇‘乃粒’,一口气大差不差写下了近两千字,赵昊陷入了沉思。 这到底是什么鬼? ~~ 等赵昊回过神来,发现屋里已经黑了。 高武给他掌起灯,赵昊也没兴趣再写字了。他只觉这一下午坐下来,手腕也疼、肩膀也酸,后背还紧得慌,不禁又暗暗同情起赵守正来。 赵二爷可是天天坐监,一坐一天啊!也不知他那一大把年纪,是怎么扛下来的。 将写好的纸张摞好,收在柜子里上锁,赵昊感觉还是乏得很,便问在外头给他洗笔的高武道: “高大哥,你说我现在跟你练拳,是不是晚了点?” “不晚。”高武先回答是不是,然后等洗好了笔,站起身来,才闷声道:“习武可以强身健体,多晚都不算晚。我爹前几天才开始跟我学拳脚。” “是么?”赵昊奇怪问道:“我怎么没见着?” “那时候公子还没醒呢。”高武便正色道:“有道是闻鸡起舞,习武之人首先要磨砺心性,夏练三伏、冬练三九。” 说完他看看赵昊道:“公子若是想学,咱可以教你。” “不,我就是随口问问。”赵昊坚决摇头道:“本公子吃不得苦,受不得累。” 不就是写书吗?非得自己动手吗?找个漂亮的小姐姐当书记员,我念她写还不是一样? 高武失望的点点头,不再吭声。 这时,赵守正终于放学回来了,自然也少不了跟屁虫范大同。自从他发现赵家又阔起来之后,就把这里当成了食堂,几乎每天都要来蹭饭。 赵昊现在自然也不在乎他这一口,心说有个人陪着父亲上学放学也是好的。 想到他忽然一愣,这才记起自己还给父亲找个书童。 赵昊正想喊一句‘方文,还不现身’,却听赵守正兴冲冲道:“儿啊儿啊,你那首《蝶恋花》今天就传到国子监了,现在同窗们不叫我名字了,都管我叫‘词爹’呢。” 赵昊翻翻白眼道:“词爹有什么好的?当个词圣多好?” “这话说的,当爹的怎么能,抢儿子的风头?那还叫个人吗?”赵守正却大摇其头,笑嘻嘻看着儿子道:“再说,当词圣哪有当词圣的爹好?来,叫声爹听听。” “你下个月零花钱没了。”赵昊一阵冷笑,转身进屋。 “啊,不要啊,小祖宗放我一马……”赵守正被捏到了七寸,跟在他身后求告不迭。 ps.百味杂陈的2019年过去了,新的一年到来了,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健健康康,步步高升! 第五十六章 方摊主谢过公子啦 第二天一早,巧巧就在早餐摊上张望,却左等右等都不见赵昊的影子。 “巧巧,赵公子到底来不来?你还是去送一趟吧,别耽误他吃早饭。”巧巧妈催促道。 “他说自己来的,我才不送呢。”巧巧撇撇嘴道:“我又不是他家丫头。” “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正在炸油端子的方摊主,登时气坏了,拿笊篱指着女儿道:“那天不是赵公子,你非得吃亏不可……” 巧巧嘟着嘴,不爱听这话,闷闷的将几样吃食往竹篮里装去。 “咦,这嘴巴能挂头牛唉。” 忽然,赵昊那可恶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巧巧一下就高兴起来,却仍板着个脸道:“都要吃中饭了才来,你也太懒了吧。” 有道是好男不跟女斗,赵昊笑笑没理她,看看食摊上除了两位老丈,还有难得有另外两个食客。 他便先不动声色,和两个老丈拼了个桌,一边慢条斯理吃着早饭,一边随意扯着闲篇。 待其余食客全都结账走人,方摊主也准备熄火打烊时,赵昊才忽然招手道:“先别熄火,再来四碗鸭血粉丝汤。” 方摊主只当他要打包,笑着点点头,不一会儿,便将四碗热气腾腾的汤端上来。 他刚要转身去收拾摊子,赵昊却把他拉住道:“摊主坐下一起喝汤。” “这,我……”方摊主本想说,自己还有一堆活呢,但哪能不给赵昊面子?只好权且坐下。 余甲长和赵老丈打量着赵昊,不由笑问道:“公子有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看我给你们变个戏法。”赵昊说着,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往每个碗里倒了些黄色的粉末。 然后他拿调羹搅一搅,示意众人跟自己学道:“都尝尝,再说话。” 见他煞有介事的样子,三人好笑的点点头,依样搅拌了碗中的汤,便各舀一勺送入口中,只觉从未感受过的鲜香从舌尖传遍口腔,又蔓延到大脑,让人感到极度的愉悦、万分的享受! 尤其是老甲长和赵老丈两个,上了年纪味觉退化,吃什么都淡而无味,所以才能一直照顾方摊主的生意……此刻,他们竟感受到了清晰强烈的鲜香,就像一下子回到了年轻时候那样。 不,哪怕是年轻时,也没品尝过如此鲜美的味道! “嘶……” “咦?” “吓……” 三人同时发出惊呼,难以置信的看着那碗喝惯了的鸭血粉丝汤,然后不约而同一勺接一勺猛喝起来。 “他们这是着魔了?”巧巧奇怪的凑过来,问赵昊道:“你放了什么东西?” “嗯,我放了魔药,要不要试试?”赵昊舀了一勺递给她。 巧巧脸稍稍一红,还是若无其事接过来,左手小指撩一下耳边的秀发,右手将调羹送到唇边,浅尝辄止。 “哇!”她大大的眼睛瞬间明亮了几分,惊讶的合不拢嘴道:“还没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呢!” 这时巧巧妈也好奇的凑过来,从方德碗里舀了一勺,尝一口,同样赞不绝口。 赵昊抱着手臂,一脸矜持的看着众人精彩的表情,忽然发现方摊主竟泪流满面了。 他不禁暗暗吐槽道,方摊主的演技太浮夸了。我又没有加洋葱,再好吃也不会让人流泪吧? 见赵昊奇怪的看着自己,方摊主才意识到失态了。忙用围裙擦擦泪水,不好意思的笑道:“公子莫怪,小人是忽然心有所感,一时情难自禁。” “是啊,孩他爹,要是有这东西,你何愁不能东山再起?”巧巧妈却明白了丈夫的心思,也跟着抹泪开了。 “我都给搞糊涂了,什么东山再起?”赵昊挠头问道。 “公子有所不知,这方摊主其实原是方老板来着,”余甲长把自己的汤喝得一滴不剩,这才意犹未尽的擦擦胡子道:“他曾在秦淮河畔开过三层的大酒楼,不知多风光了。” “哦?那怎么落到这般田地了?”赵昊追问道。 “唉,这南京城权贵太多,买卖难做啊,一年到头赔尽小心,好容易把个酒楼经营起来,”方摊主接过话头,对赵昊讲道:“结果隔壁酒楼嫌我抢了他们的生意,就借口说要扩建,让我用极低的价格,把酒楼转给他们。我当时不知道,他们东家其实是魏国公的二公子,就没有理会。” “谁知那帮杀千刀的,居然不知从哪弄了具死尸,半夜丢到我们店门口。”巧巧妈到现在,提起来还气得浑身发抖道:“第二天,官府就把孩他爹抓去,关进了江宁县的大牢。人家那边有势力,官府大半年也不问案,就整天找借口拖着。那大牢是人能待的地方吗?我怕再拖下去,孩他爹连命都没了,只好同意盘出店面,又上下打点,倾家荡产才将他救出来。” 夫妻俩相对抹泪半晌,方德才稳住情绪,继续说道:“一家人没了营生,还欠了一屁股债,只好搬到这蔡家巷住。本想说开个早餐铺子慢慢还债,可我又没掌过勺,厨艺只能算一般……” 赵昊默默点头,心说人贵自知。 “结果一家勉强糊口而已,别说东山再起了,就连什么时候,能把债还上都不知道。”方德絮絮叨叨的说完,擦擦眼角的泪道:“让公子见笑了。” “东山再起的机会,这不就在眼前吗?”赵昊陪他唏嘘一阵,然后对方德展颜笑道:“这‘极鲜粉’,就是给你准备的!” “啊?”方德难以置信的看着赵昊,久久合不拢嘴。 “你这个方傻子,还不快谢过公子!”一旁的老甲长轻踢他一脚。 “多谢公子大恩大德!方德做牛做马,也难以为报啊!” 方德才如梦初醒,赶紧给赵昊跪下磕头。他是开过酒楼的,最能体会到这‘极鲜粉’的厉害。哪家酒楼有了此物,都会无往不利,独霸金陵的! 赵昊忙双手扶住他,温和笑道:“方老板不必如此,我不过是借你手发财而已。咱们合作一场,谈不上谁谢谁。” “好!”赵老汉竖起大拇指,激赞道:“土众成慈,不凌下也。赵公子真可谓仁人也!” 赵昊眨眨眼,他还在想法子怎么不着痕迹的吹捧赵锦一番,没想到对方,先不要脸的吹捧自己来了…… ps.新年第一天,求推荐票,求章评啊~~~~ ps2.感谢瓜瓜打赏的盟主,新年新气象,晚六点加更啊~~~~ 第五十七章 酒楼的名字叫…… “哪里哪里,赵老伯‘水猖显节,不援上也’。才是我辈楷模!” 为了在极其有限的时间内,将冷灶烧红烧热,赵昊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吹捧赵锦的机会。甚至就连他搞这个粉出来,都是为了让赵锦不知不觉的入彀! “你们两个姓赵的就别互相吹捧了。”余甲长听不下去了,笑骂一声道:“公子定有章程,不妨说出来,咱们也帮着参详参详。” “正要二位长者把关呢。”赵昊欣然点头,清清嗓子道:“我本打算用此物与方老板合股,开个早餐店。但既然方老板开过大酒楼,那索性咱们就一步到位,直接开个酒楼!” “开酒楼,不错不错,以后少不得蹭饭。”赵锦便笑道:“准备在哪选址?离着太远了,老朽可去不了。” “就在高家铁匠铺。”赵昊说着,拿出一份和高老汉签好的文书道:“高家父子以铺子入股,占两成股份。方老板不用掏一文钱,只全权负责经营,也占两成,不知方老板意下如何?” “公子赏饭吃,小人只有满心感激,自然满意至极。”方老板先干脆表态,后微微皱眉道:“我只是担心开在这蔡家巷生意不行,耽误了公子的买卖,罪过可就大了。” “是啊,赵公子,老朽是说笑的,这蔡家巷一带,住的尽是军户匠户破落户,哪有什么有钱人?”赵锦也赶忙劝赵昊打消念头道:“你有这么好的法宝,应该把酒楼直接开在秦淮河的,一定能一炮而红……” 赵昊心中暗暗翻白眼,你以为我不想啊?一来我没钱,二来,就算开起来我能守得住吗? 但以赵公子惯爱装腔作势的脾气,这话他是万万不会说出口的。 只见赵昊云淡风轻的一笑道:“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你们把梧桐树栽下去,本公子负责引来金凤凰。” 众人见他自信满满,便不再说什么。 赵昊直接让高武回家准备笔墨,然后他对余甲长笑道:“烦请老丈去请位中人来。” “公子瞧不起人了,老朽两个难道做不得这个见证?”余甲长半真半假的笑道。 “当然做不得。”赵昊微微一笑,拍着余甲长的胳膊道:“因为我打算从自己的股份中,匀出一成均分给二位。” “哦,我俩老东西也有份?”余甲长和赵锦对视一眼,都没想到赵昊会来这一出。 “这本就是给街坊们谋的营生,还得大家群策群力,也赚不了几个钱……”赵昊明知道这是只下蛋的金鸡,却仍睁着眼说瞎话,唯恐两人婉拒。 其实余甲长婉拒也就罢了,他本就是沾了赵锦的光。可要是赵锦不要他的股份,赵昊费这么大力,兜这么大圈子,不全成笑话了? “自从搬来之后,老甲长对我父子多有照拂,实在无以为报。再说往后还少不得,仰仗你老在蔡家巷的威望呢。” “哇哈哈……”赵昊一番吹捧下来,把个余甲长吹得找不着北了,便笑得合不拢嘴道:“那老汉就厚着脸皮应下了。” “我可无功不受禄。”赵锦却摆摆手,坚决道:“让我白吃几顿就行,拿你的干股,于心不安。” 赵昊一听就急了,神情却愈发真诚,双手抱拳道:“不瞒老丈说,小子自从家道中落后,便失了学。家父一直想让我再投名师,我就认准了老丈,请你一定要收我为徒,这区区半成干股,权且充作拜师的束脩了。” 说完他深深一揖。 这时候,应该跪下去才完美。可惜赵昊最近膨胀的厉害,非但腰挺得越来越直,膝盖也越发不打弯了。 三品大员以下,实在是跪不来啊…… 好在赵锦光顾着吃惊去了,哪还顾得上计较细节,他上下打量着赵昊,好一会儿才奇怪道:“是那天李九天的话?” “对,他说你老是御史。两榜进士才能当御史,老丈的学问自然比家父强之百倍。”赵昊为了烧冷灶,也是丧心病狂了,丝毫不顾忌赵守正的面子。 “既然公子都知道了,就更应该离老夫远一点了。”赵锦定定看着赵昊道:“我是犯官。” “我问过高铁匠,他说你老不畏权贵,为民直言,才落得这般下场,惨遭充军十几年却仍不坠气节,小子感佩万分,便同父亲商量好,无论如何一定要拜先生为师!向你老学习做人的道理!” 赵昊一脸崇拜之情,说得他自己都被感动了。 赵锦落难十几年,那是人厌鬼弃的。起先还有同僚同门通信周济,可年岁一久、沧海桑田,谁还记得他个贼配军? 这些年来他是吃尽苦头,饱受冷眼,哪曾被人如此看重过? 赵锦把头侧向一边,深深吸一口气,一时百感交集。 “老赵啊,这么好的徒弟,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余甲长生怕赵锦不答应,连累了自己,连忙力劝道:“你个贼配军还摆什么臭架子?赶紧应了吧,公子还在那弯腰杵着呢!” 其余众人也你一言、我一语的从旁劝说,弄得赵锦好似不收这个学生,就没法在这蔡家巷立足一般。 “好吧,老夫就收下你这个学生。”赵锦暗叹一声,转头看向赵昊,等他给自己磕头。 “太好了!”赵昊却没有屈膝的意思,只一脸孺慕道:“明日叫上家父登先生门,行拜师大礼!” 能拖一天算一天吧……而且明天围观群众少一点,自己面子也好过些。 “也好,”却见赵锦严肃的点点头道:“天地君亲师,马虎不得,明日请诸位芳邻都光临观礼。” “呃……”赵昊闻言目瞪口呆,心说我现在跪还来得及吗? ~~ 待到赵昊谈妥了拜师,后面的事情便水到渠成了。 众人从早餐摊转移到他家中,在中人的见证下,拟出了一份契约。 约定未来的酒楼由赵昊出资并负责提供秘方,占五成股;高武以店面入股,占两成;方德负责经营酒楼,也占两成;余甲长和赵锦以高参的名义各占了半成股份。 契约一式六份,各股东并中人俱签字画押后各持一份,便算是立契完成! 赵昊又让高老汉去叫了桌酒席,准备好好庆贺一番。 “不着急喝酒,”赵锦虽然初时扭扭捏捏,此刻却迅速进入了股东的状态,叫住了准备出门的高老汉。 “诸位,咱们这酒楼,叫什么名字?” 众人便齐刷刷望向了大股东赵昊。 赵昊眨眨眼道:“不妨就叫‘味极鲜’吧。” “味极鲜,好名字!”赵锦眼前一亮,抚掌大赞道:“言简意赅、雅俗共赏,又点出了本店的特点所在。实在灵性的很,妙极妙极!” 见前御史老爷都大为夸赞,蔡家巷一众草民自然也认定了,这是个极好的名字。 ps.海天、味达美打钱~~~~~~~求推荐票,求章评啊~~~ 第五十八章 赵昊舞贱,意在锦公(盟主加更) 见众人热情高涨,赵昊马上铺开了大号的宣纸,又拿出给赵守正买的羊毫斗笔,徽墨歙砚。亲自伺候着,奉请赵锦为匾额题名。 “这,不妥吧。”赵锦颇为意动,却又顾大局道:“老夫一个配军,岂能将贱名题于匾额之上?晦气……” 赵昊却慨然道:“先生此言差矣,你乃两榜进士,天子风宪!若非蒙难于此,区区蔡家巷的一个小酒店,哪有这份荣幸请先生题词?” 众人也纷纷劝说不打紧。 赵锦却执意不接笔道:“还会影响生意的。” 这下众人都不吭声了,毕竟谁也不想影响生意。 “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先生为民请命,是在代万民受过!至少稍有良知之辈,就绝对不会因此不上门的。”只有赵昊依然固执己见道:“那种不分是非、有眼无珠之辈的生意,不做也罢! 高铁匠自然以赵昊的马首是瞻,马上高声道:“公子说得对,老汉最佩服的就是赵老丈!那些狗日的不来就不来,咱还不伺候呢!” 方德这边,一切都是赵昊赏的,当然也不会跟东家唱反调,马上出声附和。 余甲长本来就与赵锦出双入对,相交莫逆,自然也只有替他高兴的份儿。 只见老甲长轻抚着赵锦的背,哽咽道:“老赵,我就说吧,你收了个好徒弟,要转运了……” 赵锦这下再也忍不住,流下了滚滚热泪。 自从嘉靖三十二年元月起,他因言获罪整整十四年,辗转各处卫所充军,颠沛流离不说,还受尽了屈辱折磨。这些年来,赵锦虽然还活着,其实一颗心早已经死寂冰凉…… 但这一刻,在那少年一片赤诚之下的温言善举中,他感觉自己的心,又重新有了温度,自己的泪水,也变得滚烫起来。 如果说,之前在早餐摊收下这徒弟,还有些赶鸭子上架的意思。但现在,他却一点不情愿的想法都没有了,反而开始担心起,自己千万不要失去这个徒弟…… 良久,赵锦方平复下心情,这才接过赵昊奉上的笔,在纸上稳稳题下‘味极鲜’三个遒劲有力的赵体楷书大字。 赵昊虽然看不懂书法,但放开了夸就没错了。 待到众人吃完酒,墨迹也干了,赵昊让高武将字拿去鼓楼外大街刻匾。这样精细的活计,却不是蔡家巷的木匠店能做的。 他又为其余人分配了任务。请赵锦协助方德进行酒楼的风格设计,由余甲长联系木匠瓦匠等装修工人,高老汉负责监工,巧巧妈给大伙做饭…… 至于请厨子、雇伙计、订菜单这些专业工作,旁人哪能做得来?只有全部交给方德去做了。 “虽然不能给他们股份,但你不妨与他们言明,可以每月利润的一成,作为绩效……呃,奖金……反正就是赏钱之类的。”赵昊安排完了分工,又叮嘱方德一句。待方德点头应下,他还不忘乖巧的请示一声赵锦。 “先生,这样的安排妥当否?” 赵锦本来是卯足了劲儿,想帮他拾遗补缺的,可听赵昊井井有条安排下来,居然比他想的还周全。憋了半天,才蹦出一个字来。 “妥。” 赵昊见老汉憋红了脸,不禁暗暗反省,方才光顾着办事儿了,竟忘记故意漏下一两个要点,好给赵锦显示水平的机会…… ‘唉,最近太膨胀了,居然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以后千万注意……’赵昊暗自惊醒一句,这可会影响烧灶热度的。 好在赵锦现在自觉人微言轻,也没什么想法,反倒叮嘱赵昊道:“明日卯时就要过来拜师,晚了便是失仪。” “先生放心,晚不了的。”赵昊这才放下心来。 ~~ 晚上,赵守正回来,赵昊便将要开酒店和拜师的事情,一并知会了他一声。 “什么什么,贤侄要开酒楼?”范大同闻言大喜过望道:“这往后可有吃酒席的地方了。” “本店概不赊账,面阻莫怪。”赵昊却冷笑一声。 “贤侄,叔叔吃点喝点,还能把你吃穷了不成……”范大同可怜兮兮的央求道。 “在我家蹭饭也就罢了,还敢去味极鲜打秋风?”赵昊翻翻白眼道:“我已经叮嘱股东们,看到你直接关门放狗。” “哎呀,真是……”范大同求助似的看向赵守正,笑嘻嘻道:“兄长去总不需要掏钱吧?我跟着蹭饭还不成?” “我是不会去讨人嫌的。”赵守正却摇摇头道:“又不是我儿一人开的店,人家收钱不好,不收钱也不好,干嘛去找麻烦?” 赵昊再度欣慰的热泪盈眶,这老爹是越来越懂事了…… 还没来得及夸一夸老赵,却见他一拍鼓鼓囊囊的荷包道:“咱们去别家吃……” “那你还是照顾自家生意吧,我让他们给你打个折,不就说得过去了吗?”赵昊一阵哭笑不得。 “嗯,这样可以。”赵守正满意的点点头,又斟酌一下措辞,方缓缓道:“儿啊,你能想到拜师求学,为父欣慰至极。可是……” 顿一顿,他摆摆手,示意儿子跟自己进屋。 两人进去东屋,没了外人听见,赵守正方一脸嫌弃道:“你他娘的拜个贼配军为师,这算个什么事儿啊?” 赵昊早料到赵守正会是这种反应。 虽然赵家败了,但赵守正依然以官宦子弟自居,还常常吹嘘说赵家是什么大宋皇族之后,自然会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很是讲究。 只见他不急不躁,轻声细语的对赵守正道:“实话说吧,我开这‘味极鲜’酒楼,都是为了赵锦。” “啊,为了他?为父还以为你为了……那个谁呢。”赵守正吃惊的瞪大眼道:“一个糟老头子,值得你费这心思?” “父亲不闻吕不韦与秦异人的故事?”为了便于赵守正理解,赵昊勉为其难的掉起了书袋。 “你是说奇货可居?”赵守正果然理解了,只是似乎有些理解过度。“那谁是赵姬?” “没有赵姬。”赵昊无语的白他一眼道:“总之,酒楼想开下去,离不开赵先生。将来父亲想要做官,同样离不开赵先生!” “那……好吧。”赵守正思想斗争片刻,果然还是对赵昊的溺爱占了上风。他也不再问为什么,赵昊会这么肯定,便开始操心道: “束脩六礼准备好了吗?干肉条要有十根,用帛捆起来……” “都买好了,明天直接提过去就行。” “哎呀,应该买生肉自己煮熟阴干的,直接买熟肉诚意不佳。” “父亲,你不是不情愿吗?” “那该操的心,一点也不能少啊。汝不闻,‘养不教、父之过’吗?” ps.感谢老朋友瓜瓜多年以来的支持,求推荐票,求章评啊~~~~~ 第五十九章 你也配姓赵? 翌日,赵守正父子起了个大早,认真的梳洗打扮起来。 赵守正换穿黑邓绢袍,腰系蓝丝绵绦,穿着与官员相同的皂靴,这是一个国子监生最隆重的打扮……通常,他们都是穿蓝色的襕衫,只有在祭孔圣时才会换穿与举人相近的圆领袍……这也是他们与生员的区别所在。 赵昊也在方文的协助下,踏上崭新的蹑云履,穿上素色小袖纱绫褶子,戴好了漆纱的软翅纱巾。待方文将那一对长长的软翅顺到他脑后捋平,一个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少年公子,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好好。”赵守正端详儿子半晌,眼圈一红道:“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吾儿长成矣……” 今日早早来凑热闹的范大同,也竖起大拇指赞道:“贤侄这卖相,往秦淮河边走一遭,必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你休要带坏吾儿!”赵守正闻言大怒,狠狠瞪一眼范大同,又对赵昊千叮咛万嘱咐道:“你小小年纪,那种地方可去不得。” “我们是要拜师的吧?”赵昊被这两位脱线老哥,弄得啼笑皆非。 “哦,对对,出发出发!”赵守正一拍脑门,赶忙拎起肉干、莲子和芹菜三样拜师礼,率先出门去了。 肉干是谢师恩,莲子寓意怜子,又寓意苦心教导。芹菜则是业精于勤的意思。 赵昊则拎着剩下三样跟在后头,分别是寓意启窍生智的龙眼干;寓意早日高中的红枣和寓意宏图大展的红豆。 父子俩带着这六礼束脩,在范大同与高家父子的陪同下出了小巷。 刚到大街上,便听砰地一声,一顶亮闪闪晃瞎人眼的锡伞张开,为父子俩遮住了并不猛烈的日头。 其实按照赵昊的意思,今天还该租个肩舆给父亲坐坐,但距离赵锦家实在是太近了,步行还不到百步。 这么近还要让人抬,都说不清是摆谱还是耍猴了。 ~~ 过了桥便是赵锦住的巷子,老甲长也住在这条巷中。 赵锦的家人都不在南京,老甲长便唤自己的儿子余鹏,作为赵锦这边的迎宾。还招呼了左邻右舍十来家,给老伙计壮场面。 “来了,快点爆竹!”胖胖的余鹏看到赵家父子过来,赶忙吆喝一声。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便响彻街巷,引来更多看热闹的人群。大家都想看看,新鲜出炉的蔡家巷首富是个什么样子? 当然,更重要的是,据说拜师礼成后,会有席面给大家吃。 这一幕,让赵昊直翻白眼,这又不是成亲,干嘛这么多人看热闹?待会儿本公子岂不是还要耍猴给他们看? 可事已至此,他也没办法了,只能像牵线木偶一样,任由担任司仪的余甲长指使着,进了赵锦的院子。 赵锦住的地方十分寒碜破败,跟赵昊家原先差不多。这也不足为怪,配军除了一点口粮外,没有任何收入。赵锦年纪又大,只能靠着给人家写写字,抄抄书,勉强糊口而已。 他十分看重今天这日子,昨晚回来便跟余鹏好生收拾了院子,又从余家搬来桌椅、案台、蒲团。余甲长还给他买了香烛、圣像,天不亮就过来帮着布置开了。 不过赵锦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此刻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穿一身打着补丁的儒袍,头戴半新不旧的唐巾,端坐在供奉孔圣像的案台旁,看着手提六礼束脩进门的赵昊父子。 赵守正忙抢上前两步,双手奉上束脩并拜师的帖子,口中高声道: “人生幼小无知,内有贤父兄,外有严师友,未有不成者也。犬子失学,幸遇赵公,还蒙不弃,收列墙下,谆谆教诲,使其端正志趣、明圣贤之道。膳食节敬,亦必竭力奉孝。” 赵锦双手接过帖子,象征性的打开一看,只见上头写着赵昊的姓名、籍贯、年庚,以及父亲赵守正的名讳。 然后他就呆住了…… 赵守正见他像泥塑一般呆在那里,也不接自己手里的肉干,心中不禁有些不满道:‘这老师有些憨憨,切莫把我儿带成小憨憨……’ 赵昊被晾在后头,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只好尴尬的轻咳一声道:“先生在上,学生给你磕头了。” 说着他一撩衣袍下摆,就要给赵锦跪下。 “慢着!”赵锦却像被蝎子蛰到屁股一般,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双手扶住正待屈膝的赵昊,沉声问道: “敢问令祖父名讳中,可有个立字?” “咦,赵公如何得知?”没待赵昊回答,赵守正便好奇问道:“家父讳上立下本,可不正有一个立字。” “你们是大宋太祖的后裔?”赵锦追问道。 “那是自然!”赵守正双手向北一拱,一脸自豪的昂首道:“吾乃大宋太祖二十六世孙!” “呃,这师,拜不成了……”赵锦略显尴尬的将那帖子,双手奉还给赵守正。 场中鸦雀无声,众人呆若木鸡。 赵昊也摸不清头脑,心中暗叫道,莫非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这冷灶要烧不成了? 下一幕,却把他惊呆了,也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只见赵锦双手捋顺了衣袖,推金山倒玉柱,便跪在了赵守正面前。 “呃,赵公这是作甚?”一片哗然声中,赵守正忙双手去扶赵锦,想要把他拉起来。 赵锦却坚决的很,给赵守正重重磕了个头,口中高声道:“侄儿,大宋太祖二十七世孙赵锦,拜见叔父!” “什么?” “什么什么?” 众人议论声中,赵昊使劲眨着眼睛看赵锦,没想到这老丈居然跟自己同辈,怪不得不敢当自己老师了呢。 “那你是燕王系还是魏王系?”赵守正却在那里锱铢必究起来,天下姓赵的源远流长,可不是谁都能跟大宋皇族扯上关系的。 燕王不是指朱棣,而是赵德昭。魏王则是赵德芳,这是赵匡胤留下的两支。 “燕王一系。”赵锦说着,又进一步道:“南平公花园赵。” “哦?越说越近了。”赵守正惊喜道:“我们也是花园赵。那咱们的辈分字,都该是‘立守曰士成’才对,你为何是金帛之锦?”“ 赵锦便用指头在地上写了个帛字,然后擦掉上头的一撇,下头的巾字。 剩下的可不就是一个‘曰’字吗? “藏得可够深的。”赵守正这才点点头,生受了这位五十多岁老侄子的大礼。 然后赵昊又在赵守正的命令下,向赵锦行同辈礼。 赵锦也作揖还礼,口称‘贤弟’,脸上古板之色尽去,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亲切。 赵昊这才恍然,怪不得那天,自己跟赵锦套近乎,说什么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大家五百年前是一家之类时,人家根本不接自己的茬。 说白了,你也配姓赵? 现在见他果然配姓赵,赵锦自然也就没了那份拒人千里之外的傲气,拉着他的手,亲热的说什么‘昆仲间要常走动’、‘手足之情不可废’之类,让人听了直起鸡皮疙瘩的话。 赵昊只觉匪夷所思,这他喵的都过了多少代?还能算得上兄弟吗? 不过,这冷灶,似乎也算是烧起来了……吧? ps.哈哈没想到吧,终究还是没跪下去。求推荐票求章评啊~~~~ 第六十章 一家人当然要齐齐整整 待到他们叔侄兄弟认完亲,一众街坊这才问老甲长道:“这下不拜师了,还有席面吃吗?” “有,当然有了!”老甲长看看赵昊,便见赵昊亲热的拉着老哥哥的手,对众人笑道:“今日我们手足团聚,更要好好庆祝一番!” “听到了没,”老甲长便对众人笑道:“都去王富贵家吃酒席吧。” 众人这才放心欢呼起来,簇拥赵家三人往街上走去。 王富贵开着蔡家巷唯一的饭馆,赵昊家的席面,从前都是从他那里叫的。 赵昊包了整个饭馆,请蔡家巷所有街坊吃酒。小小的馆子里只有八九张方桌而已,王富贵还是现去借了十几张桌子,在大街上一溜摆开,这才让所有街坊都坐下。 酒菜流水般的端上来,每个桌上都摆了十个大海碗,各满盛着猪头肉、炖鸡、红烧鲤鱼、盐水鸭、以及肚、肺、肝、肠之类……都不算值钱,但胜在量大便宜。至于味道嘛,也就比方德的早点强上那么一丢丢。 不过对蔡家巷的老百姓来说,能去王富贵的饭馆吃顿饭,也已经是极大的享受了。 待到请赵相公父子和老甲长各领一杯酒,街坊们便迫不及地的大吃大喝起来。不一会儿,桌上地上就满是鸡骨头、鸭翅膀、鱼刺了…… 范大同一边抱着半边猪头啃,一边对那来敬酒的王富贵道:“你这猪头卤得什么玩意,是人吃的吗?” 王富贵暗骂一声,就你吃得欢。但见他与赵守正父子同桌,自然不敢得罪,只好尴尬的赔着笑,敬完酒便逃之夭夭了。 “人家说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赵守正白了范大同一眼道:“你这还没搁下碗呢,就骂开娘了。” “反正你家酒楼一开,这就是死敌了,还怕得罪他不成?”范大同不以为意的抓了把花生米,狠狠塞进口中,没形象的大嚼起来。 几位酒楼股东闻言,却不以为然的相视而笑。按照话本的说法,区区王富贵,不过土鸡瓦狗、插标卖首尔。他们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赵昊今天也顾不上跟范大同一般见识了,他拉着赵锦的手,左一个老哥哥这些年受苦了,右一个兄长日后有我,可无忧无虑。街坊邻居们看了这一幕,都没口子称赞,赵公子小小年纪,就如此重情重义啊! 赵昊能不抓紧给赵锦灌迷魂汤吗? 好好的拜师结果拜成了兄弟,他还是担心赵锦心里拗不过这个弯,万一提出要退股怎么办?且不说烧冷灶的问题,单单这‘味极鲜’酒楼,没了即将起复的御史大人罩着,在这满地权贵的南京城里,就是开起来也守不住哇! 好在赵锦似乎比他,还看重这份淡出鸟的血缘,一会儿向小叔叔敬酒,一会儿跟小老弟碰杯,说说笑笑,如鱼得水的样子,仿佛年轻了十岁一般。 “哥哥,我看你住处甚是破旧,”赵昊便试探问道:“不如搬来与我父子同住,也好方便照料。” “这,怕是不便吧。”赵锦颇为矛盾,他独居多年,一来渴望亲情,二来有人照顾自然求之不得。但毕竟才刚认的亲,马上就住人家里,脸面上说不过去。 “有什么不便的?!”赵守正今天被老侄子、老甲长并一众街坊,捧得飘飘然十分膨胀,闻言打着酒嗝道:“明天就搬过去,一家人嘛,当然齐齐整整了!” 说着他瞪一眼赵锦道:“叔叔的话也不听了?” “那侄儿便从命了……”赵锦心说,得了,就坡下驴吧。 一桌酒席吃到日头西斜才散去,高武和范大同搀着又喝醉的赵守正回去睡觉。赵锦和余甲长父子回去收拾行李,其余人也各回各家。 高老汉去找王富贵会了账,二十来桌酒席一共花去了十两银子…… 等他向赵昊报账时,未免感到肉痛。 “才十两银子?”赵昊却吃了一惊。“上了那么多菜,喝了那么多酒,才花了这点钱?” “公子真是……”高老汉一阵苦笑道:“在蔡家巷这种破地方,五钱银子一桌的席面,就已经到顶了。” “那有什么赚头?”赵昊闻言撇撇嘴道:“我们味极鲜,就暂定五两银子一桌了。” “啊?五两?”高老汉险些惊掉下巴。“那要吃龙胆凤髓不成?” “这就是老伯没见识了,在南城像样点的酒楼,五两银子都吃不到什么好东西。”赵昊学着范大同的口气。心中未免酸酸道,其实我也没见识过…… “呃,好吧。”高老汉又是一阵苦笑:“真没法想象,有钱人过的日子。” “很快你就是有钱人了,到时候自己体会吧。”赵昊哈哈大笑着,进了自家院门。 便见高武满脸愁容的站在那里。 “怎么了,我爹吐了?”赵昊奇怪问道。 高武摇摇头,憋了好半天才闷声道:“老爷没吐。咱是发愁,赵老丈搬过来,到底跟谁住一屋?” “瞎说,怎么还得住一屋?”赵昊翻翻白眼道:“把东厢房让给他,你去住西厢房不就得了吗?” “这屋只能安起单人床。”高武还没说话,赵昊便听一个弱弱的声音道:“我和大个子挤不开……” “他喵的,怎么又把你给忘了?”赵昊拍了拍脑袋,对站在高武身后的方文道:“你去前头跟老伯睡吧。” 店里虽然要装修,但还有个后院可以住人的。高武原先的房间,可比这西厢房强多了…… ~~ 当天晚上,赵昊将高老汉叫进自己房中,将二百两银子交给他道: “这是酒楼的装修钱,老伯比我会省钱,你看着用就行,不够再跟我说。” “公子放心,小人这几天反复盘算过,二百两可能还花不了。”高老汉拍着胸脯道:“若是不够,老汉给垫上就是。” 他不知道赵昊的底,以为公子只有二百五十多两银子,拿出这笔装修款来,剩下五十两也就只够日常开销。等酒楼装修好了,还要购买炊具、餐具、桌椅板凳,采购各色食材……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也少不了,花钱的地方海了去了。 “老伯把心放回肚子里,要保证装修的品质,不要光想着省钱。”赵昊却信心满满道:“真要是缺钱了,我再想法子赚个几百两花花就是。”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把赚钱这件事,说得跟吃饭喝水一样轻松。 可偏偏高老汉一点都不怀疑,他有这个能力。 “成,有公子这话,老汉就放开了干!” 他哪知道,赵昊还有五百两压箱底? ps.第二更送到,求推荐票,求章评哦~~~ 第六十一章 死道友不死贫道 翌日一早,赵昊便带着高武过了大石桥,打算帮赵锦搬家。 谁承想,那边余甲长父子已经召集了十来个精壮的汉子,早就在赵锦家里忙活开了,哪还用他俩插手? 见赵昊来了,余鹏一声吆喝,打着赤膊的壮汉们便将赵锦的大包小包、连带木床箱笼全都扛在肩上,一口气就运到了赵昊家。然后在高武的指挥下,将赵锦的家什都搬进东厢房又安置妥当。 统共只用了半个时辰,一干壮汉便转眼散去,都不耽误各自当天的营生。 ‘蔡家巷果然非同凡响……’送走了一众壮汉,赵昊暗赞一声,又对也要告辞的余家父子道: “明日我要下乡一趟,可能需要些人手。” 这些天下来,赵昊已经了解到,余甲长在蔡家巷声望极高。无论是买卖房产,还是谁家有红白喜事、盖屋搬家之类,需要雇佣人手的事情,大家都习惯以他为中介。至于有没有中介费,赵昊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老头也没跟他要过钱。 “这有何难?咱蔡家巷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精壮的汉子。”余甲长果然可靠,一脸骄傲道:“公子就是需要一百个汉子,咱也能给你凑出来。” “咳咳,用不着那么多。”赵昊尴尬的摸摸鼻子道:“十来个人就够了。” “没问题!“余甲长便吩咐儿子道:“余鹏,你找十来个机灵点的,明天跟公子走一趟。” “好的。”余鹏一口应下。 “机不机灵不重要……”赵昊想一想,指着高武道:“照着他这样的找,越凶越好。” “明白了公子……”余鹏憨憨一笑道:“不过像高大哥这么凶的可不好找。” “尽量就好。”赵昊了然的点点头。 ~~ 送走了余家父子,赵昊进去东厢房中。 便见赵锦已经打开了箱笼,里头堆得满满当当全是书。 “人说秀才搬家尽是书,哥哥进士搬家竟也一样。” “唉,都是老黄历了,不提也罢。”赵锦萧瑟的摇摇头,将手中书籍一本本摆在书架上。 “功名可以剥夺,但学识谁也夺不走。” 赵昊不着痕迹拍了个马屁,便帮着赵锦将书籍抱出,准备一股脑放在书架上。 “等等,我来我来。”赵锦却不让他插手,一脸正色道:“贤弟有所不知,这书是不能乱摆的。” “好比孟子的书,要在孔子之下。朱子程子的又在之下,其余杂书更是不可僭越。”说着他一边做示范,一边解释道:“再比如这套《陶渊明集》要放在最下处,以接田园之气。而这辑《北魏碑帖》金石之气沛然,要置于西北一角,可防小人……” 赵昊听得头晕眼花,心说这读书人的事,真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 却忽听赵锦又沉声道:“贤弟,如今拜师不成,你还是将那股份收回去吧,为兄受之有愧!” 赵昊心说,以为你昨天不提就算了,没想到还是憋不住。便装作不快道:“哥哥,你我亲亲兄弟,不比师生还亲?再说这话就是生分,太见外了!” “好好,那为兄不说。”赵锦果然被劝住了,可他寻思一会,又开口道:“但无功不受禄,你我如今虽成兄弟,之前的事情,为兄还是可以尽力而为的。” “什么事?”赵昊抱着书,呆呆看着赵锦,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要继续学业吗?”赵锦正色道:“为兄这些年,一直在卫学教书,可没放下过功课。” 顿一顿,他露出真诚的笑容道:“为兄同意搬来一处,也是为了方便教贤弟读书啊!” “呵呵,真是有劳了……”赵昊闻言一惊,忙祸水东引道:“能有哥哥教导,小弟实在欣喜至极,只是事有轻重缓急,咱家还有个更需要哥哥辅导的人呢。” “贤弟说的是……”赵锦迟疑问道:“叔父?” “不错,正是我爹!”赵昊点点头。 “不过为兄身为晚辈,怎好对叔父指手画脚?”赵锦却有些为难。 赵昊便一脸痛心道:“实不相瞒,我爹已经连续落榜五次,十几年下来,整个人都不太正常了。要是这次再……” 说着他比划个上吊的姿势,唉声叹气道:“唉,我真担心,他会……” “哦,竟已生死攸关?”赵锦这下,哪里还能再推脱?便拍着胸脯道:“那为兄责无旁贷,只好对叔父不敬了!” “哥哥越严厉越好,我说话他都不听的。”为了让自己耳根清净,赵昊昧着良心将赵守正卖了个干净。 “他整天喝得烂醉如泥,不到一更天就睡觉,天不亮不起床……” “这样如何能中式?”赵锦一听就急了,也顾不上摆书了,坐到桌旁提起笔来道:“为兄要为叔父重新拟定作息!” 他手中毛笔在墨盒中饱蘸浓墨,然后在纸上飞速写下一行行方润整齐的正楷。 赵昊从旁看得暗暗咋舌,只见赵锦规定,赵守正坐监日当五更即起,随他晨读半个时辰方可吃饭上学。傍晚归家后,必须在一更鼓响时坐在书桌前,听他讲解经义、练习时文,三更鼓响方可就寝。次日五更再起…… 至于朔望日休时,更是规定的无比详细。按照赵锦这份安排,赵守正就连上厕所都得跑步来回了…… “这,这课业……”赵昊不禁心疼起老爹来。“也太重了点吧?” “这不是应该的吗?”赵锦却一脸理所当然的看着赵昊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哪个书生不是这样苦读二十载,才能学有所成?” 顿一顿,他又安慰赵昊道:“贤弟放心,为兄已经考虑到叔父的年龄,特意允许他夜读书不过子时,这样身体一定吃得消。” “成!”赵昊一咬牙,心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反正念书的又不是我! 不过他也愈加坚定了,坚决不读书的念头。 谁他喵的能吃得了这个苦?打死也不读! ~~ 晚上,赵守正回来,一进门就看到,贴在堂屋正中央的那张作息表。 他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晕了过去。 “贤侄,你是否可以搬回去住?”赵守正可怜巴巴的看着赵锦。 “贤弟已将叔父的心结告诉侄儿了。”赵锦却拿出当年做御史的架势,黑着脸断然道:“侄儿也向我赵家太祖发过誓了,就是拼着叔父怪罪,也要全力帮你考上举人!” “我的娘来……”赵守正一着急,都冒出北方话来了。 ps.新的一天,求推荐票,求章评啊,和尚我也跟赵守正差不多辛苦呢~~ 第六十二章 有钱就是了不起 时值清明,南京城中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皆各备香烛纸锭、丰俭祭品,纵苇荡桨、乘船出城,去给先人上坟拜扫。说是扫墓,却分明歌声满道,萧鼓声闻。人们笑立于春风之中,四顾青山、徘徊烟水,遍览这水墨画般淡雅宜人的江南春景。 待到扫墓结束,人们便迫不及待拣一块风景优美的草地,铺好竹席布幔,摆上从城中带来的美酒佳肴,且歌且舞,醉饱而归。名为扫墓,实则一次盛大的春游。 赵昊立在船头,看着江上游船如梭,江边游人如织,充耳皆是喧哗笑闹,只觉又回到了四百年后的小长假一般。除了看人就是看人,无非从时装剧变成了古装剧。 今日他一早便汇合了唐友德,兴致勃勃的乘船出城,准备安安静静欣赏一下这明朝的大好河山。谁知一路上竟是这种景象,这让赵昊感到颇为扫兴。 直到平顶货船驶离了南京老远,沿着长江逆流而上,这才不见了那恼人的人山人海。看着阳光洒在两岸的花田上,被惊动的飞鸟忽然掠过水面,再深吸一口郊外清新的空气,赵昊终于心情大好,转过头来。 却见唐老板和他带来的活计,面色发白的缩在船尾一角,似乎准备随时跳船逃走一般。 “咦?”赵昊奇怪问道:“唐老板晕船吗?” “呵呵,不是晕船,是晕人……”唐老板苦笑不已道。 之前,高武一个就险些吓尿了他全店。今天赵昊居然又带了十个凶神恶煞,精赤着上身的汉子过来。 这些人一登船,唐老板一伙人就吓得两腿直哆嗦。 加之现在船行长江,赵昊又看着江面一言不发。那十来个凶悍则静静立在他身旁,那气氛就更加怪异了。 这时,有个伙计好死不死说了句,‘待会儿船到江心,不会问咱们想吃板刀面,还是馄饨面吧?’ 便彻底吓尿了唐老板一伙。 要不是赵昊及时回头,露出他招牌的温暖笑容,唐友德说不得就会跪地求饶了。 “哦,哈哈……”赵昊看看左右那些各个伤疤满身,腱子肉一坨坨的大汉,不禁有些尴尬。 他本意是找些凶点的汉子,震慑一下鬼头鬼脑的唐友德。可没想到,蔡家巷居然还真藏龙卧虎,竟住着这么些凶神恶煞。 “都是上过战场,杀过倭寇的。”余鹏从旁小声邀功道:“没见过血的我都不用。” “余哥办事得力。”赵昊摸了摸鼻头,小声道:“就是有些过犹不及,快让他们穿上衣服,吓坏人家了……” “啊,高大哥不是说,公子就喜欢光膀子的吗?”余鹏一愣,赶紧挥挥手道:“快把小褂穿起来。” 那些凶汉赶紧将盘在腰间的褂子、竖褐之类套在身上,挡住了那些骇人的伤疤。 ~~ 货船上的空气,终于重新流动起来。 唐友德苦笑着走到赵昊身边道:“公子这下马威,可真是太够劲儿了。” “唐老板不要多想,不是针对你的。”赵昊假笑着安慰道:“这不是怕头次下乡,被人欺负了吗?” “公子只管把心放回肚里,现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咱们就是财神爷下凡,谁敢欺负?”唐友德打个哈哈道:“等到了地头,这些壮士不如留下来看船,以免引起乡民恐慌,影响收丝。” “呃,好吧……”赵昊素来说话算话,既然说了收丝都听唐友德的,便不会自作主张。不过他还是有些奇怪的问道:“为何要沿江而上,南京城外收不到丝吗?” “收是能收得到。”一谈起生意经,唐友德便眉飞色舞道:“但一来,南京城郊的丝价要比外地的贵两成。二来,这种囤积居奇首要就是秘密吸货,当然是越远越好了。” “嗯。”赵昊点点头,人说‘面带猪像、心中嘹亮’,大概就是指唐胖子这种人吧。 “何况咱们也不去太远,也就出去一百二三十里地,到当涂县收丝就差不多了。”唐友德又笑道:“逆流而上虽然行船慢些,好在是顺风,明天一早也就到了。” “哦……”听说还要在船上过夜,赵昊不禁有些后悔。他本以为当天就能上岸,住在乡下呢。 ~~ 货船在风帆和船桨的共同作用下,慢悠悠的向上游而去。 中午时,船老大在船尾下了网。出去几里后拖上网来,那挂网的鱼儿在甲板上活蹦乱跳,收获着实不少。 赵昊看着好奇,便凑过去看船老大将鱼儿从网上摘下,只见除了江里常见的鲫鱼、鲢鱼之外,居然还有条一尺左右的鲥鱼。 此物在四百年后天价难求,盖因滥捕等原因绝迹多年矣。 他不禁有些心潮澎湃,只恨无法向人炫耀,本公子居然见到野生鲥鱼了,而且还这么大! 看着那鲥鱼两颊桃红,船老大有些遗憾道:“可惜是二潮的‘樱桃红’,给二位贵客蒸了吧。” 赵昊闻言,没出息的暗咽口水。左右在船上无事,他便立在船尾灶旁,伸长脖子,目不转瞬的看人处理那条鲥鱼。 看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唐友德不禁大奇道:“公子昔日在府上时,别说这二潮的‘樱桃红’,就是头潮的贡品,想必每年都可享用吧。” “呃,那是自然……”赵昊干咳一声,忙掩饰的叹息道:“我这是……睹物思人,想起家祖今年,连这‘樱桃红’也吃不上了……” 说话间,一艘豪华的三层客船顺流而下,两船交错时,飞起的水花溅在甲板上,差点毁了赵昊的美食。 “有钱就了不起啊?!” 唐友德一脸愤愤的怒视着那艘大船,待看清船上悬挂的‘伍记’旗号后,不由自主的咽下了话头。因为他雇的这艘平顶货船,也是人家伍记的。 他又郁郁改口道:“有钱就是了不起。” ~~ 那艘三层大船的顶层,是一个装修典雅的宽阔舱间。为了方便主人欣赏江景,下人们拆掉了四面轩窗,任由暖暖的江风穿堂而过。 红木的地板上铺着绣牡丹花的大幅地毯,摆着名贵的兰花,还设着袅袅香烟的博山炉。 风姿绰约、满头珠翠的伍记老板娘叶氏,穿着居家的苏绣大襟短袄,跪坐在檀木几案旁,手捻两根银筷子,正专注的对付着面前的一盘鲥鱼。 这鲥鱼虽好,但乱刺太多。只见她将细小纷乱的鱼刺,细心的一根根挑出,搁在一旁的定窑小盅里。 待到挑出所有鱼刺,叶氏方将那盘鲥鱼奉到了赵立本面前。 “大人请用。” 赵立本头戴黑纱大帽,身穿宽松的云锦道袍,手上戴着个绿出水的宝石戒指,腰悬着切开鹅蛋般的硕大黄玉佩,一副优哉游哉的富家翁打扮。 他扒拉几下盘中的鲥鱼,只吃了几块肉,便搁下了筷子,抿一口杯中的‘姚子雪曲’,食欲不振的叹道: “头潮的贡品鲥鱼又如何,吃多了也会腻……” ps.求推荐票啊! 第六十三章 真不愧是大人 伍记大船上。 叶氏一边侍奉着赵立本用膳,一边轻笑道:“大人既然想孙子了,干嘛不直接唤他上船来见?” “要你多事?!”赵立本把脸一沉,不悦道:“老夫说过要磨砺他们,就得让他们多吃点苦头。若是这样相见,岂不前功尽弃?” “是,大人说的是,是妾身妇人之仁了。”叶氏被训斥却甘之若饴道:“他们能得这番磨砺,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老夫也不指望他们有出息,只要能知道生活不易,也就达到目的了。”赵立本站起身来,背手看着上游那艘小小的货船,露出了欣慰的微笑道:“老二家这小子,却是让老夫万万没想到的。” “是啊,小公子真是天纵奇才,居然能凭空制出这‘霜成雪’来。” 叶氏款款起身,走到赵立本身后,为他披上了锦缎的披风,然后从袖中摸出个精致的小瓷盅道:“以前怎么没听大人,提过他有这份能耐?” “哼,光兴你有个好孙女,就不准老夫有个厉害孙子了?”赵立本微昂着头,傲然道:“从前有老夫,他便如剑在匣中,谁人识得吾孙锋锐?如今他青锋出鞘,终将光寒九州!” “真不愧是大人啊,连生的孙子都如此优秀!”叶氏满脸迷醉,仰望赵立本许久,方想起一事道:“对了,还未禀报大人,刚收到消息,他前日与一名配军,前御史赵锦认了宗,还将其接回家中。” “咦……”赵立本在这妇人面前,素来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伟岸形象,闻言却露出了吃惊之色道:“这小子怎么会想到这一出?” “大人,是不是小公子此举不妥?”叶氏闻言神情一紧,手掌在颈间虚划一下,轻声道:“要不要趁着小少爷外出,将那赵锦……” “胡闹台!”赵立本却断然摇头道:“吾孙此举乃神来之笔也!你伍记的耳目遍及两京,连朝廷马上就要起复,前朝因言获罪的官员都不知道?你还不如个孩子!” “是,妾身见识太短……”叶氏羞愧的低下头道:“这阵子把心思都放在大人身上,确实疏忽了。” “唉……”赵立本这才轻轻揽过叶氏肩头,伸手挑起她的下巴,正色道:“当年我怎么教你的,女人当家,不能低头。” “妾身一刻未敢忘记。” 叶氏双目水润的看着赵立本,幸福的依偎在他怀中道:“我只为大人低头……” “唉,孽缘啊……”赵立本摇摇头,一脸无奈的问道:“我吩咐你的那件事,没有一并忘记吧?” “怎么会呢?那姓周的竟敢落井下石,退婚羞辱大人。我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叶氏柳眉一挑,恨声道:“妾身让人查到,他居然跟邵芳那个江湖骗子搅在一起,还偷偷勾上个秦淮名妓。把这些事往都察院一捅,保准他吃不了兜着走。” “这些都是小节,搬不倒一位四品大员。”赵立本摇摇头,有些自怜的暗道,若非高肃卿的缘故,老夫岂能栽在区区一点亏空上? 见大人神情阴郁,叶氏知道他又暗自神伤开了。 赵立本罢官之后,一直心情不好,是以叶氏才一直陪着他游山玩水。两个月来,两人乘船自长江上游而下,遍览沿途大好风光。可惜,这口气出不来,赵立本依然难以展颜。 寻思片刻,赵立本沉声吩咐道:“你把搜集的情况,都转交给我乖孙,他兴许能用得上。” “是,大人。”叶氏自然无不应允。 ~~ 赵昊万万没想到,自己那本该在老家受穷受苦的祖父,居然与伍记的女主人同乘大船,逍遥江上,好不快活! 他心满意足的吃完了整条二茬的鲥鱼,便觉得晚上在船上过夜,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其实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此时已春江水暖,赵昊又自带了被褥。夜里头裹着厚厚的被子,蜷缩在避风的船舱中,听着江水拍打船舷的声音,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他被高武叫醒时,货船已经靠岸了。 赵昊爬出船舱,站在甲板上伸个懒腰。 舱外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赵昊眯起眼,适应了日光后,便见天宇空旷,碧蓝如洗。两岸盛开的油菜花金黄如锦,有成群的鸡鸭在其间觅食。 几条懒散趴在码头上的土狗,朝陌生人吠起来,引来了附近的乡民。 “哟,这不是唐老板吗?可有好些年不见!”乡民们居然都认识唐胖子,赶紧帮忙将船系好。 唐老板知道赵昊多疑,忙赔笑解释道:“我当学徒时,就跟着师傅来当涂收菜油,说起来已经三十年了。” “哦。”赵昊点点头,心说我有那么可怕吗?便转头嘱咐余鹏道:“让大伙别离开码头,你和高大哥跟我去就行。” 余鹏也知道,他这次差事办得不漂亮,唯恐这位蔡家巷首富对自己有意见,此刻自然加倍小心,赶忙遵命吩咐下去。 这乡间野渡,连个下船的踏板都没有。唐友德直接从船上跳到岸上。 他身子一趔趄,险些掉到水里,幸好被乡民一把扶住。 “嘿,坐船太久,他娘的站不稳了。”唐老板尴尬的一笑。 “是你发福了吧?”那乡民拍了拍他圆鼓鼓的肚子,笑道:“今年雨水少,油菜刚开花,唐老板怕是白跑一趟了。” “我也不是来收油的。”唐老板拍开那乡民的手,他如今也是‘分号遍金陵’的‘百年老店’东家,自然不愿再跟泥腿子打成一片了。 “那你是?”乡民却不看眉眼高低,依然笑嘻嘻打趣道:“从南京来看油菜花?” “我是来收丝的。”便听唐友德淡淡说道。 “啊?”几个乡民闻言一愣,难以置信的问道:“你说的是真的,真要收丝?” “不错,去跟丝社的人说声,有多少我要多少!”唐友德粗声粗气的说道。 “还不快去告诉社首,有收丝的贵客登门啦!”乡民们登时炸了锅。 有人往东跑,有人往西窜,各自回村去报信。还有人当场就拉着唐友德的胳膊,想把他往自己村里拽。 唐友德让几个乡民东拉西扯,差点被五马分尸了。 “都放开我,谁再敢动老子一指头,我掉头上船,一根丝都不要了!” 唐友德恼火的吼一嗓子,别说还真管用。那些乡民马上松开手,还想帮他捋一捋弄皱的袍子。 “滚一边去……”唐友德没好气的虚踢一脚,在码头站定道:“我哪也不去,让你们各村的社首来见我。” “唉,好好……”众乡民唯恐惹恼了他,赶忙远远站在一边,却没人肯真的离去。唯恐他被别村拉走。 “这是临近几个村共用的码头,所以各村的人都有。”唐友德本来是想在赵昊面前好好显摆一下,可让群泥腿子这么一折腾,哪还有什么威风可言?他正了正歪掉的嵌玉黑绸六合帽,苦笑着对赵昊道:“这会儿消息差不多传到各村去了,他们丝社的社首待会儿就来求咱们了。” 赵昊见生丝不出所料,乃是买方市场,便点点头,放下心来。 ps.新的一天,求推荐票,求章评啊~~~~~ 第六十四章 可望不可求 来到当涂县,赵昊才知道,原来直接从农民手里,是收不到丝的。 各村的生丝都掌握在丝社手中。 春荒时,丝社的社首借贷给农民养蚕缫丝,等到结茧后,农民以生丝偿还,多余的生丝也都卖给了他们。 “农民手里既然都没了丝,为何还如此急迫?”余鹏见赵昊露出不解之色,忙替他发问道。 赵昊向他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不愧是老甲长的儿子,就是机灵。 “丝社和乡民是一体的,丝社卖不出丝,就回不了款,拿什么借钱给他们度春荒?”便听唐友德笑答道:“说起来,也是丝社自己玩砸了。他们这些丝社上头,还有生丝行会。为了将生丝卖出高价,行会每年都会规定最低丝价。低于那个价,一两丝不准出当涂。” 赵昊点点头,大明的乡民都玩起了价格联盟,怪不得士大夫的笔记上,都咬牙切齿的怒斥,江浙小民奸猾呢! 原来是占不到便宜恨得啊。 “这法子往年百试百灵,可谁承想近年海禁森严,丝绸销路不畅,城里的各家机户都大量裁人减产。他们乡下人却还一个劲儿的在田间地头种桑、养蚕。市面上根本用不了那么多丝,上元、江宁这些靠着南京近的还能及时降价出货,这当涂虽然离着南京才一百二十里,却要闭塞许多,丝又卖的那么贵,谁会舍近取远来这里收丝?” 赵昊又心说,这问题四百年后都没法解决…… “这下每家丝社都积压了不少货,却又不能因为积压,不管那些养蚕的农户。因为这种固定的纽带关系,是丝社生存的根本。一旦失去农户供给,他们便无丝可收。”便听唐友德理解深刻道:“因此在年景不好的时候,他们甚至要贴钱进去笼络乡民。眼看丝价低迷,两月后又有新丝上市。到时候,一方面,他们没卖出去的秋丝要贬值,一方面,还得找钱去收乡民的春丝,你说那些社首得愁成什么样?” 说着他得意的看向赵昊道:“公子这下明白,我为何要舍近而取远了吧?” “功课做得不错。”赵昊赞一声,拍了拍唐友德的肩膀道:“这下我就放心了。” 说完,他便留下余鹏,在高武的陪同下,朝着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田走去。 “公子要去哪儿啊?”唐友德在他身后高声问道。 “玩啊。”赵昊头也不回的笑道:“如此美景,岂能辜负?” “你,你……我、我……”唐友德苦笑了半天,认命的一挥手道:“唉,我就是给你跑腿的命啊。” 话虽如此,其实赵昊不在这儿,他反而更自在。 几次接触下来,唐友德非但没吃定这少年,反而被他吃得死死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有赵昊在一旁,唐友德就感觉,仿佛又回到当年战战兢兢做学徒时的光景。 ~~ 那厢间,赵昊离开码头一段距离后,居然变戏法似的掏出个罗盘来。 高武登时瞪大了眼,这罗盘是前几日逛街时,公子顺手购得的。他本以为赵昊只是觉着好玩,却没想到公子居然还会看风水! 赵昊哪会看什么风水啊?他花了好些银子买下这堪舆罗盘,不过是担心下乡时,万一迷路了,好当成指南针用而已。 辨明了方向,赵昊便大步朝着西北行去。 高武忙迈步跟上,只见赵昊走得十分着急,根本没有欣赏山野风景的意思。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一口气走出了七八里地,直到一条绵延的山脉横亘在眼前,挡住了二人的去路。 赵昊这才站住脚,满脸激动的看着罗盘上,那忽然胡乱抖动起来的指针,久久无法平复。 高武看着那山形如猛虎出山,似乎风水不错。心说看来公子找到风水宝地了,莫非是给老太爷寻的阴宅不成? 只是这罗盘,也太不堪用了吧,回头定要爹去找店家理论。 良久,赵昊长长叹了口气,将罗盘丢给了高武,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与方才判若两人。 江南最大的露天铁矿就摆在他眼前,可是他却暂时无福消受,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吗? 本来听唐胖子说,此行的目的地是当涂,他还乱激动了一阵,因为大名鼎鼎的马鞍山铁矿就在这里。可当他真的来到当涂,站在那著名的南山脚下,看着满山翠绿,毫无开采痕迹。他就知道,这时候还没人知道这里埋藏着巨量铁矿石呢。 如果旁人已经开采,他还能设法分一杯羹。但完全没有开采过的铁矿,他可没有啖这头道汤的勇气,更没这本事——私开铁矿,可是视同谋逆啊! 赵昊默默盘算一下,估计老爹当了举人都依然没戏,只好转身离开。真叫个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归途中,他又想到既然来了当涂,应该去凭吊一下李白。可好容易找到个村子,跟乡民一打听,李白墓居然还在三十里外。 “公子,那位老丈说,可以用牛车载你过去。”高武指着远处的老汉瘦牛,闷声说道。 “那天黑也到不了……”赵公子翻翻白眼,如今他也是体面人了,岂能坐牛车颠簸在尘土飞扬的村道上?等到太白墓前,灰头土脸如何与诗仙相见? “算了,早晚咱们会回来的!”赵昊回头看看远处的青山,一阵咬牙切齿道:“你等着,你早晚是我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恶少盯上了哪家闺女了呢。 ~~ 两人便原路返回,走到半路上,忽然听到河边有叫骂声。 赵昊循声望去,不禁眼前一亮,居然有人在打架…… 只见七八个乡民拎着铁锨、锄头,在围攻一个精瘦的汉子。那人挥舞着一根扁担,叮叮当当间,居然能将四面八方的攻击悉数挡下。 “这人功夫不错哦……” 高武忙拉住要凑过去看热闹的赵昊,刚想带他远离是非地,自己却愣住了。好一会儿方奇怪道: “此人的招式好生眼熟,仿佛我戚家军的武艺……”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上啊!”赵昊一听来了精神,大力怂恿起高武来。 高武却为难的看了看赵昊,显然不放心他的安全。 “我在树后面躲好。”赵昊却把他一个劲儿往河滩推道:“你救下人来咱们就往回跑,到了码头还有啥好怕的?” “好嘞!”高武终于放下了顾虑,将身上的小褂一脱,一边用衣服缠住右手,一边大步流星奔向河滩。 ps.第二更送到,求推荐票,求章评啊~~~~~ 第六十五章 大师还俗了 河滩上,那被围攻的汉子似乎心有顾忌,一根扁担虽挥舞的密不透风,却只是将攻击尽数挡下,并没有还手的意思。 那伙乡民并没看出他的克制,反而愈发猖狂的大叫道:“这假和尚快撑不住了!” “加把劲,打死他!” 之前东南倭患持续十余年,各地乡绅纷纷组织团练自保,是以这些乡民无论是出手还是配合,都颇有章法,并非乌合之众。 七八根铁锨、锄头劈头盖脸朝那汉子周身砸去,他虽然武艺高强,可扁担并不趁手,又只守不攻。终于咔嚓一声,手中的扁担断为两截。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那汉子有些措手不及,没法再格挡朝着面门劈来的铁锨,忙一个铁板桥,险之又险的仰面躲了过去。却仍被铁锨扫到了头,登时血流不止。 眼看一招得逞,那些乡民非但没有收手,反而愈加凶狠的围攻起来,想要趁他病、要他命! 忽然,一股劲风从几名乡民脑后袭来,那几人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人拎着脖子,下饺子似的一个个丢到了河中。 扑通扑通落水之后,他们这才听到一声暴喝:“住手!” 余下四五名乡民,才发现来者是个赤手空拳,裸着上身的疤面巨汉。 虽然这巨汉让人胆寒,但他们自觉人多,手里又有家伙,岂能不战而退? 再说,不是应该先喊住手再动手的吗?偷袭之后再喊住手,劝架的诚意在哪里? “少管闲事!”为首的乡民抡起锄头,作势要砸向巨汉。 那巨汉一把抓住锄柄,冷冷看着他。 乡民想要抽回锄头,可任他使出吃奶的力气,锄头却依然纹丝不动。 “愣着干什么?并肩上啊!”为首乡民心下大骇。 其余乡民忙放过了被鲜血蒙住眼睛的汉子,挥舞着铁器朝高武攻来。 高武冷哼一声,长臂一甩,将那为首的乡民连人带锄头,全都扔到了河中。 然后他展示出与身形不相称的敏捷步伐,轻巧的闪躲过乡民的攻击,一拳一个,将他们悉数打翻在地。 看着仅吃了一拳,便倒地爬不起来的乡民,远处的赵昊这时恍然大悟。原来高武是怕自己力气太大,所以才用衣服缠住拳头,以免打出人命。 又能打,又谨慎,还话不多。本少爷的眼光怎么这么好? ~~ 河滩上,那受伤的汉子也擦净了脸上的血迹,感激的看向高武,道谢的话却变成了一声轻咦。 “咦,是你?!” 高武一脸迷茫的看着他,只觉得此人有些面善,一时却对不上号。直到听到他说话,才张大了嘴巴,吃惊的说不出话。 显然,也认出了对方。 那人似乎对高武很熟悉,知道他有语迟的毛病,丢掉手里的断扁担,沉声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先离开。” 看到那些被他丢到河里的人,已经挣扎着爬上岸,高武点点头,转身就跑。 那人也捂着额头,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刚走远,那几只落汤鸡就上了河滩,躺在地上的乡民也拍拍身上的土,站了起来。 显然,狡黠的乡民深谙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 “二大爷,他们跑了!”众人朝那为首乡民道。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那乡民一把拽下头顶的大蓬绿藻,狠狠啐一口道:“去他家!” ~~ 那厢间,高武领着那汉子,跑到了赵昊藏身的大树旁。 赵昊竖起大拇指,刚要夸赞高武一番,却见他二话不说,一把将自己拎了起来。 赵昊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高武背在背上了,撒丫子就往码头方向跑。 那汉子犹豫一下,也跟在了后头。 跑出半里地,见没人追上来,高武才放缓了脚步,闷声说道:“乡下宗族械斗,动不动就能喊来成百上千,咱们捅了马蜂窝,赶紧逃跑。” 他可是义乌矿工出身,对此自然十分警醒。当年戚继光也是在目睹了那场持续月余,死伤千人的义乌宗族大械斗后,才毅然决定招募悍不畏死的义乌矿工,组建戚家军的。 “那这位朋友的宗族在哪里?”赵昊看向那汉子,见他的伤已经止住血,只是左边眉头高高隆起,看上去十分吓人。 “小人是外来户……”那汉子说话细声细气,跟高武的粗嗓门形成鲜明对比。 “他法号天真,是我戚家军的僧兵。”高武已经组织好语言,沉声介绍道:“僧兵是俞大帅帮我们戚家军训练的精锐,每战必冲锋在前,为大军披荆斩棘,不知立下多少功劳。但他们从不要求表功,将士们都打心眼里佩服!” “哇……”赵昊看着那汉子浓密的头发,才发现确实要比常人短一些。但这会儿顾不上八卦,便沉声问道:“那你可有家人在此?” “有的。”汉子脸一红,小声道:“小人已经还俗,俗家名唤吴玉,和拙荆住在北面的汤家圩。” “咳咳……”赵昊和高武忍不住一阵咳嗽,前者憋红了脸,闷声问道: “没别人了?” “没了。” “那还在这磨叽什么?”赵昊一拍高武的肩膀,急声道:“那些人凶悍的很,却不来追赶咱们,八成是去汤家圩了。” “小人先走一步!”那汉子吴玉登时神情大变,他也一直在担心这个!现在见这少年也有同样的担忧,哪还敢再耽搁一刻,朝两人草草一拱手,便向北飞奔而去。 “放下我来,你跟上去。”赵昊又拍了拍高武的肩膀,沉声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西!” “那公子……”高武时刻不忘自己的职责。 “码头就在前头,我自己跑回去就行。再说他们又没见过我,你有什么好担心的?”赵昊使劲挣脱他的手臂,双脚落地道:“若是被人围住,千万不要乱来,拖一段时间我自会带人增援。” 高武想一想,赵昊安排妥当的很,便重重点头,深深看他一眼,然后迈开大步追那吴玉去了。 赵昊也朝着码头撒腿跑去,其实按照他平日低调的做派,此事纯属多管闲事。但那吴玉既然杀过倭寇,他就没法放着不管。 就算那吴玉真杀了人,犯了王法自有官府治他,区区乡民有什么资格,打杀一位抗倭英雄? ~~ 别看只有三四里地。可养尊处优惯了的赵公子,哪受得了这份罪? 没跑出二里地,他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路边的大槐树直喘粗气。 赵昊口干舌燥,想要喝口水,水囊却还在高武身上…… “唉,当涂跟我八字不合……” 哀鸣一声,他继续双手叉腰,拖着步子朝码头跑去。 ps.新的一天了,求一下推荐票和章评。有人说我求票的姿势不够妖娆,可想了一天,还是不知道怎么才能骚起来,大家可否支支招? 第六十六章 好黑心的唐胖子 野渡码头上,唐胖子正享受众星捧月般的待遇。 一众丝社社首收到消息,便第一时间赶了过来,想要将财神爷请去自己家中。 可任凭他们好话说尽,唐友德依然坐在高腿马扎上不动如山。 直到所有社首都到齐,唐友德才假假一笑道:“各位如此热情,唐某受宠若惊,只是我就一个人,实在分身乏术啊。” “是是是。”社首们陪着笑,再没有当年的硬气。“那就按唐老板的意思,在这一起谈吧。” 唐友德以寡敌众,谈笑风生。自感大有诸葛孔明舌战群儒的架势,只可惜这些对手实在不能打…… 现在已经是三月了,再不卖掉手上的存货,等两个月后春蚕结茧,那就要彻底砸手里了。 哪怕县城里的丝会首脑,现在也不会干涉他们多少钱出货了,只要能卖掉,就是好汉。 有道是形势比人强,那些社首哪还有本钱跟他叫板?唐友德还没出招,便竞相降价开了。 “唐老板,我们刘家村的丝最为上乘,往年最低也要卖到一两半银子。现在只收你一两……” “我们九钱一斤!” “我们八钱……” “七钱八……” “七钱七……” “七钱六……” 唐友德一直眯着眼听卖家自相残杀,直到降价的幅度越来越小,他才微微睁开眼,轻声细语道:“我最多只出到四钱。” 话虽然说得轻飘飘,可一刀就把最低的报价砍去一半! “这,这这……”听到这个侮辱性的报价,社首们不禁变颜变色,对唐友德怒道:“姓唐的,你是买卖越大,心肠越黑!这价钱连本都收不回来!” “就是,我们收丝都不止这个价!”一众社首气愤的嚷嚷道:“不卖了,请回吧。” “少来这套!”唐友德啐一口,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扣掉放款的利息,你们从丝农手里拿丝的成本,绝不超过二钱!” “我姓唐的做生意,向来信奉大家发财,开出这个价,你们绝对赔不了。” “这……”社首们没想到,从没接触过生丝行当的唐友德,居然这么在行,不由气焰为之一窒。 “唐老板,”有那沉不住气的便道:“丝社和丝农的账不是这么算的。年景不好时,我们还要免息,甚至本金都会贴补出去……” “是啊,唐老板,别只看贼吃肉,不见贼挨打啊。” “现在就是你们挨打的时候。”唐友德冷笑一声,提高音调道: “现在什么光景,大家心里都清楚。国内,南京城的织工大半失业,开工的织机不足往年一半。海外,江浙海商的船已经多久没出海了?前日倒是有一艘冒险去日本的,还没出舟山,就被朝廷水师查扣,上万斤生丝全都充了公。这年景下,南京的桑农都开始拔桑种稻了,也就你们还把仓库里那些没人要的玩意儿,当成宝……” “嘶……”社首们虽然知道年景不好,但听唐友德说得如此言之凿凿,还是感到万分沮丧,一个个重新弓下腰去。 也有人不服气的小声问道:“既然把生丝说得一文不值,那你干嘛还下乡收丝?” 唐友德手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他胖大的身躯,在一众弓着腰的社首面前,显得颇有压迫感。 “有道是人弃我取。现在织机的价格不足往年三成,熟练织工的工钱也砍去大半。我准备趁机砸个几万两银子进去,只要咬牙坚持几年,等到别的机户都改行了,我的生意自然就会好转。” 说着,他拍了拍一个社首的肩膀,一脸凝重道:“我这时候入行,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的。为了能熬过这个寒冬,只能给到这个价格了。共度时艰,共度时艰吧……” 见众人还不说话,唐友德便弯腰折起马扎,作势转身道:“我这趟出来,也没打算一定要在哪收丝,还准备去和县、芜湖转转。等我转一圈回来,诸位给个准信如何?” “这……”众社首闻言慌了神,他们多精明的人,焉能听不出唐友德这话里威胁之意? 你们不答应,老子就去别处收丝! “唐老板别走,再谈谈嘛……” “是啊,唐老板,眼看快晌午了,怎么也得吃饭吧……” “多少再加点吧,四钱一斤实在是做不来。” 社首们明知他是欲擒故纵,却还是不得不好话说尽,竭力挽留。 “最多再加一钱。”唐友德这才冷笑道:“多一文都没有了。” 众社首闻言陷入纠结,五钱银子虽然少得可怜,但也有赚不赔了…… 只是比起往年来,简直就是他妈挥泪大甩卖啊! 唐友德洞若观火,一见他们要松口,马上趁热打铁道:“我这头一次,只收五千斤丝试试水,若是一切顺利,下次还能再来多收些。否则,就是一锤子买卖了。” ~~ 众社首已经被他拿捏的散了架,听说他只收五千斤丝,而且可能再没有下回,这下再没法共同进退了。 每个丝社的存货有多有少,多的得有两三千斤,少的也有千把斤的样子,这五六个社首加起来,存货足足超过一万斤丝。 唐友德却只收五千斤,谁先答应谁能出手,答应晚了就只能砸在手里…… “唉,好吧……” 终于有人顶不住,对唐友德伸出手道:“我卖这个数。” 两人用袖子遮住手,比划一阵,唐友德点头笑道:“成交。” 还没等那人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其余社首也争先恐后的喊了起来。 “我也卖!” “我卖我卖!” 看着四五只手同时向自己伸过来,唐友德正打算趁机再拿个乔,却忽然吃惊的张大嘴。 只见赵昊从远处跑来,满头满脸的汗水,气喘吁吁撑着膝盖,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余鹏赶忙奔过去,双手扶住赵昊,急切道:“公子,出什么事了?高大哥呢?!” “快,快……”赵昊断断续续道:“喊人,抄家伙,跟我走……” “好嘞!”余鹏也不问了,马上朝货船打了个唿哨! 北城是府军后卫的驻地,十几个军营混杂在一起,对蔡家巷的汉子来说,打架斗殴简直是家常便饭。 哨声响处,便见货船舱门被猛地踢开,冲出一条精赤着上身的汉子,提一根五尺长铁棍。那汉子助跑两步,一个跨步直接飞跃过唐友德的头顶,稳稳落在岸上,朝着赵昊和余鹏奔去。 “这……” 唐友德等人还没回过神来,又是一条赤着上身,手提铁棍的凶汉冲出舱门,从他们头顶跃上岸去。 ps.第二章送到,求推荐票求章评哦~~~~ 第六十七章 恶少的基本修养 那些社首目瞪口呆的看着,一个接一个,整整十来个赤着上身、持着铁棍的凶汉,从藏身的船舱跃上码头。 这极具震慑力的场面,吓得他们两股战战,险些跪在唐友德面前。 “唐老板有话好好说,不要动粗……” “我们都说要卖了,四钱也可以的……” “闪一边去。”看着那些凶汉围到赵昊身边,唐友德便知道肯定有麻烦发生,推开那些社首,过去插嘴问道:“怎么了?” 赵昊简单说明情况,又问唐友德道:“这里可有汤家圩的社首?” 见唐有德点头,赵昊便沉声道:“当我欠你个人情,让他带路去汤家圩!” 赵公子虽然热血上头,却没失去冷静。跑回来的路上,他就已经分析过,自己的优势和劣势在哪里,又该如何扬长避短! “汤家圩的人,快给我们带路。”唐友德居然没有迟疑,转头朝那些社首吼一嗓子。 那汤家圩的社首,正是头一个跟唐友德谈妥的那位,马上自告奋勇道:“我带路,跟我走!” 其余的社首哪能让他吃独食?也跟着一起朝汤家圩跑去。 ~~ 汤家圩是个有着四五十户人家的圩子。 所谓圩子,便是外头有壕沟的围墙,前些年闹倭寇时,东南不知多少村落都建了这种圩子以自保。 圩子内环境封闭,所居的大都是同宗同族。偶有外姓人杂居其中,也是备受欺负的。 譬如此时,汤家圩的几十个汤姓族人,便将圩子里唯一一户姓吴的人家,围了个里外三层,水泄不通! “假和尚,滚出来!” “四丫头,你个丢尽祖宗脸的贱人,滚出汤家圩去!” “兀那鸟大汉,你不是挺能打吗?有本事出来啊!” 他们一边骂着污言秽语,一边将石头、牛粪雨点般丢进院中。 院子里,正屋房门紧闭,一个披头散发、脸上还有清晰掌印的女人,正在帮吴玉包扎伤口。不时有石块、砖头从破碎的窗扇丢进来,她却置若罔闻,似乎根本不受影响。 高武手里攥着一根熟铁棍,肩膀抵着房门,拿一只眼从门缝观察外头。 他和吴玉还是稍稍晚了一步,那些汤家人已经找上门来。 可吴玉家的女人也不是好惹的,居然跟那些大老爷们厮打起来。只是身单力弱,几下被人家擒下,还打了一记耳光! 吴玉赶回来时,正看见自己娘子挨打,登时就发了疯,再不跟汤家人客气。冲上去一阵拳打脚踢,就将那几人打得满地找牙、四散而逃。 两人本打算带着吴玉的娘子,赶紧逃出汤家圩,可人家把圩子门一关,他们只能退回了这里。 只见这时汤家人越聚越多。仗着人多势众,他们踹开院门,潮水般涌进了院子里。 这就是他们最大的弱点,敌众我寡,人主我客! 高武却依然面不改色,这种乡间斗殴的场面,对身经百战的戚家军队正来说,算得了什么? 吴玉包扎好了伤口,也提着根七尺长的铁棍,走到高武身边,神情平静道:“他们已经进了院子,我可以开杀戒了。” “不可。”高武伸手拦住他,说出自己早就盘算好的想法。“等天黑。” 高武还记得不久前,赵守正曾说过的那句《大明律》,‘凡夜无故入人家内者,杖八十。主家登时杀死者,勿论!’ 所以天黑,是动手的前提条件。 他娘子也拉住吴玉,低声道:“怎么说,我也姓汤,不要闹出人命……” “唉,欺人太甚!”吴玉重重一杵铁棍,将门槛石砸得火星四溅。 ~~ 这时,赵昊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汤家圩。 这回赵昊倒没用两条腿跑,唐友德命个社首,将骑来的毛驴让给了赵昊……其实还有一头瘦驴,但唐胖子看看自己的体型,还是没有造孽。 于是余鹏牵着驴,赵昊骑着驴,跟着那姓汤的社首,带着二三十号人,浩浩荡荡杀到了圩子外。 那汤社首同时也是这圩子里的族长,不然凭什么让他当社首? 看到大白天的圩门紧闭,他知道里头肯定有事发生,急得跺脚大喊道:“开门,快开门!” 有汤家人上了墙,看到族长回来了,也顾不上问开门的暗号,便赶紧将门打开。 汤社首带着众人冲进圩子。几个汤姓族人迎上来,看到那十来个赤着上身,持着铁棍的凶汉,不禁倒吸冷气。 “莫非土匪劫持了族长,前来洗劫圩子?” 他们却不会将这些人当成倭寇的,因为不管真倭假倭,都是髡头赤身的。这些凶汉虽然也赤着上身,但头发没剃,所以最多是土匪,而不是倭寇。 当然,其实两者也没差…… 好在他们看到其余几个村的社首也在,并没有被挟持的迹象,反而还七嘴八舌的问道:“村里发生了什么事?” “哪里有事情发生?!”汤社首也抓过一个族人问道。 “四丫头家……” 那族人茫然指了指圩子西边最角落。 其实不用他说,汤社首也看到那里围了好些人,赶忙又带着众人冲了过去。 圩子不大,眨眼就到了四丫家外,汤社首便被看热闹的人挡住了去路。 “让开让开!”汤社首没好气的连踢带踹。“有什么好看的,滚回家去!” 那些看热闹的,虽然也姓汤,却跟吴玉家没什么过节,见族长发了火,便一哄而散……站到远处,继续看热闹。 院子里,几十号男男女女正气焰嚣张的,扬言要烧掉四丫家的破茅屋。 “你们怎么不把圩子点了?!”汤社首气得直跳脚,一个大耳刮子扇过去,将那带头的乡民打了个趔趄。 “日你……”那乡民暴怒回头、刚要发作,看清是族长后,登时气焰一滞道:“族长……” “你们在搞什么名堂?”汤社首朝着一众族人怒吼道:“老子一时不看着,你们就要翻天不是?!” 其实放在平时,汤社首断不会不顾族人的感受,胳膊肘子往外拐的。但今时非比往日,他唯恐卖丝不成的心理,就成了赵昊有恃无恐的倚仗了。 这人呐,一旦有求于人,就会受制于人。 ~~ 那带头的乡民,却体会不到汤社首的难处,还恶人先告状道:“族长,有外人欺负咱们汤家圩……” 汤社首还没说话,便听他身后那个骑在驴背上的少年,冷声说道:“你还说真对了!今天我就要欺负欺负你们汤家圩!” 看到那被砸得惨不忍睹的茅屋,赵昊担心高武和那吴玉两口子的安危,不由动了真火道:“你们不是喜欢人多欺负人少吗?来,我就这十个人,咱们比划比划,生死各安天命!” 话音未落,那十来个赤着上身的凶汉,便不约而同的举起铁棒,朝着地面狠狠一抽。 登时满地烟尘腾起,十余人便如腾云下凡的天兵一般,一下就镇住了全场。 ps.人在上海开年会,刚安顿好就打开电脑码字到凌晨,大家不感动吗?反正我是感动坏了,至少五六年我出门都没带过笔记本了。如此勤奋的和尚求推荐票,求章评啊~~ 第六十八章 威风凛凛赵公子 那些汤家圩的乡民,登时就被镇住了。一个赤身铁棍大汉,都能把他们吓得不敢进屋,何况又来了十多个? 赵昊也被他们吓了一跳,一旁的余鹏忙小声解释道:“这是活闹鬼的玩法,吊嘚么的人……” 原来这是蔡家巷弟兄们开片前,涨自己威风、灭他人志气的手段。类似于毛利战舞…… 汤社首赶忙挡在两帮人中间,朝着赵昊作揖连连道:“公子息怒,不要伤了和气,等小人问清楚……” 却见唐友德指着汤社首的鼻子骂道:“姓汤的,我这些朋友伤一根汗毛,你休想卖我一根丝!” “不会的,不会的,都是误会,误会……”汤社首朝两人一阵点头哈腰,就差跪下磕头,好容易稳住了赵昊一伙。便回过身来,黑着脸对那为首的乡民道:“老二,你想作死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都是那假和尚的错。”汤老二先给吴玉扣个帽子,然后才吞吞吐吐道:“这不今天在给桑田浇水吗?假和尚忽然蹦出来,挖开了水渠,要把咱们的水引到他的田里,大伙自然不干,就争吵起来……” “你放屁!”屋门猛地推开,四丫柳眉倒竖走出来,指着汤老二骂道:“去年修渠时,我家男人一个顶你们三个出力,凭什么不让我们浇水?!” “都是你们两个不要脸的晦气,才惹得老天爷不下雨的!”汤老二振振有词的说着荒谬的理由。 可更荒谬的是,一众汤姓族人居然还不住点头,显然是信服这说法的。 赵昊不禁气极反笑,招手示意吴玉夫妇过来,问道:“你们到底做了什么不要脸的事,居然能惹得老天爷都不下雨?” “公子,我……”吴玉羞愧的低下了头。 那四丫却昂着头,觉得自己的事无不可对人言。“好叫这位公子知道,民妇名唤汤四丫。五年前,当涂闹倭寇,我一家人正好到县城走亲戚,结果爹妈兄弟都被倭寇杀了,我也被他们抓住了。” “倭寇带着抢来的女人一路往东,准备坐船出海时,被戚家军打了埋伏。”四丫伶牙俐齿,浑不像一般的农村妇女。“当时我掉到水里,就是被我家男人救下的,那时……他还是个和尚。” 吴玉的脸更红了,但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接过了她的话头道: “大军正在转战,不可能把救下来的妇女送回原籍,大帅便命她们随军,帮着照顾伤员,洗洗刷刷。后来女人们陆续回了家,四丫却一直留了下来……” “我就是看中他了。”汤四丫目光灼灼的看着吴玉道:“整天死缠着他,说他杀了那么多人,还喝酒吃肉,该犯得戒都犯了,还差一条色戒吗?” “僧兵是可以喝酒吃肉的……”吴玉小声申辩道。 “总之我就赖上他了,跟他从南到北了五年,就连大帅和他的师兄们,也劝他还俗。”汤四丫骄傲的一挺胸道:“他最听大帅的话,就乖乖蓄了头发,跟我回了家……” 说到这,汤四丫脸上的骄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齿寒。 “这些年,我不知道多少次跟我男人,说起汤家圩的好,说这里是鱼米之乡,圩子里都是亲人……可没想到的是,我们把他们当成亲人,他们却把我们当成了仇人!” “你别瞎说,谁知道你在外头,有没有跟倭寇睡在一起?还又带了个野和尚回来!”那汤老二终于忍不住插嘴道:“我们汤家圩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放你娘的屁!老娘只有吴玉一个男人!”汤四丫狠狠啐一口道:“何况根本就不是为这个!是因为你们瓜分了我们家的田地房产,又被我硬生生要回来。你们才整天到处造谣,说我两口子的坏话!” 听到这里,赵昊基本明白了。他抬抬手,示意汤四丫稍安勿躁。 汤四丫早就听恩公说起,这骑驴少年是他的主人,自然乖乖闭嘴。 赵昊目光转向汤社首,幽幽问道:“这些事,你都知道吧?” “呃,有所耳闻。”汤社首忙陪笑道:“但四丫不也说了吗?田产都还她了。” “应当应分的事,还有脸拿出来说?”唐友德冷笑一声,从旁给赵昊帮腔道:“白种了人家五年地,给租子了没有?!” “这……”汤社首一时语塞。 “还个屁!”汤四丫冷笑道:“他们还以为我不知道,把原先我家靠河的肥地,给换成了靠山的瘦田!” “真他娘,净干缺德事儿!”唐友德义愤填膺,见赵昊奇怪的看着自己,便一拍胸脯道:“公子别看我这样,也曾为抗倭捐过大几千两的!最看不得戚家军的抗倭英雄受委屈……” 赵昊却给他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唐友德福至心灵,居然明白了赵昊的意思,暗道原来公子是嫌我抢戏了。 他忙转换角色,改为捧哏道:“公子说,这事儿该怎么办吧?老唐都听你的!” 赵昊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对唐友德道:“老唐,本公子很不开心。” “明白。”唐友德应一声,便对那汤社首威胁道:“听见没,公子很不开心。公子不开心,老唐我就不开心,不开心还做什么买卖?” “别介别介,去我们村,我们包你们开心。”其余社首还在那唯恐天下不乱。 “都少说两句吧,各位。”汤社首苦笑着朝那些同行抱拳求饶。 他村里才五十多户人家,却屯了将近两千斤丝,而且他还是族长,更不能看着族人们青黄不接。汤社首整天对着那两千斤丝愁得头发都白了一半。是以才会第一个向唐友德妥协。 “汤二虎聚众围攻同族,当杖二十,浸竹笼一天!”待众人安静下来,他才一咬牙,恨声道: “请家法!” 又一指汤老二道:“把这厮给我绑起来!” 汤老二登时慌了神,忙连声求饶道:“大哥,你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一旁的族人也赶忙说情道:“是啊,族长,怎么说他也是你亲弟弟。” “你们想一起泡水吗?” 汤社首狞笑一声,众族人马上噤声,并帮他将汤老二死死摁在地上。 须臾,几个族人用两根刷了红漆的木棒,穿个竹笼抬过来。 然后两人抽出木棒,扒下汤老二的裤子就打! “哎呀,哎呀……”汤老二便有一声没一声的干嚎起来。 ~~ 在皇权不下乡的年代,宗族私刑其实是朝廷刑罚的补充,为了维持地方秩序,朝廷甚至会鼓励乡绅对乡民进行管束。一般只要不弄出人命,官府是不会追究的。 因此一族之长对阖族的控制力极强,是以赵昊吃死了汤社首,就等于吃死整个汤家圩。 “咦,老唐,这棍子打人怎么没有肉响声?”赵昊坏透了,明知道汤家族人不会对族长弟弟下狠手,却故意问唐友德道:“不如换我们的铁棍吧。” “我看行,最好再让高壮士给他们示范示范。”唐友德坏笑一声道。 汤社首闻言将那行刑的族人,一脚踹到一旁,夺过他的木棒,抡圆了狠狠砸在汤老二的腚上。 “我打死你个杀千刀的孽障!” “嗷……”只听嗷的一声,汤老二疯了一样挣扎起来,四五个人都按不住。 又挨了他哥两棍,这才老实下来。 “照这样打,打够数!” 汤社首将棍子丢给一旁的族人,恶狠狠道:“打死算我的!” ps.第二更送到,求推荐票求章评~~ ps2.笔记本几年不用,似乎得了老年痴呆,上架后大家一定要订阅啊,和尚好尽早换个新的。 第六十九章 大吉大利,今晚吃鸡 二十棍子扎扎实实打下去,汤老二皮开肉绽,直接晕厥过去。 可还没完。 只见族人们将他塞进竹笼里,抬出了院去。 “不会出人命吧?”赵昊见状不由咋舌。 “公子少见了,像这种,打完了都要浸猪笼的。”唐友德却司空见惯道:“罪过大的,直接塞进石头去淹死。罪过轻的,头还可以露出水面。” 顿一顿,他哂笑道:“做做样子而已,咱们一走就会放人的。” “哦。”赵昊点点头,放下心来。暗道,我真是个善良的少年。 汤社首又将族人臭骂一通,统统撵走,这才陪着小心对骑驴少年道:“公子爷可消了气。” “气是消了。但有些事儿,咱们还得说道说道。”赵昊面无表情道:“方才这位娘子说,你们把人家的地给换了,有没有这回事儿?” “有,是我耳根太软,没坚持住。”汤社首假假给了自己一耳光道:“回头就给他们换过来。” “多谢公子仗义相助,但不用麻烦了。”汤四丫却忽然道:“我们准备搬走,不回这汤家圩了!” “那正好。”赵昊抚掌笑道:“汤社首可将田产宅院作价收购,给你夫妻充作安家费。” “要按原先田产的价!”唐友德忙提个醒。 “没问题……”汤社首倒不发愁收购四丫的田产,待他低低的价格吃进去,将来随便转手一卖,就能小赚一笔。 “只是小人的家当全都变成了生丝,一时拿不出银子,还得请四丫夫妇等个几日……” “不用等,从卖丝的银子里扣掉就成。”赵昊多精的人啊,能让他钻这个空子? 赵昊问了问四丫有多少田,然后便掐指算道:“南直隶一亩上好水田是二十两一亩,桑田十两一亩。四丫家一共一亩半水田,两亩半桑田,合计五十五两。” 又看看这破院子道:“这宅子不值几个钱,就不要计较了,统共给六十两就成了。” “公子公道极了。”唐友德竖起大拇指。 “公子,你说的是苏州的地价吧?”汤社首却哭丧着脸道:“我们这小地方水田十两一亩任你选,如今桑田更不值钱!” 这屋子五两倒是值了,可羊毛出在羊身上,加在一起就亏得他肝儿疼了。 在他看来,给四丫三十两就撑破天了。 “我还没算完呢,急什么?”赵昊却咳嗽一声,不满的瞥一眼汤社首,接着道:“还有我这位吴兄弟的汤药费,算你二十两。还有十几个兄弟,不能白跑一趟吧?少说也得二十两。” 说着他又看看唐友德道:“老唐,你想要多少跑腿钱?” “我就算了吧。”唐友德看汤社首跳河的心都有了,便摆摆手,没瞎凑热闹。 “那我的调解费也免了吧。”赵昊大方的一摆手,对那汤社首笑道:“正好凑个一百两,一点都不多吧?” “确实不多,公子厚道。”唐有德点点头,心说这时机、分寸拿捏的刚刚好,不愁姓汤的不就范。 要是汤社首不答应,他弟弟的一顿打不白挨了吗? 但汤社首还是想努力一下,可他刚要讲价,赵昊却一抬手道:“对了,本公子习惯一口价,你废话一句,加一百两,两千斤丝扣完为止。” 汤社首便猛然闭上嘴,默默盘算起来。丝价五钱银子一斤,他两千斤丝可以卖一千两银子。扣掉这一百两,他还有九百两,相当于一斤丝卖了四钱五。 这个价还是有得赚,而且还得了四丫的房产田地,算来算去,也就是少赚个几十两。 要是再犹犹豫豫,丝都卖不出去! 这样一想,岂能因小失大? 他便在赵昊流露出不耐烦之前,咬牙跺脚道:“算我交公子这个朋友了!” 赵昊闻言,瞥一眼唐友德。 唐友德尴尬的挠挠腮帮子,暗暗发誓以后再不说这句话。 ~~ 谈妥条件之后,赵昊故意想让那汤老二多泡一会儿,便在驴背上喊饿。 “快杀只鸡,打几条鱼,请公子和唐老板吃饭。”汤社首也放下心头大石,哪还管弟弟的死活?马上吩咐下去,给一行人安排酒饭。 见汤家圩卖丝成功,另外几个社首这下急坏了,哪还顾得上吃饭,把唐友德拉到一旁嘀嘀咕咕,半晌才心满意足的各自去了。 赵昊说了不管卖丝的事,自然一句都不会问。 他更不耐烦去跟一帮老头子蝇营狗苟……赵公子显然忘了,他是如何不要脸的讨好老哥哥了。 便让高武将饭菜端到圩墙上。他坐在那里一边小口喝着热腾腾的鸡汤,一边看着只有脑袋露出水面的汤老二。 汤老二让河水一泡,早就清醒过来,双手抓着竹笼,愤愤看着那故意馋自己的少年。 赵昊将一根鸡腿吃光,把骨头丢向竹笼,正好打在汤老二的脑袋上。 “听说这鸡,还是杀得你家的。没想到你人差劲,鸡养得还不错。” 汤老二闻言大怒,开口就想骂人,高武便把系在墙上的绳索一松。 汤老二登时没顶,高武过了一会儿,才重新提起竹笼。 “咳咳……”汤老二口鼻冒水,哪里还敢废话一句,只盼这杀千刀的赶紧走人。 “这鸡味道不错,待会儿抓几只带回去,给我爹补补脑子。”赵昊在上头故意逗他。 却见汤老二乖乖缩在笼中,一声都不吭。 赵昊便失去了继续捉弄的兴趣,喝完鸡汤就下去圩墙。 正碰见余鹏他们,帮着吴玉夫妇收拾好家当,肩扛手提出了院子。 “没个马车吗,”赵昊便对一个汤家族人不满道:“驴车也行啊。” “公子,圩子里的大车都运丝去了……”那族人怯生生答一句,小步往墙根退去。在汤家人看来,这孩子简直比下乡收租的官差还可怕。 赵昊这才放过他,转头看向走过来的吴玉两口子。 夫妻俩跪在他面前,泣不成声的谢恩。 “这次要不是公子,还不知闹出什么事端呢。” “感谢公子替我们做主,帮我们出气,还要了这么多银子回来……” “言重了。”赵昊忙扶起二人,真诚笑道:“二位是抗倭的功臣,就算不是高大哥的朋友,这个忙我也会帮的。” 说话间,余鹏牵来了小毛驴,另一手还倒拎着四只大肥鸡。 “你还真去了?”赵昊一边上驴,一边笑道。 “公子吩咐的,哪敢不照办?”余鹏笑嘻嘻的举起四只鸡,朝远处汤老二挥了挥手。 心疼的汤老二又呛了水,却一句废话不敢说。 只见他双手抓着竹笼,伸直了脖子眺望着那骑驴少年,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夕阳下,才流下了释放的眼泪。 “我的鸡啊……” ps.人在机场,准备回家啦,求推荐票求章评啊~~ 第七十章 避税码头徐家开 清晨的微风吹散了河面的薄雾,野渡码头上通宵达旦的火把次第熄灭了。 两艘货船静静停靠在岸边。唐友德站在甲板上,满眼血丝的紧盯着乡民们,将一包包生丝扛进船舱中。 余鹏也陪他熬了一夜,看着唐友德上半夜跟社首们争竞了半宿,下半夜又马不停蹄赶到码头,一包包仔细验过货,然后督促着乡民装船……这个看上去养尊处优的胖子,已经连轴转了一天一夜。 这让余鹏对他好生佩服。心说分号遍金陵的百年老店,果然非同凡响…… 差不多装完船时,赵昊才打着哈欠骑着驴,在高武和吴玉夫妻的陪同下,不紧不慢的来到码头。 “公子还真是甩手掌柜,一点都不管不问。”唐友德苦笑看着赵昊。他都后悔邀请这小子跟着下乡了,除了添乱是一点忙都没帮。 “我小孩子家家,什么都不懂,只会帮倒忙。”赵昊笑眯眯的翻身下驴,踩着船板上了货船。 “咦,怎么多了条船?”赵昊奇怪的看一眼另一条货船。 “生丝是抛货,一船装满也就五六千斤,一条船肯定不够。”唐友德也哈欠连连的解释道:“当时就跟伍记定了两条船,但有一条少租了一天,所以今早才到,这样可以省十两银子。” “精明精明。”赵昊赞一声,将带来的茶叶蛋剥开壳,递给了唐友德。“辛苦辛苦。” “这还差不多。”唐友德接过茶叶蛋,心里居然有些暖洋洋的。旋即才猛然醒悟,这不是自己向伙计们惯用的套路吗? ‘小恩小惠。’ 唐老板狠狠咬一口茶叶蛋,向赵昊报账道:“一共收了一万一千斤丝,本钱还剩一百两。支付了船钱,再租间仓库也就差不多正好花光。” “哦?”赵昊正在剥茶叶蛋,不由惊喜的咦了一声。他这次下乡,唯恐开销超支,还另带了五百两。没想到,非但没超支,反倒还有剩余。 “不是说五钱一斤吗?怎么多收了一千斤还有剩?” “嘿嘿。”唐友德就等他这句呢,闻言便得意洋洋道:“山人自有妙计。我一开始言明只收五千斤,可他们手里的丝却远超这个数。缠着我求爷爷告奶奶,又主动降了价,我这才勉为其难,给他们包了圆。” “奸诈,果然是奸商。”赵昊将碎鸡蛋壳掸入江水,摇头叹道:“以后得多长个心眼,弄不好就让你坑了。” “公子,说话要凭良心啊?我对你可是一片赤诚啊。”唐友德叫起撞天屈道:“再说咱俩谁坑谁啊,每次不都是我吃亏吗?” “霜成雪……”赵昊幽幽吐出三个字。 “不是掀篇了吗?公子怎么又提啊……”唐友德哭笑不得。 “不是我自夸,论起记仇来,南京城没能比过我的。”赵昊半真半假的笑了笑。 装货的乡民一下船,两艘货船便撤掉踏板,解缆摇撸,驶离了码头。 看着一众社首站在岸上挥手相送。赵昊忽然轻唤一声: “老唐。” “嗯?” “你这辈子不能来当涂了。” “啊?” 赵昊心里清楚,别看社首们现在挺高兴,恐怕不出俩月,吃了唐胖子的心都会有。 ~~ 来时逆流一天一夜,回程顺流而下,晌午时便已经看到了那座闪闪发光的琉璃塔。 赵昊这才想起,自己还没登过那座被西方人稀罕了几百年的宝塔,便在自己的愿望清单里,又加上这小小一条。 这时,吴玉夫妇上了甲板,拘谨的站在赵昊身后。 “公子找我们?” “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们准备去哪?”赵昊转过头来,笑容比夕阳还要暖人。 “还没想好,先跟着下船,找个地方落脚,看看能不能在南京城找个营生。”吴玉已经解去了头上的布条。那一锨只是给他开了眉角,看着骇人,实则并无大碍。 “我有个建议,贤伉俪不妨听听如何?”赵昊便轻咳一声。 “公子赐教,自当洗耳恭听。”吴玉毕竟是念过经书的,说话斯斯文文,长得也俊,怪不得被汤四丫倒追。 “我家在南京,要开个……”赵昊有心吹嘘一番,无奈转眼会被戳穿,只好实话实说道:“小小的酒楼。眼下正一边装修一边招工,不知贤伉俪是否愿意屈就?” “那太好了……”汤四丫不由一喜,她虽然离开时十分决绝,但真出了汤家圩,就陷入了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中。她不知道夫妻俩该在哪里落脚,又该如何谋生…… 现在救了他们的赵公子愿意收留,汤四丫自然求之不得了。 “只是,我们不会做饭……”吴玉虽然还俗,却保持着不打诳语的好习惯,与某位知名法师形成鲜明对比。“四丫在军营时,火头军都不用她帮着做饭……” 汤四丫闻言臊得脸红,偷偷用指甲掐一下吴玉的腰。 吴玉马上乖乖闭嘴。 “不会做饭也有很多活可以干。”赵昊装作没看到两人的小动作,自顾自的说道:“比如开门做生意,难免有活闹鬼上门,吴大哥的大铁棍子往门前一杵,哪个敢来捣乱?” “这活我能干。”吴玉眼前一亮道:“小人下手有分寸,公子不用担心会打出人命……” 赵昊心说,我就是看上你这点,才想让你给‘味极鲜’当保安队长的。 他又对四丫笑道:“四丫姐伶牙俐齿,又见过大场面,肯定能帮上大忙。不过具体做什么,还得问过方掌柜。” “好嘞,就是扫地刷碗咱也一个顶俩,不会给公子丢脸的。”四丫本来就愿意,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 说话间,船却在城外停了下来。 “这是要干嘛?” 赵昊看着眼前忙碌的码头,奇怪的问刚补完觉、从舱里出来的唐友德。 “到了,在这儿卸货,咱们租的仓库就在码头边上。”唐友德搓搓眼屎,伸个懒腰。 “怎么不进城?” “进城要课税的,不仅有城门税,有船料商税。咱们贩的是生丝,还要被织造太监课一道丝税。”唐友德接过伙计递上的湿毛巾,一边擦脸一边随口答道:“东一刀西一刀下来,咱们还有什么赚头?” “这样就可以不交税了?”赵昊看着码头上樯橹如林,起码泊了上百艘货船在上下货。 “我不进城,凭什么收我的税?”唐友德一脸理所当然道:“到时候交割也在城外,朝廷一文钱也收不到。” “呃……”赵昊举目远眺,只见江东门税关,也就在二里外。“如此明目张胆,朝廷能不知道?” “知道啊?知道又能怎样?”唐友德嘿嘿一笑道:“这一片都是人家魏国公的私家庄园,徐家人不放行,朝廷的船都不能靠码头。” “这样啊……”赵昊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幽幽道:“大明就是毁在你们这帮人手里的。” “想不到公子居然还心系社稷!”唐友德闻言神色一肃道:“好,就听公子的,咱们进城纳税去!” “我不交。”赵昊却登时现了原形。 唐友德哈哈大笑起来道:“公子真妙人也。” 他只当赵昊又在逗弄自己。却没看到赵公子眉宇间,那一抹转瞬即逝的阴霾。 ps.第二更送到,求推荐票和章评哦~~~~ 第七十一章 越中四谏的威力 江东门是南京外郭的十八座城门之一,东往水西门,西通上新河,有河道直入长江。自太祖定鼎金陵以来,便一直是南京城外西南部商业和交通中心,也是粮食、木材等大宗商品的主要集散地。 魏国公府盘踞金陵两百年,几乎占尽了南京城除皇家园林外的风水宝地。这处被建成码头仓库的滩涂,名唤白鹭洲。不错,正是李太白那首‘凤凰台上凤凰游’中的,‘二水中分白鹭洲’,名列金陵四十八景之一。 白鹭洲有白鹭村,住的都是徐家的奴仆,原本在这风景如画之地种稻植桑,就已经够暴殄天物了。后来发现了这个可以帮忙避税的商机,上任魏国公居然直接下令,用三合土将滩涂填平夯实,建了码头栈桥,然后修了一长溜丑陋的仓库,足足有上百间之多。 每日从白鹭码头经过的官船不知几凡,但那些吃着朝廷俸禄的大人们,却只会感叹古来美景不复存在,实在对不起李太白。却对码头上热火朝天的避税勾当视而不见,从没人觉得对不起大明,对不起皇帝陛下…… 倒不是魏国公有多可怕,而是他们自己家的生意,也在享受这白鹭洲码头,带来的好处。 ~~ 赵昊现在孩子家家、草民一个,还操不着那份忧国忧民的心。 他在码头上等着唐友德卸货、入仓,待拿到存票时,已是晚霞遍天了。 存票上有他和唐友德的签押,届时必须两人同时到场,才能提货。 赵昊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上面,他被租仓库的价格吓了一跳。 “三十两一个月?抢钱呢!” “这边就这个价,好在包赔一应损失,权当买个保险了。”唐友德也很心疼,但该花的钱是不能省的,这是他多年经商的血泪教训。 赵昊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便不再絮言。 收起存票,众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南京城。 连来带去三整天,赵昊和唐胖子都有些乏了,便不再客套,各回各家。 赵昊领着自己人回到蔡家巷,此时天已黑透,但正在装修的酒楼还掌着灯。 听着里头叮叮当当的声音,赵昊推门一看,只见是高铁匠和方德在那里安装柜台。 看到赵昊进来,两人忙放下活计上前问安。 赵昊却顾不上寒暄,只点点头,便从高武手中接过二十两银子,搁在余鹏手中道:“和兄弟们分了吧。” “这太多了……”余鹏觉得银子有些烫手,那些候在门外的汉子们也七嘴八舌的推让起来,不敢要这么多钱。 他们这些整劳力,一个月累死累活也就赚二两银子,平均下来一天赚不到一钱银子。赵昊只用了他们三天,而且还什么活都没让他们干,就一下掏出二十两……他们一共十三人,就算余鹏抽他们五两去,一人也能分到一两多。 那可是整整半个月的工钱啊! “只管收着,这是汤社首给的出场费。”赵昊却大方的一摆手道:“往后这酒店开张,大伙多帮衬点就是了。” 众汉子这才感激不尽的道谢出去。 待到余鹏等人离去,方掌柜又想凑上来禀报,赵昊却依然摆手道: “今天累了,什么事等我睡一觉再说。” 话虽如此,他还是没忘了关照吴玉两口子一句道:“这二位是我请来的帮手,方掌柜帮着安顿一晚,明天让高武帮他们找地方住……” “都留步吧。”说完,他又一摆手,抬脚回了家。 ~~ 家中院门虚掩,只有正房亮着灯。 赵昊推门进去,便听到朗朗的读书声,从东间赵守正房中传出。 听到这声音,疲惫的赵公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对在外累死累活打拼的‘家长’来说,此乃抚慰心灵的灵丹妙药。 他轻手轻脚推开门,探头看一眼东间,便见赵守正端坐在书桌前,赵锦立在他的身后,静静的盯着他。 赵昊便悄然退出,发现方文已经给他打好了洗脸水。 他已经习惯了这小子神出鬼没,自然也不会再大惊小怪。 一边洗脸,一边小声问方文道:“这几日一直如此吗?” “嗯。”方文点点头。 “我爹居然真的转性了?”赵昊不禁大奇,他可知道赵守正多年不第、锐气尽丧,干什么事都很难坚持下来。 好比说戒酒吧?都答应他多少回了?还是三天两头的就会醉一次。 也不知赵锦用了什么灵丹妙药,居然能手到病除。 “起先老爷也是坐不住的……”却听方文幽幽道:“但赵老丈劝了劝,老爷也就从了。” “这么简单?”赵昊不禁暗暗沮丧,自己苦口婆心,居然不如赵锦轻飘飘几句,实在是伤自尊啊。 两人正说话间,忽听里屋赵守正道:“老侄子,嗓子冒烟了,容我喝口水缓缓。” “叔父不可半途而废。”便听赵锦字正腔圆、声如洪钟的劝道:“道德文章全凭一气贯之,读旁人的范文亦是如此,断则无用。” “反正已经断了,你就让叔叔我歇会吧。”赵守正耍赖道。 “可以,”赵锦应一声,却话锋一转道:“但要多读十遍。” “到底谁是叔父,谁是侄子?”赵守正闻言,气得拍案道:“还有没有尊卑,有没有天理了?” “皇帝有错,做臣子的亦当直言劝谏,况乎叔父哉?”却听赵锦语气丝毫不见波动道:“只要叔父能学业有成,高中桂榜,侄儿我愿担尽骂名,任凭叔父打骂,亦不改初心!” “呃……”赵守正没咒念了,一来人家为他好,二来老侄子又比他十几岁。再者,找个进士给自己辅导功课,那是当年老爷子都办不到的,他怎能辜负了儿子的一片苦心? 想到这,他颓然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道:“你别说了,我不喝水了,成吧?” 说完,他便拿起书本,有气无力的继续读起来。 “从头重读!” “坐姿要正!” “气出丹田,抑扬顿挫……” 里头不断响起赵锦纠正的声音,这次赵守正却一句废话都不敢说了。 ~~ 赵昊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为何老侄子能治得了混叔父了。 他喵的,人家赵锦可是连严嵩都不怕的‘越中四谏’之一,拿出当年敢犯天颜的架势来督学。别说赵守正了,就是老爷子在此,只怕也顶不住哇! 同情的摇了摇头,赵昊便放心的回屋睡觉去了。 赵守正的小灶得开到半夜十一点,小孩子家家的可等不了那么晚…… ps.回家了,累瘫了,年前不出门了,闭关码字,上架爆发!大爆特爆!求推荐票求章评! 第七十二章 老哥哥这是怎么了? 赵昊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被赵守正的读书声吵醒。 “还在读书吗?”赵昊迷迷糊糊间,以为赵守正读了一夜的书,但看看外头天光大亮,才意识到这是老哥哥为父亲安排的晨读。 “真是可怜啊……”赵昊嘟囔一声,翻身想要再睡一会儿,却又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 腹中一阵咕咕作响,他这才想起自己昨天没吃晚饭,便放弃了回笼觉,起身穿上软底的趿鞋,伸着懒腰出了西间。 推里间门出来时,他不由一愣,发现家里竟多了梳着双丫髻、穿着八成新葱绿袄裙的女孩子。 只见她正背对着自己,专心的摆弄着桌上热腾腾的早点。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她不断晃动的秀发上,便如上好的绸缎一般,泛起斑斓的光晕。 “咳!” 赵昊先整了整衣襟,方轻咳一声。 少女被吓了一跳,赶忙转身回头,见是赵昊在故弄玄虚,那带着点婴儿肥的细嫩面颊,郁闷鼓了起来。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瞪着赵昊,仿佛在无声的抗议。 “咦,你怎么在这儿?”赵昊见是巧巧,才放松下来。 巧巧还没答话,东间的门也开了,赵守正走出来,笑道:“高老哥要盯着酒店装修,分身乏术,我见巧巧姑娘没什么事,便请她来家里帮忙的。” “父亲还挺会安排事儿的。”赵昊赞一声,只要有人给做饭就行,估计再难吃也比高老伯做饭强吧。 这时,赵锦也拿着书从东屋出来。显然,没有老侄子耳提面命,赵守正是不会闻鸡起舞的。 赵昊忙向老哥哥问好,与他好一个寒暄。 “这小子,对你老哥哥比对老子还亲。”赵守正不满的嘟囔一声,洗过手坐下来,接过巧巧盛好的粥,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嗯,不错不错,这粥里放了大枣核桃、还有莲子花生,煮的又软糯。有当初家里厨子一半的功夫了……” “有你这么夸人的吗?”赵昊将毛巾挂在脸盆架上,一边吐槽,一边请老哥哥先坐下。 他却也被勾起了好奇,微笑着接过巧巧递上的碗,舀一勺轻轻吹下气,尝一口不禁眼前一亮道:“没想到,巧巧姐的手艺,比方掌柜强多了……” “有你这么夸人的吗?”赵守正反击一句,夹一块炸得金黄的油端子,咬一口又赞道:“又香又脆,还有虾仁呢……” “巧巧这手艺真是没的说,当初要是让你掌勺,摊子生意定然不会那么差……”赵锦也一边大口吃饭,一边笑呵呵的附和一句,显得心情极好。 巧巧被三人夸得哭笑不得,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他们老赵家人就没个会说话的吗? ~~ 狼吞虎咽吃完早饭,赵锦便擦擦嘴巴站起身道:“我去前头盯着了,你们慢慢吃。” 说完便风风火火走了。 “这老哥哥怎么几天不见,年轻了十岁一般?”赵昊将粥碗递给巧巧,笑眯眯道:“再来一碗。” “老侄子确实精力健旺,在酒楼一盯就是一天,早晚还一刻也不放过为父。”见赵锦走了,赵守正才敢开始怨念道:“儿啊,你这次可把为父害惨了,能不能考上举人不知道,为父这次肯定要折寿十年了。” “父亲实在坚持不下来,我跟老哥哥讲讲情?”赵昊终究还是更心疼老爹一点。 “这个……”赵守正直咂嘴,好一会才叹了口气道:“算了吧,为父还能那么不知道好歹?我这一身毛病改不掉,拿什么去考举人?” 说完,他便也搁下碗筷,漱口起身,带着忽然出现的方文,出门上学去了。 “你们俩在家乖乖看家,不要吵嘴哦。”临出门前,赵守正还不忘交代赵昊和巧巧一句。 “父亲坐监时不要打瞌睡才是。”赵昊却是从来不输嘴官司的。 ‘噗嗤’一声,巧巧被这对活宝父子逗笑了。 “原来你不是哑巴呀。”赵昊打趣她一句,笑道:“坐下一起吃呗。” 他不说不要紧,这一说,巧巧在屋里待不住了。别看她在早餐摊上挺泼辣,可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是头一回。 她摇摇头,有些局促道:“我吃过了,收拾屋子去了。” 说完便逃也似的进了西间。 见巧巧进自己房间忙活起来,赵昊才想起,自己忘记叠被子了……好吧,他根本没有叠过被子。 但他脸皮素来极厚,并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便一个人坐在八仙桌边,继续慢条斯理喝他的粥。 等他吃饱喝足,巧巧还在西间里不出来,也不知赵昊那狗窝到底有多乱? “我去前面看看。”赵昊打个招呼,便换了双细结底儿的陈桥缎面鞋,施施然出了家门。 西间里,巧巧早就给他归置好房间了,只是羞得不敢出去罢了。 她支愣着耳朵听到赵昊出去,才悄悄松了口气,出来外间收拾起碗筷来。 ~~ 赵昊进去铺面时,赵锦在和方掌柜,正在为大堂的布局拌嘴。 “你这个柜台摆得有些靠外了,得给客人足够宽敞的进出道路。”赵锦比划着门与柜台的距离道:“至少再退三尺。” “那样就得减三张桌子,不然客人坐下转不开身。”方掌柜摆摆手,指向那拆掉炉灶和铁砧后,显得空荡荡的大堂。 “少摆两张无所谓,让客人感觉舒服才是道理!” “这大堂统共只能摆九张桌子,你一下减掉三张,有这样做生意的吗?”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赵昊笑眯眯的进来。“二位好精神,这一大早就争竞起来了?” “东家来了,快来评评理。”方掌柜像见到救星一样,跑到赵昊跟前道:“你这老哥哥这两天不知吃了什么药,到处指手画脚!说好了酒楼里的事情我说了算,他非要跟我较劲!” “好好好,你说了算。”见掌柜的把状告到东家那里了,赵锦有些不好意思,转身上楼道:“我上去看看木工活去。” 方掌柜也赶紧向赵昊,汇报起这几日的进度来。说完具体的事情后,他欣慰的笑道: “大家都当成自己事尽心尽力。高老汉和赵老丈天天盯在这儿,老甲长也是里里外外的跑。进度比想象的快多了,抓抓紧,月底就能开张。” “不用那么急,尤其是几位老丈,累坏了他们就不值了。”赵昊满意的看着方掌柜,其实对这酒楼最上心的就是他。这才几天功夫,方德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圈也熬得发黑,倒是精神头比原先还好。 “老赵头,你就别再这儿添乱了成不?!” 方德刚要谦虚两句,却听楼上传来高老汉恼怒的吼声。 “都是按照你给的图纸做的,这就快完工了,你又说不行?吃错药了是不是?” 素来老成稳重的老哥哥,居然又把高老汉惹到了。 == ps.小阁老有奖问答第二期开始啦。鉴于上一期问题太难,这期题目简单点。 大家猜猜,老哥哥这是怎么了呢?猜对了有奖哦~~~求推荐票,求章评哦~~~~ 第七十三章 特大喜讯 “赵老丈这两日着实反常啊。” 听那赵锦刚上楼不久,便又惹恼了高老汉,方掌柜不禁摇头苦笑道:“往常他一年说的话,也没这阵子一天说的多。” 赵昊闻言心中一动,他记忆中赵锦是个很沉默的长者,怎么自己出去三天,他就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想到这,他拍了拍方掌柜的肩膀道:“多担待一些,我这老哥哥是个苦命人啊。” “公子想多了,赵老丈也是好心,我们不会对他有想法的。”方掌柜忙表态道。 “我把喊走,不给你们捣乱了。”不过赵昊身为东家,还是要为下面人排忧解难的,便朝着楼上喊一声道:“哥哥下来,跟我去办点事。” 赵锦应一声,快步走下来,高声道:“贤弟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出去说话。”赵昊被他震得耳膜发痒,赶紧招招手,带着赵锦离开了酒楼。 “我看一楼墙已经粉好了,”赵昊这才笑道:“还请哥哥再展身手,赐些墨宝点缀四壁,还有酒楼的楹联……” “我当什么事儿呢,没问题!”赵锦拍了拍胸脯,大步往后头走去道:“这就给你写,要多少写多少!” 看着赵锦风风火火的样子,赵昊愈发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 赵守正房中,赵昊点一支香,然后亲手研墨,伺候着赵锦挥毫。 “我先写个楹联……”赵锦提着笔,略一思索,便在纸上龙飞凤舞起来。 “名震塞北三千里,味压江南十二楼……”待赵锦收笔,赵昊便轻声念下来,不禁失笑道:“哥哥这楹联也太豪气了吧?” “有何不可?贤弟的‘味极鲜’,当得这两句!”赵锦却满意的顾盼自豪道:“老朽敢写出,你个少年却不敢挂起?” “哥哥都这么说了,不挂也得挂啊。”赵昊便笑纳了那副对联,又装模作样端详一番道:“哥哥这字,与那日题匾额时判若两人啊。” “怎么讲?”赵锦搁下毛笔,端起巧巧刚送进来的毛峰。 “那日笔力雄浑凝重,三个字写的如山如岳。”赵昊便摇头晃脑的品评道:“今日却龙飞凤舞,笔意轻快,那份欢喜都快要溢出纸面了……” “哦?”赵锦闻言吃惊的看着赵昊,半晌方感慨道:“高山流水,伯牙子期,贤弟真乃愚兄知音也。” 赵昊心说,我是先猜透了你怎么想而已。面上却一副吃惊的神情道:“莫非哥哥真有喜事?” “呃……”赵锦摇摇头,端着茶盏纠结半晌,方轻叹一声道:“现在还说不好,事情没到那一步,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到底到哪一步了,哥哥都把我绕晕了。”赵昊便现出一脸苦笑:“快别卖关子了。” “唉,这件事,我本打算谁也不说的。”赵锦看看赵昊,示意他将屋门关上。其实他也得找人倾诉一下,不然都要憋出病来了。 赵昊依言关紧了门,才转身笑道:“哥哥说吧,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这如何说起呢?”赵锦搓搓手,寻思片刻,方低声道:“前两天,就是你下乡的那天,为兄正在店里帮忙。这时,有个街坊喊我,说有客人到我旧居拜访,我便赶紧过桥一看。你猜是什么人……” “我真猜不着。”赵昊还是会捧哏的。 “竟然是我昔日的好友,新任的福建布政使司左参政徐年兄,微服来见。”赵锦激动的声音都发颤道:“他还带来了另一位同年,吏部左侍郎王年兄的口信。” “什么口信?”虽然差不多猜到了结果,但赵昊还是感到一阵紧张。 “王年兄告诉愚兄,说吏部奉旨拟定前朝因言获罪大臣名单,愚兄的名字,便在其列啊……”赵锦双手紧紧抓着赵昊的肩膀,已是泣不成声。 “啊?是吗?”赵昊由衷的替赵锦感到高兴,也使劲拍着老兄长的肩膀,一脸激动道:“太好了,兄长终于守得云开见日出了!” “哎,不是跟你说了吗?吏部只是报上去,正式的旨意没下来前,一切都未可知。”赵锦深吸几口气,强自稳住心神,自嘲笑道:“愚兄本以为已是心如枯槁,古井不波了,没想到一个没影的口信,就让我这几日乱成这样。唉,真是丢人现眼……” “兄长这已经很沉得住气了!”赵昊可是知道,赵锦的复出乃板上钉钉,不会有任何变数的。便笑道:“换做旁人,怕是早就欢喜的发狂了。” “呵呵……”赵锦这才感觉面上好过些,又想起赵昊的祖父还在苦海,便又低声道:“我那同年还告诉我一件事,说京察一事又有变数。吏科给事中胡应嘉,弹劾天官杨博在京察中‘包庇同乡,因私废公’。结果杨博的后台高拱跳了出来,直接拟旨将胡应嘉罢黜为民。” “哦?”赵昊闻言露出八卦的神情,他虽十分了解隆庆元年的朝堂纷争。但听赵锦转述说起,还是让他大有身临其境之感,恨不得搬个板凳、抓把瓜子,好好听老哥哥摆龙门阵。 “结果呢?” “结果言官们不干了,兵科给事中欧阳一敬弹劾高拱奸险横恶,与严嵩无异,将来一定会变成国之大蠹。”可能是这些年的苦难所致,也可能是与赵昊父子同仇敌忾,赵锦对堂堂帝师高阁老明显有欠敬畏。只听他有些幸灾乐祸道:“欧阳一敬说胡应嘉是为国除害,若朝廷执意黜胡,那请将自己一并罢官。” “这手吓不住高胡子吧?”赵昊撇撇嘴,恰当的表现出对高拱的恨意道:“听咱爷爷说,高新郑匪气十足,从不讲官场礼仪,不管官大官小,一言不合就撕破脸……” “区区一个给事中,高拱自然是不怕的。可当天,便有数名给事中、御史纷纷上疏,一致要求赦免胡应嘉,并严惩企图封杀言路的某个幕后黑手……”赵锦唯恐赵昊听不明白,还特意解释道:“所谓黑手就是高拱。” “原来如此。”赵昊便露出恍然的神情,心中却暗笑道,我非但知道这个,还知道胡应嘉、欧阳一敬那些言官背后,站的是徐阁老。 这场发生在京察之后弹劾大战,根本就是首辅与次辅的权力之争。 “按照本朝规矩,大臣被弹劾,必须第一时间上表请辞,虽然陛下肯定会挽留,但主动权也就到了徐阁老手里。”便听赵锦接着说道:“于是徐阁老折中处置,将胡应嘉改判为外放。高拱虽然力争,但最后还是没有保全住自己的威信。这下他的虚弱本质,便已明白无误的暴露在满朝诸公眼中,我看他往后的日子,怕是要难过了。” 说着,赵锦对赵昊笑道:“说不定将来,叔祖也有起复的一天呢!” ps.求推荐票求章评~~~ ps2.小阁老第二次有奖问答顺利结束,请在本章发出前,回答正确的亲们加群‘56471661’,然后私聊我,等我晚上集中兑奖哈。 第七十四章 这不科学啊…… 赵守正房内,线香已经燃尽,白色的烟灰跌落在铜炉中。 赵昊当然希望老爷子能起复了,可他知道大明自弘治后,‘大计斥退无复起者’。哪怕考察时,遭诬枉而被罢黜,也不可破例起复,以防破坏考察重典。 所以他没赵锦那么乐观,闻言摇摇头道:“我祖父是京察下去的,想翻身怕是难于登天。” “贤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不在时,叔父曾对我仔细讲过叔祖的事情,他虽然是因京察罢官,但罢官理由却是年老……”却见赵锦淡淡一笑,又恢复了往日的沉着睿智,只听他悠悠说道:“这里有个花头,不知贤弟想过没有。” “呃,没有……”赵昊有些尴尬的挠挠头,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对这些大明官场的弯弯绕绕,他还缺乏足够的经验。 “那为兄说来,你参详一下。”赵锦并不意外,赵昊就是再家学渊源,也不能什么都懂吧?他赶紧抓住难的机会,对早慧的贤弟讲解道:“按规矩,京察中‘年老’、‘有疾’者当勒令退休,就算不给足够的体面,至少也可冠带闲住吧?” “可奇怪的是,叔祖竟落了个罢官限期离京。这是对‘不谨’、‘罢软’者的惩罚,加在叔祖身上明显过重了。但更奇怪的是,叔祖居然二话不说、痛快接受,我看多半有表演的成分。” “哥哥是说苦肉计?”赵昊不由眼前一亮,忽然觉得真有这种可能。其实他也偶尔想过,祖父浮沉宦海三十年的堂堂侍郎,怎么会因为一个不太要紧的罪名,说倒台就倒台了呢?而且还弄得一贫如洗、家破人散。 这不科学啊…… 但赵昊初临贵境,摸不着情况,只以为是今年京察特别严格的缘故,但听赵锦这样一说,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奶奶的,老头子是壮士断腕,以退为进! 咱老赵都这么惨了,若是老高还揪着不放,恐怕要犯众怒的。 “应该是这样。而且听我那同年说,叔祖的悲惨遭遇在京师引起不小震动,很是有人为他鸣不平。此次科道一起弹劾高拱,也未尝没有这层原委在里头……” 赵锦说着慨然道:“总之事无绝对,等愚兄官复原职,马上参高拱利用公器、挟私报复,说不定能让陛下网开一面……” “千万别!”赵昊闻言寒毛直竖,心说就我那个顾家的爷爷,你让朝廷重查他的案子,哪还有个查不出事儿来?到时候老头还想在外头逍遥?怕是要把牢饭吃到死了。 “为何?”赵锦一时没参透这关节。 “我知道兄长一片好意,可你苦熬十几载,才好容易要熬出头,万一再因为家祖的事情陷进去,那罪过可就大了!”赵昊忙一脸情真意切道:“老哥哥万万要多为自己考虑,千万不要再冲动了。” “再说,倘若老爷子真有后手,咱们也得问清楚了,才好帮手不是?” “贤弟真是跟愚兄贴心贴腹……”见赵昊一心为自己考虑,可把赵锦感动坏了,他紧紧握着小兄弟的手,重重点头道:“好,那就等愚兄站稳脚跟,配合叔祖徐徐图之。” “理当如此!” ~~ 两人又趁着兴头聊了许久,直到巧巧在外头敲门叫吃饭。 他们才恍然发现已经中午了。这才从东屋出来,洗手坐在八仙桌边。 便见桌上摆了四菜一汤,两碗香米饭。 菜是虾仁炒蛋和红烧鳜鱼,清炒芦蒿和马兰头拌香干。汤是滴了香油的荠菜圆子汤。 两荤两素、清清爽爽,看上去就让人感觉舒服。下筷子一尝,味道更在水准之上。 巧巧还给赵锦备了壶小烧,极合老头此刻的心意。 一顿饭,吃的两人赞不绝口。赵锦拍着溜圆的肚皮,夸奖巧巧道:“我看味极鲜的大厨别找外人了,就巧巧掌勺吧。” “我看行。”赵昊端着汤碗,轻轻舀着丸子。 “老丈竟寻我开心,我就是瞎做的,也就是你们不嫌。”巧巧说着,似有深意的看一眼赵昊道:“说不定过两天又吃腻了呢。” “为什么要说又?”赵锦奇怪道:“老夫吃你家早餐一年,都没腻过。” 说完,他看一眼赵昊道:“我贤弟才吃过你家两顿,自然更不会腻了。” “我开玩笑的。”见赵昊一脸窘迫,巧巧掩嘴直笑。 ~~ 赵锦把心里的秘密说出来,那股亢奋劲儿也就散去了。吃过午饭没多会儿,就坐在那里打起了盹。 “贤弟,为兄去小憩片刻,养足精神好晚上陪叔父读书。”赵锦便跟赵昊打个招呼,起身回东厢房午睡去了。 赵昊送他到堂屋门口,看到厢房门关上,这才长舒口气。 真是好险好险,险之又险,要是动手再晚两天,这冷灶就烧不成了。 而且没想到,赵锦居然跟吏部二把手是同年。有如此强力的后台在朝,怪不得他后来能火箭般蹿升呢。 赚到了,赚到了。 赵昊心满意足的伸个懒腰,他本打算下午继续写书……或说是抄书来着,但吃饱了就犯困,便也回屋准备眯瞪一会儿。 ‘等睡起来再写呗……’赵公子懒散的想着,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可还没睡多久,就听外头响起敲门声。 然后是巧巧开门的声音。“和尚,你找谁?” “女施主有礼了,贫僧乃赵施主至交好友。”便听一个清朗若玉石相击的声音应道:“今日特来拜访。” “我家老爷坐监去了,你还是改天再来吧。” “无妨,贫僧寻的是你家公子。”那声音抑扬顿挫,分外恼人。 赵昊登时睡意全无,黑着脸出来一看,便见一颗光头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不是那帅得惨绝人寰的雪浪法师,又是哪位? “我跟你有那么熟吗?”对上这位狂热粉丝诗僧,赵昊越是没底气,就越是没好气。 “赵施主不要拒人千里之外嘛,”可平素倨傲不羁的雪浪,在他这里却偏偏一点脾气都没有。“贫僧这次前来,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什么好消息?”赵昊这才转身进了屋。 雪浪忙跟着进来,巧巧赶紧准备去给两人泡茶。 “姑娘请冲泡此茶。”却见雪浪从宽大的袈裟下,摸出一个小瓷坛,对赵昊洒然一笑道:“上次冒昧登门,实属不敬,这坛紫笋乃他人转赠的贡茶,借花献佛,聊表歉意。” 赵昊这才神色稍霁。 “水温不要太高,最好用山水……好吧,当贫僧没说。”雪浪刚想习惯性的讲究一番,却意识到自己强人所难了,便转而对赵昊笑道:“赵施主,令祖的事情贫僧已经知晓,业已致信苏州,请文坛盟主王弇州为你主持公道……” “谁?”赵昊一愣,才反应过来道:“你说的王凤洲吗?”王弇州、王凤洲都是王世贞,执掌文坛牛耳的大文豪。 “不错,正是王凤洲。”雪浪邀功似的笑道:“施主可能不知道,王凤洲在我大明士林威望极高,只要他振臂一呼,非但文坛,朝野也会一起为你鸣声的。届时,哪怕当朝阁老也难敌众怒难犯……” 赵昊心说,不用你们鸣声,高拱已经犯了众怒。可又有什么用呢? 他便摇头苦笑道:“王盟主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他自己还求着朝廷呢,怎会节外生枝?” “啊?”雪浪一愣,这却是他不知道的了。 赵昊便淡淡道:“王盟主这会儿,应该在北京,求朝廷给他父亲平反呢!万一得罪了高拱,岂不万事皆休?” 王世贞的父亲王忬被严嵩下狱杀害,如今朝廷正平反前朝蒙冤诸臣,消息灵通的王盟主早就和弟弟赶赴京师,到处托关系、走门子,试图为老父平反昭雪。 “啊?”雪浪对王世贞家的事情早有耳闻,闻言便扼腕悲呼道:“那我大明诗坛,岂不还要黑暗一段时间?” 但少顷,他便重新振奋道:“不过公子放心,贫僧一定会你奔走呼号的,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ps.求推荐票,求章评啊~~~请大家系好安全带,小阁老准备发第一班车了…… ps2.献祭,哦不,推荐一本沙雕书,《我渡了999次天劫》,作者蓝白的天。 第七十五章 马什么兰? 巧巧端上茶来,赵昊只见茶汤清澈明亮,色泽翠绿带紫,隐隐有兰花香气。 呷一口,只觉满口甘甜清爽,果然不愧是有名的贡茶。 他这才摇摇头对雪浪道:“我这人最怕麻烦,你千万别给我找麻烦。” “这,怕是麻烦找施主啊。”雪浪也喝了口茶,却不为察觉的轻轻皱眉,便搁下了茶盏。对赵昊苦笑一声道:“实不相瞒,赵施主那首《蝶恋花》,已经在秦淮河畔传唱开了。每晚泛舟游河,少说能听到十几遍‘最是人间留不住’,让人耳朵都生茧子了。” “呃……”赵昊闻言汗颜,没想到王国维的大作,居然被这帮家伙搞成了口水歌。 好吧,他自己才是罪魁祸首。 “不过再好的词,听多了也会腻的。”雪浪便颇为羡慕的说道:“好多秦淮河有名的女史,都求到贫僧这儿,想要邀请公子夜游秦淮呢。” “噗……”赵昊差点一口茶水喷到雪浪脸上。“我小小年纪,还在长身体呢……” “贫僧当然知道,赵施主不想出风头。”雪浪忙解释道:“便一概帮你挡驾了,没有透露你的住址,否则你这里怕是要花香满室,莺声燕语了。” “咳咳,咳咳咳……”赵昊一阵咳嗽的小脸通红,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巧巧赶忙帮他拍背,同时用眼神狠狠剜那不正经的和尚。 “其实,现在全金陵都知道,你赵家恶了高拱。”雪浪却毫无所觉,自顾自的劝道:“赵施主又何苦为难自己呢?还不如随贫僧悠悠林下,做个诗坛盟主,一样可以流芳百世。” 赵昊心说还好,你没劝我跟你一起出家。 稳住情绪,他轻咳一声,傲然道:“方外之人懂什么?高肃卿飞扬跋扈,必为满朝诸公不容,我看他这个大学士,当不了几个月了!” 准确的说,是当不了三个月了。但这话显然不能说得太精确。 但就是这等说辞,依然惹得雪浪哑然失笑道:“赵施主太乐观了。贫僧虽是方外之人,也知道高新郑乃当今圣上极敬重的帝师。只要陛下在一天,高新郑就不会倒的。” “那可未必。”赵昊却笃定的摇头道:“一山不容二虎,我还是看好功在社稷,百官拥护的徐阁老。” “俗气,谈这些蝇营狗苟,太俗气了。”雪浪忽然掩鼻道:“败兴了,今日便就此告辞。” “那真是求之不得。”赵昊忙起身相送。 “贫僧还会再来的。”雪浪却没让他高兴太久。 “你最好告诉我是哪天。”赵昊将他送到院门口。 雪浪站住脚,满怀期待的看着赵昊道:“施主是要招待贫僧?我可以吃锅边素的……” “呃……”赵昊本打算说,你哪天来我哪天躲出去,却被雪浪噎得说不出话来了。 好在雪浪忽然想起另外一事,拍了拍额头道:“瞧贫僧这记性,居然把正事给忘了!” 赵昊探寻的看着雪浪,不信这锦和尚能有什么正事儿。 便见雪浪又从宽大的袈裟下,掏出一个书匣大小的檀木匣子。 赵昊眼睛差点没瞪掉了,他怎么也看不透,这厮是如何将这么大的匣子藏在袈裟下,还能行动自如的。 雪浪便面现得色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说完,他将那木匣慎而重之的双手交给赵昊道:“此乃秦淮女史们给你写的信,盼复盼复。” 赵昊好奇的打开木匣,登时异香扑鼻。他随手一划拉,至少二三十封信。 “你个出家人怎么和他们这么熟啊?”赵昊不禁好奇问道。 “这不很正常吗?”雪浪却一脸理所当然道:“贫僧一年到头不知参加多少场诗会。而诗会若无女史助兴,还有谁会参加?” “呃……”赵昊一时不知该如何吐槽。 “何况,好些秦淮女史的文采,更在须眉之上,哪怕贫僧也不敢说完胜。”只见雪浪正色道:“但凡有真才实学,贫僧都敬重的很。” “是吗?”赵昊看着雪浪那清澈不掺一丝杂质的眸子,居然相信了他这说法。 “那么劳烦赵施主写好回信,数日后贫僧再来取信。”雪浪甘为信使,双手合十告辞。 ~~ 西屋中,赵昊关紧房门,将匣中的信笺一封封整齐摆好,居然摆了满满一桌。 赵昊无声的笑了,得意至极。 虽然他并不打算和那些秦淮名妓打交道,但受人追捧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 估计几十辈子加起来,都没这么多女孩子给自己写过信吧? 赵昊看着信封上那些陌生的名字,什么郑燕如、景翩翩、朱泰玉、齐景云……虚荣至极的同时,却又未免有些遗憾。 可惜生得太早,跟秦淮八艳是没什么缘分了,不然倒是可以破个例啥的…… 若是让雪浪和尚知道,赵昊居然没把这些女史放在眼里,估计要直接气吐血。但凡能跟雪浪说上话,能张嘴求他送信的,哪个不是秦淮河上色艺双绝的名妓,那可是全天下的达官贵人趋之若鹜的当红巨星啊! 但没法子,能青史留名,让几百年后的人还念念不忘的名妓,拢共就那么八位。其余人只能湮没于青史,随年华老去无人问津…… 等赵昊长大,秦淮河的名妓都不知换了几茬了,他当然对‘当红女史’不感兴趣了。 待满足了虚荣心后,赵昊便伸手一划拉,那些或是淡雅、或是清新的信封,便下饺子似的落入了桌边的废纸篓。 一个封皮上画着淡墨兰花的信封,却倔强的落在了纸篓外。 赵昊只好弯腰捡起来,准备丢入篓中。 挥手间,他无意中瞥见了信封上那个名字,便不由自主停下了动作。 “马湘兰……” 赵昊念出了那个三个字,脑海中便浮现出那八个女子的芳名。 柳如是、顾横波、马湘兰、陈圆圆、寇白门、卞玉京、李香君、董小宛! “居然还真有一位同龄人呢。”赵昊淡淡一笑。 ps.第一更送到,求推荐票求章评~~~请昨天答对题的书友尽快入群私聊我哦~~ 第七十六章 赵公子的人选 赵昊便坐在书桌前,就着午后的阳光,展开马湘兰的来信,逐字逐句读起来。 从那一行行娟秀工整的文字中,他了解到此时的马湘兰只是个小有名气的清倌人,还在为自己浅薄的诗词功底而苦恼。她说自己比起那些才思敏捷的女史来,做出的诗简直不忍猝读。所以她希望奉上束脩,拜师赵昊,向他学习作诗填词,为此什么样的苦她都愿意吃。 信纸后,还附了一张写有她‘拙作’的薛涛笺,恳请赵昊‘斧正’。 赵昊看那首名为《鹦鹉》的诗曰: ‘永日看鹦鹉,金笼寄此生。翠翎工刷羽,朱咮善含声。 陇树魂应断,吴音教乍成。雪衣吾惜汝,长此伴闺情。’ “这水平,给我当老师都绰绰有余……”赵昊不禁苦笑连连,这首《鹦鹉》以物喻人,道尽诗人身在樊笼、身不由己的痛苦。自己学上十年诗,也未必能作出来。 就这样,马湘兰居然还因为诗词水平低劣而烦恼,也不知那些‘才思敏捷’的秦淮女史,会作出什么样的锦绣诗篇来。 也难怪雪浪和尚会对她们高看一眼了。 “唉,可惜我就是个文抄公,哪有本事指点你……”赵昊讪讪一笑,搁下了信纸。 不过,若将来有机会,他还是想帮帮马湘兰的。 秦淮八艳皆有上上等的人品才情,但又各占一绝,马湘兰便占了个‘痴’字。 赵昊读史时,便颇同情这位不幸的痴情女子,也恨那始乱终弃的‘王狗才子’伤人太深! 赵昊虽然对马湘兰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却也希望她能有个好的结果,不要再遇见渣男了。 掐指一算,她应该还没遇到那姓王的杀材……似乎她后来认识姓王的,也是想学诗的缘故,结果一来二去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了。 想来,若是她名下有几首煊赫的诗词,那姓王也没脸跟她充什么大才子了! “送你几首诗,倒是举手之劳……”不过素来不愿做亏本生意的赵昊,又陷入了苦恼中。“只是明清佳作就那么多,拿出一篇就少一篇,实在是肉疼的紧……” 正在苦恼间,便听外头响起方掌柜的声音:“巧巧,公子在午睡吗?” “谁知道呢……”巧巧的声音有些憋闷。 “什么事,进来说。”赵昊对外头喊一声,便将马湘兰的信笺收回了匣中。 “是,东家。”方德应一声,进来西屋向赵昊躬身施一礼,轻声道:“禀东家,以小人过往的经验,酒楼里若请个弹琴唱词的女史,对招揽客人帮助很大,而且客人会接受更高的菜金。” “那是自然。”赵昊点点头,心说不就是助兴演出吗? “是以小人前日自作主张,请老甲长约了几位在北城小有名气的歌伎,今日过来见一见。”方德看着赵昊的脸色,笑道:“给东家弹几首曲子听听,然后请东家定夺。” “哦?”赵昊便欣然答应道:“反正闲着也没事儿,让她们过来吧。” 他却浑然忘了,今日本打算午后写书来着…… ~~ 方德出去招呼一声,老甲长便领着几位歌伎进来院中。 酒楼请不起乐队,只能委屈歌伎独奏。是以她们或是怀着琵琶,或是抱着七弦琴,好奇的打量着这个,虽然装饰一新,却依然难掩寒酸的小院子。 难以想象,堂堂一位酒楼东家,居然会住在这种地方…… 等她们次第进去后,就更大失所望了。那所谓的东家,居然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这不瞎胡闹吗? 当场有两个歌伎转身就走,剩下的几个也都拉下脸来。 不是没饭吃,谁会去酒楼抛头露面,卖唱为生?可没工夫陪个半大小子瞎折腾…… 她们不高兴,赵昊更不高兴。 看她们一个个脸上涂了厚厚的粉,穿着大红大绿的裙子,艳俗的样子让赵昊直皱眉。 余甲长和方德都是察言观色的好手,哪能看不出东家不满意? “东家,咱北城就是个穷窝子,但凡有点姿色的,谁在咱这儿挣苦力钱?”余甲长忙凑在赵昊耳边,小声嘀咕道:“来都来了,还是听听吧,说不定还有惊喜呢。” “是啊东家,只要唱得好,食客们一样会买账。”方德也在另一边劝道。 “好吧,请唱。”赵昊点点头,耐着性子听下去。 第一个歌伎欠欠身坐下来,弹着琵琶唱起《挂枝儿》调来: “约情人,约定在花开时分,牡丹台芍药栏整葺完成,等着那花发芽,奴交运。将近清明了,花蕊头儿不见生,此际将开也,这等迟得很……” 词是不错,但这么简单曲子,都明显弹错了几个音。嗓音也更是不敢恭维,而且还跑调…… 余甲长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可方德却直皱眉。他是在秦淮河畔开过酒楼的,哪能受得了这种粗俚之音? 这下不用赵昊说,方德便赶紧摆摆手道:“下一位。” 结果下一个弹琴的,还不如上一位,愣是将柔和舒缓的《细雨松涛》,弹出了金戈铁马的味道。 “客人听了,还以为我们要撵人呢……” 方德苦笑一声,又请这位退下。 余下两位歌伎也分别表演过后,赵昊便赏了钱,让余甲长送她们出去。 ~~ 待到没旁人,方德才问赵昊道:“东家,这四位可有勉强合意的?” “你说呢?”赵昊反问一句。 “四人的水平,确实都一言难尽。”方德字斟句酌道:“若硬要矬子里拔将军,我看最后一位吹箫的姑娘还不错……”心说,至少不用唱,还能遮遮丑。 “我不想凑合。”赵昊却摇摇头道:“味极鲜可是要力压江南十二楼的。请来的歌伎也得配得上才行。” “北城就这么个情况,能入东家法眼的,怕是要去南城寻找了。”方德苦笑道:“像当年,小人那家酒楼,便是请秦淮河不太出名的女史坐镇,一晚只弹唱七首,便要二两银子。就这还得车接车送、求爷爷告奶奶,另外再送红包给牵线的嬷嬷。” “一晚上顶个壮劳力干一个月。”赵昊闻言不禁咋舌。“就这还嫌少?” “唉,可不是吗?”方德叹口气道:“都是让那帮有钱人惯得,所以稍稍有点姿色才艺的,全都跑南城去了。咱们得花多少钱,才能把人家请来蔡家巷啊?” 方德的意思是,劝赵昊认清现实,讲究讲究。 谁知赵昊却眼前一亮,狠狠拍他大腿一下道:“有了!” 方德呲牙咧嘴道:“东家想到法子了?” “嗯,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赵昊信心十足的点点头,笑道:“开业那天,保准满堂彩!” “好,东家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方德一听,也就不再担心了。 ps.第二更送到,求推荐票求章评啊~~~~~ 第七十七章 琴师有了 晚上,赵守正回家便翻箱倒柜开了。 “父亲在找什么?饭也不吃。”赵昊站在门口,奇怪问道。 “没找什么……”赵守正刚想搪塞过去,旋即想到儿子早已知情,这才讪讪道:“我上次当玉佩的当票,马上当期就到了,准备去赎回来。” “当票我收起来了。”赵昊轻咳一声,让他别白忙活了。 “哦,我儿就是利便。”赵守正大喜,伸手道:“快快拿来。” 赵昊点点头,转身去自己书架上,从一本论语中,抽出一张当票。 正是赵守正那张。 “我得快点赎回来,晚了恐怕要多出二两利息。”赵守正如今也会精打细算,自我感觉成长了不少。 “父亲赎不回来了。”赵昊摇摇头,将那日听到的对话,原原本本讲给赵守正。又向他指出当票上的猫腻。 “真是岂有此理!开当铺的都可杀!” 赵守正气得额头青筋直跳,就要将那当票撕掉。 赵昊赶忙夺过当票,笑着提醒道:“父亲不是也诓了他两千五百两吗?” “哦,对啊……”赵守正登时火气消了大半道:“亏我当时还觉得良心难安,现在只恨不得多诓些银子!” “这才哪到哪?”赵昊将那当票小心折好,自信笑道:“大头还在后头呢!父亲安心用功,不用再管这事儿,早晚那姓张的会跪在你面前,求你收下玉佩的。” 说着,他一掌拍在桌上,咬牙切齿道:“姓张的黑了我赵家何止万两?我非得让他都吐出来不可!” “我儿这样说,为父便拭目以待了。” 赵守正又反复嘱咐他,千万不要忘了玉佩的事儿。 似乎在老爹心中,那玉佩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 接下来数日,赵守正每日在赵锦的督促下闻鸡起舞、早晚用功,风雨无阻、按时坐监……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当然,跟儿子抱怨几句也是难免的。 每当这时候,赵昊都会耐心听着,权当给考生排解压力了。 至于赵锦,虽说反复提醒自个要沉住气,但旨意一天不到,他便还是无法避免的整日烦躁莫名。这下可苦了赵守正和酒楼忙碌的众人。赵昊不得不整日安抚众人,让他们多多担待患得患失的赵老丈…… 高武也帮着吴玉夫妇找到了住处,居然就是赵锦空出来的那个小院。这种腾笼换鸟的感觉,实在让大家哭笑不得。 不过吴玉和四丫夫妇十分勤快,没几天就把个小院收拾的面目一新,让赵锦都怀疑,这是不是自己住的狗窝了。 有了这能干的夫妻俩在店里帮忙,加上高武、余鹏,还有一干蔡家巷精壮汉子也有空就来搭把手,酒楼的筹备进度又快了一截。到月底时,已是万事俱备,只待吉日了。 “你到底定好日子了没?”巧巧坐在井边,一边将黄澄澄的枇杷剪掉枝儿,一边对一旁的赵昊随口道。 小半个月下来,她已经没了当初的拘谨,两人相处起来也融洽多了。 三月底的南京,中午时已经有些夏天的味道了。潮气又大,人一动就出汗。原本就不大爱动弹的赵公子,便愈发宅在家里,每日最多趁着早晚,去前头酒楼冒个头,就回来躲在树荫下睡睡午觉看看书,日子不要太逍遥。 “我哪会看黄历啊……”赵昊懒散的靠在躺椅上,胡乱翻着一本厚厚的黄历道:“要不你来定?” “要是让我爹他们听到你这话,还不得活活气死。”巧巧将枇杷一粒粒洗干净,装在白瓷盘中,端到赵昊椅边的杌子上。“这么多人都等着呢,你快定下来吧,别磨磨蹭蹭了。” 赵昊捻起一颗熟透了的枇杷送入口中,顿觉甜美无比,满口生津。 这让他找到了那么一丢丢,当初在赵府上的幸福感觉。 只是没人喂,还是不够享受。不过估计他敢提这要求,巧巧就敢把他打个满头包。 正和巧巧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一声怪叫从院墙外传来。 “贤侄,我回来了!” 那人高高的个子招风耳,不是范大同又是哪位? “贤侄可真是会享受啊。”范大同满脸是汗走进来,不停用纸扇扇着风,抱怨道:“这鬼天气,开春到现在没下几滴雨,热死个人了。” 他一屁股坐在赵昊身旁,先端起茶杯猛灌几口,然后一粒粒捏着枇杷送到口中。转眼间,便将那些熟透的果子尽数消灭…… 自然招来了巧巧一阵白眼。不过范大同脸皮厚,根本不在乎。 “世叔把信送到了?”赵昊倒没嫌弃范大同,他已经习惯了这厮的没皮没脸。何况他发现范大同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用来跑腿办事儿,可比嘴巴拙计的高武顺手多了。 “那是当然。”范大同得意洋洋的吹嘘道:“秦淮河的名妓,哪有我不认识的?大家熟得很……” “听说要五十两上船钱……”赵昊幽幽说道。 “我就吹牛这点爱好,贤侄却总挤兑我……”范大同登时哑口无言。秦淮河的名妓,可不是他这个层面,能接触到的。哪怕当年小有家资时,那也是他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说正事儿。”赵昊翻翻白眼道:“不要加料。” “唉,好吧,不加料就是……”范大同最近的饭辙全在赵昊身上,自然是让怎么着就怎么着了。“昨天我沿着秦淮河好一个打听,才找到贤侄说的马湘兰,把你的信给了她。” “她怎么答复的?”赵昊问道。 “她看了信后,居然一口就答应了,说这两天交代一下,后日一早准到。”范大同一脸不可思议道:“那可是秦淮河排前十的清倌人啊!她们这种人,按说最矜持不过。没有三顾茅庐、八抬大轿、十样好礼,是万万请不动的。” 其实赵昊也没什么信心,一定能请马湘兰出山。只是抱着姑且试试,不成就算了的念头,才写信相邀而已。 没想到,她居然真的同意了。 说白了,清倌人就好比朝中的翰林庶吉士。 庶吉士在当翰林时,是要自持身份、甘于清贫的,这叫‘养望’,是在为将来入阁拜相打好基础。在这个阶段,一旦做一些掉价的事情,是会大大影响将来前程的,绝对得不偿失。 清倌人也是这个道理,如果在这个阶段只看钱,净做一些掉价的举动,难免会被同行和恩客看轻。很快就会失去吸引力,没法再维持卖艺不卖身的清高…… 但那马湘兰居然一口答应,来这破落户云集的蔡家巷中,充当一家刚开张小酒楼的区区琴师,这何止是自降身价?简直是自毁前途了…… ps.第一更送到,祝大家周末愉快,求推荐票求章评啊~~~ 第七十八章 挂牌喽,汪汪汪 小院树荫下,赵昊和范大同一边吃茶一边说话。 “大报恩寺那边呢?”赵昊破天荒的给范大同斟杯茶,弄得老范受宠若惊,忙双手接过。 “去了,雪浪法师还请我吃茶来着,没想到那和尚的精舍里还真奢侈,就是挂了副唐伯虎的美人图,容易让人走神。” 范大同啧啧有声的回忆着,在雪浪那里的所见所闻,恨不能取彼而代之。 “他怎么回话的?”赵昊着紧的看着范大同,雪浪这边的答复,可比马湘兰那边重要多了。 “法师看了你的信,说‘俗气,太俗气了’。”范大同学着雪浪的腔调,摇头晃脑的样子,让赵昊恨不得掐死他。 “那他就是不肯帮忙了?”赵昊心下一凉,十拿九稳的事情怎么会黄了?难道和尚对我不是真爱? “不,他说会全力以赴,邀请南京城最有名的老饕,给你的味极鲜捧场。”范大同笑道:“因为他要帮你尽早摆脱贫穷的困扰,好让你专心诗词创作。” “呃,好吧……”赵昊哭笑不得的点点头,这和尚,就是帮个忙,都让人这么不痛快。 “他让你提前告诉他,味极鲜何时开业,他好有时间邀请食客。”范大同又补充道:“只提前一天告知就行,他说只要他打个招呼,旁人都会赏脸的。” 赵昊便将手中黄历往范大同怀里一扔,拍板道:“那就明天挂牌,后天开张!” “这么快?”范大同和巧巧齐齐吃惊道。 “既然万事俱备,还等过年不成?”赵昊双眉一挑,万里无云。 ~~ 翌日吃罢早饭,方德便过来邀请赵昊,去为酒楼挂匾。 虽然明日才正式开业,但挂牌也算是大事一件,东家自然不能缺席。 赵昊欣然答应,便在巧巧的帮助下,踏上轻薄的陈桥缎面鞋,穿上簇新的浅蓝色湖绸夏袍,束以靛蓝锦带,腰悬白玉佩,最后戴上新结的黑丝网巾。 网巾是男子成年的标志,赵昊提前戴上,纯属为了在下面人面前装成熟罢了。 待到装扮停当,他对着略有些模糊的铜镜端详半晌,也没看清自己俊俏的模样,不禁怀念起侍郎府上那面纤毫毕现的银面铜镜…… “行了,别臭美了,”巧巧掩嘴笑道:“赶紧过去吧,大家都等着你呢!” “好吧。”赵昊接过巧巧递上的洒金扇,张开摇了摇,却感觉有些装过头了,便丢还给她,空手出门去了。 ~~ 等他到了前头,酒楼里里外外早就站满了人。 除了方掌柜两口、高家父子、余甲长父子、老哥哥赵锦,吴玉夫妇,还有雇来的两位大厨、四个帮厨、四个跑堂,都在酒楼门口恭候东家的到来。 街坊四邻们也过来看热闹,见到赵昊便没口子道贺,看上去就像今天开业一般。 “老板来了,快放鞭!”余鹏忙高声吆喝道。 便有精壮的汉子点燃了满地红,噼里啪啦、烟雾缭绕、红屑满地、十分喜庆。 酒楼的楹联早就挂好,只是覆着红绸,不知内容。待将匾额挂起,酒楼便算是万事俱备、只待开业了。 赵昊捂着耳朵,看着高武和吴玉踩着梯子,将覆盖着大红绸缎的匾额,稳稳挂在了酒楼的门楣上。 鼓掌叫好声中,赵昊邀请街坊们进店参观。 只见这家铁匠铺改建的酒楼,已经完全看不到打过铁的痕迹,原来积着厚厚煤灰的三合土地面,铺上了刚刷过桐油的红松木地板。墙面也粉刷一新,挂着各式各样的字画。 大堂中,只摆了六张红酸枝的八仙桌,桌与桌之间的距离十分宽敞,各配了八把舒适的圈椅后,还可容纳两人并排行走。 最终,方掌柜还是听从了赵锦的建议,将柜台往后撤了三尺。这样减了三张桌子后,让大堂看上去十分宽敞。而且还能在柜台对角处,设一个尺许高的木台,作为琴师的演奏场所。 鸡翅木的宽大柜台后,悬空装着一个博古架似的酒架子,上头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式美酒,让人一进来就被勾起酒虫。 蔡家巷的街坊们,何曾进过这等高雅讲究的酒楼,一时都有些束手束脚,唯恐碰坏了、弄脏了哪里。 “大家随意点就好。”赵昊满脸春风的招呼着众人上楼道:“还指望大家多提意见呢。” 说得就像他会听似的…… 上楼的楼梯被擦得纤尘不染,楼上是被分隔开来的四个雅间,分别名曰‘春、夏、秋、冬’。 赵昊还没来得开口炫耀,便听酒楼门口传来一阵嘈杂詈骂声。 紧接着,就听几个破锣嗓子在楼下吼道:“还不快让开,官差办事!” “敢拦着差爷,想造反吗?!” 街坊们全都望向赵昊,赵昊却若无其事的笑道:“一点小事,掌柜的会处理好的,我们继续。” 说着,便带人上楼,去显摆他四个雅间的不同之处…… ~~ 酒店楼下,气氛已十分紧张。 上元县的官差李九天,带着八九个白役,想要闯进店中。 高武带着几个汉子拦在门口,不许他们进去捣乱。 “高武,别给脸不要脸,你现在是草民一个,敢阻拦县里办差?” 那李九天用鼻孔看着高武,不屑哼道:“再不让开,锁你去蹲班房!” 高武冷笑一声,拎起了鸡翅木的门闩。 “有本事你打啊。”李九天指着自己脑袋上的方形平顶帽。“打一下,非但你这破店开不成,还得吃一辈子牢饭!” 高武一阵咬牙切齿,终究没有挥下这一棒。 “不敢打是吧?”李九天得意洋洋的把脸一沉道:“不敢打就让开!” “李九天,你存心捣乱是吧?”余甲长脸色不善的上前,对那李九天道:“门摊银已经交了,也跟六房报备过了,你还想怎样?” “跟六房报备就完了吗?”李九天掏掏耳朵,吹下小指的耳屎,冷笑道:“孝敬我们三班官差的银子,怎么一文都没见?” “就是,咱爷们一文钱俸禄都没有,就指着这点孝敬过活。”那些手持水火棍的白役,也鼓噪帮腔起来道:“让咱们喝西北风,你们也得一起饿肚子!” “好好好。”今天大喜的日子,方掌柜不想多纠缠,忙摸出五两银子,奉到李九天面前。“差爷往后多照应……” 李九天接过银子掂量一番,忽然把脸一沉,骂道:“打发要饭的呢!” 其实五两银子已经很多了,一般这种店铺开张,最多孝敬个二三两,也就过去了。 但今天李九天可不只是来要钱的! 第七十九章 双喜临门 一个月前,李九天带人去方家早餐摊强征暴敛,结果被赵昊一阵装腔作势给唬住,还以为遇上哪家微服私访的公子了。 搞得李九天灰头土脸,赔尽不是,像狗一样夹着尾巴逃回了县衙。 结果回去一打听,原来那小子不过是个老监生的儿子,父子俩就住在蔡家巷里,兴许有两个破钱,但绝对没有背景。 有背景谁会住这破地方?这破地方最有背景的,就是他这位背靠县衙的李九天,李大官差了! 上元县的县太爷,将县城分成若干辖区,命正式差役各管一区,一应治安、捕盗、收税、火灾等大事小情,全由这名差役,带着若干白役负责。 李九天便是蔡家巷和临近几条街道的负责人,素来将这片区域视为自己的禁脔。结果,他居然被个无权无势,只有俩小钱的孩子,给狠狠打了脸。 这场子要是找不回来?他往后还怎么在这片作威作福? 正盘算着该怎么收拾这小子的时候,手下的包打听报告说,那姓赵的小子,居然和几个街坊合伙,开了个小酒楼。酒楼虽小,但看店面装潢应该砸了不少钱进去。 这下李九天不愁没法收拾赵家小子了,他也不立即动手,而是耐心等着酒楼开张。这个点儿动手,一下就掐住赵小子的七寸,看他还怎么嚣张? 今日李九天正在巡街,听着这里放鞭,便错以为酒楼是今日开张,马上兴冲冲点齐手下过来砸场子了。 他存心报复,五两银子怎么看得上眼? “差爷,小店还没开张呢,五两银子已经不少了。”方德陪着小心,好话说尽道:“还请差爷高抬贵手,往后若侥幸买卖不错,自有孝敬。” “少他娘的来这套!”李九天指着方德的鼻子,啐道:“就你这开一家倒一家的倒霉样,还有往后?今天不拿出一百两银子来,就别想开张!” “你抢劫呢?!”赵锦怒不可遏,从店中冲出来,指着李九天骂道:“老夫要去县里,告你扰民滋事、敲诈盘剥!” “贼配军,你唬谁呢?”李九天把脸一沉,一把揪住了赵锦的领子,举手就想给他一耳光。 高武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用力一捏,李九天登时变了脸色。 “疼疼疼,你们都瞎了吗?还不给老子上!” 那些白役也是在这一带横惯了的,听头目杀猪似的嚎叫起来,便举起水火棍要打高武。 吴玉举起了他的七尺木棒,其余壮汉也脱掉上衣,露出了别在腰间的短棒! 场面混乱不堪,一场混战一触即发。 忽然,二楼的窗户被猛然推开,赵昊扶着窗台露出头来,狠狠啐一口道: “啐,李九天,你想死吗?!” 李九天刚挣脱了高武的控制,冷不防被赵昊的口水吐在额上。 他恼火的一抹额头,指着赵昊破口大骂道:“姓赵的小子,你还跟我在这儿充大头!赶紧给老子滚下来磕头,不然我让你家破人亡!” “你赶紧给本公子跪下磕头,再对我老哥哥喊三声‘爷爷饶命’,”赵昊却毫不理会他的威胁,针锋相对的骂道:“不然,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呵呵,你这死孩子,吃了疯药不成?”李九天气极反笑,指着赵昊问身边白役道:“怎么处置这小子?” “抓回去,让他好好尝尝咱爷们的手艺,看这小子到底嘴硬还是骨头硬!”白役们鼓噪起来。 “愣着干什么?上啊!”李九天一挥手,指着拦路的高武道:“现在是官差办案,谁阻拦就一起抓回去!” “不用怕,他马上就倒霉了。”赵昊却混不在意的大笑道:“李九天,我数十个数,再不跪下,神仙都救不了你了!” “呵呵,我还真信了你的邪!”李九天抱着胳膊仰着头,也对赵昊大笑道:“数啊,数完老子不倒霉,你就自己从楼上跳下来。” “好,那我开始数了。”赵昊便笑嘻嘻的倒数计时道:“十、九、八……” 李九天看看左右,与白役们笑成一团,都想看看这小子如何收场? “六、五、四……” 谁知赵昊还没数完,一声静街号炮便在众人身后炸响。 看热闹的老百姓,马上闪身让出了大道。 李九天茫然回头,只见队穿着红色号衣的官差,敲着开道锣、打着风宪回避牌,护送着一顶八抬的蓝呢官轿,浩浩荡荡从大石桥方向而来。 李九天看那蓝呢官轿乃是银顶,说明轿子里的大人,至少是位三品官,忙噗通跪在地上,高高撅着屁股,头也不敢抬。 “咦,李九天,我还没数完呢。”赵昊笑嘻嘻的揶揄道。 李九天这时候哪敢斗嘴?万一被那些护卫认为不敬大人,可是要被掌嘴的。 ‘待会儿再跟你算账……’ 李九天恨恨的暗道一句,他以为这位大人是过路的。 哪有三品大员会跑到蔡家巷这种穷地方? 孰料,那位大人的轿子,居然稳稳落在了酒楼门口。 “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谢公在此,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长随高唱一声,掀开了轿帘,下来一位头戴乌纱官帽,身穿绯红官袍,胸前补着獬豸的御史高官。 酒楼内外鸦雀无声,那位副都御史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一眼就看到了立在那里,微微颤抖的赵锦。 “老前辈,受苦了……”那三品御史居然朝赵锦深深一揖。 跪在地上的李九天,用余光瞥见这一幕,险些吓得昏厥过去。 为什么三品大员要给个贼配军作揖啊?我刚才还揪着他领子要打耳光来着…… 那一刻,赵锦整个人是呆滞的,都忘了还礼,甚至没听清来人在说什么。 他眼中,只有过去十四年的风霜雨雪,诸般苦难…… 众人却清清楚楚的听那御史沉声说道: “钦差已经到了南京,向吏部、刑部、兵部宣旨,据先帝遗诏,宥免自正德十六年四月至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因建言得罪诸臣,存者招用、殁者恤录。故嘉靖三十二年元月,因日食驰疏劾严嵩罪被罢官充军之赵锦,自即日起无罪开释,官复原职!” “官复原职……”李九天瘫在了地上。 ps.周日第一更送到了,为起复的老哥哥求一些推荐票啦~~~~ 第八十章 官复原职 良久,那位副都御史才握住赵锦冰凉的手,对他温声道:“老前辈,还不向北谢恩?” “啊,是……”赵锦这才如梦方醒,赶忙朝着京师方向跪地重重叩首:“臣赵锦,叩谢先帝宽宏,叩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到赵锦谢恩完毕,副都御史又扶他起身,满脸亲切道:“当年老前辈为民请命时,晚辈还在六部观政,当时就极仰慕老前辈的风骨。因此这好消息一到,晚辈便抢着来给老前辈道喜了。” “呃,好好,多谢大人。”赵锦似乎如在梦中,整个人都懵懵的。 赵昊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先让方德端了盘碎银子出来,充作给随员的赏钱。又朝那副都御史作揖,请他进店吃茶休息。 “这位是?”那副都御史看看这少年,以为是赵锦的子侄,是以十分客气。 “这是舍弟。”赵锦这才回过神来,拉着赵昊的手引见道:“这些年多亏了舍弟和街坊们照拂,老朽才能熬到今天。” “原来是,赵……贤弟。”那副都御史心里一阵别扭,但还是跟赵昊以平辈见礼。 转念一想,同宗同族还有叔叔比侄子小的,这也算不得什么。他便微笑的问道:“今日好似是酒楼开业啊,怎么方才听长随说,这里好似出了乱子?” 不然,他的随从也不会放静街号炮。 “是啊,有官差欺负我们兄弟,上门索要一百两茶水钱,否则便不让开张。”赵昊笑嘻嘻的看一眼快昏过去的李九天道:“这不,我兄长与他理论,他竟骂我兄长贼配军,还要打他来着……” “什么!?”那副都御史登时变了脸色,指着烂泥似的瘫在地上的李九天,喝道:“果然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居然胆敢辱骂殴打朝廷命官!来人呐,给我架起来,掌嘴!” 腰悬朴刀的随从如狼似虎般扑上来,将那求饶不迭的李九天架起来。 然后有人戴上了个厚厚的牛皮手套,挥起巴掌来,啪啪的扇在李九天的脸上。 “哎呀,啊……” 李九天惨叫声中,嘴巴腮帮子便一片青紫,又几下,便口鼻流血开了。 掌嘴之后,那副都御史又吩咐长随道:“持本官名刺,将这狗杀材送去县衙,请知县严加惩治!” “是!”长随便一挥手,让手下拖着死狗般的李九天,跟他朝上元县衙方向去了。 至于那帮白役,自然早就散的一干二净,可没人会陪李九天一起倒霉。 ~~ 收拾完了李九天,赵昊又再次邀请那谢大人入店内吃茶,谁知谢大人却拱拱手道:“愚兄公务在身,改日叨扰吧。” 他又拍了拍额头,对赵锦笑道:“险些忘了正事。” 说着他一挥手,便有两名吏员,捧出折叠整齐的官袍乌纱、官靴革带等全套官服。 “明日正好初一排衙,老前辈应卯时,总宪大人会亲自颁发告身的。”谢大人将官服郑重的递到赵锦手中,说完便告辞上轿,连一杯茶水都没喝,更别说吃饭了。 “这会不会有些失礼?”看着远去的大轿,余甲长问赵锦道。 “御史嘛,都是这样。”赵锦抚摸着怀里青色的官袍,笑着答道:“往后,你也不能随便请我吃饭了。” “那进自家酒楼总不犯法吧?”赵昊笑问道。 “还是一样要避嫌的。”赵锦苦笑着摇摇头。 “这不还没开张吗?”赵昊把赵锦拉入店中,笑道:“是做弟弟的给老哥哥庆贺起复,这下总行了吧?” “这样可以……”赵锦这才跟他进了店。 又听赵昊对众乡亲道:“诸位高邻一起进来,今天双喜临门,我请大家吃酒了!” 街坊们兴高采烈涌进了酒楼,不一会儿,就坐了个满满当当。 今日赵昊本就计划,请乡亲们在酒楼吃个饭,算是为明日营业做个预演。毕竟酒楼上下十几号人,不提前磨合好了,明日肯定要手忙脚乱的。 很快,伙计们便端着大木托盘,将早就预备好的冷碟端了上来。 后厨中,帮厨也烧旺了灶火、备好了食材,大厨开始热火朝天的煎炸焖炒起来! 一切菜式,都与明日的菜单完全相同。唯一的区别是今天的菜里,没加赵昊秘制的‘极鲜粉’。 但大厨的手艺,上等的食材,做出来的菜肴本身就是一道道美食了。吃得街坊们赞不绝口,纷纷表示日后一定常来照顾生意。 这话听得方掌柜等人是哭笑不得,若让街坊们知道老板的定价,怕是要拍桌子骂娘了吧? “原来公子不让加料,是一片善心啊。”余甲长靠在柜台旁,小声对方德笑道:“不然他们下半辈子,吃什么都觉着没味道。” 方德深以为然点点头,看着街坊们纷纷向赵昊赵锦兄弟敬酒,他赶忙对余甲长道:“快拦下来,赵老……大人明日一早排衙,可不能喝醉了。” 向赵昊敬酒就更胡闹了,他还是个孩子啊…… ~~ 过午,街坊们酒足饭饱,纷纷告辞。 巧巧妈和四丫便带着伙计们开始收拾残局,方掌柜和高老汉、余甲长三个,则根据今日暴露的问题,抓紧时间察遗补缺。 赵昊素来不管杂事,便让高武搀着醉醺醺的赵锦回去迷瞪,他自己也累了一天,得赶紧补个觉。 等午睡起来,已是红霞满天,赵守正也回家了。 倒不是国子监放学早了,而是天更长了、夜更短了,赵二爷才终于不用来回路上披星戴月而已。 听到赵锦官复原职的喜讯,赵守正欢喜极了,就像他自己当了官一般,激动的在堂屋中搓手叫道: “巧巧,让你爹送桌席面过来,再拿一坛女儿红,我要好好给老侄子庆贺庆贺!” “父亲,你馋酒就直说。”赵昊忙拦住道:“我老哥哥明日一早排衙,可不能吃酒误事。” “无妨无妨。”赵锦却一摆手道:“难得高兴,愚兄好好陪叔父喝一杯,今晚不用读书了!” “那感情好!”赵守正登时乐不可支。 只是酒过三巡,赵守正难免又替老侄子打起抱不平来。 “朝廷太不够意思了,委屈了老侄子这么多年,也不给升个官补偿一下,居然还让他当个芝麻绿豆似的七品御史……” “唉,能侥幸蒙恩平反复官,我已经心满意足了。”赵锦摸着花白的头发,唏嘘道:“一个老头子了,还指望什么?” 赵昊却笑道:“老哥哥休要如此悲观,我看你印堂发红,吉星高照,连升三级、指日可待!” “哈哈,那承贤弟吉言了……”赵锦只道赵昊说笑,也没往心里去。 殊不知,赵昊的说法还是保守了…… ps.第二章送到,求推荐票求章评啊~~~和尚在努力码字,上架一定爆发啦~~~~ 第八十一章 七品官的体面 翌日天不亮,赵家小院中便已灯火通明。 巧巧四更天就过来忙活开了,赵锦早早起身吃过早饭后,便在方文的帮助下梳洗打扮,穿好了官靴官袍,系上了久违的革带。 待到他手捧着乌纱帽走出东厢房时,赵昊父子也早就等在院中了。 “哈哈,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赵守正抚掌笑道:“老侄子看着都年轻了十岁。” 赵昊指着门外一顶四抬大轿,笑道:“兄长请上轿。” “有劳贤弟了。”赵锦感激的握了握赵昊的手,他正发愁该怎么去衙门应卯呢?堂堂七品官,步行太不体面了。 至少也得有头毛驴骑一下吧……事实上,绝大多数御史、以及两京各清水衙门的七品官,根本坐不起轿子,甚至没钱养马,只能骑头毛驴、让个老仆打伞牵驴凑合一下。 只是这般寒酸的穿街过市,是要被笑话一路的。 赵锦发愁了半宿,没想到赵昊已经不声不响,全都帮他安排好了。 而且是四名穿红的轿夫,还有一个打罗伞的伞夫,以及打着‘风宪’灯笼开道的余鹏。 “时间仓促,只能先租了顶轿子凑合用着。”赵昊笑着招呼余鹏过来道:“我跟老甲长商量着,就让余鹏先给老哥哥充几天长随,将来哥哥寻到称心的,换他回店里便是。” 这下好了,一位七品官应有的体面,一样不缺了! “贤弟真会疼人,愚兄真是后福不浅。”赵锦感动的热泪盈眶,只觉这贤弟是世上对自己最好的人。 “自家兄弟,说这些就见外了。”赵昊笑着将他送进轿中道:“兄长快快出发,不要误了时辰。” “好,晚上见。”赵锦朝他招招手,这才缓缓放下了轿帘。 “起轿……”余鹏便高唱一声:“御史老爷上街了!” 轿夫便稳稳抬起轿子,在一对灯笼的引导下,缓缓出了蔡家巷。 看着赵锦的轿子远去,赵昊长长松了口气。 他其实有些担心,赵锦是那种能共患难,不可同富贵的势利小人。万一这厮睡一觉起来,不认自己这个小弟弟了,那这冷灶岂不白费了柴禾? 好在,赵锦非但没生分,反而更加亲热了。 赵昊揉着被他握得生疼的手背,把心放回了肚子了。 等他转头时,发现赵守正还伸长了脖子,在目送着赵锦的轿子远去。 “父亲居然和兄长感情如此深厚?”赵昊不禁奇道。 “我是羡慕他的轿子。”赵守正直咽口水道:“你爹我坐了十几年,陡然间没得坐,心里空落落的。” “这得靠父亲自己啊。”赵昊便语重心长的教育道:“你现在不过是监生,就算我给你买了轿子,你能坐着去上学?” “那不能,被苟学正看到,会骂死我的。”赵守正苦笑一声,狡黠道:“当初我都是让人在牌坊外落轿,然后自己走进去。” “跟做贼似的,有什么滋味?”赵昊翻翻白眼,闷声道:“等你中了举人,我马上给你买一顶全新的轿子,再把轿夫伞夫配齐!” “唉……”赵守正闻言却忽然神情一黯,刚要说点什么,旋即想起今天是儿子的好日子,便硬生生打住话头,揽住赵昊的肩膀笑道:“你就等着破费吧!” 父子俩说着话回到院中,巧巧便将早饭端了上来。 今天要准备两拨早饭,巧巧便包了小馄饨,配上用骨头熬得汤底,再加一点点极鲜粉,配上翠绿的葱花,吃得父子俩十分熨帖。 “巧巧做饭是越来越好,得加钱了。”赵守正一边刺溜刺溜喝着汤,一边没口子夸赞道:“你这才来几天,我都胖了好几斤。” “老爷不嫌弃就好。”巧巧捂嘴直笑,得意的看看赵昊,期待他的夸奖。 赵昊却定定看着前头已经亮灯的酒楼,开始担心起,雪浪那厮到底能不能,将南京城的老饕请来…… 只要人来了,他就有信心震住他们。可要是人没来,他就是使出浑身解数,也没人买账啊? 见他根本没反应,巧巧郁闷的嘟嘟嘴,捧着托盘下去了。 “咦,好香好香……”这时范大同从外头进来,正好跟巧巧碰了个照面,他顺手就将托盘上的大海碗捧了下来。 那海碗里,是巧巧预备给父子俩加的馄饨,父子俩吃饱了还剩大半碗呢。 范大同便捧着大海碗,拿着调羹哧溜哧溜吃起来。 赵守正看他难得捯饬一新,头上居然还戴了新唐巾,不禁奇怪道:“贤弟,你要去相亲吗?” “噗……”范大同险些一口喷出来,忙用手捂住嘴,这才没浪费了嘴里的馄饨。 好半晌,他费劲的咽下吃食,对赵守正笑道:“这不奉了贵公子的命,来给酒楼当迎宾的吗?” “哦。”赵守正恍然,端详范大同半晌,方点点头道:“你油嘴滑舌会来事,干这个正合适。” “兄长,这不像是在夸人啊?我好歹是个监生来着。”范大同一边喝汤一边抗议。 “监生?你去坐了几回监?”赵守正瞪他一眼道:“我看你今年,又想弃考了。” 范大同也就一开始,陪赵守正去坐过几天监,很快便受不了拘束。反正他和赵昊也混熟了,不用赵守正领着就能上门蹭饭了,便索性不再去国子监露面,饿了就直接过来吃饭,不饿就几天见不着人。 不过最近赵昊酒楼用人,他还是往这跑得挺勤的。 三人吃完饭,外头天色大亮,便一起来到前头味极鲜酒楼。 只见晨光中,一个纤眉细目,瘦弱如柳的少女,抱着具七弦琴在酒楼门外驻足。 “店里还没开门。” 看门的吴玉拦着不让她进去、只听她音如莺啼,十分动听道: “奴家马湘兰,是你东家请来的琴师。” 远处,赵守正吃惊的张大嘴巴。“马什么兰?” “马湘兰啊。”范大同嘴巴张得比赵守正还大。“她还真来了啊?” 两人同时望向赵昊,却见赵公子换上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背着手走到店门口,对吴玉道:“不错,是我请的人。” 吴玉赶忙让开去路,那马湘兰闻言面现惊讶之色,显然没想到赵昊才是个半大小子…… 但那抹惊讶转瞬即逝,马湘兰很快调整好了情绪,朝赵昊娉娉婷婷的福一福。 赵昊点点头,带她进去店中,指着那角落的木台,微笑道:“今天辛苦马姑娘了。” 说完,赵昊便施施然上楼去了,没再多说一句话。 马湘兰略显错愕的呆了少顷,这才款款走到木台上,将七弦琴摆正,在杌子上坐好。 试了试音、调了调弦,她便双手漫拢,弹奏起一首轻快的琴曲。 ps.新的一周求推荐票求章评啊~~~和尚今年过年不休息,为大家天天码字啦,不知客官们感动不? 第八十二章 光头、词爹、马姑娘 那琴声如山间溪水一般,欢快愉悦、叮叮咚咚,转眼便浸润了酒楼的每个角落。 正在后厨忙碌的主厨、帮厨,正在摆放碗筷的伙计,正在柜台后检查菜单的方掌柜,乃至在门外站岗的吴玉,无不感觉十分愉悦。头天营业的紧张心情,也不由自主放松下来。 方掌柜看看那弹琴的女孩,不禁对范大同直竖大拇指,小声道:“东家就是东家,请来的琴师竟有秦淮河畔的水准!” “你这不废话吗?”范大同撇撇嘴道:“那是马湘兰啊。” “啊?”方掌柜不禁张大了嘴巴,他酒楼出事前,经常邀请秦淮歌伎登门表演。那时候马湘兰便已经是他家请不起的角儿了。 这一年多过去了,以马姑娘的才情技艺,怕是会更火了吧?怎么可能屈就于,他们家这个小小的酒楼呢? “东家到底出了多少钱?”吃惊之后,方掌柜又开始心疼,暗道肯定是开了天价,才会打动马湘兰。 “我说一文钱没出,你信吗?”范大同捻起柜台上摆放的蜜饯,丢一颗到嘴里。 “别开玩笑。”方掌柜自是不信的。 “还真没开玩笑。”范大同撇撇嘴道:“人是我去请的,我还不知道吗?你们东家给马姑娘写了一封信,马姑娘看完信,眼圈就红了,然后就一口答应,说来这不就来了?” “嘿,东家不愧是东家啊。”方掌柜想破脑袋,也想不透赵昊到底施了什么法术,居然能让马湘兰着了魔似的跑来弹琴。莫非是下了蛊不成? ~~ 二楼雅间中,赵昊立在窗前,安静听着那优美欢快的琴声,心里的那一丝丝忐忑也消失不见了。 “儿子,你这酒店也不接受散客。”赵守正站在一旁,有些替他担心道:“万一请的人不来,今天岂不要抓瞎?” “父亲多虑了,不来是他们的损失,不是我味极鲜的损失。”赵昊却自信满满的微笑道。 就算雪浪今天带不来人又如何?只要有极鲜粉在,味极鲜酒楼火爆是一定的,只是迟一天早一天而已,有什么大不了? 大不了免费十天,再让唐胖子拉些同行过来,就不信那些吃腻了普通菜肴的徽商,会不买本公子的账? 想到这,他心情放松下来,转身朝楼下喊道:“伙计们,打起精神来,开门营业啦!” “好嘞!”楼下众人齐声应和,精神为之一振。 “东家,还没揭匾呢。”方掌柜苦笑着提醒一声道:“请东家和老东家一起揭匾!” “好。”赵守正闻言迈着四方步,背着两只手,架势十足的下楼去了。 店门口,伙计又放了鞭。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赵昊和赵守正父子站在酒楼门口,各持一根红绸带向下一扯,便将覆在匾额上的大红绸缎扯了下来。 只见黑檀木的匾额上,‘味极鲜’三个遒劲有力的烫金大字分外夺目! 方掌柜和余甲长又将覆盖在楹联上的红绸揭去。 “嚯!”便听一声惊呼响起,有人高声念道: “名震塞北三千里,味压江南十二楼!好大的口气啊!” “味极鲜!这酒楼的名字好霸道!我大明地大物博,珍馐百味,谁敢大言不惭占个‘极’字?” “今天咱们得尝尝看,他家要是占不住,我非得把这个字给他糊上!” 酒楼众人闻声望去,便见说话的,是几个骑着高头大马,文士打扮的男子。 他们身后,还有大队的马车轿子从大石桥缓缓驶来。 这阵势登时就把方掌柜他们震住了,这蔡家巷哪来过这么多有钱人? 赵昊却心下一松,知道雪浪没有辜负所托。 果然,便见一颗锃亮的光头,从当先一辆马车上探出,朝那几个男子笑道:“诸位,就是这里,咱们进去吧!” “咦。”一个穿黑花缎圆领袍、头戴唐巾,举手投足间透着股洒脱劲的男子,奇怪问雪浪道:“法师不是说开诗会吗?怎么跑到酒楼来了?” “而且还是家新开张的小馆子。”其余文士也大惑不解,满怀期待的看向雪浪。“法师行事真是出人意表,每次都让人期待万分啊。” 蔡家巷这种破地方,他们平素是绝迹不会踏足的。 得亏雪浪平日里行事格调极高,众人才没有生气,而是觉得他要玩什么新花样。 “呵呵,诸位请看。”雪浪一指站在酒楼门口的赵守正,笑道:“还认得此公乎?” “哎呀,这是……”众人一看到赵守正,先是一愣,旋即惊喜大笑道:“原来是词爹在此,怪不得怪不得!” 众人竟纷纷下马下轿,争相与赵守正抱拳行礼。 赵守正忙还礼不迭,心中难免得意,我什么时候这么有面子了? 他那天在大报恩寺装完逼就跑,却不知道自己造成了多大的震动——《蝶恋花》一鸣惊人,让他的狂士做派深入人心。加之雪浪法师居然弃满场来宾不顾,追着他一去不返,就更加让众人印象深刻了。 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那首《蝶恋花》,实在太火了。已经从大报恩寺传到了秦淮河畔,又传遍了金陵城。 可谓有宴席处,必唱《蝶恋花》……也就是蔡家巷全都是大老粗,才没有流传过来。 如今不知多少人,挖空心思想要见见这首词真正的作者。见到了词爹,自然就有希望见到那块一直深藏不露的,大明诗坛遮羞布了! 想见遮羞布,当然要先跟词爹搞好关系了。 是以这些名流士子、举人进士纷纷折节下交,与赵守正称兄道弟起来。 雪浪笑眯眯看着这一幕,心说赵施主啊,赵施主,这下看你还怎么藏得住…… 他刚想去寻赵昊,忽然被人一把拽住,不由分说就将他拖进了酒楼。 等来宾们与赵守正寒暄过后,才发现不见了雪浪法师。 “法师已经上楼去了。”范大同满脸堆笑的邀请道:“请诸位入内吃茶,待会儿法师就会下来说话。” 众来宾不疑有他,便相互谦让着进去了酒楼。没想到这家店里的装潢还挺典雅精致,墙上的字画也很见水准,绝非一般文人的手笔。 众人正想瞧瞧,这些字画到底出自哪位高人之手时,忽听有人惊叫起来。 “我没看错吧,这不是马姑娘吗!” ps.求推荐票啊~~《小阁老》有奖竞猜第三期开始喽,大家猜猜赵昊给马湘兰信里写的是哪首诗?这期难度不小,所以奖金翻倍哦~~~另外第一个猜出来的,送签名书一本;) 第八十三章 蹭热度的雪浪僧 味极鲜酒楼内。 惊呼声中,众人纷纷揉着眼睛,一副活见鬼的神情。 但见那立在琴台上,朝他们微微欠身的少女,身材纤细如弱柳扶风,眉目妍秀若春柳早莺。虽不算是绝色美女,却神情开涤、清雅脱俗至极,让人观之便心情愉悦。 不是那秦淮河畔,等闲难一见的清倌人马湘兰,又是哪个? 这些文人士子、阔少豪客骨子里就是贱,越是看不到,摸不着的鲜花就越是稀罕。此刻见到老让他们吃闭门羹的马湘兰,居然出现在这家小小的酒楼中,顿时生出一种不真切的感觉来。 “掐我一把,是不是在做梦?诶,你别真掐啊!” “我知道了,肯定是雪浪法师请马姑娘来的。”有人便一抚掌道:“不愧是雪浪法师,居然能请动马姑娘的大驾。” “奴家并非法师请来的嘉宾,”却听马湘兰轻启朱唇,音如莺啼道:“我是这酒楼的琴师。” “啊?”众人震惊的合不拢嘴,没想到她居然是被这小酒楼的东家请来的。 马上有人大声道:“马姑娘,不管他们出多少钱,我出双倍请你到我家驻唱!” “我出三倍!” “五倍!”这些资财丰厚的五陵少年,不分场合的争强好胜起来。 “东家没出钱,我是自愿来弹琴的。”却听马湘兰微笑道:“诸位请勿争执,若是想听湘兰弹琴,常来味极鲜赏光便是。” 说着她款款坐下,轻拢琴弦,琴音一起,一众文士便安静下来,各自找地方坐下听琴开了。 “这马姑娘还真敬业啊……”赵守正不禁对方掌柜小声赞叹道:“只要她在这儿一天,味极鲜就不愁买卖。” “嘿,谁知道人家能来几天?”方掌柜不禁苦笑,他可不相信名满秦淮的清倌人,能长久屈就在这小小蔡家巷。 ~~ 雪浪被高武强行拽进了,楼上那叫‘春’的雅间内。 赵昊早就等在那里,抱着胳膊、黑着脸,看着这个可恶的光头。 “赵施主,你这是为何?”雪浪整理着锦斓袈裟的褶皱,奇怪问道:“有什么话不能在下头说?” “你搞什么名堂?”赵昊瞪他一眼道:“让你帮忙请老饕来吃饭,没让你请人来开文会!” “请吃饭哪有开文会上档次?”雪浪却一脸理所当然道:“贫僧在金陵城,从不参加饭局,更不会请人吃饭,俗,俗不可耐。” “那天你还要吃锅边素……”赵昊翻翻白眼,信了他的大头鬼。 “赵施主当然是例外了。”雪浪笑笑,打岔过去道:“再说,赵施主吩咐的事情,贫僧岂会怠慢?今天请来的这几十位,可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既爱吃,又有钱,朋友还多,且都名声在外,如果你能征服他们,让他们帮你扬名,这味极鲜一夜之间就会声噪金陵的!” “这还差不多……”赵昊神色稍霁,看看外头天色,离中午还早着呢。“那你去招呼他们吧,我让掌柜的早点开饭。” “赵施主身为店东,居然不想现身?”雪浪瞪大眼睛。 赵昊又白他一眼,心说这和尚不坑死自己是不算完了。 但今天还得指望雪浪帮着撑场子呢,他只好耐下性子,对雪浪假笑道:“和尚好不懂事,你道他们看见我,真会高兴吗?” “怎么会不高兴?”雪浪不解的反问道:“贫僧每次看到赵施主,都发自内心的感到无比愉悦。” “咳咳,那是你。”赵昊只好耐着性子瞎扯道:“因为你是出家人,不争强好胜、没有名利心,但楼下那些俗人,都年轻气盛、争强好胜,若是让他们知道,《蝶恋花》是个十四五岁的毛孩子所做,他们肯定很失落。” “那怕是难免失落。”雪浪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就连贫僧,在看了赵施主那五首诗后,都觉得自己以后,还是不要再妄称什么‘诗僧’了。” “那倒不必,你叫你的。”赵昊干咳一声,最后道:“他们一失落,就会食不甘味,那我辛辛苦苦做好的美食?岂不明珠暗投了?” “有道理,有道理。”雪浪不住颔首道:“是贫僧考虑欠妥了,赵施主不想现身是对的。” “对吧。”赵昊暗暗擦了擦汗,打开门推雪浪出去道:“去帮我好好招呼客人。” “且慢,贫僧还有一言。”雪浪走到门口,却忽然站住道: “赵施主不露面可以,但请赐诗一首,以壮今日诗会。” “你不是还有五首吗?”赵昊手上加劲。 雪浪便双手把住门框道:“那五首已是昨夜星辰,还请赵施主今日再绽芳华。” “都说了,我不会作诗。”见力气还不如这个俏和尚,赵昊郁闷的放弃了关门。 “施主,贫僧也是为了我大明诗坛,多添颜色啊。”雪浪虽不敢再进去,却还在门口喋喋不休道:“还请施主赐下一首,贫僧保证一月之内,不再求诗。” 顿一顿,他又有些无赖道:“不然,贫僧就不下去了。” “三个月不准烦我。”赵昊知道今天不拿点东西出来,是打发不了这秃驴了。 “成交。”雪浪大喜过望,想要进去雅间,赵昊却砰地关上了门。 雅间里,是备有文房四宝的,以供食客们兴之所至,留下墨宝。赵昊便胡乱写了首诗,从门缝递出去道: “拿去,休要再来烦我!” 雪浪如获至宝,迫不及待拜读起来。 “不是逢人苦誉君,亦狂亦侠亦温文。照人胆似秦时月,送我情如岭上云……” “好诗好诗,‘照人胆似秦时月,送我情如岭上云’。赵施主果然天纵奇才,信手拈来便有如此佳句。” 雪浪摇头晃脑的品啧好一会儿,才看到下头还有一行小字《赠大报恩寺雪浪法师》,原来竟是那赵施主写给自己的! 法师心一热、脸一红,喃喃对雅间内的赵昊道:“贫僧惭愧,贫僧做得还很不够,贫僧以后会对赵施主更关心的。” “给我下去!”只听里头的赵昊抓狂道:“再废话一句,我就把这诗送给旁人!” “那可不行!贫僧名垂青史,就靠着这首诗了!”雪浪被击中了七寸。唯恐赵昊会反悔,他赶忙收好诗笺,逃也似的下了楼。 人想靠诗词出名,除了做诗人之外,还可以做诗人的朋友,一旦被诗人在诗中提及,自然也就随着诗人的作品流芳千古了。 好比汪伦、李龟年、元二等人。 但雪浪法师不知道的是,他其实靠自己就可以千古流芳了,根本用不着去蹭赵公子的热度。 ps.第一更送到,求推荐票求章评哦~~~ 第八十四章 以后吃不到了怎么办? 马湘兰一曲终了,那雪浪也满脸喜色从楼上下来。 众文士便七嘴八舌问道:“法师,可请词杰现身一晤?” “是啊是啊,词爹既然在此,词杰想必也就在左右。” “不巧,小赵施主今日并不在家。”雪浪既然得了好处,自然要替人消灾了。 “不过无妨,只要常来这味极鲜吃饭,早晚会遇见他的。” 果然是拿人手短、吃人嘴短,雪浪和尚居然也俗气的替酒店招揽起生意来。 “酒楼开业他都不在,往后怕是碰上也难。”来宾们颇为扫兴,怏怏说道。“唉,我们就是再来,也是冲着马姑娘来的。” 雪浪一看有些冷场,心说自己若是砸了味极鲜的招牌,如何做得赵施主的‘秦时月’和‘岭上云’?便轻咳一声道:“诸位稍安勿躁,小赵施主虽然不在,却留诗一首,以飨来宾。” “那太好了,快快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宾客们这下来了兴致。 “诸位且听。”雪浪整整衣襟,便饱含感情的朗声吟诵道: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 听完首联,众文士小声议论道:“这次是首诗……” 说完,众人便正襟危坐,鸦雀无声。词传情、诗言志,听诗和赏词的态度,是完全不同的。 “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雪浪又低沉的吟诵出颔联。 大堂中的气氛登时为之一肃,人人面现凝重之色。 便听雪浪一气吟诵出了下半阙: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全诗诵毕大堂中却久久无人喝彩,所有人都呆坐在那里,各自想着心事。 赵守正坐在那里,不知不觉已是满脸泪水,虽然已经读过这首诗一遍,但听雪浪诵来,他还是忍不住悲从中来。 ‘这是我儿写给我的啊!这是我赵守正的半生写照哇……’ “好一个‘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是赵公子写给我们的啊……”那些来宾们也各个鼻头发酸,好些眼眶浅的已经掉下泪来。 说白了,他们这些所谓‘五陵少年’,其实也都是些科场不如意的可怜人。都是二三十岁的大好年华,若不是科场无望,谁会整天浪荡花丛,走马章台? “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来宾们品到最后,却又感受到诗人温暖的善意,这是在告诉他们,除了科举之外,依然可以活出自己的精彩啊! “多谢赵公子点醒。”来宾们这才擦干眼泪,平复了心情。 “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反复品啧间,却也有来宾缅怀起曾辜负的佳人来。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那头戴唐巾、举人打扮的俊朗男子一拍桌子,高声道:“仙居吴康远受教了!可笑我中举以后,便志得意满、荒废学业,今日得赵公子棒喝,明日便回景星岩古刹,学叔父面壁苦读,不到金榜题名日,绝不踏足金陵半步!” 赵昊在楼上仔细听着,本来就埋怨雪浪这厮,为何要擅自换诗,听到这话就更是哭笑不得了。 吴兄莫要如此决绝,我还指望你当回头客呢…… 大堂角落里,马湘兰也掏出帕子擦拭下眼角,方深吸口气,弹一首舒缓的《流水》,帮来宾们平复心情。 ~~ 赵公子的这首《杂感》一出,仿佛给众文士洗涤了心灵一般。 让整个上午的诗会,在极为谦逊克制的气氛下举行。没有不着边际的互相吹捧,更没有厚颜无耻的自我炫耀,是以午时不到就早早结束了。 早就严阵以待的伙计们,马上开始流水般上菜,仿佛生怕客人跑了一般。 其实方掌柜多虑了,在有幸聆听了赵大诗人这首发人深省的佳作后,哪个文士还好意思起身走人?怎么也得给个面子尝尝店里的菜肴,再违心的夸上两句才好收场。 这些吃遍金陵的老饕,对这蔡家巷的小店是不抱什么希望的。待看到端上的冷盘,只是什么酒凝金腿、卤鸭胗肝、水晶肴肉之类的酒楼常见菜式,就更是动筷子的兴致都没了。 雪浪是不吃荤的,见众人不动筷子,在一旁干着急,催促道:“诸位尝尝啊,肯定很好吃的。” 只是他个和尚说出这种话,实在没有说服力。 但众人总要给他个面子,便勉强伸出筷子,夹一片鸭胗或者肴肉,送到嘴里咀嚼起来。 “咦?” 这些老饕嘴巴可是刁到家的,这一尝就马上觉出不一样了。 有人闭目细品起来,有人连伸筷子,分别尝过各式凉菜,却都是默默品尝,无人吭声。 把个在一旁伺候的方掌柜,紧张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这也太鲜美了吧?!”终于,有人率先爆发出一声惊呼,拍案道:“我吃了一辈子卤鸭胗,也没吃到过如此鲜美的味道!” “确实太惊艳了!”众位食客这才回过神来,纷纷没口子夸赞起来道:“这一比较,之前吃的都如嚼蜡一般。” “这味极鲜,实在是名副其实啊!” “这才是冷碟,我万分期待热菜上来,会是什么滋味!” 方掌柜这才将心放回肚中,高唱一声道:“上热菜!” 食客们本来运筷如飞,听到这句话,纷纷搁下筷子,端起茶盏漱口。 第一道菜,各吃凤尾虾! 精美的官窑瓷盅刚端上来,食客们便被那股扑鼻的鲜香所吸引,只觉远非冷盘可比。 食客们各夹一个虾仁,送入口中,登时满嘴的鲜甜,让人忍不住泪流满面。 大河虾的虾仁本就鲜美无比,又与极鲜粉的味道相融合,更是激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奇香! 第二道菜,各吃清汤炖鸡孚! 这道菜本就鸡香肉鲜质酥烂,清汤味醇色洁白,再加上极鲜粉提鲜,简直就是人间绝味! 吴康远舀一勺鸡汤尝一口,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以后吃不到了怎么办啊?我要收回刚才发的誓……” “你还是专心考进士吧,”众人一边贪婪的吃着各自的美食,一边打趣道:“你那份我们帮你吃了。” “就是,你叔父可是落第后闭关千日,三年不知肉味,才一举中进士的。” “你这么贪吃,还怎么中进士?” “天天能吃到这样的美食,给个状元都不换!”吴康远坚定了更改誓约的决心道:“我就在这蔡家巷闭关了,不中进士不踏足秦淮河一步……” “不要脸!”众人哄笑一阵,便又沉浸在美食中,不可自拔了。 ps.第二更送到,求推荐票求收藏啊~~~~ 第八十五章 一叶幽兰一箭花、一日回本顶呱呱 赵昊原先那个时空,两百年后鲁菜能在八大菜系中异军突起、拔得头筹,就是靠了类似的手段。 当时在北京呼风唤雨的鲁菜师傅,清一水来自烟台威海一带,他们将海肠子风干后,碾磨成粉当味精,给其他菜品提味用的,一下子就把其它菜系比了下去。 赵昊所制的极鲜粉,也有同样的功效。让没有被后世各种丰富调味料、添加剂惯坏的老饕们,着实享受了一番酣畅淋漓的味蕾轰炸。 当日共上了八荤四素十二道热菜,每一道都是老饕们吃惯了的菜式,可是这味极鲜酒楼做出来,却道道味道惊艳绝伦,道道让人没齿难忘! 再配上马湘兰的琴声,神仙般的享受也莫过于此了。 夸到最后,众人都已经词穷了,只剩下一个‘鲜’字不断的重复。 就连芦蒿炒香干这样的素菜,都鲜的人恨不得连筷子都吃掉。 他们这才知道,‘味极鲜’这名字,根本就不是店家自夸,只是一种真实的写照罢了。 “‘味压江南十二楼’,我看这话实在太谦虚了。”食客们捧着肚子,回味着那前所未有的美味体验,全都自发的吹捧起店家来。 “不错,大江南北,没有一家酒楼能比得上……” “能在这味极鲜吃过一顿,才能算是此生无憾啊!” “那你别再来了,空下位子我们来!” “不行,我要在这里常包个雅间,先吃到过年再说!” 说到这茬,食客们纷纷望向方掌柜道:“掌柜的,这一桌多少钱?” “今日开业酬宾,诸位赏光就好,不必会账。”方掌柜微笑答道。 到了这会儿,他完全不担心,没有回头客了。 “啊哈哈,赚到了。”食客们虽然不差钱,但还是感到十分开心,便追问道:“那今晚呢?” “抱歉客官,头一天食材预备不足,今日已经打烊了。”方掌柜苦笑一声。这当然是东家的意思了,开业酬宾这种事,自然达到效果就可以了。那一桌桌酒菜,可都是东家的血汗钱啊…… “那明日呢?”食客们又追问道。 “明日正常营业,大堂一桌五两,楼上四个雅间,一桌要十两。”方掌柜朗声说道。 这价格差点没把余甲长和高老汉,吓到柜台底下去。 之前听东家说要定五两一桌,他们还以为是开玩笑呢。没想到居然是真的,而且还是楼下大堂的价格! 楼上雅间居然还要贵一倍!两个老汉心说,谁会花整整十两银子,跑到蔡家巷来吃一桌酒席?难道疯了不成? 谁知食客们却满不在乎的纷纷道:“这价钱还蛮公道的。” “我先包一个月的雅间!”马上有人拍出了三百两的会票。 “抱歉,这位客官,敝店无论雅间还是大堂,都是一天一定,不接受长包。”方掌柜看看那会票,暗暗咽了口唾沫,老老实实按照东家的吩咐解释道:“这是为了能让更多的食客,享受到本店的美食。” “唉,真是讲究……”那食客沮丧的收起会票。 旁人却纷纷掏出银子,转眼就把中午晚上各十桌饭菜订空了。 其余没订到的食客不干了,围着方掌柜嚷嚷起来,非让他宽限两日不可。 他们还将赵守正也围起来,大有不答应就誓不罢休的架势。 还好高老汉机灵,跑到楼上去问了东家,回来跟赵守正嘀咕一番。 赵守正便以老东家的身份宣布,可以提前三天订桌。 转眼间,三天的席面全都订了出去,而且全都是提前付了全款。 这下每人至少定得一桌,大家这才心满意足的告辞而去。 这些老饕们还没出息的一边让伙计将凉菜打包,一边商量着如何互相蹭饭,好来多吃几顿。 待到雪浪和食客们走个干净,赵昊才从楼上下来。 看到赵昊下楼,已经将七弦琴装入琴袋的马湘兰,便款款起身告辞。 “高武,叫个车送马姑娘回去。”赵昊吩咐高武一声。 “不必费心,我的车夫在外头等。”马湘兰抱着琴,朝赵昊福上一福。 到门口时,方听赵昊提醒道:“明天不用来那么早,午时之前到便可……” 马湘兰轻轻点头,转身出去。 ~~ 一辆朴素的马车就停在赵昊家的巷子里。 看到马湘兰过来,老车夫和侍女忙起身相迎。 侍女接过琴,扶着马湘兰上车,老车夫便催动大青马,出了蔡家巷,缓缓朝南而去。 马车上,侍女嘟着嘴道:“姑娘,今日来过一次就成了吧?” “明日可以晚点来。”没有外人时,马湘兰也是一般的淡雅如兰,丝毫不见烟火气。“我说过,你可以不用跟着的。” “当然是姑娘去哪,奴婢去哪了。”侍女忙表下忠心,却又难免颓然道:“姑娘,那人到底对你施了什么法子啊?” “他没施法子,是我自愿的。”马湘兰从香囊中,掏出折叠整齐的信纸,在略显颠簸的车厢中,再次细细品读起来。 “一叶幽兰一箭花,孤单谁惜在天涯?自从写入银笺里,不怕风寒雨又斜……” 读着读着,她又有些痴了,捧那张诗笺在怀中,喃喃道:“这诗就像是从我心里蹦出来的一般,每个字每句话,都在诉说着我的心声啊……” “人生难得一知己,漫说他让我来弹琴了,便是去赴汤蹈火,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原来如此……”侍女这才恍然,原来是那姓赵的小子用诗打动了自家姑娘。 可她早晨远远看过赵昊一眼,不禁轻叹一声道:“只是这知己,年岁小了点。” “别瞎说,赵公子何等高洁人物?”马湘兰又想起今日听雪浪念的那首诗,不禁幽幽一叹道:“他都不愿意收我做弟子,所谓知己,也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 “阿嚏……” 二楼‘春’字雅间中,赵昊忽然打了个喷嚏。 看着马湘兰的马车远远驶去,他不禁暗骂自己越来越无耻,居然拿马湘兰十年后作的诗,来打动马湘兰自己。 这还有个打不动的吗? 只是不知这效果能持续多久。 罢了罢了,白用一天算一天吧……让她帮忙顶上一个月,想必味极鲜也就彻底在南京城打开局面了。 到时候送她一首绝妙好词,便算两不相欠了。 赵公子如是想来,便心安理得的品尝起雪浪送的紫笋来。 品一品,这茶果然是用泉水泡来最好。 为了今日一炮打响,赵昊命方掌柜跑遍金陵,采购了最顶级的食材,就连沏茶和煲汤用的水,都是从江对面珍珠泉拉来的。 这时,方掌柜敲了敲门进来,满脸喜色的将账本递给赵昊,激动的声音都变了调: “东家,今天共收了四百二十两现银,一天就回本啦!” 说着话,方德眼泪扑扑簌簌就流个不停,这阵子他一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总担心忽然一觉醒来,一切都化为泡影,又要回到桥头卖早餐的日子。 直到方才,看着满柜台的现银,他才终于笃定,自己终于摆脱了噩梦,迎来新生了! 赵昊掏出帕子递给他,拍拍方德的肩膀,微微一笑道:“这才哪到哪?好好干,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是。”方掌柜重重点头道:“方某这条命就卖给东家了!” ps.求推荐票啊~~~第三期有奖问答答案揭晓——是用十年后,马湘兰自己写的诗,有猜对的亲吗? 好吧,我承认小赵太贱了,奖品移到下期,下期给大家出个简单点的~~ 第八十六章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赵昊 晚上,赵锦下值回来,得知酒楼一炮而红,居然当天就回了本,把个老哥哥乐得合不拢嘴。 赵守正又趁机提出要喝一杯,庆祝一下。 赵锦心情大好,见赵昊没有反对,便笑道:“是该好好喝一杯,我还有好消息要告诉叔父呢。” 倒也没有再去麻烦酒楼,让巧巧整治了几个小菜,三人便在堂屋里对酌起来……当然赵昊喝得是巧巧榨的枇杷汁。 酒过三巡,赵昊笑着提议道:“哥哥如今已是朝廷命官,整天住在蔡家巷也有失体统,不如我在都察院左近买套房子,也好将老嫂子从浙江接来团聚。” “这个么……”赵锦自然想过这个问题,呷一口烧酒,摇头微笑道:“贤弟的好意心领了,不过今日总宪大人接见,言谈间似有暗示,为兄在这个位子上干不长久的……” “这么说?老侄子你要升迁?”赵守正闻言大喜道:“我就说嘛,能让你白受十几年的苦?” 赵昊心说,主要还是因为有贵同年在帮忙吧…… “下一步不管去哪,估计都不会在南京了。”赵锦矜持的一笑道:“所以我已经写信给家里,让他们先不要动身,等我这边稳定下来再说。” “嗯,这样稳妥的很。”赵昊赞同道:“那就等哥哥履新后再置业不迟。” “正是此理。”赵锦颔首道:“这蔡家巷距离南院颇近,而且有叔父和贤弟,是以我想觍颜再借居一段,不知叔父和贤弟是否收留?” 赵昊自然点头不迭,他就怕老哥哥跑了,恨不得将赵锦用绳子拴在家里,又怎会反对呢? “那还用说吗?”赵守正笑着拍了拍老侄子的手道:“整天让你严厉惯了,一天没人督促,还不习惯呢。” “说来叔父已经荒废两日课业了。”赵锦闻言神情一肃道:“业精于勤荒于嬉啊,叔父!” “又来了,脑仁疼……”赵守正不由哭笑不得,顿觉喝酒都没滋味了。 “不是侄儿故意扫兴,而是这次科考,对叔父来说是个好机会。”赵锦便道出第二个喜讯道:“今日才听说,负责科考的提学御史耿定向,乃是徐阁老的门下,定然不会跟高拱一个鼻孔出气的!” “是吗?”赵守正闻言,却非但没什么喜色,反而露出惋惜的神情。 “父亲,是不是国子监发生了什么事?”赵昊终于忍不住问道:“看你一天都魂不守舍的。” 若是往常,被那么多文人雅士吹捧,赵守正早就要跟赵锦胡吹一气了。可今晚他却提都不提白天的事情,让赵昊早就起了疑。 “哎呀儿啊,昨晚就想跟你们说,但今天是你俩的大日子,我岂能扫兴?”赵守正看着赵锦和赵昊,半晌方颓然道:“我这次怕是又没戏了。” “怎么没考就说这种丧气话?”赵锦神情一沉道:“叔父虽然反应慢一点,但文章火候已到,且不可妄自菲薄。” “唉,昨天就是这位耿提学。到国子监宣布了,今年监生参加秋闱,试卷上再无特别标注。”赵守正一脸苦笑道:“往常,有皿字底的时候,我尚且取不中,这次没了优待,希望自然更加渺茫。” “还有此事?这倒没听说。”赵锦毕竟头天上班,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闻言也露出忧虑之色。 往年秋闱后,在誊抄国子监生的试卷时,会在卷子上加盖‘皿’字章,以区别普通考生。朝廷对南北国子监都有固定的三十来个录取名额,是以监生取中的概率自然远大于普通生员。 现在取消了‘皿’字底,对监生和普通生员一视同仁,后者自然十分开心,对前者却是不小的打击。 赵昊却毫不意外,他早知道耿定向这突发奇想的一手,后来还闹出不小的风波,让朝廷不得不宣布,下届科举恢复‘皿’字底。 所以这一科的监生,可以说是最倒霉的一届。 但那又如何呢?人家又不是歧视监生,只是让所有考生公平竞争而已。 要是有老哥哥辅导,有自己透题还考不中,老爹还不如直接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耿提学又宣布为了补偿监生,将由国子监自行举办录科考试。这对旁人固然是好事,对我来说,可是天大的坏消息了。” “真是祸不单行啊……”赵守正猛灌一杯闷酒,用袖子胡乱擦擦嘴道:“周祭酒素来小心眼,之前老爷子将他打出家门,他能让我过关才怪。” “岂有此理!”赵锦闻言怒而拍案道:“姓周的若敢针对叔父,我就参他一个挟私报复!” “千万别乱来,你我如今是亲属,你参他不是自找麻烦吗?”赵守正苦笑着摆摆手。 “这倒是……”赵锦颓然坐下,大明给御史的权力极大,同样限制也很多,为的就是避免他们公器私用,把国家的督查机器,当成解决私人恩怨的工具。 “无妨。”却见赵昊起身,给父亲杯中斟满酒,笑容笃定道:“父亲只管用功就是,姓周的管科考更好,这下咱们必过。” “什么意思?”赵守正闻言一愣。 “爷爷不是给你留了防身利器吗?”赵昊便笑着提醒道。 “哦……”赵守正寻思片刻,方恍然道:“你是说,用那张庚帖换科考通过?” 赵昊点点头。 “此路怕是不通。”赵守正直摇头道:“姓周的怕高拱怕得要死,怎么会给我开后门呢?”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行,不代表过阵子不行。”赵昊却断然道:“我看高拱熬不了多久了,等到他下野,姓周的那里自然就不成问题了。” “如果高拱下野,事情确实好办多了。可高肃卿乃今上心腹,陛下怎么可能放他走人呢?”赵锦也摇了摇头,显然对此并不乐观。 “哥哥不是跟我说过,高拱要惩治胡应嘉,结果被科道言官交章弹劾,最后弄得下不来台,被徐阁老趁机打了脸吗?” 赵昊眨眨眼,反问赵锦一句。 “哦,为兄是说过。”赵锦恍然,却又轻叹一声道:“可胡应嘉被平调出京后,高拱还继续当他的大学士,事情就消停了啊。” “不,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赵昊负手立在门口,望向漫天星斗道:“徐阁老多年媳妇熬成婆,正待大展宏图,一举改变从前阿附严嵩、曲侍先帝的柔媚形象。” 顿一顿,他回头看着二人,高谈阔论天下大事的样子,仿若孔明再世一般。“高拱却锋芒毕露、匪气十足,素来瞧不起小媳妇似地徐阁老,两人根本水火不容。让高拱再搞下去,徐阁老好容易树立的威望将荡然无存,所以定会乘胜追击,一举拿下高新郑的!” “会这样吗?”赵锦不由倒吸口冷气,觉得赵昊说得很有道理。但这话从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口中说出来,却总是让人没法笃信。 “众怒难犯。徐阁老以先帝遗诏拨乱反正,满朝文武皆感恩戴德,这就是大势——满朝倾拱的日子不远了!”赵昊说着竖起两根手指道:“不信打赌,两个月内若高拱不去,我以后便再不督促父亲读书。” “好,一言为定!”赵守正马上与赵昊击掌,笑嘻嘻道:“可不准耍赖哦。” “但在这两个月内,父亲必须继续用功!”赵昊眨眨眼道。 “我的娘啊,要老命了……”赵守正登时变成泄了气的皮球。 ps.第二更送到,求推荐票啊~~~ 第八十七章 人间四月芳菲尽 赵锦没想到,刚过了三天,赵昊‘满朝倾拱’的预言便应验了。 四月初四,南京的科道言官们忽然以京察拾遗的名义,再度论及高拱的诸多罪状! 四月初五,北京御史欧阳一敬再度上疏劾奏高拱‘威制朝臣,专擅国柄’,要求将他罢黜为民! 四月初八,南京御史李复聘等人,联名弹劾高拱奸恶五事! 每次遭到弹劾,高拱都按规矩上书求退,皇帝自然极力慰留。 见高拱居然还恋栈不去。四月二十,北京工科给事中李贞元又上一本,言辞尖刻的讽刺高拱‘脸皮厚如城墙,屡遭弹劾、屡次求退,但每次一被留用,次日便得意洋洋复出,已经成了天下的笑话。希望皇帝能答应他下次求退,不要再让他继续出来丢人现眼了……’ 整个四月,这场南北二京御史车轮大战高新郑的大戏,牵动着全天下的神经。赵锦身在南京都察院,几度跃跃欲试,想要上本或与人联署弹劾高拱,却都被赵昊苦劝下来。 开什么玩笑,这浑水能乱趟吗?高拱固然眼看就要下野,可人家两年后又杀了回来,而且是破天荒的担任首辅兼天官,生杀予夺,大权独揽!若是赵锦因他父子的缘故,上本得罪了小心眼的高新郑,到时候肯定没他的好果子吃! 所以赵昊无论如何都要让赵锦置身事外,以免影响到老哥哥日后步步高升的仕途。 幸亏赵昊关于‘满朝倾拱’的预言实在太准,让赵锦十分重视他的意见,这才没有掺和进这场大戏去。 不过这也让赵锦彻底认定了赵昊,是一心一意、不带任何私心的为他这个老哥哥考虑。 赵锦暗暗打定主意,不管往日日子如何,都要将赵昊当成自己的亲兄弟…… ~~ 当然,把赵昊当成亲兄弟,似乎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转眼就到了月底,味极鲜开业首月盘账分钱的日子到了。 这天打烊之后,方掌柜叫大家忙完之后,到楼上找东家领钱。 登时欢呼声响彻酒楼,这一个月来味极鲜天天座无虚席,店里每个人起早贪晚的忙个不停,等得就是这一刻! 方掌柜又特意叫住了准备离去的马湘兰道:“马姑娘,我们东家请你先上去。” “好。”马湘兰点点头,便扶着栏杆款款上去二楼。 ~~ 二楼‘春’字雅间内。 赵昊手捧着香茗,正对着账本嘿嘿直乐。 虽然从第一天开始,他就已经约莫出每月的盈利,但这钱真正到了账上,落进口袋,还是让人高兴的合不拢嘴。 上月三十天,扣去头天免费酬宾,共营业二十九天,酒楼天天爆满,共计收入四千零六十两白银。 当然,收入高成本也不低。最大头的开销来自食材支出。 想要追求极致的鲜味,可不是只靠极鲜粉就能做到的,还得使用最新鲜最上等的食材。整个四月份从金陵城各处采购的荤素食材、酒水、茶叶以及柴米油盐各式调味品……统共花销了一千七百四十两,平均每桌折三两之多。 然后是支付给两名大厨、两名帮厨,四个跑堂以及吴玉夫妇的工钱。大厨一月五两银子,其余人都是二两,这一共是二十六两。 还有灯油、火烛、线香等杂项,加上一应损耗,以及应付官面,差不多共花销六十两。 扣掉支出后,本月共结余两千两百三十四两…… 看着结余的数字,赵昊忍不住吹了声口哨,这买卖虽然没白糖利润高,但胜在稳定低风险,可是一只不断下金蛋的鸡啊! 正得意间,外头响起敲门声。 赵昊便合上账本。待收起没出息的笑容,恢复了高深莫测的样子,方轻咳一声道:“进来。” 包厢门打开,伴着一股淡雅的清香,马湘兰走了进来。 “公子,你找我。” “马姑娘请坐。”赵昊微笑着点点头。 马湘兰便在他对面坐下,安静的等着赵昊吩咐。 赵昊竟一时间不知从何开口。这一个月来,马湘兰一天没落,每日都来味极鲜弹琴献艺,直到打烊才离去。 可赵昊和她统共说话没超过十句。 并非马湘兰性格清冷,相反她是个很开朗的女孩,从不摆秦淮女史的架子。来店里没多久,便与味极鲜众人都熟悉起来,还跟四丫成了好朋友。 是因为赵昊心虚,老躲着她。 他心虚不是因为抄了马湘兰的诗诓马湘兰,而是担心爱好诗词的马姐姐,在两人熟悉之后,会向他求教如何作诗填词。 这他喵的还有个好?马湘兰教他还差不多。 所以赵昊整日猫在家里,轻易不到酒楼来。就算来酒楼,也是趁马姑娘忙着弹琴,走马观花一番便脚底抹油,逃之夭夭。 这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实在让人不爽,赵昊准备今天做个了结。 “这一个月来,马姑娘真是帮了我们大忙,无以为报。” 赵昊从袖中掏出一张诗笺,递到马湘兰面前道:“就把这首小词送给姑娘,做个纪念吧。” 马湘兰微微一愣,她蕙质兰心,焉能不懂赵昊这话里的意思? 她双手接过诗笺,小心收在袖中,并未当场拜读。 “多谢公子赏赐,日后若有差遣,只管吩咐湘兰。” 然后她敛衽朝赵昊道个万福,便悄然退了下去。 见马姑娘痛快离去,赵昊大松了口气,钱货两讫,合作结束。 终于不用整天提心吊胆了。 ~~ 那厢间,马湘兰揣着诗笺出了味极鲜,马车早就在门外等候了。 一上车,梳着双丫髻的小侍女便满面笑容的,捧着沉甸甸的一盘银锭,对她献宝道: “姑娘,你看,方掌柜刚才给了二百两银子呢。” 这一盘银锭十两一枚,足有二十枚,在车顶那盏琉璃灯的照耀下,白花花一片,煞是惹人喜爱。 这自然是赵昊让方掌柜转交的。就算马湘兰来帮忙不为钱财,但车夫丫鬟,还有一应日常开支,总不能再让她自己贴钱吧? 方掌柜告诉赵昊,像马湘兰这样没籍教坊司的乐户,每月要向教坊司缴纳二十两脂粉钱。另外还得给教坊司和礼部一应官员,每月八十两的孝敬,才能换取相对的人身自由。 所以想当个优哉游哉、无拘无束的清倌人,代价就是每月一百两…… 除此之外,车夫、丫鬟、嬷嬷、香粉、首饰、吃穿住用行等等,一个月少说也得五十两的开销。 因此赵昊给出了二百两。 不算多,也不算少……当然,这个钱不能直接给她,不然太羞辱人家了。 ps.第一更奉上,求推荐票求章评啊~~~~~ 第八十八章 善财童子赵 其实马湘兰若不来味极鲜,每月只弹弹琴,召集几次诗会,收入便能轻轻松松超过这个数。 但她来弹琴,图的又不是钱。 她让见钱眼开的小侍女休得聒噪,再给琉璃灯加根灯芯。 待到车厢中明亮起来,马湘兰正襟危坐,轻舒一口气,从袖中掏出了赵昊所赠的诗笺来。 只见这是一首《采桑子》,马湘兰便轻启朱唇,低声念诵道: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念着念着,马湘兰不知不觉便已泪水涟涟,泪珠滴落在信笺上,氲湿了‘凄凉’二字。 她慌忙将诗笺举起,一边哭着,一边小心吹去泪珠,看到上面赵公子的墨迹,还是不可避免的花掉了…… 伤心的马湘兰居然痛哭失声起来。 这下可把小侍女吓坏了,忙掏出帕子一边给马湘兰擦泪,一边问道:“姑娘这次怎么哭得更厉害了?” “本以为赵公子,是不屑于和我这种烟花女子接近,”马湘兰一边抹泪,一边抽泣道:“孰料我错了,错的太离谱了。他其实是这世上,最懂我、最怜惜我的人啊……只是面冷心热,不善言辞而已……” ~~ “阿嚏……” 味极鲜,春字雅间内。 赵昊又打了个喷嚏,忙用帕子捂住鼻子,对被叫进来的王大厨闷声道: “最近忽冷忽热,要注意别伤风。” “是,东家。”王大厨忙点头应声。虽然赵昊不常露面,但他见掌柜的和几位股东一提起这少年,就满脸的崇拜,哪敢在东家面前有丝毫懈怠? “这个月收成不错,老王要记头功。”赵昊笑着从银箱中,端出一盘银锭,推到他面前道:“五两是本月工钱,五十两是这月的赏银。” “唉呀,东家这太多了吧……”王大厨吃惊的合不拢嘴。他原先就是方德酒楼的大厨,当时在秦淮河边,一年也就赚这个数。他来这蔡家巷,纯属是为了报答方德当年的恩情,为此还跟老伴吵翻了天。 却是万万没想到,居然能一个月赚了一年的钱!这下看那死老婆子还怎么作妖? “这是当初就说好的。哪有因为赚的太多,却赖账的道理?”赵昊指了指桌上的账本道:“账目就在这里,你不放心可以自己看。” “东家折杀小人了,你说多少就是多少。”王大厨忙大表忠心道:“要是小人还疑神疑鬼,那还算个人吗?” “好,去把刘大厨叫来。”赵昊满意的点点头,王大厨忙将银子小心收在怀中,千恩万谢的下去了。 另一位刘大厨,同样分到五十五两。 然后是两个帮厨,四个跑堂,每人都得了十二两。这能顶他们在别处累死累活大半年的工钱了,自然无不欢天喜地,发誓要为东家卖命到死…… “不用卖命,尽心竭力就成。”赵昊享受着众人的感激,也不忘展示自己的亲切,笑眯眯将每个伙计送到了门口。 ~~ 吴玉夫妇是一起进来的,看着桌上四锭五两、四锭一两,共二十四两白银,两人却死活不肯收。 “公子前番帮我们讨到八十两,这一个月又吃公子,住公子的,一文钱都没花着,怎好再要公子的钱?”汤四丫急声道:“公子再给钱,我们就没脸呆下去了。” “一码归一码,你们不也没白没黑的扑在店里吗?之前装修那个月,我不也一文钱都没给?”赵昊笑着摇摇头道:“所谓人无信不立,做买卖更是如此。章程立下来,就得严格执行,你们是想让我食言吗?” “这……”夫妻俩哪能说得过赵昊啊?登时就无言以对了。 “收下吧,这个月赚得多大家才分的多,要是下个月没买卖了,那就干巴巴一点工钱喽。”赵昊大方的摆摆手道:“时候不早了,赶紧回去歇着吧,明天还得继续给我干活呢。” “那就听公子的吧。”四丫还想推让,却听吴玉小声说一句。 她便不再坚持,让丈夫收好钱,夫妻俩给赵昊行过礼,退了出去。 在酒楼时,两口子还能绷得住,一回到租住的小院,就终于忍不住乐开了花。 “怎么样,当初我咬牙离开汤家圩,是对的吧?”四丫从吴玉怀里掏出银子,一边小心收好,一边得意洋洋道:“当初跟你说我旺夫,你还不信。” “可赵公子是我遇到的啊?”吴玉盘膝坐在床上,一脸不解道:“要旺也是我旺你呀。” 四丫竟无言以对,便扑上去拧他道:“死和尚,就不会让让人家。” “我没有,不要……停……”夫妻俩在床上笑闹成一团,灯花爆开,不足为外人道哉。 ~~ 打发走了心满意足的厨子伙计,酒楼中只剩下一众股东了。 当然,赵锦如今堂堂七品御史,自然是不会出席的。 不过赵昊已经吩咐高武,将他那份钱送过去了。 桌上堆满了银锭,在明亮的灯光下,令人无法直视。 方德立在一旁,给众位股东报账道:“……给马姑娘二百两茶水钱,付工钱赏钱共二百零六两,留二百三十四两充下月开销,最后得净利一千六百二十两。”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呢。”余甲长咽口唾沫。 “可惜你只能分半成。”赵昊笑着,点出八十一两银子,分给了余甲长。 “谢东家、谢东家。”余甲长知足万分道:“这半成股份,根本就是公子赏我的!要是知道居然一个月就能拿这么多,我是打死也不会要的。” “不会要就给我呗,我不嫌多。”高老汉打趣他道。 “那可不行,你分得比我多得多,还想打我的主意……”余甲长忙抱住银子,开心笑道:“算命的说老头子晚景富贵,原来是应在公子身上。” “哈哈哈……”众人大笑起来,气氛一片快活。 高老汉和方德各占两成股份,均得银三百二十四两。 高老汉这一把,就将买铁匠铺的钱赚了回来。 而方德,距离还清债务,只差三个月而已……那笔债,他原先以为这辈子都还不完的。 剩下八百一十两,就是赵公子本月的收入了。 ps.第二更送到,求推荐票,求收藏啊~~~~~ 第八十九章 绝不收徒赵公子(盟主加更) 第八十九章 第二天开张前,赵昊召集酒楼全体员工,正进行月度训话。 无非就是上月表现不错,下月继续努力,谁敢懈怠别怪方掌柜不客气之类…… “大堂和雅间的冰块要常换,不要等到客人催。这三催两催下来,难免就会让人说咱们店大欺客……” 正在夸夸其谈,大过老板瘾时,他忽然看见马湘兰抱着七弦琴,面带微笑的进了酒楼。 “呃……”赵昊当时就词穷了,看着马湘兰半晌说不出话来。 难道自己昨天没把话说清楚?好像说过‘做个纪念’之类,委婉表达结束帮忙的话吧? 马湘兰朝他敛衽嫣然一笑,便抱着琴走到角落,熟练的摆好琴,款款坐下后,弹奏起一曲《高山流水遇知音》来。 琴声旋律典雅,韵味隽永,将高山之巍巍,流水之洋洋展现的淋漓尽致。 还蕴含着一股伯牙遇子期般的莫名欢喜…… 赵昊听着马湘兰的琴声,脑海中蓦然蹦出四句诗来。 ‘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心说坏了,低估纳兰词的杀伤力了…… 这下怕不是被马湘兰赖上了吧? 想到这,赵昊哪还有心情摆什么老板架子?草草结个尾,便灰溜溜跑回家去了。 看着他落荒而逃的窘状,马湘兰非但没有像往常一样感到低落,弹奏出的琴声反而更欢快了。 ~~ 谁知家里居然也不安生。 只见一个二十来岁,头戴唐巾,身穿蓝色襕衫的男子,正在自家院外探头探脑。 院子里,巧巧手握菜刀,一脸警惕的望着那陌生男子道:“你找谁?” “这位姑娘有礼了,学生王武阳,特来拜见恩师。”那文士便整整衣襟,朝着巧巧拱手道。 “我家老爷去坐监了,你还是晚上再来吧。”巧巧暗暗松了口气,但决计不会放他进来。 “坐监的那位是师祖,学生找的是师父。”文士摇摇头,认真的解释道。 可他越解释,巧巧越糊涂,直到看见赵昊的身影拐进巷子,她才带着哭腔道:“你可算回来了,这人在外头转悠半天了,说的话也听不懂。” “哦?”赵昊身后立着高武,自然没甚好怕。微笑着问那文士道:“这位秀才有何贵干?” 那秀才打扮的文士转过身来,定定看着赵昊道:“请问足下高姓大名?” 赵昊也打量着这秀才,见他不过二十出头,眉清目秀一脸书卷气,让人很难心生敌意。 便客气答道:“在下赵昊,还未请教仁……” “啊,师父!”便见那看上去很正常的文士,脸上浮现出狂喜之色,然后扑通一声,双膝跪在他面前,高呼道:“徒儿王武阳,拜见师尊!” 高武连忙挡在赵昊身前,唯恐这疯子会伤害到自家公子。 赵昊拨拉开高武,一脸不解的问那王武阳道:“请问,我认识你吗?” “师父自然不认识徒儿,但徒儿早就认识师父了。”便见王武阳一脸坚决道:“自从拜读了师父那六首大作后,我便下定决心,一定要拜你老为师,为师父鞍前马后,甘为门下走狗!” 听他说‘你老’,赵昊翻翻白眼,转身就想回酒楼,却又想到那里还有个马湘兰。 这真是前有狼后有虎,愁死桥上的汉子了。 忽然他想起一事,转身看向王武阳道:“你从哪看到那六首诗词的?” 他清楚记得,雪浪说过,六首诗都暂未付梓,旁人最多知道两首而已。 “是这样的。”王武阳跪在地上,口齿清晰的解释道:“学生乃王弇州之侄,前番叔父进京,命我代为收看书信。上月,收到雪浪法师写给叔父的信件,上头附有师父所做的六首诗词。” 说到这,他又变得语无伦次起来:“学生看了之后,几天几夜睡不着,顿觉过往所学百无一用、皆是粪土。痛定思痛后,便立下决心,定要拜师父为师,仿效子路,跟师父从头学起,朝夕侍奉师父,此生才不算虚度……” “哦……”赵昊恍然,原来这厮是王世贞的侄子。雪浪向文坛盟主求援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可没想到,援没求来,倒来了个王世贞大侄子…… 不用问了,自己的住址也是雪浪那厮泄露的,怪不得他最近不敢露面,原来是怕自己跟他算账。 “既然是王盟主的侄子,那就快快请起吧。”赵昊便换上一副温和的面孔。 握笔杆子的人得罪不起,何况王世贞还是文坛盟主。君不见严嵩父子张居正等人,都被他给黑成什么鬼样子了? “这么说,师父收下徒儿了?”王武阳激动的看着赵昊。 “门都没有。”赵昊断然道:“想都别想!” “师父不收,我就长跪不起,死也不起!”王武阳却毫不气馁,发出了长跪宣言。 “那你就跪吧。”赵昊翻翻白眼,冷声道:“想跟我这儿耍赖皮?做梦去吧!” 说完便甩手进去院中。 高武歪头看了王武阳一会儿,判断出这厮手无缚鸡之力,便也由他去了。 ~~ 那姓王的小子,就真格跪在外头不起来了…… 赵昊本想在屋里,眼不见为净,可这时南京已经入梅,空气又潮又热,呆在屋里浑身不舒服。 他只好出来院中,让高武将躺椅换个方向,背对着大门在树荫下乘凉。 到了中午,天就更闷热了,见赵昊一个劲儿喊热,高武弄了把芭蕉扇,从旁给他呼打呼打扇风。 赵昊这才感觉没那么烦躁了。 这时,巧巧端了午饭出来,赵昊就在树荫下用起来。 怕他天太热没食欲,巧巧做的是冷面。配上酱油浸鲜花椒,还有蒜汁和糖蒜,再加上几样前头送过来的凉菜,把个赵昊和高武吃得赞不绝口。 “再来一碗,多放点蒜汁……”赵昊一边擦擦嘴角的汤汁,一边将碗递给巧巧。 巧巧便夹一注用凉水镇过的面条,盛进赵昊碗中,再浇上酱汁和蒜汁。一边将面递给他,一边小声提醒道:“那人还在外头跪着呢,我看他都要中暑了……” “知道。”赵昊其实时不时就用余光去瞥那王武阳,不然也不会烦躁成这样。 “不就是拜个师吗?你收下他就是了,又少不了你什么。”巧巧毕竟心软,已经被王武阳跪过来了。 “瞎说。”赵昊白她一眼,小声道:“我才多大?这就给人当师父?会被喊老的……” “咳咳……”高武在一旁咳嗽起来,没想到公子不收徒,居然是这种奇葩理由。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理由了。 真正的理由是,本公子凭什么收你为徒啊?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爹有那么好当吗?尤其是本公子这种责任心超强,又有钱的师父,收了徒弟不明摆着要大亏特亏吗? 赵公子做过亏本的买卖吗? 显然没有。 所以,他显然不会收这个徒弟。 否则,今天心软收一个,明天收一个,他赵公子家岂不成了善堂? 因此,这个口子一定要扎得死死的,丝毫不容商量! ps.感谢新盟主‘长添’书友,加更送到,求推荐求收藏啊亲们,另外还有半个月才上架呢~~~ 第九十章 阅读理解满分的王公子 赵昊虽然打定主意不收徒弟,但那王武阳毕竟是王世贞的侄子。这大夏天的跪了一上午,真让他热出个好歹,怕也不好收场。 吃完饭,赵昊便端着冰镇碗酸梅汤到了门口,坐在门槛上问那王武阳道:“热不热,渴不渴?” “嗯嗯。”王武阳使劲点头,伸手就去接那碗救命的酸梅汤。 他已是浑身臭汗、口干舌燥,头晕眼花了。太仓王家娇生惯养出来的世家公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苦? 谁知赵昊却收回手,有滋有味呷一口道:“那还不走?” “呃……”王武阳颓然垂下手,脸上却丝毫不见动摇之色,嘶声道:“今天我就是渴死饿死,跪死在这儿,也一定要拜这个师。” “那我还告诉你了,今天你就是渴死饿死,死外面,我也绝对不会收你的。”赵昊气得猛灌了一口酸梅汤,便要起身进去。才想起自己是来劝他离开了,只好按下性子劝道:“你叔父王弇州是大明最有才学的人,就算他没空教你,堂堂文坛盟主,什么师父给你请不到?你干嘛非要难为我个小孩子家家呢?” “术业有专攻,闻道无先后!”王武阳却断然摇头道:“叔父和他那班号称‘后七子’的文坛朋友,整日里厚古薄今,张嘴就是‘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说什么今人作文只要‘琢字成辞,属辞成篇’,模拟古人就可以了。他们这些说辞虽然为世人推崇,可我一直觉着很不舒服。倘若真如叔父他们所说,文章自西汉以后、诗歌从盛唐以后,都不值一读。那今人何必费尽心血去作文赋诗,直接把汉唐的文章拿来用就是了!” “呃……”赵昊本以为,这孩子脑壳坏掉了。没想到还是个很有独立见解的书生……当然,也可能是单纯对生长环境的叛逆罢了。 “但我学识浅薄,每每跟叔父他们辩论,都会被驳得体无完肤……”王武阳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我做梦都想增加自己的学养,圣贤书也不知看了多少,结果却越看越迷茫。在我几乎就要绝望时……” 王武阳说着,满脸敬仰的望向赵昊,双手激动的挥舞道:“我看到了师父的那六首大作,顿时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原来我追求的道路,就在师父脚下啊!” “呃……”赵昊挠挠头,心说我就是瞎抄了几首名篇,也能被上升到这种高度?他好奇的搁下碗,问道:“你到底看出了什么?” “师父的第一首诗,‘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王武阳便朗声答道:“就已经有力的回击了叔父他们食古不化的论调!” “汉代的文章、唐朝的诗的确被代代传颂!但上千年下来,再好的文章也没有什么新意了。我华夏代代人才辈出,不必去模拟古人,做好自己的文章,一样可以领风骚数百年的!” “呃……”赵昊不由微微点头,心说让你这样一解释,似乎还真有点道理。 “师父的第二首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非但以实力证明了,今人作诗同样可以领风骚百年。也暗喻了今人应当以汉唐文章为养分,做出更加出色的文章!”便听王武阳又激动道。 “呃……”赵昊听得有些害臊,暗道这孩子阅读理解简直满分啊,居然还能超纲答题…… “师父的第三首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上半阙是对后七子一味复古、僵化文坛的控诉和劝诫。下半阙则是师父对大明文坛的殷殷希望。” 说到这时,王武阳看向赵昊的眼神,简直就是在仰望神灵一般了。“学生还窃以为,师父所指不单是文坛,还包括我整个大明的警醒和期望,如今新君登基,一扫前朝妖氛……” “慎言……”赵昊吓得一哆嗦,赶忙阻止他继续发挥下去,狠狠瞪他一眼道:“你个区区青衿,安敢妄言国事?” “徒儿是妄言了,但师父就是这个意思!”王武阳却坚持己见道:“因为师父的第四首‘独起凭栏对晓风,满溪春水小桥东。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师父站在高楼之上,看那春水东流,看那万树桃花,是何等生机盎然、欣欣向荣的一幕啊!这分明就是对我文坛、我大明的美好期望哇!” “这都行?”赵昊登时哑口无言,让王武阳这一说,还真像是这么回事儿。心说这读书人果然厉害啊,只要他们愿意,什么都能给你解读附会出来。 “再看第五首,这也是学生最推崇的一首……”王武阳清清冒烟的嗓子,继续眉飞色舞道:“‘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这上阙诗实乃老师和学生这类求道者最真实的写照,旁人只道我们天才横溢,又能明白我们夙夜难眠的痛苦?我们追求的根本不是虚名,而是大道真理!” ‘我没有,我不是……’赵昊心里默默念道:‘我最近睡得很好,我虽然不想出名,但我只想发财……’ “下半阙就是对徒儿的棒喝了。徒儿自六岁开蒙,已读遍圣贤书,却依然百般不会。做官牧民,用不着诗文,经商种田,更不需要圣贤文章,不是‘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又怎地?像我这样的天才况且如此,大明千千万万的读书人,不都同样是百无一用的书呆吗?” “我可没说旁人……”赵昊小声自辩一句。 “既然如此,不破不立!师父为我们指出了一条明路,‘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不要困顿于经书之中,不要拘泥于圣贤之言,要大胆的说出自己的话,走出自己的路!”王武阳朝赵昊再次深深拜服道:“学生愚鲁,虽已明理却依然不知路在何方,唯有跟随师父的步伐,聆听师父的教诲,方有见识大道真理的一天。请师父格外开恩,收下劣徒,我愿朝夕侍奉,不避寒暑、恩师驾前、往来奔走,终生不敢稍有懈怠……” 说完,一拜再拜,四拜方兴。 这下就连赵昊都有些动容了,四拜大礼为对父母师长所行之礼,是民间最隆重的礼节了。 王武阳这等世家子弟,能折节如此,显然已下了最大的决心,不拜师成功,誓不罢休了。 ps.新的一天,求推荐票求收藏啊~~~~ 第九十一章 十具禾日 待到王武阳起身,赵昊将那碗酸梅汤递给他。 王武阳赶忙接过来,咕嘟嘟一饮而尽,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师父收下徒儿了?” “只是看你说话太多而已。”赵昊怼了一句,语气却没之前那么生硬了。 毕竟,谁能禁得起这般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连珠彩虹吹? “那我继续跪……”王武阳两眼一闭,一副要赖下去的架势。 却听赵昊轻咳一声,问道:“你家里长辈什么意思?” “因为徒儿实在太优秀,所以爹娘凡事都让我来做主。”王武阳眼前一亮,感觉有了希望,忙连声答道:“我自己的事情,他们就更不会管了。” “呵呵……”赵昊心说,这还真是物以类聚呢。我爹也是这样…… “那你叔父呢?” “叔父只是叔父,就更管不着我了。”王武阳说着,从袖子里掏出自己的行状名帖,双手奉给赵昊道:“总之,徒儿能做得了自己的主……” 赵昊不想接那名帖,这玩意沾手就不好丢。但当他一看到写在上头的姓名,不禁愣住了。 “王周绍?你不是叫王武阳吗?” “王周绍就是我,周绍是徒儿的名,武阳是徒儿的字,徒儿以字行于世。”王武阳眨眨眼,解释道。 所谓‘以字行’,即是因为种种原因,不用名称呼自己,而用字来代替。比如屈原、项羽、伍子胥……以及本朝的刘伯温、杨士奇,文征明等,都是这种情况,并不罕见。 “王周绍……周绍……”赵昊默念两遍这个名字,不禁哑然失笑,起身接过名帖道:“给我当徒弟,可是很辛苦的。” “啊?”幸福来得太突然,王武阳吃惊的无法相信。 “不想进来就算了。”赵昊背着手进了院,巧巧见他一脸笑眯眯的样子,就像捡到个大钱包一样。 “师父,我来啦!”王武阳想站起来,可双腿已经失去知觉,他便手脚并用,爬进了院中。 ~~ 王周绍,太仓王氏,王世贞从子,隆庆二年殿试二甲第四名。 这可是这一届全国第七的学霸,居然哭着喊着要拜自己为师。这大便宜不捡,简直要对不起老赵家的列祖列宗了。 赵昊心里,瞬间升腾起收他为徒的一百个好处。而且更重要的是,人家本身就是学霸,根本不用他费心思帮忙,自己就能高中! 这样好处多多,还用不操心的弟子,简直跟白捡了个钱包一样——傻子才不收! 换言之,若是王武阳早点报上自己另一个名字,赵昊一早就会亲切和蔼的收下这位高徒。结果白跪了半天,还白费了这么多唾沫…… 所以说,这人啊,最好不要乱换马甲。 ~~ 院子里,王武阳坐在杌子上,一边哧溜哧溜扒着凉面,一边大口大口灌着酸梅汤。 赵昊从旁翻看着他的名帖,不禁奇怪问道:“武阳,你是苏州府学的生员?” “嗯嗯。”王武阳赶忙擦擦嘴,端正坐姿,搁下碗回话道:“回禀师父,徒儿是三年前补的廪生。” “那你不准备参加今年秋闱了?”赵昊愈加奇怪的问道,心说莫非自己把一位学霸引入歧途了? “参加啊?”王武阳应一声,神情一肃道:“当然,若师父不许参加,徒儿肯定弃考。” “我没那个意思。”赵昊问道:“听说提学御史耿大人,这会儿正在苏州府科考,你却为何跑来南京。” “师父说的是这个啊。”王武阳松了口气,一脸淡然道:“徒儿因为学业太过优秀,被选为儒士,不需要参加科考,就能直接乡试的。” “好吧……”赵昊心说你是学霸你牛叉。“那是你准备在南京参加参加文会,等待秋闱了?” “徒儿不打算参加文会了,他们水平太差,不仅浪费时间,还会把徒儿的水平拉低。”王武阳便露出一副不屑为伍的神情,然后又一脸谄媚道:“徒儿打算天天跟着师父,抓紧时间多跟师父学点东西是正办。不然年底进京赶考,就再难朝夕侍奉师父了。” 显然,在王武阳看来,中举已是探囊取物一般了。 “这……”赵昊苦恼的捂住脸。心说,若是让徒儿看到他心中伟大的师父,每天仨饱俩倒,除了跟小姑娘逗闷子,就是在树荫下躺尸看闲书,估计肠子都要悔青掉的。 但他并没有改过自新的想法,而是想着往后还是少见面的好。便笑眯眯问道:“你现在住哪?” “前日到了南京,在大报恩寺借住了两宿,缠着雪浪法师告诉我师父的地址后,我便告诉他,不会再回去了。”王武阳一脸自我感动道:“徒儿是拿出破釜沉舟的信念,来见师傅啊。” “那你准备在哪租房子?”赵昊干咳一声道:“秦淮河畔不利于专心,我看雨花台那边风景不错、干扰又少,最适合安心读书……” 雨花台在大报恩寺旁边,和蔡家巷一个城南一个城北,赵昊显然想让他哪来哪去,住的越远越好,一个月见不着一次最好。 可那王武阳虽然执着,却一点都不傻,马上把脑袋摇成拨浪鼓:“学生已经说过,要朝夕侍奉师父了,自然便住在师父家中。” “你没看到我家巴掌大点地方,都已经住满了人吗?”赵昊苦口婆心的劝道:“你现在是考生,需要有独立的空间,绝对的安静……” “无妨,学生但求与师父朝夕相处,吃住都不讲究的。”王武阳却摆摆手道:“至于独立空间、绝对安静之类,都是弱者给自己找的理由,真正的强者,根本不在乎这些。” 说着他看看院中新建的柴房道:“我就睡那间吧……” “你还真不嫌。”赵昊直翻白眼,心说,好么,待会儿弱者就回来了,你还得管他喊师祖呢。 不过赵昊岂能让自己的弟子睡柴房?便让高武去吩咐余甲长一声,在附近给王武阳安排个住处。 如今这种琐事,根本不需要赵公子亲力亲为,只消吩咐一声,蔡家巷有的人抢着去办。 ~~ 黄昏时分,赵守正回来了。 得知儿子居然当了师父,把个赵二爷乐得合不拢嘴道:“那我岂不成了师祖?” 王武阳规规矩矩给师祖磕了头,待赵守正让他起身时,才不禁瞳孔一缩。 他没想到,师祖居然和自己一样,都是生员来着。 区区生员怎么能教出师父这样的儿子?听说师父也没拜过师,果然是盖世奇才实天授啊! 稍晚些时候,赵锦回来,见到贤弟收徒觉得很是讶异,但细细考教那王武阳一番,却又赞不绝口起来。 “此子学养扎实,才思敏捷,乃状元之才也!” ‘噗……’赵守正一口茶水喷出来,感觉压力好大。 看着王武阳一脸得意的样子,赵昊暗暗冷笑,臭小子,有你哭爹喊娘的时候。 ps.第二更送到,求推荐票,求收藏啊~~~~另外,王孙武阳小朋友,你的新盟主,我可以上架以后还吗?(可怜状) 第九十二章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盟主加更) 王武阳说到做到,第二天天不亮,便赶来侍奉师父。 说是伺候师傅,可他连个西瓜都切不好,只能在赵昊身边打打扇子、端茶倒水而已。 这样的徒弟要来有什么用? 赵昊便命他从铺床叠被、洒扫庭院、给师父捶背敲腿这些琐事学起…… 王武阳世家子弟,自负天才,何时干过这等下人才做的杂事?一边跪在躺椅旁给赵昊捏着腿,一边委委屈屈道:“师父为何让徒儿,学做这些下人才干的琐事?” 赵昊躺在椅子上,舒服的眼皮都不抬道:“你觉得呢?” “徒儿就是想不明白,才问师父的。”王武阳闷声说道。 “什么事都问别人,自己长脑子是干什么用的?”赵昊没好气道。难道我能告诉你,我就是闲得无聊,想折腾你取乐? “是,师父……”王武阳若有所思的低下头,一旦苦苦思索起来,手上动作便没了轻重。 “轻点你!”赵昊被捏的生疼,这才睁开眼瞪他一下。 王武阳赶忙放轻了动作,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师父,你老这是在磨练我的心性!” “还不算太蠢……”赵昊被他一提醒,也顿时有了说辞,煞有介事道:“你太浮躁,太骄傲了,连谦受益、满招损的道理都不懂,还口口声声追求什么天下至理?” “是,师父……”王武阳不禁满面羞愧,回想起自己这些年恃才傲物,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甚至连身为文坛盟主的叔父也瞧不起。实在是狂妄至极,浮躁至极啊! 想到这,他不禁汗如浆下,无地自容道:“幸亏遇到了师父,不然徒儿继续张狂下去,别说追求大道了,怕是连个人都做不好!” “知道了就好……好按。”赵昊满意的点点头,心说这人太过聪明了也不错,什么都自己脑补完了,省得自己废话。 “是!”王武阳登时面貌一新,重新认真的给师父捏腿,口中还表态道:“师父放心,往后徒儿绝不会再把追求大道挂在嘴上了。我要按照师父的教诲痛改前非、从新做人,就从这按摩先学起。回头我就去买几本经络书参考一下,再去找扬州师傅取取经,一定给师父按好按爽。” “唔,孺子可教。”赵昊愈发满意,心说这样的徒弟不嫌多,回头有合适的可以多收几个,连雇丫鬟佣人的钱都省了。 不过他也没丧心病狂到,真让王武阳去学按摩,便摆摆手道:“秋闱在即,你还是不要分心了,专心用功考个好名次是正办。” “是,师父。”王武阳这次老实应下,不再说什么那些破书有什么好看的。我用脚做做文章都能考中举人之类的大话了。 “嗯,你是王弇州的侄子,现在又是我的徒弟,若不考个解元出来,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脸上实在无光。”赵昊又勉励道:“你敢说自己一定能考中解元吗?” “我……”王武阳方欲口出狂言,却猛然想起师父的教诲,马上一脸谦逊道:“徒儿一定努力,不让师父失望!” “有空就好好读书,多参加文会,带带你……”赵昊本来习惯性的想给赵二爷再加个帮手,但实在是开不了口。让老侄子教叔叔念书就够丧心病狂了,再找个徒孙也一起指手画脚,赵二爷就不要面子啊? 赵昊便赶忙改口道:“带你的书童来了吗?” “书童留在苏州了,我是来服侍师父的,怎么好带下人?”王武阳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这个。 “不带是对的,你现在就是要事必亲躬、身体力行,才能尽快磨炼好心性。”赵昊瞎扯一句,结束了这个话题。 “是,徒儿谨记师父教诲。”王武阳忙点头应下,却又忍不住小声问道:“师父,人不是用心思考吗?师父为什么刚才让我动脑子?” 赵昊把脸一沉,心说这问题回答起来可复杂了。 王武阳见他神情不豫,马上认错道:“是徒儿不对,我还是太浮躁了。在没有磨炼好心性前,我是不会再问师父任何问题了。” “这还差不多。”赵昊暗暗松口气,便见一个胖乎乎的脑袋,在门外探头探脑。 “呦,这不是唐老板吗?”赵昊笑着招呼一声道:“又发福了。” 见赵昊心情不错,唐友德才敢壮着胆子进来,他实在被这小子给玩怕了。 唐友德一边向赵昊问好,一边放下大包小包的礼品。“公子酒楼的生意太火爆了,大街上都没地方停车了。我让人把马车停在桥南边,步行走过来的。” 看到唐友德自觉携带丰厚礼品上门,赵昊脸上的笑容更亲切了,看了王武阳一眼道:“还不快给唐老板搬把椅子。这孩子,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书童?”唐老板瞥一眼王武阳。 “不是,我新收的徒弟。”赵昊淡淡道:“在立规矩呢。” “是跟公子学做生意的吧?”唐老板便没再理会端茶倒水的王武阳,大喇喇在赵昊身边坐下。 赵昊也犯不着跟他解释,便含糊的点了点头。 “当初在船上,听公子跟那小两口说要开酒店,我就知道,以公子的本事肯定会财源广进的。”唐友德一脸早知如此的表情。心里却悔青了肠子,当时他听了之后只觉可笑,在蔡家巷这破地方开酒楼,纯属瞎子点灯白费蜡,自然没有插嘴。 可谁能想到,短短两个月不到,那家开在蔡家巷的味极鲜酒楼,就已经名满金陵了! 但凡来味极鲜吃过饭的人,无不交口称赞,天天吹嘘他家的饭菜是人间绝无、天上少有。说什么,在味极鲜吃过一顿,三天唇齿犹有余味,十天但觉山珍海味如同嚼蜡,做梦都想再去吃第二顿。 可惜味极鲜只有十张桌子,一天只做二十席,且只接受提前三天预定。这让无数慕名而来的食客望而兴叹,只能让下人拿着银子在店外排队,往往要排个七八天,才能订上一桌。 据说,有豪客为了能提前一品极鲜之味,开出了一百两银子的价格,希望有人能将订桌转让出来,但还是一桌难求。 这让唐友德那叫一个后悔啊,当初若是他稍有点眼光,跟赵昊软磨硬泡,总是可以入上一股的。又岂会像现在这样,只能看着人家发财,自己干流口水? ps.盟主加更送到……求推荐票和收藏啊~~~~ 第九十三章 神秘来信 小院树荫下。 唐友德端起茶盏呷一口,不由赞道:“好好,茶好水也好,公子愈发会享受了。” “谁有钱都会享受。”赵昊两脚搭在杌子上,背靠着躺椅,神情慵懒无比道:“你老倌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公子,味极鲜有没有兴趣在钟鼓楼开个分号啊?”唐友德搁下茶盏,搓搓手兴奋道:“所有费用我全包,赚了钱平分,不,公子六我四,如何?” “没兴趣。”赵昊却想也不想,一口回绝。 “大不了三七开。”唐友德却做梦都想开一家味极鲜的分号,就算不从里头赚钱,也会帮他极大拓展在南京城的人脉,提高他的商业地位。 “就是二八开也不是不能商量嘛,公子……” “不是钱的事儿。”赵昊摆摆手,捻一颗杨梅丢到嘴里,酸的他一个激灵。 “那为何有钱不赚啊?”唐友德满脸不解。 “我开味极鲜,就是给街坊们找点事做。”赵昊撇撇嘴道:“靠开酒楼赚钱,太费事儿了,懒得再开第二家。” “哎呦,公子,你这一个月,少说能赚两千两吧?”唐友德闻言哭笑不得道:“我唐记旺季时,一个月也就赚这个钱。” “你不是分号遍金陵吗?”赵昊揶揄道。大家认识这么久,他当然已经摸清了唐友德的底细。 南记确实还有分号,但只有一家而已,是唐友德的大儿子在管,除此之外,便别无分号了。 “咳咳,公子,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嘛。”唐友德老脸不红,尤不死心道:“知道公子不在乎钱,但开这种酒楼也不单为了钱啊,还可以认识很多朋友……” “我不稀罕。”赵昊撇撇嘴,根本不松口。 唐友德才想起,赵昊整天宅在家里,根本不出门,确实不喜欢交朋友…… 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劝说,他只好换个话题,赔笑道:“那这事儿咱们改日再说,先说说正事吧。” “生丝?”赵昊反问道。 “对啊。”提起这茬,唐友德便又高兴起来。“这一个月,丝价窜高了不少,一斤丝已经卖到六七钱银子了,咱们现在出手,能赚两千两往上了。” “所以呢?”赵昊接过王武阳奉上的紫砂一手壶,不放心的试了试水温,这才美滋滋的吸了一口凉茶。 王武阳便在一旁给他打起扇子来。这可把高武给急坏了,怎么把咱的活也抢去了? “卖……”唐友德试探的问道,见赵昊不说话,便改口道:“卖一半,回了本钱,涨跌都是赚了。” “要卖你自己卖,反正我不卖。”赵昊一边喝着凉茶,一边漫不经心道:“不涨到我满意,我是不会卖的。” “唉,公子,做生意最要紧的就是保住本钱,见好就收,钱是赚不完的。”唐友德苦口婆心的劝道。 “我就要一次赚够,不然赚得太少,不够折腾。”赵昊却挑挑眉,模仿着某人的语气道。 “公子又取笑老唐。”唐友德一阵哭笑不得。但赵昊有说这个话的本钱啊,人家随便开个味极鲜,就比他的南货铺子赚得多。 可唐友德老成持重,实在是担心少年人锐气太盛、不知见好就收,最后连本钱都折进去啊。 “按说,收丝归我管,卖丝公子说了算。但老唐还是得提醒公子一句,这都五月了,朝廷一点开海的消息都没有。” “这不废话吗?”赵昊翻翻白眼道:“朝廷在忙着干什么呢?哪顾得上办正事。” “公子是说,举朝倾拱?”唐友德消息灵通,常看从衙门抄出的邸报,自然对朝中的大事不陌生。 “嗯。”赵昊点点头。 “若按公子这么说,那一两年都等不到开海了。”唐友德愈发不安道:“高新郑虽然势单力孤,但有皇上护着,谁能奈他何?言官们人多势众、前赴后继,也是赶不尽、杀不绝的。此等局面怕是要僵持很久了……” “你错了。”赵昊摇摇头,断然道:“月内必见分晓,且高拱下野之前,一定会将开海之事落实的。” “啊?”见赵昊说得言之凿凿,唐友德都不知该怎么吹捧了。 这种事已经超出他的认知了。 “公子何出此言?”好半晌,唐友德才艰难问道。 一旁打扇子的王武阳,也一脸期待看着赵昊。 心说老师果然不止在文学上造诣极高,对时政也洞若观火呢…… “说了你也不懂。”赵昊心说,我总不能告诉你,我是看史书知道的吧?只好拿出这句伤人话,堵上唐友德的嘴。 “反正没多久了,你等着就是。” “唉,好吧……”唐友德讪讪笑着点头,好在他也不是头一回被赵昊鄙视了。 横竖新丝上市之前,丝价就算回调,也不会下落多少了。 ~~ 唐友德在赵昊家蹭了顿午饭,磨磨唧唧到傍晚,还是想让赵昊同意再开家分店。 但赵昊主意极正,除非是王武阳变王周绍这种特殊情况,否则他是不会改弦更张的。 唐友德实在不好意思,再接着蹭一顿晚饭,这才怏怏而去。 晚上,赵守正和赵锦陆续回来。一家人正吃晚饭时,高武拿着封信走进来,递给了赵昊。 赵昊看封皮上,写着‘赵昊亲启’四个娟秀的小楷,便打开信封、掏出信纸一看,不由吃了一惊。 “送信的人呢?” “送下信就走了,等咱开口问时,人已经不见了。”高武挠挠头,闷声答道。 对他来说,这实在正常不过,也没什么好指责的。 赵昊的私事,赵锦自然不会多问。赵守正也只是随口问一句:“什么事?” “没事,吃饭吧。”赵昊摇摇头,将信封收入袖中,神情恢复如常,且似乎比之前还要轻松。 吃过晚饭,赵锦便领着赵守正进了东屋,继续愉快的学习。 赵昊则领着王武阳进了西屋,长夜漫漫,总要找点事情做,不然实在太难打发。 他让王武阳在书桌前坐好,自己则往床上一躺,调整个舒服的姿势后,方吩咐道:“我口述,你笔录。” “啊,原来师父要写书!”王武阳眼前一亮,只觉一天体力劳动的疲惫,都无影无踪了。 他忙提起笔来、正襟危坐,等待师父开口。 “我可有言在先,不许发问。”赵昊知道,若不打这预防针,这好奇宝宝能把自己烦死。却也没有完全把话说死,而是画个大饼道:“这些知识你现在学来无益。等你中了解元,我可以解答你一天问题。将来中了状元,还可传你一门绝学,让你将其发扬光大。” “是,师父!”王武阳顿觉热血沸腾,已经消失许久的争强好胜之心,重新注入他的灵魂。 “那就开始记录《初级物理》第一章,磁力。”便听赵昊微闭双目,缓缓说道。 王武阳忍了又忍,还是举起手来。 “磁是磁石的磁。”不用他问,赵昊自己就解释了。 王武阳点点头,便听着赵昊的讲述,认真的记录起来。 ps.新的一天,继续求推荐票和收藏啊~~~和尚拼命码字,值得信赖~~~~ 第九十四章 知法才不会犯法 两人初次合作,王武阳又完全没接触过物理知识,进度自然不会太快。 到二更天时,也只记录下不到一千字。 但就这不到一千字,就已经让王武阳再次刷新了对师父的崇拜。 磁石和磁力,王武阳并不陌生。指南针可是我中华的伟大发明,沈括的《梦溪笔谈》中,更是连磁偏角都有描述。可师父这短短一千字中,讲述的内容便已远超前人所述,什么磁体、磁极、磁场,全都是他闻所未闻的新知识。 学究天人,说的就是师父啊! 虽然赵昊不许他发问,但会主动讲解生僻的名词和概念。王武阳又天资绝伦,居然能听个一知半解。这种似懂非懂,才是最能勾人好奇心的…… 王武阳只恨秋闱太远,不能马上考个解元,好痛痛快快跟师父请教个明白! 赵昊如今愈发吃不得苦,再没了当初通宵制糖的精神。 听到二更鼓响他便哈欠连连道:“去打洗脚水吧。” “是,师父。”王武阳马上搁下笔,将写好的稿纸小心收好。 然后出去兑好洗脚水,给赵昊端进来,他还想再给师父洗脚,却被赵昊拒绝了。 “这就不必了,擦脚布给我。” “是,师父。”王武阳又将毛笔和砚台拿出去洗干净,把书桌收拾好。又给师父倒了洗脚水,拿进夜壶来,这才吹熄了房中灯,悄然告退出去。 赵昊躺在床上,懒散的手指头都不想动,心说这样下去,怕是要彻底变成社会的寄生虫了…… 唔,我喜欢。 便在赵守正的读书声中,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 半夜里,赵昊忽然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什么鬼?!”起床气颇大的赵二爷,和起床气更大的赵公子,异口同声吼了起来。 睡在西厢房的高武,赶忙点亮灯笼,披衣出来查看。 只见两个鼻青脸肿的男子,带着个小女孩,局促不安的站在门外。 高武冷冷看着他们,吓得小女孩赶紧躲到年长男子怀中。 “请问,赵相公父子,搬家了吗?”年轻男子壮着胆子问道。 “没有。”高武对这种是非题,还是可以及时回答的。 “我是他侄子……”便听年轻男子带着哭腔道:“全家来投奔二叔了。” 这时,赵家三人也都出来院中。 赵守正远远一看,就哎呀一声,赶忙迎出去道:“这不是赵显吗?咦,大哥?你们这是摔跤了吗?” 赵守业抱着女儿挡住脸,低头不肯说话。 “先进来再说。”赵昊插一句,又对赵锦解释道:“这是我大伯和堂兄、堂妹。” “啊,原来是大叔父!”赵锦忙深施一礼。 赵守业愣了一下,但实在无心发问,只草草点头,便算是还了礼。 赵守正从他怀里接过只有六七岁侄女芸姐儿,招呼两人进去客厅。 这时高武已经点亮了烛火,又出去伙房烧水。 借着明亮的烛光,赵守正仔细端详大哥一家三口。 只见赵守业脸上脖子上满是抓伤和挠伤,左侧嘴唇和眼角还高高肿起,身上的袍子也被撕了个稀烂,样子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赵显也不比他爹强多少,他鼻青脸肿,一只眼睛已经睁不开,右边耳垂还凝着大块血痂,也不知是不是被撕开了。 就连七岁的芸姐儿,瓷娃娃一样的小女孩,脸上都有个清晰的掌印。 这肯定不是摔出来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赵守正急得直跺脚道:“你要憋死我是吧,大哥?” “唉,让我死了吧……”赵守业双手捂着脸,呜呜哭起来道:“没脸见人了,没脸了……” “赵显你说!”赵守正又转向大侄子。 赵显低着头,闷声答道:“是钱家人打的!” 说完,他恼火的看一眼赵守业道:“父亲还是自己说吧。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唉,唉……”赵守业又唉声叹气一阵,方羞愤难当道:“是钱氏那贱人,听说弟弟家开了家叫味极鲜的酒楼,生意很是红火。那贱人见钱眼开,竟逼我过来,跟弟弟商量帮她开家分店……” “呵……”赵昊忍不住轻笑一声,看来这味极鲜的鲜味,除了能招来食客,还能招来苍蝇。 “那怎么就动起手来了?”赵守正却不解问道。 “前番她逼我来要钱,我和赵显就已经觉得,十分对不住你们了。”赵守业抹一把嘴,深吸口气道:“当然不愿意再来讨这个嫌,结果三言两语就吵了起来。那贱人如今蹬鼻子上脸,浑不把我当男人看,没说几句就骂开老爷子了。这下我搂不住火,骂她害我全家,她便朝我上头扑脸,我气不过打了她两巴掌,她就大呼小叫起来。钱家人听到动静赶过来把我打了,赵显拦着也被打了。就连芸姐儿也被那贱人打了一巴掌……” “这,这!”赵守正不由怒发冲冠,当场便摔了茶盏,怒道:“这泼妇实在是欺人太甚了!真当我赵家无人吗?!” 说着他看向站在一边的赵昊道:“儿子,你得给大伯做主啊!” 赵昊点点头,便黑着脸对拎水壶进来的高武道:“去找三十个人,在巷口集合,要最精壮的汉子,拿最粗的棒子!” “喏!” 高武应一声,搁下水壶便转身出去叫人了。 赵昊又让闻讯过来查看的方文,将芸姐儿送去跟巧巧睡下,再让高老汉去雇十辆马车过来。 看他有条不紊的吩咐下去,赵守业和赵显父子,焉能不知,如今做主的是哪一位? 待到赵昊发号施令结束,赵锦方轻咳一声。 ~~ 赵昊看老哥哥似有话说,便点点头,和他进了西屋。 “贤弟,你可不要胡来啊。”赵锦轻声提醒道:“这可是遍地权贵的南京城……” “咱们赵家人被欺负了,能不出这口气吗?”赵昊反问道。 “当然不能。”赵锦苦笑一声道:“为兄的意思是,做事要有章法。” “哥哥何以教我?”赵昊眼前一亮,忙谦虚求教道。 赵锦便伏在赵昊耳边,小声教他该如何去做。 赵昊听完,不禁露出信服的神情,赞叹笑道:“果然知法才好犯法……” “不,是知法才会不犯法。”赵锦微微一笑道:“虽然是一个意思。” ps.第二更送到,求推荐票求收藏哦~~~ 第九十五章 钱府受难日 更鼓敲过五遍,东方已见鱼肚白,但大街上还空荡荡,没有行人。 忽然,一阵细碎的马蹄声,和车轮压过车辙的轧轧声,碾碎了这黎明时分的平静。 整整十辆带篷的马车,沿着丹凤街,经过估衣巷,不紧不慢的朝着新街口方向驶去。 其中一辆马车由高武驾驭,吴玉则抱着根七尺长的木棒守在车尾。 赵昊和赵守正父子也相对而坐,正在低声说着话。 “三十多年前,老爷子中了举人,便把家搬到了南京,当时租的便是钱家的宅子。钱家是干小买卖起家的江宁富户,处处巴结老爷子这位新贵,两家便熟络起来。后来老爷子进京赶考,在钱家盛情邀请之下,你奶奶和我兄弟俩便住进了钱家,没想到这一住,就住出事儿来了。” 赵昊默默点头,听赵守正继续讲述道: “那钱老倌竟然授意他女儿,也就是钱氏那贱人勾引了你大伯。你大伯那时候才十六岁,而那贱人比他大整整四岁啊!”赵守正一脸愤慨的看着儿子道:“有道是男大三、女大四,眼里钉子肉里刺。你想,他俩在一起,能有好日子过吗?” “父亲不要跑题。”赵昊无奈的提醒一声。 “好好,说回当年。”赵守正忙回到正题道:“结果老爷子进京一举高中,在观政工部时,得到尚书大人的赏识,欲将嫡亲孙女嫁给你大伯。老爷子自然受宠若惊,一口答应下来,双方还换了庚帖。然后老爷子马上修书这边,要你大伯火速进京成婚。” “结果钱氏那贱人竟自称有孕,以死相逼你大伯,你大伯怕闹出人命,只好回信北京,求老爷子退婚。”赵守正说着叹了口气道:“当时为父才七岁,也没法替兄成婚,最后老爷子只好硬着头皮去退婚。” “此事非但让老爷子颜面丧尽,也彻底得罪了老尚书,令老爷子仕途大受影响。结果在主事位上一干就是十年,直到老尚书致仕后,他才得以正常升迁……老爷子素来自命不凡,认为没有这件事,他吏部尚书也做得。结果一步慢,步步慢,最后没捞着当上六部正堂,只做了个南京户部右侍郎,心里自然窝火。” “更让老爷子对那钱家耿耿于怀的是,当年他告假回南京,给奉子成婚的二人举办了婚礼。谁知婚后不久,钱氏却马上说小产了。原来所谓怀孕,是钱家为了困住你大伯,用的下三滥手段。所以老爷子对钱氏也一直横眉竖目,动辄开骂,连带你大哥和小妹也不受他老人家待见。” 了解到这些陈年宿怨,赵昊才恍然明白,为何老爷子一出事,钱氏便马上带着芸姐儿回了娘家。 显然,在知道赵立本不能再翻身后,她多年积郁的怨毒便彻底发作了,开始对赵守业冷嘲热讽,肆意折辱,最终酿成了昨夜的事端。 ~~ 这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新街口到了。 赵昊挑开车帘,夏日夜短,车外已是天光大亮了。 “无论发生什么事,父亲都不可下车。”赵昊回头叮嘱赵守正一句道:“秋闱在即,父亲要避免麻烦。” “唉,知道了……”赵守正点点头,他是老考生了,自然晓得利害。只要考生摊上官司,就别想参加科举了。 赵守正担忧的看着儿子,抓着他的胳膊道:“我儿千万小心,不要让人伤到你、也不要太过火,略施薄惩,出出气也就行了。” “我自有分寸,父亲安心。”赵昊微笑着点点头,赵守正才放开手。 等他跳下车来,那三十条精赤着上身的壮汉也早已下车,提着木棒围拢过来。 “公子吩咐吧,哪一家?”汉子们跃跃欲试、七嘴八舌的问道。如今在蔡家巷,谁不想为赵首富出力? 赵昊心说我也不知道啊,便看向打头的那辆马车。赵显从车厢内探头张望,见状指了指斜对过那家高墙深院的大户。 赵昊抬头一看,只见那家门楣上,挂着个‘钱府’的匾额,便冷笑道:“拆了它!” 吴玉闻命,马上将手中木棒抡圆丢出,便见那大棒如流星般飞向钱府门楣,砰地一声,把那匾额砸成两半,跌落地上。 “撞开门,打进去!”赵昊冷哼一声,吩咐道:“只要不出人命就行!” “得令!”壮汉们便踏碎匾额,朝着钱家大门狂奔而去。 转眼,七八个大汉同时用肩膀撞在了两扇紧闭的大门上! 便听轰隆一声巨响,那大门的门闩被直接撞断,两扇门页猛飞开去,将闻声赶来查看的钱家下人,一并撞飞出去! “干他们呀!” 大汉们便狂呼乱叫着,高举着木棒蜂拥而入,见东西就砸! 乒乒乓乓、咔嚓咔嚓! 眨眼间,就将钱府耗资不菲的前厅砸了个稀巴烂…… 这时,钱家的家仆男丁终于抄家伙涌了过来。钱老爷子也披散着头发,穿着趿鞋从后宅赶来,看到自己的古董、字画、家具,都被砸得稀烂,他登时火冒三丈,指着那些正在砸得过瘾的壮汉破口大骂道:“暴徒敢尔,还不给我拿下!” 钱家的家仆男丁,加起来也足有三十来号,且手里拿着铁家伙……大明不禁民间持有武器,是以家家皆备有刀枪。 再看来者虽然凶横,却只拿木棒,便壮着胆子一拥而上。 殊不知,人家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打架高手。且棍乃百兵之祖,南京诸卫尽习俞大猷的子母三十六棍,连倭寇的刀法能克制,不要说这些拿着寻常兵刃的草鸡瓦狗了。 几乎是一照面,钱家的男子就被打飞了兵刃,转眼又被打翻在地。 蔡家巷的汉子们,便挥舞着木棒,朝着这些人的四肢和臀部猛揍起来。他们打惯了架,知道哪里打着疼,哪里不能打。 蓬蓬蓬蓬的钝器着肉声中,各种声调、各种口音的惨叫声响彻整个钱府。 “哎呦,娘唉……” “啊,疼死我了……” “饶命,好汉饶命!” 钱家的男丁们被揍得满地打滚,惨叫求饶,还有人被打得拼命哭嚎,看上去要多惨有多惨。 钱府的女眷自然早就被惊动,可哪个敢出来查看?她们在后院瑟缩成一团,惶恐的哭声比前院还大。 见自家儿孙和家丁如此不堪一击,钱老爷下意识想逃,可他两股战战,根本动弹不得。 这时,他看到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正立在对面的门外,神态平静的看着自己。 他猛然记起,此人乃是赵守业的小侄子,这才知道招惹了哪路灾星。便色厉内荏的指着赵昊,颤声喝道:“赵家小子别张狂,这里是南京城,我已经报官了,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赵昊却轻蔑的一笑。 高武搬了把太师椅,搁在他身后。 赵昊便一撩衣袍下襟,大马金刀坐下来道:“把正厅也砸了!” 那些蔡家巷的壮汉,便丢下被打得爬不起来的钱家人,又朝着二进的正厅奔去。 ps.大家周末愉快,第一更送到。有多少书友现在回家的路上呢?希望能陪你们度过一段旅途时光……对了,求推荐票啊!!! 第九十六章 秉公办案李官差 钱老爷有句话没说错,这是遍地权贵的南京城,光天化日之下,岂容这般聚众入室打砸? ‘嘟嘟……’ 顿饭功夫,便有上元县的官差,一边吹着竹哨,一边冲进了钱府。 “住手,都住手!” 而此时,蔡家巷的汉子们,已经砸完了正厅,收起了木棒,若无其事的站在赵昊身后。 看到头戴平顶方形帽,斜插鸟毛的官差终于赶到。早就被吓破胆的钱老爷,一溜烟冲了出去,朝着那官差哭喊道:“李老爷给小老儿做主啊,这些暴徒居然敢在南京城入室行凶,看把我们家砸成什么样了……” 来的官差不是别人,正是李九天。他那日被副都御史着人送回县里,虽然没有被县尊开革,却也丢了在蔡家巷的差事,被发落到快班,成了个没什么油水的捕快。 不单杀人放火之类的刑事案件,县境内发生打架斗殴,也是捕快负责处置平息,是以李九天一接到报案,马上带人赶到了此处。 他先看看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钱家人,再看看被砸得稀烂的钱家前院,最后才把目光落在了赵昊身上。 “呦呵,这不是赵公子吗?”李九天登时两眼凶光四射,双手攥得叭叭直响。 “李九天,你怎么混到这儿来了?”赵昊翘着二郎腿,也没什么好声气。 “还不都是拜你所赐?”李九天咬牙切齿道:“今天不好好报答公子一番,咱李字倒过来写!” 看到李九天跟赵昊有过节,钱老爷心下大定,便狐假虎威的指着赵昊大声道:“都是这小子指使的,李差爷先把他锁起来!” “你急个屁啊,问不清楚就抓人,老子回去怎么交差?”李九天瞪了钱老爷一眼道:“这帮人都是蔡家巷的,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 “是是。”钱老爷讨了个没趣,缩缩脖子不敢插嘴。 “到底怎么回事?”李九天便冷声问道。 “我怎么知道?”钱老爷心里跟明镜似的,却装出一脸无辜道:“他们一进来就打砸一通,比土匪还狠。” “你会不知道?”赵昊冷笑一声,指着钱老爷道:“你那好女儿殴打亲夫,你这个当父亲非但不劝和,反而让全家人一起围殴,将我大伯打成重伤,眼看就活不成了!” “啊?”钱老爷闻言先是一惊,旋即跳脚道:“你胡说,他还是自己走出去的呢!” “他内脏受伤,撑到我家就不行了!”赵昊猛地一拍椅子扶手,起身悲愤道:“钱氏乃我赵家之人,犯了赵家家法,我要拿她回去交给老爷子处置,你却横加阻拦,命人持利刃朝我们大打出手!我的兄弟们被迫自卫才出手,谁知你钱家人,如此不堪一击……” “休要颠倒黑白!”钱老爷气得直哆嗦道:“你说你大伯活不成,倒是抬来让我看看啊!” “正要抬来跟你钱家索命!”赵昊说着一挥手,便见两个壮汉抬着块门板进来,门板上直挺挺躺着个面如金纸,眼神涣散,口鼻处还不断有血迹涌出的中年男子。 赵显一身素服,双目红肿的跟在旁边,哑着嗓子哭泣道:“父亲啊,你不要丢下我……” 钱老爷子定睛一看,登时魂飞魄散,那奄奄一息躺在门板上的,不是自己的女婿赵守业,又是哪个? “我伯父乃堂堂朝廷六品命官,却被贱妇和钱家人殴打濒死!”赵昊一脚踢翻了椅子,杀气腾腾道:“我要你们钱家满门,一起给我大伯陪葬!” “唉,老钱,这事儿大了。按《大明律》妻殴夫者,杖一百。至笃疾者,绞。死者,斩。”李九天也大吃一惊,顾不上找赵昊麻烦,一边说着,一边过去查看赵守业的状况。“至于民殴官,那罪过就更大了……” “这,这……”钱老爷哪还有方才的气焰,哆哆嗦嗦道:“人这不还没死吗?” “唉,没救了。”李九天将手从赵守业颈间收回,掏出帕子擦擦血,叹气道:“脉象弱不可察,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以我十几年办案的经验看,他随时都会断气的。” “啊……”钱老爷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堂堂六品官死于非命,事情大条了!把这里的人都看住,我这就回去禀报大老爷!”李九天吩咐一声手下,转身就要离去。 却被钱老爷一把抱住了大腿,满脸哀求道:“差爷莫急,讨个商量啊。” “放开!”李九天瞪眼道:“这事儿我们大老爷都管不了,是要上南京刑部的,老子跟你商量个屁!” “差爷,有下情容禀,请单独说话……”钱老爷被吓破了胆,朝着李九天小声道。 “哦……”李九天听到这话,终于站住脚。 ~~ 厢房中,钱老爷跪在地上,高高举起一盘银锭,对坐在那里的李九天央求道:“求差爷务必帮忙啊……” “唉,老钱啊,你这银子太烫手了。”李九天抱着胳膊,并没有拿钱的意思,反而长吁短叹道:“刚才就说了,六品官被害的人命官司,是县里审不了的。肯定要上到南刑部,想那赵老爷子才刚去职几个月,他儿子就死于非命。南刑部的大人们物伤其类,肯定要炸锅的。到时候,判你个满门抄斩都说不定……” “啊?”钱老爷大张着嘴巴道:“不不,不会这么严重吧?一个六品官而已。” “老子只是一比。”李九天哼一声道:“你闺女妻殴夫致死,斩立决是跑不掉的。你家昨晚但凡动过手的,少说可判绞立决。就连你这厮,身为家长,就算没亲自动手,但纵容行凶是跑不了的。刑部的大人们再笔尖一抖,把你定个主谋,你就得陪你闺女一起开刀问斩。” “啊,我的娘……”钱老爷被李九天一番恐吓,竟吓得湿了裤裆。 李九天捂着鼻子,嫌弃的站起身道:“你自求多福吧。” “不要啊,李差爷……”钱老爷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抱着李九天的大腿不放,哀嚎道:“求李差爷帮忙,我愿倾家荡产买条活路……” “哎呀,你这真是要为难死我。”李九天仿佛被缠的无法,方将那盘银子收入囊中道:“那我去问问赵家人,看看有没有办法私了吧。” ps.第二更送到,钱老爷求私了,和尚求推荐票求收藏求章评~~~ 第九十七章 可怜弱小又无助 钱老爷热锅蚂蚁似的,在厢房中焦急踱步等待。 他这辈子还没这么煎熬过,只觉自己已是命悬一线,钱家倾亡在即了。 钱老爷是越想越害怕,简直要活活吓死过去了。他越想越觉得,李九天说得有道理,女婿别说一命呜呼了,就是瘫了、重伤了、以后生活不能自理了,自己全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哎,怎么就这么寸呢?明明只是一场不足为外人道哉的家庭纠纷,怎么就演化成如此鲜血淋漓的局面了? 都怪那该死的女儿! 钱老爷一阵咬牙切齿,终于找到了发泄怒火的目标,心里开始盘算起,待会儿是把闺女油炸,还是生吃了解恨。 不知等了多久,李九天终于去而复返了。 钱老爷赶忙冲过去,急声问道:“怎么说?” “唉,老子费尽口舌,劝他们不要报官,”李九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脸疲惫道:“那样对大家都没好处。” “是极是极,差爷说的对极了。那样除了能出口气,他们什么也得不到。”钱老爷点头如捣蒜,激动道:“人死不能复生,还是拿钱来的实惠。” “但人家现在不差钱啊。”李九天撇撇嘴道:“味极鲜就是他家开的,人家还指着他大伯在官场进步呢,你说多少钱会算完?” “这样啊……”钱老爷一听心下一紧。他闺女做梦都想开味极鲜分店,还是他在后头撺掇的,他焉能不知赵家如今衬多少钱? 这下他知道,不下血本是没法摆平了。便把心一横,咬牙道:“我家统共五千两现银,全都赔给他们。然后再将本县一处五百亩的庄子转让给赵家,这下总成了吧?” “喔呦……”李九天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把钱老爷吓得,连棺材本都吐出来了。 ~~ 外头,听李九天回报勾兑结果,赵昊也吓了一跳。 他本以为,能从钱家诈出个几千两来,差不多就到头了。没想到,钱家居然家底如此丰厚,竟还在本县有那么大的庄子…… 想到这些钱财,八成都是打着老爷子旗号赚来的,赵昊也就不跟他们客气了,一挥手,照单全收。 那厢间,听说赵家人终于同意私了,钱老爷大松了口气。唯恐再生变数,赶忙命人去后宅钱窖中,将埋藏的金银全部起出来。 看到家里的钱财尽数被抬出去,钱家的女人自然心疼的哭嚎一片,就连钱氏也跟着在那哭。 “哭什么哭?是银子重要,还是一家人的命重要?”钱老爷满肚子邪火没地方发,先吼一嗓子镇住了这些娘们,然后狠狠一脚将钱氏踢倒在地,恨声吩咐鼻青脸肿的家丁道:“把这孽障捆了!” ~~ 前院,赵昊看着整整十大坛银元宝被抬出来,不禁暗暗咋舌,心说后人果然没冤枉这些土财主。 书上说,大明的财主们,有窖藏金银的习惯。存在当铺、票号中的不过现银十之一二,只是充作流动资金而已。绝大多数赚来的钱财,除了用于挥霍之外,绝大部分都被他们铸成大元宝,深埋在地下。据说有明一代,七成以上从海外流入的金银,都被他们埋了起来……这就造成了全球白银的七成流入中国,大明却依然陷入钱荒的危机…… 直到李九天将拟好的和解书递给他,赵昊才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接过那和解文书仔细读起来。 大意是赵守业病重,无论生死,与钱家上下无关。但念在多年情分上,钱老爷愿奉送五千两银子为赵守业治病,并将一处庄园转到赵显名下,以为日后生活之用。签过文书之后,此番事情便彻底了结,双方都不可就此发难,更不准报官。 说法虽然冠冕堂皇,但字里行间,处处透着钱家的可怜弱小又无助…… 赵昊将文书递给赵显道:“大哥看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赵显早得了吩咐,不准擅自开口,便摇摇头。 这时,赵守业忽然喉咙赫赫作响,盯着被捆来的钱氏,用微弱的语气吃力道:“休、了、她……” 说完,便头一歪,昏死过去。 “休、休、休!”钱老爷又狠踹了钱氏一脚道:“这丧门玩意儿,我都恨不得和她断绝父女关系!” 李九天便当场拟了休书,先拿起赵守业的手,按了掌印,又递到钱氏面前,命她签字画押。 钱氏已经被她爹揍得鼻青脸肿,她万没想到事情会闹到如此田地。 这下钱家必不容她,若再被夫家休了,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活啊? 钱氏便向赵显投去哀求的目光,凄声道:“我儿也不管娘了吗?” 赵显还一只眼睁不开呢,闻言便干脆闭上了眼。 这场大戏演到此节,他岂敢再节外生枝,便别过头去,不说话。 唯恐节外生枝的,可还有钱老爷,他狠狠一巴掌抽在钱氏脸上,狠狠骂道:“都是你个丧门星害的,再不画押,我现在就打死你!” 钱氏知道没戏了,一边大骂所有人无情无义,一边拿起笔来,在休书上签字画押。 赵昊收起一份休书,又让赵显在和解文书上画押,这事儿便彻底算完。 他挥挥手,让赤着上身的大汉们,将十坛银子和昏迷的赵守业抬上马车。 然后,他在高武的陪伴下,施施然出了钱家。 李九天也带着手下和钱老爷奉送的百两纹银,心满意足而去。 整个钱府被彻底扫荡一空,男丁和仆役们更是各个带伤。 钱老爷的儿子满脸不忿道:“爹,难道我们被打成这样,就这么算了?” “闭嘴!”钱老爷反手就是一耳光,恶狠狠骂道:“老子好容易才摆平的灭门之灾,你嫌命长就去告官啊!” “哎……”他儿子捂着脸,不敢说话了。 ~~ 回程时,赵守正去了赵守业的马车,赵昊却将赵显叫到自己车上。 赵显把头埋在膝盖中,丝毫没有发了笔横财的快乐。 马车出了新街口,赵昊命驾车的高武,稍稍放缓速度。 便见李九天满头大汗,快步追了上来。 赵昊让吴玉放他上来,吴玉便伸出棒子,将李九天轻巧的带进了车厢。 “公子,公子。”李九天满脸堆着笑,哪还有之前的一丝蛮横。“小人今天表现如何啊?” “还成。”赵昊淡淡一笑道:“略显浮夸。” “没误了公子的事就好,下次一定注意改进。”李九天的笑容愈发谄媚,紧张问道:“公子,这下可以原谅小人了吗?” “成吧。”赵昊掸掸衣角的灰道:“回去跟你家大老爷说,之前的事情,我们赵家不追究了。” “多谢公子宽宏大量,九天给公子磕头了!”李九天如蒙大赦,给赵昊猛地磕起头来。“往后回了蔡家巷,小人一定从新做人,给味极鲜站好岗,再不欺负街坊邻里了……” “这还差不多,去吧。”赵昊摆摆手,吴玉便一挑车帘,用棒子将李九天送下车去。 赵昊这才拍了拍赵显的肩,轻声道:“你父亲休了她,她便不再是我赵家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赵显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淌。 “但你还是可以接济她啊。”却听赵昊微笑说道:“往后怎么做,是你自己的事情,先尽量瞒着你爹就是。” 赵显先是一愣,旋即露出恍然的神情。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重重点头道:“兄弟,有你真好。” 赵昊笑笑,看着车外没说话。 ps.新的一天,和尚肠胃感冒发低烧,带病坚持工作,求推荐票求章评求收藏鼓励啊~~~~ 第九十八章 小仓山 赵锦做过一任县令,又干了多年御史,对大明律法早已烂熟于心,更十分清楚该如何规避风险。他建议赵昊非但要师出有名,而且还要设法吓住钱家人,诱使他们签下和解文书,方可永绝后患。 妻殴夫、民殴官致死,便足以将钱家人吓破胆。 但哪怕将赵守业打个半死抬过去,钱家人也未必会轻信他就要死了,毕竟昨晚他还是自己走出钱家大门的。 这时,就需要一个足以取信钱家的关键人物,站出来佐证赵守业濒死了。 前番有过过节的李九天李捕快,便是最佳人选了。 人们只知道李九天到味极鲜闹事,却被副都御史掌嘴一顿,叉到县衙去让大老爷处置。结果李九天丢了蔡家巷一带的差事,成了出苦力、没油水的捕快,心里肯定怨恨赵家人。 却不知道李九天更想得到赵家人的谅解。 虽然他是有吏部告身的正式官差,就算县老爷也没法开除他。可是县老爷同样早有明言,他只有得到赵锦赵御史的谅解,才可以重新调回蔡家巷。 这一个月来,李九天费尽心机,终于见到了赵锦,可任他如何磕头哀求,赵锦都只有一句话——我兄弟原谅你,本官便放过你。于是,李九天改为巴结讨好赵昊,只是赵公子天天宅在家里,等闲见不到面,更遑论拍他的马屁了。 李九天正愁得没法,昨晚半夜里,赵昊让人把他喊过去,吩咐他今日配合演一场戏。李九天一听,觉着不用担太大干系,便马上拍着胸脯答应下来。 是以他早早就在班房里等着,钱家人一来报官,李九天马上就带人出动! 早先在钱家时,看起来他是在秉公处置,实则是在跟赵昊暗中配合,来逼迫钱老爷就范…… 当然,赵守业重伤不治的鬼样子,也是装出来的。 ~~ 马车上,赵守正看着兄长用湿手巾,吭哧吭哧擦拭着涂在脸上的蜂蜡。 “呸呸,这鸡血也太腥了……”赵守业吐着猩红的舌头,满脸的嫌弃,哪有半分垂死的样子。 “大哥,你知足吧。”赵守正不由笑道:“本来说要打断你两根肋骨,好让你演得更逼真些……” “那多疼啊。”赵守业心有余悸道:“我可受不了那个罪。” “好在没出什么岔子,就把事情搞掂了。”赵守正欣喜之余,难免得意道:“果然是我儿出马,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是啊,这次多亏了赵昊。”赵守业也满脸钦佩道:“反正我当时听他喊人,要砸了钱家时,是吓坏了。心说这下钱家肯定不能善罢甘休,官司还不知打到何年何月。” 说着他十分快意道:“没想到他一招虚张声势,就把钱家人给吓住了,不但签了和解文书,还奉上五千两银子,五百亩地。” “大哥这次也牺牲颇大,”赵守正轻叹一声道:“衙门那边,短时间内不能露面了吧?” 有道是做戏做全套,赵守业总不能今天还濒死,明天就去上班吧?就算是发生了医学界的奇迹,他也得有个康复的过程,在家老老实实待上几个月再说。 不然让钱老爷子看到他没几天就活蹦乱跳,肯定不会算完的! “那是自然。”赵守业却不以为意道:“不过这官,我早就不想当了。先在家歇几个月,回头看看有没有法子外调,就算降级当个知县,也好过在这南京城里人不人、鬼不鬼的。” “唉,也是,树挪死、人挪活,大哥动一动也好。”赵守正虽然有些不舍,但终究还是要替兄长考虑的:“等有空和赵昊聊聊,让他帮你参详一下。” “嗯。”赵守业点点头,经此一事,他已经知道,老爷子不在,谁才是赵家的主心骨了。 ~~ 回到蔡家巷,赵昊命吴玉打开一坛白银,将五两一锭的元宝捡出三十枚,赏给三十名壮汉。 壮汉们却扭捏着不收,有上次跟着去当涂的嚷嚷道:“上次出去三天,公子便赏二两银子,已是丰厚至极了。这次才半天,万万不敢收这么多。” “这次不一样的,让大家担了干系、动了刀兵,理当多给些。”赵昊袖手站在马车上,微笑道:“你们只管收着就是,大不了下次给我白干一趟。” “好嘞,谢公子!给公子白干十次也成!”壮汉们这才欢天喜地收下银子,千恩万谢散去。 然后赵昊指着剩下的九坛半,对赵显道:“这些银子你拿几百两置业,其余的存到万源号去,再加上那些地,足够你一家衣食无忧了。” “这……”赵显见赵昊分文不取,感觉十分不安,想说什么时,赵昊却已经转身进了巷子,伸着懒腰嚷嚷道。 “哎呀,累死累死了,谁也不许吵我,我要睡一整天!” ~~ 事情很快过去,赵昊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他每日里仨饱俩倒、食不厌精,没事儿跟巧巧斗斗嘴、教训教训学生,偶尔去店里露个头,晚上再口述一下数理化入门教材,日子过得不要太优哉游哉…… 转眼就过了半个月,这天赵昊正在树荫下乘凉,便见赵显在门外探头探脑。 “大哥快进来坐。”赵昊坐起身,招呼赵显进来道:“早晨刚送来的大西瓜,一起尝尝。” “跟着兄弟净吃好东西了。”赵显整个人明显放松了不少,只是在赵昊面前还是有些拘束。 这个记忆中只知道胡闹的弟弟,自从家遭大难后,就像换了个人一样,让人打心眼里敬畏。 一旁边给赵昊打扇子,边温书的王武阳,便将座位让给赵显。然后他搁下书,从井里捞上个西瓜来,麻利的切开装盘。 “都安顿好了?”赵昊拿起芭蕉扇,自己扇风。 “都安顿好了。”赵显点点头道:“在大石桥那边,租了个三进的院子,买了几个丫鬟仆人,照顾我们三口绰绰有余了。” “那就好。”赵昊点点头。照他的想法,大伯一家自然住的越远越好。但赵守业可能是被欺负怕了,觉着还是在赵昊说一不二的蔡家巷待着更安心,竟然也在这一带租了房子。 对于可以时常跟大哥见面,赵守正自然十分开心。赵昊见此也就没废话,但这么热的天,他是绝迹不会到大伯家露头的。 便见赵显从袖中,掏出一张地契来,对他说道:“钱家已经把那五百亩地转给我了,你大伯让我转到你的名下。” “用不着。”赵昊却不想帮了人,还要落个占人便宜的恶名,便笑着摆手道:“大伯能想着我,我就很高兴了。不如留着给老爷子养老吧。” “唉……”听他提起赵立本,赵显神情一黯道:“老爷子还没消息?” “嗯。”赵昊点头道:“前番老家捎信过来,说老爷子留书出走,只说去游山玩水,让我们不要担心。前几日,我又让吴玉跑了趟休宁,还是没音信。” “他老人家在外头,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呢。”赵显眼圈一红,忙用袖子擦擦眼角,将地契塞到赵昊怀里道:“既然给老爷子养老,当然是兄弟你来张罗最好。” 赵昊一看那地契,上头地主人的名字,已经改成了自己。就知道赵守业是下定决心和自己修好了。 怎么说也是一家人,他也不好太拒人千里之外,便拿起地契仔细一看,不禁愣住了。 小仓山? 这不是后来大名鼎鼎的随园所在地吗? 赵昊心下一动,便没有再推辞。 又听赵显硬着头皮道:“还有件事……” “讲。” “父亲让我读书,我实在不是那块料,想跟着你学做生意。”只听赵显小声道。 “那怎么行?你是我赵家的长子长孙,我可不敢把你引入歧途。”赵昊连忙摆手,掐住赵显这个念头道:“这事儿必须老爷子做主,不然谁说也没用。” 顿一顿,他又对赵显笑道:“再说,你什么时候见我做生意来着?我就是个瞎出出主意的闲人。” 见赵昊丝毫不通融,赵显只好暂时打消了念头。 ps.高潮将至,大家投票收藏多评论啊~~~~~ 第九十九章 公子真乃神人也 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快,眨眼之间到了六月初一。 这日满天铅云低垂,大雨倾盆。 密集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瓦片上,远处还不时有闷雷声炸响。 赵昊父子百无聊赖的坐在堂屋门口,看着雨水在屋檐下汇集成一面瀑布,飞溅在地面的青砖上。 “唉,难得休息一天,却被大雨困在家中,实在是无趣啊。”赵守正无奈的叹口气,巴望着赵昊道:“儿子,此情此景,可赋诗一首?” “没心情。”赵昊翻翻白眼。 立在一旁的王武阳便自告奋勇道:“师祖若不嫌弃,徒孙愿替师父作一首。” “一边玩去。”赵昊一摆手,没好气道:“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和你师祖一起温书呢。” 王武阳讨了个没趣,乖乖闭嘴。 赵昊近来心情颇为烦躁,脾气自然稍微大了点,这让王武阳不由自我检讨,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又惹师父生气了? 殊不知,赵昊只是在等一个消息而已。 按说,几天前那件事便已经发生了,可这年代也没个电话电报,不知消息何时才能传到南京啊! 忽然一声惊雷在屋顶炸响,骇得赵昊一下子回过神来,便见一人披着蓑衣穿着木屐,从外头啪嗒啪嗒冲进来。 待那人带着满身的水汽进来堂屋,摘掉水淋淋的斗笠,便露出一张挂满震撼之色的胖脸来。 “咦,唐老板,这么大的雨还出门?”赵守正奇怪的看着唐友德,这阵子唐友德时常过来找赵昊,两人也熟悉起来。 唐友德喘得说不出话来,便对着赵昊一揖到底,一边不断拱手,一边吃力道:“公子……真乃……神人也!” “哦?你收到消息了?”赵昊也是神情一振。 “是!”唐友德点点头,颤声道:“刚刚接到商会的消息,上月二十三日,皇上批准了高拱的辞呈,二十七日,此事见于邸报,已是千真万确,断无更改之理了!” “啊?!”赵昊还没说话,赵守正先激动的站了起来,指着儿子结结巴巴道:“你你,上次说高新郑六月前必下野?” “嗯。”赵昊点点头,松了口气。虽然早知道会这样,但还是觉着心头搬走了一块大石。 “哇呀呀,说诸葛再世都是委屈了我儿!”赵守正既惊又喜,手舞足蹈的叫道:“哈哈哈,姓高的,你也有今天!” 说完,他便连雨披都不穿,直接冲进了雨幕,去给大哥报喜去了。 方文马上闪现出来,紧紧跟在后头,为老爷打起锡伞。 ~~ 堂屋中,巧巧给唐友德拿来布巾,又端上姜茶。 唐胖子裹着件赵守正的长袍,捧着姜茶,哆哆嗦嗦的对赵昊道:“从今往后,公子让我老唐往东,我绝不往西。让我抓狗我绝不撵鸡!总之一句话,我都听公子的了!” “你这是占我师父便宜。”王武阳将一个小炭盆搁在他身前,撇撇嘴道:“也不知你这胖子做了几辈子善事,居然让你结交到我师父。” “嘿,要这样说,你这小哥岂不福气更大?”唐友德对这位总瞧不起自己的赵昊大弟子,如今也是艳羡不已。“整天跟在公子身边,还不得学一身大本事?” “那是自然。”王武阳骄傲的仰起头。 赵昊笑眯眯的听两人吹捧自己,外头虽然雨一直下,他的心情却十分灿烂。 至少这二年,不用再担心随时可能降下的雷霆,可以放开手脚做一些事了。 他正盘算着该从哪头着手,便听唐友德问道:“公子,市面上的丝价已经涨到八九钱了……听说苏松那边,已经涨到一两了,是不是有人听到什么风声了?” 现在,唐友德已经丝毫不怀疑,朝廷一定会开海禁了。 “那是肯定的。”赵昊点点头道:“苏松先涨价,就说明消息是那边泄露出来的。既然那边都这么干了,这事儿怕是转眼就要成了。” 唐友德知道,苏松是徐家的地盘,如果朝廷真要开海,徐家人肯定最早收到风声。之所以丝价还没暴涨,八成是他们按着价格,好偷偷低吸。等到开海的消息传出来,他们又会炒高丝价,里外里获利无数! 于是,他便生出无穷的自豪感来。没想到吧,我们公子早就看透你们的心思,已经提前完成布局了! 只是一想到,两人才收了区区一万多斤丝,他就感到十分惋惜。当初应该把家底都砸进去,多收点丝的! 想到这,唐友德看着赵昊,试探问道:“公子,你说眼下,咱们还能不能再买丝了?” 赵昊摇摇头。 “啊,时机不合适了吗?”唐友德大失所望。 “我现在手里那点本钱,已经买不到多少丝了,瞎折腾没意思。”却见赵昊往躺椅上一靠,一副不想再动脑筋的样子。 其实赵昊又在套路唐胖子了。 五月份,他从味极鲜又分了八百两,最近天热又没怎么出门,自然没什么大开销。加上之前的家底,凑出个两千两还是没问题的。 再说,还有大伯过户给他的那五百亩地。赵昊让余甲长找人去评估过,五百亩地一半是荒山,一半是荒地,能耕种的土地并不多……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在南京城内的五百亩地,怎么也能从当铺,抵出个一千两银子来。 只是丝价已经翻了番,如今三千两银子收不到四千斤丝,所以赵昊这样说,也不是全无道理。 见赵昊一副事不关己、兴致缺缺的样子,唐友德懂行的赔笑道:“这次我出全部本钱,赚多少依然平分,公子只拿主意可好?” “什么赚钱的生意,务必带贫僧一个!” 便听一个清朗的声音插话道。 三人抬头望去,便见雪浪穿一身白色僧衣,缓缓进来院中。 这么大的雨,他身上的僧衣居然没沾一点水,倒不是因为雪浪法师有什么盖世神功。而是他身周有四个小沙弥……两个抬着舆,两个共撑一个硕大的双柄罗伞,将他身周数尺范围挡得严严实实,自然没有雨水能侵袭到他。 然后就见小沙弥到堂屋门口才落下抬舆,雪浪便起身抬腿进了堂屋。 这屋外倾盆大雨与他有何干系? 唐友德正感叹于这和尚的富贵逼人,却见雪浪一撩衣袍下襟,居然五体投地的跪在赵昊面前。 “赵施主真乃神人也,小僧日后除了佛祖就信你一个!” ps.小赵守得老高下台,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干一场了,求推荐票求收藏求评论啊~~~~ 第一百章 老司机,带带我 看到雪浪法师对赵昊五体投地,唐友德不禁暗暗咋舌,心说这和尚貌似高贵不凡,实则比老唐还不要脸。 赵昊盘膝坐在躺椅上,奇怪看着雪浪雪亮的光头。这厮虽然平日里马屁山响,但其实骨子里傲慢的紧,断不会因为自己成功预言高拱下野,就给自己行跪拜大礼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说吧,有什么难题要我帮忙?”赵昊拍了拍那颗手感颇佳的光头。 “什么都瞒不过赵施主。”雪浪仰起头来,正色道:“贫僧遇到了银钱的难处,恳请赵施主帮衬一把,带我赚些钱吧。” 赵昊便揶揄笑道:“这会儿,你不嫌赚钱俗气了?” “不嫌了。”雪浪忙讪笑着摇摇头道:“小僧是为了重修佛寺,用来修佛寺的钱,怎么会俗气呢?” 雪浪说着叹了口气道:“施主有所不知,年前大报恩寺火灾,佛殿画廊多有焚毁……” “大报恩寺乃皇家寺院,哪用你来操心?”赵昊不解问道。 “如今朝廷缺钱,四五年内是休想拨下款来,贫僧怎能坐视佛寺变为废墟?”便见雪浪宝相庄严道:“贫僧便在佛祖面前发下宏愿,要凭一己之力,于半年内募捐五万两白银,重修佛殿画廊。” “谁知小僧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说完,他却露了怯,一脸紧张道:“这将近半年下来,举办诗会无数,却只募捐到两万多两……” “只……”赵昊轻吟一声,自己半年来费尽心思,连蒙带骗,才赚了四五千两。这和尚光动动嘴皮,请人吃吃喝喝,就搞到了两万多两,居然还嫌少……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眼看月底就要跟佛祖报账了,竟还差了一大半。若是不想办法赶紧补上,小僧是要犯妄语口业,入拔舌地狱的。”就听雪浪一脸忧虑道。 “你不是整天口出诳语吗?”赵昊故意问道。 “那不一样的,好比当官的整天满嘴谎话,可谁敢跟皇帝乱打包票?你说了不算话,皇帝会砍你脑袋的。跟佛祖许下的诺言也一样,不守信是重罪啊!”雪浪哭丧着脸道:“赵施主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帮小僧过去这一关,我给你塑罗汉金身,日夜香油供奉,保你诸邪不侵!” “你不妨先给自己塑一个。”赵昊笑着让他起来道:“你出两万两银子,我就带你玩一票大的。” “两万两?”雪浪张大嘴巴道:“岂不是要我拿出所有钱来?” “少了不值一玩。”赵昊本来还想拿捏唐胖子一番,尽可能多榨些钱出来。现在有大金主主动上门,他就懒得再拿乔了。“要玩就玩个大的。” “这……”雪浪一阵纠结,这些钱都是他私人募捐到的,全拿出来也不要紧。可要是一下赔光了,就彻底没法跟佛祖交代了。 “大师,你不是说除了佛祖就信公子吗?”唐胖子也来了劲儿,在一旁拼命怂恿道:“现在公子难得开了金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大师!” “嗯!”雪浪是个有决断的僧人,否则也不会立下那等宏愿。便重重一咬牙道:“都听施主的!” “好!”赵昊这才长身而起,问那唐友德道:“你能出多少?” “七八千两撑天了……”唐友德老老实实答道。他白手起家至今,也就是两万两银子的家底。前番出了三千两,这次要将全部流动资金抽光,才能凑齐这七八千两。 “那你出七千两,我出三千两。”赵昊便断然道:“加上雪浪法师的两万两,咱们一共凑三万两。” 说完他定定看着二人道:“等赚了钱,雪浪分一半,另一半归我二人平分,公道不公道?” “公道!”雪浪重重点头,他还以为要三人均分呢,现在看到自己可得一半,自然满意。 “公道公道,公子最公道!” 唐胖子就更不用说了,他本来是打算让一半利给赵昊的,现在非但不用让利,还能多赚些,自然满意至极。 “既然如此,那就缔约吧。”赵昊便吩咐王武阳,笔墨印泥伺候。 王武阳便赶紧忙活起来,他自始至终神态自若,仿佛金钱对他没有丝毫吸引力一般。 “乖徒儿不想入一股?”倒是赵昊以己度人,主动问了一句。 “徒儿不太花钱的。”王武阳眨眨眼,一脸理所当然道:“真要缺钱了,师父会不管我吗?” “哈……”赵昊才知道,人家打得什么主意。但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王武阳这么想,似乎也没错。 ~~ 那日之后,三人用了两天时间,凑齐了三万两银子,又将其兑成现银。 为此,赵昊又出动了蔡家巷三十名精壮的汉子,在码头日夜看守装银子的货船。 唐友德力邀赵昊同他一起下乡收丝,但赵昊说什么也不去了。 “公子放心,这次不去当涂,不会被打的。”唐友德以为赵昊是担心当涂的社首们找他算账。 毕竟丝价比三月时已经翻了一番,那些卖在最低点的社首们,怕是吃了他俩的心都有了。 “我是嫌热。”赵昊一边大口吃着冰沙,一边摇头道:“这大六月天,傻子才出门呢。” “好吧……”唐友德苦笑着点点头道:“公子在家乘凉,老唐去收丝了!” 这次唐友德带了四五十号人,雇了四艘大船,便沿着长江两岸逐县收丝。 如今丝价上涨,收丝的人越来越多,货源愈加紧俏,可不像三月时那样,卖家求着他买了。 加上赵昊叮嘱唐友德,务必要在十天内完成收购,他便咬牙开出一两银子一斤丝的高价。足足比市价高出一两成,这才紧赶慢赶,在十天内,分别从六个县里,共收到了整整三万斤生丝。 当唐友德将三万斤生丝的存单,交到赵昊手上时,胖胖的脸盘都瘦了一大圈。 “唐老板辛苦了,”赵昊笑眯眯的接过存单,吩咐王武阳一声道:“快给唐老板上冰沙!” 王武阳便从冰桶中,盛了一碗如雪团般的冰沙,又兑上牛乳,洒上葡萄干和霜成雪,这才递给唐友德。 唐友德不禁两眼发直,他下乡前,赵公子还只是干吃冰沙,这才几天时间,就研究出这么多花样来了。 再尝一口,满嘴甜、透心凉,顿觉暑热尽去,通体舒泰。 这大家公子,就是他娘的会享受啊…… 一边小口吃着冰沙,他一边禀报赵昊道:“这次下乡,遇到好多南京过去收丝的,甚至还有苏松常镇那边过来的。得亏公子命我速战速决,不然三万两银子,绝对收不到三万斤丝。” “看样子,但凡家里有门路的,都已经知道,开关就在眼前了。”说完,他吐出口寒气,满脸期待道:“不知到时消息一出,丝价能涨到什么程度?” “看呗。”赵昊却伸个懒腰,一脸无所谓道:“不赔就成。” ps.第二章送到,求推荐票收藏以及章评~~~ 第一百零一章 开海喽~~~ 赵昊没想到,收丝没烦到他,收完丝之后,却把他烦的够呛。 雪浪自打拿出那两万两银子后,就几乎天天来他家报道。蹭饭不说,还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唠唠叨叨的问,什么时候涨价,会不会跌。什么时候开海,会不会不开?弄得赵昊脑袋有两个大。 后来,唐友德收丝回来,便也加入了蹭饭的队伍。他几乎将所有资金都押上了,在家里也寝食难安,索性与雪浪一起来骚扰赵昊。 赵昊被两人弄得不胜其烦,撵又撵不得,躲又没地方躲,便也整天盼着早日出来好消息,让自己赶紧解脱。 好在没几天,徽州商会的信鸽便带来了京师传出的消息。 皇帝陛下正式批准了福建巡抚都御史涂泽民,‘请开市舶,易私贩为公贩’的奏章,命内阁会同户部、兵部,共同制定开海细则。 此消息一经传开,已经涨到一两多的丝价,立马原地翻番,涨到了每斤丝二两三钱银! 市面上顿时成交火爆,仅南京一地,每天成交的生丝便高达十万斤以上,再加上苏松常镇浙江等地,就更是不计其数了。 唐友德经商半辈子,还没经历过这等刺激的局面呢。这可是一天之间,就多赚了三万多两啊! 他彻底陷入了狂躁之中,吃再多的冷饮,也压不住躁动的心火了。 就连雪浪也一样食不甘味、夜不能寐,顶着一双黑眼圈过来,嘶声问赵昊道:“赵施主,咱去卖吧!” “不急。”只有赵昊依然不急不躁,懒散的靠在躺椅上,对如坐针毡的两人笑道:“再等等看。” “公子,不能等了……”唐友德已是方寸大乱,哪还记得当初,说过什么都听赵昊的?闻言便急声道:“眼看这几天,新丝就要上市了。到时候丝价怕是要掉头往下的!” “今年春天来的太晚,雨水又奇少。”却见赵昊缓缓摇头道:“往年五月中就有春丝上市,现在整整晚了一个月,还没上新丝,你还看不出,出了什么问题吗?” 他看过相关的资料,知道隆庆开关前后丝价变化。而将丝价推上更高台阶的另一个因素,便是隆庆元年的春蚕,出现了大面积不结茧的状况。 “啊,公子是说……”唐友德一愣,旋即想起去当涂收丝时,那些社首就抱怨今年春寒太重,雨水太少,导致桑树发芽迟了好久。所以春蚕结茧要比正常年景晚上好些时日,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急着卖丝好度春荒。 他终于冷静下来道:“今年春蚕很可能没结茧?” “不错,现在出货的,都是那些趁机捞一票的外行。”赵昊缓缓点头道:“真正干这行的行家,这时非但一斤丝都不出,还会继续买进。” “这样啊……”唐友德摸着日渐后移的发际线,恍然一拍脑门道:“不错,看仓库的人回报说,这些天卖丝的都是那些外行商人!而买丝的则是那些大绸商、大机户,正如公子所言啊!” 唐友德很有头脑,为了及时掌握生丝行情,他安排自己的大掌柜,盯在白鹭洲徐家仓库中。但凡有人来仓库验货交割,掌柜的便偷偷记下买卖双方的身份,成交的单价和数目,以供他和赵昊决策。 “再耐心等两天,消息捂不住的。”赵昊笑着点点头,出了个坏主意道:“你要实在坐不住,就让人放出风去,看看会是什么情形。” “好主意!”唐友德眼前一亮,马上跑回家,找人放风去了。 ~~ 两天后,唐友德兴冲冲赶来赵昊家,双手竖起大拇指,没口子赞叹道:“公子真神人也!春蚕不结茧的风声一放出,丝价马上站上了三两一斤,而且昨天一整天,徐家仓库里一次交割都没发生!” “这是自然,现在都知道春蚕不结茧了,生丝价格继续看涨,”赵昊笑着站起身道:“谁还会在这时出手呢?” “是啊,傻子才出手呢。”唐友德忙凑趣道。 赵昊却嘴角微微一抽动,强忍着踹他一脚的念头道:“我会。” “啊……”唐友德见拍马屁拍在马蹄上,登时尴尬的直挠头,呵呵笑道:“公子真是出人意表……” “别人恐惧我贪婪,别人贪婪我恐惧而已。”赵昊笑笑,没跟他计较,便断然下令道:“明天就出货,一斤丝都不要剩!” “啊,明天就出货?”唐友德有些心疼道:“看这架势,丝价还会上涨的。” “钱是赚不完的,浮盈不是盈,落袋才能为安。”赵昊淡淡一笑道:“丝价确实还能看涨,但越是上行,成交就越会萎靡,我们四万多斤丝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这时候出最合适。” “是,公子!”唐友德终于明白,哪怕是在做生意上,赵公子都比他高明十倍。 ~~ 如今各家丝商云集白鹭洲,这给赵昊他们出货,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唐友德用了两天时间接洽各家商号,最终由金陵前三的盛记绸坊,与湖州最大的天晟合织业,以三两一斤的价格,联手吃下了全部四万一千斤生丝。 今天是交割的日子。 事关重大,赵昊特意带了三十名精壮的汉子来给唐友德压阵。 他坐在马车上,看着唐友德被两家商号的大掌柜,簇拥着进去白鹭洲万源号。不由暗暗感叹,这白鹭洲集仓储、运输、金融一体,已经初具未来商品交易中心的雏形了。 唉,这白鹭洲在徐家手里明珠暗投了。若是交给自己,不用几年就能将其发扬光大,把什么期货、证券全都搞出来…… 当然,目前也只能想想作罢。如此规模的一个交易中心,不是他这个平头百姓可以染指的。 还是多赚点钱来得实际。 赵昊仰躺在车厢里,对坐在一旁的雪浪道:“你不如别给我塑金身了,还是折现给我吧。” “赵施主怎么如此庸俗?”雪浪瞪大眼道:“若是往常,你赚的钱再多,也不可能在大报恩寺塑座金身的。” “人家说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赵昊翻翻白眼道:“你这还没拿到钱呢,又来了……” “贫僧不说就是。”雪浪今天也没心思斗嘴,他只盼着唐友德赶紧回来,好落袋为安。 两人在那里等了大半天,唐友德终于在一干壮汉们的保护下,回到了马车上。 一上车,他便从怀中掏出厚厚一沓会票,重重拍在两人面前! “走,分钱去!” ps.热烈庆祝隆庆朝走出改革开放第一步,求推荐票求收藏求推荐庆贺啊~~~~~ 第一百零二章 不速之客 四万一千斤生丝,一共卖了白银十二万三千两。 其中雪浪参与分配的,是后来吃进的三万斤丝。三万斤丝卖了九万两,抛去成本净赚六万。按照约定,雪浪可以得到一半的收益,也就是三万两。 加上退回的两万两本金,雪浪居然正好凑够了五万两。 三人来到户部巷的万源号总部,将整整五万两的会票,转到了他的名下。 手捧着那一摞大额的会票,雪浪涌起强烈的不真实感,这才不到半个月时间,自己的两万两银子,居然翻了一番还不止! 他竟然真的在月底前,凑齐了整整五万两! “这一定是佛祖的安排。”出家人就是容易找到理由,这样一想,他心里马上踏实了。 “明明是公子帮你赚的钱,你这和尚却感谢佛祖。”唐友德咧嘴笑道。 “不是佛祖的指引,我怎么会去见赵施主呢?”雪浪眨眨眼,双手合十道:“赵施主慧根深厚,与我佛门有大缘分。” “少来,我还没娶媳妇呢。”赵昊白他一眼,今天心情实在太好,他也顾不上打嘴仗,便和唐友德回到柜台前,去接收自己那份。 他和唐友德两次都约定收益平分,因此两人均获利两万九千两。加上退回的本金五千两,赵昊收到了唐友德转来的三万四千两; 他只取了两千两,以赎回田庄和日常花用。其余三万两千两巨款,便命朝奉全都存到了账上。 想到再过几天,就又到味极鲜月底分钱的日子,手头又会多出八百多两的现银。赵昊满足的收起了会票,幸福的眯起了双眼。 ‘缺钱的日子终于一去不复,本公子再也不用精打细算了……’ ~~ 分赃完毕,雪浪向赵昊再次道谢,便乘着抬舆,优哉游哉回大报恩寺去了。 唐友德却依依不舍的看着赵昊,满脸堆笑道:“公子,往后老唐就跟你混了,有好事可不要忘了我老唐啊。” 唐友德这次共出一万两本钱,又赚回两万九千两,不过他大气的承担了所有的交易费用,最后账上余下三万六千两左右……让他的身家直接翻了两番! 如今,他也终于可以勉强自称是金陵富商了。 比赚钱更让他在乎的是,自己居然能成为赵昊最初的合作伙伴,见证并帮他完成了一场堪称神话的商业操作。 这是可以吹一辈子的牛!赵公子更是他必须要巴结好的贵人! “呵呵,唐老板也太敬业了,先好好歇两天,数数钱再说。”赵昊伸个懒腰,上了马车道:“好累好累,回去了。” 也不知他到底累在哪里? 唐友德却不顾旁人的目光,朝马车使劲挥着手,大声道:“公子好好休息,一定要保重身体哦……” ~~ 过午时,雪浪回了大报恩寺。 他准备回精舍换身低调些的僧袍,去佛祖金像面前禀报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可谁知刚进所居小院,就看到几个劲装的武士立在自己精舍外。 雪浪微微皱眉,看家的小沙弥赶忙跑过来,小声道:“华公子来了。” “哦?”雪浪露出释然的神情,一边走进精舍,一边洒然笑道:“我道谁这么大的排场呢,原来是华太师的公子大驾光临!” 精舍中,一位身穿印有木槿花暗纹的蓝色长袍,头上束着羊脂玉发簪的翩翩贵公子,正轻摇着象牙折扇,仰头欣赏那副吹箫玉女图。 听到雪浪的声音,他回过头来,一张俊俏的面庞上,尽是风流少年的佻达。 “好你个雪浪,放着正经的和尚不当,却干起拐子勾当。”那华公子似笑非笑的用折扇指着雪浪,兴师问罪的语气不太严肃。 “这佛祖脚下,不可妄言。”雪浪双手合十,微笑问道:“你是喝龙井还是紫笋?” “喝紫笋吧。你惹了大事了知道吗?”华公子在长案一侧坐下。 雪浪坐在长案后,一边动作娴熟的煮水泡茶,一边笑问道:“是武阳的事?” “还能有什么事?”华公子没好气的瞪他一眼道:“我岳父从京师返回太仓,原本大功告成,十分高兴。可听说自己寄予厚望的侄儿,居然跑到南京,拜个十四五岁的毛孩子为师,岳父差点没背过气去。你让他这位文坛盟主,把脸面往哪搁?” “这可怨不得贫僧。”雪浪听甑中水声响到七八分,便挥挥手,让小沙弥将甑下小小的炭盆端走。“他自己跑来找我,却没说是要去拜师的。” “你不写信过去,他能被勾来南京?”华公子愤慨道。 “那封信你看了吗?怎么样?赵施主的诗词可谓当世第一吧?”雪浪一边沏茶,一边巴望着华公子,希望得到他的认可。 “什么信?六哥根本就没留下,我上哪看去。”华公子没好气的接过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深深一嗅,赞道:“好茶!” “怪不得。”雪浪恍然笑道:“那你要不要看看呢?” “我现在不想看!”华公子呷一口茶汤道:“岳父命我将六哥绑回去,我来就是干这个的,别的什么都不想知道。” “你这华施主,自从成婚后,就越来越俗气了。”雪浪郁闷道:“又不是华太师吩咐的,你岳父的话听着就是了,干嘛那么当真?” “你,你明知道我……”华公子俊脸涨得通红,似有难言之隐,却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最后讪讪道:“要是我爹吩咐的,我才不理会呢。” “好吧,地方告诉你。”雪浪被他缠的没办法,只好提笔写了个地址,递给华公子道:“这就是赵施主的家,你去了千万要客气,他可不好相与。” “我去找我六哥,理都不理他!”华公子哂笑一声,接过地址一看,神情愈发好笑道:“住在蔡家巷的能有厉害人物?我六哥倒是不嫌弃。” “嘿嘿,你去了就知道了。”雪浪嘴角闪过一抹坏笑。 ~~ 那厢间,赵昊也回了蔡家巷,按惯例赏银之后,遣散了一众壮汉,他才在高武的陪伴下,进了自家的巷子。 只见两顶大轿停在巷中,穿着红色号衣的轿夫伞夫正蹲在墙根下避暑。 ‘什么人?老哥哥的贵同年吗?’赵昊按下心中的惊奇,越过那些轿夫,回到自家院中。 却见两个没想到的客人,再度联袂而至。 “是你们两个?”赵昊吃了一惊。 竟然是那国子监周祭酒,和苏州商帮大佬刘员外。 那日退婚不成之后,赵昊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他们了,此番登门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ps.和尚推掉了年前年后的所有聚会,老老实实在家里码字,大家感动不?好吧,其实是我胆小。大家也老老实实在家看书吧,愿所有读者都全家平安,健健康康!求推荐票求收藏求评论哦~~~ 第一百零三章 吓死宝宝了~~ 今天虽然不是朔望假期,但赵守正也在家中。 盖因国子监科考在即,准备应考的监生都获准不必坐监,在家自行备考即可。 赵守正陪着两名不速之客坐在堂屋中,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感觉十分煎熬。 看到儿子进来,他仿佛见到救兵一般,松口气笑道:“我儿回来了。” “父亲。”赵昊恭敬的向赵守正行礼,然后便直起身,冷冷看着那周祭酒和刘员外。 “这孩子,就算亲事不成,我和大司成也是你的长辈,怎么不向我们行礼呢?” 那刘员外的态度,要比前番倨傲许多,前番是有赵立本在,他又自知理亏,是以颇为小心翼翼、委曲求全。 但这次,双方既然已经撕破面皮,又没有赵立本在场,他自然要把上次失去的场子找回来。 赵昊见他那张胖脸上,挂着让人不爽的傲慢。心说同样是胖子,唐友德可比他可爱多了。 “哼哼。”赵昊冷笑一声道:“辱人者人恒辱之!” “不错。”赵守正马上接上一句:“君子必自重,人始重之……” 他虽然觉着这样说,可能会得罪周祭酒,但时刻跟儿子一条战线,对赵守正来说更重要。 刘员外不由大怒,一拍方几道:“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赵家人如此嘴脸,可见我们退婚的决定,十分正确!” “呵呵。”赵昊一撩衣袍,在赵守正身边坐下道:“退婚可以,一人掏一万两。” “不错。”赵守正马上大点其头道:“少一个子儿,也不成!” 老爷子临走前,就是这么吩咐的,赵守正自然要严格执行。 “哈哈……”周祭酒和刘员外鼻子差点没气歪,两人对视一眼。 “大司成这下没有幻想了吧?”刘员外对周祭酒露出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 所谓‘大司成’者,祭酒的雅称也。 周祭酒迟疑一下,点了点头,便缓缓展开描金折扇,轻轻摇动道:“从三月开始到现在,守正你天天坐监、风雨无阻。从学正到司业,无不夸奖你态度端正,学业突飞猛进,看来今年秋闱是势在必得喽。” 赵守正心中咯噔一声,知道这厮打得什么坏主意了。其实,若非自己的前途还捏在人家手里,他早就将两人撵走了。 赵昊却不动声色,静静看着周祭酒的表演。 “但想要进乡试,得先过录科,今年录科考试,可是国子监自行组织的……”周祭酒啪得合上折扇,端起茶盏呷一口,不再说话。 可赤裸裸的威胁,已经分毫不差的传达给父子二人了。 赵守正有些紧张的看着赵昊,却见赵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看起来像是被激怒,又像是猫戏耗子般的戏谑。 “你笑什么?”刘员外特别讨厌这小子。而且自从他回家,那赵守正就像得了主心骨似的,也变得刺头起来。 赵昊却理都不理他,只看着一脸胜券在握的周祭酒,微笑道:“我从旁人那里听来一首诗,今日与周祭酒共赏之。” 不待周祭酒表态,他便清了清嗓子,吟道: “海棠经雨一枝鲜,薄鬓轻笼态逾妍。有色无香元自好,教人妒处得人怜……” “噗嗤……”刘员外忍不住笑了,抚掌揶揄道:“若是秦淮女史听了这诗,说不定能免了贤侄上船钱。” ‘啊,我儿怎么写这种艳诗……’赵守正闻言脸色一变,但当着外人的面,他是绝对不会训斥赵昊的。 但两人旋即发现,那周祭酒的脸,已经变得煞白如纸,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这这……”周祭酒满眼惊恐的望着赵昊,半晌方憋出一句话道:“找个地方,我们单独说话。” “有什么不能对人言的呢?”赵昊却摆起了架子。 见他一副吃定自己的架势,周祭酒却愈发心慌气短起来,竟然站起身朝赵昊深深一揖,然后不容分说,拉着他的胳膊就往西间走去。 看着西屋的门砰地一声关上,赵守正和刘员外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两人在搞什么鬼。 但刘员外心中,更多的是不祥预感。周祭酒可是堂堂四品大员,居然听了一首艳诗便慌成狗,这本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赵守正现在,却是满心的八卦,可惜只能等着儿子,回头给自己解惑了。 ~~ 西屋里,周祭酒双手抓着赵昊的胳膊,低吼着逼问道:“这首诗,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赵昊一把打开他的手臂,将周祭酒推开两步,冷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你都知道些什么?”周祭酒脸色愈发难看,几乎要被赵昊吓破胆子了。 “也不算太多。”赵昊笑容却愈发灿烂道:“只知道这几个月来,你和号称‘丹阳大侠’的邵芳走得很近,还跟他一起坐花船夜游秦淮河。邵大侠可是位妙人啊,为周大人和一位秦淮名妓牵线搭桥……对了,那位名妓叫什么来着?朱泰玉,闺名无暇,对吧?周祭酒将佳人比作海棠,怕有以梨花自况之意吧?” “你,你……”周祭酒被挤兑的老脸通红,刚要辩白两句,忽听赵昊石破天惊道: “邵大侠是为了魏国公的事儿吧?” 周祭酒登时老脸煞白,旋即发紫,最后一片铁青。 他万万没想到,如此万分机密的事情,居然被这个身居陋巷的毛头小子,如同亲见一般。 摇摇欲坠半晌,他竟颓然跪在了赵昊面前,垂首道:“一万两银子,我确实出不起。” 赵昊着实被吓了一跳,没想到四品大员说跪就跪。 便见那周祭酒竟呜呜的哭泣起来道:“老夫四十一岁才中进士,侥幸选馆不容易啊,如今又是事业上升期,我这官当的战战兢兢,根本不敢收礼。靠着监生们日常的孝敬,勉强维持体面而已。就是把家里掏空,能拿出千把两银子到头了。” “赵公子啊,我什么都答应你,千万不要将我和魏国公的事情捅出去,不然我就彻底完蛋了……” 周祭酒会吓得跪在地上,不是担心与秦淮名妓的风流韵事传出,而是害怕和魏国公徐鹏举的勾当泄露。 前者只能稍损其风评,甚至都影响不到他的仕途。毕竟在大众眼中,南京官员莳花遛鸟才是主业,逛秦淮河、与名妓唱酬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后一件事——可就犯了文武勾结的大忌讳了!当年首辅夏言,便是被严嵩,扣上‘内臣勾结边将’罪名杀头的。堂堂首辅尚且要落个身首异处,他一个小小的国子监祭酒,而且还是南京的,哪承受得了这样的罪名? 魏国公徐鹏举虽然不是边将,但作为金陵勋贵之首,常年担任南京守备,身份自然十分敏感。 真要把这事儿捅出去,怕是神仙也救不了他姓周的了。 周祭酒万万没想到,自己每次和邵芳见面都万分小心,甚至从不直接接触魏国公,竟然还是被一个住在蔡家巷的毛头小子,如同亲见一般! 换了谁,都会被吓破了胆。 ps.高潮一浪接一浪,怎么破,只能继续浪下去,求推荐票求收藏求章评啊~~~~ 第一百零四章 有些人是你们惹不起的 堂屋里,赵守正和刘员外都在支愣着耳朵,听着西屋里的动静。但厚实的木门隔音不错,两人只能听到周祭酒隐隐的啜泣声。 ‘什么情况?’赵守正瞪大眼,心说:‘莫非我儿打了周祭酒,那可如何是好?’ 民殴官什么罪,他可是很清楚的。 刘员外更是面如土色,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透,一个区区十四五岁的孩子,怎么能把一位四品大员整哭。 ~~ 西屋里,赵昊端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看着跪在面前苦苦哀求的周祭酒。 “就准你周大人乘人之危,却不许我出手反击?” “赵公子,你误会了,其实本官原本不愿上门的。”周祭酒忙解释道:“之前我不敢认这门亲事,是因为高新郑。如今姓高的既已下野,那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本打算修书与赵老大人致歉,看看能不能重归于好的。但那姓刘的一个劲儿在后头撺掇我,说就算高新郑下野,令祖也不可能起复了。还说令祖如何记仇,女儿嫁过来又是另一个钱氏……我真是信了他的鬼。” “你是说,都是姓刘的在撺掇?”赵昊手指在桌上轻扣。 “听说他又攀上了高枝,这才着急要跟你家退婚的。”周祭酒忙答道。 “哦?”赵昊心下一动,但他追问时,周祭酒却也不知详情,显然刘员外在此事上守口如瓶。 赵昊也只好先作罢,回头说道: “既然你拿不出钱,就帮忙办事吧。” “是是是。”周祭酒看到了希望,忙点头如捣蒜道:“能办到的我一定办。” “我爹参加乡试……” “包在本官身上!我直接举荐他,无需参加录科!”周祭酒马上道。 “还有个叫范大同的……” “没问题,一并举荐。”周祭酒忙表态道。 “那样不好看,让他顺利通过录科便成。”赵昊考虑的周全,范大同素来不学无术,如果被举荐的话,定会引起很大争议,那样会连累父亲的。 天大地大,父亲的举业最大,送人情也要以不影响赵守正为前提。 “还有。”赵昊看看他道:“你帮我弄个监生资格,没难度吧?” “不难不难,不过要等到秋闱之后。”周祭酒忙道:“不是本官有意拖延,是朝廷为了避免有人走捷径,都是在秋闱后才开口子的。” “行吧。”反正赵昊又没打算去考秋闱,只是想弄副监生的冠带,好有个起码的体面而已。 这跟地主老财捐员外,其实就是一回事儿。 孰料周祭酒唯恐他不满意,又主动道:“国子监会特许白身大儒坐监,省了公子向户部捐银。” “儒士?”赵昊眼前一亮。 “不一样的。但也这要比例监体面的多,当然名额十分有限。”周祭酒摇摇头,打包票道:“我会帮赵公子办妥的。” 赵昊本打算再敲点竹杠,可一个国子监祭酒,能办的事儿就这些,还不如个七品知县来的实惠。 “暂时就这样吧,以后想到再说。”他也只好意犹未尽道:“把庚帖给我。” 周祭酒本就是来退婚的,庚帖自然收在袖中,闻言马上掏出个信封,双手奉到赵昊面前。 赵昊打开信封一开,跟上次一样,里头除了赵守正的庚帖,还有一张五百两的会票,估计还是上次那张。 赵昊已非吴下阿蒙,知道有身份的人,尤其是官员,是不会常常光顾钱庄的。他们会让信赖的仆人开个户头,日常的银钱往来都以下人的名义进出,这样可以从各种意义上省去很多麻烦。 好比今天,那提出来的两千两银子,赵昊便直接存到了高武户头上…… “小气巴拉的。”赵昊如今身家超过四万两,哪看得上区区五百两。 不过蚊子腿也是肉,他当然不会再退回去了。 “成了,出去吧。”赵昊收起庚帖施施然起身。 “赵公子放过我了?”周祭酒巴巴望着赵昊。 “看你表现喽。”赵昊却不负责任道。 “是是……”周祭酒忙点头哈腰起身,哪还有什么清流大员的气度?他朝赵昊伸手道:“赵公子,小女的庚帖,是不是也……” “等会跟我爹要吧。”赵昊说着打开了房门。 ~~ 出来厅堂,周祭酒又神奇的恢复了四品大员的沉稳,只是膝盖位置两团淡淡的灰迹,还有通红的眼珠,让人很难不去联想,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父亲。”赵昊朝赵守正抱拳禀报道:“大司成方才苦口婆心一顿劝说,孩儿已经意识到不该一味固执,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还是同意退婚吧。” 周祭酒也拢须强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赵守正愣一下,见赵昊朝自己挤挤眼,便没再说什么,回东屋拿出了两份庚帖,交在儿子手中。 赵昊便将周家那张递还给了周祭酒,又作势要将另一张递给刘员外。 刘员外伸手却捞了个空。 “钱呢?”赵昊把手一抽,又恢复了倨傲的模样。“一万两银子,一个子也不能少。” 比起周祭酒来,这厮更加可恶。 “你不是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吗?”刘员外被搞糊涂了,指指周祭酒。“为何跟他退,不跟我退?” 赵昊便笑道:“大司成已经打了欠条,答应回头慢慢凑钱,对吧?” “对对对。”周祭酒哪里敢不配合?忙点头连连道:“本官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只能慢慢凑了,不过刘员外身家百万,这点钱肯定难不倒他。” “嗯?”刘员外闻言一愣,不知周祭酒为何要给自己挖坑。但打死他也不相信,周祭酒会打这个欠条。 “本官还有事,先走一步了。”周祭酒唯恐再坐蜡,朝众人拱拱手,便不管刘员外,一个人走掉了。 “这……”刘员外再看不出周祭酒被赵昊拿住把柄,他还当什么洞庭商帮副会长? 待周祭酒走后,他把脸一沉,对赵昊父子道:“我不管你们用了什么法子对付周祭酒,但能敲刘某竹杠的人,还没出生呢!” “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赵昊也冷着脸,端起茶盏道:“送客!” 高武便站在门前,做了请的手势。 见今日又要无功而返,刘员外气得顿足道:“你们等着瞧,我要让你们父子知道,有些人是你们惹不起的!” “这话也同样送给刘员外。”赵昊负手站在门口,冷笑看着刘员外灰头土脸而去。 赵守正看着刘员外的身影消失在墙外,方好奇问道:“我儿那首诗有何特别之处,为何让姓周的方寸大乱?” 赵昊淡淡一笑道:“因为那是他写给秦淮名妓朱泰玉的情诗。” “朱泰玉?”赵守正显然听过这个名字,一副懂行的样子道:“听说是今年正当红的女史,怕是不会接待我们祭酒大人吧?” 秦淮河的名妓,爱的是才华满腹的风流才子、其次是一掷千金的富商,最厌恶却是当朝官员。因为这些人又吝啬又爱摆架子,还大都是年纪一大把的糟老头子…… “是魏国公花高价请她陪周祭酒的。”赵昊略有尴尬的挠挠鼻子,感觉这不是十四五岁少年该讨论的问题,便言简意赅道:“当然,魏国公也未曾亲自出面,他拜托了一个叫邵大侠的人办这件事。” “邵芳?”赵守正目瞪口呆道:“那可是位奇人啊,据说这天下,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儿!” 说着,他问儿子道:“那魏国公命邵芳找姓周的,要办什么事儿呢?” “他想让小儿子徐邦宁代替庶长子徐邦瑞袭爵,便求到了周祭酒头上。”赵昊沉声答道,如果说之前他还是猜测的话,那周祭酒的表现,已经证明了此事。 “原来如此。”赵守正恍然大悟,没想到那首艳诗背后还藏着这样一段勾当。 按照国朝制度,勋贵子弟想要袭爵,必须先进入国子监的武学接受教育,然后才能进京接受考核。魏国公想要废长立幼,就必须先让小儿子入国子监武学,同时设法让国子监拒绝大儿子入学,这都需要周祭酒的配合才行。 “只是如此隐秘的事情,我儿是从哪里知道的?”赵守正又想起一事,忙连声追问。 ps.第二更送到,今天是二十九了,大家那里都有啥习俗啊?求推荐票~~ 第一百零五章 华公子就是不信邪! “呵呵,父亲还记得,上月初,收到的那封信吗?”赵昊笑问道。 “有这回事儿?”赵守正挠挠头道:“完全没印象了,可见为父读书有多专注。” “嗯。”对赵守正一本正经讲的骚话,赵昊已经完全免疫,他自顾自的点点头道:“这些事,包括那首诗,都写在那封信上。” 但赵昊这话半真半假。 那封神秘来信上,确实提过邵芳给周祭酒和朱泰玉拉皮条的事儿,还有那首诗也确实是信上提及的。 但信上还说,邵芳接触的人太多太杂,上至公卿大臣,下至贩夫走卒,他每天都有交游。是以暂时还没法确定,邵芳到底求周祭酒办什么事儿。 不过对赵昊来说,有邵芳、朱泰玉这两个关键名字就足够了。因为隆庆年间的一段野史提到过,魏国公为废长立幼,曾求到过邵大侠,邵大侠又找了秦淮名妓朱泰玉,拉拢南京高官某某。虽然赵昊不知道这位高官是谁,但不妨碍他大胆假设,大胆求证。 果然,一句话就诈出了真相。邵大侠求的那个人,便是周祭酒! 当然,为了减少解释的麻烦,赵昊将所有的功劳,都让给了那封信。 “哦,原来如此。”赵守正不由大感兴趣,忙问道:“可知写信者何人?” “不知道。”赵昊摇摇头。“没有落款,且是女子的字体。” “女子的字体?”赵守正寻思片刻,忽然眼前一亮道:“难道是马姑娘?” “怎么可能……”赵昊大翻白眼道:“她整天在味极鲜弹琴,上哪去打听这种上层机密去?” “也对,她个清倌人,还接触不到这种层面。”赵守正摸着下巴道:“那到底是谁呢?” “父亲别瞎操心了,还是专心备考秋闱要紧。”赵昊拍了拍赵守正的胳膊。 “哦……”赵守正点点头,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不由惊喜道:“周祭酒不会作梗了?” “他敢?”赵昊冷笑一声,又对刚转回的高武道:“去跟唐胖子说一声,明天中午我请他吃凉面。” 高武点点头,转身又出了院子。 ~~ 今天赵昊可谓双喜临门,收丝发了大财,还解决了父亲乡试的资格,自然心情大好,便决定给自己放个假。 他晚上不打算写书了,叫上方家姐弟和高家父子,准备去鼓楼街逛夜市玩耍。 王武阳也想去,却被赵昊撵回家读书。还有一个多月就是秋闱了,应届考生哪能到处闲逛? 委委屈屈送走了师父的马车,王武阳怏怏走回自己住的小院。 赵昊给他租的住处,距离赵家不过百步,抬脚就到。 刚到家门口,却见一人提着个灯笼立在那里。 王武阳吓一跳,忙叫道:“谁在那里,是人是鬼?” “六哥,是我。”那人苦笑应一声,迎上前来,正是雪浪招待过的那位华公子。 “哦,是妹婿啊。”王武阳这才松口气,一边掏出钥匙打开锁,一边亲热问道:“你可考过录科了?” “不值一提的小事,说它干嘛。”华公子淡淡一笑,很不屑于这种没难度的考试。 “倒也是,提学大人再铁面无私,也不会落了华太师和王盟主的面子。”王武阳打开门,带着来客进去,又就着他的灯笼,将桌上的油灯点着。 “是啊,有人靠着王盟主的面子,直接都免试了呢。”华公子笑着反唇相讥。 “哈哈哈,看来我们谁也没法鄙视谁呢。”两个世家子弟相视一笑,都一副欠揍的神情。 在灯光下,那华公子身上的蓝色长袍暗光流动,更神奇的是,白日里还盛开的木槿花,此刻全都闭合了花瓣。也不知是什么神奇的原理……其实是他换了一件。 华公子打量下屋里简单到寒碜的摆设,还有霉迹斑斑的墙面,积满浮灰的床头……王武阳起居都在赵家,只在这里睡个觉。他又是个公子做派,能放下身段伺候师父,却不会打理自己的小窝。 华公子受不了屋里的霉味,掏出帕子,捂住鼻子,闷声道:“你怎么住在这种破地方?”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王武阳淡淡一笑,麻利的打水烧水道:“本打算留你住一晚,看来是留不下了。” “不止我要走,你也得跟我走。”华公子站在王武阳身边,见他点火生炉子,动作十分熟练,不由眼圈一红,险些心疼的掉下泪来:“六哥,你到底欠了人家多少钱?” “啊?”王武阳吃惊的看着华公子,不知他这话什么意思。 “我今天可看见,你在给那个毛孩子捶腿打扇子。若不是欠债还不起,堂堂太仓王氏之后,岳父最寄予厚望的子弟,怎么能干这种,下人才会做的粗活呢?”华公子叹了口气。 “我没欠钱。”王武阳失笑道。 “那就是他们用武力威胁你了?”华公子不禁咬牙切齿道:“我这就递帖子给上元县,让他们立即拿人!” “你这都哪跟哪啊?”王武阳这才忙活完了,站起身来苦笑道:“我是心甘情愿来拜师的,做弟子的服侍师父,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你……”华公子瞠目结舌道:“你真心拜师的?我听岳父说起时,还以为你是故意跟个毛孩子做戏,和他怄气呢。” “这跟叔父有什么关系?”王武阳正色道:“我已经拜在师父门下,你若再对家师不敬,别怪我揍你!” “揍我?”华公子难以置信的看着王武阳,两人素来私交甚笃,却没想到他会因为个毛孩子,跟自己翻脸的。“那毛……你师父到底施了什么法?让你如此着魔?” “看到今日的你,就想起昨日的我。”王武阳轻叹一声,一脸同情的看着华公子道:“狂妄、傲慢,浮躁,其实不过是可怜的井底之蛙。” “你说他是你师父,那他到底教了你什么,让你这么佩服?”这下华公子都好奇开了。 “师父,嗯……”王武阳刚要显摆一番,忽然有些泄气道:“师父教我洒扫庭院、端茶倒水、捏肩捶背,还有洗菜摘菜……” “这不就把你当个老妈子使唤吗?”华公子哭笑不得道:“醒醒吧六哥,你可是太仓王氏之后,不要给祖宗丢脸啊。” “不,师父是在磨练我的心性,让我沉静下来,不再浮躁。”王武阳却摇摇头,重新神采奕奕道:“我师父数通古今、学究天人,这天下没有人比他学问更大。虽然现在还没正式对我授业,但只是平时听师父聊天,帮师父记录,我就已经学到了许多东西。” “哦,不妨说来听听?”华公子却是不信的,冷冷一笑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野狐禅,能把六哥你迷成这样。” 他可是堂堂华太师之子,文坛王盟主爱婿,眼光之高、所学之杂还在王武阳之上。就不信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能有什么让他佩服的见地。 “你不是打小喜欢算术吗?”王武阳便从自己床头,拿起一本手抄的《初等数学》来。“拿去看完再跟我说。” 这本《初等数学》在王武阳来之前,便已经默写成书了。王武阳整日泡在赵昊家中,自然见过此书,研读之下,感觉这本书比什么《初等物理》、《初等化学》之类要更容易理解,就问师父可以抄一本回去研读否? 赵昊之所以要费时费力的默写,这些四百年后的教材。是因为据史书记载,大明的士大夫热爱科学,求知欲极其旺盛。他们在晚明短短几十年内,翻译了上百种西方传来的科学著作,对各门各类自然科学都有涉猎。 他的目的十分简单,就是让这些科学知识尽早的在大明传播开来,自然不会敝帚自珍。 是以赵昊欣然同意了王武阳的请求,并且鼓励他多与人分享讨论,若是能激起旁人的兴趣,那就再好不过了。 当然,一切要在不耽误举业的前提下。 “好,看看就看看,莫非还能让我也着魔不成?” 华公子便接过那本册子,冷笑一声道。 ps.除夕第一更送到啦,另外今晚还有丰盛的特别篇送上,大家热烈投票、多多评论、随手收藏啊! 第一百零六章 不知秋香安在? 第二天一早,王武阳便将昨日妹婿过来的事情,一五一十禀报了师父。 “华太师的公子,王盟主的女婿?”赵昊心中一动,不由笑道:“也不知秋香还在不在他们家?” 王武阳闻言一愣,不知师父说的是谁。“秋香是哪位,我改日问问他。” “没事,我瞎说的。”赵昊心说唐伯虎已经过世几十年,秋香姐就是还在,也是个老奶奶了,还是不要打破美好的幻想了吧。 他便摆手笑笑道:“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你也别太过火。” “师父教训的是。”王武阳忙恭声受教,却难免愤愤道:“只是看他目中无人的样子,我就来气。” “你以前不也是这样吗。”赵昊笑着虚踢他一脚道:“别聒噪了,快去帮巧巧端饭。” 王武阳便将巧巧做好的早饭,从伙房端到了树荫下。 赵昊刚端起碗虾籽馄饨,就见唐友德颠颠的进了门。 “哈哈,唐老板,咱们约的是中午的饭吧?” “哇,好香啊。”唐友德深吸一口,那诱人的猪油和虾子酱油的混合香气,满脸堆笑道:“公子有召,老唐肯定赶早不赶晚。” “那就改吃馄饨吧。”赵昊笑着招呼他坐下。 巧巧便给唐老板,也端上一碗红汤虾籽馄饨。 唐友德舀一个精致的馄饨送到嘴边,吹去热气,方一口吃下,细细品尝一番。 “嗯,面皮里加了蛋清,面也揉的恰到好处,简直入口即化。”一看唐友德腐败的肚子,就知道他是个老饕,这还是赵公子家的饭,头一回得到他的称赞。 巧巧闻言,便得意的瞥一眼赵昊。因为这厮嘴巴太难伺候,她可是专门跟味极鲜的大师傅学的手艺,还加了味极鲜的秘制虾子酱油呢。 见赵昊满意的笑了,巧巧就高兴的转身忙活去了。 两人吃完了早饭,王武阳将碗筷收拾下去,又沏上一壶茶,赵昊这才进入正题道: “怎么样,想不想跟我再赚一票?” “啊,公子不是说歇两天吗?”唐友德惊喜的看着他,对生意人来说,让钱在家里睡觉,简直是最大的犯罪。 “又找到好机会了呗。”赵昊呷一口茶水。 “多好的机会?难道比上次还过瘾?”唐友德凑趣笑道,心中却是不相信,会有比上次收丝还棒的生意。 谁知赵昊却自信满满道:“比上次还过瘾,这次连本钱都不用。” “还有这等好事?”唐友德开心的像个一百八十斤的孩子,笑得腮帮子乱颤道:“这样下去我都没心思开南货店了。” “那就算了。”赵昊便打趣道:“别耽误你开百年老店。” “不耽误不耽误,犬子已经可以撑起店面了。”唐友德忙摆手连连道:“我抽出身来跟公子干就是。” 然后他又一拍大腿道:“我早就想清楚了,跟着公子干,才能把买卖做遍天下!” “哈哈哈,你个老唐真会说话。”赵昊笑眯眯的享受着他的奉承,然后才沉声吩咐道:“你回头就放出风去,说准备开一家大规模的丝织工场。让人去询价织机、织工……尤其是生丝,要多跟苏州商人询价。” “啊?公子是打算,开丝织工场?”唐友德疑惑道:“这买卖能赚大钱不假,只是可不是一般的费钞,不砸个几万两银子,张罗不起一家像样的工场的。”他知道以赵昊的脾气,等闲小工场肯定看不上眼。 “问问都要钱吗?”赵昊眨眨眼,看着他道。 唐友德也眨眨眼道:“那当然是不要钱的。” 赵昊拿扇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那你就去问啊!” “光问不买?”唐友德问道。 “对呀。”赵昊微笑颔首道:“你不是最会吹牛吗?问的时候口气要大,语气要真,可别让人看出来,你是在闹着玩。” “这个公子放心。”唐友德讪讪笑道:“这事儿老唐是行家。” “去吧,情况有变化再来找我。”赵昊便挥挥手,送客。 “啥,啥情况有变?”唐友德不解问道。 却见赵昊没有要解惑的意思,他便知道,公子又卖关子了。 ~~ 虽然不知道赵昊要干啥,唐友德还是将他的吩咐,当做头等大事。 回去后,唐友德便当众宣布,自己要开丝织工场,弄得下面人一头雾水。然后他抽调出精干力量,到处去询问是否有工场愿意出售;订购织机最快多久能交货;并且在各家牙行挂上号,准备长期招募织工…… 他自己也带着掌柜的,到苏松常镇在金陵的商会拜访,希望与丝商签订长期供货合同。 这南京城虽大,但丝织行业联系却十分紧密,稍有风吹草动,都瞒不过那些食物链顶端的大佬。 当天晚上,这消息就传到了苏州会馆中。 苏州会馆原先乃魏国公府的别业,地处南京最繁华的夫子庙秦淮河畔,是个精致的私家园林。园内水石清幽,竹树美秀,画栋回廊奇丽,江南风味浓郁。此刻虽是深夜,园中小湖上的戏台却灯火通明,戏台上丝竹悠悠,有昆曲名伶在演出王世贞新作的《鸣凤记》。 “闽山越水画图间,人聚愁散眉难展,潮平增阔旧江边,顷刻见帆花飞电。”那台上小生仪态优雅的唱罢,又念白道: “乡心萦缱,朋情留恋。从此云山隔远……” 只听那唱腔流丽悠远,出乎三腔之上,正是曲圣魏良辅临终前,才最后定调的水磨腔。 一众宾客隔着湖水,在岸边水榭中听得如痴如醉。 这时,一个长随打扮的男子,悄悄走到坐在主位的刘员外身边。 刘员外是洞庭商帮副会长,同时也是苏州在金陵商人的领袖,眼下这座苏州会馆的主人。 他一边合着拍子微微点头,一边听着那长随的禀报。 “唐友德要进军丝织业?”刘员外听完微微皱眉,小声道:“这人名字好生耳熟。” “就是昨日在白鹭洲码头卖丝的那个……”长随轻声提醒东家道。 “哦……”刘员外想起来了。他昨日听人禀报过,这姓唐的一口气出了四万一千斤生丝,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洞庭商帮掌握生丝话语权,并非全靠财大气粗,也离不开他们对行业精准的把握。这样一笔逆市而动的交易,自然引起了刘员外的关注,他今天便弄清楚,丝主除了唐友德,还有大报恩寺的雪浪法师,以及……赵昊。 白日里看到那个名字,刘员外还以为是同名同姓而已,但让人一调查就知道,确实是那个让人讨厌的小子。 刘员外当然不会相信,整个卖丝收丝的过程,是由赵昊主导了。他想当然的认定,是唐友德操刀,雪浪出钱,赵昊只是跟着喝汤而已。 虽然搞不清唐友德为何要带赵昊一起发财,但两人关系密切这一点,是瞎子都能看出来的。这次唐友德要开丝织工场,这小子八成也会插一脚。 想起昨日赵昊对自己的羞辱,刘员外就恨得牙根痒痒。便沉声吩咐道: “织工织户咱们管不着,但生丝这行当,可是咱们说了算。传下话去,一根丝都不准卖给姓唐的!” “是。”长随应一声,转身出了水榭。 刘员外则将目光转回戏台上,继续津津有味的听他的戏。 姓赵的小子,老子等着你求上门来! ps.第二更送到,求推荐票求收藏求章评,大家春节快乐,特别篇正在炮制中,估计与春晚同步上线~~~ 第一百零七章 乖徒儿快到我碗里来 这日刚下过雨,难得清风徐徐、暑热暂消,赵昊与巧巧在院中踢起了毽子。 见他整天饱食终日,不肯动弹,巧巧终于不能忍了,便动手做了个漂亮的毽子,非拉着赵昊起来运动。 今天赵昊不好再借天热推脱,只好不情不愿的同意了。 看着那枚用制钱和鸡毛绑成的毽子,在巧巧身周轻盈的上下飞舞,赵昊不禁喝彩连连。 “没想到你也是个踢毽高手来着。” 巧巧愈发得意,双脚随心所欲的踢动间,玩出各式各样的花活,见赵昊看得出神,她嘴角一翘,脚腕一抖,便将那枚毽子踢向赵昊。 啪的一声,毽子正中赵昊脑门,他忙抬脚去踢,却毫无悬念的漏到了地上。 巧巧捂嘴直笑,红扑扑的脸庞上,满是喜悦之情。 “你不是说,你也是高手吗?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都接不住?” “失误来着……”赵昊尴尬的咳嗽一声,他确实是踢毽高手,但那是上辈子的事。这辈子却还是头次接触…… 玩捉迷藏倒是行家里手。 “你瞧我真正的水平。”赵昊为了挽回颜面,把毽子高高抛起,然后奋力一脚踢出,便将那毽子踢到了房顶上。 “你看,高吧……”赵昊嘴角一抽抽。 “你是存心不想踢了吧?”巧巧一脸狐疑的看着赵昊。 “呃……”赵昊愈发尴尬起来,便背手大喊道:“高武,把毽子取下来。” 高武便去墙根扛来梯子,架好了爬上去,刚把那枚毽子拿到手,忽然神情一愣,指着院外说不出话来。 赵昊转头看去,只见门外居然跪着个锦衣公子。 见赵昊看过来,那锦衣公子便高声道:“师父,请收下徒儿吧!” 刹那间,赵昊以为自己穿越回上个月了。 但他看到王武阳好端端站在自己身旁,才相信自己没有出现幻觉。 “怎么又来一个?”巧巧也是捂着额头,难以置信的看着那人。 见那锦衣公子腰间束着代表生员身份的蓝色丝绦,巧巧心说赵昊这厮又馋又懒,连个童生都不是,怎么就成了读书人眼里的香饽饽? “关门关门,赶紧关门!”赵昊以为又是哪家公子,被吸引过来要跟自己学诗词呢。 忽悠一个王武阳就够累了,再加一个好奇宝宝,让他这日子可怎么过? 高武便要去关上院门,王武阳却小声对赵昊道: “启禀师父,那人好像是我妹婿……” “哦?”赵昊不禁眼前一亮,轻声问道:“就是那位华太师的小公子?王盟主的乘龙快婿?” “是。”王武阳点点头,觉着自己给师父找了麻烦,心里难免惴惴。 “既然是你亲戚,也不好太为难。”却见赵昊十分体贴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总不能让乖徒儿没法做人。” “师父……”王武阳感动的热泪盈眶,心说师父平时虽然严厉,其实心里是体贴弟子的。 “把他叫进来吧,看看他发的哪门子疯。”赵昊便背手立在堂前,让王武阳把人领进来。 “切个西瓜去。”赵昊又吩咐巧巧一声。 见他此刻的态度,与前番王武阳拜师时大相径庭,巧巧不禁审视的看着赵昊,心说这小子肯定又打鬼主意了。 ~~ 那华公子跟着王武阳进来,也不管院中刚下过雨,便再次拜向赵昊! “学生华叔阳,拜见师尊,恳请师尊不嫌愚鲁,恩准收列门墙。” “你叫华叔阳?”赵昊面无表情,心中却笑出了猪叫。 “正是学生。”华叔阳忙沉声应道。 华叔阳,出身无锡首富、诗书传家,父亲乃大名鼎鼎的华太师华察,不然也不会被王世贞选为女婿。 更重要的是,此人今年会中应天乡试第十六名,隔年金榜连捷,中殿试二甲第十一名…… 而且他才年仅二十岁,是隆庆二年那科最年轻的进士。 这样的宝贝儿跑到家里来拜师,哪有往外推的道理? 哎呀呀,这王盟主家真是人才济济,不光他本人、他爷爷、他父亲、他兄弟、他儿子、他侄子都是进士,连他女婿都是进士! 自己收了个王武阳,居然又牵出了个华叔阳,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接再厉,把王家七骏都勾引过来,凑个九阳神功,岂不天下无敌? 好在他极少七情上面,哪怕心里笑开了花,脸上依然保持着淡漠的神情。 见赵昊问一句自己的名字,便陷入了沉默,华叔阳不禁心中忐忑,偷偷瞥向一旁的王武阳。 两人相交莫逆,不用说话,王武阳也看懂了他的眼神。 ‘你小子,不会是把我说的那些坏话,都告诉师父了吧?’ 王武阳轻轻摇头,便垂首看着地上的蚂蚁,不再背着师父搞小动作。 见他居然变得如此老实,华叔阳心中憋闷,只好耐着性子等赵昊开口。 好在巧巧端上西瓜来,塞一片到赵昊手中,这才让他回过神来。 “嗯,沙瓤了。”赵昊咬一口西瓜,对华叔阳笑道:“起来一起吃瓜吧。” “师父还没说,收不收我呢?”华叔阳忙顺杆爬道。 “那你就跪着说话吧。”赵昊在交椅上坐下,专心吃他的瓜。 “呃……”华叔阳讨了个没趣,只好乖乖跪在那里,继续等赵昊吃完瓜。 把个王武阳看得是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师父看着自己的面子,才对华叔阳和颜悦色,这厮居然还不珍惜。笑的是这厮那日还红口白牙的指责自己入了魔,这才几天过去? 他就腆着脸给师父跪那儿了…… “听说,你是来领武阳回去的。”赵昊吃完瓜,拿起棉巾擦擦嘴,这才一脸不解的问道:“怎么忽然也要拜师开了?” “之前的徒儿,可谓井底之蛙,夜郎自大,所以不理解六哥,为何会突然拜师。”华叔阳赶忙认真答道:“直到六哥将师父所著之《初等数学》交于徒儿拜读。徒儿回去一看,就惊为天人,一口气连读三天三夜,顿如醍醐灌顶,茅塞大开,只觉这天下的道理都在其中!” 顿一顿,他满脸敬仰的望着赵昊道:“这才是师父所著的《初等数学》,徒儿看到一半就已经十分吃力了。想来师父定有《中等数学》,乃至《高等数学》,若能跟随师父学此天下至理,徒儿此生无憾。否则,死不瞑目啊!” 赵昊闻言,心说这话也对,数学的本质是逻辑思维,确实也可以当成一门哲学看待。 管他是数学爱好者,还是哲学爱好者了,反正乖徒儿快到我碗里来。 ps.新年第一天,还有七天就上架了,大家要多多支持啊!求推荐票求收藏求章评~~~ 第一百零八章 来自师兄的关爱 通过交谈,赵昊得知华叔阳自幼酷爱算术。 算术乃君子六艺之一,华家又是无锡首富,也确实需要子弟善于理财。因此华叔阳在课业之余,专门跟著名数学家,休宁商人程大位学习算术之学。加之他天资聪颖、远超常人,很快便将《九章算术》、《周髀算经》、《算学宝典》、《缀术》等能找到的前人著述涉猎一遍。 但他有很多地方看不懂,好比什么天元术、四元术……看的华公子云里雾里,四处求教也依然不得其解。程大位便已经算是当世顶尖的数学家了,可依然无法为华叔阳答疑解惑。 盖因自宋朝从科举中取消‘明算科’后,我国曾十分辉煌的算数之学便日渐式微,到了本朝就只剩下日常应用,已经很少人去专门钻研这门学科了。而且,我们历史上的大数学家大都擅长算术、解方程,在演算具体题目方面远远领先世界,却只将数学当成一种应用、一种兴趣,对数学中更深层次的东西缺少思辨,自然也就无法将其公理化。 而公理化,是后人想要系统学习数学,进行深入研究所必须的。没有这一步,就始终难以入数学之门;就只能对前人的成就高山仰止,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华叔阳看到那本《初等数学》,顿觉找到了解答那些艰深问题的钥匙。他从书中看出,作者已经整理出一整套学科体系,只要追随着作者一路学下去,他的那些疑问非但将迎刃而解,自己也将登堂入室,成为一代数学大家。 更让他心驰神往的是,在这本书里,任何一句断言都可以得到肯定或者否定的论证,且这种论证理性客观,完全不受任何诡辩与权威的影响,可以接受任何的质疑和辩驳! 这就跟传统儒学大相径庭了。儒生们只能屈从于宋儒对圣人之言的注解,稍有思辨能力的人就难免产生质疑。于是叛逆的心学便应运而生,可心学依然无法证明自己的正确,走的还是唯心主义的老路。 华叔阳便有了个大胆的想法,如果能将格物致知建立在数学的基础之上,用数学的方法去研究这个世界,然后将其公理化,不就能找到,经得起任何人检验的绝对真理了? 不管华叔阳有多骄傲,他都无法抵御这份诱惑。于是便下定决心,哪怕拼着老丈人不让自己进门,也要拜赵昊为师! 反正媳妇都娶进门了,怕啥? 大不了到时候跪搓衣板就是…… ~~ 两人一个一心拜师,一个愿意收徒,可谓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着。 赵昊稍稍做作了一场,便无奈的叹气道:“本来我不打算再收徒了,但一来武阳替你说了不少好话;二来这世上愿学数学的读书人实在不多,为了不让这门学问失传,我便破例收下你吧。” “太好了!”华叔阳惊喜万分,他可听王武阳说过,当初差点没晕死过去,才得师父可怜,忝列门下的。没想到轮到自己,却也只是跪了一个时辰而已…… 看来我比六哥讨师父喜欢啊…… 华叔阳喜滋滋的向赵昊拜了四拜,又起身拜见王武阳这位大师兄。 王武阳本来还有些吃味,心说师父怎么不为难他了呢?但听华叔阳朝自己改叫‘师兄’了,他忽然醒悟过来。 不管师父日后收多少个徒弟,我都是开山大师兄,他们都得敬着我! 如是想来,王武阳恢复了灿烂的笑容,笑眯眯扶起鞠躬的华叔阳道:“师弟放心,师兄我会好好教导你的。” “多谢师兄……”华叔阳本以为,王武阳只是说了句场面话。孰料这位大师兄竟是认真的…… 当天吃过午饭,赵昊午睡时间到了。 华叔阳本也想找地方眯一会儿,却被王武阳拉着到了高武的房间,让他换下那身骚包的木槿花锦袍,穿上和自己一样的大梭布窄袖短袍。 华叔阳摆弄着窄窄的袖口,不由新奇笑道:这是要去骑射吗?“还没怎么穿过这种样式呢。” “穿得利索不只是方便骑射,还能方便干活。”王武阳将一块抹布丢给华叔阳道:“把所有房间的家具、桌面、床头、窗台都擦干净,别弄出动静来,吵到师父午休。” “啊,还得干活?”华叔阳俊脸上满是惊诧,堂堂无锡首富、华太师之子,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废话,那天你不是都看到了吗?”王武阳白他一眼道:“我进门之后,天天干活,就没歇过一天。” 说完,他便往高武的床上一躺,伸个懒腰道:“可算有替我干活的了……” 高武这时候会去前头帮忙,王武阳正好鸠占鹊巢,趁机眯瞪一会儿。 “你……”华叔阳这才知道,王武阳那天说的话都是真的,看着手里的抹布,还是有些不甘心的问道:“我能让书童来干吗?” “不行,师父说过,事必亲躬、身体力行,方能磨练心性。”王武阳断然摇头。 华叔阳颓然问道:“洒扫庭院、端茶倒水、捏肩捶背,还有洗菜摘菜,我都得干?” “一样也少不了。”王武阳惬意的闭着眼道:“不这样怎么磨掉你身上的骄娇之气?不这样怎么让你找到赤子之心?不这样怎么让你不再浮躁?” “呃,好吧……”华叔阳一想也有道理,横竖王武阳也是王家的公子,他都能放下身段干的活,自己没道理做不来。否则岂不让师父看轻? 想到这,他便端起水盆,拿着抹布,开始干活。 ~~ 一个时辰后,约莫着师父要醒了,王武阳也从高武房里伸着懒腰出来了,见华叔阳还在吭哧吭哧擦着窗台。 他伸手抹一把华叔阳刚才过的地方,然后把手指给他看道:“还有灰呢,没擦干净。” “这是外头,用那么认真吗?”华叔阳翻翻白眼,小声嘟囔道:“整天下雨,怎么擦干净?” “你以为这只是让你干活?”王武阳摆出大师兄的架子,教训道:“这是修行,懂不懂?” “我学的是数学,又不是扫地擦地!”华叔阳气得把抹布往地上一丢。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却见赵昊不知何时,负手立在了门口。 这话听得巧巧险些背过气去,要说论起懒来,这蔡家巷,不,这金陵城里还有比的过你赵公子的吗? 怎么就有脸这么教育徒弟呢? 孰料华叔阳却露出受教的神情,躬身捡起抹布道:“师父,我错了……” “知错就好,好好干活吧。”赵昊也没想到,自己的话在二徒弟心里,竟也有如此份量,一时间都不好意思装下去了。 他便对华叔阳温声道:“你既然要参加乡试,暂时不要分心数学,先和武阳一起好生温书作文,若能考个解元出来,我就为你通讲《初等数学》。” “是,师父。”华叔阳登时眼前一亮,顿觉干活有劲了。 “师父,你不是也让我中解元吗……”王武阳闻言慌神道:“解元只有一个啊?” “那就看你们谁有本事了。”赵昊笑眯眯说一声,然后瞪他一眼道:“你以后少欺负师弟。同门要友爱互助,记住了吗?” “是,师父。”王武阳自然比华叔阳还要恭顺。 “知道了还不快点去摘菜!”赵昊挥挥手,把王武阳赶去了伙房。 “其实用不着他们帮忙。”巧巧给赵昊端上一盘龙眼,小声道:“原本一个还好,现在两个徒弟干活,我都快要失业了。” “放心,他们都不会做饭。”赵昊笑着安慰巧巧一句道:“你要是实在没事干,还可以帮我剥龙眼嘛。” “想得美!”巧巧伸手打了赵昊脑袋一下,转身跑掉了。 赵昊笑着坐回交椅上,一边剥着晶莹剔透的龙眼,一边看着悄然出现在西天的彩虹,不禁有些醉了。 ps.第二章送到,特别篇下得晚上了哈,求推荐票求收藏求评论啊~~~ 第一百零九章 等着等着,情绪就出来了…… 第二天,唐友德又来蹭早饭。 见赵昊身边又多了个举止不凡的徒弟,唐友德已经不知该怎么恭维了。 “公子小小年纪,就开始广收门徒,这是要桃李满天下啊。” 赵昊从鸡汤碗中,夹一枚泡软的豆腐皮包子,轻轻吹着热气,随意说道: “那多累啊,我可不打算收那么多徒弟,还是等将来,有机会建所大学再说吧。” “大学?”唐友德也接过王武阳递上的一碗,一边喝着鸡汤,一边两眼放光道:“肯定很赚钱吧?到时候公子可不能撇下我。” 见这胖子浑身铜臭气,华叔阳小声问王武阳道:“这人谁啊?” “撞大运遇上师父的商人,”王武阳撇撇嘴道:“师父有事交代他办。” “哦……”华叔阳倒不像师兄那般,对商人有什么成见。 一边吃早饭,赵昊一边问唐友德道:“那事儿有动静了吗?” “公子真是料事如神啊。风声一放出去,当天那些丝商还挺客气,第二天就真变了脸,说不能卖丝给我们唐记了。”唐友德竖着大拇指,拍一记马屁,然后笑道:“我再三追问,才知道原来是苏州商会的会长刘正齐发了话。那刘正齐可不只是洞庭商帮在南京的首领,还是咱们金陵丝业行会的副会长,那些丝商敢不听他的话,甭想在南京苏州混了。” 唐胖子本就没打算入这行,自然也不会这事放在心上,权当个笑话讲给赵昊听。 “能说到做到,刘员外真乃信人也。”赵昊不由笑道:“他要是不肯咬钩,我这出戏还不知该怎么演下去了呢。” 唐友德这下咂出味来了,看着赵昊问道:“公子和姓刘的有过节?” “过节大了去了。”赵昊笑答道:“我本该喊这厮一声岳父的……” “啊?”唐友德闻言大吃一惊道:“还有这么一段?我还没听过呢。” “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赵昊起身进去房中,一边换衣服,一边对留在外间的唐友德道:“年初,我家老爷子一出事儿,这厮就巴巴跑来退婚。” “哦?这么贱?”唐友德马上同仇敌忾道:“果然不是好东西!” “前日,就是咱们从白鹭洲回来之后,这厮又跑来了。居然敢用我爹科考的事情来要挟退婚,被我拒绝后,还放话说要我们上门求他退婚!” “这怎么可能呢?士可杀不可辱!何况公子乎?”唐友德拍着马屁,看到赵昊穿戴整齐从西屋出来,不由一愣,问道:“这是要出门?” “对啊,求刘员外退婚去……”赵昊说着坐下来,王武阳赶忙蹲下身,帮师父穿好了丝云履。 然后赵昊便施施然往门外走去。 “呃……”唐友德好生尴尬,半晌才讪讪笑道:“公子还真是每每出人意表。” “快跟上吧。”赵昊笑着招呼一声道:“少了你唐老板,我这戏可没法唱。” “师父,我们呢?”两个徒弟巴望着赵昊。 “在家看门。”赵昊笑道:“为师回来给你们买糖吃。” ~~ 赵昊来到巷口时,便见一辆气派的崭新双驾马车,带着淡淡的桐油气味,静静停在那里。 两匹高头大马都是通体黑色,没有一根杂毛,车辕上还包着刻以云纹的黄铜。 车厢整体是用花梨木制成的‘清油车’。所谓‘清油车’是指车厢以木材本色做漆,如此方能显出木料之名贵。 再看后梢横木上的填瓦,车厢套围子的暗钉、帘钩……一应饰件皆以黄铜刻花,就连车围子都是顶绦子、垂穗子的夹纱防雨绸所制,端得是豪华到家了。 “怎么样?”唐友德炫耀着打开车门,车夫蹲下设好锦墩,请赵昊上车。 “真是漂亮啊。”赵昊也是眼前一亮,不由打趣道:“唐老板鸟枪换炮了。” “公子喜欢就好。”唐友德殷勤说着,也跟在赵昊后头上了车。 车夫关上门,然后稳稳的驱动马车驶离了蔡家巷。 “听你这意思……”马车上,赵昊含笑问道。 “不错,这是送给公子的一点小小心意。”唐友德用袖子擦擦锃亮的车壁,从暗格中取出一个挂满水珠的瓷瓶。 赵昊坐在宽敞通风的豪华车厢中,喝着唐友德特意为他准备的冰镇枇杷露,不禁感慨道:“确实享受啊……” 享受一阵,他方笑问道:“送我这个干吗?” “公子带老唐发了这么大财,我不得好好谢谢公子,那还叫人吗?”唐友德诚心诚意的笑道:“一辆马车不算什么。” “多谢多谢,好意心领啦,不过我在南京待不了几天,就不用破费了。”赵昊笑着跟唐友德碰下杯道:“再说,你那破车也该换换了。” “呃……”唐友德知道,赵昊不是在假客套,也不会跟他假客套,只好苦笑着点头道:“得,没送到公子心上,回头我再物色吧。” “不用麻烦,你过阵子还得再谢我,到时候一起折现吧。”赵昊却一脸笃定道。 “看来公子已是成竹在胸,”唐友德好奇问道:“都这时候了,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赵昊笑着点点头,将自己的计划讲给他听。 “啊?居然还可以这样玩?”唐友德听得目瞪口呆,好一阵才回过神道:“公子真乃神人也,范蠡再世也不过如此吧。” “不要整天拍马屁,我会骄傲的。”赵昊笑着白他一眼道:“再说,咱们情绪也不对啊。” “倒是,这时候应该难过,焦躁,不安,还带着些愤怒不甘。”唐友德马上明白过来,便把脸皱成个包子,酝酿起情绪来。 ~~ 双驾马车就是快,赵昊和唐友德来到秦淮河畔的苏州会馆外,天还不到晌午呢。 跟一般的私家宅院不同,会馆的主要功能还是给同乡客商,提供一个在异地住宿谈生意的地方。因此院门开的极大,也没有门槛,车轿 可以直接进去。 看到那辆豪华的马车,门子根本不敢阻拦,便直接放行了。 直到马车在宽阔的前院中停下,才有小厮过来殷勤接下两位贵客,然后客气询问道:“客官有何贵干?” 按说,会馆的小厮都是喊‘同乡’的,可唐友德一开口,人家就知道不是同乡了。 唐友德将名刺递上,对小厮道:“昨日约了刘会长,今日特来拜见。” “请花厅用茶。”小厮便将两人领进了一座临水的厅堂,然后转身进去禀报。 自有下人奉上香茗与八种精美的苏样点心。 赵昊捏一块点心尝尝,不由大赞:“竟然没那么甜!” 也许是白糖太贵的缘故吧,此时的苏州点心没有后来那么齁,对外地人自然就友好多了。 他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欣赏着格窗外优美的湖水山石,又称赞道:“苏商虽然没徽商生意做得大,但人家多会享受啊。” “除了扬州的盐商,咱们徽商确实还算节俭。”唐友德倒是有资格说这话,就他原先那辆四面透风的破马车,坐了整整十年还舍不得换掉。 “赚钱就得花,埋在地上能长出银子花不成?”赵昊便摩拳擦掌道:“回头我也建个大园子给徽商住,到时候你先帮我操持起来,可好?” “那感情好。”唐友德不由悠然神往,他渴望开味极鲜分店,不就是想拓展人脉吗?没想到赵昊否决了分店,却有个更大的平台给到他,若非时间不合适,他肯定会蹦起来叫好的。 但一想到正事儿,唐友德只好强压下心中躁动,小声提醒赵昊道:“公子,情绪不对啊……” “放心,且得等着呢。”赵昊却不以为意的笑道:“等着等着,情绪就都来了……” ps.今天第一更,求推荐票求收藏求章评啊~~~~既然大家都在家没事儿干,那就多说说话嘛。要不咱们玩个成语接龙吧。我先开始——‘新年大吉’! 第一百一十章 饶你奸似鬼,也要喝本公子的洗脚水! 赵昊果然没说错,刘员外足足晾了两人两个多时辰,直到他吃完饭睡一觉起来,才让人将两人叫过来。 这下真不用酝酿情绪了,赵昊两个已是脸色铁青,焦躁之色挥之不去了。 “哦,贤侄居然也来了?”刘员外坐在葡萄架下,看到两人过来并不起身,只在那里说风凉话道:“怎么不早说呢,伯父也好请你尝尝苏州菜。” “刘员外还真是说到做到。”赵昊恰如其分的表现出此刻复杂的心情。 “呃哈哈……”刘员外这才皮笑肉不笑的起身,招呼两人坐下道:“唐老板、赵贤侄可能有些误会,本人并不是针对你们一家,而是我苏州商会商议决定,几个月内暂不卖丝。丝价涨不到我们预计的价格,谁也不准卖。” “哦,是这样啊……”唐友德满脸忧色道:“这下可如何是好?我已经把工场、织机和织工都谈得差不多了,还交了上万两定金。要是买不到丝,这些钱不就全打水漂了?” “不如唐老板去松、常、镇各家会馆再问问?”刘员外假假的建议一番,然后又直接掐灭希望道:“不过如今丝价已经涨到三两三,估计五两之前,是没人会出手的。” “啊……”唐友德眼泪直接就下来了,颓然道:“等到那时候,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实在不好意思,但商会不是我一人说了算。”刘员外眯着眼看向赵昊,看似歉疚,实则欠揍。 小子,老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想跟我横,你还嫩了! “算你狠,这次我认栽了。”赵昊便黑着脸道:“胳膊拧不过大腿,我同意退婚了。” “哈哈哈,强扭的瓜不甜,贤侄早就该想通这点的。”刘员外神情愈发得意,却尤不解恨的继续拿捏道:“但话说在前头,就是退了婚,我也不能卖丝给你们,不然我这个会长还怎么服众?” “那……借丝呢?”唐友德小心翼翼的巴望着刘员外。 “借丝?”刘员外看一眼唐胖子,对此并不意外。 因为自从有专门的机户,招募职业织工进行工场生产后,借丝就是行业的常态了。 一家一户的小农生产,向来都是有多少丝织多少绸的,是以织机往往一闲就是大半年。但开工场就不一样了,职业织工是需要每天开工的,织户必须要源源不断的,为每台织机提供足够的生丝。 生丝价格昂贵,大规模采购难免出现周转困难,先借丝开工,等生产完成后再还债,几乎成了所有机户的经营模式。 但刘员外对唐友德提出借丝,还是有些戒备的。 “之前听闻唐老板卖了几万斤丝。既然有开工场的打算,为何不留些自用,要全都卖掉呢?” “唉,说起来都是泪啊。”唐友德苦笑解释道:“买丝资金的大头,是大报恩寺的雪浪法师所出。他的目地是为了赚到修寺的钱,看到赚够了,就执意要卖丝。人家是大股东,自然说了算的。” “加之我也很看好丝织行当,觉着开海之后,这行肯定比开南货店赚得多。便想趁着场房、织机、织工的价格,还没跟着生丝的价格涨到顶,赶紧抽出银子来入手。” 唐友德说着两手一摊道:“当时耍了个小聪明,寻思工场开起来还不得一两个月?到时候丝价肯定不会一直那么高,我先高高卖掉,到时候低低买进来,里外里不就省一大笔?” “哈哈哈……”这下刘员外彻底不疑有他了,笑着拍了拍唐友德的胳膊道:“这就叫隔行如隔山,唐老板想换行,学徒费就得交足。” “唉,这次可真是出了血本了。”唐友德说着朝刘员外拱手求道:“你看,我也把赵公子劝来了,他抬抬手不再为难刘员外,刘员外也给咱一条活路吧。” “嗯……”刘员外装模作样的寻思起来。但其实对他来说,根本没什么好寻思的。 一来,他因为某个原因,需要赶紧退婚,不然就又要得罪人了。 二来,他也没说谎,生丝价格苏州商会看到至少五两,甚至更高。而且丝价将在高位,至少维持到明年春天生丝上市,才有可能稍稍回调。 是以他屯在库里的十万斤丝,与其干放着长毛,还不如借出去赚一票利息呢! 想到这,他才微微松开眉头道:“利息怎么算?” “先借三个月,按行规。”唐友德便答道。 “九出十三归……”刘员外略一沉吟,摇头道:“到时候的丝价难讲,折成银子可不好算。” “这简单,我借丝还丝,不涉银钱,不就简单了。”唐友德仿佛把心一横,说出了刘员外最爱听的话。 在看涨的行情下,借丝还丝当然比借丝还银,对他来说更有赚头了。 见唐胖子如此豪爽,就算没有退婚这条件,刘员外都想要借丝给他了。 “那要借多少呢?”刘员外便问道。 “一上来用不了多少丝,不过我准备三个月内,将织机加到五百台,差不多得两万斤丝才能顶得住。”唐友德便道出了数目。 “两万斤丝,放以前倒没什么,但如今可就值钱喽。”刘员外瞥一眼赵昊道:“光凭一纸婚书,怕是借不了这么多给你。” “我还可以用唐记作保,要是到时还不上,两家店都是刘员外的。”唐友德一咬牙,势在必得。 刘员外略一盘算,他已经调查过了,唐友德两家南货店都位于闹市、且规模不小,盈利颇丰,怎么也能值两万两银子。 “还得再加上味极鲜。”刘员外精明的不愿承担一丢丢风险,看一眼赵昊道:“你能做主吗?” “算你狠,可以。”赵昊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 最艰难的条件谈妥之后,刘员外也没必要再为难两人,三方很快立好了契约。 然后第二天,双方来到白鹭洲码头交割,待刘员外将一万八千斤生丝,转存到唐友德名下时,赵昊也用他女儿的庚帖,换回了自己那张。 等唐胖子去送刘员外回来的时候,赵昊把玩自己的庚帖片刻,随手就撕碎丢到了河中。 “呼,这下我父子终于恢复自由身了……” 赵昊背着手,立在码头上,感到天地都宽阔了很多。 这时,唐胖子回来了,小心翼翼掏出那张存单,问赵昊道:“公子,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不是说过了吗?这两天就全都给我卖掉,一斤丝不准剩!”赵昊看着远处成群的白鹭,露出了猫戏耗子的冷笑。 饶你姓刘的奸似鬼,也要喝本公子的洗脚水! ps.第二更送到,求推荐票求章评求收藏啊!!!! ps2.为了不影响大家阅读正文,【贺岁特别篇】已经移到了作品相关中,没看的亲们可以移步作品相关观看。 第一百一十一章 该死的权贵们 返程时。 唐友德终于还是忍不住,惴惴问道:“要是公子猜错了,丝价没有跌下去,哪怕维持现在这个价,咱们都要赔进去两万多两银子啊。” 还有句话他没敢说,除了赵昊之外,如今可是所有人都看涨到五两乃至六两之高啊! 按赵昊说的一斤丝不剩,到时候现还现买的话,丝价不用涨到六两,五两就能让他俩破产。 “老唐,我来问你?”赵昊这次倒没再逗弄唐友德,而是指着远处码头那望不到边的生丝仓库,一字一顿道: “这里头的丝,整个江南的丝,都涨到五两银子,得值多少?” “一亿两总是有的吧。”唐友德其实也说不准,只能瞎估量。 “大明朝的商人们,能拿出一亿两白银吗?”赵昊又问道。 “那肯定拿不出来。但日本人,西洋人不是有吗?”唐友德道:“要不是开海,生丝价格也上不来啊。” “如果开海之后,一年只能卖到海外几十万斤呢?”赵昊幽幽问他最后一句。 “那价格肯定要雪崩的。”唐友德打个寒噤道:“我听那些丝商说,他们估摸一年连丝带绸,至少能卖到海外五百万斤呢。” “做梦去吧。”赵昊却哂笑一声道:“不要低估了某些人的贪婪。告诉你吧,原先福建双屿还在的时候,闽粤海商将生丝,从江南卖到马六甲,可以获利三倍!后来朱纨捣毁了双屿,汪直又在舟山重建了走私贸易港,在他垄断海上贸易期间,将生丝从江南买到马六甲,可以获利五倍。” 顿一顿,他又不无嘲讽道:“汪直死后,舟山沥港也被捣毁了,海禁也森严了,片板不下海了。但有人却依然可以将生丝运到马六甲,而且能赚到十倍的利润!” “啊,这么多?!”唐友德惊呆了,半晌方喃喃道:“不是说,有水师拦着,出不了海吗?” “拦的是旁人的船,不是那些人的船。”赵昊冷笑一声道:“让大家一起发财,哪有吃独食来的过瘾?”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唐友德一阵毛骨悚然,什么样的势力,居然可以让朝廷的水师为虎作伥? “就是拦着不让开海禁的那些人。”赵昊说完,看唐友德一眼道:“你现在明白了吧?” “啊……”唐友德瘫坐在车厢中,哪还不明白赵昊的意思? 那些人之所以不让开海禁,是为了吃独食。现在迫于形势放开口子,丝价便马上窜上天去!但是,现在涨上去的钱,都是原先那些人的利润啊! 这让那些习惯了享受暴利的家伙,怎么可能答应呢? 他们怎么可能不想方设法,把口子重新扎起来呢? 虽然开海已成定局,但这口子怕是真如公子所说那样,只会开很小一点…… 到那时,丝价自然崩盘…… 幸好,有公子为我引路,不然贸然投身其间,怕是只有粉身碎骨一途了。 等唐友德回过神来,发现已经汗湿衣背。他刚想诚心实意吹捧公子几句,却见赵昊沉默的坐在窗前,脸上非但没有半点喜色,反而眉头轻蹙,像有深深的忧虑埋在心底。 唐友德无法理解,身为这场搏杀的大赢家,公子到底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 好在回到蔡家巷,赵昊已经恢复了平静。 这两天他在外头忙,两个学生便回去读书了,院子里只有高武和巧巧,倒是难得清静起来。 可惜今天注定不太平。 他刚跟唐胖子分开,进家还没洗把脸,就见在前头帮忙的高老汉,慌慌张张跑了过来。 “老伯,怎么了?”赵昊不禁心下一沉,和高铁匠处了半年,他还从没见老汉慌过神呢。 “公子,不好了,有人在味极鲜闹事!”高铁匠一脸惶急的禀报道。 “嗯?”赵昊眉头一拧,冷声道:“李九天干什么吃的?” 在得到了赵锦的谅解后,那位李捕快已经成功调回了蔡家巷一带。这次回来后,他态度极其端正,积极主动的为味极鲜保驾护航。 每天开店前后,李九天都会亲自带人过来维持秩序,还安排了两个白役天天在店门口守着,以防有不开眼的地痞流氓来滋事。 这也不全是为了拍赵家兄弟马屁,也因为来味极鲜吃饭的非富即贵,就连骚扰到他们的车夫长随,都会给县里惹来麻烦。这让李九天怎能不小心翼翼? 是以这段时间来,味极鲜一直风平浪静,甚至连带着蔡家巷的治安,都好了起来。 “李爷就在店里,可他也应付不了哇。”高老汉稳住心神,赶紧向赵昊解释道:“来的是魏国公府的家奴,进门就揪住方掌柜,要他把债还上!” “你妈借的是徐家的钱?”赵昊吃惊的看向巧巧。 “是跟放印子钱的人借的,从不知跟徐家有关系。”巧巧摇摇头,红润的面色渐渐惨白。 “徐家号称‘半金陵’,不知多少人在给他们放钱生息。”高老汉忙替巧巧答道:“借钱借到徐家人头上,一点不奇怪。就算当初没跟徐家借钱,人家只要将借据拿到手,一样能当方家的债主。” 顿一顿,他仓皇叹气道:“何况,讨债根本就是个幌子,他们根本就是看上咱味极鲜了……” 高老汉一脸挫败,显然被魏国公府的名号吓住了。 高武和巧巧也被震住了,后者更是吧嗒吧啦掉下泪来,抽泣道:“上次就是徐家,抢了我们的店,这才刚缓过劲儿,怎么又来了。” 赵昊却一脸平静,从决定开店时起,他就知道早晚会有这天的。 所谓狗行千里吃屎,天下权贵永远改不了这操行。 他掏出帕子,递到巧巧手中道:“不打紧,我去摆平此事,回来和你踢毽子。” 说完,他便径直出去院门。 高家父子赶忙紧紧跟上。 看着赵昊的背影,巧巧的心忽然定了下来。 这次,确实跟上次不一样了…… 她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仿佛这帕子,能带来无穷的信心一般。 ~~ 等赵昊来到酒楼门口时,那些早到的食客已经立在店门外,议论纷纷了。 “赵公子,遇到麻烦了?”说话者一身举人黑袍,乃味极鲜的头号粉丝吴康远。他真的在蔡家巷租了房,每天读书吃饭两不误。 “一点小状况。”赵昊和他已经很熟悉了,吴康远也是为数不多几个,知道他才是味极鲜老板的人。 “我看未必吧。”吴康远指指拦在店门口,不许客人进去的锦衣豪奴,小声道:“魏国公府的锦衣奴。” “一群跳梁小丑而已。”赵昊微微一笑,对面露不耐之色的众人拱拱手道:“诸位稍等,小店马上就正式营业。” 那几个锦衣豪奴却冷笑起来,用鼻孔看着赵昊道:“今天不把钱还上,就休想开张!” “让开。”赵昊眉头一挑,高武便一把将挡路的豪奴推到两边。 赵昊冷着脸走进大堂,便见个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张方桌后。几个赤着胸膛、露着护心毛的豪奴,手按着兵刃立在他身后。 吴玉和另两个雇来看店的精壮汉子,则立在方德与余甲长身后,双目喷火的怒视着徐家来人。 方德指着桌上满满一匣银子,面色难看道:“这一千两请拿走,不要耽误我们开张。” 这钱其实是店里的,但为了不影响味极鲜的生意,也只能先预借出来救急,回头再奏明东家了。 那管事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心说味极鲜还真是名不虚传,随随便便就能从账上支出这么多银子来。 但越是心动,他就越是一脸不屑,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抱着胳膊道:“方老板打发叫花子呢?一千两就想了债?” “我只是味极鲜的掌柜,本店东家另有其人。”方德强压着怒火道:“再者,我拢共欠了一千两,按九出十三归,到这个月连本带利也就是一千八百两。之前,我已经还了八百两,现在再给一千两,怎么就不能了账?” “那是别家的算法,不是咱们国公府的算法。”那管事的却一脸蛮横道:“想了债?现在给我拿出两万两。不然,就把味极鲜抵给我们。” “两万两,你怎么不去抢?!”余甲长一听,登时火冒三丈。 “明抢又如何?在这南京城,咱们国公府就是规矩。”那管事的居高临下、有恃无恐道:“两条路,选吧。” “不,还有一条路。”却听一个年轻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ps.第一更送到,求推荐票求收藏求章评啊!!! 第一百一十二章 男子汉就要刚正面 那自称国公府管事的寻声看去,便见说话的是个十四五岁的白衫少年。 “大人说话,小子少插嘴。”管事的心下一松,凶横上脸。 却见方掌柜、余甲长等人一起起身相迎道:“东家。” “什么?”管事的下巴差点惊到地上,指着赵昊问道:“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是你们东家?” “你嘴巴放干净点!”吴玉闻言大怒,手中木棒电射而出,几乎擦到那管事的嘴巴,才稳稳停住。 “啊呀……”管事的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赵昊便在方掌柜让出的位子上坐下,后者和余甲长立在他身后。 “这味极鲜是我家的产业,卖不卖方掌柜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赵昊定定看着那狼狈的管事,开口便骂道:“你个狗仗人势的奴才,居然敢跑到我的店里来吠声,征得你家主人同意了吗?!” 那管事的没想到,这唇红齿白、看似人畜无害的少年,一张嘴居然如此放肆。他打着魏国公府旗号,在南京城欺压良善、作威作福多少年,还没遇到过这种不知死活的呢。 “住口,你这黄口小儿!”管事的猛拍桌案,指着赵昊厉声道:“我家公爷什么样的人物?岂会理会这点芝麻大的小事。我们下面人办妥便可!” “那就不是魏国公的意思了。”赵昊嘴角一挑,露出一抹冷笑道:“你们这分明是败坏魏国公的名声啊!” “今天本公子要替魏国公,好好教训一下你们这些败坏主人名声的恶奴!”说着,赵昊也重重拍一下桌案道:“把这些狗奴才打出去!” “是!”吴玉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听到赵昊的命令,手中齐眉棍连抽带打,便将那些豪奴手中的兵刃敲掉。另外几个蔡家巷的汉子,也纷纷抽出棍棒,一齐将那管事的和他几个手下,打得抱头鼠窜,逃出店去。 店门口,高武正和几个挡门的豪奴纠缠,见里头打开了,他也就不客气了。一手按住一个脑袋,双臂用力一合,两个豪奴便头碰头,晕了过去。剩下两个抽出兵刃想砍他,却忽然被人从身后一个扫堂腿,直接仰面向外摔去。 出手的竟然是那举人食客吴康远。 高武将手中两人甩出,四人半空中撞在一起,然后横七竖八摔落在地上。 这时,店里那几个豪奴,护着管事的逃了出来,正待丢几句狠话,却见蔡家巷的四面八方涌出许多提着家伙的精壮汉子。 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 唯恐被人家包了饺子,他们赶忙扶起倒地的同伴,狼狈的上了马车,朝着南面落荒而去。 “你们等着,招惹了国公府,死期不远了!” 马车逃过大石桥,那该来的狠话,还是从车厢里飘了出来。 看着嚣张惯了的徐府家人吃了瘪,好多唯恐天下不乱的食客,纷纷聒噪叫好起来。 也有那些老成持重的,暗暗担心味极鲜惹了惹不起的人,将来还能开下去吗? 吃不到味极鲜的美食了,让他们可怎么活呀? ~~ 店里头,赵昊吩咐众人,赶紧将被搞乱的桌椅重新摆好,把打碎的杯盘清扫干净,然后换上新的餐具。 客人还在外头等着呢。 就连马湘兰也挽起袖子,帮着一起收拾起来。 “你别动手。”赵昊忙拉住马湘兰的袖子。 马湘兰心中一喜,以为赵昊在关心自己。 “扎破手还怎么弹琴?”却听那小子叹了口气道:“今天大伙情绪都受了影响,还需要你弹琴安抚呢。” “呃,哦……”马湘兰俏脸上的失望之色一闪而过,便若无其事的回去琴台。 不一会儿,舒缓柔美的琴曲便在味极鲜内外响起。 琴声中,赵昊走到店门口,朝在外头等候多时的一众食客拱手笑道:“抱歉抱歉,感谢大家的耐心等待。为了聊表歉意,今日这餐我请了。” “哈哈,别看东家年纪小,可人大气啊,怪不得买卖能这么好呢。” 食客们闻言,心中的烦躁不满登时烟消云散。其实能来味极鲜吃饭的,谁在乎这十两八两?他们在乎是店家的态度。 待到食客们鱼贯进去,赵昊又朝那吴康远深深一揖道:“多谢吴兄仗义出手,不知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这点小事算什么?”那吴康远笑着还一礼,淡淡道:“他们找我麻烦?我还要找他们徐家麻烦呢!” “吴老爷可别乱来啊。”李九天这时才冒出来,先朝赵昊一阵点头哈腰,然后劝吴康远道:“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再说徐家何止是地头蛇?坐地虎还差不多。” “我早就看不惯徐家的做派了,这次居然敢打味极鲜的主意,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吴康远口气却极大,一脸不以为意道:“我非要摸摸他这老虎屁股。” “吴兄打算怎么做?”赵昊不禁好奇起来,这阵子他和吴康远接触过几次,观其虽有些放达不羁的公子气,但口风素来很紧,甚至连家世都从未透露。 这种人说出这种话,恐怕不是吹牛那么简单。 “呵呵。”吴康远却卖起了关子,笑着拍了拍赵昊的胳膊道:“赵公子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就算徐家人关了味极鲜,用不了多久,我也能让他们乖乖登门道歉,再不敢越雷池半步。” “那就多谢吴兄费心了。”赵昊虽然自己也有办法,但听到吴康远这话,便意识到此人定然朝中有人。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味极鲜开业那天,吴康远曾说过的那句话: ‘仙居吴康远受教了……明日便回景星岩古刹,学叔父面壁苦读……” 仙居、景星岩面壁苦读、姓吴的叔父。 将几个关键词在心中一串,赵昊不禁猜测道:‘会不会是‘戊午三子’之一,大名鼎鼎的吴时来呢?’ 因为吴时来就是仙居人,据说年轻时落榜后,回家闭关读书,呕心沥血,三年不出,终于一鸣惊人,考中了进士! 嘉靖三十七年,他在徐阶的授意下,和另外两人一起弹劾严嵩,于诏狱中受尽酷刑,然后被充军广西。 因为那年是戊午年,因此三人又被称为‘戊午三子’,与‘越中四谏’之一的赵锦齐名。 隆庆元年的起复名单上,自然有他的大名,且位序还在赵锦之前。 心念电转间,赵昊又想到,初见时节吴康远并不讳言自己的家世,反而颇有以家叔为荣的架势。 为何如今两人也算熟识了,他反而绝口不提自己的叔叔了? 如果他叔父是吴时来的话,就很容易理解了。 之前,他为叔父感到骄傲,当然也是胸有不平,所以会把叔父整天挂到嘴上。但真到了叔父起复,将要大用的时候……吴时来可是为徐阁老冲锋陷阵、流血牺牲过的啊。如今徐阁老已无高拱掣肘,可谓说一不二,自然也到了酬功的时刻……吴康远反而不敢打着叔父的旗号乱说话了。 ps.高潮又来了,下一章让你们见识一下真实的公子是什么样,那绝对是赵昊这种虚假的衙内无法比拟的。求推荐票、收藏以及章评~~~ 第一百一十三章 真正的公子 虽然还只是猜测,可赵公子就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般,岂能让这吴举人从嘴边溜掉? 有枣没枣,先打三杆子再说! 他就紧紧握住吴康远的手道:“不管此事成不成,吴兄这份情谊我收下了,从今往后,味极鲜给你常留个包间!” “啊?”吴康远闻言惊喜万分,指着楼上结结巴巴道:“你是说,那四个雅间中的一个?” 味极鲜开业快仨月,他还没捞着上过楼呢,都是在楼下大堂就餐。 不是他吴公子没钱,实在是统共就四个雅间,根本排不到啊! “不错。”赵昊点点头,微笑道:“请吴兄楼上用餐。” 今日用餐的客人,还是走了一些,正好有个包间空了出来。 “啊呀呀,这怎么使得?”吴康远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了!赵昊这份厚礼送给谁,谁都会受宠若惊的。何况是送给他这位,味极鲜的头号粉丝! 对吴康远来说,这可是天底下最好的礼物啊,那真是给个状元也不换了。 “顾不上吃饭了,为了我的包厢,我也要跟他们死磕到底了!”激动了半天,他紧紧握住赵昊的手道:“兄弟,我这就回去写信,然后用最快速度送去北京,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说完,他便一溜烟跑掉了。 赵昊这才拍了拍一旁惴惴不安的李九天,笑道:“此事与你无关,我是不会拿你撒气的。” 李九天这才长松了口气,又压低声音道:“公子今天有些鲁莽了,应该好好说话,多赔小心,说不定还能缓转呢。” 这是李官差从沉痛教训中总结的经验之谈啊。 赵昊却不以为意道:“几条狗而已,打就打了。” “话说打狗看主人,这次徐家的人肯定不会算完,他们动动指头,你这味极鲜就要散架啊。”李九天也没少从味极鲜得好处,当然不愿看他们倒霉了。 “那可未必。”只听赵昊冷笑道:“谁动谁还不一定呢!” 说完,他转身进了酒楼。 李九天目瞪口呆的看着他的背影,不知赵昊哪来的自信。 ~~ 今日为了安抚人心惶惶的店员,也为了保证食客们的用餐体验,赵昊破天荒的在店中一直坐镇,还奉送小诗一首,为食客们助兴。 ‘少年虽亦薄汤武,不薄秦皇与汉武。设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 食客们听完后大声叫好,都说赵昊果然是花丛同道,当场就有许多人,邀请他日游秦淮,夜宿温柔乡。 赵昊自然敬谢不敏,推说这诗乃父亲所做,他只是借花献佛而已。 有了词爹的先例,食客们却大都是不信的…… ‘这人就喜欢藏着掖着……’马湘兰一边抚琴,一边暗暗腹诽道:‘心里的想法比女孩子还难猜。’ 未时末,最后一桌客人也满意而归,伙计们抓紧时间收拾打扫。一个时辰后,晚餐的客人便会陆续到来…… 趁这点功夫,方掌柜请赵昊上楼,两人进了那叫‘春’的雅间。 关上门,方掌柜便满脸羞愧道:“这次给东家惹大麻烦了,我没脸再留在味极鲜了,这就跟东家请辞……” “这话从何说起?”赵昊早料到他会这么说,摇头笑笑道:“方掌柜不要往自己身上揽责,人家是看上了咱们的味极鲜,管你讨债只是个借口罢了。就算没有你方掌柜,他们一样不会放过咱们的。” “唉,东家,这可如何是好?”赵昊这样说,方掌柜自然要留下了同舟共济了。 “不用你们操心,料理好店里的事情。”便听赵昊吩咐道:“回头再让余甲长多找些精壮的汉子过来,日夜轮流值守,防备下三滥的手段。” “明白。”方掌柜当初的酒楼,就是被这样玩死的,不用赵昊提醒,他也会万分小心的。 ~~ 魏国公府西花园,又称瞻园,以欧阳修诗‘瞻望玉堂,如在天上’而命名,素来被称为‘南都第一园’。 园内百花繁茂、清幽素雅,奇峰叠嶂,楼榭亭台,真如人间仙境一般。 便见整齐如茵的草坪上,十几个环肥燕瘦的娇俏侍婢,正娇笑着排成一行,牵着前面人的裙带,和一个二十多岁的锦衣公子,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抓住谁,谁侍寝!” 那扮成老鹰的公子,怪笑着左扑右冲,试图从‘老母鸡’身后抓一只‘小鸡’到手。见公子扑过来,扮成小鸡的侍婢们忙作惊恐状东躲西藏,笑闹声、尖叫声乱作一团。 这时,一名管家模样的老者,带着个鼻青脸肿的男子走进院来。 侍婢们看到有外人来了,便丢下贵公子,嬉笑着避入水榭中。 “别走啊,我还没捞着一个呢。” 那锦衣公子好生扫兴,回头狠狠瞪一眼管家道:“不长眼的狗东西,没看到本公子正在兴头上?” “小公爷训得是,小人只顾着生气,居然饶了小公爷的雅兴。”管家忙陪着小心,假假给了自己两耳光道:“实在是不长眼的狗东西。” “真他妈扫兴。” 在魏国公府中被唤作小公爷的,不是徐鹏举的长子徐邦瑞,而是他的小儿子徐邦宁。事实上,前者都不住在国公府,而是另居他处。 徐邦宁卖相还不错,只是眼袋有些深,一副酒色过度的样子。他接过侍女奉上的面巾,一边擦拭额头的汗水,一边睥睨那跪在地上的男子。“这又是谁?” “这是犬子冯贵。”管家忙解释道:“生在公府、长在公府的家生子。十六岁就帮着小人给府里办差,这二年主要负责给小公爷,在外头找进项。” “哦。”听说是给自己找钱的,徐邦宁神色稍霁,在湖边摇椅上坐下。 侍女从冰桶中提出白玉酒壶,给徐邦宁斟一杯冰凉沁人的甜葡萄酒。 徐邦宁接过来美美的喝两口,方问那冯贵道:“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回公爷,是这么回事儿……”冯贵等了半天,终于等到小公爷问话,赶忙将在蔡家巷的遭遇,添油加醋告诉徐邦宁。 “小公爷不是曾气愤说,那味极鲜风头好盛,都把咱们家的酒楼盖过了吗?”管家也从旁煽风点火道:“这金陵城中,怎么能有盖过咱们徐家的酒楼?小人这才让他,去把那味极鲜买下来。” “哦,我说过这话吗?”徐邦宁整天说的话多了,哪记得自己都说过哪些?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徐邦宁的脸,不能让个毛孩子打了,还不做声! “居然敢打我的人,本公子要让他后悔来到这世上!”徐邦宁冷笑两声,喝光了杯中美酒,抖手将价值不菲的碧玉夜光杯,扔进了湖水中。 “约一下刘应芳,明天我请他一条龙。” ps.第一章送到,还有三天就上架了,求推荐票求收藏求评论啊~~~ 第一百一十四章 赵公子的大预言术 晚上,赵锦和赵守正回家,听说味极鲜发生的事情,自然气不打一处来。 “比起严嵩,他魏国公又算得了什么?”赵锦登时就拍案道:“我这就上本参他个‘纵役纵仆,殃民肆虐’!” “老侄子息怒,味极鲜股份虽然是我帮你代持,可咱们是一家人,你为这事儿参他,怕是要让人家反制的。”赵守正忙劝道。 “父亲所言极是,总不能为了这芝麻绿豆大的一点事儿,去参一位国公爷。”赵昊坏笑一声道:“咱们要打,也得打在他的七寸上。” “哦,兄弟指的是……”赵锦猛然想起周祭酒那件事,心说怪不得兄弟不慌不忙,原来早有定计。 “不错,”赵昊笑着点点头道:“徐鹏举已经为他小儿子的母亲郑氏,骗到了国公夫人的诰命,下一步就要将小儿子推上嫡位了,这种时候定然不愿多事。” “哦?你说造假,可有证据?”赵锦好奇问道。 那日听赵昊对魏国公家事了若指掌,他就十分震惊,今日又听到新的爆料,反而有些麻木了。 “这……” 赵昊略一迟疑,他没法告诉老哥哥,自己其实是开了历史挂来着。徐鹏举那草包晚年欲废长立幼之事,闹得金陵沸沸扬扬,非但明史上有记载,几乎所有的笔记野史上,也对他大加嘲讽。 因为此事最后演变成了一场闹剧,徐鹏举非但没有如愿,还被揭发出为郑氏造假之事,结果郑氏诰命被夺,好些官员也跟着吃了挂落,将如今勋贵的虚弱本质暴露无遗。 只是徐鹏举具体如何造假,野史上记得简略,赵公子徒呼奈何? “风闻而已,但这就够了吧?”他只好笑眯眯说一句,试图搪塞过去道:“咱们又不是真要扳倒他。” 何况手握丹书铁券的开国公爵,不是谋反大罪,也根本就扳不到人家。 “够了,我们向来都是风闻奏事的。”赵锦果然没有追问,他只道贤弟有不宜透露的秘密渠道,便笑着摩拳擦掌道:“我这就写好弹章,先送给和魏国公交好的御史,请他跟我联署。” “妙哉。”赵昊闻言抚掌笑道:“这样一来,魏国公定然能看到弹章,他肯定知道该怎么处置的。” “那是自然,区区一座酒楼,能跟他继承人的问题,相提并论吗?”赵锦哈哈大笑一阵,未免略有惋惜道:“只可惜这样一来,无法借他重振威名了!” “这样说来,确实便宜他了哦。”赵守正也点头道。 “兄长已经名满天下,何须再多费功夫?”赵昊微笑看着赵锦,他知道老哥哥心里的焦躁。 赵锦已经起复近三个月,北京却再无一点消息传来,好像京中的大人物们,已经忘记他这个小小的七品御史一般…… 三个月虽然不长,可有道是趁热才能打铁,耽搁一久、铁坯凉了,还怎么打得动? 饶是赵锦养气功夫到家,也难免有些坐不住了。 “你只管把心放进肚中。我将话放在这里,兄长年内必有高升,短则一两个月就有好消息传来。”为了让兄长安心,赵昊无奈再次施展大预言术。 “好,我信兄弟的。”这种事,赵锦也不好直接写信给贵同年询问,只能盼着赵昊的预言再次命中了。 ~~ 赵锦说干就干,当晚就与赵昊商量着写好了弹章。 翌日一早,他便乘轿赶往位于太平门外、玄武湖畔的南京都察院。 太祖定鼎金陵时,将文武衙门统统设在了皇宫正门承天门外,唯独把三法司单独安排在太平门外,以示法司独立于文武衙门之外。 这里依山傍水、风景如画、交通也不拥挤,在此上班本就十分的闲适。等到成祖爷迁都之后,南京三法司就更加无所事事了。不少老大人甚至提着鸟笼子来上班,每天沿着后湖溜溜弯,在树荫下杀几盘象棋,回到衙门里吃个午饭睡到傍晚,便提着鸟笼下班去了…… 对于没有追求的官员,这里实在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但赵锦迫切渴望,能抓紧干一番事业,好将失去的时间补回来。对他来说,在这里上班,无异于一种折磨了。 是以起复没多久,他便因为格格不入,与同僚搞得关系颇僵。 当他轿子在都察院中落下,原本在凉亭中尖着嗓子、扭扭捏捏唱曲的几个御史,马上便住了口。他们可不想被倚老卖老的赵老御史说教…… “散了散了,各自办差了。”一个三十来岁,面皮发黑的御史,从石栏上抓起了自己的紫砂壶。 此人正是当初到赵府敲竹杠的,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御史。 众御史也没了兴趣,拿起各自的鸟笼、茶具,怏怏散去了。 “马大人留步。”赵锦却叫住了那黑面御史道:“本官有事与你商议。” 原来他姓马。 马御史暗叫倒霉,转头挤出一抹笑容道:“商议不敢当,前辈有何吩咐?” “我有一份弹章,请马大人过目。”赵锦沉声说一句,从袖中掏出了那份弹章。 “哦?”马御史倒是不敢怠慢,将赵锦让进自己的值房,搁下茶壶,看起弹章来。 “嘶……”阅毕,马御史不禁倒吸口冷气,看向赵锦道:“你要弹劾魏国公?” “不错,本官在南京多年,早就听闻魏国公诸多不法之事,如今蒙恩起复,正是报效天子之时。”赵锦便正色道:“马大人去岁才从南城巡按任上回衙,对魏国公的事情应该多有耳闻,敬请帮我参详一番,看看有没有修改补充的地方。” 顿一顿,他又拱手道:“若能联署,就更是感激不尽了。” “代天巡狩、责无旁贷!”马御史马上也正色拱手,喊了句口号。然后才强笑道: “兹事体大,不敢妄言。容我留下弹章、寻思两日,再与老前辈参详。” “理当如此。”赵锦便起身再次道谢,说完便出了狭**仄的值房。 马御史送他出去,看着赵锦的身影消失在二道门,便回身将那弹章收入袖中,匆匆关门离开了南院。 ~~ 快中午时,徐邦宁才刚从脂粉堆中爬起来。 若非今日约了宁晋伯之子、府军后卫指挥使刘应芳喝酒,他是断不会在中午之前起床的。 徐邦宁打着哈欠,在侍女的服侍下擦掉脸上的唇印,然后盥洗梳头、穿戴整齐,这才懒洋洋出来花厅,与等候多时的刘应芳见面。 徐邦宁接过侍女奉上的燕窝,漱漱口,随意笑道:“早来了?” “哥哥相招,那还不赶紧过来应卯?”刘应芳也是二十出头,一身锦绣、抹着头油,同样的纨绔做派。 “这小嘴,抹了蜜啊。”徐邦宁哈哈大笑着,接过帕子擦擦嘴。“今天哥哥请客,先吃醉仙楼,再会赵燕如。” “哎呦,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刘应芳闻言先是大喜,旋即却笑问道:“哥哥怕是有事吧?” “嗯。”徐邦宁点点头道:“有人敢打我家的奴才,就在你府军后卫的辖区旁。” 大明的卫所可以看成是军事管理区,地方官府不得踏足,因此但凡与卫所相邻的地方,素来治安极乱,譬如蔡家巷…… “什么人如此大胆?”刘应芳好奇问道:“老虎的屁股也敢摸?” “一个不知死活的破落户。”昨晚,徐邦宁便已查清了赵昊的底细,别说对方是前侍郎的孙子,就是现侍郎的孙子,他也不放在眼里。 “你点百八十弟兄,趁着晚上摸到蔡家巷,把那家叫味极鲜的酒楼,给我砸个稀巴烂。” “味极鲜啊?”刘应芳闻言不禁乐了,他早就看那味极鲜不顺眼了。 朝廷现在都是靠招募营兵来打仗,卫所已经彻底沦为屯田机构。哪怕是上直卫之一的府军后卫,也一样彻底废弛,军官们只能靠压榨军户和驻地的百姓,来捞点油水过活这样子。 他奶奶的,味极鲜生意这么红火,也不知道给指挥使大人上供,刘应芳本就想找个茬教训教训他们了。 这下两人可算想到一块去了,便勾肩搭背准备去醉仙楼边吃边聊。 谁知还没出门,就见徐鹏举的长随,满头大汗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小公爷,公爷喊你赶紧过去!” ps.第二更送到,求推荐票求收藏求章评~~~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多读书是有好处的 老头子有召,徐邦宁哪敢怠慢?赶紧撇下狐朋狗友,快步出了瞻园,从一道月亮门进了国公府的正院。 魏国公徐达乃大明开国第一功臣,他的府邸经过历代子孙营建,已是恢宏庞大、楼阁交错,不知有多少进深、多少间房了。若是陌生人进来,非得迷路不可。 就是徐邦宁,也得让人领路,才能准确找到自己老爹此时所在。 片刻后,长随带他来到一处邻水的鸳鸯厅中,这里是徐鹏举的书房。 厅中南北皆设有落地隔扇门,厅北设着书架、书桌、香案、琴台,厅南建着月台与坐栏。坐在书桌后,抬头便可观赏厅外的水池游鱼、假山流水,端得是普通富贵人家也无法想象的享受。 只是此刻须发花白的老公爷徐鹏举,根本没有心情去欣赏窗外的美景。 他正神情凝重的,与一旁身穿便装的马御史,低声交谈着什么。 月台上,竟然还有几个护卫,把一对父子按在地上,啪啪打着板子。 不用通报,徐邦宁径直进来道:“父亲,你找我啥事儿?” “孽障!”见儿子进来,徐鹏举猛地一拍桌子,对徐邦宁劈头骂道:“你干的好事,要害死为父不成?” “啊?”徐邦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最近没干什么啊?” “还敢狡辩?”徐鹏举一指月台上被打板子的两人。“他俩是不是你的人?” 徐邦宁忙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被打的,竟是冯管家和冯贵父子。 “是倒是,父亲为什么打他们啊?” “我还要打你呢!”徐鹏举一把抓起茶盏,恨恨丢向小儿子。 徐邦宁慌忙躲闪,却还是被茶水淋了一身。 “父亲,我到底犯了什么天条?你倒是让我做个明白鬼啊。”他仗着徐鹏举骄纵,不忿的嚷嚷起来。 “你,我,气死老夫得了……”徐鹏举却在那里气得直哆嗦,半晌说不明白话。 一旁的马御史忙安慰老公爷几句,然后替他对徐邦宁解释道:“今日有同僚突然上本弹劾公爷,所幸被我缓了一缓,先将弹章拿来与公爷商量。” “啊?”徐邦宁也吃了一惊道:“谁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要告我爹的刁状?” “还不是你惹的祸?!”徐鹏举气得又要拿茶壶丢他,好在被马御史按住了手。只听老公爷气哼哼道:“弹劾你老子的御史叫赵锦,他有个弟弟叫赵昊,你现在明白了吗?!” “味极鲜的那个赵昊?”徐邦宁脱口而出。 “还有哪个赵昊?”徐鹏举这才稍稍压住火气。 今日马御史忽然拿弹章来找他。弹章的内容实在太要命,老公爷直接就懵了。 幸好马御史来路上已经想清楚了其中关节,他提醒老公爷,赵锦八成不是真心弹劾,而是为了警告徐家。 马御史看过弹章,所言之事涉及公府机密,外人根本无从得知。赵锦却能说得有鼻子有眼,显然有十分强大的消息来源,哪还用多此一举向他求教? 所谓补充联署,不过是人家欲借他之手,将弹章转交给老公爷看到罢了。 是以他让老公爷先别慌,想一想到底是怎么得罪了赵锦? 老公爷自然想不出,他连此人的名字都是头一回听说,又去哪里得罪赵锦? 不过府上人多,奴仆做事也不太讲究,难保是谁打着徐家的旗号,惹恼了人家也说不定。徐鹏举便马上命人严查,这几日有没有在外头生事。 按说,徐家仅在金陵的奴仆就超过三千人,散布在城内城外的各处产业中。便是查,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查出来的。 可谁让那冯管家好死不死,昨天带着鼻青脸肿的儿子,去西花园找小公爷告状呢? 那冯贵脑袋肿成个猪头,要多扎眼有多扎眼,府上很多人都记忆犹新,是以很快就把他俩供了出来。 两人起先还想抵赖,徐鹏举可没那耐心,马上命人扒了裤子就打。 父子三两下就把味极鲜的事情撂了…… 马御史知道赵锦也住在蔡家巷的叔父家,偏巧他还认识这位叔父—— 放在几个月前,马御史怎么也想不到,赵侍郎的二公子,居然会变成老前辈的叔父。若是早知如此,当初他指定不蹚那浑水。 无论如何,这下就全对上了。味极鲜的老板叫赵昊,赵昊是赵守正的独子,赵守正又是赵御史的叔父。小公爷的人要强夺人家的摇钱树,人家手里偏生还有老公爷的黑材料,不一巴掌打得你满天星,你还真以为这金陵城就姓徐了! ~~ 书房中,徐邦宁噗通跪在父亲面前,指着那两个被打得半死的奴才,叫起撞天屈道:“父亲,儿子这些日子天天在家读书习武,准备去国子监上学呢,哪有功夫理会这些鸡毛蒜皮,都是这两个杀材,背着我在外头乱来的!” “那你也有御下不严的责任!”徐鹏举已经从那父子口中,得知徐邦宁确实事先不知情。他气得是儿子今日竟要找人去收拾赵昊,这要是自己晚知道一天,还不知惹出多大的祸端来呢! “是,孩儿知道错了,这就把两个杀材打断腿,赶出府去。”徐邦宁慌忙划清界限。 “哼,起来吧。”徐鹏举终究还是疼小儿子的,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机想让他袭爵。 “谢父亲。”徐邦宁松口气爬起来,这才敢小声问道:“到底那姓赵的说了什么事儿,让父亲如此紧张。” “你自己看。”徐鹏举将桌上的一份弹章递给儿子。 徐邦宁接过来一看,登时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这这这,这种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徐鹏举同样是一脸见了鬼。为郑氏身份造假一事干系重大,机密至极,除了他一家三口之外,就只有几个经手的人知道。那些人拿了钱又担着干系,隐瞒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乱讲? “就算是不慎走漏了风声,”马御史便是经手人之一,同样百思不得其解道:“可赵立本已经滚蛋半年了,赵锦几个月前还是贼配军,怎么也轮不着他们知道啊?” “哎……”三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件事根本就是赵昊从历史书上看到的。 ps.第一更送到,求推荐票求收藏啊!! 第一百一十六章 爸爸,我错了 事已至此,比起追查泄密的原因,显然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才是当下的头等大事。 “现在知道怕了?”徐鹏举瞥一眼不成器的小儿子。 “知道了……”徐邦宁垂头丧气,再不见方才的骄纵劲儿。 他和他妈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郑氏若是被夺了诰命,他也就别做梦想袭爵了。 徐鹏举便没好气道:“知道怕了就乖乖去道个歉!” “啊?”徐邦宁指着自己的鼻子,难以置信道:“我?堂堂中山王之后,国公爷之子,去跟个草民道歉?想也别想!” “我就是当不成国公,让大哥整死,穷死饿死,也不会去道这个歉的!” ~~ 蔡家巷,味极鲜。 虽然赵昊昨日极力消解,但惴惴不安的气氛,仍旧笼罩在酒楼内外。 从方掌柜到店员,今天全都强颜欢笑、心不在焉,门外一有风吹草动,就齐齐吓得一哆嗦。唯恐是魏国公府的人上门报复。 就连非富即贵的食客们也受到了影响。味极鲜开业近三个月以来,继昨天之后,又一次出现了空桌……其实客人三天前就交过钱了,但唯恐被殃及池鱼,宁愿白费五两银子,也不敢来吃饭了。 当然,不敢来的只是少数,大部分客人还是早早就来到味极鲜,迫不及待催促方掌柜赶紧上菜。他们倒不是为了给店家撑场面,而是担心让魏国公府一闹,日后怕是很久,吃不到味极鲜的人间美味了。 客人们以吃最后一餐的心态,享用着味道绝美的菜肴。可越是吃得享受,他们就越是感到惋惜。 “好好的味极鲜,这就开到头了。往后怕是吃不到这样的美味了,这让人怎么活啊……” “实在不行,看看谁能跟国公爷那边说上话,帮着劝劝吧。” “原本好好说话,倒能劝劝,可昨天赵公子打了徐家的奴才,徐家不找回面子来,怎会善罢甘休?” “唉,赵公子才高八斗,难免年轻气盛,不知道有些人是得罪不起的呀。就是他祖父赵侍郎在位,也不能这样落徐家的面子啊。” “哎,我看这回,是凶多吉少了……” 食客们十有八九,已经在心里判了味极鲜的死刑。 有那怜香惜玉的食客,小声劝还在弹琴的马湘兰道:“马姑娘,别弹了。这里已经是是非之地了,收拾收拾快走吧。” 马湘兰点头笑笑表示感谢,却丝毫不为所动,她神态平静的抚动琴弦,弹奏出一曲《定风波》。 前奏过后,便听她轻启朱唇,唱出天籁之音: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在味极鲜驻场三月来,这还是她头一次一展歌喉。 宾客们听着听着便不由痴了,大堂中再无聒噪之声。 ~~ 二楼,唤作‘春’的雅间中。 赵昊师徒、吴康远和雪浪和尚也停下交谈,倾听马湘兰那极能抚慰人心的歌声。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马姑娘这是在表明,要跟公子同进退呢。” 良久,吴康远才悠然一叹道:“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赵公子能有这样的红颜知己,真让人艳羡不已……” “噗……”赵昊险些一口水喷了他一脸,忙别过头去咳嗽连连。 王武阳赶紧给师父捶背,不悦的看一眼吴康远道:“我师父还小,吴前辈出言无状了。” “知己跟男女,与年龄,其实都无关系。”雪浪有着诗人的敏感,自然比吴康远感触还深,轻叹一声道:“秦淮河畔已经快要淡忘马姑娘的芳名了。” 赵昊不由自主微微点头,他承认,在马湘兰的事情上,自己确实玩脱了,如今已是十分棘手。 “雪浪,你这厮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添乱的?”华叔阳贵公子脾气重的很,说话自然更不客气。 “好好,不说不说。”雪浪自知理亏,忙改口道:“说回正事,贫僧建议立即报官,请求应天府保护味极鲜。” “应天府是你家开的啊?”华叔阳白他一眼。 “虽然不是贫僧开的,但应天府欠我们大报恩寺一万两修寺的银子,”便听雪浪笑道:“若是贫僧答应免去这一万两,相信府尹大人应该愿意帮忙吧?” 吴康远眼前一亮,不太确定的问道:“你又不是方丈,说了能算吗?” “不好意思,贫僧筹到了五万两,大报恩如今是我当家。”雪浪略显得意的微微仰头。 “那感情好,只要应天府能帮着拖上个把月,京师那边必有回应!”吴康远高兴的朝雪浪双手合十。 “真是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赵昊感动的举起水杯,朝两人道谢道:“不管结果如何,我赵昊都记得二位这份雪中送炭之情了。” “我也不要你的包厢,再送我首诗就成……”雪浪是见缝插针,随杆就上。 正说话间,包厢门被猛然推开,一个伙计面无血色的跑进来。 “东,东家,小公爷来了。” 在北京城,说小公爷不一定指哪一位。但在这南京城,只有一位小公爷,那就是魏国公的小儿子徐邦宁。 “这么快就来了?”吴康远吃了一惊,他以为徐家就是再着急,也得过两天才能报复呢。没想到,这才刚转过天来,徐邦宁居然亲自杀上门来了。“看来这次是揭到小公爷的逆鳞了,赵公子,快从后门走吧。” 吴康远自恃身份,素来不怕事,却依然要劝赵昊暂避锋芒。 徐鹏举当了小五十年的南京守备,徐家的产业遍布金陵内外,奴仆何止上万? 人家还是世袭罔替的国公爷,家里有可以免死九次的丹书铁券,放眼整个南京城,谁能斗得过他们家? “是啊,好汉不吃眼前亏。”雪浪深以为然道:“贫僧带你去大报恩寺躲躲,徐家再嚣张,也不敢在那里撒野的。” “师父且留在楼上,我二人下楼拦住他,甭管他是小公爷还是小王爷,都休想动师父一指头!”王武阳和华叔阳挽起袖子,露出了纤细的胳膊。 “先看看再说。”赵昊摆脱了前两人,拉住了后两人,神态自若的走下楼去。 ~~ 大堂中,食客们停下用餐,齐刷刷望向阴着脸走进店来的小公爷。 别看他们背后不把这二世祖当回事儿,但真当着徐邦宁的面,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马湘兰也停下弹琴,站起来紧张的看着楼梯口。 赵昊一下楼,就看到她焦急的朝自己偷偷摆手,显然是想让他暂避锋芒。 他便在楼梯中央停下了来,扶着栏杆给了马湘兰一个,让她放心的微笑,然后俯瞰向堂中的徐邦宁。 徐邦宁也面无表情看着他。 味极鲜的空气凝滞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 然后,他们便看到,徐邦宁忽然折腰朝赵昊深深鞠了一躬,双手抱拳举过头顶道: “赵公子,我错了……” ps.第二更送到,求推荐票求收藏求章评啊~~ 第一百一十七章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啊……” 嗡的一声,大堂中众人皆惊呆了,纷纷倒吸着冷气,使劲揉着眼睛,掏着耳朵,总觉的方才这一幕是自己的幻觉。 但不论他们怎么揉眼,依然可以看到小公爷保持着深鞠躬、高拱手的滑稽姿态没有变。 赵昊也仿佛被惊呆了,站在那里良久无语。 其实他只是想让徐邦宁多拜自己一会儿。 “赵公子,我错了……”徐邦宁哪曾当众做过如此羞人的动作?他涨红脸看着地砖,高声叫道:“是本人御下不严,打扰了味极鲜的生意,家父已经狠狠训过我了,万望赵公子和家中长辈原谅。” 见赵昊依然没反应,徐邦宁便径直站起身,朝外一挥手,闷声道:“还不抬进来!” 马上便有几个护卫,抬着两张门板进来,重重丢在地上。 “哎呦,哎呦……”两个鼻青脸肿不成人形的家伙,发出凄惨的吃痛声。 众人这才依稀看出,其中一人乃是昨日带头来讨债的那个徐府管事。 只是不知另一人是谁? “这个杀材就不用说了,另一个是我别院的管家,就是这对父子背着我,败坏徐家的名声!”徐邦宁一阵咬牙切齿,也不知是对赵昊,还是对这俩奴才的恨意。“我已经打断他们的腿,把他们逐出徐府,任由赵公子发落!” 赵昊微微颔首,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见他缄口不语,似乎还不满意,徐邦宁便又一挥手,一个奴仆奉上了一盘黄澄澄的金元宝,金锭上还搁着三张纸。 “这是方掌柜当年的借据,还有他在秦淮河酒楼的地契和房契,现在都退还回来。”徐邦宁一指那托盘道:“另外还有黄金两百两,是本人私人赠给赵公子,以弥补这几日的损失。” 赵昊这次点头的幅度加大了不少,一旁的高武便接过了托盘。 “哇……” 大堂中的食客们,又是一阵低声惊呼,从来都是别人孝敬徐家,还从没见过徐家出血呢。 今天真是开了眼了。 “赵公子,事情到此为止,可好?”徐邦宁听着那些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只觉如芒在背,一刻都不想在此滞留。 “妥。”赵昊终于吐出了一个字。 “多谢。”徐邦宁如蒙大赦,拱拱手转身就走。 “等下。”赵昊忽然叫住他。 “还有何事?”徐邦宁紧蹙着眉头,快要爆炸了。 “把人带走,不要影响本店的生意。”赵昊瞥一眼门板上的两人。 “带走带走。”徐邦宁没好气的一挥手,当先出了味极鲜。 等徐邦宁一伙人出去,食客们再也忍不住,爆发出哄堂的叫好声。 “好,赵公子威武!” “赵公子真是深藏不露啊,居然能让堂堂小公爷吃瘪!” “是啊赵公子,快讲讲你是怎么做到的!” “赵施主,此情此景,定当赋诗一首!”此话自然是惯会见缝插针的雪浪所说。 “不要捣乱,”赵昊瞪他一眼道:“大家的菜都凉了。” “对对对,赵施主一定要作首诗,不然我们可不答应!”食客们却跟着和尚起哄开了,一起高声道:“作诗作诗!” 听得马湘兰捂嘴直笑,却同样满目期待的望着赵昊。 赵公子推脱不过,只好叹了口气道:“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借花献佛……” “知道,是公子听来的。”众人早就知道他这奇怪的习惯,哄笑着无人当真。 赵昊轻咳一声,登时满堂针落可闻,众人便听他用清朗的声音吟诵道: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好,好诗!”众人不由齐声叫好,虽然这诗不如‘最是人间留不住’惊艳,也没有‘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深度,但自有大无畏的嶙峋风骨,更有少年之朝气。 “今日方知赵施主,仍有少年凌人气!” 雪浪感慨一声,马上提笔,将这首《竹石》敬录在楼梯口的粉墙上。 当然,按照赵昊的习惯,是不留落款的…… “给大家换一桌热菜。”赵昊吩咐方掌柜一声,方掌柜马上满脸笑容的进厨房安排了。 伙房里,大厨们运铲如飞,帮厨们刀影重重,就连伙计们跑堂的速度,都比平时快了三分。 所有人心中的恐惧和忧虑烟消云散,生出无穷的干劲! ~~ 徐府的车队等在蔡家巷的大街上。 徐邦宁黑着脸上了辆装饰有金银纹理的豪华马车,一屁股坐在了软榻上。 府军后卫指挥使刘应芳,给徐邦宁递上冰镇的葡萄酒,一脸不解的问道: “怎么会这样?” “唉……”徐邦宁憋闷的叹口气,无法透露真正的原因,就只能胡编个借口道:“他家长辈求到老头子那,我有什么办法?” “行,你不动弹,我自己收拾他!”刘应芳却不想,就此轻易放过这棵摇钱树。 “我警告你,绝对不能骚扰味极鲜!”徐邦宁却黑着脸,瞪一眼刘应芳道:“不然人家都会算到我头上的!” “好好……”刘应芳只好先应下,犹有不甘道:“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了?” “现在是关键时刻,不能出乱子。”只听徐邦宁幽幽道:“等我的事情搞掂了,自然会一点点炮制那小子……” 说完,他仰头饮尽猩红的酒液,将酒杯狠狠掷出窗外。 ~~ 味极鲜二楼,赵昊等人看着徐家车队远去。 “这事儿,就这么了了?”吴康远有些难以置信,他的招式还没用出来呢,怎么就结束了? 却听啪地一声轻响,众人只见那辆豪华马车中丢出了一物。 “看来没有。”王武阳眼尖,指着街上道:“小公爷扔了个碧玉酒杯出来,这得多大怨气啊。” “还不允许人家发泄了吗?”赵昊却不以为意的坐回了桌边。 “堂堂小公爷,何时如此低声下气?”华叔阳有些通感道:“估计咽不下这口气。” “他咽不下也得咽。”赵昊淡淡一笑,他可知道徐鹏举机关算尽,最后还是落了个满盘皆输,结果让不受待见的大儿子,当上了魏国公。 徐邦宁,注定败犬一只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当然,这些理由都没法说出口,是以他在众人眼中,便又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了。 不过如今再没有人会认为,他是在故弄玄虚了。 ~~ 下午,最后一桌食客散去,赵昊下楼准备回家。 大堂中,马湘兰也离开琴台,准备回自己的住处小憩。 整日在城南城北来回奔波,谁也受不了这份劳顿。上个月,她便在蔡家巷租了个小院住下,这样每日步行上下班,中午忙完了还可以回去睡个午觉,确实要比原先舒服多了。 两人便一起出了酒楼,赵昊难得的开口了。 “今天让你受惊了。” 马湘兰微微摇头,轻言细语道: “公子胜券在握,湘兰瞎操心而已。” “呵呵……”赵昊本想自吹几句,忽然想到雪浪和吴康远的调侃,顿时不知该怎么聊下去。 “不过能看到公子另一面,也值了。” 马湘兰朝他福一福,撑起油纸伞,挡住了过午的烈日,也挡住她脸上羞涩的表情。 ps.还有40小时上架,上架十连更,大家一定要订阅啊!求推荐票!!! 第一百一十八章 自助者,天助之 翌日,南都察院中。 赵锦的轿子刚落下,就看到马御史在那里等着自己。 “今天没有唱戏啊。”赵锦半真半假开句玩笑。 “还能天天唱吗?总得办正事不是。”马御史尴尬的笑笑,请他进了自己的值房,然后拿出了那份弹章道:“晚辈已经拜读完了。” “怎么样?”赵锦淡淡问道:“有什么要斧正的地方?” “有几处地方,传闻与实情有些出入,这也是很正常的。”马御史小心措辞道:“晚辈已经附了小条,夹在里头,还请前辈再斟酌斟酌。” “好吧,我就再斟酌一下。”赵锦便收起了那弹章,站起身来。 马御史赶忙躬身相送。 回到值房后,赵锦都没打开那弹章,便直接丢进煮茶的小炭炉中烧掉了。 就像这份弹章,从未存在过一般…… 然后,他便关上值房的门,上了轿子,急匆匆进了太平门,穿过小校场,来到不远处的成贤街。 到了成贤街上,规模宏大的国子监便在眼前了。 ~~ 今天是南京国子监录科考试的日子。 原本赵守正是可以获得举荐的,但他苦学半年、信心十足,坚持要自己参加录科考试。 对此赵昊自然十分高兴,反正考砸了也有周祭酒托底,就当是老爹的战前练兵了。 于是,这天清晨,一大家子人便将赵守正送进了国子监,然后在牌楼对面的茶馆中,一边吃着早茶,一边等待他考完。 范大同也在茶馆中,津津有味吃着灌汤大包。 赵昊无语的看着他,这厮不该在这里的,他应该在国子监的。 提前三天,赵昊就喊来范大同,让他务必参加科考。为防他临阵脱逃,还反复明示暗示,就差直接告诉他,你百分百能通过了。 可这厮当时答应的好好的,今天却直到国子监关门后才姗姗来迟,然后一拍脑袋说了声: “啊呀,迟到了。” 然后便施施然坐下来,和赵昊等人一起津津有味吃早餐了…… 这份烂泥扶不上墙的丧劲儿,简直恨得人牙根痒痒! 见赵昊一个劲儿的瞪自己,范大同只好举手投降,实话实说道:“贤侄的好意我都知道,可叔叔我心境已坏,根本静不下心来,坐都坐不住,更别说考试了。” “那你应该好好修心。”王武阳便白他一眼道。 “对,多多劳动,你的心就会平静下来,怎么样要不要一起修行?”华叔阳忙补充道,他做梦都盼着,有人能把自己解放出来。 “你们少说两句吧。”赵昊瞪两人一眼道:“又忘了我说的话?” “是,师父。”两人赶忙乖乖住口,眼观鼻鼻观心,坐在那里默默养气。 这眼看就七月了,距离秋闱只剩一个月,赵昊却不敢乱教两个弟子任何东西,因为人家本来就可以高中,若是因为自己多嘴多舌,画蛇添足,结果反而没考中,或者落了名次,那他这当老师的岂不是罪过大了? 但也不能什么都不管,他便让两人修起了闭口禅,每天说话不准超过五句。所谓少言持重,说话少了人就会稳重,想必写文章也会稳重些吧…… 因为赵昊知道,这届乡试的主考王希烈,最看重的便是这‘稳重’二字了。 纵观其对高名次考生的评语,几乎清一水的‘古雅’、‘雄古大作’,便可想见什么样的文章,在这一科里最占便宜了。 教训完了弟子,赵昊也不说话了。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各人有各人的命,自己就是有心拉范大同一把,可他这股丧劲儿不去,一样白搭。 在这一点上,赵昊就不得不夸夸赵守正了。父亲同样陡遭大难,却没有像范大同一样沉沦,而是认真的读书,努力改正一身的毛病,虽然有时候会抱怨赵锦管教太严,却从没逃避过学习的任务。 所谓自助者天助之,赵昊相信,就算没有自己帮忙,他也肯定能顺利通过科考。 果然,等赵锦赶到不久,赵守正便混杂在考完试的监生中出来了。 “怎么样?”众人赶忙迎上去。 赵守正便学着儿子的样子,伸出了两根手指。 “太好了!”赵家众人便欢呼起来,那高兴劲儿就像他中举了一样。 赵守正却只是笑笑,旋即便忧心道:“同窗们都在议论,取消了皿字底,就算通过了录科,乡试也没戏。” 旁边经过的监生也纷纷点头,这显然已经是公认了。 赵锦却不以为然道:“朝廷只是取消了监生的特权,一视同仁录取所有考生罢了,并非在歧视你们。” 顿一顿,他又沉声对赵守正道:“我观叔父文章火候老道,词表判更是娴熟到位,公平竞争也没什么好怕的,和他们比一场就是了!” “嗯,好!”赵守正果然还是容易受鼓舞的,见名为侄子,实则老师的赵锦如此夸奖,顿觉斗志重燃,全身充满力量道:“也该我中了!” “就是就是,轮也轮到兄长了。” 范大同在旁捧起了臭脚。二阳也想鼓励师祖几句,无奈今日份额有限,只能把话埋在肚里了。 众人说说笑笑出了成贤街,赵昊站住脚,指着等在街口的两辆马车,对两个徒弟道:“你们跟着师伯回去,好生听他教诲。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这最后一个月,且不可荒废懈怠,要踏踏实实每日作文。” “是,师父。”二阳忙躬身受教,却不敢再多说一句。 “我和父亲去个地方,秋闱前再回来。”便又听赵昊说道。 “啊……”众人吃了一惊,赵守正和赵锦倒是神情平静,显然早就通过气了。 在这里,赵昊说了就算,于是其余人上车往北回蔡家巷。 他则与赵守正坐上高武的马车往西去了。 ~~ 一路上赵昊都很沉默。 他当然知道,这次取消国子监的优待,对本届监生冲击极大。南京国子监从往届固定三十五人中式,将锐减到只有八人考中举人。 秋闱后,还因此导致监生闹事,使好多官员吃了挂落。为了平息事态,朝廷不得不宣布,下一科乡试将恢复皿字底,重新优待录取监生。 但已经公布的结果是断无更改之理的,所以这一科的监生,仍旧只有八人中举。可谓大明最倒霉的一届了…… 所以虽然赵昊知道考题,却依然不敢有丝毫大意。想保证赵守正从千军万马中成功突围,还要再接再厉,临阵狠狠磨一磨枪! 虽然他没说话,赵守正却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似乎已经感受到儿子身上浓浓的杀气了! 马车停下,赵昊跳下车,指着半山腰上一个农家小院道:“咱们到了。” 赵守正也跟着下车,举目四眺,但见周遭尽是荒山荒地,一眼望不到边,不由奇怪问道:“南京城中居然还有这种地方?” “这就是钱老爷赔给咱们赵家的地。”赵昊领着父亲往那小院走去。 “怪不得,还以为他多大方呢,原来根本不值钱。”赵守正一边爬山,一边看着贫瘠的荒地直摇头。 “种地当然不成,但干别的可就是风水宝地了。”赵昊笑笑没多说,大名鼎鼎的随园可就是建在此处的。 说话间,他领着赵守正走到小院前。 院门外,立着两个手持棍棒的精壮汉子,院墙周遭还有几个壮汉,拿着粘杆在捕树上鸣叫的知了。 “接下来一个月,父亲就在此闭关了。” ps.第二更送到,求推荐票啊。另外调查一下,关于上架后更新时间的问题。现在有三个方案,在更新总量不变的前提下: 1.我早晨一股脑都放出来,每天早晨八点更新一次。 2.分两次更新,八点一次十二点一次。 3.分三次更新,每天八点、十二点之外,再加18点一次。 大家觉得1、2、3哪个合适,就在哪条后面留言,我看看大家的意见一致不。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太祖爷显灵了 “啊?真要在这荒山野岭住一个月?”赵守正吃惊的跟着儿子,走进小院中。“儿啊,为父会变成山野村夫的。” “这里安静,可以专心备考。”赵昊过滤掉父亲的骚话,随口应一声,便带他进了内院。 院子不大,被一道砖墙隔为前后两进。地上皆铺着青砖,两溜瓦房也是新起的,内院中种着各式花卉,还有个小小的凉亭,可供主人休憩。 赵昊拿到地契后,先出动上百号蔡家巷的精壮汉子,拿着碗口粗的棒子,免费帮住在这一带的钱家奴仆把家搬走。 当然过程中难免磕磕绊绊,哭哭啼啼,不过蔡家巷的汉子加棒子,专治各种不服,很快也就消停了下来。 选定此处作为闭关地后,赵昊又吩咐高老汉带着蔡家巷的瓦匠,将此处重新翻盖,还在堂屋前亲手种下两株桂花树。 “等到桂花开了,我们就下山。”赵昊说完,打开了正屋的门锁,请父亲进去。 赵守正一进门,便看到刷得雪白的中堂上,挂着一幅穿红色圆领,头戴直角幞头的黑脸胖子画像,不由肃然起敬道:“竟是我赵家太祖在此……” “父亲给太祖爷上个香吧。”赵昊点着了烛台,又引着香。 赵守正便接过香来,举在头顶,毕恭毕敬向宋太祖磕了四个响头。 那道院门不知何时已经被高武锁上,内院中只剩下赵昊父子两个。 赵守正刚要起身,却被儿子按住了肩膀,让他继续跪在赵匡胤的画像前。 “父亲知道,为何要拜太祖吗?” “当是求祖宗保佑……” “是谢祖宗保佑。”赵昊认真纠正。 “哦?” “太祖爷显灵了。”只听赵昊幽幽说道。 “啊?”赵守正登时毛骨悚然,先看看画像上的黑胖子,再看看神神叨叨的儿子,结结巴巴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父亲还记得,刚搬到蔡家巷时,我对你说过,你一定能考中吧?”赵昊也不看赵守正,只定定望着那太祖画像。 “是说过。”赵守正点点头,这事儿他记得清楚。 “父亲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说吗?”便听赵昊信口雌黄道:“是因为我在前一晚,梦见自己上天了。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有个戴着长翅帽,穿着圆领黄袍的黑面老人,正一脸慈祥的看着我……” “啊,那定是我赵家太祖爷了。”赵守正看看画像,一脸惊叹道:“他老人家把你叫去,到底有何吩咐啊?” 见赵守正果然轻易就信了,赵昊也就没必要再渲染神秘了,便言简意赅道:“他老人家说,咱们这一脉文运未绝,当在我爷爷你爹之后再出位进士,此人便是父亲你呀。” “啊,太祖爷竟然还知道我这个不肖子孙?”赵守正登时满脸羞愧,使劲给赵匡胤磕头道:“给祖宗丢脸了,怕是要让祖宗失望了。” “不会的,太祖爷说了,合该我们家文运昌盛,他已经从文曲星君那里,拿到了今科秋闱的考题。”赵昊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好的黄纸,双手朝太祖爷拜了三拜,然后交给赵守正,又万分郑重的叮嘱道:“太祖爷有言在先,此物只能你一人观看,若是在考前被第二人知道,非但考题不准,还会给我赵家招来灭门之祸!” “晓得晓得。”赵守正哆哆嗦嗦的接过黄纸,又给祖宗磕头致谢,这才颤抖着将其打开,便见上头一行鬼画符似的字体,依稀能看出是《论语》中的一句: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这么简单……”赵守正不由惊叹起来,没想到居然不是截搭题,而是好些年都没出过的大题! “嘘。”却见赵昊朝他做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端起烛台道:“父亲记住了就烧掉吧,切记法不可传六耳。” “明白。”赵守正再看一眼那句《论语》原文,便将黄纸烧成了灰烬。 “从今天起,父亲便反复推敲这道题吧。”赵昊吹灭烛台,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好,不能让太祖和我儿失望!”赵守正鼓足了干劲儿,既然太祖爷都显灵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撸起袖子猛干就成! 书房就在隔壁,赵昊已经将赵守正所有书籍都提前运过来了。 他则把座位设在堂中,和太祖爷一起给赵守正把门。 这一个月内,任何人都不准踏足内院一步。 为了万无一失,高武守在内院门口,另有三十名蔡家巷的壮汉,在小院外分班值守,日夜巡逻。 巧巧母女则负责给他们做饭。每天高老汉驱车送来新鲜的食材,母女俩做好之后,由巧巧送到内院门口,赵昊端进去与父亲吃完,再把餐具送出来…… 赵昊这样严密细致的安排,将他对此事的重视程度,清楚无比的传达给每个人。从高武到巧巧,再到所有护院,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唯恐出一点纰漏,影响到赵老爷的备考大计。 ~~ 赵守正身为当事人,就更是不敢懈怠了。从进院那天起,他便一头扎进书房中,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的推敲琢磨起那篇文章来。 要知道,八股文不同于寻常的文章,对作文者的文学素养考察还在其次。其更着眼考察作文者对经义的熟练程度,且对写作内容有诸多限制,首先观点必须与朱子相同;再者,文章的每个段落,都必须死守在固定的格式里面,连字数都有严格的限制。尤其是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的部分要求严格对仗,类似于骈文,却对字词的繁简、声调的高低有更严苛的要求。 这样作文宛若‘螺蛳壳里做道场’,难度自然极高,没有名师指点,没有十几年的反复苦练,根本做不出像样的八股来。但对考官来说,要求的点越多,评判起来就越容易。因为几乎所有考生,都会由于时间紧张、学业不扎实等各种原因,在作文时出现多多少少的纰漏谬误。 考官只消找出这些谬误,以其多寡便能给文章排出大概名次。如有考生能一点不犯错,必然会被稳稳取中;倘若再能写出一点点新意的话,这科魁元就非你莫属了。 硬要类比的话,普通文章是受考官个人好恶影响的主观题,八股文则基本是有明确答案和评判标准的客观题。 因此,只要给赵守正充足的时间,而且还能随手查资料,他怎么可能做不出一篇,能得高分的八股文来呢? 他先用了几天时间静下心来破题构思,然后翻看各种高头讲章,从旁人的经验中寻找灵感,直到第十天时,才构思出一篇文章来。 然后反复斟酌,不断修改,几次推倒重来后,才终于在第二十天时最终成稿。 赵守正又用接下来的十天时间,逐字逐句的检查修改,不放过任何一处纰漏谬误,直到自以为整篇文章完美无瑕,他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此时,赵守正只要一闭眼,整篇文章便会蹦出他的脑海,走马灯似的呈现眼前。 这赵守正感觉自己都要呕心沥血了,不由苦笑一声,对赵昊道:“苦吟派,真不是那么好当的……” 赵昊微笑着点点头,将他写好的所有文稿付之一炬,又仔细检查了书房中,再无只言片纸遗留,才笑着对赵守正道:“还有几天时间,父亲好生休息调养,到时候我来接你下山。” ps.公众版最后一天,零点就上架了,忐忑啊,求推荐票求收藏求鼓励…… ps2.上架前再来一次有奖问答,大家猜猜三位考生的名次吧,第一个全猜对的,送签名书一册(估计得疫情过后发了),其余猜对的也通通有奖哦~~~ 第一百二十章 要上战场了 今天是八月初二,距离初九进场还有几天时间,赵昊让父亲在山上好生休养,自己则在高武和巧巧的陪同下,下山去制备考生入场的一应用品了。 下山的马车上,巧巧和赵昊相对而坐,支颐歪头看着他。 说起来,两人虽然都住在小院,但今天还是一个月来,头一次这样面对面呢。 “我脸上有花吗?”赵昊摸一把面颊。 “没有。”巧巧慌忙摇摇头,将视线转去窗外道:“你这人真奇怪,说你淡泊名利吧,却又对老爷的学业如此上心。说你热衷功名吧,可你却整天不务正业……” “我这怎么能叫不务正业呢?”赵昊伸个懒腰,将手边一摞书稿整理摞好。这一个月来他同样足不出户,为了打发无聊,倒是默写出好些东西来。“我这可是振兴大明的希望所在。” “吹牛。”巧巧转回头来,扑闪着编贝般的睫毛,脆声问道:“你就没想过自己去考?” “有个笑话说。”赵昊便微笑道:“有个人在书店买高头讲章,旁人问他买来作甚?他说要考举人。旁人便笑曰‘汝之考举莫如父举’,此人闻言深以为然,便将书买回去,交给他爹去读了。” “哈哈哈……”巧巧被他逗得笑弯了腰,用脚尖轻踢一下赵昊道:“你就编排赵老爷吧,回头我就告状去。” “你只管告,反正我爹考举人的目的,也不过是让我坐享富贵而已。”赵昊却一脸满不在乎的吹嘘道。 “瞎说。”这话巧巧却是不信了。若说是谁坐享谁的富贵,她觉得这父子俩倒过来还差不多。 两人说着话,马车到了秦淮河畔的夫子庙。 临近秋闱,街上店铺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考具,还有琳琅满目的场食。 赵昊便拉着巧巧,一家家店铺逛过去,挑选做工最上乘的考篮铜铫、号顶门帘、火炉烛台、烛剪卷袋等等,只要市面上能见到的,他每样都买了四件。 巧巧不解,家里不就一共三个考生吗?干嘛要多买一件? 赵昊答曰:“备件,以防万一。” “钱多烧的。”巧巧却不予好评。 将买回的东西装好车,赵昊便要打道回府,巧巧提醒道:“不卖考试吃的场食?” “这就不用咱们操心了,肯定有人送的。”赵昊却笑着摇头,一副臭屁模样。 ~~ 回到久违的蔡家巷,巧巧就看到唐友德那辆拉风的马车,已经停在味极鲜旁边了。 “咦,他怎么知道,咱们今天回来?”巧巧大惑不解。 “人家生意做得好,不是没原因的。”赵昊笑着跳下车,让高武将东西都送去王武阳那里,让两个徒弟整理出来,再放巧巧去酒楼跟方德打个招呼。 他则空着手回到家。 虽然一个月没回来,家里依然井井有条,自然是有人看家,有人打扫了。 如今蔡家巷中,已有超过五十人端着赵昊的饭碗,几乎所有汉子都受过他的赏赐,这些琐事都不需要他特别吩咐了。 唐胖子正坐在树荫下,有滋有味的喝着茶,见赵昊推门进来,赶忙跳起来,满脸发自内心的笑容道:“公子,我是日等夜等,可算把你等回来了。” “你不是让人天天在小仓山下盯着吗?”赵昊一屁股坐在自己的交椅上。 唐胖子一边给他斟茶,一边赔笑道:“那不是怕公子要用人吗?若非公子不让我上山,老唐我早在山上伺候了。” “睁着眼瞎说。”赵昊却哈哈大笑着,戳穿了唐胖子的心思。“我看你是坐不住了吧。” “嘿嘿,什么都瞒不过公子……”唐胖子讪讪一笑,点点头道:“奇了怪了公子,这一个月来,丝价就只在三两五上下浮动,既不涨也不跌。各家商会拦不住,开始有不少人出货了。” “知道逃的都是聪明人。”赵昊笑容渐淡道:“但只怕更多的人,还是无法克制贪念。” “让公子说着了,几家商会在大量买进托市,说明他们还是看涨。”唐友德点头道。 “他们玩不过那些人的。”赵昊看到一只蚂蚁,艰难的在光滑的杯沿上爬行,便轻轻将蚂蚁弹开道:“价格涨不动,说明那些人在出货,等他们逃得差不多了,开海的细则也就该大白天下了。” “嗯。”唐友德点点头,松了口气。他这阵子看着丝价波动诡异,唯恐陡然上涨,自然寝食难安,非得见了赵昊,听他分析分析,这才能把心放回肚子里。 顿一顿,他又禀报道:“对了公子,那刘员外找了我好几次,问我为什么迟迟没开工场?” “天气太热没人干活,谈好的织机黄掉了,你着急生二胎扭着腰……理由还不一大堆?”赵昊翻翻白眼,不负责任道。 “公子,我膝下已有子女六人……”唐友德尴尬的说一句,然后苦笑道:“能编的理由我都编过了,可刘员外是那么好骗的吗?他已经打听到,我们转手就把丝卖掉了。” “我卖我的,关他屁事?”赵昊却不屑的哼一声道:“丝到了咱们手里,就由咱们处置,又不是到时候不还他。” “可公子不按套路出牌,刘员外难免心慌啊。” “要的就是让他难受。”赵昊却哈哈大笑道:“看着他那熊样,你不解气?” “当然解气了。”唐友德也绷不住笑道:“每次我都晾足他一个时辰,才跟他见面的。只是我看他快毛了,怕是要让我们提前还丝。” “不可能,白纸黑字红印章,说三个月就是三个月。官司打到北京,我也不会提前还他的。”赵昊坐直身子对唐友德道:“你要是实在没事儿,就去小仓山避避暑,再请个高参帮你参谋一下,拿个初步的整治方略出来。” “我,我听公子的。”唐友德正想避一避刘员外,自然一口答应道:“明天我就请几位园林高手过去看看。” “成。”赵昊站起身道:“就这么着了,这半个月别烦我,我得专心陪考。” “好嘞。”唐友德也跟着站起来,指着堂屋里头的一堆东西道:“那是我给老爷准备的场食,还有常用的药品,也不知道哪些合用,就一股脑全带来了。” “有心了。”赵昊早料到唐友德不会空着手来,笑眯眯道声谢,送他出去。 不一会儿,两个学生闻讯而来,一个月没见师父,自然十分想念。赵昊也挺想这俩徒弟的,问了问他们备考的情况,知道两人早已成竹在胸,便不再多说什么。三人又将唐友德送来的场食分好,再选出所用的药品后,赵锦也从衙门回来了。 看到赵昊,赵锦欲言又止。赵昊多有眼力劲儿啊?便笑道:“是不是魏国公被罚俸了。” “咦,你整天在山上闭关,怎么知道这事儿的。”赵锦不由笑道:“是给事中吴时来弹劾他教子不严等诸多不法事,结果魏国公被陛下申斥,还罚俸两月。” “毛毛雨而已。”赵昊笑笑,想到过不了俩月,魏国公还要因为南京监生闹事被罚俸,甚至都觉得有些同情,这位呼吸都有错的老公爷了。 “但这下,他父子少说得老实一两年了。”赵锦也笑着点点头,道:“还有件事,等秋闱之后再跟你说。” “嗯。”赵昊一听就明白是什么事,但秋闱当前,确实不适合再分散精力了。 ~~ 八月初八,赵昊和两个徒弟一起接赵守正下山,先去鹫峰寺写卷头、交卷。 这其实是提前验明正身,以减少明日入场时的负担。 等回到家太阳还没落山,一家人便吃了顿清清淡淡、不见荤腥的晚饭,王武阳又将给师祖准备的考篮提来,把东西摆放的位置一样样讲清楚。 明日初九,便是上战场的日子了,众人不敢闲聊,交代完毕便各自早早睡觉去了。 ps.最后一章公众版了,感谢大家将近两个月来的陪伴,恳求大家继续陪和尚走下去。应该是晚上0点上架吧,上架前会有个上架感言,据说要写的煽情,我去琢磨琢磨,看看怎么煽……大家一定要看哦!!! 第一百二十一章 秋闱 翌日秋闱。 四更天考生起床,用罢早饭,穿戴整齐,然后来到堂前。 堂前早已设好了香案,供上了至圣先师的神像,众人一起拜过孔圣。然后赵守正、赵锦、赵昊又拜了黑脸的太祖爷,最后王武阳和华叔阳拜了师父。 这时,方文端上三片崭新的方巾。 赵昊亲手给三人戴在头上,紧紧扎牢,说了三遍:“不会落地。” 然后众人出了院子。 来到巷中时才发现,蔡家巷已是火把通明,街坊们倾巢相送,却一点动静都没发出来。 看到三位考生出来,余甲长一挥手,几名壮汉便打起了红色的横幅,只见上头写着:‘金榜题名’、‘连登黄甲’之类祝福的语言。 三人被街坊们笨拙而诚挚的祝福,感动的眼圈发红,忙朝众人团团作揖,然后才上了停在街中央的三顶小轿。 赵昊跟乡亲们道声谢,上了马车。 赵锦身为御史多有不便,不好在大比时去贡院转悠的,便也在此与考生道别了。 高武刚要赶车,便见个黑袍举人走过来。 “等下,我陪你去。” 见是那在味极鲜拥有雅间的吴康远,高武也没阻拦。 马车上,赵昊奇怪问吴康远道:“你又不用乡试,去凑什么热闹?” “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我还能帮着说上话。”吴康远掸了掸身上,代表举人身份的黑花缎圆领袍,得意洋洋的说道:“就算平安无事,我跟着瞧瞧他们遭罪也过瘾。” “阴暗的心理。”赵昊笑骂一声,却不会将他赶下马车。 吴康远是吴时来侄子的事情已经确凿无疑,赵公子跟他套近乎还来不及,怎么会把他撵下车呢? 何况有个人陪着也不错,至少让赵昊心里没那么忐忑了……不管准备多充分,只要想到四千多考生仅有一百多人中举,他就还是慌成狗。 ~~ 轿子在离贡院还有两个街口的大中街停下,再往前便水泄不通了,轿夫想往前送都不可能。 四千多名考生,再加上送考的车轿仆从、家人亲族,那拥挤不堪的场面可想而知。 是以经验丰富的赵守正,提前命轿夫停下,和两位徒孙步行过去贡院。 高武和几名担任护卫的壮汉,从人群中硬生生挤出一条道来,是以三人走得并不狼狈。 二阳可是头回乡试,这时听到远处贡院炮响,都有些担心道:“这是要进场吗?咱们得快点。” “不急,这三声炮是贡院开栅门,还要放三炮开大门,再放三炮开龙门。”赵守正却轻车熟路、不慌不忙的笑道:“放完了炮,还要在至公堂设香案,请三界伏魔大帝关圣帝君进场来镇压,请周将军进场来巡场。请七曲文昌开化梓潼帝君进场来主试,请魁星老爷进场来放光。” “徒孙,不是师祖自夸,论起进贡院的次数,你们加起来都不如我……”见两位天才徒孙听得目瞪口呆,赵守正不由有些自豪。 “师祖果然厉害,徒孙远远不及……”二阳忙吹捧一句,心中未免腹诽,这种次数还是越少越好吧? 说话间,三人终于到了贡院门外,果然见龙门还没打开,离着入场还早。 但各府送考的教授,已经在旗下大声吆喝考生集合了。 二阳便拜别了师父师公,朝着苏州府、常州府两面相邻的旗子走去。 那苏州、常州的两位府学教授正焦急的四处张望,看到二阳过来,才大松了口气道:“你们可算来了,真要把人急死!” 这两位可是两府取得好名次的希望所在啊。 那边,赵昊将父亲送到国子监的旗下,深深一揖道:“祝顺利。” “我儿放心。”赵守正重重点头,这是他第六次入考场,头一次这样信心满满。 为了不让父亲分心,赵昊便和吴康远等人先行离去,只留方文和高武在旁侍奉赵守正。 ~~ 赵昊和吴康远,来到与贡院一水相隔的一处三层酒楼。 酒楼没有招牌、上着门板,明显处于歇业状态,却有熟人手持铁棒在门口站岗。 “咦,这不是味极鲜的小本家吗?”吴康远笑着朝吴玉摆了摆手。 吴玉笑笑,又向赵昊行一礼,打开了紧闭的店门。 吴康远忽然想起来道:“这是方掌柜原先那家酒店?” 赵昊点点头,带着他走进店去,便见里头已经收拾的一尘不染,只是桌椅柜台俱无,显得十分空旷。 但两人上去二层楼,进了最大的那个包厢中,吴康远却见里头桌椅陈设俱全,还摆着几盆兰花,挂着几幅立轴,显然是精心布置过的。 包厢的一溜轩窗全部敞开,凉爽的河风吹拂进来,让人神情为之一振。 赵昊便和吴康远,在对着河面的罗汉床上坐下,一边沏茶一边解释道:“这不正好秋闱,想要在贡院边上,租个院子给考生休息,却是有钱也租不到。” “那当然,别说这秦淮河畔,就是各省城的贡院附近,不提前半年订好,根本租不到住处的。”吴康远看着近在咫尺的贡院粉墙,颇有经验的说道。 乡试从初九日开始,一共要考三场,至十八日方结束。这期间,每场完毕,考生都要出来贡院,等到次日再进去考下一场。为了让考生休息好,不要那么狼狈,在贡院旁赁个住处还是很有必要的。 “谁承想,方掌柜不声不响就把这里布置好了。”赵昊笑着指指头顶道:“楼上的包厢都被他改成卧室了,晚上咱们可以睡在上头。” “嘿嘿,真会享受。”吴康远羡慕不已,当年他乡试时,受到叔父牵连,可是吃了不少苦头的。“我现在就盼着他们都能考中,到时候跟你们一起进京,一路上肯定舒服。” “承你吉言。”赵昊笑着点点头。 ~~ 不说贡院外两个闲人的闲扯淡,单说三位考生排队捱到中午,才陆续点完名进场。然后经过一番不可描述的严格搜检后,这才到二门接了卷,再回龙门归号。 等三人全都在各自的号子里坐下后,天都已经黑透了。 结果当天,主考大人就没放题。 于是四千多名考生,在号子里瑟瑟发抖挨了一夜。 按照考场规矩,袍子不准带里子、褥子不能絮棉花,就连鞋都必须是单布的。幸好南京八月里还不算太冷。听说顺天府那边,每次都有考生被出病来直接被抬出去…… 翌日一早,锣声响处,主考官终于放题了。 当赵守正看到那密密麻麻一张纸时,眼里却只有那第一道四书题。 只见上头用馆阁体,工工整整写道: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太祖爷真显灵啦! ps.上架第一章,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二十二章 都疯了 见那考题开出,竟真是自己苦练整月的那一道,赵守正自然是心花怒放,险些笑出了猪叫。 这下他自然信心大增,先不管首题,去看后头两道《四书》、还有自己选的四道《礼记》。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赵守正本就有二十多年的功力,赵锦又将文章要诀倾囊相授,此番天时地利人和之下,居然后面几篇文章,也都做得花团锦簇。 等到第三天过午,将六篇文章全都誊好,他才重新起笔,将烂在胸中的那篇‘子贡问政’,直接誊写在卷子上。 然后便信心满满的交卷出来,又汇合了华叔阳和王武阳,一起向等在贡院外的赵昊等人走去。 “如何如何?”范大同虽然没进场,却很关心考生发挥。 “别提了,居然出了道大题,真是没想到。”华叔阳一脸郁郁道:“要是早知这么简单,何必多看那么多无用的时文?” “是啊,比县试府试还简单,根本显不出水平啊!”王武阳也抱怨道:“要是考不中解元,可就麻烦了……” 一旁经过的考生听到前半句,以为这是学渣的托词,正待偷笑一番。却听到他后半句,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这可是号称生员坟场的江南贡院啊! 南直隶生员中举的难度,在全国可是最高的!谁能在这里考中举人,都是祖坟冒了青烟的。这厮却还口口声声说要考解元,莫非在号子里憋疯了不成? 谁知,又听他那同伴道:“想都别想,解元一定是我的!” 考生们彻底无语了,唯恐疯病会传染,赶紧远离这两个疯子。 赵昊含笑听着他们吹嘘,今日却不会再出言打击了。 此乃锐气勃发之时,正待一鼓作气,蟾宫折桂,岂能不鼓反泄之?! 等进了那家酒楼,吃过饭,赵昊送父亲进房间休息时,才笑道:“没问题了吧?” “没问题了。”赵守正疲惫的笑笑,倒头就睡。 ~~ 虽然第一场下来,名次差不多就已经定了,但后两场还是不能大意的。据说也有那老前辈,文章做得极好,甚至被拿去当范文出版。可偏生表判公文写得一塌糊涂,结果被刷下来好几次,悲惨至极。 睡了一觉,考生们便再度鼓劲出发,进去贡院考论、判、诏、诰、表等应用文体。 这是为了检验考生,是否具备为官的基本条件。虽然不像八股文要求那么严格,但如果出了错,还是有可能会被黜落的。 不过这对赵守正来说,完全不成问题。 因为他已经考过多少遍,而且赵立本当官时,他还得替父亲誊抄文移。是以与普通考生相比,优势十分明显。 然后十四日出考场,再睡一觉,十五日考第三场,经、史、时务策五道,此为考察安邦定国的见解……整日闭门读书的秀才,知道什么国家大事?大都是胡扯而已,只要不犯忌讳,就不会有人管你写得好不好。 十八日,已经被彻底掏空的考生们,人不人鬼不鬼的蹒跚出了贡院。他们原先还有口气撑着,考完就彻底累倒了。 赵昊赶紧让人,将三位摇摇欲坠的考生扶住,送进轿中抬回家去。 半路上,他在马车里就听到,三个轿中传来雷鸣般的呼噜声,不由暗暗咋舌,再次坚定了绝不遭这份罪的决心。 回去后,三位考生倒头就睡,估计没个几天是缓不过劲儿来的。 好在考完后,他们也彻底没事儿了,只等着下月看榜就成。 ~~ 直到这时候,赵锦才告诉赵昊,自己已经接到吏部的行文,升任北京太仆寺丞。 “太仆寺丞是几品啊?”赵昊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正六品。”赵锦轻声答道。 “哦,这不是连升两级?”赵昊闻言笑着拱手道:“恭喜恭喜,可得好好庆贺一下了!” “唉,弼马温而已,没什么好庆贺的。”赵锦却苦笑一声道:“等来等去,就等了个这样的补偿,看来是朝廷嫌为兄太老,给我个闲职养老了。” “不会的。”赵昊忙断然安慰道:“老哥哥此去北京必有大用,所谓太仆寺丞不过转迁之阶而已,你必然不会滞留此位的!” “好,承你吉言了。”赵锦也只是稍稍发泄一下郁闷,便重新面带微笑道:“其实是为兄着相了,想我几个月前还是只能吃粥的贼配军,如今却平反昭雪、升官进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人之常情而已,哥哥又不是圣贤,没必要苛责自己。”赵昊笑着安慰道。 赵锦的同年大都升到三品以上,一二品的大员也不乏其人。赵锦之前没有希望时还好,现在重新恢复官身,不自觉就会和他们比较。 “哥哥等老嫂子和老侄子过来汇合后,再一起进京?”见老哥哥还是郁郁,赵昊便岔开了话题。 “怕是不行,我马上就要启程了。”赵锦摇摇头道:“已经接到旨意二十天了,再拖下去,怕是要被御史参个懈怠,连这个弼马温都当不成。” “也对,哥哥正事要紧,你只管去北京上任,家里的事情我给你办妥。”赵昊大包大揽下来,让赵锦感到十分温暖。 “为兄不跟贤弟客气了。好在叔父也很快就要进京赶考了,到时候咱们一家人又能相会。”赵锦紧紧握着赵昊的手,似乎对赵守正十分有信心。 “看来老哥哥要买个大点的宅子才好。”赵昊笑着说道:“听说京官清贫,我给兄长备一份丰厚的程仪,不能让老嫂子和贤侄再受苦了。” “为兄已经受惠颇多,不好再拿兄弟的钱了。”赵锦忙谦让道。 “你我兄弟还分什么彼此?我的就是你的,”赵昊一摆手,故意装作豪气道:“再说,我赚了那么多,老哥哥不花,谁花去?” “哈哈,贤弟啊,你真是我的亲兄弟啊……”赵锦看着赵昊,心中郁气尽消,忽然眼圈一红,万分不舍道:“能在困顿时与贤弟相识相交,为兄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这更是小弟我的福分啊。”赵昊也使劲握了握赵锦的手。 ~~ 三天后,赵锦在江东码头坐上了官船,余鹏也随行北上。 临别前,赵昊悄悄给了赵锦一个信封,嘱咐他日后遇到犹豫不决的大事再打开。 见他说的郑重,赵锦也没大意,将信封贴身收好。 赵昊又嘱咐余鹏一定要照顾好老哥哥,若是钱不够花,就捎信回来云云。 然后三人洒泪而别。 一直看着官船沿长江远去,赵昊这才转过身来。 唐胖子早就候在远处,见状迫不及待扑上来,激动的话都说得语无伦次,断断续续: “公子,公子……开海细则终于公布,只开放了福建月港一处港口……” “还有,出海船只均不得前往日本。若私自前往,则处以通倭之罪!” “而且,每年东西二洋各限船四十四只,私自出海以通倭罪论! “出海后逾期未归者,即使证件齐全,也将坐以通倭罪!” “公子,真让你说着了,开海开海,到最后只开了一条缝啊……” 赵昊却一脸淡定,将唐胖子远远推开,躲避着他的唾沫,问道:“丝价如何?” “消息是今早到的,全城的丝商都疯了……”唐胖子登时满脸喜色道:“我还没顾上打听价格,但腰斩是一定的。” ps.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二十三章 我真傻,真的 赵昊和唐友德两人坐上马车,准备从清凉门进城。 “公子,咱们什么价位买丝?” 车厢中,唐胖子满脸坏笑的问道。 他完全能够想象,屯了十多万斤生丝的刘员外,此时此刻会是怎样的心情和表情。 “契约上怎么说的?”赵昊反问一句,这阵子忙着陪考,他都忘了这些细节。 “九月十八。”唐胖子却烂熟于心。 “对,这还是我特意挑的日子。”赵昊一拍额头,恍然笑道:“这不还有二十多天么,急什么?” “就是,急什么?”唐胖子所见略同,点头笑道:“二十多天后丝价还不知跌到哪去呢!” “总之现在着急的不是我们。”赵昊一副欠揍的表情道:“估计刘员外已经在满城找我们了吧。” “那是自然,之前丝价不涨他就坐不住了。”唐友德深以为然道:“现在还不疯了一样找我们?” “我打算去小仓山避避暑,他要是找你,你就把事情往我身上推。” 赵昊看着不远处的小仓山,心说这真是块好地方,距离清凉门和江东码头这么近,合该我在这里建个大会馆。 “他要是找我,你就说不知道,反正期限不到,我是不会露头的。” “都听公子的。”唐友德眼看着又要大发一票,自然心花怒放。 ~~ 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笑就有人哭。 两天后,苏州会馆水榭中,刘员外已经将能砸的东西,全都砸碎了。 暴怒之后,便是无尽的悔恨与痛苦。 刘员外瘫坐在太师椅上,两眼无神的看着水榭外嶙峋的假山,恨不得一头撞上去。 “我真傻,真的,明知道徐阁老是那些人的后台,怎么能相信丝价会涨上去呢……” “我真傻,真的,明知道那小子没安好心,怎么能答应他借丝还丝呢……” 他喃喃自语,说一句就给自己一耳光,把半边脸都抽肿了。 手下朝奉们全都噤若寒蝉,低头立在水榭外,没一个敢出声劝的…… 这次东家的损失实在太惨重了。十几万斤丝砸在库里卖不出去,这才几天功夫,就已经浮亏了五万两。 更可怕的是,恐慌之下,所有的理性和君子约定,都已经不复存在了。所有商会都在疯狂抛售,却没人肯接这个盘,丝价依然跌个不停。 这样下去,一天还要亏两三万两之巨,就算东家身家百万,也扛不住这个跌哇。 至于东家在丝价最高点把丝借出去,让人家三个月后还丝的事儿,更是谁都不敢提一句。这已经成了金陵商界的一大笑话了! 堂堂苏州商会会长,号称精明过人的刘正齐,居然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徽州小子给办得这么明白,耍得这么惨! 所谓‘钻天洞庭遍地徽’,苏商和徽商本就是相互看不顺眼的两大商帮,而且生丝和丝绸生意素来由洞庭商帮把持,徽商逮到机会,肯定会大肆渲染此事,来证明徽商就是比苏商强! 这对刘员外角逐下任洞庭商帮会长的梦想来说,将是个毁灭性的打击。 枯坐了好一阵子,刘员外才咬牙扶着太师椅的月牙扶手起身,嘶声吩咐道:“备车,去鼓楼外大街!” 丝价暴跌已非他能控制,他现在要做自己能控制的事情——让唐友德立即还丝,或者还钱! ~~ 唐记南货铺。 当掌柜的禀报刘员外求见时,唐胖子正带着儿子在库里盘货。 “没看我忙着吗?让他等着吧。” 唐胖子丢下一句,便继续干他活去了。 他得抓紧理出个头绪,让儿子早日一并接手,好抽身去主持小仓山的那一摊。 但刘员外这次是铁了心,一定要见到唐胖子。 他在店里等了整整一下午,天黑时伙计要打烊,刘员外还是赖着不走。 没办法,唐胖子只好出来见他。 两人已经打了好些天的太极,也没什么客套话好讲了。 “这不还有二十多天么,你急什么啊?”唐友德在主位上坐下,没好气的说道。 “急什么?!”刘员外一听就跳脚了,高声叫道:“二十多天后,丝价还不知跌到哪去呢!” “你叫破喉咙也没用啊?咱们生意人以信为本,得按契约办事儿啊。”唐友德捂着耳朵,一脸嫌弃。哪还有借丝时的小媳妇模样? “你少来这套!”刘员外也顾不上形象可言了,一脚踏在官帽椅上,戟指着唐胖子喝道:“你好意思说信义?你们当初就他妈存心骗人的,你开的工场在哪?买了一台织机吗?雇了一个工人吗?” “雇了,买了,也开了。只是不在南京而已。”唐友德摊摊手,耍赖道。 “放屁!”刘员外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他撸起袖子,一副要打人的架势道:“你他妈转手就卖了!” 唐友德比刘员外还高还胖,当年行商时还练过拳脚,见状也站起来,把袍子下摆往腰带里一挽,冷冷笑道:“我跟你签的是借丝契约,你管我是卖还是用了?不信你拿出契约看看,上头有一个字规定,我必须开工场,不能卖丝了吗?” “我不管,今天你要么还钱要么还丝!”刘员外状若疯虎的扑向唐胖子,口中吼道:“不然我跟你拼了!” “来呀,谁怕谁!”唐友德也摆开架势,要跟刘员外练一练。 幸好两边的随从及时冲上来,将二位东家死死分开,这才避免了一场肉搏。 这时,唐记伙计们也涌上来,将刘员外几人推出店去。 “姓唐的,你等着,我这就去县里告你们!”刘员外还在那里跳脚叫嚣道:“你,还有那个混小子,等着吃官司吧!” “谁怕谁啊。”唐友德却满不在乎的一挥手道:“关上店门!” ~~ 刘员外被赶出了唐记,盛怒之下马上乘车直奔上元县衙。 虽然此时天色已黑,衙门早就关门。但刘员外堂堂苏州商会会长、洞庭商帮副会长、捐班从五品员外郎,想要见个小小的上元知县,还是不用看时间的。 此时,上元知县张大人,正在与两房小妾一起用晚饭。 张大人讳东官,川籍人士,是老举人出身,排班十几年才大挑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上元知县。当然,若非县城内既有应天府这样的直属上级,又有南京全套文武班子,还有七八个卫所,十几个军营,以及勋贵府邸若干,也轮不着他个老举人,来金陵城这花花世界享福。 张知县已经六十好几,丧偶多年都无力续弦。可来上元县当了两年县令,便已经纳妾两房,且正在谈第三房,都是年轻貌美的江南小妹啊…… 这毕竟是南京城啊,婆婆再多,他这个知县只要肯受闲气,还是大有捞头的。 ps.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二十四章 讲道理的大老爷 上元县衙后堂中,大老爷张东官正左拥右抱。 一个小妾剥开新到的扬州螃蟹,用银勺挖蟹黄喂他,另一个小妾则时不时端起酒杯,喂他喝一口女儿红。 ‘金陵好耍子,龟儿子才回四川嗦。’ 张知县乐极,心中浮现一句乡音。 谁知此时,败兴的门子进来,奉上一张烫金绸面的拜帖道:“大老爷,刘员外求见。” “啷个刘员外嘛?金陵城姓刘的员外,不知有多少嗦。”张知县不慎带出句乡音,赶忙拿起餐巾,捂嘴咳嗽两声,改用南京官话道:“虽说本大人是个受气包,但一个区区员外,也敢打扰我吃饭?” “是苏州商会的刘员外。”门子忙补充道。 “哎呀,贵客呦。”张知县马上换了副表情,捏捏小妾嫩豆腐般的腮帮子,起身道:“更衣,正厅见客。” 洞庭商帮能量极大,在南北二京都能说得上话,可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知县敢得罪的。 ~~ 片刻后,张知县匆匆出来与刘员外相见。 一番寒暄,后者道明了来意。 当然,难免要把自己说成可怜的受害者,好像他堂堂洞庭商帮二号人物,是只受尽迫害的小白兔一般。 “这样啊。”张知县听到被告的名字,便苦着脸搓搓手指道:“那唐友德本县也见过,他与尊驾一样,都是有冠带的,本县只能传他不能拘他。” 前些年为了筹集钱粮抗倭,南京吏部一口气就开出上千张官告,不管你什么出身,只要捐够了钱,就能获封义官,得到冠带。那德恒当的张员外,和这苏州商会的刘员外,都顶格买到了从五品员外郎的义官告身。 虽然不能真个做官,但有这副冠带在,他们就能像这样和官员平等来往了。 鸡贼如唐友德,自然不会放过这样难得的好机会,他也尽最大能力,买到了正八品太常寺协律郎的义官冠带。正八品的义官虽然不起眼,但防备的就是此刻,不至于被一个小小县令,整得家破人亡。 “姓唐的暂且放放……”刘员外黑着脸道:“姓赵的小子是个白身,先拿他开刀吧。” “那赵公子近来名气不小,前番连小公爷都吃了他的瘪。”便听张知县又推脱。 “老父母放心,我已经调查清楚,之前小公爷一事,是靠了他那便宜哥哥赵锦帮忙。”刘员外忙解释道:“彼时,赵锦是南京御史,真要跟魏国公对着干的话,虽然伤不到老公爷的根本,却也不胜其烦,所以才会让了一步。至于什么登门赔罪,不过是以讹传讹,极尽夸张罢了。” “哦,是吗?”张知县仿佛手指发痒,还是不断用食指和中指搓着大拇指。 “是的。而且那赵锦已经被调去河北养马了,大人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刘员外又劝一句,然后了然的咬牙道:“另外,我告他也不是为了钱,纯粹是讨个公道!是以大人若帮我追回全部损失,愿意奉给县里五千两助学!” “嘶……”张知县的手指换了个姿势搓动,这是在算账。 略一盘算后,他便干笑一声道:“县学整个都要重修,五千两怕是不太够,少说还需三千两。” “可以,但是大人要让我出口恶气才行。”刘员外重重点头道。 “成,先交两千两定金……哦不,助学金。”张知县一张老脸笑成菊花道:“本县马上出票拘人!” “成交!”刘员外看来是恨极了。 收下两千两会票,张知县终于笑容可掬的打了包票。 送走刘员外后,他便让人将李九天叫来。 皂隶是要住在县衙值房里的,李九天很快就过来签押房,跪下听命了。 张知县端坐在书案后,将一张墨迹未干的票牌递给他道:“将这头上的人拿了,先在班房里关几天再过堂。” “遵命,大老爷!”李九天闻言大喜。有没有票牌,对胥吏来说可是天壤之别!有就是代表县里公干,杀人都不犯王法;没有就是私自扰民,被人杀了都不犯法…… 他忙进趋上前,双手接过那票牌,想看看上头的肥羊有多少油水。 “啊,蔡家巷的赵昊?!”谁知才看一眼,便险些魂飞胆丧道: “小的可不敢惹那活太岁,他连小公爷的人都敢打……” “放肆!”张知县重重一拍桌案,怒骂道:“你个刁蛮胥吏,这是你讨价还价的地方吗?拿不来人,等着吃板子吧!” “唉,是……”李九天哪敢违抗大老爷的命令,只好捧着那要人命的票牌,哭丧着脸退了出来。 ~~ 当天晚上,李九天愁得一宿没睡。 第二天一早,他便换了身便服,也不带白役,一个人来到蔡家巷探头探脑。 冷不防背后让人拍一下,吓得他哎呦一声,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九天,打什么鬼主意呢?”却见是余甲长一脸奇怪的站在他背后。 “吓死我了……”李九天这才松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小声问道:“老甲长,公子爷可在家?” “公子出去避暑,好些天没见人了。”余甲长警觉的打量着李九天道:“你找公子有什么事?” “有点事和他商量……”李九天听赵昊不在家,反而心定了不少,便对余甲长赔笑道:“和你商量也一样。” 然后他把余甲长拉到僻静处,将昨晚的事情一五一十讲清楚。 “我自然不敢拘公子去蹲班房,可胳膊拗不过大腿,大老爷发了话,这可怎么办啊?”见余甲长黑了脸,李九天先把自己摘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建议道:“我家大老爷是出了名的讲道理,公子如今身家颇丰,亲自去和他讲讲道理,或者让小的传个话,应该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这不是我能做主的。”余甲长哼一声道:“回头老朽让人禀报公子,你等着答复吧。” “好好,请务必尽快。”李九天哭丧着脸央求道:“最多四天,我就要吃板子了……” ~~ 小仓山深处,有一莲花湖,此时赵昊正戴着斗笠,与两个徒弟比赛钓鱼。 吴玉走过来,伏在他耳边,将余甲长的话禀报赵昊。 “让余甲长告诉李九天,我九月十八准时露面,早一天都不去。” “师父不用理会。”华叔阳便笑道:“有人十年前就告我们华家,知县换了三任,也没开过堂。” “就是,又没杀人放火,理他作甚?”王武阳同样不以为意道:“在太仓,官差都是绕着我们走。” “好吧,算你们牛。” 赵昊笑一声,忽见鱼漂剧烈抖动,便潇洒的提起鱼竿,将一尾三斤重的大鲤鱼甩上岸来。 他真就猫在小仓山一动不动,任凭县里如何传唤都不理会。 ps.第四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二十五章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 时间一天天过去,终于到九月十八日,唐胖子来接赵昊下山了。 这时已是深秋时节,山中更是凉意逼人,赵昊身上多了件锦缎的披风。 “听说那李九天的屁股,都要被打开花了。”豪华马车上,唐胖子颇有些幸灾乐祸道:“看来公子给他的教训够深,都这样了还不敢上山找公子。” “别说他了。”赵昊瞥一眼唐友德道:“你不也一样没事儿吗?” “别看老唐我这样,可是堂堂正八品协律郎来着!”唐友德得意一笑,拍了拍盘在腰间的乌角带,笑道:“虽然这捐班平时没卵用,但想抓我,就得先让南吏部开革了我的官身,可人家还不一定答应呢。” “原来如此。”赵昊做了个鄙夷的手势道:“还以为你捐钱是真心抗倭呢。” “咱当然是真心抗倭了!”唐友德狡黠笑道:“当然,顺道能带来点好处,这心意自然更真切些。” 赵昊打趣他两句,又对两个徒弟道:“今天是放榜的日子,你们待会儿不要跟我去县衙了。” “看榜哪有师父重要!”两人却异口同声,一起摇头道:“再说,不是有人在那盯着吗,一放榜就会来报信的。” “也好。”赵昊点点头,没有再阻拦。 “啊,公子真要去县衙?”唐友德闻言,不由替赵昊担心道:“我可听说,张知县气你如此怠慢,已经备好了全套家伙事儿,准备你人一到,就先赏你一通杀威棒!” “嘁……”赵昊轻蔑的冷笑一声,轻抚着身上的披风道:“他做梦去吧。” “公子快说说有何妙计?”唐友德抓耳挠腮的问道:“都这时候,别藏着掖着了吧。” “你等着看戏就成。”赵昊却打定主意,卖起了关子。 ~~ 日上三竿,马车停在衙前街。 王武阳为赵昊整一整披风,华叔阳摆好锦墩,扶着老师下了马车。 赵昊正好看见了双目喷火的刘员外。 为了今天的过堂,刘员外特意穿上了他那套义官冠带,一早就来到县衙,正巧碰见赵昊被前呼后拥下了马车。 事到如今,刘员外哪还看不清,这乳臭未乾的小贼,分明才是真正的主谋。而那用肩膀给他当扶手的唐胖子,根本就是个跑腿的! “小贼,今天要你好看!”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刘员外怒视着赵昊,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哎呀,刘员外好大的火气。”赵昊却不以为意,笑吟吟问道:“莫非丝价又跌了不成……” ‘噗……’刘员外眼前一黑,险些一口老血喷出,要不是身边的长随扶着,他非得一头栽地上不成。 “可不是嘛,正赶上秋蚕大丰收。”捧哏的唐胖子,还在那里朝刘员外的伤口上撒盐。“昨天收市的时候,已经跌到一两银子一斤丝了,今天怕是一两都要守不住了……” “哎呦,跌得这么惨?”赵昊一脸同情的问道:“也不知刘员外那十几万斤丝卖出去多少?” “想必是卖出去不少,不然哪还有心思跟咱们打官司啊。”唐友德笑嘻嘻道。 “我跟你们拼了!”刘员外被两人一唱一和,挤兑的面色铁青,张牙舞爪就要扑上去。 他这阵子已经亏了将近二十万两银子,要不是靠着把仇恨转移到这两人身上,整个人都要疯掉了。 高武和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摩拳擦掌挡在了赵昊面前。 “这里可是县衙门口,你也要撒野吗?”赵守正也在范大同的陪同下,从影壁后转出。他冷冷看着刘员外道:“穿了黄袍你也不是太子,是上不得席面的狗肉包子!” “你,你……”刘员外登时被刺中了痛处,但看到那几个铁塔似的黑汉子,他哪敢再上前。捐官就是这点不好,到哪都矮人一头,连个破监生都敢嘲笑两句。 非但是他,就连赵昊身边的唐胖子,笑容也为之一窒,显然被误伤了。 “放宽心,家父没说你,他就是习惯性开群嘲。”赵昊忙拍了拍唐友德的肩膀,以示安慰。 这时,便听刘员外反唇相讥道:“你个废物二世祖,生个无赖骗子,没和你结亲,是我最正确的决定。” 赵守正闻言大怒,也指着刘员外骂道:“你说谁是无赖骗子?你们全家都是无赖骗子!你那破女儿居然差点成了我儿媳妇,想想就后怕……” 赵昊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拉过赵守正,问道:“不是让父亲在家等着吗?” “这话说的,你在这儿过堂,我能在家坐得住?”赵守正朝赵昊挤挤眼,指了指身后道:“不光我坐不住,蔡家巷的大伙儿都来了。” 赵昊顺着他所指一看,不禁倒吸口冷气。好家伙,只见高铁匠、余甲长、方掌柜、巧巧妈、吴玉两口子、味极鲜的厨子伙计们,蔡家巷的男女老少们,把个县衙门口塞了个满满当当。 就连巧巧和马湘兰也在人群中,满脸关切的看着他。 这是倾巢出动了吗? “大家都不干活了?”赵昊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不遇上事儿,还不知道你在蔡家巷诸位心中的威望。”赵守正小声笑道:“大伙儿是来给你助威的,若是县老爷裁判不公,大伙儿就一起鼓噪,朝县老爷施压。” 这是有名望的缙绅吃官司时的基本配置和固有套路,没想到,赵昊才在蔡家巷混了半年,就享受这种待遇了。 见赵昊这边人多势众,刘员外哪还敢再废话,赶忙先一步进去,跟大老爷告刁状去了。 赵昊感激的朝众街坊拱拱手,便欲与唐友德斗志昂扬的走进衙门。 李九天一瘸一拐的守在门口,看到赵昊进来,他如释重负道:“小祖宗可算来了,再拖两天,九天就被打成死狗了。” “辛苦你了。”赵昊笑着朝他道声谢。 “别的先不说,”李九天小声在他耳边道:“待会儿公子可得收着点脾气,我们大老爷被你晾了那么多天,正在气头上呢,连家伙什儿都摆好了……咱们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多谢九天了。”赵昊点点头,也不知把李九天的忠告听进去没有,便在衙役的带领下朝大堂走去。 按说,这种民事纠纷一般在二堂听审,用不着郑重其事的开大堂问案。但张知县收钱办事,要让原告觉得花得钱物有所值。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得狠狠杀杀被告的威风,要让上元县百姓瞧瞧,胆敢藐视官府、藐视县太爷,是个什么下场! 既然是杀鸡给猴看,自然要把猴儿放进来。是以今日审案允许百姓旁观。李九天带人在大堂外设一道栅栏,命蜂拥而入的百姓在栅栏外观看。 “不许越过这条白线!” 但今日的围观群众太多,险些要把栅栏挤翻了,差役们只好吆喝着维持秩序。闹得大堂外乱糟糟,仿佛市场一般。 吴康远、赵守正、二阳这些有功名在身的,怎能跟老百姓挤在一起?自然被放到白线内,站在堂下旁观。 此刻大堂上。 张知县穿戴朝服,端坐在搁着大印、签筒和惊堂木的公案之后,他身后是寓意‘清如海水、明似朝日’的海水朝日图,头顶挂着‘明镜高悬’的牌匾,堂下三班衙役整齐列队。 待原告被告到齐,黑着脸的张知县便重重一拍惊堂木,喝道: “升堂!” “威……武……” 衙役们齐声喊起堂威,手上水火棍有节奏的杵着地面,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敲击声。 若是往常,听到这瘆人的堂威,堂下之人统统都会吓得跪下。 可今日,不管原告还是被告,全都杵在那里,根本没有要屈膝的意思。 “堂下何人,为何见官不跪!”被告值堂吏员便高喝一声。 “下官候补员外郎刘正齐,见过老父母。”便见刘员外朝着堂上拱拱手。 “下官候补协律郎唐友德,拜见老父母。”唐友德也朝张知县作了个揖。 堂上所有人都看向赵昊,心说你个毛孩子,总没官职了吧?还想跟着蒙混过关? 却见赵昊依然镇定自若,没有要下跪的意思。 “此獠屡传不到,藐视公堂,先打他二十杀威棒再说!”张知县拿起火签就要丢下。 却见赵昊淡淡一笑,解下了身上的披风,露出身上簇新的黑邓绢圆领袍。 然后朝张知县作了个揖。 “学生国子监生赵昊,拜见老父母!” ps.第五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二十六章 噫,我中了! 那一袭簇新的黑邓绢圆领袍,险些闪瞎了堂上堂下的一双双眼。 “啊?公子什么时候成了监生?”栅栏外的蔡家巷众人不禁惊呼起来,国子监生与生员一样,都是见官不跪、不得用刑的! “这下县太爷打不了板子喽……” 与欢呼的蔡家巷众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张知县那张黑成锅底的老脸。他摆这么大阵仗,可不是为了让臭小子显摆的! ‘啪啪啪!’张知县使劲拍着惊堂木,不能打板子,还不能拍桌子吗? “肃静!”值堂吏忙朝围观市民大喝道:“再聒噪,通通叉出去!” 蔡家巷众人这才安静下来。 ~~ 这副监生冠带,是赵昊早就跟周祭酒谈妥的条件。他之所以要拖到今天才来过堂,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在等自己的监生资格到位。 为此,赵昊还多花了一百两银子加急赶制,前日才将这副监生冠带拿到手的。 这下他能保证自己不用下跪,也不会受刑了,这才终于露面过堂。不然傻子才来呢…… 但张知县出师不利,不由愈发恼火,这下非得让赵昊荷包大出血,才能稍泄心头之恨。 他便又重重一拍惊堂木,怒视赵昊道:“你这监生好生刁蛮,为何屡传不到?!” “只因人在深山,交通不便,未见朱票……”赵昊便一脸无奈答道:“并非有意藐视大人。” “狡辩!”张知县却不接他抛来的媚眼,又拍一下惊堂木道:“本官看过状纸,你这学生不好好读书,为何要骗人家生丝?!” “请老父母收回这话,学生官宦之后,清白门第,学圣人教诲,持良善之心。”赵昊一脸受到侮辱的表情,严肃道:“断不会做那等昧良心、丧天良之事。不知老父母为何偏听一个捐班商人之言,却不信读书人的话……” “你去读过一天书吗?”刘员外听他也鄙视自己,登时怒不可遏的跳脚道:“你个捐班监生,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我师父就是有资格!”堂下二阳听不下去了,高声道:“我们读书人的事,你个商人懂什么?!” “我没捐一文钱。”赵昊也冷笑对刘员外道:“是国子监祭酒大人赏识在下才学,特荐在下入监的。” “肃静肃静!”张知县又一次拍了桌子,对堂下两个生员怒道:“你俩再聒噪,记下名来,交本学处分!” “记吧!”王武阳便一挺脖子道:“学生姓王名周绍,太仓王氏,被苏州府举为儒士!” “呃……”张知县听到太仓王氏,就头大了一圈。再听到此子乃苏州府的儒士,登时更加头大如斗。他知道,苏州府今年只举了一个儒士,便是文坛盟主王世贞的亲侄子王周绍。 “学生姓华名叔阳,无锡华家,家父华鸿山!”华叔阳也报上了家门。 张知县彻底懵在那了。 华太师虽然悠悠林下多年,可门生故吏满天下,如今好多人正是当权时,他的公子更得罪不起哇! 别说张知县和刘员外了,就连唐胖子一干人都被赵昊这俩徒弟的身份,吓了一大跳。 平时看着他们青衣小帽,端茶倒水,跟方文也没啥区别,没想到居然来头这么大。 再一想,这样两位世家公子,居然甘心拜在比他们还年轻的赵昊门下…… 这下众人看向赵昊的目光,就更加敬畏起来。 ~~ 场中气氛为之一变,张知县不再吹胡子瞪眼,而是朝刘员外微微摇摇头。 那意思是,硬茬子,钱不够…… 刘员外这次可是气势汹汹而来。在衙前街的酒楼上,还有一帮苏州商人,摆好酒席在等他凯旋呢! 这时候他怎么能缩头?就是不蒸馒头,也得争口气啊! 便一咬牙,从袖袍中伸出巴掌,装着抹了把胡子。 意思是再加五千两! 张知县登时恢复了严肃,一拍惊堂木道:“本官只知朝廷法度,不知什么王家华家,你们休要干扰本官审案!” 说着,他便转头对赵昊厉声道:“你们是否说过,借丝要开工场?” “说过呀。”赵昊两手一摊道:“不然我借丝干嘛,又不能吃。” “那都三个月过去了,你的工场开在哪?!”张知县冷冷质问赵昊道。 “老父母应该也有所耳闻,如今丝价暴跌,这一行前景坏掉,正常人岂能往火坑里跳。”赵昊便答道:“何况,那借据上,只约定是借丝还丝,并未约定我们一定要开工场,所以我改变主意,这很合理,不犯法吧?” “你分明就是欺诈!”张知县重重一拍惊堂木道:“想要利用丝价暴跌,从人家刘员外身上,狠狠赚一笔!” “哈哈哈,老父母这玩笑可开大了……”赵昊不由失笑道:“请问,是学生一个小小监生明白行情,还是堂堂苏州商会会长、南京丝业行会副会长明白丝价的涨跌?” “这……”张知县就算满心都是一万两,却也被赵昊问得哑口无言,只好耍赖拍案道:“是本官在问你话!” “显然老父母心中有了答案。”赵昊却像根老讼棍一般难缠,笑呵呵道:“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怨不得任何人。” “就是!”唐友德也忍不住帮腔道:“若是丝价暴涨,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告刘员外欺诈!” “又不是我非要借丝给你们的!”刘员外白两人一眼。 “又不是我们拿刀逼你借丝的!”唐友德不屑的啐道:“堂堂苏州商会会长,洞庭商帮副会长,签了白纸黑字却不认账,跑到官府打官司赖账,你们苏州商人就是这么做生意的?!” 果然近墨者黑,唐友德也学会了开地图炮。 ‘啪啪啪!’张知县知道原告理亏,此案再问下去,也只会越抹越黑,索性直接快刀斩乱麻道:“原告本着友善之心借贷,被告当思感恩,不该钻空子让原告损失惨重。为了明教化、显仁义,本官决定判两被告以原价退还本金,免付利息,则皆大欢喜!” 按照三个月前的价格,两万斤丝就是七万两银子。比现今高处足足五万两之多,就算抛去给张知县的一万三千两,刘员外还是挽回了绝大部分损失。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面子挽回来了~ 他自然欢天喜地,大吹法螺道:“老父母真是明如镜、清如水的青天大老爷啊!” 赵昊这边自然大怒,唐友德忍不住跳脚骂道:“此案白纸黑字,明明白白。你这老父母却如此颠倒黑白,我们不服,一定上告应天府!” “对,应天府不管,就告到南京刑部、告到都察院去!就不信这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华叔阳和王武阳也聒噪起来。 “鹿鸣宴上,我要向南京的老大人们告你们的状!”赵守正气得满脸通红,忽然蹦出了一句。 张知县和刘员外登时大笑起来。前者听后者说过,赵守正可是五试不第的钝秀才! “还鹿鸣宴呢,你先考中举人再说吧!”张知县既已宣判,自然不容他们再聒噪,便拿起火签喝道:“把这些咆哮公堂的生员叉出去!” 话音未落,忽听外头响起一声号炮。 然后便听有人高声喊道: “捷报赵府老爷讳守正,高中应天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噫!好了!我中了!” ps.首日第六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二十七章 强中还有强中手 国朝的百姓多爱看热闹啊。今日县衙难得大堂审案,非但蔡家巷来了人,衙前街的闲散人等也聚集了不少。 众人正伸长脖子,看到要紧关头,便听身后响起一声号炮,吓得他们齐齐一哆嗦。 待回头望时,便见一队穿着大红号衣的应天府官差,高举着同样大红色的报帖,吹吹打打从应天府方向过来。 “捷报赵府老爷讳守正,高中应天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报录人一边前行,一边还齐声高喊,广而告之。 “咦,衙前街什么人中举了?”县衙门口的官差们还在奇怪,李九天却是眼尖,一下就看到那报帖上‘赵守正’三个大字,忙跌跌撞撞跑进去,高声嚷嚷道:“中了中了,赵相公中了!” 不用他说,蔡家巷的汉子们,也早就听到了报喜声,这下再不管什么公堂肃静之类,一起高声嗷嗷叫唤起来,声音大的能把县衙的屋顶掀翻! 大堂外头哇哇哇乱成一片,大堂内也同样乱了套。 “噫!好了!我中了!” 赵守正听闻自己中举,激动的抱着赵昊怪叫连连。 “儿啊我中了,为父终于中了!我中了!” 赵昊再一次差点被勒背过气去,又担心他会如范相公那般痰迷心窍,还得使劲拍着父亲的后背,给他顺气。 王武阳和华叔阳也过来,向师祖道喜不迭。唐友德晚一步凑不过去,可满心的喜悦总得有地方发泄,遂拉着刘员外的手使劲摇晃起来。 “同喜同喜!同喜同喜!” 刘员外本来就像吃了苍蝇一样,让唐友德这一摇晃,差点没当堂呕吐。他恨恨甩开唐友德的肥手,对高堂之上的张知县一拱手道:“大人不要理这些疯子,快下判词吧!” “这……”张知县却犯了踯躅。方才赵守正的话音犹在耳,他居然便真中了举人,这下由不得张知县不三思后行了。 “区区一个举人,没什么好怕的!”刘员外恨不得替老父母去拍惊堂木,他一个劲儿的朝张知县挤眉弄眼,甚至伸出了两根手指! “这……”张知县这下更犹豫了,一只手拿着惊堂木,不知是该拍下还是搁下。 正在这时,便听外头又响起一声号炮。 紧接着又有报录人,在县衙外高声报喜道:“捷报华府老爷讳叔阳,高中应天府乡试第二名亚魁。京报连登黄甲!” 轰的一声,滚油中又被加了瓢沸水,登时就炸了锅! “又一个,又一个,华公子中了第二名!” “太厉害啦!” 蔡家巷众人使劲摇晃着栅栏,发泄着心中的激动之情。 这下轮到华叔阳激动的抱着赵昊又叫又跳了。 王武阳和赵守正忙从旁恭喜。 唐友德又没捞着挤进去,只好又去拉刘员外的手。他万万没想到,赵昊随随便便收的徒弟,居然也能考中举人,而且还是这么高的名次! “同喜同喜!” ‘同喜你个头……’刘员外恨不得给他一脚,这次却不敢甩开对方的手,更不敢乱说话了。 苏州和无锡唇齿相依,他对华家还多有倚仗,却是不敢坏小公子的喜庆…… 他只好一边被摇晃着,一边苦着脸看向大老爷。 大老爷两手一摊,也不撮指头了。 张知县便站起身,拱手想要对两位新科举子,尤其是华叔阳表示恭喜。 谁知他话没出口,华叔阳却趴在赵昊肩头,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摧肝裂肺,仿佛伤心至极。 “这是喜极而泣……”赵守正眼眶本来就浅,见状勾动往事,想起过去二十多年的磨难,也忍不住淌下了释放的热泪。 却听华叔阳带着哭腔道:“师父啊,我没考上解元,让你失望了……” “噗……”赵守正登时哭笑不得了。 那张知县脸上也青一阵白一阵,他考了三十多年,才好容易中了川省举人第一零八名,便引以为平生第一快事了。 可瞧瞧人家,考了个第二名,而且是天下最难的应天府乡试第二,居然哭成个泪人。 这他娘的还有没有天理啊?为什么要让本官看到如此恼人的场面? 赵昊这时候也不能再批评他了,拍着华叔阳的肩膀道:“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下次争取考个会元就是了。” “多谢师父,我会努力的。”华叔阳这才抽泣着离开赵昊,对一旁安慰他的王武阳拱手道:“还是师兄技高一筹,师弟甘拜下风。” 王武阳神情古怪至极,表情一时欣喜一时担忧,闻言连忙摆手道:“我中没中还不一定呢……” ‘就是,哪有这好事儿,前两名都让他们家包揽了。’张知县暗暗腹诽一句,重新抱拳,刚要开口,却又听接连三声炮响。 然后是更大声音的报喜声: “捷报,捷报,捷报!” “捷报王府老爷讳周绍,高中应天府乡试第一名解元,今朝独占鳌头,明日连中三元!” 张知县无力的坐回了位子上,仰面看着头上的明镜高悬匾,恨不得那匾落下来,砸死眼前这一窝牲口。 这下非但蔡家巷的街坊们炸锅了,整个县衙都陷入了狂欢中,连三班衙役也丢掉水火棍,纷纷上前朝解元公道喜讨赏。 唐胖子却险些要晕倒了,没想到整天给自己端茶倒水的小子,居然成了解元公。 听说解元公都是天上星宿下凡,我老唐会不会折寿啊…… 这赵公子到底是何方妖孽啊?为何收的徒弟个赛个的厉害呀! 王武阳眼里却只有赵昊,这下轮到他紧紧抱着赵昊,兴奋的鬼哭狼嚎道:“师父,我做到了!我要上课了!” “你放开为师,勒死我谁给你上课?”赵昊使劲拍着王武阳因为激动过度,不知轻重的手臂。被三人轮番蹂躏下来,感觉自己要散架了。 王武阳赶忙放开赵昊,挠着头讪讪直笑。 赵昊白他一眼,这才展颜笑道:“好徒儿,不愧我赵氏首徒!” “多谢师父夸奖!”王武阳闻言比中了解元还高兴,一张脸笑得开了花。 “师父……”一旁的华叔阳沮丧的低下头,一脸幽怨的看着赵昊。 “你也是好样的,跟师兄一样过关了。”赵昊这时候,自然没必要再吹毛求疵了。 “多谢师父!”华叔阳登时像被打了鸡血一样,重新斗志昂扬起来:“师兄,会试咱们再比过!” “怕师弟还是要输为兄一筹。”王武阳中了解元,锐气正盛,岂能弱了自己的声气? 赵守正从旁笑呵呵看着,他能中举就谢天谢地谢祖宗了,却是不会参与这种,顶尖考生之间的意气之争。 ps.第七更了……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二十八章 全都值了! 好好的一场公审变成了胜利的大会,县衙大堂也变成了欢庆的会场。 那张知县不愧是能在南京,当稳京县知县的厉害人物。几乎是一瞬间,他便调整好情绪,起身扶着大案走下堂来,满脸堆笑的朝三位新科举人道喜。 “今日大堂之上,连中三位举人,实乃本县一段佳话,可见国朝文运昌盛,我上元县出了祥瑞啊!”此刻的张知县满面春风,视三位举人如贵客珍宝,言谈举止间哪还有一丝的敌对。“本官定要奏名朝廷,勒碑以彰纪此事,鼓励我上元学子上进!” 说完他热情的请三位新科举人并赵昊等人到花厅用茶,然后把失魂落魄的刘员外叫进了自己的签押房。 “你这个事儿没法办了。”张知县对把自己按在火炉上的刘员外,却没了好声气。“时也命也,你就认了吧。” “我,我咽不下这口气……”刘员外其实也怂了,可他堂堂苏州商会会长,洞庭商帮二号人物,什么时候吃过这种窝囊亏? 让他怎么去面对那些等他凯旋的商会同乡? “你咽不下也得咽!”张知县却拍了桌子,指着不远处的花厅道:“人家一下就出了三个举人!我现在敢偏袒你,到时候鹿鸣宴上就要吃不了兜着走。弄不好连乌纱都得丢了!” 鹿鸣宴是秋闱之后,各地官府为新晋举人和一众考官举办的庆功宴会。其中尤以应天府的鹿鸣宴规格最高,除了应天府尹、提学御史,以及正副主考、同考官之外,甚至连各部大佬也会参加。 没办法,谁让南京的官儿闲呢?逮着个机会就得聚聚。 鹿鸣宴上,张知县也会代表上元县道贺,到时候三个举人若是一同发难,他可真招架不来。何况,解元和亚魁的家世又那般骇人,说不得就有什么叔伯长辈在场,再不咸不淡帮腔几句,他张知县一个小小的芝麻官,不死也得脱层皮! 这就是在南京当知县的悲哀啊,婆婆太多,媳妇难做啊…… 张知县自怜自伤一阵,又缓和下语气劝道:“你自己清楚,这事儿上哪边占理。就算本官想当强项令,那也得禁得起上头重审才行!本官没本事捂盖子了,刘员外就不要强求了。” “唉……”刘员外垂头丧气的看了会儿地上的砖缝,他能坐上这个位子,安能不知轻重?方涩声道:“我撤诉。” “这就对了!”张知县登时有了笑容,起身将他送出县衙道:“你们生意人,不是讲究和气生财吗?不要无谓的意气之争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商场上输掉的,商场上再赢回来就是。” “行吧。”刘员外像被抽干了力气,失魂落魄走出县衙,也没要回那两千两定金。 因为他知道,肉包子打狗,哪有回来的道理? ~~ 那边张知县劝走了刘员外,脚步愈发轻盈起来,搓着手走进花厅中。 便见赵府几人正或坐或站,在那里眉飞色舞的胡吹海吹。 张知县一眼就看到,只有赵昊父子坐在那里,其余三人则站在一旁。 唐友德区区一个商人也就罢了,可新科解元和亚魁,两位世家公子,居然一左一右站在那黄口小儿身边,向他争相献媚。 这让张知县百思不得其解,但这会儿,显然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赶紧跟赵家人修复关系才是正办。 想到这,他便摆出最真诚的笑容,走进来道:“诸位世先生有礼了。” 见堂堂一县之尊,如此折节下交,三位新科举人哪好托大?忙起身抱拳还礼,口称“世先生不敢当,晚生见过前辈。” “你我四人还真是亲切的世兄弟。”却听张知县亲热说道:“你们这一科的主考王南昌公,乃当年愚兄在京师坐举监时的司业……” “那还真是世兄。”三人便又与张知县重新见礼。 把个赵昊从旁看得一身鸡皮疙瘩,这弯弯绕绕的都能勾上关系,也真难为老县令了。 只是接下来轮到赵昊时,老县令就尴尬了…… 按说他认了世兄弟,就该对世兄弟的师父执晚辈礼。不过好在对方还是另一位世兄弟的儿子,里外里算扯平了。 最后,大家决定平辈相交,赵昊管他叫‘老前辈’,他管赵昊叫‘赵朋友’…… 一番客套后,众人重新落座,张知县便将自己劝退刘员外之事讲了一遍,自然少不了添油加醋,自吹自擂一番。 “那还得谢谢老前辈秉公处理了。”赵昊自然不会傻到,跟一县之尊置气……蔡家巷和小仓山,可都在人家的治下啊。便也笑着投桃报李道:“我们身为老前辈子民,自然惟命是从。” 张知县心说,这不是你躲到山里不出来的时候了。却也乐得就坡下驴,便笑道:“本当设宴为三位世兄弟庆贺,但想来贵府还等着回去庆贺呢,愚兄就不强人所难了,还是改日再备酒设宴吧。” 说着,下人端来两盘银锭,张知县又道:“略备贺礼,不成敬意。” 看那二十两一个的官银大元宝,一盘就有十个,赵昊却已经没了从前的喜悦。 想到当初,二两银子攥出水来的光景,不过才是半年之前。 唉,边际效益递减,居然如此的可怕…… 不过这是正常的人情往来,不收显得不近人情,反而会坏了关系。 赵昊便起身笑纳,众人告辞出去。 张知县一直将他们送到县衙大门口,才依依不舍的挥手作别。 “定要再来哦!” ~~ 县衙门外人头攒动,百姓们都想看看新科解元究竟何方神圣。一看到赵昊等人出来,他们便使劲的往前挤。 幸好蔡家巷的汉子威武又雄壮,早就手拉手排成两行,从衙门口到照壁,组成两堵人墙。将看热闹的百姓隔在了外头。 照壁墙下,早就备好了四抬大轿,几十名精壮的汉子穿戴一新,有人提着锣,有人举着解元、亚元牌,在那里兴奋的等待他们出来。 一看到四人出来,轿夫们马上挑开轿帘,恭请三位举人老爷上轿。赵昊本打算和唐胖子去坐马车,却被学生们硬拉着塞进了第二抬轿子里,说什么也不让他出来。 赵昊欣慰的坐在四抬大轿里,前头是老爹的轿子开路,后头是两个学生的轿子护航,只觉心里满足的跟什么似的,只觉这大半年来的辛苦,全都值了! ps.第八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二十九章 改换门庭 等到长长的队伍敲敲打打,将四座大轿护送回蔡家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便煮粥似的响个不停。 街上还有舞狮子、踩高跷的,锣鼓喧天声中,整个蔡家巷成了欢乐的海洋。 轿子在大石桥就停下,四人掀开轿帘一看,只见三条用黄纸铺成的长道,一直通到味极鲜到的巷子里。 “这叫连登黄甲!”余甲长兴奋的红光满面道:“举人老爷们踏着黄纸走,进士在前头!” “这个好彩头。”赵守正直接从轿子上跳出,稳稳落在黄纸上,一边朝着街坊们拱手道谢,一边还小心翼翼唯恐踏空。 虽然二阳对这种朴素的民俗很不以为然,但盛情难却,再说谁不想讨个吉利?便也一边笑着拱手,一边跟师祖往巷子走去。 这时,范大同端了一盆散碎银子过来,赵昊便一把把抓起来,朝着道喜的街坊撒去。 街坊们欢呼争抢起来,这欢喜雀跃的场面,简直是蔡家巷从没有过的。 别人打赏都是撒铜钱,到了赵昊这儿却是撒银子,蔡家巷首富的名头算是彻底传开了。 ~~ 越靠近家,爆竹便越密集。 硝烟弥漫间,赵昊便见一伙人提着棒子站在自家院门口。 若非看到大伯父子也在其中,他还以为遇上闹事儿的了。 却说赵守业自从上次去钱家找回场子后,便一直大门不出、在家装死。此刻,他也终于可以重见天日了! 赵守业几个月来养得膘肥体壮,满面红光的看着自家兄弟回来,便举起斧子,狠狠的砍在兄弟家的门槛上! “统统砸光喽!”见赵家大爷带头动手,其余人也拎着棍棒进去,噼噼啪啪乱砸一气,把赵昊才换了几个月的门窗户扇全都砸了个稀巴烂…… “这他喵的是干什么啊?”赵昊急了,这可都是他的血汗钱换来的呀。 “公子放心,家里的东西都提前搬走了,这是惯例来着。”余甲长拉住赵昊,笑眯眯道:“中了举人,便是富贵的官老爷,自然要改换门庭了。街坊们一起动手,帮你砸个干净,然后重新换上新的……” “我这本来就是新的。”赵昊闷闷道,他虽然出手大方,但对自己最初营建起的这个窝,却有特殊的感情。 “呃……材质不够好,我们全换红木的……”余甲长忙笑着安慰他。 话音未落,却听轰的一声,只见赵家大爷兴奋过度,抡起锤子砸歪在墙上,居然直接锤了个大洞出来。 一看墙壁居然如此腐朽不堪了,唐友德便叫道:“举人老爷怎么能住这么破的地方?砸了砸了!通通砸了重建!” 众人也正在兴头上,便应声抡起锤子,哐哐哐哐朝着墙壁招呼起来。拆墙的大都是蔡家巷的瓦匠,三两下就干倒了一面墙,然后再喊着号子一起用力,就把赵昊父子住了大半年的三间正房,推倒在漫天的尘埃中…… “好吧,大家高兴就好……”眼看都这样了,赵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 等到闹腾够了,蔡家巷中便摆开了九十九桌流水席。 一连三天,但凡前来道贺的宾客,都可以坐下吃酒。 这次非但味极鲜的厨子伙计倾巢出动,还从秦淮河畔请了三家大酒楼的厨师过来一起帮忙。 对此,本条街上的二号餐饮巨头王富贵,感到十分受伤。但尝过人家做出来的菜肴后,他就乖乖闭嘴,把自己当成个普普通通的食客,跟着大吃大喝起来。 蔡家巷的街坊,还有临近几条街的市民,全都倾巢而来。非但三位举人成了众星捧月的焦点,就连赵昊也被一帮士绅围住,问他有什么教学的秘诀,为何能一下培养出两位举人来…… 赵昊心里不满道,其实是三位来着…… 表面上却推说是自己老哥哥的功劳。可人家认为他有意藏私,还是不放过他,非让他传授点秘诀。 被逼得没办法,赵昊只好憋出一句:“呃,让他们多干家务……” “嗨……”满怀期待的众人闻言大为失望,心说看来赵公子是不打算公开秘密了。 殊不知,赵昊自己也搞不清。 按说王武阳和华叔阳乡试名次都不该这么高,他也没泄题给他们,可为什么两人偏偏包揽了头两名呢? 思来想去,赵昊只能事后诸葛的总结为,应该是自己欺负他们太厉害,让他们磨掉了傲气,不再浮躁。又用那些后世的知识吊着他们,让他们在求知欲的驱动下,重新刻苦用功起来。结果里外里,提升了名次…… ‘这样想来,本公子还真是个好老师呢。’赵昊不禁得意的敬了自己一杯果汁。 ~~ 那厢间,赵守正被左一杯、右一杯灌醉了,坐在那里忽然哭起来。 一旁陪酒的士绅忙问道:“大喜的日子,赵老爷为何落泪?” “我想起我家老爷子了啊。”赵守正一把鼻涕一把泪,悲声大作道:“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哪去了。要是他能看到不成器的儿子,终于有出息了,该有多好啊!” “弟弟你放心。”赵守业陪着抹泪道:“我已经想好了,让赵显带人回老家去找,老家找不到,就满世界找,一定要把他老人家找回来……” “好……”赵守正便和兄长泪眼相看道:“希望老爷子没有三长两短……” “噗……”远处一桌酒席上,一个带着深檐大帽,背对赵家兄弟的老者,一口酒喷出老远。 一旁风韵犹存的贵妇人,忙掏出帕子帮老者擦拭嘴角。 “他兄弟俩喝醉失言,大人别当真……” 那老者竟然就是赵家兄弟满世界找不到的赵立本。 他虽说要狠下心,对子孙不管不问。 可今天这种改写家族命运的日子,赵立本又怎么能坐得住?便悄悄返回南京,和叶氏乔装打扮,混在吃酒席的人群中,远远瞧自己的儿孙一眼。 赵立本摆下手,表示并不在意。此时他没了平日的硬气,高兴的直擦眼角道:“果然是祸兮福所倚,古人诚不欺我。” 叶氏便轻声问道:“既然如此高兴,大人何不现身同乐?” 赵立本却断然摇头道:“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还是在江北等他们吧。” 说完,他举起酒杯,朝着赵守正微微一举,然后一饮而尽,便与叶氏悄然离去。 ps.第……九……章……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三十章 秋后算账啦 接下来几天,赵昊一家只能暂住在大伯家中。 赵守业得了钱家赔的好几千两银子,一下家资丰厚起来,便租了蔡家巷最大最好的三进大院子。这几个月来,就他三口和几个丫鬟仆人住在里头,赵昊一大家子搬进来都不嫌挤。 对于赵昊能搬过来,赵守业自然高兴的不得了,他现在生怕侄子这个赵家主心骨,跟自己一家生分了,自然尽心竭力,让人小心侍奉。 只是乍一没了巧巧在身边照顾起居饮食,赵昊感到十分不习惯。不过人家当时只是来帮忙的,现在大伯有专门的下人伺候了,怎好再留着人家不放? 一连好几天,赵守正和二阳都在忙着参加应天府举办的鹿鸣宴,还有各种各样推不掉的宴请。赵昊这边也没闲着,这家里一显贵,也不知从哪里蹦出那么多亲朋故友来道贺送礼。虽然大伯父子尽心竭力的招呼,但他作为赵守正的代表,也躲不了清闲。 直到这天午后,赵昊终于偷得半日闲暇,让人支起躺椅,在院中晒起了太阳。 享受了好一会儿,他才懒散的拿起小几上的四封信件,一封封拆开来看。 这四封信来头都不小,分别是苏州知府和常州知府两位四品大员,以及文坛盟主王世贞、华太师的亲笔信。四封信大同小异,都是感谢他对二阳的培养,希望他能继续鞭策教导他们,让他们再接再厉,争取来年再创佳绩。 另外,还请他允许他们回乡,参加各府举办的鹿鸣宴,以及祭祖等一干琐事,而且还热烈邀请他同来做客。 对这些热情的辞藻,赵昊并不在意,毕竟都是些车轱辘客套话,当真就输了。而且他也不打算去赴约,到时候跟一帮老头子称兄道弟,老人家尴尬,自己也别扭。 拿定主意,赵昊便提笔写了回信。又让高武去备了两份重重的厚礼。 等到天黑王武阳和华叔阳回来,赵昊便将四封信并两份厚礼分给二人道:“家里催的急,你们明日便回乡吧。” “师父,我们不打算回去了。”二阳却异口同声道:“那些不变花样的吹捧,已经听的人作呕了。我们还是留在南京跟师父学习吧。” “不可,你们应当回去。”赵昊心说,我还没顾上准备呢,怎么给你们讲课啊? 二阳闻言一愣,王武阳旋即恍然问道:“师父,难道这也是一种修行吗?” “呃,算是吧。”赵昊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不过他如今十分清楚二位高徒的脑补能力,知道这两个聪明绝顶的家伙,轻轻松松就能意会出连番大道理来。 “果然是这样!”华叔阳也神情一振,开动脑筋道:“之前师父让我们洒扫庭院、端茶倒水,是为了通过让我们吃苦,来磨砺我们的心性。现在让我们回家享受荣耀与吹捧,是在看我们能否荣辱不惊,不管什么情况下,都能保持一颗平和的心!” “说得好。”赵昊点点头,这种学生他一口气能教十个,都不会累。 “看来我们这几天又得意忘形了,师父认为我们的心境,不适合接受神圣的知识……”王武阳也从旁沉痛反思道:“果然我们修行还远不到家啊……” “行了,知道就好。”赵昊摆摆手,让两人打住。不然任他们脑补下去,天亮都说不完。 “那师父,我们什么时候上课?”二阳巴巴望着赵昊。 “等你们静下心来再回来找我。”赵昊便微微一笑道:“为师会在这里等着你们。” 说完,他赶紧打发走两个快要走火入魔的徒弟。再装下去他自己都要吐了…… ~~ 第二天,赵昊父子把二阳送上了去往姑苏的官船。 船是苏州府专门派来接他俩的,船上两家的下人不下四十名,自然用不着赵昊瞎操心。 回去路上,赵守正看马车到了户部街,便忍不住问道:“儿子,不是说中举之后,要帮为父拿回玉佩吗?” “对啊,不然干嘛要来这里?”赵昊笑着从袖中掏出两张当票,用细长的手指掸了掸道:“今天,不光要拿回玉佩,还要让姓张的把吃咱们赵家的,连本带利全都吐出来!” “哦?真的?”赵守正闻言大喜,却又大惑不解道:“那张世兄可不是好惹的,我如今虽已中举,但还是压不住他的。不知我儿有何良策?” “父亲只管看戏就好。”赵昊活动下手脚。秋后算账的日子终于到了,为这一天,他等实在太久了。 “那感情好。”赵守正高兴的点点头,再让他像上次那样表演,不仅心累,也有失他举人老爷的身份了。 说话间,马车稳稳停在德恒当门口。 这次赵昊父子并不下车,只让高武进去通禀一声。 以德恒当消息之灵通,自然知道这父子俩已是今非昔比。他们开起了金陵城最红火的味极鲜酒楼,还通过生丝生意大赚一笔,居然连堂堂洞庭商帮二号人物刘正齐,都被赵家小子狠狠坑了一把! 如今赵家的身家,怕是得有五万两往上了。 更扯淡的是,万年老监生赵守正居然成了举人老爷! 而且那赵家小子还匪夷所思的成了本届乡试头两名的老师,抢尽了主考官的风头。 据说,他那两个学生,还都来头不小,一个是太仓王家的子弟,一个是无锡华家的公子…… 又有谁能想到,这才仅仅半年时间而已,被所有人都判了死刑的赵家,居然又重新站了起来! 这让张员外不禁后悔,当初对赵守正下手有些重了。 不过好在上次也算帮了他们家的大忙……在张员外看来,自己贷给赵守正的那两千五百两,绝对是赵家重新发迹的本钱。 如是想来,他才心下稍定,正打算备一份丰厚的贺礼,近日登门拜访呢,却听伙计禀报说,赵家父子上门了。 不一会儿,张员外便和朝奉两个,满面春风的出门降阶相迎。 张员外对赵守正深深作揖,满脸堆笑道:“贵同乡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快快里边用茶!” 赵守正心说,只怕你待会儿就笑不出来了。他虽然搞不清儿子的算盘,但已经对赵昊的手段十分了解。知道这小子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把人吃的死死的…… ps.第!十!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十更毕!理直气壮求订阅!求月票! 大家看的过瘾吧?月票投了吗? 看看,和尚说洗心革面,就洗心革面!!说十更就十更了!!! 看看,和尚现在多从善如流,你们说与其浪费时间写感言,还不如多码点字呢,我就听话的取消了感言……其实也没捞着码字,这十更光检查就花了我整整俩小时啊~~~~ 不写感言不煽情了,就简单说三点吧。 一是之前就说过的,这本《小阁老》是和尚时隔多年,头一次放弃买断重回分成。其实买断很舒服的啊,而且极可能比分成赚得多啊…… 但是我必须写这样一本分成,因为我觉得我还年轻,不能这样一直安逸下去。 好吧,其实我已经不年轻了。 可是我十分清楚,自己需要这样冒险一次,让自己重新找回战斗的激情,重新回到读者心中,重新找到自己当初选择写作时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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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会误会,肯定是误会,我们德恒当信义为先,绝不会干这种事的……”张员外一边连声撇清,一边仔细端详那白纸,想要看出些什么端倪来。 “人家都说上当上当,果然进了当铺就没得好!”赵昊却斩钉截铁道:“走,见官去!” 赵守正如今与儿子配合的炉火纯青,便马上起身道:“咱们县衙见!” 说完,父子俩便怒气冲冲而去。 “别,别,留步,有话好好说……”张员外忙追上去作揖连连。 “还有什么好说的?!”赵昊一抖手中的当票,冷笑道:“按行规十倍赔偿,两万五千两拿来!” “这……”张员外登时神情一窒,这怎么可能? 他这一迟缓,便被高武伸手推开。 眼看着父子上车而去,张员外还要伸手去拉马车。 一旁的朝奉却扯了扯他的衣角。张员外愣神间,伸手抓了个空,只能眼看着马车朝上元县衙方向驶去。 “东家,我们被耍了。”朝奉在一旁沉声道:“这方子上的字,八成是用墨鱼汁写的。” “哎呀,定然如此!”张员外恍然一拍额头,满脸后悔道:“怎么当时就没想到这茬?” “换了旁人拿来,肯定会提防。可谁能想到一个书呆子,也学会耍诈了?”朝奉也是一脸错愕道:“莫非他头次来当玉佩,是纯粹做戏麻痹我们的?” “八成是这样啊。”张员外使劲拍着大腿,追悔莫及道:“傻子能考上举人吗?我看他根本就是装傻,扮猪吃老虎呢!” ~~ 马车上,赵守正连打几个喷嚏。 他不知道,别人已经把他想象成貌似忠厚、心机险恶之辈。还在那里追问赵昊道:“儿子,那宣纸上明明签了我的名,盒子根本没动过,为何里头的秘方,却被人掉包了?” “它会飞呗。”赵昊笑嘻嘻答道。 “啊,这么厉害?”赵守正瞪大眼看着赵昊,过一会儿拍着他的脑袋笑道:“臭小子,敢耍你老子,还不赶紧说实话!” “不要拍头,会变傻的。”赵昊忙双手抱头,躲开赵守正没轻没重的巴掌,这才说实话道:“你忘了这方子是用什么写出来的?” “墨鱼汁啊。”赵守正闻言吃惊道:“难道这墨鱼汁写的字,会掉色?” “不错,虽然初写时没区别,但差不多一个月后字迹就会消失,”赵昊笑答道:“现在已经过去半年了,神仙也看不出,上头曾经有字了。” “我儿果然好奸诈。”赵守正恍然大悟,却又有些奇怪道:“那张员外开当铺,不知道这种事吗?” “他八成应该知道,但一来利令智昏,二来,是靠了父亲的人格魅力。”赵昊便一本正经的赞道:“若是换了别人,此事恐怕难成。但唯有父亲——姓张的根本不会怀疑,你这样的端方君子。” “哦,哈哈,你小子又在损我!”赵守正闻言伸手抓过赵昊,将他的脖子夹在腋下,笑骂道:“原来在旁人心中,为父就是个傻子来着。” “父亲真傻吗?”赵昊反问道。 “我觉得我不傻……”赵守正得意道:“最多只能算是不通俗务而已。” “那就让别人这么以为去呗。”赵昊挣脱了父亲的魔掌,整整衣襟道:“反正又不会少块肉,还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唔。”赵守正摩挲着下颌,刚蓄起的短须道:“旁人怎么看,咱也管不着,爱咋咋地吧。” 从前未中举人,为了显得年轻点,他天天刮脸,哪敢蓄须? 如今成了举人老爷,也终于敢让胡须自由的生长了…… “只是父亲如今成了举人老爷,再想扮猪吃虎就没那么容易了。”赵昊摇摇头,一脸遗憾。 “那咱们就扮虎吃猪呗!”赵守正豪气的一拍大腿道:“先吃下姓张的这头猪,以泄我心头之恨!” “父亲中举之后,果然信心大增啊。”赵昊竖起大拇指。 谁知赵守正下一刻却现了原形,旋即变得有些吃不准,问道:“儿子,那姓张的可是有南户部撑腰的,咱们不会硌到牙吧?” “父亲放心,”赵昊却信心十足道:“我们打的不是官司,我们打的是寂寞……”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封家书,递给赵守正。 ps.保底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三十二章 打个折如何? 赵守正接过来一看信皮,不由开心道:“是老侄子来的信,他在北京安顿下来了?” “父亲自己看便是。”赵昊望着窗外的景色,只觉这金陵城真是风水宝地,旺我,真旺我啊……本来他还准备费一番功夫,来说服那张知县。但这封北京的来信,让他不用再劳神了。 “哦……”赵守正应一声,抽出信纸展读起来,登时惊呼连连道:“什么?他还没到山东,就接到旨意,升为太常少卿。到了北京还没上任,又升了光禄卿?这是连升了多少级啊?!” “从正七品御史到光禄卿,是连升了七级。”赵昊笑吟吟答道。 光禄卿名列小九卿,已是从三品的朝廷大员,标志着赵锦,正式迈入顶级高官行列。 这恐怖的升迁速度,已经明确无误的告诉大明朝野,赵锦要被大用了——下一步不是进六部为侍郎,就是外放一省巡抚了! 而且,赵锦能升迁如此之快,显然那帮贵同年,尤其是吏部左侍郎王本固是出了大力的。 南京户部那帮吃闲饭的官员,怎么会为了个小小的当铺老板,去触怒当朝显贵呢? “唉,还以为我儿又有妙计呢,原来是纯粹欺负人啊。”赵守正将信纸小心收好,喜滋滋道:“这事儿我也能做。” “父亲身为举人老爷,还是避嫌的好。”赵昊白他一眼道:“不要老往衙门里跑,人家会说你包揽讼词的。” “哦,也有道理,那为父便去找同年喝酒了。”赵守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闻言正好乐得偷懒。 马车在道边停下,赵守正下来车,坐上自己的小轿,颤歪歪朝秦淮河方向去了。 赵昊说到做到,赵守正中举当天,便给他配了轿子和轿夫,再加上伞夫和长随,还有四个保镖,一共八个人跟随他左右,体面又安全,一点不用赵昊担心。 咦?是八个人吗?怎么总感觉少了个人…… ~~ 上元县衙。 张知县今日没有办公,穿一身锦袍歪在罗汉床上,微闭着眼享受一号小妾的按摩。 二号小妾端着紫砂壶,时不时喂他口茶。 知县大人正享受齐人之福呢,那恼人的门子又来聒噪了。 “大老爷,有客人递帖子。” “不是说了老爷今天不舒服,不见客吗?”小妾一号不满道。 “唉,咱个上元县令就是个丫鬟命。”张知县却抬起眼皮,示意二号小妾拿过拜帖,看看是何方神圣。 他如今老眼昏花,二号小妾还充当秘书职责。她便接过拜帖瞥一眼,不屑道:“是个叫赵昊的监生而已,你也敢来烦老爷!” 说着她便要将拜帖丢给门子。 却见张知县倏然坐起来,双手接住了飞在半空的拜帖。 “使不得使不得。”张知县捧住拜帖,小心拿在手里道:“此监生非彼监生,是惹不得的那种监生。” “难道是荫生?”二号小妾略懂一些官场的事情,知道高官的儿子可以恩荫入监读书。 “差不多吧。”张知县心说他虽不是高官子,如今却是高官弟,一样惹不起。说着忙站起身,让门子请赵昊花厅用茶,自己则赶紧在小妾的服侍下,更衣见客。 ~~ 还是上次那间花厅中,赵昊只身前来,张知县却愈发热情。 “哎呀呀,什么风把赵朋友又吹来了。”张知县的笑容里还藏着讨好之色,显然也知道了赵锦的事情。“这几日正打算登门拜访呢,没想到赵朋友却先来了,真是失敬啊。” “老前辈太客气了。”赵昊一见他这态度,就明白对方已经知道赵锦的事情了。 张知县能不知道吗?赵锦一路上连升七级,已经是震撼朝野的大新闻了。他是无比庆幸那日悬崖勒马,没有搞坏和赵家的关系。不然这时候,赵锦随便跟王少冢宰打个招呼,自己就可能被调到云贵去当知县了…… 惹不起,实在惹不起啊。 一阵让人脸红的奉承之后,张知县才问起赵昊来意。 “唉,我是来请老父母做主的。”赵昊说着,便将与德恒当事情讲了一遍,自然隐去自己用墨鱼汁写字那一节。 “真是岂有此理,还有没有王法了!”张知县使劲拍着桌子道:“居然敢明目张胆的偷窃秘方,我看他这破当铺也开到头了!” 说着便叫来自己的签票幕友,命他开张票牌,派差役查封德恒当,拘那张员外和朝奉前来受审。 “东翁。”那幕友以为他又犯了媚上欺下的毛病,只好小声提醒道:“张员外跟刘员外一样,是义官,不可拘捕。而且德恒当有南户部大人的股份,更是查封不得。” “我让你办你就办!”张知县狠狠瞪他一眼道:“不管他有什么后台,都不能阻止本官为民做主!” 幕友一看东翁义正言辞的样子,终于知道他是在做戏,忙配合着给了自己一耳光道:“是学生多嘴了,我这就去开票拿人!” “嗯,去吧,不要有顾忌,天塌下来本县顶着。”张知县装腔作势一番,待那幕友下去,他才问赵昊道:“不知赵朋友,想要个什么结果?” “这当票上写得清清楚楚,按行规十倍赔偿。”赵昊便淡淡道:“当初他定价两千五百两银子,如今要赔我十倍,也就是两万五千两。” “这,怕是难度不小啊……”张知县下意识的搓搓手,却又猛然停住道:“刚才你也听到了,姓张的可有从六品冠带,虽然是个义官,但较起真来,我还得叫他声上官呢。再说,他和南户部那帮人勾连很深,听说好些官员在他当铺里吃干股。真逼急了眼,赵朋友父子怕是压不住他。” “跟本公子叫板,他有这个实力吗?”赵昊双手一撩锦袍下摆,翘起了二郎腿。 这是他一直想说又没资格说的话,此刻终于可以说出口了。 “当然,赵朋友两个学生一个解元一个亚元,且都是大家公子。还有京里的关系也很硬,硬拼的话,张员外肯定拼不过。”张知县又苦口婆心的劝道:“但俗话说得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为了点意气之争,不值当的拼个你死我活。” “那老父母什么意思?”赵昊幽幽问道。 “愚兄当然是向着赵朋友的,只是劝你稍稍让让,别逼他狗急跳墙。”张知县唯恐赵昊误会,忙解释一番,然后提议道: “给他打个折如何?” ps.保底第二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三十三章 后悔药有卖吗? 县衙花厅内。 “本公子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既然老前辈开口了,当然要给个面子。”赵昊呷一口茶水,端着茶盏道:“这样吧,我可以不要钱,只要回自家的宅子便可。” 顿一顿他又看着张知县笑道:“若是他良心发现,愿意多出点钱,我赵家依然分文不取,全都献给县里,捐资助学。” “哦?”张知县登时眼前一亮,使劲搓着手道:“赵朋友如此识大体,愚兄这就拍胸脯应下了,你只管回去等好消息便可!” “那就拜托老父母了。”赵昊搁下茶盏,起身抱拳。 “放一百个心,一万个心。”张知县将赵昊送到二门。 赵昊忽然站住脚,从袖中又掏出一张当票道:“还有件事,也请老前辈顺道办了。” 张知县接过来见又是一张当票,不由先是一阵头大,但看清上头的内容才松了口气:“这点小事,包在愚兄身上了!” “虽然不值什么钱,但是家父十分看重这玉佩。”赵昊又朝张知县抱拳道:“只要玉佩和宅子回来,我赵家就认这个亏了。” “好说好说。”张知县一口应下。 送走了赵昊,他回头便高声问道:“那个谁还没到吗?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吗!” ~~ 其实张员外早就在签押房外等着了。他知道赵昊要来报官,怎么还会在家里坐等官差上门呢? “兄长……”一看到张知县过来,他忙迎上去行礼。 德恒当就开在上元县辖区内,两人又都姓张,一个贪财一个会来事儿,私下里早就称兄道弟了。 “看清这是什么地方!”张知县却瞪他一眼,嫌他乱套近乎。““懂不懂点规矩?!” “是,是,老父母。”张员外只好恹恹改了口,他一看就知道,赵家已经给县太爷,施加压力了。 “进来说吧。”张知县黑着脸,把他带进内签押房,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也不让张员外坐下,就让他站着回话。 “你到底怎么惹到赵家了?怎么还把人家房子也收了?” “啊,这这……”张员外没想到,赵家人搞他的根子,居然在这上头,不由叫起撞天屈道:“还不是开春时赵侍郎那档子事儿吗?当时他被扣在都察院,让他家里还钱。我便好心出了银子,收了他家的古董文玩,可那宅子跟我没关系啊……” “你少来这套,”张知县对他知根知底,啐一口道:“到口的肥肉,你能让给别人?” “呃……”张员外眼珠子直转。 “再跟本官打一句马虎眼,就给我滚蛋,等着吃官司吧。”张知县变颜变色,哪还有半分猥琐小老头的样子。 就算他张员外有护身符。破家的县令要收拾治下的当铺,有的是办法。 “是我以内弟的名义,花一万两收下的。”张员外这才说了实话。 正因如此,当初买家才迟迟不敢露面,又让赵昊一家多住了几天。 直到下半年风声过了,张员外开始大肆装修时,赵昊才知道,原来宅子是被他买去的…… ~~ 签押房内,张知县听完张员外的话,登时乐了。 “什么?秦淮河畔五进三出的大官邸,你他娘的一万两就收下,人家不恨你才怪呢!” “当时除了我,也没人肯借钱给他啊……”张员外小声辩解道:“再说他兄弟俩憨憨的,我不坑总有人坑。” “还不是你们干的好事?”张知县冷笑一声道:“你做了初一,就别怪人家做十五。这次你就乖乖认栽吧!” “他们有什么要求?”张员外一听,就知道张知县已经和对方讲过数了。 “退回宅子,再出一万两银子,这事儿就了了。”张知县轻描淡写道。 “什么?!”张员外一听就跳脚道:“那我还不如直接给他两万五呢!” 张知县不悦的看他一眼道:“你别咋咋呼呼的,当初可是你把宅子,作价一万两的。如今里外里只用两万两,还饶了你五千两呢。” “当铺作的价,能当真吗?”张员外激动道:“再说我打算自己住,前前后后装修又花了几千两,现在两万两转手就能卖掉!” “那你就去卖吧。”张知县黑下脸来,提笔写起票牌来。 “这,这是干啥?”张员外忐忑问道。 “封店。”张知县搁下笔,吹干票牌上的墨迹。 “不能封店,德恒当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还有南户部刘郎中,马主事的股份……”张员外忙扯起大旗做虎皮。 “呵呵,压本官呢?”张知县冷笑两声道:“那我就多签几张封条,把你在本县的产业全封了。” “借我个胆也不敢威胁老父母啊,”张员外双膝一软,竟跪在张知县手边,带着哭腔道:“我是说我能压住赵家……” “日你先人板板!”张知县搁下笔,啐一口道:“来,本官帮你比比大小,人家现在三个举人,还有新科的解元。那华家、王家的势力先搁在一边,单说他那位老哥哥赵锦,北上前才升了太仆寺丞,人到山东已经升了太常少卿。进了北京还没上任,又升了光禄卿。不是那般贵同年在捧他,他能一飞上天?” 顿一顿,张知县语重心长道:“听说赵昊在他落魄时推食解衣,两人亲如兄弟,你说他能让你欺负他弟弟?” “我咽不下这口气……”只听张员外泣血道。 其实这消息,张员外比县里知道的还早,否则他也不会对赵昊父子那么客气。只是没想到,这对贼父子给他挖了这么大个坑,让这些年一直顺风顺水的张员外,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咽不下也得咽!”张知县语气愈发柔和道:“几天前,就是在这里,我用同样的话劝过刘员外。人家洞庭商帮的二号人物,比你体面吧?不一样认了怂?人家都能咽下这口气,你有什么咽不下去的?” 顿一顿,他有些幸灾乐祸道:“谁让你们犯贱,没事儿招惹人家来着。当初要是雪中送炭,现在还不跟着鸡犬升天了?” “唉,谁有那前后眼啊……”张员外都懊恼死了,当初他巴结赵立本,可没少下功夫。可惜赵立本一出事儿,他就站在那帮对付他的官员一边,落井下石不说,还趁火打劫。 可谁又能想到赵家能转眼就重新崛起呢?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自酿的苦酒只有自己慢慢喝了。 ps.保底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三十四章 玉佩名宁安 见张员外已经颓了,张知县方柔声道:“我看你也不容易。这样吧,看在往日的交情上,本县做主给你讲到五千两。有道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如果他们答应的话,你也不要再搞事情了。怎么样,能给本县个面子吗?” “这……”张员外那叫一个窝囊啊。 但不管怎么说,那宅子是他一万两买的没错,而且还从赵家低价吃进了大批古董细软。就算把宅子退回给赵家,加上那一看就是给县里的五千两,里外里他也最多是不赚不赔,甚至还略有小赚呢。 这可比刘员外的状况好多了…… 犯不着再挺着脖子死撑了,那样只会得罪了父母官,愈发不划算。 只是一想到那自己刚装修好,还没搬进去住的秦淮河畔五进三出大宅子,他就心疼的想要掉泪啊…… 见他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张知县不悦的一拍桌子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行吧,我退宅子出钱。”张员外终于颓然松了口。 “你这是出于自愿,并非本官胁迫的吧?”张知县又似笑非笑看着他。 “是,是我自愿,没有任何人胁迫。”张员外苦笑着点点头,这老狗真是吃干抹净,一点尾巴都不留。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只好乖乖签字画押。 张员外刚要回去舔舐伤口,却听张知县又道:“等等,还有件事,把收人家的玉佩还回去。” “啊,见他没赎当,我便已经卖掉了。”张员外脸色又是一白。 连张知县这种刮地皮,此时都要鄙夷他一眼道:“你还真是蚊子腿也嘬三嘬,连二十两的玉佩都不放过。” “呃……”张员外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实在说不出口,那二十两吃下的玉佩,被他转手就卖了一千两! 半晌他方闷声道:“大不了,我再加五百两。” “不是钱的问题,那是人家点名要的心爱之物,”张知县摆摆手道:“我劝你赶紧怎么卖的怎么买回来,不要节外生枝。” “唉,好吧……”张员外是虱子多了不咬,闭眼点头,一并答应下来。 ~~ 当天傍晚,赵守正去吃酒还没回来,赵昊正和大伯父子在堂屋吃晚饭。 忽听仆人进来禀报说:“德恒当的张员外来了。” “咦,他来作甚?”赵守业闻言把脸一沉道:“这厮当初趁火打劫,今日还有脸上门!” “大伯稍安勿躁,我们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赵昊却心中有数,笑着起身走到院中。 赵守业父子也赶忙放下碗筷,跟了出来。 便见张员外身穿青衣小帽,手捧一个木盒,低着头走进来。 “呦,这不是张世兄吗?”赵守业看着他,冷言冷语道:“怎么,我们赵家日子一好过,你就上门了?” “唉,嗨……”张员外想要说几句场面话,却觉着提不起劲,索性深深一鞠躬,双手高高举起木匣道:“张某有眼不识泰山,还请赵大人、赵老爷、赵公子高抬贵手,把我当成个屁,放了吧。” “这话哪跟哪?”赵守业奇怪的拿过木盒,打开一看,不禁惊呆了。 里头是一块玉佩和一张房契,那房契上写得清清楚楚,正是当初他卖掉的赵府大宅! “啊……”赵守业捂住嘴,激动的说不话来。 赵昊却拿起那枚玉佩,不确定道:“是这枚吗?” “是,当然是了。”张员外嘴里发苦、心里发堵,这可是他花了整整两千两,才求爷爷告奶奶,从买家手里赎回来的。 旁边赵守业也证实,赵守正确实有这么一块玉佩。赵昊这才将其收入袖中,含笑看着张员外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张员外苦笑道:“赵公子,这次我认栽了,放我一马吧。” “少在这儿跟我装可怜。”赵昊把脸一沉道:“当初你趁火打劫,从我家中赚了何止三万两?现在只不过让你吐出一半而已。” 说着,他冷笑一声道:“张老板不服,只管再放马过来,看看本公子能不能,让你把另外一半也吐出来!” “服了服了,彻底服了。”张员外闻言一阵心惊胆寒,只觉来之前的满腹怨气,被赵昊一阵夹枪带棒打散了不少。他连忙摆手道:“从今往后,再不敢跟公子叫板了。” 赵昊又问大伯一句,地契没问题吧? 赵守业忙就着灯光仔细验过,见上头已经过户回原主名下,便点头表示没问题。 “滚吧。”赵昊这才一挥手,张员外如蒙大赦,屁滚尿流而走。 待姓张的走后,赵守业父子给赵昊深深作揖,感谢他替全家夺回家业。 “一家人有什么好谢的。”赵昊前半句还让当大伯的感到温暖,可后半句,就叫赵守业哭笑不得了。 “大伯不要再贱卖了就好……” ~~ 回到自己住的房间,赵昊点着了灯,这才拿出那块玉佩,仔细端详起来。 赵守正视钱财如粪土,却唯独对这块玉佩视若珍宝,让赵昊不得不好奇,这里头到底有什么玄机? 只见那是一块和田白玉雕成的半圆形玉佩,正面饰以百合云纹,还有刻有两个篆体字‘宁安’,背后则是陆子冈的落款。 “咦?”赵昊不禁有些奇怪,心说‘宁安’是什么意思?难道不该是‘安宁’吗? 而且这半圆形的玉佩可不常见,除非是一对…… 他正在就这枚玉佩展开想象,赵守正推门进来了。 一看到那玉佩,赵守正登时眼前一亮,以和年龄不相称的矫捷,一把夺了过来。 然后像是捧着稀世珍宝一般,爱惜的摩挲着那玉佩,口中还喃喃道:“宝贝,我的宝贝,你可算回来了……” 赵昊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恶寒问道:“这到底是哪来的玉佩,父亲如此看重?” “这是当初,在京城时,我和那……”赵守正下意识回答一段,忽然猛地醒悟,给了赵昊一个暴栗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少问。” “我看一定有奸情。”赵昊抱着脑袋躲开,一边往外跑,一边怪叫道:“而且是我娘之外的女人!” “臭小子,你怎么知道,不,你给我站住!”赵守正闹得老脸通红,作势欲追时,却见赵昊早已不见了人影。 他便站住脚,将那玉佩看了又看,轻叹一声道:“不知这次进京,能不能再见到她……” “怎么可能呢。”说完却自嘲的摇摇头,将玉佩郑重收入怀中。 ps.第四更,这一更是答应送给翠云山的主人、可爱的老牛牛魔王小朋友,请加油继续!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三十五章 还乡团与叆叇 一拿回大宅,赵守正、赵守业兄弟便迫不及待要搬回去了。 倒不是他们嫌弃蔡家巷,而是只有搬回秦淮河畔那座五进三出的大宅子,才能向全金陵宣告,老赵家彻底翻身了。 第二天一大早,赵守正推掉所有应酬,兴冲冲拉着赵守业父子赶回去看房。赵昊本想睡个懒觉,却被父亲强拉上了马车。 美其名曰,你夺回来的宅子,怎么能不去看第一眼呢? 赵昊只好哈欠连连跟着上了路,其实他对那大宅只有半天的美好回忆,其余几天都糟糕透了。真要说起有感情,还是那座被大伯拆了的小院子,在他心里永远不可代替。 想到这,他又白了赵守业一眼。大伯被看的后脊发凉,忙讪笑道:“怎么了?大伯脸上有花吗?” “我是在想,若让老邻居见到,眼看就命在旦夕的大伯,如今却活蹦乱跳,不知作何感想?” “你不是说过吗,这是医学的奇迹啊……”赵守业不好意思的挠头道:“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在家里老老实实闷了三个月,如今痊愈很合理吧?” “嗯,还算合理。”赵昊存心捉弄大伯,一脸认真道:“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大伯最好拄根拐棍,人前再时不时咳嗽几声,应该就没人说长道短了。” “有道理。”赵守业如今对赵昊的话盲信的很,马上叫高武停车,在道边买了根拐棍,还买了盒水粉,回到车上往自己脸上扑了点。 赵昊好容易忍住笑,可只要一看到大伯的衰样,他又忍不住想笑。结果硬憋了一路,憋得他肚子生疼,真可谓害人害己。 ~~ 不一时,马车过了秦淮河,来到赵家那座大宅门前。 四人下车时,正好碰见张员外的人在摘牌匾,赵守正兄弟自然又是一番唏嘘。 待张家人撤走,四人便迈步进了宅子一看,只见原先半旧不新的瓦当地砖,全都换上清一水的顶尖临清货。墙壁也粉刷一新,连门窗都焕然一新。里里外外还添置了不少景观小品,给整个宅邸增色不少。 “一径抱幽山,居然城市间。”看那太湖石造成的美景,赵守正不禁赞道:“这张员外还挺有品味呢。” “他准备自己住,特意请了文征明之子文水先生亲临指点。”赵昊不禁笑道:“若非如此,我还不知道,这宅子被他买去了呢。” “哦,我儿居然认识文水先生?”赵守正不由神往道:“为父很喜欢他的画,回头可以替我求幅墨宝。” “好说好说。”赵昊含笑点头,一边往里走,一边跟父亲信口瞎扯道:“还能从他那买到唐伯虎的大作呢。” “那也要来两幅。”赵守业开心凑趣道:“现在家里有的是地方挂了。” 赵昊看他一眼,他便赶紧弯下腰,拄着拐杖咳嗽起来。 “大伯,这是在家里……”赵昊无奈苦笑,他知道大伯这是不知该怎么表达感激,故意扮丑哄自己开心。 “哈哈,习惯了,习惯了。”赵守业这才直起腰来。 说话间,四人走到后宅正院,看到空荡荡的院子,不由愈发思念起音讯全无的赵立本来。 赵守正又红了眼圈道:“老爷子要是也在,该多好。” “不能干等了!”赵守业一拍大腿,对赵显道:“明日你便带两个人回休宁,一是跟族里报个喜,二是务必问清楚,老爷子到底去哪了。不把你爷爷找回来,你也不用回来了。” “是,父亲。”赵显沉声应下,他早就想见老爷子一面,求赵立本让自己改行了。 ~~ 第二天一早,赵显就带人出发了,赵守正兄弟则带着赵昊,去逛夫子庙的家具店。 张员外还回来的宅子空空如也,自然要重新添置全套的家具。如今赵家又有钱了,那些寻常的松木、柏木、柳木的家具自然看不上眼,但凡主人起居的房中,不是红酸枝就是黄花梨,清一水的名贵家具。自然,赵昊心心念念的黄花梨拔步床也买了回来,而且一买就是十二张…… 当三人在店家点头哈腰的恭送下出门时,赵昊突然被对面店铺的反光,刺了下眼睛。 见他皱眉,店家马上撑起伞,帮赵公子挡住光,口中愤愤道:“跟一家叆叇店开对门,真是倒了霉了。” “爱戴?”赵昊不慎透露了自己的无知。 “我儿连叆叇都不知道?”赵守正奇怪解释道:“叆叇又叫眼镜,你爷爷曾经带过一副的啊。” “对啊,老爷子眼花的厉害,不戴那玩意儿看不清字的。”赵守业也补充道。 “哦?”赵昊心说,那不就是老花镜吗? “你们继续逛吧,我瞧瞧去。”赵昊说着便撇下两人,在高武的陪伴下,径直来到对门那家叆叇店前。 只见店门口的架子上,挂着近百片闪闪发亮的镜片,怪不得赵昊差点被晃瞎了眼。 倒也不是店家故意使坏,而是店里光暗,只能在店门口试镜。 店里的东家早瞧见,这位公子是对面老板送出来的。知道贵客临门了,他赶忙走出柜台,亲自迎了上来。 “这位公子请了,不知是看老花镜还是少花镜?” “唔……”赵昊这次却不会露怯了,不置可否道:“都拿来看看。” 店家便拿个垫了绒布的托盘,从架子上取下一些镜片,对赵昊介绍道:“这是老花的,这是少花的。老花的建议用单照,少花的建议用双照。” 赵昊看那所谓单照,就是单片眼镜,双照更像是后世的眼镜,只是用绳子代替了镜腿。 赵昊分别试了试,果然,老花镜就是远视镜,少花镜就是近视镜。 原来大明已经掌握了磨制凸透镜和凹透镜的技术,这让他一下知道,该怎么给二阳上第一课了。 “这些眼镜都用的什么材质?”赵昊状若随口问道。 “玻璃的便宜些,十两可以买一副。给公子看的都是东海水晶磨制,要清亮许多,自然稍贵些,得三十两一片。” “拿玻璃的看看。”赵昊暗暗咋舌,心说便宜的都能在味极鲜开个包间了,这还真是有钱人才能用的玩意儿。 怪不得只在夫子庙有这一家叆叇店,就连钟鼓楼大街那么繁华的地方也没见过。 他让店家又拿了几片泛绿的镜片过来,在太阳下一对比,发现这些玻璃质地不纯,偏色严重,确实没法跟晶莹剔透的东海水晶相比。 他便故意诈那店家道:“你这烧的不行啊,我见过比这透得多的玻璃。” “公子见的要么大内流出来的,要么西洋传过来的,”店家忙解释道:“当年三宝太监从西洋带回了烧玻璃人,但一直是皇家造办此物,民间仿制的总是差强人意,后来找到这种东海水晶代替,才能让此物流传开来。” “你们是哪里来的?” “咱们是杭州人氏,大明干这行的,除了苏州人就是杭州人。”店家笑答道。 ps.我在明朝仇英所绘的《南都繁会景物图卷》上,确切看到了眼镜,又考证了诸多资料,希望能让大家减少争论。 月票加更送到,继续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三十六章 强人锁男 夫子庙,叆叇店门口。 赵昊问来问去,几乎把店里的眼镜看了一遍,却始终不说要买哪一副。 这让店家渐渐耗尽了耐性。只是今天还没开张,他也只好强忍焦躁,陪着笑脸在一旁应付。 “公子,看好哪一副了?” “嗯。”赵昊这才搁下眼镜,问他道:“你这家店里的师父,在金陵什么水准?” “金陵城中独此一家,别无分号。”店家傲然答道。 “那在全国呢?”赵昊又问道。 “大内的皇家造办不敢说,除此之外,小店的手艺不敢说比谁好,却也不认比谁差。”店家硬气的答一句,然后终于忍不住又问道:“客官,你可挑好了?” 赵昊笑笑,连打两个响指,高武便将两锭五十两的官银拍在了柜台上。 “公子这是何意?”店家一脸不解,神色却缓和许多。 “你这里没有我满意的,我想自己定制一副。”只听赵昊缓缓道。 “公子要定制吗?”店家做的就是有钱的人生意,显然早已司空见惯道:“金镜框,玉镜框本店都能做的。” “我要一副墨色的平镜,镜片可以小一点,镜框嘛,自然越轻越好。” “墨色平镜?”店家愣一下,试探问道:“就是那种不凸不凹,戴不戴没区别的那种?” “不错。”赵昊笑着点点头。 “那简单,用墨水晶给公子磨一副便可。”店家笑着应道:“这种要便宜不少,就算给公子配一副金丝镜框,也要不了这么多钱。” “收着便是。”赵昊大方的一挥手,又道:“你带我见见磨镜师父,我亲自跟他讲讲要求。” “这没问题。”店家开心的收起一百两银子,他家的生意素来就是三天不开张,开张吃半月。 然后他便将门帘一挑,请赵昊进了后院。 后院中,两位师父带着两个学徒在磨制镜片。 只见学徒用脚踏着一对自行车踏板似的木镫,木镫中间有传动的皮带,带动平台上的小磨匀速转动着。 磨镜师父则全神贯注的手持着成片的水晶,用白泥似的抛光材料小心打磨着。 显然诀窍全在师父一双手上,根本不怕外人看。 不过为了避嫌,赵昊还是只瞥一眼便转过头去,装出并不感兴趣的样子。 店家便叫住一个头发花白的磨镜师父。“老吕,这位公子有些要求,你可得听仔细了。” 那老吕头便点点头,弓腰站在赵昊身边,一边看赵昊用笔在纸上画,一边听他解说。 听完,老吕头便自信笑道:“明白了,镜腿就按照公子说的样子打。” “好,打的漂亮点,活干好了,本公子重重有赏。”赵昊这才丢下笔,与店家约定十天后来取镜,便和高武离去了。 走出一段距离,赵昊突然问高武道:“那两个磨镜师父的样子,你都记住没?” 好一会儿,才听到高武的回答:“嗯。” “回头设法请一位到家里做客,不要让店家发觉。”赵昊便沉声吩咐一句。 高武默默点头,剩下的事,就不用赵昊再操心了。 ~~ 高武做事就是麻利,当天半夜,就把人带回来了。 当赵昊被他从睡梦中叫醒,披衣来到无人的僻静小院时,便看到了一口不断蠕动的麻袋。 赵昊被惊呆了,好半晌才捂着脸道:“快把人放出来。” “哦。”一名蔡家巷的汉子,便打开了麻袋的束口,放出里头一个五花大绑,口塞破布的花白头发老者。可不正是那姓吕的磨镜师父吗? 高武赶紧给老吕头松绑,又扯下堵嘴的破布。 老吕一松绑,马上朝赵昊跪地磕头,口中连叫好汉饶命。 赵昊狠狠瞪一眼高武,然后亲手扶起老吕头,温声道:“他们误会了我的意思。本公子是让他们好言好语把你请来,并非是让他们用这种方式,实在让老丈受惊了。” “啊……”老吕头一阵错愕,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便听一个凶巴巴的汉子解释道:““回公子,咱们一直跟着这老头出了店,等到无人处,便过去跟他说,我家公子有请,谁知他竟尖叫起来,无奈之下只好捂住他的嘴……” “他又拼命挣扎,无奈之下,咱们只好把他绑了起来……”另一个汉子也解释道。 “我看你们一个个凶神恶煞,还以为大半夜的遇上劫匪了呢。”老吕头苦笑一声,这才相信是误会一场。 赵昊马上让高武去张罗了一桌酒菜,亲自把盏给老吕头压惊,待那老汉惊魂稍定,他才道明了自己的意图。 “我想请老丈抽个十天半个月,帮我打造几样东西。” “只怕东家不给假啊。”老吕头下意识推脱。 话音未落,高武便将两枚银锭拍在他面前。 看到那两枚各五十两的大官银,老吕头咽了口唾沫。 磨镜师父算是金陵城中的高薪阶层,可一个月也就是十两银子收入到头。若是十天半个月,能赚到将近一年的钱,换了谁也会心动的。 “这,我想想办法。”迟疑片刻,老吕头终于松了口。 “事成后,再赏你一百两。”只听赵昊淡淡说道,如今对他来说,这点钱实在不算什么。 “好,明天我就跟东家告假,说亲家公过世了,要回去帮着料理一场。”老吕头登时拿出了克服万难的精神,拍着胸脯道:“半个月内,听候公子差遣!” “磨镜的工具怎么办?”赵昊问道:“还有那东海水晶……” “公子不用担心,老汉家里有全套的。”老吕头讪讪笑道:“东家要价太黑,便常有人问老汉接不接私活……” “那就好。”赵昊松口气,马上让高武带人,连夜跟老汉家去,取回那磨镜的工具。 他则回到自己的书房,仔细回忆了一番,然后提笔在纸上画起图来。 第二天,高武过来禀报,一切张罗好了。 赵昊便拿起画好的图纸,来到小院中,对那老吕头讲解起自己真正的要求来。 “给我磨两个三棱柱,一个底面是锐角等腰三角形,一个底面是等边三角形……什么?听糊涂了?好吧,回头我用泥巴捏给你,照葫芦画瓢总会吧?” “这是个凸透镜,就是你那个老花镜,但屈光度……好吧,我要很平的那种镜面,不要很凸的。” “这个是凹透镜,就是那个少花镜,大小是老花镜的三分之一就行,可以给我多来几片。” ps.第六更,200月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三十七章 我还有一件事…… 赵守正兄弟着实忙活了几天,才重新购置齐了新宅中的一应家具、陈设。还雇请管家厨子、买了奴仆丫鬟,银子如流水般花出去。 到了月底一算,居然还结余了五千两…… 盖因赵守正中举之后,几乎天天有人上门拜师,有同乡来送贺礼,有各色人等前来投献。尤其是那些徽商,有心修补之前破裂的关系,先是竞相到蔡家巷贺喜中举,后又来赵府庆贺赵家乔迁之喜,着实出了两次血。 还有好多媒人登门,给赵昊父子提亲。很多人知道正妻之位高攀不得,便将目标瞄准了妾室的位子。要是都应下来,父子俩已经人均十个小妾往上了…… 却都被赵守正以父亲不在为由,通通推掉了。 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赵守正现在是听到有人提亲就头疼。 可越是怵头,这种事就越是跑不了。 这天一大早,又有人上门了…… 赵府门外,两顶轿子落在照壁后,一个轿子上下来的是国子监周祭酒。 另一个轿子上的人,却迟迟不肯下轿。 周祭酒等得不耐烦,掀开轿帘催促道:“来都来了,怎么还不下来?” “我不去。” 坐在轿子里的,竟是苏州商会会长、洞庭商帮二号人物刘员外,他抱着胳膊,一脸阴沉道:“那小子让我丢尽了脸,怎能再凑上去让他羞辱?” “那你来干什么?”周祭酒气道。 “你硬拉我来的。”刘员外撇撇嘴道:“我就是看看,你到底能怎么翻过这一局?” “好吧,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周祭酒不由苦笑道:“但是万一赌赢了呢,那不就连本带利全回来了。” “行吧,祝你好运。”刘员外指指大门上重新挂起的‘赵府’牌匾,甩手放下了轿帘。 “搞不懂,一个商人,还这么要面子。”周祭酒摇摇头,只好让人递了拜帖,只身登门。 ~~ 后宅中,赵昊一推下饭碗,就跑去偏院中忙活去了。 赵守业不禁奇怪问道:“这小子整天捣鼓什么?神神秘秘的。” 赵守正一边翻看礼单,一边随口道:“谁知道呢,前日从夫子庙叆叇店中,请了位磨镜的师父,两人一直在屋里鼓捣,也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顿一顿,赵守正一脸自豪道:“想来,我儿该是又有了发财的路子……” “哎呀,咱们老赵家的祖坟冒青烟了。”赵守业不禁再度感叹道:“放在半年前,想都不敢想……” 兄弟俩正说话,管家进来禀报说,周祭酒来访。 “老二你这一中举,什么牛鬼蛇神都跑出来了。”赵守业感叹一声,奇怪问道:“他来干什么?” “我哪知道,总不能是又来提亲吧。”赵守正哂笑一声。 “那得多厚的脸皮啊……”赵守业撇撇嘴,兄弟俩哈哈大笑起来。 话虽如此,怎么说,周祭酒也算赵守正的师长,如今赵守正已经一只脚踏进官场,反倒不好像之前那样任性了。 兄弟俩便一齐到大门口迎接,请周祭酒到花厅用茶。 看到赵家兄弟如此客气,七上八下的周祭酒,这下心定了不少。 但他左顾右盼,却只不咸不淡的说着客套话,迟迟不肯进入正题。 赵守正明白过来,问道:“大司成是在找我儿吗?” “呃,呵呵,是的。”周祭酒尴尬的点点头道:“能否请令公子出来,一起说话?” “好的。”赵守正兄弟都不意外,赵昊本来就是这个家的主心骨了。 便让管家赶紧把二公子请过来。 ~~ 小院中,赵昊正坐在那里,看高铁匠用小锤将一块黄铜越敲越薄。 他需要的东西,那磨镜师父一人做不来,还得劳高铁匠过来帮忙。 好在味极鲜那边上了正轨,小仓山又没开工,高铁匠除了在后头工地上,盯着赵昊的新居,也没什么正经事情。 高铁匠许久没摸铁锤,早就手痒难耐。此番得以重操旧业,自然十分兴奋,一边梆梆梆敲着小锤,一边还一脸不过瘾道:“这黄铜太轻太软,都不用过火,就这么梆梆梆的敲,想敲成什么样就什么样。” “那不越简单越好吗?”赵昊笑着瞥一眼在隔壁磨镜的吕师傅。心说有钱就是好,只要动动嘴就行,有的是专业人士替你动手。 “那显不出老汉的手艺啊。”高铁匠却觉着不过瘾,提议道:“待会儿我在上头给你錾个花吧。” “随你开心。”赵昊笑着一指挂在墙上的图纸道:“只要别走形就好。” “公子这话说的,咱是打枪管的老把式,干点这个简直是小菜一碟……” 两人正闲扯淡,高武进来禀报,说是周祭酒来了。 “好吧。”赵昊只好先丢下高老汉,跟着等在外头的管家,去花厅见客。 ~~ 花厅中,看到赵昊进来,周祭酒居然下意识要起身相迎。 但猛然意识到这样有失体统,他忙硬生生制住身形,改为欠了欠身。 这让赵守业看了不禁暗暗称奇,心说赵昊施了什么法子,居然把个堂堂国子监祭酒,吃得这么死? 赵昊也很客气,向周祭酒行了师生礼,然后甘陪末座。 “二位可否让本官,与令公子单独聊聊?”周祭酒看看赵家兄弟,两人早知道他是来找赵昊的,便识趣的离开了。 等到花厅没了旁人,周祭酒猛然站起来,就像椅子上有针一样。 “赵公子……”周祭酒朝赵昊深深作揖,弓腰到底道:“该做的事下官都做了,邵芳那边我也断了联系,此事可否就此作罢?” “大司成好生多疑,那日便与你明言,该办的事办完了,咱们就算两清了。”赵昊靠坐在官帽椅上,掸了掸锦袍上的浮灰,淡淡道:“何苦再来问一遍呢?” “这不是心里不踏实嘛。”周祭酒掏出帕子擦擦汗,这才松了口气道:“不听公子亲口说原谅我了,实在不放心。” “现在可以放心了?”赵昊站起身来,给周祭酒整了整发皱的衣袖,淡淡笑道:“没旁的事儿请回吧,我还忙着呢。” “呃,还有件事……”周祭酒硬着头皮,迎上了赵昊的目光。 ps.第七更,连检查带发都要累死活人了,3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三十八章 我不敢娶 赵府花厅中。 周祭酒微弓着身子,仰头看着赵昊,他满脸的讨好,还难掩惧色。 若是有旁人看到这一幕,肯定要使劲揉眼。堂堂南京国子监祭酒,怎么会对自己的监生如此低声下气? 倒过来才是正常啊! 其实周祭酒原先并未如此恐惧赵昊,哪怕小公爷向赵昊登门道歉,他也不太害怕。真正让他恐惧的,是来自北京的两条消息,一是赵锦荣升小九卿,二是徐阁老的得力干将吴时来,居然也替赵家撑腰,弹劾了魏国公。 这说明这姓赵的小子已经通天了,之前的威胁可能还只是恫吓而已。 但现在,周祭酒知道,他实实在在可以干掉自己了! 恐惧之余,更多的还是后悔!自己怎么就这么有眼无珠?明明可以造就一段不离不弃、皆大欢喜的士林佳话,现在却弄成了这般田地…… 他要趁着退婚的事情还没传开,设法补救一番。不然等赵守正重新跟别家定亲后,他可就要成为士林笑柄喽…… “请讲。”赵昊也受不了周祭酒这副卑微的模样,他对清流的幻想,完全因此人而破灭。 便转过身去,端起茶盏,看着窗外的石、竹组成的小品。有工匠正用细细的毛笔,在太湖石上勾勒着字的轮廓。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看清描在上头的诗句,赵昊差点把茶水喷出窗外去!大伯这是搞什么名堂? 没等他询问工匠,旁边周祭酒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说话了。 “前番造化弄人,对两家伤害都很大……” 赵昊闻言瞥一眼周祭酒,没想到他还有脸提这茬。 便听周祭酒自顾自说道:“实在是我受人蛊惑,一念之差,酿成了大错。幸好此事只有我两家知道,并未传扬出去。此时若能重修秦晋之好,外人无从知晓这件坏事,善莫大焉,有百利无一害。” “呵呵……”赵昊难以置信的笑道:“你还真好意思开这个口。” “听我把话说完。”周祭酒忙摆摆手,一脸壮士断腕的决绝道:“千错万错,都是我周家的错。是以本官当然要补偿赵家。从前与令尊定亲的,是我庶出的三女儿。这次若能重新订婚,我便将正妻所出的唯一嫡女许配给令尊,且令三女为媵,姐妹同嫁给令尊如何?” “还可以这样?”赵昊听得目瞪口呆,实在无法想象,周祭酒是怎么想到这法子的。 “此乃古礼也,并不罕见啊?”周祭酒两手一摊,同样不理解,赵昊为何如此吃惊。 在士大夫的婚事中,这种姐妹同嫁、一妻一滕的玩法确实不罕见…… “好吧……”赵昊哭笑不得的摆摆手,表示无法决定道:“不过哪有做儿子的,给父亲做主的道理?你还是跟我爹说吧……” “当然要先问过公子了,你不反对我才好开口。”周祭酒一副很懂事的样子道:“当然,若是公子能代为转达,自然更好。” “我不反对,也不帮忙,你自己说去。”赵昊翻翻白眼,心说我给自己找一个后妈不够?还得找两个?我得多贱啊? “公子不反对就好。”周祭酒也松了口气。 ~~ 赵昊便出了花厅,让父亲和大伯回来应付姓周的。 他则留在了外头,背手看着描字的工匠。 “这是要干啥?” “回公子。”工匠赶忙放下手上的活计,向他行礼道:“大老爷吩咐,要将公子的大作分别刻在宅中各处。说这首诗最代表赵家的气节,因此要放在待客的地方。” “赵家的气节……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玩意儿?”赵昊不禁暗暗腹诽道:‘若是有,也是吃软饭的气节吧?’ 他觉得应该刻上‘软饭好软’更加贴切…… 他在外头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还留神着花厅中的动静…… 这时,周祭酒已经将提议复述给赵守正兄弟。 赵守业闻言眼前一亮,心说还有这等姐妹双收的好事? 便低声对弟弟耳语道:“周祭酒这位子,说不定一下就上去了。他又这么低声下气,这样的老丈人可不好找……” 赵守正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周祭酒见状大喜,忙问道:“贤婿可应了?” “不。”赵守正却断然摇头道:“我是不会娶你家女儿的。” “啊?”周祭酒和赵守业齐齐吃了一惊。 “啊?!”外头的赵昊也吃了一惊,这样买一送一的好事儿,父亲都不同意? 看他往秦淮河跑得挺勤的啊? “贤婿何出此言?”周祭酒忙问道:“我将一双女儿都许给你,天下哪还有这等好事?” “但我不敢娶!”却听赵守正罕见的正色道: “当初我家遭难,你就几次三番缠着要退婚。现在看我赵家重新发达,就又要把女儿嫁给我。将来若是我家再遭难,周大人肯定还要把两个女儿要回去的。” “怎么会,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周祭酒红着脸强辩道:“覆水难收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大司成懂就好。”赵守正端起茶盏,将茶水泼在地上道:“既然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断掉的姻缘也不能再续了!” “你,你还是问过令尊再说吧?”周祭酒只觉无地自容,也不知自己怎么说出这句话来的。 “从前是父命难为,但临别前,父亲已许我自己做主。”赵守正便答道:“自然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来了。” 说着他起身道:“大司成请回吧。” “唉,你真是……”周祭酒心里那个恼火啊,想要说几句难听的话发泄一下,却瞥见赵昊在窗外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他忙咽下话头,灰溜溜告辞而去。 赵守业和赵守正只将他送出二门,便站住了脚。 ~~ 赵府门外,刘员外在轿中左等右等,久久不见周祭酒出来。 他是又闷又燥,只好出轿准备透口气,探头朝门内看看,姓周的怎么还不出来。 谁知刚刚下来轿子,便听一把可恶的声音,大惊小怪道: “咦,这不是刘会长吗?怎么不进去啊?” 便见唐友德一脸揶揄的从马车上下来。 “你……我……”刘员外如今最不想看到的两个人,其中就有这唐胖子。但他方才探头探脑的样子,被人瞧了个正着,此时是有口莫辩,进退两难。 ps.第八更,400月票加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三十九章 商业地产 见刘员外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唐友德愈发犯贱,他指了指一旁的蓝呢大轿,一脸吃惊道:“这是周祭酒的轿子吧?你们联袂而至,难道要求复婚不成?” “没有,我没有,不是我!”刘员外臊得满脸通红,顾不上什么体面不体面了,弯腰就钻回了轿子。 “员外的轿子在那边呢。”周祭酒的轿夫忙小声提醒道。 刘员外这才发现,自己慌乱间,上成了周祭酒的轿子,忙红着脸下来,坐回自己的轿中。 这下他也不等周祭酒出来了,指着唐友德冷声道:“往后日子长着呢,你给我走着瞧!” “哎呦,我好怕哦。”唐友德早就彻底得罪了刘员外,自然是不惧他的,指着赵府大门哈哈大笑道:“周祭酒出来了,看脸色不太好呢?” “起轿起轿!”刘员外使劲拍着轿子,命轿夫赶紧离开这,让自己丢尽脸面的鬼地方。 唐友德倒没再招惹周祭酒,两人错身而过后,他便径直进门去了。 ~~ 这阵子唐友德没少过来帮忙,府上人都知道他是二少爷的心腹。 不用通禀,他便直入内宅,正看见欣赏完自己‘大作’,准备回去的赵昊。 “公子……”唐友德笑嘻嘻凑上去道:“你猜我碰上谁了?” “周祭酒呗。”赵昊端详着家里的空地,寻思那首‘最是人间留不住’,该放在那里最合适。 “除了他,还有个人在外头。”唐友德眨眨眼道:“是刘员外。” “他怎么没进来呢?”赵昊闻言大感遗憾道:“也让我好好打打他的脸。” “估计是因为早被打肿了,不敢进来了吧。”唐友德笑着说一句,走到没人处,便从袖中掏出了三万两会票,塞到赵昊手中。 “之前买丝赚了六万三千两,这次买丝一共花了两万三千两,里外里净赚四万两。跟着公子赚钱,实在是太过瘾了……” “怎么多给了我一万。”赵昊不解看着唐友德,两人说好赚了一人一半的。 “上次不是说好了,两次的谢礼都给公子折现吗?”唐友德笑道:“这一万两就当公子进京的程仪了。” “大气,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赵昊话虽如此,却将会票全都递还给唐友德道:“这些钱你拿回去,投在小仓山,你再追投一万,股份嘛……你占两成如何?” 但赵昊也占不到八成,他还准备拿出两到三成来,做为上下打点、股权激励之用。 只有将更多的人绑上战车,他才会越来越强大。 “成,公子怎么说就怎么办。”唐友德笑着点头道:“反正这钱都是大风刮来的。” 顿一顿,唐友德又有些奇怪道:“不过这么多钱,足够把老方的酒店,拆了重盖成金陵第一高楼了。公子为何要投在一块荒地上?” “问得好。”赵昊笑着点点头,招招手,叫过高武道:“把文水先生昨天送来的图纸拿上,备车咱们去小仓山。” 高武点点头,赶紧跑去张罗。 “咱们到现场边看边说。”赵昊对唐友德笑道。 ~~ 两人乘车穿街过市,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小仓山。 “咦,没想到这么近?”唐友德不禁啧啧称奇,他还是头次从夫子庙一带过来,原本还以为怎么也得一两个时辰呢。 “当然近了。只是这里人迹罕至,让你觉得好像很远。” 赵昊跳下车,带着唐友德走上一个小山包,指着西边,神采飞扬道:“从这里出发,西南不到一里就是石城门,正西不到二里便是清凉门。此处正在两大城门中间,这就具备了交通便利的先天条件。” 唐友德看着在秋风中指点江山的少年,本不想扫他的兴致,但还是觉着自己有必要提醒道:“公子说的没错,可清凉门地处偏僻,自建成起就人迹罕至。石城门连着江东门,那一带倒是繁华的很,可小仓山没有路通过去啊。” “那就修一条路!”赵昊招招手,让高武将竹筒中的图纸展开,然后他指着图纸上,从小仓山到石城门的那条红线道:“这是文水先生规划的路线,我已经得到上元县的同意。你今年冬天的头等大事,就是给我把这条路,从石城门一直修到芙蓉池去。然后,给我把芙蓉池挖大两倍,改名叫芙蓉湖。再把水道和金川河接起来。” “啊!”唐友德看着地图上的水旱线路,终于明白了赵昊的布局。不由震撼道:“这样一来,咱们小仓山非但能连通江东门繁华之地,还能从金川河与长江相连,这样无论旱路还是水路,都十分便利了。” “不错,这样小仓山就会变成南来北往的一个枢纽,在这里做生意,想不红火都难。”赵昊心说,还是袁枚老哥眼光好,选了这么块风水宝地,也难怪赚得盆满钵满。 且袁枚建随园的时候,南京已经衰落的不像样子,哪能跟现在南都盛景相提并论?赵昊在这里建园的前景,自然还要远胜随园了。 聊得入巷,两人都来了兴致,便一边爬山一边就着图纸构想起完工后的情形。这里要如何如何构景。那里要如何如何建楼台,这里要栽什么树,那里要搭一座什么样的桥。 等到兴奋劲儿过了,唐友德不禁苦笑道:“那两万两怕是还不够……” “不要紧,以战养战嘛。”赵昊摇摇头,不以为意的笑道:“和文水先生匡算了一下,修路挖湖通水道,大概需要万把两银子。剩下的钱,你优先把湖景整治出来,再做做配套差不多也就够了。” “然后你就把图上的空地,拿出来招标。”说着,他笑着拍拍唐友德道:“我就一个要求,把湖边最好的位置留给味极鲜。” 唐友德闻言大喜过望,一拍大腿道:“味极鲜要能搬来,这事儿就成功一半了!” 他可是亲眼看到,在味极鲜的带动下,整条蔡家巷的买卖都兴旺了好多。 赵昊便笑道:“我跟方掌柜谈过了,他亲自过来管理这边。起码建个六层的大酒楼,全都是包厢,当然价格也要翻一倍……” “哈哈,那得多赚多少钱啊……”唐友德不禁口水直流。 ps.第九更,5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四十章 总店、创始店和旗舰店 “赚钱还在其次。”赵昊指着地图上的一期工程道:“有了味极鲜,其余的地皮都会值钱,或租或卖你来决定。不过,你可要给我把好这个关,要保证沿湖都是高端的店铺。也没必要把中低端的买卖撵走嘛,全都赶到沿街去就是。” “等到这一街一湖的店铺都起来了,整个小仓山就值钱了。”赵昊信心十足的对唐友德道:“到时候还愁没钱继续开发?” “嘿嘿,到时候肯定会抢破头。”唐友德虽然不懂商业地产开发,但他知道繁华地段的地价有多高、要是真能让小仓山繁华起来,光卖这满山遍野的荒地,都能赚个大几十万两。 两人一直聊到快天黑才下山。回去的路上,赵昊让唐友德优先雇佣蔡家巷的人,到时候浩大的工程一启动,保管整条街的男女老少都有活干。 “公子还真是念旧啊。”唐友德不禁感慨道:“蔡家巷那帮人多大的福气,能跟公子当过街坊?” “你的福气不更大?”赵昊打趣他一句,才正色道:“蔡家巷的人心直,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可以放心大胆的用。这次我陪父亲进京赶考,准备带十来个人当随从。” 其实主要是他已经绑架了整个蔡家巷,所以才放心…… “嗯,至少走到哪,都没人敢欺负公子。”唐友德笑笑,忽然眼圈一红道:“能认识公子,真是老唐最大的福分了。” “少来这套,我还得过一阵子再走呢。”赵昊虚踹他一脚道:“走,去味极鲜吃饭去。” ~~ 回到蔡家巷时,已是华灯初上。 夜里走在这条街上,能更真切的感受,赵昊给蔡家巷带来的变化。 当初天一黑,这里便黑灯瞎火,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但现在,非但味极鲜中灯火通明,整条街上也十分热闹。 原因很简单,在味极鲜吃饭的非富即贵,一位食客便至少带四五个随从。这些人也要吃饭,王富贵一家小餐馆哪能盛得下? 这几个月来,便又有两家饭馆开张,还开起了茶馆、澡堂子和车马店。这人和买卖,都是爱扎堆的。随着这些店铺开张,蔡家巷人气猛增,附近的市民都喜欢过来逛逛。不知不觉中,大街上便聚拢了各种小食摊、卖菜卖肉摊、鸡鸭行和粮油店,甚至连勾栏瓦舍都偷偷开了两家。 后来,赵家三人中举,赵昊的徒弟还高中了解元。马上,街上便又多出了几家书店,卖起了解元公推荐的高头讲章。也不知给没给人家王武阳钱。 听说余甲长正张罗着修建三元牌坊,到时候这蔡家巷只怕会更繁华。 赵昊和唐友德在大石桥便下了车,欣赏着蔡家巷的变化。虽然还远没法跟鼓楼街相比,但那勃勃生机却明白无误的展示着,这里未来的美好前景。 “这都是公子的味极鲜带来的啊。”唐友德感叹一声,又有些担心道:“要是关掉的话,怕是整条街的生意都要受影响的。” 他这话说的委婉,其实味极鲜真搬走的话,这里就算不被打回原形,也要元气大伤的。 “谁说要搬走了?”赵昊笑着摇摇头。 “公子不是说不开分店吗?”唐友德一愣。 “对啊。”赵昊指着灯火通明的味极鲜道:“到时候芙蓉湖那边叫味极鲜总店,这蔡家巷叫味极鲜创始店。” 顿一顿,他又笑道:“将来若开到外地,还可以叫某地旗舰店。” “还可以这样玩?”唐友德哭笑不得道:“跟分店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了,你愿意进分店,还是创始店?”赵昊笑着反问一句,迈步上了台阶,吴玉赶忙给东家打开店门。 “当然是创始店了,听着就最正宗。”唐友德笑着跟上去道:“公子实在太奸诈了。” ~~ 赵昊一进味极鲜,便看到巧巧站在柜台后,正举着酒提子,小心的往一个个酒壶中添加酒水。 余光瞥见赵昊进来,巧巧先是一喜,旋即皱起了鼻头,一脸不忿的继续干活,权当没看见他。 赵昊刚想跟她打个招呼,却被众食客热情的寒暄淹没了。 “赵公子,好几天不见啊。” “听说赵公子搬家了,往后还常回蔡家巷吗?” “赵公子,此情此景,赋诗一首吧?” 赵昊暗暗翻着白眼,跟众食客寒暄一通,逃也似的上楼了。 结果也没跟巧巧说上句话。 巧巧姑娘把酒提子一丢,坐在柜台后头生起了闷气。 ~~ 二楼,吴康远的雅间内。 赵昊和唐友德刚坐下,便听到楼下的琴曲忽然变得低沉萧索起来。 吴康远微闭着双目,轻打拍子和曲唱道: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唉……”唱罢,吴康远瞥一眼某人,轻叹道:“也不知是哪个狗才,伤了马姑娘的心。” “你看我干什么?”赵昊白他一眼道:“我还是个孩子……” “咳咳。”吴康远登时无话可说了,举手投降道:“好吧,那咱们还是等你成年再讨论这问题。” “饿了,抓紧吃饭。还有一堆人等着我呢?” 赵昊绕开这话题,在铜盆中洗净手,接过唐友德盛好的米饭,两人便狼吞虎咽起来。 “你们这些俗人啊。”吴康远把味极鲜当成食堂,已经吃过了晚饭,调侃两人几句,便下楼听曲去了。 赵昊和唐友德也不管他,只顾着低头吃饭。两人在山上窜了大半天,早就饿的前心贴后心了。 一阵风卷残云之后,赵昊刚刚搁下筷子,方掌柜带着汤四丫敲门进来了。 “公子,你找我?”汤四丫本就是个泼辣外向的女子,在味极鲜又历练了几个月,整个人愈发干练起来。 “嗯,汤姐姐坐下说话。”赵昊让汤四丫坐在自己对面,对坐在右手边的方德笑问道:“怎么样,我给找的这位大将,合用吗?” “太合用了,现在酒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四丫都能打理的井井有条。”方德便笑道:“我看,就是我不在这儿,也不会影响生意的。” 四丫闻言一愣,问方德道:“掌柜的要去哪?” “东家准备另开一家味极鲜,让我过去张罗。”方德便答道。 “那这边怎么办?”四丫忙着紧问道。 “就归你来管了。”赵昊笑着回答道。 ps.第十更,不行了不行了,脑子彻底木掉了。这是几百票加更来着?对,600票,求月票推荐票啊!! 又是十更,更加理直气壮求月票啊!!! 没见过和尚这样吧,我都被吓到了,也不知能持续多久,全看大家的支持持不持久啦!!!!! 今天十更就够多啦,不然真要挂掉了。明天再继续加吧,大家的月票来得更猛烈些啊,不用怕我还不上!! 求继续订阅,么么哒…… ps.都是这个点更新哈,为了大家的健康,不会有凌晨更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友德楼 味极鲜包厢内。 “我,我……” 四丫闻言惊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方连忙摆手道:“我干不来的。” “别担心。明年开春前,方掌柜还会呆在这里。”赵昊看看方德道:“你可得带好这个徒弟。” “东家放心,这家店是咱们的创始店,为了味极鲜的牌子,我也会倾囊相授的。”方掌柜重重点头。 “有方掌柜这句话,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赵昊又笑着对四丫道:“再说,也只是让你试试看。我们几个股东商量了一下,只要你稳稳当当干下一年来,就把这家店的一成股份给你。” “要是干不好,我随时都会撤掉你,让你继续跑堂。”顿一顿,他又佯装严肃道:“有没有信心接受这个挑战?” “有!”汤四丫脱口而出,惹得几人哈哈大笑。 “看来戚大帅带过的兵,就是不一样。”赵昊摆摆手,让汤四丫和方德去忙,转头对高武道:“你得想办法,多给我找些这样的人啊。” 高武却满脸苦相的摇摇头,显然这超出他的能力了。 “唉,好吧,你留意就成。”赵昊自然不会为难他的高大哥。 ~~ 这时,包厢又响起敲门声,进来的却是余甲长。 “公子能回来实在太好了。”余甲长最会说话,满脸激动道:“街坊们整天问我,公子是不是不回来了? “怎么会呢?”赵昊摇摇头道:“我虽然不在蔡家巷住了,但不管走到哪,这里都是我的家。” 时候不早了,两人寒暄一阵,便赶紧进入正题。 赵昊找余甲长有两件事。一是让他和唐友德对接一下,准备为小仓山工程招募人手。 修桥铺路、挖湖通渠都需要大量的劳动力。然后还要盖楼建房,移花栽树。等到将来建成后,还需要大量的人手维持运营。这下,怕是整个蔡家巷都要为赵昊打工了。 “哎呀,这么大的工程,得需要多少人啊,老朽还没接过这么大摊子呢。可别误了公子的大事……”余甲长不由有些发愁。 “这个我想过。”赵昊便指点他道:“你可以搞个劳务公司……或者说,人力牙行。从蔡家巷雇些能说会道的机灵鬼,让他们帮忙招募人手嘛。” “好主意。”余甲长闻言赞一声,其实他吃得就是经纪这口饭,只是一直没开过牙行,干的是黑中介罢了。 “不过,县里卡的严,怕是拿不到牙行的执照。”余甲长说完,又有些担心。 “这不难,过两天我去见张知县,顺道给你办一张就是。”赵昊笑道:“你不妨把摊子铺大点,将手下经纪分门别类,重点替我留意丝织棉纺行当的工人,还有泥匠、瓦匠、石匠、铁匠,矿工之类,只要有一技之长,通通给他们免费登记下来,到时候我有大用。” “哎,我记下了。”余甲长心说,公子要修小仓山。需要泥匠、瓦匠、石匠咱能理解,可要铁匠、矿工还有织工干啥啊? 不过公子吩咐的事情,他照着做总会没错的,反正早晚会明白的。 “公子还有什么事吩咐?”待到将此事记下,余甲长又问道。 “还有件事。”赵昊便沉声道:“我跟方掌柜打过招呼。往后,从我味极鲜的分成里,每月拿出五百两银子来,教导蔡家巷的孩子们读书识字。学堂嘛,就设在后头我的新居吧。” “这样啊。”余甲长恍然大悟,怪不得赵昊明明不在蔡家巷住了,却命他将左邻右舍的房子都买下来,拆掉了一起重建,原来是要建一座学堂啊。 “那也花不了那么多。”余甲长略一盘算,对赵昊道:“蔡家巷能念书的孩子不到一百个,乱七八糟费用加起来,一个月五十两银子绰绰有余了。” “不光蔡家巷的孩子,只要学堂收的下,统统来者不拒。”赵昊却摆摆手:“要是上学的人太多,学堂里坐不开,就继续买宅子扩建,招满五百个孩子为止。” “嗯。再多了,不便管理,会乱套的。”唐友德从旁轻声道。 “会有这么多孩子来上学吗?”余甲长有些难以置信。 “我不收学费,而且管早饭和午饭两顿,让他们能吃得饱吃得好。”赵昊淡淡一笑道:“就不信没人来。” “那就是为了蹭饭,也要挤破头啊。”余甲长不由失笑道。 “我是让他们学习的。”赵昊摇摇头,沉声道:“每个月都要安排考试,混日子要退学,学得好的有奖励。回头我给你拟个详细的方略,你照着办就行。” “实在太好了,公子。”余甲长激动的热泪盈眶道:“公子太仁厚了。咱们金陵文教圣地,别处的市民几乎人人识字,到了咱们城北,识字的却成了稀罕人。这才是旁人瞧不起咱们的根源啊。” 说着他把胸脯拍得山响道:“公子只管放心,我大明读书的风气好,只要有条件,家家都愿意读书的。只要读书免费就成,用不着还得管饭。” “管的起就管,等管不起再说。”赵昊笑着摆摆手道:“这事儿就定了。” 顿一顿,他又提醒余甲长道:“对了,不要请太好的先生,尤其是那些腐儒,坚决不请。这学堂第一年,只教三百千和数学……数学的教材,到时候会有人给你的。” “原来老朽瞎担心,公子都安排妥当了。”余甲长不由松了口气道:“那我按照公子的意思办去了。” “嗯,这阵子咱们再碰几回头,把该想的事情都想好。”赵昊说着一拍唐友德的肩膀道:“我去北京的时候,你就和唐老板商量,他可是很有爱心的。” “公子不用这么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唐友德苦笑道:“校舍钱我全出了,成不?” “果然有爱心。”赵昊嘉许笑道:“到时可以把校舍,命名为‘友德楼’嘛。” “咦,这个主意不错哦。”唐友德眼前一亮,顿时来了兴趣道:“那我得多出点钱,盖得结实点。” “嗯。”赵昊含笑点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 等到把该见得的人都见完了,已经是三更鼓响了。 赵昊打着哈欠下楼来,发现酒楼早已打烊,伙计们也打扫完了大堂。 巧巧趴在柜台上打瞌睡,却还没有回家。 ps.保底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四十二章 九天九天,一飞冲天! 赵昊轻咳一声,巧巧一下惊醒,揉眼看着他道:“咦,你怎么还没走?” “哦,你不是在等我吗?”赵昊奇怪反问一句。 “瞎说什么,我在等我爹呢。”巧巧白他一眼,噘噘小嘴道:“你有什么好等的。” “哎呀,雪浪请我登大报恩寺琉璃塔,本来还想叫你一起呢。”赵昊耸耸肩,故意逗她道:“看来只能找别人登塔了。” “真的?”巧巧登时眼前一亮,马上展颜笑道:“那我去。” 话音未落,她却看见本该回家的马湘兰,出现在酒楼门口。 “湘兰姐怎么回来了?”巧巧奇怪道。 马湘兰指了指琴台,十分合理的解释道:“我忘带琴了。” “哦。”巧巧点点头,想不通这么大个琴,马湘兰也会忘带。 马湘兰一边将七弦琴装进琴袋,一边状若随意的问道:“你们说是要去哪啊?” “他说雪浪请我们去琉璃塔。”巧巧回答一句,又画蛇添足道:“我长这么大还没上过琉璃塔呢。这么好的机会,怕是没有第二次了。” “啊,我也没去过呢……”马湘兰抱着琴,和巧巧聊着天,眼神却瞥向赵昊。 “好,也就算你一个。”赵昊感受到他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气氛,不负责任的丢下一句,便逃也似的跑掉了。 ~~ 翌日,赵昊来到上元县衙,为小仓山的工程,拜访张知县。 之前赵昊便和他通过气,这次是提出正式申请,让县里给批复。 修园本就是雅事,又能给上元县增加税收,吸收人气,张知县自然没理由反对。何况,他还指望着和赵昊搞好关系,看看能不能走走京里的门路,再多干一任上元知县也是好的嘛。 “赵朋友只管放心,我上元县就缺这么个高雅的好地方,才一直让文人雅士、达官贵人往江宁县跑。”张知县拍着胸脯道:“只要本官在任一天,就会把小仓山当成自己的事情来办,给你保驾护航的。” 顿一顿,他又故意叹口气道:“只可惜,愚兄明年任满。等离任后,接印的知县会是什么态度,就不好说了。” “老前辈放心,这事儿我进京时,会给你想办法的。”大家都是明白人,说话便格外不费劲儿。 “打点需要多少钱,愚兄备给你。”张知县闻言大喜。 “唉,说钱就见外了。”赵昊便笑着摇摇头道:“往昔多蒙老父母关照,如今正是报答的时候。” “真是,真是……”听说不用花钱,张知县高兴的两手直搓道:“赵朋友就是太年轻,否则愚兄非得跟你结拜为,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不可。” “我已经把老父母,当成亲亲兄长看待了。”张知县肉麻,赵昊的话更令人作呕。 “好好好,往后这上元县衙就是你的家,我们兄弟可要常来常往……”张知县的年纪与赵立本不相上下,却丝毫不觉这样有何不妥。 他非留着赵昊在县衙用过午饭,这才肯放其回去。 ~~ 等赵昊和张知县分开,便见还一瘸一拐的李九天,早就候在那里。 “公子办事顺利吗?”天上下着蒙蒙秋雨,李九天殷勤的给他打起伞。 “顺利的很。”赵昊一边往县衙后门走去,一边随口道:“听你家县尊说,县里工房典吏出缺,一直没补,我帮你要下了。” “啊?”李九天闻言愣了好一阵,方大喜过望回过神来,给赵昊磕头谢恩,哭成了泪人。 “多谢公子提拔,公子再造之恩,小的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啊!” 典吏是一房吏员之首,听起来好像不起眼。但类比一下后世就知道,李九天为何会感激涕零了——工房典吏管着一县的工程、营造、屯田、水利,相当于后世的建设局长兼水利局长,在县里地位之高,油水之大可想而知。 李九天原先是个壮班皂隶,一下成了县里排前十的人物,他怎能不对赵昊感恩戴德呢? “快起来,让人家看见不好。”赵昊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帮我看好小仓山、蔡家巷,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李九天赶忙擦擦泪站起来,给赵昊重新打起伞道:“公子放心,出了事儿,我提头见你!” ~~ 虽然下着迷蒙的秋雨,泛舟秦淮河的文人士子、富商豪客,却丝毫不减游兴。 反倒是那牛毛似的雨滴,落在秦淮河的漾漾柔波之上,逗起的缕缕明漪、朦朦薄霭,愈发让游人们沉迷在这如梦似幻的六朝金粉之中。 秦淮河畔,十里珠帘,妓家鳞次、比屋而居。而这段罗绮锦绣上的明珠,在武定桥到库钞街之间。此处与应天贡院各街相对,名曰旧院,又称曲中,是公认的秦淮名妓聚集之所。能在此拥有一席之地的,无不是色艺双绝、技压群芳的花中魁首。令天下人魂牵梦萦的秦淮,狭义上指的就是这一段。 自唐朝起,士子们便有取得功名后,携妓冶游庆祝的习惯。 这一好习惯自然被士人们完整的继承到了大明。 此时,赵守正便和他同科中举的应天府同年,乘着一艘大大的画舫,携几位女史,带一班梨园,徜徉于这段河道上。 只见河两岸,是一家挨家雕梁画栋、丝幛绮窗的妓家河楼。 那每一栋河楼中,都住着一位色艺双绝、艳压群芳的江南名妓。 她们的一颦一笑,一唱一叹,无不勾动着这座城中公子王孙、富商巨贾的心神魂魄,让整个金陵城都拜服在她们的石榴裙下。 虽然新科举子们颇受女史们欢迎,但不提前一个月预约,也休想踏上这些旧院河楼,成为那些江南名妓的座上宾。 不过仅是乘船经过这些神仙宫阙般的河房,便足以让他们一个个神采飞扬,争相赋诗填词,孔雀开屏似的展示自己的才华。仿佛这样便有可能,得到哪位名妓的青睐,忽然推开轩窗,投来嫣然一笑一般。 这种时候,赵守正却十分沉静,他微闭双目端坐在红木的杌子上,一手端着酒杯,另一手轻叩着冰凉的大理石桌面,仿佛在品鉴着同年的作品,又仿佛在享受这份成功后的喜悦。 他没想到中举之后的喜悦会是如此悠长,几乎每日都有不一样的快乐涌到面前。在这样巨大的幸福感面前,似乎过去那些年经历的磨难,都值了。 “兄长,兄长……”呼喊声将赵守正唤回神来,他定睛一看,叫他的是大名鼎鼎的唐荆川之子,今科应天乡试的第三名唐鹤征。 “贤弟何事?”赵守正这才睁开眼,温声问道。 “那边有浙江举子在撒野哩!”唐鹤征便指着前头一座河房,愤愤说道。 “不错!”其余几个同年也愤愤不平道:“敢在咱们的地盘上撒野,兄长,咱们去会一会!” 中举之后,赵守正居然被同年推举为长兄。 年谊与同窗不一样。大家赴过鹿鸣宴,一只脚便踏入了官场。日后仕途险恶,需要彼此守望照应,自然要好好经营关系,是以不像同窗那样冷漠。 因此赵昊十分支持赵守正与众同年搞好关系,为此拨给父亲整整两千两银子,让他多多埋单,多多召集聚会。这本就是赵守正当侍郎公子时所擅长的,大把银子撒出去,果然让众同年对他交口称赞,又恢复了当年的风采。 赵守正年纪摆在那,堂堂解元还是他徒孙,这让其余同年安敢居他之上? 再加上这届中举的休宁老乡不少,众人一起捧他,便让赵守正当上了,本届应天举子的老大哥。 ps.保底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四十三章 我虽没逛过秦淮,秦淮有我的传说 秦淮河画舫上,赵守正顺着同年所指,便见另一条大小相仿的画舫,堵在一间挂着‘淡粉’旗号的河楼小码头上。 十几个穿着黑绸圆领的举子明显想要上楼,那淡粉楼的嬷嬷领着几个大茶壶,挡在码头上。 “诸位老爷海涵,我家姑娘已然约满,实在抽不开身啊。”嬷嬷脸上赔着笑,却是寸步不让。 “少来这套,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这是你们惯用的伎俩!”那些举子操着明显的浙江口音,一个个面色酡红,显然是游河喝多了。 “就是,这大白天的哪里有什么客人?当我们在杭州,没上过青楼吗?” “我们堂堂解元公,就是巡抚大人都见得着。如今从浙江慕名而来,别给脸不要脸!” “快喊郑燕如出来,你还敢推三阻四,信不信咱们一封信给到应天府,把你个破河楼拆掉!” 赵守正当了那么多年公子哥,一看就知道又是外地的豪客,不懂秦淮河的规矩,在女史楼前撒野。 见状,他便含笑点头,对众同年道:“会会他们!” 一众同年闻命愈发来了劲头,竟命船夫直接将画舫撞向对方的船。 那些船夫更是见惯了秦淮河上的争风吃醋,先是借故推脱一番,等到拿了赏银,便徐徐操船撞向了浙江举子的画舫。 ~~ 砰地一声,两艘画舫拦腰撞上。 撞击虽然不重,但雨天甲板湿滑,那些正聒噪的浙江举子猝不及防,还是一个个东倒西歪,不少人的圆领袍都被溅上了水。 “哈哈哈……” 看着浙江举子狼狈的样子,应天举子们捧腹大笑起来。 “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照照秦淮河,看看自己什么熊样!” “你们开船不长眼吗?” 浙江举子们恼火的望来,一看对方也是一群举人,便知道碰上找茬的了。 他们自中举以后,春风得意。一路北上金陵,所到之处无不高接远送,自然气焰正盛,哪还管什么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 便指着赵守正、唐鹤征等人破口大骂起来。 应天举子同样气焰嚣张,便和他们隔船大骂起来。 一时间各种骂人的吴语官话,在秦淮河上横飞,引得两岸行人纷纷驻足,河上的游船也停下来看热闹。 看着两边三十多名举人骂街,人们纷纷掩口直笑。 在大明的士绅阶层中,贫穷乍贵的举人老爷风评最差,显然并不冤枉。 眼看河面上乱成一锅粥,那淡粉楼上忽然传来一阵委婉流畅的琵琶声。 说来也是神奇,那琵琶声一起,喧腾的人声便低了大半。待到曲调起来,琵琶声愈发隽永清晰时,粉楼外、河面上便再没有一点人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听那淡粉楼主人弹奏的琵琶曲。 在那起起落落的琵琶声中,人们浑然忘记身在秦淮烟雨间,仿佛来到了秋高气爽,风静沙平的旷原之上。仰头只见云程万里,天际飞鸣,低头顿觉心旷神怡、浮躁尽去……一个个斗鸡似的举子,这下终于冷静下来了。 原来是那淡粉楼主人郑燕如,终于出手平息事态了。 她是去年评出来的金陵花魁,十分自重身份。这种恩客间的争风吃醋只会拉低她的风评,让同行笑话她镇不住场子。 等到一曲终了,河防的轩窗打开,现出郑燕如姣好的身姿、完美的玉容。 秦淮河两岸登时响起一片叫好声。 “好好,郑大家的琵琶果然是金陵第一啊!” “不愧是郑大家啊!” 郑燕如在楼上,朝众人福一福,先向赵守正一伙人道声感谢。然后她目光投向画舫上的浙江举人,轻启朱唇道: “承蒙诸位公子错爱,燕如不胜惶恐。” 那郑燕如的声音,如她的琵琶声一般,仿佛有着征服人心的魔力。 方才还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一众浙江举子,居然全都变得规矩起来。为首的那个卖相还不错的举人,忙客气的拱手自报家门。 “在下浙江黄洪宪,酒后无德,唐突郑大家了。” “黄兄可是我们浙江今科的解元!”一旁的浙江举子,忙帮他吹起了法螺。 “郑大家应当知道,我们浙江乡试天下第一,黄兄能中本省解元,那是有状元之才的!” 大明文教昌盛,江南甲第天下,这是公认的事实。但江南的文教谁是第一,南直隶和浙江可都认为是自己。一群浙江人跑到南直隶的地盘自吹自擂,自然引得秦淮河上嘘声一片。 “浙江人就是爱吹牛!” “你们打得过我们南直吗?” “你们南直隶就是仗着人多而已……”浙江举子马上反唇相讥。 “若论状元庶吉士,还要看我们浙江!” 眼看好容易稳下的局面,又要乱起来,郑燕如忙弹一下琵琶,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直浙一体,同为江南,诸位何必非要分个高下?” “郑姑娘,是他们浙江人无礼……” “郑姑娘,你不要偏帮本地人……” 郑燕如一看没法和稀泥,便微笑道:“那这样吧,不如两边比上一比如何?” “比就比!” “比什么?赋诗还是填词!” 已然上升到了地域高度,两边自然都不能退缩了。 “既然是在秦淮河上,自然是填词了。”郑燕如掩口笑道:“也方便我们这些女史,为公子们传唱。” “好,郑姑娘选词牌吧!”两边船上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那好……”郑燕如略一寻思,便笑道:“近来秦淮河畔,一直传唱小赵公子的《蝶恋花》,不知诸君可有耳闻?” “当然知道了……”金陵人纷纷应声。 就连那些浙江举子中,也有人点头道:“是‘最是人间留不住’吗?却也有所耳闻。” “小赵公子的词自是绝品,但想来诸君蟾宫折桂,皆是才华横溢,何不也填上一曲《蝶恋花》,不让小赵公子专美?” 郑燕如含笑看着众举人,显然是要借小赵公子的才华,压一压这些不晓事的浙江举子。 “这……”一众浙江举人面面相觑,填个蝶恋花倒不难,可是有那小赵公子珠玉在前,他们岂敢班门弄斧,自取其辱? ps.保底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四十四章 我就是我,不一样的是词爹 应天举子们幸灾乐祸的看着对方,郑燕如让浙江举子先来,其实是有意为难对方。 只要浙江举子认了怂,自然就没脸聒噪下去,也用不着他们再费心思填词了。 可谁知道,人家浙江举子也是有备而来……谁逛秦淮河之前,不得用心准备几首小词,好请女史们品鉴。 片刻交头接耳后,那浙江来的黄解元便只身走上船头,朝楼上的郑燕如拱拱手道:“小可献丑了。” 说完,便清了清嗓子,高声吟道: “透户凉生初暑退,正是尧蓂,六叶方开砌。昴宿腾辉来瑞世,华堂清晓笙歌沸。 锦幕花裀生舞袂,妙态殊姿,祝寿眉峰翠。从此玉觞拼一醉,功成名遂千秋岁!” 一首词道尽蟾宫折桂后的得意之情,自然引得浙江举子连声叫好。 就连围观的游客行人也不禁暗暗点头,心说这词做得老辣酣畅,肯定不知推敲过多长时间了。 他们不由替应天府的举子暗暗捏一把汗,就算同样早有准备,恐怕也很难拿出旗鼓相当的一首了。 除非再有‘最是人间留不住’那样的绝品问世。 黄解元得意的回过头,看着赵守正那帮应天举子,心中暗道,幸亏从天一阁残本中,偶得这首无人知晓的无名氏所作《蝶恋花》,不然还真不敢来这秦淮河踢场子。 郑燕如也是暗自心焦,她没想到对方就是冲着小赵公子那首词来的,这下自己弄巧成拙,怕是要让应天举子难堪了。 ~~ 唐鹤征等人搜肠刮肚,却根本想不到一句,能打得过人家的词儿。众目睽睽之下,不由心慌气短,纷纷望向他们的老大哥。 只见赵守正微微一笑,浑不在意那黄解元挑衅的目光道:“就这种水平,我家儿孙辈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把你比下去!” “噗,好大的口气啊……”一众浙江举子差点没被掀进秦淮河,对赵守正骂道:“你有孙子吗?就在这胡说八道!” “嘿嘿,你们还别不服。”应天乡试第六名施近臣便笑嘻嘻道:“他徒孙名唤王周绍,也就是区区今科南直隶解元而已。” “什么?!”一众浙江举子愣在那里,搞不清这是什么辈分。 “那就让王解元出来,和我们黄解元比一比!”有浙江举子高声道。 “我那考解元的大徒孙回乡祭祖了,考第二名的二徒孙也回去了。”赵守正挠挠头,一脸勉为其难道:“只好来一首我儿子的游戏之作了。” 说完,他还厚道的为对方开脱道:“你们被比下去了,也不要灰心,毕竟一个区区解元,怎么能跟我儿子相提并论呢?” “……”浙江的举子还没见过这等狂的没边之人,一个个气极反笑,指着赵守正道:“来来,先把词亮出来,再吹牛不迟!” “那你们听好了。”赵守正便清清嗓子,高声吟道: “十二楼前生碧草,珠箔当门,团扇迎风小。赵瑟秦筝弹未了,洞房一夜乌啼晓。” 仅上半阙出来,秦淮河内外众人便轰然道:“比下去喽!” 那黄解元也白了脸色。人家这词写此地绘此景,举重若轻、大巧不工,顿时就显得他那首矫揉做作、匠气十足了。 “忍把千金酬一笑?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锦字无凭南雁杳,美人家在长干道……” 待到下半阙出来,一众公子王孙、女史歌姬全都鸦雀无声了。 淡粉楼上,郑燕如捂住了嘴,眼圈含泪默默重复道:‘忍把千金酬一笑?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这分明是写给我的啊…… 非但郑燕如,临近河楼中、河面画舫上的女史们,也有同样的感怀。 ‘这分明,是在写我……’ ‘刘郎你这薄幸人……’ ‘这词人,怎会如此懂我们这些秦淮女史的心啊?’ 对这些秦淮女史来说,这首《蝶恋花》还要胜于之前那首,因为那‘最是人间留不住’再好,也不是写给她们的…… 沉吟半晌,郑燕如缓缓拨动琴弦,唱起了这首不一样的《蝶恋花》。 “十二楼前生碧草,珠箔当门,团扇迎风小。赵瑟秦筝弹未了,洞房一夜乌啼晓。 忍把千金酬一笑?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锦字无凭南雁杳,美人家在长干道……” 裁判都已经开唱了,比较还有什么意义? 黄解元等人勉强等郑燕如唱完,便草草拱手道:“甘拜下风,咱们明年春闱再决高下!” “写文章你们一样不是对手!”一众应天举子趾高气扬,胜利者自然可以随意抖威风了。 在迟来的喝彩声中,浙江举子的画舫灰溜溜钻空跑路。临近河楼的女史们打开窗户,将一簇簇鲜花掷向赵守正所在的画舫。 一时间烟水缥缈,花瓣飞舞笼罩着应天举子们的画舫。 “这是女史们,竞相邀请兄长上楼一叙呢。”唐鹤征与一众同年,满脸羡慕的望向赵守正。 赵守正不由得意极了,他在秦淮河畔混了这些年,还从没这么风光过呢。 至于这首词,当然来自赵昊,给他准备的‘救场诗词若干首’了。 拈一瓣鲜花在鼻尖轻嗅,赵守正笑道:“同去同去。” “人家只邀请词爹一人,却不会让我们上楼的。”同年们满脸遗憾道。 “这样啊?” 既然是老大哥,当然得拿出个大哥的样子来。虽然赵守正心痒至极,却还是洒脱的一摆手,笑道:“我们一同出来,岂有独自下船的道理。” 说着他笑眯眯看看一众同年道:“再说,与女史唱酬怪紧张的,哪有与年兄们一同作乐来得自在?” “哈哈哈,说得好……”一众举子闻言大笑鼓掌,纷纷称赞兄长果然讲义气! 众人便说说笑笑,却又不无遗憾的驶离了这片被花雨笼罩的河段。 ~~ 下游河段,那群浙江举子在东水关下了船,一个个垂头丧气,像斗败的公鸡一样。 “那中年人到底是谁?怎么有如此卓绝的文采?莫非是文坛盟主王弇州?”有人胡乱猜测道。 “瞎说,你没看他也穿着举人的服色吗?王弇州都中进士二十年了!” “似乎听好些人,喊他词爹来着,怎么会有如此可笑的称呼……” “词爹?怪不得!”黄解元重重一拍大腿,恍然道:“今天可踢到铁板了!” “词爹到底是何人?” “那首‘最是人间留不住’,就是他公子的作品,因此他才得了这个雅号。”黄解元一脸生无可恋道:“我还真没法跟他儿子比……” 票加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四十五章 我是纯洁滴! 等到重归平静,唐鹤征等人才对赵守正笑道:“原来以为兄长是仁厚长者,没想到捉弄起人来,也是行家里手。” “是啊,明明是自己填的词,却非要说是儿子所做,把那黄解元羞得无地自容。”施近臣朝赵守正深深一揖道:“原来从前兄长不肯作诗,是故意藏拙啊!兄长的文采,也不逊色令公子多少。” “那当然,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没有蓝哪来的青?”范大同也终于从船舱里蹦出来,与有荣焉道:“我贤侄的诗词还不都是兄长教的?” “别听他瞎说。”赵守正忙摆手道:“这词确实不是我作的。” “哎呀,这都没外人了,兄长就别装了。”众同年却是不信的,纷纷摇头笑道:“令公子我们也见过,才十四五岁的年纪,虽然天纵奇才,可哪能懂得这些人间欢爱?” “是啊,他连十二楼都没来过,更别说入洞房喽。”唐鹤征等人捧腹笑起来,都说这不是少年人能干的事儿。 “呃……”赵守正一想也是,这要是传出去了,别人还不得说我儿从小逛青楼?乖乖,这可如何找媳妇?便摆摆手,含混道:“好吧,我承认不是我儿所做,随你们说去吧。” “好吧,不难为兄长了。”众举子当然不能让当大哥的难做,见他没有否认,便当他承认了。于是换个话题道:“这个月北上赶考,兄长可要与我们同行。” “此事不用你们操心,到时候我包几艘船,咱们一起北上。”赵守正便豪气的大包大揽下来。 众举子自然十分高兴,纷纷道谢不迭。 这样有钱又有才的老兄长,哪个同年会不爱? ~~ 黄昏时分,雨停了,游兴也尽了。 画舫便停在武定桥码头,众举子纷纷下船作别。 轿夫早就在码头等着赵守正了,看到老爷下船,伞夫忙打起伞迎上,轿夫们也放下轿杆,恭候老爷上轿。 赵守正却摆摆手道:“坐船太久,还是安步当车吧。” “是。”下人们忙应一声,抬着轿子跟在赵守正和范大同后头。 沿着秦淮河走出一段距离,赵守正忽然轻声道:“这些天难为你了。” “啊?”范大同一愣,露出不解的神情。“兄长何出此言?” “新科举人乍贵,言语不知收敛,说过什么刺激人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赵守正歉意说道。 他素来不通俗务,赵昊也一样是甩手掌柜,这些天张罗文会、雇画舫、请歌伎、找园子……等等一应杂事,全是范大同在跑前跑后张罗。 赵守正以己度人,若换了自己没中举时,整天面对一群飞扬浮躁的新贵举子,心里肯定会长草的。 “嗨,我当什么事儿呢?”范大同恍然失笑道:“兄长多心了,小弟我行走江湖,全靠脸皮厚。这些年我吃过多少冷眼?在乎一次算我输。” 说着他满脸骄傲的笑道:“再说,如今兄长中了举人,能帮我撑腰了,我觉的好得很。” 赵守正看他甘之如饴的样子,一时分辨不出是真心话,还是在骗自己。 但不管怎样,自己如今已经挣脱泥潭,自然要拉一把这曾共患难过的兄弟。他便低声道: “要不这次跟我一起进京吧,听说我那老侄子在吏部有关系,看看能不能给你谋个一官半职,也好有个营生。” 监生是可以直接当官的,名曰‘部选’。不过老老实实排队,怕是一百年都轮不上,基本上就看谁有钱有关系了。 赵守正敢说这话,自然是跟赵昊商量过的,感觉给范大同谋个八九品的佐贰肥差,应该还是有把握的。 “别别,千万别。”谁知范大同却把脑袋摇成拨浪鼓。“就我这惫赖样子还当官?怕没几天就得革职查办,万一要是落个充军发配,那不成了生不如死?” “再说,你儿子还给我在金陵,派了一堆差事,我哪能走得开?”说着他笑嘻嘻道:“我也没什么大志向,就给你爷俩跑跑腿、办办事,自由自在挺好的。” “唉,你还年轻呢……”赵守正还想再劝。 但范大同却没有聊下去意思了。便蹦开一段距离,朝他拱拱手道:“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我再来找哥哥。” “唉,好吧。”赵守正只好摆摆手,与范大同作别。 等赵守正转回头时,发现自己早已走到门口。 正巧赵昊也从马车上下来,走到他身边轻声道:“父亲。” “儿啊,你看见了?”赵守正指着远去的范大同,问道。 赵昊点点头,父子俩一边说话一边进了府。 “你觉得他这番话,是真是假?”遇到想不通的事情,赵守正一般就不费脑筋了,直接推给儿子。 “恐怕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赵昊摇摇头,轻叹一声道:“他迷失自我太久了……” “唉,我也这么觉得。”赵守正深以为然的点点头,看着儿子道:“有没有办法帮帮他?” “得等他自己走出来才行。”赵昊轻声答道:“先这样吧,等到时机合适,看看能不能推他一把。” “那就先养着他吧,”见儿子把范大同的事放在了心上,赵守正便将烦心事抛到脑后,打趣道:“反正我儿养了一条街,还差他一个。” “当然没问题,父亲身边也需要这么个人。”虽然赵守正还是个举人,但赵昊已经开始盘算着,给他物色幕友班底了。 “嗯嗯,那为父就放心了。”赵守正开心的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伸胳膊卡住了赵昊的脖子,怒问道:“从实招来,你是不是逛过青楼?!” “我还是个孩子啊……”赵昊被勒得直翻白眼道:“你勒死我,我也没去过那种地方啊。” “那么,那首‘十二楼前生碧草’,到底怎么回事?”赵守正却不肯轻易放过他,吹胡子瞪眼问道:“忍把千金酬一笑?你相思的到底是哪个?到底是哪位美人家,住在长干道?” 赵昊只怪自己太宠父亲,一下子连诗带词给了赵守正那么多首,这下连推说是听来看来的也不好使了。 他只好一边挣扎,一边叫道: “这都是想象出来的,做不得真的!” “也是,没有这份想象力,我儿如何当得小李白?”赵守正果然容易轻信赵昊,便放开他,严肃的提醒道:“不过我儿还小,最好连意淫都不要,否则会耽误你长身体的……” 赵昊无言以对。 ps.第五更,800票加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四十六章 我欲低调过一生 十月江南天气好,可怜冬景似春华。 立冬日,赵昊携巧巧、马湘兰赴雪浪约,前往大报恩寺登塔。 因是入皇家寺院,登琉璃宝塔,为了少惹口舌,二女都挽起头发,戴上方巾,穿上了男子的深衣。看上去,就像两个俊俏的书生一般。 似乎是因为女扮男装,不用再守着女子矜持的缘故。 一路上,两个假小子很是兴奋,从船头跑到船尾,指指点点着沿途的美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马湘兰十分博学,什么莫愁烟雨、凤凰三山、杏村沽酒、长干故里……全都信口拈来,讲得绘声绘色,听得巧巧目眩神迷,一脸的崇拜。 就连赵昊也被马湘兰雅致的谈吐、优美的辞藻深深吸引了,虽然装作看书,却一直支楞着耳朵偷听。 马湘兰跟巧巧讲古,眼神却瞄着赵昊,船到长干里的时候,她便笑吟吟道:“李太白游金陵时,在这里写下了那首《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我知道,我知道!”巧巧便拍手笑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嘛。” 说到这,巧巧不自觉的瞟了赵昊一眼。 赵昊安之若素,全当没看见。 可马湘兰下一句,差点没把他惊到河里。 “今人也填过一首跟此处有关的词,却不让李太白独美呢。” “快说快说。”巧巧兴奋的催促道:“我看能不能比得上这首。” “太长了,只跟你说下阙吧。”便听马湘兰幽幽道:“忍把千金酬一笑?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锦字无凭南雁杳,美人家在长干道……” “没有李白的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多好啊。”巧巧却是看不上这后一首的。 马湘兰不禁羡慕的看一眼巧巧,笑着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觉得。” 说着,两人看向赵昊,异口同声问道:“你觉得呢?” “这不废话吗?”赵昊直翻白眼道:“谁比得上诗仙啊?” 巧巧点点头,十分高兴赵昊有同样的看法。 见他一脸窘态,马湘兰掩口直笑。却也点到即止,不会再捉弄下去了。 ~~ 说说笑笑,不知不觉,便到了大报恩寺的码头。 自从筹到款后,雪浪便一心扑在重修报恩寺的工程上,却是很久没和赵昊见面了。 此番赵昊应约而来,雪浪自然十分高兴,早早就在码头上恭候了。 看着赵昊身边,两个女扮男装的同伴,他不禁抚掌笑道:“赵施主被比下去了。” “法师却还是胜她们一筹。”赵昊身为斗嘴高手,几乎可以干爆一切同性,怎么会让雪浪挤兑住。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并肩朝着寺门走去。 一边走,雪浪一边从袖中掏出本精美的册子,塞到赵昊手里道:“看看如何?” 赵昊见那书册以印有兰花暗纹的蓝绸为表,上头绣着三个隽永端正的赵体字《初见集》。 他好奇的翻开扉页,只见一行醒目的大字映入眼帘——‘人生若只如初见’。 “因为工期问题,答应施主的金身罗汉赶不上了,便将此集作为临别礼物吧。”雪浪颇为自得的说道。 赵昊眼珠子差点没瞪下来,忙翻看后面的内容,果然都是那些从自己这里流出去的诗词。 前前后后差不多十几首,连最新的那首‘十二楼前生碧草’都没放过。 每首大作之后,还附有雪浪等名人的赏析,赵昊甚至从中看到了王世贞、华察、徐中行等人的大名。 说起来,没有这近百篇赏析,那十几首诗词,根本就出不了一本册子…… “这,这……”赵昊看看册子,又看看雪浪,一阵哭笑不得。 “赵施主不必客气。贫僧就是再忙碌,也不会忘了我大明诗坛的复兴大业。”雪浪两眼放光,喋喋不休的表功道:“之前我求王盟主点评,他迟迟不肯回应,还是前几日才回信附文的。紧接着华太师,还有后七子中的两位也都寄来了赏析。贫僧便请金陵书局马上改版,将这些名人赏析,连同你那首新出的《蝶恋花》一并付梓。” “开个价吧,买回所有雕版要多少钱?”赵昊苦笑问道。 “晚啦。”雪浪却一脸奸计得售的浪笑,两手向天摊开道:“就在昨日,这《初见集》已经摆上了金陵的各大书店,一夜之间,五千册便被抢购一空。昨晚,书局又紧急加印了一万册,此刻,应该已经发往苏松杭嘉一带了……” 像是为了证明雪浪的话,马湘兰袖中不慎掉落了一本,正是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初见集》。 怪不得,她知道那首‘十二楼前生碧草’呢…… 见已是覆水难收,赵昊不禁长叹一声道:“我本想低调过一生,谁知遇上你个贼和尚……” “施主想通了就好。”雪浪闻言大喜道:“我大明诗坛等着你站出来统领呢!” “先把出书的钱给我算了。”赵昊便朝他伸出手。 “贫僧本打算负担所有费用。”谁知雪浪也朝他伸出手道:“既然赵施主不忍心,那就付我三千两出版费吧。” “什么?你出书,还要给书局钱?”赵昊难以置信。 “原本是不要的。但又是改版又是加急,不加钱人家怎么能答应呢?” “那出了书,卖的钱归谁?” “当然是书局啦。”雪浪一脸理所当然道。 “我们分不到?”赵昊指了指自己。 “对啊。”雪浪点点头。 “那我能得到什么?”赵昊感觉很是荒谬。 “说庸俗点叫名气,说高雅点叫声望。”雪浪眨眨眼,一拍脑袋道:“对了,忘记赵施主最不喜欢出名了。” 说着,他收回了手,叹气道:“费用还是贫僧自己负担吧。” “怎么说的,好像成了我欠你人情了?”赵昊一阵咬牙切齿道:“我一定要把这陋习改过来,让人能靠写书赚钱,赚大钱!” “唉,赵施主又庸俗了。”雪浪轻叹一声,站住脚道:“请登塔吧,让我佛净化一下你的心灵。” 赵昊这才蓦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那座通体琉璃的通天宝塔之下。 马湘兰和巧巧,也是头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瞻仰这座琉璃宝塔。三人立在塔下,只见其高百余丈、直插霄汉。五色琉璃、合成顶冠。黄金宝珠,照耀云日! 只觉自身之渺小,大明之繁盛,直欲顶礼膜拜…… ps.第六更,九百票加更送到,看看时间已经是零点三十七了,我哇的哭出声了,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四十七章 第一塔 站在这座五色莲台为基的通天琉璃塔下,看着塔门上成祖皇帝御笔亲题的‘第一塔’三个大字,赵昊久久难以自已。 只有亲眼所见,亲身所至,才能真真切切的体会到,这座宝塔是何等的宏伟壮丽,大明的奇迹建筑是何等的辉煌! 雪浪三人都能感觉到,在那一刻,赵昊仿佛变了个人一样。 往日里慵懒散漫的赵公子,此时脸上写满了崇敬,就像是最虔诚的佛教徒一样,激动的伸手触摸着通体五色琉璃的塔壁。 塔壁上,镶嵌着无数骑狮座象的天王金刚瓷像,每一尊都冠簪缨、胄衣带,戈戟轮铎、器饰异执,没有一尊是重复的。仰头望去,每一层塔檐都蔽以镂槛雕楹、以元朱花萼旋绕,碧瓦鳞次、光彩璀璨。 九级宝塔顶端,是个巨大的铁轮盘,盘上轮相、叠起数仞,冠以丈许大的黄金宝珠为顶。四周缚以鎏金铜链,坠以金铃。每级飞檐皆悬鎏金鸣铎,在秋风中悠扬作响,唱响大明朝最绚烂的乐章。 雪浪告诉赵昊,这样一座琉璃塔,除了塔顶有一根‘管心木’外,居然通体不施寸木。这也是它能在去岁雷火中幸免的原因…… 待到看守宝塔的武僧,在雪浪的命令下,打开那扇金钉红漆的包铜铁门后,赵昊才发现这琉璃塔内居然有个三层楼高的轩敞大堂。 进去塔中,只见大堂中央,设有一座通体纯金的舍利高塔,四面各供奉释迦佛金身一座。 雪浪上前为佛像点香,二女跪在蒲团上,向佛祖虔诚叩首,也不知在祷告什么。 此时赵昊却站在那里,仰头望着遍布在厅壁、藻井的百尊佛像。只见每一尊都精巧至极,眉发悉俱,正或是威严、或是慈悲、或是漠然的望着他。 佛们仿佛在拷问他,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 赵昊无法回答,只能收回目光,跟着雪浪的脚步,登上了环绕塔壁的旋梯。 ~~ 四人沿旋梯默默旋转而上,每上一层,都如起先那般拜一次佛。 二层正中供的是大阿弥陀佛像; 三层正中供的是大释迦牟尼佛像; 四层正中供的是大悲佛像; 五层正中供的是大牟尼佛像一尊; 六层正中供的是观音大士像; 七层供的是璎珞大士像; 八层九层则如一层一般,各供奉佛像四面…… 等拜到顶层,赵昊见有门通往塔外,问雪浪得知是为检修塔顶预留的,便兴致勃勃提出,要出去看一眼。 雪浪闻言脸色一白:“恕小僧不能奉陪,我恐高。” 巧巧也很怕,但见马湘兰同样跃跃欲试,便不甘人后道:“我出去瞧瞧。” “你们千万小心,掉下去可没个活。”雪浪实在不放心,唯恐大明诗坛失去遮羞布,又将小沙弥平时在塔外擦窗的绳索,给三人系在腰间,这才掏出钥匙,打开了户扇。 门一开,便忽地一声涌进风来,赵昊当先出去,马湘兰在后,两人把小巧的巧巧护在了中间。 来到塔外,便见有三尺多宽的平台可供落脚,赵昊不由笑道:“放心吧,宽敞的很。” “是啊,巧巧,睁开眼看看吧,这美景怕是此生仅见啊。”马湘兰也在巧巧身边劝道。 巧巧被耳边凄厉的风声吓破了胆,依然两腿战战闭着眼,只管两手紧紧抱住赵昊的胳膊,哪里敢睁眼去看? 赵昊和马湘兰只好不管她,转头四顾间,只见群山大江、无远不在,飞鸟流云,触手可及。 近看金陵城内金碧辉煌的皇宫、威严林立的文武衙门,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密密麻麻的水道河渠,还有民居、巷市、车马、行船……往日里那些庞大的、高不可攀的,深陷其中的,全都如图画般呈现在他们的脚下。 此时夕阳西下,整个南京城笼罩在万丈金光之中。 听着耳边清脆的铎铃声,赵昊心无杂念,他终于找到了那个,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就一直在寻找的答案。 我为何而来?我要做些什么? 原来我来这里,是为了让这琉璃宝塔永矗于南都城下…… 原来我来这里,是为了保住这万里华夏的一世繁华…… 原来我来这里,是为了让这世界,继续匍匐在中国脚下! 当他想通了这些,便感觉隔在他与这个世界间的那层膜,无声无息破碎了。 ~~ 初冬时节,太阳转眼就落了山。 见天色黑下来,赵昊和马湘兰才带着巧巧退回塔内。 双脚落地,巧巧终于睁开眼,带着哭腔道:“我的妈呀,太可怕了,我再也不往高处去了。” “是吧。”雪浪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我们人,就是应该脚踏实地,咱们下去吧。” 往下走的时候,便碰见一队队小沙弥捧着蜡烛和油罐,在一个个窗口前点灯添油。 等赵昊他们出了宝塔,回头望时,只见整座琉璃塔已是灯火辉煌,宝光流动了。 “真好看!”巧巧不禁拍手道:“早知道在下面看就得了,何苦上去这一趟?” “不上去这一趟,会后悔一辈子的。”马湘兰摇头轻笑,人却靠在了巧巧肩上。 这大半天功夫,都在上上下下,她早就两腿酸的厉害,一直扶着栏杆才勉强下来,此时已是摇摇欲坠了。 赵昊虽然比她强点,但也累得够呛。 眼见城门也关了,雪浪便留宿他们一晚。 若是赵昊一人,他肯定直接让其住在自己的精舍,两人好抵足夜谈。 但有两位女檀越在,自然不方便留宿寺中。好在大报恩寺产业众多,寺外便有大片为香客准备的客房。 雪浪将三人送到个精致的小院中,又嘱咐知客僧好生款待,便急匆匆赶回去上他的晚课了。 小沙弥打来热水,让三人泡脚解乏,又设下斋宴,款待师兄的贵宾。 三人本来就饿得前心贴后心,又是头一次享用大报恩寺的斋饭,自然吃得赞不绝口。 “唔,大报恩寺的斋饭,果然名不虚传。”赵昊吃饱喝足,伸个懒腰,歪在罗汉床上不想动弹。 巧巧帮着小沙弥将餐具收拾出去,马湘兰有心帮忙,却实在站不起来,只好也坐在罗汉床的另一侧,跟赵昊相对苦笑。 趁巧巧不在,赵昊状若随意的从袖中掏出个信封,递给马湘兰道:“送你个小礼物。” ps.这是第七更,多少票的加更来着,我都懵逼了,但还不忘提醒大家,千万不要去看那所谓复原的琉璃塔,你会幻灭的……人家改用有机玻璃了。哦对了,是1000票加更。 第一百四十八章 自由的滋味 “莫非公子又有新作?” 马湘兰讶异的接过信封,打开一看,不由呆在那里。 只见里头并非什么诗笺辞章,而是两张薄薄的文书。 一张是南礼部教坊司出具的落籍文书。 另一张是上元县户房出具的落户文书。 前一份,是将马湘兰从乐籍上除名。后一份则是证明,马湘兰已是上元县的民户…… “恭喜你,自由了。”只听赵昊温声说道。 手捧着那两张文书,马湘兰情不自禁的颤抖起来,呆坐在那里半晌,泪珠方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噼里啪啦落在纸上。 唯恐墨迹被泪水污了,她赶紧将两份文书高高举起,又想伸手擦泪,一时却倒不开手,那手忙脚乱的样子,哪还有平素的半分淡雅如兰、镇定自若? 赵昊轻叹一声,掏出手帕递给马湘兰。 马湘兰这才将文书搁在一旁,接过帕子一边擦泪,一边痴痴看着少年,眼里头道不尽的万分感激。 要知道,想在本朝替乐户落籍,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大明对户口管理极为严格,原本一旦定下,便生生世世不许改籍的。 虽然立国二百年后,纲纪废弛,什么事都可以通融了。但名妓想要落籍,却是最难的一件事。 因为女史们都是乐户,户籍归礼部教坊司管辖。每一位千百里挑一的名妓,非但是教坊司的摇钱树,而且还负有为官府来往送迎、宴饮助兴的职责。 教坊司的官员们唯恐放人之后,落得上司怪罪,因此十有八九是不会批从良牒的。是以就算是在秦淮河呼风唤雨的名妓,只有遇上能量极大、又真心愿意帮忙的恩客,才有可能促成此事。 马湘兰性子冷淡,而且还是个不太见客的清倌人,根本就没奢望过,有谁会费心尽力的帮自己落籍。 是以赵昊口中的小礼物,对她来说,实在是世上最珍贵的意外之喜了! ~~ 啜泣良久,马湘兰方哑着嗓子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呃,助人为快乐之本嘛。”赵昊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道:“再说你给味极鲜弹了那么久的琴,临别前顺手帮你一把,也是人之常情吧?” “人之常情?”马湘兰红肿着眼睛,咀嚼着他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半晌幽幽道:“这件事有多难,每个乐户都清楚。” “世上无难事,就怕找对人。”赵昊便一脸不以为意的安慰道:“唐胖子假假也挂了个太常寺协律郎,这厮最会钻营,早就通过太常寺跟礼部挂上钩,每年都要供好些南货给教坊司。一来二去,便和教坊司的于奉銮成了好朋友。” 马湘兰默默点头,教坊司虽然隶属礼部,但相对独立。一来礼部官员大都清贵,不太愿意过度牵扯进教坊司的烟花事中。二来,部中官员皆是流官,两三年便换一茬。而教坊司的杂流芝麻官,素来不在转迁之列,往往一干就是一辈子。 如今在教坊司掌印的于奉銮,虽只是区区九品芝麻官,却已经在这位子上干了近十年,而且极可能还会再干十年。早就把教坊司经营成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乐户们想要落籍,大都卡在他这一关。 “听说于奉銮最难说话,不知多少公子王孙,捧了千金求他放人,却都碰了一鼻子灰。”马湘兰轻声说道。 “那些公子哥趾高气扬,哪会知道如何跟这种人打交道?”赵昊笑笑道:“但唐老板就不一样了,一出手就挠到他的痒处,加上你这半年不在秦淮河露面,已是名气大不如前,于奉銮也就送了个顺水人情。” 赵昊说的含糊,但马湘兰知道,这其中必然大费周折,绝非只是送顺水人情这么简单。 她跪坐榻上,身体倾向赵昊。 “无论如何,这份恩情,湘兰一生一世都报答不完。” “呃,不需要报答的,我就是单纯的想帮帮你。”赵昊忙摆摆手,身子后倾道:“你看,蔡家巷所有人我都帮了……” 马湘兰闻言微抬螓首,星目带雨的看着赵昊,忽然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 “你还给蔡家巷每个人写诗了吗?” “呃,他们也看不懂啊……”赵昊还是头一次见到马湘兰,两眼如此闪亮,不由一阵额头冒汗,心虚气短道。 马湘兰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掩口一笑道:“公子别紧张,湘兰说报答其实是借口,只是如今无处可去,还请公子好人做到底,让湘兰继续留在你身边吧。” “呃,这怕是不太方便。”赵昊有些发愁道:“过几日我就要陪父亲和两个弟子进京赶考了……” “公子现在也是位监生相公了,该有的体面总不能少吧?”马湘兰俏生生看着赵昊。 “啊?”赵昊感觉被她弄糊涂了。 “相公们都是需要书童的。”马湘兰便坐正身子,朝着赵昊作揖笑道:“公子看湘兰合用乎?” “呃……”赵昊见本就淡雅如兰的马湘兰,穿上男装后,浓浓书卷气中,还透着丝丝英气,是那样的让人赏心悦目。 再想到她那笔漂亮的小楷,赵昊心说若是有这么个书童,自己怕是能多为大明写几本书的。 只是我年纪还小,父亲怕是不会答应的…… “公子不说话,我当你答应喽。”见他犹豫,马湘兰便耍个赖皮,丢下一句起身就要逃走,不给赵昊拒绝的机会。 谁知她刚到门口,却和巧巧撞了个满怀。 “吓……”马湘兰登时粉面通红,方才自己心怀激荡之下,竟然忘记了巧巧的存在。 怕是方才哭哭啼啼还有撒娇卖萌的场面,都让她瞧了个正着吧? 谁知巧巧比她还心虚,使劲摆着双手,脑袋摇成拨浪鼓道:“我刚到门口,我没有故意偷听,我什么都没听到……” “我们又没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你听就听呗。”赵昊两手一摊,他现在小孩子家家,才不会有那些复杂的心思呢。 “那好,我也要跟你去北京!”巧巧点点头,红着脸画蛇添足道:“你连被子都不会叠,没人照顾可不行……” ps.第八更,1100票加更,已经夜里一点多了,心疼下自己,呜呜……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四十九章 补交学费 马湘兰闻言,也在门口站住,想看看赵昊怎么回答她。 赵昊对付巧巧,可不像对上马湘兰那样束手束脚,他一脸好笑的站起来,摊手对巧巧道:“开什么玩笑?人家一帮举人进京,也都只是带了书童仆人,有哪个带女眷的?何况我一个陪考了,更不能带了。” 巧巧闻言脸更红了,弱弱白了赵昊一眼道:“谁是你家女眷,我最多算是厨娘,举人也要带厨子吧?” 却听赵昊淡淡笑道:“我可没把你当成厨娘。” 听了这一句,巧巧只觉双颊滚烫,整个人就像泡在开水里一样,低着头不敢看赵昊一眼,哪还有心思跟他争论? 看她这样子,赵昊就知道,自己又说了不该说的话。不由暗暗叫苦,为何我与男子装逼,从来都无往不利。碰上女子,就老是荒腔走板呢? 顾不上检讨过失,他趁着巧巧羞得说不出话来,把她扳过身去,推出门外道:“总之,不行就是不行,说破天我也不会带你们任何一个的。” 马湘兰闻言错愕指了指自己,见赵昊重重点头,她不由哭笑不得,心说早知就不看热闹了。 这下可好,被殃及池鱼了。 但她可不是巧巧这么好糊弄,便要轻启朱唇,来个曲线救国。 却听赵昊抢先道:“因为有件事,需要你们帮我在南京盯着。” “请公子吩咐。” 这招‘委以重任’果然好使,马湘兰马上不再提进京这茬。 “是这样,我前几月写了几本书,差不多这几天就校稿完成了。本打算找家书局印刷出版,但白天听了雪浪说的那般,心里很是不爽,所以我决定,要自己开一家书坊!” “这……”马湘兰闻言有些怵头道:“公子是要我帮你开书坊?这可是湘兰没做过的事。” “谁让你去管书坊来着?”赵昊摇头笑道:“我会跟唐友德打声招呼,让他帮忙直接收购一家书坊的。” “那公子要我做什么?”马湘兰不解问道。 “要你做的事多了。”赵昊笑道:“首先,你需要把我的书稿,按照制版的需要誊抄出来。然后,你要盯着他们每一步,从刻板到印刷,到装订成册,不能让他们给我打马虎眼,更不能错版漏印。尤其是刻板时,必须要连图带字,分毫不差,出现丝毫谬误,都必须毁掉重刻。” 见赵昊不是闹着玩的,马湘兰登时神情严肃,默默点头记下。 这时,巧巧才回过神来,茫然问道:“那我呢?” “你爹今冬要两头跑,味极鲜里就够你忙的。”赵昊便一脸认真道:“你要是还有空,就给马姐姐帮帮忙,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没个伴怎么行?” “哦。”巧巧果然点点头,不再纠缠。 赵昊暗暗松了口气,比起蕙质兰心的马湘兰来,娇憨天真的巧巧姑娘还是好对付的。 ~~ 三人在城外借宿一宿,第二天便返回。 回家后,赵守正告诉赵昊,已经与伍记船行,定在十月二十北上,算起来,也就是五六天时间了。 “看来父亲得收收心,在家好生准备进京赶考的一应事物了。”赵昊闻言,便习惯性唠叨起来。 赵守正却两手一摊,一副欠揍的样子道:“没什么好准备的,北京城什么都有,带着万源号会票就成。” “呃,好吧……”赵昊听得直翻白眼,居然无法反驳。 但赵守正其实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这几天他可有的忙了,得先去应天府领取路引行状,以及十两银子的路费。 还要去南兵部领取‘火牌’。 凭着这枚‘火牌’,应试的举人可以在任何一家驿站,兑换马车一辆,马车上还会插有‘礼部会试’的黄旗,便是所谓公车进京。 赵守正他们财大气粗,虽然不劳驿站提供马车,但那面‘礼部会试’的黄旗,却是必须要领到手的。到时候十几面小黄旗插在船上,别说土匪路霸了,就连官府、税卡都不敢阻拦他们的去路。 还要购置一应贵重礼品,好进京时在老侄子的引荐下,多多结交一些朝廷官员。举人已经有当官的资格,不管下一步能不能中进士,这一步都是少不了的。 至于路上的吃喝用度,到了北京的一应用具,倒不用他操心,大哥赵守业就给办得妥妥当当的。 至于赵昊,最近却是不敢出门了。 自从那劳什子《初见集》刊行之后,每天不知多少秦淮女史的请柬拜帖送到府上…… 这还是客气的,还有很多人直接堵在他家门口,等着小赵公子出来见一面、签个名,品评一下自己的诗作。 赵昊没想到,自己在四百年后寂寂无名,跑到大明却混成了小明星。可后世的明星能赚钱,大明的明星有什么好处?至少目前没有让他动心的地方。 只好天天宅在家里,希望热度赶紧过去,好恢复正常人的生活。 ~~ 十七日,王武阳和华叔阳返回了金陵。 师徒三人也有阵子没见了,见面自然十分高兴。 赵昊正和二阳在廊下亲切的说话,忽见他俩的下人将一箱箱礼物抬进了院来,不由奇怪问道:“这是作甚?” “家里给准备了谢师礼,家父和岳丈又听闻师父乔迁新居,便另外又备了一份贺礼。”华叔阳有些不安的看着赵昊道:“生怕师父不喜欢阿堵物,是以两家准备的,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古籍字画还有文玩摆件之类。” “我叔父那人最小气,他明明藏了那么多名人字画,我才挑了两箱他就跟我急了眼。”王武阳一脸不忿的掏出礼单,奉给师父过目。 赵昊却知道,王世贞乃有明一代排前三的收藏家,从他手里出来的东西,绝对不是凡品。 凡品根本就入不了王弇州的眼。 他满怀期待的接过清单一看,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列了三四十幅名人字画。其中元四家中有三位,吴中四子每人都有两幅以上,文征明的画还是成套,还有危素、仇英、沈周的作品…… 其中最珍贵的,乃是两幅赵孟頫的真迹,一副《千江入城帖》、一副《鹊华秋色图》! 这里头哪一件,放到后世拍卖都得八位数起价,其中还不乏能炒到九位数的作品。 哪怕在眼下这时节,所谓盛世兴收藏,江南收藏风气鼎盛,这些经王世贞品鉴过的名人字画,也是价值极高的。 至于华太师那边,堂堂无锡首富,出手自然比王盟主阔绰多了。除了更多的名人字画之外,还有善本书籍五箱,文房四宝两箱,玉石摆件两箱、官窑瓷器、博山香炉、珊瑚摆件各一箱…… 看着那比自己还长的礼单,赵昊不禁暗暗咋舌,心说我竟觉得自己衬个三五万两,就是有钱人了。原来跟真正的有钱人比起来,我还是穷鬼哩…… ps.第九更,1200票加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五十章 开眼看世界 虽然如今赵府有足够的地方,可以轻松容纳两人的随员。但二阳还是像往常那样,让下人到别处自行安置,两人换上窄袖的松江棉袍,戴着夹纱的小帽,只身住在府上侍奉师父。 待到赵昊将礼品交给大伯入库,两人又侍奉着师父吃了午饭,便再也忍不住问道: “师父,咱们什么时候上课呀?” “随时都可以。”赵昊笑着说一句,两人刚要欢呼,却见他伸个懒腰道:“等我午休之后就开始。” “师父睡好……”两人这才想起,师父有雷打不动,午休的习惯。 他们只好耐着性子等赵昊起床。 为了打发煎熬的时光,两人把赵昊住的正房和书房,全都仔仔细细打扫了一遍。 等二阳将地面家具擦得锃亮,看着光可鉴人的桌面,他俩都感觉浮躁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下来。 “师兄,做家务真是上好的修行法门。” “是啊,回家这段时间,没捞着干干家务,整个人都浮躁了……” 王武阳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忽然听到赵昊卧房的门开了。 “师父……” 方才还一脸沉静的二人,便争先恐后冲出了书房。 “可以上课了吧?” ~~ 赵昊这次没再推脱,命高武背上自己放在书房的大号木箱,带着自己两个学生乘车出了赵府。 他则趁着三人引开粉丝的注意力,坐一辆车从后门溜了出去,一直出了聚宝门,才敢重新汇合。 然后马车一路向南,穿过南城岗,来到了风景如画的雨花台前。 雨花台是金陵城南的制高点,与大报恩寺遥想对望,大明南京钦天监的观星台就设置在这里。 马车沿着竹林间的小路缓缓上坡,只见林中一片静谧,万株翠竹,端直挺秀,秋风吹过,起伏荡漾,让人仿佛置身波涛之中。 二阳不由暗暗激动,小声议论道: “师父果然是师父,开讲的地方都选得这么讲究。” “是啊,前有王阳明‘天桥传道’、‘山中论花’,今有吾师‘竹林授业’、‘雨花论道’,可谓交相辉映了……” “我们一定要记好师父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回去记录下来,将来也出一本《传习录》……” “只是师父比我还年轻,我们怕是看不到《传习录》问世的那天了……” 赵昊本来还听得美滋滋,可见二人越扯越不像话,气得他瞪了二阳一眼道: “不许胡说八道!” “是,师父!”二阳唯恐惹恼了师父,不准他们上课,赶忙乖乖闭上嘴,眼观鼻、鼻观心,一直到马车停下。 ~~ 马车在坡顶停下,师徒三人下了车,便见一座五丈高的楼台耸立眼前。 楼台外门上,挂着一块斑驳的木牌,上写‘观星台’三字。 观星台大门虚掩,无人看守。高武推开门,师徒三人进去一看,只见满院荒草、墙面斑驳,早已年久失修了。 永乐十八年,成祖迁都北京后,南京钦天监便名存实亡,这观星台更是不知多久没人上去过了。 四人找了半天,才寻到一个看守扫塔的老军,塞给他二两银子,老头二话不说,便打开塔楼,将四人送到了塔顶。 然后问都不问,便到雨花台下的酒肆,打酒去了。 高武将背上的木箱搁下,然后便退到下一层把守,不让人打搅师徒授课。 赵昊打开木箱,里头是一块折叠的黑板,他将黑板展开,架在一旁锈迹斑斑的浑天仪上,然后用石灰做成的粉笔,在上头端端正正写了五个字——‘开眼看世界’! “开眼看世界!” 王武阳和华叔阳异口同声的念出了题目。 赵昊在大明隆庆元年的第一课,终于开始了。 午后阳光的照耀下,王武阳和华叔阳看着背光而立的赵昊,只觉师父整个人身上,都蒙上了一层神圣的光影。 “还记得叔阳拜师那天,有何异象吗?”赵昊发问道。 “记得,那天下完雨,出彩虹了!”华叔阳马上激动回答道:“可见徒儿拜师,上应天命!” “瞎说,虹是凶兆来着……”王武阳撇撇嘴,他拜师时没有天象感应,自然不爽了。 “不要废话!”赵昊瞪两人一眼道:“我们便从那天的虹说起吧。” 顿一顿,他发问道:“你们知道虹是怎么回事吗?” “大家都说虹是龙在吸水。”王武阳便答道,华叔阳也点点头,这也是此时大众普遍的认知。 “是吗?”赵昊淡淡一笑,端起竹杯含一口水,背着夕阳喷了口水雾出来。 二阳便见水雾中,果然有一段七彩的虹若隐若现。 王武阳不禁惊呼道:“师父体内有条龙不成?” “胡说八道。” 赵昊翻翻白眼,又喷了一口水雾,雾气弥漫中,彩虹再度隐现。 华叔阳忽然一拍大腿,激动道:“我想起来了,《梦溪笔谈》说,虹,日中水影也。日照雨则有之,原来沈括说的是对的。” “沈括毕竟是沈括,见识远超世人。”赵昊感叹一声,沉声道:“他后半句是对的。但前半句不对——虹,不是水影,而是日影。” “日影?”二阳异口同声道。 便见赵昊拿起黑板,挡在了小小的窗户上,塔楼中登时暗了下来,只有一束阳光,从黑板上预留的孔洞中照进来。 赵昊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东海水晶磨制的三棱镜。那束阳光打在镜面上,又折射向一旁的墙面。 王武阳和华叔阳便目瞪口呆的看到了,对面墙上出现了一道鲜艳如彩虹般的七彩色带! “红、橙、黄、绿、蓝、靛、紫……”华叔阳依次念出那七彩光的顺序,不由高声惊呼道:“这日影,跟彩虹的顺序一模一样!” “师父,这是怎么回事?”王武阳一脸懵逼的问道:“为什么阳光照在水雾上,和这三棱的水晶上,都会有彩虹出现呢?” “因为日光本来就是由这七种颜色组成的。”便听赵昊沉声答道:“所以只要能让光线发散的东西,都可以产生彩虹。” “那为什么我们平时只看见白光呢?”二阳齐声问道。 “因为七种颜色混合在了一起。”赵昊尽量用两人能听懂的语言,缓缓答道:“但这七种光的性质不同,一旦发生折射,便会各自分散,成为你们看到的彩虹。” 赵昊说着,又拿出另一个等边的三棱镜,将其倒置放在之前三棱镜投射的线路上,稍稍调整一番,那七彩的光便又重新汇聚起来,在墙上投射成白色的光…… “师父说的没错,阳光果然是七彩的!”二阳猛然拍着大腿,只觉自己被师父领进了新世界的大门! 开眼看世界,果然没错! 但这第一课,才刚刚开始…… ps.第十更,13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再次十更毕,愈发理直气壮,鼻孔朝天求月票~~~~ 和尚连续石更三天了,亲们,难道不想继续见证奇迹吗?那还犹豫什么呢? 投出你神圣的一票吧,不要因为我是娇花就怜惜我!! 只要你投票,和尚就是不停拉磨的驴,就是不停耕地的牛…… 对了,还有没订阅的吗?和尚老人家都为你不眠不休了,大爷(二声)忍心不给个订阅吗? 第一百五十一章 千里镜 雨花台观星楼上。 赵昊又将一根筷子,置于半满的水晶杯中,让两个学生明白了,光线是可以折射的。 “知道了光线可以折射、反射,我们就可以做很多的事情。” 赵昊说着,拿出了让磨镜师父特制的一面凸透镜。 “这是叆叇?”华叔阳果然懂行,指着那东西道:“我爹现在就靠此物看书,它可以将字放大,不过好像没这么厚。” “原理是一样的。”赵昊说着,将那放大镜对准了阳光,然后让王武阳举着一张宣纸,在对面站定。 赵昊调整角度,让阳光通过透镜,在纸上形成了一个耀目的白点。 一会儿功夫,那张宣纸便冒起了烟。 赵昊一抬手,将焦点移开,那火才没烧起来,只在宣纸上留下一个黑点。 两个弟子又是一阵大惊小怪:“这样点火可太方便了!” “没想到,叆叇还有这种妙用!” “师父这是什么道理呢?”二阳又齐声问道。 “不过是通过折射,将光线汇聚起来。”赵昊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收起了那枚放大镜道:“阳光的热量也随之聚集到一点上,温度不断升高,直到点着了宣纸。” “光学的妙用何至于此?”赵昊说着,又拿出了高铁匠精心打制的簪花黄铜管。 他先指了指嵌在两端的透镜,向二阳介绍道:“这个大的是物镜,用的类似老花镜的凸透镜。另一端小的是目镜,用的是类似少花镜的凹透镜。” 说着,他将铜管递给两人道:“你们将眼睛贴在目镜这头,看看外面是什么情形。” 王武阳便先拿起铜管,将右眼贴在目镜上,然后赵昊引导着他将物镜,对准了窗外。 窗外正对着金陵城。 “啊!” 王武阳一看之下、惊叫一声,猛地移开了视线。 要不是赵昊早有准备,他非得把铜管摔地上不成。 “怎么会这样?”王武阳脸色苍白,指着窗外叫道:“聚宝门方才朝我奔过来了!” 说完,他揉揉眼,定睛一看,不由奇怪道:“咦,这不还在那儿么?” “我看看,我看看!”华叔阳对自然科学的好奇心,本就强于王武阳,他将师兄挤到一旁,然后也有样学样,用铜管朝外望去。 “哇,聚宝门真跑到跟前来了!” 有了王武阳的铺垫,华叔阳没有吓到,只在那不停惊呼道:“非但聚宝门,凤凰台、长干里都变得近在眼前了。呀,我连长江上的货船,都看得清清楚楚了。咦,那个人在朝江里尿尿……” “我再看看!”王武阳听得心痒,跟华叔阳你争我抢起来。 “这下不害怕了?”赵昊从旁打趣笑道:“聚宝门撞你脸上可如何是好?” “师父,徒儿刚才是头回见吓到了。”王武阳一边贪婪的看着那些由远变近的风景,一边讪讪笑道:现在想来,定然是这管中的两片镜子,将远处的景象拉近了。” “对,肯定是利用了光的折射!”华叔阳拿起那三棱镜,将光线偏转到墙上道:“光学果然神奇啊!” 赵昊欣慰的点点头,大明的士大夫果然如传说的那样,好学颖悟、善于接受新鲜事物。 不过想来这也正常,因为就在几十年后,随着利玛窦等传教士,将西方科学陆续传来,大明的士大夫马上就兴起了一股西学热。徐光启、李之藻、方以智、梅文鼎、孙云球等无数饱读诗书的士大夫,欣然接受了泰西之学,纷纷投入到翻译传播西方科学的浪潮中! 整个大明当时已有奋起追赶的势头,只是时运不济,天灾人祸,意外打断了过程,这才退回到蒙昧的年代,让华夏大地啊沉沦三百年。直到四百年后,还在苦苦的追赶…… 所以赵昊在反复纠结之后,还是琉璃塔上,做出了那个决定。 他要将这些科学知识提前几十年传播开来,给士大夫们更多一点时间。看看这大明,能还他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 王武阳和华叔阳像两个得到新奇玩具的孩子,一直看到太阳落山,天色变黑,才将那铜管依依不舍还给了赵昊。 “对了,师父,这东西叫什么名字?” “你们随便给起一个吧。”赵昊笑笑道。 “此物可以远望千里,我看就叫千里筒吧。”王武阳便提议道。 “我觉应该叫千里镜。”华叔阳摇头道:“筒太难听了。” “师父觉得哪个好?”两人便望向赵昊。 “我觉得望远镜好。”赵昊呵呵一笑,觉得还是原名好听。 “就听师傅的。”二阳之前还对赵昊只是盲目崇拜。此刻他们却终于清晰的认识到,师父的学识之渊博深奥,怕是今世无人能及,恐怕只有那些古之圣贤能比拟了。 “不过,师父,我们得赶紧回去了吧。”王武阳看看天色,提醒赵昊道:“不然待会儿城门关了,就回不去家了。” “谁说今晚要回去的?”赵昊笑着从木箱中,拿出一具更长、更大的单筒望远镜,架在窗台上道:“今晚咱们看月亮。” “太好了,师父好雅兴啊!”王武阳闻言大喜道:“看来今晚,又有名篇问世了!” 华叔阳也使劲点头。对传统的士大夫来说,天上那轮明月,几乎是他们的精神伴侣。 从‘举头望明月’,到‘千里共婵娟’;从‘明月几时有’,到‘月落乌啼霜满天’……不知多少文人骚客,将他们的满腔心事讲给那月宫的嫦娥,化作一首首绝世名篇,滋养着华夏百姓的精神世界。 这时,高武买来了简单的晚饭,赵昊一边吃着糖藕粥,一边让两个弟子,给高武讲讲他们关于月亮的知识。 王武阳便讲起了月亮上的广寒宫,桂花树,嫦娥、吴刚和玉兔,还有蟾蜍…… “那广寒宫有千百丈高,玉宇琼楼如山连海,里面住的嫦娥仙子,原先是后羿的妻子……” “月宫中还有一棵五百丈高的桂树,仙人吴刚手持巨斧,日复一日的在砍那棵桂树。但斧头一离开,桂树的创伤就马上愈合。因此吴刚常年伐桂,却始终砍不倒这棵树……” “那吴刚为何要砍树呢?”等到王武阳讲完了,高武终于问出一句。 “这……”王武阳闻言挠挠头道:“还真不晓得。” “我猜,是玉帝答应他,只要砍倒那棵树,就可以跟嫦娥睡觉……”华叔阳忍不住嘿嘿一笑,说完才想起师父还没成年呢,赶忙使劲拍了自己嘴巴一下。 “我胡说的!” ps.保底第一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五十二章 地球是圆的 等到吃完了简单的晚饭,高武将残局收拾下去,此时月亮已经升了起来。 赵昊将那两尺多长的大望远镜,对向了月亮的方向,让二人依次观之。 但这次的观看体验,绝对称不上愉快了…… 当那远在天际的月亮,来到他们眼前时。两人分明看到,整个月亮上没有大海、没有森林,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原先他们以为是桂树、是蟾宫、是玉兔的地方,统统都是坑坑洼洼的环形山坳而已。 那轮他们理想中皎洁如银盘,完美无瑕的月亮,原来生了一张麻麻癞癞的大花脸。 “怎么会是这样……”王武阳和华叔阳颓然对望,实在无法接受,那寄托着无数美好传说的月宫,居然是一片死寂的不毛之地…… 之前赵昊的试验,只是勾起了他们对科学的兴趣,而如今对月亮的观测,却直接挑战了他们的世界观。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赵昊却依然不动声色道:“月亮本就是一颗桔子一样坑坑洼洼的星球,上头没有嫦娥没有吴刚,没有桂树,甚至没有水和空气。” “月亮是星球?”两人唯恐漏掉了什么,顾不上心中的震撼,赶紧追问老师道:“师父,什么是星球?” “星球,就是在宇宙中按照某种规律运行的球状天体。”赵昊便沉声道:“太阳、月亮、金木水火土星……以及地球,都是星球。” “要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每月只有十五才能看到圆月?”王武阳不解问道:“好比今天,月亮明显就少了一块!” “不对!”华叔阳闻言却猛地一拍大腿,忙再次观测道:“我刚才看到月缺部分,明显有块黑影。要是算上那块黑影,今晚的月亮还是圆的!” “真的啊!”王武阳也凑过去一看,果然能清晰的发现,月亮的整体轮廓是圆的,只是有一部分被什么挡住了。 “它是被什么遮住了?”两人异口同声的问道。 “我演示一下,你们就知道了。”赵昊说着,将一个鸽蛋大小的白色小球举在灯旁。“因为月亮本身不发光,所谓明月清辉,不过反射的太阳光。” 两人似懂非懂的看着那被映成橘色的小球,小声问道:“那应该一直是圆月才对。” “不错,但我方才说过,所有星球都按某种规律一直运动。”赵昊说着,又拿出一个涂成蓝色的大球,挡在了代表月亮的小球,和代表太阳的烛火间。 然后赵昊缓缓移动小球围绕大球旋转,将月亮的盈缺变化,清楚的演示给两人看。 “所谓月盈、月缺,其实是在地球上能看到多少被阳光照亮的地方。因为月亮围绕着地球转动。初一时,它在地球和太阳的中间,我们只能看到它背光的一面,所以只用眼睛看不到它的存在。初七初八时,月亮移动到我们的侧面,此时我们在地球上旁观者清,可以看到它东边暗,西边亮,便是所谓‘上弦月’。等到了十五,月亮又绕到地球的背面,此时,我们便可以看到它完整的迎光面,便是满月的日子……” “我知道了!”华叔阳恍然大悟道:“然后它继续旋转,到了十八、九,也就是今天,就会西边暗、东边亮,成了下弦月!” 说着他一拍手,颖悟道:“转一圈下来正好一个月!” “孺子可教。”赵昊赞许点点头,又看向王武阳道:“他懂了,你呢?” “我也大概明白了,只是按照师父所教……”王武阳却指着赵昊手中的蓝球,声音有些发颤道:“岂不是我们也住在个球上?” “对啊,师父,难道不是天圆地方吗?”华叔阳也难以置信的问道。 “当然不是了。”赵昊从木箱中,拿出了最后一样教具——地球仪! 他转动一下那类似浑天仪的蓝色球体,然后轻轻按住,对两个学生道:“这是我们居住的地球,它四分之三被海水覆盖,其余四分之一才是陆地。” 两个学生定定看着蓝色的地球仪上,那几块被标注不同颜色的陆地,很快就看到了写着大明的位置。 “我们大明在这里吗?”华叔阳凑近了仔细端详道:“旁边这个像虫子一样的地方,是……日本?” “啊,佛郎机在这里!居然和我们隔了这么多国家,原来泰西诸国离我们这么远?”王武阳在另一边叫道:“佛郎机人的帆船能开到大明来,真是不简单!” “不错,虽然不想这样说,但还是不得不承认,现在的泰西诸国已经渐渐赶上了大明,甚至在航海、天文、数学等领域,都超过了我们。”赵昊喟叹一声道:“比如说这地球是圆的,就是他们率先发现并证明了的。” “他们是怎么证明的?”华叔阳震撼问道。 “一百年前,地圆说已经在泰西诸国传播开了,但总有人不相信这点。于是四五十年前,有个叫麦哲伦的佛郎机船长,便毅然决定展开环球航行。因为如果地球是圆的,只要他一直朝着一个方向航行,早晚有一天,就会回到出发点的。” 这道理两人都懂,但他们只是缓缓点头,没有说话。 他们已经完全震撼于那位伟大航海家的壮举中。 只听赵昊用低沉的声音,缓缓对两人说道:“西元1519年,也就是正德十三年,麦哲伦在西班牙国王的支持下,率领五艘船,两百七十名水手,从西班牙的圣罗卡尔港,开始了这次人类史上最伟大的远征!” 赵昊一边说着,一边用毛笔在地球上缓缓画线道:“他们先用七十天横渡了大西洋,来到了巴西海岸,然后沿着海岸一直南下,绕过了南美洲,进入了太平洋。在太平洋上航行了一百多天,来到了吕宋。” “吕宋?”这个地名却是两人熟知的,这已经进入了大明朝的传统势力范围了。 “然后他们又穿越印度洋,抵达了非洲,绕过好望角,沿着非洲北上,最终回到了西班牙……”赵昊用低沉的声音,表达着对先驱者的敬重道:“那时候,他们已经只剩最后一条船、十八名水手,就连麦哲伦本人,也早就在中途死亡了。” “但他们用最无可争辩的方法,证明了地球是圆的!”最后,赵昊提高声调,目光炯炯的看着两人道:“此事在泰西诸国已是家喻户晓,日后你们一定会遇到泰西人,一问便知真假。” ps.保底第二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五十三章 红楼诗社 月已西沉,赵昊也结束了这漫长的一课。 “啊,师父,这就结束了?”两人却正在兴头上,拉着疲惫的赵昊不想让他结束。 “我们还有很多问题没明白呢,好比地球如果是圆的,我们和泰西人各在一边,要么我们掉下去,要么他们掉下去。” “对啊师父,为什么都没掉下去?” “因为万有引力的存在。”赵昊笑笑,将手中的小球往半空一抛。“所以这球才会落在地上,而不是直接飞上天。” 两个徒弟看着那球儿落在地上,然后异口同声的问道:“师父,什么是万有引力啊?” “这就是下节课的内容了,想要学?等你们考上状元再说吧。” 赵昊哈哈一笑,背着手走下楼去。 华叔阳和王武阳对视一眼,却陷入了长久的呆滞状态。 ~~ 灯台的烛火不知何时熄灭,观星台上漆黑一片…… 秋虫啾啾声中,只听王武阳颤声道:“倘若真如师父所说,那天圆地方是错。那圣贤之言,岂不从根上就站不住脚了?” “是啊,天圆地方、天人同构、天人合一……要是根基都是错的,那由此而来的汉儒学说,当然就站不住脚了。”华叔阳悚然点点头。 两人根本不敢细想,否则这眼前的世界、这世界的纲常,非要分崩离析了不可…… 良久,王武阳方长长一叹道:“怪不得师父,乡试前一直不教我们这些。果然会让我们怀疑这世上的一切准则,这下还怎么相信圣人之言?” 华叔阳忙摇头道:“那可不行,我们还得上下一课呢!” “说的是,就是要丢掉圣贤书,也不是现在。”王武阳闻言,也一下恢复了干劲道:“那咱们再努力最后一段,考中个状元再说!” “好,这次状元就让我来当!”华叔阳笑着站起来。 “那可不行,我是师兄,怎们能在你后头?”王武阳也站起来,两人你争我抢的下楼去了。 ~~ 师徒三人从雨花台回来歇了一天。 十九日,赵昊父子师徒重回蔡家巷,参加街坊们为他们四人举行壮行宴,祝他们马到成功。 第二天,便到了北上的日子。 所有人又齐聚江东门官船码头,依依不舍的将四人送上了插满黄旗的客船。 这一天乃黄道吉日,非但是赵守正等新科举子北上的日子,还有为数更多的往届举子,一同进京赶考的日子。 码头上人山人海,前来送行的车马从江东门一直排到白鹭洲。 一艘艘插着黄旗的客船上,意气风发的举人们含笑与送行的师长亲友挥手告别,这万人相送的场面实在是风光极了。 但更风光的还在后头,站在船上的举人们,忽然发现有一队姹紫嫣红的油壁香车,艰难的穿过了送行的车马,朝着码头靠近。 那些马车还没到码头,各种如兰似麝、或清雅、或浓郁的香气,便已经被江风送到了举子们面前。 “好香好香……”举子们不由神情大振,使劲拍着彼此的肩膀,惊喜万分道:“是秦淮女史来送我们了!” “这是谁的老相好?”举子们激动坏了,没有佳人相送,怎好自称才子? 今日必成一段佳话! “这得有三四十位了,我的天呐,我看到了郑燕如,还有齐景云的车……” 秦淮河每年都有品花大会,夺得花魁者,奖品是一支纯金的花卉。插在马车上招摇过市,一任群芳妒。 郑燕如是去年的花魁,马车上插得是金牡丹。齐景云是前年的花魁,马车上插了一支金海棠。 这两位的马车一到,没人敢说是谁的老相好了。 但举子们很快便想到另一种可能,登时集体激动起来。 “秦淮女史何等爱才重才,这是来给我们送考来了!” “不把状元考回来,怎么对得起她们呀!” 于是举子们一起大喊大叫,命送行的家人赶紧让开去路,不要给女史们添堵…… 今天这日子,举子们的话格外好使。 在他们的吆喝下,油壁香车组成的队伍,很快便来到了码头前。 举子们这才看清,车队里除了秦淮女史的马车,还有些富家文士的车轿。 更让他们不可思议的是,当先一辆马车上,下来的居然是个光头…… 只见眉目如画的雪浪法师,穿一身雪白的僧衣,外披绣金斑斓袈裟,缓缓走下车来,立时便把满场的男子都比了下去…… 紧接着,一位位五陵少年、乌衣子弟,也从各自的车轿上下来。然后才是齐景云、郑燕如并一众瑶池仙子般的秦淮女史,袅袅娜娜在码头上现身。 ~~ 见秦淮女史朝自己望来,船上举子们激动到了极点,不少人都是头一次见到花魁,有人当场就要下船…… 谁知这些人的目光,却越过了他们,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人。 “赵施主父子在那!”还是雪浪眼尖,指着那艘最大最豪华,插旗最多的伍记客船,高声提醒同伴。 客船上,看热闹的赵昊一见到那颗光头,就知道事情要变味,转身就想往船舱里躲,却被老爹和吴康远一左一右架住。 “父亲快放开我。”赵昊奋力挣扎。 “傻孩子,人生如此风光能有几回?别人求都求不来,你躲什么?”赵守正却笑着不放手。 “是啊,贤弟,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美人空对河。”吴康远也笑嘻嘻说道。 赵昊又向两个弟子,投去求助的目光。 二阳却爱莫能助的摇摇头,华叔阳小声道:“怎敢对师祖动粗?” “师父你要习惯这种场面,家叔的拥趸,当年比这还疯狂呢……”王武阳也安慰他。 说话间,那些男男女女,已经涌到他的船边,齐声喊道:“赵公子,红楼诗社来送你了……” “什么红楼诗社?”船上众人不由一愣。 “《初见集》面世后,金陵的文人雅士、女史闺秀无不人手一本,因为爱极了小赵公子,便自发组织了初见社,推举小僧为首任社首,如今已有近百名成员了。”便见雪浪微笑道: “至于这诗社的名字,自然出自公子那句‘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了。” 赵昊听了直翻白眼,心说还不如叫‘青楼诗社’来的贴切呢。 “当然,如果赵施主不喜欢,还可以改成别的名字,比如‘竹石诗社’,但似乎太过孤寒,不符合咱们金陵人的气质……” 雪浪不理会赵昊的郁闷,在那里喋喋不休一阵,然后向他介绍起两位自重身份,没有上前凑热闹的花魁道: “为了更好的支持赵施主。这位齐姑娘被推举为本社左兰台,郑姑娘被推举为本社右纳言,今日特来与小赵公子相见。” 齐景云和郑燕如便齐齐两膝微曲,颔首低眉,微微欠身,向赵昊道了个万福。 ps.第三更送到,下面是加更时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五十四章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 举子们全都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愣在那里一个个说不出话来。 初见社的成员们,不是秦淮女史,就是五陵少年,其中还不乏一些味极鲜老顾客。这些人怎么会在乎旁人怎么看?他们自顾自的从马车上搬下了长案,设在码头边,摆上了鲜花美酒,恭请小赵公子下来话别。 赵昊只好依言下船,想要以茶代酒喝几杯,快点打发掉他们。 谁知这帮人却不紧不慢的架好了琴和琵琶,拿出了横笛竖箫,当众合奏起送别调来。 “多谢诸位相送,我只是个陪考的,不要喧宾夺主。”赵昊这个尴尬啊,一边朝雪浪使劲使眼色,一边小声提醒。 “他们只是些追逐功名的俗人而已,怎能与我诗坛盟主相提并论?”雪浪却一脸理所当然道。 “你还说!”赵昊狠狠瞪了雪浪一眼,不提这茬他还不生气呢。 “好好,都是贫僧的错。”雪浪话虽如此,可俊脸上满是得意,哪有一点认错的样子? 顿一顿,他又小声道:“再说,能目睹此等文坛佳话,是他们的荣幸,哪会有人不耐烦?” 赵昊闻言看看左右,果然见那些举子也好,送别的也罢,全都一副陶醉模样,似乎还挺享受其间的。 “赵施主也要好好配合,休坏了这段佳话。”雪浪轻声说一句,便微闭双目,投入的打起了拍子。 结果等到她们演奏终了,赵昊还被粉丝团围着不肯放人。 “诸位,请回吧。”赵昊无奈拱手。 “不,我们不回去。”众粉丝一起摇头。 “船都要开了……”赵昊指指身后。 “那小赵公子就留下来嘛,你又不用考试。” “就是,干嘛要跟着去那苦寒之地,留在金陵享尽清福还不是美滋滋?” “……”赵昊是拿这些牛皮糖没办法了,差么点就要让高武动粗了。 “算了算了。”雪浪站出来,假假的帮赵昊说话道:“我们既然都以赵公子门下自居,当然不能让他为难。” 赵昊心说,死秃驴,你可算说了句人话? 谁知雪浪话锋一转,回头笑眯眯望着赵昊道:“只要小赵公子将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补全,我们就放你北上。” “对!补上补上!”众粉丝登时尖叫起来,就连一直稳稳重重的齐景云和郑燕如,也终于兴奋起来。 “补上补上!”非但他们,就连那些船上的举子,也跟着一起起哄。 小赵公子的《初见集》已在金陵大热,他们也都拜读过。 扉页上那一句,实在太美太勾人了,此生不得续篇,必为一大遗憾。 赵昊却打定主意,坚决不补。 开玩笑呢,这是他准备在特殊的时刻,送给特殊的人的,怎么能提前放出来呢? 可今天不拿出点货来,怕是脱身不得,他只好朝众人抬了抬手。 “那首词还没填好,我便将一首《长相思》送给故乡人。” 众人闻言,自然也不会再聒噪,码头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喘,唯恐打扰词人的灵感。 赵昊背着手,缓步向前,人群便潮水般分开。 只听他朗声吟诵道: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雪浪闻言眼前一亮,知道又是一首上上之作问世了。 便见赵昊一直走到岸边,方缓缓动情道: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一首词诵罢,赵昊赶紧上船,对仍沉浸在那词中离愁意境的众人拱手道:“再会吧,诸位!” 码头上的送别者们,这才回过神来,一起朝赵昊还礼道:“赵公子早回,金陵等你……” 雪浪也朝赵昊不断挥手,眼里含着泪水,心里暗暗叹道:‘想不到赵施主,对金陵爱得如此深沉……’ 插满黄旗的几首客船次第解缆,缓缓驶离了官船码头。 船上的举子们,一边朝着送别的人挥手,一边偷偷抹泪。 本来一群春风得意的进京举子,还没觉得远离故乡有什么大不了。可让小赵公子这‘山一程、水一程’给弄的,一个个满腹离愁别绪,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小赵公子果然害人不浅啊…… 见这些大老爷们儿各个眼圈发红,一副初次离家的怂样,赵昊摇摇头,刚准备进船舱去歇会儿。 却被王武阳拉住,劝他道:“师父,不着急进去,再看金陵一眼吧。”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有什么好看的?’赵昊心中吐槽,但刚刚做了那首离愁浓浓的《长相思》,却是不好反对的。 他只好耐着性子看着渐渐远去的青色城墙,只见官船码头上的人影已经变成了黑点,白鹭洲却近在眼前了。 “哇,原来白鹭洲还有这么美的景色,以为都被徐家毁掉了呢……”看着眼前芦花秋飞、雪海连绵的美景,王武阳不禁大惊小怪起来。 “那不废话嘛,白鹭洲多大呀,徐家能全都占了去?”赵昊白他一眼,感觉王武阳今日有点反常,莫非是离乡综合症?不对啊,他家在苏州啊…… 王武阳却突然安静下来,赵昊正要说话,却忽听有七弦琴声从白鹭洲上传来。 那琴声穿过芦花,很快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举子们凝神倾听,有人轻声道:“是《采桑子》的曲儿……” 话音未落,便听一个天籁之音唱道: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歌声琴声中,浓浓的不舍之情催人心肺。 这下,五艘船上的举子们,一个个全都哭成了泪人。 赵昊也被定住了身形,他分明看到白鹭洲上一蓝一粉两个倩影,一个在弹琴作歌,另一个朝他使劲的挥手。 他不由自主也抬起手,朝着那两人用力的挥了挥手。 赵昊心中的离愁,终于被勾了起来。那淡淡的不舍与牵挂,让他终于清楚的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不是天涯逆旅,这金陵城就是他的家,家里有等着他回来的人…… ps.第四更,14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五十五章 江上行 船儿很快远远驶离了白鹭洲,再不见那芦花中弹琴的佳人,只有如泣如诉的琴声,还断断续续被江风送到船上人的耳边。 见小赵公子伫立在船尾,举子们这才知道,原来那双佳人,又是来送他的。 只是这首词《初见集》上也未收录,定然是小赵公子私下赠给那位弹琴的佳人的。 “他还是孩子,就这么多红颜知己,长大了还了得……”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有什么好气的?小赵公子的才情,怕是本朝首屈一指了。你但凡能做出他一首来,一样有的是红颜知己……” “我们能做出来吗?不能,所以没有也是正常。” “还是好好考进士吧,这不是我等凡夫俗子能走的路……” 众举人的话,自嘲中透着自信。 ~~ 插着黄旗的船队,中午时离开金陵城,从江东门水道进入长江,然后一路顺流而下,黄昏时分便到了镇江府丹徒县水面。 这一百六七十里水路行下来,原本呈密集队形的船队,也都分散的看不见彼此。 赵昊他们乘坐的这艘十余丈长的双层客船上,水面以上的舱室一共三十余间,搭乘六十来人,其中赵昊一行就占了大半。 他父子师徒四人之外,还有高武、方文,以及十余个蔡家巷的壮汉。再加上王武阳和华叔阳各自的书童、长随、护卫,这就三十来人,以及吴康远和他的随从也被赵昊邀请同行。 是以赵守正的那班同年,倒有大半在另外两艘船上。只有唐鹤征和施近臣几个更亲近些的,带着各自的随员上了这条船。 立冬已过,邻近小雪,江面上的风已经很是刺骨,赵昊怕冷怕热,自然早就躲进温暖的舱室中,躺在床上翻看华家送他的《梦溪笔谈》。 这本书经过蒙元几乎失传,赵昊在书店就没见过,也只有藏书丰厚的华家,才能找到前朝的印本。 当然,这本不是宋代的原版,而是华家自行印刷的今本。但无论是纸张还是版式都无可挑剔,让人看上去就赏心悦目,其实比直接读宋代古本舒服多了。 而且华叔阳还告诉赵昊,这是用他家珍藏的铜活字印刷的,要比雕版印刷高档多了。 赵昊正在感叹无锡华家的实力,华叔阳忽然推门进来。 赵昊瞥他一眼,华叔阳脸色一变,赶紧退出去关上门,重新敲门道:“师父,我能进来吗?” “你说呢?”赵昊对这冒冒失失的二徒弟,也是哭笑不得。 华叔阳这才腆着脸进来,向师父问安之后,便又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 “师父,我找到证明地球是圆的法子了!” “哦?”赵昊不由好奇起身,跟着华叔阳去看个究竟。 王武阳和师父同屋,看到赵昊出去,赶紧给他拿了件连帽的披风,然后才跟着上了船舱顶层。 赵昊披上披风,系好兜帽,看那华叔阳满脸兴奋的指着远处的江面道:“我方才用望远镜欣赏远处风景,本想看看能不能瞧见金山寺。结果让我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什么惊人一幕?”王武阳催促道:“少卖关子!” “我看到远处驶来的帆船,居然先见到桅杆的顶端,然后一点点露出整张船帆,最后才能看到完整的船。” 华叔阳挥舞着手臂,将单筒望远镜递给王武阳,高声道:“不信你现在就看看。” “哦?”王武阳接过来,朝着远处江面望去,此时恰好有条大帆船往东而去。他目光一直追随着那艘船,果然看到先从视线中消失的是船身,然后是船帆,最后才是桅杆顶端。 “就像是下坡一样呢!” “对吧,江面按说是平的吧,怎么会出现上坡下坡的情形呢?”华叔阳便两手重重一拍道:“这只能说明我们脚下的大地是圆的!” “是这样吗,师父?”王武阳便求证的望向赵昊。 赵昊微笑着伸出手,王武阳马上从随身携带的百宝囊中,拿出特制的粉笔递给师父。 赵昊便在船板上画了一段弧线,然后向两个弟子讲解起其中的道理来。 两个徒弟悟性极佳,赵昊简单几句话,他们便听得明明白白。 赵昊将粉笔丢还王武阳,拍拍手上的白灰,笑道:“其实还有个简单的方法,也有一样的效果。” 说着他指了指西边即将落山的太阳道:“你们想想,如何能在短时间内看到两次日落?” 见夕阳刺眼,王武阳赶紧又从百宝囊中,拿出一个螺钿的眼镜盒,取出一副金丝墨镜,递给师父。 那是赵昊私人订制的一副,有小巧的椭圆形平光镜片、纤细的金丝镜腿,看上去,与后世的墨镜已经没有区别了。 当然比起树脂镜片、钛合金的镜架,这水晶的镜片,纯金的镜架还是有点沉。 ‘不过我喜欢……’赵昊美滋滋的架在鼻梁上,他感受到的不是重量,而是金钱的份量。 两个弟子羡慕的看着老师,感觉这墨镜很是拉风,不由暗暗打定主意,等到了北京,我们也要定制一副…… 但眼下不是羡慕的时候,两人很快便沉下心思,苦苦寻思起老师的问题来。 不一会儿,王武阳便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了!” “我也想到了……”华叔阳也紧接着一拍脑门。 然后两人便不约而同躺在甲板上,只见原先刚与地平面相交的一轮红日,一下就只剩了一半。 不一会儿,那轮红日便彻底消失在两人眼中。 二阳又赶紧从地上蹦起来,果然看到那本已落山的夕阳,重新露出了半圆! 果然看到了两次日落! 待到夕阳再次落下,余辉将天际照耀成绚丽的紫金色,两人终于收回了目光。 “如果爬到桅杆上,应该还能再看一次夕阳!”华叔阳抬头看到了在晚风中鼓荡作响的风帆,便真个要爬上去看看。 “不用看也知道是这样。”赵昊怕他笨手笨脚的,不小心摔下来怎么办?忙叫住华叔阳道: “但这只能证明地面有弧度,还不足以说服别人,地球是圆的。” “那倒是,谁让地之广,足千万里呢。一只蚂蚁如何能窥得全貌?”华叔阳苦笑一声。 “除了环球旅行之外,还是有法子证明的。”赵昊却微微一笑道:“当然,这不是你们现在该思考的问题,先给我好好用功,考个状元再说!” “是,师父……”两个徒弟恭声听命之余,为免也会腹诽,师父又卖关子了…… 【本卷终】 ps.第五更,1500票加更,敬请期待下一卷,额,一分钟以后就出来了……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章 扬州行 当天,众人在船上过夜,翌日上午抵达了扬州城。 扬州滨运河、临大江,自古便是天下顶尖的商业大都会,天下商贾咸居于此,造就了扬州城的千年繁华。 到了本朝,扬州经济中心的地位虽然被金陵、苏杭所取代,但其仍是全国的盐运中心。 每年有十亿斤以上的海盐,从扬州沿大运河和长江,转运到全国各地贩卖销售。毫不夸张的说,半个大明的百姓,都在吃扬州发运的淮盐。毫无疑问,如今这是一座因盐而兴,因盐而繁华的城市,城内大小盐商已然超过百家,其中又以徽商为最。 徽商在扬州包揽盐运,两淮额引一千六百九万有奇,皆归徽商十数家承办,然后才分发给下面的中小盐商。 这些大盐商家资巨万,坐地生财。毫无经营之苦,自然视金钱如粪土,早已没有了传统徽商的勤俭抠门。他们在扬州生活侈靡奢华,竞相修园林、养瘦马,建戏班、搞收藏……当然,除了这些个人享受外,他们也会积极的修桥铺路建学堂,为公共事业慷慨解囊。 盐商们还尤其喜欢助学,非但扬州和徽州的贫困学子会得到他们的资助,但凡从大运河进京赶考的举子,只要在扬州落脚,必然有盐商盛情款待,临走前还会送上不菲的程仪。 因此,盐商们在士林中的风评,并非普通人想象的那般不堪,反而很得读书人喜爱。与赵昊他们同行的这班举子中,曾接受过盐商资助的,便不乏其人。 插着黄旗的客船,陆续抵达扬州的东关码头。 每到一艘,举子们便被早就等码头上的各家盐商,争抢请回各家的园林,大排宴宴,好生招待去了。 赵昊他们自然也不例外。 而且他们的船上黄旗最多,引起的争抢也最激烈。 最后还是扬州八大总盐商之一的叶家出面,将他们这一船举子一分为二,一半由其余几家瓜分,另一半则被叶家包圆。 赵昊他们坐上豪华舒适的八抬大轿,在鸣锣开道声中穿街过巷,被抬进了扬州城。 等众人下轿,只见已身在一处豪奢华美的园林之中,到处是锦幕貂帷、书画尊彝,饰以宝玉,藏以名香,其服用之僭,池台之精,不可胜纪。 此时午间暖阳高照,主人家便在水榭中设下宴席,赵昊等人入席,只觉室内温暖如春,四周水木清湛、锦鳞游泳。又有绝色女史若干环侍一堂,温香软玉、细语柔声。又有梨园戏班,承应园中,堂上一呼,便歌声响应,丝竹悠悠,让举子们仿佛从人间来到天堂,只觉四周金碧照耀、五色光明,与人影花枝、迷离凌乱。 赵昊父子却是如坐针毡。对赵昊来说,他年纪还小,看不得这种乱七八糟的场面;对赵守正来说,当着儿子的面,更是做不得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 好在主人家十分善解人意,微微一笑,对一旁恍若仙妃的侍妾耳语几句。侍妾便请赵昊父子,跟着她来到回廊尽头的一间花厅。 “有人在等二位,请进去相见。”侍妾微一欠身,做个请进的姿势。 赵昊警觉拉住了赵守正。 侍妾见状不由轻笑,对里头道:“赵公子,你要等的人来了。” 赵昊父子愣神间,便看到穿着出锋锦袍、头戴嵌玉幞头,富家子弟打扮的赵显,快步走到门口。 一看到是大侄子,赵守正不由吃了一惊。“哎呀,赵显,你不是回休宁了吗?怎么跑这儿来了?见到你爷爷了吗?” 赵显忙向二叔行礼,然后又跟赵昊打过招呼。 那侍妾便福一福,无声告退了。 “二叔,这个,是……”赵显嘴拙,面对二叔连珠炮似的发问,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便一跺脚道:“咱们回家再说吧。” “回家?”赵守正不由问道:“回南京还是休宁?” “隔壁。”赵显苦笑着头前带路,一脸无奈的对两人道:“到了你们就都知道了。 赵守正只好压下满腹疑窦,跟着大侄子穿过一道开在墙上的汉白玉月门洞,来到另一处豪华的园林中。 ~~ 进去园中,沿着蜿蜒的青石板路前行,只见路旁翠竹千竿,花木扶疏。 待到转过一处名为‘柳暗花溟’的太湖石,便见眼前豁然开朗,一处残荷映水的小湖畔,是极为典雅的曲廊幽榭,花厅书斋。 虽不如隔壁那样金碧辉煌,豪奢无边,却显得更加高雅有格调,更符合读书人理想审美。 赵守正不由点头连连,对儿子笑道:“等咱们安定下来,也修一处这样的园子,然后咱爷俩每日赏花钓鱼,简直活活美死……” “没出息的东西!”却听一声熟悉的呵斥,吓得赵守正猛一哆嗦。 父子忙循声望去,便见暌违近一年的赵立本,头戴乌纱的平定四方巾,身穿栗色暗花的湖绸道袍,正红光满面的佯怒看着儿子。 “哎呀,父亲……” 赵守正眼碟子浅,一看到日夜牵挂的赵立本,马上泪奔。 他流着泪扑了上去,就要一把抱住赵立本。“儿子不是在做梦吧?” 赵立本一脸嫌弃的推开他,没好气的教训道:“你现在大小也是个举人了,要注意体统!” “我就是当了宰相,也是爹的儿子啊。”赵守正见父亲拒绝拥抱,便拉着赵昊,跪在地上给赵立本磕头。 “好了好了,起来吧。”赵立本这才伸手扶一把孙子,对儿子道:“进屋说话。” 祖孙四人便走进池边名曰‘听荷轩’的花厅。 只见那花厅的窗户上,没有糊常见的高丽纸,而是嵌着五色的玻璃。 从室外往里看,什么也看不清楚。但进去往外看,却见室外景色,清清楚楚,五彩缤纷。 更让赵昊惊奇的是,书房墙上,居然还挂着一面银框玻璃镜! 看着镜子里纤毫毕现的自己,他不由脱口问道:“这是泰西货?” “乖孙就是有见识,”赵立本欣慰的颔首道:“这是佛郎机走私进来的玻璃镜,一面五百两银子。在扬州,你要是没几面这样的西洋货,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赵昊心说,这门生意可真赚钱啊…… ps.第六章,1600票加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二章 雪迎 赵立本和赵显等着他父子,这会儿也没用饭。 侍女便端上精细无比的淮扬菜来,祖孙四人在花厅中边吃边聊。 赵守正饿极了,端一盅清炖蟹粉狮子头,一边大口吃着,一边有些埋怨道:“赵显,你小子好不靠谱,找到爷爷了也不回去报信,害我和你爹一直牵肠挂肚。” 赵显忙小声解释道:“是爷爷不许我说的。” 赵守正使劲咽下口中的肉,便闷声对赵立本道:爹,你瞒得我们好苦啊,你这日子过得,比在南京还舒坦。却让我们苦了大半年。” “没有那半年苦,有现在的你吗?”赵立本呷一口小酒,眯着眼冷笑道: “我本打定主意,要丢下你们三年不管。要不是你们还算争气,这会儿也休想见到老子。” 说着他对赵昊和颜悦色的笑道:“乖孙,你做的事爷爷都知道了,干得好啊。尤其是把钱家、刘家给办了,真给你爷爷我出气了。” 他虽然得意洋洋,却绝不忘形,只字不提周祭酒那档子事儿。 但赵昊此时焉能猜不出那封信的来历? 不过他也同样不提这件事,只笑嘻嘻的哄老爷子高兴。 “爹呀,咱家不是败了吗?怎么看着比原先还阔啊?”赵守正和老爷子酒过三巡,终于忍不住问道。 “狡兔尚且三窟,老夫为官几十年?岂能不知宦海险恶?岂能不未雨绸缪?”赵立本对着儿孙,自得吹嘘道:“现在也不怕告诉你们了,伍记里有咱们赵家的股份……” “啊,真的啊?”赵守正可是久闻伍记大名,知道这是一家囊括了官盐转运、钱庄当铺、漕河运输的大商号,不由眉开眼笑道:“这岂不是说,咱们也能过上盐商一样的日子了?”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赵立本白他一眼,气不打一处道:“真不知你这厮,是怎么考中举人的?” “当然是祖宗显灵了。”赵守正却也不傻,哪怕是对自己的父亲,也只是含糊的提一嘴道:“太祖爷托梦说,咱们赵家还要出个进士,就应在儿子身上了。” “太祖爷也有瞎了眼的时候,”赵立本笑骂一声道:“那你就老老实实去考进士,本本分分当个官,别老想着盖园子,养瘦马。” “咳咳,我刚才只说盖园子,可没说养瘦马。”赵守正闻言咳嗽的老脸通红。 “你那德行,老夫还不知道?”赵立本哈哈大笑,显然畅快至极。 “父亲,还有两个孩子在场呢。”赵守正抗议道。 “赵显过了年就完婚,赵昊也不小了……”赵立本说着,状若随意的问一句道:“对了,刘家没再纠缠吧?” “刘正齐哪还有脸?”赵守正摇头笑道:“他都没脸待在金陵了,听说已经回苏州去了。” “那就好。”赵立本点点头,有些欢喜的对赵昊笑道:“乖孙别难过,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爷爷再给你找门更好的。” “咳咳……”赵昊也咳嗽起来,忙摆手道:“爷爷,我还小哩,还是过几年再说这事儿吧。” “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赵立本却呷一口小酒道:“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唉。”赵昊点点头,但愿老爷子是喝多了随口一说。 ~~ 赵守正与父亲重逢,心中大石落地,加之活了三四十岁,终于得到父亲的认可,自然毫无悬念的多喝了几杯。 然后毫无疑问的醉倒了。 赵昊刚要扶着父亲去休息,却被赵立本叫住。 “赵显,你扶二叔去休息。” 然后老爷子又对赵昊道:“乖孙,陪爷爷在园子里转转,消消食。” “嗯。”只要不提劳什子婚事,赵昊就还是乖孙子。 赵显便扶着赵守正去休息,赵昊则搀着赵立本,在这幽静的园子一边散步,一边闲聊。 赵立本指着园子里的风景,向孙子显摆道:“这园子是嘉靖三十六年,爷爷在浙江当臬台的时候,花了一万两银子,从同乡手中购置的。这些年又陆续投了几万两,花了不少的心思,才有如今的规模。” “好比这园中,以方才的听荷轩为中心,分为春夏秋冬四片。东边以竹石为主体,象征春天。南边以太湖石,象征盛夏的江南景色。西边用黄石烘托秋天群山的挺拔,北边用颜色洁白的雪石,突出冬日里积雪未化的寒冷感觉。乖孙,你觉得如何啊?”赵立本说完,满怀期待的看着赵昊。 赵昊正在营建小仓山,自然对园林十分有兴趣,闻言由衷赞道:“旨趣新颖,独具匠心,可领一时风骚。” 他心说,回头我也把小仓山按主题划分出来。那五百亩地有山有水,可比这十几亩的小园子,值得折腾多了。 谁知赵立本却不满足,拉着赵昊在一座二层的阁楼前站定,笑眯眯对他道。 “乖孙,你的诗才,连王弇州都赞叹不已,看到自家的园子,难道就没有赋诗一首的冲动吗?” “没有。”赵昊断然摇头。 “那可不行!”赵立本吹胡子瞪眼道:“就算是给咱们家园子扬名,你也得给我作一首。” “爷爷,这作诗又不是下地干活的,得有灵感啊。”赵昊苦笑着说道。 “你少来这套。”赵立本敲他脑袋一下道:“今天你是作也得作,不作也得作。” 老头说着,往太湖石上一坐,抱着胳膊道:“不然爷爷就不回去了。” “唉,好吧……” 赵昊无奈沉吟片刻,方道:“那就送爷爷一首词吧。” 说着他便缓缓吟诵道: “小构园林寂不哗,疏篱曲径仿山家。昼长吟罢风流子,忽听楸枰响碧纱。 添竹石,伴烟霞。拟凭尊酒慰年华。休嗟髀里今生肉,努力春来自种花。” “哈哈好,乖孙果然出口成章,这《于中好》填的妙啊,道尽爷爷的心思。” 赵立本满意的连连点头,这才放过赵昊,在他的搀扶下缓缓走远了。 ~~ 待到祖孙走远,那水榭二楼的轩窗推开了。 二楼房间里,现出叶氏的身影。她身旁还立着个十三四岁,如冰雪般澄澈空灵的女孩。 那女孩还只是个美人胚子,却透着让人印象深刻的淡漠和冷静,她静静立在那里,看着赵昊远去的身影。 “雪迎,你觉得如何?”此刻的叶氏,没有了在赵立本面前的小女人姿态,恢复了原本的稳重。 “见一面吧。”那叫雪迎的少女微微颔首,脸上不透露一丝的情绪。 ps.第七更,1700票加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三章 给安排上了 那赵立本散步消食只是借口,目的达到了,便没兴趣在外头吹风了。 十月底的风,哪怕是扬州也够冷的。 回到堂屋,赵立本便让娇俏的侍女,引领赵昊去卧房中歇息。 “乖孙,你先睡个午觉,”赵立本背着手,笑眯眯的对赵昊道:“晚上咱爷俩有个局,你可得养好精神。” 赵昊一阵恶寒,感觉有些毛毛的。 但在老赵家,爷爷不在他说了算。爷爷在,他就说了不算了,这个位分赵昊还是拎得清的。 跟着进去卧房,侍女铺好床,将汤婆子冲上开水,装进柔软的松江棉布袋中,塞进被窝里暖床。 然后她又帮赵昊脱下鞋,给他泡了壶茶,然后柔声道:“公子歇息,奴婢就在外间守候,有事唤一声便可。” 赵昊点点头,平躺在柔软的千工床上,定定看着帐顶的绮罗,恍惚间仿佛回到初临贵境时的情形。 桑蚕丝的被褥轻若无物,汤婆子持续散发温暖,赵昊却毫无睡意,脑海中飞快的寻思着老爷子的事情。 很显然,开年时那场变故,对赵家儿孙来说是突如其来的浩劫。但在赵立本那里,却是早有预料,甚至是有意露出破绽,以退为进的。 这并非赵昊的臆想,而是从赵立本的现状中,倒推出来的。其实,以赵立本旧历宦海险恶的老辣来说,会有这番安排一点也不奇怪。毕竟高拱前年就被提拔为礼部尚书,预备入阁了。如果两人的矛盾真的不可调和,赵立本怎么可能会坐以待毙?一定会未雨绸缪的! 结合老哥哥的分析,赵昊估计,赵立本至少做了三件事。包括提前将财产秘密转移到扬州、利用南户部亏空事件自罚三杯换得全身而退、以及制造被高拱迫害的舆论。 最后,以区区五万两银子的代价,便化解了一场灭顶之灾。 毕竟,如果坐等高拱从北京发难,局面就会失去控制,怕是难逃身陷囹圄、被追赃到家破人亡的悲惨命运。 既然如此,老爷子手中肯定握着不少牌可出。 伍记的股份是一张,还有之前那些替他说话的言官,怕也不是单纯的见义勇为。说不定,跟老爷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还有那封及时出现的密信,说明老爷子非但一直暗中观察着自己父子,而且还对金陵城的风吹草动了若指掌。 周祭酒私会名妓是何等隐秘的事情?老爷子居然能将他写给朱泰玉的诗拿到手,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原来我赵家,不是想象的那样可怜弱小又无助。’ ‘有这么一个强有力的靠山在,我的步子似乎可以稍稍迈大点,不必像之前那么谨小慎微了。’ 赵昊先是一阵暗喜,旋即想到还有不到两年,高新郑就要复出了。 不由又是一阵泄气,步子还是不敢迈的太大,不然一定会被扯到蛋的…… ‘唉呀呀,苟到何时是个头啊?’ 赵昊在床上扭成了麻花。 ~~ 傍晚时,侍女叫起了赵昊。 又进来两个侍女,捧着簇新衣袍进来,帮着赵昊梳洗打扮后,带他回到了堂屋。 堂屋里,赵立本正一个人吃茶,却没见赵守正和赵显的影子。 “爷爷。”赵昊规规矩矩向大佬行礼。 “嗯,起来了?”赵立本搁下茶盏,上下打量着赵昊,只见他身穿一袭绣着墨绿竹叶花纹的雪白绸袍,头簪羊脂白玉的发簪,腰间悬着碧绿的玉佩,愈发显得唇红齿白,华贵不凡。 “唔,不错。有老夫年轻时的风采。”赵立本拢须赞一声,满意的点点头。 “爷爷,你让我穿成这样,到底要干啥去?”赵昊虽然也是骚包一个,但让老爷子这样打扮,心中难免忐忑。 “不是跟你说了吗?今晚咱爷俩有个局。”赵立本缓缓起身,赵昊忙上前扶住。 “伍记的大股东叶大娘子,听闻你来了,要请你吃个饭。” “哦……”赵昊在金陵城混了这段时间,早就对那叶寡妇的大名如雷贯耳。 再联想到之前把他们接来的那家盐商也姓叶,而且两家的园子居然还互通。这让爱瞎想的赵公子,不得不怀疑,自家爷爷这个老鳏夫,和那叶寡妇是不是有一腿? 当然,他是不太敢说出口的。只小声问道:“那父亲和大哥呢?” “他们另有应酬,几个休宁的同乡请你爹吃饭,你大哥去作陪了。”赵立本一边随口答话,一边往外走。 说话间,祖孙俩来到屋外,只见园中亮起了几百上千盏各色琉璃灯,将整个园子照耀的华灯星灿,恍若瑶池一般。 赵昊不禁暗暗咋舌,心说老爷子到底有多少钱?怎么敢如此破费? 赵立本却司空见惯,毫不觉得有什么浪费,还在那自顾自的对赵昊道:“待会儿,你管叶大娘子,叫叶奶奶。” “嗯。”赵昊点点头,愈发坐实了心中猜想。 他毫无节操的暗道,叶寡妇那么有钱,叫亲奶奶又有何妨? 爷俩走到一座灯火通明的水榭前,赵立本才站住脚,好像刚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道: “对了,叶大娘子的孙女也在。” “呃……” 赵昊立时眼睛瞪得溜圆,这是什么操作? 赵立本转头看着他,淡淡笑道:“乖孙聪明绝顶,应该知道爷爷是什么意思吧?” 赵昊心说,我他喵当然明白了! 不就是相亲吗? 不是本公子自夸,我上辈子相过的亲,得有一个加强排了…… 本以为到了大明,终于可以摆脱无限相亲的宿命,谁知这才消停了不到一年,居然又给安排上了? “说话呀?”赵立本有些不耐烦的催促道。 “呃,爷爷,明白是明白。”赵昊尴尬的直挠头道:“可是你看我年纪还小,若真有联姻的需要,我看我哥正合适……” “再胡说,当心我抽你!”赵立本作势一抬手,哭笑不得道:“你退了婚,赵显可没退!老夫已经给他看了日子,转过年来就成亲了!” 顿一顿,赵立本叹口气道:“何况,你哥那个怂样,人家孙女也得看得上才行。” ps.第八章,1800票加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四章 钢铁直男相亲记 其实赵立本之前,早就动过和叶氏联姻的心思。 无奈,叶氏的孙女实在太过优秀,而他两个孙子又烂泥扶不上墙,赵立本根本就没脸张这个嘴。 但现在不一样了,赵昊忽然就在各种层面上开了窍,已经完全不逊色于对方的孙女。正好又退掉了刘家的婚事,老爷子当然就动起了心思。 赵昊却感到十分奇怪,觉得爷爷此举有些多余。“不都是盲婚哑嫁吗?哪还轮得着那小妞做主?” “唉,跟你说明白也好。”赵立本便站住脚,看着水榭中的绰绰人影,低声道:“那小妞叫江雪迎,乃是伍记老东家的嫡亲孙女。当年他们家遭了大难,男丁都死于非命,只留下叶氏带着襁褓中的江小姐活了下来。” “哦。”赵昊明白了,叶氏肯定不是伍记老东家的正妻,最多是续弦,还可能是妾室。所以虽然是江雪迎的长辈,却做不了她的主。 “这些年,叶大娘子苦心经营,加上我也从旁帮衬,伍记非但没有衰落,反而比从前更加兴盛,库里存银超过百万两。”赵立本愈发压低声音道:“这偌大的家业,早晚还要交到那江小姐手上,你若是能拿下她,这伍记就是咱们的了……” “哇……”赵昊不禁两眼放光。 “怎么样,爷爷这手厉害吧!”赵立本一攥拳,很是自得。 “我不。”赵昊却毫不犹豫的摇头。 “为什么?”赵立本愣在那里,这哪是赵家人该说出的话? 却见赵昊一脸臭屁道:“我管她有没有钱了,反正没我有钱……我说将来。” “好你个臭小子,夸你两句就找不到北了是不是?”赵立本气得吹胡子瞪眼,刚想好好教训他一番。 却见叶氏已经站在门口,迎接他们了。 “不管怎么着,先见见再说。你要是敢作妖,有你好果子吃!”赵立本只好威胁赵昊一句,然后在他的搀扶下迎了上去。 ~~ 水榭门口,双方祖孙见礼。 待到叶氏满脸慈祥的扶起赵昊,他便看到她身旁,还立着个如冰雪般澄澈空灵的少女。 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而且气质极佳…… 赵昊心中暗赞一声,但这也是太小了吧?跟自己同龄,还是更小一点?让我跟这么大点的小女孩谈婚论嫁,还不如一刀杀了我! 虽然,在大明,这个年龄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但赵昊是不一样的。他也不愿意去接受这种陋习…… 心里疙疙瘩瘩,接下来的晚饭自然吃得味同嚼蜡。 那小女孩也是少言寡语,只有叶氏和赵立本问话时,她才会以无可挑剔的礼仪回答。除此之外,一言不发。 赵立本和叶氏,当着孙子、孙女的面,自然也放不开。 结果此番宴席气氛之诡异,也就可想而知了。 好容易将一顿饭吃完,赵立本便借故离开,赵昊想要跟着,却被他用杀人的眼神逼退回去。 少顷,叶氏也找了个借口,说给他们看看汤去,便溜走了。 下人们更是早就退的干干净净。 ~~ 水榭暖阁,便只剩了赵昊和江雪迎,这对可怜的相亲对象了。 赵昊没想到,自己穿越后,还会再体会一次相亲的尴尬。不过还好,他这方面经验丰富,便准备找个笑话,先让气氛正常起来,然后再把话说清楚。 谁知那冰雪美人似的江雪迎,却先主动开口了。她的声音又冰又脆,煞是好听。 “赵家哥哥不用如坐针毡,小妹也是应付长辈而已。” 显然,她看出了赵昊的不情愿。 “这样啊……”赵昊不禁大松了口气,心说怪不得老爷子对她赞不绝口,这份聪明劲儿就让人省好多麻烦。 他这才放松下来,笑问江雪迎道:“听爷爷说,江家妹妹可以自己做主,你干嘛还要遭这份罪?当初直接推了饭局多好?” “答应见面,是因为小妹想看看,什么人比我还要厉害?” 却见江雪迎现出一抹,淡到几乎察觉不出的笑容,一本正经的对赵昊道:“顺便看看有没有商业上合作的机会。” 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却跟自己谈什么商业合作,赵昊自然感觉一阵别扭。 但旋即想到,旁人听自己谈生意经时,恐怕也是同样的别扭吧? 唉,真是苦了唐老板和方掌柜他们…… 如是想来,赵昊便耐着性子,听江雪迎说起生意上的事情。 原来今年的生丝大战,她也参与其中了。 江雪迎是在听到开关风声后,以平均一两五一斤丝的价格吃进的,在涨到三两时便全都抛出。 十万两进场,二十万两离场,两个月净赚一倍。 听得赵昊不禁暗暗咋舌。她可没有自己的先知先觉,全凭敏锐的商业嗅觉。在如此云诡波谲的局面下,准确判断,及时买入、果断卖出,能有这样的结果,可以说是神乎其神了。 其实江雪迎本来,也对此番操作颇为自豪。 但当叶氏告诉她,赵昊非但在丝价上涨中,赚了整整七的倍利润。 而且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他居然还在后来丝价下跌时,以一手漂亮的借丝还丝,一毛成本不花,又净赚四万两了。 这让江雪迎一下就骄傲不起来了。价格上涨时能赚钱她还可以理解,价格下跌时还能赚钱,却是她从前没有想到过的了。 “请赵家哥哥指点迷津。”江雪迎说完,起身敛衽向赵昊福一福,柔声细语道:“哥哥是如何想到借丝还丝这一招的?” “这没什么稀奇的。”只要大家不用谈婚论嫁,赵昊还是很愿意指点一下,虚心求教的小姑娘的。“这只是普通的买空卖空而已,不算什么特别复杂的手段。只要你看跌行情,找到愿意借出的商家,就能操作。” 江雪迎不愧是商业奇才,赵昊稍一解释,她便听明白了‘卖空’的含义。不禁愈发敬佩的看着赵昊,又接连请教了他几个商业上的问题。 赵昊都耐心的一一作答。不知不觉时间飞逝,有侍女进来添水,显然是在提醒两人,时间差不多了…… 江雪迎却意犹未尽,待那侍女退下后,她略一迟疑,然后面含期盼的问赵昊道:“小妹冒昧请问,可否日后与赵家哥哥互相通信,继续请教哥哥。” “这……”赵昊如今好为人师的毛病越来越重,下意识就要点头,但旋即想到两人尴尬的身份,便摸了摸鼻子道:“短时间内还是不要了,不然两位老人家会误会的。” “倒也是。”江雪迎有些失望的点点头。 ps.第……九……更……又……一……点……了……19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五章 加强排中加一人 江雪迎何等骄傲?见赵昊拒绝通信,她自然不会强求,便恢复了起先的沉静清冷。 “那就在商言商吧,听赵老大人说,赵公子掌握着霜成雪的配方,不知有兴趣拿出来合作吗?” 听人家改了口,赵昊彻底放了心。他也将心思放回生意上,略一寻思,便颔首笑道:“这可以,我出白糖,你负责销售,获利我八你二如何?” 江雪迎沉吟片刻,微微摇头道:“我出五万两,负责全部的生产销售,我以伍记的名誉承诺,所得利润与公子五五分账,如何?” 赵昊闻言暗暗点头,这小丫头确实是个做生意的料。出五万两共享专利,既可以避免受制于人,又能获得更多的远期收益。 这对赵昊来说,也是不错的选择。反正白糖的秘密也守不了多久,以《天工开物》上记载的时间看,就算自己费尽心思,侥幸保守住秘密,依然用不了多久,那红糖变白糖的法子,就会成为尽人皆知的秘密。 毕竟,这法子实在太简单了,简单到一看就会。 偷偷生产一点还不要紧,一旦大规模生产时,根本没法保守秘密。 所以提前赚一笔专利费,然后利用伍记的强大实力,尽可能的抢时间倾销白糖,赚到最大限度的利润,对赵昊来说也是最好的选择。 想到这,他便点点头,一脸真诚的微笑道:“可以,我这人不爱讲价,就按你说的办吧。” “好。”江雪迎点点头,便喊自己的侍女进来,要当场与赵昊订立契约。 赵昊看着江雪一脸认真的样子,不禁暗暗检讨起自己,对待生意是不是太随意了点。 不过臭屁的想想,自己赚钱的法门那么多,要是事事精益求精,那岂不要活活累死? “立约当然没问题。”这样想来,赵昊便又心安理得起来,含笑对那江雪迎道:“不过今天这档事儿,我爷爷这边太霸道。得拜托你跟你奶奶说下,就说没看上我。” 江雪迎微微一愣,旋即缓缓点头道:“请签字吧。” 赵昊仔细看看那契约,没有任何陷阱,便签上了自己的大名,然后拿出私章盖上去。 江雪迎也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又用一枚漂亮的鸡血石印章,盖在了两份契约上。 “我马上就要离开扬州,后续交割的事情,就拜托给老爷子了。”赵昊收起自己的一份契约,微笑说道。 “可以。”江雪迎点点头。 赵昊心说,以老爷子的本事,到时候应该不会被乱刀砍死……吧? ~~ 等到叶氏端着汤去而复返,请赵昊喝了碗紫苏汤,便是所谓‘设汤送客’了。 赵昊回去住处,便见赵立本依然坐在堂屋吃茶,显然在等他回来。 “爷爷。”赵昊躬身行礼。“我回来了。” “唔,聊得怎么样?”赵立本关切问道:“那小丫头不凡吧?” “是有些不凡,”赵昊便遗憾的叹口气道:“可只怕咱入不了人家的法眼。” “怎么可能呢?”赵立本却是不信的。“她会看不上我乖孙?难道要找神仙结婚不成?” “咳咳,爷爷,也就你把自己孙子当成宝,”赵昊一脸苦笑道:“我其实也没有那么好……” “你没跟我这儿作妖?”赵立本打量着赵昊,他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真的没有……”赵昊心说,看来光搪塞是过不去了,我得出绝招才行。便壮着胆子,一脸好奇的笑问道:“对了,爷爷,你跟叶奶奶,到底是什么关系?” 赵立本把脖子一挺,吹胡子瞪眼道:“不是跟你说了吗?普通合伙人而已。” “真的?”赵昊一脸怪笑,显然是不信的。 “臭小子!”赵立本知道这小子粘上毛比猴儿还精,起身给他个暴栗,没好气道:“老子辛辛苦苦把你们拉扯这么大,就不能枯木逢春了吗?” “可以,可以的。”赵昊忙抱头怪叫道:“爷爷你还是娶了叶奶奶,来的实际啊。” “臭小子,要你教我做事!”赵立本抓起茶盏,作势要丢,赵昊忙落荒而逃。 “这小子,”赵立本搁下茶碗,哑然失笑道:“连老夫的玩笑都敢开……” ~~ 那厢间,叶氏和江雪迎,也回了隔壁叶家的园子。 叶姓盐商名唤叶希贤,是祖籍休宁的盐商,原本在扬州还排不上号。是靠了赵立本的扶持,才一跃坐上八大总盐商的宝座,有了如今这番富比王侯的家业。 当时赵立本手握两淮盐引,不知有多少盐商想要巴结他发财,寂寂无名的叶希贤能得赵立本青睐,自然跟他的亲姐姐叶氏,有莫大的关系了。 是以叶氏每次来扬州,都会住在他园中。前番赵立本下野,退居扬州,和叶希贤做起了邻居。 叶氏身为叶家的大姑奶奶,自然住在弟弟家中。 江雪迎却不常来扬州,这次过来,便也住在叶家。 她将江雪迎送进了绣楼,又屏退了下人,这才笑问道:“怎么聊了这么久?看来是能说到一起的。” “赵家……公子,教了我很多。”江雪迎微微点头。 “怎么样?奶奶眼光不错吧?”叶氏开心问道。 “赵公子确实优秀,雪迎目前还比不上。”江雪迎轻叹一声,没有逞强。 叶氏可是知道她好胜的性子,这还是头一回听江雪迎示弱呢。不由笑道:“没让你从苏州白来一趟就好。” “没有白来。”江雪迎缓缓抽下头上的玉钗,搁在梳妆台上。那梳妆台也嵌着一面椭圆的玻璃镜子,映出她赛雪欺霜的娇嫩面容。 “那就定下来?”叶氏试探的问道。 江雪迎轻咬下嘴唇,缓缓摇头道:“我年纪还小,暂时还不想说这个事。” “可以先定下来嘛。”叶氏又拿出一本《初见集》,翻给江雪迎看道:“你看他的诗,写得多好啊。这样的男人要先占下,省得将来长大了,却让别人抢了先。” 江雪迎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她不禁摇摇头,神情清冷道:“我对诗词没兴趣,奶奶我累了。” “唉,好吧,你早点休息。” 见越说越起反作用,叶氏只好打住话头,退了出去。 江雪迎定定望着镜中,自己稚嫩的面容,紧紧咬着下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ps.第十章,2000票加更送到,求月票、以及推荐票…… 四石更了,一边吐血一边嚣张的求月票…… 哈哈哈哈哈,想不到吧,坚持四天十更了! 话说我自己都没想到……我承认我低估你们了…… 来呀,互相伤害啊?看看是我的血槽先空,还是你们的月票先光…… 我发出混合着得意、惊恐、膨胀、心虚等若干复杂情绪的大笑…… 第六章 立本 叶氏出来绣楼,便又从那汉白玉的院门折回了东园。 她进去主人卧房,赵立本正坐在躺椅上,在松木桶里用藏红花加老姜泡脚,据说这样对肾好。 叶氏便让丫鬟退下,自己挽起袖子,蹲在木桶旁,帮赵立本捏起脚来。 “嗯,你这手艺可比兰儿强多了。”赵立本舒服的闭目享受一阵,好一会儿才幽幽问道:“雪迎怎么说呢?” “她说……大家年纪都太小了,过两年再说。”叶氏却是略略修改了下措辞,以免引得赵立本大发雷霆。 谁知赵立本却没有动怒,摸着高高的发际线苦笑一声道:“唉,这还是没看上。” “让大人失望了。”叶氏便仰起头,满脸歉意的看着赵立本道:“雪迎从小就有主见,她不点头我也不能逼她。” “哎,我家那小子其实也一样,别看他跟我哼哼哈哈,但其实跟头倔牛一样,强按不喝水。”赵立本从水中拔出一只脚。 叶氏便从小罐中挑出滋补的药泥,给赵立本擦干脚均匀涂上,最后用布裹起来。然后再如法炮制另一只脚。 “那大人,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叶氏又问道。 “先这样吧,逼急了反而会坏事。等他们大点儿再说……”赵立本叹了口气,他拿赵昊没太好的办法。也不想逼的太紧,影响了祖孙的关系——老头子在晚辈婚事上教训深刻,知道祖孙关系如今是赵家的核心关系,不能因小失大。 “孩子们不知道,我们都是为他们好啊……”然后叶氏轻轻靠在赵立本的腿旁,幽幽说道:“当年,若是有人这样替我操心,多好。” “唉,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赵立本伸手捏一下叶氏洁白的耳垂,低声道:“往后有我呢。” “嗯。”叶氏微微点头,沉醉的闭上了眼。 ~~ 因为要赶在运河彻底上冻前抵达北京,赵昊等人在扬州也只住了一宿,便要启程北上了。 第二天一早,赵立本把赵守正单独叫到堂屋中。 赵守正立在父亲身后,仰头看着堂屋中供奉的爷爷奶奶的画像,心里有些忐忑。 往常这种场景,基本都会伴随着劈头盖脸的斥骂,以及零星的体罚…… 但今天,赵立本和颜悦色,先给先考先妣上了一炷香,然后侧身让开道:“你也给爷爷奶奶上柱香吧。” “是。”赵守正忙应一声,在袍子上擦擦手,恭恭敬敬的捻起一炷香,点燃贴在额头,拜了四拜,这才插入香炉中。 然后他又跪地拜了四拜。 赵立本却没让赵守正起来,而是背着手,仰头看着自己父母的两幅画像,油然感慨道:“这两幅像,是为父在长沙知府任上考满后,你祖父获赠正四品赞治尹,祖母获赠恭人时,我请人为二老所画容像。” “虽然后来二老又获三品封赠,但人已经不在世上,就是想画也画不来了。”赵立本擦擦眼角,摆摆手道:“你祖父临终前,最挂念的就是你。他老人家知道,你大哥有官当,你却读书做生意都不成,他担心你将来的出路啊。” 赵守正眼圈一红,掉下泪来,哽咽道: “当时他老人家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考中举人,这次多亏祖宗保佑,我儿督促有力,孩儿终于可以告慰他老人家了。” “是啊,听说你中举了,为父是高兴的。”赵立本恪守着‘君子抱孙不抱儿’的规矩,对两个儿子素来不假辞色,动辄恶语相向。像这样的认可,赵守正却还是头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 “这些年,让爹操心了……”赵守正哭成了个泪人。 “不过你也不要得意忘形!”赵立本深深吸了口气,转过头训斥赵守正道:“一个举人算得了什么?能横行乡里、包揽讼词?还是排上十几年班,大挑个吃苦受气的佐贰官?” “呃……”赵守正心说,果然知子莫若父,父亲对我的人生理想了若指掌。 “你不会真这么想吧?”赵立本睥着他的神色道。 “没有没有。”赵守正不想临走前还挨顿板子,忙摆手连连道:“儿子要一鼓作气,考个进士回来。” “这还像句人话。你只有考中进士,将来做官才能硬气。”赵立本勉励一声儿子,又迟疑一下道:“按说有句话,该等你中了进士再说。但还不知下一步,你会去哪里,你我父子难得见面,你便先记在心里。” “请父亲赐教。”赵守正忙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为父有六字真言传授给你,”便听赵立本沉声道:“言宜慢,心宜善。” “言宜慢,心宜善?”赵守正重复一句,忙牢记心间。 “这是为父为你量身打造的为官守则。”赵立本这才将他从地上扶起,仰面看着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儿子道:“也不拘做官,日后你做人也要牢记这六个字。若是忘记了,就看看你儿子那个叫高武的护卫,跟他学着点,就不会犯错了。” “……”赵守正一时摸不清头脑,只好先应下。 ~~ 赵守正出去后,赵立本又把赵昊单独叫到房中,将五张一万两的会票递给他道: “用你的印鉴到崇文门伍记,可以直接支取现银。” “哇,爷爷好有钱啊。”赵昊两眼放光,将五张银票数了又数,这才美滋滋的收起来道:“我会省着花的。” “省个屁,统统给我花掉!”赵立本却一摆手道:“不管你爹中没中,离京前,给我花的一文不剩!” “啊,全都花掉……”赵昊心说这可有点难度,他在金陵城大手大脚花了大半年,也没花出五千两银子去。 现在赵立本让他在几个月内,把五万两银子花光,想想还怪心疼的呢。 “不错。”赵立本不容置疑的点点头道:“要在朝野百官心中,树立起老赵家真他妈有钱的高大形象。要让人家把你赵昊,和财神爷联系在一起。” 赵昊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心说赵公明倒也姓赵…… “这样会让你父亲将来做官容易很多的。”赵立本拍拍赵昊的肩膀,期许满满道:“爷爷知道,你这孩子有自己的想法,不管干什么,有钱的名声都会让你风生水起的……当然,你爹的官儿得罩得住你才行。” “哦。”赵昊有些明白过来,这不就是思聪从前的路数吗? ps.保底第一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七章 赵教主 赵立本又交代了两句才说完,赵昊便从袖中,掏出个信封递给赵立本道: “这里头是和江小姐的契约,还有约定给她的糖方子,请爷爷代为交割。” “哦?这里头就是你制霜成雪的方子?”赵立本眼前一亮,一脸好奇的接过那信封道:“爷爷实在想不透,你这小子从哪学会这神乎其技的?” “嘿嘿,不是说了吗,太祖显灵。”赵昊含糊一笑,按住赵立本的手道:“等我们走了,爷爷慢慢看。” “嗯。”方子是孙子给的,赵立本当然要尊重赵昊了。 他便按住心中好奇,将信封收入怀中,贴身藏好,确认无误后,这才出来送儿孙到码头。 赵立本在车厢中,看着插满黄旗的客船,缓缓驶离了东关码头,消失在视线中。 这才怅然若失的收回目光。 他刚要去掏出信封,赵显又上了车。 赵立本只好收回手,耐着性子回到家,随便找个理由将赵显打发走,然后回到书房,把房门从里头闩死。 做完这一切,他这才小心翼翼掏出信封,抽出那张糖方子屏息看去。 谁知,这糖方子面,却只有十个大字——黄泥汤淋红糖可得白糖…… 赵立本两眼瞪得溜圆,下巴险些惊到地上,不由自主失声叫道:“苍天啊,果然是太祖显灵啦……” 不然这么简单的法子,为何别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却让自己孙儿赚的飞起? ~~ 离开扬州后,船队一路北上,两千余里水路徐徐而行,差不多要二十天才能到北京。 越往北就越是天寒地冻,进了山东地界,河面便结起了冰。全靠无数漕丁日以继夜的凿开冰面,才能保证往京师运粮的漕船继续通行。 事实上,从半个月前,漕运总督府便下劄禁止一应民船从运河北上,以保证漕运的通畅。 当然,插了黄旗的客船,只要交一笔除冰钱,还是可以继续从运河通行的。是以不少举子,将自己的黄旗借给北上的客商打掩护,据说一面旗最少也可以换五十两。 不过,赵守正和二阳、吴康远这些公子哥,自然看不上那仨核俩枣,不会干这种掉价的事儿。 这些日子,赵昊除了吃喝拉撒,几乎全都躲在船舱中。 他让高武给自己在床上支了个小桌板,整日里裹着被子、烤着火盆,时而冥思苦想,时而奋笔疾书,工作的热情要远胜在金陵时。 ‘唉,当时要是抓抓紧,现在何必受这苦?’ 赵昊揉着酸疼的手腕,搁下毛笔休息一会儿。只怪自己当初太懒散,结果书到用时方恨少,只能临时抱佛脚…… 王武阳和华叔阳倒是想帮忙来着,可这本书写字的地方少,思考的地方多,还需要画许多图。他们从没接触过,只能帮倒忙。 赵昊写的是一个几何册子,他以勒让德的《几何学基础》为基础,将其命名为《几何初窥》。 而勒让德的《几何学基础》,则是译自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勒让德用现代语言将其改写成了通俗的几何课本,在后世一直沿用。 两个学生越是看不懂,就越是好奇。他们几乎寸步不离,一左一右的陪在赵昊身边。赵昊每写出一张手稿,两人便迫不及待拿来研读,他们都是聪明绝顶之辈,看着看着就看出点门道,入了迷。 ~~ 赵昊搁下笔,活动下酸麻的肩膀,却不见两个弟子来给自己按摩。 他侧目一看,原来两人正头对头,研究他之前写出的手稿呢。 “你们能看懂?”见两人入迷的样子,赵昊深感欣慰,便笑问道。 “似懂非懂。”华叔阳忙恭声答道:“学生愚鲁,感觉师父在阐述一种道,像是数学,又跟数学有区别。” “是啊,太神奇了。如此精炼的语言,总结出了万千表象的本质真理,这就是道啊。”王武阳也满脸崇敬道:“师父真乃旷古奇才,这是一本类似《易经》的书啊。” “这不是我想出来的。”赵昊倒是想归到自己名下,可惜再多最多二十年,传教士就会将《几何原本》带来中国,到时候岂不坐了蜡? 于是他便一脸谦虚道:“这是两千年前,一位名唤欧子的泰西先哲所著,为师只是将其略加改善而已……” 他还是无耻的吞下了勒让德的功劳,谁让勒先生还有二百年才出生呢? “那不正是先秦百家争鸣的时候吗?” 华叔阳和王武阳不禁震惊,没想到华夏之外,居然也早有如此辉煌的文明存在。 “那欧子所著之《原本》,就是泰西之《易经》了吧?” “可以这么说。”赵昊缓缓点头。古希腊发展出的几何学,被公认为是近代科学的基础。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非但几乎完美阐述了几何学,还向世人展示了严密的推演逻辑体系。 归纳和推演,是想要萌发近代科学,必不可少的两种思维方式。而儒家文化重归纳,轻推演。两个条件缺少其一,便难以萌发近代科学。赵昊现在要做的,就是提前为大明补上这一缺陷……等到几十年后徐光启来做这件事,就太晚了。 包括之前,给学生们上的那一课。也是为了让两人摆脱掉‘天人合一’这一根深蒂固的观念,让他们认识到自然界的规律和人世间的规律,这两者是两回事,不能把它合在一起,而要区分开看来。 欲要弘扬科学,必先扫清障碍,这都是要付出极大心血,花费漫长的时间,才能做到的事情…… ~~ 一路上,赵昊向弟子介绍几何学的诸多好处,又向二阳布置了个任务。 他对弟子说:“你们进京后,与同年要多多来往。不妨将我所写《几何初窥》印成小册,馈赠同年。若有同好者,可以多多接触,多多讨论,如有人想要学此门学问,你们可以让他来找我。” “如果他们对几何不感兴趣,你们可以这样包装它……说它是在格物致知,并且是真正实现了格物致知。”赵昊狡猾的笑着吩咐道:“真正无可辩驳的从物里格出了知,就不信那些读书人能坐得住。” “是,师父。”二阳忙恭声应下,将赵昊的任务牢牢记在心里。 如果放在从前,他们肯定要问,师父为何放开了授业的门槛?但从‘开眼看世界’那一课开始,两人便不单单将赵昊当做老师来侍奉,还将他视为掌握智慧的传道者,决心要誓死追随了。 既然是传道,当然信徒越多越好了…… ps.保底第二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八章 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自从在琉璃塔立志之后,赵昊就在努力克服自己的惰性。虽然依旧很怕麻烦,却还是责无旁贷的写出了这本《几何初窥》,然后让弟子在举子们中间传播。 这也是唯一可行的传播途径。在这个阶段,只能择最精英的人教育,播下更多科学的种子。然后让这些种子去生根发芽,最后逐渐改变整个大明的土壤。 而这本《几何初窥》,同时也是赵昊为授业设下的门槛,如果一个人看过此书毫无感觉,那说明他根本没有科学的天分,并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他相信,如果有天才存在,一定会为这本《几何初窥》抓狂的,因为他只给了定义、公理、公设和命题,没有给证明的过程…… 这就像有的作家挖坑不填一样可恶。 ~~ 师徒三人沉浸在科学的世界中,对外界的时间毫无察觉。 不知不觉,便到了冬月十五,客船终于抵达了通州。 虽然通州还有水路可以直入京城积水潭,但为了保障漕运畅通,所有民间船只都不许驶入。 就算船上插了举子黄旗也白搭,估计换成钦差龙旗才能行…… 一行举子只好在通州码头下了船,然后凭黄旗去驿站索要车马。谁知人家潞河驿鸟都不鸟他们,推说车马都派出去了,便把去要车的举子撵出门去。 举子们这才明白,什么叫‘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儿小’了。堂堂举子放在乡里,可以横行霸道,跟县老爷分庭抗礼,谁知还没进京城,在通州就现了原形。 “诸位不用自卑,这潞河驿乃是天下第一驿站,来来往往的部堂高官、天子钦差见多了。就连进京述职的知府,出京办差的郎中,都要时常受他们的鸟气。”有那老成的前辈举人,缩着脖子笑道:“咱们这些举人算个球,还是老老实实去车马行雇车吧。” 幸好通州乃进出京城的要津,满大街都是车马行。 而且那些车马行的态度,可比驿站强多了。车老板们给在冰天雪地中,冻得瑟瑟发抖的举子们端来姜汤,煮上面条,一个人还分给两个鸡蛋。 这下可把举子们感动坏了,只觉这些车老板们,比扬州的盐商还可爱。 等到举人老爷们填饱肚子、暖好身子,便跟车老板商量雇车的事情,问多少钱能雇一辆? “什么钱不钱?给老爷们拉车,是小的们的福分。”车老板们大手一挥,尽显北方爷们儿的慷慨大方。“哪能要钱呢!” “就是,要钱还是人吗?是人能要钱吗?” “哎呀,实在太感谢了。”举子们自从中举以来,态度还没这么好过呢。感激不尽的直拱手道:“我们三十个人,给我们八辆车就行。” “八辆车怎么够?老爷们什么身份?怎么能跟人挤一辆车?起码一人一辆,三十辆车!”车老板们简直就是活菩萨啊。让初次进京赶考的新举子们,对北方人的好感直接爆表。 “多谢,多谢,跟诸位一比,什么徽商浙商,都是小气鬼。”举子们把车老板捧上了天。 “一人一辆怎么够?难道让老爷们和行李坐一车?再每人加一辆行李车!”车老板们听了举人老爷们的奉承,愈发豪气干云,居然给他们一人配了两辆车,这是什么样的待遇啊! 但那些二进宫、三进宫的老举子们,却只缩在棉袄里哧溜哧溜吸面条,根本不感动。他们存心要让后辈知道知道,什么叫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新举子们心中未免腹诽,老前辈们太世故了,人家非但雪中送炭、还如此奉承,怎好如此无动于衷? 可当他们出发时,这才明白了车老板为何过度热情,前辈们为何无动于衷? 盖因人家只要借他们黄旗用用。这样带货进崇文门,可以不用课税…… 每辆车上,都装满了不同种类的货物,塞得满满当当,只给举子们留了搁屁股的一点地方。车老板们还美其名曰,这是怕冻到老爷们。更过分的是,拉车的只有一头骡马,却在车厢后,还挂了一个斗。就是车老板们许给他们的行李车了。 那行李车上,同样塞得满满当当,也就刚刚够他们搁下行李而已。 举子们戴着厚厚的棉帽,裹着臃肿的棉袄,一个个身形扭曲的挤在货物缝隙中,哪还有半分举人老爷风流倜傥的做派? 他们想要出言谴责无良奸商的虚假宣传,可这天寒地冻的,风刀子呼呼刮脸,要表现出的愤怒的表情都不能,更别说出声说话了。 ~~ 赵昊他们却没中招。 因为伍记在通州也有车马行,他们从伍记的船上一下来,就从码头被接进了伍记的车马行。 享用一顿丰盛的招待后,他们便在通州分号掌柜的安排下,分乘六辆马车进京。另外还有两辆马车跟在后头,驮运一行人的行李。 而且八辆马车干干净净,没有夹带任何货物。 车老板虽然很不情愿空跑这一趟,但掌柜的吩咐说,这车上有东家的贵客。他们却也只能尽心竭力,小心侍奉着。 但哪怕如此,还是把一行人冻得瑟瑟发抖。 天上明明挂着惨白的日头,却还飘着零星的雪花。 地面无分远近,什么山峦、村庄、河流,田野,全都覆盖着白色的冰雪。 这让从江南水乡而来的人们,简直如坠入冰窟窿一般。 ‘这小冰河,还真不是盖的……’赵昊暗暗心说,为了多活几年,也要回江南居住。 “怎么这么冷啊。”华叔阳抱着汤婆子,裹着厚被子,却还是直哆嗦道:“这还考什么试,直接冻死得了……” “是啊,也不知道,贡院里发不发被子。”王武阳也哆哆嗦嗦道。参照乡试时的经验,入场考试时,衣服不能有里子,被褥必须是单面…… 单面的被子,它怎么絮棉花?根本就是个被单罢了…… “发被子,你做梦去吧。”吴康远也冻得够呛道:“上回我就是冻得手直抖,弄脏了卷面,结果又跟你们再来遭罪。” “都说年轻人火力旺,你们还不如我个半老头子!”赵守正却轻蔑的瞥一眼一众晚辈,他既没裹被子,也没怀揣汤婆子,端坐在车厢中,居然不怎么怕冻。 顿一顿,他又补充道:“当然,高武除外。” 此时,车外的高武身穿单衣单裤,头戴毡帽,大步流星跟在车旁,一边警惕的看着四周,一边用毛巾擦汗。 “你们别跟我爹比,他在京城住过好多年,抗冻得很。”赵昊瑟缩在最避风的车厢一角,制止了两个争强好胜的弟子,要效仿师祖,丢掉汤婆子和褥子的傻缺行为。 “原来如此……”车上众人恍然,正说笑间,忽然听到外头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ps.保底第三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九章 县主(盟主加更) 纷乱的马蹄声,踏破了旷原的平静。 看看腾起的烟尘,起码有十几匹马在奔驰。 高武毕竟是戚家军出身,时刻保持着警惕。马上就打了个唿哨,十来个蔡家巷壮汉,马上呼啦跳下马车,从腰间抽出铁棒,团团护住了赵昊他们那辆车。 “怎么回事?”赵昊探出头来,远远望去。 “有十几个人,在骑马追一个。”高武正好组织好了语言。 “不会是马贼吧?”华叔阳不由担心问道。 “这是哪儿,怎么会有马贼?”王武阳白他一眼。 “还真不好说,京师上月才刚解除戒严。”吴康远忧虑的看一眼那队越来越近的人马,紧紧握住了自己的宝剑。“难保有马贼冒充鞑子作乱。” 这也正是高武如此警觉的原因,大明朝的北疆,从来都不太平啊!天子守国门,并非区区虚言…… 十几名蔡家巷的汉子,一路上被高武反复操练,防备的就是这种情况。 当高武率众以马车为屏障,结好阵势后,那些骑士已经到了近前。 所有人屏住呼吸、严阵以待,然而当先的骑士与车队擦肩而过后,其余人马便也紧追不舍,呼啸而去,看都没看赵昊他们一眼。 原来是虚惊一场。 至于那些人为何逃、为何追,就不是赵昊他们需要操心的了。 赶紧驱赶马车,在天黑前进城才是正经。 ~~ 此时已是过午。 通州距离京城四十里,冰天雪地马车又慢,紧赶慢赶也得两个多时辰。 所有人都想赶在天黑前到达京城,不然城门一关,又得在外头冻一夜,那可是要死人的呀。 可越是着急,就越是事与愿违,众人才到半路,竟然遇上了堵车。 看着前头望不到头的车马,赵昊简直要疯掉了,难道北京城从大明就开始堵车了吗? “去看看,怎么回事!” 他吩咐一声,一个蔡家巷的汉子,便撒腿奔向前头,盏茶功夫气喘吁吁跑回来禀报。 “公,公子,前头有顺天府的官差设卡查车。” ‘是要办进京证吗?’赵昊心中暗暗吐槽,皱眉问道:“他们在查什么?收税吗?” “不像,好像在找什么东西。”那汉子当兵时干过斥候,看到的东西要比一般人多一些。“我看真正的官差没几个,大部分倒像是谁家的豪奴。” “怕是跟刚才的事儿有关。”赵昊轻叹一声,这北京城还轮不到自己耍横,也只能慢慢排着队往前挪了。 在寒风中苦等了大半个时辰,赵昊他们方才看清,前头百多步远处,有四五个帽插鸟毛的官差,在一个穿着六品服色官员的带领下,拦住了进京的马车。 但上前搜查车辆的,并非那些官差,而是一些个穿着杂色劲装,凶神恶煞般的武士。 看来确实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赵昊没心思遐想,只盼着赶紧过去这一段,谁知前头响起了争吵声。 而且还不能视若无睹。 因为其中一方,是应天来的举子。 待到赵昊等人下车时,便见情绪激动的施近臣、唐鹤征等人,拦在那些武士面前,不让他们靠近马车。 “你们瞎眼了吗?没看到这是插着黄旗的公车,官府不得搜查!” “就是,赶紧放我们过去,关了城门要冻死我们吗?!” 那些劲装武士同样满脸焦躁,但谁敢在天子脚下,对天子门生动粗? 他们便将目光,投向那名从六品的官员。 那名官员暗叫倒霉,硬着头皮拿出票牌,朝举子们抖一抖道:“本官乃顺天府推官,封上峰命,盘查所有进京车辆!” “这黄旗是皇上赐我们的便利,一路从南到北都没人查过,你顺天府也一样不能查!” 要是按照赵昊的想法,顺天府爱查就查去呗,赶紧查完上路才是正办。 可举人们却极其看重这面黄旗带来的特权,仿佛事关他们的尊严一般,根本不容商量。他们一个个寸步不让,义愤填膺的指责着顺天府越权,结果人越聚越多,把出城的那半边路,也堵得死死的。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一队要往通州去的人马,来到了近前。 见官差和举人争执不休,整条路被堵得水泄不通,打头的护卫便放起了静街号炮。 砰地一声,吓了所有人一跳。 但神奇的是,气焰嚣张的双方,居然都没了脾气。 因为有资格放号炮的,除了州县亲民官之外,就只有四品以上大员了。 那推官赶忙转身看去,不由吓了一跳。 原来那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护卫,腰间挎着绣春刀,罩袍下还露出飞鱼服的一角。 居然是一名锦衣卫军官。 虽然自陆炳死后,锦衣卫威名大衰。但这名堂堂锦衣卫,居然只是给后头的人充当护卫…… 能让锦衣卫充当护卫的,除了内阁大学士和七卿之外,就只有皇家的人了。 ~~ 不管哪一种,都不是他个小小推官能惹得起的。他赶忙一面命人清出道路,一面上前陪着笑解释。 那锦衣卫只是个护卫,正主是十几个劲装护卫簇拥下的一对兄妹。 “原来是长公主府的小爵爷和县主殿下。”推官赶忙躬身施礼。 那所谓小爵爷和县主,穿着神气的猎装,一个骑着黑马,一个骑着红马,都是通体没有杂色,体态矫健、四肢修长的名驹。 两人脸上都涂了厚厚的防寒蜂蜡,又穿着只露口鼻的严实冬装,也看不出具体的长相和年龄。 他们耐着性子听完推官的解释,去路也被官差清开了。 小爵爷便晃晃马鞭道:“我们走了,办你们的差吧。” 听声音也就是十六七岁的样子。 众随从听命,簇拥着两人便要东去。 路过那些举子时,那县主忽然看到马车上的黄旗,不由对那推官冷声道:“连我也知道,举子们的公车搜不得,你们顺天府做事也太霸道了吧。” “妹妹,少管点闲事吧。”小爵爷无奈的看着妹妹,催促道:“再晚了,就到不了猎场了。” “不差这一会儿。”那县主的声音听着更稚嫩,可却是个任侠的性子,她白了兄长一眼道:“举子们山水迢迢,千辛万苦好容易到了京城,就这样迎接他们?丢的是舅舅的脸,你看见了还不管?” “好好好,我管我管。”小爵爷看来是怕自家妹子的,便苦笑着转过头来,狠狠瞪那推官一眼道:“还不赶紧放行!” “是……”推官显然不敢得罪这对兄妹,忙挥挥手,命官差让开去路。 那些武士还不甘心,却被推官又狠狠瞪了一眼,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ps.第四更,这一更感谢盟主小舒克,话说舒克从小舒克变成老舒克,已经认识十年了吧?这本书写作前也和他还有蚂蚱讨论过好多次,嗯,将来大家一定要坐下来喝一杯。 第十章 什么情况?(也是盟主加更) 在那县主兄妹的干预下,阻塞的交通终于恢复了顺畅。 举子们对那位女侠似的县主自然感激不尽,纷纷行礼道谢。 “京城不是外地,你们这些举子也得收敛点,不要惹是生非。”那县主看不清面容,但听声音应该年纪还轻,可教训起人来却头头是道。“安心读书才是正办。” “是……”举子们还是头一回,被个小女孩教训呢,哭笑不得的应一声。 唯恐官差变卦,一欸县主一行过去,举子们便赶紧上车赶路去了。 好在那推官还没那么肥的胆子,敢对那对贵人阳奉阴违。他和那些武士静静立在一旁,紧紧盯着那些举子,仿佛要将他们的样子,都刻在心里一般。 等到这些举子过去,推官手一挥,马上重新设卡。 “为什么不让我们过去?”其余的客商不禁抱怨起来。 “你们也有黄旗吗?!”官差没好气的喝问道。 “那倒没有……” “没有就老实闭嘴,打开箱笼,接受检查!” 官差们将火气,全都撒到了他们身上…… ~~ 让这一耽搁,赵昊等人紧赶慢赶,赶到北京城东便门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眼看着近在眼前的城门缓缓关闭,赵昊等人欲哭无泪。早知如此,还不如在通州过一夜,明天一早再出发呢。 正欲找个地方投宿时,却见那关到一半的城门,居然停了下来。 有人站在城楼上朝他们使劲挥手。 虽然听不清那人说什么,但众人还是知道,这是让他们赶紧进城。 举子们登时大喜过望,催着车夫使劲抽骡打马,冲向城门。 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入了北京城。 待到赵昊一行的车马,出了城门洞,便见一个熟人,打着写有‘光禄卿’字样的灯笼,等在道边上。 蔡家巷的汉子们看到余鹏,登时亲热的打起招呼。 “奶奶的,你小子面子够大,城门都能叫住!” “我哪有那本事?只是提醒他们,距离关城门还有一点时间而已。”余鹏状若谦虚,实则自得的笑笑,毕竟想让人听进去话,可不光占理就够了。 说完他走到赵昊车前,向赵守正父子行礼问安。 那举止做派,还真像个人物了。 小九卿的长随,确实也算个人物…… 当然,余鹏万万不敢在赵昊父子面前装腔作势,起身后便亲热笑道:“我家勋卿心心念念要来亲迎叔父,可只知道老爷们抵京的大概时日,年底寺里又忙,只能派堂公子和小人替他,天天守在这东便门。” 所谓勋卿,便是光禄卿的雅称。 说话间,一个戴着耳包子、冻得鼻头发红的少年,从城门楼上走下来。原来方才在城门楼挥手的,就是他。 余鹏引见后,少年便忙给赵守正和赵昊磕头,口称:“侄孙士祯,拜见叔爷爷、小叔叔。” 幸好赵昊整天被俩徒弟‘师父、师父’的叫着,才没有感到不适。 赵守正笑吟吟的扶起那叫赵士祯的少年,客气道:“有劳了。”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回家再说吧,伯父肯定高兴坏了。”那少年虽然年纪不大,却十分干练,跟赵守正道声罪,便跑去唤过带来的三辆马车。 见赵家有人来接,举子们便也不再等候了,纷纷跟赵守正他们拱手道别。 吴康远也命书童和仆从,将行李搬到空下来的车上,对赵昊小声笑道:“我住我叔叔家,回头约你来玩。” 赵昊等得就是他这句,便笑着点点头道:“你知道我住哪?” “勋卿府上,还是好打听的。”吴康远洒然一笑,朝赵守正等人行一礼,便坐车去了。 剩下赵昊父子师徒,也用不了那么多马车了,便赏了些碎银子,打发他们离去了。 不一会儿,赵士祯带了三辆马车过来。 赵士祯陪着赵守正和赵昊坐了前头一辆马车,余鹏陪着二阳等人,坐在了后一辆车上。 最后一辆是装行李的,高武和蔡家巷的汉子们,全都步行跟在左右,朝着崇文门方向去了。 他们刚走远,便有几条黑影从墙根阴影下摸出。 只听一人低声下令道:“你等跟上去,我去向总管回报。” 那几人点点头,便分三路跟踪而去。 起先那人则往相反的方向奔去,穿街过巷,来到同处外城的安化寺。 ~~ 安化寺中,僧人们正在大殿作晚课,后院禅房内静悄悄没几个人影。 那人从后门摸进来,通过两道岗哨,来到了一间亮灯的禅房内。 禅房中,一个身材高大的麻脸汉子,正满脸焦躁的踱着步子。 “拜见柴总管。”那人进来单膝跪地。 被唤作柴总管的麻脸汉子,便劈头问道:“怎么样,堵到人了吗?” “堵是堵到了,可那陆家的小子机警的很。”那人沮丧的禀报道:“居然发现了我们埋伏的人,拨转马头就跑。” “那追上了没?”柴总管黑着脸追问道。 “追是追上了,可人自杀了。”那人脸上的沮丧更盛。 “那东西呢,从他身上找到了没?!”柴总管有些气急败坏,一把揪住那人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没,他身上没有……”那人惊恐答道。 “废物!”话音未落,他便被柴总管重重一掌,打翻在地。只听柴总管恨恨道:“那东西要是找不回来,老子活不成,你们一样也全都得死!” “总管饶命,我们已经尽力去找了。”那手下忙捂脸求饶道:“我们借顺天府官差的名义,拦住了所有和他接触过的车马,但还是一无所获。除了……” “除了什么?!”柴总管厉声问道。 “除了八辆插着黄旗的马车。”便听那手下禀报道:“原本是要查的,可好死不死,遇上长公主府的小县主管闲事,让他们混了过去。” “这么说来,那东西八成在他们车上了。”柴总管神色稍霁,沉声下令道:“给我查,查清楚他们都是谁,住在哪里!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把东西找出来!” “是!他们都是应天府来赶考的举子,住得也集中,不难追踪。”那手下忙应声道:“属下已经派人分头跟着他们了,很快就会有回报的。” “要抓紧,东西一天找不回来,不光咱们的脑袋不安妥。”只听那柴总管幽幽吩咐道:“成千上万颗脑袋,也都在刀下悬着呢……” ps.第五更,这更感谢上架后的第一个盟主‘暮色海’书友,其实十分感谢所有打赏的朋友,我觉得订阅是本分,打赏是情分。所以只求你们能好好订阅,对打赏的朋友就只有再次感谢了。 第十一章 勋卿家的小灶 从前北京城是没有外城的,但嘉靖年间俺答多次入寇内地,京师数度戒严。为了巩固城防,嘉靖皇帝下旨修筑外城,原本打算用城墙将整个内城和天坛、社稷坛环绕起来,但动工没多久,发现实际工程量比设想的要大得多,以当时的财力根本无法完成。 最后朝廷决定分期施工,先筑南城墙一面的外城。在筑完南墙之后,东西两端折向北又筑一段,与内城东南角抱接。将北京城从原先的正方型,变成了‘凸’字型。 因此赵昊他们进京,必须先从东便门进来外城,然后沿着内护城河往西走一段,才能来到崇文门。 不过有了外城的保护,崇文门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城内之门,只要不是戒严时,便通宵不关。 等赵昊他们来到崇文门外时,只见城关下火把熊熊,商旅还在排队过关呢。 倒不是守城的官兵多体谅百姓,而是崇文门乃天下第一税关,外地进京的货物,大半都要由此门课税。是以多开一个时辰的门,就可以多收一个时辰的钱。 加之崇文门税关油水实在太大,上至课税大使、下至普通税吏素来都是一年一轮换的。大家就这一年光景,还不抓紧时间大捞特捞,哪有早早下班的道理? 看前头长长的队伍,赵昊心说这得半夜才能进城了。 但两辆马车根本没有排队,直接穿过人群,来到崇文门下。 税官们看到马车上‘光禄卿’的灯笼,也二话不说,直接开关放行。那些排队的商旅虽然不忿,却也司空见惯,懒得指责他们。 特权,就是这种让别人讨厌,却能爽到自己的狗东西。 ~~ 入城后终于畅通无阻,三辆马车沿着崇文门内大街一路北上,来到位于东城黄华坊的春松胡同。 赵锦早就得到消息,在胡同口翘首以待。 “哎呀呀。”看到赵锦立在寒风中,胡子都挂了霜,赵守正赶忙下车,握住他冰凉的手道:“你如今身份不同,不该在外面等的。” “叔父说笑了,侥幸得官就忘本,我还配姓赵吗?”赵锦笑笑,朝他深深一揖。 起身后,他又拉住赵昊的手,动情道:“日盼夜盼,可算把兄弟盼来了!” “哥哥不嫌我们人多闹腾就好。”赵昊笑着让二阳给老师伯行礼,然后对赵锦道:“都冻透了,咱们进屋说话。” “对对对。”赵锦便一手拉着赵守正,一手拉着赵昊,与两人相携往自家走去。 赵锦家在胡同中段,是个坐北朝南的大院子。这里距离东华门不远,住得多是朝廷官员,因此房价着实不便宜。 赵锦进京时,足足花了两千两,才置下这个三进两出的大院子。要是没有赵昊的资助,他还真买不起这么大宅子。 当然,若非盘算着赵昊他们要进京赶考,人家赵锦也不会买这么大院子。 赵锦的女儿已经嫁人,长子留在老家侍奉太夫人,只有老妻和小儿子进京来与他团聚,再加上侄子赵士祯,并余鹏等十来个下人,光住东院就绰绰有余了。却连西院一并买下来,可见老哥哥从一开始就诚心诚意,想让他们来家里住。 赵昊父子师徒进去暖烘烘的堂屋,与老嫂子见礼之后,奉上从金陵和扬州带来的各式贵重礼物。 那老嫂子也是个朴实的人,早知道赵锦在南京充军时,就住在人家家里。再加上人家带来的礼物,足够买下这套宅子了,老嫂子就更加热情了。 见礼过后,丫鬟婆子打来热水,让客人们洗去风尘,赵锦便招呼四人入席。 花厅中,铜火锅热气腾腾,锅边摆着十几盘各式红彤彤的羊肉,让早就饥肠辘辘的众人,登时食指大动。 “来来,咱们今天涮锅子。”赵锦请叔父上座,他和赵昊分坐赵守正两旁,二阳和赵士祯在下首陪坐。 “哇,有十几年没吃这一口了。”看着一盘盘红白相间的羊肉,赵守正食指大动,十分懂行道:“上脑、三叉、黄瓜条,这桌肉可不便宜啊。” 赵锦亲手给叔父调配一碗麻酱,笑道:“你老侄子我这个光禄卿,别的没有,就是吃的喝的管够!” “那倒是。”赵守正笑着点点头,光禄寺就是管着宫廷内外各种宴会的,赵锦这个寺卿家里,自然不缺各种食材。 “先吃先吃,饿死了、饿死了。”赵昊便夹起一片羊肉,像前世那样涮起来。 谁知却惨遭赵守正鄙夷。 “你这是什么穷人吃法?”只见赵守正端起一盘羊肉,用筷子全都拨进锅中道:“正经人家,都是成盘下的。” “我没吃过,哪知道这个……”赵昊干笑一声,掩饰过去。 羊肉转眼就熟,众人便下筷子开动起来。转眼间一人少说三五盘下肚,终于肚里也不饿了,身上也暖和了…… 下人又用托盘送上十盘羊肉,赵守正摆摆手道:“这么晚了,不吃羊肉,搞点白菜豆腐吧。” “照叔老爷吩咐的办。”赵锦便吩咐仆人道:“再弄点云南送来的虫草松茸、鸡枞牛肝之类,给大伙儿清清口。” 仆人赶忙下去准备,不一会儿,便端上来各式珍贵的菌类,大冬天的居然还新鲜,也不知是怎么保存、怎么运来的。 将那些菌子下锅一涮,送到嘴中入口即化、满口鲜香,居然丝毫不逊色于羊肉。 赵守正不禁大赞道:“今日方知‘四不副’是胡说八道。” “师祖,什么叫四不副?”华叔阳好奇问道。 “这啊……”赵守正看看赵锦,赵锦给他斟杯酒,接过话头笑道: “所谓四不副,说的是京城里有名的名不副实的四样东西——‘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 顿一顿,他一脸苦笑道:“你师伯我管得,就是第三样。” “光禄寺茶汤……很好吃啊?”王武阳一边品尝着鲜美的鸡枞,一边赞道:“我都想中进士以后,到光禄寺干了。” “哈哈哈,瞧你没出息的样子!”赵锦开怀大笑一阵,方解释道:“光禄寺主管的是宫廷内外宴饮,那种场合动辄上千人一起吃饭,本身就是大锅饭。再加上还有各种冗长仪式,饭都放冷了,不难吃才怪呢……” “当然,寺卿家的小灶,还是很好吃的。”赵昊笑嘻嘻说道。 ps.第六更,21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十二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用过晚饭,众人转到客厅吃茶汤消食。 赵锦与赵守正坐在上首,恭喜叔父终于得偿所愿。 “听说南国子监只中了九人,叔父还是其中名次最高的呢,真是不容易啊。” “还不是老侄子耳提面命的功劳?”赵守正素来不怕丢人,笑着向赵锦道谢。 赵锦却是不好意思,当着小辈的面说当初的事儿,便笑眯眯看着二阳道:“早知道你们俩肯定能中,但没想到居然能包揽前两名。” 二阳的文章他是看过的,才气纵横却有失老成。这次应天主考王希烈是个古板的人,按说不会给他俩太高名次的。 二阳忙恭声答道:“都是老师教导有方。” “哦?”赵锦见两人异口同声,显然不只是客套话,不禁好奇问道:“贤弟教了他们什么?” 他可记得赵昊当初,还口口声声要跟他学做文章哩。 “首先,老师帮我们磨去浮躁,让我们沉下性子,不再狂妄自大。”便听华叔阳答道。 “然后,老师让我们通过学习数理,锻炼了我们的思维能力,让我们行文更加缜密精心,不出纰漏。”王武阳也诚心实意答道。 “这样啊,没想到贤弟还有这份能耐。”赵锦不由惊叹一声,看着坐在对面的少年,心说,那你怎么不亲自教叔父?还要让我越俎代庖? 但他旋即想到,以子逼父乃不孝也。赵锦暗叹,我这贤弟别看年纪轻轻,心思实在太缜密了…… 正说话间,堂屋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穿着貂裘,带着皮帽的少年,带着满身的寒气闯了进来。 ~~ 那少年一进来,也不看满堂的客人,便直接朝赵锦伸手道:“爹,快给点钱,我有急用!” 赵锦脸色登时就不好看了,便皱眉喝道:“逆子,没看到家里来人了吗?还不快拜见你叔爷爷和小叔。” “这是士禧吧?”赵守正忙笑着打声招呼,伸手去摸袖中的见面礼。 “叔爷爷?”那少年摘下皮帽,露出一张欠揍的不逊面孔,歪着脑袋扫一眼赵守正和赵昊道:“没见过。又是从哪来打秋风的?” 那在末座奉陪的赵士祯,便低下了头。 “混账东西,赶紧给我跪下!”赵锦重重一拍桌案,放出从三品大员的气场。 可惜他的威风在儿子面前通通不管用,那小子耸耸肩膀,不以为意道:“不给钱就算了,找我娘要去。” 说完,转身就往外走去。 “你给我回来!”赵锦在他身后怒叫两遍。“你给我回来!” 那小子却权当耳旁风,砰地一声关上门,不见了人影。 “唉……”赵锦颓然坐了回去。 屋里的气氛不由尴尬起来。 赵守正忙安慰道:“这年纪的孩子都这熊样,赵昊还不整天气得我死去活来?” 赵昊闻言暗暗翻白眼,心说到底谁气谁还真不好讲。 当然,这是父亲安慰人的话,做不得数。 “哎呀……”赵锦长吁短叹一阵,方满面羞愧道:“让叔父和贤弟见笑了。” 顿一顿,他方神情复杂的解释道:“这孽障是家中老小,当年我上疏时,他才两岁。之后我充军发配,十四年里都没再见过面。我没有尽到父亲的义务,他会变成这样,都是我这个当爹的过错。” “大点就好了。”赵守正忙安慰道。 “难啊,他差不多已经定性,进京后又跟一帮坏小子混在一起,整天胡作非为,活脱脱一个混账恶少!”赵锦是越说越难过,满脸羡慕的看向赵昊道:“我贤弟比他还小一两岁,却已经撑起整个家,还教出两个好徒弟。叔父怎么就这么好命,能生出这么好的儿子来?” “哎,我儿原先也是个纨绔来着。”赵守正便睁着眼说瞎话道:“那也是混世小魔王一个啊。” “那我贤弟是如何转变的呢?”赵锦登时两眼放光,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 “呃,打呀……”赵守正本来就醉醺醺了,加上看那赵士禧不顺眼,存心想让那小子倒点霉,便吹胡子瞪眼道:“俗话说得好,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想要让小子规规矩矩,就得每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棍棒底下才能出孝子,千万别心软。要知道惯子如杀子啊……” “呃,真的?”赵锦求证的望向赵昊。 赵昊心里直骂,面上却一脸沉痛道:“是啊,我这么优秀,全是我爹打出来的。” “那看来,我也得打?”赵锦看着自己的巴掌。 “对,打!”赵守正父子异口同声。 “唉,可是我下不了手啊……” 赵锦斗争了半晌,最终还是颓然放下手道:“之前也不是没收拾过他,可那小子只要一说,你现在管我?从前干嘛去了?我就什么脾气都没了,这巴掌,根本落不下啊。” “这简单,回头让赵昊帮你料理料理。”赵守正给他出主意道:“当叔叔的管侄子,那是天经地义啊。你看他把武阳、叔阳教的多好,可谓尽得我的真传啊。” “啊,对呀!以我贤弟的手段,肯定能让他改过自新的。”赵锦登时两眼放光。他虽然知道叔父不太靠谱,可赵昊教徒弟的本事,可是有目共睹的。两位浑身毛病的世家公子,被他教训的服服帖帖,如今待人接物也有礼貌了,学习成绩也上来了,变化可谓翻天覆地。 所以论起育人来,贤弟肯定是有两把大刷子的。 如是想来,赵锦马上起身,朝赵昊拱手诚恳道:“贤弟,那不肖的侄儿就拜托你了。” “呃……”赵昊登时哭笑不得,怎么说来说去,落到自己头上了? 本少爷忙得很,哪有闲工夫去调教不良少年? 可是老哥哥苦苦哀求,声泪俱下,容不得赵昊说个‘不’字。 他只好勉为其难的点点头道:“有机会我和士禧谈谈再说吧。” “那太好了,便全权拜托贤弟了。”赵锦却打蛇随棍上,直接敲死道:“他要是敢对你不敬,只管打、只管骂,打死打残都算我的!” 赵昊闻言便笑道:“有老哥哥这句话,事情就好办多了。” “只要能让他从新做人,愚兄就知足了。”赵锦紧紧握着赵昊的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ps.第七更送到,21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十三章 无耻! 赵锦府上分东西两跨院,他一家住在东院,将整个西院腾出来,安顿赵昊父子师徒一行。 一行人奔波整天,又累又困,强打精神说了会儿话,便在赵士祯的带领下,来到西院中早早睡下。 翌日赵锦告假在家,吃罢早饭,他便将赵昊叫进书房说话。 待到余鹏上茶后,赵锦便让他出去守在门口。 看赵锦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赵昊不禁笑道:“看来老哥哥又有好事。” “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贤弟。”见自己还没开口,就被赵昊猜了个七七八八,赵锦不禁服气笑道:“还是贤弟看得准,你给我的那个锦囊,帮了我大忙。” 说着,他打开抽屉,从赵昊前番给他的信封中,抽出一张纸片。 上头只写了四个字‘西南大吉’。 赵昊便神神鬼鬼的笑道:“看来真应验了。” “是啊。”赵锦点点头,颇有些敬畏的看着赵昊道:“就在月初,王同年把我叫到他家,说眼下有个好机会,有可能再升我一级,放我出去当封疆大吏。” 顿一顿,他略带苦笑道:“但美中不足的是,地方不太好……巡抚贵州。” “那确实棘手。”赵昊微笑点点头。在这个年代,贵州不光偏僻蛮荒,还有大小土司整天闹事。 到别处当官,当不好最多丢官。可到贵州去当官,当不好是要丢命的。 赵锦在贵州充过军,对那边的险恶自然心中有数,但他蹉跎半生,浪费了太多时间,却又十分渴望把握这难得的机会,为朝廷建功立业,以弥补平生之憾。 可他从前只在地方上干过一任知县而已,欠缺执掌一方所必须的经验。若是去个太平无事的省份当巡抚,还可边干边学,咬咬牙干上一两年也能上手。 但贵州那地方,会给他慢慢学习的机会吗?恐怕还没他学会怎么当巡抚,就先丢了乌纱吧…… 当然话说回来,要不是因为贵州巡抚难当,也轮不到他上位。 赵锦苦熬十几载,才终于重见天日,自然格外珍惜头上这顶官帽,因此没有当场答复王同年,只说回来考虑几天。 ~~ “回家后,我左思右想,委实难以抉择,忽然想起贤弟所给的锦囊,”赵锦用惊为天人的目光,看着赵昊道:“结果打开一看,上头写着‘西南大吉’四个字,我这心一下就定了。” “哥哥已经答应了?”赵昊微笑问道。 “还没正式答复。再说堂堂一省封疆,也不是我答应就能上的。”赵锦笑着摇摇头道:“我想着贤弟马上进京了,横竖不差这几天,想跟你参详过再定。” “军国大事,我小孩子家家怎好多嘴。”赵昊假假谦让道。 “唉,你我兄弟还需要谦虚吗?贤弟在金陵时便对京城时局了若指掌,无论是高新郑下野,还是开海之议,乃至愚兄这点小事,全都被你一一说中。人说诸葛孔明未出草庐,已定天下三分,我只道是后人文饰,直到遇见贤弟,方知那并非过誉——这世上真的有常人无法想象的天才啊!” “还请贤弟不吝赐教,以解愚兄心中之困。”赵锦说着起身朝赵昊拱手相求。 赵昊忙侧身让开,他被赵锦吹得有点不好意思。心说本公子哪能跟诸葛亮相比?人家是真有本事,我不过先知先觉,全是套路而已。 他早知道,赵锦今年年底会被任命为右副都御史,巡抚贵州。 这么大的事情,谁都会患得患失,何况是去贵州那鬼地方当巡抚。赵昊用脚趾头想一想,都能猜到赵锦会拿不定主意。 但赵昊也知道,赵锦最后还是去了,而且干的非常漂亮,成就了平生功业。 是以赵昊那四个字,不过是帮赵锦拿定主意,同时在他心中,树立起自己神机妙算的高人形象。 说白了,还是怕老哥哥官儿当大了,人变飘了,认不得共患难过的小弟弟了…… 虽然这样做有些不地道,但不地道的事赵公子干的还少吗?至少这种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法子,他就是不是头一回用了。 不过,效果还是那样的立竿见影哇。 ~~ 待到重新落座,赵昊便将平苗的策略与赵锦讲了一通。 其中每一条,都是在另一个时空中,赵锦做过,而是做得很好的。听起来自然好像极有水平…… “贵州的情况看似棘手,实则不难理顺。自从成祖皇帝废除了思州、思南两宣慰司,从前雄踞黔东的两大土司已经不复存在。如今兄长要对付的,不过是两个实力弱小的土司,贵竹长官司与平伐长官司而已。” “哎呀,愚兄今日终于相信,有人就是可以生而知之了。”赵锦听得目瞪口呆,他在贵州充过军,这阵子又天天泡在兵部查资料,这才勉强对贵州的情况有个全面的了解。没想到赵昊才刚听说他要去贵州当巡抚,便马上从错综复杂的局面中,为他提纲挈领。 ‘显然,贤弟平时,就在暗中留意贵州的情况啊!’ 而且跟他苦苦寻思半个月的结果一模一样。这让人除了献上一对膝盖,已经无法用语言表达此刻心中的崇敬了。 赵锦不禁为自己的肤浅片面暗自羞愧。心说原先我还觉着,贤弟整天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是在浪费大好光阴呢。原先老夫只看到表面,其实贤弟心怀天下,一直在研究我大明的各种时弊啊…… 只是贤弟的功夫,都下在我没看见的地方罢了……果然好学生都有这毛病! ~~ 意识到贤弟对贵州的认识十分深刻,赵锦再不敢只用耳朵听。他忙拿来纸笔,一边听,一边记下赵昊所说的要点来。 “做官抓的是主要矛盾,主要矛盾抓住了,就抓住了解决问题的关键。”见一位三品大员掏出小本本,一副虚心受教的架势,赵昊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他愈发卖力的给老哥哥出谋划策道: “老哥哥的幸运还在于,你的前任杜中丞,是位难得的有眼光,有能力的好官。他非但意识到了这个主要矛盾,而且还对症下药的提出了两个解决方案,一个是将两土司改土归流,二是将两土司所辖之地设为二县,隶属程番府,然后将程番府治移至省城……在他不懈努力之下,这两件事都有不小的进展。” “可他也逼反了土司,结果闹得不可收场,所以才会被调离贵州。”赵锦苦恼的看着赵昊道:“贤弟的意思是,我该继续前任的道路,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退半步吧。”赵昊便微笑道:“先全力移府,暂时搁置改土归流,待时机成熟再推行……” “嗯。”赵锦点点头,明白赵昊的意思,就是先把容易的做起来,困难的留给别人去干。 ps.第、八、更……2300票加更,继续求月票推荐票…… 第十四章 老哥哥,认个弟弟不亏吧? 书房中香烟袅袅,一老一少两兄弟在促膝密谈。 略显诡异的是,虚心受教的是老者,那十四五岁的少年却当起了老师。 好在赵昊先知先觉,也不怕误了老哥哥。 他知道在原先那个时空中,由杜拯提出的改土归流,一直到万历十九年才成功。这期间,不知道经过多少次反复,镇压了多少次叛乱,让多少官员断送了仕途——后来接替赵锦的巡抚王诤,就是不信这个邪,改变了赵锦恩威并施的方略,起兵征讨不听话的宣慰安国亨,结果落了个大军惨败,上任不到半年就黯然罢官回乡了…… 不管从哪方面讲,赵昊都要避免因为自己的原因,导致赵锦冒进——老哥哥可是他准备抱个十几二十年的大腿,只允许越来越粗,绝对不能随便倒下! ~~ “贵州名列十三省,省城却连个府县都没有,巡抚、藩台、臬台衙门还得在卫所里办公,这到哪里也说不过去。”赵昊便替他分析起,移府的可行性来道:“对两土司来说,只要能不改土归流,你就是让他们叫爷爷都行。因此推行起来,上下都不会有太大阻力,此诚乃万世之利,兄长只要能办成,便可名垂青史,至少贵州人民是要给设生祠的。” “哦哈哈……”赵锦一听,眉眼都开了,笑得合不拢嘴道:“就按贤弟的方针来办吧,不过程番府这名字蛮夷味太重,应该改一下。” “程番府在贵山之南,就叫贵阳呗。”赵昊便微笑着,将为贵州省会命名的殊荣,不着痕迹的归到了自己名下。 “贵阳,好名字。若此事得以成行,就按照贤弟的提议命名!”赵锦拢须赞许道。 “还是要上报朝廷的,说不定会有更好的名字呢。”赵昊假假笑着,心说才怪。 ~~ 赵昊被赵锦叫去书房,赵守正便和两个徒弟回去西院。 今天他们准备休息一天,然后再开始在京城的行程。 谁知刚回西院,还没进屋,便听月亮门处传来一声讨厌的叫唤。 “给我站住!” 赵守正三人回头一看,见是昨日那赵府小霸王赵士禧。 赵守正今日醒酒之后,有些后悔昨日那番撺掇。怎么说这赵士禧还是个孩子,不该跟他一般见识的。 于是赵守正便伸手到袖中,准备再次掏出他早准备好的见面礼——面额一千两的万源号会票。 可谁知那小霸王偏生没这个财运,看到赵守正站住脚,便没好气道: “看你们挺有钱的,来找我爹投献家产的是吧?那得先孝敬孝敬本少爷,不然我让你们什么都办不成。” 赵守正最讨厌赵家子孙没大没小,不由气得直跺脚道:“小子,我是你爷爷!说话客气点!” 赵士禧一听,不屑的翻下白眼道:“我是你爷爷还差不多……” “反了天了,这是什么样的玩意儿?”赵守正哪还会拿钱给他,气得指着那赵士禧骂道:“给我把这畜生撵出去!” “你算什么东西?这是本少爷的家,该滚的是你们!”赵士禧还在那里叫嚣,被个蔡家巷的汉子拎着后领丢出了月亮门。 “哎呦,我的屁股……”赵士禧捂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那汉子破口大骂起来:“你完了你知道吗?你们给我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蔡家巷的汉子便朝他抡起木棒,吓得赵士禧抱头鼠窜。 ~~ 赵锦书房中。 听了赵昊的分析,赵锦心下大定,拢须慨然道:“贵州是家师悟道之地,责无旁贷。” “但同时,哥哥也不能否定改土归流,那会给你打上保守派的烙印,这不利于你将来的发展。”这句话却是赵昊奉送的金玉良言了。“你可对下面的官员说,方针绝对不变,只是分步进行嘛。” 还是怕他思想上过于保守,赵昊又提醒赵锦道:“官做到了哥哥这个层级,不是说你能办事,能保一方平安,就可以自我满足了。要想有更高的发展,要想被当成社稷之臣,你得表现出超人的眼光和格局。” “啊,这样啊……”赵锦听得两眼发直,他整天发愁如何面对贵州的局面,根本没想过这种事。现在让赵昊一提醒,赵锦登时有如醍醐灌顶,明白了一些之前从没想过的问题。 “那敢问贤弟,愚兄应该如何表现呢?”赵锦微欠着身子,只半边屁股坐在椅上,以对待老师的态度求教。 “首先,是要有个可以天天提,反复讲的口号,要让人听到这口号就想到你,比如‘汉苗一家,共建贵阳’之类,不需要有多大意义,只要好听好记就行。” 便听赵昊笑道:“然后,你要仔细调研贵州的情况,就‘改土归流’拿出一份可以让后面人照办的方略来……不是贵州一省,而是全国范围内的改土归流!” “我的天哪,这个题可够大的……”赵锦不禁咋舌道:“只怕愚兄破不好,贻笑大方啊。” “不会的,杜中丞的路数就基本正确,只是威吓有余,怀柔不足,哥哥只要稍稍中和一下,就是正确答案了。然后你提炼出纲目来,上升到全国高度,那‘改土归流’这一百年大计,就算是你提出来的了。” “百年大计……”赵锦重复着这四个字,一阵心跳过速、口干舌燥。 “到时候,再请你那帮同年,在朝廷上为你鼓与呼。这样你就如愿成为陛下和百官眼中,有大局观的高级官员了。至于‘改土归流’这道大题,朝堂上不吵个几个年是不会有结果的。就算提前试行,也是别人的事情,办成了有你一份功劳,办不成是他水平太差,与老哥哥无关。” “我大概明白了。贤弟是让我京师地方两张脸。在贵州示以怀柔,只干不说。在朝堂则唱起高调,只说不干……”赵锦毕竟是吃过见过的,很快明白了赵昊的意思。 “不错,说的不能干,干的不能说,大体就是这样子。”赵昊点点头,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 “只是万一……我说万一,朝廷没有争吵,直接准了我的方略,让我去推行改土归流怎么办?”赵锦还是有些担心道:“那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 “这种情况不会出现的。这种全局性的方略,上任前两年是不可以提出来的,不然人家会认为你不老成。”却听赵昊淡淡一笑道:“至于两年后,高新郑差不多也该重新出山了。你这法子不管人家看不看得上,都不会让你去做的。” ps.第九更,24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十五章 给钱给钱给钱! “高拱还会出山?”赵锦倒吸口冷气,他这波前朝起复的旧臣,都被打上了徐阁老的烙印。只要高拱一回来,一个都别想跑…… 赵昊没法说,‘对啊,我是先知啊。’ 只好含糊道:“他以退为进,早晚还是会回来的。这也是我鼓励兄长外放的原因,你是徐阁老提起来的人,在京里要靠边站的,倒不如这几年在外头做些事业,到时候谁都搬不倒你。” 鉴于赵昊已经准确预测过高拱下野了,这次赵锦对他的预言同样深信不疑,他感激的握着赵昊的手,哽咽道: “贤弟,你真是愚兄的指路明灯啊,回头我去贵州,还要多多向你写信请教啊。” “哥哥太见外了,咱们亲亲骨肉,何分彼此?”赵昊也笑着反握住赵锦的手道:“只要能帮上哥哥就好。” “嗯,贤弟说的是,你我兄弟确实不用多说。”赵锦重重点头,又低声道:“我打算走之前,把你引见给王同年。你要是能征服他,你懂的……” “嗯,我懂。”赵昊也点点头。他此番来京,陪考其实还在其次,主要还是为了给父亲日后趟好路……说白了,就是多抱大腿,大腿越粗越多最好。 若能抱上堂堂吏部左侍郎的大腿,自然再好不过。 ~~ 两人聊了大半天,赵锦才放赵昊回去。 赵昊在赵锦那里灌了一肚子茶,着急回去小解,便快步朝着西院走去。 眼看到了月亮门,树后忽然蹦出一人,吓了赵昊一大跳。 “什么人?!”高武忙护在赵昊身前,见是赵锦家的公子这才退后。 “干嘛?!” 赵昊恼火的看着那赵士禧,心说要不是我年轻,这下非得被你吓出尿来不可。 “给钱给钱给钱!” 赵士禧一边没好气的叫嚣着,一边伸手想捞赵昊领子,却被高武一把拍开。 “哎呦呦……”赵士禧捂着手背,呲牙咧嘴道:“再加二十两医药费。” “你演什么猴戏呢?”赵昊还憋着尿呢,哪有功夫跟他磨嘴皮子。 “你爹刚才让人打我,你得赔我一百两医药费。还有你们这么多人住我家吃我家,每天算你二十两,先付一个月的房钱再说……”赵士禧却没个眉眼高低,还在那喋喋不休。 “赶紧滚蛋。我是你叔叔,别没大没小的。”赵昊看到他这副无赖模样就腻味,哪还记得老哥哥已将教育他的重责托付给自己? “又来了,我呸,我是你叔叔!”赵士禧也是醉了,这些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乡巴佬,还真把八竿子打不着的辈分当回事儿了。 “掌嘴!”赵昊却不像赵守正那么好相与,马上把脸一沉。 高武便抓小鸡似的一把拎起赵士禧,正反两记嘴巴,打得他满眼金星,当时脸就肿了…… “以后再敢没大没小,就不是一巴掌这么简单了。”赵昊冷冷丢下一句。 赵士禧畏惧的捂着脸,心说明明是两巴掌…… ~~ 丢下七荤八素的赵士禧,赵昊一溜烟跑回西院,去茅房解决了问题,这才长长松了口气,走进正屋洗手。 却见屋里头,赵守正在生着闷气。两个徒孙怎么劝都不听。 “你回来的正好,赶紧去找个住处,咱们搬走。” “这是怎么了?”赵昊奇怪的看一眼两个学生。 王武阳便将之前,赵士禧来要钱的事情,讲给赵昊。 “师祖本来是要给他的,可他出言不逊,惹怒了师祖,才将他撵出去的……” “刚才打得太轻了!”赵昊闻言大怒,竟然有人敢骂他爹?还真是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说着,他便要去找那赵士禧算账。 却被赵守正一把拉住道:“算了算了,跟个孩子计较,平白丢了份。”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赵昊在南京,连小公爷的亏都没吃过,哪能咽的下这口气。 “哎呀,不看僧面看佛面嘛。”见儿子动了肝火,赵守正反而没了脾气,苦心劝道:“才来第一天,就闹出事端来,让你老哥哥的脸往哪搁啊。” “那也不能搬出去,不然正中那小子的下怀!”赵昊一副少年气盛的模样。 “好好好,不搬不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就是。”这种时候,赵守正自然不会跟儿子唱反调。 赵昊暗暗松了口气,转身朝两个徒弟挤挤眼,便施施然回屋去了。 ‘师父好奸诈……’二阳才明白,赵昊是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来安抚赵守正的。 ~~ 这边赵昊安抚住老爹,众人便各自回屋歇息去了。长途旅行十分劳累,大伙儿今天正歇乏呢…… 那边赵士禧本来还担心,赵昊父子会不会找老爹告状,但等了半天,也没看到西院有人出来。他这才放下心来,出去找那班狐朋狗友吃酒。 围在赵士禧身边的,除了光禄寺官员的子弟,还有一帮依附在光禄寺的承办商人。 这些人都捧着他哄着他,自然愈发助长他的纨绔气焰。而且那些承办商人,大都是欺行霸市的肉匪市霸出身,平日里吃喝嫖赌,无恶不作,赵士禧跟这帮人整天搅在一起,那还能有个好? 昨天,他便是在赌坊玩了一天,输光了身上的钱,还欠了人家二百两,急急忙忙跑回去拿钱。可谁知赵锦发了火没给他,去管老娘要,老娘怕赵锦怪罪,只给了他五十两。 还差了一百五十两,本打算着落在西院那两只肥羊身上,谁知便宜没占着,反倒惹上了一身骚…… 当他垂头丧气走进光禄寺开的丰鼎酒楼时,那群早就候在大堂中的恶少,便大呼小叫起来。 “大少,你这是哪儿撞的呀?走路也忒不小心了。” “不像是撞的,我看倒像是俩手印子,这是恼了哪个美人吧?” “放你娘的屁,哪个娘们手这么大?”赵士禧指着微微肿起的面颊,没好气骂道。 可见高武下手极有分寸,居然没把他打成猪头。 “咦,谁这么大胆子?居然敢在我们太岁头上动土?他活腻了吗?” 众恶少唯恐天下不乱,闻言纷纷撺掇起来道:“大少你说是谁,咱们去把他皮扒了!” “唉,你们少添乱,是我爹的客人。”赵士禧一屁股坐在主位上,拎起酒壶丢掉壶盖,仰头就灌。然后用袖子胡乱擦擦嘴,一脸见鬼的表情道:“也不知是什么来路,还得让我喊爷爷。” ps.第!十!章!2500票加更,嗯今天早点,居然可以在一点钟收工……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十五章 给钱给钱给钱! “高拱还会出山?”赵锦倒吸口冷气,他这波前朝起复的旧臣,都被打上了徐阁老的烙印。只要高拱一回来,一个都别想跑…… 赵昊没法说,‘对啊,我是先知啊。’ 只好含糊道:“他以退为进,早晚还是会回来的。这也是我鼓励兄长外放的原因,你是徐阁老提起来的人,在京里要靠边站的,倒不如这几年在外头做些事业,到时候谁都搬不倒你。” 鉴于赵昊已经准确预测过高拱下野了,这次赵锦对他的预言同样深信不疑,他感激的握着赵昊的手,哽咽道: “贤弟,你真是愚兄的指路明灯啊,回头我去贵州,还要多多向你写信请教啊。” “哥哥太见外了,咱们亲亲骨肉,何分彼此?”赵昊也笑着反握住赵锦的手道:“只要能帮上哥哥就好。” “嗯,贤弟说的是,你我兄弟确实不用多说。”赵锦重重点头,又低声道:“我打算走之前,把你引见给王同年。你要是能征服他,你懂的……” “嗯,我懂。”赵昊也点点头。他此番来京,陪考其实还在其次,主要还是为了给父亲日后趟好路……说白了,就是多抱大腿,大腿越粗越多最好。 若能抱上堂堂吏部左侍郎的大腿,自然再好不过。 ~~ 两人聊了大半天,赵锦才放赵昊回去。 赵昊在赵锦那里灌了一肚子茶,着急回去小解,便快步朝着西院走去。 眼看到了月亮门,树后忽然蹦出一人,吓了赵昊一大跳。 “什么人?!”高武忙护在赵昊身前,见是赵锦家的公子这才退后。 “干嘛?!” 赵昊恼火的看着那赵士禧,心说要不是我年轻,这下非得被你吓出尿来不可。 “给钱给钱给钱!” 赵士禧一边没好气的叫嚣着,一边伸手想捞赵昊领子,却被高武一把拍开。 “哎呦呦……”赵士禧捂着手背,呲牙咧嘴道:“再加二十两医药费。” “你演什么猴戏呢?”赵昊还憋着尿呢,哪有功夫跟他磨嘴皮子。 “你爹刚才让人打我,你得赔我一百两医药费。还有你们这么多人住我家吃我家,每天算你二十两,先付一个月的房钱再说……”赵士禧却没个眉眼高低,还在那喋喋不休。 “赶紧滚蛋。我是你叔叔,别没大没小的。”赵昊看到他这副无赖模样就腻味,哪还记得老哥哥已将教育他的重责托付给自己? “又来了,我呸,我是你叔叔!”赵士禧也是醉了,这些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乡巴佬,还真把八竿子打不着的辈分当回事儿了。 “掌嘴!”赵昊却不像赵守正那么好相与,马上把脸一沉。 高武便抓小鸡似的一把拎起赵士禧,正反两记嘴巴,打得他满眼金星,当时脸就肿了…… “以后再敢没大没小,就不是一巴掌这么简单了。”赵昊冷冷丢下一句。 赵士禧畏惧的捂着脸,心说明明是两巴掌…… ~~ 丢下七荤八素的赵士禧,赵昊一溜烟跑回西院,去茅房解决了问题,这才长长松了口气,走进正屋洗手。 却见屋里头,赵守正在生着闷气。两个徒孙怎么劝都不听。 “你回来的正好,赶紧去找个住处,咱们搬走。” “这是怎么了?”赵昊奇怪的看一眼两个学生。 王武阳便将之前,赵士禧来要钱的事情,讲给赵昊。 “师祖本来是要给他的,可他出言不逊,惹怒了师祖,才将他撵出去的……” “刚才打得太轻了!”赵昊闻言大怒,竟然有人敢骂他爹?还真是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说着,他便要去找那赵士禧算账。 却被赵守正一把拉住道:“算了算了,跟个孩子计较,平白丢了份。”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赵昊在南京,连小公爷的亏都没吃过,哪能咽的下这口气。 “哎呀,不看僧面看佛面嘛。”见儿子动了肝火,赵守正反而没了脾气,苦心劝道:“才来第一天,就闹出事端来,让你老哥哥的脸往哪搁啊。” “那也不能搬出去,不然正中那小子的下怀!”赵昊一副少年气盛的模样。 “好好好,不搬不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就是。”这种时候,赵守正自然不会跟儿子唱反调。 赵昊暗暗松了口气,转身朝两个徒弟挤挤眼,便施施然回屋去了。 ‘师父好奸诈……’二阳才明白,赵昊是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来安抚赵守正的。 ~~ 这边赵昊安抚住老爹,众人便各自回屋歇息去了。长途旅行十分劳累,大伙儿今天正歇乏呢…… 那边赵士禧本来还担心,赵昊父子会不会找老爹告状,但等了半天,也没看到西院有人出来。他这才放下心来,出去找那班狐朋狗友吃酒。 围在赵士禧身边的,除了光禄寺官员的子弟,还有一帮依附在光禄寺的承办商人。 这些人都捧着他哄着他,自然愈发助长他的纨绔气焰。而且那些承办商人,大都是欺行霸市的肉匪市霸出身,平日里吃喝嫖赌,无恶不作,赵士禧跟这帮人整天搅在一起,那还能有个好? 昨天,他便是在赌坊玩了一天,输光了身上的钱,还欠了人家二百两,急急忙忙跑回去拿钱。可谁知赵锦发了火没给他,去管老娘要,老娘怕赵锦怪罪,只给了他五十两。 还差了一百五十两,本打算着落在西院那两只肥羊身上,谁知便宜没占着,反倒惹上了一身骚…… 当他垂头丧气走进光禄寺开的丰鼎酒楼时,那群早就候在大堂中的恶少,便大呼小叫起来。 “大少,你这是哪儿撞的呀?走路也忒不小心了。” “不像是撞的,我看倒像是俩手印子,这是恼了哪个美人吧?” “放你娘的屁,哪个娘们手这么大?”赵士禧指着微微肿起的面颊,没好气骂道。 可见高武下手极有分寸,居然没把他打成猪头。 “咦,谁这么大胆子?居然敢在我们太岁头上动土?他活腻了吗?” 众恶少唯恐天下不乱,闻言纷纷撺掇起来道:“大少你说是谁,咱们去把他皮扒了!” “唉,你们少添乱,是我爹的客人。”赵士禧一屁股坐在主位上,拎起酒壶丢掉壶盖,仰头就灌。然后用袖子胡乱擦擦嘴,一脸见鬼的表情道:“也不知是什么来路,还得让我喊爷爷。” ps.第!十!章!2500票加更,嗯今天早点,居然可以在一点钟收工……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十六章 打到日本去,活捉织田市! 鼎丰酒楼大堂内。 “这有什么稀罕的?”众恶少听了赵士禧的抱怨,七嘴八舌道:“你爹如今显贵,攀关系、找路子的穷亲戚,肯定都贴上来了!” “看他们那架势,还挺有钱的。”赵士禧咂咂嘴道:“大概齐是想把家产投献到我家门下。” 所谓投献,就是将自家财产挂在大官僚名下,这样可以蠲免绝大部分赋税。而且投献者还以豪势之家奴仆自居,借以横行乡里,此风全国屡禁不止,东南尤盛。 “那不就是你家的奴仆么?” “那就更不能忍了!”众恶少一听,愈加激动道:“怎么能让恶奴骑在主人头上?咱们得主持公道啊!” “大少,不是咱挑事,换成我们绝对咽不下这口气!” “我也咽不下这口气,可是有我爹护着他们,我能怎么办?”赵士禧气得把酒壶往地上一摔。 “你爹又不打你,你怕什么?”恶少们却无所谓的笑道:“趁勋卿老爷不在家,把那些人打一顿,撵走就是。那样他们还有脸再回来?” “就是,等你爹知道了,大不了骂你一顿,又少不了你块肉。” 赵士禧本就一肚子邪火没处发,让一众混账你一言、我一语的挑唆,登时动了心。 他眼珠子滴溜溜直转,盘算道:“这法子不是不行,但他们也带了些护卫来的。” “怕什么,这可是咱们的地盘,好虎还架不住群狼呢。”那些承办商人便自告奋勇道:“明天给大少,从打行找一大票人去,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 “人可以打,东西别砸,那都是我的呀。”赵士禧终于转怒为喜,哈哈大笑着拍案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明天待老头子去衙门,我再支开我娘,咱们就动手!” “好嘞!瞧好吧您!”恶少们摩拳擦掌,唯恐天下不乱。 ~~ 一夜无话。 翌日,休息过来的赵家众人纷纷出动,办自己该干的事儿去了。 赵守正身为应天举子老大哥,要去会馆瞧瞧他们安顿的状况,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或者说,看看有没有能花钱的地方更妥当。 秉承老爷子的吩咐,父子俩要在离京前花光五万两银子,这么艰巨的任务,不从一开始就打起精神、苦干实干怎么完得成? 王武阳、华叔阳则要去拜访王世贞的同乡好友王锡爵,另有王世贞的书信要转交。 赵昊其实也想去跟未来的王首辅混个脸熟,毕竟抱大腿是他此次进京的首要任务。无奈他如今辈分太高,得自重下身份,人家不邀请是不好巴巴上门的。 便叮嘱他们,一定要跟二王搞好关系,又让他们从带来的礼物中,挑了几样贵重的带去,这才有些遗憾的送两个弟子出门。 待他转回时,却见偌大的赵府一片安静,只有几只麻雀在院中觅食。 东院那边,赵锦也去找王侍郎谈话了,就连老嫂子都不知何故出门去了。 这让这些天已经习惯了闹腾的赵昊,居然还有点闪得慌。 他背手走出堂屋,准备去找蔡家巷汉子们打打屁。 却见那赵锦的侄子赵士祯,在月亮门外探头探脑。 赵昊便站住脚,看向那小子。 “叔,你在呢。”赵士祯看到赵昊,忙小跑迎上来。 “有事?”赵昊瞥一眼赵士祯,这小子倒比那赵士禧懂事多了,而且十分内秀。 若非那赵士禧闹出的不愉快,这孩子倒是个不错的聊天对象。 “是有件事,想求求叔。”赵士祯点头连连,一脸讨好的说道:“看我大伯很信叔叔的样子,求叔帮帮忙……” “干嘛?”赵昊警惕问道。 “求叔父跟我大伯说说,让他送我去神机营学造火枪吧。” 赵昊忽然心中一动,没头没尾的问道:“你是亨利贞元的贞?” “不是,还得加个示字旁。”赵士祯忙答道。 “赵士祯……你不是余姚人?”赵昊不由一愣怔,他起先就觉着这个名字耳熟,只是籍贯对不上,便以为只是重名,没有在意。 “叔怎么知道?”赵士祯吃惊的点点头道:“侄儿祖籍是余姚,爷爷那辈到了温州做生意,我就出生在温州府乐清县。” “哦……”赵昊心说,错不了了。没想到大明朝最杰出的火器专家之一,居然是赵锦的堂侄。那自然,也就是自己的亲亲大侄子了。 他看赵士祯的眼神,登时就不一样了。 “来来,坐下说话。高武,上茶。”赵公子看人下菜碟的老毛病,又犯了。 赵士祯受宠若惊的在赵昊下首坐下,他可不敢小看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叔叔。 “你家里人呢?怎么自己跑京城来了?” “八年前,都被倭寇杀害了。我后来跟着舅舅进京做生意,得知大伯起复后,就过来投靠。”一句话触动了赵士祯的伤心事,他眼圈登时一红。“我不是来趋炎附势的,只是想求他送我去造枪打倭寇,可大伯说我胡闹,要送我回去读书……” “唉,小鬼子真该死。”赵昊触发了套磁的被动技能,陪着赵士祯一起咬牙切齿。好生唏嘘一阵,才提醒他道:“只是倭寇已经被打跑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要打到他们老家去!”好容易遇到个愿意听他倾诉的,赵士祯不由自主便道出了心中的志向。 “打到日本去,活捉织田市!”赵昊便高声为他鼓与呼。 “‘打到日本去,活捉织田市?’这个口号有力量!”赵士祯赞一声,又不解问道:“只是不知,那织田市又乃何人?” “她闺名阿市,号称日本现在的第一美女,相传拥有绝世美貌,而且温顺开朗、可爱伶俐,是日本所有男子爱慕的对象。”赵昊便笑道:“不过她哥哥可是日本第一军阀织田信长,此人打着‘天下布武’的旗号,以统一日本为志向,而且还是个妹控,你想要活捉阿市可没那么容易……” “不管多难,我都要做到!”心思单纯的少年,便被赵昊轻易激起全身的热血,定下了人生的目标。 好一阵,赵士祯才平复下心情,巴巴望着赵昊道:“这么说,叔叔是支持我进神机营了?” “去那破地方干嘛?你要学造枪,跟着我就行。”赵昊却大言不惭道:“就神机营那些玩意儿,在我看来跟烧火棍没两样。” 对读书人要收着来,才能让他们觉得你藏器于身,深不可测。但对赵士祯这种小孩子,就要吹牛逼了,把丫吹晕吹傻,他就是你的了。 这也是看碟下菜的一种具体操作。 “叔你可能还不知道,神机营如今的火器大大改进,他们仿制的鸟铳,已经不逊于佛郎机人了。”赵士祯却是不信的,在他心里,神机营是有神圣含义的,就算这位小叔叔再厉害,也不可能跟人家积累了两百年的造枪经验相比。 “不信是吧,来,我给你讲讲……”赵昊身为半吊子军迷,兴致勃勃的准备摆开龙门阵。 “这佛郎机的火绳枪啊,有八大缺点……” 谁知还没等他开始科普,却听外头又响起赵士禧那可恶的声音。 “狗东西,快给老子滚出来!” ps.新的一天,保底第一张送到了,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十七章 铁骨铮铮赵士禧 赵士祯闻言脸色一变,忙起身道:“我去把他劝走。” 赵昊不置可否的站起身,脸上的兴奋之色一闪而过。这叫什么来着?不说大家也知道。 等他出来时,赵士祯已经跑出去,拦在了院门口。 赵府其实是两套相邻的三进宅子在墙上打个门连在一起的,因此很特别的有两个前门,两个后门。 赵士禧此刻,便带人出现在西院的前门外。 “狗东西,快给老子滚出来!” 他一边叫嚣着,一边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大摇大摆走进院来。 “二哥,你别胡闹。”赵士祯一看他身后,除了那些狐朋狗友外,竟跟着二十几个满脸凶相,手持棍棒的打行少年,登时吓得魂不附体。 “不关你的事,滚一边去。”赵士禧一把推开瘦弱的赵士祯,然后抱着胳膊,对负手站在院中的赵昊狞笑道: “狗东西敢打我,你现在怎么不横了?再让人打我呀!” “这种请求,为叔一定会满足你的。”赵昊微笑着点点头。 “还敢嘴硬?!”赵士禧把脸一拉,狠狠一挥手道:“上!” 那些打行少年身着短衣,臂膀上全是花里胡哨的纹身,各个提着铁棒木棍,看上去煞是吓人。 他们吆喝着一拥而上,准备要将赵昊擒下。 “不可……”赵士祯慌忙抱住一个打行少年的腿,朝着赵昊大叫道:“叔,你别站着,快跑啊……” 赵昊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然后打了个响指。 轰的一声,东西两厢房的门窗同时被推开。脱掉了棉袄、袒露着上身的蔡家巷壮汉,便举着枣木棒轰然迸出。 二话不说,见人就抽! 所谓打行,不过是些恃其拳勇、死党相结的市井恶少,哪里是这些上过战场见过血,又打惯了群架的蔡家巷汉子的对手? 猝不及防间,几乎一个照面,恶少们就被打到了一半,剩下一半愣怔当场,然后全都被打倒在地…… 接着蔡家巷的汉子,使出各式各样的摔跤技巧,将他们一个个锁拿起来。 赵士禧都惊呆了,没想到自己带来的职业打手,居然如此不堪一击? 见那巨灵壮汉大步流星朝自己走来,赵士禧吓得转身就跑。 可任他双脚拼命舞动,人却丝毫不得寸进。 赵士禧低头一看,原来自己已经被人拎起来,两脚都悬空了…… “妈呀……”赵士禧登时想叫妈救命,才想起自己一大早,就把老娘给支出去了…… “放开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光禄卿的儿子,动我一指头,你们全家都要死光光!”赵士禧却依然不肯服软,还在那出言不逊的威胁高武。 “把他捆树上。”赵昊冷冷一笑,沉声下令。 ~~ 两名官差大白天的打着‘光禄卿’灯笼在前,两个官差提着开道轮锣在后,引导着一顶四抬官轿,朝着东华门方向行去。 赵锦穿着绯红色圆领,明明面容严肃的端坐在轿中,嘴角却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 今日他与王同年的谈话可谓大获成功。 一篇充满真知灼见、条理分明的平苗策摆出来,听得王同年目瞪口呆,击节叫好! 最后,已经很少降尊纡贵的王同年起身离座,向他作揖致歉道: “原本说贤弟曾在贵州卫戍,了解当地民情,不过是为举荐贤弟的托辞而已。孰料还是愚兄小觑了贤弟。你对贵州的了解见地,举朝无出其右,这贵州巡抚非你莫属!” 然后王同年直起身,对他拍了胸脯道:“于公于私,愚兄都要全力帮你争取!” 巡抚是正三品大员,自然不是王同年一个三品侍郎能决定的。事实上吏部也没有决定权,只有建议权,最终是需要通过廷推才能决定的。 不过按照如今大明官场一团和气的尿性,只要不是要紧的位置,或者吏部建议的人员太荒腔走板,九卿科道也不会贸然举手反对的。 毕竟这样非但会彻底得罪一位大员,更严重的是会惹恼吏部。惹恼了吏部的后果有多严重,就也不用赘述了…… 所以当王同年拍了胸脯保证后,此事便是十拿九稳,基本不会有变数了。 把心放回肚子里的赵锦,这才想到自己已经好些天没回光禄寺办公。 虽然如今宫中的一应饮食供应,皆由尚膳监等内廷衙门接手,只要没有大型宴会,光禄寺还是很清闲的。但年底了,还是要给几位阁老、大九卿,以及王同年这样的要紧人物,都准备好一份丰盛的年货的。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若是出了纰漏,还是难免会给大佬们留下‘老配军就是不懂事’的不良印象。 他便决定,回去盘一下光禄寺的库存,看看应该怎么在京中大佬们之间分配……送礼,可是很见水平的一件事。 赵锦正满脑子的燕窝、海参、大虾、瑶柱,忽然听长随余鹏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慌慌张张的。” “余爷不好了,二少爷让人给打了。”却是那赶去光禄寺报信的赵府下人,半道上看到了赵锦的轿子。 “什么?!”余鹏吃惊的叫了一声。 轿子里的赵锦也沉下脸来,冷声问道:“他又干了什么好事?” 果然知子莫若父,赵锦一点没把赵士禧往好处想。 “二少爷带人去西院闹,结果被叔老爷的人抓起来,绑在树上打……”下人哆哆嗦嗦回禀道:“老爷快回去看看吧,别让二少爷有个三长两短啊。” “他死了才好!”赵锦一听,勃然大怒。 赵锦本来打算直接回衙门,不管那孽障死活。 但转念一想,怎么也得先跟贤弟道个歉再说,不然兄弟间生出隔阂怎么办? 他这才重重蹬一下轿板,闷哼一声道:“回府!” 轿夫便磨轿杠掉转方向,抬着光禄卿大人回了春松胡同。 官轿直接落在府上西门外。 轿夫降下轿杆,余鹏一手掀开厚厚的轿帘,一手挡在上沿,伺候勋卿大人下了轿。 赵锦便快步走进院中。 一进去就看到赵士禧被五花大绑在棵光秃秃的银杏树上。旁边还有足足二三十个被帮成一簇簇稻草似的后生。 那些后生一个个鼻青脸肿、满头是包,赵士禧身上却一点伤都没有。只是大冬天的被捆在外头这么长时间,冻得他瑟瑟发抖而已。 都这样了,赵士禧还在对着堂屋破口大骂:“狗东西,有种就你别放我下来,看我爹回来你怎么交代!” 别说,那铁骨铮铮的样子,还真有几分家传渊源的意思呢。 “你给我住口!”赵锦怒喝一声。 ps.保底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十八章 哥哥要帮忙吗? “爹,你可算回来了。”赵士禧像看到了救星一样,朝着赵锦大叫起来道:“那狗才反了天了,要把我捆在外头冻死!“ “冻死你?太便宜你了!”赵锦到处寻找趁手的家伙,看到地上有根小臂粗的木棒,捡起来就要往儿子身上砸去。 “我打死你个忤逆的混账!” 他也是昏了头,就赵士禧那小身板,这一棒子要是抽上去,非得骨折了不成。 余鹏和闻讯出来的赵士祯,赶紧死死拉住他。 那赵士禧本来吓了一跳,见有人拦着,便又嚣张起来,大声对赵锦吼叫道:“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生下来不管我一天,现在又要为个外人打死我?你早干嘛去了?我没你这个爹,你没资格打我!” 赵锦被儿子抢白的老脸一阵青一阵红,举着棒子僵在那里,竟滚滚落下泪来。 忽然,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 赵锦下意识回头,见是赵昊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 “这么粗的棒子,打坏了孩子怎么办?” 赵昊说着,从赵锦手中抽走了棒子。 赵士禧见状不禁面有得色,心说这小子果然怕惹出事来,坏了和父亲的关系。 可还没等他大放厥词,下一幕却险些让他把眼珠子瞪出来! 只见赵昊又将一根指头肚粗的牛皮鞭递到了赵锦手中。 “用这个打,又疼又不伤人。哥哥若嫌不过瘾,还可以蘸上盐水。” “好!”赵锦攥紧了皮鞭,咬牙狠狠一鞭子抽下! “啊!”赵士禧登时没人声的惨叫起来。 其实冬天衣服那么厚,这一鞭子抽下去,他根本感觉不到多疼痛。 他更多的是在宣泄满腔的戾气! 可这正是赵锦的弱点所在,几鞭子下去,老哥哥就手软了。是啊,早干什么去了? 养不教父之过,他变成这样都是自己的责任,我有什么资格打他?还不如打我自己呢? 眼看赵锦又陷入自责的怪圈,赵昊轻咳一声,问他道:“要帮忙吗?” “贤弟,愚兄实在下不去这个手,还是你帮我打吧……”赵锦闻言可算找到解决办法了,赶忙双手举起鞭子,朝赵昊深深作揖道:“打死了我偿命,跟你没关系!” “哎,大哥。”赵昊这才勉为其难的接过皮鞭道:“那就请你回避一下吧,省得看着难受。” “唉,好。”赵锦忙点点头,吩咐余鹏将那些混混统统送去大兴县衙蹲班房,然后便决绝的回去东院,看都不看赵士禧一眼。 “爹,你别丢下我啊,我改了还不行……”看着老爹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赵士禧察觉到危险的降临,这下终于害怕了。 可惜,已经晚了。 “听到了吧?你这条小命就在我手里了。” 只见赵昊狞笑着走到他面前,狠狠抽他一鞭子道:“今天不把你打个屁股开花,你就不知道谁是你爷爷谁是你叔!” 可惜赵昊还不如赵锦个老头子有劲儿。 抽了几鞭子见这厮不疼不痒,还把自己累得够呛,他便把鞭子丢给高武道:“你来。” 高武点点头,脱下外衣,露出布满伤痕的虬结肌肉。 然后他认真的做起准备活动。 赵士禧目瞪口呆的看着,高武身上一块块小耗子似的乱窜的肌肉,脸上终于浮现出恐惧之色。 “别打别打,我错了还不成?”这小子还没蠢到家,终于知道对方要动真格的了。 “现在知道错了?晚了。”赵昊笑眯眯看着他,语气轻快道:“今天先给你上第一课,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 “今天你上门闹事,打五十鞭;方才你嘴里不干不净,一共骂了我十句,一句五鞭,又是五十鞭。”说着他屈指一算道:“对了,昨天你居然还敢辱骂我爹,再加一百鞭!” “这差得也太大了吧?”赵士禧绝望大叫道。 “一共是两百鞭,打吧!”赵昊却理都不理他,直接对高武沉声下令。 高武便一抖手,看似随意的甩出一鞭。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赵士禧便如被蝎子蛰到一般嚎叫起来! 高武一鞭接一鞭的抽下去,没几鞭子便把赵士禧打得哭爹喊娘,直叫祖宗饶命! 赵昊从旁看的啧啧称奇,他既不见高武如何发力,也不见赵士禧的衣袍被抽烂抽碎,却分明见赵士禧脖子涨得跟脑袋一样粗,一张脸憋得紫红,鼻涕和眼泪哗哗往下淌。 高武又抽了几鞭子,终于可以开口解释道:“咱用的是寸劲,力道直接透过衣裳到他肉上。” “祖宗饶命,再也不敢了……”趁着高武停下说话,赵士禧忙哭喊着求饶。 他自幼被娇生惯养,哪能受得了这份疼痛? 赵士禧这才知道,疼痛是如此恐怖的一件事。非但会让你受皮肉之苦,更是对心灵极大的摧残…… 但赵昊没喊停,高武自然无动于衷,便继续一鞭接一鞭的打下去。 “啊,要死了……” “啊啊,祖宗我再也不敢了!” “啊啊啊,娘啊,你在哪呢,再不回来儿子就要被打死了……” 赵昊本来打算喊停,却见这厮精气神还挺足,便知道高武下手有分寸,只会让他感到疼痛,却又伤不到他。 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打过瘾再说…… ~~ 那厢间,赵锦老伴常氏也接到禀报,火急火燎赶回来。人还在轿子里,她便听到儿子那不似人声的嚎叫,常氏登时五内俱焚。轿子还没停稳,便急忙忙下来,朝着月亮门跑去。 “站住!”谁知却被赵锦叫住。 “老爷,里头是叔叔在打士禧吗?”常氏忙问道。 “不错。”赵锦黑着脸点点头,见常氏又要往西院去,他低喝一声道:“我让你站住,没听见吗?!” “我不能让人家打士禧!”常氏一脸心焦道:“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孩子还小,打坏了怎么办?” “他已经不小了!再不管教就彻底完蛋了!”赵锦怒视着常氏,其实他对老伴把儿子惯成这样十分不满,但自己对她娘们儿亏欠良多,指责老伴的话却万万说不出口的。便压低声音道:“你只当他还是个孩子,却不知他和那班坏小子在外头吃喝嫖赌,样样都干全了!” “啊,不会吧?他才十六啊……”常氏一听,险些没晕厥过去。当父母总会把孩子往好处想,她一直以为小儿子也就是瞎胡闹呢。 “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整天跟家里要钱?”赵锦黑着脸道:“他们整天待在光禄寺的酒楼里,吃喝又不花钱,赌债和嫖资却没人给他免的!” “怎么会这样?”常氏一阵天旋地转,赵锦赶紧扶住她。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居然会学坏这么快。这才进京两个月啊,要是时间再长点,还不变成一身花柳病的烂赌鬼? 看着常氏吓得眼泪扑簌,赵锦这才放缓语气,叹口气道:“现在贤弟愿意替我们管教,是咱们两口子福分,更是那逆子的造化!“ “不是我多嘴,你这贤弟也太小了吧,能管教的好他吗?”这下常氏反而担心起,赵昊能不能教好的问题来了。 “别人我都没信心,唯独贤弟肯定能手到病除!”赵锦便郑重其事的对常氏道:“别看他才十四五岁,可绝对不是凡人。你看他两个徒弟,一个太仓王家、一个无锡华家的子弟,还是头两名的举人,士禧给他们提鞋都不配!可他们还不是青衣小帽、俯首帖耳,乖乖侍奉我那兄弟?你说人家图什么?不就是因为我兄弟厉害,可以给他们传道解惑吗?!” “真的?”听了丈夫的话,常氏有些难以置信,毕竟赵昊的模样实在太稚嫩了,也就跟士祯差不多大,比士禧还小个一两岁呢。 “那是自然。”赵锦哼一声道:“要不是我反复央求,以我贤弟的脾气,鸟都不会鸟那逆子。如今我贤弟肯打他是他的造化,你要是还想让他学好,就别管别问,等着看效果就成!“ “唉……”常氏终究还是听丈夫的,只好跟着赵锦折回,还是有些不放心的说道:“教训教训就行了,可不要把孩子打坏了。” “放心,我贤弟是个有分寸的人。你不要心软干涉,让我贤弟难做。”赵锦和老伴进去堂屋,仆人放下厚厚的门帘关上门,便再也听不到西院传来的惨叫声了。 ps.保底第三更送到,呜呜,今晚又要很晚了……求月票推荐票安慰…… 第十九章 花间提壶王大厨 观音寺胡同,一处有着江南韵味的精致宅院中。王武阳和华叔阳在拜访同乡的前辈王锡爵。 王锡爵也是太仓人,不过和王武阳并非同族。后者乃是琅琊王氏,前者则是太原王氏。 王世贞家族书香门第、世代簪缨,家产却不如王锡爵家丰厚。王锡爵家世代经商,可谓太仓首富,但家里一直没有当官的,因此论起声望地位,一直远远不及后者。 但到了这一代时,也不知太原王家祖坟冒了什么青烟。王锡爵居然连中嘉靖四十一年的会元、榜眼,如今年纪轻轻便担任经筵讲官,给当今天子上课,可谓前途无限光明。 非但王锡爵,连他弟弟王鼎爵也中了举人,同样要参加明年的春闱。 以王盟主的脾气,这下两家的关系陡然升温,好的就像一家人一样了。 今日王锡爵特意向翰林院告了假,在家中亲手整治了一桌好菜,款待两位晚辈……其实王锡爵不过才三十出头,比王武阳大不了几岁,但没办法,谁让人家和王世贞平辈相交呢,王武阳也只能乖乖叫一声世叔了。 虽然子曰‘君子远庖厨’,但中华也素来有‘文人菜’的传统。好比苏东坡,陆放翁都是此中高手,王锡爵虽然贵为翰林清流,却一点不觉亲自下厨,烧几道独一无二的菜肴,是件丢面子的事情。 毕竟文化人上青楼都是雅事,别说下厨房了…… 不管老王有没有上过青楼,反正他投入了大把时间钻研厨艺,有空便呼朋唤友,亲自下厨招待一帮同年同僚。因此在清流之中,他人缘好的简直不像个清流。 “来来,尝尝我复原放翁的野鸡羹,”王锡爵招呼一声,将一个热气腾腾的白瓷汤盆,搁在了餐桌上。“有没有你们师父家味极鲜的水平。” 他弟弟王鼎爵便舀了两碗,给两个晚辈品尝道:“家兄活活就是个大厨,不该在翰林院待着,应该去光禄寺做饭。” “翰林院的文章、光禄寺的茶汤……”二阳想起前日听到的‘四不副’,不禁暗暗偷笑。那样的话,四样里王世叔就能占一半了。 不过两人一尝王锡爵做的野鸡羹,登时两眼放光,大赞道:““赶上味极鲜了!” “哦,哈哈,真的吗?”王锡爵闻言大喜。这半年以来,味极鲜的名声已经传到北京,有些官员南下时甚至会特意绕道金陵,去品尝一下那‘味压江南十二楼’的味道,到底有多鲜。 当然,尝完鲜之后又去干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说着,王锡爵又有些遗憾道:“可惜你们老师在金陵,不然还可以向他请教一二。” “家师这次也来北京了。”王武阳便笑答道。 “哦,真的吗?怎么没请他一起来?”王锡爵闻言大喜过望道:““我可十分想见一见,听说你们这位老师不光菜烧得好,还能填一首好词,是秦淮河新一代的风月班头呢!” 二阳闻言这个汗啊,心说今日总算见识了,什么叫以讹传讹了。师父明明是个连女人手都没摸过的纯情少年郎,居然传到北京就变成了走马章台的花丛老手…… “大哥,你又没发出邀请,人家贸然上门多尴尬?”两人刚要替自己师父正名,却听王鼎爵先苦笑着修理起自家兄长了。兄弟俩从小关系极好,又是当着自家晚辈,自然有什么说什么。 说着王鼎爵又对二阳抱怨道:“我大哥就这样,想起一出是一出,也不考虑合不合适。” 顿一顿,他又吐槽道:“好比今天,他非要拉着申状元来作陪。也不想想,人家今科春闱又不用回避,说不定会被点为考官,这不纯粹给大家找麻烦嘛。” 二阳一听,深以为然。本朝的春闱房考官,大部分选自翰林,王锡爵和申时行的年资正合适,确实很有可能被选中。但因为前者有亲弟弟参加会试,就是被选中也要根据回避原则上书请辞。 所以两人才放心大胆的上门拜见。 否则,将来万一有人使坏,给大家扣上个私会考官的罪名,那可就碰上天大的麻烦了。 “嘿,汝默就是太谨小慎微,你也一样,活的一点滋味都没有。”王锡爵白一眼弟弟道:“吃顿饭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当初唐寅也是这么想的……”王鼎爵幽幽道。 “你哥我就是粗枝大叶这么个人,还不一样安安稳稳过来了?哪有那么多倒霉事儿。”王锡爵撇撇嘴,其实他也意识到,自己拉申时行作陪确实不妥了。但他这人放达直率、随性而为,从来如此,想改也改不了,便夹一筷子橙汁排骨塞到弟弟嘴里道:““吃菜吃菜,堵不住你的嘴。” 两个小辈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便也闷头享用起美食来。 ~~ 四荤四素,八菜一汤,四人吃的干干净净。 二阳这才揉着圆滚滚的肚皮,对王锡爵道:“家师年方束发,还没到出入烟花之地的年纪。” “是啊,世叔,以后有人讹传,请你一定代为澄清,不可污了我师父的清誉。”王武阳点点头,一脸认真道:“不然我们一定追究到底!” “哦,是吗,哈哈哈……”王锡爵闻言尴尬的直摸后脑勺道:“我看了那《初见集》上的诗词,还以为尊师起码得四十往上了呢,没想到才十四五岁……” “是啊。”这次王鼎爵倒没怼兄长,因为他也同样惊得合不拢嘴道:“他是如何写出那样情感丰富、心境沧桑的大作的?” 二阳闻言登时与有荣焉,昂首挺胸、异口同声道:“所谓盖世奇才实天授,家师乃天才中的天才,生来便具有渊博广袤的才学,超越古今的见识,写出任何诗句都不足为奇!” “呵……”王锡爵兄弟不由倒吸口冷气,心说这俩孩子是入了邪教了吧?怎么堂堂应天乡试头两名,居然这么容易被洗脑? 哎,真是可惜了。 “能与家师相提并论的,只有上古先贤,哪怕朱子程子也不配!”见两人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华叔阳十分气愤。 王武阳拉了他一把,让他别做口舌之辩,然后从袖中掏出那本几何册子,双手奉给王锡爵道:“不信二位请看此书,如果看完后,你们还不承认家师学究天人,那么请退还给我们。” 顿一顿,他又道:“如果二位认同,便请世叔帮我们印上一千本,我们要替老师传道!” ps.纵观王锡爵一生栽的两次可笑的大跟头,全都跟他做事不严谨,关键时刻犯低级错误有关。但在历代首辅中,我还是最喜欢王锡爵。恩,本命。 ps2.第四更,2600票加更送到……恩,我觉得写的挺好的。 第二十章 要强的王二 见王武阳和华叔阳都急了眼,王锡爵兄弟自然不会说什么不相宜的话。 王锡爵便煞有介事的收下那本小册子,一口答应道:““翰林院就有印书局,回头我交办一下。” “希望能年前就印出来。”华叔阳狗大户嘴脸尽显道:““回头我让书童先转给世叔两千两,不够的话再跟我说。” “还能让你白叫声世叔吗?这点小钱钱我还是掏得起的。”王锡爵却大手一挥,完全没打算让他们掏钱。 两个狗大户在那里推让一番,最终还是太仓首富用长辈身份压住了无锡首富,没有收他们钱。 待送两个晚辈离去后,王锡爵兄弟转回房间,便端详起桌上那本写着《几何初窥》的小册子。 “我倒要看看,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能写出天书不成?”王鼎爵伸手去拿那本手抄的册子。 却被兄长按住手道:“还是为兄先看看吧,万一你要是也走火入魔了,我怎么跟家里交代?” “大哥又说笑了。”王鼎爵确实个要强的性子,不禁失笑道:“我都三十岁的人了,什么惑众妖言没见识过?还能跟那些毛头小子一样上当?” “倒也是。”王锡爵心说也是,弟弟素来比自己稳重老成,怎么可能会被一个少年郎写的东西,勾了魂去呢? 他便收回了手,对弟弟笑道:“那你先看吧,若有犯忌讳的地方,能改就顺手帮着改了。实在改不了,也不能印出来害人。” “嗯。”王鼎爵点头应下,拿起册子便翻看起来。 王锡爵凑近了看两眼,只见上头画了好些图形,便愈发认定是一本谶纬之书了。心说,也只有这种鬼东西,才能把两个聪明人引入歧途了吧? 王鼎爵浏览完了一遍,发现没看懂,只好老老实实从第一页开始,仔细读起那些定义、公设、公理来…… 王锡爵从旁弯腰看得累了,也没看出个名堂来,便摇摇头走开了,不再把这本书当回事儿。 谶纬之书素来耸人听闻,上来就该把人牢牢勾住,让人心潮澎湃,这样翻看一遍还看不出个所以然的,实在算不得高明。 王鼎爵却眉头越皱越紧,也不知从书中看出了什么。 ~~ 冬日天短,二阳从观音寺胡同回到春松胡同时,已经是黄昏了。 两人一进西院,就看见让人喷饭的一幕。 只见那恶少赵士禧,穿着与蔡家巷壮汉一模一样的青衣小帽,正在高武的指挥下,与一队蔡家巷的汉子,一起进行‘场操’。 所谓‘场操’,是军中的队列训练,包括立定、解散、集合、左转、右转、原地转、蹲下、起身等一系列规定动作,与后世军队的新兵训练大差不差。 但这并非出自赵昊授意,而是高武自戚家军中学到的法子。 戚家军威震天下的鸳鸯阵,需要十一名士兵密切配合,进退有序。没有日复一日的严格场操,是不可能让十一人如同一人的。 而且戚继光又是控制欲极强的处女座……因此把新兵蛋子招进营中,进行一番简单粗暴的思想教育后,便扔给高武这些伍长、队正们疯狂蹂躏。早晚把一帮散漫不驯的矿工,训练的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对令行禁止形成条件反射、能丝毫不差执行之后,这才教他们使用武器。 太早的话,怕那些伍长、队正被打黑枪…… 不夸张的说,戚家军的训练水平和强度,比其余的大明军队至少高两档。哪怕是曾经当过兵的蔡家巷汉子们,来时路上都被高武操练的哭爹喊娘,遑论娇生惯养的赵士禧了。 他这才站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军姿,便已经摇摇晃晃、满头大汗了。 可高武拎着那根鞭子,就在他眼前晃悠,只要他晃动的幅度稍大,鞭子便毒蛇般扑咬上来! 也不知这巨灵凶汉到底练得什么鞭法,被他一鞭子抽中就真像被蛇咬了一样,疼得骨头都发酸。而且更邪门的是,打完之后身上居然一点伤都没有,可那钻心蚀骨的疼痛却分明印在赵二少爷的心里,让他彻底吓破了胆…… 要不怎么有人说,恐惧才是最好的老师。 震慑于凶神鞭的可怖,赵士禧居然一声不敢吭,一动不敢动,就这么老老实实的站起了军姿…… 二阳进来时,看到一众铁塔似的黑汉子中,混进一棵在风中摇摆的豆芽菜,忍俊不禁之余,对师父又生出一层钦佩。 ‘老师的人格魅力实在可怕,居然连这样的冥顽不灵之辈,都能在师父的感召下幡然悔悟,重新做人!’ 殊不知,这只是一场简单的交换而已。 ~~ 之前,赵士禧吃了四五十鞭子,便再也承受不了那份疼痛,眼看就要昏过去。 赵昊毕竟还不到虐待狂的程度,再说他也担心,真把这小子打出个好歹,没法跟老哥哥交代。 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叫停了高武,对赵士禧道:“只要你乖乖听话,剩下一百五十鞭可以暂时挂账。” 赵士禧是真被打怕了,马上表示只要能不挨打,让他干什么都成。 然后赵昊便把他丢给了高武,让高大哥将这个不成器的侄子,训练成真正的好汉子。 其实赵昊本意是,等这小子缓过来,改日再训。但高武告诉公子,他所用的鞭法是俞大猷,传授给他们训练时专用的,打人疼却不伤人,从来都是打完了接着练的。 因为这样效果才够好,印象才深刻。 赵昊看那小子缓过劲儿之后,确实无甚大碍,便也不去管他。和赵士祯转身进屋上炕,和他一边吃着炒花生,一边继续胡侃起火绳枪的八大缺点去了…… ~~ 于是,赵士禧就这样加入了军训的队伍中,开始了男人一样的操练。 直到天黑解散,他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高武把他带进屋时,这小子都抬不起腿,迈不过门槛了。 赵昊正歪在里间炕上,口述着什么。 大徒弟王武阳坐在炕桌前,提笔做着记录。 二徒弟华叔阳在给师父捶腿。 就连赵士祯,也端着茶盏侍立在炕边上,随时准备给叔父端茶倒水。 显然,赵昊和他神侃一下午,已经把这个不爱笔杆爱枪杆的大侄子,给彻底征服了。 ps.第五更,2700票加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二十一章 及时雨赵哥哥 老北京人讲‘炕热屋子暖’,此话一点不假。 屋外头北风呼啸,天寒地冻,但火炕一烘,整间屋里暖洋洋春天一般,猫在炕上不出门的话,比在金陵过冬舒服多了。 赵士禧进来里屋,这才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可有那凶神高武在身后,他依然不敢懈怠,勉强站的笔直,对赵昊恭声道:“爷爷饶了孙贼,孙贼真知道错了……” “孙贼,少跟我耍花花肠子,你管谁叫爷爷呢?”见他还想偷偷耍花腔,赵昊冷笑一声道:“叫叔叔!” “是,叔叔。”赵士禧缩缩脖子,没想到赵昊北京话说得这么溜,登时脸色一白,知道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看来你还是不知道哪儿错了。”便听赵昊冷声问道:“那就继续接受改造吧。” 说着他吩咐高武一声道:“年前就让这小子,跟着你们同吃同住同训练,把他当成个普通护卫就好,不用搞特殊!” “啊……”赵士禧登时一阵天旋地转,要不是高武及时拎住他的领子,这小子直接就能跪地上。 “还有,从现在到年前,禁止你离开西院一步,禁止你跟那班狐朋狗友接触,禁止你喝酒赌钱,禁止你做一切被禁止的事情。” 赵昊却丝毫不为所动,拿起王武阳写好的那张纸,递给高武道:“拿去严格执行!” “是!”高武闷声应一句,接过了赵昊给赵士禧拟出的规章制度。 然后,他拎着赵士禧转身出去,却在门口碰见赵守正从外头进来。 “哎呀,冻死我了……”赵守正搓手跺脚站在玄关,一旁方文帮他除下皮帽、貂裘,脱掉厚重的大毡靴。 “咦,你怎么又来了?”赵守正看到赵士禧,不禁把脸一沉。 “叫人。”赵昊的声音透过厚厚的门帘,从里间传出。 “爷爷。”赵士禧马上乖乖低头道:“都是孙子错了,孙子给你道歉了。” 这次没有儿化音。 “这还差不多。”赵守正闻言神情稍霁道:“孩子记住,嘴甜点吃不了亏。” 说着他从袖袋中掏出一张会票道:“这是叔爷给你准备的见面礼,你要是早装一孙子,早就是你的了。” 赵士禧双手接过那张会票,看看上头的金额,竟然足足一千两银子,不禁张大了嘴巴,悔青了肠子。 他原本,只是想索要个百八十两的……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这下有了银子也没地儿花了。 ~~ 高武拎着赵士禧出去,赵守正进了里屋,对起身相迎的儿子笑道:“怎么,我儿把这坏小子收拾了?” “没辙,老哥哥苦苦相求,我不答应不成。”赵昊苦笑着撇撇嘴,他那么懒散的性子,每天写书教徒弟就已经很辛苦了。若不是为了让老哥哥没有后顾之忧的踏上征途,他才不会管这闲事呢。 不过虽然答应帮忙管教大侄子,赵昊却也不想在这坏小子身上费什么心思,便把他直接踢给了高武整治。 “那你可得好好收拾收拾他。”赵守正洗干净手和脸,脱鞋上炕,往炕被上一靠,缓缓伸个懒腰道:“可累死我了……” 二阳和赵士祯便收走了桌上的笔墨书本,让下人开始上菜。 那边赵锦早就过来告诉赵昊,他今晚有应酬,让他们自己吃晚饭。 当然,在府上轮值的光禄寺厨子会操办一切,依然不用他们操心。 须臾,炕桌上便摆满了大盘大碗的葱烧海参、炖羊肉、油焖大虾、九转大肠、火烤羊肉串……就连冷盘都是胶东四大拌。 “今天的厨子定然是鲁菜师傅。”赵守正笑着夹一筷葱烧海参道:“这鲁菜讲得是咸鲜醇正,跟咱们常吃的金陵菜、淮扬菜很不一样。” 赵昊和徒弟们便也围着桌子开动起来,一边吃一边闲聊道:“父亲今天都忙什么了,累成这样?” “唉,别提了,会馆遭贼了。”赵守正呷一口老烧,辣的他直皱眉道:“咱们应天会馆,接连被光顾了两晚上,和我进京的那班同年,竟然一半都遭了殃。” “是吗?”王武阳和华叔阳吃惊的看向赵守正,前者忙道:“今天在同乡王世叔家做客时,听说苏州会馆和常州会馆也被偷了呢。” “京城治安这么差吗?”赵昊也吃了一惊。又有些庆幸答应住在老哥哥家里,这春松胡同内净是官舍,还有兵丁守卫,蟊贼是不敢光顾的。 “听说是因为前番俺答入境,逃难进京的流民太多。”华叔阳便答道:“下个月就过年,铤而走险的人自然就多了。” “嗯。”赵守正点点头道:“顺天府的官差也是这样说的。” “哦,顺天府?”赵昊奇怪问道:“这种盗窃案,难道不该是宛平或大兴县管吗?” 京师与南京类似,都有两县附郭,按说出了案子,都该由县里管辖的。县里办完了或者办不了,才会上报给府里,很少听说府里会直接管这种鸡毛蒜皮小事的。 “听说是因为十几个举子的财物失窃,顺天府为表示重视,才接管这个案子的。”赵守正便对赵昊高兴笑道:“顺天府管也好,万没想到府丞大人居然是你吴兄的叔父,他答应帮忙关注此案,还邀请你去他家做客呢。” “哦?”赵昊有些意外,他知道吴康远会设法将自己引荐给叔父,却没想到会这么快。他还以为要等到拜年时才好见一面呢。 感觉事情有些不简单,他便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 等临睡前,俩徒弟和赵士祯都出去了,赵守正这才向赵昊报起账来: “从顺天府出来,我看他们一个个身无分文,便给了每人二百两银子,然后又到大栅栏儿雇了镖行,保护他们在会馆的住处。这下你给我的一万两银子,一天就花出去将近四千两。” 说着他不由笑道:“看来有为父在,说不定还能超额完成任务呢。” “这是个好的开始啊。”赵昊也点点头,深以为然道:“今日之后,父亲及时雨的名声应该会在举子们之间传开,往后花钱的机会将越来越多。” 这外头天寒地冻的,赵昊恨不得天天窝在炕上不出门,花钱的重担便落在了赵守正身上。 “不是为父自吹,论起花钱来,我可是行家里手……”只听赵守正自信满满道。 ps.第六更,2800票加更送到……呜呜,又下半夜了。 第二十二章 吴——时来运转 一夜无话,第二天吴康远果然一大早就找上门来。 这会儿赵昊还在被窝里睡懒觉呢,揉着惺忪的睡眼问道:“干嘛来这么早?” “给我叔父送请帖啊,他昨天不是和令尊说好了,今日要请你吃饭吗?”吴康远将份青皮贴红纸条的请帖递到赵昊面前。 赵昊伸手接过,打开一看,只见上头写着: ‘欲十五日午间具饭,款契阔,敢幸不外,他迟面尽。 ———右谨具呈,中顺大夫、顺天府丞吴时来札子。’ 看到了吴时来三个字,赵昊嘴角露出一摸微不可查的得色。他早就猜到了吴康远的叔父,乃是‘戊午三子’之一,大名鼎鼎的吴时来了。 ‘戊午三子’与赵锦所在的‘越中四谏’齐名,都是在嘉靖朝直言敢谏、惨遭下狱的谏臣。在隆庆元年的起复名单上,自然有吴时来的大名,且位序还在赵锦之前。 如今赵锦都已经数月内连升七级,当上了从三品的光禄寺卿。吴时来身为徐阶的爱徒干将,自然也不会落下。摇身便由从七品的工科给事中,升为了正四品的顺天府丞,同样是连升了七级。 而且赵昊知道与赵锦一样,顺天府丞也不过是他转迁的垫脚石而已,转过年不久,他便要升任南京右佥都御史、提督操江去了。 到时候,整条长江的防务都在他手里攥着,更别说他后来还官至左都御史,赵昊说什么也要跟他搭上线才行。 当然,他绝对不承认,在味极鲜给吴康远一个长期包间,是为了勾住这位衙内……那明明是对仗义出手的感激嘛。 ~~ “今天十几?”赵昊将请帖往床头一搁,又缩回了热乎乎的被窝。 “十五。”吴时来答道。 “啊,那不就是今天?”赵昊一下坐起来,哭笑不得道:“你也不早说。” “我也是昨晚才知道的,叔父特意请了一天假,请你来家吃饭呢。” “啥也别说了。赶紧出发吧。”赵昊心中愈发肯定,吴时来应该是有事儿找自己,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透,对方一位堂堂四品大员,找自己个十四五岁小孩子干什么?难道让自己给他儿子辅导功课? 横竖到了地方就知道,他便不再胡乱猜测,让两个徒弟侍奉着穿衣洗漱。 一番捯饬后,一个蓬头垢面的赖床小子,便摇身一变,成了翩翩浊世佳公子。 “师父好像又帅了点呢。”华叔阳捧着镜子笑道。 “这是什么话?师父从来都是最帅的!”王武阳白他一眼,纠正道。 “对对对,师父从来都是最帅的。”华叔阳忙改口。 “你们俩刮了胡子能去当太监了。”赵昊笑骂一声道:“这小嘴真甜,将来出去当官,为师也没啥好担心了。” ~~ 吃过早饭,他便带上早就备好的礼品,与吴康远上了那辆挂着‘顺天府丞’灯笼的马车。 马车出了春松胡同,沿着大街一路北行,从崇文门出了内城。 到了外城,马车的速度一下慢起来。赵昊拉开车帘一看,只见街上好些个穿着破棉袄,系着烂草绳的乞丐,携家带口围着过往的马车讨饭。 “都瞎眼了吗?连顺天府的马车也敢拦!”车夫气恼的挥舞着马鞭,驱赶围上来的乞丐。 那些乞丐果然被唬住了,便让开去路,转而纠缠起别的车来。 乞讨的场景在金陵也不罕见,可赵昊也没见过街上这么多乞丐。再往大街两边看去,只见临街的墙根下搭起了密密麻麻的破棚子、茅草屋,每个窝棚里头都住着一窝窝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的流民,看上去似乎有常住不走的意思。 “上次进京赶考时,北京城可没这么多乞丐。听说是因为今秋鞑子入寇内地,老百姓为了避难,全都逃进京城来了。” 便听吴康远从旁沉声解释道:“上月底鞑子退出关去,京城戒严早就解除,但老百姓却不肯回去了。我叔父正为这事儿发愁呢。” “为什么不肯回去?”赵昊轻声问道。 “家里的粮食都被鞑子抢光了,回去吃什么?留在京里好歹朝廷有粥厂,大户人家也会施舍。就是要饭也比别处容易许多。” “那倒是。”赵昊点点头,相信以徐阁老如今爱惜名声的做派,是不会让眼皮子底下饿死太多人的。 “再说,要饭的终究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要脸的。”又听吴康远接着道:“他们滞留不回,图的是京里容易找活,就算什么手艺都没有,还可以去西山挖煤嘛。在这天子脚下,只要你肯下力气,终究饿不死的。” “西山挖煤?”赵昊心中一动。 “是啊,就是京城西边的门头沟一带,那里有数不尽的上等石炭,从辽金时期就有人在那里开矿采煤。到现在京里取暖,绝大多数都靠从西山运来的煤炭。”吴康远见多识广,不管讲起什么都头头是道道。 “西山有多少矿工?”赵昊追问道。 “不太清楚,但少说也有两三万人。”吴康远便答道:“这还是朝廷一直在限制,不许矿主招募流民的结果,不然还得更多。” “嗯。”赵昊点点头,笑道:“改天我去瞧瞧。” “那有什么好看的,你想,矿里头得多脏啊。”吴康远不知赵昊为何会对煤矿感兴趣,只当他是随口说说,也没往心里去。 说话间,马车在天坛旁的一条胡同停下,吴康远领着赵昊进了一栋五进的官宅。 ~~ 赵昊是在吴府后宅见到吴时来的,这说明对方以自家子侄待他,颇让赵昊受宠若惊。 “侄儿赵昊拜见吴世叔。” 赵昊忙以晚辈礼相见,吴时来将他一把扶住,爽朗笑道: “哈哈哈,久闻贤侄大名,今日终于见到了!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赵昊也没真心要拜,便顺势起身,看向那吴时来。但见他身材瘦削、腰杆笔挺,一张脸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目光却不改当年弹劾严嵩时的锐利。 一身正气,十分标准的清官形象。 他在打量吴时来,吴时来也同样在看赵昊,只见这少年唇红齿白、面如傅粉。配上一身裁剪得体的上好青色锦袍,外罩白狐出锋的纯白披风,真是不知谁家少年郎,满身兰麝扑面香。 ps.第七章送到,2900票加更,呵呵,我承认我低估你们了,居然还有那么多要还,呜呜呜……但我还是要继续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十三章 独特要求 一位四品大员请你吃饭,那绝对不会单单只是吃饭那么简单。 午饭过后,三人移到花厅吃茶,吴时来随便找了个借口,将侄子支走。 吴康远闻言有些意外,歉意的看一眼赵昊,这才怏怏而去。 待到花厅中只剩他两人,吴时来便将话题引到了赵昊那本《初见集》上,笑道:“怪不得古人云‘诗才本天授’,若非亲眼所见,实在没法相信,贤侄这样的风流少年郎,能写出‘昨夜红楼梦’那样深沉悲凉的诗来。” “哎,今年家里遭了变故,有些感触罢了。”赵昊就知道会有人这样问,早想好该如何应对了。 “是啊,赵老大人遭的是无妄之灾啊。”吴时来便看着赵昊,缓缓说道:“我老师也时常说,如今大明入不敷出,正需要赵老大人那样的理财高手呢。” 吴时来口中的老师,自然是指徐阁老了…… 赵昊闻言全身血流一滞,他自然能听出对方这话的言外之意来。 这是在暗示自己,徐阁老或许能帮老爷子东山再起呢! 若是老爷子能起复,他又何苦去抱别人大腿?安安稳稳当个衙内,只等别人来抱大腿,还不是美滋滋? 但旋即,他沸腾的血液又冷静下来。天下哪有不要钱的午餐?这事儿不会那么简单。 他便装作没听懂的,对吴时来叹息一声道:“家公是京察下去的,怕是不能再为朝廷效力了。” “哎,贤侄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却见吴时来摇摇头,微微笑道:“你祖父是京察下去的不假,但当初对你祖父的处分有些重了,只怕是有人在借机讨好当权,如今阁老既然已经知道,自然会在合适的时间禀明陛下。” 顿一顿,他瞥一眼赵昊,大有深意道:“对了,陛下可是看过《初见集》的。” “哦?区区拙作,居然连陛下都惊动了?”赵昊不禁大吃一惊。 “是长公主献给陛下的,说新君一登基,大明就出了诗人,是吉兆,引得陛下十分高兴。”吴时来轻笑一声道:“所谓‘故上好之、下必趣之‘,想必今后你的大作,都将在第一时间传到陛下耳中。” “那往后我可不敢乱作诗了。”赵昊不禁苦笑,《初见集》面世也就一个多月,这大明朝文化传播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哎,贤侄此言差矣,这是你的优势,要善用它多为天下人做好事。”吴时来终于说到了题眼上,压低声音问道:“贤侄怎么看徐阁老?” “拨乱反正的救时良相。”赵昊轻声答道,这话并不亏心。 “是啊,当年大明南有倭乱、北有边患、外有贪官横行,内有奸佞当道,若非天赐大明徐阁老,苦心经营、调理阴阳,我大明早就国将不国了。”吴时来长长叹息一声,深深看着赵昊道:“可惜因着前番高新郑的缘故,陛下对家师有些误会。再加上陛下身边的奸佞逢君之恶,多为言官所沮,陛下竟认为是家师在背后指使他们做的……” 赵昊轻轻点头,心中却暗暗冷笑,所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他徐阁老倚仗言路干倒了高新郑,就自然要承受言官们肆无忌惮、沽取直名所带来的恶果。 “贤侄与我家肇东相交莫逆,”正胡思乱想间,忽听那吴时来低声说道:“请你务必帮个忙。” 肇东是吴康远的字。 “世叔请讲,只要能做到的,小侄自然在所不辞。”赵昊忙正襟危坐,心里却警惕到了极点。暗道这厮不会让我写诗讽谏皇上吧! 那可是打死不能干的。 “请贤侄写两首诗,与我老师唱和一下。”却听吴时来道明本意道:“这对贤侄来说,当是易如反掌吧。” ‘还好……’赵昊暗暗松口气。无论何时,拍马屁的危险系数,都比讽谏低多了。但他还是一脸为难道:“这怕不太合适吧,我还是个孩子,怎好与元辅唱和?” “哎,合适的很。”吴时来却摆手笑道:“论起年龄、官位、德望,这大明朝有谁能跟元辅比肩?但文坛不是官场,只要你文章写得好,诗做得好,你的地位就比别人高。不然文坛之中,比王弇州年长者不计其数,却偏偏公推他为盟主?” “对了。“说着,吴时来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起身到书架上拿来一摞诗稿递给赵昊过目道:“王盟主也为家师写了不少诗,你看看。” 赵昊忙双手接过,一本正经的拜读起来。只见那摞诗稿足足有三十余篇之多,尽是些让人读着都脸红耳赤的阿谀之辞,也不知王盟主是怎么写出来的。 当然,徐阁老帮王盟主的父亲平反,感激之余写下这样的谄诗报答,倒也说得过去。 ~~ 显然,吴时来拿出王盟主的诗让赵昊看,就是给他打个样——看看,人家王盟主都不要脸了,你个小孩子家家的,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赵昊心说也是,只要能帮老爷子起复,我就是管徐阶叫爷爷,也没啥丢人的……不过人家徐阶本来就跟他爷爷一般大啊。 想到这,他便沉声问道:“元辅真能起复家公?” 吴时来闻言稍稍一愣,他还以为诗人都是耻于言利的,没想到这小子把作诗当成做买卖一样。 虽然本质上就是在做买卖。 “今年不宜动作。”他便点头笑道:“开春之后,户部右侍郎将出缺,同时会有吏科给事中发现对尊祖父的处置有误,到时候元辅便会顺水推舟,请陛下考虑格外开恩,补偿一下尊祖父。陛下素来从善如流,定会特简尊祖父的。” “那好吧……”赵昊虽然情知明年的情况怕是不乐观,但还是同意了对方的提议。 因为就算对方不给他任何承诺,赵昊也会同意与徐阁老唱和的。所谓胳膊拗不过大腿,他连吴时来都不敢得罪,更别说得罪徐阁老了。 而且别忘了,他这根小细胳膊,可是来抱大腿的…… ps.第八更,3000票加更,刚才都错乱了,算了半天都没算对是多少票……继续求月票!推荐票!! 第二十四章 偶像,你来啦~~ “不知什么场合与元辅见面?”赵昊接受了任务,便理所当然的问道。 “这可说不好。”吴时来松了口气,从袖中掏出几张诗笺道:“元辅日理万机,年前肯定没时间的,年后再看看吧。” “不过不打紧,就算见不上面,还可以以诗会友嘛。”吴时来说着,将那诗笺双手递给赵昊道:“这些都是我老师还未公布的近作,你拿回去寻思寻思,看看哪几首最合适唱和。然后好好做几篇佳作出来,年前给我就行。” 赵昊一听就知道,八成是见不着了。 不过也好,见了堂堂内阁首辅肯定要磕头的,那多没劲啊。赵昊自我安慰道,不难过,不卑微,我还是个孩子嘛…… 见他收好诗笺,吴时来又微笑道:“话又说回来,贤侄小小年纪,便跟受万众敬仰的当朝元辅唱和,必成一段佳话,会让你一生都受益匪浅的。” 赵昊却正色道:“小侄是敬元辅拨乱反正,并非图区区虚名。” 吴时来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道:“好好,说得好!贤侄说得对,我们都是真心实意尊敬元辅的。” 事情交代完毕,吴康远也被叫了回来,赵昊便识趣的起身告辞。 吴时来客气的将赵昊送到门口,拉着他的手亲热道:“贤侄多多来往。” 然后又让吴康远替自己将赵昊送回去。 ~~ 返程的马车上,吴康远脸色有些不太好看,憋了好一会儿才闷声对赵昊道:“我以为叔父只是欣赏你的诗才。” 他又不傻,当然知道叔父把自己支走这么长时间,肯定有不可告人的事情要跟赵昊谈。吴公子还有些书生意气,自然感到有些对不住赵昊。 赵昊却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心道:“令叔不过是要替人传话罢了,并非他有什么事情找我。” “这样啊……”听了赵昊的解释,吴康远心里好过一些,却依然有些憋气道:“这几天和叔父相处下来,发现他变得有些陌生了,不像是我心中那个不畏强权、铮铮铁骨的君子了。” “这是难免的啊,任谁被十几年的苦难折磨下来,都会变得面目全非的。”赵昊忽然想到自己的老哥哥,想必十四年前那个元旦,他上书弹劾严嵩时,也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瞻前顾后、从善如流吧。 但谁又有资格指责他们呢? 那时节,嘉靖皇帝放任严嵩一党排除异己、陷害忠良,堂堂首相还有三边总督尚且说杀就杀。昏君奸臣真正到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地步。那时节,文武百官皆是敢怒不敢言,有谁敢为天下人仗义执言,与严党决一死战的? 只有他们——杨继盛、戊午三子和越中四谏而已。 他们每一位,都因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所有人都下了诏狱被日夜拷打,杨继盛和沈炼还被处死,其余人也是充军下狱十几年,饱受了人间的苦难。 好比吴时来,谪戍广西横州十余年,好几次险些病死。他父亲听说他病重,从浙江跋山涉水赶到横州去探望,结果中了瘴疠死在当地。他叔父……也就是吴康远的父亲,闻讯前去为他父亲收尸,结果也死在了横州。 这就是他们为坚持正义、为天下苍生付出的代价,如今大明朝所有人都蒙受他们的恩泽,谁也没有资格指责他们。 但无论如何,还是让人不由生出些难以释怀的幻灭感来。 这让赵昊不得不想到,就连吴时来和赵锦这样的硬骨头、铁脊梁,尚且会被巨大的伤痛苦难,折磨的变了形。自己一个贪图安逸、怕苦怕疼的宅男,真能承担起构想的那样宏大的使命来吗? 就算自己靠一腔热血张罗起来,将来一定会碰到各种各样的阻力,在那些明枪暗箭、诽谤攻击之下,自己又能坚持多久? 我终究只是个利己主义的普通人,怕是坚持不了多久吧…… 如是想着,赵昊的心情变得十分糟糕,看到马车过了崇文门,便对吴康远强笑道:“在这里放我下来吧,我还没逛过北京城呢。” “那你小心点。”吴康远看出赵昊有心事,再说内城的治安要比外城好多了,他把赵昊送过崇文门,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 目送吴康远的马车出了崇文门,赵昊便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沿着崇文门内大街漫无目地的闲逛起来。 高武带着四名护卫,警惕的跟在他身后丈许远处,这样既不打扰公子想事情,也能在第一时间保护他。 好在赵昊的心理调节能力极强,不一会儿便摆脱了低潮情绪——因为他想到,将来那么远的事情,自己没必要现在担心。 大明朝如今风气开放、学术自由,未来几十年更是各种标新立异的表演应接不暇,各种耸人听闻的学说层出不穷,说是神魔乱舞都不为过。 直到十多年后,张居正才看不下去,出手收拾了一把。可他一死,各路神仙便马上故态复萌,变本加厉起来。 而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要做的只是传播科学思想,建立科学体系和配套的哲学体系,并不打算挑战社会秩序和政治生态,应该不会有人对自己喊打喊杀吧…… 退一万步说,大明又不是大清,除了张相公,是不会有人因学术言论杀人的。想那李贽把孔孟之道、程朱理学、三纲五常、僧道仙佛全都诽谤了个遍,官府也只是把他关起来而已,并没有要他性命。 想到这,赵昊的心情便莫名轻松了起来,万分庆幸自己是生在我大明,而不是某大清…… ‘总不能我一个人把所有事都做完,那岂不是强人所难?嗯嗯,我便把那简单的事情做一做,留下些火种给后人,让他们去流血牺牲吧,我当个安全的精神领袖就好……’ 赵昊天真幼稚的如是想着,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他嘎吱嘎吱踩着道边的积雪,不知不觉便回了春松胡同。 正打算到街对过买点糖炒栗子,带回去给两个徒弟和大侄子吃,他忽然看到胡同里聚了一大群人,在那里翘首以待。 这场景是那样的熟悉,给那些男男女女手中加上海报和荧光棒,也绝对一点不违和。 赵昊见状不由暗暗一叹,心说我不就抄了几首诗吗?怎么追星都追到北京来了? 他整了整大氅的毛领,正待过去与粉丝们见面,忽听那些人尖叫起来。 “海青天回来了!” “是海大人,没错……” 然后那些人便轰然越过赵昊,朝着他身后奔去。 只留被弄乱了发型的赵公子,独自在风中凌乱…… ps.第、九、更、不出意外又是下半夜,3100票加更送到,对吧?求月票推荐票~~~ 第二十五章 自闭的海大人 顺着那些人奔去的方向回头,赵昊看到了一块,永远不会被岁月改变的钻石。 从远处走进胡同的,是一名穿着青色官袍,胸前补着白鹇的五品官员。只见他身材瘦削,个子不高,面皮黝黑,鬓发斑白,但眉棱高耸,挺鼻凹目,一看就是吴时来那一挂的清官模样。 一个老仆牵着头瘦毛驴跟在他身后,看到人群涌上来,老仆竟然赶忙抬起手,给毛驴捂住了眼。 须臾,人群便把那官员团团围住,激动的大声嚷嚷起来。 “学生王用汲,特从福建来拜见海公,请海公说句话吧!” “海青天,俺有冤情!俺们县太爷太黑了,日子没法过了……” “海大人,俺们是从山东赶来给你拜年的,这是俺捎来的咸鲅鱼……” “海公,这是我娘让我送给你的大枣!” 要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非以为这位海大人搞非法集资,遇上债主围堵了呢。 怪不得老仆要提前给毛驴捂住眼,原来是怕被这一幕惊了牲口。 赵昊站在不远处,看着簇拥着‘海青天’的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居然还不乏年轻的举子、官员,不由一阵哭笑不得。 原来人家根本不是冲自己来的…… ~~ 这时,赵守正等人也听到动静,出来门口看热闹。 见赵昊回来,二阳和赵士祯忙迎上去。 赵昊含笑点点头,走回门口问赵士祯道:“整天这样?” “可不是嘛。”赵士祯忙答道:“自从海大人搬来之后,见天都有人等着见他一面。天不冷的时候,还有人睡他家门外呢……” “这个海青天什么来头,怎么比我儿还招人……”赵守正奇怪问道。 “不会是上书骂先帝的那位吧?”王武阳猛然想到一人。 “错不了,就是他。”华叔阳笃定道:“大明朝姓海的官员本就不多,能有这等声望的,更是只有海刚峰一人。” 说话间,两人看向那海大人的目光登时便不一样了。要不是师父在身边,他俩八成也得加入海刚峰的粉丝行列。 赵昊也早猜到了,那便是古往今来第一骂神、本朝第一廉吏海瑞海刚峰! 他一点不吃惊海瑞的声望,因为自从上了那封《直言天下第一事疏》之后,海刚峰就已经成了传奇。 换成谁,能对皇帝喊出: ‘嘉靖嘉靖,家家皆净!’ ‘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这样酣畅淋漓、毫不留情的痛骂来,都会被天下人当成偶像的。 而且海瑞在骂了皇帝之后,居然还能从诏狱中出来,继续当他的官,于是传奇便成了活着的传奇。 ~~ 赵昊以为重获自由、官复原职这一年来,海瑞肯定已经习惯了,只要上街就会被人围观的处境。 然而他却看到,海瑞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一张黝黑的面庞写满了生人勿近,只对那两个说有冤情的百姓,硬邦邦说道:“明日去大理寺找我。” 说完,海瑞便分开众人,径直进了家门。 “劳驾,借光。” 老仆也保护着他心爱的小毛驴,跟在海瑞后头进门,然后砰地一声,大门紧闭。又哗啦一声,上了门闩。 “怎么会这样,海青天为什么看都不看我们?” 等了半天的百姓失望的面面相觑,最终谁也没跟海瑞说上话,更没将带来的礼物送出去。 “怎么会这样?”赵昊也问赵士祯道:“海笔架今天心情不好吗?” 据说海瑞担任南平教谕时,知府大人到县学视察,两名训导马上跪地相迎,而海瑞却不肯下跪。 在海瑞看来,大家都是同事,没道理下级跪上级。 看着两边官员跪地,中间海瑞屹立,知府哭笑不得的说道:‘这是哪来的笔架山?’ 于是便有了‘海笔架’,这个家喻户晓的绰号。 单从不愿下跪这一点上,赵昊和海瑞倒是蛮有共同语言的…… “并非单单今日,海大人天天心情都不好。”赵士祯苦笑道:“做了这么久的街坊了,还没见他笑过呢。” 说着他压低声音对赵昊道:“那次伯父心血来潮,说大家同朝为官,又是邻居,便亲自敲门拜访,结果吃了闭门羹……” “啊?”赵守正闻言不可思议道:“海瑞不过是五品官,我大侄子可是从三品大员,不来登门拜访已经是失礼,怎能把他拒之门外?” “因为他是海瑞啊……”所有人异口同声答道。 “呃,也是,他可是海瑞啊。”赵守正挠挠头,也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海瑞要是在乎上下尊卑,他能上书骂皇帝? 这时,那个叫王用汲的操着一口福建话,拦住想要敲门的众人道:“诸位,我等仰慕海公,见到他便心满意足了,可不能打搅海公休息啊……” 他穿着黑色圆领,居然也是一名举子。 “是啊,咱们明天再吧。”在他带头下,几名读书人也纷纷劝说道:“不能打搅海公……” 一众海瑞的拥趸,这才懂事的散去。 赵昊叫住那个叫王用汲的举子,笑道:“兄台进屋吃杯茶,暖暖身子再走吧。” 那王用汲看上去比赵守正年纪还大,闻言投来审慎的目光,却见赵昊身边还立着三个同样穿黑色圆领的举子,这才笑着拱手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 赵昊等人的进院时,赵士禧正与一众蔡家巷汉子,进行队列训练。 他们在高武的号令声中,不断做着前进、左转、右转、后退的动作。 赵士禧的鼻涕挂得老长,一甩一甩的居然甩不掉,他也不敢伸手去擦,显然是真被高武打怕了。 知道怕就成,还不算无可救药。 赵昊满意的点点头,跟在父亲身后往正屋走去。 两个徒弟赶忙抢上前,给师祖和师父挑开门帘。 王用汲奇怪的看一眼赵士禧,心说这个护卫也太瘦弱了吧,难道是关系户不成?便赶紧跟着进了屋。 进屋脱鞋上炕,众人一边捧着热茶暖和身子,一边互相道明身份。 见在场除了赵昊,都是南直隶来赶考的举子,王用汲这下彻底放松下来。虽然未免感到奇怪,赵昊小小年纪,怎么会是那两个举子的老师,但初次见面也不好多问,便也想客客气气称赵昊为‘先生’。 只是又称呼赵昊的父亲为‘年兄’,这混乱的辈分,让素来循规蹈矩的王用汲感到颇为头疼。直到他想到,用‘公子’称呼赵昊后,这才不再为难。 ps.第十更,32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我的天哪~~~又是十更~~~ 是的,第六次十更真的做到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干的了,毕竟咱当年是起点出了名的老大难。 而且我觉的我在保证数量的前提下,质量非但没有下降,反而还有提升。因为我唯独在写作这一件事,是有强迫症的。 唯一让人蛋疼的是,尽管我每天只睡5小时,但我依然快没弹药了。 如今我挺后悔,当初干嘛犯贱码俩特别篇?那可是六七章的量啊,呜呜呜…… 这次能老树开新花,当然跟大家超乎我预期的支持分不开。好吧,我承认当初我低估你们了。起先,我觉得一个月能有5000票就烧高香了,所以才作死承诺100票加一更。 哎,这,这,这话说了,就得办啊,咱也只有少眠不休的码字还债了。 另外,其实还有一点,就是听到大家对我说,能在这个特殊时期从《小阁老》中感到些快乐和安慰,我他娘的居然莫名就燃了。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咱继续为书友鞠躬尽瘁呗,服务好大家,就算是为国家做贡献了吧? 最后,求月票! 第二十六章 明受 在另一个时空中,海瑞去世时孑然一身,便是这位王用汲收殓了海瑞的遗体,然后千里扶棺将他送回海南安葬的。 这是一位能托付生死的君子,而且会在明年中进士,赵昊当然要替父亲结识一番了。 “海大人曾在福建任教谕,明受兄莫非受过他的教诲?”赵昊早已习惯忽略掉混乱的人物关系,与旁人皆称兄道弟了。 “当初海公是在南平任教,在下是晋江人氏,无福聆听海公的教诲。”王用汲字明受,生得面皮白净、温文尔雅,浑不像能无脑追星的那种人。 “不过在下听了许多海公的事迹,尤其是他的《治安疏》我都可以倒背如流。在下立志做个海公那样的人,所以想见他一面,向海公当面求教几个问题。”王用汲说着叹息一声道:“只可惜这一个月来,海公都不许我进门,更别说赐教了。” 赵士祯便露出一副,‘我没说错吧’的神情。 “唉,这海刚峰也太不近人情了。”赵守正便替王用汲鸣不平道:“这会让视他为楷模的年轻人寒心的。” “在下倒不会寒心,我只是很担心。”却见王用汲一脸忧虑的缓缓道:“我这一个月来,发现海公的状况十分糟糕,在他的眼里看不到神采,在他的身上感觉不到生气,就像……唉,我真担心再这样下去,他会……” “按说不该啊。”赵守正等人不解道:“海大人如今直名满天下,朝廷也要大用他,按说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才对。” “是啊,我也百思不得其解。”王用汲的声音低沉柔和,那浓浓的忧虑丝毫没有掺假。“真希望能帮帮他,可海公完全拒绝与人交流,徒之奈何?” 赵昊闻言心中一动,自己进京后枯燥乏味的生活,似乎要平添一些乐趣了。 如果要问,在当今这个大明朝,他对谁最感兴趣,海瑞一定排在前三,甚至是前二。除了海大人名气太大、破坏力太强之外,还因为这个人物身上巨大的争议——海瑞明明一生严以律己、刚节憨直,做了一辈子的好人好事,从没有做过哪怕一件不道德的事情。 可就是这样一位清如水、廉似镜的道德楷模,生前便被人攻击为‘大奸极诈、欺世盗名;诬圣自贤、损君辱国’,死后更是被诬陷说他为了所谓的贞洁便逼五岁的女儿自杀…… 然而人家海瑞一辈子就只生了三个女儿,而且都长大嫁人,夫家也都有名有姓,有据可查。他并没有一个五岁便夭折的女儿啊? 要是有的话,以他买二斤牛肉都会传遍天下的知名度,这种耸人听闻、挑战人伦的事情,还不记载的到处都是?为何在正史以及他政敌所撰写的野史中,均不见记录? 此类谣言还有很多。诸如海瑞装穷,实则妻妾成群,‘九易其妻’之类,虽然一听就假的没边,但也难免让人产生疑问,为何谣言老追着他跑? 到底是人们看不得这面照妖镜一尘不染,非要弄脏它心里才舒服。还是海瑞真的大忠似奸,所谓清官、所谓道德楷模,不过是他给自己立的人设而已? 现在,活生生的研究对象就在那里,设法解开这重重疑问,是科班出身的赵昊,完全无法抗拒的诱惑。 他便罕见的包揽起闲事道:“这事儿交给我了,回头我去开导开导他。” “那太好了!”王武阳和华叔阳这样的年轻人,就没有不崇拜海瑞的。见师父居然罕见的要主动帮忙,这下可把两人给高兴坏了,就像问题已经迎刃而解了一般。 “……”王用汲自然不信赵昊能开导海瑞,但他是谦谦君子,万万不会让人下不来台的,便也跟着感激的笑道:“若能如此,公子功德无量。” “我大明仅有一个海刚峰,不能让他就这么消沉下去!”赵昊一摆手,断然说道。然后他又换个话题问王用汲道: “明受兄家在晋江,距离月港不远吧?” “可以说很近了,那里是九龙江的出海口,距离我们只有几十里。”王用汲微笑答道:“公子要问开海的事情吧?” “是啊,我家也有些本钱,想看看能不能寻到些商机呢。”赵昊点点头,福建那边的事情,他在南京时道听途说了不少,但都不如听当地人说说来的真切。 “嗯,这次朝廷只开了月港一处港口,”见王用汲向自己投来询问的目光,赵守正忙配合赵昊道:“想必你们福建的海商都乐开花了吧。” “朝廷只开放月港一处不假,可说福建海商乐开花,那可未必。”王用汲已年近不惑,自然不会像一般书呆子那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便微笑答道: “其实不难理解,赵年兄既然知道福建海商的存在,那他们在开海之前,靠什么维持生计呢?” “哦,你是说……”赵守正恍然,压低声音道:“贩私?” “嗯。”王用汲点点头,笑道:“如今开海之后,还要给朝廷课税,而且所贩货物被严格限制,远不如海禁前来的自在。” 顿一顿,他又促狭笑道:“听说之前,福建、广东和江浙的海商使出浑身解数,都不想朝廷在自己的地盘开海。最后因为广东太远,朝廷担心鞭长莫及。江浙在朝中有人说话,也逃了过去,最后这开海的刀子,便砍在了没有后台的福建人身上。” “竟然是这样……”赵守正和二阳听得目瞪口呆,但旋即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朝廷在哪里开海,就会加强对哪里的管理,好比月港原先只是个自发形成的走私港,但朝廷已经将月港改为海澄县,并设立全套文武班子来负责开海事宜。 事关税饷,福建水师也会瞪大眼睛、加强巡查。 对海商们来说,哪有当初只打点一下水师将领,便可肆无忌惮的贩私来的自在? ~~ 这时,厨子端上饭来。赵锦今日依然没空回家吃饭,既然王同年都打了包票,他当然要抓紧时间把光禄寺的事情收好尾,以免到时措手不及。 赵昊父子盛情留饭,王用汲也只好却之不恭了。 饭桌上,除了赵昊和赵士祯,都是要参加会试的举子,话题自然不会在开海上停留许久,很快便又转回举子们自身。 王用汲也听说了南直隶的举子大量被盗,不由十分同情道:“那些蟊贼怕是以为南直隶的举子都有钱,所以才专捡你们的同乡下手。” 赵昊却不认同他这个观点,浙江的举子也一样富裕啊,怎么不见他们遭窃? 他总感觉这件事,似乎与进京时的遭遇有关…… ps.保底第一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二十七章 赵大夫上门问诊 自从听父亲说起,一同进京的举子纷纷被盗。赵昊就不由想起,那个被一群人追赶的骑士;还有那些打着应天府旗号,盘查入京车马的劲装汉子…… 那天的事情处处透着不寻常。应天举子们的遭遇,会不会便是那日的后续? 这样想来,赵昊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能因为住在赵锦家里就放松警惕,要让高武他们加强戒备,以防万一。 “对了,你今天去吴府丞府上,可听到什么进展?”只听赵守正问他道。 “没那么快,年前都大忙忙的,也不好催人家。”赵昊摇摇头,把猜测埋在心里,尽量不影响到考生的心理状态。 “唉,好吧。这次进京就如此不顺,我和众同年约好了,改日要去白云观烧香祈福。”赵守正说着又问道:“你们去不去?” 赵昊摇摇头,他对烧香拜佛素来没兴趣,有那时间还不如去调戏一下海刚峰呢。 王武阳和华叔阳自从在雨花台上了那一课之后,就不信神佛了,自然也跟着摇头。还美其名曰,要在家侍奉师父。 王用汲是福建举子,没事儿自然不好跟应天举子扎堆,便也婉拒了。 赵守正只好撇撇嘴道:“那我自己和他们去。” ~~ 与此同时,外城安华寺禅房中。 大麻子柴总管正黑着脸,听手下禀报搜查的进展。 “总管,那日三十名举子的住处,咱们的人已经搜了二十六个,还是没找到那东西。”那手下颤声禀报道。 “还有四个呢?为什么不一起搜过再来禀报?”柴总管带着浓浓的鼻音,强抑住杀人的冲动。 “那四人都有些棘手,其中三个住在光禄卿家中。还有个姓吴的,是顺天府丞的侄子,住在吴府丞家里,咱们不敢乱来。”那手下说着,看一眼柴总管身边,那个穿便服的男子。 那男子正是那日在城外设卡的顺天府推官,闻言一阵头大道:“确实棘手啊。” “棘手也得给我找!”柴总管却不管不顾道:“找不到东西,大家一个都跑不了!” 那推官暗叫倒霉,只好耐着性子劝道:“我知道你的手下本领高强,他们的官宅的防范多严都没用。可这些三四品大员家里一旦失窃,必会闹得沸沸扬扬。尤其是我们少府,前番已经关注到举子被盗了。若是此番,住在他家里的侄子都被盗了,吴少府肯定会将两件事联系起来,他可不是好糊弄的啊,到时候只怕会让他发现咱们的事情……” 顿一顿,他又说道:“再者,这些天过去了,那东西也没有泄露出来嘛。说明东西可能不在他们那里,或者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那东西的存在。咱们贸然打草惊蛇,只怕反而会暴露的……” “嗯……”那推官好说歹说,柴总管终于被劝住,点点头闷声道:“成吧,吴府尹那边先不动,集中盯着光禄卿家里,瞅准了机会再下手。” “好。”只要不去惹他的顶头上司,那推官就没那么慌,便点点头没有反对。 ~~ 翌日,恰逢冬至,官员休沐。 说起来,本朝官员的福利待遇之差,可谓历朝历代之最了。 不提俸禄,只说休假。最初在工作狂朱元璋手下,官员们一年只有三天法定假日——元旦、冬至和他老人家的生日。 后来朱棣看不过去,下令将冬至假期延长到三天,上元节再放假十天。他孙子朱瞻基又把元旦假期延长到五天,再加上当朝皇帝的寿辰,这十九天便是大明官员的全部法定假日。 忙碌了一冬的京官们,好容易盼来了这三天假,都抓紧时间呼朋引伴、宴饮会友,好好放松一下。 海瑞家的大门却依然紧闭。 眼见今天海大人不会出门了,那些苦苦守在门外的拥趸正待怏怏散去。 却见一个锦衣少年施施然走过来,就像串门似的,敲响了海瑞家紧闭的大门。 “唉,赵公子没用的,不会让你进去的。”王用汲也在人群中,自然认出那少年,叹气说道。 众人也纷纷点头,若是敲门有用,他们又何必整日在门外苦候? 这时,海瑞家大门开了一条缝,那老仆露出半张脸,打量着赵昊道:“这位公子有何贵干?若只是想拜见我家老爷,还是请回吧,我家老爷不见客。” “我不是来拜见你家老爷的。”赵昊微微一笑道:“我是来给你家老爷瞧病的大夫。” 门外众人听了,不禁嘘声四起,他们昨天还看到海青天身子骨好好的,哪有什么病? “公子不要开玩笑。”那老仆也拉下脸来,想要关上门。 可高武已经先一步,手按两扇门板,那老仆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关不上。 赵昊这才不慌不忙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那老仆道:“这是你家老爷症状,不妨拿给他瞧瞧,看看本公子说错了没有。” 老仆关不上门,也只好松开手,接过那张稿纸扫一眼,他不由愣在那里。 好一会儿,那老仆才在赵昊的催促下如梦方醒,赶紧转身进去。 门外众人这才相信,赵昊真有两把刷子,不由站住脚,满心忐忑的等待着后续。 他们虽然并非各个都像王用汲那样敏锐,但见那老仆的反应,都不由担心起,海大人是不是真的病了。 又过了好一阵,老仆才去而复返,将院门敞开道:“这位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赵昊点点头,对高武笑道:“你守在这里,不用跟进去了。” 高武点点头,待赵昊跟着老仆进去,他便如门神般挡在海瑞家门口。 其实赵昊多虑了,外头这些都是真心仰慕海瑞的民众,并无擅闯民宅的私生饭。他们现在以为海瑞真病了,只会在外头诚心诚意祈祷海大人早日康复,又怎会闯进去打扰治疗呢? ~~ 赵昊进门后,见里头竟只是个小小的三合院,与自家在蔡家巷的旧居规制相仿。但大小只有自家的一半,而且也不周正。 再仔细一瞧,他才发现,原来这是用围墙,将一座完整的一进四合院分隔成左右两家,怪不得会这么别扭。 见他望向那道突兀的围墙,老仆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解释了一句道:“大理寺官舍紧张,只能如此。不然我家老爷,可住不起这春松胡同。” 赵昊点点头表示理解,便跟着老仆进了堂屋。 堂屋里拉着窗帘,也没生炉子,黑黢黢如冰窖一般,赵昊一进去不禁打了个寒噤,感觉这里比外头还冷。 但更冷的是海瑞望过来的眼神。 赵昊只见他端坐在椅子上,手里攥着那张纸,正定定的看着自己。 那一刻,赵昊终于知道,这世上真有可以杀人的目光。 他竟有转身逃走的冲动…… “这首诗是谁写的?”但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海瑞已经开口发问。 “我。”听到海瑞声音中的疲惫与心碎,赵昊终于镇定下来,淡淡一笑道: “那日见海公如行尸走肉一般,便写了这首拙作相赠。” 说着他将两扇屋门推开到最大,让外头的阳光照射进来。 阳光照在海瑞身上那打了补丁的袍子上,也照在他手中那张纸片上。 只见那纸上写道: ‘长空孤影高飞雁,鄂渚残阳带血痕。何事明珠沉碧海,煌煌天日蔽微云。西风萧瑟秋声紧,过雁凄惶暮色沉。 只为圣朝除稗政,岂能素位惜此身。难寻凤阙连霄汉,泪眼迷离望北辰。宫车晏驾圣容远,照鉴忠臣孝子心。 膝下荒凉二子丧,哀哀乌鹊悲旧林。不能一死全忠义,尚有萱堂白发人。是非功过有公论,何用唠唠问鬼神?’ ps.保底第二更送到,另外这首诗是不是抄的,是我写出来,又拜托青衡兄润色出来的。虽然青衡兄改完之后,我已经找不到原先的影子……青衡兄威武,求月票!推荐票! 第二十八章 大明病人 阴沉逼仄的小院里,只住着海瑞和老仆两人。 那老仆唤作海安,是海瑞的远房堂叔。除了仆人之外,他还兼着海瑞的书童、门子、厨子、洗衣婆、扫地工等多项工作。 没办法,谁让咱海大人穷呢?不过这也逼得老头子大把年纪掌握了多种技能,不然还真看不懂那首诗。 海瑞出狱后行尸走肉般的样子,海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是以见到赵昊那首诗,居然将海瑞的心理状况,剖析的淋漓尽致,海安这才抱着万一的念头,将他引见给自家老爷。 果然,原本形如枯槁的海瑞,看到那首诗后,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他命海安将写诗的人带进来,要看看此獠有何居心? 听了赵昊的答复,海瑞的目光更加冰冷。只是那冰冷背后,似乎还透着丝丝怒火。 赵昊知道,那是被人看穿心思后的恼羞成怒。 他承认,自己写这首诗来激海瑞,其实是有赌的成分。 但看到海瑞这反应,赵昊便知道,自己赌对了——眼前这位海瑞海大人,根本不是什么诸邪不侵的大明神剑,而是一个可怜的心理病人。 只是如今还没人能定义这种病,要到四百年后,它才有个名字叫‘创伤后应激障碍’。 赵昊曾经看过一篇闲得蛋疼的医学研究,说海瑞很可能在嘉靖四十五年的一系列变故中,患上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因为他上书后嘉靖皇帝便一病不起,直至驾崩。这让他感觉先帝之死,自己难辞其咎。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几乎同时,他的两个儿子也在惊吓中相继夭折…… 海瑞是儒家的忠实信徒,深信‘天人合一’之说,自然会认为,自己二子相继夭亡,乃是天人交感所致——通俗说来,便是因为他害死了天子,上天便降下天谴,夺取了他的两个儿子。 这种认知一旦形成,对海瑞这样的一根筋来说,绝对是毁灭性的打击。让他陷入了自我怀疑、自我否定、自我放逐、乃至自我毁灭的死亡螺旋中。 而这些,都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具体症状。纵贯他后半生的一系列偏激表现,很可能也源自于这次的创伤。 赵昊决定帮帮他。 因为他对敢于为民请命者,从来都心怀一份敬意。 而且哪怕从最功利的角度讲,海瑞可是未来的应天巡抚,也是大腿之一啊。 虽然这大腿上的毛很扎手,抱起来不会那么舒服。可只要你手段高明,依然可以借这柄神剑,去斩破满地的魑魅魍魉。 自然不能任海瑞自暴自弃,最后成了用都没法用的偏执狂…… ~~ “你为什么要写这首诗?”只听海瑞冷冰冰问道。 “因为我十分尊敬海公,我不能坐视海公病了,却无动于衷。”赵昊便温声答道。 “一派胡言!”五十岁男子的心防,岂是他三言两语可以攻破?更何况海瑞这样如岩石般强硬的男人。只听他冷冷一笑道:“本官身体健康的很,连头疼脑热都没有。” “海公的病在心里,”赵昊摇摇头道:“心里的疾病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你的精气神,让你精神混乱,行为异常,若不重视起来,抓紧治疗,必将毁掉你这个人。” 顿一顿,赵昊又迎着海瑞的目光,沉声道:“而且海公还是掌管全国法司的大理寺官员。你的心里一病,危害的可不是你一个人,而是千千万万人的命运!” 这话算是说中海瑞最大的隐忧了。诚实的海大人不由自主的微微点头,嘶声道:“本官屡次上书求去,奈何朝廷就是不准……”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海瑞忙重新沉下脸道:“但本官求去,并非认为自己心里有病,只是挂念老母无人奉养而已……” “海公连死都不怕,为何却没有胆量,直面自己的内心?”赵昊向前逼近两步。 海瑞上身不由稍稍后倾,皱眉道:“本官日三省己身……” “那太好了,你可敢与我坦承交谈一番?”赵昊洒然笑道:“发誓自己所说每一句话,都是发自真心,毫无矫饰的肺腑之言?!” “本官为何要跟你个黄口小儿多费口舌?”海瑞板着脸哼一声道:“本官从不说假话!” “好,这是你说的!”赵昊选择性的忽略掉海瑞前一句,牢牢抓住他后半句道:“那就让咱们开始这段开诚布公的谈话吧。” “谁要跟你谈话?”海瑞别过头,却没有让人把他撵出去。 “海公之疾,病根还是在那道《治安疏》上。”赵昊在堂中站住脚,此时他和海瑞的距离大概四尺左右,这已经是社交距离的极限了。在这个位置上,足以对海瑞造成压迫感,却又不至于让他产生明显的心理排斥。 海瑞紧皱着眉头反问道:“《治安疏》有什么问题?” “世人都说你上《治安疏》光荣无限,但你却为此感到深深自责。”赵昊沉声道。 “胡说,本官上书是为民请命、致君尧舜。既然做了就不会后悔!”海瑞仿佛受到了侮辱一般,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呼吸都粗重了许多。 “那在诏狱最后一天,狱卒张罗酒菜请你吃饭,你为何在听说先帝驾崩后,会把吃下去饭菜都吐掉,直到哭得昏厥过去?”赵昊淡淡一笑,心说果然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如果这世界上都是海瑞这样的君子,自己就无敌了。 “听到君父驾崩,难道我不该悲伤吗?”海瑞粗重的呼吸变得混乱起来,额头的青筋也渐渐消退。 “你哭就哭,干嘛还把吃下去的饭菜都吐出来?”赵昊面上露出那种‘我已看穿你’的可恶神情,直视着海瑞,不让他目光躲闪道:“你那时的反应根本不是因为悲痛,而是听狱卒恭喜你即将无罪开释,官复原职吧!” “先帝居然没有杀你,还在遗诏中赦免了你,你敢说自己丝毫没有感到自责?”赵昊连珠炮似的追问,根本不给海瑞留下闪躲的空间。 “我,我……”在赵昊那洞彻人心的目光逼视下,海瑞面红耳赤了半晌,终于颓然点下头,声音微不可查道:“当然会自责。” “而出狱之后,得知中砥、中亮两位公子,在你坐牢期间相继殇逝,更是让你的这份自责,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让你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骂死了先帝,所以招来了天谴,收走了你视若性命的两个儿子?!” 赵昊又踏近了一步,侵入到了海瑞心理上的安全距离。 海瑞对此却毫无反应,只呆呆听着赵昊的断言。 忽然,他感觉面颊发凉,茫然伸手一摸,居然是久违的泪水,从自己深陷的眼窝中淌下…… ps.保底第三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二十九章 道非唯一,大道万千(盟主加更) 暗室中,海瑞惶然惊觉,自己居然被个少年,说得流下泪来。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啊! 他赶紧伸手抹掉泪珠,阴沉着脸道:“难道不是这样吗?不是天谴的话,中砥中亮两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怎么会相继死于非命?!” “当然不是这样了!”赵昊死死盯着海瑞的双眼,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刻印在他的脑海中一般。 “因为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天人交感,根本就没有什么天意!更不存在所谓天谴!两位公子之死只是意外和疾病而已……” 赵昊这说法,实在离经叛道,耸人听闻。但不可否认,却是最能让海瑞心底,感到解脱的说法…… 而人的心理,总是无意识的追求着解脱…… 可与此同时,这说法又严重挑战了海瑞的信仰,让这位老斗士登时一扫之前的颓唐软弱,猛地一拍桌子,质问赵昊道: “你这后生休要口不择言,照你这样说,将天道置于何处?” “汝不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乎?天道者,世间万物变化的规律,是客观的自然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却听赵昊淡淡笑道:“人会因为不遵守自然的规律,受到天道的惩罚,但只要你的行为没有干涉到自然,哪怕你在人间杀人盈野、弑君篡位,也不会遭到天罚的。” “你是道家的信徒?”海瑞听得眯起眼,冷冷看着赵昊道:“但我儒家不这样看,我们认为是有天人感应存在的。在我们看来,天和人同类相通,相互感应,天能干预人事,人亦能感应上天。如果君王无道,奸佞乱国,上天就会出现灾异进行谴责和警告;如果政通人和、君明臣贤,上天就会降下祥瑞以鼓励……” “那不过是董仲舒之流篡改阴阳家的学说,取悦皇帝的歪理而已。”赵昊摇摇头道:“在他之前,可从未有儒家先贤提过什么‘天人感应’。” “子曰,‘邦大旱,毋乃失诸刑与德乎?’,又劝国君‘正刑与德,以事上天’!”这世上,能把海瑞辩倒的人,还没出生呢。便听他轻蔑一笑道:“这不正是天人感应的滥觞所在?” “你要考虑孔子说这些话的语境,他是对什么人说的?”赵昊却笑着反问道。 “自然是国君了。”海瑞皱眉道。 “那不结了?孔夫子周游列国,为的是让那些国君接受自己的主张。可国君不知敬畏,不用老天爷把他们吓住,他们怎么可能去听老夫子说教?”便听赵昊摇头笑道: “但其实他私下里对子贡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可见夫子自己,其实是不信那一套的。” 海瑞不由一愣怔,他自然知道赵昊所引用的,乃是《论语》中的原话。但他不敢轻易辩驳圣人之言,只连连摆手道:“不,你说的不对。不然千百年来,无数读书人皓首穷经,苦苦求道还有什么意义?” “难道读圣贤书不是为了当官吗?”赵昊抖个机灵,趁着海瑞还没发怒,赶紧神色一肃道:“求道当然有意义!但这世上,没有万法归一的统一的道,而是天地人间各有其不同的规律,不同的道。” 顿一顿,他又沉声道:“你可以从人世间的复杂现象中,归纳总结出人世间的道理。也可以从天地自然的复杂现象中,总结出自然的道来。但这完全是两回事,不可把二者合在一起,盲目强求唯一。” “不要盲目强求唯一?”海瑞眼眸中闪过一丝光芒,赵昊这话算是说到他和天下读书人的痛处上了。 汉儒先贤告诉他们,这世上是存在唯一真理的。这个唯一的真理,是世间最根本的法则,便是所谓的‘理’。只要悟出那个唯一的理,就可以明了世间所有的一切。 这份诱惑实在太大了,大到让世间一切都失去了魅力,千年以来,无数读书人前仆后继,就是为了寻到那个唯一! 但道题这实在太难了,大家无头苍蝇似的苦苦求索,也没找出个所以然,反倒不少人因此而疯掉。 后来朱熹横空出世,为儒士们指出了‘格物穷理’的金光大道。然后程朱理学的另一位大佬程颐,又给出具体解释说,‘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豁然贯通,终知天理。’ 这下天下的读书人有了明确的道路,不再像无头苍蝇似的乱窜,可他们按照朱老师和程老师的指导,年复一年、格来格去,却怎么也格不出那个唯一的理来,于是他们又陷在死胡同里,怎么也走不出来。 直到横空出世的王阳明,大声告诉读书人,根本不用那么麻烦,大家苦苦追寻的那个‘理’,就在所有人心中,只要你为善去恶就是格物,然后你凭这点良知,知行合一,便足以指导自己的一生了…… 这才使许许多多读书人,终于挣脱了理学的枷锁,走出了求道的死胡同,心灵得到解放,成为了阳明心学的信徒。 但依然有许许多多如海瑞般的理学之士,认为阳明心学是在避重就轻,回避了求道的艰难,因此始终嗤之以鼻。于是他们继续在死胡同里继续苦苦求道,但谁也无法否认,这种看不到希望的求索,是一种折磨,一种煎熬。 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读书人,转投心学的怀抱…… ~~ “不要盲目强求唯一?” 海瑞低声重复一遍。 赵昊这番话,提出了一个他从没想过的观点——如果这世上根本没有万法归一的理,而是同时存在很多互不相通、互不干涉的道呢? 不管认为这观点如何荒谬,海瑞都不得不承认,赵昊在心学之外,又提出一个让天下读书人可以喘口气,不用在死胡同里跟自己较劲的理论。 单这一点贡献,海瑞就绝不会再把赵昊当成个无知少年,而是将他看做王守仁那般学识渊博、可创一家之言的大儒来对待了。 对海刚峰这样的老斗士来说,人生中再没有比遇到这样的对手,更让他快意的事了! 海瑞只觉久违的战斗精神,从心底喷薄而出。他感觉自己又重新斗志昂扬起来,摩拳擦掌要将这少年驳个心服口服! 于是,两人便各持一端,就‘道’是否唯一;‘天人交感’到底是不是孔子的主张,等观点激烈的辩论起来,结果一直到天黑也没分出个胜负来…… ps.第四更,盟主加更,献给‘我爱三姐’…… 第三十章 不可轻易招惹海斗士 “安伯,快掌灯,我要与这小子挑灯夜战!” 别看海瑞一把年纪,可真战斗起来,三个赵昊绑一起,也没他一个人精力充沛。 海安已经不知多久,没见自家老爷如此斗志高昂了,心里高兴的跟什么似的,赶忙将油灯点亮。 赵昊却摆摆手,有气无力的嘶声道:“休战吧,说不出话来了。” “你这后生,怎么如此吃不得苦?”海瑞正在兴头上,哪能轻易放人。“老夫五十多岁的人都没喊累呢!” “海大人此言差矣,家师正在长身体呢。”赵昊还没开口,一旁却有人替他说话道。 赵昊吓一跳,转头一看,见是王武阳和华叔阳,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 两人还各拿着个小本,在飞速做记录。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赵昊奇怪问道。 “师父批董仲舒的时候。”王武阳将最后一句话记完,合上小本道:“我俩担心师父会吃亏,想要进来帮忙,就听到您与海公的辩论。” “是吗?”赵昊闻言一阵苦笑,跟海瑞这一战,调动了自己全部的心神,还真是物我两忘了呢。“那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身为弟子,当然要把师父如此重要的辩论记录下来,不然将来出本门《传习录》时,肯定会有遗漏的地方。”华叔阳也记完了自己的部分。 “呃,好吧……”赵昊咂咂嘴,心说这俩小子想得够长远的啊,我自己都没想过这茬。 海瑞倒是早看见这俩人了,但见他们并没有捣乱的意思,只是在安静做着记录,他便也没出声呵斥。 看赵昊精疲力竭的样子,知道这小子今日确实没法再战了,他这才意犹未尽的放人道:“好吧,那就明日再战。” “好说好说。”赵昊摇摇晃晃站起来,感觉脑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明天我在家里等你,不见不散。”看着赵昊离去的背影,海瑞高声道:“我知道你家在隔壁,要是辰时不来,我会去找你的!” “啊,你怎么知道的?你不是走路都目不斜视的吗?”赵昊险些被门槛绊倒,心中哀鸣道:‘本公子会不会被海公,给活活累死啊!’ ~~ 等他从海瑞府上出来,民众基本散去,但那王用汲居然还在。 “明受兄,你不冷不饿不累吗?”赵昊有气无力问道。 “不见到公子,听公子说说海公的情况,我回去也无法安生。”王用汲当然是又冷又饿又累,他一个福建人,在这冰天雪地里站了大半天,早就冻得鼻涕老长。说到后来,他都快哭出声来了。 “谁知道公子居然天黑才出来啊……” “成,是我的不是。”赵昊苦笑着赔声罪道:“到家里暖和暖和再说吧。” 回到家,脱鞋上炕,让自己像咸鱼一样平躺在暖烘烘的火炕上,赵昊才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 然后赵昊简单跟王用汲说了说海瑞的情况,又留他在家里用了晚饭。 饭后,王用汲一走,赵昊便倒头呼呼大睡。弟子为他打来洗脚水,却怎么也叫不起自己的师父来。 “那海刚峰也太过分了,我儿还是个孩子,就不能收着点儿?”这下,可把赵守正给心疼坏了,愤愤道:“赶明不去斗嘴了,好生在家歇着。” 王武阳和华叔阳对视一眼,心说,明明是顶级规格的学术辩论,怎么从师祖嘴里说出来,就成斗嘴了? 当然,两人是万万不敢反驳师祖的。 ~~ 第二天一早,赵守正便带着方文和几个护卫,匆匆坐车出门去了。 今天是他和同年约好了去上香的日子,赵守正要先到什刹海的应天会馆与大伙儿汇合,然后一起赶去西便门外的白云观,不早点出门会误事儿的。 父亲走后,赵昊本想继续蒙头大睡,可还没等他重见周公,就听院中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道: “赵公子可起来了,我家老爷有请。” 不一会儿,王武阳硬着头皮进来,对怒气冲冲的赵昊禀报道:“师父,那海大人等得不耐烦了。他家老仆说,你再不过去,他就要亲自上门来请了。” “不去不去……”赵昊用被子把头一蒙,瓮声瓮气道:“别烦我,本公子要睡觉!” 王武阳只好退出门,对那海安小声道:“我师父睡不够觉,后果是很严重的,所以老丈还是先回去吧。” “有什么后果?”海安不解问道。 “会拿我们撒气……”华叔阳打了个寒噤,和师兄一起将那海安推了出去。 ~~ 海安无奈折回,对海瑞禀报了隔壁的情况。 “这都什么时候了?”海瑞看看外头太阳已经高高升起,不由把脸一沉道:“少年人应该早睡早起,怎么能睡懒觉呢?” 说着他便吩咐海安帮自己穿戴整齐,然后推开了紧闭的院门。 门外翘首以待的拥趸们,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在今日以前,海瑞除了去衙门上班,其余时间都一律闭门谢客! 他们还是头一次看到,海公穿着便装走出门来呢…… 登时,不少人就情不自禁的流下泪来。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能明显感觉到,他们心之所系的海青天,终于又活过来了。 看到众人默默抹泪这一幕,海瑞鼻头微微一酸,朝众人抱拳一揖。 众人赶忙躬身还礼,不少人还直接跪下给他磕头。 等到他们直起身来时,却已不见了海公的身影。 “赵小子,人无信不立,说好了今天继续辩论,你可不能当逃兵。! 只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斜对面的光禄卿家院中响起道: “既然你不肯过去,那老夫过来和你辩论也一样……” “救命啊……”紧接着,院中又响起一个少年的哀鸣声。 这一声,让正挂着鼻涕走队列的赵士禧暗暗一喜,心说你小子也有今天,可算碰到对头了吧? 他正幸灾乐祸间,却冷不防吃了高武一鞭。 打完好一会儿,才听高武闷声道:“不许走神!” ~~ 世上最怕的就是认真二字。 赵昊拿认真至极的海瑞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乖乖从被窝里爬起来。稍事梳洗,吃点早饭,然后两人就在炕头上,一边剥着花生,一边继续起昨天的辩论…… 赵士祯为两人端茶倒水,两个弟子继续拿着纸笔,将这场影响深远的哲学辩论,逐字逐句记录下来。 ps.第五更,3300票加更……另外,花生中国自古就有哈。 第三十一章 白云观里小蓬莱 白云观位于京城西便门外二里许,前朝道教领袖丘处机曾在此建长春宫,统领天下道教。 后来,其弟子尹志平在长春宫东侧建立道院,取名白云观。 元末国初,长春宫等建筑毁于改朝换代的战火,只有这白云观留存下来,并作为皇家道观不断修缮扩建,到如今已是京师最大最有名的一家道观了。 既然是皇家道观,自然有相应的派头,普通民众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得以进来烧香,平时是不得入内的。 昨日冬至大节,是白云观对外开放的日子,赵守正一班同年本打算昨天来烧香的,却被赵守正给拦住了。赵守正告诉他们,这种逢年过节的时候,白云观里摩肩接踵、人山人海。 为烧个香挤得衣冠不整、满身臭汗,实在不值得。 众举子现在都是有身份的人,自然深以为然,便听了兄长的话,改在今天前来上香。 等他们出了西便门,过了护城河,赶到白云观时。只见偌大的观前广场上,满地都是香纸爆竹,还有各色没来得及拆掉的帐篷帷屋,沿着广场两侧,一直架设到护城河畔。 可见昨日冬至节,这里有多热闹。 举子不禁有些惋惜,纷纷都说,等下次白云观开放时,一定要过来凑凑热闹。 往日里十分健谈的赵守正,此时却变得出奇沉默。 他定定看着白云观外,那雕栏玉砌、四柱七楼的恢宏棂星门上,‘洞天胜景’四个雄浑的大字,久久不能自已。 “听说这四个字,是先帝爷御笔所题?”众举子纷纷看向以‘北京通’自居的赵守正。 好一会儿,赵守正方回过神来,缓缓点头道:“不错,正是世宗肃皇帝御笔亲题。” “先帝修玄崇道,给白云观题词自然不奇怪。”唐鹤征笑着说道:“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道长们如今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元卿慎言。”施近臣苦笑着劝了唐鹤征一句,这厮老是口无遮拦,和他在一起总让人提心吊胆。“再说,朝廷查办的是方士,又不是道长们。” “都差不多吧。”唐鹤征洒然一笑,他父亲唐顺之乃是阳明公杰出弟子,如今虽已仙逝,但朝中大佬还是认他这个小师弟的。有这层背景在,他自然比谨小慎微的同年们,更能放得开了。 “好了,咱们进去吧。”这时,赵守正也彻底收拾好了情绪,招呼一众同年进观道:“这白云观是长春真人的道场,素来最是灵验,诸位进去后谨言慎行,不要惹恼了仙长。” 唐鹤征知道,这后半句是说给自己听的,只好乖乖点了点头,心说我这兄长进京后,愈发成熟稳重起来了,莫非这北京城旺他不成? 众举子便跟着赵守正来到山门前,只见山门面阔三间,单檐琉璃瓦歇山顶,汉白玉雕花拱券石门,檐下额书‘敕建白云观’,门前两侧有石狮、华表等物,无不彰显着皇家道观的气派。 他们自然被知客道士拦住。 方文闪身上前,从袖中掏出一枚银锭,塞到那知客袖中,低声道:“胡道长还记得我吧?昨天后晌我来打过前站。” “你……”那知客端详了方文好半晌,却始终记不起昨天见过这人。不过他好歹还记得,昨天监院答应过,今天让一群举子进来烧香,捏一捏手中的银锭,便给方文一个灿烂的笑容道:“怎么会不记得呢?贫道干这行,只要见一面就忘不了。” “胡道长,你真好……”可把方文感动坏了,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人能一下就记住他呢。 知客不由打个寒噤,心说这人有病吗?不过看在银子的份上,他便打开了山门,引着众举子进了白云观。 道观中香烟袅袅,钟声悠扬,让举子们躁动的心,不由自主就平静下来。他们便在知客的带领下,依次参拜起灵官殿、玉皇殿、老律堂、丘祖殿、三清阁与四御阁五重正殿,还有后头的丰真殿、儒仙殿。 这中路七殿统统都要上香。尤其是丘祖殿和儒仙殿更是马虎不得,不仅要拜,还要捐献香纸钱,以求二位上仙保佑自己能金榜连捷…… 等到中路七殿上香之后,知客便带着举人们去东路殿阁参拜。赵守正却趁人不注意,从丘祖殿后的月亮门,闪身进了道观的后院。 后院里,居然有一座名唤‘小蓬莱’的大花园,园内小桥游廊、亭阁掩映、假山冰湖、白雪红梅,虽是隆冬却依然不减仙家情趣。 一般人就算来白云观上过几次香,也未必知道这一世外桃源。 当年赵守正也是偶然间,才闯入这‘小蓬莱’的。今日沿着游廊故地重游,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年春天,那时桃花历乱李花香,佳人初试薄罗裳…… ~~ 那厢间,举子们参拜完了东路殿阁,知客又热情的邀请他们去西路殿阁参拜。毕竟让香客尽可能多掏香油钱,是每个知客应尽的义务。 举子们一阵阵头大,尤其是那些遭了窃,全靠赵守正接济的,此时已是囊中羞涩。 当他们想看看兄长什么意见时,才发现赵守正不见了…… “兄长哪去了?” “上茅房去了吧?” “不对,好长时间没见着了……” 举子们正要四下寻找时,忽听山门外一声号炮响。 那知客登时脸色一变,跺脚道:“坏了,有贵人来上香!” “赶紧带他们从东门悄悄走掉,休要冲撞了贵人!”他吩咐跟在身边的道童一声,便丢下一众举子,急匆匆跑掉了。 “诸位施主快快请吧。”小道士也急了眼,连声催促着众举子道:“能在本观门外放炮的贵人可不多,须臾就会有锦衣卫来搜院。要是拿到你们,我们也要吃挂落的。” “我们兄长还没来呢!”举子们慌了神,他们平日里再嚣张,遇上天潢贵胄还是原形毕露。 “小道会让人去寻他的,他一个人目标小,就是被发现了也不打紧,总能应付过去的……”小道士连推带吓唬,好容易把一众举子从东门撵出了白云观。 ps.第六更,34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三十二章 宁安 待那知客道士狂奔出来,便见观主、监院、各位堂主等白云观头头脑脑俱已到齐,在观门口整齐列队,恭迎贵人大驾。 再看那观前广场上,贵人仪仗已经浩浩荡荡开过了棂星门。 只见当先一队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持红杖二、清道旗二、绛引幡二,还有戟氅、吾杖、班剑、立瓜、骨朵各二当先引路; 紧接着是一班头戴钢叉帽、身穿青直身的宦官,四个持响节的,四个打红纱灯笼的,两个打青方伞的,一个打着红彩画云凤伞的、四个打着青孔雀圆扇的,四个打着红花扇的,簇拥着一具杏黄色的八抬凤轿迤逦而来。 凤轿旁还跟着一队宫女,各捧着脚踏、水盆,水罐,拂子等用具。最后又是一小队锦衣卫断后,保护着车上贵人的安全。 白云观的道士迎来送往惯了,一眼就看出,来的是大明长公主殿下! 迎着观主要吃人的目光,知客硬着头皮上前引导长公主的仪仗。 待那些号旗杖幡、金瓜剑斧在山门前分列两班,罗伞圆扇两边一分,八抬凤轿稳稳停在山门前,几名宫女在轿门两侧设好行障、放下脚踏,然后挑起了轿帘。 观主忙率众道士,隔着行障深深作揖,恭迎长公主殿下凤驾! 山门外针落可闻,众人皆低下头,不敢抬头直视。 头戴珠翠燕居冠、身穿大红鞠衣,外罩鸾凤霞帔的长公主殿下,这才在两个女官的搀扶下,款款步下凤轿。 隔着锦绣行障,长公主对那观主微笑道:“沈真人快快平身,本宫心血来潮,未曾提前知会,给诸位真人添麻烦了。” “殿下太客气了。您对本观时时照拂、常有恩典,老道只愁无以为报呢。”白发苍苍的观主忙笑道:“快快里边请。” 长公主微微颔首,在太监宫女的簇拥下,进去白云观。 待进到观中,行障撤去,长公主殿下现出真容。她生着精致的鹅蛋脸,迷人的丹凤眼,美丽端庄,贵气逼人。 但微微一笑时,面颊又现出一对浅浅的梨涡,登时冲淡了那份天潢贵胄的威严,也让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似乎只有二十三四的花信少妇一般。 实际上,长公主已经三十二岁了,她是世宗肃皇帝的第三女,当今隆庆皇帝唯一在世的妹妹,今年初刚被进封为宁安长公主。 隆庆皇帝与长公主虽非一母所生,但许是同病相怜,两人自幼便感情甚笃。 如今其余兄弟姐妹皆殇,只剩下他们兄妹二人,素来重感情的隆庆,就更是对宁安百般照顾了。非但将她一双子女全都破例封了爵位,还怜她孀居无所事事,把在京城的皇庄、皇店尽数交给她打理。 是以说这位宁安长公主乃京师第一富婆,一点都不为过。 长公主与这白云观素有渊源,多年捐献从来不断,沈观主怎能不尽心竭力讨好这位财神娘娘? ~~ 那厢间,赵守正还在小蓬莱呢! 那小道士不是没让人来找过他,无奈小蓬莱占地足有三百亩,分成三个园林,里头树木假山、亭台楼阁不计其数,端得是捉迷藏的好地方。 今天风又大,小道士喊人的声音转眼就被刮走,结果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只好当他已经走掉了…… 等赵守正凭吊完了过往,沿着游廊准备出来时,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只见一队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走进了小蓬莱,两个把守住了月亮门,其余几人分头沿着几条小径,警惕的搜寻起来。 赵守正心里咯噔一声,他跟着父亲在京里生活过,一看锦衣卫摆出警戒的架势,就知道有皇亲国戚要进这小蓬莱。 虽然他有举人的功名,但落到锦衣卫手里也麻烦的很,怕是还得让老侄子出面捞人。如今赵二爷地位看涨,愈发要脸,自然不愿丢那个人。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赵守正便悄悄退回了园林深处。 他知道这么大的园子,这么点人不可能搜的过来。那些锦衣卫不过是在打草惊蛇,然后将贵人要游览的地段检查好就成了。 他便沿着小径使劲往北。北面的园林里广植桃李樱花等树。故而隆冬时节,北园的景色最差,离着月亮门又最远,料想不会有人问津的。 ~~ 丘祖殿中,长公主虔诚的跪在丘处机的雕像前默默祈祷着。 沈观主从旁亲自供香赞唱,侍奉着公主上香完毕。 从丘祖殿出来后,长公主瞥一眼那通往小蓬莱的月亮门,对跟在一旁的冯观主微笑道:“本宫想到里头散散心,真人只管去忙你的吧。” “是。”沈观主忙恭声应下,那小蓬莱本就是王公贵戚们来上香时,必定游览的一处胜景。他看到锦衣卫早就在月亮门设岗,知道里头已经不会有闲杂人等,便放心的站住脚道:“殿下当心风大。” “嗯。”长公主微微颔首,便在宫娥太监的簇拥下,进了那道月亮门。 待殿下进去,锦衣卫便再度设岗,不许任何人进入。 在园中略作游览,长公主便吩咐左右道:“本宫想静一静,柳尚宫跟着就成。” 众侍从应一声,那柳尚宫又下令道:“你们找个避风的地方候着,不要走远。” 说完她便跟上长公主的脚步,陪她走在蜿蜒曲折的抄手游廊中。 看着廊外死寂萧条的花园中空无一个人影,长公主良久幽幽一叹道:“看来他已经离去了。” 柳尚宫闻言苦笑道:“还从没见殿下这么冲动过呢,您凤驾一至,那些举子肯定已经都被撵走了……” “是本宫考虑欠妥了。”长公主微微颔首道:“就算人在这儿,以我俩如今的身份,也不好相认的。” “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都改变了。”柳尚宫暗暗松口气,然后趁机劝道:“殿下,外头风大,咱们早些回去吧。” “来都来了,去北园旧居转转再说。”长公主却不想这么回去。 “是。”柳尚宫应一声,便陪着长公主往距离最远的北园行去。 而此时的赵守正,正躲在北园的遇仙亭中,冻得瑟瑟发抖呢…… ps.第七更送到,35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三十三章 相见不如怀念 进了花木凋残的北园,长公主便坠入了回忆的漩涡。 因为母亲的缘故,她从五岁起被发落进这里,到十四岁册封公主离开,在这北园之中幽居了整整十年…… 她母亲名唤曹洛莹,是福建三明知府曹察的爱女,知书达理、美貌无双。被选入宫中后深得嘉靖皇帝的宠爱,很快进封为端妃,并诞下了皇长女常安公主。三年后,又生下了宁安。 但嘉靖二十一年,大名鼎鼎的‘壬寅宫变’发生了。 嘉靖皇帝为求长生不老,在方士的蛊惑下,大量采集十三四岁宫女的经血炼丹。为了保持这些宫女们的洁净,她们月事时不得进食,只能像蚕宝宝一样吃点桑叶、喝点露水,谁敢违背立即处死。 宫女们苦不堪言、忍无可忍,终于在一个叫杨金英的女孩带领下,十多人一起潜入了皇帝当晚下榻的翊坤宫,趁其熟睡时,掐住了嘉靖的脖子。 嘉靖从梦中惊醒,刚要出声喊叫,却被人用布团塞住了嘴。宫女们控制住皇帝,将黄绫抹布蒙在他脸上,然后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套,把嘉靖皇帝的脖子套住,然后一起用力拉扯。 十分可惜的是,宫女们慌乱间居然把绳子打了个死结,结果怎么也勒不死他。宫女们急了,又拔下自己的头钗、簪子,朝着嘉靖身上一阵乱捅,把皇帝扎成了个血葫芦…… 这时侍寝的曹端妃和王宁嫔吓得尖叫起来,终于惊动了外头的太监和护卫,拿下了行凶的宫女们。等到方皇后闻讯赶来,嘉靖已经成了有进气没出气的血人,她赶忙一面命太医抢救,一面命人严刑拷打这些宫女。 虽然审讯结果是曹端妃毫不知情,但方皇后素来嫉妒她椒房专宠,一口咬定皇帝在端妃处过夜,她必然知情,然后趁着皇帝昏迷不醒,便下令将曹端妃、王宁嫔一同在宫中凌迟处死,并牵连二人族属十余人。 嘉靖倒是大难不死,没多久就醒过来。知道曹端妃被方皇后借口杀死,他也发作不得,只得让沈贵妃收养了她两个女儿。 可经过曹端妃之死,后宫中哪个不畏惧方皇后?尤其是宫变之后,嘉靖皇帝打死不敢在紫禁城住了,丢下后宫的嫔妃,一个人搬去了西苑居住。这后宫中就彻底成了方皇后一个人的天下,她自然想要斩草除根,将曹端妃留下的两个孽种一并干掉了。 沈贵妃虽然当时地位仅在皇后之下,却也不敢将她姐俩养在身边,便随便找个借口把她俩送到白云观中,请自己的兄长代为抚养。 沈贵妃的兄长便是沈观主,他无奈的接下了这两个烫手的山芋,将姐妹俩安置在这北园之中。 ~~ 蜿蜒的石林小径中,宁安长公主既像是讲给柳尚宫听,又像是自言自语道: “几年后,相依为命的姐姐也去世了,就留下本宫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生长在这北园之中,年复一年,无人问津……” “那些日子殿下是怎么熬过来的啊?”柳尚宫是方皇后死后,才被派到宁安身边来的,她知道宁安的过往,却还是头一次听她讲得这么细,不禁掏出帕子抹泪。 “春天到了我就种花栽树。别看我这样,这园子里的花树,有一小半都是本宫栽活的。”宁安公主幽幽说着,目光却定格在前头一座石山下。 “那年春天,就在那里,我遇上了他……” 说完,她便不由自主绕过结冰的湖面,来到那座石山下的八角亭前。 这小蓬莱东西北三园中,各建有人造石山一座,象征道教三神山。这北园石山下,设有一亭名唤‘遇仙亭’,内有八仙过海的精美壁画,廊柱上还挂着两幅楹联,一个是‘乘风赶浪驾飞舟,各显神通下海游’,另一个是‘借问八仙何处去,笑声同答上瀛洲’。 宁安长公主定定望着那些壁画和楹联,不知怎地,就淌下泪来。 柳尚宫唯恐长公主太难过伤了身子,赶忙跟上来好生劝慰,才把流泪不止的长公主劝走。 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石林中,那遇仙亭的廊柱后,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 “宁安……” 赵守正满脸泪水的现出了身形。 他的手里,紧紧攥着块半圆形的玉佩,刻在玉佩上的那两个小篆,正是‘宁安’二字。 赵守正今日前来小蓬莱凭吊的,正是埋葬在这北园中的那段刻骨铭心的初恋…… 他眼碟子本来就浅,方才见长公主哭得梨花带雨,也在藏身之处跟着抹泪开了。 赵守正忍不住就要现出身形,像当年那样给她擦掉眼泪,两脚却生根似的钉在那里,丝毫挪动不得。 因为他必须要考虑这样做的后果。 赵守正知道,本朝虽然世风日下,妇德沦丧,但对公主在名节方面的要求还是极高的。 当年那个他安慰过的小女孩,如今已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而且还是孀居的长公主。 如果让人看到她竟然和别的男人私下幽会,宁安可就清誉尽毁了。 另一方面,经过这一年的摔打,赵守正已经不是那个不管不顾的书呆子了。 他知道自己不再只属于自己一个人,他还是父亲的儿子、是儿子的父亲。 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任性,毁掉了自己的前程,让父亲和儿子失望…… 见面又能如何?徒增烦恼而已。还不如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平静的日子呢…… 这样对两人都好。 可正确的选择带来的,往往都是痛苦啊。赵守正此刻就感觉,自己快要被满腔的难过和失落给窒息了。 宁安回来,咱们聊聊呗…… ~~ 他又在遇仙亭中等了好久,约摸着长公主应该已经摆驾回宫了,这才小心翼翼的摸出北园来,躲在回廊远眺月亮门。 见守门的锦衣卫果然撤走,赵守正终于放下心来,赶紧逃也似的离开了白云观。 白云观外,一众同年都快急疯了,好容易等到公主仪仗离开,就要进去寻找兄长。 却见赵守正从山门出来了。 众人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里,忙快步围拢上去。 看到一众同年,赵守正嘴角一阵抽搐,不知该如何解释。 “老爷装瘸吧。”方文忽然现身扶住他。“就说拉到胯了,找地方歇了会儿。” “你小子够贼……”赵守正闻言大喜,旋即却心下一紧,看着方文道:“方才,你都看到了?” “小人啥都没看见,小人也是刚找到老爷。”方文忙乖巧道。 “对少爷也这样说?”赵守正还不放心问一句。 “对谁都这样说。”方文点点头。 “好孩子。”赵守正这才松口气。 ps.第八更,3600票加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三十四章 明月何皎皎 那厢间,宁安的仪仗浩浩荡荡,朝着位于十王府街的长公主府迤逦而行。 凤轿上,宁安长公主痴痴看着自己赛雪欺霜的掌心,那里静静躺着一块半圆形的玉佩,材质和造型都与赵守正那枚相同。 唯一不同的是,长公主这枚上头,刻的是‘守正’二字。 看着看着,宁安长公主不由想起,赵守正曾给自己吟过的那首老苏的词。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多情却被无情恼……”宁安又情不自禁流下泪来。 “赵郎,十六年了,你肯定把宁安都忘了吧……” 不知不觉,仪仗到了十王府街,太监们直接将凤轿抬进了气象堂皇的长公主府。 听到柳尚宫喊‘落轿’,宁安忙将玉佩收入袖中。然后用帕子擦擦眼角,深深吸一口气,将自己调整回堂堂长公主的状态。 等她踩着脚踏下轿,便见迎接自己的除了女儿,兰陵县主李明月外,还有一个美貌温婉的女孩子。 “筱菁也来啦。”宁安亲切的笑着,拉起少女冰凉的小手道:“看把你冻得,快进屋暖和去,往后可别这么拘礼了。” 那少女摇头微笑道:“殿下,礼不可废。” “娘你看,她就是这样。要不是她坚持,我才不出来呢。”李明月也就是十三四的年纪,但身量已经长开,比宁安长公主还要略高一点。 她生着张精致的瓜子脸,有跟宁安一样的丹凤眼,还有挺翘小巧的鼻子,仿佛总带着笑意的红红嘴唇,再配上一双又细又长,略略上挑的英气眉,将来一定是个颠倒众生的大美人。 老天爷不知在她身上费了多少心思,可她似乎并不领这份情……只见她头上戴着黑纱网巾,身上穿着窄袖紧身的月白色曳撒,脚下踏着一双长筒的鹿皮靴,仿佛随时准备着上马去打猎一般。 “你要是有人家筱菁一半懂事,娘就能多活十年。”宁安揪着女儿扎在头顶发髻,数落道:“女孩子家家的,整天跟个假小子似的,我看你将来怎么嫁人。” “哦哦哦,知道啦,知道啦……”李明月挣扎着逃脱母亲的魔掌,闪身躲到那女伴身后,朝宁安扮个鬼脸道:“为什么要嫁人?我才不嫁呢,我一直在家陪着娘还不好啊。” “你说什么浑话!”长公主闻言大怒。 李明月却拉着筱菁的手,先一步跑掉了。 “哎,这死丫头。”长公主一阵哭笑不得,在柳尚宫的搀扶下,一边往暖阁走,一边问道:“承恩呢?怎么没看到他?” 柳尚宫便将问询的目光,投向看家的女官。 那女官忙禀报道:“徐公子办了文会,请小爵爷过去参加,临走前小爵爷说,晚了就不回来打扰殿下,直接住东府了。” 大明的公主驸马是不住在一起的,公主住在十王府街的公主府,驸马则在别处另赐宅邸。 宁安的驸马李和去世后,嘉靖并未收回赐宅,隆庆更是言明,待她的儿子李承恩成年封爵后,便直接将驸马府改为伯爵府。因其方位在长公主府东边,是以宫人们以‘东府’相称。 “什么文会?骗猴子呢。”宁安气得咬牙道:“肯定又喝的醉醺醺,才不敢回来住的。” 说完她一跺脚道:“这两个货,就没一个省心的东西!” 柳尚宫等人总不能跟着长公主骂她的儿女,只好缩着脖子权当没听见。 ~~ 那厢间,李明月拉着叫筱菁的女孩儿,回了自己的绣楼。 说是绣楼,却没有女孩子房间中常见的女红刺绣、花花草草之类。取而代之的是挂在墙上的长短猎弓,摆在几上的各式溜冰鞋,还有一副尚未完工的滑雪板。 进屋后,李明月便继续坐在炉前,继续仔细侍奉起自己的滑雪板,筱菁则坐在暖笼边,拿起自己的书,继续安安静静读起来。 “筱菁你知道,这滑雪板上用的是牛皮还是羊皮吗?”李明月不光生性好动,连嘴巴也闲不住。 筱菁却是可以安安静静一坐一整天的性子。这两人一个好动一个喜静,却能成为无话不说的好姐妹,也真是一桩异数了。 “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啊?” 李明月追问之下,筱菁只好将视线从书本移开,无奈道:“我不知道呢。” “哈哈,告诉你吧,牛羊皮的毛都嫌太细太软,都不好用。这滑雪板上用的是马皮,而且是成年马腿外侧的毛皮。”李明月好容易逮到一个当老师的机会,翻过一片长长的滑雪板,向筱菁展示道: “你看这块皮上的毛,是顺着一个方向长的。这样往下滑的时候顺着毛,可减小阻力,上坡时则逆毛,可以紧抓雪面防止倒滑。” “哦哦,好厉害啊。”筱菁不无敷衍的笑笑道:“多谢指教,我可以继续看书了吧。” “破书有什么好看的,翻来覆去的看不完。”李明月不满的嘟着嘴:“我都后悔送这本书给你了。” “你不看怎么知道?”筱菁笑着搁下书,满脸崇拜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这样的句子不美吗?” “酸丢丢的。”李明月虽然也觉着好听,却不服气自己的闺蜜重视这本破书胜过自己。“一听就不是好人写的。” “怎么不是好人写的?”筱菁有些急了,拿起那本书来,正是金陵书局刊行的《初见集》,她小脸写满严肃,忙替诗人争辩道:“你看这首‘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不是忧国忧民的君子,是不会写出来的……” “好好好。”李明月可没兴趣谈论这种人文话题,她赶忙举手投降,兴致勃勃的提议道:“算我说错了,明天请你去西山滑雪赔罪如何?” “你这是赔罪吗?分明是找人陪你滑雪……”筱菁娇娇白她一眼。 “嘿嘿,差不多都一样吧。”李明月被看穿了心思,嬉笑道:“下面送来的滑雪板还有几副,你挑一副,我帮你穿绳,保准合脚。” 张筱菁闻言颇为神往,旋即却泄了气道:“我爹可不会答应的……” “你骗他就是了。”李明月一脸理所当然道:“我也只是跟我娘说,明天去南海子打猎,要说是去山里滑雪,她也不能答应。” “我可不敢骗我父亲……”提起自己的父亲,李明月又是崇拜又是畏惧,摇摇头道:“他一眼就能看出我在撒谎。” “哎,可怜的孩子。”李明月无可奈何的叹口气道:“那你就在家好好‘朱颜辞镜花辞树’,我明天滑雪去喽。” 说到后半句,她又忍不住神采飞扬起来。 ps.第九更送到,37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三十五章 跑得了师父跑不了徒弟 赵锦宅西院,赵昊又和海瑞辩论了一整天。 这一天,两人从汉儒的‘天道’、‘天意’论说起,话题要比昨日深入大胆许多。 海瑞认为,皇帝统治国家乃受命于天,即‘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而出现明君,会风调雨顺、海晏河清;出现昏君则水旱蝗灾,地震日食。 赵昊却断然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道就是寒来暑往、日升月落,就是春荣秋枯、潮涨潮落,就是自然的运行,而非有人格的神灵,哪能对人间赏功罚祸?所谓‘功者自功,祸者自祸’,这是人类自身的行为,由不得天,也怨不得地!” 顿一顿,赵昊又大胆揭露道“汉儒将天道拟人化,不过是为了迎合当权者,鼓吹君权神授罢了。” “但《春秋》中,孔子对所有的日食、月食等天变,都有明确记载,并且暗示甚至是明示,这与人间君王的德性有关。” “又回到昨天的话题了,那是孔子用来吓唬诸侯的说法,然后被无耻汉儒捏造附会成神神鬼鬼的天人感应,好像天上有神仙在看着人间似的。”赵昊几句话便让他哑火道: ““这些人看似让儒家独大,实则是孔门的叛徒,别忘了夫子可是极谨慎的,他感到天意高难测,却弄不清楚其到底和人间有没有关系,所以便选择了不说,即是‘子不语怪力乱神’!’” “孔子都不懂的,那你个小孩子安敢妄言?”海瑞抓住赵昊话语的漏洞。 “我虽然也只懂一些,但至少比当今世上所有人都多懂一些。”赵昊淡淡一笑,虽然这话听起来很谦虚。可言外之意却狂到没边,似乎在这方面,他比孔子懂得还多。 两个做记录的学生不由连连点头,海瑞却哑然失笑道:“你太狂妄了!” “这没什么好骄傲的。”赵昊一脸理所当然道:“孔圣人的伟大在哲学层面,他并不擅长自然科学。何况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后辈应该站在前辈的肩膀上,继续向上求索。他老人家已经去世两千多年,如果知道后世还蜷缩在他的阴影下不敢迈出一步,怕是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好!”两个学生情不自禁的叫起好来。 海瑞却鼻子都要气歪了。 他想说赵昊胡扯,可对方论证严谨、有理有据,让他无法反驳,所以才会更生气…… 可要让海瑞改变他的花岗岩脑袋,接受赵昊的理论,尤其是直接挑战三纲五常这种社会伦理的理论,自然也是难于上青天。 于是海瑞奋起反击,他有扎实的理学基础,又极其善于辩论,尤其是三段论运用的极为娴熟,每每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将赵昊批驳的体无完肤,险些词穷。 好在赵昊有四百年的中外先贤做靠山,手里武器极多,还有黑格尔、马克思建立的辩证法体系,每当海瑞脱离逻辑,想要用诡辩反驳时,都会被赵昊及时发现并指出。 海瑞自然不服,说我这不是诡辩,最多只是‘白马非马’。 “白马非马就是诡辩!”赵昊也是来了劲头,当场将‘白马非马’这个著名的逻辑问题,给海瑞整了个明明白白,还顺手给他科普了什么叫概念的内涵和外延,以及一般和个别、共性和个性的关系。 最后一针见血的指出,这个命题是主观任意地混淆和玩弄概念的结果。 海瑞无言以对…… 结果今日前半段两人高手过招、兔起鹘落,旁征博引、辩得精彩纷呈。到了后半段,则是赵昊抓住唯心哲学根子上的弱点,对海瑞的穷追猛打了。 等到了天黑时,海瑞彻底哑口无言。 但海斗士岂会轻易言败? 他愤愤丢下一句,“我还会回来的!” 说完便拒绝了赵昊的留饭,气冲冲回去了。 ~~ 等到海瑞一走,两个学生使劲朝赵昊鼓掌,激动道:“师父,我们觉得你已经赢了!” “不过海刚峰可不会承认……”赵昊虚脱了一般靠在炕被上,有些后知后觉道:“我觉得跟他辩论就是个错误,从一开始就不该惹他……” 学生们感同身受的点点头,海大人战斗力爆表,且固执己见,任谁和他辩论都要扒层皮…… “所以啊,我就是在自找罪受。”赵昊挣扎着坐起来,端起茶壶灌一通胖大海、金银花泡的润喉茶,看看两个徒弟道:“明天海大人就该上班了吧?” “冬至休沐三日,明儿还有一天呢。” “不行了,不行了,再辩下去,我会挂掉的。”赵昊闻言一阵惊慌,便道:“不如明天闭门不开?” “但依海大人的脾气,怕是会亲自敲门的。”王武阳道。 “是啊,而且会一直敲到咱们开门。”华叔阳也深以为然。旁听两天下来,他俩都对海瑞的脾气有所了解了。 “那我躲出去总成了吧?”赵昊哀鸣一声。 ~~ 第二天一早,海瑞果然又来了。 华叔阳在门口等着他,看到海瑞便客客气气道:“抱歉海公,家师今日出门办事去了。” “哦?”海瑞不由大失所望,问道:“他几时回?” “这可说不准,快的话一两天,慢的话五六天也可能。”华叔阳含糊其辞道。 “这样啊……”海瑞怏怏点头道:“那本官先回去了。” “恕不远送。”华叔阳松了口气。 ““对了,你是他的学生?”海瑞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住脚,回头盯着华叔阳。 “呃,是……”华叔阳被看的心里发毛。 “横竖闲来无事,跟你聊聊也一样。”海瑞便露出退而求其次的神情道: “你师父的学问太大太杂,思路又太跳。本官年纪大了有点跟不上,咱们俩的水平应该差不多……” “哦……”华叔阳受宠若惊之余,一指身旁的王武阳道:“这是我大师兄,跟师父时间最长,学得也最多,海公还是跟他聊吧。” “你们聊着,我还得给师父洗犊鼻裈呢……” 然后他不顾王武阳杀人的目光,转身便要逃走。 却被大师兄一把拉住,然后对海瑞推销道:“海公别看我师弟年纪小,懂得可比我多多了……” “不,他懂得多。” “他能言善辩。” “他还会吹箫呢……” 两个人叽叽喳喳互相歉然,听得海瑞头晕脑胀,索性一手抓住王武阳,一手拉住华叔阳道: “那就一起聊聊呗……” 说完,海瑞便拉着他们往自家走去。 “救命啊,我还要洗衣服呢……” “活该!” ps.第、十、更、38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七天七十更,和尚感觉自己快成仙了…… 今天真个惨,昨晚失眠了,结果一整天都飘飘欲仙。 说个真事儿,今天媳妇发现,我这俩月多了十几根白头发,之前没有。 顿时感觉整个人都苍老了,不禁回想起刚写书那一年,那一年,仓也空井也空……并不是,是想起了08年那会儿,我写《权柄》的时候,那时候写作还不怎么赚钱,是三痴给我看了他的工资条,哇塞,写书一个月居然赚5000块钱,(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奸诈的家伙,拿半年奖糊弄我) 于是我就踏上了这条路,一直到现在。现在我也有白头发了,三痴也不在了,哎,说不下去了…… 反正我真的已经记起了,十二年前写书时的心情,我会继续好好写下去,陪大家走过下个十二年,下下个十二年,然后就可以退休了。 嗯,是这样打算的,只要你们别抛弃我,我就会做到的。 说完之后,看到月票5000了,好么,一个月的目标一周完成,给大爷跪了(シ__)シ那就继续求吧,大不了再多几根白头发呗。 第三十六章 开车 华叔阳没骗人,赵昊确实不在家,甚至都不在京城了。 他跑到京郊西山去了…… 赵昊倒也不全是为了躲海瑞,而是他在与对方的辩论过程中心有所感——自己在大力批判形而上学,却整天宅在家中足不出户,只靠历史书来认识这个世界,这似乎犯了主观教条的错误,本身就是形而上学。 于是赵昊决定改正自己的错误,他要对大明朝的现状展开充分调研。等对这时代政治经济民生,有了足够清晰准确的认知,再来制定自己的第一个五年计划。 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今日赵昊便让赵士祯带他到西山,去调研采煤业的科技和组织水平。 二阳本来也要跟着来的,但赵昊估计此行会看到一些社会黑暗面,担心影响两人积极阳光的心态……会试比乡试更加注重考生的中正平和的,思想偏激之辈大都逃不过被黜落的命运。 是以赵昊让他们乖乖待在家里,安心读书备考。 却不知道,海瑞已经把他的两个宝贝徒弟,拉到家里蹂躏去了…… ~~ 因为赵昊要去的地方龙蛇混杂,除了高武和几名蔡家巷的汉子保护外。赵锦还派了光禄寺一名姓侯的采办大使,带着七八个兵丁随行。 按照约定时间,众人一大早在阜成门会合。 赵昊自然对那侯大使深表感谢,侯大使却客气中带着恭敬的笑道:“公子言重了,下官正好到西山有公干,咱们顺道做个伴。” 他只是个不入流品的杂官,自然要好生奉承勋卿大人亲爱的弟弟。 “是吗?”赵昊闻言惊喜道:“光禄寺和西山的煤矿有联系?” “那当然了。我们光禄寺可是用煤大户,光靠台基厂每年供的十万斤根本不够,而且那些煤的质量也不好。”侯大使一边请赵昊先上马,一边知无不言的答道:“本寺还得自个采买个十几万斤,尤其是上等无烟煤,少说也得五万斤。” “都是侯大使负责采买?”赵昊笑问一句。 “是下官一直来回跑腿。”侯大使陪笑道。 赵昊瞥一眼又黄又瘦,干皮猴子似的侯大使,想不到这位仁兄屁大点儿官,却是京官里少见的肥差。 他刚要说话,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阜成门内大街传来。 便见一队穿貂裹裘的公子哥,在大帮豪奴的簇拥下,朝着阜成门疾驰而来。 运煤的驼队慌忙向道旁避闪,高武也赶紧牵着赵昊的马缰避让开。 赵昊眼尖,从那群呼啸而过的公子哥中,发现了那日帮忙说过话的小爵爷,也不知那位县主在不在其中。 可惜他认识人家,人家不认识他。转眼间,那群京城纨绔便卷起老高的雪沫出城而去。 待到这群活土匪过去,赵昊他们也上路了。 赵昊这次也是骑马的。 所谓‘南船北马’,在南京的最后一个月里,他预见到了北京后,怕是免不了要骑马。为免到时候丢丑,便让高武教自己练了一阵子。 如今他已经勉强能控制马匹前进后退、左转右转了,当然速度得慢下来才行…… 好在这年代,也没人要求在马屁股上贴个‘新手’标签。 赵昊便与那侯大使并辔而行,顺着被煤炭染黑的官道,向着京西莽莽群山进发。 沿途只见一个接一个的驼队,缓缓从门头沟方向行来。驼背上皆驮着一对偌大的柳条筐子,所有筐中都装满了黑色的煤炭。 “挖的煤都是这么运进京城的?”赵昊便问道。 “这是从门头沟往北城运的煤。”侯大使果然稔熟情况,不假思索的答道:“北京有句老话,叫‘烧不尽的西山煤’。整个西山地区,像浑河、大峪、门头沟,还有更远点的居庸关那边,到处都是煤窑子。不过大部分还是沿着永定河开采的,这样好装船往出运。大半的煤都先装船运到卢沟桥,然后一部分在那里装车运进阜成门和广宁门,还有一部分沿着永定河继续往外运,听说最远能贩到天津卫呢。” “那可够远的。”赵昊不由吃惊道:“这天寒地冻的可不好运啊。” “这个季节才好运呢。”侯大使却笑着卖了个关子道:“往前走三里就是三里河,到了你就知道了。” 赵士祯便捺着好奇心翘首以待。 前行三里,便见一条蜿蜒的河道从西南通向京城。 此时河面冰封,却比往日还要热闹许多,众人只见无数满载着煤炭的冰车,一辆辆在眼前飞快划掠过去。 “这冰车子又叫冰排,打造十分简单,上头铺好木头,下头镶上钢条,只用一人支篙撑之,便可在冰上滑行如飞。虽载货千斤依然比马车快上许多。”侯大使便笑着介绍道:“这三里河直通护城河,能直接把煤运到京城各门去呢。” “怪不得家家烧煤,原来如此便利。”赵昊便笑道:“剩下的路,咱们也坐这冰排子过去。” “这些冰排子太脏了,公子要是想试个新鲜,京里有的是比轿子还舒服的冰车呢。”侯大使忙劝道。 “咱们要去煤矿,还有嫌脏的份儿吗?再说,我又不是什么金贵的人物。”赵昊却摆摆手,其实是他被马鞍磨得胯疼,巴不得换一种交通工具,便对侯大使笑道:“要不我坐车,你们骑马,咱们在斋堂汇合?” “还是下官陪着公子吧。”侯大使忙陪笑道,岂能错过这个跟勋卿弟弟拉近关系的好机会? 于是他让人从西去的冰排子中,选两辆干净的拦下来。 这河面上往来如梭的冰排子,也不尽数全是运煤的。 ~~ 少顷。 “这位大人和公子爷坐稳了,咱们开车喽!”穿着破棉袄,戴着狗皮帽子的车夫,奋力的撑动了竹篙。 冰排子便载着他俩和高武、赵士祯,缓缓向前滑去。 还有几名官差和护卫坐在后头一辆冰排子上,其余人则照料着马匹从陆路赶往斋堂。 只见随着那车夫不断加力,冰排子滑行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便超过了骑马的人们。 随着飞速的滑行,众人耳边响起风声呼啸。看着一辆辆冰排子迎面直冲过来,似乎随时要撞上了一样,把个侯大使吓得面如土色。 赵昊却兴奋坏了,没想到在这大明朝,居然还能找到四百年后开车狂飙的快感,便再也按捺不住少年心性,发出一阵阵愉悦的怪叫,享受这平素难得一遇的加速感。 赵士祯见状也跟着大呼小叫起来,他却是为了消解内心的紧张…… 河面四通八达,冰排子往来密如梭织,让京畿的百姓,冬日里出行更加便利。 结果中午时分,就到了斋堂。 到了码头一下冰排子,侯大使便迫不及待哇哇直吐。 赵昊只能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安慰道:“要是骑马的话,天黑也到不了……” ps.保底第一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三十七章 斋堂 待到侯大使缓过来,众人离开码头。 赵昊打量四周,只见已身处深山之中,周遭山高谷狭,沟壑纵横,一座城寨高悬在山巅之上,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侯大使面色苍白,还不忘导游重任道:“此处东连京城,西通大漠,是京城西边最后一道防线,不过前头不远还有个沿河城顶着,那边不放烽火,这边就太平无事。” 赵昊点点头,他已经看到山寨脚下屋舍如鳞。 这里因为煤炭,形成了一个热闹的集镇。 众人来到镇上,只见这里并没有想象中成片的煤栈,倒是窑子比想象中还要多,而且卫生条件特别差……呃,说的是大街上。 “这里是那些煤窑东家们、管账的住的地方,要找他们谈买卖也在这里。”侯大使捂着鼻子介绍道:“挖煤的工人都住在矿上,有大作头、小作头看着,整年下不了山。” 赵昊点点头,在这种地方可以获取很多有用的消息。 横竖要等着骑马的人赶来汇合,他便拉着侯大使在街上转悠起来。 赵昊先进了家煤炭牙行询问煤价。 从经纪口中,他知道了一百斤煤只卖八十文,无烟煤的价格贵将近一倍,每百斤大概一百五十文。当然,这是斋堂的煤价,运到北京城还要再加二三十文的运费。 “那柴火和炭都多少钱?”赵昊开始盘算起这里头的利差来,要知道,全国除了京师和山西之外,大都还是烧柴禾的,尤其是江南地区,很多人都不认识煤这种东西。 “这里不知道,京里的柴每百斤一百五十文左右,木炭每百斤四五百文。”侯大使不愧是专业的,如数家珍答道。 “也差不了太多……”赵昊嘟囔一声,心说产销量上不去,没什么赚头。 他这纯属赚钱太容易,膨胀了。 煤炭生意除了人工、运费几乎没成本,又销量稳定,源远流长。 谁家能开个小煤窑,一年稳稳赚个两三千两,得顶个好大的地主呢。 “北京城人口超过百万,早就把附近的山头砍得光秃秃,这才不得不改用煤的。”侯大使忙接话道:“有钱人家还是烧炭的,毕竟无烟煤再好,也比不了木炭啊。” “是啊。便宜坊的鸭子要是改成用煤烤出来的,估计一只都卖不掉。”赵士祯见叔父神情有些严肃,便开了个玩笑,果然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煤炭现在的定位,还是作为柴禾木炭的替代品存在的。 除了赵昊,没有任何人知道,这种极其廉价的化石能源中,蕴藏着改变世界的力量! ~~ 除了窑子之外,镇上最多的就是人力牙行。 煤矿是个劳动密集型产业,在这个年代更是如此。吴康远告诉赵昊,少说两三万流民在挖煤运煤,赵昊当时觉得有些夸张,但亲眼看到街面的情形,他才彻底信了这话。 满大街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他们是闻名而来找活干的。 还有一个个人牙子吆吆喝喝,像赶牲口似的把这些流民轰进店中。 赵昊也混在人群中,进了一家牙行,唠嗑似的询问那些流民都来自哪里,结果河南,山东、山西、辽东的都有。 这么多流民并非都是为躲避鞑子才逃到北京的。 事实上,从嘉靖中叶开始,亚欧大陆便有进入漫长小冰河期的征兆了。大寒大涝、极寒酷暑等等不正常的气候陆续出现,各地庄稼歉收乃至绝收,让农民不得不大量抛荒逃难。 说起来,鞑子之所以如此频繁内侵,也跟极端天气下,牲口大量死亡有很大关系…… 而这一切,只是这场持续百年以上的小冰河的序幕而已,甚至连开胃菜都算不上…… 当然气候变冷也并非完全一无是处,因为人类在这种时候会出现两个有益的进步,一是思想的大迸发;二是技术的改良…… 且从冷酷纯资本角度讲,因为气候变冷产生的大量流民,正是工业生产所需要的,大量离开土地的劳动力。 ~~ 正胡思乱想间,赵昊听到有人铛的一声,敲了下锣。 原来是店里人聚满了,一个经纪便敲锣让众人安静,然后高声吆喝道: “胡家三窑招下井工三十,挑工三十,管吃管住,工钱优厚。” “敢问,一天多少钱?” “窑里算钱不按天,按担算,井下送上一担十文,从窑口运下山二十文。”经纪便高声答道。 “老胡家这么大方?去年我在别家,才给一半的钱。”便有个高瘦的汉子感慨起来。 “是啊,这样的东家可不多见。听说老胡家的锅伙里,顿顿管饱,隔三差五还有肉吃呢。”又有个马脸附和起来。 其余的流民一听,两眼就放了光。 “这几位一听就是老窑,懂行。”经纪笑着点点头。 “那能干多久呢?”高瘦汉子便问道。 “干到明年五月散工,愿意干的赶紧按手印,过了这村没这店儿。”经纪说完一摆手,让手下的人牙子,拿出了一摞写好的契约。 “这下可好,半年不用愁了,我刘老六得赶紧签。”高瘦汉子马上挤到前头,报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在一张契约上按了手印。 “算我一个!”马脸汉子也跟着按了手印。 其余人一看有人带头,便再也不犹豫,争先恐后报名按了手印。 赵昊凑上去,见那契约上写满苛刻条件,甚至有‘工伤病死,一概自理’这种混账条款……但他估计这满屋子就没人能看懂。 他看不下去,便退出了牙行。 就听侯大使小声对他说道:“那高个和那个马脸,本身就是牙行雇来的托儿。” 赵昊点点头,又听他接着道:“许诺的工钱,这些人能拿到一半就不错了。” 待到经纪将一摞契约收好,自有那胡家窑派来的工头,将他们领到矿上去。 赵昊看着那些工人,被工头像赶牲口似的驱赶在山路上,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流民,实在太好骗了。 这跟刁滑的江浙乡民,完全是两个概念。 待他回头时,果然又看到那高个和马脸的汉子,闪身进了另一家牙行…… ps.保底第二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三十八章 没有老虎会吃素 等骑马的那拨人赶到斋堂,天已经黑透了。 众人在镇上找了家客栈凑合一宿,翌日天不亮便启程进了妙峰山。 妙峰山的无烟煤质量最好,光禄寺每年都要采购许多,一部分用于宫廷宴会,还有一部分则是送给诸位阁老、部堂大人们的‘炭敬’。 妙峰山煤窑的几个老板都在镇上住,侯大使要办的事儿昨晚都办好了……其实要不是为了陪赵昊,他直接把几个老板喊到北京城就办妥,还能好好花天酒地一番。 沿途山道上,不时看到有工头拿着鞭子,驱赶着一队队佝偻着腰的挑工下山。只见那些挑工肩上的扁担被压弯成月牙,筐里煤块的份量,怕是少说一两百斤…… “煤就是这么运下山的吗?”赵昊吃惊的问那陪着前来的妙峰山煤老板。 “别处平缓点儿的地方,还能用独轮车。”那姓牛的煤老板忙赔笑答道:“没办法,妙峰山的道太陡了……不过这样挑工赚得也多,他们更愿意。” 赵昊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又问起牛老板,整个西山煤窑的情况。 “整个西山大概有四五百煤窑吧,这个数说不准。”牛老板答道:“因为煤窑容易渗水,一旦渗水很快就积满,只能废掉另挖一个,所以常废常开,谁也没个准数。” “这些煤窑多少官窑,多少民窑?”赵昊又问道。 “八成以上都是民窑,官窑和宫里的煤窑只占一成多,而且还都是委托给咱们经营,只要定时定量把煤送进京,其余一概不管……”牛老板本想说,光禄寺和我们就是这种关系,但也不知道侯大使是怎么跟这位公子讲的,便打住了话头。 “收税重吗?”赵昊再问道。 “重,怎么不重?”牛老板苦着脸道。 “不是三十税一吗?”赵昊心说,这人果然就没够。 “三十税一不假。”那牛老板登时大吐苦水道:“可除了矿税正赋之外,县里还有各种摊派。稍一打点不到,就说我们收容流民,直接把矿给封了……” 赵昊听得暗暗冷笑,心说这就嫌喘不过气来了?等到三十年后,万历皇帝放出他的矿监税使,你就知道什么叫残忍了。 到时候,你一定会怀念轻徭薄赋不折腾的隆庆皇帝的…… ~~ 沿着陡峭的山路行了一个多时辰,赵昊一行在上午时抵达了位于山谷中的矿区。 远远看去,只见山坡上马蜂窝似的开着二三十个小小的矿洞,有数百黑乎乎的矿工进进出出,蚂蚁搬家似的运出一筐筐煤炭来。管账的检查过磅后,等在外头的挑工便用扁担挑起煤筐,颤歪歪运下山坡。待凑够了一队,便会有工头监督着他们运到山下永定河边。 仅仅在矿上转了一圈,赵昊便想到了十来个提高生产效率的法子。 不过他早打定主意,今日只看只问不说,自然不会告诉那姓牛的煤老板。 “这都是你的煤窑?”站在一个黑黢黢的煤窑外,赵昊随口问道。 “小人要是有这么多窑,还不成了门头沟首富?”煤老板不由笑道:“这些窑一共是六家的,只有五个窑是小人的。” “我看你比首富也差不多了。”侯大使便打趣道。 两人调笑声中,赵昊忽然想起自己蔡家巷首富的名头,不由尴尬的岔开话题,向煤老板请教起,是如何在群山中寻到这个煤炭富集的山谷的。 这时候还没有测绘和地质勘探的概念,但窑主们自有一套类似寻龙诀的实地找煤的技巧在。 虽然人家不会把吃饭的秘诀透露给赵昊,但看在侯大使的份上,还是向他展示了寻矿用的皮尺、罗盘、标杆、桶锹等工具,以及他们手绘的地形示意图。 在那张地形图上,赵昊甚至看到了等高线这种,一百五十年后西方才会采用的作图方法。 反倒是煤窑本身,没什么让人惊喜的地方,这里的煤窑都十分浅,最深的也不过二三十丈,大部分则挖到距地面十丈左右便废弃了。 这是因为一来受限于工具水平,再往深处挖不划算。二来西山一带正好是北京地下水富集之处,往往朝下挖个十来丈,就会渗出水来,如果不及时排水的话,井里很快就没法工作了。 加之这一带煤炭资源实在太丰富了,让窑主们懒得花费成本排水,有那功夫还不如另找一个煤窝子呢…… 而且因为矿井不深,大部分都通风良好。少量比较深的矿井中,则采用中空的大毛竹排风便足以,并未用到风车、风柜、风扇之类的通风机械,这让赵昊略感失望。 不过通过与几个煤老板的交谈,他发现对方也都对如今这种,蜻蜓点水似的开采方式十分不满。毕竟西山的煤矿再丰富,也不是随便挖一铲子就出煤,随便废弃煤窝子,对他们来说也是极大的浪费。 所以如果有可以自动排水和运输的工具,他们的使用意愿都十分强烈。 ~~ 参观完了小煤窑,赵昊的目光又被一个遍插荆棘的高墙大院吸引住了。 “这是我们六家合伙盖的锅伙,是工人吃饭睡觉的地方。”牛老板忙解释道。 “进去看看。”赵昊便道。 “公子,还是不要了吧,里头又臭又脏挤了那么多人……”牛老板露出为难的神情。 赵昊却径直朝那小门走去。 “唉……”牛老板看一眼侯大使,忍不住小声道:“大人带来的这位公子,怎么爱好如此奇特?” “我哪知道?”侯大使快累散了架,他都后悔跟着赵昊进山了。 牛老板无奈,只好让人打开了沉重的铁门。 便见院子里蹲了一百多全身漆黑,肮脏至极的矿工。他们每人捧着一个粗瓷碗,碗里是只飘着几个油花子的白菜帮子汤。矿工们黑乎乎的手中捏着两三个同样黑乎乎的窝头,正在那里狼吞虎咽。 听到门响,矿工们抬了抬眼皮,见不是自己工头便置之不理。倒是那管着锅伙的大伙长过来,向东家之一的牛老板请安。 通过询问那伙长,赵昊得知,这矿里矿外加起来,统共八百多名矿工。锅伙的供应能力有限,因此要轮班回来吃饭。 其实就算能供应的过来,煤老板们为了节省时间,一天也只会让矿工们吃一顿热饭,然后每人发三个窝头,揣着就进矿。干活饿了啃两口窝头,渴了就直接喝矿里的积水。 赵士祯问这样生病了怎么办?屋里那大通铺上躺着的几十个,就是各种原因导致的伤病号。锅伙里的伙夫还兼着大夫,谁病了就给胡乱抓点草药,能治好了是运气,治不好属正常。而且虽然看病不花钱,但抓药却比镇上贵多了…… 后来这些话,却不是从那伙长嘴里听到的了。而是赵昊让高武拿出在镇上换好的一包铜钱,直接散给了在场的工人。那些麻木不仁的矿工终于有了反应,也能笑了也会道谢了,还能说会道了。 与他们攀谈之后,赵昊得知这些矿工必须在矿上干到来年入夏,才能结账回家。在此之前,他们必须吃住在矿上,哪怕过年也只放一天假,却不准离开锅伙一步。煤老板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以他们对矿工的虐待,一旦放出去,怕是大半都不会再回来了。 但煤老板却也告诉赵昊,把锅伙建成监狱一样,并非他们的本意,而是出自朝廷的要求。 因为西山距离京师太近了,煤窑又大量招募流民。朝廷自然对流民聚集十分警惕,唯恐会发生骚乱危及京师。 可京城内外的百姓吃不了这个苦,煤窑也舍不得这些廉价的劳动力,于是双方达成妥协,由煤老板限制住矿工的自由,如果矿工惹出乱子,煤老板是要负连带责任的。 为了避免人多无法控制,煤老板只能主动减少招工的数量,是以生产规模受到了很大限制。听几个煤老板吹牛说,要是朝廷不限制流民,他们能把生产规模扩大十倍,让整个直隶都烧上西山的煤。 虽然不知道他们这话有几分真假,但结合吴康远当初所说的内容,看来朝廷对流民确实是持消极的态度没错。 不过东山虎吃人,西山虎也不会吃素,这些煤老板也不会比十七世纪的英国资本家更仁慈的。 离开这里的时候,赵昊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也是资本家的一员…… ps.保底第三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三十九章 滑雪(盟主加更) 妙峰山南麓山势平坦,高耸的山脊挡住了凛冽的北风,皑皑的白雪像一张厚实的棉被,覆盖在绵长的山坡上。 忽然,一个火红色的身影在雪坡上飞速掠过,快得仿佛离弦的箭。却又灵巧如林间飞行的云雀,遇到挡路的树木也毫不减速,身子轻轻一侧便划个优美的弧线绕了过去。 很快,那身影就滑到了百丈以外,在雪上留下两条缎带般的长长痕迹。 那红色身影过去好一会儿,她的同伴才陆陆续续滑雪跟上来。 他们还没降到坡底,那红色的身影已经双手撑着雪杖,踩着滑雪板往回爬了。 为首的男子忙一个小回旋改变了方向,然后紧赶两步去追那红色的身影。 其余人却没他这技术,只能老老实实降到坡地再往回爬。 “明月,你等等我。”那男子身材高大,虽然脸上涂了厚厚的防寒蜂蜡,毛茸茸的熊皮帽子又遮住了他的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但依稀还是能听出,此人正是赵昊出阜成门时擦肩而过的小爵爷李承恩。 一旁穿着红色火狐皮裘,同样用蜂蜡遮脸,头戴貂皮护耳帽的少女,自然便是兰陵县主李明月了。 她前番和闺蜜说要来西山滑雪,果然真就来了……昨日他们一行出了阜成门,赶到妙峰山时天就不早了,便在娘娘庙借宿了一宿。 今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李明月便迫不及待拉着哥哥来滑雪了。 “你滑雪退步了。”李明月一边往上去,一边头也不回的对哥哥道。 “瞎说,连你都是我教出来的。”李承恩追上李明月,分辩道:“我不是得照顾那些朋友吗?哪像你,光顾着自己玩。” “谁让你招呼那么多人了?”他不提这茬,李明月还不生气,闻言气得拿雪杖捅他道:“我让你叫这么多人了吗?下次你也别跟着了,我自己来。” “那可不行,当哥哥的哪能放心啊?再说人多不是热闹嘛?”李承恩忙闪身躲开道:“又再说,他们也不是冲我来的啊。” “冲我?”李明月凤目圆睁道。 “那倒也不是……”李承恩赶忙摇摇头道:“人家不是冲着徐公子来的吗?” 说着他小意赔笑道:“其实是我前天与他喝酒……哦不,以文会友时,不小心说漏了嘴。徐公子一听,就非要一起来,你说堂堂首辅长孙开了口,我能推辞吗?” “你才多大,就整天学人家喝酒。”李明月不屑的收回目光,这时兄妹俩已经上到半山腰,能看清山顶帐篷里,有人影晃动了。 李明月见那徐公子就在帐篷里头,不由一阵不爽道:“明明不会滑雪,也不知他跟着来干什么?添乱。” “哎呀妹妹,你好好想想,他是来干什么?”李承恩瞪大眼看着李明月。 “我想不到。”李明月摇摇头。 “你使劲想。”李承恩却不放弃道:“他是冲谁来的?” “哦,我知道了。”李明月一拍额头,恍然道:“他是冲你来的。” “对,额,瞎说八道……”李承恩差点摔下雪坡去。 李明月也不管他,咯咯笑着爬上山坡去。 ~~ 那徐阁老的长孙徐公子,名唤徐元春,自幼生长在温暖的江南,连正经下雪都没见过几回,哪里会滑什么雪?跟着上山后便缩在帐篷里烤火,却依然冻得瑟瑟发抖。 但看到李明月上来了,他居然转眼就不怕冷了,马上踩着滑雪板、拄着滑雪杖,笨鸭子似的蹒跚着从帐篷里出来。 “县主…滑雪的样子…真好看……” 徐元春牙齿打颤,含含糊糊的说一句。想要挤出个迷人的微笑,无奈脸已经冻僵了,完全不听使唤,结果一使劲儿反倒挤出了个鼻涕泡。 李明月被他这糗样子,逗得噗嗤笑了。“这么多人,就你不涂蜂蜡,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徐元春哆嗦着点头,他本打算靠脸吃饭,无奈已经冻得不知脸为何物。 “别光鹌鹑似的窝着了,我告诉你越窝越冷。”李明月转过身来,摆出预备出发的姿势对徐元春道: “滑起来就不冷了,来,跟我滑一圈去……” 徐元春闻言,眼前便自动浮现出,自己与李明月一起在雪上飞驰,宛若神仙侠侣的唯美画面……而且还是配乐的那种。 这让他登时热血上涌,重重点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说完,他便豪气干云的站在了李明月身边。 李承恩过来帮他调整好姿势,让他也学着李明月的样子微弓着身子,双臂弯曲持杖目视前方,同时还不忘嘱咐他初次滑雪的注意事项。 等他嘱咐完了,却见徐元春筛糠似的在发抖。 “这是怎么了?”李承恩问道:“冷吗?” “我晕高,我想吐……”徐元春本来一上头,理智丧失,滑也就滑了。可让李承恩这一耽搁,他的理智又回来了。低头看着直冲而下的高高雪坡,感觉跟跳崖差不多,登时吓得头晕目眩。 “哈哈哈……”李明月早知道他不敢滑,就是想看徐公子出个丑,见状笑得乐不可支,然后欢快的叫一声‘走喽’,便顺着雪坡飞速滑下。 徐元春在李承恩的搀扶下直起身子,目光却锁定在李明月身上,看她在雪地上穿花蝴蝶一般辗转腾挪,只觉眼花缭乱道: “惊鸿仙子也不过如此……” 李承恩见他被妹妹耍了,还这副痴迷样,不禁同情的拍拍徐元春的肩膀道:“早跟你说过,想追我妹妹,骑马射箭、溜冰滑雪,这都是最基本的,不然你只能干看着。” “我不擅长啊……”徐元春不禁苦着脸道:“君子六艺,吾苦于射与御。” “那可麻烦了。我这妹子可就好这口,玩都玩不到一块,还怎么让她喜欢你?”李承恩叹口气道:“要不你还是放弃吧,她不喜欢文弱书生这款的。” 徐元春嘴角一阵抽动,咬牙跺脚道:“好吧,我学!我都学还不成!” 李承恩吃惊的看着徐元春,这位新进京城的首相嫡孙,平时看着养尊处优的,可没想到还挺豁的出去。 只是为免有些受虐潜质,居然自己妹子越是对她不假辞色,他就越是甘之如饴、死缠烂打。 ‘莫非吃错了什么药不成?’某位不着调的兄长如是想道。 ps.第四更,盟主加更,感谢书友‘干戚刑天’…… 第四十章 地震(也是盟主加更) 考察完煤窑之后,赵昊便谢绝了那牛老板的盛情招待,准备趁着天还早下山去。 这时才刚中午头,抓紧回镇上坐冰车出山,应该能赶在城门关闭前回京,不然又得在臭烘烘的小镇客栈睡一宿。 这对越来越讲究的赵昊来说,实在是莫大的折磨…… 经过这一趟实地考察,他得出个结论,还是在家里形而上学最舒服。 侯大使早就恨不得插翅膀飞回京城去,自然举双手赞成。 简单吃了几口饭,他们便踏上了归途。 为了赶时间,在侯大使的建议下,他们决定抄近道,从南麓的沟谷直接插出,在丁家滩坐冰排子。 而且这条路没有运煤的挑工,又能节省好多时间。 ~~ 南麓雪坡上,李家兄妹和徐元春等人,也就着仆人炖的山参野鸡汤吃了干粮,算是解决了午饭。 吃饭时,那些上了瘾的公子哥,央求着李承恩带他们去挑战一下难度更高的雪坡。 “可是,我答应继续教徐公子滑雪呢。”李承恩说着,便看看妹妹道:“要不你帮我……” “好!”李明月一口答应下来,对那个几个公子道:“我知道一条雪道,绝对刺激。” “太好了,同去同去!”公子们这下连饭也顾不上吃,便重新穿戴整齐,跟着李明月冲出了帐篷。 李承恩无奈的看着他们的背影,待妹妹出了帐篷才对徐元春苦笑道:“我其实想说,让她帮我教你来着。” “嗯,多谢了。”徐元春咬牙站起来,这一上午练习可把他摔得够呛。“走,继续练去,今天一定要学会它!” “好。”李承恩对徐公子都有些刮目相看了。 ~~ 那厢间,赵昊骑在马上,默默整理着这两天来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 忽然,他感觉一旁的赵士祯不时偷瞄自己,便转头看向大侄子道:“我脸上有花?” “不是,是侄儿想请问叔父……”赵士祯顿了顿,压低了声音。 赵昊知道他要问什么,便与赵士祯落在了队尾。 赵士祯这才迫不及待的问道:“叔父,真有那种可以自动排水和运输的工具吗?” “有。”赵昊微微点头。 “那么说,诸葛亮木牛流马是真的存在了?”赵士祯倒吸口冷气,他一直不相信,诸葛亮能造出那种不用吃草、不用睡觉的自动牲口来。 “诸葛亮能不能造出来我不知道。”赵昊摇摇头,笑道:“反正我是知道能怎么造出来。” “真的?”赵士祯先是习惯性不相信,旋即想到堂兄赵士禧的遭遇,登时吓得小脸发白,拍了自己嘴巴一下道:“叔父说能肯定就能!” “质疑的精神是很宝贵的,什么时候都不能丢掉。”赵昊对他的要求却跟那赵士禧截然相反,不以为意的笑道:“不过质疑也要建立在知识的基础上,什么都不懂瞎质疑,那叫杠精。” 顿一顿,他咬牙切齿道:“天下杠精皆可杀!” “是,我记住了叔父。”赵士祯误以为叔父这是对海大人的怨念呢,只好装没听见的恭声受教。 前番他旁听过半场赵昊和海瑞的辩论,就知道自己这位叔父是有大学问的。也是从那时起,他才打定了主意,要跟着叔父学习。便脱口而出道:“请叔父教我,如何造出那种东西来!” “你不是要学造枪吗?”赵昊揶揄笑道。 “枪我也要学,这个我也要造!”只听赵士祯一脸坚定道:“两个我都要造!” “不管哪一样,你现在都学不来……”赵昊却摇摇头道:“在那之前,你需要先学习一定的基础知识,我给你的手稿看完了吗?” 他指的是《几何初窥》的手稿。 便见赵士祯苦着脸道:“还没有,那实在是太深奥了……” 赵昊刚想安慰他两句,却听赵士祯又接着道: “侄儿太笨,到现在才证明了五个命题……” “呃……”赵昊差点掉下马来,作为一个零基础的素人,这已经很厉害了好不好? 他刚想问是哪五个命题,忽然感到一阵地动山摇,吓得他赶紧抱住马脖子。 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方才,是真的险些掉下马,而不是单纯的心理反应。 其余众人也赶紧抱住马脖子,赵士祯惊慌问道:“叔父,怎么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侯大使,他大叫一声“又要地震了!” 说着便一扫先前的疲敝之态,拼命催动战马,甩开众人向前冲去。 众人正行在一段狭长的沟谷中,两侧都是山壁。 经验丰富的侯大使知道,一旦地震引发山体滑坡,这沟谷就要成为众人的葬身之地了。 这时候哪还管什么勋卿的弟弟,就是勋卿的祖宗在此,也得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再说…… ~~ 南麓雪坡上。 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徐元春经过这大半天的摔打,已经可以龟速滑行在平缓的雪面上了。 “好,很不错。”李承恩欣慰的看着徐元春,就像老母亲注视着蹒跚学步的孩子。 “嘿嘿,以本公子的天才,只要想学,还有个学不会的?”徐元春闻言顿时得意起来,眺望一眼远处雪坡上,那不断跃动的红色小点。 他眼前登时又有音画了——在缠绵悱恻《凤求凰》曲声中,他与兰陵县主穿林海越雪原,眉目传情、比翼双飞……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在那音色俱全的画面中,徐元春只觉热血沸腾,高吟一段《凤求凰》后,便朝着那红色的人影大声道:“县主,我来也!” 说着他便双手一撑雪杖,学着少女在雪上飞跃的样子,毅然把自己扔了出去。 然后划一道优美的弧线,一头栽在了雪地里。 “还不会走就想飞?”李承恩苦笑着将他从雪里拔出来,对成了雪人的徐元春道:“不是嘱咐过你,不要大喊大叫吗?弄不好会引发雪崩的……” 他话音未落,只觉脚下一晃,便一屁股跌坐在雪上,把徐元春也重新带倒在地。 继而山摇地动,满山扬起纷纷腾腾的雪沫…… 徐元春跪坐在那里,目瞪口呆道:“我这一嗓子,真这么厉害?” “不是雪崩!”李承恩经验丰富,咬牙道:“又地震了!” 说着他不顾地面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朝着妹妹所在的方向望去,正好看见那个红色的身影高高腾起,摔落山崖下去。 “明月!”李承恩亡魂皆冒,痛呼一声,丢下徐元春,朝着妹妹坠崖的位置飞速滑去。 ps.第五更,也是盟主加更,谢谢小凌云2333,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四十一章 赵公子中头奖 赵昊万万没想到,自己进趟山居然会遇到地震。 而且还在最危险的沟谷里,这也他喵的太倒霉了吧? 只是此时顾不上哀鸣,见那侯大使和光禄寺的官差纷纷逃窜,高武等人也护着赵昊往沟谷外逃去。 赵昊骑在马上,都能感到震动越来越剧烈,看一眼两边山坡已经有落石滚下,他便厉声喝道: “这时候谁也保护不了谁!分散开,各自逃命!” 可蔡家巷的汉子却置若罔闻,居然没一个散开的。 但赵昊顾不上感动,反而拿马鞭去狠抽他们道:“挤在一起速度太慢了,都想害死本公子吗?!” “散开,各自逃命!”这时,高武也终于开口了。 蔡家巷的汉子这才纷纷拼命催动马匹,飞速朝着前头侯大使消失的方向奔去。 但高武仍旧紧紧拉着赵昊的马缰,唯恐骑术稀松的公子,驾驭不了受惊的马匹。 他这样做是对的。 因为赵昊已经被颠得快要晕车了,只能趴在马背上,死死抓着鞍具,任由高武拽着马往前跑。 无奈这段沟谷将近十里长,赵昊顶着风抬头数次,都看不到出口所在…… 他两辈子都没感觉,时间居然过得如此之慢。 ~~ 那厢间,李承恩使出浑身解数,操纵着滑雪板避开滚落的山石,滑到了妹妹消失的位置。 那几个公子哥也早都聚在这里,一个个全都吓傻了。 “怎么回事儿,”李承恩拉起宁远侯的儿子刘嗣德,咆哮问道:“我妹妹呢?” “县主正好飞起来,结果地震来了,然后就从那山坡上下去了……”刘嗣德指着前方,结结巴巴道。 “你们怎么不下去找呢?!”李承恩狠狠丢下刘嗣德,刚要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划过去,却猛然定在那里。 只见眼前兀然出现一条七八尺宽的沟壑,怪不得那些公子哥裹足不前。 李承恩四下看看,没有可以冲刺的地方,索性便拆下了脚下的滑雪板,然后后退几步,准备助跑跳过这段去。 “万万不可啊。”几个公子哥忙七手八脚按住他,兰陵县主已经生死未卜了,要是小爵爷也折在这里,长公主还不疯掉? 陛下肯定会降罪他们的。 “放开我,放开我!”李承恩虽然平日里跟妹妹相看两相厌,但真到了生死关头,就只剩下骨肉亲情了。 忽然又是一阵山摇地动,眼看着无数落石裹着雪块纷纷坠下沟去。几个公子哥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快要疯掉的李承恩拖到了安全地带。 这时,徐元春也带着一众护卫随从赶过来了,见状沉稳指挥众人道:“我们先保证自己的安全,等到地震停了,再一面寻找明月,一面让人回去报信。” 他本就是公子哥的主心骨,众人闻言终于定下神,只有昏了头的李承恩,在那痛骂起徐元春胆小虚伪来…… 徐元春表示自己很委屈,这明明是最正确的决定好吧? ~~ 那波巨震同样波及到了沟谷里,终于触发了可怕的山壁滑坡。 漫天飞舞的雪沫中,成段成段的积雪塌方滑下,裹挟着大大小小的石块,朝着谷中滚滚倾斜而来。 幸好塌方的向阳面,积雪不算太多,不然转眼就能把谷中的一切吞没。 可即便如此,山谷中还是弥漫着烟尘和雪沫,让人看不清周遭的一切。 不时还有西瓜大小的落石飞下,让人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 这种时候,就连高武也控制不住马匹了。动物的恐惧本能,让他胯下的黄骠马拼命的疯狂疾驰,高武只能用两腿紧紧夹着马腹,然后一手拉着自己的马缰,另一手死死拽着赵昊的马缰。 等他终于冲出雪崩的地段时,赶忙回头一看,登时亡魂皆冒。 只见自家公子的马匹还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可马背上却已经空空如也,不见了赵昊的踪影。 “公子!”高武霎时双目血红,拼命想要拨转马头,然而那黄骠马停都不停,还在继续撒蹄狂奔。 “给我停下来啊!”高武双手猛地勒住缰绳,黄骠马被他拽得人立而起,终于重新归于主人的控制。 然后高武拨转了马头,迎着漫天的雪块碎石,冲回来路去寻找赵昊。 ~~ 赵昊并非高武想象的那样,被落石击中坠马。 事实上,他是主动跳马的。 滑坡发生后,他便万分警惕会被落石砸到,死死盯着山体滑坡的一面。 果然就让他看到了,一块脑袋大小的石头,朝着自己就直飞过来。 赵昊刹那间无暇细想,下意识想要藏身马腹躲过飞石。可他忘了凭自己的小身板,小技术,哪能玩得了这种高难度动作? 于是毫无悬念的掉下马来。 他的故事刚刚开始,自然命不该绝,幸运的落在了道旁积了厚厚一层雪的沟里。 等他确定自己安然无恙,狼狈的从雪窝子里爬出来,便见地震仍在持续,山体滑坡也越来越严重。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调动脑中储存的求生知识,飞快的判断下局面。他认定留在原地更加危险,便毫不犹豫手脚并用,朝着另一面还未滑坡的山坡上爬去。 但这一面也不安全,同样随时可能会发生滑坡。赵昊趴在坡上喘口气,举目四眺,选中了左前方一个圆溜溜如馒头般的平缓山包。那里周遭没有更高的山头,本身发生落石的几率也最小,应该尽快转移到那里,等待地震结束。 一旦拿定主意,赵昊便看看天上的太阳,辨明了方向,一边沿着山脊朝着那山包爬过去,一边还不忘将身上大氅撕下一缕缕皮毛,挂在途径的灌木上做记号,好让寻找的人知道他的去向。 地面还在不断摇晃,不时有雪块和碎石从赵昊脚下滑落,他只好一边手脚并用艰难前行,一边警惕的观察着前头的路,以避开那些可能滑坡的地段。 山摇地动,漫天雪沫,赵昊只觉自己进入了灾难大片中一般,可惜自己没有男主角身手矫健的标配素质,只能像狗一样艰难的爬着。 也不知往前爬了多久,眼看就要爬出这段危险区域了,他忽然看到不远处,趴着一个红色的东西。 ps.第六更,39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四十二章 好人赵昊 那玩意儿毛茸茸好像是个狗熊,可没听说还有红狗熊…… 这种时候,赵昊是没有好奇心的,但他刚要收回目光继续前行时,那毛茸茸的玩意儿居然动了一下。 原来是个人,是个在地震中昏迷,却还没死的人。 他心说不管不管,我都自身难保了,哪能再带个累赘? 便不理那人的死活,继续向前狗爬。 这时,地震暂停,周遭刹时安静下来。 赵昊两耳尽是自己的呼吸声,还有一声声并不存在的呼救声。 ‘救我、救我、救我……’ “哎,我总是心太软,心太软……” 赵昊感觉自己要是这么走了,怕是一辈子难逃噩梦,便无奈的长叹一声,手脚并用滑下了山坡。 下到山下,赵昊发现那人应该是从对面山坡上滑下来的,结果遇上地震控制不好方向,一下子摔晕过去。 因为那人脚上还套着滑雪板,上半身却扎在雪堆里,只有一只胳膊露在外头。 “你上辈子拯救了多少次地球,居然让本公子冒险救你?”赵昊郁闷的又叹一声,然后双手抓住那人的胳膊,使出吃奶的力气,拔萝卜一般将其从雪堆里拔了出来。 这小熊熊脸上还涂着防冻蜡,蜡上又占了土和草渣子,也分不出男女来,便姑且称之为人吧。 赵昊将一缕皮毛凑到那人鼻端,见皮毛有规律的来回飘动,便知道这人果然还有呼吸。 然后他将那缕毛发往那人鼻子里一捅,轻轻转动几下。 不一会儿,那人便打了个清亮的喷嚏,幽幽醒了过来。 赵昊不禁暗暗得意,心说果然痒才是身体最难忍受的感觉。 “救我……”那人睁眼看到了赵昊,向他伸手求救。 赵昊终于听出这是个女子来,只见她眼珠黑白分明,眼神清澈中带着惊恐,应该年纪还不大。 “呃,我尽量好人做到底。”赵昊应一声,问道:“你试试看,还能不能动弹了?” 女子定定神,咬牙活动下全身,只觉全身像被马群踩过一般,每一处都疼痛难忍。 但幸运的是,手脚还能勉强听使唤,于是赵昊帮她解下了雪橇,使劲扶那女子起身。 待女子站住脚,赵昊便急不可耐道:“不能在山沟里待着,我们得去高处才安全。” 女子虽然年纪小,却是个极坚强的性子。她闻言点点头,咬牙迈步想往上走,可一直下意识虚悬的右脚一着地,登时一阵钻心疼痛,让她身子一软,全部重量都靠在了赵昊身上。 赵昊躲闪不及,本以为会被压垮,却没想到她分量并不算重。若是再刨掉身上沉重的貂裘皮裤之类,可以说是很轻了。 “我脚伤了……”女子绝望的看着赵昊,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唯恐他会丢下自己。 “看出来了。”赵昊苦笑一声,捡起一块雪橇板,让她当拐棍,然后自己从右边扶着她,吃力的往山坡上爬去。 两人配合着爬到山坡上,全都满身大汗,喘息不已。 不同的是,赵昊是累的,人家则是疼的。 ~~ 两人刚想喘息片刻,妙峰山却又是一阵地震,刹时到处再度雪沫弥漫,落石滚滚,就连赵昊他们脚下这一片,都晃动的厉害。 “得赶紧离开这,到更安全的地方去。”赵昊观察一下周遭,对那女子皱眉道:“不然下次地震,这里可能就塌方了。” “那我们赶紧找路下山吧。”女子疼得面色苍白,汗珠滚滚,却咬着牙不哼一声,还若无其事的跟赵昊说话。 “不能盲目下山,落石、滑坡和雪崩会要了我们的命。”赵昊重新找到自己原定的目标,指着那里道:“这种时候山顶会更加安全。” “那就上山。”女子咬牙撑着滑雪板,就要迈步走过去。 却见赵昊还站在那里,一脸严肃的扫视着前方。 “怎么不走?”女子站住脚,受伤的右脚稍一沾地,便又是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 “我在找路。”赵昊终于选定了一条路径,指着前方道:“我们从北面那个缓坡上去,这样可以最大限度避开滑坡落石。” 这种时候,女子自然以他的马首是瞻。 于是赵昊搀扶着她继续前行。 果然,在下一次震动中,别处的山坡落石滚滚,只有这一面没什么动静。 这让赵昊信心大增,指着莲花座似的石头山顶道:“加把劲,我们上去就安全了。” “我没力气了……”女子无力的摇摇头,她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 “哎,算你欠我的。” 赵昊叹息一声,肩膀一拱让女子到了自己身后,然后双手扣住她的两腿,使劲往上一提,便将她背了起来。 女子惊呼声中,赵昊一口气冲上了山顶,然后两腿一软,跪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的直喘粗气。 其实最多也就跑了十丈远…… 他终于后悔当初嫌苦怕累,没有跟着高武习武了。 女子跌坐在一旁,定定看着累成狗的赵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赵昊缓过劲儿来,见女子冻得直哆嗦,便扶起她,朝着前头莲花瓣似的山石走去。 山顶还算平坦,女子终于可以单脚蹦了,这次倒没费赵昊什么劲。 他将女子安顿在避风处,拍了拍她身后半人多高的山石道:“这是跟整个山顶连一起的,应该不会滚下山。” 女子点点头,身子在石头旁缩成一团。 山顶虽然安全,但也是最冷的地方。 赵昊俯瞰四周,到处白茫茫一片,也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来救援,便脱下自己的大氅,递给女子道:“你先盖着。” “那你呢?”女子感激的看着赵昊,见他里头穿着酱色的绸面棉袄,还有件狐皮坎肩。这身打扮还算保暖,却一点不挡风。 而这山头上,最要命的就是飕飕的冷风。 “没事儿,我活动起来就不冷了。”赵昊说着捧起山顶的积雪,堆在了女子身边。 然后他一趟趟的去而复返,将各处的积雪搜集过来,和女子合力堆出了一堵半人高的雪墙。 雪墙和山石连在一起,终于挡住了呼啸的寒风。 “呼……”赵昊一屁股坐进这小小的庇护所中,靠着山石直喘气。 还不忘了对那女子笑道:“你看我这一脸汗,没说瞎话吧?” 女子感激的看着他,忽然将大氅横过来,将一半盖在赵昊身上道:“这样,咱俩都能盖了。” ps.第七更,4000票加更送到,继续求月票、推荐票~~~ 第四十三章 戏精县主 赵昊没有拒绝,这种时候哪有什么男女之防?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况且,这女子脸跟鬼似的,还穿成个狗熊样,完全没必要避嫌嘛。 于是他与那女子并肩缩在狐皮大氅里,一边等汗消,一边说道:“现在庇护所有了,咱们还得想法生一堆火,这样就算今晚在山上过夜也不怕了。” “嗯。”女子点点头,她自然就是倒霉的兰陵县主李明月了。 李明月虽然平日里要强,但其实还是个小女孩,自然对像大哥哥一样救她帮她的赵昊,产生了依赖感。 “你身上有取灯儿吗?”赵昊摸遍自己全身,也没找到一样能引火的工具。这不奇怪,赵公子平日里两袖清风,那些牛黄马宝之类的杂物,全都在高武身上装着。“哦,用北方话说是发烛。” 李明月摇摇头,赵昊身上都不带杂物了,她堂堂县主就更不会带了。 “好吧,我想想办法……”赵昊便起身出去转悠了一会儿,然后捧了一块冰回来。 这是他从雪底下找到的。积雪在阳光照耀下一点点融化成水,便会渗透到雪面下结成冰,这也是产生雪崩的一个重要原因。 “不是要生火吗?”李明月不解问道:“你拿冰做什么?” “《淮南万毕术》云:‘削冰令圆,举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则火生。’”赵昊没时间跟她废话,便拽了句文。 这是他为了给徒弟上课才看的书,此时说出来,倒是显得很有学分。 果然,李明月听他引经据典,虽不明但觉厉,便不复多言。 赵昊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凸透镜的形状,又稍稍讲解一番,便让李明月依葫芦画瓢,将冰块磨成尽可能大的镜面,然后便去找柴火去了。 等他抱着柴火回来,便见李明月已经做出了个炊饼大小的放大镜,正在用一块马皮打磨表面。 那马皮自然是从滑雪板上拆下来的。 看到赵昊回来,李明月献宝似的捧起那冰透镜道:“你看看是不是这样子。” 赵昊颇感意外的竖起大拇指道:“没想到你还挺在行的。” “这有何难?”李明月愈发卖力的打磨道:“我可是磨刀的好手。” “你应该是个大小姐吧,也会干那种粗活?”赵昊奇怪的瞥一眼李明月,不用看脸,只看她这一身华贵的火狐皮大氅,还有脚上那双精美的云纹刺绣小牛皮靴子,就知道她出身肯定不凡。 若是按李明月往常的性子,保准会冷笑反问说,大小姐怎么了?大小姐就不能磨刀吗? 可今日她也不知怎么,居然鬼使神差的低下头,小声道:“我吹牛的,其实我不会磨刀,只看过我哥磨而已……” 说完,李明月便羞臊的使劲下手去蹭那透镜,赵昊赶忙从她手中抢过来道:“差不多了,过犹不及。” 然后他将捡来的柴火折成小段堆起来,再在下头铺上茅草,最后撕破了棉袄,抽出棉絮充当引火物。 他习惯性的想要讲解一下,这棉絮闪点在二十八度以下,属于易燃物。 但想到两个徒弟不在,只好怏怏闭嘴。 做完了准备工作,赵昊便举起那面镜子,对准了天上的太阳,将焦点调整在棉絮上。 这时候日头已经偏西,说实话到底能不能点着火,赵昊心里也没底。 但想到既然人家在南极都可以用这法子引火,这里的日光没道理比南极还弱吧? 两人屏息等待那见证奇迹的一刻,李明月还无知的盯着那光斑去看,被晃得眼花了才移开视线。 忽然,那团棉絮上冒起了一缕青烟…… 赵昊心说,这货果然是个一点就着的暴脾气。他不敢怠慢,赶紧将透镜交给李明月,让她继续保持焦点照射,自己则一面抻着脖子轻轻吹气,一面小心捧起那团棉絮。 终于,烟越来越大,火苗也窜了起来! 李明月大气不敢喘,见赵昊捧着那团宝贵的火苗引着了茅草,最后茅草将细树枝也点燃,火堆彻底燃烧起来。她这才欢呼起来道: “你太厉害了!” 赵昊咳嗽两声,心说要是没有在蔡家巷生活的那一段,我就是有放大镜,也点不着这些有些发潮的柴禾。 要不怎么说,苦难是最好的老师,但前提是你得先战胜它。 不过柴禾发潮也有好处,这样烧得烟浓,可以让人更容易的找到他们。 ~~ 在野外,火是温暖、是希望、是安全感。 虽然在这之后依旧余震不断,但赵昊和李明月心里都没那么慌了。 “要做好过夜的准备了。”赵昊看看雪墙和石壁围成的简陋庇护所,有些遗憾道:“要是有刀就好了,可以砍些灌木树枝来,给它加个顶,晚上能好过许多。” 李明月闻言犹豫片刻,弯腰从靴子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来…… “你怎么有这个?”赵昊吓了一跳。 “这是我哥非让我带上的……”李明月低着头,声如蚊蚋道:“说遇上坏人好自……自尽。” 她本想说自卫来着,但也不知嘴巴怎么就不听使唤,说成了另一个词。 “哎,你这兄长可真是糊涂蛋,有什么东西比生命还重要?”赵昊摇头叹口气,接过那匕首一看,只见匕身如一泓秋水一般,上头还铭刻着两个字‘兰陵’。 就连他这种外行都能看出,这是一柄难得的宝刃。 换了别人八成会说,这么珍贵的兵刃,怎能用来砍树? 可赵昊却欢喜道:“太好了,这下砍柴容易多了。” 他嘱咐李明月照看好篝火,然后便跑去一阵胡乱劈砍,就搞到了大捧的连翘和刺梅枝条。 两人配合着将这些枝条倾斜架在雪墙与石壁之间,然后覆盖上厚厚的枯树叶,最后再盖上雪。 一间有顶有墙的小窝棚便建成了。 这下火堆的热量也大都被保留下来,窝棚里很快变得暖洋洋的。 赵昊又摘下头上的貂皮帽子,翻出里头的皮内衬,看看针脚十分细密,果然不愧是大栅栏儿的高级货。 下一刻,他便将匕首插进帽子里,小心的裁下了皮内衬。 看到赵昊用石块尝试着搭灶台,李明月眼前一亮,恍然道:“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了,听说蒙古人就是用皮锅煮水的!” “聪明。”赵昊笑着点点头,刚想显摆一番。 却听李明月道:“但是用不着啊,我有这个……” 说着,她从大氅里掏出个压扁了的银质水壶道:“这是用来装暖身汤的,不过汤都洒了。” 赵昊白她一眼,心说你不早说,白费我一个海龙的帽子…… ps.第八更,41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四十四章 震啊震的就习惯了 白银纯度越高,质地越柔软。 李明月这个水壶自然是用最高纯度的白银打制而成,赵昊很轻松就靠双手将压瘪的壶身复原。 赵昊找来取火的冰块,还剩了好些下脚料堆在那里。 他心说冰总比雪干净点吧,于是往水壶里装满了冰块,丢在石头灶上,不一会儿就冒起了热气。 赵昊又变戏法似的从袖袋中掏出把浆果丢进去,对李明月笑道:“生活再难也要喝口茶嘛。” 李明月也开心笑道:“我在家也常喝果茶呢。” “不要期望太高。”赵昊笑笑,给她打个预防针。他见有鸟吃过的痕迹,才放心的采了这些浆果,但尝了尝味道酸丢丢的,只有一点甜头而已,所以只能用来煮茶,没法直接吃。 两人便等着烧开了水,赵昊给她往杯盖里倒了一杯,他自己就直接用水壶了。 李明月捧着杯盖,轻轻吹去热气,呷一口,不由大赞道:“酸酸的,还有点甜,真好喝……” “嗯,人在这种时候,特别容易知足。”赵昊也小口喝着果茶,看着外头的满天星斗,一直揪着的心,终于恢复了安宁。 喝完茶,他感觉身子彻底暖过来了,才注意到李明月一直皱着眉头。 “怎么,脚还疼?”赵昊问道。 “嗯。”李明月点点头,轻声道:“之前还好,歇了这会儿,反而疼的更厉害了。” “你得冰敷一下,不然晚上有你疼的。”赵昊说着,将剩下的冰块装进之前裁下的皮内衬里,对李明月道:“把靴子脱了。” 李明月点点头,伸手想去脱自己的靴子,但她穿的是长筒靴,脚又肿着,一用力就疼得厉害,自己怎么也脱不下来。 她只好求助的看着赵昊,赵昊拿起匕首就想给她豁开靴子。 李明月却摇头阻止道:“万一明天要自己下山怎么办?” “那怎么办?”赵昊想想也是,便收起了匕首。 “你帮我脱吧……”李明月洒脱的说一句,说完却忽然没来由的面似火烧。 小县主也不知为何,平时可以大大方方说出的话,跟赵昊说起来就会不好意思。 幸亏脸上涂了厚厚的蜂蜡,才没有出丑。 “哎,好吧。”赵昊无奈叹口气,心说我上辈子欠了你多少钱?费心竭力背你上山不说,还得脱你的臭靴子。 不过七十二拜都拜了,也不差这一哆嗦了。 他便一手攥着李明月的靴子跟,一手攥着她的靴子尖。李明月配合着咬牙向后抽腿,终于将长靴从她脚上脱下。 除下罗袜一看,她的脚踝已经肿成了个馒头,赵昊这下顾不得嫌弃,赶紧拿起冰袋,轻轻搁在李明月肿胀的脚踝。 “嘶……”李明月倒吸口冷气,想缩腿却被赵昊按住。好一会儿她才大口喘气,娇怨道:“疼死我了……” “忍忍,一会儿就不疼了。”赵昊便安慰道:“然后你就会感觉很舒服的。” “嗯。”李明月乖巧的点点头,她现在十分信服赵昊。 ~~ 为了转移李明月的注意力,赵昊和她攀谈起来道:“地震发生时,我好像听人说,又地震了……难道京师时常地震?” “说不上时常,但隔一二年便来一次吓人的,轻微的晃动就更多了。”李明月答道。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赵昊心中一动,想起了什么。 “我记事儿起就这样。”李明月想一想,道:“听长辈说,好像是那年华县地震之后,就这样了。” 赵昊暗道是了。 罪魁祸首便是嘉靖三十四年腊月那场关中大地震。 那场地震的震中位于陕西华县,却祸延近一百个县,死亡五十万人以上,就连京师都有明显震感。 而且从那之后,整个北方都进入了地震高发期,一直到隆庆四年以后,余震才渐渐平息下来。 只是,这说来就来的余震,谁能想料到啊? 想到明年春天,北京还会有一次地震,一贯安全第一的赵昊立即痛下决心,等父亲考完之后,不论结果如何,都赶紧回江南去。 等到隆庆四年以后再回来…… 见他好一会儿不吭声,李明月只好主动发问道:“看你这么吃惊,应该不是北方人吧。” 大明虽然迁都一百六七十年,但朝廷和上层社会依然在用南京的江淮官话,因此这时候不大容易从口音上,分辨出是南京还是北京人来。 “我是徽州人,在南京长大的。”赵昊回答。 “南京啊,那里超好玩的……”李明月一听就来了精神,旋即却又低头羞涩道:“我听家里长辈说,金陵古称佳丽之地,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一直心向往之,奈何身不能至。” 这一着急,居然将怎么也背不过的文章,流利的背下来了。要是让长公主府的讲官听到了,不得活活气死。 “将来会有机会。”赵昊笑笑道:“单就生活来说,确实是比北京强太多。” “快给我讲讲……”李明月忙摇着他的胳膊,旋即又收回手,礼貌道:“小妹洗耳恭听。” 赵昊却关切问道:“你不会是发烧了吧?怎么感觉不太正常呢?” 李明月闻言,也不知怎的,心下猛地一紧。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道:“烧是没烧,可疼得我一抽一抽的,所以请快讲吧。” “好吧。”赵昊觉得她的描述很贴切,便不疑有它,对李明月绘声绘色讲起金陵的风情,他本就看过许多的杂书,又在金陵真的住了一年,讲起来自然绘声绘色,让人听得心向往之了。 至少赵昊说得自己都有点想家。不禁暗暗吐槽一句,本公子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呢。 但李明月其实没什么太大感觉。 她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见过世面的千金小姐,南京城她几乎一年去一趟,所以才险些说漏了嘴。 可她依然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等赵昊说完还感叹道:“南京最冷的时候,居然都不用穿貂,可真比北京暖和多了。” “越往南越热,”长夜漫漫,好为人师的赵昊摆起龙门阵道:“到了岭南,这会儿还穿单衣呢。到了海南……也就是琼州、儋州那些地方,现在比咱们夏天还热,男子都赤着膀子。” “那再往南呢?”这下李明月真来了兴趣,追问道:“听说天涯海角往南,还有吕宋呢……嗯,这也是听我大哥说的。” “你大哥懂得挺多啊。”赵昊不禁赞了一声道:“越往南越热,到了最热的赤道,连人都被晒成黑的了。” “昆仑奴吗?”李明月好奇问道。 “比昆仑奴还黑……”赵昊笑道。 “那什么‘赤道’,是不是世界的尽头了?”李明月好奇的追问。 “不是。”赵昊摇摇头道:“硬要说的话,赤道只能算是世界的中线……” 李明月就追问,那中线南边是什么。 赵昊就给她讲那袋鼠、鸵鸟满地跑的考拉大陆,还有冰雪覆盖的南极…… 他正抛出个包袱等她来接茬,却忽然感觉肩头一沉,却是李明月已经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ps.第九更,42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四十五章 我妈长公主 “一看就不是好学生……” 见李明月居然听着听着睡着了,赵昊不爽的瘪瘪嘴。他两个徒弟研究起几何来,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这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话虽如此,他还是给女孩掖了掖大氅,然后往火堆添了点柴禾,便背靠着石壁发起呆来。 他并不担心获救的问题,不说高武等人肯定在满世界找自己。单说从这女孩子的水壶、匕首上,他都看到了‘隆庆御制’的铭文,这说明她即便不是王公之女,也是极受宠的勋贵千金。 这样的人在滑雪时忽然消失,家里人肯定找疯了,说不定下一刻,救援的人就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样一想,赵昊愈发安心,思绪便回到了,自己来妙峰山的目的上。 当然不是来拴娃娃的…… 他这次来,主要目标便是考察这个毗邻京师的超级煤炭基地,是否具备了工业革命的前提条件。 后世所有人都知道,工业革命发源于英国。 但教科书上说,是蒸汽机的大规模使用导致了煤炭时代的来临,却是一个本末倒置的谬误。 正确的逻辑顺序是,羊吃人的圈地运动导致大量人口涌入城市,让英国终于出现了人口百万的大城市。恰逢小冰河时代,市民为了取暖大规模使用煤炭,因此催生了一个庞大的煤炭市场。而英国恰好有大量优质易开采的煤矿,但它地下水太过丰富,煤矿开采不久便会透水,煤矿主们为了给煤矿排水最后才捣鼓出了蒸汽机…… 简单提炼要点,可知想进入工业革命副本,有三大不可或缺的客观前提——大城市的大市场、大量廉价劳动力、丰富的煤炭资源。 另外,其实还有两大主观条件——所谓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以及较开明的政治氛围。 通过实地调研,赵昊认为大明的北京城,前三点恰好全都具备: 它的人口超过百万、对煤炭需求旺盛;有大量的流民提供丰富的劳动力;且坐落在一个极易开采、质量上乘的超级煤矿带上。 西山煤矿就连缺点,都跟英国一模一样——西山水资源丰富,是京师主要的水源地,因此煤窑只要一往深处挖,十有八九便会渗漏。 至于后两点也同样可以期待: 首先,这里煤矿的生产以民营为主,民间资本和大量矿工在还算精密组织下,构成一个庞大的产供销系统。煤炭使这里成为北京乃至整个北方,最具近代经济气象的工业地区。 毫无疑问,这里已经形成了资本生产的萌芽。 其次,大明朝在接下来五十年里,将进入思想最自由,政府最弱势的超级宽松阶段。基本上干什么说什么都是没人管的,绝非欧洲那些在宗教裁判所的威慑下,瑟瑟发抖的西方科学家能够想象。 是以这北京城,根本就是老天爷赐给中国,向近代化蜕变的一方不可多得的宝地。 只是在另一个时空里,大明没有挺过小冰河,等到蒸汽轰鸣的那一天…… 赵昊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弥补这个遗憾。 所以他来了,他深入的调查了,他仔细的思考了,然后给出了如下的结论: 虽然还存在着各式各样的问题,但西山确实具备了工业革命的前提条件。 目前来看阻碍这里发生工业革命的因素主要有两点,一是朝廷对西山矿业的警惕,未必愿意看到生产规模的扩大。 二是……他喵的蒸汽机还没开始研制呢。 想到这,赵昊不禁苦笑,自己还真是未雨绸缪的过分啊。 胡思乱想到半夜,赵昊终于沉沉睡去。 ~~ 快天亮时,李明月醒了。 她先下意识轻轻活动下右腿,遂惊喜的发现,经过昨晚的冰敷,脚踝虽然还在肿胀,但已经没那么疼了。 先往快要熄灭的火堆里添了点柴禾,然后她便蜷起左腿,将面颊贴在膝盖上,歪头去看那靠着墙呼呼大睡的少年。 虽然他脸上有灰,看上去挺可笑的。而且还是个文弱书生,但李明月却横看竖看,都觉得顺眼。 原来人在绝境中,最重要的并非力量多大,身手多好,而是镇定和智慧啊…… 何况他还能背着自己上山,而且……还摸了自己的脚腕。 回想起昨晚的事情,李明月登时面似火烧,羞得把脸埋起来。 她也搞不清楚,为何自己会那样依赖赵昊,还总会下意识藏起自己男孩子气的一面,难道真是发烧了不成? “羞死人了,我可是李明月啊……” 李明月正害羞的扭来扭去,忽然听到外头响起一声大喊。 “找到了,在这里!” “县主,县主,你在里头吗?!” 紧接着人声渐起,小小的山头被嘈杂的脚步声包围。 “是我,我在这!”李明月忙惊喜的应声。 赵昊也被吵醒,刚想习惯性的发火,旋即才意识到,这是来救援的人,便怏怏揉着眼皮道:“来救兵了?” 李明月兴奋的使劲点头,然后一脸歉意的对赵昊道:“抱歉,还没自我介绍过,我叫李明月,母亲是宁安长公主……” “哦。”赵昊点点头,心说本公子果然越来越强了,猜的一点没错。 便笑道:“我叫赵昊,南京国子监监生。学生拜见县主了。” “不用当真,我从没把自己当成县主的,那不过是舅舅强加给我的而已。”李明月赶忙摆手。 这时,便听外头响起一声凄厉的狼嚎:“妹妹!”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便扑到了窝棚门口,弓腰探头往里看,正是那小爵爷李承恩。 昨日地震小点之后,他便带着人漫山遍野的搜寻起妹妹来。 见李明月好端端坐在那里烤火,李承恩哇的一声哭出来: “太好了,你没死,不然娘还不得扒了我的皮。” 李明月本欲习惯性怼他两句,但见他此时已是蓬头垢面,满眼血丝,嘴巴也急的起了一圈燎泡。加之有赵昊在身边,话到嘴边便自动改成了: “小妹让哥哥担心了。” “呃……”李承恩登时一愣,探身伸手要去摸李明月的额头道:“你怎么说话这么客气,发烧了吗?” 把个李明月气得,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出去。当然,有赵昊在身边,她便不由自主眨眨眼,细声细气道:“哥哥又开玩笑了,妹妹什么时候说话不客气了?” 李承恩刚想说,你什么时候说话客气过,旋即却看到窝棚里还有一人,而且还是个男的。 他登时警惕起来道:“你是谁?!” ps.第十更送到,43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八天八十更了…… 第八天,之前没有人会相信,我们能坚持到这一天吧? 今天发现居然一度成为新书月票第一,然后新增粉丝榜第一,然后日销榜12。 实话实说,我这种佛系的和尚被吓了一跳,然后没出息的截屏留念。 这真是中华儿女多奇志,你们怎么这么牛b啊? 为什么公众版隐藏的那么深啊? 为什么要让我误判啊?! 为什么要让我天天石更,却越欠债越多啊?!! 造孽啊,血槽见底了…… 大家下周快上班了吧?看书的时间就少了吧?更那么多会影响你们工作学习吧? 但我还是控制不住要喊一句,求月票啊…… 第四十六章 人家还小 “你是谁?”李承恩警惕的看着赵昊,两个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赵昊一看他这样子,心说莫非是个死妹控? 幸亏听到动静,两人已经收拾过残局了。 不然若是让他看到,自己和他妹子居然还共盖一件大氅,估计这厮直接就得炸了毛。 “我是谁?”赵昊对上男人从来不虚的,一边扣好貂皮大氅的最后一个纽扣,一边信口道:“好问题。” “好问题?”李承恩不由一愣,同样信口道:“你他娘的装什么蒜?” “李……”见大哥这样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说话,李明月登时大怒,可话到嘴边,又自动变成了柔柔的。 “哥哥容禀,赵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昨日若非他舍身搭救,你就见不到自己的妹子了。” “啊?原来这样啊。”李承恩闻言面现愧色,忙朝赵昊抱拳作揖道:“原来是舍妹恩公,请受本人一拜,我长公主府必有厚报。” “那就不必了,我救她又不是为了钱。”赵昊一听居然跟长公主府拉上关系,不禁乐开了花。 他可听说长公主殿下是今上唯一的妹妹,与隆庆皇帝感情极好。而且她还和后宫的关系也很好,后来到了万历朝,两宫娘娘都很照顾这位皇姑大长公主,依然让她掌管皇庄皇店,一直到万历成年…… 这样的大腿,当然是用来紧紧抱住不放的,而不是拿笔钱就两清。 何况赵昊现在还发愁,怎么把祖父给的钱花出去呢…… 于是他便对李承恩和颜悦色道:“以后不要带着令妹玩这种危险的运动就行了。” “呃……”李承恩心说,是我想来的吗?是她非要来滑雪,我不放心才跟着出来好吧? 虽然,我不是一个人跟出来的…… 他刚想纠正这个错误的说法,却悚然发现妹妹在赵昊身后,冷笑看着自己。那足以杀死一头驴的目光中,警告意味不要太明显。 “是我不对,非要拉她出来的。”李承恩表现出强烈的求生欲,默默背下了这口黑锅道:“我妹妹平时整天在家里写写画画的,我想让她运动运动,身体可以更健康……” ~~ 待到护卫准备好了担架,李承恩便和赵昊扶着李明月出了窝棚,将她放在担架上,盖上厚厚的皮裘固定好,让护卫小心抬下山去。 李承恩再度赵昊道谢,问他家在哪里好送它回去。 嗯,是‘它’,不是‘他’。 李承恩默默的想着。当他听到妹妹和这小子,在这小小的窝棚里共度了一夜后,小爵爷的心都碎了…… 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山下与长公主府的护卫起了争执。 看清那是自己的高大哥后,赵昊忙道:“那是我的人。” “放他上来。”李承恩摆摆手,锦衣护卫这才让开了去路。 高武便大步流星跑上来,先一把紧紧抱住了赵昊。然后双手把他举在眼前上下打量起来。 见自家公子除了些擦伤安然无恙后,他才放下赵昊,噗通跪在地上,哇哇的哭成了泪人道: “公子,咱该死啊……” 李承恩从旁看的头皮发麻。这凶汉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那样子愈发狰狞,简直要吓死宝宝了。 在高武说这句话之前,起码十几息的时间,只见他动作听不到他说话,李承恩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呢。 发现这凶悍不是哑巴后,他觉得方才场面太过诡异了……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天灾而已,不可抗力。”赵昊笑着安慰高大哥,问道:“大伙儿都没事儿吧?” 高武忙摇摇头,然后默默组织语言。 把一旁李承恩看得那个难受啊,感觉像自己被掐住脖子一样。 “都没事儿。”好一会儿,才听那大个子闷声道:“大伙昨晚找了一宿,快天亮才看到这里有火光。” 高武不会说,他昨天冒着山崩地裂的危险,在那道沟谷中来来回回跑了两趟,一直到半夜才看见火光。可黑灯瞎火的,越是着急,就越找不到过来的路,兜兜转转一直到现在才赶来的。 “大伙儿呢?”赵昊问道。 “他们在后头跟着。”高武说着转身道:“公子,我背你下山。” “不必了。”赵昊确实乏得走不动道,但他如今也是有身份的人了,再让高大哥背来背去像什么样子? 便道:“也给我找副担架吧。” “没问题。”李承恩点点头,招呼手下将担架抬上来。 那担架是用帐篷布和两根白蜡杆改出来的,虽然腰部缺少支撑,但能躺着就比被人背着舒服,比下步走更舒服…… 高武便和一名护卫,抬着赵昊下山。 这时赵士祯和蔡家巷的汉子们终于也赶到了。看到赵昊被抬着下来,还以为他怎么了,自然又是一阵嚎丧。 “叔父啊,你这是怎么了?咋断腿了,还是伤着腰了?”赵士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道:“你千万别有事儿啊,我还什么都没学会呢。” 赵昊气得想伸手给他一巴掌,却感觉全身关节酸痛的厉害,心说本公子怕是发烧了,便闭上眼不理会他们。 好在这时,李承恩主动跟他们解释,赵昊屁事儿没有,就是累得走不动道了而已。高武也从旁点头,这才安抚住了赵士祯和一群老爷们儿。 ~~ 等到下了山,徐元春等人也闻讯赶来。看到李明月被抬下来,他们也跟赵士祯等人差不多的反应。 那徐公子徐元春更是眼泪直流道:“险些见不到县主妹妹了。” 把个李明月烦躁的直想伸脚踹人,可想到赵昊还在后头,却又发作不得,便索性闭上眼,来个眼不见为净。 这时,徐元春又看到长公主府的护卫,还抬了个人下来。 不由皱眉问道:“这是何人?” 李承恩便解释道:“这位赵公子是我妹子的救命恩人,幸亏他舍身相救,明月才平安无事。” 说着他又对赵昊介绍道:“这位徐公子是当朝首辅的嫡长孙。” 赵昊心说知道,大名鼎鼎的徐元春嘛。 他本打算坐起来,发动‘对男性套磁’技能,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只好勉强笑笑,算是见过礼。 听说是他救了李明月,徐元春这才神色稍霁,朝他点点头道:“赵公子是吧,你救了明月,日后本人必有厚报。” 赵昊一听就知道,他明着是感谢,暗地里却在警告潜在的竞争者,李明月是本公子看上的妞,小子识相点不要自找麻烦。 赵昊暗暗翻下白眼,全当不明白他的暗示。 人家还小呢,根本不懂你们在想些什么。 ps.保底第一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四十七章 我赵大哥 地震过后,随时可能会发生山体滑坡,找到人之后,众人不敢停留。两帮人便各抬着各自的人,急匆匆往丁家滩方向赶去。 一路上,虽然赵昊被人用皮裘和棉袄裹得严严实实,他却仍冻得直打颤。 这会儿赵昊已经能确定,自己确实发烧了。 对一个平素缺乏锻炼,昨日又受惊过度、劳累过度,且还把大氅让给别人的少年来说,这时候发烧十分合理。 赵昊不禁默默祈祷,自己能早点退烧。他十分担心,万一烧坏了脑子,自己再也回忆不起,前世看过的那些书了怎么办? 那本少爷还玩个屁啊? 便赶紧开动脑筋,在记忆里寻找,有什么药可以吃一下…… 他先想到退烧药双霸是布洛芬和阿司匹林。 前者他不知道,后者却还真有些思路。 他便想到阿司匹林这玩意儿的主要成分是水杨酸,而水杨酸是从柳树皮中来的。继而又想到李时珍《本草纲目》中,也有提到用柳树皮煮水,可以退烧并缓解关节病患者的疼痛。想来那柳树皮汤中,定然就有水杨酸的成分。 略一推理之后,赵昊便嘶声吩咐高武,看看路边有没有柳树,搞点树皮煮水给自己喝。 高武登时眼前一亮,马上想到了当初的黄花蒿,心说公子还说他不会医术,实在是谦虚过头了。 他便留神四下扫视,结果一直到了丁家滩才看到,永定河边生着好些柳树。 ~~ 趁着等冰床来的功夫,高武便赶紧拔刀刮下大片的柳树皮,捧到赵昊面前给他看。 “是这玩意儿。”赵昊微微点头道:“切成丁煮水,水煮成黑色就端来。” 高武点点头,马上去找人帮忙。 这丁家滩是个临河的村子,河边便有些人家,赵昊的法子又不强人所难,随便给他们点钱就能搞定。 只是那小爵爷看了未免奇怪,心说头回听说柳树皮还能治发烧。 徐元春也关切道:“是啊,赵小弟还是不要乱用偏方了吧?忍一忍等回了京,我请御医给你诊治。” 赵昊咧嘴干笑一声:“大夫开的药太苦,我吃不惯。” “他不是烧昏了头吧?”徐元春便对赵士祯道:“你们不能由着他胡来啊,吃出个三长两短来怎么办?” “我叔父说管用,那就一定管用。”赵士祯不满的看着徐元春,他能感受到这位徐公子对叔父淡淡的敌意。 赵士祯寄人篱下多年,自然善于观察旁人隐藏的情绪。 “行行,算我多管闲事。”徐元春讨了个没趣,转身走开了。 心说也不知哪来的村夫,居然将自己堂堂首辅嫡孙的一片好心当成驴肝肺,真是活该活活烧死。 徐公子之所以会一反常态的大失风度,还跟他超强的脑补能力有关——当他听说,昨晚赵昊和李明月在山上共度一夜后,他连两人将来的孩子长啥样,都已经想象出来了。 然后徐公子耳边就响起马头琴声,感觉自己的头发变成了青青的草原……尽管他和李明月一点关系都没有。 ~~ 那边李明月在临时避风的屋里,听说赵昊病了,心里急的跟什么似的。 但她被绑在担架上,想过去看看也没法。 看到徐元春进来,她便迫不及待问道:“怎么样?他病得厉害吗?” “谁啊?”徐元春听得刺耳。 “赵公子啊。” “哦,我看烧得挺厉害的,居然让人刮柳树皮给他煮水喝。”徐元春有意无意埋汰赵昊道:“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病?” 宁远侯公子刘嗣德等人闻言哄然大笑,纷纷附和徐公子。 “你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李明月登时勃然大怒,凤目圆睁瞪着徐元春。若非被困在担架上,她一脚就能踹上去…… 屋里登时安静下来,这些公子哥显然都怕这位暴脾气的兰陵县主。 “我没说,我是说他有病不看大夫,自己乱吃树皮。”徐元春倒不怕李明月,可不想坏了在她心里的印象,只好赶忙改口道:“我也是好意来着。” “哼,你懂什么,我赵大哥神着呢,他能用冰取火,你能吗?”李明月一脸不屑道。 “用冰取火?吹牛的吧?”刘嗣德等人摇头表示不信。 李明月却冷笑道:“不然那堆火是怎么生起来的?一群井底之蛙,夜郎自大。” 刘嗣德等人这下没法反驳了,便闷声道:“那就看看柳树皮煮水,能不能把他治好了。” 徐元春关注的点却不在这里,而是在李明月随口说出的‘我赵大哥’上。这四个字就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让徐公子脸色十分难看。 好在大家折腾了一天一夜,全都没个人样,倒也不用担心被看出心思。 ~~ 等到赵昊喝了黑乎乎的柳树皮汤,来接他们的冰车也到了。 看着那些来接他们的冰车,赵昊等人终于明白,为什么丁家滩明明有的是冰排子,李承恩等人却非要等着人来接他们。 这长公主府的冰车,跟那只有一层木板的冰排子,完全是两码事啊! 那就是一个个豪华的车厢啊,只是用两条钢轨代替了车轮而已。而且这冰车并非靠竹篙驱动,而是各由八名穿着红色号衣、脚踏冰鞋的车夫拉过来的。 当赵昊被抬进那装饰华美,还配有保暖的毡幄的车厢中,便完全感受不到车外的寒风了。 高武和赵士祯也跟着上了车,一左一右守在他身旁。 赵士祯将湿棉巾敷在赵昊头上,高武又按照从军中学到的法子,给赵昊按摩大椎、曲池、合谷、外关等穴道。 不一会儿,赵昊迷迷糊糊便睡着了,连冰车什么时候开的都不知道。 ~~ 赵昊这一觉睡了两个时辰,等他醒来时,冰车已经停下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大汗,虽然仍旧手脚无力,那种钻骨头的疼痛感却已消失不见,只觉浑身轻松。 赵士祯也看出赵昊不一样来了,抬手一摸他额头,不由惊喜道:“果然退烧了!” 赵昊知道,这是水杨酸发挥作用了。虽然估计药效一过还会烧起来,但至少此刻整个人舒服多了。 他便哑着嗓子问道:“进京城了?” “没,到玉渊潭了。”赵士祯便答道。 来时路过玉渊潭,就在阜成门外四五里。 “怎么不走了?”赵昊问道。 “好像是长公主来了,外头人都在等着她呢。”赵士祯便答道。 “哦。”赵昊心中幽幽道,长公主一个寡妇,估计这双儿女就是她的精神寄托。听说女儿出事儿,坐不住出来迎接也是正常的。 赵士祯顿一顿,又道:“叔爷和伯父也赶过来了。” “哦。”赵昊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这就更正常了。本公子可是老爹的命根子…… ps.保底第二更,继续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四十八章 长公主钓鱼,赵昊做饵 昨日门头沟地震,京师自然也有震感。 这些年京城地震不要太多,震啊震的大家早都习惯了,因此并未引起太大的惊慌…… 只要房子没塌,皱皱眉头算我输。 长公主起先只以为俩孩子是去南苑打猎了,自然也没当回事儿。 直到宁远侯夫人找上门,她才知道,原来两个兔崽子是去西山滑雪了。 这在山里遇上地震,可比平地上危险不知多少倍,宁安长公主登时就担心坏了,赶紧让人出城去寻找。 等到今天回报说,其余人都安全,兰陵县主却失踪了。 宁安差点没昏过去,赶忙让人备车,出城去找孩子。 万幸刚到了玉渊潭,就接到禀报说,人已经找回来了,只是伤到脚,并无大碍。 她赶忙让人从钓鱼台派了冰车,去接一行人返程。 玉渊潭是金、元皇帝每年游幸之地。因为金章宗皇帝喜在此处垂钓,所以又名‘钓鱼台’。 到了国朝,这里成了皇亲的京郊别墅,归属在皇庄之列,自然由长公主管理。 ~~ 知道孩子没事儿,长公主和几位同来的夫人,也就没有继续前进,而是在钓鱼台的同乐宫中,等着兔崽子回来。 宫室中生着地龙,屋里温暖如春,长公主和一众夫人们都除去厚重的冬装,穿着轻便雅致的衣裙,坐在那里吃茶说话。 “殿下别上火了,这一年都没怎么震了,谁能料到年底会来这一下?”徐阁老的儿媳,太常卿徐璠的妻子季氏,轻言细语劝慰宁安道:“孩子们吃够苦头了,以后会听话的。” “是啊,是啊。”宁远侯夫人王氏和其余几位贵妇人也纷纷应和道:“孩子们都是自己愿意去的,又不是小爵爷和县主把他们绑去的,殿下千万别放在心上。” “哎……”长公主这才怒气稍减,歉意的叹气道:“都怨本宫对这两个孩子疏于管教。” 大明朝很多规矩都违背人伦,好比公主婚后必须与驸马分居,这就给了俩孩子无法无天的机会……反正惹了娘去爹那住,惹到爹去娘那住就是。 等到驸马去世了,孩子也长大了,长公主想管也晚了…… 宁安正在那里叹息孩子的教育问题,忽见柳尚宫在外头朝自己使眼色。 宁安会意,略坐一会儿便找个借口来到后头。 “什么事,不能进去说?” 宁安皱眉看着柳尚宫,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刚才接到禀报,救了县主的是赵孝廉的公子……”柳尚宫忙轻声禀报,心说这种话我敢跟你说吗? 有道是寡妇门前是非多,你听了七情上面,那些夫人太太们还不知会怎么在背后编排呢。 “啊?!”果然,宁安长公主吃惊的捂住了嘴道:“怎么会这么巧,莫非天意如此?那孩子也去滑雪了吗?” “倒没有,听说是办事路过。”柳尚宫迟疑一下,又爆出个大料道:“还有,赵孝廉也接到消息,和赵勋卿一起急忙忙出了城。” “他们到哪了?”宁安凤目一亮,忙追问道。 “报信的人比他们快一点,这会儿两人应该也快到玉渊潭了。”柳尚宫略一寻思道。 “快拦住他们。”宁安一把抓住柳尚宫的手腕,急切下令道:“请他们来玉渊潭!” “殿下,这样不合适吧……”柳尚宫哭笑不得道:“那岂不让人家知道,咱们一直在暗中监视了。” “唔,有道理。”宁安略一寻思,忽然自得道:“有了,让他儿子来玉渊潭,他自然就会找来的。” 顿一顿,她又笑道:“我正好趁这功夫,把那些碍眼的家伙打发走。” “好吧,殿下。”柳尚宫也是服了自家殿下,为了见她‘赵郎’一面真是拼了。 ~~ 于是长公主一声令下,赵昊睡着觉便稀里糊涂被拉进了玉渊潭。 在冰车上稍等片刻,便听有人尖着嗓子高唱一声:“长公主殿下到……” 高武这才招呼蔡家巷的汉子,将赵昊从车上抬下来。 那边李明月也被抬下冰车,见赵昊已经能在担架上坐起身,她才放下心来。得意的瞥一眼另外几辆车上下来的徐元春、刘嗣德等人,意思是: ‘看看,服了吧?’ “服了。”刘嗣德等人啧啧称奇道:“没想到这柳树皮这么神,以后家里要常备点。” “这不是重点好吧,重点是我赵大哥的本事,大不大?” 李明月一脸与有荣焉,要不是她娘已经站在岸边,她非得让他们谢罪不成。 可惜,兰陵县主的得意,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当长公主和一众贵妇人来到岸边,看到自家孩子一个蓬头垢面、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场面登时就炸了锅。 “徐元春,你怎么弄成这样?要给你爷爷丢死人啊?!” “刘嗣德,你皮痒了是吧?看回去你爹不把你屁股打开花!” 一时间场中鸡飞狗跳,贵夫人们各自将自家的小崽子拎回家,至于回去后是竹笋炒肉还是皮带炒肉,就不得而知了。 长公主倒是保持着皇家的威仪,没有当着别人的面发作自己的孩子。 转眼间,岸边小辈只剩下李家兄妹和赵昊,李承恩心惊胆战的上前赔笑道:“母亲,辛苦……” “跪下!”却听长公主厉喝一声。 “娘……”李承恩苦着脸双膝跪地。 “好好反省反省再进去。”长公主发落完了儿子,又冷冷瞥一眼女儿。 李明月登时脸色苍白,抱住腿丝丝呼痛道: “好疼,我的腿,我的腿要断了……” 李承恩无语了,心说不是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你这样倒是能逃过一劫,可我乐子就大了啊。 果然,长公主赶忙叫人将县主抬进去,让随行的太医诊治。 然后狠狠瞪一眼儿子道:“给我跪到天黑!” 李承恩差点哇的一声哭出来,现在还不到中午呢…… ~~ 料理完了儿女,长公主才款款走到担架前。 赵昊胆子虽然不小,但真看到凤冠霞帔、贵不可言的长公主殿下,还是一阵阵发憷。 看她对自己儿子都这么狠,不由暗道:要不就下来跪一下吧,别惹到这母老虎…… 谁知长公主却抢先把他按回了担架上,伸手摸一下他脏兮兮的脑袋,慈祥道:“好孩子不用多礼,本宫都知道了,多谢你救了明月。” ps.保底第三更送到喽,求月票推荐票哦~~~ 第四十九章 跑不掉了吧? 昨儿个地震,赵守正也没太当回事儿。 他没有抗震的经验,看着也就是桌子晃了晃,梁上扑扑簌簌落下灰而已,并没往什么‘塌方’、‘滑坡’、‘雪崩’之类可怕的字眼上想。 结果今天一个跟出去的蔡家巷汉子回来禀报说,赵昊在地震中失踪,高武和赵士祯正在到处寻找。 王武阳和华叔阳闻言直接惊骇落泪,赵守正更是一听就晕过去了。 等众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扇巴掌将他唤醒过来,赵守正这才哇的哭出声道:“我的儿啊,让我死了吧……” 说着就拿头去往砖墙上撞,要不是二阳和赵锦防备着,非让他一头交代在这里不成。 赵锦也是眼泪直流,还得劝住叔父道:“我那贤弟吉人自有天相,不是短命的样子,现在只是失踪,定然还能找到的。” “哦,对啊。”赵守正闻言一个激灵,是啊,人说不见棺材不掉泪,我急什么?儿子肯定没事儿。 他便擦掉泪,赶紧让人备马,要进山去找儿子。 王武阳和华叔阳自然也要同去。 赵锦一看,得,这三位爷出去,还不知搞出什么乱子呢。便让人赶紧回寺里点一队兵丁,也穿着便服一起去了。 留下看家的人也没心思操练了,在那里忧心忡忡的议论纷纷。 对蔡家巷的汉子来说,赵昊非但是他们的东家,还是他们的精神支柱。现在听说自家公子生死未卜,自然全都慌了神。 赵士禧坐在一旁支棱着耳朵偷听到,原来是赵昊失踪了。 他不禁暗暗祈祷,千万别回来,千万别回来,死在西山吧…… ~~ 赵守正一行失魂落魄出了阜成门不久,就遇上了前来报平安的蔡家巷汉子。 众人又是一阵喜极而泣,这才放下心来。不过来都来了,便继续赶路去迎接赵昊一行。 谁知刚往前走了几步,便又有蔡家巷的汉子来禀报,说公子被长公主接进了钓鱼台。 赵锦闻言眼前一亮,便对小叔笑道:“这下彻底没事儿了,叔父去拜见长公主吧。” 赵守正却露出忸怩之色,裹足不前道:“还是不要了吧,贸然拜访多失礼啊。” 赵锦指着前头的湖畔庄园道:“钓鱼台就在二里外,叔父这时候掉头回去才失礼呢。” 说着他压低声音道:“长公主可是陛下最信任的几个人之一,我贤弟如今有恩于她家,不借机结识一下太可惜了。” 赵守正心中苦笑,正因为我儿子在,所以我才不敢与她见面啊。 光想想到时候的画面,都能把人尴尬死…… 就在他踯躅不前时,忽见前头庄园中,出来一队人马。 赵锦的手下打着‘光禄卿’的官衔牌,在官道上十分醒目,是以对方转眼到了近前。 一个中官在马上唱个喏道:“勋卿大人有礼了,身边这位可是赵孝廉?” 赵锦点点头。“正是本官叔父。” 中官愣一下,暗道说反了吧? 不过管他谁是谁叔父了,他旋即朝赵守正行礼道:“咱家是长公主府中使司司正,特奉殿下之名,至贵府报信,令公子如今正在钓鱼台做客。” “可巧,半路碰上了,省得咱家跑一趟。”顿一顿,他又笑眯眯看着赵守正道:“孝廉请吧,殿下要好好向你道谢呢。” 赵守正这下跑不掉了,只好点头苦笑道:“好吧。” 中官又请赵锦同往,却被他以衙门还有事为由婉拒了。 赵锦堂堂光禄卿,自然不能没事儿去拜谒公主。何况马上就廷推了,他更要注意影响…… ~~ 钓鱼台,水榭客房内。 赵昊已经在侍女的服侍下精心梳洗过,换好了簇新的昂贵衣服,坐在榻上吃起了长公主赐下的燕窝。 至于赵士祯高武等人,也有宫人招呼他们去梳洗更衣,然后享用丰盛的皇家大餐。 柳尚宫还带了太医过来给赵昊诊治,并歉意的解释说,殿下正在县主那里,待会儿就过来探望公子。 这番热情招待弄的赵昊有些受宠若惊。心说没想到这长公主看着厉害,却还挺知恩图报的。说不定还真能抱上这根大腿…… 殊不知,人家长公主只是怕他待不住要走,连累自己见不到朝思暮想的赵郎,这才派柳尚宫来想方设法留住他。 不过柳尚宫说殿下在县主那里,倒是没有骗人。 毕竟女儿是当娘的心头肉,宁安就是再急着见赵郎,也得先了解下女儿的伤情再说。 ~~ 暖阁中,白发苍苍的老太医,仔细检查过李明月的脚踝,然后起身对长公主禀报道: “殿下万幸,县主并未伤到骨头,加之扭伤处理得当,定无大碍,将养些日子就能下地行走。” 长公主松口气,谢过了太医,然后手指狠狠点一下李明月的脑袋,怒道:“看你还敢不敢跟着你哥乱跑!” “不敢了不敢了。”李明月忙一脸惶恐的缩着脖子,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道:“吓死我了,再也不敢了。” “哎,看来这次也不全是坏事,能让你这野丫头就此收心,总比下次丢了命强……” 长公主见女儿害怕成这样,心一软,也就不再责骂了,给她掖掖被角道:“你好好休息吧,为娘要去谢谢救你的那位小哥。” “嗯嗯,娘要好好谢谢人家,没有他舍身相救,你就再也见不着你可爱的女儿了……” 李明月使劲点头,拼命在长公主这里给赵昊加分。 “不害臊,哪有这样说自己的。”长公主被女儿逗笑了,起身道:“不用你吩咐,我也会重谢的。” 说完她吩咐宫女照看好县主,便出去见客了。 待母亲一走,李明月便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准备睡个大觉恢复下元气。 可不知怎的,一闭上眼,她脑海中就全是赵昊的身影…… “我到底这是怎么了啊?改天得好好请教下筱菁。”李明月摸着发烫的脸蛋,如是想道。 ~~ 长公主出了女儿的暖阁,却没直接去见赵昊。 而是先回到自己的宫室中。让宫女帮自己换下压迫感十足的长公主燕居冠服,改穿成寻常贵妇人的装束,又化了淡妆似无妆,却十分提脸色的面妆,待到收拾的一丝不苟,这才过来与他相见。 赵昊见长公主这会儿功夫便换了衣裙妆容,心说公主就是不一样,真够讲究的,这一天得换多少身衣服啊?重化多少次妆啊? 殊不知,女为悦己者容。人家根本不是为了他。 ps.第四更,44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五十章 有其女必有其母 钓鱼台,水四面,一渚中央,渚置一榭。 榭中,长公主正在对赵昊嘘寒问暖。 可不知怎得,这话题转来转去,重点似乎并不在他身上。 “孩子,这些年来,你就跟着你父亲一个人过?”长公主坐在榻边,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是啊,从记事起就这样。”赵昊心说,不过我从年初才开始记事的…… “哎,真是苦了你爷俩了。”长公主叹口气道:“一个家里怎么能没有女人操持呢?你父亲才三十六,就没想过续弦?” 赵昊暗道,我爹多大,你怎么比我还清楚? 忙含混答道:“父亲的事情晚辈不清楚。” “听说他和南京国子监周祭酒家的千金有婚约呢。”长公主迫不及待想要从赵昊这里多套些情报,一时不慎便说漏了嘴。 一旁的柳尚宫赶忙咳嗽连连。 长公主于是改口道:“本宫是与夫人们闲聊时,听到她们偶然提起,周祭酒家的千金,与赵侍郎家的二公子有婚约。” “孩子你知道的,那些夫人们就喜欢聊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她有些心虚的看着赵昊。 “嗯嗯。”赵昊一脸乖巧的点头,心说你是长公主,你怎么说都合理。 “后来呢?”都这样了,长公主还没放弃追问道:“听说赵老大人京察中告老还乡,临走前没和周祭酒敲定婚期吗?” 赵昊见不透露点消息,长公主是不会跟自己算完的,只好怯生生道:“好像是……退婚了……” “真的?”长公主闻言喜上眉梢,柳尚宫赶忙又是一阵咳嗽,她这才捂着嘴,忍住笑道: “吼吼,本宫的意思是,太可惜了,哈哈,真是让人难过啊,嘻嘻……” “是啊。”见长公主乐得都要起飞了。赵昊心说,你要是知道,我爹连周祭酒买一送一都拒绝了,还不得活活美死? 脸上却一点心思不露,只在那里陪着点头,好像还蒙在鼓里一样。 这时,宫女进来禀报说,赵公子的父亲来接他了。 “啊?”长公主明显娇躯一颤,粉面染霞,强抑着内心的激动道:“我……本宫这就去见他。” 赵昊便故意起身说要一起。 谁知长公主直接伸手把他按回床上平躺,又给他盖上被子,满脸慈祥的笑道:“本宫看到你这孩子,打心眼里就喜欢。你还病着呢,可不能就这么走了。不住个十天八天的,把身子养好了,怎么能行?” “呃……”赵昊登时哭笑不得。好么,本公子成人质了…… 长公主发了话,哪有商量的余地? 赵昊只好乖乖躺回床上,看着她喜气洋洋的去见老爹。 此时他心中,对某人的敬仰,真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 长公主离开了水榭,柳尚宫忙跟上来,小声提醒道:“殿下,你方才着相了。” “怕什么,他还是个孩子,听不懂的。”长公主却不以为意道: “就算听懂了又如何?大人之间的事,轮得着小孩子插嘴吗?” 柳尚宫一听,不由暗叹,殿下这是上头了,现在说什么都白搭,由着她吧。 便道声罪先行一步,将清露堂的宫人全都斥退,然后亲自将赵守正领进了清露堂。 赵守正自打走近钓鱼台那一刻起,就嗓子冒烟、两手冒汗,两只脚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 沿途的风景他是一点没看见,要不是柳尚宫领着,非得跌到冰湖里去不成…… 不知不觉,清露堂到了。 柳尚宫回头看一眼魂不守舍的赵守正,心中暗叹一声‘冤孽’。 便无声无息的推开了殿门,低声对他道:“赵孝廉,殿下在里头等你。” “哦。”赵守正忙点点头,刚要迈步进去,才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便大煞风景的问道:“我儿呢?” “令公子好好的,只是劳累过度刚睡下,待会儿见完了殿下就带你去见他。”柳尚宫听了这话,倒是对赵守正刮目相看。没想到都这时候了,他还能想着自己的儿子。 “好的。”赵守正又点了下头,然后撩起衣袍下摆,迈步进了清露堂高高的朱红门槛。 身后,柳尚宫缓缓关上门,亲自在堂外把守。 ~~ 清露堂中锦幛低垂,黄铜暖笼里香烟袅袅,围着攒珠遮眉勒、穿着桃红撒花袄的宁安长公主,便静静站在那里,定定看着缓缓走进来的那个人。 那个时常出现在自己梦里的人…… 赵守正也痴痴看着贵不可言的长公主,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看着那张温文尔雅,忠厚踏实的面容,长公主终于扑扑簌簌落下泪来,忍不住颤声叫了句。 “赵郎……” “宁安……” 赵守正眼碟子本来就浅,见长公主哭得梨花带雨,他也跟着抹泪开了。 他一边掉泪,一边迈步上前,想像当年那样给她擦掉眼泪。 可到了距离宁安两步近远的地方,赵守正两脚却生根似的钉在那里。 如果能够靠近她,小蓬莱那次他就不会藏着不露面了。 “赵郎,终于又见到你了。”哭着哭着,长公主哀怜尽去、喜上眉梢,一双水汪汪的凤目,不转瞬的看着赵守正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宁安长公主那浓浓的情意,简直要将整间宫室都淹没,赵守正心中却长长叹息一声,然后深深一揖道“在下拜见长公主殿下。” 宁安见他迟迟不肯上前,心说那我自己上前也一样。 谁知她刚要迈步,就听到赵守正这一句。 长公主不由愣怔了一下,上前伸手把他扶起,强笑道:“赵郎不要那么生分,宁安在你面前,永远是那个哭鼻子的小女孩。” “当年是我太不懂事了,对公主做了那么多冒昧的事情。”赵守正却摇摇头,不敢与宁安对视道:“现在想来,实在是罪该万死。” “赵郎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宁安听得难过,凄然一笑,摊开掌心。露出一直紧攥在手中的那枚半圆形玉佩道:“当初我们一起请陆子冈雕这玉佩时,你是怎么说?” “如今咱们都已经成家生子,过去的事情还提它作甚?”赵守正头低得更低了。“小时候说的话,做不得真。” “你不记得,我记得。”长公主闻言心都碎了。她凤目红肿,强忍着滚滚的泪珠,一字一顿道: “玉因人分,人合玉合!” 听到这八个字,赵守正如遭雷击,几乎要立时失去自己的立场了。 “玉佩呢?拿出来……”长公主将手伸到他面前,近似乞求道。 她虽然年轻时受过苦,可方皇后一死,嘉靖就加倍补偿她,隆庆更是对这个妹妹有求必应,早就让宁安养成了颐指气使的性子,如今却能这样软语相求。 让人不得不感叹,那该死的爱情真是个让人昏头的狗东西。 “这……”谁知赵守正竟不知哪来的毅力,艰难的摇摇头道:“这么多年时过境迁,早就不知丢哪去了……” ps.第五更,45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五十一章 一样春风两样情 水榭中没有旁人,赵昊翘着二郎腿躺在锦榻上,大睁着两眼毫无睡意。 在今天之前,他根本没将赵守正那枚视若性命的玉佩上的字,与宁安长公主殿下联系在一起。 因为这根本就是,他喵的风马牛不相及啊…… 一个是先帝第三女,今上唯一御妹,大明朝目前最尊贵的北京俏寡妇; 另一个则在两个月前,还是屡试不第的西风钝秀才、南京老鳏夫,这两人怎么可能联系在一起呢? 再狗血的话本也不敢这么写吧? 可方才那长公主拐弯抹角打听赵守正的样子,像极了那种叫爱情的东西。 容不得赵昊不往那上头想啊。 ‘这要是两人真有一腿,那到底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呢?’ 赵昊开动脑筋一寻思,还真有作案时间。 当年老爷子惹恼了老部堂,在北京坐了十年冷板凳。 横竖闲来无事,老爷子便将寄予厚望的二儿子赵守正接到身边,亲自监督他学习。 是以赵守正十六到二十岁那五年,是在北京度过的,这也是他有时候说话,会带出北方方言来的原因。 老爹今年三十六岁,所以那段时间是嘉靖二十六年到嘉靖三十年左右。之后他便再没来过北京,因此如果有事,只能发生在那个时间段。 宁安公主今年三十二岁,嘉靖三十年时她十六岁…… 年龄也完全可以卡上。但想到两人可能更早就认识,赵昊不得不暗暗啐一口,老爹禽兽啊!怎么还有脸教育我不要早恋?! 再想想壬寅宫变后,长公主受到母亲曹端妃的牵连,八成被遣送出宫,然后让老爹不知在什么地方给碰上了…… 想到这,赵昊不禁暗暗感叹,老爹看着憨憨厚厚没什么心眼,却真是福泽深厚啊。 ‘日后,是管她叫娘呢,还是母亲?嗯,后者好似更尊重些……’ 几乎不用什么心理建设,他便喜滋滋的接受了有个长公主后妈的命运。 听说母亲她老人家掌着京城所有的皇庄皇店,似乎比奶奶还有钱呢…… 这往后,本公子彻底不用奋斗了……赵昊美滋滋的想着,就乐的合不拢嘴。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容渐渐消失,因为赵昊意识到,自己在做白日梦。 宁安是大明朝的公主,又不是汉唐那些自由奔放的公主——大明的公主,哪里有再嫁的先例? 而且赵昊还知道,后来也一样。 今上永宁公主在万历年间出嫁,结果驸马是个痨病鬼,还没圆房就死了,她也只能守一辈子寡。 永宁公主可是万历的亲妹妹,李太后的亲闺女啊! 所以这就是公主的宿命,没人可以突破的。 ‘这,这,这不叫人空欢喜一场吗?’ 赵昊郁闷的躺了下来。 ~~ 就在此时,忽听外头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他赶忙闭眼装睡。 然后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的却是赵守正和二阳。 “儿子,你没事儿吧?”赵守正眼圈红红的跑到榻边,在赵昊身上上下摸索起来。 “师父,你没事儿吧……”王武阳和华叔阳扑到赵昊床前,红肿着眼睛看着他。 “我能有什么事儿?”赵昊白两人一眼,然后扭动身子躲避赵守正的手道: “爹,我没事儿,你别,怕痒。” 当他睁开眼,却见长公主没跟他一起来,不禁有些奇怪,只是当着徒弟也不方便问。 “谢天谢地,没事儿就好。”赵守正这才放下心来,然后迫不及待道:“咱们回家吧。” “呃,殿下不是不准走吗?”赵昊心说别介,做不成夫妻还可以当知己嘛。我一样能抱大腿。 现在就走算怎么回事儿?莫非见光死不成? 但看赵守正催促的急,赵昊就知道事情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只好赶紧在弟子的搀扶下起身,王武阳帮他穿好棉袄,华叔阳给他提上靴子。然后赵士祯给他裹上大氅,赵昊便头重脚轻的跟着赵守正出了水榭。 外头,高武等人也都已经准备好出发了。见赵昊出来,高武赶紧上前扶住,把他抱上马车。 赵守正回头深深看一眼清露堂方向,便毅然上车,沉声吩咐道:“出发!” ~~ 高武和蔡家巷的汉子便簇拥着马车缓缓离开了钓鱼台。 自始至终,长公主和柳尚宫都再没露面,更别提那说好的厚礼了…… 这让赵昊感觉好像丢了几万两银子一样痛苦,可见老爹的样子比自己还痛苦,他也不好直接问,你和长公主殿下到底咋回事儿。 马车离开钓鱼台时,赵昊又听老爹久违的吟诗道: “昨日晴,今日阴。楼下飞花楼上云,阑干双泪痕。 江南人,江北人。一样春风两样情,晚寒潮未平……” 听那心碎欲绝的老男人声音。赵昊估计,八成,大概,是黄了吧…… ~~ 钓鱼台寝宫中。 长公主趴在锦被上呜呜直哭。 柳尚宫从旁一边轻拍她的背,一边低声劝道: “殿下消消气,这人的记忆会出偏差,总是把小时候的事情想得过于美好。你当年还小,看不清那人是个绝情忘义之辈,被他骗了也正常。” 顿一顿,她又暗暗松口气道:“现在看清了他是如此凉薄,也就不用再对他牵肠挂肚了……” 说实话,此时到此结束正合她意。 要是长公主和那赵守正干柴烈火,纠缠不休了,她这个尚宫弄不好就得被连累死。 “你胡说……”谁知长公主却仍旧听不得柳尚宫诋毁赵守正,她抬起头来,泪眼汪汪的怒视着柳尚宫道:“赵郎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可是殿下如此降尊纡贵、掏心掏肺的待他,他却弃之如敝履,难道还是好人不成?”柳尚宫闻言瞪大眼。 “他当然是好人了,他还是当年的他。”长公主满脸倾慕道:“厚道、踏实,从不肯让人吃一点亏。” “呃……”柳尚宫一愣,心说这都哪跟哪啊?殿下莫非让他下了降头不成? 长公主拿过帕子,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抽泣道:“我知道,他是顾着我的名节,才硬着心肠说那些话,想让我死心的。我不怨他,谁让寡妇门前是非多……” “呃……好吧……”柳尚宫听得一愣一愣,心说这女人犯起贱来,还真是不分公主还是民女。 她仍不死心的劝道:“就算赵孝廉是好人,那他既然这样想,就说明他心里已经把殿下放下了。殿下何不也……” “不,他没有,他不是。”长公主却使劲摇头道:“我能感觉到,赵郎心里一直是有我的,不然他为何丧偶多年一直再没续弦?” “不是订过一门亲事吗?”柳尚宫道。 “那是赵立本那老混蛋干的,”长公主提起赵家老爷子,就恨得咬牙切齿道:“赵郎什么都好,就是太孝顺,一辈子不知道反对他爹!” 说完,她又无限欣慰道:“可你看,那老混蛋一放手,他不就把婚事退了吗?” ps.第六更,46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五十二章 慈母长公主 钓鱼台寝宫中。 柳尚宫目瞪口呆的听着,长公主像个恋爱中的普通女人那样蠢话连篇,却又不敢反驳。 “那殿下哭个啥?”半晌,她才憋出这几个字来。 “我是恨我自己这些年,养成的臭脾气啊。”长公主闻言忍不住又哭泣起来道:“我是听不得一句不顺耳的话,就连赵郎的心思都没立时体会出来,便把他……赶走了啊……” 说着她一脸惶恐的看着柳尚宫道:“你说,赵郎应该恨死我了吧,不会再也不见我了吧?” “这……”柳尚宫是真想说,是的是的,一准是这样的。可她不敢说啊,只好小声道:“老身也说不好。” “哎,一定是这样的……”长公主痛呼一声,又要趴到被子上哭。 就在这时,听外头响起李明月着急的声音道:“娘,娘,我赵大哥怎么走了啊?” 柳尚宫一听,心说,得,又来一个。 不过好在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听到女儿的声音,长公主便像被冰水浇头,瞬间冷静下来。 她赶忙拿起枕巾,使劲擦掉脸上的泪水,但想让柳尚宫拦一拦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李明月拄着拐杖,秀气的小脸上满是焦急,吃力的越过了门槛。 “你这孩子,不是让你好生歇息吗?怎么到处乱跑?”长公主摆出母亲的威严呵斥女儿,可声音沙哑,一听就刚哭过。 “我刚才想去找赵大哥道谢,却听说他已经回去了。”李明月撅着小嘴道: “娘,你不是说要留人家多住一阵子,把病养好了再让他走吗?” “啊?”长公主也吃了一惊,看那柳尚宫道:“人走了吗?” “呃,是……”柳尚宫心虚的点点头。 “你怎么没拦着呢?”长公主还想拿赵昊做人质呢,这下可好,彻底鸡飞蛋打了。 总不能派人把他抓回来吧? “这……”柳尚宫心说,我拦他干嘛啊?我恨不得他们走得越远越好呢。便悄悄瞥一眼李明月,低头认错道:“是老奴疏忽了,请殿下责罚。” “算了,怪本宫没说清楚。”女儿就在一旁,长公主也只能忍气含糊过去。 “我还没好好谢谢人家呢!”李明月急的跟什么似的,她本想央求母亲,将赵昊追回来,但看到长公主的脸,跟只花猫似的,登时愣住了。 “娘,你怎么了?哭了?”李明月登时没了气焰,怯生生问道。 “我,哈哈……”长公主这个尴尬啊,仿佛被女儿撞破奸情一般,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我怎么会哭呢?” 说这话时,她求助的看向柳尚宫。 “县主。”柳尚宫心说,我将功折罪的机会来了,便一脸痛心的对李明月道:“殿下是担心你啊!” “我这不好端端回来了吗?”李明月不解的看着母亲。 “对,我就是担心你,我是后怕……”长公主让老嬷嬷一提醒,登时有了说辞,拿着枕巾擦泪道:“我是想起来就一阵阵的害怕,你说你们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让我怎么活啊?” 说着她便又挤出两滴眼泪,孩子是娘的心头肉,这眼泪挤挤总会有的。 李明月毕竟还是嫩了,看不穿老娘的演技。便信以为真的低头软下来,红着眼圈道:“没想到娘会这么担心,我保证以后会小心的。” “这还差不多。”长公主便伸手将女儿揽到怀里,让她脑袋靠在自己肩上,然后拿帕子擦着脸上的面妆道:“你要报恩,娘说拦你了吗?就算那孩子走了,你自己没长腿啊?等伤好了自己去找他道声谢就是了。” “嗯,娘,我知道了。”李明月眼前一亮道:“等我伤好了,就去找赵大哥,跟他说声谢谢。” “这不就结了。”长公主见柳尚宫微微点头,知道已经把脸擦干净,便丢下帕子,用另一手摸着女儿的脑袋道:“像娘这样开明的母亲,真不多呢。” “对了娘。”李明月忽然想起一事,小声提醒道:“我哥还在外头跪着呢,你真打算让他跪到天黑啊?” “呃……”长公主大张着嘴巴,和柳尚宫面面相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玉渊潭边,已经快冻成冰棍的李承恩,狠狠打了个两个喷嚏…… ~~ 赵昊他们天黑前便回到了春松胡同。 听说赵昊平安归来,蔡家巷的汉子都沸腾了,一个个乐得跟孩子似的,忙跑到大门口,七手八脚帮着一起把他抬进院中。 可能唯一不爽的就是赵士禧了。这小子知道,自己白高兴一场,还得且熬着呢…… 这会儿赵锦还没回来,他老伴常氏便过来,忙前忙后的吩咐给赵昊请大夫。 还给赵昊亲手用大葱根加姜熬了水,让他喝下去。再让人将他的火炕烧热,再给他加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发汗。 赵昊这时脑袋也确实有些昏沉,毕竟阿司匹林也不是神药,只能退烧止疼,而且药效一过就又会烧起来。 不过既然已经到家,就怎么都好说了,等让老嫂子折腾完了,高武又端来柳树皮水,大夫开的桂枝汤也到了,不管三七二十一都灌下肚, 再将养两天差不多也就好了。 等到都折腾完了,众人刚打算让赵昊睡觉,海瑞来了。 看他头上戴着乌纱帽,一身补着白鹇的五品官袍,应该是刚从大理寺下值回来的。 不过海大人就是火力旺,猛!五十多的人了,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官袍,就这么来来回回上班下班。 原来人家屋里不生炉子,不只是因为节省,也是确实用不着啊…… 海瑞走进来,看一眼盖着三床厚被子的赵昊,冷笑一声道:“没死就好,赶紧睡觉吧,我们明日继续辩论。” 赵昊闻言一阵心虚,哭笑不得的故意哑着嗓子道:“海公行行好,我发高烧呢。” “是啊,海大人病人需要休息……”若是按照二阳的脾气,听人敢这样跟师父说话,早就要撵人了。 可他俩居然跟海瑞细声细气的商量,也不知吃过海大人什么苦头。 海瑞皱皱眉,露出不屑的神情道:“年纪轻轻就这么弱鸡,那你快点好吧。” 说完,他也不跟旁人打招呼,将一包东西搁在桌上,转身就走。 而此时,堂堂光禄卿赵锦,就在赵昊屋里呢。 赵锦却丝毫不以为意,笑呵呵的拿起海瑞搁下的那个破布包,一看不禁大惊道: “鸡蛋,居然是鸡蛋!!” ps.第七章送到,4700票加更~~~ 第五十三章 海大人的蛋 赵守正等人凑上前,看着那破布包里,搁着十几个大小不一,粘着草叶子的鸡蛋。 华叔阳奇怪问道:“不就几个破鸡蛋吗?师伯至于惊吓成这样?” “你这孩子懂什么?”赵锦却将那些个鸡蛋,一个个拿起来细看,仿佛端详什么珍宝一般道: “这海瑞可是天字一号清官。当年他在淳安当知县,母亲七十大寿上街割了次肉,都能惊动到浙直总督胡宗宪,成为整个浙江官场的话题。后来他进京当官,更是不收礼、不送礼,家里穷的一年到头不见点荤腥,全靠那老仆养的几只鸡下蛋,才能给他稍稍改善下。” 说着赵锦叹口气道:“这大冬天的,鸡下蛋本来就少,这估计是他所有的蛋了。” 然后他拈起一枚鸡子道:“贤弟,能送我一枚收藏吗?” 所以说,这东西值不值钱,本身价值还在其次,更要看有没有人帮你吹。 经赵锦这一吹嘘,那十几个鸡蛋登时在众人眼里就不一样了。 那是忠臣胆,清官心啊…… “大哥想要多少要多少。”赵昊却不吃那一套,他首先把海瑞当成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什么怪胎或者偶像之类。便笑道:“然后明早全做成荷包蛋……” “啊,那多浪费?”众人不禁咋舌。 “鸡蛋不就是用来吃吗?哦,对还可以孵小鸡……”赵昊无所谓笑笑,朝里翻个身道:“你们随便吧。” “你是不知道海刚峰如今的名气有多大,之前京里就已经传开了,说海瑞在跟一个少年辩论,大家都很好奇你们到底辩论的是什么内容。”看着老弟不当回事儿的样子,赵锦摇头苦笑道: “今日他又送鸡蛋给你的事儿,不出几日必然会传遍京城,大人们怕是愈发好奇,你是怎么能跟海刚峰交上朋友的?” “我们是朋友吗?”赵昊不以为然道:“我看对头还差不多,没见我都这样了,他还不放过我吗?” 二阳也使劲点头,深以为然。 “别人想让海瑞这样还捞不着呢,你知道和海瑞是朋友,会给仕途带来多大的好处吗?”赵锦说完,摆手苦笑道:“忘了老弟无意仕途了。好了,你休息吧,我们不废话了。” 众人便吹熄了灯,蹑手蹑脚退出去。 ~~ 海瑞说到做到,接下来几天果然没登门。 可赵昊的日子也甭想安生…… 吴时来又让人来催他了。 赵昊只好趁着在家修养的两天,抽空胡乱整了几首诗出来,让来探视的吴康远捎给吴时来。 徐阁老明年就下课了,考虑到老人家下台后的遭遇,他思来想去,不想太上杆子了。 两天后,赵昊终于彻底退烧,也终于有了胃口,便提出想喝羊杂汤。 这种玩意儿府上的厨子也能做,可没有人家店里的老汤,味道终究差点事儿。赵士祯便去街上的胡家羊杂店,打了满满一盆羊杂汤,装在笼屉中拿回来。 见他将羊杂汤、芝麻酱、腐**、韭菜花一样样摆在炕几上,赵昊高兴的直搓手道:“这要是有个芝麻饼,就齐活了。” “喝羊杂汤怎么能不配芝麻饼?”赵士祯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里头果然是一包金黄色沾满白芝麻的烤饼子。 “你小子懂行!”赵昊食指大动,将三样调料加在盆中,便一口汤一口饼大吃起来。一气吃下三个饼,喝了半碗汤,他这才感觉不饿了,身上也有劲儿了,便对进来送开水的高武道: “高大哥,我觉的,我还是得练练。” 这次生病给他敲了警钟。自己没有金刚不坏,相反身体还很弱鸡,往后日子头疼脑热少不了,万一要是倒霉发个什么病……以这年代的医疗条件,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想要活得久一点,只能对自己狠一点了。 ‘嗯,我是有伟大使命的,不能大业未成、中道崩殂。’赵昊如是对自己说。 好吧,这怂货其实就是怕死…… 高武闻言重重点头,激动的半晌说不出话。 于是又听赵昊接着道:“不过你们练得那玩意儿,我可受不了。想想办法,搞点轻松点的,能强身健体就行,我又不要成为武林高手……” 高武又重重点头,终于组织好了语言,准备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公子听,却又被外头一阵吵吵声打断了。 高大哥的嘴角直抽抽,这下刚想好的话全忘了…… “赵士禧皮又痒了?”赵昊闻言,第一件事就是想到,好久没关心过那位大侄子了,心说这下又有乐子了。 “王武阳,你个兔崽子给我出来!”但紧接着外头响起一个愤怒的声音,然后是蔡家巷的汉子们“你不能进去,出去出去!”的撵人声。 赵昊居然有些失望,看一眼一旁的王武阳道:“你又惹什么乱子了?” “我没有啊。”王武阳矢口否认,他谨记师父的教诲,在会试前乖得像小猫一样。 “走,出去看看。”正好赵昊这几日在屋里捂得发霉,便伸脚下了炕,王武阳赶忙抢着给师父穿上棉靴子。 往常这都要么是华叔阳的活,要么是赵士祯的活,看来大师兄还是难免有些心虚。 于是众人便簇拥着赵昊来到堂屋门口,就看到蔡家巷的汉子正将一个身材伟岸、满脸怒容的中年人,推搡着撵出门去。 “他就是同乡浏河的王世叔……”王武阳忙小声对赵昊道。 ‘王锡爵啊……’赵昊闻言登时来了兴趣,便让人放他进来。 这可是堂堂一代学霸,大明最后一位有宰辅风度的首相了,要对他保持尊敬。 再往后,沈一贯、叶向高那些人,能力兴许不弱,可身为堂堂宰辅、行事专走下三路,也难怪大明的风气会彻底败坏掉…… 当然,说这些还早,如今的王锡爵,不过是才刚入仕途五年的,区区正七品翰林编修而已。 不过王锡爵南人北相,生得浓眉大眼、高鼻阔口,发起火来已经十分威严了。 他看到王武阳和华叔阳出来,指着两人大骂道:“你们两个兔崽子干的好事,那妖书把我弟弟害成傻子了!” “啊?”王武阳和华叔阳齐声惊呼道:“几何书能把人看傻了吗?” 赵昊也一脸不可思议,蓄势待发的套磁技能,被硬生生打断了。 王锡爵也盯上他了,怒目而视着赵昊道: “你就是那妖人吧?今天我说什么,也要把两个晚辈,从你手里解救出来!” ps.第八更送到,4800票加更~~~ 第五十四章 王地仙 听王锡爵这样诋毁师父,二阳登时不干了。 “王元驭,叫你声世叔你就真把自己当人物了?”王武阳一把推开王锡爵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对我师父不敬!” “就是,还不快跟我师父道歉!”华叔阳也跳脚道。 如今老师在两人心里,就好比仲尼之于子路,那是一点都听不得别人说他老人家个‘不’字的。 见王锡爵被两人弄得下不来台,赵昊心说两个夯货,不要坏了我跟未来首辅的关系。 “够了!”他便呵斥一声,让两人退下,然后微笑对王锡爵道: “这位王世兄有礼了,请问你口中所谓的妖书,可是本人的《几何初窥》?” “当然了。”王锡爵虽然盛怒未消,但还是恢复了些理智。想起这里是勋卿府邸,不是自己一个小小编修能喧哗的地方。 人家要是较起真来,把他扭送都察院,总宪大人马上把他官帽子摘了,让他回家继承万贯家产去…… 但一想到手足兄弟现在的鬼样子,还怎么考会试啊?他又是一阵咬牙切齿。 “王世兄不要急,我们去看看令弟的情况再说,说不定我有法子能治好他。”赵昊便安慰他一句,然后不容分说道: “备车。” ~~ 须臾,王锡爵稀里糊涂就被塞上马车,然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往观音寺胡同赶去。 马车上,王锡爵这才向赵昊讲起,他弟弟的遭遇来…… 事情还要从众人刚进京时,二阳的那次拜访说起。 当时他俩除了给王世贞充当信使之外,还拜托王世叔利用翰林院的关系,帮他们印制一批《几何初窥》的小册子。 问题就出在这小册子上。 王锡爵认定了那是谶纬之书,想要批判一下。 王鼎爵也好奇,赵昊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怎么就能把两个大侄子迷得晕头转向?便主动揽过了这个鉴定师的差事。 他想从那《几何初窥》中看出个究竟来,结果这一看不要紧,整个人就魔怔了…… “都怪我,让他批判一下这本破书。起先几天还好,整天见他冷笑,但后来渐渐就不笑了。”王锡爵满脸愧疚道:“然后便整天茶不思、饭不想,连觉也不睡了。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念叨什么‘等腰三角星’、什么‘底角’、‘补角’之类……” 接着只见他双手捂着脸,尤有余悸道:“不分白天黑夜,他都处在随时会癫狂的状态,忽然就哈哈大笑,说‘噫,我懂了,原来这么简单!’但更多的时候却是沮丧大喊什么‘这命题太难了,我不会啊!’急了眼还会拿头去撞墙……” “这……”赵昊和俩徒弟面面相觑,二阳更是心说,没想到看似冷静沉着的小世叔,居然还是个性情中人呢。 赵士祯却是一脸的同情,因为他也有同感……那些几何命题,想通了就简单的要命,想不通就他娘的让人想拿头撞墙。 赵昊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心里便彻底有了底,笑问王锡爵道:“那他现在可还好?” “我不让他再看那种谶纬之书,他却说我可笑,说那才是高深的学问,是每个读书人都该好好看看的。然后还嘲笑我说,我不一定能看懂。”王锡爵郁郁道。 “那你看懂了吗?”赵昊问道。 “我忍不住还是看了几眼,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又是三角又是圆的,一看就不是正经学问。”王锡爵嘟囔一声道: “便要收走那本书,他居然和我打起来了。没办法,只好先让他冷静冷静了。” 赵昊和王武阳三个对视一眼,心说原来他看不懂…… 二阳和赵士祯登时一种优越感油然而生,对这位前辈会元加榜眼的崇拜之情,登时消解了不少。 ~~ 说话间,观音寺胡同到了。 赵昊一进去王锡爵家后院,便闻到一股浓重的香烛味道。再看那墙上、门上、窗上,到处都贴着辟邪的黄符,一看就是刚做过一场隆重的法事。 等到推门进去里屋,赵昊噗嗤就乐了。 只见炕上躺着一人,被绑成了个粽子,额头上贴着镇祟的黄符,裤裆里还插着柄桃木剑…… 抽出象征性插在他身上的桃木剑,赵昊心说还好,没真给王二爷去了势。 不是亲眼所见,真没法相信这是堂堂会元、翰林编修、经筵讲官能干出来的事儿。 但是转念想想若干年后,王首辅和王盟主一起自认是八百地仙之一,还拜自己的女儿昙阳子为师,大搞迷信宣传,最后弄得被朝廷处分。 现在做几场法事,实在是合理的很,小试牛刀而已。 “观音寺的刘道长说,他是被魇了,要用符箓镇住他七天七夜,这样他身上的桃木剑,就能把妖魔斩杀了。”王锡爵也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解释道。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赵昊大翻白眼的鄙视王锡爵道: “你弟弟根本没有疯,更没有被魇到……” “那他是?”王锡爵便问道。 “只怪我光出题没给答案。”赵昊苦笑一声,拍了拍脑门道:“还以为他们想不通了会上门,可没想到令弟居然这么要强。” “啊?”王锡爵吃惊道:“这么简单?” “你没看过《周髀算经》之类的书吗?”面对偏科严重的王锡爵,赵昊不抱什么期望,只求他不要将好好的《几何》当成是妖书就够了。 “没怎么看过。”王锡爵脸一红,毕竟算学乃君子六艺之一。换了旁的读书人还好说,他可是读书人中的尖子,给皇帝讲学的翰林啊。 “他们大概算是同一类,只不过别人的书里给了解题思路,我没给而已。”赵昊摊摊手,问那王鼎爵道:“我说的对不对吧?” “呜呜呜……”王鼎爵呜呜直叫,说不出话,但点头如捣蒜的样子,还是让人明白他的意思。 “啊……”王锡爵有些呆滞道:“那他为何不跟我说,这是数学呢?” “因为这不是数学,是几何。”王武阳冷笑道:“说了你也不懂。” “不是说一样么……”王锡爵被搞糊涂了。 “先解开吧?”赵昊又白了他一眼。 “好吧。”王锡爵终于点头同意。 二阳便拿来剪刀,三下五除二,剪开了王鼎爵身上的束缚。 重获自由后,王鼎爵第一件事便是从口中掏出一枚核桃,然后破口大骂道:“王锡爵,我跟你恩断义绝!” 说完,他便直接跪在赵昊面前道:“师父,求求你告诉我正确答案吧! ps.第九更,4900票加更…… 第五十五章 这道题太难了…… “师父,求求你告诉我正确答案吧……” 王鼎爵跪在赵昊面前,看他那披头散发、满眼血丝的样子,也难怪他哥会以为他疯掉了。 王锡爵忙低声提醒道:“弟弟,论起来你们是同辈……” “你走开,我没有你这样的哥哥。”王鼎爵这两天遭受了非人的折磨,他被巫婆往身上扎针,被老道往嘴里灌香灰水,还被神汉用鞭子抽,整个人屈辱的要死要死。 而且这份屈辱,居然还来自他最亲爱的大哥,这就更让王鼎爵无法接受了。他双目喷火的瞪一眼王锡爵道: “王锡爵,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这,这……”王锡爵让弟弟搞了个大红脸,尴尬的搓着手道:“你这样子,换谁都会以为你疯掉了。” “我哪里疯了?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很好,我很清醒,我从来就没这么明白过吗?”王鼎爵愤怒质问道。 “没有哪个疯子承认自己疯了……”王锡爵小声嘀咕道,他有些憨直,都这时候了还不知道哄着弟弟说话。 自然把王鼎爵搞得越来越火大。两眼通红跟斗牛似的,眼看就要跳起来跟他拼命。 赵昊本来抱着看戏的心理,毕竟王锡爵的搞笑大戏,可是隆万年间民众的重要消遣。 现在主角就在眼前当场献上精彩表演,这样的机会可不能错过了。 不过看到搞笑大戏有向伦理悲剧发展的迹象,他也只好开口对王锡爵道:“把书拿来。” 这话比红布还好使,一下就让王鼎爵转移了注意力,满脸激动的望向赵昊。 “什么书?”王锡爵一愣,旋即一拍脑袋道:“哦,你说那本妖……” 话没说完,便见王鼎爵和二阳露出杀人的目光,他只好赶紧改口道:“几何初窥,几何初窥。” “你不会毁掉了吧?”赵昊问道。通常这种大型法事中,会有烧掉不洁之物的步骤的。 “没没,只是把他写的鬼画符烧掉而已,那本书还好端端的保存着呢。”王鼎爵便招呼一声管家,抱来一口贴满了符箓的木箱子。 “世叔真舍得下本钱。”华叔阳见状不由哂笑,他可知道那些符箓都号称含有法力,是按张算钱的。 “哎呀,什么钱不钱的,不都是为了让他早日恢复,别耽误了会试吗?”王锡爵无奈的看一眼弟弟,一副不被理解的家长模样。其实要不是春闱在即,他也不会如此紧张。 王鼎爵却只歪头哼一声。 ~~ 王锡爵撕开符箓,掏出钥匙,从里头拿出一个贴了封条的木盒子。 赵昊等人看得清楚,那封条上写着‘是唵、嘛、呢、叭、咪、吽’,不禁嘴角一阵抽抽,这老王还儒道释三修呢。 “这不是病急乱投医嘛,寻思着多求几家,总有管用的。” 王锡爵尴尬的揭开封条,拿出那本被封印的《几何初窥》。 一看到那本《几何初窥》,王鼎爵马上就来了精神。只见他灵猫似的从地上跃起,将书拿在手里,然后跳回赵昊面前跪定,翻到其中一页,高高举过头顶道: “老师,这道题太难了,我不会!” 赵昊拿过书一看,只见是第二卷的命题十一。原题是‘可以切分已知线段,使它与一条小线段构成的矩形面积,等于余下线段为边的正方形面积’。 当然为了符合士大夫的习惯,赵昊特意给文言了一下,并将字母用‘甲、乙、丙、丁’等十二天干代替。 赵昊微微一笑,不由赞许道:“能看到这儿才难住,可以说很难得了。” 这话倒是诚心实意的。 “学生愚鲁,前头也有好多命题搞不清楚,只是这一道题最让我着魔罢了。”便见王鼎爵一脸纠结道: “我总觉着这个切分点玄之又玄,不知不觉就陷进去了。” “不错,这个点便是所谓的黄金分割点。”赵昊哈哈一笑,便对徒弟道:“你们俩谁给他推演一下?” 王武阳马上抢先举手。 华叔阳慢了一步,只好怏怏收回手,帮师兄铺好了纸,又从随身的百宝囊中,掏出了直尺和铅笔…… 因为毛笔没法用来尺规作图,赵昊早先便想发明铅笔。但学生们搞清楚了他的意思,不敢直接提醒老师,而是买了一盒悄悄摆在他桌上。那时赵昊才知道,原来大明早已经有铅笔的存在了。 王武阳告诉他,这玩意儿名唤‘铅椠’,以石墨为粉,和胶搓条而成,可以直接用于书写。唐宋流传下来的写经中,常见一种称‘乌丝栏’的界线,就是用铅笔勾画的。 只是因为不太常用,赵昊也没留意,所以才闹了个乌龙。 见师父也有不懂的事情,二阳非但没有觉得破灭,反而感觉与师父更加亲近。 毕竟无所不知的圣人只能膜拜,有血有肉会犯迷糊的人,才会让人产生亲近的感情。 ~~ “这个题其实不难,不过需要在本章第六命题的基础上证明……” 王武阳一边做图一边讲解,三下五除二给王鼎爵整的明明白白。 就连在一旁警惕观察的王锡爵,都露出惊讶的神情。 毕竟那种巧妙而严谨的推导过程,蕴含的美感与快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并不亚于诵读一篇雄文,或者念诵一首名诗。 待到王武阳讲解完,按捺不住的华叔阳又抢过笔和尺,接着显摆道: “其实用老祖宗的勾股术,也一样能找到这个点。不信你看,我们假设一直角三角形的股长是其勾长的二倍,则这个三角形的勾弦之和,等于勾弦之差再加上股,其勾弦之和就被勾弦之差和股黄金分割,解题完毕。师父,我这样做对吧?” “哦……”王鼎爵恍然大悟,激动道:“我就说这个点玄妙吧?原来似与勾股异源,而仍处于勾股啊!” 其实赵昊也想跟着‘哦’一声,因为这教材之外的解法,他也是头一次听说。 但顾及到自己为师者的体面,他也只能故作高深的微微颔首,表示华叔阳做的好,说得对。 哎,没办法,给天才弟子当老师,就是这的枯燥、心虚、且容易伤自尊…… “现在你明白了?家师为何只给命题不给推导过程了吧,他是怕限制住我们的思维。”见赵昊点头,华叔阳兴奋的小脸通红,激动的嚷嚷道:“家师是在让我们破除条条框框,学会独立思考啊!” 赵昊只好继续点头,其实他只是故意挖坑等人往里跳而已…… “是的,这都是家师的一片苦心!”王武阳也重重点头道:“这就是科学的精神,家师门下必须具备的素质!” ps.第十更,5000票加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九日九十更…… 吹的牛逼要实现了,十日就在眼前了!! 虽然欠债还是越来越多,但是人生不能只看眼前的苟且,还要有奥利给啊! 我感觉今天的十更棒棒哒,大家应该看得很开心吧? 继续求月票啊~~~~ ps.女性角色卡上线了,大家踊跃为你支持的女性角色投票啊,谁的热度高,我就给谁加戏,说不定加着加着就逆袭了呢。 对,我就是在挑起党争。 第五十六章 我们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门派 “科学……”王鼎爵闻言目眩神迷,心向往之,喃喃道:“原来理学、心学之外,还有这样一门学问啊……” “这有什么,先秦便有诸子百家争鸣……”王武阳得意洋洋,其实赵昊也没提过本门叫科学,只是说过这个词,他便理所当然的将本门学问,这样的命名了。 还好,大师兄比较稳健,没有将本门学问直接上升到‘家’的高度,而是定义为学派。 否则,那可就是在儒家之外,公然另立山头了。不然他一定会被老师父活活打死的。 “哎呀……”这下就连王锡爵也露出郑重的神情,觉得自己方才对赵昊实在太有失尊敬了。 他虽然对理科没什么天分,却也知道《九章算术》乃是老祖宗留下的宝贝。赵昊这门学问既然与九章之术殊途同归,那就足以开宗立派了。 当然,在王锡爵看来,赵昊这一家学问,肯定没法跟理学、心学,这两大宗派相比。 可儒家之中,不也有‘实学’这样的冷门小派吗? 不过,再小的学问也是一门学问,能开宗立派那就是注定要名垂青史的一代宗师了。 一想到自己之前,居然指着一代宗师的鼻子大骂他是‘妖人’。王锡爵就一阵惶恐不安,搓着手吭哧半晌,方憋出一句道:“我去给先生炒两个拿手菜赔不是,先生一定要赏光。” 说完,不待赵昊推辞,他便灰溜溜走掉了。 ~~ 趁着吃饭前的功夫,王鼎爵又接连请教了赵昊好几个命题。 可根本不用赵昊出手,二阳就给他整的明明白白。 看着二阳眼花缭乱的证明手法,时不时还来个超纲解题,王鼎爵只想找个词来表达内心的感佩,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只能憋的满脸通红。 ‘卧槽……’赵昊默默替他说了出来。 这些天自己在养病,二阳和赵士祯都没来打扰他,没想到他们已经将前两章的命题,推导的差不多了…… 而《几何初窥》中,也就只有《几何原本》前两章,一共六十二道命题。 赵昊心说,照这样搞下去,不用一年,这帮牲口就能把欧式几何学的差不多。然后质疑第五公设?发展出非欧几何? 他喵的,到时候到底谁教谁啊? ‘嗯,是时候将一些人的兴趣,引向其它方面了。’脑海中知识广而不深的某位缺德老师,如是默默盘算道。 ~~ 学习的时光总是那样的快乐而短暂,感觉没过多会儿,管家便来叫吃饭了。 “吃什么吃?一顿不吃饿不死!”王鼎爵正在兴头上,被打断了自然火大。 “那不行,我师父正长身体呢……”华叔阳却合上了书,打断了王鼎爵的学习。 “不错,家师病才刚好,正有点胃口呢。”王武阳提起这茬,又是一阵咬牙切齿道:“结果早饭吃到一半,就被你哥哥给打断了!” “别提他,我没那哥哥。”王鼎爵还没消气道:“我才不吃他的饭呢……” 话音未落,众人便听一阵咕咕作响,赵昊还以为是自己呢,毕竟早晨才吃了三个饼,喝了大半盆汤这样子…… 却见王鼎爵老脸通红道:“我已经几天没吃饭了。” ~~ 结果这一顿,王鼎爵吃的比谁都香…… 赵昊也是对王锡爵的手艺赞不绝口,感觉离开金陵后,还没吃过如此可口的饭菜呢。 “怎么样,不比光禄寺的大厨手艺差吧?”王锡爵一脸紧张的看着赵昊。 为了赔礼道歉,也为了让大名鼎鼎的味极鲜东家品评一下自己的手艺。他这次没敢胡乱浪做创意菜,而是拿出了看家的手艺——苏帮菜来。 什么蟹粉豆腐、斑鱼汤,蜜汁火方、碧螺虾仁……都是他浸淫多年的菜肴,自然不会失了水准。 当然,也少不了他压箱底的野鸡羹。 赵昊一一尝过,称赞之余,也都多多少少给了点改进意见…… 有后世的苏帮菜做对比,他自然知道改进的方向在哪里。 听的王锡爵点头连连。 他觉得赵昊虽然每道菜只点评寥寥数语,却均能一言中的,让人五体投地。 王锡爵便也想拜赵昊为师,跟他学习厨艺……当然被无情的拒绝了。 开什么玩笑?本公子连番茄炒蛋都搞不掂…… 吃到那奇鲜无比的野鸡羹时,他终于眼前一亮,拍案大赞道:“这个味道绝了!可与味极鲜的几道名菜叫板了!” 王锡爵登时比吃了‘槟榔顺气丸’还高兴,连带看赵昊都彻底顺眼了。“那请先生猜猜,它为什么就这么鲜?” “可是放了豉汁?”赵昊便不假思索道。心说对不起,后世用豉汁做的菜可多了去了,这味道任何一个吃货都能尝出来。 王锡爵目瞪口呆的看着赵昊,半晌方竖起大拇指,大赞道:“先生不光诗做得妙,数算得好,连吃都这么精通,可谓三绝了!” “呃……”赵昊差点没呛到,哭笑不得道:“这最后一样不值得夸耀吧?” “怎么不值得夸耀?”王锡爵却一脸理所当然道:“有道是民以食为天,这世上还有比吃饭更大的事吗?” 王武阳和华叔阳不禁暗暗偷笑,心说,那你和范世叔可真有的聊了。 谁知赵昊却大赞一声,端起鲜榨的石榴汁,敬了王锡爵一杯道:“世兄这番见识,将来宰相做得!” “啊……”王鼎爵闻言大惑不解,这要不是赵昊说的,他都要笑喷了。 可二阳马上开动脑筋,旋即互相拍着对方的大腿,齐声道:“师父的意思是,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所以身为宰辅,要将百姓吃饭的问题放在第一位。” “民有食则安,仓廪足则知礼仪,教化易焉……”王武阳又补充一句。 赵昊强笑着点点头,却暗暗白了两个弟子一眼,这话他也会说,用不着他们抢答。 王锡爵开心的颔首笑道:“吾正是这番意思,在我看来,如今大明所有的症结,都在一个吃饭问题上。” “愿闻其详?”赵昊微笑问道,默默发动了套磁技能。 “之前不说,单说我在北京为官这五年来,整个北方大旱大涝,地震频仍,冬天又这样奇冷无比。甘肃、山西、陕西、山东、直隶这些地方老百姓,收成是一年比一年差。可这些地方的税赋却从来不肯减免……哪怕地方官想奏请,朝廷也不肯批。”说起国政来,王锡爵就像谈做菜一样头头是道,不复面对《几何》时的拙计。 “因为朝廷要筹边饷防御鞑子,还要供养越来越多的宗室……”说到这儿,王锡爵面现浓浓忧色道:“我看了宗人府的数据,你们怕是想不到,就在过去二十年间,宗室的数量便翻了一番,而且照这个趋势下去,增长的速度会越来越快。我真担心不用五十年,就要把北方的百姓全都给逼反了……” 赵昊闻言,不禁暗暗点头,心说王锡爵不愧是王锡爵,虽然有时候不太着调,单单这份远见卓识就远超朝中九成九的官员了。 当然,那一天的到来,比王锡爵的预言要晚二十年,但那是高拱、张居正两位不出世的改革家共同努力的结果。要不是出了这二位历史上都能排前十的改革家,这大明朝在万历手里就能活活玩死,根本等不到小木匠和不高兴去折腾…… ps.保底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五十七章 王晋阳 他们这些人,终究不过是一个闲散的翰林和三个新及第的举人,以及一个……小监生。 离他们登上舞台,治国安邦的时间还早着呢。 忧国忧民的话题说再多,也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而且王锡爵也明白轻重,知道这时候说太多,对三位举人应考反而不利。 因此胡乱感慨一番,他便将话题引向风花雪月,吹捧了一下赵昊的那几首诗词,权作佐餐罢了。 吃完饭,赵昊便和二阳起身告辞,王鼎爵竟然真的要跟着一起走。 看着王锡爵苦闷的样子,赵昊劝道:“你是我徒弟的长辈,咱们平辈相交便可。本门学问从不敝帚自珍,往后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尽管找他们讨论嘛。” 他这话表面上是把王鼎爵往外推,却又不怀好意的告诉对方——你不拜我为师,日后就只能跟二阳讨论,看二手的资料,学二手的知识…… 这让要强的王鼎爵如何能接受? 可见这个人居心大大的坏了。 “不!”果然,王鼎爵坚决摇头,指着王武阳道:“我只比他大半岁……我跟他们没任何血缘关系。天下姓王的多了,师父不能因为他姓王,就再不收同姓的!” 王锡爵这时候也深感对弟弟伤害太深,现在当以修补兄弟间裂痕为上,便也从旁劝道:“是啊。先生开恩吧,看舍弟这样子,要是拜不成这个师,他会真疯掉的。” “这还像句人话!”王鼎爵哼一声,神色缓和多了。 “这……”赵昊露出踯躅之色,心里却再度响起响亮的猪叫! 王鼎爵,隆庆二年会试第五,殿试二甲第九,比华叔阳还高两名。而且还是未来首辅王锡爵的弟弟,给我个不收徒的理由先? 王武阳和华叔阳也从旁劝说,尤其是后者,做梦都想有个师弟欺负欺负。 虽然如今赵士祯也算半个师弟,但终究是师父的侄子,也不好太折腾他…… 嗯,我们可以把这种心理称作‘伥鬼心理’。 最终,在王鼎爵的苦苦哀求下,在王锡爵和二阳的苦劝之下,赵昊才‘勉为其难’的答应收下这个徒弟。 唯恐他反悔,王鼎爵当场就举行了拜师大礼,四拜兴之后,又给师父奉茶。 赵昊接过他奉上的茶盏,轻呷一口,看看一脸坏笑的二阳道:“虽说先入门者为兄,但是家驭比你们大,还是要对他保持尊重。” “是,师父……”两个徒弟一起点头应下,心中暗暗补充一句,‘当着您面的时候……’ ‘家驭’是王鼎爵的字,他哥哥王锡爵字元驭,号荆石,因为王鼎爵尚未中进士,故而还没起号。 赵昊便当仁不让的笑道:“我初代弟子都以‘阳’为辈分字,比如武阳,叔阳。” 心中却不禁暗暗想道:‘悟空、悟能、悟净……’ 王鼎爵便马上一脸期待道:“请师父赐字。” “字就算了,长者所赐,不可妄改。”赵昊略一沉吟,便笑道:“你既然是太原王氏,我便赐你别号‘晋阳’吧。愿你为先祖争光。” “啊,多谢师父赐号。”王鼎爵激动的眼泪都要下来了,师父这是对自己多高的期许啊。 一旁的王锡爵也重重头,拍着弟弟的肩膀道:“晋阳,跟着先生好好学,不要辱没了祖先的籍贯。” 王鼎爵虽然还是很不爽他,但终究没甩开哥哥的手,轻轻点头道:“我记住了。” “元驭兄放心,”赵昊微笑看着王锡爵道:“我干别的不行,教徒弟还是好样的。” 听到赵昊的称呼,王锡爵心下稍安,他着实担心弟弟这一拜师,会连累自己也降了辈。 好在赵昊这边向来各论各的,并不会趁机占人便宜。 “那舍弟就拜托先生了。”王锡爵便正经的朝赵昊作揖道:“那《几何初窥》的册子,这几日我就送到府上去。” ~~ 拜师之后,王鼎爵便迫不及待打包行李,要跟赵昊回春松胡同去住。 一来,他觉着自己入门本来就晚,功课已经落下许多了。也想像两位师兄那样,朝夕和师父相处,好多学点东西,尽早赶上进度。 再者,他也不能这么快就跟兄长和好,不然以后还不得给王锡爵欺负死? 当然,他也不会白住。给他收拾行李时,王锡爵将家里收藏的古董、字画,捡了几样贵重的送给赵昊,权作拜师礼。并明言游宦北京,身无长物,回头就请家中再准备一份厚礼,送到金陵赵府上去。 王锡爵家乃堂堂太仓首富,他口中的厚礼,怕是比华太师那份不会少到哪去,一定比‘抠门’的王盟主多得多。 ‘可是,我还是好想要钱……’ 返程的马车上,赵昊对着那米芾的传世名作《蜀素贴》,心里不断的碎碎念。 要知道,这些古董字画之类,虽然都很容易可以脱手变现,但大明的收藏圈子就那么大,而且藏家特别喜欢互相炫耀展示。 好比这《蜀素贴》,不管谁收了去,都不可能束之高阁,不再示人的。 用不了几天,王锡爵就能知道,哦,赵昊这厮把我送的礼物给卖了。他是穷得揭不开锅了呢,还是瞧不上我呢? 不管哪一样,都大大有害他的风评和人缘,所以不到揭不开锅,赵昊是真不能把这些宝贝拿出来变现。 哎,为何这些先富起来的家伙,都觉得古董字画才是雅物?金银珠宝便俗不可耐呢?难道那些古董字画不是钱买来的?就不能像唐胖子那样折现,直接让本少爷自己去买吗? 当然,这种暴发户嘴脸,他也就只敢在同为暴发户的唐胖子那里展露一下。 对着王锡爵他们,还是要继续保持官宦门第、世家公子的格调的…… 看到赵昊唉声叹气,二阳赶忙飞快转动脑筋,很快便有了所得。 “师父是怪徒儿,擅自给本门命名吧?”王武阳满脸惶恐道:“徒弟只是顺嘴说说,最终署名权和解释权,永远归于师父!” “不是,你起的名字挺好的。”赵昊本来就在寻思,是将本门的学问往高新郑的实学上靠,还是再往前点……朝张载的气学上靠,亦或是号称真儒学派,打着孔夫子的大旗,反汉儒宋儒之学。 但不论哪一种,你借人家的势,就要承受人家的因果…… 那样固然更容易让士大夫接受,比如利玛窦传教就走的这条路。 可这样做的弊端是,你就要受到原初学说的束缚,为了自圆其说、或者为给原学说补锅,就不得不牵强附会。 而科学,最忌讳的就是牵强附会。 所以,还是去他娘的,跟谁都不攀扯。我就是我,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就叫‘科学’了! ps.保底第二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五十八章 大场面都是加特效的 赵昊毕竟生病初愈,等回到家就乏了,便到里间炕上午睡去了。 两个师兄把王鼎爵安顿在西屋里。 北方的四合院那叫一个轩敞,一层有南方的两层高,一间屋有南方的两间大,这西屋里就是再添上两三张床,也一样很宽敞。 这安排正合王鼎爵的意。 他让书童把铺盖卷在床上铺好,便从怀里掏出《几何初窥》,准备继续向师兄们请教问题,却见两人不怀好意的笑了。 “你,回家去,不许再回来。”王武阳看那眉清目秀的小书童一眼。 “这……”书童自然看向王鼎爵。 “师兄的话也不听?”华叔阳胳膊搭在王武阳肩膀上,那不良少年的样子,倒是跟赵士禧有几分神似。 “去吧,不用再回了。”王鼎爵只好让那小书童照做。 “唉。”小书童点头应道:“我给老爷先铺好被褥……” “走走走,这都是他自己活。”王武阳和华叔阳却毫不通融。 “走走走。”王鼎爵无奈把书童撵走,然后一脸震惊道:“难道往后我们都要自己铺床叠被了?” 天可怜见,他这辈子还没干过这种事呢…… “错,是你自己干。”华叔阳便开心道:“从前都是我给师兄铺床叠被的,往后你便要给我俩铺床叠被了。” “还有扫地、抹桌子、擦窗台、生炉子、烧水……给师父师兄洗衣服、刷靴子……”说着他便屈指数道:“以及给师父端洗脚水、倒夜香,这都是你的活。” “啊?”王鼎爵眼前一阵发黑道:“那你们呢?” “我们服侍师父啊?”华叔阳使劲伸个懒腰,满脸解脱道:“还有监督你干活。” “这不公平!”王鼎爵抗议道。 “什么公平不公平?你师兄我都这么干了半年了。”华叔阳捶着自己的肩膀,如释重负道:“这下可算解脱了。” 其实这话水分很大,他拜师半年虽然不假,但赵昊陪赵守正闭关一个月,秋闱后他又回家将近一个月,也就满打满算干了四个月。 “不错,他没来前,这些活都是我的。”王武阳把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当然,他不会说自己干了多久的。 因为也就干了一个月,华叔阳就来了。 听说师兄都干过,王鼎爵要强的毛病又犯了,便重重点头道:“干就干,谁怕谁?!” 说着,他挽起宽大的袖口,准备开始人生第一次家务劳动。 “等等。”王武阳却叫住他,抱着胳膊嘿嘿笑道:“脱掉你的衣服。” “你们要干什么?!”王鼎爵警惕的后退一步,强忍住抱胸的冲动。 “你想哪去了?” 华叔阳将一身窄袖大青布棉袍,黑梭布扎脚棉裤,还有黑棉靴子、小毡帽丢到他床上,没好气道:“换上这身,方便干活。” “这是……”王鼎爵刚想说,这是下人穿的衣服,却见两人都脱下了身上的貂裘绸袄缎面靴,换上了跟他那身一样的衣服。 “换,我这就换!”说来也怪,王鼎爵登时就觉得,穿这身非但不丢面子,反而是一种荣耀了。 就像人大附中的校服再丑,那也是多少人想穿穿不上的。 待到换上本门弟子的装束后,他便在两个师兄的督促下,撅着屁股开始擦地开了。 别说,还真是越干越起劲,越干越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呢…… ~~ 不提被玩坏掉了的王晋阳。 此时在京城外钓鱼台,兰陵县主李明月,正对好朋友张筱菁的到来欢天喜地。 “筱菁,你可算来陪我了。你要是再不来,我都要活活憋死了。” 李明月单脚一蹦一跳到门口迎接张筱菁。 “你当我是你啊。”张筱菁巧笑倩兮道:“求了父亲大人好久,他才答应让我哥送我来看你。” “哎,你还能求得动。”李明月蹦蹦跳跳坐在桌旁,将受伤的脚架在圆杌上,一边用纤细的手指剥着辽东送来的松子,一边抱怨道:“你说我娘狠不狠心,居然让我年前都不准再出门。” “殿下不许你出门是对的。“张筱菁白她一眼道:“听说你在西山出事儿,我都快要吓死了。” “这还差不多。”李明月开心的将剥好的松仁往她嘴里塞道:“来,本姑娘赏你的!” 张筱菁赶忙躲闪,她才不会这么没有吃相呢。 两人笑闹一会儿,还是张筱菁来剥皮,然后吹掉松仁外的薄膜,一粒粒摆在瓷盘中。 李明月便一边吃着现成,一边将遇险的经历讲给闺蜜听道: “从山上骨碌碌滚下来的时候,我是真的绝望了。晕过去之前,我心说完了完了,再也见不着我的筱菁了。”李明月说得笑嘻嘻,可身子却软趴趴靠在了闺中好友的肩膀上,显然仍对那日的遭际后怕不已。 张筱菁便也没嫌她肉麻,伸出胳膊揽住了李明月。 便听她接着喃喃说道:“但有人把我弄醒了,然后鼓励着我,背着我往山上跑。那时候,到处天崩地裂,石头、雪块雹子似的落个不停,可他却不慌不忙,总能找到最安全的路线,带着我逃到了山顶上……” 如果赵昊在这儿,肯定听得目瞪口呆,问她那天有这么危险吗?不过是四、五级的小地震,又不是彗星撞地球了…… 但其实是当时李明月脑袋受到撞击,出现了轻微的脑震荡。就是不地震她都会觉得天旋地转,满眼金星乱窜,何况还真遇上了地震、滑坡、落石和雪块? 结果现实与幻象叠加在一起,就出现了她讲述的场面。 反正她自己深信不疑是这样,要不也不会跟哥哥母亲都反复强调,某人是奋不顾身救了她。 就像李承恩和长公主一样,张筱菁又不在现场,自然深信不疑。 哪怕县主本人就在眼前,她还是听得心跳加快,着实为李明月的安危捏一把汗。 “那后来呢?” “后来,他用雪砌了墙,用树枝做了屋顶,然后用冰点着了火,还煮了茶,帮我用冰敷脚踝……”李明月蜷起双腿,一边抚摸着已经完全消肿,只是还有些青紫的右脚踝,一边无限崇拜道:“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懂得这么多,就像这世上什么事都难不住他一样。” “山里人,这方面肯定比咱们知道的多。”张筱菁便理所当然道,虽然她很很奇怪,用冰怎么点火,不过权当是县主口误了。 “不,他不是山里人,而是个跟你一样的官宦子弟,”李明月却轻轻摇头道:“且他这是头一次来京师,以前都是住在金陵城里的。” ps.保底第三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五十九章 有些喜欢(盟主加更) “那人是将门之后吗?”张筱菁又问道:“能背着你在山上跑,怕是身手很好,很有力气吧?” “不是,他是侍郎的孙子,国子监的监生,清清秀秀瘦瘦的,力气还不如我。”李明月将脑袋埋在膝盖里,声如蚊蚋道:“真不知他是怎么把我背上山的。” “哦,这样啊……”张筱菁心中松口气。看李明月这花痴样,她本以为县主喜欢上那人了呢。但听了李明月的描述,张筱菁便心说:‘不会了,县主不喜欢这种文弱书生。’ 毕竟在她们这个圈子里,徐元春喜欢李明月是众所周知的秘密。 徐公子是堂堂内阁首辅徐阶的长子长孙,生得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而且学业也十分出众,每次国子监科试都是第一,简直就是大小姐们无可挑剔的梦中情人。 但县主却对他一点都不感冒。 大家最后讨论的结果便是——兰陵县主不喜欢文弱书生,她应该中意那些体魄强劲、弓马娴熟的勋贵子弟吧。 张筱菁虽然对她们的猜测嗤之以鼻,其实心里也觉得将来能征服兰陵县主的,一定是能陪她一起疯疯癫癫到天涯,文武双全的那种大男人。 ~~ “让你说来说去,我都好奇这人到底是谁了。”又听李明月说,他还会用柳树皮煮水退烧,张筱菁都想见识见识这位万事通,到底是哪位侍郎的孙子了。 “他叫赵昊,是原南京户部侍郎赵立本的孙子。”李明月当然对闺蜜知无不言。 “是他?”张筱菁闻言捂住了嘴,小脸写满难以置信。“怎么会是他?这太不可思议了吧?” “他怎么了?你认识他?”李明月着紧问道。 “我当然认识这位赵公子了,可他却不认识我。”张筱菁苦笑着从随身携带的绣花小书包中,拿出一本精心包了书皮的书籍,翻开给李明月看。 李明月这才发现,是自己送给她的那本《初见集》,翻过扉页那句肉麻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之后,便是作者的介绍。 ‘诗家小赵公子讳昊,徽州休宁人氏,祖赵公官至南京户部右侍郎……’ “啊!”李明月也是吃惊不小,双手捂嘴,结果把张筱菁的宝贝书掉在地上。 张筱菁忙捡起来,小心擦拭着封皮,虽然地上一尘不染。 ~~ “真是万万想不到,救你的居然是小赵公子。”张筱菁有些羡慕的看着李明月。 “小赵公子,为什么要加个小呢?”李明月不满的嘟囔一声,然后也摸着自己下巴道:“真没想到,他居然会作诗……” “可能是因为他年纪小吧。”张筱菁笑答道:“就像小李、小杜、小苏一样。” 此时她年纪还轻,并不懂得这个‘小’字,包含了秦淮女史们多少的遗憾和期盼。 李明月忽然神情一紧,巴望着张筱菁道:“你喜欢他吧?” “咳咳咳……”张筱菁差点没被她这句话,弄得背过气去,俏脸成了红布道:“瞎说八道什么啊?我都不认识他。” “我看你整天捧着他的书,张口闭口都是他的诗……”李明月盘腿笑道。 “我还整天看三李和柳三变呢,我喜欢的过来吗?”张筱菁哭笑不得道:“我喜欢的是他们的诗,不是他们的人,懂了吗?” “哦,懂了……”李明月松口气,还是有些不放心的追问道:“你确定肯定以及一定?说不定见了就喜欢上了呢。” “我确定肯定并且一定。”张筱菁翻个美好的白眼道:“你也不想想我爹是谁?这种念头我有都不敢有。” “也是,我听我娘说,满朝文武畏惧你爹,更甚于徐阁老呢。”李明月便彻底放心笑道:“给你爹当姑爷,吓都吓死了。” “别瞎说。”张筱菁佯怒道:“我父亲又不是老虎。” “好好,说正经的。”李明月便坐直身子,一脸求教的看着张筱菁道:“你说,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他,是谁啊?”张筱菁故意逗她道。 “就是,就是……”李明月红着脸吭哧一阵,声音微弱道:“就是那小赵公子。” “哦,是他呀。”张筱菁便露出揶揄的笑容,结果被李明月双手抓着肩膀好一个摇晃,她这才求饶说不敢了。 然后她认真寻思一会儿,方认真答道:“白乐天说‘言者心之苗,行者文之根,所以读君诗,亦知君为人。’因此想了解一个人,看他的诗就可以了。敦厚人的诗必庄重,倜傥的人诗必飘逸,磊落人的诗必悲壮,豪迈人的诗必不羁,谨慎人的诗必严整,此天之所赋,气之所禀,非学之所至也……” 李明月听得头晕脑胀,忙摆手打断了张筱菁的长篇大论道:“你就跟我说,从他的诗里看出他是什么人吧?” “豪迈磊落之人!”张筱菁便斩钉截铁道:“能写出‘九州生气恃风雷’,‘江山代有才人出’的诗人,必然是胸怀天下的大男子,就像,就像……家父那样。” “哇……”李明月本来听得晕头转向,这下马上有画面了。便笑道:“这不简单了,说说你娘是什么样就成。” “母亲大人娴静如青云出岫,温文尔雅让人如沐春风,教训我们的时候从不疾言厉色……”张筱菁遂一脸崇拜的答道:“她平素笑不露齿,行不回头,喜欢读书、刺绣,常在掌灯时与父亲手谈一局,偶尔兴致来了,也会与他琴箫相和。” 每听一句,李明月嘴巴便一抽抽,这这这,不就是反向的李明月吗? 张筱菁看到她目瞪口呆的样子,无奈问道:“县主,你不会是真喜欢上小赵公子了吧?” “这……”李明月想一想,一脸迷茫道:“什么算是喜欢呢?” “喜欢一个人啊,就是‘思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就是‘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就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便见张筱菁一脸神往的轻声说道。 “哦,这样啊……”李明月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然后仔细寻思道:“这样说来,我这几天,只要一闲下来就想到他,有时候吃饭也想,睡觉也会梦见。不过我倒是既没掉泪也没掉肉。” “那就是有些喜欢了……”张筱菁便微笑道“不然你怎么会对他牵肠挂肚?” “原来这是有些喜欢啊。”李明月拍了拍洁白的脑门,然后对闺蜜宣布道:“好,我正式宣布,我有些喜欢上他了!” “你这,还真是你的风格呢……”张筱菁既觉得好笑,又感到羡慕。 在这个世界上,女孩子能想怎样就怎样,可能是最奢侈的事情了。 “我决定了,从今天起,我要努力改变自已,做一个你母亲那样的人!”李明月立下了伟大的志向。 “县主,你这话像是在骂人……”张筱菁啼笑皆非。 ps.第四更送到,感谢新盟主‘darkne33’,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六十章 没有下次了 王锡爵办事效率还是很高的,三天后他便送来了散发着油墨味的五百册《几何初窥》。 “还有五百本我留下了,回头散给翰林院的同僚,再让国子监的人帮着分发一下。”王锡爵人缘好,人脉广,干起这种事来,赵昊仨徒弟绑一起,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对手。 恨不能也把他收了啊……赵昊心中不无遗憾的想道,可惜他只想跟我学做菜。 “不过,发给举子们的话,现在时机合适吗?”王锡爵是厚道人,想到自己弟弟看了那玩意儿之后的反应,不由担心起其余的举子来。 “发,为什么不发?”三阳异口同声道:“弘扬科学,一天都不能耽搁!” “呃……”王锡爵又看向赵昊。 赵昊心说开什么玩笑,这书是本公子用来钓举人的,等到他们考上进士,都拜了房师座主,还有本公子什么事儿? 至于让人走火入魔,应该不用担心。一来,王鼎爵这样变态要强的人终究是少数。 你他喵的做不出来,不会问给你书的人啊?自己憋在家里闷着,能闷出个屁来啊? 抑或真有几个像他这样的那更好,到时候自己去抢救回来,收为门徒。就算考不上进士,搞搞科研也是好的嘛。 便见赵昊颔首笑道:“此书能令读书人祛其浮气,练其精心;做文章愈加缜密扎实,发其巧思;举人也是读书人,自然学之有益而无害。” “是吗?”王锡爵没想到,这玩意儿还有这功效。 “是的!”三阳一同点头。 “好吧,那我有空也学学。”王锡爵便笑道。 其实他心里是不以为然的,因为这几天晚上,王锡爵睡前都在看这《几何初窥》。 嗯,治好了他入睡困难的老毛病…… ~~ 王锡爵走后,赵昊便把徒弟散出去,让他们到举子聚集的各省各府会馆去分发册子。 反正是免费的,不要白不要,举子们倒也没拒绝,结果一天就发完了。 然后赵昊便在家里等着有人上门讨教,谁知等来等去,整整三天过去。除了吴康远那厮过来,庆贺他出第二本书之外,便再无一人上门了。 这就好比在网上写小说,一个礼拜了只有几个点击,没有一条章评一样。对作者信心的打击之大可想而知…… 要不是赵昊不指着这个吃饭,他非得抑郁了不成。 即便如此,他心情也是恶劣的。 见赵昊整天阴着个脸,别说他仨徒弟了,就连赵士禧都噤若寒蝉,乖得跟小猫似的,唯恐被恶棍昊当成出气筒。 “你们按照我教的宣传了吗?”赵昊歪在炕头上,好似又害了病一般。 “宣传了啊,师父。”大徒弟小心翼翼道:“说咱这是格物致知,而且是真正的格物致知。” “是无可辩驳的格物致知。”二徒弟忙补充道。 “那不能够啊,不是说咱大明的读书人,一辈子都在格物致知吗?”赵昊歪在炕上,翻看着自己精心炮制的《几何初窥》,几乎要害了癔症,反反复复道:“这么直观优美的学问,精密动人的逻辑,好学之人岂能抵挡得了它的诱惑?不能够啊……” 几个徒弟都是正经的读书人,对读书人心理的把握,自然比赵昊这个不正经的读书人明白多了。他们知道,如今世风日下、人心浮躁,读书不过是科举的敲门砖,真真正正潜下心来做学问的有几个? 有也不是他们这些白身乍贵的举人。 春闱在即,大伙儿正在最功利、最官迷的时候,谁他妈有功夫格物致知? 哎,大明朝这届举子不行,对不起老师的一片苦心啊。 同为本届举子的三阳,都深深感到惭愧,师父一片丹心照玉壶,可惜玉壶是尿壶哇…… “师父。”不忍心看师父如此受伤,王武阳忙硬着头皮劝道:“可能是大家都专心举业,怕陷进去会乱了阵脚吧。” “是啊师父。”王鼎爵也赶忙现身说法道:“当时徒儿我也是抱着批判的心态,对待《几何》的。只是对我太有吸引了,才不知不觉沉迷进去。” “啊,我知道了!”华叔阳一拍他的大腿道:“肯定是你的事情被传扬出去,大家都不敢看这书了。” “还真有可能,”王鼎爵疼得呲牙咧嘴道:“当时我哥请了和尚道士法师神婆不知多少,怕是从这些人的嘴里传出来的。” “哎……”赵昊和王武阳华叔阳齐声叹气,王鼎爵羞愧的低下了头。 “罢了,这种时候天大地大举业最大,确实是为师一厢情愿了。”赵昊喟叹一声,坐起身子,恢复了宗师范儿道:“可见传道之路,道阻且长啊。” “但是行则将至!”三个徒弟却比赵昊还要信心百倍道:“只要我们排除万难、坚持到底,科学一定会成为显学的!” 其实论起心性之坚定,赵昊目前还真比不上,这三位悬梁刺股、寒窗苦读二十年的徒弟。 “好,说得好!”这次却是赵昊受教了,他长身而起道:“为师就是这个意思!” “你看,我就说吧,师父根本不用我们担心。”王武阳已经快要跟天下所有的大师兄一样,变成屁精了。 话音刚落,便听一个蔡家巷的汉子在外间禀报道:“公子,有客人。” “哇,有鱼上钩了?”赵昊师徒登时满眼贼光。 “是海大人。”却听那汉子大喘气道。 “下次换个人通禀。”赵昊闻言登时泄气道:“高武教出来的人,嘴巴一个赛一个的笨。” 其实门子也是需要专业人才的,但赵昊他们在京城只是过客,没法那么讲究,只好让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蔡家巷汉子权充。 ~~ 虽然被海瑞折磨的有些怵头,但赵昊还是穿戴整齐,出来正堂见客。 “多谢海公那日的鸡蛋,吃完之后我病就全好了。”赵昊笑眯眯的对海瑞道。 “终于好了。”海瑞哼一声,在他对面坐下道:“那就少废话,赶紧大战一番吧。” “来就来,谁怕谁?”赵昊这几天养足了精神,倒也可以奉陪他几个回合。 于是两人继续就之前话题你来我往,唇枪舌剑。 海瑞这十天没上门,又想到了很多论据和战术,这次是准备充分而来的。 可惜赵昊太贱了。 他居然让弟子也加入讨论,美其名曰,我们师徒一体,打一个是一起,打一百个还是一起。 但海瑞又不是要赢赵昊这个人,他要击败的是赵昊的学说,自然不会管他人多人少,反正硬刚就是了…… 结果自然不用说,一直从上午辩论到半夜,师徒四人终于把个小老头撂倒在地。 “哈哈哈,痛快!”强如海瑞,在这番车轮战下也是声嘶力竭,无以为继了。 但他却头次笑了起来,虽然笑容也很可怕就是。 “今天算你们占了上风。”他缓缓站起身来。 赵昊师徒四人忙起身相送,他们对这位小宇宙惊人的海斗士,也是佩服的紧。 “不如咱们再歇几天?”赵昊小心翼翼问道。 “放心吧,没有下次了。”海瑞却摇摇头,不无遗憾道。 ps.第五更,51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六十一章 又送王孙去 “啊,怎么了?”三阳闻言大惊,心说我的天哪,难道海大人又要去骂当今隆庆皇上? 赵昊也是一愣,心说隆庆皇帝小蜜蜂的名声已经传开了?不对啊,没记得海斗士干过隆庆皇帝啊。 事实上,干了先帝一炮后,海瑞便收山不再对皇帝下手,非但隆庆皇帝,后来的万历他也没干过啊? “紧张个屁。”见四人都变了脸色,海瑞自然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神情一阵扭曲后,半晌方闷声道: “本官已经被任命为南京通政司右通政了。” 通政司右通政乃正四品,这标志着海瑞正式迈入大明高级官员的序列了。 “恭……”赵昊四人习惯性的便要拱手道贺,但话到一半却又硬生生打住。 海大人怎么可能稀罕升官呢?这不是侮辱人家吗? 却见海瑞嘴角抽动一下道:“恭喜我吧。” “恭喜,恭喜,恭喜海公!”四人如蒙大赦。道喜不迭之余,赵昊暗暗欣慰道,看来这段时间的功夫没白费,至少海公看起来更像个人了。 “老夫虽然仍坚信理学不疑。”海瑞看一眼赵昊,淡淡说道:“但所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你说的那些混账话,对老夫也略有点启发。” 赵昊闻言,满脸期待的看着海瑞。希望能从这位理学家口中,听到‘去他娘的天命’,这样让人热血沸腾的话。 可惜他注定要失望了,海瑞又恢复了谁都欠他八百吊的吊样子。 走到门口才,他随意的说道:“明天老夫就启程。” “这么急?”赵昊奇怪问道。一般官员任命,都会留给宽裕的上任时间,不会这么不近人情的。 “还有一道特旨,要代朝廷去祭奠岱庙。”海瑞淡淡说一句,这种荣光对他来说,确实已经无足轻重了。 “那明天,我送送大人。”赵昊便笑道:“不能白吃你的鸡蛋。” “不必,今日道别就足矣,明天你不要去。”海瑞却断然摇头,说完轻叹一声道: “本官是为了你好,只可惜没时间和你继续辩论,不然我一定能把你驳倒。” 赵昊本以为,海瑞是担心自己这种富贵公子哥,会坏了他清廉的名声。便不再坚持送行,也点头笑道:“天长地久,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最好不要再见。”海瑞却摇摇头,转身大步而去。 “海大人什么意思?”几个徒弟立在赵昊身后,不由面面相觑,还以为海刚峰和老师已经打出感情了呢。 他可是给老师送过鸡蛋的啊,怎么升官了?飘了?不认人了?那当然不可能…… 赵昊同样也是一头雾水,哪怕他知道几年后会发生的事情,也无从得知在此时此地,是什么样的动机,驱使海瑞说出这样一句话? 这个时候的赵昊还太年轻,他天真的以为史书上记载的,就是这个世界的全部真相。 ~~ 这两日的主旋律便是送别,就在海瑞走后第二天,赵锦也接到了任命他为右副都御史、巡抚贵州、立即上任的旨意。 这当然不是巧合了,而是两人的官职,是在同一次廷推中定下来的。 这一天是腊月初八,距离赵锦接到起复诏书,正好八个月零八天。 八个月里,赵锦连升八级,终于与当初给他传旨的那位副都御史一样了。 听到这消息,赵府上下是既高兴,又不舍。 庆贺暨送行宴会上,常氏忍不住抹泪道:“朝廷怎么如此不通人情?就是再急,过完年再走也好啊。” “你休要胡说。”赵锦叹口气道:“贵州那边出了乱子,就是朝廷不催,我也得赶紧启程……那些苗人可不过咱们汉家的年。” 然后他又给小叔叔斟一杯酒,歉疚的对赵守正道:“这下赶不上叔父春闱,实在是太遗憾了。” “国事要紧,国事要紧。”赵守正忙摇头笑道:“朝廷委你为封疆大吏,贵州一省的黎庶都仰赖你庇护,叔父我那点事,就不要再操心了。” 他这话也是对常氏说的。虽然赵守正名分上是长辈,但人家比他年长那么多,如今又是巡抚夫人,总不好直接教训的,只能这样委婉提点两句。 赵昊从旁微笑听着,赵锦终究按照历史的车轮,在年前到贵州上任去了。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让人十分满足……当然,除了那本《几何初窥》之外。 “你我兄弟之间的情谊,旁人体会不到,这里也不多说了。”然后赵守正又郑重其事向赵昊敬一杯酒,动情道:“这杯酒只谢你不辞劳苦、教导有方,让那不成器的东西终于有个人样了!” “哥哥过奖了,愚弟我也没做什么。”赵昊谦虚的说一句……不过抽过那几鞭子,训了那不成器的东西一顿,他也确实没干什么。 那不成器的东西今日也在坐。这还是半个多月以来,赵士禧头一次回到东院。 毕竟是给他爹庆功送行,今日一别还不知何年何月再相见…… 大明巡抚的平均任期是二十四个月,因此不出意外,赵锦会在贵州至少干满三年。 赵昊自然不能不近人情,便格外开恩允许他也出席。 ~~ 半个月来的严格军训,效果也是杠杠的。 如今赵士禧坐在那里腰背挺直,目光也不飘了、二郎腿也不翘了,终于是站有站样、坐有坐相了。 而且来之前,赵昊还特意让高武他们,给这小子彻底洗了个澡。然后按照将门子弟的路数打扮起来,给他换上裁剪得体的青金色窄袖曳撒,系上宽板儿的武士腰带,踏上黑色皂纹靴。 所谓人靠衣裳马靠鞍,把这小子这样一捯饬,别说还真是换了个人一样,显得干净利索,颇有尚武的精神 赵昊这厮最是奸诈,为了凸显自己教导有方,还命方文帮赵士禧把头发一根不留,全都束起来,然后罩上黑纱的网巾。 要知道,男子应该在二十岁才束发戴帽,即所谓‘弱冠’。二十岁以前,应该像贾宝玉那样半披半束的。 但赵昊混居于成年人圈子里,为了装成熟,早早就把头发全都束了起来。 当然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 所以他将自己的先进经验,复制到了大侄子身上。等到赵士禧这厮把头发扎成大人样,登时就像大了好几岁。 你说,老哥哥老嫂子看了他这样,能不欣慰的直抹泪吗? “好好,这孩子终于有个大人样了。”常氏对赵昊最后一点不放心,也彻底烟消云散,只是心中未免嘀咕道:‘就是把孩子的脸,给冻成猴屁股了……’ ps.第六更,52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六十二章 赵家传统技能 赵锦又跟三阳喝了酒,祝他们来年高中,春风得意,然后众人便一起敬赵中丞鹏程万里,抚安齐民! 听到‘抚安齐民’四个字,赵锦只觉一阵热血上头,仿佛达到了人生巅峰。 ‘这世上又有谁能想到,咱这个贼配军,也有当上一省巡抚的一天呢?’赵中丞心中暗暗激动,严肃的脸上便荡漾起一抹志得意满的微笑。 赵士禧一直不敢吭声,此时瞥见父亲心情大好,这才壮着胆子站起身,端着酒杯道:“儿子也敬父亲一杯酒,从前都是我不懂事,惹父亲生气了。” “……”赵锦闻言,深深看一眼腰背挺直、精神抖擞的的儿子。不由鼻子一酸,眼眶就湿了。 这,这,这孩子真的变了,懂事了! 他忙深吸口气,点点头,接过酒杯,仰头喝下。然后使劲拍着赵昊的肩膀,对小弟弟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 ~~ 见不成器的东西表现的这么好,赵昊便好人做到底,准了他一晚上的假,让老哥哥和儿子尽量多呆一会儿。 待到规规矩矩目送着赵昊他们回去西院,赵士禧捏了捏藏在袖中的一千两会票,激动的不能自已——今晚,本少爷要把它通通花光,狠狠报复这段日子的苦难! 但在这之前,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他一定要趁这次机会,逃离赵阎王和高无常的魔爪…… 按捺住立即出去潇洒的冲动,赵士禧转回正房,对正在与老妻说话的赵锦请求道:“爹,我想跟你去贵州。” “嗯?”赵锦闻言一愣,旋即摇头道:“那地方有瘴气,你还小,去不得。” “那让我跟我娘回家吧。”赵士禧只好退而求其次道:“我保证回去后好好读书。” 常氏闻言明显心动,也看着丈夫。丈夫不在京里了,她本就计划转过年去,便带着儿子回老家的。 “不行。”却听赵锦断然道: “你这才刚好了几天?要是离开了你叔叔的视线,八成要故态复萌的。” “爹,我保证不会的……”没了赵阎王在眼前,赵士禧终于敢哭丧着脸控诉道: “我求求你了,我受不了了,天天被关在院子里出操练拳,吃大锅饭、睡大通铺,连上个茅房都得打报告,我他妈都快忘了自己是巡抚的公子了。” 说着,他下意识给了自己一耳光,然后哭道:“你看,我现在一说脏话,就不受控制的给自己一耳光,爹啊,我都快坐下病了。” 老嫂子闻言不忍心的落了泪,赵锦却冷哼一声道:“这都是为了你好,知道吗?不让你出门,是让你跟那帮狐朋狗友彻底断掉。天天出操练拳,是为了改掉你吊儿郎当的惫懒样,让你变成真正的男子汉!” “至于为何要吃大锅饭、睡大通铺,还有连上茅房都要打报告,那都是为了改掉你的公子脾气。”赵锦略一猜测,又接着道:“说脏话自己掌嘴就对了,总比到处给我赵家丢人强!” “你就光向着叔叔说话,”常氏终于忍不住埋怨一句:“就这么甩给别人不管,任他自生自灭?” “嗯嗯……”赵士禧忙使劲点头,泪眼汪汪。 “老夫怎么会任他自生自灭?”赵锦长叹一声,一脸不被理解的酸楚道: “你想过没有,老夫这把年纪了,舒舒服服当个光禄卿不好吗?干嘛要去穷山恶水的贵州,去跟那些没开化的苗人打交道?” “你不是做梦都想当巡抚吗?”常氏小声嘟囔一句。 “那是一部分原因,”赵锦不由嘴角一抽,对这个不会说话的老婆子,也是无可奈何。只好直说道: “还有个原因,是这厮念书不成器!老夫盘算着去贵州多立功劳,看看能不能给他挣个锦衣百户之类的荫袭,也好让他将来孬好有口饭吃。” 顿一顿,他又对老伴语重心长道:“现在明白我和我贤弟的一片苦心了吧?” 本来按说文武泾渭分明的,但自景德朝以后,给文官子弟荫世袭武职的情况便越来越多。兵部、督、抚、兵备道等,但凡跟军队沾上边的文官,都有机会让子孙荫个锦衣卫百户之类的武职,就连徐阶、高拱、张居正都不能免俗。 毕竟这样等于,让后世子子孙孙都端上了铁饭碗。占便宜没够的大明文官,怎能只让武将专美? 其实,人家赵昊根本没往这上头想,他不过是想让高武用戚家军的模式,把那不成器的东西给整治服帖了而已。 只是之前他在老哥哥这里,已经烙下了深谋远虑的智者印象。 因此赵锦不由也像三阳那样,脑补他这些举动后的深意,然后自行领悟出了这些道理而已…… 没这点本事,怎么好意思给三阳当师伯? ~~ 听说能让儿子世世代代端上铁饭碗,常氏闻言这个激动啊。 在家的大儿子八成能荫上文官,不用操心。她唯一操心的,就是这个一无是处的二儿子,将来可怎么营生啊? 现在听了丈夫的安排,她登时开心的直抹泪道:“你们兄弟俩嘴真紧,有这种打算不早说。” “我昨天任命才下来,怎么早说?”赵锦哼一声道:“但这不成器的东西底子这么差,不让贤弟狠狠操练上几年,就是荫了官,他也过不了兵部的考试!” 常氏一听,那可了不得! 要是丈夫拼死拼活挣来的功名,让儿子因为不成器给丢了,那她非得活活气死不行…… 想到这,常氏便拉下脸来对儿子道:“禧娃啊,这么长时间你都坚持下来了,娘相信你一定没问题的。” 顿一顿,她又狠下心道:“娘决定了,我跟你爹一起南下,省得我在这里,还让你总是心有指望。” 所以说这女人真狠下心了,基本就没男人什么事儿了。 “好,夫人终于明白了一回。”赵锦闻言大喜,马上拍板道:“你可以跟我乘官船南下,然后老夫拜托扬州的老叔祖,安排你回老家。” 然后赵锦对如丧考妣的赵士禧沉声强调道:“为父已经拜托你叔父,把你当成自己的儿子严加管教,直到你进国子监念书为止。你要像侍奉父亲一样侍奉叔父,听明白了吗?” “哦……”赵士禧摇摇欲坠,有气无力的问道:“那我什么时候能去国子监念书?” “等为父给你挣到恩荫的时候。” “那你什么时候能给我挣到恩荫?” “最快也得三年吧……” 赵士禧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等他醒来时,已经回到了熟悉的大通铺。 闻着蔡家巷汉子们浓浓的脚臭味,摸着怀里有些卷边的会票,赵士禧默默的淌下了眼泪。 居然趁着本公子昏迷,直接把我扛回魔窟了,这还是亲爹亲娘吗? 至少,也得让我把那一千两花出去吧…… 难道这钱,就花不出去了吗? 夭寿啊! ps.第七更,53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六十三章 四大金刚 让余鹏将儿子扛过来之后,赵锦也跟着到了西院,上炕跟赵昊单独说话。 他先将赵士禧和赵士祯都托付给赵昊,满脸歉疚道:“愚兄欠贤弟的,是彻底还也还不完了,便再厚颜拜托你一次……这两个孩子跟着谁我也不放心,还请贤弟切莫嫌弃,替我管教他们几年吧。” 不用赵锦说,赵昊都不会放赵士祯走的,虽然还要再搭上赵士禧这个废柴,但这世上哪有光享受好处,不承担义务的? 就当是正负相抵好了。 “还有件事,也得麻烦贤弟。”待赵昊应下,赵锦又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郑重其事的交给他道:“过年时,徐阁老要在灵济宫中开讲心学,这是我师门大事,也是王学成为大明又一显学的标志。” 赵昊接过那信封一看,里头是一封请柬还有一摞稿纸。 便听赵锦接着道:“愚兄原本是这场讲学的组织者之一,并且会上台讲解《传习录》中重要的两篇谈话记录。”赵锦是王阳明的关门弟子,论起辈分来,徐阁老还得喊他声师叔呢。 “师兄的意思是?”赵昊不解的看着赵锦。 “愚兄已经亲自向元辅解释过了,届时由你替我出席讲学。”便听赵锦出人意料道。 “去坐坐没问题,可讲话还是免了吧……”赵昊不禁直摆手。 “贤弟不必担心,讲稿愚兄已经写好,你只需要稍加整理,照本宣科即可。”赵锦握了下赵昊的手,他相信以贤弟的睿智应该明白,这对一个初生的学术门派意味着什么。便轻描淡写道:“我知道你不信心学,但不管你想什么宣扬什么学派,在学界有足够的名气都是前提。” “嗯,多谢兄长费心。”赵昊感动的点点头道:“放心吧,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显然老哥哥这阵子,虽然一直忙的不着家,却一直把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 只要自己能在灵济宫上台,科学无人问津的局面,必将大为改观。 所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说得就是两人的关系吧。 “哈哈哈不要紧。你只管放手去干,丢掉稿子按自己的意思说也行!”赵锦却大大方方一摆手道:“反正我远在贵州,他们也无可奈何。” “好。”赵昊心说我倒是很想去砸砸场子。可那是徐阁老的场子啊,借我个胆子也不敢捣乱啊…… ~~ 今天时间非常紧,赵锦将事情交代完,就急着要回去东院收拾行李。 他如今身份贵重,行李也随着多了许多。 虽然大都用不着中丞大人动手,但总有些书籍、文移之类的物品,还是亲自整理过才好放心。 听到老哥哥随口感叹余鹏虽然机灵,但终究识字太少。赵昊略一寻思,便提醒道: “说起来,哥哥如今巡抚一省,需要有得力的幕僚了。” “可不是吗。”赵锦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可惜愚兄跟脚太浅,夹带中无人可用,只能先这样上任,委托几位同年帮忙慢慢物色了。” “我给你推荐几个人吧。”赵昊笑着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名字道: “这几位都是久在幕府、谙熟兵事的智囊。四者得其二,便可帮哥哥将贵州的事情整的明明白白。” 见赵昊如此推崇,赵锦如获至宝的接过纸张一看,只见上头写着‘徐渭、茅坤、沈明臣、郑若曾’,不由倒吸口冷气道:“这些都是胡汝贞当年的幕僚吧?” “不错,这些人都是有雄才伟略的,如今全都因为胡汝贞的缘故被抑乡里,郁郁不得志。”赵昊点点头,这四位正是当年抗倭总指挥胡宗宪,庞大幕僚天团中的四大台柱子。他微笑看着赵锦道:“哥哥敢用乎?” “那有什么不敢用的?胡汝贞是抗倭的大功臣,只是受严世蕃牵连罢了。这都已经是隆庆朝了,谁还去翻前朝的旧账?”赵锦寻思片刻,一拍脑门,哈哈笑道: “也只有这种时候,这些大军师才能为我所用。等再过两年,风波彻底过去,他们必为督抚阁老争相延揽,哪还轮得着咱兄弟挑肥拣瘦?” 一省巡抚可便宜行事,能担待的人和事,甚至比六部尚书还多,所以才会被称为封疆大吏。 “哥哥已经有封疆的气度了。”赵昊笑着竖起大拇指道: “就是要趁着这种时候,把他们都弄到你幕中。哪怕一时用不了这么多人呢?先养着就是,说不定什么时候,我还得管你借人哩。” “成,就按你说的办,也不拘这名单上的四位,我尽量搜罗一下,当年总督府的幕僚,能请几个就请几个。”赵锦便豪气干云的拍了胸脯。 赵昊没再跟赵锦提钱的事,就像当年胡宗宪能养得起十几二十人的幕僚天团一样,官当到督抚这个地位,干什么都花不着自己的钱了。 ~~ 这下老哥哥连最后的担忧都荡然无存,当天晚上连夜收拾好行装。 翌日他便与夫人从积水潭官船码头乘船,准备南下贵州。 兵部左侍郎兼右都御史谭纶,代表朝廷前来送行。吏部左侍郎王本固、大理寺卿朱大器等若干在京同年,也尽数前来相送。 而且谭纶本身,也是嘉靖二十三年这一科的进士。 看着那么多赫赫有名的朝廷大员,围着老哥哥谈笑风生,赵昊那叫一个欣慰。 这冷灶烧的,真值了! 赵锦还不忘将赵昊引荐给一众同年,只是诸位大佬都是四五十岁往上的年纪,又自重身份。跟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称兄道弟,未免略有些尴尬。 因此说几句客套话,混个脸熟,赵昊也就识趣的闪到一旁了。 不急不急,只要认识了,早晚你们都是我的大腿…… 待到赵锦夫妇上船,众人洒泪相送,哭得最厉害的,自然是惨遭两人遗弃的赵士禧了。 “爹啊,娘啊……”赵士禧还想再努力一次,却见一旁的赵昊似笑非笑的看了自己一眼,他登时条件反射的昂首挺胸,高声对那船上的爹娘道:“请父亲母亲放心,孩儿一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老夫妻俩便放心的乘船离开了积水潭,往通州方向而去。 前来相送的大佬们跟赵家父子点点头,便不复多言,也纷纷上轿而去。 第八更,54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六十四章 赵士禧立功了! 赵昊一行回到春松胡同的赵府。 虽然东院已经空了出来,但他们还是很自觉的继续住在西院,没有任何鸠占鹊巢的意思。 这两天帮着赵锦忙活启程,大伙儿也都累坏了,回来后天色不早,便都洗洗睡下。 只有赵士禧睡不着。 天雷滚滚的鼾声中,他抱腿坐在大通铺上,痴痴望着如今已空空如也的东院,只觉一阵阵孤单寂寞冷。 他想要用一首诗来表达此时的心境,无奈书到用时方恨少,憋了半天也只想到‘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而已。 然后他就饿了…… 这厮这两天闹别扭,昨晚到现在都没怎么吃东西。 他便披上棉袄,踩上棉鞋,蹑手蹑脚出去。 今晚月黑风高,天上乌云蔽日,地上哪有什么月光? 赵士禧这才知道,自己连静夜思都用错了…… 这时,身后暗影处,忽然响起一声轻且脆的鸟叫。 他赶忙不假思索的从袖中摸出个‘泥叫叫’,也吹了一声。 这是戚家军兵丁在夜里,用来互相联络的玩意儿。 因为倭寇喜欢假扮成官军夜里摸营,戚继光便想出这么个破解之道。 他给所有士兵都配上了这种廉价的儿童玩具。规定他们夜里巡营时必须随身携带,按约定的信号辨明敌我。 高武对蔡家巷的汉子完全按正规戚家军要求,自然也给他们配上了。 赵士禧觉得,这样如临大敌太可笑了。但在被狠狠抽过一次后,他只好乖乖的按照军规行事。 ~~ 听到自己人的信号,阴影中这才闪出个蔡家巷的汉子,低声问他道。“出来干什么?” “尿尿。” “滚远点,到茅房里去。” 赵士禧撇撇嘴,缩着脖子往后罩院走去。 西院是个三进的院子,前头是轿厅,最大的第二进是主人住的正院,第三进则是下人住的后罩房。 正院有五间大北屋,还有东西厢房各两间,赵昊他们一人一间都住不过来。护卫们便也住在正院中,这样能更便于保护公子一家。 但高武还是很自觉的,让手下人使用后罩院的伙房、茅房和库房,以免影响到公子一家的生活质量。 此时后罩院中一片安静,下人们早已睡得不省人事…… 赵士禧根本不是来解手的。 他径直就进了厨房,摸着黑打开橱柜,准确的找到一只南京盐水鸭,居然一点动静都没发出,动作熟练的让人心疼。 然后赵士禧便靠在尚有余温的炉膛旁,一边撕着鸭腿吃,一边眼泪直流。 他感觉自己特可怜,特孤单,特想回自己的快乐老家…… 正在自怜自伤之时,赵士禧忽然噎住了。 他瞪大眼,看着伙房对面的库房门开了…… 那里头又没有吃的,这大半夜的谁会进去? 赵士禧不想管闲事,因为他自己也在作案。 但高武用皮鞭刻在他脑子的军规条例,却支配着他的手丢掉了鸭腿,从袖袋中摸出‘泥叫叫’,然后含在嘴里,三长两短的吹起来。 按照规定,这是有贼人的意思。 那鸟叫声十分清晰,很快便惊动了在前头巡夜的汉子。 他赶忙一边使劲三长两短的吹着泥叫叫,一边紧握铁棒循着声,快步来到后罩院。 后罩院库房中,一个身影正在翻箱倒柜,他也听到外头的鸟叫声。 这大半夜的哪有鸟会叫? 吓得他赶紧出来查看,正好和巡夜的汉子碰了个照面。 “什么人?!”巡夜汉子爆喝一声。 那人吓得掉头就跑,巡夜汉子马上一边大喊抓贼,一边紧追不舍。 那贼人应该是惯偷,身手十分敏捷,且早已看好了撤退路线。 几个腾挪躲开了蔡家巷汉子的铁棒,然后他便向西院墙狂奔! 墙虽高两丈,但上头有绳索垂下,那是同伴在接应他撤退。 同伴伏在高墙上,看着被惊动的府上众人纷纷涌出,焦急的朝他直招手。 那贼人便使出吃奶的力气,全力冲刺起来,然后一把抓住绳子,蹬着墙面飞快攀上去。 那蔡家巷汉子追上来,奋力起跳,想去抓他的腿,却只是手指触到了贼人的鞋底…… 眼看那贼人就要逃出生天,却听崩地一声弓弦响处。 紧接着嗖的一声,蔡家巷汉子便看着那贼人如遭重击,身子一歪,直挺挺从墙上摔了下来。 墙头的贼人同伙闻声猛抬头,只见远处一个少年,平举着一支弩弓,已经重新上好了弓弦。 嗖的一声,又是一箭射来,擦着墙上贼人的头皮飞过。 吓得那人魂飞魄散,再不管地上中弹的同伙,缩头不见了。 ~~ 等到赵昊闻声披衣过来,就见蔡家巷的汉子围着赵士祯,正在没口子的夸赞。 赵士祯抱着一支高背的弩弓,羞涩的笑着。 “是你射的?”赵昊看看赵士祯,又看看那样式独特的弩弓,一阵头皮发麻。 之前他都不知道这个人畜无害的小侄子,居然还藏着一支弩。 不过现在不是操心这个的时候,赵昊又转向那贼人,沉声问道: “死了没有?” “没,射在腚上了晕过去了。”蔡家巷的汉子将那人抬了过来。 赵昊看了看,没什么印象,便下令道:“泼醒他。” 外头实在太冷,他便先回屋等消息了。 ~~ 寒冬腊月,一盆冰水下去,那贼人便嗷的一声从地上爬了起来,却牵动腚上的箭伤,又更惨烈嗷了一声。 那箭伤给审讯带来了极大的方便,蔡家巷的汉子握着箭杆一摇晃,贼人就疼得想死的心都有了。 “说,来干什么的?”一个伶牙俐齿叫蔡明的汉子,代替高武进行询问。 “我们来偷东西,你们应天举子有钱……”贼人忙答道。 “放你娘的狗臭屁!”蔡明啐一口浓痰,重重一拨箭杆。 “这是三品大员家你们也来偷?都不想活了吗?就算不想活了,你们跑后院的库房找什么,那能有值钱的东西吗?!” “不找找怎么知道?”贼人便道:“后头没有再去前头呗。” “我看你就是不老实!”蔡明狠狠一拧箭杆,疼得那贼子直接晕厥过去。 蔡家巷的汉子便用冷水泼醒了继续审,可那贼子居然是个硬骨头,疼得死去活来,却就是死咬着不招…… ps.第九章送到,55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六十五章 谢少爷不杀之恩 回到屋里,赵昊毫无困意。 前番应天府、苏州府、常州府的举子接连被盗,他便感到了一些异常。 但赵昊在春闱之前,不想节外生枝,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可是他不找事,事情来找他,今天终于轮到自己家被盗了。 不过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外松内紧,不然紧张的情绪会传染,引起所有人的不安。 这对如今有四个考生要照料的家长来说,可是大忌讳。 所以他没有亲自审问那贼子,而是招呼众人回了屋。 然后他有意转移众人注意力,笑问赵士祯道:“你小子哪来的弩弓?” “是我照着书上说的自己造的……”一提造武器,赵士祯登时就来劲,将那弩弓献宝似的呈给叔父道: “我本打算仿造出诸葛连弩的,可是想不通该如何做到同时连发,威力不损。亦或是不用再上弦就能自动连发,只能退而求其次……” 赵昊接过那沉甸甸的弩弓,在灯下仔细观瞧,见其使用松木制成,弩臂上带有装着十支箭的箭匣,箭匣上还安有拉杆。 他便按照赵士祯的指点,用力将那拉杆拉下,弩弓便完成上弦,同时一根弩箭落入箭槽。 赵昊朝着墙面扳动了扳机,蓬得一声,一支尺许长的弩箭便飞射出去,整个箭簇都没入了墙中。 “哇……”一屋子书生纷纷倒吸冷气,这玩意儿看着跟个玩具似的,没想到这么大威力。 可赵士祯还在那儿一脸遗憾道:“这个射程太近了,我改进了好久,才从二十步增加到四十步。不然刚才,一箭就能把那人钉墙上……” 书生们面面相觑,终于体会到赵昊方才头皮发麻的感受了。 赵昊也是直翻白眼,心说,这搁四百年后,你这都够判刑了知道吗? 好在大明朝只禁民间拥有盔甲、火器,老百姓是可以持有包括弓弩之类的冷兵器的。 “这个没收了。”他便将那弩弓递给高武,又对赵士祯道:“把其余的也拿出来。” “没了。”赵士祯缩缩脖子。 “瞎说。”赵昊可不是好糊弄的,这小子都说了改进了好久,怎么可能就一个版本? “有……”赵士祯只好乖乖改口。 ~~ 片刻后,众人来到赵士祯所住的东厢北房中。 然后高武帮着他,从床底下拖出口沉重的木箱。 因为刚刚从东院搬过来,赵士祯还没来得及的将里头的东西摆出来。 当箱子打开,所有人目瞪口呆…… 高武一共从里头找出两张弓、四具弩,居然还有一支三眼火铳,以及若干长短箭矢、火药、铅丸、机括、弓弦等物,以及十几本兵器制造的书籍,还有几十本他做的笔记…… 摆了整整一床。 ‘惹不起,惹不起啊。’赵昊嘴角一阵抽动,看向赵士祯的目光都变了。 看来‘打到日本去,活捉织田市’,可能将来真不只是一句口号呢。 赵昊三个徒弟显然也想到这一节,全都不自觉的向赵士祯投去讨好的目光。 他们平时可没少欺负这小孩子,在他做错几何时更是冷嘲热讽…… 想想之前那些大不敬,现在三阳只想感谢少爷的不杀之恩。 ~~ 赵昊让高武代为保管这些武器,赵士祯想玩可以,必须在高大哥的监护下进行。 嗯,高大哥不容易的,又成了另一个小朋友的监护人。 赵昊不禁想起,当初他头上扎着揪揪的样子…… 说起小朋友,赵昊又看向一脸不安的缩在人群外的赵士禧。 “是他发现的贼人?” 高武点点头,好一会儿闷声道:“这厮到厨房偷吃的,看到库房里有动静。” “你说我该罚你呢,还是赏你呢?”赵昊笑眯眯看着赵士禧。 “功过相抵,功过相抵……”赵士禧忙陪着笑,点头哈腰。 “那不行,功是功、过是过,混淆不得。”赵昊却把脸一拉,问高武道:“夜里偷吃的怎么处罚?” “当鞭二十。”高武脱口答道。 “那发现贼人该怎么赏?”赵昊又问道。 高武摇摇头,半晌方答道:“这是本分,记功不赏。” “是吗?原来没有赏赐啊。”赵昊遗憾的看着赵士禧道:“那就给他戴上大红花,抽二十鞭子……” 赵士禧又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谁知却听赵昊又淡淡道:“从明晚开始,他搬来和士祯睡。” 赵士禧闻言,眼中的世界便重新有了色彩…… 他立时觉得挨鞭子也不可怕了。不由热泪盈眶,抽着鼻子哽咽道:“谢谢叔父,我会继续努力的……” 一直没说话的赵守正暗暗叹气,心说这傻孩子,你就是没立功,你叔也会让你搬过来。 赵锦走之前,为了让老哥哥安心,赵昊便告诉他,等赵士禧老实了,就会将其安排与士祯同住。 怎么说他也是巡抚的公子,教训他又不是作践他。 万一哪天被蔡家巷的汉子男上加男了,他可怎么跟老哥哥交代啊? ~~ 这时,看门的汉子快步进来禀报,说外头巡逻的兵丁听到动静,问里头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看向赵昊,赵昊便一脸无所谓道:“你就说,有个蟊贼进来偷东西,我们给抓住了。明天天亮就送去县衙。” 这大半夜的,外头情况不妙,他不敢放外人进来。 被三流古装剧毒害的赵昊,杞人忧天的心说:‘万一要是扮成兵丁的杀手怎么办?’ 那汉子便转身去前院回话,门外的兵士一听,也乐得少一麻烦…… 当然,若是赵中丞还在,他们肯定会殷勤主动的提出,把人交给他们就成。 只是赵昊不会放人罢了。 回到堂屋,赵守正有些担心的问赵昊,真的是蟊贼吗? 赵昊刚要答话,看到那蔡明审讯完毕回来,便朝他递了个眼色。 “禀公子,就是个普通的蟊贼,想趁着中丞夫妇不在家偷点东西。”蔡明已经听到赵守正的问话,看到赵昊的眼色,马上就明白该怎么说了。 “哎,没想到这皇城根儿下,治安也这么差。”赵昊撇撇嘴,一脸轻松对父亲和弟子道:“又不是头一回了,没事儿,都去睡吧。” 众人便各自回房了。 赵昊却悄悄离开了正院,进入火把通明的后罩院。 这时,蔡明才小声禀明了实情道:“公子,碰上硬茬子了,弄昏了他几次,就是死咬着不说。” “死士?”赵昊心说还好,没像武侠小说那样,咬破毒囊。 “极有可能。”蔡明是斥候出身,比寻常蔡家巷的汉子精明许多。“反正绝对不会是普通的蟊贼。” “东西找到了吗?”说话间,赵昊走到了库房门口。 库房中亮如白昼,方文正在翻箱倒柜仔细搜寻。这种需要细心的活计,还是他来做比较合适。 这里头,主要是蔡家巷汉子们带进京的随身物品,不过是些衣物和日常用具而已,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因此高武也没有安排人特别值守。 谁想到,这里就让人偷了呢? 这让高大哥感到十分挫败,所以将审讯交给了别人,自己默默的反省总结,准备跟公子深刻检讨…… 就在他终于组织好措辞,准备展开自我批评时,却听方文咦了一声。 “咦?这是谁的东西?” ps.第十章送到,56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十天十更,十全十美,十全大补,十分感谢!! 十天十更,整整一百章!!!和尚说到做到了!!!!! 本书完结,撒花吧~~~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这本书定然比官居一品还要长。 回想过去的十天,真是如梦似幻,欲仙欲死啊~~~~我没想到大家会给我这么大的支持,居然把《小阁老》送上了新书月票第一、历史月票第一、新增粉丝第一、等等若干个之前未曾想过的好成绩。订阅也整整翻了一番,拜谢大家了~~~ 这真的很不容易啊,因为和尚神隐两年,读者数量自然没法跟人家比。 所以大家必然比别的读者多付出了许多许多,才会让《小阁老》风光了一把。 其实,我也没想跟人家比过,毕竟咱这个年纪,不适合玩刺激了。枸杞泡水少熬夜,才是82年男子的标配啊。 我之所以希望有五千月票,是因为默默盘算一下,感觉这个票数能保住新书月票榜七八名的样子,这样新书月能有个不错的推荐位。 又因为上架前的三江推和强推,成绩都差强人意,一共才53000收,感觉订阅啥的会不太好看…… 毕竟这是本要写很久的书,一开始趋势走坏了,后面会很累的。所以在一号凌晨,发完了十张之后,我就一咬牙,将两百票加一更改成了一百票…… 上头的后果,大家也看到了。 成绩超乎预期的好啊,好过和尚之前所有的书了…… 所以我燃了,然后就拼了! 决定要挑战一下十二年写作生涯中,从没做到的事——十天百更! 事实上,到了第八天,我就感觉自己很疲惫了。这两天都处于一种哈欠连连、不停犯困的状态。 但大家这样掏心掏肺的支持,让我没法松懈,终于咬牙坚持到今天。 是大家,让我能完成这个对我来说不可能的挑战的。 还有,你们让我重新找到了归属感——答应我,不要走好吗?来,我们拉钩,谁走谁是小狗。 多想再继续石更下去啊…… 然而此刻,血槽彻底空了。 我惨笑道,诸君,我已弹尽粮绝,再十更怕是小命不保,之后容我放缓速度,休养生息可好? 放心,日更过万还是会保证的…… 哎,真希望本月到此为止,可惜还有19天,所以还得继续求月票啊~~~ 第六十六章 从心曰天 后罩院库房中。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方文从一堆棉裤袄里,找出了个小小的布包裹。 打开那包裹,里头是个尺许长的黄铜圆筒,样式就像李明月的那个银水杯。 赵昊如今也算个文化人了,自然认得那是文人用来装手稿字画的笺筒。 蔡家巷的汉子都是丘八出身,此物当然跟他们没关系。 “为什么早没发现?”赵昊问道。 高武和蔡明面面相觑。 “回公子,这都是咱们离开金陵时穿的棉裤袄,到了山东地界就嫌薄了。”还是蔡明答道: “公子便在临清给我们全都换了厚冬装。弟兄们都是苦日子过来的,这些替下的棉裤袄还新着呢,就全都打包起来,准备等开春了再穿……也就一直没打开过。” “嗯。” 赵昊一边摩挲着那做工精致的铜圆筒,一边微闭双目,回忆着当日的情形。 他记得通州伍记一共给他们两辆行李车,一辆装他父子师徒的行李,另一辆装的则是蔡家巷汉子们的。前一辆物品贵重,就跟在赵昊他们的马车后。当时被蔡家巷的汉子团团围住,对方是没有机会触碰的。 但后一辆马车跟在最后,完全处于无保护状态。 八成是那被追赶的骑士,眼看逃不掉了,就在双方交错的瞬间,将这铜筒插进了那堆棉裤袄里…… 赵昊缓缓睁开眼,目光又落回那个铜筒。 然后他沉声对三人道:“你们今天什么都没找到,不管谁问你们,都要这样说。” “是!”三人忙一起应声。 他们都是有脑子的,自然知道对方出动死士寻找的东西,绝对干系重大。 一个弄不好,会把大家都害死的。 ~~ 赵昊命高武今晚加强戒备,防止对方卷土重来。 虽然他也知道可能性不大,毕竟不到二里就是紫禁城,怕是谁也没那个胆子闹大了。 不过还是小心为上,狗急了还会跳墙不是? 然后他回到房间关上门,盘膝坐在炕上,将那铜筒竖着搁在炕桌上,端详了足足盏茶功夫。 到底看还是不看? 最后他决定,还是看吧。反正跟人说没看,对方肯定也不会相信了。 说难听点,咱就是死,不也得做个明白鬼? 想到这,赵昊便伸手抓住那铜筒,先晃了晃听听里头的动静。 听到沙沙的纸声他便放了心,这说明里头没装什么毒液、毒粉之类…… 又仔细检查了铜筒一番,确定没有什么一碰就发射的机关。 被电视剧毒害的少年,又用纱布蒙住口鼻,带上了皮手套,终于咬牙拧开了铜筒盖。 然后他从里头倒出了两本册子,还有一方嵌着数枚不同颜色宝石的金色异形印章。 赵昊先垫一垫那印章的份量,发现居然是纯金的。再看光泽,应该铸成有些年头了。 那印柄上嵌的宝石,共有红、绿、蓝、黄、黑五块,每块只有小指甲盖大小,排列成五角星的形状。 再看印面已经被印泥染得通红,显然是正在使用中的玩意儿,然后他辨认那印章上的字样。 “大……宋……国……徽……王……印。” “宋朝有个徽王吗?只听说有徽宗……”赵昊嘟囔一声,将这枚莫名其妙的印章丢到一边,然后戴着手套翻看起第一本册子来。 只见封皮上写着‘嘉靖四十五年绸布进货账’。翻开一看,上头也与此时店铺的账本别无二致,尽是些某年某月某日,自某处进某物若干。 可就是这么本看似与寻常账册无异的玩意儿,却让赵昊的小脸都绿了。 好比二月上旬账上记载着: 初一,自九龙山进素绸三千三百二十匹,白丝一千一百丸……往日本。 初三,自龟山进白丝一千七百丸,大飞纹纱绫三千端,中飞纹纱绫两千端,并纱绫一千端……往日本。 初五,自小巫子山进赤丝两千丸,素绢六百匹,花绢一千三百一十匹……往吕宋。 初六,自桃花山进花绸一千五百匹,白丝六百丸、色丝五百丸……往济州。 初八,自一岳山进原色布五千端,染色布五千端……往日本。 初十,自大竹山进大白绉绸一千匹、色缎子五百一十匹……往日本。 ~~ 除了初五、初六那两批,分别发往吕宋、济州的货物之外,二月上旬其余货物皆发往日本。 而不管是去吕宋还是日本,在嘉靖四十五年,统统都是走私! 赵昊略一匡算,我的个乖乖,十天时间就走私了二十万两银子往上的货,不得要一百艘大唐船才能装的过来吧? 且二月还是个淡季,这一年下来,怕是要走私千万两银子的货物吧?这还单单只是纺织品生意而已…… 不用说,这些山名都是用来代指供货商家的。 其实到这里,赵昊也不过只是小脸发绿而已。 但当他翻到另一个薄薄的册子时,登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那竟然是这家超级走私商的付款记录册,上头清晰的列明了每一笔付款的流向。 包括付款时间、付款金额、付款钱庄,付款人的户头以及收款人的户头…… 虽然那些收款人八成都是化名,可诸如万源号松江分号、亨通记杭州分号、万源号无锡分号之类的票号名称,全都用的是真名。 只要官府拿着这本账册,去对照那些钱庄的账目,很容易就能从那些化名的户头上,追查到这一笔笔巨款真正的流向。 毕竟,钱还是在自己账上放心。让经办人过渡一下,不过遮人耳目而已,最终还是会归到真正主人的名下。 ~~ 赵昊猛地摘下充作口罩的纱布,大口喘着粗气。 “这下惹上大麻烦了……” 他完全可以肯定,这是海商的账册无疑! 虽然只是极小部分的账目。 但赵昊相信只要朝廷愿意追查,很容易就能从这两本进货账和付款账中,揪出那些和海商勾结走私的人来。 然后可以把整个东南的贩私网络连根拔起…… 而朝廷,已经穷的揭不开锅,都开始寅吃卯粮了。 不然也不会枉顾太祖遗训,依然开海通商。 不就是穷逼的吗? 若是让隆庆皇帝知道了,原来上千万,不,几千万两的白银,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源源不断流入大明…… 赵昊仿佛看到东南沿海人头滚滚、腥风血雨的画面了。 而且定然还包括自己师徒父子的脑袋…… 在这恐怖的画面震慑下,赵昊彻底怂了。 他决定,当从没看到过这东西。 ps.保底第一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六十七章 走后门 赵昊不是个怕事儿的人,但这次他真的被吓住了。 这两本账册实在太要命了,一旦泄露出去,成千上万的人头不保不说,自己也肯定是死路一条。 那些‘桃花山’、‘九龙山’、‘龟山’所代表的巨商豪族,肯定要将泄露的人生吞活剥、挫骨扬灰了。 思来想去,他发现只有死不认账一途了——这账本压根就不在我这儿,我看都没看过,看看这样能不能糊弄过去吧。 想好了应对之后,他先从那两本账册中,摘抄出重要的信息,诸如那些山名代号,还有那些钱庄信息,那些收付款的人名之类…… 且为了安全起见,这怂货用的是英文。 比如,九龙山写作‘jiulongmountain’,桃花山写作‘peachhill’…… 待到摘抄完毕,他便颤抖着手将两个账本丢进了火炉中。 那金质的印章一时无法毁掉,赵昊只能先妥善藏好,留待日后处置。 做完这一切,他又将高武、蔡明和那个谁叫进来,仔细对他们讲明利害。让他们知道,比死更可怕的,是将昨晚的秘密泄露出去。 三人都是懂道理的,这还是他们头回见公子脸成菜色呢,哪还不知道问题的严重,忙发誓就是死,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哎,去吧……”赵昊怅然点点头,心说按照古装剧的套路,应该将他三人灭口的…… 只是赵公子目前既没那本事,也狠不下那个心罢了。 待高武走到门口,赵昊才想起一事,又吩咐道:“对了,天亮把那贼人送去大兴县衙。就说昨晚他来偷东西,被你射在腚上了,然后同伙吓跑了,其余不用多说。” 按照大明的法律,夜里有人闯进来,当场格杀都不犯法,就更别说射他一发了…… 高武点点头,给了公子一个安慰的笑容。 赵昊苦笑着点点头道:“放心,一切都会过去的。” ~~ 天亮,高武便按照吩咐,带了两个人,将那被折磨的半死不活的贼人,抬着去了大兴县衙。 县里的官差一听说,居然有人敢夜入三品大员的府邸盗窃,登时不敢怠慢,忙直接禀报给了知县大老爷。 大老爷也吓了一跳,不管什么案子,只要牵扯到大人物,那就是大案要案。必须要当成大事优先来办,不管能不能破案,态度必须首先端正。 于是他马上命衙役将人犯提至二堂,准备好生盘问一番。 可谁知刚把架势摆开,还没打杀威棒呢,他的幕僚便走过来,小声耳语道:“顺天府的倪推官来了。” “来就来呗,没看我在问案吗?”大老爷听了不太爽。 虽说顺天府管着县里的方方面面,可按照官场的规矩,府衙的官是不该来县衙的。有什么事都必须通过公文传达,以示不过度插手县里的公务。 尤其是这种府县同郭的情况,就更应该避嫌了。 “他就为了这个案子来的……”幕僚压低声音道:“说是府尹大人之命。” “哦?”听说是堂堂正三品顺天府尹下的命令,大老爷终于软了。 “先将人犯押下去,本官回头再审。”他便一拍惊堂木道:“退堂!” 官差们面面相觑,心说大老爷今天怎么了这是,家伙什儿都摆好了,玩人呢? 只好先把人犯收押,再去找个大夫来给他处理伤口,以免再开堂时死了。 ~~ 退堂后,知县匆匆赶回自己的签押房,果然见顺天府的倪推官,正坐在外间的官帽椅等他。 推官和知县在别处都是平级的正七品官,榜下即用的新科进士若是外放,大都从这两个位子上开始仕途。 但顺天府是京府,大兴县是京县,情况又有不同——顺天府的推官比别处高了一级,是从六品的。而大兴县令比别处则高了两级,是正六品的。 因此那倪推官起身客客气气向知县行礼。 “下官拜见邱令尹。”京县的知县才能称‘令尹’。 “帐干可是稀客哇,”邱知县脸上这才有了笑模样,让人看茶后,与倪推官分主宾落座。 “不知帐干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帐干是推官的雅称,虽然不知雅在哪就是…… “是有公干。”倪推官笑笑,将一份手劄递给邱知县道:“奉明府命,将昨夜行窃赵中丞家的窃贼,提去顺天府审问。” “哦?”邱知县忙郑重其事接过手劄,见上头潦草写着一道命令,用的也是府尹大人的私章,而不是顺天府的官印。 “这怕是不合规啊?”邱知县颇有些为难。府里从县里提人,是需要签发正式文移的。 “县里不是还没过堂吗?”倪推官便笑笑道:“府里已经接管了南直隶举子被盗案,就当府里直接把人拿了吧。” “这……” 倪推官的说法也算合理,变通一下就没有什么违规的地方了。 但能当稳京县知县的,哪个不是生着七窍玲珑心,闻言就察觉出其中,不同寻常的味道来——往常府县之间不说推诿扯皮吧,至少顺天府是不会,如此主动要县里移交案件的。 有时候就是刑部、大理寺下来劄子催促,顺天府都按部就班、不为所动…… 顺天府尹乃正三品大员,而且不是一般的正三品。 一般正三品衙门都是用铜印,唯有顺天府尹与督抚一样,皆是用银官印,视同封疆大吏。 是以府尹大人只需要对皇帝陛下负责,对首辅、天官、总宪等寥寥数位大佬俯首帖耳就够了。 如此尊贵的府尹大人,怎么会对这点小事如此上心? 只怕这案子背后,有什么不得了的牵连,府里的行为才会如此反常吧…… 想到这,那知县反而不敢多管闲事了。他赶忙站起身,压低声音道:“谨遵明府谕命。” “多谢令尹通融,日后必有厚报。”倪推官松了口气。 ~~ 邱知县写了条子,让幕僚带着倪推官,将刚收押的犯人提走。 倪推官也没走前门,直接带着两个人,从后门将那贼人抬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幕僚撇撇嘴,心说这是要私放人犯的节奏啊? 因为顺天府衙门和大兴县衙就在对街,真要去府衙的话,哪用得着坐马车?用门板直接抬过去多省事儿。 只是不知个腚上中箭的小毛贼,哪来这么大面子,居然要让堂堂顺天府推官,来给他走后门。 让人吃惊的是,令尹大人都不敢管的闲事,他一个小小的幕僚回到自己的住处后,却认认真真记在了小纸条上,也不知要禀告给哪路神仙。 ps.保底第二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六十八章 敢抓我爹? 马车颠簸的厉害,让那刚处理好伤口的贼人,又染红了腚上的纱布。 贼人面如金纸、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却保持着对他来说,最痛苦的跪姿,一动不敢动。 倪推官并不在车厢里。 反倒是那藏身在安化寺的柴总管,盘膝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的看着贼人。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柴总管冷冷问道:“踩点那么久,东西没找到,还让人家抓了活口?!” “通常他们后院是没人看守的……”那贼人这个懊悔啊,他也想不通,为何这么倒霉被抓住。“没想到他们会那么警觉,一吹哨子几十个人一起冲出来,而且还有劲弩……” 其实赵士祯那种四十步的手弩,远远够不上劲弩的标准。但贼人为了减轻自己的处罚,只能把他们往厉害里吹。 “对你用刑了?”柴总管看他半死不活的样子,冷哼一声道:“他们都问什么了?” “就是问我们到底有何目的,但属下对杨府爷发誓,我什么都没说!”贼人忙拍着胸脯道:“他们见从我嘴里问不出什么,便把属下当成一般的蟊贼,天亮就送去县衙了。” “哼……”柴总管又反复盘问,见贼人翻来覆去说得都没差,这才冷声道:“不能马上就放了你,万一赵家人再问起案子,顺天府也无从交代。” “是……”贼人暗暗松口气,要是总管说他立马可以离开,他反而要担心,会不会被杀人灭口。 ~~ 柴总管下了那辆马车,进到跟在后头的另一辆车上。 倪推官也在上头。柴总管便将了解到的情况,简单讲给倪推官,然后淡淡道:“这人还是快点瘐死利索。” “也是,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推官点点头,满脸无奈道:“其实,我也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都这种时候了,说这些话有什么用?”柴总管不悦的拧眉道:“还是曹府尹没跟你把话说明白?” “行了,我就是发句牢骚……”推官闻言也是一脸郁闷。“说要撒手了吗?再说我撒的了手吗?” 这么久找不到东西,所有人都压力很大,很焦躁。 但找不到东西的严重后果,迫使两人稳定下情绪来,重新合计下一步该怎么走。 “要不豁出去了……再找找我们少尹家?”推官把心一横道。 “这些天我调查过,你们吴少尹的侄子,乃是跟着赵家人一起进京的。”那柴总管却摇摇头,沉声道:“所以那时候他们是在一起的。” “你的意思是?”倪推官似懂非懂的看着他。 “我不想再努力了。”便听柴总管道:“请你们府尹出手吧。把他们的人抓起一两个,只要东西在他们两帮人手里,就一定能逼他们交出来。” “这……”倪推官寻思片刻,知道也确实不好再偷下去了,不然只会增加暴露的危险。 他便点点头道:“成吧,我回去跟明府禀报。” “嗯。”柴总管看看外头飘落的雪花,忧心忡忡道:“不把这事儿弄利索,明年南边的买卖该怎么办啊?” “知道了。”倪推官点点头道:“我会尽快拿人的。” 顿一顿,他有些庆幸的笑笑道:“好在赵锦已经南下贵州了,不然有他罩着,我们还真不好拿人呢。” “嗯。”柴总管点点头,他思来想去,觉得这个法子,很中! ~~ 翌日中午,赵守正应邀去紧挨着西苑的衍圣公宅参加文会。 衍圣公府在曲阜,但衍圣公按例每年都会进京朝贺,是以腊月后便会住进皇帝赐的宅邸。 衍圣公身为孔圣后裔,也不能光磕头祭祀啥也不干,便主动认为自己有教化天下儒生之责。进京这段时间,会定期邀请有名望的儒士、和年轻的才子俊生来府上举行文会、奖掖后学。 虽然他主要是为了刷存在感,但读书人还是无不以接到衍圣公的请柬为荣的。 几日前,衍圣公府的人便送来请柬,却只请了赵守正一个。三阳并没有受邀,更没人邀请赵昊这个小孩子。 这充分说明了衍圣公的邀请,是只看名气,不看实力的…… 进京以来,赵守正接济馈赠了不下百余人,花出去一万多两银子。 如今他‘及时雨’的名声已经传开了,自然比儿子和徒孙在京城更有名。 所以他接到了请柬,旁人没有。 赵昊和三阳都说他该去,认为这是露脸的好机会。 于是向来从善如流的赵守正便穿戴整齐,坐着轿子出了春松胡同。 谁知刚出胡同,轿子便被人拦下了。 “请问轿上是应天府举人赵老爷吗?”一个头插鸟毛的官差,皮笑肉不笑的问道。 “正是我家老爷。”方文闪现道:“你们有何贵干?” “抱歉,顺天府请赵老爷回去,问几个问题。”官差便拿出了盖着通红大印的牌票。 “我家老爷受衍圣公邀请,去公宅参加文会。”方文便扯大旗、作虎皮,想要让那官差知难而退道:“改日有暇再去府衙听训吧。” “那不行。”那官差却一挥手,让手下围住了轿子道:“上峰有命,今天务必请到赵老爷。” “到底什么事?”赵守正掀开轿帘,不悦的看着那官差。 “是应天府举子失窃案,赵老爷身为报案人,应该配合顺天府查办。”那官差陪着笑,伸手道:“请吧。” “嗯……”赵守正朝方文递个眼色,便坐回了轿中。 轿夫们在官差的催促下,磨磨蹭蹭抬起轿子,沿着东单牌楼,往顺天府方向去了。 ~~ 赵府西院,赵昊这两天晚上老做噩梦,此时正歪在炕上补觉。 三个徒弟和赵士祯在外间做几何题,赵士禧则继续跟着汉子们练拳…… 就在众人以为这天,又要像往常一样平安渡过时,方文一溜烟跑了进来。 “你看清谁进去了吗?”堂屋里,王武阳看着被掀动的门帘问道。 “没看清。”王鼎爵道。 “那就是小方……”华叔阳道。 “嗯,除了他没别人。”赵士祯也很赞同,于是四人继续埋头比赛,要看看谁能最先解出这个命题来。 须臾,却听里头响起稀里哗啦的声音,然后便是师父暴躁的喝声:“好哇,欺负上门来了,以为本公子没人是不是?” 四人赶忙丢下笔跑进去,便见师父铁青着脸,在方文的服侍下换穿外出的衣裳。 “师父,怎么了?”大弟子忙问道。 “你们师祖被人抓走了。”赵昊穿好靴子,双脚踩在地上,黑着脸道:“我现在要去把人捞回来!” “我们陪师父一起去!” “我再叫上我哥!” “去,都去!”赵昊重重点头,咬牙道:“给我把消息散布出去,找来的人越多越好!” 发火归发火,他可丝毫不敢托大。 那是顺天府啊,能不能把人捞出来,他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 既然大家心里都有鬼,那就把事情闹大吧,闹得越大就越安全! ps.保底第三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六十九章 赵昊救父 赵昊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等他赶到顺天府衙门时,赵守正的轿子正好被抬进门去。 “父亲!”赵昊着急的大叫一声,从马车上踉跄着跳下来,要不是高武眼疾手快把他扶住,非得摔个狗啃泥。 “儿子……”赵守正已经在轿子里慌成狗,闻声赶忙探头出来,满脸惶然的看着赵昊。就像是被欺负的孩子看到父母一样。 可惜,这里是天下第一府衙顺天府,可不是好说话的上元县衙。 守门的兵丁将赵昊一行拦住,然后轰然关上了栅门…… 天下的府衙都是用衙役,唯独顺天府与省一级衙门一样,用的是正规军队守门。 赵昊和赵士祯,急的摇晃着大门聒噪起来。 “要造反吗?不看看这什么地方?”当值的百户厉喝一声道:“冲击顺天府可是死罪!” 这还是看他们穿貂裹裘、贵气逼人,不敢太放肆呢,要不早就让手下兵士拿枪戳上去了。 所谓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赵昊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赵守正的轿子,被抬进了府衙。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那百户冷声道:“快去通禀,我要见你们少府!” “你是谁?”那百户狐疑的打量着赵昊,心说这小子明明管那举人叫爹,应该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 “我是他侄子。”赵昊冷笑一声,让赵士祯呈上名刺道:“你爱送不送,反正晚上他得回家。” 按说这时候该用门包解决,但赵公子的牛脾气上来,还门包呢,打你个满头包都算轻的。 “你等着……”见赵昊说的这么硬气,那百户反而不敢造次了,接过那名刺递给一个兵丁,让他送给少府。 ~~ 顺天府丞是府衙的二号人物,除了辅佐府尹大人完成各项差事之外,还掌管顺天府所辖二十四县的学校和考试,其权重不是一般同知可比。 府丞在顺天府官署内是有独立的衙门的。 进去府衙仪门,正中是府尹正衙,左首便是吴时来的府丞衙,右首则是三尹治中衙。 府丞衙内与正衙一般,有大堂、二堂、三堂,后头也有个小小的四合院,可供府丞全家居住。只是一般佐贰官是不会住在衙门里的,毕竟上班时对正印官俯首帖耳已经够郁闷了。 但凡有可能,谁会愿意下班时全家老小,还要继续看长官一家的脸色? 那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是以吴时来大都住在外城的私宅中。 每日进城上班虽然路程挺远的,但他也没有搬家的意思,毕竟徐阁老已经暗示,过了年就会把他放到江南去了。 这会儿,吴少府刚从府尹那里回来,准备沏一壶好茶,看看今日的邸报,然后优哉游哉等午饭。 天下的副手有两种,一种累的要死一种闲的要死。闲死的副手又有两种,一种是被上官晾,另一种则是后台太硬,上官惹不起,索性就像神仙一样供起来。 吴时来自然是后一种的后一种了。 反正也在这里呆不长,他也懒得管闲事,便这样一天天的混日子呗。还正好有空多往徐阁老家跑跑…… 他便在邸报上看到,户部尚书马森的奏表上说,‘太仓见存银一百三十五万四千五百六十二两,岁支官军银一百三十五万余两,边饷二百三十六万余两,补发年例一百八十二万余两,通计所出须银五百五十二万余两。以今年抵箕,见存银仅够三个月用。’还有今上的朱批曰:‘帑匮至此,朕用度毫未妄费,卿其悉心核计。’ 说白了,就是朝廷账上的钱,只够用到三月的。三月往后的开支,便没地方着落了…… 吴时来被触动了那颗忧国忧民的心,长长叹了口气。 然后就要翻看下一页。 忽然,门子进来禀报说,有个叫赵昊的递帖子求见。 “哦?”吴时来登时放下心事,笑道:“快快有请。” ~~ 须臾,赵昊在门子的带领下,进入了规制宏大的顺天府衙署。 当他进来府丞衙时,便见吴时来已经笑眯眯的等在院中了。 “贤侄来得正好。”吴时来笑着摆手,挥退门子道:“你的诗,元辅已经看过了,有点意见让我传达给你。” “叔父,小侄我此刻忧心如焚,怕是听不进去。”赵昊行礼后,便摇头苦笑。 开玩笑呢,我现在就指着这点事儿拿住你呢。 “哦,怎么?”吴时来奇怪问道:“谁欺负你了不成?” “我爹让你们顺天府给抓了。”赵昊咬牙切齿道。 “啊?真的?本官完全不知情。”吴时来吃了一惊,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赵昊仔细观察吴时来的表情,见他似乎真不知情。 不过想想也是,府丞县丞之类都是后娘养的,人家办什么事儿,完全不必经过他。 便强压着火气,将赵守正被带到顺天府的事,讲给吴时来。 “这不是胡闹吗?你爹是举人,三传不至,才能强制拿人的!”吴时来听完之后,反而愈加糊涂了。 “人家直接派官差拦住他的轿子,他不来也得来。”赵昊黑着脸道:“说是为了应天府举子被盗案,我还从没听说不抓犯人抓苦主的呢!” “贤侄稍安勿躁,你先跟我进去喝杯茶,叔父让人去问问情况。”吴时来还是有担当的,包揽下此事道: “放心,有本官在,不会让令尊吃亏的。” 赵昊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闻言深深作揖道:“请叔父帮忙寰转,小侄感激不尽。” “本官说过,把你当成亲侄子,那就不要这么见外。”吴时来拍着他的后背,将赵昊让进屋里,然后叫门子去打听情况。 这衙门里四处透风,哪有什么秘密可言? 不一会,门子便回禀说,确有此事——一个叫赵守正的应天举子,被倪推官请到他那里喝茶去了。 吴时来一听松了口气,人要是府尹或者通判那里,说不得他还得斟酌一下。 一个小小的推官,就没必要那么多顾忌了,他便朝赵昊一挥手,笑道:“走,贤侄,我们过去看看。” “好嘞。”赵昊闻言心下大定。 虽然吴时来没明言,但听他轻松的口气,似乎在这府衙里,府丞大人的面子还是挺大的。 ps.第四更,57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七十章 大奸似忠赵守正 在顺天府一众官老爷里,推官排第七,佐贰官垫底。 自然也就没有专门的衙门,只在六房后头,拥有一个独立的推官厅了。 此时,倪推官便坐在自己的大案后,阴着脸上下打量着举人打扮的赵守正。 “说吧,你们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大人此话从何说起?”赵守正两手一摊,摸不着头脑道:“学生可是原告来着。” “哼,为何那贼子旁人不偷,专门盯着你们南直隶的举子下手?”倪推官冷声质问道:“是你们有什么过节?还是拿了人家什么,不该拿的东西?” 他把最后六个字咬得极重,同时死死盯着赵守正,想从其情绪波动发现些端倪——这是刑名官员必修的技术。 倪推官相信只要那东西真在赵家,这位赵家的家长一定会知情的。 “大人这话应该去问那贼人,怎么反倒问起学生来了?我也是一头雾水啊……” 然而赵守正的脸上,却只有浓浓的不解,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慌来。 “那贼人本官自然会问,现在我问的是你,给我仔细想想,你那里,到底有什么让人家惦记的东西?” “啊,大人这样说,我可就想起来了。”赵守正一拍脑门,露出恍然神情。 “快讲!”倪推官身体前倾,两眼放光的盯着赵守正。 “钱啊。”赵守正便理所当然的答道:“许是学生仗义疏财,对同年多有接济,让人以为学生肯定有很多钱。” “胡说……”倪推官泄气的往椅背一靠。 “怎么是胡说呢?”赵守正不解问道:“做贼的不就是盗窃钱财吗?哦,对,还有采花贼……” “嗯……” 倪推官控制住要暴走的情绪,眼眯成一条线,手摸着修剪整齐的短须。心里暗暗道,此獠要么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憨憨,要么就是心理素质极佳的大奸之徒。 但本来抓赵守正就是在赌运气,倪推官当然不会因为他有可能不知情而放人。而是要想方设法看一看,能不能从他这里,把那样东西找出来了。 看来,这是一场艰巨的拉锯战了…… “不要以为你是举人,就可以肆无忌惮,只要我们明府行文礼部,立马就能剥夺你的功名,让你变成平头百姓。” 倪推官做好了心理建设,决定先吓唬吓唬他。 “看你这么大年纪,辛辛苦苦中举不容易。为了件与你们无关的东西,走到那一步,值吗?” “不值。”赵守正摇摇头。忽然想到儿子和那上元县张知县的交涉,便苦着脸东施效颦道:“大人,你开个价吧,多少钱能放我走。” “什么?”倪推官一愣,旋即才听明白,合着这厮将自己当成敲竹杠的了。不由大怒的拍案道: “一派胡言,你把本官当成什么人了?!” 赵守正缩缩脖子,心说反正不是好人。 倪推官是连哄带吓,花样出尽,可就是从他嘴里问不出个所以然。 这倒不是赵守正嘴巴多严。而是前一晚他乖乖睡觉去了,根本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 所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你问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自然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倪推官一阵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是举人,就没法收拾你!” 他便命人将赵守正关到班房里,好生招待。 班房设在三班衙役当班的院子里,用来临时关押还没定罪,犯事儿较轻的疑犯的场所。 就像牢房里有牢头,班房里也有班霸。进去的疑犯都要立规矩,受班霸欺负。 甚至很多时候,班霸都是官差故意安插在班房里头,监视犯人、套取犯人的口供的。 倪推官决定用班霸收拾一下赵守正,这些恶棍才不管你什么举不举人呢,只要有赏钱,绝对不手软…… ~~ 差役刚要把赵守正带出推官厅,正撞见赵昊跟着吴时来进来。 “父亲!”赵昊忙跑到赵守正面前道:“他们没欺负你吧?” “还好还好。”赵守正紧紧抓着儿子的手道:“我儿担心坏了吧?” 见赵昊是少府大人带着来的,差役倒也没有阻拦二人。 “你们在这儿等着。”吴时来是见过赵守正的,与他见礼之后,吩咐差役不得为难赵昊父子,便板着脸进去了推官厅。 ~~ 倪推官赶忙从内堂出来,迎接少府大人。 “倪贤弟,外头那赵孝廉乃本官世兄弟,”吴时来压着火气,客气问道:“请问他到底犯了什么事?” 他这个府丞名义上什么都能过问,可除了学政系统外,其余钱粮刑名之事上,并没有多大的权威。 “哎呀,这不成大水冲了龙王庙吗?”倪推官心说果然打马骡子惊,这一步棋算是走对了。便一脸惊喜道:“那太好了,还请少府帮着劝劝他,早点把东西交出来,便可回家。” “什么东西?”吴时来一愣道:“这里面怕不是有什么误会?” “既然少府发问,下官也就实话实说了。”倪推官便压低声音道:“是陆炳家里的一本账,现在我们怀疑在他们手里……” “嘶……”吴时来闻言倒吸口冷气。 陆炳是谁?前朝嘉靖皇帝最信任的奶哥哥,本朝唯一一位三公兼三孤的官员,当了二十多年的锦衣卫大头领! 在嘉靖朝,那真的是跺跺脚,京城摇三摇的一等一的大人物。 当年陆炳可谓权倾天下,富甲天下,传说他的全部家产加起来,要超过一千万两白银,堪称大明首富了。 但他做的坏事太多,充当嘉靖皇帝爪牙,迫害死不少忠良之士。还长期对裕王进行监视,给未来的皇帝陛下造成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虽然陆炳几年前已经去世,但隆庆皇帝依然对他怨念深重,登基后立即兴起大狱,追查他当年的罪过。 结果非但将他的儿子、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绎,弟弟太常卿陆炜等人悉数下狱,严加拷问,还查抄了陆家在京师、江浙等地的全部家产。 据吴时来了解,此案至今仍在侦办中,据说已经挖掘出陆炳的十大罪状。但查抄到的家产远远低于朝廷预期…… 在太仓银只够用三个月的背景下,朝廷对陆家传说中的千万家产的饥渴,也就可想而知。 吴时来听说,陛下专门派了东厂的人前去浙江坐镇追赃,将陆家上下三百多口全都关在牢房里。他们一天不把转移的财产吐出来,就一天不放人! 这时候从陆家手里流出来的账册,该有多要命啊? ps.第五更,58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ps2.就五更哈,今天没了。 第七十一章 我就问你怕不怕? 但吴时来何其精明?焉能被倪推官三言两语给唬住。 他沉吟少顷,狐疑问道:“这是钦案,自有刑部和东厂查问,怎么成了我们顺天府的事了?” “这……”倪推官被问到了痛脚,讪笑一声道:“下官奉命行事而已,少府若有疑问,还是直接去找明府吧。” “这是明府的吩咐?”吴时来眉头皱的更紧了,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不然下官吃饱了撑的啊。”倪推官皮笑肉不笑道:“少府问过明府后,只要明府说放人,下官立马将赵孝廉恭送出衙。” “本官自会去问过。”人家把顶头上司抬出来,吴时来也只能退而求其次道:“但在这之前,本官可否先把人领到府丞衙中暂候?我赵贤弟是有功名的人,班房那种地方怎生待得?” “好说好说。”倪推官也不能一点面子不给府丞大人,只好打消了把赵守正送进班房料理的念头。“少府尽管把人带走,只要不离开衙署就成。” “这点规矩本官还是懂的。”吴时来点点头,心说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 两人谈妥后,倪推官便将吴时来送出厅堂,对那官差吩咐道:“把人交给少府吧。” “在下可以走了吗?”赵守正闻言一喜。 “暂时还不行。”吴时来略有些尴尬的摇摇头。 “为什么?”这话却是赵昊问的,他怒视着倪推官,一副要讨个说法的样子。 “大人说话,你个小孩子少插嘴。”倪推官不爽的瞥他一眼,却没把十四五岁的赵昊放在眼里。 “贤侄,倪帐干有案子,需要令尊配合调查一下。”吴时来只好含混解释一句。 “那我们先回家,有需要时再来吧。”赵昊卡住话头道:“推官大人事务繁忙,不会整天就问这一个案子吧。” “不行!”倪推官见这小子还要生事,不由硬邦邦道:“案子没查清之前,他不能离开衙署一步。” “世叔,你看清楚了,这可不是我故意不给你面子。实在是此獠欺人太甚!” 赵昊先对吴时来道声罪,然后怒指着那推官道:“你惹了你不该惹的人,你知道吗?!” 那推官见他这副嚣张的纨绔做派,愈发不喜道:“你不就仗着赵中丞的面子吗?不过他现在不在京城,你小子还是少自取其辱,省得给中丞丢脸!” “当我老哥哥不在,我们就没办法了吗?”赵昊冷笑连连道:“我现在把话撂在这里,一个时辰内不放人,后果自负!” “呵呵……”倪推官气极反笑道:“你小子是在小地方霸道惯了吧?这顺天府也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说着他双手抱在胸前,同样冷笑道:“本官倒要看看,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我们南直隶的举子纷纷被盗。你这厮身为顺天府推官,不思抓贼破案,却抓着苦主不放。我看你八成跟那些贼人就是一伙的!” 赵昊与他针锋相对。 倪推官让他说得瞳孔猛地一缩,色厉内荏的喝道:“一派胡言!” “还有那日,你拿着顺天府的牌票在城外设卡,查车的却是一些来历不明的劲装豪奴!”赵昊却不依不饶的喝道:“顺天府是为天子看家的,什么时候成了势豪之家的走狗?” “还有这事儿?”吴时来也看向倪推官,他听侄子说起过,在进城路上被拦下,却不知道查车的居然另有其人。 “那是人手不够,临时借用的而已。”倪推官愈发心虚,结结巴巴的向吴时来解释道。 “今天你要是不放人!”赵昊马上踏前一步,冷冷的睥睨着倪推官道:“今天我就能扒了你这身官衣,你信不信?” “好大的口气啊。”倪推官也踏前一步,和赵昊斗鸡似的大眼瞪小眼。“本官倒要看看,你打算怎么扒我这身官衣去?” 赵昊不屑的冷笑一声道:“不妨告诉你,我三个徒弟都是今科的举子。家父在举人中,更是有‘及时雨’美誉,这次他因为举子们的案子蒙冤入狱,你说那些受过他接济的举人,听到这个消息还能不能坐得住?” “现在我的学生,已经把消息散播出去,南直隶的举子们正从四面八方赶来。” 赵昊两手张开,吓唬着倪推官道:“到时候一两百举子云集顺天府门外一起喊放人,我就问你一声,怕不怕?!” “这,这……”倪推官听得冷汗都下来了,他能不怕吗?这可是天子脚下,别说一两百举子了,就是一两百老百姓聚集到顺天府衙外,第二天都能传到皇帝耳朵里。 而这件事,他们最怕让皇帝知道…… ~~ 倪推官万没想到,自己没让少府大人压住,却被个十四五岁的毛孩子给吓唬住了,只好求助的看向吴时来。 “唉……”吴时来心里暗叹一声,他毕竟是顺天府的官员,堂堂四品朝廷命官。方才听了倪推官所说隐情,反倒没法再偏帮赵昊了。 “本来是件小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于是他拉住赵昊,低声劝道:“这事儿包我身上,你先和令尊一起过去等着,天黑前给你消息。在老叔的地盘上,你还担心令尊会被人欺负了吗?” 赵守正也从旁劝赵昊道:“是啊儿子,别让吴少府为难了,为父清清白白,让他们查去就是了。” “哼……”赵昊这才一脸愤然的不再坚持,却仍强调道:“一个时辰内,必须放我父子离开,不然后果自负!” “哼……”倪推官也哼一声,却不敢再跟这少年顶杠了。 其实赵昊之所以要发这么大火,除了真生气外,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策略——俗话说‘做贼心虚’,真正拿了东西的人,和被冤枉的人,心态上是截然不同的。 前者是恐惧为主、后者则是委屈为主。 受了委屈就要喊啊!不然别人会以为真没冤枉你的…… 现在就盼着,三阳那边能给力一点了。 ~~ 吴时来好容易稳住了赵昊,让他和赵士祯先去府丞衙等着。 然后吩咐倪推官,赶紧带人出去守着。 真要是有成群的举子过来,就好言劝退,千万别让他们聚集到顺天府街上来,更别和他们发生冲突,让事态愈发难以收拾。 倪推官也知道,一个弄不好,自己真要吃不了兜着走,赶忙应声而去了。 吴时来则急忙忙赶往正衙,到签押房求见府尹大人。 ps.保底第一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七十二章 冲冠一怒为赵郎 十王府街,长公主府。 暖阁外,啪啪啪啪的算盘声,雨点般响成一片。 进了腊月,京城诸多皇庄、皇店的管事们,便带着本处的账本来府上报账。 十几名账房一手飞快的拨动算盘,一手提笔工整的记录着盘账的结果。 他们要在几天内,将上百本账目全都核算完毕,然后汇总成一本总账,好让长公主殿下向隆庆皇帝禀报。 ~~ 暖阁内,长公主殿下慵懒的靠在软榻上,手里拿着柳尚宫呈上的账页,两眼却没有焦点。 柳尚宫见状暗叹,哎,殿下又又又走神了。 果然,便听长公主幽幽问道:“你说,明月的脚,好了没有?” “这才几天,哪有那么快?”柳尚宫无奈道:“怎么也得养到过年吧。” “哎,看来得另想办法了。”长公主无意识的将那张纸搓成管状,越搓越细道:“那你有没有好主意,让本宫能再见赵郎一次?” “奴婢没有。”柳尚宫郁闷道:“奴婢只知道,殿下再搓下去,外头那些账房就要前功尽弃了。” “哦?”长公主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把手里的纸,搓成根棍子了。 忙讪讪将其小心展平道:“要不,本宫也做个文会吧?” ‘噗……’柳尚宫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殿下啊,你不是唐朝的公主啊,而且你还是个寡妇。 这要是把一群老爷们弄家里开个堂会,我的天哪,那画面简直不敢想象。 估计隆庆皇帝脾气再好,也得把殿下揪过去狠狠骂一顿吧? 至于她这个可怜的尚宫,毫无疑问将成为公主的替罪羊,被宫正司活活打死…… 可怜的柳尚宫正搜肠刮肚,想着如何打消长公主这一愚蠢的念头时。 便见府上的宦官头领,中使司姬司正快步进来,凑在公主身边小声道:“殿下,刚刚接到禀报,赵孝廉被顺天府的人给抓了。” “什么?!”原本懒懒散散的长公主,闻言一下子坐起来,一把撕碎手中账页,厉声道: “你给本宫说清楚?!” ~~ 长公主这一嗓子传到暖阁外,把战战兢兢的账房们,吓得一哆嗦,纷纷拨错了算珠子…… 得,这得打哪重算啊?账房门想死的心都有了。 长公主却已经顾不了这些了,听姬司正禀报完之后,她便进入了暴走状态。 “来人啊,给本宫摆驾,我要去顺天府!” 柳尚宫和姬司正忙拉住她,苦苦相劝道:“殿下,使不得啊,你这一去,可不就什么都明了吗?” “是啊,殿下,你这不是救赵孝廉,是在害他啊。” “本宫不能看着赵郎被他们欺负了!谁也不能欺负他!”长公主眼泪刷得就下来了,痛心疾首道:“万一他们要是对他用刑怎么办?” “顾不了那么多了,本宫先把人救出来再说……”那画面简直不敢想象,说着她又要往外冲。 “殿下,没那么严重,请赵孝廉去的是顺天府,又不是东厂锦衣卫。”柳尚宫使劲把她往回拖。 “读书人做主的地方还是讲规矩的,”姬司正也劝道:“赵孝廉怎么说也是个举人,他们不会对他动粗的。” 两人好劝歹劝,好容易把长公主拉回了软榻上。 “那也不能这么干等着。”长公主紧咬着朱唇,寻思片刻,忽然眼前一亮道: “把承恩给我叫来!” 柳尚宫和姬司正的下巴,差点惊到地上。 让亲生儿子去救老情人?这样的骚操作,大明朝找不出第二个吧? ‘殿下还真是为爱不管不顾呢……’ 两人终于体会到了,长公主殿下爱得有多么认真。 ~~ 李承恩因为上次妙峰山滑雪的事儿背了黑锅,最近一直被关在家里闭门思过。 见母亲终于想起自己,他赶忙开心的跑进暖阁,然后乖巧的像个太监道:“娘,我知道错了,” “真知道错了?”长公主演技精湛,只要给她点时间调整情绪,便又是一个端庄威严的母亲。 “真的,比真金还真!”李承恩忙使劲点头。 “那你去顺天府一趟。”便听长公主沉声吩咐道:“上次救你妹妹的赵小哥遇到了点麻烦。” “什么麻烦?”李承恩不解。 “他父亲不知何故,被顺天府抓去了。”长公主一脸语重心长的教训儿子道:“娘常教导你要知恩图报,现在就是咱们报恩的时候了。” “随便找个人去一趟就是了,我和顺天府又不熟。”李承恩挠挠鼻子,好似是嫌麻烦。 其实他是有些怵头……毕竟要是随便个权贵,就能把堂堂顺天府唬住,那北京城也就没有王法了。 “那你就继续在家里待着吧。”长公主微微一笑道:“今年都别想出门了……” “别介。”李承恩赶忙求饶道:“我去、我去还不行。” “拿着本宫的玉牌去,告诉曹三旸,不管赵孝廉犯了什么事,本宫都替他兜着了。” 便听长公主冷哼一声道:“姓曹的要是不放人,本宫就亲自去找他。” 听得一旁的柳尚宫嘴角直抽抽,心说赵孝廉要是不赦之罪,你也替他兜着? 但能让殿下不亲自去这一趟,已经是她的极限,柳尚宫可不敢再节外生枝了。 ~~ 李承恩闻言却心下大定。 有了他娘的玉牌,小爵爷便能在四九城里横着走。 只是激动之余,他未免也有些疑惑。 母亲平时十分低调,从不拿长公主的身份胡作非为,怎么为了不相干的两个人,居然如此大动干戈? “母亲,真有必要做到这个份上吗?”李承恩忍不住小声问道。 “因为爱啊。”便听长公主幽幽一叹道。 “啊?”李承恩一愣。 “现在知道母亲,有多爱你们兄妹了吧?”长公主慈祥的看着儿子:“若是你被旁人救了,娘也一样会这样报答的。” 李承恩登时全身一热,鼻头发酸,深信不疑的心说:‘是了,因为母亲太爱我兄妹了……’ “得令!”然后他就像得了牌票的衙役,全身充满了干劲儿。 “完事儿后,一定请他们来家坐坐,上次走得太匆忙,为娘还没好好谢谢人家呢。”长公主最后补充一句。 “嗯,母亲放心吧。”长公主家的傻儿子重重点头道:“我一定会把他们请到家里来的。” 说完,他深深吸一下鼻子,强抑住激动的心情道:“毕竟,我也得好好谢谢人家,救了我妹妹。” ps.第二章,求月票推荐票~~~ 第七十三章 不拿干股曹府尹 听说吴时来在外面,顺天府尹曹三旸立即放下手头公务,请他入内相见。 “悟斋,怎么又回来了?”曹三旸笑吟吟的请吴时来上座,又让人看茶。 曹三旸已过天命之年,与赵锦同岁同科,但他没遭什么罪,一直养尊处优,保养得体。是以看上去要比赵昊的老哥哥年轻好多,跟小他十岁的吴时来差不多。 “明府。”待到长随出去,吴时来才低声问道:“下官是来问那赵孝廉的事情,他到底干犯了什么天条,还敬请示下。” “赵孝廉……”曹三旸一愣,没对上号。 “就是赵中丞的堂叔,今日被倪大宏那厮直接弄进了衙署。”吴时来一脸不悦道:“人家家里都急疯了,都要纠集他一班同年去敲登闻鼓了!” “哦,你说他啊……”曹三旸听到倪大宏的名字,方缓缓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儿,倪大宏没跟你细说吗?” “他只说在找个陆家的账本,再追问,就让我来问明府了。”吴时来把头一低,闷声道:“还请明府一解下官心头之惑。” “哎,好吧。”曹三旸点点头,待那长随上茶后,便吩咐他关门出去,不要让人靠近。 待到再无旁人,曹府尹方长长一叹道: “悟斋啊,你当老夫愿意管这个闲事?那赵中丞乃是和我一起观政的同科,他前脚一走,我后脚就把他叔叔抓了,这让一干同年该如何看我?” “那大人为何……”吴时来不解的看着他。 只听那曹府尹幽幽问道:“你还记得汪直吗?” ~~ “这还用说。”吴时来点点头。 全东南的官民百姓,至死都不会忘记,那位独霸海上的五峰船主的。 吴时来平生的得意之作,便是任松江府推官时的抗倭壮举。 那次倭寇侵犯松江,对逃难的百姓狂追滥杀,吴时来顶住天大的压力,毅然打开城门,让数万难民进城避难、妥为安置,并亲率数百名强弩手出城迎敌,奇迹般的击退了倭寇! 而当时率领倭寇来袭的陈东,不过是汪直手下的众多船长之一。 “此事跟他有关?”吴时来神情凝重的问道:“他都死了快十年了吧?” “但他在日本建立的庞大领地还在,纵横四海的舰队也没有被消灭。哪怕到如今,佛郎机人和日本人,依然只认他的金印。那些海商必须持有他的金印勘合,海船才会被准许入境通商。” 屋里虽然没旁人,曹三旸却依然下意识压低了声音道:“贤弟这些年在广西受苦,不知道后来的事情也情有可原。就这么跟你说吧,汪直被处斩后,陆家接手了他的海上生意,包括那枚金印。” “啊!”吴时来打了个寒噤,但旋即又觉得理当如此。因为汪直活着的时候,官场就有流言说,陆炳和严世蕃是他的后台,不然抗倭总指挥胡宗宪,也不会一直与他眉来眼去,态度暧昧。 而且从已经公开的卷宗看,严世蕃的党羽罗龙文,既在胡宗宪的总督府担任幕僚,又常年来往于海上,本身就是汪直旗下的一名倭寇,或者说是海商。 同时,陆炳和严世蕃非但是儿女亲家,严世蕃败亡后,陆家还收留了他的独子严绍庭……这也是陆家如今被清算的一大罪状。 所以吴时来虽然悟不透这其中的玄机,但陆家既然很可能是汪直的后台。汪直被杀后,陆家派人接手了他的地盘,也是合情合理的。 毕竟,那是一个年贸易额达几千万两白银的走私帝国啊! ~~ 签押房中,曹三旸低声对吴时来道出秘辛。 “当然,那么大的买卖,也不是陆家一家能吃下去的,东南那些势家豪族几乎都有份。只是陆炳当时如日中天,所有人都得仰仗他的庇护,所以大伙尊陆家为新一任净海王,让他们独占了两成股份。” 吴时来微微点头。 他忽然想到,曹三旸是南直隶宜兴人,宜兴与平湖陆家隔着太湖遥遥相望,只怕曹家也不会错过这顿饕餮盛宴的。 不然他曹府尹,干嘛要管这闲事? “但是陆家这个净海王,当的并不好,净想着多吃多占,却不愿将好处与旁人分享。但有陆炳在,谁也不敢吭声。后来陆炳死了,他儿子陆绎又接任了锦衣卫都指挥使,大伙儿还是只能忍气吞声。” “然而今上登极后,一切都变了。陆炳当年的罪过被翻出来,陆绎、陆炜都下了狱,陆家也被抄家,三百多口全都被有司关押了起来。”曹三旸说着轻叹一声道: “不过还是有漏网之鱼,陆炳次子陆绅逃到了日本,居然要以净海王的名义,号令全体舰队开拔,随他攻打杭州城,救出他全家。这怎么可能呢?” “于是内讧中,陆绅被杀,陆家的股份也被剥夺。陆绅的儿子陆选恼羞成怒,居然莽撞进京,要将所有人都揭发出来,大家一起同归于尽。”只听曹三旸缓缓说道: “他们手里有海商们进货和付账的账册,要是落到皇上手里,后果不堪设想。”说完,他沉默了良久,直到吴时来忍不住要开口搭茬时,才轻叹一声道: “海商们得到消息,辗转求到本官这里,老夫便以接到报案,说陆家有人进京意图劫狱为由,派人在各入京道路设卡盘查……” 吴时来这下,终于明了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却依然震惊的难以言喻。 堂堂正三品顺天府尹,居然成了海商的帮凶,这件事就是传出去,怕都没人相信吧…… 曹三旸自然知道吴时来在想些什么,他便缓缓站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那副‘大明山河图’前,转身坦然看着吴时来道: “本官知道悟斋你在想什么。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我曹家世代务农,并未染指任何海上的生意,更没有在他们的团伙中,拿一丝一毫的干股,此言若有半点虚假,便叫天雷殛了我!” 见上司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吴时来赶忙起身道:“下官从没有怀疑过明府的清白。” “不,本官不清白,我就是海商的同党。非但是我,东南的官绅百姓,也尽是海商的一党。” 却听府尹大人石破天惊的剖析道: “悟斋你是浙江人,又在松江当过官。自然知道在咱们东南那一带,靠种粮为生的农民已经不多见了。大部分农民都在种桑养蚕、种棉纺纱、种茶炒茶……县城、府城里的市民更是靠纺纱、织布、织绸、制瓷、造纸为业,这么多东西源源不断的生产出来,靠内销根本卖不掉——只有靠海商帮他们销往海外才行!” “悟斋啊,老百姓都是靠海商养活的呀。要是朝廷把海商都办了,东南的老百姓吃什么去?要是没有海商集团的雇佣和管束,那些跑船的水手,转身又会变成吃人的倭寇!才刚平息的十年倭乱,怕是转眼就要卷土重来!我们付出那么大牺牲,才换来的抗倭胜利,立时就会前功尽弃了啊……” “所以本官只能帮他们这个忙,替他们设法来摆平这件事。”曹三旸沧桑一叹道:“老夫这样说,悟斋能体谅一二了吗?” ps.第三更,大家也别觉着这是在编故事。事实上,当时大体就是这样的情况,我不过是用小说家的手法,将诸多史实勾连在一起罢了。或有牵强附会、或有夸大其词,但绝无胡编乱造,无中生有。求月票推荐票~~ 第七十四章 绝不放人曹府尹 “下官明白明府的苦心了。”吴时来艰难的点点头,暂时压下心中纷乱的念头,就事论事的问道:“那东西真的在赵孝廉身上吗?” “不好说,所以才要查。”曹三旸坐回官帽椅上,端起茶盏想润润喉咙,却发现茶水已经凉了。“倪大宏说,那日有可能和陆选接触的人中,就只有他们一家和你的侄子没查了。” 吴时来忙起身,从暖炉上提起铜壶,给府尹换了茶水。闻言轻声道:“我会回去仔细找找的。” “嗯,本官自然相信悟斋的。”曹三旸欣慰的看着吴时来,状若不经意的随口说道:“那账本上有个叫冯五的,是尚宝卿徐瑛的家仆……” 吴时来手一哆嗦,便将水洒在了桌子上。 徐瑛是徐阁老的第三子,在松江经营着徐家庞大的产业…… 没想到,这里头居然还能牵扯到徐家? 但转念一想,怎么可能牵扯不到徐家呢? 他在松江当推官时,就知道徐家有田地二十万亩以上,织工上万人,在本地丝织、棉纺两大支柱产业中,都占据龙头地位。 而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这些数字,怕是要翻番都不止吧。 况且,徐阁老和严世蕃、和陆炳,也都是儿女亲家……这到底只是为了自保,还是另有什么不足道哉的勾当? 吴时来不敢去想,却也不敢不当回事儿。 ~~ 赵昊父子在府丞衙中左等右等。 一直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吴时来才神情凝重的返回。 看他的脸色比天色还黑,赵昊就知道肯定没好事儿。 “你们都出去。”吴时来屏退左右,关上门之后,长叹一声道:“麻烦大了。” “啊……”赵守正不由倒吸口冷气,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赵昊的脸色也很难看,耐着性子问道:“世叔还是把话说明白,就算要死,我们也得做个明白鬼。” “正要与你分说。”吴时来走到两人跟前,字斟句酌道: “这么说吧。还记得你们进京时,曾遇到有人被追捕吗?” “嗯,有这事儿。”赵守正点点头,毕竟那样激烈的场面,平日不多见。 “那人是顺天府追捕的要犯,他身上携带一样关系许多人生死的东西。”吴时来说这话时,目不转瞬的看着赵昊父子。“但后来追上那人之后,没有从他身上搜到那东西。” “经过审讯,他招认说,在与你们的马车擦身而过时,将那东西塞到了你们车上。” 说这话时,吴时来有些歉意,但事关重大,也只能不仗义一次了。 其用意,自然还是给赵家父子增添压力了。 “有这么回事儿?”赵守正吃惊问道:“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是两本账册。”吴时来也是当过推官的,自然懂一套察言观色之法,见赵守正神情不似作伪,不由心下微微一松道。“不妨回去找找看,有没有那玩意儿。” “嗯,这账册我们见都没见过。”这下赵昊不能说直接没有了,那岂不成‘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为表清白,他还主动提议道: “但世叔既然怀疑到我们头上,不如我看就这样吧,请你和那倪推官一起,这就到我家中寻找。要是找到了,也跟我们没关系。没找到的话,希望此事就此了结。” “贤侄有这态度,事情就不难办。” 这话说的合情合理,吴时来点点头道:“我这就去请示一下明府。” 待吴时来出去,赵守正终于绷不住,哭丧着脸看向儿子道:“儿啊,咱们不会有麻烦吧?” 赵昊翻翻白眼,心说这是当爹的该说的话吗? 却也只好轻声安慰道:“爹你放心,咱们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再说,有我呢。” “嗯。”赵守正这才稳下心神,又不放心的小声对儿子道:“你可得打起精神来,要是见事不好,别管我,赶紧逃命要紧。” 赵昊心说,我上哪跑去?就是潜逃出境,也还得搭他们的船。 ~~ 吴时来便再次来到府尹的签押房,对他说了赵昊的建议。 曹府尹却缓缓摇头道:“让他父亲先留在你那儿,你和倪大宏跟他去找。” “这……”吴时来不由为难道:“那父子情深似海,这样怕会再生事端。” “人放了再抓回来,不更难看?”曹府尹的下巴很大,有着刀削一般的线条,显得刚毅强硬的。 “等到彻底排除嫌疑再说吧……” “这……”吴时来一阵头大,不知待会儿怎么跟赵昊说。 这时,外头响起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倪推官惶急的声音道: “明府,可以放人了吗?” 曹府尹把脸一沉,呵斥满头大汗跑进来的倪推官。“这是什么混账话?!” “明府,外头的举人越来越多,已经聚了两三百了啊!” 谁知倪推官的下一句话,却把强硬派的曹府尹,吓得老脸一下就变白了。 “什么?”吴时来也震惊问道:“不是让你拦住他们吗?” “拦了,可是举子越聚越多,已经拦不住了啊!”倪推官哑着喉咙道:“又不能动粗,只能跟他们讲道理,可谁能讲的过他们啊?” “明府,必须马上放人了!”吴时来顾不上细问,赶紧对曹府尹抱拳道:“趁着事情还没闹大,赶紧亡羊补牢吧。” “是啊明府,他们说要是一炷香内不见人,就要去敲登闻鼓呢!” 倪推官也从旁惶急道。 曹府尹要吃人一样瞪着倪推官,心中大骂道:‘说抓人也是你,说放人也是你,拿本座当猴耍呢?!’ 正在他犹豫不决,是该坚持顺天府的尊严,还是该退一步,风平浪静时,又听外头门子急忙忙进来禀报道: “老爷,长公主府的小爵爷要见您。” “他来添什么乱?”曹府尹堂堂三品大员,自然不会把个,连正式爵位都还没有李承恩放在眼里。 “他拿着长公主的玉牌……”门子又补充道。 “赶紧开中门!”曹府尹登时变了脸色,也不管吴时来和倪大宏了,忙快步出去相迎。 长公主和陛下亲兄热妹,府尹大人也万万得罪不起哇。 倪推官和吴时来还等着他拿主意呢,也赶紧跟了出去。 三人刚到了府尹衙门口,便见小公爷李承恩,穿一身蜀锦棉袍,外罩雪白色的狐皮披风,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了进来。 ps.第四更,59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七十五章 专背黑锅倪大宏 “见过小爵爷,问长公主殿下万福钧安……” 曹三旸先施一礼。 “见过曹大人。”李承恩抱拳还礼,笑嘻嘻问道:“我看外头挺热闹啊。” “一点误会,解释清楚了就好。”曹府尹尬笑道:“不知小爵爷前来,有何贵干?” “不就是为了你那点误会吗?”李承恩一脸无奈的把玩着母亲的玉牌,对曹府尹撇撇嘴道:“害我大冷天跑一趟。” “哦?”曹府尹看这孩子手里不断抛起的玉牌,真担心他摔个粉碎。闻言不由大惑不解道:“怎么,小爵爷也认识那赵孝廉?” “是啊,上回在妙峰山滑雪,正好赶上地震。”李承恩便解释道: “他儿子救了我妹妹一命,我娘一直记在心里,想找机会报答人家。这不一听说他家出事儿,就让我来问问。” 李承恩可不是赵士禧那种乡下长大的混小子,他纨绔归纨绔,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拎的清清楚楚。 反正我说是这么说,你肯定并不会当我只是来问问。回头还没法说我长公主府干政,因为本爵爷只是来问问而已…… 也确实让他歪打正着了。 曹府尹本就摇摆不定,这下彻底放弃了尊严…… 只见曹三旸嘴角抽动了好一阵,回头狠狠瞪一眼倪推官,骂道:“你也不搞清楚赵孝廉和长公主的关系,害得小爵爷白跑一趟!” “是是是。”倪推官的腿都软了,他本以为赵中丞是赵守正的后台,所以一直等到赵锦离京后才动手。谁知道人家真正的后台,居然是堂堂宁安长公主! 倪大宏怎么也想不通,赵守正一个小小的举人,哪来这么多大人物和他做朋友啊? 但他已经想明白,赵昊那句话‘你惹了你不该惹的人’,真不是在吹牛啊…… “小爵爷,这确实是个误会。”见曹府尹和倪大宏都有些发懵,吴时来赶忙接过话头道: “我们顺天府只是请赵孝廉来做客,现在话已经问完了,他随时都可以回家了。” “真的?”李承恩闻言瞥向曹三旸。 曹三旸便强笑着缓缓颔首道:“少府说的是,本官正是要去送他回家的。” 说着他看一眼吴时来道:“咱们这就去少府那里吧。” “明府请,小爵爷请。”吴时来忙笑道。 ~~ 府丞衙中。 赵守正焦急的在三堂中来回踱步,赵昊闭眼靠坐在椅背上,他沉静思考的样子,浑不像方才那个一点就着的爆仗。 说实话,赵昊心里一直虚的很。 那可是几千万两银子的走私帝国啊,里里外外、上游下游,不知有多少人参与进去……大小官僚、大小地主、大小商人、还有几百上千万的东南百姓。 这些人虽然平日里肯定一盘散沙,各自为战、互相算计。 但要是有人敢动他们的饭碗,势必会让他们瞬间团结起来,齐心合力先把那人弄死再说。 比如原闽浙提督朱纨,以及胡宗宪的前任,浙直闽粤总督张经、以及浙江巡抚李天宠…… 那朱纨上任之后,察觉到一个奇怪的现象——闽浙一带的地主豪绅虽然表面上高喊支持海禁,但暗地里却与海商走私集团紧密勾结在一起。 经过调查,朱纨发现他们支持海禁的目的,不过是想要垄断海外贸易,独享走私的巨大利益而已。 而且闽浙两省已和佛郎机、日本等武装走私团伙结为利益集团;大明在基层的管理机构形同虚设;闽浙百姓争相将子弟送入海商的走私船队;海盗水手招摇过市,海商出入衙门,被朝廷官员奉为座上宾;有的岛屿甚至已成独立王国! 面对这一严峻的现实,朱纨毅然决定严格海禁,他捣毁了当时的世界贸易中心双屿港,并对通风报信、支持海商者实行连坐。希望通过一系列严厉措施消灭走私,然后恢复官府严控的勘合贸易。 结果招致地方和朝廷中的闽浙籍官僚联合攻击,最终逼得朝廷将其罢官,然后朱纨便莫名其妙的死于了自杀…… 自此中外不敢言海禁事,于是海防废弛,倭寇更加猖獗,荼毒东南沿海十余年。 后来张经奉旨抗倭,他和浙江巡抚李天宠不信邪,再度恢复海禁,结果两人再度被诬陷处斩…… 直到胡宗宪上任后,吸取了前任血的教训,将海商与倭寇区别对待,采取拉一派、灭一派的策略……只要海商能帮他打倭寇,就对走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才艰难的消灭了倭寇,让大明东南重归太平。 连堂堂胡宗宪尚且要放下身段,小意讨好的海商集团,就凭他赵昊这小鼻子小眼小模样,那是打死不敢招惹的…… 实在太可怕了。 他宁肯冲进宫去调戏李娘娘,也不敢招惹这个马蜂窝。 因此这两天,赵昊一直在寻思,该如何将灾祸消弭于无形呢? 思来想去,答案还是那个答案——我没有,不是我,我没见过…… 今日父亲被顺天府传唤,其实赵昊完全可以冷处理一下,不用反应这么激烈。 但他在最初的惊慌担忧之后,很快冷静的意识到,这是一个将自己一家从漩涡中摘出来的好机会。 所以他今天一方面要把被冤枉的状态,表现的淋漓尽致。 另一方面,也要尽可能把事情闹大,大到通天才最安全…… ~~ 正胡思乱想间,赵家父子听到外头有纷乱的脚步声响起。 便见吴时来和倪推官簇拥着两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穿着绯红官袍,胸前补着孔雀的老者,另一个居然是长公主府的小爵爷。 “他怎么来了?”赵昊小声嘟囔一句。 “他是谁?”赵守正忙轻声问道。 “他是你……”赵昊干咳一声道:“见过的那位长公主的公子。” “哦?小爵爷啊。”赵守正登时心虚起来,满脸尬笑的看着来人。 “二位,这是本府大尹曹明堂。”吴时来忙给二人引见。 “原来是曹公啊,学生这厢有礼了。”赵昊忙笑着拱拱手道:“常听我那老哥哥提起,你们当年一起观政大理寺时的掌故呢。” “哦?”赵守正和儿子的配合,已经到了天衣无缝的地步,闻言自然露出吃惊的神情道: “曹府尹居然和我那老侄子是同科进士?真是意想不到的缘分啊。” “呃……”曹三旸让这父子俩一唱一和,挤兑的老脸通红,居然好一会儿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却把一旁的李承恩看乐了,心说这爷俩有意思,一看就是同道中人。 见府尹受窘,吴时来赶忙打个圆场道:“误会误会,纯属误会,都怪下面人没说清楚,明府才刚知道二位也姓赵。” “呃,不错。”曹三旸可算有了台阶下,忙强笑点头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说着他狠狠瞪一眼那倪推官,骂道:“看你干的好事,回头饶不了你!” “是是,都是下官办事不牢,太孟浪了……” 倪推官唯有默默的,背上第二口黑锅,没口子跟赵守正父子道歉。 就差跪下叫爸爸了…… ps.第五章送到。6000票加更! 现在明白,为何要再写隆万了吧?因为官居时期,我还太年轻,很多史料没有接触到,所以目光只在朝廷和抗倭本身。这次我会用更高的视角来,写出当年没写出的故事,嗯,好大一盘大棋呢。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七十六章 及时雨赵二爷 曹府尹把责任都推到了倪推官身上,又客客气气向赵家父子解释一番。 说自己只是请赵孝廉来衙署问几个问题,是下面的歪嘴和尚小题大做,才闹出了这番误会。 然后,吴时来又对李承恩笑道:“小爵爷不信问问这二位,下官是不是说过,跟明府打声招呼,便送他们回家去?” “哦?这样吗?”李承恩朝这对纨绔父子挤挤眼,示意他们可以趁机敲个竹杠啥的。 “不错,吴少府和家父说好了,要一起去家里搜查一下。”赵昊便对小侯爷说道。 话没说完,却听曹、吴、倪三位,一起咳嗽起来。 吴时来还站在李承恩背后,朝着赵昊偷偷摆手,示意他千万别再往下说了…… 小爵爷知道了,他妈就知道了;他妈知道了,隆庆皇帝就知道了…… “啊,不搜了?”赵昊眨眨眼,看着曹府尹。 “搜什么搜?本官和你家可是亲亲世交来着。”曹三旸忙摆手笑道:“信得过,信得过。” 但他哪能让赵昊就这么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便看一眼吴时来道: “悟斋啊,我看就由你代表顺天府,送世兄弟父子回去,也跟外头的举子说明白如何?” “遵命。”吴时来恭声应下。 说是让他把赵家父子送回去,还不是不放心,想让自己再去他家找找吗? 赵昊也需要个见证,来证明自家的清白。反正东西都已经销毁了,他能找出根毛算自己输。 便不复多言。 “可以走啦?”小爵爷从旁听得索然无味。 “可以了,请。”曹三旸亲自将三人送出仪门。按说李承恩代表长公主,他应当送出大门,以表尊敬。 可府衙大门外,还有两三百举子在等着呢,府尹大人可不想去露那个脸。 等到曹三旸转回,李承恩自来熟的勾着赵昊的脖子,小声问道:“你怎么不敲他一笔,顺天府尹手里的好东西不要太多。” 赵昊默默看他一眼,心说你妈又不是我妈,我可怕人家打击报复来着。 要是哪天你妈成了我妈,看我不把他骨髓都敲出来…… ~~ 顺天府街上,两三百举子聒噪成一片。 他们绝大多数都是来自南直隶的。 虽然南直隶并非一省,各府之间更是互相鄙视,互相拆台。 但到了北京城,这些来自应天府、苏松常镇徽等地的举子,便又自认乡党,无耻的抱团取暖开了。 何况赵守正的及时雨,已经润泽过许多乡党了。 非但那些被盗的应天举子,还有很多没被盗的举人,进京后花钱大手大脚,没多久便把盘缠挥霍一空。 通常这种时候,会有放债的人主动借钱给他们,但那是利滚利的高利贷。很多人当了官好几年,都被压得喘不过气…… 但他们只要求到赵守正头上,及时雨赵年兄必然慷慨解囊,几十上百两的银子眼都不眨便掏出来。 每当举子们说日后归还时。赵年兄便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道:一点身外之物,何必心心念念?花了就花了,没有再来拿就是。 不然,那五万两,怎么花的出去呢? 赠人金钱,手有余臭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 那一刻,赵二爷都分不清是自己的本色,还是在演戏了…… 随着上门来求接济的举子越来越多,赵二爷及时雨的名气也越来越大。哪怕大多数举人没受过他恩惠,也都十分钦佩赵守正的慷慨大方,是以一听他出事儿,在唐鹤征、施近臣等人的挑头下,大伙儿马上呼啦一下就来。 看到他安然无恙从衙门里走出来,举子们登时兴奋的欢呼起来。 “兄长,你没事儿吧!”唐鹤征和施近臣等人趴在栅门上,激动的眼泪都下来了。 “兄长,我们来接你了!”更多认识不认识的举子,也跟着一起吆喝起来。 把赵守正感动的眼泪刷刷直淌,果然是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这及时雨,它说下就下…… 赵守正朝众人连连拱手,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举子们一看,怎么及时雨哥哥直哭呢?莫非被官府欺负了? 便又是一阵聒噪,要替他讨个说法。 “老前辈够坏的……”李承恩见状,小声对赵昊道:“我爹原先就这样,蔫坏蔫坏的。” 赵昊翻翻白眼,心说我爹可是实诚人。 吴时来无奈的看着泣不成声的赵守正,心说你丫是故意的是吧?只好硬着头皮对众举子高声解释起来,说只是请赵孝廉来做客,并没有丝毫非难。 说完后,他扯了扯赵守正的衣角,高声问道:“赵孝廉,本官说的没错吧?” “没错,没错……”赵守正忙用袖子擦擦泪,点头哽咽道:“我不是难过,我是高兴……” 然后他又帮着劝说起来,众举子这才纷纷散去。 ~~ 折腾到天黑,一行人才回到春松胡同。 恰好那赵士禧在门口轮值站岗,看见赵昊从马车上下来,便不由惊喜道:“叔,你可回来了。叔爷他老人家没事儿吧……” 赵士禧知道自己现在彻底没指望了,接下来几年得全靠叔父养活。哪还会像上次那样,盼着赵昊出事儿? 至少三年内,请务必和乐安康、财源广进。 见他开始说人话,赵昊满意的点点头,对高武道:“晚上给他加根鸡腿。” “谢谢叔叔。”赵士禧登时喜滋滋的,小胸脯挺得老高。 “你家门卫还挺抢戏呢。”李承恩居然也跟着来了,看着挂着鼻涕的半大小子,笑道:“就是跟小鸡仔似的,还得练啊。” 他确实有资格说这话。 大家明明是同龄人,李承恩却生得身高臂长,猿臂蜂腰螳螂腿。显然是那种先天条件好,后天又勤于健身的妖艳贱货。 幸好,大明不流行这款,不然赵昊就被比下去了。 “你谁啊?”赵士禧不爽的瞪着李承恩。 “呦呵,小子还挺横。”李承恩不禁对这奇怪的门卫产生了兴趣。“你谁啊?” “我爹贵州巡抚你知道吗?”赵士禧瞪眼威胁道:“当心我一封信,把你送到贵州当兵去!” “我妈长公主你知道吗?”李承恩露出了上位者的微笑,拍了拍赵士禧的脑袋道:“我也没本事把你送那么远,不过可以送你进宫去。” 赵士禧只觉胯下一凉,赶紧夹紧了裤裆。 ps.保底第一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七十七章 甲方爸爸不满意 吴时来和倪推官也跟着来了。 两人说得好听,是为表歉意特地送他父子回家的。 实际上,还是曹府尹不放心,让他们跟着来,找找那件东西的。 赵昊也正需要两人做个见证,便命蔡家巷的汉子们不要阻拦,任由他们翻箱倒柜到处寻找。 “我们带来的行李都在这儿了。”蔡明没好气的将仓库里的包袱,丢在两位大人面前。 吴时来自然不会动手了,他站在赵昊身边,一脸尴尬的勉强笑道: “让这厮找一找,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倪大宏心说,得,又一口黑锅,我比骆驼还多个包了。 但兹事体大,费尽辛苦才好容易得了这么个机会,他也顾不上叫屈,便默默低头,锱铢必较的寻找起来。 “走,咱们先吃饭去,让他慢慢找。”这时,下人禀报说,晚饭备好了,赵昊便招呼吴时来和小爵爷一声。 “我别处还有局,不叨扰了。”李承恩却摆下手,对赵昊道:“待会儿找没找着,让人去金鱼胡同的春香楼报个信,我好跟我娘交差。” 李承恩得了老娘的命令,要他此间事了才能回府。 他都在府上快憋得长草了,自然也不急着回去了。来之前就通知刘嗣德那帮狐朋狗友,在春香楼摆好酒席等他,要见缝插针去寻欢作乐一场。 “今日有劳小爵爷了,多谢多谢。”赵昊将他送出门去。 “这是帮人帮到底哇。”吴时来也跟着出来,赞叹道:“长公主殿下真是太讲究了。” “呵呵,谁让我娘心里,就我们兄妹俩呢?”李承恩一拍胸脯,得意道:“我娘平时给人办事,都是能将就就将就,从来没这么讲究过……” 说到这,他想起一事,对赵昊笑道:“对了,我娘让我给你爹捎句话,方才太闹腾,居然忘了。” 赵守正和三阳,请今日帮忙的举子们,一起去灯市口吃酒,这会儿自然还没回来。 赵昊便笑道:“可否由学生转达?” “你转达也一样。”李承恩点点头,便大大咧咧道:“我娘说,上次没招待你爷俩,心里一直过意不去,还请有空到敝府一叙,好让我们略备薄酒,聊表谢意。” “殿下实在是太客气了。”赵昊忙笑着点头道:“请代为禀报殿下,我会转达给家父,并敦请他早日成行的。” “嗯。”李承恩又长虫吃鸡蛋似的,吞吞吐吐一阵,方闷声道:“我妹向你问好,这条不用回了。” 说完,他便翻身上了挂着红璎珞的大青马,还不忘朝赵士禧挤挤眼道:“好好站岗吧,有前途的,我看好你。” 然后大笑着打马而去。 “我给自己家看门,我乐意,你管得着吗?”赵士禧小声嘟囔一句。 赵昊闻言,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 赵士禧登时身子都酥了半边。 ~~ 赵昊知道吴时来有话要说,便请他进屋上炕,让赵士祯把酒菜端进来,两人边吃边聊。 “先什么都别说,老叔我自罚三杯。” 吴时来说完,便连喝了三杯,然后咂咂嘴道:“你这酒,可真不错。” “那是。”赵昊笑道:“我只当世叔馋酒了呢。” “嘿嘿,你啊,真是让人不能小觑。”吴时来脸色微红,轻叹一声道:“今天的事情,实在太抱歉了。” “世叔言重了,我知道你夹在中间也很为难。”赵昊给他斟一杯酒,端起来笑道:“无论如何,世叔的深情厚谊,我父子是深有体会。” 这话并非客套,一位四品大员今天能这样跑来跑去,已经是殊为难得了。 “惭愧啊……”吴时来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重重搁下酒盅道:“不能让你白叫声叔,今天这事儿,我替你担下了!” “哦?”赵昊心下一喜,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不管待会儿,能不能找到东西,此事就此了结!”吴时来重重拍了下桌子,沉声说道:“我明天就去找师相,请他老人家发个话,以后绝对不会有人再骚扰你家了。” “哎呀,世叔……”赵昊已是欣喜若狂,面上却仿佛不明就里的吃惊道:“怎么还要惊动元辅?事情居然这么严重吗?” “你以为呢?不然你叔叔我,能为难成这样?府尹大人能扣下同年的堂叔不放?不都是被逼的吗?”吴时来长长一叹,拍着赵昊的肩膀道: “贤侄啊,老叔我知道你能量大,不受气。可听老叔一句忠告,这件事不是咱们可以掺合的。” 说着他竟朝赵昊作了个揖,怆然道:“贤侄,算老叔叔求你,就此打住吧。事情闹大了,就没法收场了。” “世叔何出此言?你我现在就像亲亲叔侄一样,老叔说的话,侄儿还能不听吗?”赵昊便就坡下驴道:“只要他们不再惹我,小侄便就此打住。” “放心,师相的话,没人敢不听的。”吴时来又给赵昊吃了颗定心丸,然后不放心的问道:“长公主那里,你知道该怎么交代了吧?” “老叔怎么教,我就怎么说。”赵昊上道的点点头。他心里很清楚,要不是担心长公主再横插一杠,把事情捅到隆庆皇帝那里,精明强干的吴时来,是不会低声下气,跟自己软语相求的。 吴时来果然大大松了口气,一边喝着酒,一边教赵昊该这么敷衍。 基本上是按照倪推官起先那套说辞,是因为陆家人欲进京行刺,被顺天府提前侦知,在城外拦截时畏罪自杀。顺天府如今不过是在排查和他接触过的人,看看有没有陆家的同党,或者什么名单之类的东西留下来。 这说法可谓十分合理。若不是看过那铜筒子里的两本账,说不定赵昊这个当事人,都能被蒙混过去…… ~~ 待到交代完了说辞,吴时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道:“瞧我这记性,还有件要紧的事情,今天一直没倒出空来跟你聊。” “叔父请讲。”赵昊点点头,他记得今日一见面,吴时来就嚷嚷着‘你来的正好,我有事找你’云云。 只是被他一打岔就再没机会开口罢了。 “是上次你写给元辅的那几首诗。”吴时来便讪讪道:“元辅看了说,还有欠推敲,望你勉为其难,写出周公吐哺的感觉。” 赵昊一听,不由惊呆了。 他承认,自己一是有些敷衍徐阁老,没怎么用心寻思。二是,抄诗流的缺陷就在这里,诗都是旁人做好,拿来用时勉强应景可以,可想要严丝合缝的定制,臣妾实在做不到哇…… 赵昊当时寻思,反正徐阁老又不是甲方爸爸,自己献给他的唱和诗,他就是再嫌弃,也不至于打回让自己返工吧? 那得多不要脸啊…… 可没想到,徐阁老还真就成了不要脸的甲方爸爸,打回让他返工了。 看到赵昊目瞪口呆的样子,吴时来也觉得有些害臊,忙干笑两声道:“元辅就是这样认真,对所有事都一丝不苟,方成就今日之元辅啊。” “哦,元辅真是我辈楷模啊……”赵昊这才回过神来,赶忙献上应有的谄媚。 ps.第二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七十八章 唯独此事,不可缺席! 赵昊虽然不太懂作诗,但他听话听音的本事却是一流。 听了吴时来的话,他便明白徐阁老的不满主要在两点。一是,不够脍炙人口,影响传唱度。二是吹捧的不够肉麻,没有表现出徐阁老忍辱负重的痛苦,调谐阴阳的不容易,以及拨乱反正的大功劳来…… 最好能像李白吹杨玉环那样,整个‘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那样,吹的到位,还能吹成千古名篇,徐阁老就大欢喜了。 可惜,臣妾真的做不到哇。 虽然确实还有首上等的马屁诗,但那是留给未来的张相公的,送给一位快下台的阁老,实在是太浪费了。 只是眼下还指望徐阁老平事儿,更不能让已抱稳了的大腿吴叔叔失望,他也只好勉为其难的点头道:“我会努力的。” “嗯,好好写,年前一定要给我。”吴时来重重攥了攥赵昊肩膀头道:“听说你也会出席灵济宫大会,若是拿出一两首佳作来,说不定能直接跟师相在全国的名流大儒的面前唱和,那会是多大的荣耀啊。” 赵昊闻言眼前一亮,笑道:“老叔要是这样说,那我可就豁出去了。” “哈哈,好,期待大作!”吴时来见赵昊终于来了兴趣,不禁心中苦笑暗,这小子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 等两人吃完饭,那倪推官也垂头丧气的进来了。 他已经搜遍了所有的地方,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此番他唯一的感受是,这父子俩真他妈有钱,怪不得号称及时雨呢。库里的银子都堆成小山了…… 不过这也解了他之前的一个疑惑,那就是赵府上下为何防备如何严密。 换了谁,家里堆着这么多的银子,也一样需要加强防备啊。 “怎么样?”吴时来瞥他一眼,看脸色就知道这厮白忙一场。 “没有。”倪推官颓然道。 “那就是与我贤侄无关了?”吴时来追问道。 “应该无关了。”倪推官点点头。 “什么叫应该?”赵昊冷笑问道。 “确定无关了。”倪推官看看吴时来,又看看赵昊,咬牙再度躬身抱拳道:“是下官无事生非,给少府和赵公子父子添麻烦了。” “本官倒无所谓。”吴时来也是大松口气,毕竟要是真找到什么东西,师相那里也不好说和。 这样最好,没找到最好啊。 “你还是向赵孝廉和赵公子,好好道歉吧。”吴时来说着穿上靴子,在地上踩了踩。 “是,抱歉赵公子,我错了,还请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下官吧……” 倪推官只好强忍着眼泪,今日不知第几次,屈辱的向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道歉。 “哼,再撞到我手里一次,你就没这好运了。”赵昊黑着脸,一摆手道:“走吧。” 他其实很想说‘滚吧’,无奈爹爹只是个举人。 这么过瘾的台词,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对一位从六品的官员说出呢…… 目送着吴时来和那倪大宏坐轿远去,赵昊仰头望着漫天的星斗,长长舒了口气。 一场灭顶之灾,终于这样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 倪大宏和吴时来连夜赶回衙署。 便见吴康远也早就等在那里,他禀报叔父,家里也仔细找过,一无所获。 吴时来朝倪大宏摊了摊手,便径直向在签押房等消息的曹府尹,禀明了搜查的结果。 “你不是说,八成就在他家里吗?”曹三旸黑着脸怒视着可怜的倪大宏。 “是下官鲁莽了。”倪大宏今天都被骂得麻木了,他现在是什么牛黄马宝都得接着。“看来那东西,陆家的小子可能没带在身上,或者还另有同伙也说不定……” “给我查清楚了再放屁!”曹三旸忽然暴怒,将茶盏直接丢在他身上。 倪大宏不敢躲闪,只能任由茶水泼在官袍上。 “滚回家去!找不回东西,就不用再来现眼了!” 曹三旸一指门口,把快要哇地哭出声的倪推官撵了出来。 吴时来忙安慰气急败坏的府尹大人,曹三旸这才摆摆手,颓然坐回太师椅道:“悟斋,你说今天的事,陛下会不会知道?” “不清楚。”吴时来想一想,轻声答道:“好在处置及时,举子们也没闹事。” “哎,肯定会知道的。”曹三旸痛苦的揉着太阳穴,喃喃道:“如今的东厂太监冯保,可不是吃干饭的。”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吴时来安慰他道:“不过好在咱们找不到账册,东厂也一样找不到。只要大家众口一词,都咬死了公开的说法,时间一长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愿如此吧……”曹三旸缓缓闭上眼,心中却暗暗苦笑,悟斋啊悟斋,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要只是账册丢了,我可能还没那么着急。 还有一样更重要的东西也丢了,要是找不回来,明年的海上生意都会陷入瘫痪…… ‘哎,红毛鬼死脑筋,日本鬼也一样死脑筋!’ ~~ 那厢间,今天这番折腾下来,可把赵昊累坏了。 他在赵士祯的服侍下洗了脚,早早上炕准备睡觉。 可往日里沾床就着的少年郎,今日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了。 从那天遭贼起的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在赵昊眼前划过,让他大睁着眼睡不着觉。 这场风波,应该已经过去了,为了自己依然心绪不宁呢? 赵昊在被窝里滚了半晌,忽然坐起身来,猛地一拍脑袋。 他终于想起,大宋国徽王是谁了——那不就是汪直吗? 那位歙县老乡可是个传奇人物,听说他几十年前只身出海,历经打拼,最终成为海上的霸主。 据说他在日本占据三十六岛,建立伪宋政权,自称徽王。鼎盛时有部众几十万,巨舰数百艘。 据说那时候,海上但凡悬挂‘五峰’旗帜的商船,海盗们不敢劫掠,官军也睁一眼闭一眼。 以至于大洋之上,船只皆悬五峰旗帜,汪直也被所有海商推举为共主,又号称‘净海王’! 很显然,那枚金印正是汪直生前所用之物。 不过按说人死灯灭,留到现在也就算个文物,应该没人会认了吧。 为何那人还要将其与两本账册放在一起?莫非这玩意儿还有什么玄机不成? 想到这,赵昊不禁自嘲一笑。 自己明明知道海商这玩意儿碰不得,可仍然难以抵御来自大海的诱惑—— 成群结队的远洋商船,炮声隆隆的海战,浩浩荡荡度过重洋的远征大军,辽阔富裕的海外殖民地,那才是接下来三百多年的主旋律啊…… 唯独此事,我不想缺席。 ps.保底第三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七十九章 睡二十七张床的男人 入夜后下起了雪,雪花越飘越大。 很快,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屋顶殿檐,还有那辆静静停在顺天府衙后门的马车,全都被染成了白色。 倪推官垂头丧气出来,听到那驮马的响鼻声,郁郁的叹了口气,上去那辆马车。 车夫一扬马鞭,马车缓缓驶出。 车厢内,柴总管面色铁青,也不知是冻得,还是听了倪大宏的讲述给气得。 “事情就是这样。”倪推官双手拢在袖中,恹恹的靠在车壁上,一副被玩坏的样子道: “你他妈从一开始就猜错了,那东西根本就不在举子们身上。本来就是嘛,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陆家的小子怎么瞒天过海?” “不在举子们身上?”柴总管露出费解的神情道:“难道他还有同伙不成?” 今天举子们的反应他也看到了,确实也不敢再捅这个马蜂窝。便把目标转向了别处。 “那是你自己的事儿了,打死我也不掺合了……”倪推官幽幽叹息道:“我累了,准备请个病假回乡休养一段……” “你要当逃兵?”柴总管闻言神情一冷。 “也可以这么说……”倪推官瞥他一眼道: “我劝你也赶紧离开北京城,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肯定已经招来东厂的番子了。” “我怕什么……”柴总管神情一紧,咽下了没营养的狠话。半晌颓然道: “那也不能这么算完啊,空着手回去,我还有活路吗?” “你这人就是实心眼。”倪推官干笑一声道: “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八成就找不着了。反正横竖没落到皇帝手里,那账本被火烧了,水淹了,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 “嗯,实在不行也只能如此了……”柴总管不由缓缓点头,忽然又泄气道:“可是那净海王印怎么办?” “只要消息不泄露,怎么都能混过去。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倪大宏不愧是整天跟罪犯打交道的推官,有着丰富的犯罪经验,便点拨他道: “佛郎机人、日本人又不知道印丢了,你们伪造一方,还不是照样用?” “你不懂,那方印上有门道,伪造的瞒不过红毛鬼和日本鬼。”柴总管又叹一口气,痛苦的蜷起身子道:“甭说回去过年了,这辈子都不敢回去了……” 倪大宏爱莫能助的陪着叹了口气,马车到家便下去了。 待到他进了家门,马车也远远驶去。一条裹着白色布单的身影,从墙根阴影下闪出,沿着那马车在雪地上的车辙,蹑手蹑脚追踪而去。 ~~ 雪下了一夜,直到天亮才刹住。 紫禁城的青砖地面和黄金琉璃瓦,全都被覆盖成了白色,映衬地朱红宫墙分外醒目。消减了皇宫大内的威严肃杀,给人一种丹青画卷般的雅致美感。 今日免朝,爱睡懒觉的隆庆皇帝还没起,乾清宫内外静悄悄的,只有小内监们刷刷的扫雪声。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乾清门方向响起,小内监们循声望去,便见一个头戴白貂皮冬暖帽,身穿着大红蟒衣,外罩白绒缘红披风的大珰,在一众戴圆帽、着皂靴、穿褐衫的东厂管事簇拥下,面无表情的进了乾清宫。 小内监们马上匍匐于地,不敢抬头窥视。 因为来者乃是司礼监首席秉笔、提督东厂太监冯保。他虽然只是大内太监中的二号人物,但平日里冷峻刚毅、不苟言笑,因此内监们畏惧他,甚至要超过对司礼监掌印腾公公。 冯保目不斜视上了丹墀,守门的宦官忙无声无息的推开了殿门。 他便迈过门槛进殿,一众东厂管事则肃立于殿外。 两个小内侍迎上来,帮冯公公解下披风,摘下暖帽,脱下身上的蟒衣,除掉鹿皮暖靴。 然后换上藏青色的直裰,戴上黑纱的钢叉帽,穿上黛面的软底布鞋。 这是宫里多少年传下来的习惯,不管大太监在外头多风光,只要在皇帝面前出现,就要像最普通的内侍那样穿戴,那样服侍。 换完了这一身,冯保这才小声问道:“主子爷昨晚歇在哪边?” “东边。”小内侍轻声禀报道。 所谓东边,就是东暖阁。乾清宫左右各有一处配殿,曰东暖阁、西暖阁,都是皇帝就寝之处。 夜里,皇帝随机睡在一边,这样可以增加刺客行刺的难度。 但就这样,还是发生了壬寅宫变。吓得嘉靖搬去西苑,到死不肯回来。 隆庆登基后,虽然在百官苦劝下,勉强搬回了紫禁城,住进了乾清宫。但他还是对父皇的遭遇心有余悸,直到司礼监次席秉笔、兼御用监太监陈洪,给他想了个好办法…… 陈洪提议,将东西暖阁改造成上下两层,然后分成二十七个房间,每个房间里都摆上床,皇上晚上随机睡在任一房间里。 这样就算有刺客千辛万苦摸进了乾清宫,他面对的选择题就不是二选一,而是二十七选一了。 这要是还能一下猜对,那皇帝得走多大的背字啊? 隆庆一听龙颜大悦,赶紧命他按图纸改造。 工程深秋时便已经完工,皇上住进去一冬了…… 果然每晚睡得踏实,再也不担心重蹈老爹的覆辙了。 唯一的麻烦是,自己人要找他也不容易。 好比此刻冯保,就得先问清皇帝住在东边还是西边。 小内侍告诉他之后,他还得再去东暖阁,找到值夜班的陈洪,从他口中才得知,陛下睡在天桥上左四间。 所谓天桥,便是楼梯。 陈洪下值后,冯保便安静的盯着挂在藻井上的那枚金铃。 等啊等,等啊等,终于等到那铃铛响起来。 这会儿,差不多日上三竿了。 他便领着两名小内侍,沿着天桥无声上去二楼,来到陈洪所说的那左四间门外,轻轻唤了声。 “主子。” “进来。”里头传来一把温和的声音。 冯保这才轻轻推门进去,便见皇帝靠在个明黄色的大迎枕上,正赖在被窝里看书。 “主子昨晚睡得可好?”冯保柔声问道。 “还行吧,就是下半夜冻醒了。”隆庆皇帝刚到而立之年,面皮白净,两撇小胡子修剪的整整齐齐,只是刚起来,难免睡眼惺忪,头发也随意的披散在脑后。 “老陈这法子好是好,就是二楼没地龙,难免冻到主子。”冯保看一眼早就熄灭的暖笼,赶紧让小太监打开青铜的笼罩,换上烧得正旺的炭盆。 因为不能暴露皇帝的行踪,所以半夜里没法再加炭,因此往往快天亮时,寝室里就没了暖意。 ps.第四更,6100票加更。 看到这段史料时,简直没把我笑死,然后就打了个冷战,这得把皇帝逼成什么样,才会如此恐惧?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八十章 朕相信,可以看到那一天…… “陈洪说可以改进一下,给楼上也装上地龙,不过要花四五万两银子,朕嫌太贵,就没答应。”隆庆皇帝不解的嘟囔道:“难道就不能改进下暖笼,让它多烧一会儿吗?” 冯保心说当然能了,可这样的话,陈洪上哪再赚一笔改造费去? 只是宫里的规矩向来是看破不说破,尤其是几位大珰之间,哪怕私下里掐的再厉害,也不能在主子面前互相拆台,不然大家全都鸡飞蛋打。 这是血的教训。 因此冯保虽然和陈洪很不对付,却也只能讪讪岔开话头道:“主子现在梳头吗?” “不急,等暖和过来再说。”隆庆将身体缩进被窝,只露个脑袋在外头。 “是。”冯保便挥挥手,斥退了端着水盆、面巾等物的小内侍。 然后他新冲了个汤婆子,换下了隆庆被窝里早就凉透的那个。 两脚蹬上热乎乎的汤婆子,隆庆舒服的眯起了眼,问他道:“那事儿有进展了吗?” “正要禀报主子,”冯保便搁下手头的活计,跪在床前低声道:“昨日顺天府的人,又抓了个应天府的举子,可没成想那举人威望太高,结果几百号举子一起去衙署前讨说法,吓得曹三旸赶紧放人了。” “连朕的顺天府尹也掺合这事儿了?”隆庆倒吸口冷气,整个人登时清醒了。 “现在还不好说,小的们只盯着那推官倪大宏,”冯保摇摇头,慎重道:“但事情闹这么大,曹三旸肯定已经知情,就看他怎么办吧。” “嗯。”隆庆点点头,一阵心惊道:“不管怎么着,不能用东南的人当顺天府尹了,开年就换成别处的,不然朕睡觉都不安生。” “主子英明,小心方能驶得万年船。”冯保轻赞一声。 倘若曹三旸知道,他堂堂正三品大员,因为赵昊招呼人那么一闹,冯太监在皇帝面前这么一说。就非但丢了顺天府尹的位子,还自此被隆庆皇帝打入另册,也不知会不会后悔,当初为何要那么浪,去抓什么赵守正? ~~ 寝室里暖和起来,隆庆皇帝终于坐起身来,一边让冯保帮着梳头,一边听他继续禀报。 “那倪大宏又和南边来的人碰了头,可惜两人是在行驶的马车上说话,孩儿们探听不到。不过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他就是南边安插在朝廷中的人了。” 顿一顿,冯保沉声请示道:“主子,不如寻机把他抓起来,他一定能解开主子不少的疑问。” “不可打草惊蛇。”隆庆皇帝却断然道:“忘了高师傅临走前,是怎么说的了?” “高少保说,咱们的敌人无处不在,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冯保赶忙肃容道:“不然非但会打草惊蛇,甚至还可能重演壬寅旧事……” “嗯。”隆庆点点头,神情凝重道:“父皇临终前,也嘱咐过朕。为了海上的事,他和东南那些人斗了二十年,也没分出胜负,还险些连命都丢在那帮人手里。父皇睿智过人、善使权术,最后尚且只能妥协。朕不过中人之姿,又少谋寡断,靠自己是斗不过他们的。” 冯保嘴角直抽抽,陛下说的这样坦诚,让他都没法拍马屁了。 他既不能说,陛下太谦虚了,我觉得你行,你能跟他们斗;也不能说,陛下说的太对了,你就是个菜……那不找死吗? 他只能默默的将皇帝的发髻盘好,插上玉簪。然后听隆庆自顾自道: “朕有自知之明,这件事只能仰赖高师傅,可惜他老人家才刚提出要开海禁,就被那帮人群起攻之,不得不黯然下野。” “所幸高少保临走前,好歹还是打开了个月港这个缺口,这下福建那帮人,不会再和浙江、广东的海商一心了吧?”冯保忙钦佩道:“福建正好亘在浙江和广东中间,这下看他们还怎么连成一片、沆瀣一气?” “是啊,高师傅这步棋,走得实在是太妙了。”隆庆按捺不住孺慕之情,站起身来,与有荣焉的笑道:“不愧是朕的高师父!如果有人赢得这场战役,替朝廷完成朱纨未竟的事业,非他老人家莫属!” “那陛下,什么时候请高少保回来?”冯保忙恭声问道。 “呃……”隆庆一阵头大道:“怕是还得再等等。” “是。”冯保点点头,就是想请回高拱,还得先看看徐阁老同不同意。 而徐阁老那边,肯定是不同意的…… “你一定要保护好朕的高师傅,绝不能让他有什么闪失!”这是隆庆不知第几次,对冯保反复强调了。 “陛下放心,高家庄内外都是东厂的人,谁也甭想碰高少保一根汗毛。”冯保赶忙不知第几次保证。 “嗯,我们先按照他留下的计策一步步做好准备即可,一切等他老人家回来发动。”隆庆皇帝看着镜子里那张还算年轻的面孔,信心十足道: “好在朕还年轻,一定能等到成功的那天!” “奴婢也坚信如此,愿为主子的大计粉身碎骨。”冯保忙跪地表态,这可是增加亲密度和信任值的好机会,精明的冯公公焉能错过? “你不错。”隆庆果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原本以为你只会带孩子,没想到干这行也是把好手。” “奴婢愚鲁,唯恐有负陛下重托,只能竭尽全力尔。”冯保赶紧唱起高调,目光却瞥在了龙床上,隆庆皇帝刚刚看过的那本《如意君传》上。 冯保一直以司礼监掌印为目标,多年来刻苦学习、博览群书,不然也不会在潜邸时,充当皇长孙的启蒙老师。 他自然知道那是本什么样的书…… 见他目光所及,皇帝略显尴尬的用被子盖住那本书,讪讪道:“此乃孟冲所献,无聊翻看,批判一下。” “陛下只管批判,奴婢什么都没看见。”冯保不禁暗叹,自己终究不能像李芳前辈那张直言敢谏。 最多只能不随滕祥、陈洪、孟冲之流,竞相以房中之物迎合陛下而已。 “不要告诉贵妃。”皇帝又嘱咐一句。 “那是自然,奴婢绝不会泄露陛下的任何事情。”冯保赶紧表态。 “嗯。”隆庆这才彻底放心,指着神情严肃的冯保笑道:“你呀你,就是太一本正经,整的跟翰林清流似的,让人没法亲近。” “奴婢一定改。”冯保赶忙谄笑起来。 “呃……”看着他扭曲的笑容,隆庆摆摆手道:“别笑了,太难看了。” “是。”冯保委屈的恢复了原本的神情。他也不是故意要板着脸,无奈爹生娘养了这么一副,谁都欠他八百吊的样子。 徒之奈何? ps.第五更,6200票加更。其实每天都超过11000字,还是被嫌少,你们真把和尚当成牲口使唤了?(委屈脸) 我可是慢工出细活的作家啊!(无耻脸) 求月票、推荐票安慰下嘛~~~(可爱脸) 第八十一章 现任 吴时来还真是说到做到。 今日在衙署应卯之后,连他的府丞衙都没回,便直接换了身便服,乘轿来到西长安街上,毗邻着西苑的一处并不显眼府邸。 那四进的宅子门楣上悬着‘徐府’的牌匾,门外有四名穿着大红棉甲的锦衣卫把守,正是内阁首辅徐阶的宅邸。 吴时来是府上常客,下轿后无需通禀,便直接进去府上。 此时,徐阁老已经去了内阁,但他的长子徐璠在家。 吴时来就是来找徐璠的。 徐璠年仅四十,生得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只是眼窝略深,鼻子略带鹰钩,一看就是城府很深之人。 他是徐阶的长子,两岁时母亲去世,父亲因为忤逆首辅张璁被贬福建延平。他虽自幼在孤苦中长大,却意志坚强、聪明好学,喜读书而尤熟于本朝典故,所以徐阶在内阁,所具密揭及所答谕札,凡有关社稷大计者,必与徐璠合计。 是以严世蕃败后,‘小阁老’的名号,仿佛便落在了他的头上。 如今徐璠挂着个正三品的太常卿闲职,大部分时间都随父亲入值内阁,以备顾问。 不过年前这段时间,府上的客人多,需要处理的杂事也多,徐璠便一直留在了家里。 此时,徐璠正在检查徐元春的功课,他对这个儿子给予厚望,希望其能弥补自己未曾进学的遗憾,延续徐家世代簪缨的传统。 只是此子从妙峰山回来,便一直情绪不高,写出的文章也是荒腔走板,惹得他大发了一顿雷霆。 气急了还给了倒霉孩子几板子。 听说吴时来来了,徐璠才放过儿子,气冲冲到书房见面。 等到父亲出去,徐元春才揉着被打肿的手心,默默地想道,也不知县主妹妹的伤,可好些了? ~~ 进了书房,徐璠已经恢复了的平静,满面春风的笑道:“师兄来的正好,咱们手谈一局。” “哎,今天有事,没有兴致。”吴时来摆摆手。 “家父总是称赞师兄,临危不惧,可托付大事,什么事把你愁成这样?” 徐璠便与他在墙边一溜太师椅就坐,他们是南方人,来了北方也不习惯上炕。 “哎,是这么回事儿……” 吴时来便将昨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徐璠。 “什么?!”徐璠一听,不由勃然变色道: “曹三旸是刚中进士的毛头小子吗?不知道顺天府尹就是一个‘稳’字吗?怎么就浪催的,招惹三百举人去围观衙署?” 吴时来心说,不愧是徐党的谋主,果然会用词,‘围观’一词用的好哇。 面上却要替上司说句公道话道:“谁知道一个小小的举人,居然有那么大能量?非但能招引来两三百举子,连长公主都为他保驾护航?” “这世上料不到的事儿多了,阴沟里头还能翻了船呢!”徐璠恼怒拍案道: “我看他个蠢货,是当官当昏了头了,以为自己堂堂顺天府尹、三品大员就什么都罩得住是吧?” “当官,不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吗?”徐璠恨得好一阵子顺不过气来。“这件事,他从头压根就不该管!” “他说,这件事牵扯太广,也包括……”吴时来咽口唾沫,小声道:“三爷。” “徐瑛?”徐璠错愕之余,满腔怒气变成了尴尬的恼火。 “我反复嘱咐他,要本本分分做生意,宁肯让中间商赚点差价呢,也不要直接去跟海商打交道。” “小阁老这是老成之言,三爷毕竟还年青了,不知道有些钱是不能赚的。”吴时来深以为然道:“那些人又迫不及地想拉他下水,许以重利、吹而捧之,三爷很难抵御得住的。” “他就是私欲熏心!”徐璠冷哼一声道:“此事从前并未与我通气,可见他是在谋划自己的买卖。” “这都是人之常情……”吴时来还能怎么说? 待到徐璠冷静下来,寻思片刻后,便沉声吩咐道: “首先,你回去让曹三旸警告那些人,十二个时辰内,必须一个不留,全都给我撤出北京城。” 吴时来忙点头应下。在徐党内部,徐璠的话就代表徐阁老的意志。 然后徐璠神情一片肃杀道:“今晚我将建议父亲,命顺天府在年前对京城治安进行一次大整肃,配合五城兵马司驱逐城内所有游民,并搜查客栈、寺庙、妓院、会馆等藏污纳垢之所,逮治窜居京城之奸民,让京师干干净净迎接陛下,登极之后的第一个春节!” “明白了。”吴时来听得心惊胆战,其实驱逐那些迁入京师的海商手下,根本用不着大动干戈。 小阁老如此小题大做,无非是做给隆庆皇帝看的。好让陛下相信,徐家和海商集团不是一伙的…… 同时也是狠狠教训一下东南那些家伙,让他们别昏了头,把爪子伸到京城来。 皇帝整天安安静静不说话,还真以为他泥塑的菩萨不成? 另外,还有个不足为外人道哉的原因。 就是国库实在没钱了,太仓里的粮食还得留着明年渡春荒呢。 哪还有余力,白白替地方上养活那么多流民? ~~ 书房中。 徐璠喝一口茶水平复下情绪,然后又冷声道: “我今晚会建议父亲,安排科道弹劾曹三旸行事无状、为官不谨,不适合继续担任顺天府尹,要求将其外放。” “啊,不至于吧?”吴时来终于忍不住问道:“昨晚所幸处置及时,并未酿成事端,真要这么严厉吗?” “师兄,不是我想严厉。”徐璠喟叹一声道:“顺天府衙门就在皇城根下,风吹草动都逃不过陛下的耳目。咱们不先自己动手,等到陛下出手时,会更被动的。” “陛下不一定往那处想吧?”吴时来脸色一白。 “但愿吧。”徐璠仰头看着房顶道:“可凡事得往坏处打算,不能让陛下无限制的联想下去,所以只好对不起曹大人。” “还有那些流民,他们要怨就怨操大人吧……”徐璠说完,闭上眼睛喃喃道: “陛下前番派那个海瑞南下,让我感到有些不安……” “海瑞?师相可对他有再造之恩啊。”吴时来张大嘴巴,他感觉今天脑子都不够用了。 “家父也是这样想的,不然也不会同意这道任命。”徐璠缓缓摇头道: “但我不这么认为。那种发起疯来,连皇帝都咬的恶犬,真能养的熟吗?够呛。” “应该不会吧……”吴时来感觉他,有些杞人忧天,自己吓自己了。 “但愿平安无事。”徐璠睁开眼,勉强笑笑道:“也可能是我让严阁老家的遭遇吓到了,总是疑神疑鬼,让师兄笑话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吴时来轻轻摇头道。 “是啊,小心无大错。”徐璠点点头,想换个轻松点的话题,便笑问道:“对了,唱和诗还要改的事儿,你跟那个什么……小高公子说了吗?” “是小赵公子,已经跟他说过了。”吴时来点点头,纠正道。 原来要求赵昊重新吹捧的要求,不是出自徐阁老,而是出自他儿子……这到底算不算赵昊冤枉人家徐阁老呢? ~~ 吴时来便接着这个话头笑道:“你说多巧吧,他父亲就是昨天那个举人。” “什么?”徐璠不禁吃惊道:“他们不是刚从金陵来北京吗?怎么会搭上长公主那条线的,这差点有点远吧?” “是因为赵孝廉的儿子救了兰陵县主一命。”吴时来答道:“昨日小爵爷亲自到了衙署要人,这是听他说的,应该不会有假。” 徐璠闻言,刚刚恢复正常的脸色,又一次黑下来。 他马上让管家将徐元春叫过来。 然后问儿子,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儿。 徐元春听说,长公主居然让小爵爷去救赵昊的父亲,登时眼前一黑。 同时脑补出,在《百鸟朝凤》的喜庆婚乐声中,李承恩将身穿大红嫁衣,头戴红盖头的李明月,送到了那姓赵的小子手中。然后两人在长公主面前,拜堂成亲的画面…… 如是想来,徐元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感觉自己心都要碎了。 “不是让你个蠢材跟县主多亲近么,怎么让人家抢在前头了?!”徐璠一脸恨铁不成钢的骂道:“还在家里读个屁书,赶紧出去想办法,娶不到县主,你就出家当和尚吧!” 徐元春闻言,难免眼前又浮现出,自己穿着僧衣、剃着光头、点着戒疤,在娘娘庙里擦拭着供桌。却看见赵昊和李明月抱着一对龙凤胎进来向佛祖还原的画面…… ps.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八十二章 八段锦和拔断筋 春井胡同,赵府。 两日后,吴时来又亲自过来一趟,告诉赵昊,他已经跟徐阁老通过气了,保证日后不会再有人骚扰他们的生活。 赵昊这时才彻底放心,从桌上拿起诗笺,对吴时来笑道:“老叔,你要的诗写好了。” 吴时来接过来一看,居然洋洋洒洒二三十言,不禁惊叹道:“贤侄这次可卖力多了。” “老叔都这么卖力了,咱能不给足点吗?”赵昊讪讪一笑,心说要是再晚上半年,我能给你七十言。 吴时来便摇头晃脑念起来,然而念了一半便臊得尴尬打住道:“贤侄这次,定然可以交差了。” “那就好。”赵昊笑着点点头,心说怎么可能交不了差? 这可是王盟主,为庆贺徐阁老光荣退休献上的大作啊。 论起不要脸吹捧来,王盟主还没输给过谁呢。 ~~ 送走了心满意足的吴时来,赵昊心头的大石彻底落了地,只觉浑身一阵轻松,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他想找人耍耍,但老爹又被请去参加文会。 三阳也一大早就跑出去,不知神神秘秘忙什么去了。 赵士祯满脑子就只有学习,一点意思都没有。 赵昊只好向正在监督训练的高武道:“高大哥,那天跟你说事儿,你可有主意了?有没有既轻松,又能强身健体的法子?” 高武闻言,露出公子你可算想起这茬的表情,然后迸出三个字道: “八段锦……” “好主意。”赵昊闻言大喜,没想到这套跟广播体操差不多的功法,现在就有了呢。 见公子感兴趣,高武也很开心,却仍有些不放心道:“公子,此功法虽然简单,但也需持之以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没有用的。” “放心,本公子要么不练,要么就会坚持到底。”赵昊心说,本公子上辈子做了多少遍的工间操,坚持下来有何难? “好!”高武喜出望外之余,便将身上的单衣一脱,露出虬结的肌肉,做起了准备活动。 等完事儿才闷声道:“咱给公子演示一遍。” 这会儿,正好蔡家巷的汉子们训练告一段落,坐在那里晒太阳休息。 他们闻言呼啦围了上来,都要看看高大哥给公子,整了套什么样的武功。 “公子瞧好了,第一式,提地托天理三焦!”便见高大哥不丁不八而立,沉肩下气,意守丹田。然后双拳提至腰间,变为双掌,然后托举过头顶。 然后再收掌,这一式就该结束了……赵昊以老手的心态暗道。 谁知高大哥却继续下腰,双掌一直压至地面,转腕手心向上,提至下颌,再转腕往上托抻至头顶。 赵昊心说,咦,不太一样,这可增加了不少难度…… 不过大概咬咬牙,还能吃得消。 “第二式,左右开弓似射雕……” 谁知接下来几式竟跟赵昊记忆中的八段锦差别越来越大,等到了第七式‘两手搬足去心火’时,众人就见高武双手将左脚扳脚头顶,单脚金鸡独立,双腿呈一条直线,笔直的站在那里! “好!”众汉子不禁一阵轰然叫好。 赵昊的小脸却都绿了,不是应该‘摇头摆尾去心火吗’,怎么成了‘两手搬足去心火’? 这他喵的哪还是工间操啊?这根本就是正经的武功好不好? 心虚之余,他都没注意到第八式‘马上七颠百病消’是怎么练的…… 便听高大哥收功之后,闷声对赵昊介绍道:“这岳家八段锦传自俞大帅,说是岳武穆爷爷传下来的,又叫拔断筋……” “拔断筋……”赵昊嘴角不由自主的抽动,其实我只是想练个八段锦而已,要不要玩这么大啊? 可这么多人看着,而且两个侄子也在,自己这当叔叔的,怎么能够临阵脱逃呢? 不然以后还怎么管教他么? 他有心解释一下,其实自己想练的八段锦,是那种柔柔的,锦缎似的功法,可平日里八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高武,这会儿却来了那噎死人的话: “这已经是最简单的拳法了,再容易的,练了也没用……” “呃,好……”赵昊这下没法打商量了。只好一咬牙,一狠心道:“我练就是。” 丢什么都不能丢了面子,如今赵公子的面子多值钱啊? “好,咱先用千把攥帮公子抻筋拔骨,才好正式练拳。”高武穿上了褂子,活动着双手十指道。 “千把攥又是什么鬼?”赵昊感觉自己被貌似忠厚的高大哥套路了。 ~~ “疼,疼,疼,啊呀呀,我受不了了……” 赵家大院中,响起了赵公子痛苦的惨叫声。 那是高武在帮他攥腿抻筋,外头太冷,两人便改在了屋外进行。 只见高大哥让赵昊坐在炕上,一手攥着他的左腿,将其向上抻拉。 “公子且忍耐,第一次都是很痛的,以后你就……” “就不疼了吗?” 高武一丝不苟的抻拉着赵昊的腿筋,好一会儿才接着道:“不,你就慢慢习惯了。” “停,不要,我感觉我拉胯了……” 赵昊疼得鼻涕都下来了,双手紧攥着床褥,眼泪汪汪的求饶道: “高大哥饶命啊,我还是个孩子啊……” “练功年纪越小越好……”高武却不为所动,半晌方道:“尝到甜头之后,公子就会上瘾的。” “我又不是受虐狂,疼疼疼,疼死了我……” 赵昊的惨叫声传到屋外,让在院子里训练的汉子们面面相觑。心说高大哥不会把公子弄出个三长两短来吧? 赵士禧却感觉心里那口怨气,顺多了……原来赵阎王对自己都这么不客气,对我狠点也是合情合理的。 ~~ 等到三阳回家时,正好高武给赵昊抻完了筋,出去给公子端汤。 三人进屋,就看见师父软趴趴、没骨头似的趴在炕上的惨状,全都吓了一跳。 “呀,师父,你这是怎么弄的?”王武阳赶忙过去扶起师父,给他理了理散乱的头发。 “刚才高大哥给我抻筋来着,差点没把我疼晕过去。”赵昊擦擦脸上的泪痕,实指望着学生们能同仇敌忾一下。, 谁知三人却异口同声道:“师父,这是好事儿啊!” “好事儿?”赵昊一愣。 “《黄帝内经》说,‘骨正筋柔、气血自流,筋长一寸、寿延十年。’”便听王鼎爵解释道:“如果让高大叔坚持帮你抻筋,师父可以百病不侵、长命百岁呢!” “而且耳聪目明,精力旺盛。”大师兄补充道。 “将来师父娶几房师娘都不怕……”二师兄也补充一句,说完赶紧讪笑道:“当然,师父就是不练也不怕!” “这么多好处?”要不怎么说会干你还得会说呢?让三阳这样一掰扯,赵昊居然觉得筋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重新斗志昂扬道:“那就天天来一遍!” ps.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八十三章 赵氏传销集团招人了 等到喝下高大哥端来那,据说可以健脾补血、恢复体力的药汤,赵昊彻底恢复了精神。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感觉自己的头脑也灵活了,手脚也有劲了,在炕上一蹦一蹦的,感觉能蹿到房顶上去。 见师父恢复了精神,三阳这才禀报道:“师父,有鱼上钩了……” “什么鱼?”赵昊煞有介事的比划着拳脚问道。 “咱们用《几何初窥》钓来的鱼啊?”三阳忙谄媚笑道。 他们不会告诉赵昊,为了哄师父开心,也避免本门初战挂零,三人这两天跑遍了各处举子聚居的会馆,询问那些领取过手册的用户反馈。 结果举人们看过的还不少,只是看懂的不多。就是看懂的,也仅是将《几何初窥》当成紧张备考之余换换脑子的消遣而已…… 正如三人之前预料的那样,居然没有一个举人愿意,因为一本免费的课外书,就主动献上自己宝贵的膝盖。 不过三人心怀光大科学的崇高理想,早已下定百折不挠的决心,便继续不厌其烦的宣传,《几何》是真正的格物致知,学了《几何》可以让读书人祛其浮气,练其精心;做文章愈加缜密扎实,发其巧思,考试名次都能大大提升呢! 王武阳还臭不要脸的对举子们现身说法道,我原本学习很差的,本以为这次乡试肯定落榜,谁知拜师学了《几何》,脑子一下就灵光了,做文章下笔如有神,居然不小心就考了个应天府的解元! 华叔阳也在边上一脸郁闷的叹息道,是啊,我就是晚拜师一个月,结果只考了个第二。 王鼎爵是要脸面的人。可见两位师兄都这么拼了,他要强的毛病又犯了,便也昧着良心道:“是啊,我就是没早拜师,结果好几次都没考上,白白浪费了十年光阴啊……为什么不让我早一点遇到老师呢?” 学霸现身说法,宣传效果自然呱呱叫。 “这《几何》还有此等妙用?”一听说能提高考试名次,举人们这下可就马上来了精神,围着三人问东问西。 “那我们也学学呗?” “是啊,是啊,我突然就想拜师了。” “师兄,咱们师父在哪里?”一旦有人带头,从众者越来越多,居然有十几个举人动了心。 三阳一见吹的效果斐然。 王武阳马上便膨胀道:“不过我们科学的门槛可是很高的,唯有精英可以入门,不能独立作出五道几何题的,不要。” “师兄,这要求有点高了吧?”稳重的王鼎爵小声提醒道。 “高吗?”王武阳鼓着腮帮子道:“连师父那个没上过学的小侄子,都能自己解出五道来。” “也是,”华叔阳深以为然的昂首道:“我可不愿给蠢材当师兄……” “你们……”王晋阳本来还想劝,一听两人这话,顿觉十分要强,马上点头道:“说的太对了,我们宁缺毋滥,只要最好的!” “哎,哎,你们怎么走了?”三个活宝正自我陶醉间,却见好容易聚起来的举子,呼啦一下又散掉了…… “回来呀……”华叔阳赶紧招呼。 举子们却纷纷摇头而去,他们中绝大多数人,看都看不懂《几何》,能解出命题的更是没有。 大家都自认为天之骄子,正膨胀的不行的时候,谁愿意犯贱在这仨货面前受打击? ~~ 结果就只剩下两个人,跟着他俩回来了…… 听完三个浪货的讲述,赵昊鼻子都气歪了,本公子是那种挑肥拣瘦的人吗? 只要是举人,都可以带来跟我聊聊嘛,说不定就能碰上未来的阁老、部堂呢! 毕竟隆庆二年这一科的成材率,可太高了。 不过也怨不得徒弟们,谁让他的龌龊念头无法出口,只能唱唱‘传播科学、探求真理’之类的高调呢? 终究是徒弟们的一番孝心,赵昊也不能说他们什么。 要不是他们努力,不连外头两个也没有? 赵公子心理调整能力极强,很快便改变了思路——既然广种薄收的想法行不通,那咱初期就先走小而美的精英教育路线呗? 学生少点就少点吧,还容易培养感情呢。 如是想来,赵昊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不错不错,好歹没挂零。” “师父不怪我们?”三阳闻言,齐齐松了口气。 “不,你们做得对,本来这科学家,就不是人人都能当的。”赵昊便随口答道。 “科学家?”三个徒弟却一齐抓到了重点,登时六目放光,无限神往道:“原来本门学问学到家,可以得到‘科学家’的称号啊!” “师父,我们要当科学家!”三阳便迫不及待的立下了平生志向。 “好好,你们都是科学家……”赵昊嘴角直抽抽,那只是我随口带出来的现代词儿,就又让你们安排上了? ~~ 见师父恢复正常,三阳赶忙帮他换下在家穿的棉裤袄,穿上老气的藏青色的直裰,再把半披的头发高高束起,罩上黑纱网巾。 等到忙活停当,十四五岁的少年,登时变成十七八的样子。 三阳这才放下心来,大师兄和二师兄分别侍立在师父两旁,三师弟便出去外间,叫进来已经久等了的那两人。 进来的是两个二十出头的北方人,皆是身材高大的长腿哥哥,且样子一看就是从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都生得剑眉星目,相貌堂堂。 “忘了告诉师父了,这是山东来的哥俩。”王武阳弓腰小声耳语道:“那个猛一点的是哥哥,白一点的是弟弟。” “……”赵昊微微点头,便含笑望着二人。 那两个长腿哥哥也呆呆望着他,万没想到被三阳吹成仙的大宗师,居然才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 要是他们知道,其实赵昊还不到十五,估计直接就要骂娘了…… 他奶奶的,这不是玩人吗? 两位耿直的山东汉子,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两位留步啊。” “你们给我站住!”三阳赶忙上前连拉带拽。 “怎么不说话就走了啊?” “俺们不是来看耍猴的。”猛男怒道:“你们南方人果然都是骗子!” 那个白嫩的弟弟也气愤道:“你们的良心不会痛吗?这要是在俺们老家,直接把嫩打一顿!” “给我站住!”赵昊一拍桌子,变颜变色。 ps.保底第三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终于写到自己的家乡人了,开心。俺们山东人实在,好骗,但惹急了眼真揍嫩…… 第八十四章 行走江湖,全靠套路 赵昊本来摆好了高人风范,只等着这兄弟俩纳头便拜。 谁知人家理都不理,掉头就走,拉都拉不住。 这下不光三阳,连赵昊都急了。 他喵的,今天让你们走了,本公子的脸面往哪搁? 你们要是回去胡说八道,本公子以后还怎么传销……不是,传播科学知识? “给我站住!”他便一拍桌子,叫住了两人。 “你要干啥?”兄弟俩转身过来,怒目而视。 “我要干啥?”赵昊冷笑道:“我还要问你们呢?来了一句话不说,掉腚就走,莫非消遣本公子不成?” 那兄弟俩果然厚道,心说是啊,人家不对,俺们也不太礼貌啊。 气势不由便弱了一半,当哥哥的嘟囔道:“俺是要拜师,不是跟个孩子耍猴玩……” 山东人心眼实在,兄弟俩让三阳一通忽悠,听说他们老师德高望重,心说那就是木有白胡子,也得有个黑胡子吧? 你这嘴上没毛的,也敢冒充? “你给我慎言!”三阳闻言大怒,对那猛男喝道:“要对我们的老师保持尊敬!” “是你们的老师……”当弟弟的抗议道。 “不错,反正俺不会管比俺小的人叫师父。”长腿猛男点点头,深以为然。 这下三阳都炸毛了,他们最年轻的也二十出头,可都比师父年长一截呢! “每届科举,比房师年长的举子比比皆是,从没见老门生嫌过房师小,还不是一口一个老师叫的欢?”大师兄不悦的拂袖道: “连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师都不懂,还好意思说自己是读书人!” “商秦比孔子只小四岁,周处比陆机、陆云年长二十多岁!”三师弟也撇撇嘴道:“拜师看的是学问,不是年龄。” “不错,要是看年龄,那简单了,你拜你奶奶为师多好?”二师兄发挥了他一贯不着调的作风,张嘴就欠抽。 “你!”猛男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好在君子动口不动手,他还是忍下了锤这厮一顿的冲动,把头一偏道:“管你们怎么说,反正俺是不会改主意的。” 说着他朝赵昊深深一揖道:“抱歉,俺不拜师了,告辞。” “哼哼,进了这个门,拜不拜就不是你说了算了。”赵昊却怪笑一声。 兄弟俩才发现,不知何时,几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把门口挡的严严实实。 “咋,你这还是开黑店不成?”猛男夷然不惧,把棉袍下襟往腰带里一束,一副尽管放马过来的架势。 “只听说有强按牛喝水,没听说有强逼人拜师的。”长腿弟弟也沉下脸来。 “那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赵昊活动下筋骨,也不装腔做样了,跳起来蹲在炕上,沉声道: “本门的学问不是谁都能学的,就算你们想拜师,本公子还未必肯教呢!” “那不正好,让俺走就是。”长腿猛男闷声道。 “不让你走,是因为你敢瞧不起我。”赵昊撸起袖子,活动着脖颈道:“今天不让你心服口服出这门,以后我还怎么扛科学的大旗?!” “就是,家师专治各种不服!”大徒弟赶忙给师父按着肩膀,谄媚道。 华叔阳也冷笑对两人道:“或者你俩跪下磕仨头,说爷爷我错了,也行。” “我,你……”两位长腿兄弟心说这厮看着人模人样的,怎么那么欠揍呢? 我们怎么就那么贱呢?叫师父还不够,还得叫爷爷? 不过赵昊既然说了,不是非得拜师,两人便也稳下心来,抱着胳膊立在那里,一声不吭的等他说服。 “给我坐下,杵在那儿俩木头桩子似的。”赵昊没好气的白他俩一眼,坐在炕上还得仰头看人。 两人倒是乖乖的脱鞋上炕,盘腿抱臂继续等他说服。 “把胳膊放下,没个坐像吗?”赵昊冷冷瞥两人一眼。 兄弟来被他瞅着一眼,居然心里一阵发毛,心说乖乖,还真有个老师样哩…… 竟老老实实把手臂放在了膝上。 这就叫职业技能——老师教学生,说白了就是套路,不仅具体的学问是早就烂熟于胸的套路,就连教学的方法,也一样是需要锤炼琢磨的套路。 就好比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踏上高中的讲堂,你要是不吃透《教育心理学》,然后跟老前辈请教驾驭学生的套路,非得被那些混账学生三天两头气哭。 赵昊能震慑住这些桀骜不驯的天才学生,也离不开这些无影无形却无往不利的套路。 没有套路,一个王武阳就能让他吐血。哪还敢收这么多徒弟? 何况这大半年来,他已经完全进入了师长的角色。如今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是在三个学生、两个侄子身上千锤百炼过的。镇住这实心眼的长腿兄弟,完全不在话下! ~~ 一段混乱的插曲后,房间里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样子。 蔡明几个悄悄退下,赵士祯端上了茶水点心。 王武阳奉上备好的茶盘,赵昊便摆开架子泡起了功夫茶。 大明刚完成了从宋朝用茶饼煮茶,向用茶叶泡茶的转变,尚未发展出功夫茶这种颇为风雅繁琐的饮茶方式。 就连讲究到家的雪浪,泡茶时也没这么多道工序。 赵昊发现,自己每次泡功夫茶,三个徒弟都会投来崇拜的目光,便知道这是装逼的利器。于是待贵客时往往亲自泡起。 前番他连吴时来都镇住了,更别说这俩年青人了。 果然,长腿兄弟见他泡茶的手法如行云流水,虽然之前从未见过,却感觉分明有禅意蕴含期间。 两人心说,看来这小子还真有料,便不由自主的收起了小觑…… 赵昊一边洗杯,一边随口问道: “你们叫什么名字啊?” “回这位老师儿,俺叫于慎思,草字无妄。”长腿猛男忙答道。 “俺叫于慎行,草字无垢。”长腿弟弟也道。 赵昊闻言手一抖,差点洒出水来。 原来是未来的于首辅和他刚烈的哥哥啊…… 好吧,本公子又要上手段了。 怨就怨无垢你,将来干嘛要当首辅呢? 本公子对当首辅没兴趣,但对当首辅的师父,实在是太感兴趣了。 他便深吸口气,迎着两人奇怪的目光,从红泥炉上拿起了玉书煨,高高的注沸水入紫砂壶道: “无妄,我听过一些你的趣事。” “哦,老师儿知道我?”于慎思吃惊不小,他连举人都不是,只是陪弟弟进京赶考而已,没想到赵昊一个南方小子,居然能知道自己。 “你受父亲影响,少年负志、博览群书,尤爱兵家著论,且记性极强,过诵而不忘,论天赋还在令弟之上。”赵昊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本公子上辈子是学这个的。 “这,这……”于慎思不禁和弟弟面面相觑,两人都是有一说一的端方君子,自然不会为否认而否认了。 “家兄天分确实远胜于我。”于慎行叹息一声,心悦诚服道。 “那他……”三阳不禁奇怪,这于慎思比于慎行大好几岁,既然天分更高,怎么当弟弟的都穿上举人圆领了,怎么当哥哥的还穿着生员的斓衫? “因为这厮是个刚烈的汉子。”赵昊用紫砂壶中第一泡茶水烫杯,就像说老朋友的故事一样,娓娓道来。 “当年他十九岁入乡试时,因考场兵备森严,强令考生解衣光脚,视考生如犯人,这厮便认为有辱斯文,遂大怒而去,发誓不再进贡院一步。” ps.第四更(6300票),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八十五章 科学传习录 房中,赵昊再次用高冲法,向紫砂壶中注水。 呼噜噜的响声中,于家兄弟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一直到几十年后,两人都没想通,师父他老人家,是怎么知道这些两千里外的小事情的? 但毫无疑问,此时此刻,赵昊这轻描淡写的几句,把两人一下就镇住了。 “莫非,莫非,您是……”直到赵昊分了茶,于慎思方结结巴巴问道:“锦衣卫?” ‘噗……’赵昊险些一口茶水喷到他脸上。 “胡说八道什么!”王武阳赶紧给老师奉上帕子,不悦呵斥道:“老师乃天授其才,生而知之!跟锦衣卫有什么关系?” “就是,师父有博古通今之略、经天纬地之才,就连我岳丈都佩服得紧。”华叔阳也帮腔道。 “尊岳是?” “王弇州!” “哦……”二于露出恍然的神情,瞬间脑补出一副关系图——这位老师儿应该是与王弇州熟悉,而王弇州和他俩的同乡前辈李沧溟,正是后七子的两位领袖。 而于慎行曾跟随李前辈学过一段时间的作文。 看来是李前辈当笑话说给小先生听的……不知不觉中,两人心中对赵昊的称谓,已经一升再升,从老师儿变成了小先生。 二于心说,既然小先生能与王弇州、李沧溟二位平辈相交,那还真是咱们的长辈哩。 这个念头一扭转过来,两人便客客气气的向赵昊俯身行礼道:“原来是世叔,我兄弟二人无礼了,还请世叔责罚。” “呃……”赵昊端着茶盏的手定住了,寻思好一会儿,才跟上两人脑补的思路道:“你们是从李沧溟那里论的啊?我与李盟主神交久矣,可惜一直缘悭一面。” “那辈分也不可乱!”二于不愧是孔孟之乡出来的,这么七拐八扭的关系,也丝毫不含糊。 “随你们吧。”赵昊本来就要收徒弟,自然乐得如此。“快喝吧,茶要凉了。” “是。”兄弟俩赶紧各伸手,捻起那龙泉青瓷的小茶杯,学着赵昊的样子,先嗅了嗅香气,然后细品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就是比大茶杯子喝茶香的多…… ~~ “听说,你们兄弟能解出五道以上的几何题来?” 赵昊给两人续上茶,继续用长辈的口吻问道。 “解题的是家兄,他可以解出七道命题。”于慎行便轻声道:“这阵子他一直茶饭不思,早就嚷嚷着要来问答案了。” “晚辈越是研究那本《几何》,就越是觉得此书从简单到复杂,层层推理、严格证明,美伦美奂,令人陶醉不可自拔……” 一提起《几何》来,于慎思登时来了精神,从袖袋中掏出那本小册子,打开被他画得面目全非的书页,激动的说道:“每一个命题,都是那样的神奇美妙。若不知道它们每一个,都是如何证明出来的,必将抱憾终生!” “那你刚才,怎么还掉头就走?”华叔阳揶揄道。 “这……”于慎思老脸一红:“都怪我这暴脾气。” “哎,我三哥就是太冲动了。”于慎行便叹口气道:“一上头,就什么都不顾了。” “还有脸说你哥,你不也一样?”王武阳道。 “我,我又不是来拜师的。”于慎行小声分辩道:“我是跟我哥来的,他一走我当然也走了。” “哦,难道你对《几何》不感兴趣?”赵昊感觉心都碎了,乖徒儿不要抛弃为师,我还指望靠你当老阁老呢…… “我只对可以经世致用的学问感兴趣。”便听于慎行沉声道。 “哦,这样啊?”赵昊碎掉的心又重新粘合在了一起,全身由内而外,透出了强大的自信。“你要是说这个,我可就来劲了。” 打起文科嘴炮来,本公子可是科班出身,连海斗士都不得不服的男人啊! “难道先生知道有这样的学问存在?”于慎行不由震惊道。 “那当然。”赵昊微笑颔首,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还请先生不吝赐教。”于慎行赶忙俯身行礼。 “等等,先生还是先跟我说说,这第一章第九命题,该如何证明吧?”于慎思见他们要把话题带偏,赶忙抢着道。 “这种问题还需要麻烦老师吗?”三阳不由直摇头。 “那请三位世兄赐教。”于慎思便转向三阳。 谁知这三个货依旧摇头道:“这种浅显的学问,实在不足挂齿,我们没兴趣谈起。” “啊?”于慎思嘴巴张的老大,顿觉自己的骄傲片片破碎,没想到,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命题,在人家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 他哪知道这三个货,也就是前三天才一起,刚刚将前两章的命题证明完毕。前日才软磨硬泡,从师父那里求到了第三章的命题。 没办法,不会吹嘘的科学家,是没法成为著名科学家的。 不过这也怪于慎思太难搞,不然三个货也不至于如此打击他…… 便听王武阳用下巴指一指,进来添水的赵士祯道:“就让我们这里端茶倒水的小子,给你讲讲吧。” 赵士祯也被三个坏种带坏了,闻言把托盘往胳肢窝一夹,一脸漠然道:“想听就跟我出去,咱这种下人,不配在屋里讲。” “这……”于慎思看看赵士祯,又看看三阳,再看看赵昊。 赵昊这贱人便微笑道:“别看他没上过学,教你是没问题的。” “这……”于慎思进退两难、老脸通红,最终还是对几何的热爱占了上风,怏怏起身跟着赵士祯出去了。 ~~ 待两人一走,三阳马上掏出小本,做记录状。 “这是作甚?”于慎行咽口唾沫,心说这师徒四人,怎么看起来不太正常。 “我们会记载老师的每一次布道,以便将来撰写《科学传习录》。”三阳脸上现出圣光,再不复之前的戏谑惫懒。 “原来如此。”于慎行不禁肃然起敬。 这科学一门虽然没听说过,但打算居然如此长远。且门内一个端茶倒水的童子,居然能给他一直自叹不如的哥哥讲题,这让实心眼的小于,无法不肃然起敬。 “还请先生不吝赐教,后学晚生感恩涕零。”于慎行整肃衣冠,向赵昊重新郑重行礼。 待他起身后,赵昊便微笑问道:“无垢,你为何要学这经世致用之学?” “这是因为,学生寒窗十余载,学来学去,所学皆是道德性命之学。”只见于慎行一脸愁苦,鼓足勇气道: “可学生说句不知羞耻的话,我读书又不是为了搞清楚自己,我是为了科举做官。做官是为了治国平天下,难道当官的只要修性命之学,成为道德之士,就可以解决当世之务。就自动学会解决国计民生的问题了吗?” 赵昊闻言,只觉听到这一年里最顺耳的一句话,不禁抚掌笑道:“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将来绝对是个人物!” ~~ 学生们闻言,咽了口唾沫,记下的文字自动打码。 于是,若干年后出版的《科学传习录*社科篇*第一章*正阳之问》中记载如下: “正阳子未拜师时,便怀学以经世致用之念,视性命之学为空谈误国。 吾师初见正阳子,问其志向便笑曰:‘此乃殊才,他日可为宰辅矣!’颇类品王公元驭之辞。 二十年后,二公果相继入阁,吾师相人,从无谬矣。” ps.第五更(6400票),今天可是12000字啊,可以投点月票鼓励一下吗?谢谢亲。 第八十六章 好事成双 赵府,正房炕上。 听了于慎行的话,赵昊不由击节叫好。 他还以为,如果没有自己干预,要等到几十年后,高攀龙那帮人成长起来,才会提出这种直指宋明儒学要害的问题呢。 原来于慎行早就有了这样的质疑! 这对一直暗撬儒学墙脚的赵昊,自然是一种激励了。 赵昊的赞许对于慎行来说,更是莫大的鼓励。 若是在家里,说出此番离经叛道之语,他会被父亲大人用大棒子揍的。 现在有人听了非但不骂他,反而还为他击节叫好,于慎行自然备受鼓舞。 等到赵昊高兴完了,于慎行才满怀希冀的问道:“敢问先生,可为晚生解惑?” “当然可以,太可以了。”赵昊搓搓手,便笑着对他道: “你之所以有这种困扰,是因为宋儒将‘学问’与‘事功’分为二途。他们轻视实务、空谈性理。袖手高坐、大谈心性时口若悬河、高明至极;一涉具体的政务便状若呆鹅,百般不会了。” 于慎行和三阳的哄笑声中,赵昊又愈发尖酸的讽刺道: “就好比理学的老祖宗朱文公,朝廷开科取士,要你们都得按照他的话来作文,一句都不能超出。全天下读书的人,做官的人,更是都要按照他的教诲行事。然而朱文公活着的时候,正逢宋室国难之际,这位先生可献了什么奇谋秘策,能使宋室再造,免于屈辱?他没有!反而整日盯着宫里的内侍不放,要他们的言行合乎规矩。莫非朱文公的正心诚意之学,是专为太监设计的?” 这话打脸太狠,于慎行看看三阳,见他们笑得比谁都欢,便也开怀大笑起来。 ~~ 隔壁,于慎思正全神贯注,撅着屁股趴在椅子上,听赵士祯讲题。 于慎思已经被这少年条理清晰、思路巧妙的讲解折服,管他是端茶的还是扫地的,反正比自己强得多就是了…… 正听得津津有味呢,讲解却被里间一阵大过一阵的笑声打断。 于慎思登时满脸不爽道:“走,咱们离他们远点。” “随你喽。” 赵士祯也难得遇到个,愿意听他掰扯的,就是上房去讲都没问题。 ~~ 里间,王鼎爵放下手中的小本,重新给壶里添上水。 于慎行试探问道:“先生是心学门下?” “阳明公立功立德立言、可谓本朝圣人。‘知行合一’必将光耀千古!”赵昊摇摇头道: “只可惜教的徒弟太差,那帮人只记着他的‘心外无理’、‘心外无物’,便整日里空谈心性,只说不做。与他们大力抨击的理学,又有何区别呢?” “至少人家是真流氓。”华叔阳小声道:“不像理学净出伪君子。” 哄笑声中,赵昊对二王道:“给他记下来,将来出书一字不改。” “师父,别呀……”华叔阳忙苦着脸哀求。 “看你还敢不敢插嘴。”大师兄冷笑教训道。 华叔阳只好低头不语,不敢去想本门后人,将如何看自己? “理学、心学都一样……”于慎行却陷入了惶恐中。“难道是根子上出了问题,孔子学说根本不能经世致用?” “这问题我不会回答。”赵昊摇摇头,正色道:“但我可以告诉你,孔夫子从来强调内圣外王,让学生内修道德,外立功业。并没有错。” “好比,孔子鄙夷管仲的为人,认为他十分不道德。却对管仲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功业大加赞赏,许以崇高的‘如其仁、如其仁’。所以在孔子眼中,个体的操守与行政的标准,道德与政治,并没有完全合为一体,也不需要合为一体。” “问题的根子出在孟子身上,他和荀子割裂了孔子的学说,一个片面强调‘内圣’、一个片面强调‘外王’。汉唐至北宋初年,占主导地位的仍是荀子的‘外王’之学。因此汉代有许多治绩斐然的酷吏,唐朝也有以理财富国著称,或以诡谲多智闻名的安邦定国之才。他们并没有什么‘内圣’之学,他们的成功也不是修身养性的结果。相反,按照道德标准,他们大都是奸诈小人,可这并不影响他们建功立业,铸就汉唐雄风。” “当然片面强调‘外王’,也导致了汉唐的衰落。到了北宋中叶,随着理学的兴起,内圣之学逐渐压倒了‘外王’之学,于是操守和道德成了对官员评判的最高标准,于是满朝皆道德君子而无治国能吏,自然也就没有汉唐那样显赫的事功了。以至于弱宋之名,连我大明都可以嘲笑……” “那当然,我大明可是从来不怂的……”三阳和小于一齐点头。 不管能不能干得过,硬刚就完了。 “这个也可以记下来……”赵昊嘴角抽动两下,问于慎行道:“现在你明白,自己的困惑了吗?” “嗯,都怪孟轲。”于慎行重重点头,然后又回到最初的问题道:“那先生可有经世致用的学说教我?” “科学便是实事求是、经世致用之学。”便听赵昊一字一顿的说道: “本门的学问,皆是关注现实的问题。研究现实的方方面面,找出规律,解决问题,便是科学了。” 弟子们心中默念‘实事求是、经世致用’八个字,然后赶紧记下师父对科学的定义。 于慎行则毫不犹豫的赤足下炕,五体投地跪在赵昊面前,诚心诚意请求道:“恳请先生以科学相授,不嫌愚鲁,恩准弟子忝列门下。” 赵昊微笑颔首道:“吾正有此意。” “多谢恩师成全。”于慎行重重四叩首,然后起身又向三位师兄行礼。 三人也正色还礼,然后于慎行便立于末位,继续听师父说法。 ~~ 赵昊讲到口干舌燥,见外头两个憨憨还不进来,便怒道:“你们打算在外头睡觉吗?!” 三师兄赶紧跑出去,把躲在西库房里讲题的两人叫回来。 于慎思进来时,一脸欲求不满的对弟弟道:“无垢,要不你先回去,哥哥正在兴头上呢。” “三哥,我不回去了。”于慎行便笑道:“我已经拜先生为师了。” “啊,真的?”于慎思吃惊的看看弟弟。他可是知道,弟弟从来都对这些奇技淫巧之学不屑一顾的。 然后他又望着赵昊,心说,莫非先生真有经世致用的学说? “他已经拜师了,你这个铁憨憨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赵昊便断喝一声。 于慎思很顺溜便双膝跪地,磕头拜师。 其实他自从被三阳和小赵刺激后,赵昊就是拿棒子撵,都撵不走他了。 ps.保底第一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八十七章 仪式感 于慎思拜师之后,便到了向师兄敬茶的阶段。 他先给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依次端茶,然后就要收手。 “咦,为何不给你四师兄端茶?”大师兄便奇怪问道。 “啊?”于慎思嗔目结舌,看看弟弟又指指自己,匪夷所思道:“难道俺不是四师兄?” “不,你不是。”三师兄便面无表情道:“要是按照年龄,俺……我该当大师兄。” “不错,先入门为兄,后入门为弟,这道理明明白白,不含糊。”华叔阳赶紧点点头,要是按年龄,他就成老幺了。 “可是,那是俺亲弟。”于慎思指着于慎行道:“你们问问,他敢给我当师兄吗?” “五师弟你就别犟了,师父还看着咱们呢。”便听于慎行一本正经的劝道。 “呃……”见弟弟还真敢,于慎思险些背过气,便一脸委屈的看向赵昊: “师父,你得给俺做主啊。俺们孔孟之乡,可是最看重长幼辈分的。要是让俺爹听到,俺管俺弟叫哥,俺弟管俺叫弟,非得把俺俩皮都扒了不成。” “不让他听到不就得了吗?”赵昊笑眯眯道:“本门一大传统就是各论各的。” 说着他一指王鼎爵道:“好比我管他兄长,翰林编修王元驭叫世兄。他也没管王元驭叫师伯啊,还是一样叫哥哥。” “我没有他那个哥哥……”王鼎爵嘟囔一声。 赵昊被噎得一愣一愣,没想到这厮还没消气。不过要强的人气性一般都大,可以理解。 有道是胳膊拗不过大腿,于慎思只好委委屈屈的给弟弟端了杯茶。 “师弟你放心,回家我还会管你叫哥的。”于慎行认真答道。 “哎,多谢师兄。”于慎思苦笑不已,谁让自己不进门就拜来着,非要折腾这么一出,真是苦果自食。 ~~ 于慎思敬茶完毕,拜师仪式进入了最后的重头戏,赐号环节。 兄弟俩便重新跪在师父面前,赵昊笑眯眯看着于慎行道: “为师的入室弟子,字号中都有一个‘阳’字。为师十分敬重的大诗人柳河东,曾有诗曰‘以兹正阳色,窈窕凌清霜。’,便赐你字号为‘正阳’,愿你以柳河东为榜样,做个不屈不挠,一心为民的好官。” “是,师父!”于正阳闻言,只觉一股热流涌遍全身,胸中仿佛多了一口浩然之气。 然后赵昊便看向于慎思,在五弟子满脸期待的目光中笑道:“你个铁憨憨,就叫烈阳吧。” “是,师父……”摊上这样爱记仇的师父,于烈阳也只能老老实实受着,争取早日扭转自己,在老师心中‘铁憨憨’的形象。 三阳侍立一旁观礼,小声交头接耳。 “怎么感觉师父有些偏爱四师弟……”大师兄道。 “我也觉得,莫非我们平时嘴太碎?惹师父烦了?”二师兄也道。 “那是你,不是我们。”王鼎爵笑眯眯说着,他的心情很好,这才干了半个多月,就来了师弟,而且还是一对。 果然要强的汉子,运气都不会太差…… ~~ 拜师结束后,赵昊便让三阳陪着二阳去山东会馆搬行李。 “啊,还得住校啊?”于慎思感到十分意外。 “何止要住校,还得穿校服呢。”大师兄白他一眼道:“就你话多,怪不得师父修理你。” “哦……”于慎思便乖乖低头不敢说话了。 赵昊背着手站在门口,看着五阳坐着马车离去,心中暗笑道,不让你吃我的住我的花我的,怎么让你觉得欠我的? 何况根据教育学理论,学生的集体生活是很有必要的。 首先它会形成一种以老师为核心的集体意识,自动在学生中形成尊师重教的舆论风气。 其次,可以迅速增进师生之间、学生之间的感情。哪怕只有一段时间的集体生活,都会让每个成员产生一种较为牢固的家庭意识。 最后,学生们生活在一起,每个人既是教育的客体,又是教育的主体,通过互相请教,可以形成优良的学风。 尤其是这帮天才学生,有什么问题彼此一讨论,很快就能解决,可以大大减少老师的工作量。 当然,唯一的缺点就是学习进度太快,搞得老师压力山大…… ~~ 等到五阳回来时,蔡明已经带人,在大西屋里又支上了两张床,加了两个柜子、两个书桌、两把椅子。 一个大明朝的学生集体宿舍,终于成形了。 大师兄一声令下,四阳都换上了窄袖大青布棉袍,黑梭布扎脚棉裤,还有黑棉靴子小毡帽,然后昂首站成一排。 然后王武阳也换上了同样的装束,夹着跟小棍子从四人身前走过。 看着越来越多的师弟,他不由想到大半年前,自己拜师时的情形,不由感觉十分满足。 之后他才站住脚,用小棍指着贴在墙上的字幅道: “念!” 四位师弟便一起高声念道: “尊师重道、晨昏定省、师命不可违,出必告返必面! 长幼有序、兄友弟恭、手足不可凌,痛戒讦短毁长! 博学审问、慎思明辨,切实笃行之,不可空谈坐论! 刻苦自励、志存高远、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 实事求是,独立思考,实践出真知,乃是科学精神! 科学兴邦,学以致用,知行需合一,修齐莫忘治平!” 待他们念完后,王武阳便一脸郑重道: “此乃家师亲自拟定的本门规训,我等门人当日日念诵、时时反省、身体力行,休要为本门蒙羞。” “是,师兄。”四阳一起昂首应声,读了这篇规训,他们感觉热血沸腾,仿佛加入了一个了不得的门派一般。 ~~ 赵昊站在西屋门外,从帘缝往里窥视,看到这一幕,不禁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规矩墙上一贴,齐声这么一读,所带来的仪式感果然不一般。 在大明朝当老师,就是这样困难又简单,痛苦并快乐着。 赵士祯跟在他身后,满脸羡慕的听着里头的声音,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叔,我也想跟您拜师。” “等你中举人再说吧。”赵昊背着手,随口答道。 “啊……”赵士祯下巴差点掉到地上,不服道:“可是王大哥、华二哥、还有于五哥,都是秀才的拜师。” “哦,是吗?”赵昊转回头,笑着伸出手,勾了勾他的鼻子道:“你可是姓赵的,能跟他们一样吗?” “是,我会好好学习的,叔父!”赵士祯登时热血上头。 ps.保底第二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八十八章 雷厉风行顺天府 等立完了规矩,王武阳便给两人安排床铺,然后上演本门传统节目——教师弟做家务。 谁知人家兄弟俩二话不说,让干啥就干啥,完全毫无怨言,那勤勤恳恳的忠厚样子,让三阳没了欺负的快感。 而且他们也太高大威猛了,三个江南弱书生,还是不敢玩的太过,以免挨揍。 “你看看人家,任劳任怨。”华叔阳手抄在袖中,瞥一眼在看书的王鼎爵。“哪像你当初,推三阻四,干点活好像要你命似的。” 王鼎爵翻翻白眼没理他。 “你说的是自己吧。”王武阳丢个苹果给华叔阳。 “师兄,当面不揭短。”华叔阳接过苹果,喀嚓咬一口,讪讪道:“我不是从小让人伺候惯了吗?总得有时间转变。” “师兄请抬下脚。”这时,于慎行拖地过来。 二王盘腿坐上桌子,王鼎爵便问道:“正阳,你家里没人伺候?” “俺家四百多个佣人。”于慎行随口答一句。 “你看看,怎么样吧。”二王便嘲笑华叔阳道:“懒种就是懒种,不要找理由了。” “说我懒?谁给你洗了半年的犊鼻裈?”华叔阳冷笑看着王武阳道:“我可是连你喜欢什么颜色都知道的。” “师兄们,‘手足不可凌,痛戒讦短毁长’啊。”以为他们要吵起来,于家兄弟便齐声告诫三人。 “呃……”三阳忙讪讪打住,各自看书。 多了俩这么一板一眼的师弟,日后怕是会少很多乐趣。 ~~ 晚上,赵守正回来,于慎思、于慎行又来给师祖磕头,并奉上孝敬——补血养气的阿胶膏。 见儿子又收了两个徒弟,可把赵守正乐坏了,心说我儿将来不愁没人养老送终了。 便笑眯眯的叫两人起来,又从钱箱子里拿出两张会票,一人一张道: “老四,老五啊,师祖给一点见面礼。” “多谢师祖!” 长腿兄弟忙双手接过会票,扫一眼上头的金额,眼珠子差点都瞪下来。 居然是一千两,而且是一人一千两。 这兄弟俩家里是山东有名的大地主,且家里光毛驴就养了几千头,阿胶庄都开到京城来了,大几万两的家底总是有的。 但于家家教严格,兄弟俩年纪又轻,老爷子担心他们有了钱在外头胡作非为,哪怕进京赶考,也每月只给二十两银子,多了一文没有。 现在见师祖随随便便就拿出这么多钱,两人吓得赶忙连连摆手,表示太多了不敢收。 “还能白让你们叫声师祖吗?你们师兄也是一人一千两,师祖我不偏不向。”及时雨宋二爷便摆摆手,表示不要客气道:“拿去随便花吧,不够再来问我要。” 长者赐,不敢辞。两人只好再次磕头,然后小心翼翼的收下。心说天底下只听说开书院收学生发财的,没听说拜师还能发财。 这时,晚饭时间到了,下人端上饭菜。 三阳变成五阳后,一张炕桌吃饭便太拥挤了。 赵昊就让人另设一桌,踢四个人到西屋吃饭。只留赵士祯和王武阳仍在炕桌上,也方便给他父子俩端茶倒水。 赵守正喝了一盅二曲,便开始叹气。 等了半天也不见赵昊接茬,他才郁闷道:“为父搭茬的本事一点,你就没学会一点。” “那便该如何?”赵昊笑问道。 “听到我叹气,你就该说,父亲大人因何叹气,莫非有什么心事不成?”赵守正教训道。 “好,说吧。”赵昊点点头,让王武阳再给自己盛一碗银丝面。 “哎,你这孩子,都是当师父的人了,也不知以身作则。”赵守正苦笑一声,方又叹口气道: “今日去文会路上,听到满街的哭声。” “哦?”赵昊愣一下,问道:“哭谁呢?” “是那些逃难进京的流民,在哭自己。”赵守正一脸同情道:“我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顺天府贴出告示,限他们五天之内全部离京。五天后,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将全城搜查,凡无路引者皆杖五十枷号三天,遣返原籍。” “这不胡闹吗?”赵昊闻言,脸上的轻松之色烟消云散。 “都是鞑子来犯时逃难进京的乡民,谁还会先去县城开好路引再出门?” “是啊。”王武阳也愤慨道:“这都什么年代了,谁出门还开路引?咱们要不是进京赶考,也不会想起这茬的。” 赵士祯脸色苍白道:“我就没路引,官府会不会抓我?” 国初时,朱元璋制定了太多一拍脑袋的扯淡规定,这路引便是其一。要求凡军民离家百里,便需要先到官府开具路引,写明去向、目的,以及返程日期。倘若没带路引、逾期不归、或者去了别处,只要被官府查到,就会抓起来治罪。 几乎是他一死,这种荒唐的规定就成了一纸空文。起先时还会象征性的查一查,但乱跑的人实在太多,官府根本查不过来。于是从成化开始,官府便彻底放开不管。只是碍于祖制,一直没有废除路引制度罢了。 而且,这法子还有个好处。就是官差胥吏想整治外地人时,一整一个准…… ~~ 赵昊一家自然不知道,这场祸及无数灾民的风波,还多多少少跟他们有些关系。 要不是赵守正被顺天府请去喝茶,要不是赵昊炸了毛,纠集了那么多举子,曹府尹和倪推官的勾当,也不会被隆庆皇帝知道。 徐璠自然也就不会勒令顺天府,立即与海商划清界限,用这种夸张的方式自证清白,消弭皇帝的怒气。 不过大人物做事,从来都是动机复杂的。人家也说不定想顺便,解决掉困扰朝廷数月的流民问题…… 徐阁老不希望看到京城有人冻死饿死,那把流民统统赶出城去,不也一样能达到效果吗? 只是上位者的想法,下头谁知道呢?也只能无端妄揣罢了。 “结果今天文会上,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这冰天雪地的,把灾民赶出京城,让他们怎么活啊?”赵守正忧心忡忡道: “怕是不等回到家,就全都冻死饿死在路上了。” “议论出什么结果了?”赵昊轻声问道。 “大活儿商量着一起捐资,在白云观外开设粥厂。”赵守正便道:“大家认捐了一下,能凑个两万两银子,应该帮两三万灾民撑到开春。” 赵昊点点头,没做声。 “他们推我来挑这个头。”赵守正说着看一眼儿子,轻声道:“不过这么大的事儿,我哪敢自己拿主意,得先回来跟你商量。” ps.保底第三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八十九章 拉皮条也可以很崇高(盟主加更) “父亲慎重是对的。” 赵昊夸奖了父亲一句。 “嘿嘿,为父也觉得,自己如今一天比一天稳重了。”赵守正便得意起来,然后开心问道:“那么以我儿之见,为父该不该答不答应呢?” “不能答应。”赵昊却断然摇头道:“京城是国家的脸面,朝廷不是负担不起了,不会这样大规模驱逐流民的。这时候,你一个小小的举人却逆流而动,带头出钱安置灾民,岂不是在打朝廷的脸?” 说着他看看一脸失望的赵守正,语重心长道:“顺天府那档子事儿,父亲已经够露脸了。春闱在即,还是谨慎点吧。” 赵守正寻思片刻,颓然点点头道:“那赶明我就回了他们。” 王武阳和赵士祯也皆是黯然。 赵守正端起酒来,郁闷的一饮而尽道:“就是感觉心里不落忍啊,那帮流民也怪可怜的人,让鞑子欺负完了,又要让自己人抛弃。” 王武阳和赵士祯也都巴巴看着赵昊,虽然没说话,眼神却不言而喻。 却见赵昊摇头轻笑道:“帮忙的办法多了,非得这么惹眼?你就不会找个有名望、有地位又可靠的人挑头?自己藏在后头出钱,不就没人注意了吗?” “好主意。”赵守正登时眼前一亮,拍手道:“这世上就没有能难倒我儿的。” 王武阳和赵士祯也使劲点头。 “只是一时间,上哪去找这样有名望,有地位又可靠的人呢?”赵守正又直挠头。 “这个么……”便听赵昊幽幽说道:“我推荐长公主殿下。” “咳咳咳……”赵守正剧烈的咳嗽起来,一张脸成了红布。 赵士祯赶紧给师祖顺气。 “咦,父亲脸怎么红了?”赵昊一脸不解的问道。 “呃,这酒太辣,呛得……”赵守正忙胡乱掩饰一句,然后摆手连连道:“你这是瞎出主意,不合适不合适。” “父亲,上回我就奇怪,你干嘛老躲着长公主殿下?” “我哪有,哪有……”赵守正讪讪道。 “那上次人家邀请你,你去了吗?”赵昊是恨不能将父亲,绑起来送给长公主。 若是能让她老人家成了自己的靠山,他这辈子都不用提心吊胆了,只要不把天捅破,就绝对是安全的。 “没,没去。为父我一个老鳏夫,上人家寡妇门,影响不好……”赵守正便吞吞吐吐道。 “噗……”这下轮到赵昊险些喷水了,他哭笑不得的看着父亲道: “那是长公主府,人家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名正言顺的拜见就行,只要你心里没鬼,谁会往歪处想?” “呵呵,那倒是哈……”赵守正笑着打个哈哈。心说,可惜,你爹我心里真有鬼,我也不是怕宁安把持不住,我是怕自己把持不住啊。 “父亲要是真心帮灾民,请长公主出面,绝对是最好的选择!”赵昊便正色道: “她是天家的人,做这种事应当应分,人家只会夸赞皇家仁慈,谁也没法说三道四。” “再说,长公主还管着那么多皇家的产业,指头缝里随便漏一点,就比你们凑得多。”顿一顿,赵昊便一脸悲悯道:“父亲,为了那些可怜的流民,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师祖,别犹豫了!”王武阳赶忙跟上一句。 “叔祖,别犹豫了……”赵士祯也弱弱说一句。 赵士祯本来是打定主意,不再跟长公主见面,但他本来就是个没正主意的。让三人这样一起哄,便松了口道: “让我再想想……” “晚一天,灾民就遭罪一天啊。”赵昊一脸痛心道。 “中,那你跟我一起去!”赵守正终于狠狠一拍大腿。 赵昊心说正合我意,便也一拍大弟子的大腿道:“去就去!” 王武阳呲牙咧嘴,心里却美滋滋的,暗道师父拍我不拍士祯,可见徒弟比侄子更亲近一些呢。 ~~ 长公主府,正寝暖阁中。 宁安长公主穿了件盘金五色绣龙短袄,一条葱黄的绣锦裙,正在一边翻看盘好的皇室产业总账,一边应付女儿的纠缠。 兰陵县主李明月头罩网巾,身上穿着件三镶领的贴身小袖银鼠短袄,里面是件月白色镶貂绒的窄袖曳撒,腰间束着条长穗五色宫绦,脚下穿着双白色小鹿皮靴。一副假小子的打扮,却越发显的长腿纤腰,身段窈窕。 “娘,你看我的脚全好了。”为了向母亲证明,自己的脚没问题了,李明月来了个金鸡独立,将右腿伸到长公主面前,灵活的活动着脚腕子道。“你看,没问题了吧?” “收起你的蹄子来!”长公主没好气的用账册,打落女儿的腿。“你看看全身上下,哪有个女孩子样?” “我不是想去滑冰嘛。”李明月讪讪笑着缩回腿道:“这样子才利索呢。” “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她不提这茬,长公主还不生气呢。她坐起身来,把账册卷成棒子,抽打着女儿的脑袋道: “当初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怎么跟我保证的?” “饶命啊,会把你美丽的女儿打傻的。”李明月忙一边抱头躲闪,一边辩解道:“我说再不敢去滑雪,又没说不去溜冰。那不一样的。” “我们就在北海子里溜一溜,绝对不会出城的。”她看来是彻底恢复了行动自如,几下就绕到贵妃榻后,使出了必杀技——搂着母亲的脖子摇晃着撒起娇来。 “娘,求求你了,在家里憋了这么久,我都快闷死了。求求你,求求你啦……” “还不到一个月。”长公主吐槽一句,但终究乃是抵不过女儿缠磨,拍着她的胳膊松口道:“放开放开,都要散架了。” “娘答应了?”李明月欢喜雀跃。 “让你哥跟着,天黑前回来!”长公主点点头,戳了女儿脑袋一指头。 “娘太好了,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娘啊!”李明月便狠狠亲了母亲一口,然后欢呼雀跃而去。 “滑冰去喽……” 跑到门口时,差点和柳尚宫撞了个满怀。 “小祖宗当心点。”柳尚宫还没来得及唠叨,县主已经化作一阵香风,消失不见了。 “看来这阵子,真把她憋坏了。”长公主一脸宠溺的看着女儿的背影。 因为自己从小寄人篱下、朝不保夕的缘故,她更希望女儿能无忧无虑的快活长大。 只是,好像有点过于快乐了……这可怎么找婆家啊? 长公主的笑容渐渐凝固,好一会儿才问柳尚宫道:“什么事?” “殿下,赵孝廉父子递帖子求见,”柳尚宫便看着自己的脚尖,声如蚊蚋道:“说是小爵爷上次邀请过……” “哦?”一听说赵郎来了,长公主一下子人也不懒了、女儿也不管了,坐起身来把账册一丢,激动道:“快请他们进来……” “不不,请他们先去花厅,我要先收拾收拾……”她手慌脚乱的捂着脸,语无伦次道:“昨晚没睡好,是不是有黑眼圈?你说我穿哪件裙子好?” 慈母长公主瞬间消失不见了。 ps.第四更,感谢新盟主‘翁城丰哥’~~~ ’ 第九十章 有其母必有其女 这还是赵昊第一次造访公主府邸呢。 他父子俩在十王府街口就下了车,步行来到位于街中央的那座宏伟长公主府。 站在外垣望过去,只见‘大长公主府’的蓝底金字匾额下,是三座朱漆金钉的大门。大门两侧蹲着一对耀武扬威的石狮子。 石狮子旁的八字墙上,嵌着龙凤图样的花纹。有八名身穿大红飞鱼服的锦衣卫立于其下,那冰冷的目光扫来,让人不自觉便矮一头。 赵守正缩缩脖子走上前,将拜帖双手奉给锦衣百户,道明了来意。 听说是长公主邀请来的,锦衣百户倒没有刁难他们,而是面无表情请父子俩到门房等候。 盏茶功夫,赵守正上次见过的那位姬司正便迎出来,一进了门房便热络笑道:“赵孝廉可真是难请,殿下昨儿个还念叨着,要不要咱家再去搬你一趟呢。” “公公说笑了。”赵守正赶忙起身赔罪道:“区区小可,今日前来也是冒昧。” 姬司正便一边领着两人穿过三重宫门,再沿着抄手游廊绕过前殿,一边意有所指的笑道: “孝廉大可不必如此紧张,殿下管着京城的皇庄、皇店,那些管事、账房,隔三差五就得来谒见一次,他们大半也不是咱家这样的内官来着。” “哦,这样啊……”听说自己并非第一个来拜访的男人,赵守正这才松了口气。 赵昊暗暗翻个白眼,自凡人家长公主敢让儿子发出邀请,那肯定就是不用避讳,司空见惯的事儿。 也不知老爹在想什么龌龊东西。 忽然,他听到前头传来小爵爷那十分有特色的声音。 “呦,你俩真来了?” 父子俩循声望去,便见李承恩外头披着鹤氅,里头穿着紧身的武士袍,一副要出门的架势。 “小爵爷。”父子俩便拱手行礼。 “客气。我和妹子要去滑雪,就不招待你们了。”李承恩大喇喇的一摆手,说着对身后笑道: “明月,你不是老说要谢谢人家吗?现在道个谢,也算了个心事……” 他自顾自说着,却见赵家父子一脸呆滞的看着自己。 小爵爷回头一看,身后除了几个提着冰刀的下人,哪有妹子的身影? “咦,她怎么没跟上来?”李承恩奇怪问道。 “县主回去了。”跟班的锦衣卫小校便道。 “回去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都不吱一声?”李承恩大惑不解。 “大概是在……”锦衣卫小校小声道:“那两位出现的时候。” “搞什么鬼?”李承恩一脸莫名其妙。“她到底还去不去了?” ~~ 却说那李明月本来兴冲冲跟着哥哥往外走,忽然就看到姬司正带着个少年,从银安殿方向走来。 县主殿下不愧是运动达人,几乎在一秒之内,就完成了辨认、确定、转身逃跑的动作。 等手下人反应过来,她已经跑出去几丈远了…… 这时候,李承恩跟客人打起了招呼,下人自然更不能喧哗了。 单说李明月一溜小跑就进了后花园,然后冲进了自己在湖畔的绣楼。 绣楼中,宫女们正在小心翼翼的避开那些弓箭、猎刀之类,打扫着厅堂中的卫生。 看到县主风风火火进来,一个手持鸡毛掸子的宫女便掩口笑道:“县主又忘带什么了?” “嗬嗬……”李明月喘着粗气摆摆手,好容易调匀了气息,拉着她就往楼上跑。 “来不及多说了,快上楼。” “县主,婢子还在打扫呢……”那宫女手里攥着鸡毛掸子,身不由己跟着县主上了楼。 “快点,快点,找出我最漂亮的裙子来。” 上楼后,李明月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鸡毛掸子,一脸紧张的挥舞道:“然后给我梳洗打扮,我要变成大家闺秀!” 她可没忘了,当初跟张筱菁请教的结果。 ~~ 长公主寝宫中,柳尚宫将一件件漂亮的裙子,在长公主身前比量。 偌大的穿衣镜里,映出长公主不断摇头的身影。 “不行不行,这件太艳了,赵郎会觉得我轻浮的……” “这件素了,不起脸。” “这件也不行,这么多龙啊凤啊的,让赵郎怎么和我亲近?” 见换了十几件了,殿下还是没一件满意的,柳尚宫不禁苦闷道: “其实殿下穿哪件都一样,人家带着儿子一块来,还能盯着你看不成?” “唔……”镜子里的长公主略一沉吟,得意笑道:“我可以让承恩带他一起去滑冰。” 说着便高声对外头的宫女道:“让李承恩先别走!” “殿下……”见长公主又上头了,柳尚宫只好闷声提醒道:“你忘了咱们说好了,要改变策略了?” “哦,你是说……”长公主一拍额头,光顾着高兴了,把取胜大计给忘了。“步步为营、攻其必救?” “可以这么说吧。”柳尚宫嘴角抽动一下道:“所以最好还是不要支开他儿子的好。” “有道理。”长公主认同的点点头,下一刻却又摇头道:“可是,这跟我打扮的漂漂亮亮去见赵郎,有什么关系?” “呃,好吧……”柳尚宫已经彻底放弃治疗了,爱咋咋地吧。 ~~ 那姬司正领着赵家父子,穿过一道雕满花卉图案的偌大垂花门,便进了府上的后花园。 后花园也是长公主府的后宅。 姬司正没敢告诉赵守正,除了已故的驸马和小爵爷外,他还是第一个踏足这后宅禁地的男人…… 被无视的赵昊好奇的打量着这长公主的后花园,只见其与那扬州叶盐商的园林颇为类似,不像苏州园林那样秀气紧凑,而是在优雅中突显出一种雄秀。 园中央是个占地七八亩、葫芦状的大湖,湖面有假山有残荷。虽是冰封时节,却能想见开春之后,整个湖面碧波一片,泛舟其上,环望亭台楼阁,是何等的满足欢畅? 这么好的地方,不卖票简直可惜了…… 看着人家的园子,赵昊就不禁想到自己的小仓山,也不知唐胖子干的咋样了?有没有把路修好,芙蓉池的淤泥挖出来,没有浪费了吧?那玩意儿可有大用呢。 胡思乱想间,父子俩被带到个悬着‘柳浪厅’匾额的临湖水榭前。 只见那匾额下还有一幅楹联,上联是‘映池同一色,逐吹散如丝。’下联是‘结阴既得地,何谢陶家时。’ 水榭中有宫女伺候,姬司正恭请两人进去,便转身向长公主禀报去了。 父子俩坐在檀香袅袅、雕梁画栋的水榭里,品着宫女奉上的香茗,心境却大不相同。 一个是想着怎么能抱上大腿,另一个却屁股底下有只刺猬一样,不断的扭来扭去。 哎,带着儿子见初恋,这滋味,真是太酸爽了。 “父亲紧张什么?”趁着宫女出去,赵昊明知故问道。 “为父,为父……”赵守正尴尬的解释道:“没见过世面,紧张。” “不是见过一次了吗?”赵昊道:“一回生、二回熟啊。” 赵守正心说,关键是我这都不知第几回了…… “父亲,想想那些饥寒交迫的流民。”赵昊便正色道:“拿出你读书人的担当来,舍身饲虎又如何?” “哎,好……” 也是被儿子调教顺了,赵守正居然真就转过念头来,不觉得是来回老情人,而是在为民请命了。 便听一阵环佩叮咚,脚步匆匆之声,紧接着响起宫女的小声提醒: “殿下您慢点,当心踩到裙角……” 看来是长公主来了,父子俩赶忙起身行礼。 谁知却见一个明媚动人的少女,披着晨光快步走了进来。 ps.第五更,65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九十一章 母亲大人 “呃……” 见叫错了人,赵守正向赵昊投去探寻的目光,这谁啊? 赵昊也是一脸迷茫,不知这位个子高挑的小美女是什么来路。 “赵大哥,我……”李明月刚要抬手打招呼,忽然想起闺蜜提醒,马上收手回左腹部,款款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柔柔说道: “小女子拜见伯父、见过赵世兄,伯父万福钧安,世兄别来无恙。” “你是兰陵县主?”赵昊惊讶的直起身子,看着从头到脚大变样的李明月。 完全无法将这个轻灵瑰姿、举止优雅的公主千金,和那日那只小熊熊一样的落难少女联系在一起。 “完全认不出来了呢。” “小妹那日狼狈万状,让兄长见笑了。”李明月脸上浮现一抹羞涩,声如蚊蚋道:“一直想再见世兄一面,向你好好道声谢,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说着她再度向赵昊盈盈下拜,赵昊忙还礼不迭。 一旁跟进来的宫女们,看到县主淑女般的样子,却不禁暗暗担忧,不知道县主是被魇着,还是怎么了? 这时,忽听身后响起姬司正的高唱声:“长公主殿下到!” 长公主毕竟没有女儿腿脚轻便,还是晚来了一步。 赵昊父子赶忙再度行礼,一群宫女也全都退到一边,垂首万福。 一阵幽香浮动,宁安长公主殿下终于在柳尚宫的搀扶下,款款步入了水榭。 激动的看一眼低着头的赵守正,宁安想起战术纪律,便深吸口气,恢复了往常的优雅,缓缓一抬手道:“赵孝廉和贤侄快快请起吧。” “谢殿下。”赵昊父子便直起身来。 见宁安神色如常,不复上次的情难自持。赵守正大松口气之余,却又难免生出一阵无耻的失落。 殊不知,这只是长公主殿下总结上次失败的教训,痛定思痛做出的改变。 为了避免再把赵郎吓跑,她要将那炽热的爱恋藏在心中,让两家像正常人家一样交往。 然后在正常的来往中,一点点卸掉赵郎的心防,然后再,嘿嘿嘿…… 敏锐的捕捉到赵郎眼中的那一抹失落,长公主心中笑出了猪叫,这欲擒故纵的手段果然好使,本殿下真是个天才哇。 她面上却神态自若,在柳尚宫的搀扶下,雍容华贵的坐在凤椅上。 “二位请坐吧。” “谢殿下。”赵守正和赵昊便在东窗下的一溜太师椅上坐定。 李明月则立在母亲身边。 “你这丫头,怎么没出去?”长公主瞥一眼女儿。 “女儿觉得,女孩子家家的还是多在家里读读书、绣绣花,少往外跑的好的好。” 李明月便低眉顺眼答道:“是以就违拗了兄长的意志。” 县主的贴身侍女嘴角直抽抽,心说也不知道谁,天天在家里喊着闷死了闷死了,再不出去透透气就要憋死了…… 长公主也讶异的看看女儿,又瞥一眼眉目俊秀、唇红齿白的赵昊,不禁了然的看向柳尚宫。 柳尚宫默默点头,您判断的一点错都没有。心说,不过我上次就看出来了…… “呵呵,让二位见笑了。我这闺女本来就是个安安静静的性子,都是她那混账哥哥,整天拉着她到处疯,这才酿出上次的祸端。” 长公主便先替女儿挽回下形象,然后对赵守正微笑道:“幸亏有令公子舍身相救,这份恩情是我们怎么也报答不完的。” 李明月在一旁不断点头,表示完全赞同。 赵昊听得怪不好意思的,心说我那算不上舍身相救吧?最多是舍力相救。 但他是来干啥的?没有关系还要扯三分呢,哪有不打蛇随棍上的道理? “殿下言重了。”便见赵昊正色道:“父亲常教导学生,要做个见义勇为、不求回报的好男儿。就是比当时的情况还危险十倍,学生也会毫不犹豫去救县主的。” “呃……”赵守正闻言想了又想,都不记得自己曾教过儿子这种话。 难道不该是安全第一、安全第二、安全第三吗?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赵……孝廉教出来个好儿子哇。”这下可把长公主感动坏了,双目湿润的望向赵守正。 见殿下要情难自已,柳尚宫忙轻咳一声,提醒殿下注意矜持。 长公主忙敛住泛滥的感情,转而微笑打量着赵昊道:“本宫看这孩子是越看越喜欢,有个念头上次就想跟赵孝廉说,结果你走的急,没来得及开口。” “殿下请讲。”赵守正见长公主跟自己一本正经的说话,心中不禁暗道,莫非上次宁安只是跟我叙旧,是我自作多情想多了? 如是想来,他觉着老对不起人家了…… “本宫是想,将这孩子收为义子,将他养在府上如何?”长公主便含笑道:“这样承恩也有个一起玩耍、学习的伴儿,不用整天拽着明月到处跑。” 柳尚宫闻言不禁暗叹,殿下果然执着,还没放弃将这小子扣为人质的念头。 “嗯嗯,这样最好不过了。”李明月闻言大喜,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一脸如释重负的神情道:“那样女儿也终于可以安安静静的读书刺绣了。” ‘娘,我愿意……’赵昊心中暗道。 可惜这种事轮不着他做主,再说太上杆子也让人瞧不起。 “这……”赵守正却听得一阵头大如斗,这儿子是他从小带到大的,那是一天不见都想得慌。 这要是答应了,自己非得三天两头往长公主府跑不成,那,那样怕是会把持不住的哇。 “殿下有所不知,我这儿子别看年纪小,收的弟子可不少。”想到这,赵守正忙回绝道:“他的弟子们都春闱在即,他这个当老师的要是走开了,岂不误人子弟。” “春闱?”长公主和李明月一齐叫了一声,前者大惑不解的问道:“是那个考进士的春闱吗?” “还能有别的不成?”赵守正不禁满脸骄傲道:“别看我儿还小,但教徒弟的本事可不差,五个弟子里四个举人,其中还有个是南直隶的解元。” “哇……”李明月惊呼一声、捧着小脸,满脸崇拜的看着赵昊。 柳尚宫和宫女们更是用看妖怪的目光偷偷瞥着赵昊,幸亏她们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不管多惊讶,也不会叫出声。 长公主也是难以置信的看着赵昊道:“本宫只听说你会开酒楼,诗也做得好,没想到居然读书也这么厉害?” “都是学生们自己努力的结果。”赵昊赶忙解释道:“我这个当老师的,其实也没做什么。” 这话明明是大实话,只是没人会相信罢了,反而觉得他是在过分谦虚。 “哎呀,瞧瞧这孩子,多招人疼啊。这样的天授奇才,大明朝一百年出不了一个,这儿子,本宫是非认不可了!” 长公主两眼放光的看着赵昊道,心说这要是我亲生的该多好哇。 “不住在府上就不住吧,常来常往就成……” 不过不要紧,本宫会让你重新感到母亲的温暖的…… ps.第一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九十二章 赵二爷超神了! 长公主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赵守正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赵昊也是十分惊喜,还琢磨着该怎么抱大腿呢,没想到,这大腿反而把自己抱住了。 李明月同样高兴坏了,这下以后想找赵昊玩,都不需要借口了…… 于是,等李承恩找来水榭时,认干娘的事儿,已经就这么敲定了。 “咦,原来你在这儿。”李承恩探头进来,看到妹妹换了身衣服,乖巧的立在母亲身后,说话居然还掩着口。 他不禁大惑不解道:“妹妹,你到底去不去溜冰了,怎么打扮成这样式了?” “娘,你瞧,哥哥又要拉我往外跑。”李明月仿佛见到大灰狼一样,怯生生偎在母亲身旁,伸出三根手指,扯着母亲的袖子,扭晃着身子道:“你也不管管他。” “管管管,这就管。”长公主拍了拍女儿的手,对明月的变化却是喜闻乐见的。野丫头若能变成筱菁那样的淑女,岂不让老母亲又放下一桩心事? “我去。你说话得凭良心啊,到底是谁非要去溜冰的?”李承恩不由叫起了撞天屈。 “哥哥……”李明月微笑缓缓转过头,等到了赵家父子看不见的角度,她便恶狠狠的瞪了李承恩一眼。 李承恩一个激灵,赶忙改口道:“当然是我了……” “你看你,像个什么样子?”长公主便呵斥他一声道:“以后再敢拉着你妹妹出去玩,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呃……”李承恩咂咂嘴,斗败公鸡似的低下了头。 “让兄长见笑了。”长公主训完了儿子,又温婉的对赵守正歉意道:“这孩子,自小没了爹,欠管教的很。” “兄长……”李承恩吃惊的到处扫视,没找见隆庆皇帝才知道,原来长公主这一声,叫的是老前辈。 不光他吃惊,赵守正也是吓了一跳,忙摆手连连说受不起、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长公主却一脸不以为意的笑道:“你儿子现在是我儿子了,咱们可不就是一家人了?还一口一个赵孝廉,多生分啊。” 长公主心里暗暗给自己竖个大拇指道,宁安,你真是太聪明了,步步为营,战果加二! 顿一顿,她又补充一句道:“再说皇兄是皇兄,兄长是兄长,不会有人搞混了的。” “呃,这样也行?”李承恩挠挠头,忽然一愣道:“什么‘你儿子是我儿子’,娘,他儿子为何成了你儿子?” “是这样的,为娘已经收赵昊为干儿,你们以后就是亲亲兄弟了。”长公主便笑眯眯的对儿子道:“快,叫哥。” “啊?”李承恩瞠目结舌,看看赵昊又看看娘,半晌憋出一句。“我比他大……” 然后李承恩便走到赵昊面前,故意俯视他道:“我十七了,你十几?” 赵昊还以为这小爵爷是瞧不上自己,没想到他却在计较这种事情…… 他并不知道这位在外头耀武扬威的小爵爷,于母亲和妹妹的双重压迫下,过着怎样逆来顺受的生活。 那真是出气筒加受气包,提起来都是泪,说出来都是罪啊。 在天真的小爵爷想来,现在又有个自己看着还挺顺眼的小子,帮自己尽量分担一点,其实也是蛮好的…… ~~ “别听他瞎说,你比他小。”谁知,长公主却十分笃定的对赵昊道:“别看他这么大个子,其实和明月一天生日。你属牛,他俩属虎,所以管你叫哥一点没错。” “哦。”赵昊不由惊讶的看着小爵爷,看他这身高,感觉得十六七了呢。 想到这,赵昊不由暗暗下定决心,那什么拔断筋、千把攥,再疼也要坚持下去,肯定能长个的…… “娘,我跟外头都说十七了……”小爵爷不满的嘟囔一声。 “在家里还装什么装?快叫哥。”长公主把手一挥,不许他再废话。 小爵爷只好委委屈屈的管赵昊叫了声哥。 然后赵昊便在众人见证下,给长公主磕了头,改口叫娘。 嗯,这次膝盖也打弯了,心里也不别扭了,那声娘叫的比亲的还亲。 “哎……真是好孩子……”长公主长长应一声,然后接过柳尚宫奉上的礼单,笑眯眯的递给赵昊道: “娘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便将这些年宫里赏的稀罕玩意送你一些。知道你会做生意,再将名下的几间店铺转给你,随便经营着玩吧。” “谢谢娘。”赵昊便甜甜一笑,双手接过来,打开一看字不多,再一看差点吓他又叫了一声娘。 只见上头简简单单写着: ‘唐、宋、元、本朝书画八百件。 金钩、金镯、金链子等各样金器六百六十六件,重二百三十斤。 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等各样宝石九百块,重两百七十斤。 大内官窑御制瓷器一千两百件,各式珍玩十二箱。 京城内外店铺十二间,田庄三个,计旱地四千亩亩、水田一千亩……’ 见赵昊在那里发呆,赵守正凑上来一看,也吓了一跳。 “这这,殿下这礼物太贵重了吧,这小子可消受不起啊……” 这下就连他这种憨憨都看出来,长公主要收赵昊为干儿,绝对是蓄谋已久,非干不可的了。 “些许身外之物,收着就是。”长公主却把手一挥,笑道:“本宫的儿子,岂有受穷的道理?” “谢谢娘,你真好……”赵昊不由热泪盈眶,他都分不出是在演戏还是真感动了。 能不感动吗?这得值多少银子?不算那些珍玩、文物、店铺,单说那些地——皇庄占的可都是最好的地块,旱田少说十两银子一亩,水田则要二十两,光这些田地,值个五万两也打不住吧? 虽然心里门清,这是人家长公主送给老情人的。可她老情人是自己爹啊,那不还是给自己的吗? 所以赵昊坚决认为,这辈子还没对自己这么好过呢。 嗯,那个只会花钱的糟老爹,拿什么跟娘比呢? ~~ 看到把赵昊感动得眼泪都下来了,长公主也十分开心,心说这下你小子,往后还不乖乖唯老娘的马首是瞻? 然而赵昊却一边抹泪,一边偷偷朝老爹递了个眼色。 赵守正便会意的叹了口气道: “殿下,这份礼物太重,我们确实不能收。” 顿一顿,他起身朝长公主深深一揖道: “在下斗胆请殿下换一份礼物吧。” “兄长想要什么礼物?”长公主自然要听赵守正怎么说了。 “今日我父子上门,除了拜见公主之外,还是在为客居京城的几十万流民而来。”赵守正便直起身子,正色对长公主讲出昨日的所见所闻,然后一本正经道: “我等举子有心接济他们,但一来书生不通俗务、京城人地两生。二来,我等身份低微,贸然开设粥厂,唯恐引起朝廷不快,惹出什么祸端。因此在下斗胆前来请教殿下,可有什么良策教我?” 赵昊听得眼珠子都瞪下来了,这还是我那憨憨爹吗?他可没教赵守正说这么多,这基本上都是老爹自己发挥的! 莫非老爹的天赋点数,全都加在了泡妞上?! 李承恩也不由对老前辈刮目相看,心说不愧是我辈中人,知道什么时候放肆,什么时候小心。 李明月更是心花怒放,心说我赵大哥的父亲如此重义轻财、古道热肠,我赵大哥肯定也一样…… 就更不用说长公主殿下了,听了赵守正这番话,她的心都化了…… ps.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九十三章 赵二爷被反杀了! 长公主府,后花园水榭中。 长公主满眼小星星的看着她的赵郎,只觉他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又高大威猛、光辉灿烂、卓尔不群、魅力四射了许多。 原来我的赵郎,是这样有爱心的一个人。想来也是,不然他当年,怎么会耐心安慰一个哭鼻子的小姑娘呢? “咳咳咳咳……” 直到柳尚宫快把扁桃体咳嗽出来了,长公主才回顾神来。 看到儿女怪异的眼神,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情不自禁,当着小辈的面发花痴了。 “呵呵,这真是……”长公主便用罗帕掩口笑着,一边求助的看向柳尚宫。 “哎,殿下就是心太软,听不得有人受苦。”柳尚宫叹口气,给长公主提了下词。 “是啊,本宫从小是苦水里泡大的。一听说有人受苦,就忍不住想到当年,那时候孤苦无依、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要是有个人像兄长这样帮帮我,我会一生一世,不,生生世世都记着他的。”长公主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难过道。 “娘……”李明月听得心下黯然,忙红着眼拉住母亲的手给她安慰。 李承恩也擦了擦眼角,心里很不好受。 赵守正的脸却红得跟猴屁股一样,他知道长公主是在说当年的事情。这这,这当着孩子们的面,也太羞人了吧? 只好讪讪道:“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好……” “方才兄长提醒的很及时,这件事顺天府干的有些过分了,这寒冬腊月的把流民赶出城,那不是把他们往绝路上逼吗?”见好歹是圆过去了,长公主松口气道: “真要是饿死冻死成千上万人,这笔账可都会算到我皇兄头上啊。” “不错。”赵守正点点头,一脸的忧国忧民道:“为陛下声誉计,也不能放任不管。” 看着他忧郁的眼神,棱角分明的面孔,还有那成熟男人的小胡子,长公主险些又发起花痴来。 “殿下,这么大的事,要不要跟陛下讲一声。”好在这次柳尚宫干预及时。 “哎,我皇兄已经很难了。”长公主却缓缓摇头道:“而且本朝最忌讳后宫干政,我这个嫁出去的妹妹,就更不能对朝廷的成策说长道短了。” 顿一顿,她歉意的看着赵郎道:“不然那些言官,又要轮番弹劾皇兄了。” “殿下说的是。”赵守正了解的点点头。 “不过我们还是可以设法补救一下的。”长公主寻思片刻,便道:“明日,本宫去见皇嫂和贵妃,跟她们说说这件事。二位都是吃斋念佛的大善人,必然不会坐视不理的。” 顿一顿,她状若坦然的看着赵守正道:“这样吧,麻烦兄长后日再来一趟,我再与你好好商量一番。” 长公主又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棒!赵郎连下次见面也推不掉了。 看来这赈济流民之事,本宫还是得多多上心呢。 “呃……”听说还得再来,赵守正一阵头皮发麻。 今天这一遭下来,他就感觉自己已经快要窒息了,要是再来几趟,怕不是要直接晕在长公主府里。 但话头是他挑起的,长公主都说到这份上了,哪容赵守正不答应? 他只好强笑着点点头道:“遵命。” “那就这样说定了。”长公主开心的抚掌起身道:“开宴吧。” ~~ 长公主本就是邀请他们来吃饭的,现在又多了个收干儿的由头,赵守正就更推脱不得了。 五人便移到隔间,里头早已摆好了美如画的宫廷筵席。 宫女业已将暖笼烧旺,众人都脱去大衣裳,穿着轻便的入席。 这时候讲男女不同席,何况宁安还是堂堂长公主,虽然她恨不得跟赵郎紧紧挨着坐,但明面上的规矩还是要遵守的。 便专门开了两桌,让李承恩陪着他赵叔叔坐在另一张吃饭。 长公主则让赵昊和李明月坐在自身身边……赵公子虽然徒弟一大堆,但毕竟还未成年。 就像李承恩若不是要陪着他赵叔叔,也不必和母亲分桌吃饭一个道理。 待到宫女们布菜完毕,长公主便斥退她们。 “你们下去吧,柳尚宫一个人伺候就行了。” “是。”宫女们福一福,便无声无息退下。 她们在这里,所有人动动眼神,想吃的菜肴便自动到了眼前,让长公主如何扮演慈母? 待到宫女下去,长公主便一脸慈爱的亲手给赵昊夹菜,让他多吃点。 李明月也学着母亲的样子,不停给赵昊夹菜。 结果赵昊刚消灭完眼前的食碟,便又有满满一碟摆在面前,不吃还不行。 于是一顿饭吃了平时两顿的量,差点没把赵公子撑死。 另一桌上,赵守正和李承恩倒是其乐融融。 小爵爷没想到,原来赵叔叔也在北京住过好多年,自己玩的那些玩意儿,都是他玩剩下的。 于是李承恩好一个请教,爷俩好一个聊,看的长公主那个欣慰啊。 嗯,这多像一家人啊…… ~~ 午饭后,赵守正谢绝了长公主留晚饭的企图,坚决打道回府。 赵昊也担心自己在这里住下去,就算不活活撑死,也得被这娘俩喂成猪,便也婉拒了干娘的挽留,跟父亲一起回家了。 依依不舍的送走了自己的干儿,长公主吩咐李承恩和姬司正,改日将赵守正推辞掉的礼物,给干儿送家去。 开什么玩笑,长公主送出去的东西,岂能有收回的道理。方才不过是顾忌着赵郎的颜面,才没提罢了…… 待到没了旁人,柳尚宫不禁肉痛道:“殿下,您这出手可太阔绰了。” “不打紧,就当提前送出去的嫁妆了。” 长公主嫣然一笑,心情好极了。虽然没把小人质扣下,但不影响她今日大获全胜的结果啊! 柳尚宫听得一愣,也不知殿下说的是谁的嫁妆。 ~~ 那厢间,送走了赵昊的李明月,也回到了自己的绣楼。 “快快,给我摘掉这玩意儿……”李明月一屁股坐在梳妆台前,指着满头的珠翠道:“要压死我了,这比戴个头盔还重。” 贴身的宫女赶紧帮县主小心取下头上的金簪、步摇、璎珞,心说县主这话也太夸张了。 十几样首饰怎么会比头盔还重? 但转念一想殿下还真戴过好多样式的头盔,所以人家确实有发言权。 她吐吐舌头,小声问道:“那殿下以后还戴不戴了?” “还是要戴的……”李明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却开心的笑道:“一想到今天赵大哥一看到我,那惊呆的样子,我就觉的值了。” 宫女心说,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古人诚不我欺。县主可是从来都讨厌繁琐的化妆打扮的。 “可惜,今天人太多,一直没跟他单独说上话。”李明月郁闷的鼓起腮帮子,下一瞬却开怀笑道:“不过,他现在是我干哥哥了,我可以名正言顺去找他玩了。” “殿下,要矜持啊。”宫女赶忙提醒她,那紧张兮兮的样子,像极了柳尚宫。“你不是要当大家小姐吗?哪有大家小姐随便往人家跑的。” “倒也是。”李明月苦恼的趴在椅背上,忽然眼前一亮道:“我可以跟我哥去啊,我是他的跟屁虫,他到哪我到哪,这很合理吧?” “呃,合理……”宫女弱弱的点点头,她终究还没有柳尚宫那份直言敢谏。 ps.第三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九十四章 年前 隔天,是赵守正和长公主约好见面的日子。 他本来还想拉着儿子做挡箭牌。 可惜赵昊这两天刚开始练武,被高大哥又是千把攥,又是拔断筋,蹂躏的简直不成人形。每天操练完之后,全身上下那个酸爽啊,过个门槛都费劲,哪有出门的力气? 赵守正只好一个人,硬着头皮去了。 等他回来时,天已经擦黑,赵昊也差不多恢复过来了。 他一边享受着徒弟的按摩,一边听父亲唾沫横飞道: “殿下昨天进宫一说,二位娘娘果然都慈悲为怀,皇后出了一千两,贵妃出了八百两,委托长公主在城外设粥厂施粥。” 赵守正说着,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兴奋的用袖子一抹嘴道:“你猜公主准备把粥厂设在哪?” “不会也是白云观吧?”赵昊翻翻眼皮道。 “真让你猜对了。”赵守正便抚掌大笑道:“我还没开口,殿下就说,我看就在白云观外设个粥厂吧。那里地方够大,也有现成的摊子,足够给流民施粥了。” 赵昊闻言瞥一眼赵守正,心说你俩还真是天仙配呢,居然连想的地方都一样…… 莫非那里对你们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不成? “那太好了。”他嘴上却鼓励道:“这下父亲可以放心大胆的去筹款了,再不会有人说你出风头了。” “是啊,三位菩萨娘娘镇着呢,谁能抢去风头?谁敢说风凉话?” 赵守正说着,忽然又有些不自信道:“不过殿下执意要我当粥厂的理事,为父怕干不来。” “父亲只管放心。”赵昊已经摸清了长公主心思,便笑着助攻一记道:“殿下手下有的是人做事,你只管多向她请示汇报,保准出不了错。” “哦……”赵守正听了心下一松,摩拳擦掌的哼起了小曲。 他这辈子还没干过一件正经事儿,此刻已经完全被那突如其来的责任感冲昏了头脑。完全没察觉到,这不过是长公主殿下钩他上门的套路而已。 ~~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赵守正每天早出晚归,和唐鹤征、施近臣等一班同年忙碌的张罗起粥厂的事情来。 说起来,南直隶的举子也确实有钱,三百多人便出了一万六千多两,赵守正这个话事人直接给凑成两万两。加上长公主和二位娘娘一起出的两万两,足够让灾民正月里都不挨饿了。 而且这帮贱人还故意挤兑浙江举子。黄解元那帮人本来就和他们别着苗头,哪能让南直隶的举人出风头?他们便也纷纷捐款,憋着劲要超过南直隶那帮土鳖。 江浙的举子一动起来,别省的举子也不好无动于衷,虽然没他们有钱,但凑个几千两表示下心意,还是没问题的。 还有那些勋贵达官家的夫人。二位娘娘和长公主都出钱了,哪个敢不长眼装没看见的?便也只好多多少少出一些。 再加上商人、市民,各界的捐款,短短数日内,认缴的数额已经接近了十万两。 只要监督有力,执行得当,这个漫长的冬天,应该可以饿不死流民了。 赵昊觉着这是个,让富贵人家出身的弟子们,了解民间疾苦的好机会,便让五阳轮流陪在师祖身边,帮他一起忙活。 长公主对此事也十分上心,不仅给赵守正抽调了精干的人手,还派了一队锦衣卫帮着维持秩序。并且向赵守正反复强调,至少隔一天,就要上门汇报一次。并叮嘱他不可懈怠,汇报必须准时,否则自己会很生气…… 赵守正也只好打起精神,隔日去一趟长公主府报到,至于除了赈济事宜外,还有没有聊别的,赵昊就无从得知了。 日子一天天滑过,转眼就到了年根下。 过了小年之后,北京城新年的气息越来越浓了。 赵昊一家虽然身在异乡,但随着家里人口越来越多,整日里热热闹闹,过年的气氛倒比寻常人家还要浓郁。 腊月二十四夜里,赵守正带着儿子、徒孙、侄孙祭了灶王爷,先用糖瓜粘住灶王爷的嘴,然后在他老人家被熏得乎黑的神像两边,贴了一副对联,上联是‘上天言好事’,下联是‘下界保平安’,求他老人家上天后不要乱打小报告。 赵守正还特意多给灶王爷准备了两瓶上好的‘姚子雪曲’,以感谢他老人家在父子俩最艰难的时候庇佑。 只是不知道,这位北京赵府的灶王爷,和南京蔡家巷小院的那位是不是同一位。 ‘说起来,那日拆屋时,也不记得有没有先把他老人家请出来……’ 正在给灶王爷敬酒的赵守正忽然想到自己中举那天,不禁打了个寒噤,赶忙将整瓶酒都洒在灶前。 ‘就当是同一位吧。’ ~~ 次日腊月二十五,则是扫房子的日子。 这一天,家里要里里外外、边边角角,全面大扫除,这么艰巨的任务,自然不能只丢给长腿兄弟。 除了五阳都要齐上阵,就连赵士祯、赵士禧也被抓了壮丁。 于是,头裹罩帽,臂戴套袖,手持笤帚、拖把、水桶、簸箕等战斗武器,列队站在大师兄面前的便有整整六人之多。 “我们的任务是?”大师兄高举着鸡毛掸子,慷慨激昂的做着战前动员。 “扫尘除埃!”六人一起高喊。 “我们的口号是?” “没有死角!” “我们的动力是?”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大师兄满意的点点头,然后本着科学一门严谨的态度,将本次大扫除划分为若干内外区域,并为每一个区域制定了单独的卫生要求和打分标准。 “屋内区域,墙角床下及屋柱屋梁等处的积尘,均以扫帚清除干净;箱柜上的金属把手等,也应擦拭一新……” “赶紧干活吧,快中午了!” 直到他的屁股被师父踢了一脚,这才灰溜溜的带着六人,开始里里外外忙活起来。 屋里头干活灰尘太多,赵昊只好躲到院中,好在今日难得晴朗无风,暖洋洋的太阳晒在身上很是舒服。 他便让高武搬了张躺椅搁在南墙根下,身上再盖个薄毯子,然后一边晒太阳,一边翻看刚刚收到的伍记专递。 这从金陵寄来的。 打开结实的木箱子,里头装满了家乡亲人们的心意。 ps.第四更,66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九十五章 自君之出矣 木箱里,最漂亮的一个包裹,是用湖蓝绸布精心缝制的。上头绣着淡雅的兰花,不用看名字,也知道出自谁的手笔。 赵昊小心的用剪刀拆开包裹,便见里头是三本手抄的书,以及一封带着兰花馨香的书信。 他便先打开信封,抽出信纸读起来。 马湘兰的字,就像她的人和画一样,清雅俊秀,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烟火气。 ‘公子台鉴: 屡承垂怜,贱妾感刻肝腑,没世不能忘也。公子临行嘱印书之事,得唐员外襄助,已购得书社一,掌柜辛某甚是得力,昨将公子手稿敬录誊写完毕,偶有擅专,俯请恕罪。今随信寄予公子披览,不知合君心意否?疏缪多否?甚为忐忑。 另近日仿徐伟长《室思》得一习作,窃望公子不吝斧正,盼归盼复。 燕地苦寒,恨不能为公子就火添衣,余愫惟面悉。 门下侍读马湘兰娇力疾拜。’ 然后便是一首五言绝句,题目是‘赋得自君之出矣’—— ‘自君之出矣,怕听侍儿歌。 歌入离人耳,青衫泪点多。’ 所谓‘赋得’,乃是指摘取古人成句为诗题,好比这首诗中的‘自君之出矣’,便是出自《室思》。 ‘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己时。’ 后来便有很多诗人,都用这句‘自君之出矣’为题,仿照原诗的格式,做了很多首诗。 这可以算是一种很好的基本功练习了,因此爱好诗词的马湘兰也整一首出来,可以说十分合理。 嗯,十分合理,才没有别的意思呢。 赵昊便红着脸将那封信小心收好,然后拿起那三本书来。 他十月下旬离开金陵前,交给马湘兰三份手稿,这还不到正月,她便已经将其全都誊写改录成样书,也真是有够拼的。 要知道,这可是准备做雕版用的样书,可不是说只要将原稿抄过来就可以。 这是要根据行家的意见反复调整版面的,最后既要符合雕版的要求,又要将原文完美呈现出来。 干这活儿,细心、耐心一样都少不了,反正赵昊是绝对干不了。 他本以为,明年春闱前,马湘兰能拿出样书来就不错了,没想到居然赶在年前就送到了自己手里。 唔,我爱马姐姐……这样的好员工。 赵昊便开心的翻阅着那三本书——一本《数学启蒙》、一本《识字课本》,还有一本《自然小识》。 这是他和两个弟子,一起给蔡家巷小学堂编纂的一年级教材。 其中《数学启蒙》就是最简单的百以内加减法,以及九九乘法表和简单的十以内除法。 华叔阳还给配上了丰富的应用题,以便于孩子理解和应用。 这本书最大的突破,是将从上到下、从右到左的书写方式,改为了从左到右的横向书写方式。 并且引入了阿拉伯数字以及现代数学符号……但以赵昊素来不要脸的作风,自然不会再叫‘阿拉伯数字’,而是改称‘科学计数符号’。 至于那本《识字课本》,上头一共一千个字,全都出自三百千。而且小学堂也是教授三百千的,但并不要求背诵理解,只需要在一学年结束时,将这一千个字听写出八成以上,就算是合格。 赵昊又翻看第三本《自然小识》,这本书主要是介绍动物、植物、方位、磁力、天气、四季等自然常识,并没有地球是圆的等犯忌讳的东西,属于拿给谁看都不怕的那种低幼科普读物。 但书中那些看似普通趣味实验,却都在向孩子们潜移默化的灌输,科学观察和测量的方法,引导他们对科学的兴趣…… 为了方便孩子们记忆,赵昊还配上了丰富的插图。 当他翻看那些插图时,不由瞪大了两眼,只见他画的那些鬼画符似的玩意儿,经马湘兰的妙手补救,便全都变得体面精致起来。 赵昊眼前不由浮现出,湘兰姐姐在红烛下,托着香腮对着他的鬼画符苦思冥想,公子这到底画了个什么玩意儿呢?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一副都没画错! 真是难为湘兰姐了,这个秘书我要定了…… ~~ 看完马湘兰的包裹,赵昊又从木箱中,抱出一个又大又重的盒子。 打开一看,里头满满当当装着一包包玲珑小巧、色彩缤纷的糕团小点。 什么桂花拉糕、卷心糕、如意糕、青米糕、马蹄糕、豆沙米糕……都是赵昊爱吃的种类。 不用说,他也知道,这都是巧巧亲手做的糕点,也只有她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口味。 他便迫不及待的打开一包,一边品尝着甜而不腻、糯而不粘的家乡糕点,一边又拿起一个素白洒金的信封。 不用看封皮,光看这信封的骚劲儿,赵昊都知道这是雪浪的信。 翻过来一看,果不其然。打开一看,内容也没什么营养…… 一是求大作。雪浪表示感觉赵施主有点沉寂啊,怎么迟迟没有新作问世?是不是北京太冷,把你的才思冻住了?还是赶紧回金陵,好好作诗填词吧,盼归盼归。 另外,雪浪告诉他,罗汉堂施工开始了,小僧答应你的事,也终于可以兑现了。 赵昊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是他当初,许诺给自己的那尊罗汉金身。 雪浪告诉赵昊,已经准备给你出图纸了。不知你喜欢哪种姿势哇?八百罗汉八百种姿势随你选呦,盼复盼复。 最后,在大伙儿,尤其是郑燕如、齐景云二位的努力下,红楼诗社成员已经突破二百人了。每次聚会都人满为患,我们准备分成诗、词二分社,不知赵施主你看如何? “我管你去死……” 赵昊翻翻白眼,将雪浪的信丢到一边,然后看起唐友德的来信。 信上除了肉麻的表示对公子的思念之情,担心大家忘了他之外,就是向赵昊汇报小仓山工程的进展。 唐友德告诉赵昊,到写信前,芙蓉池清淤已经基本完工,清出来好几千车塘泥,还有两万多斤的野鱼。他命人将塘泥全都堆在山坡上晒干,这样开春养花种树搞绿景时,就不用再买肥料了。 至于那些湖里捞出来的鱼,唐胖子全都分给干活的民工,这样过年就不用再给他们发年货了…… “真他喵的贤惠……”赵昊见唐胖子的所作所为,无一不合心意,真想狠狠亲他两口。 只是一想到那张油光光的胖脸,却又不由一阵作呕。 然后,唐胖子又汇报了下资金的开支。 在他精打细算之下,今年的工程非但没有超支,反而还少花了三千多两……因为这厮除了蔡家巷的汉子,基本没雇佣金陵本地人。 他让余甲长帮他雇了好多流民干活……流民能吃苦,且索要的工钱只有本地民夫一半。这样优质的廉价劳动力,不用白不用。反正有张知县罩着,也不怕有麻烦。 看到这里,赵昊若有所思的寻思起来,说起流民……好像北京也有好些呢。 ps.第五更送到,67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另外推荐一本书《大明王冠》。 连续日更万字的和尚求月票~~~~ 我知道,大家喜欢石更和尚,五更和尚没那么大面子。 可是,我真的是天天坐在电脑前,在用所有时间码字了。 不信大家看看历史类里,日更一万以上的作者有几个?何况和尚这种大脑迟钝、眼花手残的秃头老前辈? 所以我觉得,五更和尚同样值得鼓励,不应该被嘲笑短小。 是,我短,可我给的多啊。而且这样可以更持久…… 嗯,就是这样,所以理直气壮求月票! 第九十六章 自行攻略,最为致命 等赵昊看完家乡的来信,便见他高大哥早就在那里久候了。 “公子,练功时间到了。” 和赵昊一对眼,高武便脱口说道。 显然这句话,已经在他心里憋了很久,只等公子抬头了。 “哦?又要练功了?”赵昊顿时觉得这天,没那么暖和了。 “练功就是一个字,坚持。”高武露出一抹狰狞的笑容道:“咱是不会让公子半途而废的。” “明明是两个字好吧?”赵昊哀鸣一声,还是乖乖进去换了身利索的练功服,然后被高武用千把攥蹂躏一番。 不过这些天下来,效果也是很明显的。至少千把攥完了,虽然还是全身酸痛,却不至于下不来床了。 于是赵昊又跟着高武回到院子,练习那地狱版的八段锦。 在高武严格的督促下,他勉勉强强掌握了前三个动作,今日要挑战第四式——‘连拳撩腿势浑元’了。 这一式的前几个动作还好,但到了分解动作第三步,右拳与头平,右腿支撑身体,上体迅速右转,左腿向后上举,与回扫之右拳相触,赵昊就怎么也做不到了。 这左腿怎么能从后头,勾到自己的右拳呢? 更别说,同时左拳还要向左前方上举,脑袋也得右转望向左脚底了…… 要不是这些天高武给他抻筋起了效果,赵昊光摆姿势就能把腰扭到。 高武便帮他将左腿从后往上掰起,让他右手奋力去抓身后左脚。 赵昊正使出吃奶的力气双手向后,便见那小爵爷李承恩从外头施施然进来。 一看赵昊的动作,他不由脱口而出道:“呦,这是要起飞吗?” 赵昊白他一眼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赵大哥说的太对了,我哥就是说话不着调。” 李明月跟在小爵爷后头进来,向赵昊款款福一福道:“妹妹见过兄长。” 她身上裹着件漂亮的孔雀翎鹤氅,头上罩着个白狐雪帽,配上那精致的小脸蛋,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小人儿一般。 “县主也来了。”赵昊这下彻底不用练功了,便笑着接过高武奉上的袍子,披在身上道:“快请里面坐。” 说完,才想起里面还在大扫除呢,便又道:“堂屋正乱着呢,二位若不嫌弃,到里间上炕吧。” 李承恩却朝身后一招手道:“对了,我是奉我娘的命,来给你送见面礼来了。” 说着从怀中掏出那日那份礼单,丢给赵昊道:“你过过数,看看有没有短缺。” 然后便见长公主府的太监们,抬进来一口接一口沉重的箱子。 赵昊心里登时乐开了花,那天老爹在长公主面前装清高,一口把娘给的厚礼回绝了,可把他好一个心疼。 没想到,娘就是局气啊,送出去的东西,不要还不行…… 面上却如无其事的将清单丢给高武,让他带人过去帮忙,自个再次招呼兄妹俩进屋去坐。 ~~ 李承恩一进堂屋,便看见那日的小护卫,蹲在地上吭哧吭哧擦地。 他不由乐了,走过去笑道:“咦。你不是看大门的吗?怎么,改成打扫卫生了?” “这是我自己家,我爱干什么干什么。” 李承恩不由乐了,踢他屁股一脚道:“你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我怎么就是外人了!”赵士禧大怒道:“这就是我家,这是我爹买的宅子!” “那你爹呢?”李承恩笑问道。 “不是跟你说过吗,去贵州当巡抚了!”赵士禧狠狠白他一眼,继续撅着屁股擦地板。 “真的假的?”李承恩回头,向赵昊求证。 “嗯,这是他家的宅子,他是贵州巡抚赵中丞的二公子。”赵昊点点头,挑起帘子请两人进去里间。 “我去,你真让堂堂巡抚公子看大门?”李承恩惊呆了,他上次只当那小子是脑子有问题呢。“这也太体面了吧?比我家看门的锦衣百户可上档次多了。” “不一样的。”赵昊摇摇头,见他站在堂屋里不动弹,便放下帘子,和李明月进里屋去了。 李承恩却走到赵士禧身旁,唯恐天下不乱的笑问道:“他你什么人啊,敢怎么欺负你?” “我叔……”赵士禧羞赧的低头道。 “啥,啥?他是你叔?”李承恩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赵士禧。 赵士禧默默点了点头。 “哈哈哈,那你得管我叫大爷了。”李承恩开怀大笑道:“来,叫声大爷听听。” “滚!刚擦的地,都让你踩脏了!”赵士禧看着满地的脚印勃然大怒。 ~~ 里屋,赵昊请李明月上炕坐,然后给她泡了杯茶。 “赵大哥,你刚才在干什么?”李明月显然也看见赵昊方才那个古怪的动作。 “呃……”赵昊老脸一红道:“跟着高大哥练的八段锦。” “那是少林拔断筋、武当拔断筋、还是岳家拔断筋?”李明月一听这个,可就来了精神。说完又觉着不妥,便小声道:“我看我哥常练,小妹一个柔弱女子,自然是不会什么拳脚的。” “是岳家拔断筋。”赵昊一听她也是外行,终于找到个诉苦的。便大倒苦水道: “我本来只是想强身健体,哪知道这么难?好比今天练的这一式,居然要把腿从后头踢上来,这不要了人亲命吗,我的腰都要扭断了……” “可不是吗,谁能做到啊。”李明月心说这很简单好吧?我甚至可以用脚踢到自己后脑勺呢。面上却一脸同情的看着赵昊道:“赵大哥不要太勉强自己。” “还是要练的,这几天感觉腿脚灵活多了,也不像之前那么怕冷了。”赵昊却摇摇头,想起什么似的,转身翻箱倒柜,找出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 “不能让你白叫声哥,拿着玩儿吧。” “这是送给我的吗?”李明月惊喜的坐起身来,双手接过那木盒子,打开后便见里头的丝绒内衬上,搁着几样水晶和黄铜制成的玩意儿。 “这都是什么东西呢?”李明月先拿起一个嵌在黄铜箍中的圆形水晶。 “这个叫放大镜。”赵昊笑着从她手里接过来,举在自己眼前。“可以放大你看到的东西。” 李明月便见他的眼睛,登时变得牛眼一般大,不由乐得咯咯直笑,赶忙抢过来,举在眼前四处看去,不禁惊呼连连道:“哇,好神奇唉,都大了好几倍呢。” “但是不要对着阳光看。”赵昊提醒她。 “为什么?”李明月问一句,忽然想起妙峰山上,两人磨冰取火的一幕,便脱口问道:“这跟那块冰,是不是一个道理?” “聪明。”赵昊竖起大拇指道:“对,它们都是凸透镜,可以聚光,你想都能把棉花点着,自然也可以灼伤你的眼……” 李明月一边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一边紧紧攥着那小巧的放大镜,不由又想起那日在妙峰山,那个两人亲手搭建的小小避难所,还有用冰升起的那团火…… 她心里美滋滋的想道,这是为了纪念那天的相遇,特意做给我的呢。 其实只是赵昊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便将备用的教具送她而已…… ps.第一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九十七章 隆庆元年再见 将那枚‘有特殊意义’的放大镜,小心贴身收好,李明月又拿起那个尺许长的黄铜筒来。 “这是万花筒。”赵昊指着黄圆筒的一端,示意李明月将眼睛凑上去。 然后他轻轻转动那圆筒,放在里头的七彩箔片便随着三面镜子的角度变化,不断变化重叠、形成各种各样美妙的几何图案。 “哇……”李明月自然从没见过这种景象,一下就被深深的吸引住了。“这些图案太美妙了,而且不重样呢。” “那是自然,一旦某个图案消失了。你要转动几百年,才能出现同样的组合,因此每一瞬都值得欣赏和珍惜……” 赵昊想起从前看过的一段文字,便随口沉声说道。 听着他那富有诗意的话语,看着万花筒中不断变幻的美妙图案,李明月心都酥了。 “你们在干什么?!”这时,李承恩掀开帘子进来,就见妹妹和赵昊,姿势颇为暧昧的靠在一起,他登时高喝一声。 “哥哥……”李明月微笑着转过头,给了李承恩一个足以让他致郁的眼神。 李承恩便不由自主改口道:“干得好。” 赵昊将另一个黄铜筒递给李承恩道:“这是送给你的。” “那也是万花筒吗?”李明月忽闪着大眼睛问道。 “那叫望远镜。”赵昊便笑道:“可以让人看清远处的东西。” “是吗?”李承恩闻言,也顾不上追究方才两人到底在干嘛了,赶紧举起望远镜四下乱看起来。“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清。” “这得在空旷的地方看,你不是喜欢户外活动吗,有的是机会用到它。”赵昊笑道。 “是吗,走,出去瞧瞧去。”李承恩见猎心喜,拿着那望远镜就要往外走。 “哥哥……”却被李明月叫住道:“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事?” “什么事儿?”李承恩一愣怔。“我正事儿都办完了啊?” “你不是说,赵大哥头一次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过年多独单吗?”李明月回头眨着眼睛看着李承恩。 “啊,我说过吗?”李承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见妹妹目光中的威胁之意有若实质,他不由一阵头皮发麻道:“我真说过,瞧我这记性。” “是吧。”李明月登时笑颜如花的转头对赵昊道:“所以我哥哥打算邀请赵大哥,过年去逛庙会呢。” “对吧,哥?”李明月又回过头,目不转瞬的盯着李承恩。 “对,可不是嘛。”李承恩还能有什么办法,忙尬笑道:“北京城的庙会可好玩了,过了初九还有放灯的。过了年我带你去逛逛哈……” “呃,好吧。”赵昊点点头,应了下来。 ~~ 二十六炖大肉、二十七宰年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 越是临近年根,北京城的年味就越来越浓。 除夕一早开始,北京城各处便噼里啪啦响起爆仗声,那是小子们仗着爹娘在这天通常不会发火,迫不及待的放起鞭来。 赵昊倒是也想放鞭,可他弟子都过了玩这个年纪,当师父的也只好自重身份,不干那种掉价的事儿。 不过不放鞭,他家里也热闹极了。 今天不管是学生还是护卫,统统都放假过年! 学生们摆好了笔墨,还有洒金的大红纸,请师父和师祖写福字。 赵昊那笔字,也就比赵士祯强点,自然不愿献丑,便说有父亲在,轮不到自己写。 赵守正便当仁不让挥毫泼墨,连写了十八个不同字体的福字,引得徒孙们轰然叫好。 搁下毛笔,老爹活动着手腕,对儿子的得意的笑道:“当初落难时,为父本打算卖字养活你来着,可惜没用着。” 赵昊笑着点点头,那时节,谁能想到这一年,会是这种儿孙满堂大欢喜的结尾? 人生的遭际,还真是狗血的很呢。 弟子们又你一副我一副的写完了春联,便带着赵士祯和赵士禧两个,出去欢声笑语的张贴起来。 刚把大门的福字和春联贴好,就见王锡爵下了马车。 “你怎么来了?”王鼎爵看到哥哥,笑容便倏然凝固。 “山不就我我就山,大过年的,你总不能赶哥哥走吧?”王锡爵便赔笑道:“把我一个人闪家里,多可怜?” 顿一顿,他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副套袖,还有个绣着几支翠竹的围裙道:“今晚的年夜饭,我堂堂翰林编修亲自下厨还不行?” 众人也劝王鼎爵,不要怄气到明年了。他这才闷声道:“我要吃双凤爊鸡。” “有有,当然有了,亲哥哥能忘了你爱吃哪一口?”王锡爵高兴的浑身骨头都轻了三斤,朝后一辆马车上的下人招呼道:“赶紧把东西都搬进去,小心汤洒了。” 作为一位有文化、有品位、有追求的大厨,他就是去别人家做饭,也会带着自己的全套家伙什儿,以及所需的食材。 这样才能让自己烧的每一道菜,都保持稳定的高水准。 ~~ 下午,全家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包完了奇形怪状的饺子。 然后傍晚时分,赵昊父子带着赵士祯和赵士禧兄弟,来到东院的正房中。 那里墙上,贴着黑面太祖和赵德昭父子的容像。 赵家祖孙三代便毕恭毕敬的供养了先祖,尤其是赵守正,这辈子就没这么虔诚过。 只是在磕头时心中难免碎碎念,太祖爷爷再爱我一次吧,春闱再显一次灵吧…… 赵士祯也默默跟祖宗许愿,但愿我早日考中举人,好跟着叔父学造枪和蒸汽机…… 赵士禧也许下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愿——希望祖宗保佑,隆庆二年能把那一千两银子花出去。 就连整日里口口声声‘我爱科学’的赵昊,也不能免俗的许下了自己的心愿。 祖宗保佑,让我明年能长三到四寸……我说的是身高。 ~~ 等到供养完了,回到西院,天色黑下来了。 京城到处的爆竹声,已经密密匝匝停不下来。 五颜六色的烟花一个接一个的腾空而起,将蓝黑色的夜空,妆点的分外妖娆。 赵昊家里自然也买了好多烟花,看到四人回来,华叔阳便迫不及待的招呼赵士祯和赵士禧一起来放。 他们首先点燃的,是个类似没良心炮那样的玩意儿,看着那朝天竖起的炮口,赵昊不由自主就往后退了好几步。 “这么恐怖的玩意儿哪买的?”赵昊感觉这东西都能当炮使了。 “我舅舅就是做烟花的,这个是我去他那里造的,这一发,送给叔父。”赵士祯平日里感情内敛,此刻终于热泪盈眶道:“你又让我重新有了家。” “快放吧。”赵守正最看不得别人掉泪,眼圈马上就红了。 “哎,好!” 待到引线燃尽,只听轰地一声闷响,满院烟雾中,一枚硕大的烟花拖着长长的尾焰腾空而起,一直升到寻常烟花飞不到地方,才蓬得一声炸开。 登时,半个京城都被那超过寻常烟花十几倍大的金色焰火震撼住了。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赵昊仰头看着那渐渐消失的烟花,心中默默道: ‘隆庆元年,再见。’ ps.第二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九十八章 拜年 接得灶神天未晓,爆仗声喧,催要开门早。新画钟馗先挂了,大红春帖销金好。 苍术堆炉香气绕,黄纸神牌,上写天尊号。烧过纸灰都不扫,日斜人醉和衣倒。 大年初一是元旦,这天人们的任务便是拜年。 四更天,赵昊就被赵守正叫起来,然后给老爹磕头拜年。 等父子俩梳洗打扮停当,便出来当堂屋坐定,接受众晚辈、众护卫、和一众下人的拜年。 今日,学生们全都脱下了平日的黑布棉裤袄,换上了师父在大栅栏云锦记,为他们量身定制的过年衣裳。 大师兄头戴白玉红缨束发冠,穿的是绯色缎面开裾出锋圆领袍,围着绯色织金缎面腰带,腰间悬着葫芦状的碧玉佩,踏着黑色金纹鹿皮暖靴。 几个师弟也跟大师兄一样的冠服玉佩靴子,只是颜色上做了区别。二师兄是橙色、三师兄是柿黄色,四师兄是碧色,五师弟是天青色。 赵昊自然没忘了两个侄子,也给他们做了同样的一身。一样也是用颜色区别开来……赵士禧是蓝色,赵士祯是紫色。 待七人在堂下站成一排,向师祖师父、叔祖叔父磕头时,赵昊简直要乐开了花。 “好好,都是好孩子……”赵守正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一人发了一个。 然后赵昊也给了红包。 待七人起身后,大师兄便一脸骄傲道:“诸位,可看出师父给我们定制的礼服,有什么门道吗?” “那还有什么看不出?光谱啊。”二师兄得意洋洋的瞥一眼,三个师弟和赵士祯道: “你们没学过吧?我告诉你们,这光啊,分红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正对应咱们七人的服色。” “哇,原来如此……”一直沉迷于《几何》,的三师兄五师弟便发出惊叹,不知何时能补上这一课。 赵士祯却感动坏了,原来叔父把我和他的弟子一视同仁啊,看来我没必要太自卑…… “叔父,你真好,我以后保证乖乖听话……”赵士禧更是呜呜直哭。 他虽然嘴上不敢说,心里却一直觉着,赵昊瞧不起自己,把自己跟下人一样看待。 今天他才知道想错了,原来在叔父的眼里,自己跟他的徒弟,跟他看重的赵士祯都是一样的地位。 只是因为自己原先太不成器,叔父才要摔打我啊……赵士禧默默脑补道。 殊不知,赵昊只是想凑个葫芦兄弟出来,所以才给他也做了身充数而已。 “唔,你以后好生学好,叔父自然会对你更加好。”当然,好为人师者就是要不放过,任何感化不良的机会。赵昊便露出慈祥的笑容道: “这阵子表现不错,过年就给你放两天假,好好放松一下吧。” “哎,谢谢叔!”赵士祯激动坏了,摸了摸怀里都要磨出毛边来的会票,心说可终于能花掉了…… ~~ 待到徒弟子侄退下,高武和蔡明领着一众蔡家巷的汉子进来,呼啦一下齐刷刷跪倒在地,给老爷和公子拜年。 十几个大嗓门一块响起,差点没把房顶掀翻了。 “好好,过去一年大伙儿都辛苦了。”赵守正高兴的扶起高武,拉着他的手道:“让你们过年也没法跟家里团聚,真是对不住啊。” 高武默默看着老东家,久久说不出话来。 赵昊知道,这种虚头巴脑的客套话,对高大哥来说,实在太难了…… 他便掏出红包,一个个发给护卫们,也顺道给高武解了围。 如今这十来个蔡家巷的汉子,已经不是之前临时帮忙的那种。 离开金陵前,赵昊便与他们签订了五年的护卫契约,他们已经是赵府的正式护卫了——有统一的服装,有优厚的福利待遇,工伤牺牲还有高额的赔偿,逢年过节更有大红包拿。 这样的好差事,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第二家了。 等到护卫们兴高采烈的下去,府上的管家、厨子、丫鬟等二十来号人也进来磕头拜年。 虽然他们原先是赵锦雇的,但赵昊也跟他们讲明了,等到父子俩春闱之后,大家可以双向选择。 所以这阵子他们虽然人心惶惶,但反而更加小心卖力的表现。 因此赵昊对他们也颇为满意。大过年的图个喜庆,同样每人一个红包。 当然,要比给护卫的小多了…… 待到接受完家里人拜年,赵守正便站起身道:“为父去粥厂看看,再晚出门,就要被拜年的堵在家里了。” “嗯,那我也赶紧出去。”赵昊点点头,对葫芦娃道:“你们也各自去拜年吧,留一个在家接客便够了。” 徒弟和侄子们应声退下,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赵昊对父亲道:“我怎么感觉好像少给了个人呢?” “有吗?”赵守正没感觉。 “有……”一声悲愤的抗议,方文现出了身形,委屈巴巴道:“还没给我红包。” “咦,你刚才干嘛去了?”赵守正赶紧给他补个红包。 “我跟高大哥他们一起磕的头……”方文接过红包,给老爷收拾好了出门的行装。 “你这孩子,跟他们混在一起,谁还能看的见你?”赵守正便笑道:“下回往前站,记住了吗?” “站在人前头我害怕,不知不觉就往后站……” 两人说着话出门去了,赵昊便对暂时充当自己书童的赵士祯笑道:“咱们也走吧。” ~~ 高武便驱车载着赵昊出了春松胡同。 赵昊准备先去吴时来家。 按说当然应该先给长公主拜年了。 但长公主一家昨夜进宫陪皇兄过年守岁,被繁文缛节折腾了一宿,回府后自然要补个觉的。 因此旁人都知道,长公主府初一上午是一概不见客的。长公主怕干儿白跑一趟,前日便让人传话来,让他先去别处拜年。 和他爹一起,来府上赶中午饭就成。 赵昊便直接出了崇文门,只见大街上尽是穿新衣、戴新帽,喜气洋洋去拜年的百姓。就连车马都刷洗擦拭的干干净净,有钱人还将车衣也换成了喜庆的红红绿绿之色…… 没有碍眼的破烂窝棚,没有衣衫褴褛的流民,没有纠缠行人的乞丐,这市容市貌果然大变样。 ‘想来徐阁老应该很满意吧……’赵昊放下车帘,嘴角挂起一抹讥讽的笑。 ‘不过,我这个心态有点危险哦……’ 初一车少,不知不觉就到了吴时来府上。 跟吴康远互相拜年后,他便领着赵昊到后宅去见吴时来。 “我叔这会儿还没起呢。”吴康远小声道:“昨晚顺天府折腾了一宿,年都没在家过。” “出什么事了?”赵昊信口问道。 “哎……”便见吴时来顶着对黑眼圈,叹气连连走出来道:“还不是被那帮流民闹得吗?” “他们又怎么了?”赵昊听到‘流民’两个字,耳朵就竖起来了。 ps.第三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另外接下来三章,配合春节特别篇的前两个故事食用,会别有风味。当然,不配合也一样看…… 第九十九章 始料不及的变化(盟主加更) 吴府书房中。 赵昊被吴时来的样子吓了一跳,只见他满嘴燎泡,腮帮子凹陷,还有浓重的黑眼圈,就像连搓了十天通宵麻将…… “叔父,你不多睡会了?”吴康远一边沏茶,一边问哈欠连连的吴时来。 “不睡了,待会儿还要进宫赴宴呢。”吴时来招呼赵昊坐下,打趣笑道:“每年这时候,光禄卿都要被百官问候祖宗。你那位老哥哥是个命好的,居然让他躲过去了。” 赵昊知道,元旦皇帝赐公卿百官、藩邦使节筵席是大明朝的传统。 据说参加宴会的有两千人之多,又赶上这这么冷的时节,百官们在繁文缛节之后,菜肴自然全都凉透了。吃到肚子里难受,便要骂光禄卿的娘了…… 给吴叔叔拜年之后,两人闲聊两句,赵昊便又将话题转回开头。 “方才叔父说流民,是怎么一回事?” “哎,你看我这火上的。”吴时来指一指自己的满嘴燎泡道:“都是他们闹出来的。” “不是把他们都赶出京城了吗?”赵昊不解问道:“我看路两遍的窝棚,都拆得干干净净了。” “城里是安生了,可城外却乱了套。顺天府管的是京畿七县五州之地,可不是京城这么巴掌大点儿地方,城外的乱子我们也得管啊。”吴时来苦笑一声,喝一口浓茶提提神,对赵昊分解道: “这次朝廷清理流民,原因比较复杂,就不多说了。但无论如何,流民是不会体谅朝廷的难处的。他们很多人,其实已经在城内找到了活计,虽然钱不多,但日子总算能过得下去……” 赵昊点点头,大明朝的百姓大面积抛荒弃家,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做了流民就不用交税不用服劳役,也没有官府的摊派。 这样他们只需要赚不多的钱财,就可以养活全家。 对很多被赋税压得活不下去的百姓来说,做流民带来的好处,让他们完全可以克服背井离乡的痛苦。 “结果朝廷一刀切,把人全都撵出京城,他们却又不愿回家。”吴时来接着叹口气道:“便在京外的乡镇上游荡,导致偷鸡摸狗,乃至抢劫杀人的案件激增。” “不是说,二位娘娘和长公主殿下,在白云观一带设了粥厂,京城各界也踊跃捐资,不会饿死一个流民吗?”就像吴时来对赵昊说的话里有所保留,赵昊同样也对他不会全交底。 “也只是饿不死而已……”吴时来疲惫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悲悯之色道:“但是你我这样的人家要过年,流民也要过年啊!” “……”赵昊仿佛被闪电击中一般,一下子就僵在那里。 “他们也都是为人父、为人夫、为人子的人啊。平日里全家吃稀粥度日也就罢了,可是临近年关,谁不想给孩子买个爆仗?不想给老人改善一下?不想让婆娘有个头花戴戴?”吴时来眼角噙着泪花道: “朝廷不让他们靠自己双手赚钱,他们便把怨气撒在京外的百姓身上,去偷去骗,甚至成群结队去明抢!” 吴时来是在广西受难十几年的人,终究比寻常官员更懂得老百姓的所思所想。 可越是明白,就越是比那些浑浑噩噩、惟命是从的官员痛苦…… “京畿之地,稳定第一。敢在过年时顶风作案,朝廷自然要严惩不贷了。顺天府、宛平、大兴两县的大牢都已经塞得满满的了,板子都打断了十几根……这其中固然有罪有应得的恶徒。但大多数,都是被逼无奈才去偷鸡摸狗的普通人而已。” 他现在十分后悔,当初没有力劝徐璠,不要搞一刀切驱逐流民。 但吴时来也好,徐璠也罢,都判断流民被赶出京城后,如果不想饿死冻死,就得赶紧去良乡、固安、香河这些下面的州县去谋生。 而下面的县城容量有限,流民们就只能分散开来,乃至去保定、天津等更远的地方求生。这样各州县赈济的压力都不大,且管控难度也大大降低。等到来年春天,就可以把他们全都遣返原籍了。 当然,来来去去的路上会死一些人,可大明朝近两亿百姓,哪天不死成千上万的人呢? 在徐璠看来,只要能把问题解决掉,这点代价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可两人乃至徐阁老都没想到,二位娘娘和长公主居然会挑头赈济,而且还募集到了近十万两善款,基本能保证流民饿不死了。 这下谁还会在冰天雪地中踏上生死未卜的前路?十几万流民一下子全都滞留在京外,也就出现了当政者始料不及的变化…… ~~ 紫禁城。 后三殿外甬道上,长公主坐在四名太监抬的凤舆中,准备携一双儿女回家补觉。 昨晚娘仨留在宫里陪隆庆皇帝一家守岁,折腾到四更天才消停。 娘仨在皇后娘娘那里稍作休息,一欸宫门敞开便赶着回家补觉。 长公主正坐在轿子里哈欠连连,忽听一旁的柳尚宫小声提醒道:“贵妃娘娘来了。” 她赶忙揉揉眼,撩开轿帘一看,便见一具同样规制的凤舆从对面徐徐而来。 长公主心中暗道:‘看样子,应该是刚带朱翊钧向皇兄请过安……’ 她赶忙深吸口气,将疲惫从脸上驱走,让自己重新变得容光焕发起来。 然后长公主便命人将轿子停在道边,让李承恩和李明月下轿等候李贵妃的凤辇过来。 须臾,两具凤舆在朱红高墙夹成的甬道中相遇。 李贵妃的轿子也停了下来,接着二位娘娘同时掀开轿帘,露出了一家人的亲切笑容。 “娘娘,敬贺正旦,福祚绵长。” “殿下,敬贺正旦,福祚绵长。” 可惜彼此间却不能以姑嫂相称…… 长公主的嫂子是陈皇后,李贵妃还算不上。 待李承恩和李明月也向李贵妃拜年之后,长公主便微笑问道: “贵妃娘娘这是刚从乾清宫回来?” 两人坐在各自轿中,柔声细语的拉着家常。 “是啊,带翊钧去给陛下拜年了。这孩子,连几句吉祥话都背得磕磕绊绊,可让人捏把汗……” “怎么会呢?小孩子什么样都可爱。”长公主便往李贵妃轿里张望。 “殿下是在找翊钧吗?”李贵妃笑道:“他要是在轿子上,早就吵着找表哥表姐玩了。” “哦,陛下留下翊钧了?”长公主心中微微讶异,今天可是元旦大朝会,陛下哪有功夫哄孩子。 “是啊,陛下说要带他上朝,让百官和外使都见见翊钧呢。”李贵妃便抑制不住的喜上眉梢,声音都像是喜鹊喳喳道: “还说要宣布立太子的事儿,我觉得有点急切了,可这种国家大事,咱个妇道人家如何掺合?可不敢多说一句的……” 长公主闻言,脸上的笑容明显凝滞了一下,旋即才面现欣喜道: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瞬间的错愕之后,长公主便赶忙对李贵妃奉上最诚挚、最热烈、最欢欣的祝贺。 又笑容满面的,听那个要乐疯了的女人不知所云了半天,然后再约好改日来替她隆重庆贺一番,这才与李贵妃依依惜别。 等到轿帘落下,长公主脸上的笑容也冰消雪融了…… ps.第四更,感谢新盟主‘十里飘飞的’,谢谢支持,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章 各怀心事的母子 听完吴时来的讲述,赵昊心里堵得发慌。 返程的马车上,他将脑袋缩到鹤氅里,靠在车壁上一声不吭。 赵士祯还是头一次见叔父如此低落呢,他聪明甚至在还王武阳等人之上,一寻思就猜到了原因,忍不住低声安慰道: “叔父出主意让皇家赈灾,既是好心也是好事,没有任何可以自责的地方。” 赵昊瞥他一眼,没有否认。好一会儿才叹口气道:“你不用安慰我。这次我既没有弄清楚朝廷的想法,也没有进行实际的调研,就贸然出了这个主意,这本身就是犯了形而上的错误……” “我应该先搞清楚朝廷这样做的意图,再了解流民的真实想法,然后再拿出更妥当的方案来。而不是简单的将对待灾民的一套,放在流民身上。”顿一顿,赵昊掀掉身上的鹤氅,沉声道: “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赵士祯默默点头,灾民是劫后余生,只要有口吃的,冻不死,就谢天谢地,心满意足了。 而流民是携家带口、背井离乡,希望在别处生活下去的人,要求自然更高…… 他正搜肠刮肚的想要安慰叔父一番,却见赵昊罕见的目光锐利、斗志高昂起来。 只见叔父站起身来,高声宣布道: “好了,教训总结完毕。就让我来把这个麻烦解决掉吧!” 赵士祯眼中,叔父的形象瞬间伟岸起来。 “哎呦……” 谁知赵昊过于激动,砰得一声脑袋碰到了车顶,幸好头顶上有个高高的发髻,不然非撞起个大包不可…… ~~ 赵昊原计划是,从吴时来家中出来,再去给老哥哥几位贵同年拜年……当然,以人家煊赫的身份,今天八成没空见他。 但抱大腿的思维,已经根深蒂固的刻在了某位公子的脑子里。 赵昊原先无所事事,心说去认认门也是好的,万一人家要是看在老哥哥的份儿上,拨冗和自己见一面,岂不就赚到了? 但现在他心里有事了,自然不去凑那热闹。准备发个‘飞帖’让护卫送去,就算拜过年了…… 赵昊便命高武径直往十王府街赶去。 谁知上了东长安街不久,马车便被拦了下来。 “什么情况?”赵昊不由眉头紧锁。 “有大学士仪仗通过……”赵士祯掀开车帘往外一看,只见一队锦衣卫护送着一顶四抬银顶蓝呢官轿,缓缓从眼前驶过。 在这北京城中,文官里只有内阁大学士和吏部天官的仪仗通过时,才需要净街。 放在平时,赵昊会猜测,那轿子上坐的是哪位相公?是李兴化、陈南充还是张江陵? 但此刻,他所有心思都放在,待会儿如何劝说干娘上,自然也没心思去八卦了。 等到大学士的官轿过后,大街上才重新恢复了交通。 高武便驱赶着马车继续前行。 ~~ 马车上,赵士祯向赵昊介绍道:“方才那里是皇上给高新郑的赐宅,高相下野后也没收回。刚才过去的是张江陵相公,听说他是京城第一美男子呢……” “不管他,先去长公主府再说!”赵昊摇摇头,前所未有的专注于自己的事情。 等马车再度停下时,长公主府到了。 不用高武搀扶,赵昊手脚轻盈的跳下车来,只见紧闭的朱漆大门上,贴着一个红纸袋,上写‘接福’二字。 这红纸袋是用来承放来客飞帖的,这便是所谓的‘望门投刺’。 认了干娘以后,赵昊年前又来请过次安,守门的锦衣百户一眼就认出来,忙笑着抱拳拜年道:“公子敬贺正旦、福祚绵长!” “侯大哥你也过年好啊。”赵昊也不跟他拽文,一个红包丢出去,顶一万句吉祥话。 那百户脸上的笑容果然更亲切了,他赶忙打开紧闭的左便门,恭请公子入内。 ~~ 后花园中,长公主已经起床穿戴整齐了。 说是要补一上午觉的,可她躺在床上毫无睡意,满脑子都是今早离开皇宫前,李贵妃告诉自己的那个好消息—— 陛下将在今日大朝会上,宣布立皇长子朱翊钧为太子! 虽然这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长公主以为,起码得过上几年,等朱翊钧大大再说呢。 早立太子对大明,对皇兄、对皇侄来说,自然都是天大的好事情。 可对长公主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再怎么说,她也是嫁出去的姑奶奶,替哥哥家管着皇室产业,都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虽然陈皇后是个面团子性格,又没有子息,不会在意这些。 但李贵妃可是个强势的性子,而且还她娘家爹李伟父子,还是出了名的贪财如命,是不可能对这些日进斗金的皇庄、皇店没想法的。 之前李贵妃一直不做声,不过是自身地位未稳,不愿惹隆庆不快罢了。 凭着女人的直觉,长公主敢断言,只要她儿子一被立为太子,李娘娘就再无后顾之忧了,自然会把眼睛落在自己的地盘上。 按说,这时候她应该主动自觉的,将产业让出来。 可长公主不是无欲无求的圣贤,相反,她身上流着老朱家争强好胜的血——就算明知道不该恋栈不去,可她就是不甘心将自己经营多年的产业,就这样拱手让出。 ‘大不了,主动让出一部分给李伟,先喂饱了她娘家?’长公主默默盘算道:‘这样至少皇兄在时,她怕是不好意思,再来跟我抢了吧?’ 但是谁知道,她会不会知足呢? 这些年长公主也见识多了,人会有多贪心不足。包括她自己,还不也一样,一样都不想丢掉,全都想抓在手里? 这世上,怕是只有赵郎那样的敦厚君子,才不会犯贪心不足的毛病吧? 想到赵守正,长公主全身一阵燥热,终于彻底没了睡意。 在床上滚来滚去也浪费时间,她起身命人梳洗穿戴,然后来到正堂中,接受太监、宫女的拜年。 这时,便听宫人通禀说,赵昊来了。 长公主忙让姬司正将他迎进来。 一进门,赵昊二话不说,就给干娘磕头拜年,奉上成套的吉祥话。 把个长公主乐得眉开眼笑,让柳尚宫扶他起来,再搬个锦墩设在凤座旁。 长公主便将一个大红包拍在他手中,然后拉着他手,亲切问道:“我的儿啊,不是让你来赶午饭吗?大冷天的,这么早就来了?” “给干娘拜年还不越早越好?”赵昊脸上满满都是孺慕之情道:“要不是怕惊了干娘的觉,天一亮儿子就得来磕头。” “哎呀呀,真是好孩子啊。”长公主欣慰的看着赵昊,见他活脱脱就是赵守正年轻时的样子,不由愈加喜爱道:“这回来,为娘说什么也不能放你回去了,不住到十五可不行。” 柳尚宫闻言心中苦笑,殿下就是这样不达目的不罢休,这赵公子要是不在府上住几天,她非得坐下毛病不可。 却见赵昊露出了为难之色。 “怎么,孩子,又不方便?”长公主神情一滞,心中不由一痛,暗道,这孩子实在太拘谨了,怕是从小没了娘的缘故。 就在她准备加倍疼爱赵昊时,却见他抽泣起来。 ps.第五更,6800票加更……另外今天,不对,大家看到时,就该说,昨天是我生日来着,求月票祝贺一下啦~~今天可将近12000字呢。 第一百零一章 娘不就是给你撑腰的? 后花园正堂中。 “哎呀孩子,怎么哭上了?娘不让你为难,不逼你住这儿就是了。”长公主以为自己吓到赵昊了,赶忙改口道。 “我不是为难,孩儿是高兴的……”赵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噙满泪水,配上他唇红齿白的小模样,那个招人疼的劲儿就甭提了。 便听他哽咽道:“我从小就没了娘,也不记得自己娘长什么样,现在终于知道让娘疼是个怎么滋味了。” 这下可把长公主心疼坏了,赶紧拿着帕子给他擦泪。 “娘不是早就说了吗?往后我就是你的亲娘,这里就是你的家。” 这下别说长公主了,就连柳尚宫、姬司正也陪着一起掉下了泪。 这么感人的场面,不掉泪会被认为不善良的。 ~~ 赵昊此番学那刘皇叔,一是为了进一步抱紧长公主的大腿;二是防止待会儿说的话,长公主听了不高兴,万一使性子不跟他玩,他一个人可玩不转。 感觉感情升温差不多了,他这才小声道: “今天去顺天府吴少府家拜年,听到一件事,挺让人难受的。儿子觉着得让娘尽早知道。” 说完又怯生生道:“娘要是年初一想耳根清净,儿子就过几天再跟你说。” “儿啊你说吧。”长公主哪还能等过几天,便豪气干云的催促道:“娘倒要听听,是哪个不开眼的,敢年初一就惹我儿不高兴,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哎,娘……”赵昊便细声细气的将从吴时来那里听到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了长公主。 “啊……”长公主闻言,不由松开了握着赵昊的手,神情凝重的静坐了半晌,方问那姬司正道: “此事你有耳闻?” “回殿下,略有耳闻。”姬司正等于是长公主在外头的代表,那些皇店皇庄有什么事、打听到什么消息,都得先报到他这里。 “那为何不报?”长公主玉面一沉,凤目冷光湛然。 姬司正吓得两腿一软,赶紧跪禀道:“殿下容禀,奴婢愚钝,实在是没往这上头联想啊……您和二位娘娘施粥给养灾民,这是万家生佛的大好事,又有谁会丧心病狂,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等有人联系起来就晚了。”长公主咬紧银牙道:“本宫这次拉着皇嫂和贵妃娘娘一起做事,绝不能有半分闪失。要是闹到最后,让那帮言官归咎在我们头上,二位娘娘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怨我多事的……” 赵昊从旁看着女强人风范尽显的长公主,不禁暗暗吃惊。心说怪不得娘能管着那么多皇庄、皇店,原来只要不涉及老爹的时候,她竟如此精明强干! 当然,他不知道自己来前,长公主正为了贵妃娘娘可能伸手皇庄的事情,愁得睡不着觉,在床上来回打滚呢。 这会儿听了他带来的消息,长公主能不担心贵妃娘娘会借机发难,在皇兄那里给自己上眼药吗? 虽然皇兄多半不会听她的,可以他一贯和稀泥的性子,八成会要自己让出一部分产业,给贵妃的娘家兄弟打理的。 那跟自己主动让出去,完全是两个概念好吗? ~~ ‘不行,必须要设法补救一下……’长公主暗暗心焦,便自顾自寻思起办法来。 可一时间哪有什么好办法啊? 长公主正愁眉不展之际,却听赵昊怯生生说道: “娘,我有个补救的办法……” “你?”长公主刚想说,你小孩子家懂什么?旋即却意识到,赵昊小归小,主意可不少——他可开着金陵最红火的酒楼,能教出解元郎的天授奇才啊! 长公主便挥手斥退了一众宫人,只留柳尚宫和姬司正从旁伺候。 “那儿你说说,有什么好法子?”长公主不由期冀的望着赵昊。 柳尚宫和姬司正也好奇的看着赵昊,想知道他有没有长公主说的那么神。 “很简单,既然这些流民是因为失去生计才不安分,重新给他们活干就是了。”便听赵昊轻声说道。 “呃……”长公主闻言干笑了两声道:“这是个办法。” 说着看她向姬司正道:“老姬,你说呢?” 姬司正嘴角抽抽两下,知道公主是让自己替她扮黑脸了…… 他和柳尚宫分工明确,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包括背黑锅时也是这样分配。 姬司正只好默默背起属于自己的那口锅,然后恭声道:“赵公子这法子好是好,可是流民人数实在太多了。想让十几万人安生下来,起码要招工几万人呢。” 说着他歉意的看向赵昊道:“这要是赶上朝廷有疏运河、修皇陵之类的大工程,殿下还能试着跟陛下讲讲,看看能不能用流民代替民夫……” 顿一顿,姬司正又自我否定的摇头道:“只怕就是陛下愿意、朝廷批准,那些流民也不会愿意去当民夫的。” 民夫服的是徭役,就是朝廷白用你干活,很多时候甚至还得你自带干粮。 流民们要是愿意给人白干,又何苦背井离乡呢?留在家里摆好姿势,等着官差上门就是。 “而且朝廷也没钱,听说明年入夏后的开支,还没地方着落呢。”姬司正两手一摊,彻底否定赵昊的主意道:“所以这法子好是好,就是时间不太合适。” 长公主却不能这么伤了赵昊的心,便皱眉呵斥道:“本宫问的是咱们的皇庄、皇店,能招多少工?” 姬司正默默背好黑锅,装模作样苦思一番道:“也不好办啊殿下,店里、庄里都是世代给皇家种地、看店的奴仆,本来就人满为患了,也不能把他们赶走。 “我不管你想什么办法,哪怕是打短工呢,也得给我安排两千人进去!”长公主一咬牙,给足了赵昊面子。 “娘,这些人我自有安排,”却见赵昊摇头失笑道:“不用让姬公公这么勉强。” “哦,那你是来?”长公主被赵昊弄糊涂了。 “孩儿除了禀报此事外,再就是想求娘,将您赐给我的田庄、店面,全都换成门头沟的煤窑吧。” “我的儿啊。”长公主不禁哑然失笑道:“你知道那些田庄、店面值多少钱?门头沟的煤窑子又值多少钱啊?这么换的话你亏大了。” “都是娘赏我的,有什么亏不亏的?”赵昊甜甜一笑道:“娘要是过意不去,就再借我您的名头用用,不然在这北京城神仙太多,我怕扛不住。” “干嘛还要借,娘不就是给你们撑腰的吗?”长公主一挥手,大腿本色尽显道:“你只管折腾去,只要不捅破天,娘就能给你兜得住!” 柳尚宫闻言这个汗啊,心说殿下你咋碰上这爷俩就犯浑呢? 这又不担心李娘娘寻机给你上眼药了? ps.第一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零二章 小爵爷的现世报 长公主府后花园正厅中。 赵昊这回是真被长公主给感动了。 不管她是爱屋及乌也好,还是真看他顺眼也罢,赵昊两辈子了,都没听过有人对自己说过这句话—— ‘娘不就是给你们撑腰的吗?你只管折腾去,只要不捅破天,娘就能给你兜得住!’ 嗯,在赵公子的评分体系中,这一句可以得一百分!强过一万句‘我爱你’,还在‘随便拿去花’这句之上…… ~~ 长公主先把态度摆明在那里,然后这才问他,准备怎么干。 赵昊便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讲完后给出预测道: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不出正月,就能让几万流民都有活干。就算情况再差,少说也能解决两三万人的就业。” 长公主听完之后,略一思索,然后恍然看着赵昊道:“莫非上次你去妙峰山,就是为了这事儿?” “当时只是去看看,长点见识而已。”赵昊摇摇头道:“是在调研过程中想到这个法子的,回来后又调查了一下京城用煤的情况,结论是这个法子应该可行。” 说着,他腼腆笑笑道:“再说,我们又不是为了赚钱……” “对,不是为了赚钱。”长公主心中疑虑去了大半,赞许笑道: “既然我儿已经研究的这么透彻,那为娘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不过这么大的摊子,不能让你一个人负担,这样吧,本钱娘给你出一半,赚了也分娘一点,赔了就算是咱娘俩做了场善事。” “嗯,都听娘的。”赵昊本就打算与长公主利润对分。他出道到现在,不管开酒楼,还是倒腾生丝,都还从没吃过独食呢。 更何况,这是自己要紧紧抱牢的大腿…… “对了,让承恩给你当个学徒吧。”长公主想一想,又叹口气道:“这孩子比你小不了多少,却整天就知道瞎胡闹。他父亲留下的产业,早晚还得他接手…” “跟着别人我怕他学坏了,跟着你为娘才放心。” 赵昊毕竟是四位举人的老师,在长公主看来,教徒弟的本事肯定是第一流的…… ~~ 于是李承恩从被窝里被拖起来,睡眼惺忪的来到了正堂。 “呦,来的这么早?老前辈怎么没一起?”李承恩打着哈欠,跟赵昊点了点头。 “没大没小,叫哥哥!”长公主皱眉喝一声。 “哥哥……”李承恩缩缩脖子,莫敢不从。 “站直溜儿了,别跟个歪脖树似的。”长公主又呵斥一声。赵昊越懂事,越能干,她就越看自己儿子不顺眼…… 李承恩赶忙笔直站定,心说娘这是怎么了?从宫里回来就跟吃了炸药似的。 却也只得乖乖俯首贴耳。 “有个事儿跟你说一下,娘同你哥合计着,要为流民做点事儿。”长公主便淡淡吩咐道:“打明儿起,你就是你哥的学徒了。” “啊,娘,明天才是年初二啊。”李承恩闻言大惊失色道:“我从初二到二十,都安排的满满当当了。” “你能有什么正事儿?不就是吃吃喝喝瞎胡闹?”长公主却不容商量的一挥手道:“全都给我推了。” 说着她又对赵昊正色道:“儿啊,你不要顾忌他的身份,他就是你的臭弟弟,要是敢不听话,给我随便揍!” 顿一顿,长公主瞪一眼还不甘心的李承恩道:“这小子就是欠揍!” “娘,我是捡来的吗?”小爵爷的心都碎了。 “怎么会呢?你妹妹可是亲生的。”长公主微微一笑,眼里的寒芒让小爵爷瞬间不敢再烦言。 ‘你算是赠品吧……’赵昊默默吐槽一句。 ~~ 这时,李明月也听到赵昊来的消息,急忙忙梳洗打扮妥当。然后扶着头上的朱钗,让宫女帮忙拎着裙袂,快步小跑前来。 直到快进门,她才放缓了脚步、调匀了呼吸,理一理云鬓,露出温柔的笑容。 贴身的宫女阿彩,扶着娇弱的县主,缓缓迈过门槛,心中暗道,你从前都是一个箭步越过去的…… 看着兰陵县主款款向父母和两位兄长行了万福礼,又娇滴滴的跟赵昊讨要红包。 阿彩先是为自己终于有了名字,着实高兴了一阵。然后头皮发麻的想道,长此以往,县主不会精神分裂了吧? 听说母亲要让李承恩跟着赵昊学营生,李明月登时上头道:“我也要学……” “好啊,让妹妹学吧,将来家业让她继承。”李承恩马上应声说道。 长公主便向女儿投去慈爱的目光道:“明月,你不要读书刺绣了吗?” 赵昊也笑道:“是啊,要跟煤打交道,你会嫌脏的。” 李明月心说,我不嫌……面上却用帕子捂着嘴,一脸羞涩道:“那还是算了吧,小妹身子弱,闻到煤烟味就喘不上气。” 然后她便转头,目光和善的看着兄长道:“哥哥,你要好生跟着大哥学,不要惹我大哥生气,不然……”李明月又眨眨眼道:“妹妹会很不开心的。” 李承恩打个寒噤,不知想到了多少,让他至今心有余悸的画面。 尽管心中百般不愿,可在母亲和妹妹的双重压迫下,他也只好强笑着点头道:“往后请兄长多多教诲……” 恍惚间,李承恩想到了给赵昊看门的那小子。 年前自己还在嘲笑他,堂堂巡抚公子让人家当成个下人使唤。 得,谁承想,这才大年初一,现世报就来了。 下人的队伍里,又要加上个长公主的儿子了。 赵公子这牌面…… 独一份了。 ~~ 赵昊在长公主家吃过午饭,又被李明月拉着玩起了马吊。 马吊是叶子牌中的一种,但不同于叶子戏以大击小的玩法,它是麻将类型的凑牌游戏。 但只有文钱、索子、万字三种牌,共计三十张,可以看成是简化版的麻将。 且与后世的麻将一样,马吊也要求四人参与,一人坐庄三人敲庄令其下庄,玩法规则大差不差,所以很容易上手。 赵昊平时偶尔会跟护卫们摸两把,但不是很精通。 再说他也不是冲着赢钱来的,而是打算尽量多输点,哄干娘一家三口高兴。 嗯,抱大腿的自觉不能丢…… 谁知这牌打了几圈,赵昊就发现不对劲了,咦,自己为何怎么打怎么胡? 难道今年的气运太旺,想输都不得? 殊不知,人家娘仨里出了个叛徒,有小县主变着法子给他点炮,他想输都难啊…… 李承恩却脸都绿了,他收的那点压岁钱,全都被赵昊给赢光了……妹子胳膊肘子往外拐的这么明显,老娘也不管管。 好在这时,赵守正来了,赵昊忙识趣的让出了位子。 结果几圈下来,赵守正就把赢的钱都输了回去…… ‘还是老前辈好哇……’捧着失而复得的压岁钱,小爵爷恨不得亲赵守正一口。 ps.第二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三章 禧娃,你怎么了? 赵昊父子回家时,天已经擦黑了。 两人下了马车,就看到赵士禧靠坐在大门槛上,两眼发直的望着前方。 一副失去灵魂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大过年的?”赵昊踢他一脚,嗯,还是活的。 “我又没花出去……”只听赵士禧喃喃说道:“而且还多了一张。” 赵昊这才发现,他手里还捏着两张会票。 “怎么没花出去呢?”赵昊便笑问道。 “钱庄都不开门……”赵士禧吧嗒吧嗒掉下泪来。 “好了好了,别哭了。”赵守正看不得人掉泪,用袖子给孙子擦擦脸道:“库里有现银,再给你百十两零花,这总成了吧。” “花钱的地方都关门了……”赵士禧却哭得更委屈了,哀嚎道: “爷爷,我怕是这辈子,都没机会花出去了。” “这孩子,瞎说什么呢?”赵守正赶忙拍着他的脑袋安慰道: “这辈子还长着呢,总有机会花出去的……” 赵昊闻言暗暗翻个眼皮,有这么安慰人的吗? 果然,赵士禧非但没有好过点,反而扑到叔爷的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他摇摇头,不理这个坏掉的侄子,带着赵士祯进了院。 ~~ 院子里静悄悄的。 赵昊本以为,五阳都出去跟同年聚会还没回来,谁知他习惯性的往西屋一探头,却看见五阳都趴在书桌前,各自专注的用功。 王武阳和于慎行在练习时文,于慎思小声的向华叔阳请教问题,王鼎爵则抱头冥思苦想,也不知又跟什么问题较上劲了。 今天可是元旦放假的日子啊…… 赵昊不禁暗暗咋舌,学霸就是学霸,看他们平时打打闹闹,爱好广泛,好像没正经时候。 可学习才是人家最大的爱好啊。 赵士祯见他们又背着自己学习,登时心里猫抓猫挠的就待不住了,小声道:“叔父,没别的事儿,侄儿也去看书了。” “嗯……”赵昊点点头,小声笑道:“还真有事儿。” 赵士祯只好再跟着赵昊去了东屋。 临走前,他隔着窗户看一眼里头影影绰绰的读书人,感觉就像丢了钱包一样…… 但两人进屋上炕,听赵昊说明打算后,赵士祯登时就感觉,丢了的钱包又回来了,还被人多塞上了好几吊钱。沉甸甸的,十分满足。 因为赵昊要设计一样东西。 他学习的目的是啥?不就是为了搞发明吗? 赵士祯瞪大两眼,看着叔父用铅笔在纸上画图;支愣着耳朵听他解说,唯恐漏掉一个字。 “这东西由三部分组成。一个没底的圆筒,圆筒里有十二根指头粗的小圆棍。然后是一个可以套过圆棍,在圆筒中自如进出的藕片。最后是一根通过圆筒上的小孔,与藕片相连的三尺长杆……” 赵昊一边说着,一边画下最后一笔道:“大概就是这样子吧……” 看着纸上的鬼画符,他颇为自己幼稚园水平的作图能力而羞赧。 “是这样,这样吗?” 可架不住赵士祯天生理解能力强啊,居然非但能看懂听懂、完全理解,而且还重新给他画出了很标准的设计图。 “对对对,就是这玩意儿!”看着图纸上,那个熟悉的蜂窝煤模具,赵昊开心的直拍大侄子的大腿道:“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将来老子的意大利炮,就靠你造了!” 当然,考虑到手工铸造的实际情况,他省略掉了长杆外的套筒。这样虽然打煤饼时麻烦一点,但并不影响成品质量。 “这像是打糕用的模子。”赵士祯端详着那图纸道:“我可以先做个木头的出来,请叔父看看效果。” “就是这个意思。”赵昊笑着点点头。在见识了赵士祯制造的诸葛弩、炮型焰火后,他毫不怀疑大侄子的动手能力。 ~~ 赵士祯干活麻利的很,当晚忙活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便将做好的木头模具交给叔父过目。 赵昊拉动木柄,见其伸缩自如,不由欣喜道:“心灵手巧好侄儿!” 赵士祯腼腆的笑开了花。 一旁侍奉的五阳,好奇的端详那木头模具,不知这是干什么用的。 “想知道,都跟我来后院。”赵昊兴致勃勃的穿鞋下地。 后罩院,高武早让人按照赵昊的吩咐,推了一车煤粉堆在那里。 煤粉边上,还有一盆黄土、一盆消石灰、一盆锯末。 赵昊指挥着护卫,用铁锨挖了四盆煤粉,加水、消石灰和黄土搅拌均匀。 做完了这些准备工作,赵公子才亲自上阵。 只见他将那模具筒蘸了蘸水,便扣在拌好的煤浆里。 双手压实之后,赵昊提起了模具,转到一块干净的地方搁下。 然后他用腹部顶着杆子,双手把圆筒一提,一个碗口大小、超大藕段般的蜂窝煤便制好了。 “好!”王武阳马上带头高声叫好。 赵昊将模具丢给高武,让他继续如法炮制,然后问王武阳道:“好在哪?” “好看……”王武阳缩缩脖子,其实他还没弄懂,但为师父喝彩是不能耽搁的。 “好看在哪?”赵昊接过于慎行奉上的帕子擦擦手。 “你看他圆圆的窟窿,好似压倒淤泥的白莲藕。”王武阳讪笑道。 “你家藕是黑的啊。”赵昊白他一眼。 几个师弟便哄笑起来,搞得大师兄很不好意思。 但大弟子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赵昊便话锋一转道: “那就以你之言,叫其‘煤藕’吧。” 弟子们不由羡慕坏了。 尤其是华叔阳和王鼎爵,见上次给本门命名是这样,这次又是这样。 不由暗暗叹息,为何不早点入门,换我们来当这个大师兄? 王武阳更是感动的热泪盈眶,师父实在是太宠自己了…… 他暗暗下决心,以后师父的犊鼻裈谁也不让洗了,自己给师父洗一辈子。 ~~ “想来师父制这煤藕,应该是用来烧的。”山东人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五师弟的关注点还在煤饼上。 “嗯,不是吃的。”赵昊笑着点点头。 师兄们的笑声中,五师弟忙红着脸道:“俺的意思是,这样烧肯定比散着烧有好处,只是猜不出有什么好处。” “那就明早好好观察吧。” 赵昊吩咐高武,往剩下的一点煤浆里掺入锯末,然后把制好的煤饼,抬到伙房去,用灶台烘烤。 这样煤饼明早就能干。 不然正常晒干得两三天,赵公子可没那耐性等。 ~~ 这会儿还是早晨,赵昊现在争分夺秒,自然不能白白浪费。 他便让赵士祯带着做好的模具,去找长公主给安排的铁匠…… 因为大过年的,所有铁匠铺都不开门,所以赵昊只能麻烦干娘给安排一下。 当两人在姬司正带领下,来到那位姓冯的匠人家,道明来意后。 对方听得嘴角直抽抽,不由向姬司正抗议道:“公公,小人是银匠,不是干粗活的铁匠……” “那没办法,皇家又不开铁匠铺,就你的营生最接近。”姬司正和气又不容抗拒的笑道: “你连银器都能造,这铁器自然更不在话下了。” “那不是一回事啊,公公……”终究胳膊拗不过大腿,冯银匠哀鸣一声,还是低头道:“小人试试看就是。” ps.第三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零四章 煤藕 初三一早,赵昊去后院伙房看看,见蜂窝煤已经烤干了。 等到吃完早饭,小爵爷也来了,自然也少不了如影随形的小县主。 “呦,县主也来了。”赵昊正站在院子里,指挥弟子们做试验前的准备。 “大哥日安。”李明月对赵昊福一福,柔声细语道:“母亲担心我哥阳奉阴违,便命小妹陪他同来,以免他拐去别处。” 李承恩听得目瞪狗呆,心说是这样吗?不对吧?明明是我要出门时,你死缠着要跟过来的吧? “那真是辛苦妹子了。”赵昊不由心中暗叹,不知县主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居然摊上这样不省心的兄长。 “不打紧的,只要我哥能学好,妹妹就是再辛苦一点又何妨?”李明月说着,微笑瞥一眼李承恩,以免他又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 李承恩嘴巴翕动几下,终究将事情的真相,变成了烂在肚子里的秘密。 却听到头顶传来一阵欢畅的大笑声。 他抬头一看,只见那位看门扫地的巡抚公子,正坐在屋顶上指着自己捧腹大笑。 ~~ 今天是赵士禧新年假期的最后一天,明天,他就将投入到愉快而又紧张的训练中去了。 而京城的那些娱乐场所,最早初六才开门……是以赵士禧的会票非但没花出去,反而还一张变两张。 这让禧娃近几日整个人都很低潮,一直恹恹的躺在屋顶上晒太阳,什么人都不想理。 直到他听见下面三人的对话,知道李承恩也被他妈丢给赵昊管教了。 赵士禧顿时就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善恶有报的。 于是他在屋顶上指着李承恩捧腹大笑起来。 “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吧?还好意思笑话我吗?” 小爵爷一见是他,不由冷笑连连道:“那我也是你大爷。” “你大爷!” “你大爷!” 两人便一上一下,斗鸡似的对上了。 看的赵昊几个徒弟摇头不已,心说师父实在太辛苦了。除了要教导我们这些天才之外,还得给人家管教弱智儿童。 “哥哥休要与人争执……”李明月看不下去,怯怯的拽了下小爵爷的手,同时借着袖子的掩护,狠狠拧了他一把。 然后趁着众人都在看房顶,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威胁道:“再给我丢人,你就死定了!” 李承恩疼得表情都了扭曲。可看到妹子那和善的眼神,他只好忍痛强笑道:“罢了,不跟个看门的一般见识。” “你个跟班学徒。”赵士禧得意洋洋的像是斗胜的公鸡。 “说够了没有?”赵昊回头瞥一眼赵士禧。 斗鸡登时变成了斗鸡眼,赵士禧两腿一软,险些从房上掉下来…… ~~ 待到赵昊和李明月各自料理完了问题儿童,徒弟们也做好了实验准备。 本着科学实验的精神,赵昊让他们准备了三间屋子,三个炭盆。 弟子们先将炭盆集中在第一间屋里。 然后他对县主兄妹解释道:“这三个盆里,分别装了普通的散煤,和用普通散煤制成的煤藕,以及质量上乘的无烟煤。” “嗯。”这会儿不光李明月,连李承恩都露出了好奇的神情,想看看赵昊要干什么。 年轻人正是天性好奇的时候,哪有对新鲜未见的科学实验不感兴趣的? “来,我们分别点燃。”赵昊打个响指。 大师兄和二师兄便分别去点那两盆散煤。 他俩都是在蔡家巷帮巧巧生过火的,换了师弟们还真不一定能点着。 不过就是经验丰富的二位师兄,也得先把木炭点燃了,才能引着盆里的煤。 而赵士祯只用了取灯儿的火绒,就将一块煤藕点着了。 “这么容易着?”小爵爷吃了一惊,在他印象中,石炭是很难点着的。必须要像二阳那样,先用木炭引火才行。 他虽然是个不通俗务的公子哥,但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因为这块煤藕里掺了锯末。”赵昊淡淡一笑道:“其余两块普通的煤藕,没这么好点。不过这一块着了,也就都跟着燃了。” “妙啊。”李承恩不由赞道。 “那是,大哥的本事最大了……”李明月说这话时捧着腮,也不知是冻得还是怎么着。 等到另外两盆都点着了,赵昊便命二阳将其端进另两个屋里。 然后众人便跟着王武阳,进了那个烧普通煤的屋子。 不一会儿,便全都被滚滚的浓烟呛了出来。 “咳咳咳……”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中,一众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终于切身的体会到,为何京师的百姓守着这种取之不竭的能源,却只在别无选择时,才烧煤做饭取暖了。 这煤烟太可怕了。只要点着了煤炉子,屋里一会儿就浓烟弥漫,根本待不下去人。 赵昊又带人进了烧无烟煤的房间,这里头果然好很多,至少没有什么烟尘了。 “这种白煤果然不错,听说很多人家都用它来替代柴禾呢。”王鼎爵接地气的说道:“不过还是有点呛人,所以有钱人还是烧木炭的。” “嗯嗯。”众人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这所谓的‘无烟煤’,燃烧时虽然看不到什么烟,可在旁边呆久了一样会呛人。 而且李明月发现,自己簇新的白绒披风上,不知何时落了一层薄薄的烟灰…… 方才她根本没进第一间屋,因此只可能是在这里落下的。 最后,他们进了烧着蜂窝煤的屋子。 众人讶异的发现,这用普通煤做成的煤藕,烧了这么久,居然既没有烟,而且也不呛人…… “怎么会没有烟呢?” “为什么没有烟呢?!” “而且也不呛人!” 看着众人惊呆的样子,赵昊心说这种配方的蜂窝煤,四百年后还在农村大范围使用,震你们一下还不是轻松加愉快? “还没有煤灰呢……”小县主摸一把桌面,只见手指光洁如初,不由惊呼一声。 “观察的真仔细。”赵昊赞许的点点头 李明月登时像吃了蜜一样,从心里到脸上都甜甜的。 众人却齐刷刷望向赵昊,七嘴八舌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儿? “直接告诉你们,怕你们印象不深。”赵公子便背着手,微笑对学生们道:“为什么不尝试着用科学的方法,自己研究一下呢?” “什么是科学的方法?”小爵爷感觉自己知道的真少…… “就是在科学精神指导下,进行研究的方法。”五阳和赵士祯便围着那盆火,仔细观察起来。 ps.第四章,6900票加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零五章 走近科学 “什么是科学精神?”小县主不懂就问,她一直十分好奇,赵昊的那些知识是从哪里来的。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了解原委的机会 五阳一赵一边观察着燃烧的蜂窝煤,一边一人一句信口答道: “是好奇心,要善于提问。” 县主闻言,心说这个我很行。 “是发挥想象力,去寻找答案。” 县主心说,这个我也很行。 “是尊重实证。想象力必须立足于客观依据,而不是胡猜乱想。” 县主默默点点头,我的想象都是有依据的……吧? “是辩证的思考,要从整体上、本质上思考和评价看到的事实。” “是不固执己见。要主动地接受经过实证的结论,积极调整自己的认知……” “是宽容对待失败,相信真理来自不断的试错!” 听到后三条,李明月就只能干瞪眼了。 她便虽不明、但觉厉的鼓掌道:“说的太好了,太有学问了!” 却问都不敢再问,什么是科学的方法了……她怕自己听完了,会当场睡着。 ~~ 盏茶功夫后。 赵昊便含笑向众弟子提问道:“说说都观察到什么了。” “这火的颜色不一样!”于慎思马上抢答道:“它是蓝色的!而散煤烧出来的火是红色的!” “木炭烧起来就是这个颜色!”李明月赶忙补充一句,然后一脸期待的看着赵昊。 “不错,观察的很仔细。”赵昊含笑点头,以示鼓励。 于慎思瘪瘪嘴,心说师父还是不待见俺,明明是俺说的,县主补充的…… “这煤藕烧出来的火苗子小小的、柔柔的,没有那两个炭盆子烧的那么猛。”赵士祯又补充道。 “还有呢?”赵昊又问道。 “烧了这么久,形状还没变。”王鼎爵拿火钳子捅一捅,一块通红的蜂窝煤道:“还挺结实呢,怪不得没什么烟灰。” “下面发挥想象力,猜测一下原因吧。”赵昊微笑着点点头,示意进入下一环节。 赵士祯便抢答道:“蓝色火焰的秘密,大概在那些小烟囱一样的藕眼上;火势温和、形状没变、煤灰小这三点,应该都是因为搀了黄泥的缘故;至于为什么没有味道,因为看过叔父的配料,所以我猜是消石灰的原因。” “我说的对吧,叔父?”赵士祯说完,自信的问道。 五阳也一副让你小子先抢答了的神情,显然对他的猜测并无异议。 赵昊一脸欣慰的点点头,嘴角却不为察觉的抽动两下。 他喵的,本公子又没法卖弄了…… 一个常人给一群天才当老师,就是这样省时省力却索然无味。 好在除他之外,这里还有两个常人。 李承恩和李明月兄妹眨着眼睛听完赵士祯的话,脸上写满了问号、叹号和省略号。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李承恩表示一句没听懂。 “在烧灶台的时候,只要猛拉风箱,灶膛里的火就会烧旺,便呈一样的蓝色……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这来自师弟们羡慕不来的一段经历。”王武阳便解释道。 “而同样燃烧蓝色火焰的木炭,是烧的最彻底的一种炭……也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这来自师弟们羡慕不来的一段漫长经历。”便听华叔阳补充道:“因而可以间接推测,良好的通风可以让燃烧彻底,而彻底燃烧时的火焰是蓝色。” “所以那些小烟囱似的藕眼,就起了通风的作用!”李明月恍然大悟。 “聪明……”赵昊又夸了她一句,却没有夸自己的学生。 二阳却不会像五师弟那样想不开……他们认为这恰恰是师父高看他们一眼的表现。 “火势温和的原因,是往煤粉里搀了黄泥,减少了煤的含量……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我给某个厨子拉过风箱,见他用这法子来控制木炭的燃烧。”王鼎爵接着解释道。 “黄泥被加热会越来越结实,而不是越来越散,所以形状不会变,也不会有那么多煤灰散出来。”四师兄又补充道。 “至于消石灰为何会消除煤烟味,这……”轮到五师弟时,于慎思却卡了壳。 他心中不禁哀怨道,当老幺实在太倒霉了,师兄们把简单问题都回答完了,只留下最难的。 于慎思只好弱弱道:“就要请教师父了……” 好在师兄们也都不会,众人便齐刷刷的望向赵昊。“请师傅赐教。” 赵昊这才淡淡笑着答道: “因为消石灰的成分是氢氧化钙,呛人的煤烟味则来自二氧化硫,两者遇热发生反应后,会变成白色无味的硫酸钙和水。” “……”这下别说县主兄妹了,就连五阳一赵都蒙圈了。 “师父,那都是什么和什么啊?” “这是化学。”这让赵昊终于找回了自我价值,愈发神秘的卖弄道: “煤炭为何会燃烧?火药为何会爆炸?食物为何为变成酒?铁器为何会生锈?等等等等……这些秘密都包含在化学里头,掌握了化学,你就会看到另一个世界,甚至变成世人眼中的神。” 顿一顿,他笑眯眯看着学生们道:“想不想学?” “想学!”六人齐声应道,尤其是赵士祯,一听可以研究爆炸,简直两眼放光。 “等你们考中状元吧。”赵昊却不出意外的扎住了口子。因为《初等化学》的教材,本公子一个字都没写呢…… “是,师父!”三位师兄斗志昂扬的应声道。心说师父果然是口百宝箱,又从他老人家口中,听到一门深奥的学问。 “徒儿会尽力的……”一直沉静似水的于慎行也激动起来,心说这门学问一听就可以学以致用,我要学这个! 就连赵士祯也燃起雄雄斗志,暗暗发誓为了有机会爆炸,也要争取早日中状元……虽然他现在,连童生都不是。 唯有五师弟的嘴角直抽抽。 谁让他当初气性那么大,发誓再也不考举人了呢? 悔青肠子了吧…… ~~ 《科学传习录*化学篇*序章*石炭之火》记载: ‘隆庆二年元月,流民十余万困居京外,衣食艰难、哀鸿遍野。恰逢吾师督众弟子春闱,见状心生怜悯。遂以煤四、土一、消石灰少许,调水作煤藕若干。试烧之,既无烟尘,亦无刺鼻之气,远胜白煤多矣。且经昼夜不灭,较木炭更为耐烧。 众弟子观之惊奇,吾师笑曰,此奥秘尽在‘化学’之中,此乃科学门下《化学》之肇始。化学之学活人万千,实乃无上善学。吾师学究天人、泽被苍生,当为千秋铭记。 弟子慎行恭录之。’ 另据《科学传习录*机械工程学*第一章*巨匠焱阳》记载: ‘煤藕之最初模具,乃焱阳子手制,吾师见之大喜曰:‘吾儿巨匠,他日王师扬威海外,汝所赐也!’ 焱阳子乃吾师从子也,时未束发、自幼失学。吾师识人之术、神乎其神,可惜失传矣。’ ps.第五更……7000票加更送到,不容易啊。本月在每日三更的基础上,已经整整加了八十六更……虽然越欠越多,但不是态度问题,所以还是可以厚着脸皮求月票的~~ 第一百零六章 莫得感情的科学家 教学结束之后,学生们斗志昂扬的回屋学习去了。 赵昊则与县主兄妹回里间上炕说话。 他一边给兄妹俩泡着功夫茶,一边笑问道:“怎么样,这煤藕还可以吧?” “简直太可以了!”李承恩竖起大拇指道:“这玩意儿连无烟煤都能盖过,跟木炭都差不多了。” “还是比不了好木炭的。”赵昊笑道:“至少我就喜欢银丝炭的味道和声音。” “嗯,我也喜欢。”今天还是李明月头一次看到赵昊教学生,简直要被赵大哥那睿智儒雅的样子给迷死了。“就是有时候会崩火星子。” “哈哈那倒是。”赵昊大笑道。 李承恩这下也来了精神,摩拳擦掌的问道:“那你打算……” 说着却看到一旁的妹妹,投来一抹训诫的微笑。 他便赶紧乖巧的改口道:“那请问哥,这一个煤藕准备卖多少钱?” “引火煤藕贵一些,普通的煤藕嘛,就比照同重量无烟煤的价格来好了。” 赵昊早就进行过详细调研和论证,此时自然如数家珍道:“一百斤上好无烟煤可以卖到一百七八十文……我们再便宜一些,就一百六十文一百斤吧。” “那是几个煤藕呢?”小县主马上举手道。 “一个煤藕两斤半左右。”赵昊笑道。 “那就是四文钱一个煤藕!”李明月一下就算出来了。 赵昊微笑着点点头,给她沏一杯茶。 “这么便宜?”小爵爷却一下子泄了气。几文钱一个玩意儿,如何入得了他的法眼? “哥哥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小县主端着茶杯,陶醉的吸一口气,然后教训兄长道:“咱们的目地是让灾民有活干,不是为了赚钱。” 赵昊本打算跟李承恩讲讲,什么叫量大出奇迹,听到李明月这样说,便打住话头道: “不错,赚不赚钱不重要,能解决流民们的生计,就是功德一桩。” 小县主手捧着桃红色的定窑茶盏,不禁心花怒放道,赵大哥不愧是赵大哥,什么时候都是义字当先…… 小爵爷不过是个学徒,哪有他拿主意的份儿?也只有怏怏应下。 ~~ 西屋里,师兄们愉快的学习告一段落,进入休息时间。 于慎行便忍不住,小声问王武阳道:“大师兄,师父的话可当真?” “你这话什么意思?”王武阳闻言瞪眼道:“胆敢质疑师父?皮痒了不成?” “不是不是,俺的意思是,状元只有一个,咱们却有四个来着……”于慎行一脸认真相。 “哈哈哈,这可就各凭本事了。”华叔阳本来准备打个盹,一听这话,可就不困了。“我去年没考过师兄,今年定要一雪前耻。” “做梦去吧。”王鼎爵虽然平时很尊重师兄,但要起强来可是六亲不认的。“这一次的状元,我拿定了!” “三师兄,师父常教诲我们,饭不要吃得太饱、话不要说得太满……”于慎行小声嘟囔道:“还说不定让小弟侥幸了呢。” “切,把大师兄当摆设是吧?我还非得连中三元了这次……” “你不会连走两次狗屎运的……” 四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起来,就像状元一定会从他们四人中产生一般。 这让坐在角落里的五师弟,顿时就觉得,屋里没那么暖和,椅子也没那么舒服了…… 作为五人中唯一一个生员,他感觉自己都不配待在这间屋里了。 便悄悄起身,出门散心去了。 等那四位争够了,准备重新投入愉快的学习时,才发现屋里少了个人。 “烈阳呢?” “可能出恭去了吧……” “哦。” 四人便继续埋头学习起来。 ~~ 于慎思在屋外待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出来叫自己回去,便愈发自怜自伤起来。 也不知经过了什么样的心路历程,好大的一个汉子,居然对着墙角抽抽搭搭掉起泪来。 这时,正好赵昊送县主兄妹出门。 三人看见他蹲在那里,肩膀一抽一抽的,还发出呲溜呲溜的声音。 李承恩不由笑道:“这厮怎么哭了?” “别瞎说,他吃面条呢。”李明月不愿意让赵昊丢脸,赶紧打个混过去,拉着唯恐天下不乱的李承恩走掉了。 赵昊送走二人回来,看着于慎思哭泣的背影,板着脸咳嗽一声。 于慎思这才止住抽泣,转回头来。 三寸长的鼻涕也跟着荡了过来…… 赵昊本来还挺生气的,见他八尺的汉子,哭成了个鼻涕虫,不禁噗嗤笑了。 于慎思也不好意思的挠头笑了,一抽气,鼻涕居然神奇的不见了。 “进来。” 赵昊重新板起脸,背手进了里屋,熟练无比的脱鞋上炕。 于慎思也跟着进来,低头立在炕前。 赵昊还得仰头看着他,便闷声道: “跪下。” 于慎思乖乖跪下,嗯,这下看着就舒服多了。 “说说吧。”赵昊往炕被上一靠,强忍住双手东北揣的冲动。 “没啥……”于慎思歪头看着地上的瓜子皮。 “科学精神第三条是什么?”赵昊把脸一板。 “尊重实证。”于慎思下意识脱口而出。 “我门下都是莫得感情的科学家,不是悲秋伤春的酸文人。”便听赵昊冷声道: “你要是还自认我门下,就给我收起无用的情绪来,用科学的方法审视自己。” “是,师父……”于慎思岂能听不出,老师这话已经极重了。吓得他哪还顾得上什么自怜自伤,忙认真自我剖析道: “学生问题的根子,应该出在拜师那天,让弟弟当了师兄,我心里就梗着。然后,师父一直对我爱答不理,就让我更觉得,师父看不上我,是因为我弟弟的缘故才勉强收了我。今天,师兄们又在讨论谁能考状元的问题,我听着心里难受,就出来了……心说,起码四师兄能出来安慰我两句吧,结果等来等去,也没见着人。心说连亲弟弟也瞧不起我,我就忍不住哭起来……” “好,找出问题了,下一步呢?”赵昊点点头道。 “要把问题的非本质方面找出来,加以剔除。”于慎思答一句,然后继续自我分析道:“我拜师是为了学习科学,除此之外的,都是非本质方面。所以,弟弟当师兄,非本质;师父对我爱答不理,非本质;谁是状元谁是会元更跟我没有一文钱关系;至于四师兄不出来安慰我,就更是笑话了……我又不是个孩子。” 说完他脸上阴云尽去,茅塞顿开道:“师父收下我,无偏无私的让我和师兄们一起学习科学,这才是本质。” “……”赵昊微微点头,依然板着脸道:“教了你科学的方法,为什么不用?你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是,师父,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于慎思使劲点头,还给了自己两耳光。 “行了,大过年的。”赵昊伸脚踢了他一下:“上炕吧。” “哎,师父……”于慎思登时如释重负,拍了拍膝盖上的土,手脚麻利的爬上炕去。 ~~ 堂屋里,四个师兄脑袋排成一列,从门帘缝里往里看。 见状四人都松了口气,便继续回去愉快的学习了。 ps.第一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零七章 王牌教师的秘密 火炕上,赵昊给于慎思斟一杯茶道:“再剖析下你弃考的事儿。” “参加乡试,中举人是本质,被搜身是非本质……”于慎思捧着茶杯,一边做分析一边回忆当初的情形,仍犹感悲愤道: “可是他们真的太过分了,非但让我们全身不着寸缕,还,还扣,扣……” ‘噗……’赵昊一口茶水喷了他一脸,目瞪口呆道:“那里?” “嗯,那里。”于慎思点点头,水汪汪的看着师父道:“徒儿寒窗苦读十几载,正是瓜熟蒂落之时。若不是受了那等奇耻大辱,学生也不至于放弃举业啊!” “那你们山东的工作人员,办事儿可太认真了。”赵昊不由咋舌道:“我问过你师祖还有两位师兄,都说入场虽然搜查严格,但也不至于……连那里都检查。” “嗯,我们那块儿的人就是死脑筋。”于慎思点点头道:“而且耿直。” “那天你是搜身途中退出的吗?”赵昊又问道。 “因为抗拒搜身会被怀疑挟带小抄的,所以徒儿忍到了搜身完毕。”于慎思摇摇头,答道:“搜完身之后,我越想越觉得屈辱,就一气之下出了贡院。” “憨憨,身都搜完了,你不进去考一场,岂不是白让人家掏了一次?”赵昊无语的指着于慎思道:“正蠢材!” “呃,是啊……”经师父这一提点,于慎思登时觉着,自己没考一场,实在是亏死了。 不由低头掉泪道:“可惜没早遇到师父……” “现在知道情绪之无用了吧?”赵昊叹口气,拿起抹布递给他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今日哭过之后,就不许再掉泪了。” “是,师父……”于慎思接过抹布,擦擦眼泪,然后使劲擤擤鼻涕,瓮声瓮气道:“徒儿以后保证冷静客观,做个莫得情绪的科学家……” “那乡试呢?”赵昊问道。 “这……”于慎思不禁犯了难。毕竟男子汉大丈夫,一个唾沫一个钉。已经发过誓不再考了,怎能食言自肥? “科学精神第五条?”只听老师沉声道。 “是不固执己见。要主动地接受经过实证的结论,积极调整自己的认知……”于慎思说完,如梦方醒,深深拜服在老师的面前,垂泪道: “老师不只传道授业解惑,还是徒儿人生路上的明灯,烈阳能拜在恩师门下,何其幸哉?” “这么说,还要再考了?”赵昊含笑问道。 “考考,下次一定考中。”于慎思忙重重点头。 嗯,学了科学才知道,原来发誓不科学…… “去吧。”赵昊满意的点点头,暗暗松了口气。心说,我科学门的清北率,终于不受影响了。 ~~ 看着于慎思风风火火而去,赵昊欣慰的笑了。 在另一个时空中,于慎思一辈子都被年轻时候的誓言禁锢着。直到六十多岁,弟弟都当首辅了,他才想通了,原来不切实际的誓言,除了折磨自己,没有任何用处。 然后他纳捐入国子监读书,想要再进科场弥补下毕生的遗憾。可惜天不假年,还没等他如愿便生病去世了…… 这一世,怎么说也是师徒一场,赵昊当然要帮他早日打开心结。 通过深入接触,赵昊发现别看这家伙个子最高、脾气最爆,却是师兄弟中最情绪化、最敏感的一个。 为了提高于慎思的抗挫能力,让他不再那么敏感,赵昊大胆采用了挫折教育法……说白了就是多虐他几回,让他习惯被虐的滋味。 只是这法子好像并不对症。赵昊没想到,居然这么点事儿,就能把这八尺高的汉子给惹哭了。 他喵的,这厮简直是生了颗韩剧的心啊…… 好在调整及时,趁机通过谈心打开了他的心结,也算是错进错出、错有错着了。 ‘唔,以后收徒要先加心理测评环节……’赵公子默默总结着教训。 毕竟生源质量才是保证学校清北率的决定性因素。 ~~ 当天晚上,姬司正就带着那冯银匠,将铸造好的模具送来了。 那冯银匠虽然嘴上不情不愿,但长公主有命岂敢怠慢?接到差事就开始忙碌,昨晚又熬了个通宵,一直到下午才交活。 赵昊看着那精心打磨、抛光之后闪闪发亮、还錾着云纹的铸铁模具,不禁惊叹道:“都说皇家制造的手艺高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强忍住马上墩个煤球试试的冲动,他随手推拉几下,见其十分灵活,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便含笑吩咐一声道:“看赏。” 赵士祯便端上纹银百两。 “太多了,太多了。”冯银匠忙摆手连连。 “让你年都没过好,收着就是。”赵昊却一摆手道:“还要劳烦你尽量多造一些,这次千万不要那么讲究了,能凑合用就行。” 冯银匠这下不再推三阻四了,把胸脯拍得山响道:“公子放心,小人明天给送一百个过来!” “一天就能造这么多?”赵昊欣喜问道。 “纯造是很简单的,模子已经开好了,回去把铁水浇进去就成。”冯银匠忙实话实说道:“功夫主要费在打磨、抛光上了,还有錾的这个云纹,可是宫里的绝学……” 他越是想让赵昊觉得一百两银子物有所值,赵昊和姬司正神情就越怪异。 直到冯银匠告退之后,两人才捧腹大笑起来。 “也难为他忍住没问,这玩意儿到底是干啥用的。”赵昊笑得抹泪道。 “亏着没问,不然他的心都得碎了。”姬司正也捧腹笑道:“公子拿来做煤饼子的玩意儿,他居然卖力的打磨出来,还给雕上云纹。” “他就是雕上花,也就一个用处。” 赵昊穿鞋下炕,和姬司正到外头现场打了几个煤藕试一下,没有任何问题。 他便吩咐高武等人,继续用这个模具墩煤藕,要看看一天的产能是多少。 然后对姬司正道:“劳烦大人联系各家铁匠铺,加急定制个三到五千件出来。” “没问题,公子放心,最多三天!”姬司正也拍了胸脯。心说长公主稀罕这孩子,看来不只是赵孝廉的缘故……这小嘴实在太甜了。 不叫‘公公’,叫‘大人’,嗯,咱家真爱听。 出门时,他又主动对赵昊笑道:“这两天咱家到处转了转,帮公子物色到块当煤场的好地方,赶明儿公子去瞧瞧,看看中意不?” “大人的眼光还能有差?绝对信得过。”赵昊笑着点点头。 等送走了乐滋滋的老姬,赵昊又让弟子们抄写了两百份简单的招工启事,然后请老爹明日去粥厂时,让人代为张贴。 在家里能做的准备,差不多也就这些了…… ps.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零八章 国之栋梁赵二爷 从年前起,白云观外偌大的广场就变成了个大粥厂。 经过最初几日的完善调整,赵守正和长公主府派来的管事们,将粥厂分为男女为两处,老弱病残另设一处,每处都用木栅围起来。 粥厂中,一共三十六口大锅,五更天就升火煮粥。等到天亮时,便敲梆子开栅门,放一批流民入场吃粥。 虽然每日进出粥厂的流民超过十万人,场面却井然有序,几乎没有争抢推搡。令整日提心吊胆,唯恐担心发生骚乱的宛平县官员啧啧称奇。 其奥秘在于,赵守正让人用竹木片,做了十多万个叶子牌大小的木牌牌,然后用毛笔点上数量不同的点,分发前来吃粥的流民。 隔天,粥厂便改为半个时辰开一次门,按照木牌牌上的点数放人了。 卯时一过,手持一点的人入场吃粥;辰时中,手持两点的人入场吃粥;午时初,三点的入场;午时中,四点的入场吃粥,以此类推,直到天黑熄火。 这样,每次入场不超过一万人,且被分散在三个粥厂中,自然就好管理多了。 而且在最初几天的不摸头绪后,流民们便清楚的知道,自己该哪个时段过来吃粥。所以提前个顿饭功夫到就成,不用排大半天队了……这天寒地冻的,流民们又衣袍褴褛,让他们像以前那样,在寒风里站个大半天,不知要冻死多少人。 赵守正还让人,在粥厂内搭盖大芦篷,为吃粥的流民防雪挡风;并为妇女建立厕棚;对有病的人给予药物。流民们心里不急躁,又被当成人对待,自然也不会给粥厂添乱,反而会主动呵斥的要捣乱的人。 ~~ 是以开粥厂二十多天来,每日都有十多万人进出粥厂,却没有一个人死在厂内。 这在宛平县和顺天府的官员看来,简直是赈灾的奇迹。纷纷夸赞赵二爷能干,将来入朝为官,必是一员大大的能吏! 每当听到这种称赞,赵守正必会谦虚的说自己没干什么,法子也都是旁人想出来的。 可官员们却越发尊重他,认为他居功不自傲、品德高洁,有清流之谦退风范。 殊不知,赵二爷说的根本就是实话…… 那用木牌牌将灾民分流的法子,是儿子教他的;那将灾民区分为男、女、老病三类、分开施粥的主意,则是五阳来帮忙时提出的。 至于那些管事的、煮粥的、分粥的、维持秩序的……都是长公主庄子里的农闲奴仆,他们世世代代都依附于皇家生存,自然担心坏了自家主人和二位娘娘的名声,所以都尽心竭力,不敢稍有差池。 而原本不通俗务的赵二爷,其实好长一段时间,都处在百般不会,全都要学的状态,直到过年时才渐渐摸到了门道,开始像模像样起来。 要是从头开始就指着他,灾民们非得乱了套不可。 可架不住人家赵二爷命好啊。 长公主也好、赵昊也罢,都乐得看到,别人将操持有方的功劳,算在赵守正身上。 而且长公主还特意吩咐过一众管事的,必须要对赵守正保持绝对尊敬,谁敢惹他,就统统发配到关外挖参去。 同年们原本还替老大哥捏一把汗,生怕他驾驭不了这群锦衣豪奴。谁知却见赵守正将他们收拾的服服帖帖,一个个都乖得跟小猫似的…… 这让同年们彻底对老大哥心服口服,认为他不光有钱,而且也有大本事。 在顺天府、宛平县的官员,和本届举子的合力吹嘘,赵守正还没中进士,就在士林中有了不小的些名气。 是的,有钱有势的赵家人,就是最笨的法子,也能把声望刷上去。 当然,官员们要是知道,赵二爷还是留下灾民的始作俑者,估计就不会这样交口称赞了…… ~~ 年初四,天刚亮,最早入场的那批流民,便携家带口的来白云观外排队,等着那口续命的粥。 这会儿辰时未到,粥厂里头还在煮粥,栅门自然紧闭。 无聊等待时,流民们被栅栏上,贴得到处都是的告示吸引住了。 “这写的啥啊?”睁眼瞎们好奇问道。 “招工告示——现有卢沟桥堆煤场拟招壮丁两千,日结工钱四十文,并供给早午饭两顿、有荤有素,大馍馍管饱。有意者咨询粥厂诸管事。” 便有那识字的大声念出这,直白易懂的招工启事。 “哇,听着不错啊!” “一天四十文,谁给算算,一个月是多少钱啊?” “娘,我想吃肉……” 流民们便议论纷纷开了。 流民又叫失业农民。 就像后世的失业者那样,他们当然渴望能靠自己的劳动,赚钱来养活全家了。 毕竟不到迫不得已,谁愿意整天像个乞丐似的,来这里排队等候施舍?而且只是饿不死、绝对吃不饱的那种…… 但是京城之外的工作机会实在太少了。 西山煤窑原本是招工的大头,可招工季已经过去,各家煤老板基本都满了人手,不再招人了。 只有极少数人被乡绅家、运煤商、砖厂等处雇佣,每月累死累活赚不到一两银子。却依然成为流民们羡慕的对象。 可想而知,当如此多的工作机会出现在流民们眼前时,他们是何等的兴奋? 况且,每月的工钱有足足一两银子,还管两顿饭呢! 打工经验丰富的流民们,自动将告示上的工钱抹掉了零头,并无视什么顿顿有荤菜,大馍馍管够之类的鬼话。 这年头,人心都坏掉了。 东家们招工时,一个个吹得天花乱坠,可最后工钱能打个八折、能让人吃上饱饭的,便都是菩萨心肠大善人了…… 于是等粥厂开门后,流民们先排队打好粥,然后一边端着粥碗哧溜喝粥,一边七嘴八舌询问起那些管事的。 “张管事,你老管招工?” “嗯,这买卖跟我们府上有些关系,东家是殿下的干儿,不然谁能劳动咱们帮忙?” 一听说跟长公主府有关系,流民们登时疑虑尽去。长公主殿下在他们心中,那可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娘娘啊。 大伙儿的命都是她老人家给的,殿下还能坑咱们不成? 于是他们纷纷踊跃道:“俺去!给殿下干活,不给钱,光管饭都行!” “我去,我也去!” “不急不急,等你们吃完饭,自然有人带你们过去的。”管事的不由笑道:“算你们命好,这两千个名额说多不多,只怕下一波来吃粥的,就是有人想去也捞不着了。” ps.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零九章 长公主腾笼换鸟 差不多同一时间,赵昊在姬司正的带领下,来到位于卢沟桥东岸的一处堆场。 堆场外有简陋的土坯围墙,进去大门一看,里头一堆一堆,满满都是煤炭。 “这地方什么来路?”赵昊站在门口,打量着那东西长两百丈、南北宽一百丈的长方形堆场。 “这儿原先是皇家的一处货栈。卢沟桥这里是南北货物云集之处,前人便建了这么个露天的堆场,供各家皇店暂存采买、发运的货物。” “正统年间,鞑子开始入京朝贡,但万岁爷不愿意让他们进京,便命在京外安置。而且他们每次都带着几千头牲口,几百车皮毛,所以需要个宽敞地方,最后就把这里腾给他们用了。”便听那姬司正介绍道:“但从先帝爷开始,就不再允许鞑子入贡,这里一闲就是二十年,直到殿下管事后,才将其从鸿胪寺手中要回来。” “不过皇店已经另有堆场,搬回来也太麻烦。殿下就给商人们用了,一年也能赚个几千两的租金呢。” “那肯定。”赵昊深以为然点点头,卢沟桥是京师进出中原腹地的必经之路。虽然因为过年的缘故,街上没那么多人,可看那沿着永定河鳞次栉比的店面,绵延数里的大栈桥,就可以想见,平日里这儿会有多繁华了。 他心里却忍不住暗暗吐槽,果然不是自个儿的就不会精打细算。要是私人拥有这么个十八万平的大堆场,保准像白鹭洲那样全都盖起库房来。 那样就是光收仓库费,也比现在高好几倍。 不过姬司正选的地方确实完美。 距离京城太近的话,那么多流民聚集,官府又要紧张了;远了又偏僻,百般不便。放在卢沟桥便完美的解决了这俩问题。 而且永定河通过金口河与护城河相连,制好的煤藕走水路就可直接抵达京城各处城门,所以运输也十分便利。 “大人的眼光没得说,就定这儿吧!”收起心中的惋惜,赵昊当场拍板。 “好嘞。都是自家的地方,手续什么的不着急,今天这里就归公子了。”姬司正说着,又邀功道: “当初公子一说,咱家就想到这个地方了。让人一问,这里还存着三千多万斤煤,公子要是感兴趣,咱家就让他们便宜点。” “不用便宜。”却听赵昊淡淡笑道:“京里散煤是每百斤一百文,就按这个价收吧。” 顿一顿,他又大有深意的对姬司正笑道:“大人帮人帮到底,以后收煤的事情就全拜托大人了,都按这个价。” 三千万斤听着很多,换算成后来的重量单位,也就是一万五千吨煤而已。都不够两万户人家烧一冬的…… “哦?”姬司正登时心尖一颤,他知道赵昊这种人精,不会少了自己好处。 却没想到赵昊居然这么大方…… 殿下既然要入股煤炭生意,姬司正身为一名称职的外总管,自然要做足功课,以备顾问了。 经过这几日的恶补,他知道斋堂那边的散煤批发价,是每百斤七八十文,运到京城卖时,能涨到一百文。 卢沟桥虽然距离京师只有不到二十里,但因为就在永定河上,从斋堂直接就能顺流而下,因此每百斤散煤最多不过九十文。 赵昊却给他开了一百文,那十文钱的差价,自然就是给姬司正的好处费了。 别看十文钱不多,可三千万斤就是三十万个十文钱,就是整整三千两银子啊! 长公主实在太精明,姬司正一年累死累活,也就是捞个万把两银子。这一下子就超过他一季的收入了…… 就算赵昊以后不再购煤,这笔钱对姬司正来说,都是一笔横财了。 “公子,这太多了吧……”他毕竟是老成持重之人,有些担心起赵昊,是不是小爵爷那样的二杆子了。 “无妨,往后仰赖大人的地方还多呢。”赵昊却满不在意的笑笑,然后正色道: “我唯一的要求是,日后需要多少煤,大人都必须按时保质保量的送来。不然为免耽误工期,我只好再寻他途了。” “公子放心!”姬司正便拍了胸脯道:“误了公子的生意,我把吃进去的全吐出来。” 说着他又报之以琼琚道:“还有公子向京城运煤的大板车,我也全给你包了,就当送公子的开张礼物!” 大板车制造简单,十分廉价,就是一千辆也不值一千两。 但赵昊需要的量实在太大,有钱也买不到这么多。就是找木匠现打,没一个月也办不到。 只有姬司正这种,手下无数皇庄皇店的大总管,才能在几天内替他凑起一千辆车来。 “那可真结了本公子的燃眉之急。”赵昊闻言大喜道:“真是仰赖大人良多啊。” “公子言重了,能帮上忙就好。”姬司正也笑开了花。 两人均感彼此的友谊,又大大向前跨进了一步。 ~~ 两人在堆场转了一圈,姬司正又道:“对了,殿下考虑到公子人手不足,特让咱家从店里,挑了一百名忠心稳重的奴仆送给公子。” 一百名奴仆…… 送给公子…… 给公子…… 公子…… 赵昊闻言目瞪狗呆,娘也太豪气了吧?连人都成百成百的送…… 他虽然无法接受人口买卖,但人家送的话,这该怎么算呢? “店里不会缺了人手吧?” “元旦那天咱家可没骗人,店里确实是人满为患了,巴不得有人帮忙分担一下。”姬司正紧紧了貂裘的领子,笑道:“不过公子一百个放心,人都是我仔细挑过的精干汉子,没一个糊弄事儿的。” ‘罢了,先收着吧,不能辜负了娘的心意……’某孝子毫无原则的如是想着,便露出感激的笑容道:“能跟大人交朋友,真是本公子的幸运啊。” “更是咱家的荣幸。”姬司正忙谦卑的一笑,然后吩咐跟班的小内侍去喊人。 不多会儿,一百来个穿着天青色绸棉袄,带着各式各样冬帽的汉子,便鱼贯进了堆场。 一看到姬司正,他们赶忙小跑上前,远远的说起拜年话来。 “都瞧好了,这就是咱们殿下的宝贝干儿子,你们的新主人,赵公子!”姬司正却板着脸,朝那些人喝一声。 一百人闻言,便齐刷刷跪在了赵昊面前,一起高声道: “小人拜见主人,请主人训话!” 不愧是皇家的奴仆,他喵的,气势十足啊……差点没把赵公子的耳膜震破了。 “以后叫公子。”赵昊忍着嗡嗡的耳鸣声,纠正他们的称呼。 你们这些糙爷们,也配称呼本公子‘主人’?太恶心了…… “是,公子!”一百人又齐声道。 “起来吧。” “谢公子!” 待那些奴仆起身后,姬司正又对他们训诫一番,说什么能投身公子府上,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谁要不珍惜,别怪自己不客气云云。 奴仆们虽然只当这可是套话,却还是恰如其分的表现出荣幸、幸福的样子。 然后赵昊便向他们宣布了三条临时纪律——不准虐待工人,不准克扣工钱,不准吃里扒外! 谁敢违反一条,便立即退给姬司正。 姬司正也在旁边配合的点点头,露出阴测测的神情道:“公子退回一个,咱家就弄死一个!退回一双,就弄死一对!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奴仆们一阵后脊梁发凉,姬司正心狠手黑,可是众所周知的。 他说要弄死谁,那人一定就活不长久…… 姬司正既不会告诉赵昊,也不会告诉他们,其实长公主此举,大有腾笼换鸟,为日后另起炉灶做准备的打算。 怎能允许这帮年富力强的家伙,随随便便就颓废掉呢? ps.第四更,71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喵~~ 第一百一十章 娘送的 等把几个领头的奴仆介绍给赵昊,姬司正便告辞了。 他急着去跟货主谈收煤的事儿…… 赵昊脸盲,今世的记性也不好,等送走了姬司正,那些领头的名字,转眼就忘了个差不多。 他便挑两个比较顺眼的问道:“你俩叫什么来着?” “回公子,小人姓孙,贱名大午。”一个面带憨相的胖子赶忙点头哈腰道。他不论是样子还是神态,都跟唐友德有些相似。 “回公子,小人叫郭大。”这个奴仆是个小个子的黑胖子。 联系到余寅也是个胖子,可见赵公子和唐胖子投缘,也并非偶然,他就看这一款顺眼。 “嗯,你俩原先是干什么的?”赵昊又问道。 “小人是柳庄的管事。”大白胖子孙大午忙答道。 “小人是大栅栏瑞孚记的二掌柜。”小黑胖子郭大忙答道。 “嗯。”赵昊点点头道:“那就暂时你们俩负责吧。” “是公子,谢公子栽培!” “小人一定不让公子失望!” 两人受宠若惊,不知公子为何会在七八个管事里,单单看上他俩。 赵昊又扫一眼其他人道:“你们也不用失望,这都是暂时的安排。有能耐就全给我使出来,本公子有的是位子给你们施展。” “是,公子!”不敢真心还是假意,奴仆们都表现出摩拳擦掌,要跟他大干一场的样子。 ~~ 善于调整的赵公子,已经走出对主仆关系的不适,终于意识到这些人对自己来说,实在太宝贵了! 赵公子现在缺的是钱吗?不是,是人,是听话可用的老手! 他可以通过先知先觉的投机一夜暴富;却没法一夜间培养出一批能写会算,可以做好基本管理的手下来。 没有人替他做事,赵昊空有满脑子的想法,却没法去实现;手里七万多两银子,却只能存在伍记的账上折本。 他喵的,一个月光管理费就好几百两呢……奶奶也不给打个折。 赵昊不是没想过,通过牙行招聘一批人才。 可这不是跳槽比跳舞还溜的四百年后。在如今这大明朝,东家、掌柜、伙计之间的联系十分紧密。只要买卖能开得下去,基本上就没人离开。 真有那个别离开的,不是品行不好犯了错,就是唐胖子那样准备单出来自己干的。 所以赵昊只有一面让余甲长留意,有谁家买卖倒闭了,一面花大价钱培养蔡家巷的孩子…… 只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短时间内,赵昊身边依然除了头脑发达的书生,就是四肢发达的汉子,就没一个做买卖靠谱的玩意儿。 否则他辛辛苦苦去趟西山,也不至于光看看,却动都不动。 直到此时,赵昊才知道,原来除了坐等别人倒闭,以及自己培养之外,还有一种获取人才的方式,叫‘娘送你一百个’。 这一百人不用有唐友德那样的本事,只要凑合着能用,就解决了目前桎梏他发展的最大难题了! ~~ 赵昊将对母亲大人的感激之心,化为了努力工作的满腔热情。 他便振奋精神对众奴仆道:“所有人分成两拨。孙大午带二十个在这里看场子,回头要是粥厂那边带工人来了,你们就看着他们敲煤块。” “是!”孙大午忙高声应下。 然后赵昊在煤堆上,抓了把沙粒大小的煤粉道:“最差也得给我碎成这样。” “公子放心吧。”孙大午赶忙双手接过那把煤粉。 赵昊拍拍手,继续吩咐道:“具体的工作量先不做要求,你留神看看,定个什么标准合适。” “明白,公子。”孙大午忙重重点头。不由心安道,几句话就能看出来,公子不是外行人,至少不用担心被瞎指挥了。 谁知却听赵昊又说道:“今天也算整天的工钱,再管一顿饭。大过年的,别不舍得放肉,馍馍给够……这样明天来的人会更多,大差不差你就把他们留下,直到招满六千人为止。” “呃……”孙大午登时傻眼了,他想收回方才的想法,这他妈何止瞎指挥?简直就是瞎胡闹! “公子,咱们这买卖刚开张,用不了那么多人吧?”孙大午冒着第一天就得罪主人的风险,硬着头皮提醒道。 赵昊颇为意外的看他一眼,没想到这胖子还挺实在。换了自己当年,怕是不会有勇气,在上班第一天就给领导挑错的。 虽然挺欣赏这胖子的,心说不愧是我看着顺眼的人。但惯会神神鬼鬼的赵公子,是不会去跟他费口舌解释的。便淡淡一笑道: “你只管招人就是,先让他们一起敲煤块嘛,这有三千万斤煤呢,够他们敲一阵子的。” “是。”孙大午自觉尽到提醒义务了,就不复多言了。 然后赵昊又望向那郭大道:“你和剩下的人,回家各自找辆板车,明早拉到春松胡同赵府的西后门去,到时候我再告诉你们干什么。” “是,公子!”郭大忙沉声应下。 ~~ 从白云观到卢沟桥,大概得走二十四五里路,估计人来了天就不早了。 赵昊也就不等那些流民了。 反正有孙大午这帮人在,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他便让高武给了孙大午四百两银子充作开销,然后便打道回府了。 郭大和剩下的八十个奴仆,也各自回家,想办法找车去了。 等赵昊回到家,已经是过午了。 吃罢午饭后,他来到后罩院查看护卫们打煤球的进度。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了一跳…… 只见偌大的后院里,已经密密麻麻被煤藕占领了,堆的连走道都困难。 “公子!”看到赵昊进来,护卫们忙起身行礼。 “叔!”一个黑猴子也呲牙朝他笑道。 “你是禧娃?”赵昊有些认不出来。 “是我,叔。”黑猴子点点头。 “你怎么弄成这样了?”赵昊奇怪问道。 “我们今天的训练任务,就是墩这玩意儿,墩不够五百个,不能睡觉……”黑猴子说完,便继续吭哧吭哧的打起了煤藕。 这厮干活倒不慢,就是手脚不利索,弄得黑点子乱溅。 赵昊远远躲开,看到护卫们人手一个铸铁模具,恍然道:“冯银匠送来的?” “对,”蔡明一边干一边答道:“他还给改进了一下,在圆筒上加了对耳朵,这样用起来更方便。” “嗯……”赵昊心说,看来人家早猜到这玩意儿的用处了。之所以还要搞得那么绚,可能是来自一位宫廷银匠,最后的骄傲吧…… “对了,大概一天能打多少个?”赵昊又问蔡明道。 “从早干到晚,弄四五百个没问题。”蔡明想一想,便答道:“这玩意儿上手很快,最多半天就熟悉了。” “一共打了多少个了?” “一共六七千了吧,晚上能干到一万。” “明天多少能用的?” “都能用。”蔡明便答道:“京师天寒地冻又干燥,放一晚上就比砖头还硬了。” “好,干得不错。”见进度超乎预期,赵昊不禁欣慰笑道:“明天,你们造的煤藕,就可以温暖千家万户了。” ps.第五更,写的好晚了,7200票加更……可怜的和尚求月票、推荐票安慰~~~~ 第一百一十一章 开工大吉 初五天刚亮,郭大就领着八十个奴仆,浩浩荡荡过来报到了。 八十一辆大车把赵府后头的胡同塞了个水泄不通,好些街坊都在张望,不知赵府是要搬家还是干啥。 赵昊便命他们从后院搬运煤藕装车。 天亮前蔡明清点了一下,这几日忙活下来,一共有一万两千个煤藕可用。 煤藕又十分方便堆叠码放,一辆八尺长的大板车,装一百五十个煤藕,只占了不到三分之一的地方。 “看来一辆大车装个上千斤没问题。”赵昊满意的点点头。 “要不让他们把货集中一下?”郭大问道。 “不必,今日你们的任务,是尽可能的把这些煤藕,分送到外城的每一条街道去。”赵昊却摇摇头。 “请问公子,此物售价几何?”郭大又问道。 “头三天免费送,从第四天起,卖四文钱一个。”赵昊便答道:“也可以用散煤换,四斤换一个。” “初期得辛苦你们多跑跑,待会儿,我再教教你们怎么吹……” “公子说的是,光练不说傻把式嘛。”小黑胖子口齿伶俐道:“买卖做得好,吆喝少不了。” “还一套一套的呢。”赵昊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咱们这生意赚的是辛苦钱,好在过两天人手到位了,就不用你们拉车了。到时候你们就在各条街上搭个棚子,招揽生意就成。” “哎,公子怎么说,咱就怎么办。”小黑胖子点点头,做好了吃苦耐劳的心理建设。 ~~ 赵昊让护卫们帮着把剩下的煤藕装车,将那些奴仆叫进了后宅的一处空房中。 房间里,挂着一幅偌大的外城地图……这是他从吴时来那里要来的。其实原本连内城部分也有,但让他裁开收了起来,以免有人以为他是要造反。 然后赵昊把对小黑胖子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接着对众奴仆道:“我们的目标,当然是让京师每一户人家都用上煤藕。但饭还是要一口一口吃,经过本公子权衡,我们要先把重点放在外城。” “从顺天府的统计数据看,外城在籍户数超过十万,而隐匿的户口,差不多也是这个数。” 因为大明征的是人头税,以户为计税单位。百姓便通过分家、注销户籍等手段,来减轻赋税负担。 当时多收税不算政绩,官府也睁一眼闭一眼。 以至于天下承平二百年,户部黄册上的人口户数却不增反降……后世史学家,要是以此论述大明民不聊生,那便不是蠢就是坏了。 “而且外城中,基本上都是中低收入的普通百姓,这些人正是我们的目标用户!”只听赵昊高声说道:“我们的口号是薄利多销,本公子已经定了最有竞争力的价格,能卖出多少去,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为此本公子宣布,每卖出十个煤藕,你们都可以提成一文钱,卖得越多,提成也就越高!” 听公子这样说,众奴仆不由一阵开心。纷纷表示,就是没有赏钱,他们也会为尽心竭力为公子效犬马之劳的。 这时候,他们还不知道,这不起眼的一文钱,会给他们多大的收益…… 赵昊也懒得跟他们解释,让事实说话就好了。接着他又给众奴仆进行了一个简短的销售培训,并教他们如何用最直白、最简单的语言,将煤藕的优点介绍给老百姓。 至于预防煤气中毒的问题,他根本提都没提。因为在大明生活一年后,他已经深切体会到,这年代的房子,通风实在太好了…… 好比他住的正屋,窗户是用纸糊的,门是木头做的,一到了晚上小风飕飕不停。 这还是堂堂三品大员的府邸,换了普通百姓家,那更是连墙都会透风,担心煤毒散不掉?纯属杞人忧天。 也就只有那王公贵族,巨商富贾住的豪宅,才有可能因为房间密封太好,发生一氧化碳中毒。可那些人家都烧银丝炭去了,谁会用土得掉渣的煤球子? ~~ 最后,赵昊一指身后的外城地图道:“本公子将外城三百多条街、道、胡同,分成了六十个销售区域,具体怎么分配人手,郭大你来负责。完事儿就出发吧……” “是,公子。”郭大忙恭声应下。 “明天开始,改去卢沟桥煤场了。”赵昊又吩咐一声,便出了屋子。 外头,蔡明已经带人装车完毕,每车一百五十块,还剩下了两百多块,便按照赵昊的吩咐,让仆人们分送左近的街坊。 他则带着五个人,将那一百套模具,装上停在正门外的马车。然后肃立车前,静静等候公子出来。 “不错。”赵昊穿戴整齐出来时,见他已经准备停当,满意的点点头,上了自己的马车。 “出发。”高武一声令下,赶着公子的马车先行。 蔡明带人护着载货的马车跟在后头。 ~~ 等到了煤厂,已经是傍晌了。 这才隔了一天,原本安静无声的堆场,就变成了一个热火朝天的大工地。 几千人在煤山煤海中,拿着锤子叮叮咔咔砸个不停的画面,还是非常壮观的。 赵昊看到好些工人还没领到工具,就捧着大石头在那里硬砸,劳动的热情别提多高涨了。 听下面管事说公子到了,孙大午赶忙跑过来,将赵昊迎到东南角的小院子里。 这里是原先堆场管事的住处,被孙大午当成了他和众管事合计事儿的地方。 进屋后,孙大午抹干净桌椅,请公子坐下。又亲手端上来茶水,然后才禀报道: “真让公子说着了。昨天统共到了一千来人,干了不到半天的活。但咱们按照公子的吩咐,管了他们顿好饭,散工时又一人给了四十文。结果今天,一下就多来了两千人……看这架势,也就是明后天,就能招齐六千人。” “多招些来也不要紧,本公子养得起。”赵昊抿一口茶水,底气十足道。 “哎,明白了。”孙大午这次没再废话。 比起后世的工人来,这些劳动力简直廉价到约等于白用啊…… 昨天给一千人开工钱,才花了四十两;一个月也不过一千二百两,刚够赵二爷打赏一个徒孙的。 哪怕雇上一万人,一个月连管饭带发工钱,也不过才一万五千两而已,对如今的赵公子来说,完全没有压力。 别忘了,这可都是三险一金、没有福利、没有节假日的整劳力啊…… ‘这大明朝,简直就是资本家的天堂啊!’ 赵昊按捺住心中的欢呼雀跃,故意板着脸问那孙大午道: “你今天不劝了?” “嗨,回公子。小人昨晚琢磨了一宿,一直想到殿下开粥厂的事儿才想通。” 孙大午忙满脸惭愧的检讨道:“公子就不是为了赚钱,这是在变着法子赈济流民呢……往后小人也会善待他们的……” “呃……”见有些装过头了,赵昊颇为尴尬的提醒他的煤厂总管道:“还是要控制好开支,不要发力过猛,这样才能……” 这才能多赚点……可此情此景,这话说起来就有点掉价了。 “才能赈济更多的灾民?”孙大午忙接下了话茬。 “不错。”赵昊赞许的瞥他一眼,果然每个胖子都是好捧哏。 ps.第一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煤厂管事房中。 孙胖子正捧着个竹筛子,向赵昊禀报他初步的打算道: “小人跟几个管事的合计了一下,想用这个玩意儿来验收煤粉。” 赵昊接过来一看,网眼挺细,又让孙胖子现场试了试。 一盆煤倒进筛子里,煤粉便下雨似的刷拉拉淌下来。 孙胖子不断晃动着筛子,将所有的煤粉全都筛入盆里。 大的煤块煤粒,还有混在煤里的沙子、石块则留在了筛中。 然后他将筛子递给手下,自己捧着盆献给公子过目。 赵昊用手抓一把,看着从指缝哗哗落下的煤粉,比自己昨天定的标准还要细一点。 “这法子不错,回头买上几千个筛子,给工人一人发一个。”他满意的点点头,又问道: “不过这样的话,一天能出多少?” “小人几个合计过了,这三千万斤炭里,本身就有一半是煤粉,所以一人一天定一千斤的量,应该没问题。” “嗯,那就先暂定这么多,你再随时根据实际情况调整。”赵昊捂嘴咳嗽两声,那是方才筛煤时,产生的粉尘引起的。 “对了,还有这玩意儿。”这给赵昊提了个醒。他便从袖中,掏出个用数层纱布缝制的口罩,递给孙大午。“等过完年,裁缝店开门后,你给我每月定制一大批,工人上班必须这样戴上。” “这东西可以保护他们的健康,包括你们,上工地时也必须得带,”说着,他将那口罩遮住了口鼻,瓮声瓮气道:“不然不许上工。” “是,公子……”孙大午既然认定了公子是在做慈善,自然随他开心就好。 敲煤、筛煤乃至搅拌煤粉时,工人会不知不觉大量吸入粉尘,久而久之,便患上可怕的尘肺病。 虽然这年代,断不会有人找他索赔,甚至很多人都不把流民当人。 但赵昊感觉如此剥削他们已经很过分了。 要是明知道职业病的危害,却只为省那俩小钱,不给工人最最基本的保护,那也是在太冷血了。 毕竟赵公子的目地又不是为了赚钱,对吧? ~~ 正说话,蔡明用炭盆端着几块煤藕进来了。 赵昊让他现场烧给孙大午等人看,果然一下把他们都镇住。 但这帮人的关注点,就跟五阳一赵截然不同了。 看着那盆里幽蓝的火光,孙大午一双小眼中露出兴奋的光。 几个管事的也在一旁交头接耳,同样满脸喜色。 “这东西一拿出去,整个京城的煤店,全都得跪那儿!” “何止是煤店?我看连柴火和木炭都要受影响……” “嗯,只要价格合理,保准大卖特卖……” 他们都是买卖行里的人,自然能看出这玩意儿,蕴含着多大的商机。 “公子,这煤藕准备怎么定价?”孙大午哆嗦着嘴唇问道,他现在就担心成本太高,无法走量。 “一个四文钱。”赵昊顺带连配料也告诉了他们:“一个煤藕两斤半,含煤粉两斤,黄土半斤……用最普通的煤就成。” “那一个煤藕的成本是……”孙大午心里默默盘算一番,满脸震惊的看向赵昊道:“绝对超不过三文钱!” “不错!”赵昊不禁刮目相看,心里对孙大午称呼,也上升到了更亲密的‘孙胖子’阶段。 张罗这买卖之前,他便做过严格的成本测算。 在前期投入不计入的前提下,每个煤藕的成本,大体包括三部分,原料、人工和杂费。 原料中,黄土、水不用花钱,河滩上取之不竭、用之不竭。消石灰、锯末都是极其廉价的东西,且用量极低,摊入每个煤藕时,甚至不到零点一文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因此原料成本基本就是那两斤煤的两文钱。 至于人工,赵昊准备给墩煤藕的工人,每十个付一文钱。还有制煤粉、运输的工人也基本参照这个标准,因此每个煤藕合计人工费零点三文。 最后一项杂费,包括管理销售人员的报酬、进城三十税一、工人的伙食、劳保费用这三大块,加起来虽然不少。但摊在每块煤藕里,零点七文绝对绰绰有余。 所以正如孙大午估计的那样,每块煤藕的成本,最高不会超过三文钱。 售价四文的情况下,每卖出一个煤藕就净赚一文,利润率高达三分之一! 马子曾曰过,只要有百分之十的利润,它就会到处被资本使用;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资本就会活泼起来。 百分之三十三的利润,已经可以让资本双倍活泼,接近铤而走险的边界了…… ~~ 孙大午虽然不知道马子,却可以清晰的算出,这笔买卖的前景有多广阔…… 他心里暗暗盘算道,北京城每天都要用三四百万斤煤。我们也不贪心,抢过来一小半的市场,然后再抢一点柴禾、木炭的市场,一天卖个一百五十万块应该不成问题。这样每天的纯利就是——一千五百两。 一个月下来,我滴个乖乖,竟然是四五万两啊! 哪怕有淡季存在呢,一年三四十万两的净利还是稳稳的…… 孙大午嘴巴张的老大,什么样的买卖能有这么赚? 这还是公子本着慈善之心,将成本提高了不少呢,不然还能赚得更多。 在心里反复推算几遍,确定自己没算错数,孙大午才苦笑着向赵昊投去佩服的目光道: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了,居然还以为公子是外行呢,没想到原来我才是个棒槌……” “哈哈哈……”赵昊拍了拍他弹性极佳的肚皮,放声大笑道:“你也很不错,跟着本公子好好干,保准让你吃的更胖!” “嗨,就这样俺婆娘都嫌俺了……” 孙大午当然知道赵昊什么意思,故意自贬想图君一乐,拉近下和公子的关系。 “休要胡说八道,我家公子还未成年哩!”谁知却遭到了蔡明无情的呵斥。 孙大午吓得赶紧要跪地磕头,赵昊却摆摆手道:“算了,不知者不怪,往后注意点就成了。” 嗯,不能让成人世界的乌七八糟,影响到本公子的健康成长。 “是是,小人一定注意!”孙胖子赶忙点头如捣蒜,然后对一众管事道:“你们不光自己要注意,以后但凡公子进了煤厂,不许任何人说一句脏话!” “是!”众管事忙齐声应道,决心通过共同努力,为自家公子的花季护航…… ps.第二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 资本家的典范 众人正憧憬于煤藕生意的美好钱景,便听外头响起敲锣声。 见公子投来询问的目光,孙大午忙解释一句,“是工人开饭了。” 然后他殷勤笑道:“猜着公子今天要来,特意从庄子里请了大厨,公子不嫌弃的话,也在这儿凑合用点。” “不嫌。”赵昊笑道:“不过先瞧瞧工人的伙食再说。” “顺道的事儿。”孙大午忙殷勤的帮赵昊拿起大氅。 待公子穿戴整齐后,众人便簇拥他出了小院。 转过几个丈许高的煤堆,便看到敲了一上午煤块的工人,在管事的吆喝下,排成一行行长队等着打饭。 赵昊越过他们,直接来到放饭的地方。 只见几十口大锅一溜排开。每口锅边,都有个厨子拿着大勺,连汤带菜舀一勺扣进粗瓷碗里。 全身上下黑乎乎的工人,赶忙一手接过碗来,一手接过帮厨递上的两个大馍馍,口口声声道谢不迭。 “下一个!” 虽然厨子和帮厨理都不理他们,却没有工人会在意这些枝节末梢。 他们全部的心神,都被那热腾腾、香喷喷的食物吸引了。离开队伍便坐在煤堆上,迫不及待的狼吞虎咽起来。 赵昊走到口锅前,接过大厨勺子在锅里搅一搅,见是白菜、萝卜、骨头、鸡脚、和少量猪羊杂碎一锅出的乱炖。 “公子您瞧,有荤有素,味道很不错呢……”孙大午忙凑上来,一脸表功道:“小人敢把话放在这里,方圆百里,这伙食独一份!” “是吗?”赵昊把勺子还给大厨,问一句排队的工人。 工人们见他是大总管陪着来,且那穿戴模样,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赶忙卑颜屈膝的点头哈腰,怯生生道: “是、是、是……” “满意吗?”赵昊随手拿起个褐色的馍馍,随手掰一块塞到嘴里。 “满意满意,吃得太好了,公子爷活菩萨啊……” 工人们忙点头如啄米。 “……”赵昊默默点点头,转身就走。 待到离开众人视线,他才使劲锤了锤胸口,长出口气道:“差点没噎死我……” 这让差点吓掉魂的孙大午,也跟着松了口气,小意赔笑道:“公子哪吃过这种粗粮啊。” “你这玩意儿什么做的?”赵昊没好气的,将手中剩下大半的干粮,丢到孙大午怀里。 “这是高粱面、绿豆面……”孙大午不确定的掰一块,送进嘴里使劲品一品道:“还有荞麦面?” “你还搀麸子了!”赵昊接过高武奉上的水壶,喝口水润一润火辣辣的嗓子。 “对啊……”孙大午满脸懵圈道:“哪有不搀麸子的?” “……”赵昊瘪瘪嘴,有心呵斥孙大午几句,说这跟自己预想的不一样——有荤有素起码是一个荤菜、一个素菜,再来个菜汤之类;馍馍则是粗细粮混在一起的那种。 可看到那些工人大口大口吃得那么香甜,满足的欢笑声此起彼伏。 似乎目前这样就足够了…… 对资本家来说,工人的预期管理是门大学问,盲目提高标准,并不是好事。 赵昊便把不合时宜的要求强压下去,只提了两点道:“以后不要掺麸子了,而且一定要管饱。” “是,公子放心。”孙大午忙重重点头道:“保证不再掺了。” ~~ 午饭后,蔡明带着几个手下,开始传授管事们墩煤藕的法子。 赵昊则告诉孙大午,这煤饼的关键两样配方。 “掺锯末的煤藕是用来引火的,这个不用生产太多,墩十个普通煤藕,墩一个引火煤就成。” 看着远处拌煤掺土忙活开的管事们,赵昊低声道:“最关键的就是消石灰,只有掺上这玩意儿,煤藕品质才能好。” “公子放心,小人死也不会泄露出去的!”孙大午不禁为公子的信任感激涕零,马上想出了保密方案道:“小人建议异地取土,将黄土和消石灰拌好了再运进来。” “不错,你行家!”赵昊赞许的点点头,彻底相信姬司正没有糊弄自己,给他的都是精兵强将了。 “只是这样想瞒住,怕也不容易。”孙大午想了想,又苦着脸道:“一开始还好说,等买卖做大了,不知多少人开始琢磨咱们,早晚能参透这一节。” “那当然。”赵昊点点头,却又出乎孙大午的意料道:“你也不用特意防范,让同行知道就知道了,有钱大家一起赚嘛。” “啊?”孙大午心里才刚踏实了多一会儿?就再度满是问号了。“公子这是何意?咱们一家赚钱才最舒坦吧?” “你是舒坦了,可本公子一个人,解决不了这么多流民,得大家一起帮忙才行。”赵昊只告诉他一层念头,便臭屁满满的笑道:“再说,本公子的花样多了去了,他们跟在后头慢慢学去吧。” 所谓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赵公子巴不得有人跟自己学,学的人越多他就越开心。 “哎,小人是跟不上公子的想法……”孙大午拍一记马屁,而后又问道:“对了公子,烧煤藕需要专门的炉子吗?” “是有专门的炉子,不过我不打算搞。” 赵昊再次先点头,再摇头,险些又闪了孙胖子的老腰。 后世烧蜂窝煤的炉子,构造十分简单,目前的工艺也完全能生产。 但它有个缺点太讨厌了——那玩意儿节煤啊,竟然会让百姓少用一半的蜂窝煤! 这种会严重影响煤藕销量的事情,‘不为赚钱’的赵公子是断不会去干的。 反正把煤藕,放进百姓家的普通火炉里一样可以烧,就是直接丢到炭盆里都没问题。 只不过烧得会快罢了…… 嗯,这是优点。 ~~ 等蔡明教学完毕,赵昊便准备打道回府了。 刚要上车时,却见那销售总管郭大,带着一帮手下,推大车回来了。 “这么快?”赵昊收回脚,转身看向满头大汗的小黑胖子。 “嗨,公子,不要钱的玩意儿,那还不眨眼就抢光了。”小黑胖子哭笑不得道:“要不是死命拦着,那一百五十个煤藕,能让几家人就抢光了。” “嗯,明天多带点人去。”赵昊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吩咐孙大午道: “明天姬司正就该送一批大车过来了,你拨五百人出来,成立个物流……呃,运输队。” “是,公子。”孙大午忙点点头。 “你就先兼任运输队长,回头忙不过来再找人接班。”赵昊又对郭大道:“明天继续给我送,让尽可能多的人家,都用上煤藕。” “是,公子!”小黑胖子忙高声应道:“保证送遍每一条胡同!” “看来今晚得挑灯夜战了。”孙大午一阵头皮发麻,他现在手里有多少煤藕?一百个还是八十个? “非常时期,辛苦一下吧,上夜班的适当提高下工钱。”赵昊点点头,发号施令完了,便扬长而去。 ps.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一十四章 曰天速度 接下来几天,赵昊依然密切关注着他的煤藕事业,连教导学生都顾不上了。 不过好像他有空的时候,也一样采取放羊式教育…… 初六,赵昊早早就在煤厂翘首以待了。 孙大午已经培训好了一千墩煤工,但模子只有一百个,只能大伙儿轮流操练,熟悉工具。 找铁匠铺定制的那批工具不到,就没法甩开膀子大干啊…… 日上三竿时,终于看见姬司正的轿子出现了。 后头跟着两百辆大板车组成的庞大队伍。而且那些大车上,还装着煤厂最紧缺的生产工具…… “今儿个一共五百辆大车,一块送来太惹眼,也没那么多人手,就分两次给你运来。”姬司正下来轿子,又指着马车上的物资道: “车上是一千个铸铁模子,八百柄大锤、还有筛子、箩筐、扁担、麻袋不计其数……” “哎呀,大人真乃神人也!”赵昊被鸡公公强大的能力震撼到了。“这么短的时间,居然筹措到这么多东西!” “嘿嘿,有殿下发了话,咱家就把各店各庄的家底都搜刮了个遍。”姬司正也是颇为得意,这确实是他强大能力的体现,换了旁人是决计做不到的。 “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随便拿去用就行了……” “看来不干出点名堂来,都对不起大人的这份苦心了。”赵昊拉着姬司正的手,使劲晃了起来。 “悠着来,不着急。”姬司正被晃得头晕道:“把公子累着了,县主……哦不,殿下会心疼的。” 赵昊赶忙歉意的松开手,没想到老人家这么不禁晃,才这两下就说错话了…… ~~ 所谓‘欲善其事、先利其器’,工具一到,煤厂的工作效率一下就提了上来。 二十个管事的分成两拨,一拨盯着三千工人敲煤块,一拨盯着一千工人墩煤球。 墩煤球实在没啥技术含量,工人们只用了半天就得心应手起来,到天黑时,便足足墩出来三十万个左右,将堆场内的宽阔空地占去了七分之一的样子。 ‘看来两百万个就是每天的生产极限了。’赵昊默默的盘算道,多了都没地方晾干了…… ~~ 初七,是免费送煤的第三天。 这一天,姬司正又让人送来了一千个模子,以及剩下的五百辆大车。 这样加上赵昊自筹的两百辆,煤场现在足足一千两百辆板车了…… 一千两百辆车,竟然没养一头牲口。 这天煤场又招了两千多的流民,孙大午便安排他们全去砸煤块,解放出一千‘老’工人来,加入墩煤球大军。 这一天,一共墩出了七十万个煤藕…… ~~ 晚上,赵昊便睡在了煤厂。 天不亮时,他就被外头的装车声吵醒了。 但赵昊这次没生起床气,而是在高武的侍奉下洗脸刷牙,胡乱吃口早饭,便换了身与管事一样的蓝绸棉袄,穿着黑布棉鞋,戴上厚墩墩的狗皮帽子出来院子。 外头,一千两百辆大车已经装车完毕,每辆车上都整整齐齐码放了五六百个煤藕。 八十名管事领着一千两百名车夫守在车旁,呼出的白气连成了一片薄雾。 “公子到!”郭大高唱一声。 那些缩着脖子直跺脚的管事、车夫,都齐刷刷的望向赵昊。 赵昊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堆满煤藕的大车,竟让他生出检阅军队的快感。 摇摇头,将这荒谬的感觉甩掉,赵昊便高声下令道:“出发!” 郭大点着了一挂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的爆仗声中,车夫们低头套上肩带,双手握住车把,稳稳的推着大板车鱼贯出了煤厂。 “谁能想到,如此壮观的场面,只用了短短四天时间,神乎其神啊公子……”看着这浩大的场面,郭大激动的微微发抖。 “还是太仓促了点。”赵昊却叹口气道:“没安排上冰排子,还有几十万煤藕只能堆在那。” 幸好这一路上,都是宽阔平坦的官道,而且还有完整的车轨,不然光靠板车,推都推不到城里去。 “不能要求更高了公子……”郭大闻言失笑道:“放眼天下,能四天时间办成这么多事儿的,只有公子了。” “全靠了长公主殿下的支持。”赵昊这句却不是谦虚,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无到有,组织起如此庞大的产运销网络来,靠的是盘活了京城皇店雄厚的固有资产。 就连招工,都是仰赖白云观粥厂的支持,没有粥厂背书,是不可能短短四天,就招起七千多工人来的…… 而且这墩煤球的活,实在太简单了,工人不用培训就能上岗。 ~~ “真没想到啊。”小爵爷不知何时出现在赵昊身边,一脸感慨道:“初一才说起这事儿,初八就搞出这么多来开始卖了,就冲这本事,也得管你叫声哥了。” “还好意思说,你这几天跑哪去了?”赵昊白他一眼。 “嘿嘿,大过年的应酬太多,实在抽不开身嘛。”李承恩身上带着浓浓的酒气,眼圈也有些发黑,小声跟赵昊求告道:“我跟家里说,出来跟哥学习,昨晚就住在煤场。哥可千万别说漏了嘴,不然弟弟我起码俩月别想出门了……” “看你表现吧。”赵昊不置可否的应一声,便弯腰上了马车。 小爵爷腆着脸跟赵昊上了马车。两人闲聊了几句,赵昊才知道,原来他昨晚跟一帮纨绔子弟,在对面定国公家的湖畔庄园鬼混了一宿,怪不得能这么早赶过来。 马车上,李承恩抓紧时间问赵昊这两天都做了什么,遇到了什么麻烦,还有煤场现在多大规模,一天能墩多少个煤藕出来? 让赵昊不由稍稍提高了对他的评价。暗道看来这小子,还没全忘了正事儿。 其实,小爵爷不过是怕被家里一大一小两只母老虎盘问,万一答不上来,那可是要吃苦的。 不过公道的说,这位小爵爷虽然爱玩,但既不仗势欺人、也没什么坏心眼,已经算是勋贵纨绔中的好孩子了。 所以赵昊也没兴趣像对赵士禧那样,对他进行‘爱’的教育。 那样又累又伤感情,划不来,实在划不来…… ~~ 两人说着话,外头天光大亮,北京城那崭新的外城墙便在眼前了。 这时车队已经分作五路,分赴不同的城门。 不过仅这两百来辆往永定门去的大车,组成的车队就长达一里了。 永定门瓮城上的官兵,早就看到这只长蛇般缓缓行来的队伍,不禁一个个口水直流。 过年这阵子,商旅买卖统统歇业,近十天没有进城的商人,可把他们给饿坏了,赶紧跑进城楼去禀报。 “开张了,开张了!” 永定门的税官正在和军官推牌九,闻言把牌一丢,抓起官帽就往外跑。 等他气喘吁吁跑下城楼,双手戴正了帽子,那队伍也到了城门下。 税官刚要摆出铁面无私的臭脸,忽然看到一个小黑胖子朝自己走来。 待看清来人,税官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狠狠瞪一眼跟在一旁的兵士。 “那是肥羊吗?看清楚了再报!” 士兵也认出来,那是时常出入永定门进货送货的瑞孚记二掌柜…… 瑞孚记是皇店,免税。 ps.第四更送到,73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一十五章 懂人心的小爵爷 虽然没法雁过拔毛,税官也不好掉头就走,只能强打精神跟小黑胖子打招呼。 “呦呵,这不是郭大爷吗?过年没多歇几天,这么早就进货了?” “咱不在瑞孚记了,现是殿下干儿赵公子家仆,”郭大笑着拱拱手道:“前两天就打这儿进进出出,却是头次见到大人。” “这不今天刚上差吗。”税官一边跟他寒暄,一边挥手示意搬开拒马,放队伍进城。 不是皇庄的,那就是长公主的私人买卖,他更不敢课税了…… “我家公子有吩咐,要依法纳税。”却听郭大正色道:“这一共是三千两银子的货物。”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封银子,拍到税官手中道:“请大人出具完税凭证吧。” “这,有必要吗?”税官掂量下手里的银子,足足一百两,不由惊奇万分。 这年头,只听说有人想方设法逃税,却没听说过还有人放着特权不用,主动纳税的。 “这是我们公子的吩咐,照办就是。”虽然郭大也不理解,赵公子到底是咋想的。 赵公子还能咋想?不就是平时跟徒弟们唱高调太多了,不好意思连这点便宜都占了。 才三十税一啊,老板们。连这点税都不愿交,也太无耻了吧! 他浑忘了也就半年多前,在金陵江东门外无耻逃税的经历了…… ~~ 车队进去永定门便再次分散,每个管事带着十几辆大车,赶向自己负责的区域。 赵昊随机选了一队,跟着他们来到了仁寿寺附近的‘干儿胡同’。 看到那胡同的名字,赵昊嘴角抽了两下。 整整八十路人马分赴外城各处,自己却偏生挑了个干儿胡同…… 难道冥冥中真有天意不成? 来都来了,掉头就走更着痕迹。 长公主殿下的干儿,硬着头皮与长公主殿下的亲儿下了马车,却一下就顾不上尴尬了。 “我去,这么多人?!” 李承恩也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 只见少说一百多老百姓,早就等在胡同口。看到运煤的大车来了,他们便呼啦一下围上来,七嘴八舌的吆喝起来。 “我要一百块。” “我家要五百。” “一千斤煤能换多少?” “自要你们管拉走,我家三千斤煤全都换了!” 那样子,就好像今天的煤藕还不要钱似的…… “不要急,不要抢,大家跟我进去说话。”那管事暗暗松了口气,赶忙招呼一众客官,进了在道边临时扎起的芦棚。 见当芦棚里站满了人,外头还有大几十位急的团团转。郭大强抑着激动,颤声对赵昊道: “公子,成了!” “嗯。” 赵昊也如释重负的点了点头。就算你预热做得再好,不到真正开售这天,谁也不敢打包票,这玩意儿就一定能大卖! 就好比写网文,公众版成绩再好,上架那天才见真章啊。 ~~ 见管事的一个人忙不过来,赵昊和郭大便挤进去给他搭把手。 李承恩屁都不会,自知只能帮倒忙,便识趣的没去凑热闹。 不过他还是万分好奇,不知赵昊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这么短的时间就掀起了一股抢购潮。 “劳驾,”李承恩不懂就问,对个衣衫寒酸的老丈道:“老家人为何要买这煤藕?” 老大爷白他一眼没说话。他腿脚不好,没挤进去就够郁闷了。 不是看这后生穿得体面,肯定要骂他吃饱撑的。 李承恩是看人眼色长大,比一般纨绔懂人心。便丢了一块碎银子到老大爷怀里。 “因为省钱。”老大爷马上变得耐心起来。 “有多省钱呢?” “小人家生炉子烧水做饭,一天省着用也得烧四十斤煤。”老大爷便给李承恩算起经济账道: “但换成煤藕的话,八个就够了。” “一天能省八文钱呢!”老大爷比划个‘八’的手势,激动道:“一个月可就是两百四十文啊!” “哦。”李承恩点点头,又问个穿着体面的多的中年人道:“那这位仁兄呢?” “这还用说吗?这煤藕烧起来比无烟煤味道还小,也不落灰。而且煤藕还耐烧多了……”那中年人用一种看白痴的眼光看着李承恩道: “给我个再买无烟煤的理由先?” “那这位大婶呢?”他又问一个大婶道。 大婶便伸出手,显然看见小爵爷为知识付费的一幕了。 李承恩只好也丢给她一枚碎银子。 “谢公子赏!”大婶登时笑逐颜开,叽叽喳喳道:“因为街坊们都说好啊,谁家里要是还烧散煤,那不太没面啦?” “是啊,烧煤呛死了,还不经烧,咳咳……”好在话题一起,人们就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了,不用小爵爷再频频打赏。 “这贼老天冻杀活人,这煤藕耐烧,搁到炉膛里,炕能热一宿。” “做饭也正合适,烧煤火太急,弄不好就糊锅……” 李承恩心说,那是你技术不好吧…… ~~ 十来车煤藕看着不少,可架不住买的人多,一家一百个,也就五六十户便可瓜分一空。 何况好多人家都想一买好几百呢…… 结果也就三十来户买到了煤藕,没买着的先来后到加起来,足足两百多户…… 而这只是那管事负责的五条街道之一。 他本想打发那些街坊改日再来。 那些怏怏而去的顾客却被赵昊叫住。 “今天不能让诸位白来捧场。请留下你们的住址,以及所需的煤藕数量,我们会按照顺序送货上门的。” 都已经送到胡同口了,还差这最后一哆嗦? 果然,顾客们登时开心起来,纷纷对他笑道:“少东家就是会做买卖,冲你这句话,我家多要一百块!” “我多要两百……” 待到街坊们都登记完了散去,赵昊才对那整理账本的管事道: “以后不光要送货上门,还要帮着把煤藕搬进去。” “啊?”管事的吃了一惊。 “啊什么啊?又不用你出力!”郭大瞪他一眼道:“公子在传授你生意经呢,还不好好听着!” “请公子赐教。”管事的赶忙站起身,洗耳恭听。 “这算什么生意经。”赵昊不以为意的笑笑道: “你每次服务到位,再上点心,约莫着谁家的快用完了,提前给他送上门去,别人还怎么抢你生意?谁也抢不走的……” “多谢公子指点,小人铭记在心,以后都会照做的!”未来蝉联数年的销售冠军,赶紧记下了公子的教诲。 ~~ 返回煤场已经是下午了。 赵昊和李承恩吃完午饭,郭大便拿着汇总出来的销售结果,激动万分的走进来。 “公,公子,出来了……”郭大结结巴巴,将账目双手奉上。 “嗯。”赵昊瞥一眼,便若无其事的搁在了一旁,仿佛全在意料之中。 可见赵公子装腔作势的习惯,已经刻在骨子里。 李承恩拿起账本一看,倒吸口冷气道:“我靠,这么多?” 账本上醒目的记录着——六十六万块煤藕全部售罄,共收入钱两千三百三十五贯又四百二十文,煤三十万零四千五百八十斤…… ps.第五更,7400票加更。呜呜,又是一两点才搞完,求月票、推荐票安慰~~~ ps2.推荐瑞根巨巨的《数风流人物》,红楼世界的古代官场文,高水平! 专门说一下为何赵昊,不担心煤气中毒和不造炉子的问题。 看好多人还在问这个问题,那就专门回复一下吧: 我觉得这应该是读者南北差异的原因,提出这个问题,应该大都是南方人。在我们北方,是没有直接用炭盆取暖的,哪怕是现在,农村还有很多家庭是靠火炕御寒。 在古代的北京城更是清一色用火炕,这也是赵昊为何进屋就上炕的原因,因为炕上暖和啊。 没有人会在炕底下直接生火的,老百姓都是在外间盘个土灶,在灶上烧火做饭,然后热气通过烟道传到里间的炕底下。 所以你给造个蜂窝煤炉子,纯属多余……这让人家和房子连为一体的土灶,面子往哪搁? 也因为烧火的地方和睡觉的地方不在一间,所以不必担心一氧化碳中毒。 对,晚上一家人都挤在一个炕上睡觉…… ~~ 呃,好容易开次单章,那就顺道求个月票吧。还有最后几天了,大家加把劲支持一下,按照传统的说法,就是不要让大家一个月的努力白费…… 嗯,我是个只拖不欠的实诚和尚。 第一百一十六章 母亲大人看着你呢 李承恩一边不可思议的翻看着账本,一边掐着指头算道: “这一天就是两千多两银子,一个月下来,还不得六七万两?要是一年,我的天呐,能赚七八十万两呢……” “你没算本钱……”赵昊白他一眼。 “哦,也对。”李承恩一拍脑门,不由笑道:“世上哪有这么这么好赚的钱?不然全来墩煤球了。” “哈哈哈……”众人便陪着小爵爷欢快的笑起来。 孙大午和郭大心里却颇不以为然,暗道小爵爷你还真蒙着了,这煤场一年真能净赚个七八十万两。 虽然今天刨去成本,只赚了五百两不到。但今天才哪到哪啊? 煤场刚开工,产能还没释放出来,运输环节也没理顺,这才限制了今天的销售额。 但让人万分振奋的是,市场需求远超预期哇! 等过一阵子,产能和运输的问题都解决了,销售额会大大提升! 到那时,一天净赚两千多两,并非痴人说梦。 ~~ 小爵爷当然不知道,自己被俩奴仆鄙视了。还在那里兴致勃勃的向赵昊提建议: “我有个好主意,能让场里收入再涨一块。” “哦?”赵昊饶有兴趣的看着他道:“愿闻其详。” “我看好多人,都是拿家里的煤换的煤藕,咱们收不到钱,还得费劲往回拉。”小爵爷一脸得色道: “不如打明儿起,就别换煤了吧,这样既轻松,还能多得些钱。” “呃……”赵昊端着茶杯的手晃了晃,洒了一身水。 “怎么样,震惊了吧?”小爵爷得意的指着赵昊,大笑道:“是不是觉着自己画蛇添足,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吧?” “差不多吧。”赵昊搁下茶杯,一边接过郭大奉上的帕子,擦拭着身上的水。 心中却默默叹息道,娘啊,我觉得老李家的家业,还是给你闺女继承吧…… 孙大午和郭大也是彻底看明白了,这小爵爷根本就不是做买卖的料。 在这两个老把式看来,公子接受老百姓以散煤换煤藕这一手,简直就是让人拍案叫绝的神来之笔! 因为生产煤藕本身就需要大量的散煤,从老百姓手里收购,还可以尽快将散煤挤出市场去,让老百姓尽早用上煤藕。 而且还解决了运输队返程空跑,浪费运力的问题。 实在是生意人的典范啊! ~~ 赵昊将帕子丢给孙大午,顺口问道:“今天能生产多少?” “回公子,其实今天,才是场里完完整整生产的第一天。”孙大午便笑道: “午休时小的转了转,估摸着今天打了五十多万饼了。下午干到天黑,差不多还能这个数。” “唔。”赵昊点点头,这跟他预计的差不多。 他让护卫们试过,一个白天多的能打六百个,少的也有五百个。 当然,以流民为主的煤场工人,没有蔡家巷汉子那样雄壮的肌肉,但平均下来,一天五百个应该问题不大。 两千人干一天,可不正好一百万吗? 赵昊满意的点点头:“不错,这个速度保持下去就行。” “就怕煤不够啊……”孙大午也没想到,自己前两天还发愁,这么多煤什么时候用得完。一转眼,却又发愁不够用了…… 这年代,老百姓一年四季不得闲,唯有正月里是不愿干活的。当然流民除外…… 可驾冰排子那是个技术活,流民哪玩得转这个? 所以这段时间,永定河上没人跑运输,斋堂的煤暂时运不过来。 煤场就算不再增加墩煤工,一天也要消耗两百万斤煤。 原本的那三千万斤,不过半个月就能消耗光。 “问题不大,我拜托鸡公公代购去了,估计下旬就有西山煤运过来了。不过为防万一,场里暂时不要增加墩煤工了,再招人进来,全都当运煤工去。”赵昊点点头,又吩咐郭大道: “赶明儿起,你那边优先收煤。也别光盯着老百姓手里那点散煤,把外城煤店的煤,通通给我买下来。” 小爵爷本来大口大口的吃着馍,听到这话,顿时觉得,那香甜可口的奶馍馍,忽然就没那么香了。 原来,自己的话,根本就没被当真…… “还是要提高运力啊。运力上去了,不管买还是卖,自主权都在我们。”赵昊站起身来,一边穿戴大衣裳,一边继续对郭大说道:“你要继续收购大车,另外还得早点打开冰上的交通。” “是,公子。小人晚上约了这一片排帮的地头蛇,看看能不能让他们早点复工。”郭大忙点头应下,奉上海龙的帽子。 这里已经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赵昊自然换回平日的打扮,准备回城向干娘报喜去了。 穿戴整齐后,他用戴着厚厚皮手套的手,拍了拍哼哈二将的肩膀道:“好好干,本公子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是,公子!”两人登时如吃了蜜一般,心里甜透了。 因为主仆关系的存在,他不会像开味极鲜时那样,什么工资、股份都讲得太明白,那样非但会让人生分,也容易让两根老油条失了敬畏。 自己年纪轻轻的,还是暂时威福自专一下,让他们多猜猜公子的心思吧。 说白了,还是个期待管理的问题。 ~~ 赵昊和李承恩紧赶慢赶,才赶在永定门关闭前回了京师。 两人便沿着正阳门大街直奔内城,天黑透了才赶到十王府街。 把守街口的兵丁,已经关上栅门,待看清是小爵爷回来了,这才赶紧开门放他们进去。 长公主府门上,挂着四个大红的灯笼,却还没有关门。 锦衣牛百户手里提着灯笼等在门口,看到手下人簇拥着两辆马车回来,他赶忙下了台阶,殷勤的摆好锦墩。 “二位公子可算回来了,殿下和县主都问了十几遍了。” “哦,我娘怎么知道我俩会回来?”小爵爷奇怪问道。 “呵呵,什么事能瞒得过殿下啊。”牛百户先为自己只有姓没得名,小小遗憾一下,然后笑道:“殿下怕二位公子头回做生意,让人欺负了,这些日子一直让下头人,暗中照料着二位公子呢。” “真是太让母亲操心了。”赵昊感动的点点头,迈步往里走。 等他上了台阶,却见李承恩没有跟上,赵昊不禁奇怪回头。 “怎么了?” 却见李承恩小脸发白,汗珠子啪啪往下掉。 这岂不是说,母亲大人已经知道我撒谎的事儿了…… ps.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一十七章 留月轩 “我想起来还有点事儿,今晚就住在东府了……” 小爵爷丢下一句,掉头就想走。 “站住!”谁知却听到门内传来一声冷喝。 李承恩闻声,那一步就迈不出去了。 他回过头,挤出一抹艰难的笑道:“妹妹。” 却见李明月已经换了副声音,温温柔柔的和赵昊说起话来。 “这些天大哥实在太辛苦了,快进去好好歇歇吧。” “县主妹妹怎么好亲自到门口迎接?”赵昊受宠若惊道。 “做妹妹的迎接哥哥,难道不是应该的吗?”李明月掩口笑笑,用余光瞥一眼李承恩道: “对吧,哥哥?” “呵呵,对……”李承恩强笑着点点头。 “快进去吧,娘都等着急了。” 李明月便招呼赵昊往里走,李承恩垂头丧气跟在后头。 ~~ 后花园暖阁内。 长公主笑眯眯的扶起跪地请安的赵昊,满脸欣慰道: “我的儿可真厉害,娘做梦都没想到,这才几天时间,你就弄出这么大的名堂来。” 正如那牛百户所言,赵公子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干娘都一清二楚。 赵昊便也省了汇报,直接进入感恩环节,一脸恭顺道:“一切都是娘给的。要不得娘给撑腰,儿子既没本事,也不敢折腾这么大。” “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小心了,哪有这样跟自己的娘说话的?”看他丝毫不敢居功的样子,却把长公主心疼坏了,拿着帕子沾沾眼角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你不是没娘的孩子了,娘现在是,将来是,永远都是你娘。” “娘,我说的是真心话,”赵昊感动的鼻头一酸:“没有娘,儿子什么都不是。” 这话倒也算诚心诚意。没有长公主镇着场子,他就是折腾出名堂来,也根本守不住。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揣着会下金蛋的鸡,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贪婪成性的勋贵、豪绅、官员,乃至小小的胥吏,都会在他身上狠狠咬上几口,把他吃的骨头都不剩…… 可话又说回来,赵公子费心竭力抱大腿,不就是为了只有他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他的份儿吗? 所以赵公子决定,以后把‘干’字省略掉…… “好好,娘知道你这孩子重情重义。”长公主欣慰点点头,目光转向缩在赵昊身后的李承恩,咬牙切齿道: “可娘就是再能撑腰,要是你们自己不争气,还不一样瞎子点灯白费蜡?!” “娘,我……”李承恩开口欲辩。 “跪下!”长公主却不听他辩解,冷笑一声道:“小小的年纪,还学会撒谎了,我看你是欠收拾了!” “……”李承恩登时哑口无言,唯有低头认罪。 这真是撒谎一时爽,识破火葬场啊…… “让他自个跪这儿,走,咱们吃饭去。”长公主便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着干儿往外走。 看着李承恩那副凄凉的神情,赵昊耳边仿佛响起二泉映月的曲声…… “娘,承恩今天表现还是很不错的。”他忍不住轻声替李承恩求情道:“再说昨天他也跟我告过假了。” 李承恩猛然抬头看向赵昊,目光里混杂着感激和惊讶。 “哦,是吗?”长公主一愣,回头望向李承恩。 小爵爷忙小鸡啄米似的使劲点头,然后带着哭腔道:“其实我不想去的,让那帮家伙别打扰我学习。可他们说,年前定好的我做东,儿子怎么推也推不掉啊……” 李明月也从旁说起好话道:“是啊娘,我哥就不知道怎么拒绝,烂好人一个。” “以后离那帮狐朋狗友远点!”长公主哼一声,虽然仍板着脸,却还是格外开恩道:“下不为例,滚过来吃饭吧。” “哎,谢母亲,谢大哥,谢小妹……”小爵爷赶忙拿袖子擦擦泪,起身颠颠儿跟在后头。 ~~ 一家人用罢晚膳,更鼓已敲过两遍。 这么晚了,赵昊便乖乖留宿了一宿,也算终于遂了长公主的愿。 可把李明月给高兴坏了,主动请缨要带赵昊过去。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李承恩那厮居然还阴魂不散的跟在后头…… 待到远离了母亲的暖阁,她便冷笑看着李承恩道: “你根本就没跟大哥请示过,害的大哥陪你一起撒谎。” 小爵爷讪讪笑道:“一家人嘛,当然是互相帮衬了。” “今天的事儿,谢谢哥了。”说着他一脸感激的对赵昊笑道:“关键时刻,靠得住!” “不客气。”赵昊不以为意的笑笑道:“下回不要自作聪明了。” “哎哎,我往后会小心的。”李承恩居然乖乖点头,似乎终于从心理上认同了两人的关系。 三人沿着暖阁说说笑笑,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一栋亮着灯的小楼前。 只见小楼正门檐下,悬着一块镌刻‘留月’二字的楠木牌匾。 匾额下,还有一副字迹清秀飘逸的楹联: ‘暗水和云泛酒,空山留月听琴’。 “娘吩咐,这‘留月轩’往后就是大哥的住处了。” 李明月俏脸微红说一句,里头的宫女听到声音,赶忙打开房门,掀开厚厚的帘子。 “快进去瞧瞧。这可都是我带人布置的呢。”李明月拉着赵昊进去楼厅,甜甜笑着邀功道:“大哥看看,合心意吗?” “很棒。” 赵昊看这室内装潢皆用豆瓣楠之类的文木为之,华而复雅。桌案椅凳陈设疏朗,墙上、几案的书、画摆设虽然不多,却无不让厅堂内充满了文人意趣,身在其间让人感觉十分的舒服、清雅,洁静、明朗。 这种格调清雅的装修和陈设,在富丽堂皇的长公主府中,简直是独一份。让赵昊不禁对李明月刮目相看道:“妹子真是腹有诗书,品味高雅啊。” 李明月闻言不好意思的笑了。 是字面意思上的不好意思……她虽然没说假话,这房间确实是她带人布置的,可带的那个人是张筱菁啊。 ‘看来我以后得多读书了……’见赵昊赞不绝口,李明月暗下决心,回去就捡起那本,两个月都没看完的《诗经》来。 嗯,如果还能找得着的话。 待到帮赵昊安顿好了,李明月便和李承恩告辞出去。 等到离开那留月轩一段距离,李明月忽然一拳击在哥哥软肋上,然后扬长而去。 李承恩一脸懵逼的捂着肋部,不知自己又怎么惹到她了…… ps.第二章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师兄的念头很危险 初九上午,赵昊回到春松胡同。 弟子们好几天没见师父,自然十分想念,围着他好一个请安问好。 听着他们一个接一个的献上谄媚之言,刚在长公主面前认真装小儿子的赵昊,居然有些不适应自己老师父的身份。 这让他未免有些担心,这样下去自己会不会人格分裂了…… 直到来了一段让人身心愉悦的千把攥加拔断筋,赵昊这才彻底回过神来。 他趴在炕上,一边享受大弟子的按摩,一边带着鼻音问道: “这两天,家里没什么事儿吧?” “师父,还真有个事儿……”王武阳一边双手发力,一边断断续续道:“昨天来了个灵济宫的道士……提醒师父不要忘了正月十一的讲学。” “哦?”赵昊一拍脑门道:“你不说我还真忘了。” 这阵子光忙活着墩完煤球卖煤球了,险些把老哥哥的嘱托抛到九霄云外去。 他指一指床上的大柜子,示意赵士祯将赵锦交给他的东西拿出来。 “师父,这可是一年一度的盛会啊。”王武阳不禁露出神往之情道:“从二十年前开始,徐阁老就每年组织王学门人,在灵济宫开讲。除了去年因为先帝驾崩不久,中断一次外,二十年间没停过。” “是啊师父,听说因为去年没捞着来,今年足足有五千人来听讲呢。”华叔阳也垂涎三尺道。 “是吗?”赵昊接过赵士祯奉上的信封,掏出里头的稿纸,一边看一边随口道:“灵济宫有那么大地方吗?” “当然有了,那里现在专门就是个讲学的地方,烧香倒成了副业。”王鼎爵便笑道:“为了能多容纳听众,他们拆掉了好些殿舍院墙呢。” “为了讨好徐阁老,这么不遗余力?”五师弟吃惊问道。 “嘿嘿,讨好徐阁老是一方面。”却听三师兄哂笑道:“另一方面,这可比烧香来钱多。就说后日这一场吧,届时所有在京的阁臣、堂官全都会出席。京里那么多官员、富商、士子,哪个不想弄张请柬进去凑个热闹露露脸?光靠卖请柬,牛鼻子们就能赚的盆满钵满。” “嘶……”山东来的长腿兄弟,没想到还可以这样玩,顿觉自己纯洁的心灵,仿佛受到了污染。 “都安静,没瞧见师父看东西呢!”大师兄见师父微微皱眉,马上呵斥众师弟道:“全回屋去,都杵在这干什么?让师父喘气都不匀乎了。” ‘那是你按的……’众师弟暗暗撇嘴,当着师父的面,也不敢反抗无良大师兄,只好乖乖出去。 ~~ 待到师弟们都离开,王武阳一边双手切菜似的给赵昊敲背,一边轻声建议道: “师父,这么好的机会,咱们错过了太可惜了。” “什…么…机…会?”赵昊被敲得全身筛糠。 “扬名立万……不,弘扬我科学大旗!”王武阳不由激动道:“徒儿反复琢磨过,师父虽然只对我们露出了只鳞片爪,但徒儿可以确定,您老人家的学说,已经形成了完美的体系,不怕抛头露面了。” “哦……”赵昊不置可否的应一声,心说这不废话吗? 我本来就是拿现成的理论忽悠你们,学说能不成熟吗?都熟大了劲儿了都…… “师父刚才没听叔阳说吗?因为去岁空了一年的原因,今年可有足足五千人来听讲……”王武阳停下手上的动作,撅着腚趴在赵昊眼前,低声撺掇道: “正好师伯又请师父登台讲课。只要师父抓住机会,用科学的方法,把那帮只知道夸夸其谈的玩意儿都干趴下。咱们科学一门,立马就能名震天下!” “我当是什么好主意呢……”赵昊白他一眼道:“先不说为师八成会被那帮家伙干趴,单说这样干的后果,你想过没有?” “那能有什么后果呢?”王武阳挠挠头。 “正因为我看不透会有什么后果,所以才迟迟拿不定主意。”赵昊叹口气,翻个身枕着胳膊,翘着二郎腿发起了愁。 “原来师父早就想到了。也是,徒儿鼠目寸光都能想到,师父高瞻远瞩怎会想不到?”王武阳先奉上今日份的马屁,然后陪着赵昊一起伤脑筋道: “那就用科学的方法想一想……” “这事儿不科学。”赵昊摇摇头道:“变量太多,没法分析。” “嗨,能有什么?本朝乱说话又不会掉脑袋,不信师父想想咱们的老邻居。”王武阳慨然道:“只要能弘扬科学,弟子们一起陪着师父坐牢也愿意!” “收起你这危险的念头。”赵昊狠狠瞪他一眼道:“你们是我的种子,知道不知道?我是指望你们,将来生根发芽,硕果累累的,不是现在就要吃掉你们的!” “是,师父,徒儿记住了……”王武阳不由感动的看着赵昊,心说师父嘴上再凶,对我们的爱护却从不打折扣。 “行了,你也别在这儿杵着了,让我再好好考虑考虑。”赵昊踢他一脚,便侧身向内,继续看老哥哥的讲稿。 “师父有事儿随时叫我。”王武阳乖乖下了炕,倒退着出了里间。 ~~ “哎……” 赵昊思来想去,一直到中午也没拿定主意。 参照过往经验,以赵公子一贯慎重从心作风来看,这么久拿不定主意的事儿,选择放弃便是不二选择了。 所以吃过午饭,他决定后日就按照老哥哥的讲稿来。 又想到后日王学大佬云集,人家讲学口若悬河,肯定都是脱稿的。 自己要是拿着稿子念一遍,怕是要被人看轻。 丢了自己的脸不要紧,丢了科学的脸怎么办? 赵昊便一咬牙,决定把老哥哥的讲稿背下来。 然后他就睡着了…… 等到一觉睡醒,外头天已经黑了。 “舒坦……”赵昊坐起来,美美伸个懒腰,才发现屋里也黑咕隆咚。 “谁在外头?”他便朝屋外喊一声道:“进来点灯。” 谁知捧着烛台进来的,居然是郭大。 “咦,你怎么来了?”赵昊揉揉眼,双腿在炕沿上荡悠。 “小的来给公子禀报,见公子还没起,就让您侄子先去休息了。”郭大一边点灯,一边笑道:“终于能在府上伺候公子一次了。” 身为奴仆,居然不能住在主人府上,这让郭大他们感到很惶恐…… “行吧,那今晚你来打洗脚水。”赵昊虽然不理解这种主仆思维,但素来尊重别人的不同。 当然,是不妨碍到他的那种不同。 如果对他有利,他还会很支持呢…… ps.第三章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一十九章 赵公子有些飘了(盟主加更) 赵昊清醒过来,便问道:“今天业绩如何?” “回公子,今天又多了将近两百辆大车,一共运了七十七万个的煤藕,转眼又被抢光。”郭大从炕上拿起水瓶,先试一试水温,然后给赵昊倒一杯。 “而且小人让下面人,都按照公子昨天的吩咐行事,记下了顾客的订货。回来一统计,吓了人一跳,居然订出去三千多万个……”郭大一脸不可思议道:“听下面人说,那些一听说可以送货上门,都多订了不少,似乎是担心以后没这项服务了……” 赵昊淡淡一笑,这是我国百姓自古以来的优良传统。 “三千万个……”然后人略一盘算,心说似乎把煤厂的煤都用光,还略显不够呢。 哦对,卖出去的煤球,肯定好些都是用煤抵的,边出边进的话应该差不多。 想到这,他便放下心来,又吩咐道:“对了,你回去跟孙胖子说一声,开始帮我收购抽水的装置。” “抽水装置?”小黑胖子不由一愣。 “嗯。什么水桶、水囊、水车之类的,让他尽量搜集,多多益善。”赵昊这次吸取教训,决定为下一步提前准备,省得到时候要啥啥没有。 “公子放心,小的也会留意的!”郭大虽然搞不懂赵昊的想法,但公子如此英明,不打折扣照着办就是了。 看着干劲十足的郭大,赵昊知道煤场那边不用自己再操心了。 这就是背靠大树的好处,盈利模式建立起来,没人敢打你主意。只要下面人管理好了,就等着源源不断的日进斗金吧。 等等……一斗金到底是多少钱? 被天才弟子们,逼得越来越严谨的赵公子,便默默心算起来—— 一斗等于十升,十升等于十立方米,黄金的密度是十九点三,所以一斗金是一百九十三千克。考虑到金锭之间有缝隙,抹掉零头算一百九十千克——也就是三百八十斤。大明金银比价是一比六,则折合白银两千两百八十斤。一斤等于十六两,也就是白银三万六千四百八十两…… 好吧,本公子连零头都赚不到…… 那就先定个小目标,日进升金吧。 ~~ 当天晚上,赵守正回来,又拉着赵昊聊了好一阵子。 等到老爹谈兴尽了,赵昊又困得睁不开眼了,心说看来我最近真是累坏了。 于是丢下讲稿,倒头呼呼大睡。 等到天亮时,弟子来侍奉师父起床穿衣。 华叔阳给师父叠被时,找到了那几张皱成抹布的稿纸,便问道:“师父背完了吗?没用我就扔掉了。” “那还用问?”王鼎爵白他一眼道:“就这么几页纸,咱们顿饭功夫就能背过,别说师父了。” “嗯。”众弟子纷纷点头,心说师父连多年前看过的书籍,都能一字不差的默写出来,那记忆力肯定是天下第一的。 赵昊嘴角抽动两下,实在没脸告诉弟子,为师只对多年前看过的书本记忆犹新。 这辈子的记忆力,怕是与赵士禧难分伯仲的。 只好干笑两声,夺过那几页破纸道:“为师昨晚想了想,也不能光照本宣科,还是得再斟酌一下……” “师父说的对!”五位弟子和赵士祯闻言,便齐刷刷点头道: “本门粉墨登场,师父岂能和光同尘?亮剑吧!” “晾你们个大头鬼!”赵昊大怒,拿起炕笤帚,打架子鼓似的把六人的脑袋挨着敲了一遍。 “你不要春闱了?你不春闱了?不春闱了?你还想当官吗?你……你俩连举人都不是,还好意思跟着瞎起哄!” 将满头包的弟子们撵出去,赵昊盘腿对着那摞稿纸,冥思苦想起来。 其实不用徒弟们劝,他自己都从心理到生理上,抗拒那份讲稿。 因为那跟他的学说,他的理念,格格不入啊! 虽然以前干过不少捏着鼻子的事儿。 可赵昊发现这次,居然说服不了自己,明天灵济宫之行要和光同尘,不要得罪人…… 因为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灵济宫讲学了。 再过半年,徐阁老就要黯然下野。 明年的灵济宫讲学,便被张居正找了个借口搅黄了。 然后高拱就回来了…… 高拱和张居正平生最厌恶空谈误国、恣意妄为之辈,偏生心学里这两类人都不缺。于是轰轰烈烈的讲学之风,便在这两位铁腕首相镇压下,一下沉寂了十五六年。直到张居正死后,才重新蓬勃发展起来,然后……把大明活活讲死了。 所以要是错过这次的机会,科学想要为天下人所知,怕是要等到十几年以后了。 十几年内,根本不会再有这样的一个平台,让科学一夜成名天下知了…… 这十几年里,当然还可以做很多事情,可正如那郭大所言——光说不练傻把式啊! 没有一个好的平台帮你宣传,只靠现在这样师徒相授,最多著书立说。如能像王阳明那样,去世不久学说便成为显学,都是不折不扣的奇迹了。 赵昊等不了那么久,他是来给大明抢时间的。 可问题是,科学与心学格格不入啊。尤其是徐阁老的江右学派,已经近似禅宗。 赵昊只要开口宣传科学,那就是不折不扣的砸场子了…… 那样科学倒是出名了,可也彻底惹怒了徐阁老。 还有那如过江之鲫般,遍布朝野的王学门人…… 毕竟这世上,敢跟这群人正面硬刚的,有且只有一个高新郑。 君不见以张居正之傲慢冷峻,老师在位时,依然要整天把‘王门四绝’挂在嘴边,等熬到上位后才敢露出狰狞的爪牙? 那么惹恼了徐阁老和王学门人会有什么恶果? 第一条就是,今年春闱的主考官李春芳,便是徐阁老的学生,心学的信徒……而且不是张居正这种二五仔,是真心实意想按照老师的嘱托,将灵济宫讲学办下去的那种。 只不过能力不济,被张居正轻轻松松就搅黄掉了。 当然,就是张居正不搅合,以李春芳那可怜的号召力,明年的灵济宫讲学,也不会有太多人参加的。 毕竟很多人是来捧徐阁老的场,而不是捧心学的场…… ~~ 结果一直到天黑,赵昊都没走出房门,这让弟子们不由担心起来。 五个脑袋排成一列,从门缝往里看,里头黑咕隆咚,只能隐约看到赵昊躺在炕上一动不动。 “师父怎么没动静?” “师父不会睡着了吧?” “哎,肯定是太伤脑筋了。” “都怪你们这些不肖的弟子,净给师父出难题。” “闭嘴!你也说了!” 五人小声说几句,终究不敢打扰老师睡觉,悄悄退了出去。 ~~ 赵昊哪睡得着啊? 他瞪大了两眼盯着房梁上吃力结网的蜘蛛,一直到夜幕将那张织了一半的蛛网淹没…… 他承认,有了娘之后自己有点飘了。 居然决定明天伺机去灵济宫开一炮了…… ps.感谢新萌主‘风尘为妖’的打赏和书评。对了《小阁老》第一期正式的书评大赛开始了,大家踊跃投稿啊,第一名10000起点币呢好像……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二十章 群贤毕至 翌日一早,当惴惴不安的弟子们来侍奉师父起床时。 却发现爱睡懒觉的赵昊,已经穿戴整齐,坐在那里听孙大午的汇报。 “启禀公子,昨日煤藕产量,已经超过了一百万个。姬总管那边,又送了两千模具过来,不过按照公子的吩咐,暂时没有再增加墩煤工……” 赵昊点点头,又耐心问了几个问题,得到满意的答案后,才打发他的煤场总管回去。 孙大午一走,门口探头探脑的弟子们,赶忙涌进来伺候师父吃了早饭,然后便迫不及待催促道: “师父,天不早了,咱们可以出发了吧?” 虽然他们身份不高,但有钱就能买到灵济宫的邀请函,自然都不想错过今日的盛会。 “你们不许去。”赵昊从桌上,拿起几张纸道:“为师出了份卷子,你们安心做题,等我回来时检查。” 王武阳忙双手接过卷子,对满脸失望的众师弟道:“你们在家不要乱跑,师父有我陪着就成。” “你也不用去,让烈阳陪我就成。”却听赵昊慢悠悠说道。 “呃,师父……”王武阳吃惊的张大嘴巴,心惊胆战的想道,莫非师父不爱我了,还是因为我的提议让师父厌恶我了? 另外三个师兄,却惊讶且羡慕的看向五师弟。 没想到这厮哭了一场,居然还得到如此的好处? 于慎思直接就泪眼汪汪了。那日师父虽然耐心开导他,也原谅他了。但于慎思冷静下来后,心里一直惴惴,害怕师父嘴上不说,心里更加不喜自己。 但现在他终于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原来师父给予弟子的,是世上最无私,最真挚,最永恒的爱啊…… 于慎思险些哭出声来,却猛然想到,师父说过‘哭过这回,再不许哭’,他便死死咬住衣角,硬生生把鼻涕抽了回去。 五师弟并不知道,四位师兄都是老师重点保护的对象,当然不想让他们跟着去冒险了。 赵昊之所以选他跟着,只因为他连举人都不是,想被人记恨都没资格。 当然,前提是不要像赵昊一样胡乱开炮…… 于是在师兄们羡慕的目光中,于慎思陪着老师坐马车离开了春松胡同。 “哎……”二师兄拍了拍大师兄的肩膀。 三师兄也给了大师兄个同情的眼神。 四师兄缩缩脖子,不知该怎么安慰,快要哭出声的大师兄。 王武阳却理都不理他们,痴痴看着远去的马车,简直心都碎了。 我不该在这里,我应该在车里的…… ~~ 灵济宫与那衍圣公宅离得不远,都在西苑西边。 赵昊师徒乘车先上西长安街,然后绕一大圈上了东长安街,沿着西苑的朱红宫墙往北行一段。 便见远处古木深林、岑岑柯柯,中有碧瓦黄甃,时脊时角者,便是灵济宫了。 马车在衍圣公府左近便停了下来,因为前头已经堵得水泄不通了。 赵昊仿佛回到那日,送父亲和二阳入考场时的光景。 他便下了车,在高武和烈阳两位彪形大汉的保护下,朝着灵济宫步行而去。 灵济宫前,就是四百年后的灵境胡同,这是北京城最宽的一条胡同了,最宽处可达十丈,都快赶上长安街的一半了。 这么宽的一条胡同,居然被车马轿子塞得满满当当,今天来听讲的人有多少,也就可想而知了。 好在有左右护法帮赵昊开路,他倒也没费多少工夫,便到了灵济宫的牌坊前。 高武出示请柬后,道士便打开栅门,放他们入场。 进去后,人流明显变少,高武两个终于放松下来,于慎思便兴致勃勃给老师讲起了古。 “这灵济宫不像是白云观那样正经的道观……” 一句话便惹得经过的小道士怒目而视。 赵昊无奈的摇摇头,这厮耿直的毛病,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了。 “它供奉的不是三清,而是福建来的二徐真人,说起这二徐来,可都是贰臣之后……” “烈阳,学学你高大叔。”赵昊开始怀疑,带这厮来是不是错误的决定。 “是,师父……”于慎思只好乖乖闭嘴。 其实他平时说话还算谨慎,只是这次太兴奋了,嘴上才没了把门的。 不过于慎思没说错,灵济宫确实不是正经道观,而是类似于大明皇帝私人供养神祗的场所,因此叫宫不叫观。 里头的道士也大都不务正业,以交往大儒、组织讲学为主要工作,自诩为大明的稷下学宫。 平时,这里还是百官朝见皇帝的预演场,因此地方十分宽敞。 ~~ 当赵昊师徒进去时,便见偌大的殿前广场上,密密麻麻摆满了数千蒲团。 这会儿已是辰时,听讲的人来了大半。 大冷的天,自然没人傻到这就坐下,便或走或站着,与相熟之人聊着天。 邀请函上是有座号的,赵昊看那上头写着甲十三,便看着贴在蒲团上的数字,上前头去寻找自己的位子。 一路上,也没人认识他,倒是好些跟于慎思打招呼的。 “这都是应届的举子……”于慎思低声向赵昊解释道:“弟子陪四师兄住在山东会馆时,与他们见过。” 赵昊点点头,心说那你人缘还不错。你师祖当年可是被个举人都逼成词爹了…… 等走到了最前头,终于有人跟他打招呼了。 “贤弟!”便见王锡爵拉着个年龄相仿的白面书生,兴冲冲朝他走过来。 “元驭兄。”赵昊赶忙抱拳施礼。 “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便是我那同乡冤家申状元。”王锡爵给两人引见道:“汝默,这就是我常跟你说的小赵先生。” 原来是与王锡爵相爱相杀的申时行啊。 赵昊赶忙朝未来的申首辅深施一礼,客气问好。心说这条大腿粗归粗,可惜滑不留手,怕是保不住…… 申时行个子不高,比王大厨矮半个头,生得白白净净、眉目清秀,仍是标准的江南士子模样。他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朝赵昊礼貌还礼。 两人刚要寒暄几句,王锡爵却拉一下申时行的袖子,小声道:“两位老大来了。” 然后大厨对赵昊小声道:“今天来的神仙太多,我俩可不敢懈怠,回头你们再聊吧。” 申时行朝赵昊歉意的笑笑,便跟着王锡爵快步迎上前去,然后朝一个须发花白、腰杆笔挺的老者躬身施礼。 那老者正和一个四十多岁的黄面中年男子说话,两人只是对他俩微微点头,便径直朝殿中走去了。 赵昊不禁暗暗咋舌,心说看来哪怕状元、会元,在大佬面前也不过是俩弟弟啊。 王锡爵似乎也有些汗颜,便过来小声对他道:“刚才年纪大的,是我们翰林院的掌院学士,礼部右侍郎赵内江。” 又对于慎思道:“年轻点的是你老乡,殷学士。” 赵昊心说,原来是赵贞吉和殷士儋啊! 话说这两位,这二年就要入阁了吧?只不过碰上高新郑,都没落个好罢了…… 好幸福啊,竟然见到这么多活的大学士…… 赵昊忽然意识到,今天是大明朝的超级大腿秀。 那些不断向自己走来的,分明是一根根平素见都见不到,更别提抱一抱的大腿了。 要不是今天存心来放炮,他都不知道,该先抱哪根好了…… ps.第五更送到,刚看了看,和尚已经创造自己单月更新的记录了。本月还有最后几天,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安排的明明白白 不管是哪个朝代,官场时时刻刻都遵循着严格的等级制度。 好比今日来听讲,等级越高的官员到的就越晚。 待两位学士进去后,那些三品的侍郎、寺卿、副都御史、通政使们,便跟约好了一般纷沓而至了。 这些人里,赵昊认识的倒是不少,王本固、谭纶、朱大器,还有那位顺天府尹曹三旸都在其列。 略一沉吟,他还是整整衣襟过去,向几位大佬行礼。 也不知是自我感觉太良好,还是他们知道他如今是有娘的娃了,几位大佬都对赵昊十分客气。 尤其是那曹三旸,居然还拉着赵昊的手,跟他好生说了几句拜年的话。 弄得赵昊受宠若惊。 不一会儿,各位部堂大人陆续而至了。 这些位大佬,赵昊就更没资格接触了。 别说他,就连申状元和王大厨也没资格上前,后者便小声给赵昊介绍道: “七卿联袂而至,除了朝会也就今年能看到了。最前头这两位,胖一点的是大司空雷部堂,另一位是大司徒马部堂。” “中间这个高个子,是大司寇毛部堂。他左边那位乃大司马霍部堂。” “最后这三位,中间的是大冢宰杨天官,他右边是大宗伯高部堂;左边乃都察院王总宪。” 这年代不好好说话,称呼官职时都用别称,好在赵昊科班出身还能听懂。他便将自己记忆中的名字,与眼前这些活生生的人物一一对上号: 他们分别是工部尚书雷礼;户部尚书马森;刑部尚书毛恺;兵部尚书霍冀;礼部尚书高仪;吏部尚书杨博,以及左都御史王廷。 呃,这届七卿还是太弱了。除了老杨之外,一个能打的都没有……还得等过几年,那批风云人物纷纷上台,大明的朝堂才好看。 赵昊以品评秦淮女史的眼光,暗暗评价着眼前的大人物。 这些大腿太粗,抱不动,也只能心里过过干瘾了…… ~~ 赵昊正在那里幻想着数年后朝堂的风云变幻,忽然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 他吓一跳,转头一看,原来是吴时来。 “世叔,你这样会吓死人的。” “体谅下忙了个通宵的老叔吧。”吴时来哑着嗓子,揽着他的膀子,低声笑道: “今天这规格,也就比大朝会低一点,连藩国的使节都来了不少。你坐在第一排,紧张不?” “那可不,我都想跟人换换了。”赵昊便笑道:“要不咱俩换换?” “我还得忙着张罗呢,哪有坐的功夫。再说,我也没资格坐这儿。”吴时来轻笑一声,指着赵昊身后第二排的一个蒲团道:“我上司还坐第二排呢。” “哦?”赵昊不禁吃了一惊,这第一排的蒲团数量虽少,但也有三十六个了。就算是满朝大佬一个不落都在此,堂堂顺天府尹,京城父母官,怎么也不至于排不上第一排…… “这里头门道多着呢,日后你就明白了。”吴时来笑笑,赶紧切入正题道: “今日是讲学第一天,也是最重要的一天。非但师相会亲自登台讲授,心学七派的大佬也会轮流上台讲学。等他们讲完,差不多得下午了,然后就是你登台。” “压轴?”赵昊嘴巴合不拢。 “那倒不至于,你后面还有绪山先生和龙溪先生二位老前辈呢。两位耋老和你兄长赵中丞,乃是阳明公在世的三位亲传弟子,所以要由三位来点评七派学说,看看哪一派阐述的道理,最贴近阳明公的本意……” “哦……”赵昊恍然,原来今天不是心学打理学,而是心学内部七大派论剑。 接受过王阳明亲自教诲的三位亲传弟子,就是这场比试的裁判。 这尼玛可是个得罪人的活啊。 怪不得老哥哥的发言稿上,全都是关于七派学说的泛泛之谈,点评也是蜻蜓点水……原来是想都不得罪。 “赵中丞不是给你稿子了吗?”见赵昊不说话,吴时来以为他害怕呢,忙安慰道: “你不用紧张,照本宣科就成。说错了也没人会跟你个小孩子计较的。” “嗯。”赵昊点点头,心说但愿他们能对我更宽容点…… “等你讲完之后,师相会夸赞你一番,说你年轻有为,才学过人,是王学的后起之秀云云……” 吴时来使劲拍了拍赵昊的肩膀,不无羡慕道:“有了师相这番点评,你将来的仕途必将一帆风顺。” “嗯嗯。”赵昊一脸激动的点点头,心里却暗暗遗憾,可惜本公子只想做官二代来着…… “然后,便会有人接过师相话茬,说你的诗写的极佳,就连王弇州也赞不绝口。”吴时来愈发低声吩咐道:“还会念诵你那首‘九州风气恃风雷’请师相点评。师相将颇感兴趣,即兴吟诵出给你看过的那首诗,然后你当场激动的唱和。最后念完之后,当场跪拜一下元辅。如此一段佳话成矣……” 赵昊却听得嘴角直抽抽,他喵的,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本公子以为也就是在台下唱和一下呢,哪想到还得上台,当着五千人的面耍猴戏? 而且我还是那只猴…… 真要是按照这套流程走下来,本公子丢不丢脸不要紧,可娘的脸都要都到姥姥家了。 人家会说,她收了个猴儿做干儿。 如今的本公子只想装儿子,不想装孙子了啊…… 可都这时候了,也容不得他说不了。 吴时来也觉得最后的要求有些过分了。 其实他跟徐璠提过,不要让赵昊表现的那么跪舔,但不知为何,小阁老却非要坚持己见,让赵昊当众如此表演。 当然徐璠的话也不无道理。他说,赵昊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无论从年龄和地位上,跪拜老首辅都是理所应当的。不跪才是无礼呢…… 何况徐阁老也帮他将一场灾祸消弭于无形,赵昊表现的稍稍过火一点,也完全说得过去嘛。 吴时来无法反驳,只好将话传给了赵昊,然后使劲攥攥他的肩膀道:“这次之后,你祖父起复的事情,我会当成自己的事来办的。” “多谢。”赵昊点头笑笑,能看到吴大叔眼里的歉意,他就很满意了。 总体来说,吴大叔还是个好人。 希望今日之后,大叔不要跟我反目成仇…… ps.第一章,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二十二章 美丽的小竹子 灵济宫门口。 “这就是知识的殿堂啊!” 兰陵县主李明月,头戴暖帽,身穿圆领,外罩灰貂绒披风,兴奋的大呼小叫。 她本来身量就高,穿上男装之后,愈显英姿飒爽、攻气十足呢。 她的小闺蜜张筱菁,也同样一身儒生打扮,却依然文静雅致的,就像一支翠竹那样。 ‘筱菁’本来就是‘美丽的小竹子’的意思。 二女身后,除了常备跟班李承恩外,还有个眉清目秀、安安静静的青年。 “妹妹,要进就快点进去吧。”那青年说话略带楚音,轻声提醒张筱菁道: “我看部堂们的大轿到了,再磨蹭碰上父亲,咱们可就死定了。” “可是,接咱们的人还没出来呢。”张筱菁闻言,踮着脚往里张望。“哥哥要是担心,就先躲起来吧。” 这世上的人和事就怕比较。和李明月比起来,张筱菁是乖乖女一枚;但跟她自家的哥哥比起来,那就…… “哎,我当然要留下了。待会儿父亲看到了,也好替你背锅。”青年叹了口气,原来又是妹奴一位。 咦,为何要说‘又’? “这有什么好看的。”小爵爷哈欠连连、兴致缺缺,要不是不放心自家妹子,他决计不会来这种酸气冲天的鬼地方。“还不如回家打马吊呢。” “哥哥,不说话没人会把你当哑巴。”李明月含笑看一眼李承恩,近似咬牙切齿道:“要不是你没弄到邀请函,我们也不用在这里傻等!” “这不能怪我啊,”李承恩赶忙晃着双手解释道:“徐元春那厮跟我拍了胸脯说,用不着邀请函,他会在门口等着接我们进去。” 说着他一指前头,如释重负道:“那不,来了!” 便见一身得体锦袍,腰白玉之环,戴碧玉束发冠的徐公子,在刘嗣德等人的簇拥下,神采奕奕而来。 一路上,来宾纷纷侧目,都忍不住多看两眼,这位玉树临风的英俊少年。 有不少认得他的,还赶忙躬身施礼,口称公子。 这让徐元春的感觉好极了。而且这可不是幻想出来的画面! 为了今天能有个好的形象,他可是五更天就起床收拾,还特意戴上了琉球国进贡的碧玉冠呢。 徐公子仿佛看到,李明月见了自己后,先是目不转睛,旋即娇羞低头,却又忍不住用余光偷偷瞥着自己。 可惜这是幻想出来的画面…… 事实上,李明月看都没看他一眼,只顾着跟一旁的张筱菁小声说话。 刘嗣德等人原本跟在徐公子后头,嘻嘻哈哈议论着怎么给他助拳。 可一看到李明月身边的张筱菁,登时一个个两眼放光,想要凑上去搭讪。 却又畏惧她那可怕的爹爹,只好远远站着,规规矩矩打起了招呼。 张筱菁礼貌的跟他们点点头,一群纨绔便像是吃了蜜的狗熊一样,吭哧吭哧憨笑。 这可是他们心中的京城第一美少女啊…… 虽然单从样貌上,李明月绝对不输她。 但在评选时,他们自动忽略掉了可怕的兰陵县主。 母老虎再漂亮,也是老虎。而众所周知,老虎的屁股是摸不得的,那评她还有什么意义? ~~ 徐元春命人打开栅门,然后含笑立在那里,等着说不客气。 可李明月拉着张筱菁就往里跑,还是没理他。 “张小姐担心撞见她爹,咱们也快进去吧。”李承恩安慰的拍了拍徐元春的肩膀,便和另一个死妹控快步跟上去。 “哦,原来是这样啊!”徐公子登时振奋精神,也小跑着追上去,头前带路。 “哇,这么多人啊……” 李明月进去广场时,听众已经差不多都就坐了。 几千衣冠楚楚之士密密匝匝坐在那里,场面十分壮观。 这让小县主登时感觉来值了。 不过此行却是张筱菁提议的,不然她都不知道,原来北京城中,还有个一年一度的文化盛会。 李明月一听说,今日上台讲课的,是全天下最有学问的人,她便决定要来好好听听。 仿佛只要进去听一次讲,她就能变成文化人儿似的…… “不过这么多人,能听得见台上说话吗?”张筱菁兴奋之余,却又有些发愁。 “二位放心,咱们不坐这儿。”徐元春淡淡一笑,他煞费苦心的故意不给李承恩票,为的就是这一刻。 都闪开,本公子要装逼了! 只见他带着众人穿过长长的通道,径直来到五尺高的讲坛下。 李明月和张筱菁忙低下头,小声道:“我们可不能坐这儿……” 徐元春暗暗苦笑,本公子也没资格坐这儿啊……面上却矜持笑道: “外头多冷,咱们进殿里坐。” 说着便将他们引入了广场西侧的配殿。 配殿中早已经设好了一排桌椅,桌上摆着茶水点心,还整齐码放石榴、橘子、冬枣、鸭梨等诱人的冬令水果。 椅子上还设着厚厚的绒垫。 在桌椅四周,四个紫铜炭盆中,银丝炭熊熊燃烧。虽然不至于温暖如春,但至少比外头舒服太多了。 “可以啊,这个!”小爵爷等人高兴坏了,呼啦一下坐下,围着炭盆烤起了火。 就连李明月和张筱菁也很开心,不用在外头坐地上冻一天,这个情还是要承人家的。 “怎么样,暖暖和和、舒舒服服,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 徐元春强忍着得意的笑,心说这种事,那个举人的儿子,就是再有钱也办不到吧? 何况他能比我家有钱? 想到这,他便兴高采烈的从炭盆上拎起水壶,殷勤给李明月和张筱菁的桌上沏茶。 “谢谢啊。” 听到县主头一次跟自己道谢,徐元春耳边登时就响起了欢快的唢呐声。 他分明看到自己骑着白马,将花轿里的李明月迎回了华亭老家的画面。 而那姓赵的小子,只能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眼泪汪汪跟了一程又一程。 直到摔倒在地上,绝望的伸出手,试图去触碰那已经远去的花轿…… 徐元春正情不自禁的嘿嘿直笑呢,却听李明月欣喜万分的咦了一声。 “哥,你看那是不是大哥?!” 李承恩闻言转过头,顺着妹妹所指的方向往外看,不由笑道:“可不是嘛,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 “不准这样说大哥!”李明月愤怒的抗议道。 “我的意思是,我和大哥熟……”李承恩忙结结巴巴辩解道:“生死不渝的意思。” “什么大哥?”徐元春正在冲水,不能到处乱看,便随口问道。 “就是那次妙峰山碰上的那位,现在是我妈干儿子,我干哥了。”李承恩答道。 “哦。”徐元春心中马上浮现出,赵昊跪在长公主面前叫妈的画面。不禁嫉妒的暗暗咬牙,臭小子,还挺会钻营的! 可惜穿上龙袍他也成不了太子,一个举人的儿子,在这种大佬云集的场合,算得了什么呢? 徐公子便淡淡笑道:“那不妨请他一起进来坐坐,虽然没预备他的位子,不过让人在边上,加把椅子就是。” “怕不方便吧。”李承恩摇头道。 “不要紧,他既然救过县主,又成了殿下的契儿,我是不会让这帮家伙欺负他的。” 徐元春便摆出一副大度的表情,待冲完水才缓缓抬起头,想去瞧瞧那厚颜攀附长公主的小子。 然后他便愣住了,手里的水壶哗哗往地上淌开水…… 只见那抱大腿的小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假,可他是在第一排发抖啊,而且还还挺靠中间的。 ps.第二章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二十三章 你看你的张相公,朕看朕的徐阁老 徐元春简直要惊呆了。 那第一排是什么地方?除了王学的宿老、七派的掌门人之外,便只有侍郎以上的朝廷高官可以就坐。 没看见堂堂鸿胪寺卿都坐在第二排吗? “咦,那小子是不是不懂规矩,坐错地方了?”刘嗣德凑过来,要帮自家兄弟一手道:“我去把他叫过来。” “别瞎说,那种地方能坐错吗?”李承恩白他一眼道:“那不,他边上还空着个位子吗?不信你过去坐坐试试,看看有没有人撵你?” “那就奇怪了……”刘嗣德挠挠头道:“他个咱们一般大,怎么有资格坐在那种地方?” “切,你们拿什么跟我大哥比?”小县主不屑的哼一声,与有荣焉道:“我大哥比你们本事大多了,他的学生还是解元呢,怎么就没资格在第一排有个座?” “呀,是他……”张筱菁闻言轻呼一声,看看李明月,见县主点点头,两人便捂嘴笑着,小声咬起耳朵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徐元春看到李明月的脸似乎红了一下。 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画面,登时如万箭穿心、仿佛被五马分尸。 徐公子退后两步颓然坐在椅上,耳边响起了苍凉的夜寺钟声…… “看,你爹出来了。”李明月却没有察觉到有人心碎,还在那里和张筱菁兴奋的叽叽喳喳:“呀,他居然挨着我大哥坐了,你猜他俩会说什么呢?” “我可猜不着……”张筱菁不禁苦笑道:“他今天出门时心情不好,赵公子和他坐在一起,怕是蛮辛苦的……” ~~ 张小姐恰巧猜错了,赵公子简直要嗨爆了…… 当赵昊看到三位身穿便袍的大学士出来时。根本不用人介绍,他一眼就认出那美髯飘飘、器宇轩昂的顶级美男子,绝对是人中龙凤张江陵! 今天,终于见到活得张居正了! 这位‘黑心宰相’在赵昊最感兴趣的三人中,毫无疑问要排第一位! 要是张居正和海瑞同时落水,赵昊一定会救前者,然后鼓励海斗士自己游上来。 更让赵昊激动不已的是,张居正居然来到了自己身旁,缓缓坐了下来。 风儿轻轻吹拂着他的长须,甚至能扫到赵昊的肩上,没想到能距离偶像这么近,赵公子激动的心跳都加快了。 张居正好帅啊,胡子好长啊,好酷啊,好想跟他合个影啊…… 赵昊没想到自己两世为人,终于体会到了脑残粉的痛苦,明知道这样很羞耻,可就是管不住自己啊。 那可是人见人爱的张居正啊,严嵩、徐阶、高拱、隆庆、冯保、李娘娘……最后一个划掉……不分立场性别,哪个不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自己小小失控一下,也很是合理的。 幸好张居正神情冷峻,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让赵公子才没干出什么羞耻的事情来。 坐在张居正左首的老者,也忍不住往边上挪了挪,看来同样感受到了张相公的迫人的气场。 赵昊知道,这气场并非天生,而是修炼所得。 张居正四十二岁入阁,是内阁中最年轻,也是排名最后的一位大学士。 而且内阁中,徐阶是他的老师,次辅李春芳是他同科的状元,陈以勤则是他的房师。三人地位都在他之上。但张居正却能快速树立了自己的权威,让那些年资远在他之上的大小九卿,还有桀骜不驯的科道言官们,全都服服帖帖,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对他的畏惧甚至超过了徐阁老。 史书上说,张居正靠的是三板斧——独引相体、无所延纳、一语中肯。 说白了,就是在一团和气的内阁中,单单他摆出丞相的架子,威严地接见九卿。并且不听取任何人的意见……因为他太年轻,很容易不知不觉便被老油条下属牵着鼻子走,索性便谁的意见也不听。 当然他有不听的本钱,因为他要么不说话,要么便会一语中的,从来不会说错话、办错事。 这样一来,下面人就摸不清他的心思,便会觉得他深不可测,对他心存恐惧。 而权威,就是建立在恐惧基础上的…… 是的,赵昊对待身边人,正是模仿了张居正的套路,来建立自己的威严。 只是他年纪还太小,模样又太俊,弟子和奴仆们会分不清,对公子到底是畏惧还是爱护? 所以也就可以理解,赵昊为何看到海瑞尚能保持淡定,见到张居正却会激动坏了。 要是见到第三位呢?嗯,一定要狠狠踢他的屁股。 ~~ 不过今天,张居正并不是主角,他甚至不会发言,今天的主角是徐阁老和王学七派。 等待三位大学士就坐后,担任今日司仪的赵贞吉便出现在场中,沉声道:“诸位请肃静!” 也不知是利用了什么声学原理,他的声音居然能传遍全场。 场中登时鸦雀无声。 “诸位,我心学时隔一年,再度于灵济宫共襄盛会,今日五千贤士云集于此,实乃国朝一大盛事!” ~~ 与此同时,与灵济宫相隔二里的西华门城楼上。 隆庆皇帝正趴在高高的城门楼上,手持一根黄铜筒,眺望着西苑以西的地方。 那居然是赵昊送给李承恩的那个望远镜。 随侍的司礼监掌印滕祥,将一件鹤氅披在隆庆的肩上,小声道:“万岁爷,高处风大,咱还是回去吧……” “不要急,看完好戏再说。” 隆庆皇帝随口应一声,然后感慨笑道:“这叫望远镜的玩意儿真神,隔着个西苑看灵济宫都清清楚楚,就像朕也在里头一样。” “要不小爵爷能整天随身带着?”滕祥笑道。 “他居然还想爬到午门上,看看大学士们都在家里干什么,真是瞎胡闹……”提起那淘气的外甥,隆庆皇帝不由失笑道: “不过朕也差不多,抢了他的玩具……回头早点给他封爵吧。” “可惜这玩意儿,只能看见影儿,却听不见声。”滕祥不无遗憾道。 “听不见无所谓,朕又不信什么劳什子心学……”隆庆皇帝说着忽然一抬手,示意滕祥不要聒噪道:“出来了。” 透过望远镜的镜片,隆庆皇帝看到一位身材矮小的老者,被个中年人扶着出了灵济殿。 ~~ 灵济宫中。 赵贞吉性情严肃,并不习惯长篇大论,略作开场白后,便又高声道:“恭请徐阁老!” 众人拊掌声中,徐阁老在徐璠的搀扶下,步履沉稳的走上了讲台。 五千多人同时俯身低头,齐声向元辅问安! 他们本就是跪坐在蒲团上,身子往前一倾,双手扶地便可成礼。 赵昊偷眼见张居正也一丝不苟的俯身行礼,那漂亮的胡须都扫到地上了…… 讲台上,身材短小,白面银须的内阁首辅徐阶,缓缓扫视场中。 他一双不大的眼睛炯炯有神,浑没有同龄老人的浑浊。 也许这就是权力带来青春吧。 “诸位请平身吧。”少顷,徐阁老方心满意足的缓缓道。 “谢元辅。”五千人轰然应声。 ps.第三章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二十四章 有人抢我台词啦 待到众人起身,徐阁老便在儿子的搀扶下,一手按在小机上,缓缓坐上了讲坛中央的杏黄色蒲团。 徐璠给父亲点上香,便躬身退下台去。 线香青烟袅袅,散发着沉香的气味。除了装逼醒神之外,也有计时的作用。 不然以那些话痨的本事,一个人就能给你口若悬河唠到天黑。 当然,徐阁老说话是没有时间限制的。 只见他扶着小几,慢条斯理的回忆着自己年轻时,跟随聂双江学习心学的经历。 又说到自己初入官场,秉承‘良知’仗义执言,得罪当朝首辅张骢,以堂堂探花之尊,被发配福建延平当个小小的推官。 但有心学支撑自己的内心,他没有绝望。而是以阳明公在龙场的经历自励,认真审理冤狱、创乡社学、捣毁淫祠,抓捕为害乡间的盗贼。一点点干出成绩,慢慢升迁为黄州同知、浙江按察佥事、江西学政……这才重回京师。 最后更是靠心学的妙用,与奸臣严嵩父子周旋,最终战而胜之,为大明拨乱反正的辉煌事迹。 徐阁老讲话声音不高,略带吴音,但条理清晰,十分引人入胜。 至少赵昊就听得津津有味,有种听当事者亲口讲述历史的快感。 但第四排的王锡爵却暗暗苦笑,对一旁的申时行道:“听说元辅自扳倒严嵩以来,每年都会从头讲一遍……” 申时行却目不斜视,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好一阵子才低声道:“慎言。” 王锡爵撇撇嘴,徐阁老这番追忆似水年华,他都听了四遍,甚至可以一字不差的背过了。 ~~ 等到徐阶讲古完了,他这才开始阐发自己对心学的理解。而那线香早不知灭了多久了…… “古昔圣人具是道于心而以时出之,或为文章,或为勋业。至其所谓文者,或施之朝廷,或用之邦国,或形诸家庭,或见诸师弟子之问答,与其日用应酬之常,虽制以事殊,语因人异,然莫非道之用也。故在言道者必该体用之全,斯谓之善言;在学道者亦必得体用之全,斯谓之善学……” 徐阁老虽然出身江右学派,但如今他身为王学共主,身份超脱,自然也不好太深入讲自己那一支的学问。便就着心学与修齐治平的关系泛泛而谈,倒也让存心来找茬的赵昊挑不出毛病来。 讲了大半个时辰徐阁老才下去,赵贞吉便邀请庐山先生胡直,代表江右学派上台讲学。 王学比较玄奥,所以王阳明的弟子各有理解,便分别创立了七派后学。 因为徐阁老不遗余力的推广,如今最有影响力的就是这一支。其门人皆自诩‘王学正宗’,只是另外六家都不服气罢了。 赵昊仔细听那胡直的讲学。这位老先生为求顿悟,近年学禅静坐,在本门‘理在心,不在天地万物’的学说基础上,又悟到了‘心造天地万物’这一牛逼道理! “天者,吾心为之高而覆也;地者,吾心为之厚而载者;日月,吾心为之明而照也;星辰,吾心为之列而灿也。”只听那庐山先生卖力的宣讲道: “雨露者吾心之润,雷风者吾心之薄,四时者吾心之行,鬼神者吾心之幽者也……是故吾心者,所以造日月与天地万物者也。其唯察乎,匪是则亦黝墨荒忽,而日月天地万物熄矣。日月天地万物熄,又恶睹夫所谓理哉?” 简单说来就是,只要我不看不听不察觉,这世界就不存在,所以这世界其实都是我自己的意识造出来的…… 这番睁着眼瞎扯淡的言论,把赵昊听得目瞪口呆。耳边尽是阿杜那首‘闭上眼睛就是天黑’。 喂喂,你师公阳明公没这么说啊?他老人家说的是‘我与天地万物一气流通,无有碍隔,故人心之理既天地万物之理’,人家王圣人的意思是‘我与世界一体相通’啊,你怎么直接把世界的存在都否定了呢? ‘莫非你死了,本公子就不存在了吗?” 可就是这种破玩意儿,庐山先生还大言不惭的宣称,自己已经将王学‘一口说破’,‘道尽了此学尽头究竟,不敢为先儒顾借门面’! 老先生的意思是,我爱我师祖,但我更爱真理。所以我要大声宣布,我已经超越王阳明了…… 喂喂,谁给你这非一般的自信?王大锤吗?你师祖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然而台下听众却听得如此如醉,用热烈的抚掌声欢送庐山先生下台。 “讲的太棒了!” “不愧是庐山先生!” “下头可以不听了,因为我有一颗心就足够了!” 赵昊感觉自己嘴角都快抽筋了,要是能发本章说,他估计已经吐槽九十九条了…… 百忙中,他余光瞥见张偶像。 忽见张居正的嘴角,也在微微的抽动,只是被胡子的飘动掩盖,不仔细观察看不见罢了。 ~~ 然而让赵昊没想到的是,更扯淡的还在后头呢。 接下来登台的,是代表南中学派的查铎,他居然比胡直还要激进,竟认为‘天地万象,乃吾心之糟粕也’,‘心外无理、心外无物’! 好吗,除了自己的心,整个世界都是垃圾,都不存在了! 然后是闽粤王学的周坦老先生,老爷子七十好几,牙齿都不剩几颗,说话嗖嗖漏风,可一样语不惊人死不休。 他说‘天由心明,地由心察,物由心造’,对对,每个人都是造物主! 来来,老爷子,变个棒槌出来给瞧瞧啊…… 接着是北方王学门派、楚中王学门派、浙中王学门派相继粉墨登场。亦是家家皆有惊人之语。有人说,我们不需要学习,也不用写文章,只需要坚持入定禅修,就可以‘千言万语皆从心上说来,中和位育之功皆自心上做出’! 最牛逼的一位,甚至提出了‘心亦不用,不思善、不思恶,但看本来面目’! 喂,你是心学啊,连心都不用了,还叫什么心学啊? 还有,‘不思善、不思恶’是人家禅宗的口号,你给人家版权费了吗? 赵昊的吐槽功能就从没像今天这样疯狂运转过…… ~~ 过午时,七大派最后一个——泰州学派的代表上台。 此人一亮相便不同凡响,别人都是沿着台阶走上去的,他却从台下飞跃而起,潇洒飘逸的落在台上。 只见他头戴斗笠、身穿麻衣、脚踏草鞋,背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就像走错了片场一样,与满院子锦袍貂裘的士大夫格格不入。 “在下江西何心隐,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方才所有人讲的东西,都是垃圾!” 这是我的台词好不好?台下的赵公子哀鸣起来…… ps.第四更,7600票加更送到~~月底了,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二十五章 炮声隆隆,大侠威武!(求月票) 灵济宫人山人海,听众们正为台上的大家之言如痴如醉。 忽然就跳上来这么一位背着剑的老农,对大家说,我不是针对说,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这下谁受得了?还不跟他拼了? 好吧,人家说的是方才所有人讲的东西,都是垃圾。 但那也够呛啊,感情我们大冬天的在地上坐了大半天,嗓子都喊哑了,巴掌都拍中了,叫好一万遍的东西都是垃圾? 不把你怼成垃圾,我们就真成垃圾了! 于是不少人指着台上的老农道:“哪里来的狂徒,你们泰州学派变成养疯狗的了不成?!” “对,畅所欲言不是由你胡说八道,这里不是你狂犬吠日、哗众取宠的地方!” “你说别人是垃圾,那你来个不垃圾的啊!” “我心学得之不易的大好局面,不能让你这种败类破坏了,你必须向我们所有人谢罪!” 那叫何心隐的老农,摘下帽子,露出一张饱经沧桑的脸,满面讥讽的看着台下气急败坏的众人。 反正每个门派都有一炷香的时间,线香燃尽前,谁也不能把他强拉下去。 ~~ 台下,听到那人自报家门,赵昊才露出恍然的神情,原来是何心隐啊。 对这位狂侠来说,这才哪到哪啊…… 赵昊见一旁的张居正也现出类似的神情,不由暗道,看来张偶像早就跟何大侠打过交道了。 跪在他身后侍奉的于慎思,也终于忍不住小声道:“师父,这人太猛了。” “你想学他?”赵昊冷笑一声道:“那还不如我现在就捏死你。” “不敢……”于慎思赶忙缩缩脖子,心中却暗道,若是为弘扬科学,我将来一定不会比他做的差。 ~~ 司仪赵贞吉虽然不属于泰州学派,但他老师却是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的弟子。 赵贞吉虽然平生最厌恶狂放怪诞之人,但总有一分香火情在。只好上台好说歹说劝住了台下众人,然后狠狠瞪一眼何心隐道: “泰州学派开讲吧,不要再哗众取宠了。” 何心隐也不坐下,便昂然立在台上,俯瞰着脚下满朝诸公,不由讥讽道:“你们有几个是相信心学的?却一个个在这里滥竽充数、冒充信徒,不过是为了捧徐阁老的臭脚吧。” “哗……”诸位大学士、大小九卿闻言皆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何心隐,你是来捣乱的吗?!”赵贞吉勃然变色,指着他怒道:“你要是再敢胡说一句,非但你,连泰州学派也休想再讲学了!” “可笑,某说的哪句不是实话?”何心隐转身睥睨着他道:“我心学乃良知之学,讲的是‘无愧于心’、‘贵乎本心’,要是连说实话都不敢,还修他娘的屁心学?!” “你不要转移话题,先说为何否定其它六家的学说!”赵贞吉用不让别人转移话题的法子,转移话题道。 “因为他们都是在狗放屁!”便听何心隐冷笑连连,一指那江右学派的庐山先生,转而问胡直道: “你说只要人不察觉,这世界就不存在,所以这世界其实都是人心造出来的?” “对啊,此乃老夫毕生所学,道尽……”胡直便昂然答道。 话没说完,他只见眼前白光一闪,何心隐竟抽出宝剑砍向自己的脑袋。 “啊……”众人惊呼声中,胡直吓得急忙双手撑地,用两半腚当腿向后退。 但那剑尖在他鼻尖掠过后,便稳稳悬停下来。 “哎呀……”胡直这才惊叫出声,险些失禁。 “既然世界是你造出的,你还有什么好害怕的?直接用你的心,将这剑停下就是。” 何心隐哈哈大笑的收起剑,揶揄道:“或者你闭上眼睛,这把剑不就不存在了吗?” ~~ 西配殿中。 ‘噗嗤……’李明月被何心隐的话逗笑了。 说实话,之前那些老先生的夸夸其谈,她是一句都没听到。 要不是坐在这里,正好能欣赏赵大哥的侧颜,估计她早就像自家兄长、还有刘嗣德那帮家伙那样,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 直到何心隐登台之后,她才来了精神,小声对一旁聚精会神的张筱菁道:“我觉的他说得最在理……” 张筱菁苦笑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在她看来,以自己浅薄的学识和见闻,是无法对这些大家的学说指手画脚的。 “哼!”徐元春却冷哼一声道:“泰州学派就是出疯子的地方,从颜山农到何心隐,还有那个李贽,没有个正常人。” 徐阶是江右学派的,他便以江右学派传人自居,自然对这个当场打脸本门宿儒的狂人,恨之入骨了。 “你要是真恨他,我给你出个主意。”便听兰陵县主笑道。 “哦,愿闻其详?”徐元春闻言大喜,心说县主妹妹果然是向着我的。 “你动动心,把他变没就是了……”却听李明月咯咯笑道。 “……”徐元春登时哭笑不得。 张筱菁悄悄拧一把李明月,小声道:“怎么说也是承了人家的情,留点口德吧。” 但听这意思,她似乎也有类似的看法呢。 ~~ 讲台上,何心隐将六家逐一批驳的体无完肤,才高声冷笑道: “阳明公的心学,指的不只是胸膛里那颗心,而是代指整个人!所以‘心是本体’就是‘身是本体’的意思,阳明公是要让晚生后学们行动起来,像他一样齐家治国平天下。每日踏实做事,下真功夫去致良知!” “而不是像你们这样枯坐参禅、夸夸其谈,那干嘛不出家当和尚去?哦,对了,当和尚就没法当官了。”何心隐的愤世嫉俗,已经刻到了他的骨子里,但他阐述的泰州派学说,却让赵昊神情一振: “要想致良知,就得真真正正做功夫!怎么做功夫?阳明公说过‘不离日用常行内’,因此百姓日用即是道。所有的功夫应该下在,如何让老百姓穿衣吃饭的问题上!” “像你们这样空谈高论有个屁用?有这功夫还不如去救济城外的十几万流民。把朝廷的责任丢给个寡妇,我看你们也是想瞎了心!” 何心隐朝着台下狠狠啐一口,然后饶有深意的朝着赵昊所在的方向瞥一眼……估计是在看张相公吧,赵公子如是想道。 “我的话说完了,再见!” 说完,何心隐跃下讲台,大步流星而去。 满场皆寂,竟无人阻拦。 ps.第五更,7700加更。灵济宫这段极重要,要想写的好玩又把道理讲通,就极为难写了。尤其官居一品写过一次灵济宫,必须要写出不一样的东西来才行。这对每日码字超过一万的人来说,简直要了亲命。写完发完已经凌晨2点半了,又创记录了。 所以理直气壮的大声求月票!!我知道你们又有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赵公子上来啦! 西华门城门楼上。 隆庆皇帝居然还在望远。 只不过他已经坐在把红檀木交椅上,全身上下用厚厚的皮裘裹起来,里头还揣了好几个汤婆子。 一个小太监跪在他身前,双手托举着那柄望远镜,一晃都不敢晃。 隆庆把眼睛凑在目镜上,啧啧有声的对滕祥笑道: “好像有大乐子,刚才上去的那个老农,居然拿剑砍人呢。” “啊?”滕祥吃惊道:“出人命了?” “那倒没有,吓唬人的。”隆庆幸灾乐祸,乐不可支道:“朕还以为心学都是光说不练的呢,没想到也有练家子……” “嘿,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能当上天下第一太监,滕公公可谓捧哏的皇后了。 “朕倒是想听听他说的啥。”受高师傅影响,隆庆对心学很不感冒,这还是他头一次希望能够音画同步。 “东厂有人在现场做记录呢,老奴这就催催冯保,让他尽快给万岁送过来。”滕祥忙恭声道。 “嗯。”隆庆应一声,继续津津有味的窥视道:“那老农下去了,好像把他们都气得不轻,没一个拊掌喝彩的呢。嚯,他从徐阁老身边走过去,看都没看元辅一眼呢……” ~~ 灵济宫。 徐阶的脸被何心隐经过时,荡起的袍角抽了一下,从内到外火辣辣的疼。 这狂徒哪是在打六大派的脸?分明就是抽他徐阁老的嘴巴子啊! 可徐阶偏偏还不能把他怎么样。 因为徐阁老亲笔题写的‘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百家争鸣、包罗万象’的大字,就镌刻在这灵济宫的影壁上。 就算要搞姓何的,也得等风头过去了再说…… 一旁的徐璠见父亲脸色很不好看,赶忙朝赵司仪递个眼色,让他赶紧进下一环节,转移下大伙儿的注意力。 赵贞吉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按照大会流程,请阳明公的亲传弟子上台点评。 台下众人也纷纷松口气,互相尬笑道,终于可以听听正宗的心学原教旨,冲一冲被那狂徒污染的耳朵。 在他们热烈的拊掌声中,便见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翩然走上台来。 “呃……”观众们不由一滞,这是哪位大佬的书童吧,怎么自个跑上来了? ~~ 西华门上。看到那少年,隆庆皇帝也是目瞪口呆,不由失笑道:“不知道那孩子,要给徐阁老讲点什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告诉冯保,尽快把记录拿给朕。”得寸进尺的隆庆皇帝,终于嫌弃望远镜不带声儿了。 “是,万岁。”滕祥忙恭声应下。 ~~ 灵济宫西配殿。 看到赵昊上台,徐元春的嘴巴可以塞个鸵鸟蛋了。 他使劲揉着眼睛,不断睁眼闭眼。仿佛真要试试,能不能将那混账小子变没一般…… 李明月却登时就激动了,按着李承恩的脑袋,就从桌后跃到了桌前。 李承恩睡得正香呢,冷不防脑袋便被啪的一声,拍在了桌面上。疼得他登时就火了:“谁?!” “快来看,大哥上台了!”李明月朝他和张筱菁直招手,恨不得冲出殿去给赵昊喝彩。 李承恩见没法跟罪魁祸首理论,便揉着腮帮子起身越过桌子,走过去好奇的探头道: “咦,怎么大哥还要来一段?” 张筱菁也好奇的乖乖绕过桌子,走到李明月身旁,与她并肩仰望台上的赵昊。心中难免替自己的偶像、闺蜜的心上人捏把汗道: “这个节骨眼儿上去,赵公子一个说不好,怕是会被当成出气筒的。” “不可能的,我大哥又不是我哥,他,他本事……”兰陵县主想要用个牛逼的辞藻来形容下赵昊,奈何读书太少,还是只能用老一套。 “大着呢!” “这是什么场合?下面坐的都是什么人?”徐公子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也走到配殿门口,语气酸酸道: “他就是从娘肚子里开始念书,也没有班门弄斧的本事。” 说着,脑补能力强大的徐公子,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道:“当是看气氛被何狂搞坏,便让个孩子上去插科打诨一下,给大伙放松下情绪。” 于是在短促欢快的短笛声中,徐公子仿佛看到赵昊,先拿块青砖拍在脑门上。然后从屁股后面拔出一柄宝剑,朝台下观众团团作揖道,来来,我给大家吞个剑…… “哼……”气得李明月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出去。 这下就连刘嗣德几个都看不下去,小声对昏了头的徐公子道:“没看见给他点上香了吗……” 徐公子便闭上眼,嗯,没看见就是没有。 ~~ “他怎么会是阳明公的学生呢?阳明公都去世快四十载了!” “就是,嘉靖七年,怕连他爹都没出生吧?” 面对台下观众纷纷的质疑声,赵贞吉忙高声解释道: “诸位稍安勿躁,这位年轻人,乃阳明公关门弟子,余姚赵元朴的堂弟。” 台下的聒噪声这才小了下来,但还是难免有人烦言,虽然是赵锦的弟弟,但这弟弟也太小了。上台干啥,卖萌吗? “诸位不要小看这位少年,他已经是大名满金陵了。” 便听赵贞吉卖力的介绍道:“王弇州点评并推荐的《初见集》,相信在场不少人看过吧?” “当然看过,诗写的极好呢,词更是杨升庵之后第一人了。”观众便大声议论着:“对了,作者也姓赵呢,莫非那小赵公子……” “不错,这位正是小赵公子本人。”赵贞吉用一种看自家后辈的慈祥眼神望着赵昊,已经浑没了方才七窍生烟的样子。 “哇,小赵公子这么年轻?”观众们纷纷惊叹起来,不由刮目相看道:“以为怎么也得三四十岁呢……” “真是人不可貌相!”果然是人的名、树的影,不管看没看过《初见集》的,听旁人这样交口称赞之后,便不由自主收起了对赵昊的轻视之心。 徐公子见状淡淡一笑,侧身对父亲耳语道:“这是安排好的,这样待会儿父亲和他往诗上引时,显得自然点。” 徐阁老微微颔首,恢复了上位者的笑容,只是右边脸,还是火辣辣的疼。 ps.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二十七章 你对这世界一无所知 灵济宫,讲台上。 赵贞吉帮赵昊扎好场子,又借着替他点香的机会,小声嘱咐道:“简短截说,多留点时间和徐阁老唱和。” 见赵昊乖巧的点点头,赵贞吉这才放心的下台去了。 也不知是都姓赵,还是这孩子长得太俊的缘故,赵贞吉对赵昊的印象很不错,相信这乖宝宝会好生配合表演的。 于是满场皆寂。 所有人都看着赵昊,想听听这位小诗人,会不会像传说的那样才华横溢…… 赵昊端坐蒲团上,缓缓环视场中。 只见黑压压五千人齐刷刷望着自己,给人压迫感还是很强的。 ‘都是白菜,一堆白菜……’赵昊默念几句‘师之法诀’,然后才清清嗓子,对众人笑道: “在下休宁赵昊,此番替家兄登台,心中着实惶恐。本来家兄已经给我写好讲稿,让我照本宣科,可惜在下记性不好,怎么都背不过……” 台下一众长者,闻言露出宠溺的微笑。所有人都不相信赵昊说的是实话。 也是,要在这么重要的场合讲话,就是记性不好,也会多看几天稿子,死记硬背下来的。 徐阁老也淡淡一笑道:“这孩子还挺有趣。” “那自然,他是看气氛太差,耍宝呢。”徐璠也小声笑道:“反正他年纪小,说错话也只是博君一笑。” 徐阶微微颔首。 ~~ 高台上,赵昊手搭在小机上,按捺住紧张的心情,接着对众人微笑道: “便说一下我个人的一点见解吧。” “愿闻其详。”台下众人七嘴八舌的迎合,气氛轻松活泼。 “我觉得,方才那位何大叔说的不对……”便听赵昊笑呵呵说道。 “当然不对了。”众人便笑道:“看看,连个十七八岁的孩子都能听出,何某人言论之荒谬!” 吴时来也松口气,心说好歹这小子没乱说话。 “那你说说,他错在哪里呢?”便有人凑趣问道。 “阳明公说得很清楚,心学的终极目的是致良知。而有良知的,只能是自己的心,而不是自己的身体。” 赵昊虽然很想告诉他们,其实良知应该在脑子里,而不是心里。但为了避免把话题带偏,他也只能将就了。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搞错了前提,由此推导出来的结论,自然也不值一哂。” “对,说的太好了!”赵昊明明只是浅显之言,却因为是反对何心隐的,便赢得了满堂喝彩。“小子继续点评!” “所以庐山先生、查前辈的学说,至少比何大叔更贴近阳明公的本意,因为他们在阐述的自己的心。人家心里爱怎么想怎么想,他何大叔管得着吗?” “不错……”众人哄笑声中,庐山先生胡直脸上的铁青稍褪,虽然这孩子的话听着有点怪怪的,但终究是在替他找回场子。 “何大叔为什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呢?在我看来,他是搞错了心学的用法。”赵昊越发收放自如,神态舒展的笑道: “这就好比,人家明明是个男的,你强人锁男,非要人家生孩子,费多少力气也白搭啊。” “哈哈哈……”听众们的笑声愈发响亮,纷纷小声道,这小赵公子不说学养,单单这份口才,将来也必成名牌讲师啊。 “不错,什么‘百姓日用既是道’,简直一派胡言。我阳明心学何等高雅、大气、上档次?怎么能跟老百姓扯上关系呢!”许多人深以为然的附和起来。 “这几位大哥说的太对了!心学本就是一门,用来审视自己的内心,修炼自己的心灵,让内在心灵与外部世界达成和解的‘为己之学’啊。” 赵老师彻底进入状态,跟台下观众愉快互动道:“何大叔却非要将这门为己之学,改造成为人之学,是不是太可笑了?” “可不是嘛!”众人大笑着点头。 “既然是为己之学,那我的心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哪怕我把自己想象成整个宇宙呢,你管得着我吗?只要我没有付诸行动,你就不能因为我心里的念头审判我!” “对,说的好!”听众们纷纷喝彩,掌声雷动,居然比超过方才任何一次讲学,甚至包括徐阁老的…… 这就是互动的魅力啊,所以我爱本章说。 ~~ 西配殿,小县主也拼命的鼓掌,把一双手都拍红了。 “好,说的太好了!” “妹妹,你听懂了吗?”李承恩挠挠头,小声问道。 “当然听懂了!”小县主仰着头,一副自己已经掌握了基本法的样子,娇声道:“我大哥说是,喜欢谁是我自己的事,不用等别人先喜欢我……” “哦,是这样吗?”李承恩露出佩服的神情道:“大哥就是大哥啊,真敢说!” 把个张筱菁兄妹听得两脑门黑线,这都哪跟哪啊这? 徐元春却心中一喜,暗道,听县主这意思,她和姓赵的小子还没什么关系呢…… 而且她还暗恋者某人。莫非,莫非…… 徐公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画面,笑得口水都要下来了。 ~~ 台下,徐阁老微微蹙眉,感到赵昊这番言论有些不妥。 但转念一想,他还是个孩子,看问题难免片面幼稚,能有这份维护王学的心,就已经难能可贵了。 大不了,待会儿互动的时候,老夫提点他几句,给他纠纠偏便是。 与徐阁老隔着五六个人的张居正,却头一次正视起这个小邻座来。 以张相公超人的智慧,焉能听不出,赵昊虽然处处替心学辩护,却似乎在步步设置牢笼,试图想将这头洪水猛兽困住一般。 只是,哪有那么容易…… 张居正暗叹一声,旋即又暗暗自嘲笑道,这与敬修差不多大的孩子,怎么会有那么复杂的想法? 是不谷思之若狂,听什么都像是在限制心学吧? 嗯,八成是凑巧了。 不过倒是个思路…… 张居正如是想来,便凝神去听赵昊的发言。 ~~ 赵昊已经将全场气氛调动起来,无需设托,便有人大声发问道:“小先生的意思是‘学者为己,终至于成物’吗?” 这句话是程颐用来注解《论语》中,‘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的。 简单说来,就是孔子认为,古代的学者,学习是为了提高自己,现在的学者却是为了出名,让人知道自己。’ 说白了,就是孔夫子厚古薄今的毛病又犯了,随口吐槽了一句人心不古。 鉴于孔子说的都是对的,程颐便对此注解说,学者只有专注提高自身,最终才能参透这个世界的道理。 理学和心学本都是儒家一脉,这种内外观自然是一脉相承的,所谓‘修齐而后治平’,也是滥觞于此。 在所有人看来,赵昊的回答毫无悬念,因为这问题根本就不是刁难,而是捧哏罢了。 谁知,这少年却缓缓摇头,语出惊人道: “不是,你内心整的再明白,依然是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ps.第二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二十八章 阳明公也是 “你内心整的再明白,依然是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那少年一句话,让原本热烈又和谐的气氛,忽然就凝滞了不少。 听众们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有人笑问道:“小先生是说我们学问不到家吧……” “不,你即便是学到阳明公的程度,依然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却听赵昊朗声一笑,来了段贯口道: “你们不知道太阳为何会发光发热?日月星辰为何运转不息?为什么月有阴晴圆缺?为什么星星会眨眼?为什么雷声总在闪电后?为什么雨后会看到彩虹?为什么会有银河……为什么你们所有人,什么都不知道?” 赵昊一口气问了一大串为什么?回答他的却是满场皆寂,针落可闻…… 赵公子心中暗叹一声,短暂的蜜月期就这样结束了。 于是他也就撕掉了温情脉脉的面上,不再藏着掖着道: “你们不必难过,因为这些问题阳明公也不知道。不信请问二位老先生,我说的对不对?” 他清澈明亮的目光,落在了绪山先生钱德洪,和龙溪先生王畿身上。 两位德高望重的耋老,结结巴巴了半晌,前者方呵斥道: “小辈,休要妄议祖师,吾师学臻天人,自然无所不知!” “不错,老师不说,只是他不屑谈及这些琐碎。”后者也补充道。 “哈哈哈,我说的可都是天上的问题啊!天若琐碎,这人间的问题岂不更加不值一提?” 赵昊仰头大笑一阵,然后扶着小机缓缓直起身,微笑扫一眼二位耋老和台下众人,方一字一顿道: “另外,我不是王学门徒,我的门派唤作科学!” “科学!科学!!” 台下响起两声突兀的喊声。 那是于慎思被师父煽动的热血沸腾,闻言再也忍不住,振臂高呼起来。 赵昊无奈的白一眼五弟子,万分庆幸这厮,没一激动,喊出‘科学万岁’来…… 这两声自然引得众人纷纷侧目,于慎思便激动的昂起头,大声宣布道:“科学是我师父创立的!” “你师父?” “那就是我们的师父啊!”于慎思指着台上的赵昊,满脸的骄傲。 赵昊再度万分庆幸,只带了这厮一个,而没有把葫芦娃都带来。 不然,非要上演大型猴戏不可。 ~~ 西配殿。 “科学……”小县主双手捧腮、目眩神迷道:“我以后就是科学门的人了。” 张筱菁也顾不上取笑闺蜜,只出神的看着台上的少年,搞不清他哪来的胆子,居然敢开宗立说。 她家学渊源,博览群书,自然知道从古至今,都没有一门叫‘科学’的学问。 “哈哈哈哈,闹了半天,原来是个不自量力、哗众取宠之辈……” 原本徐公子都要被赵老师的讲台魅力搞自卑了。 直到此刻,他才得以如释重负,夸张的大笑道:“科学、科学,亏他敢说得出口,真是无知无畏啊……” 话没说完,他的小腿肚子便吃了不轻的一脚。 疼得徐公子抱腿直跳,却又丝毫不敢发作。因为踢他的是李明月。 “凭你也敢笑话我大哥?”只见小县主凤目圆睁道: “以前没有又怎样?今日这世上,便又多了一门科学!” 说完,她便气冲冲迈出门槛,不想跟这个让人讨厌的家伙,待在一个屋檐下。 张筱菁赶忙追出去,两位哥哥自然也紧紧跟上。 临出门前,李承恩一脸无语的指了指徐公子,憋出俩字道:“活该!” 徐公子无助的扶着门框,看着决然远去的心上人,凄凉的马头琴由心底响起。 绿绿的草原,青青的牧场,心爱的姑娘骑着大青马远去,消失在黛色的山峦下。 谪仙一去不复返,怅望青山空翠微啊…… ~~ 可光李明月向着赵昊没用。 讲台下,还有那么多听众,都跟徐公子持一样观点呢。 “科学是什么东西?没听说过?” “原来你不是我们心学的人,那还在台上装什么大尾巴狼?” “快下来,臭小子!” 台下听众纷纷倒戈,门户之见果然甚于内部矛盾。 赵昊却冷笑着一指那墙上的四句话道:“有帮忙念念那十六个字的吗?” 一众心学门徒自然不会开口。可赵公子带于慎思来,不就是防止到时候无人捧哏的尴尬吗? 便听五弟子用山东腔扯着嗓子吼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百家争鸣、包罗万象!” 场中的聒噪声登时小了大半。 灵济宫从没规定,只有心学才能登台讲学;灵济宫却有规定,上台者可讲完一炷香。 在香灭之前,任何人不得打断。 规矩就是规矩,没有规矩,何成方圆? 君不见方才何心隐那般肆无忌惮,心学门人也既没把他赶下台,也没用聒噪声干扰他讲学。 这份宝贵的包容性,是心学的可爱之处。要是换了‘外儒内法’理学,早就把赵昊斥为异端,用砖头把他砸下来了。 当然,话又说回来了,赵昊要不是知道心学的包容性强,也不敢跑到人家地头上撒野。 现在那线香才烧了一半,不管众人愿不愿意,也只能听赵昊讲下去。 “我方才说阳明先生不懂那些身外的事情,并非是对先生不敬。相反,我最敬佩的先贤便是阳明公!我最欣赏的学说,便是心学!” 赵老师打完巴掌之后,自然要再给俩甜枣吃吃。像何心隐似的一味的讽刺挖苦,那叫干仗,不叫讲学。 果然,众人闻言面色稍霁,纷纷道:“小子,你替阳明公说话,我们也很感谢。但你不能为了宣扬自己的那套,踩我们心学上位啊!” 赵昊心说,果然让人家看出来了。可他面上却绝对不会承认,反而正色道: “阳明公讲‘贵乎本心’,我是十分赞同的。所以我有什么说什么,相信诸位不管认可与否,都会包容的。” 说着他双手向前一摊,用无比尊敬的语气道:“因为你们可是心学啊!” “嗯,你讲……”所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想到这小子帮他们骂了何心隐,众人便觉着让他姑妄说之、我们姑且听之也无妨。 ps.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二十九章 赵公子和他的学说人畜无害 “之前,本人说到,心学是专注于自身的‘己之学’,而我科学便是专注于世间万物的‘外之学’。” 讲台上,微风吹拂着赵昊的衣袂,让他显得愈发飘逸俊俏。他便用那极具煽动力的语言,高声给众人洗脑……哦不,宣讲道: “所以心学与科学非但不冲突,反而可以和谐共存,甚至互补共荣。” “因为我科学关注的领域,与心学完全不同。就好比这世上有人种地,有人打铁一样。铁打的再响,不会影响到农夫的庄稼。庄稼种得再好,也不会影响到铁水的温度。相反,没有铁匠制造农具,庄稼就会歉收;没有农民种粮食,铁匠也会饿死。我们的关系就像这铁匠和农夫,截然不同,却又缺一不可啊!” “……”这下台下众人虽然觉得他太拔高自己,但终究给足了心学的面子,也没了那么大火气。 “所以我们没有必要对立,完全可以并行不悖,互敬互爱。就像是白天和黑夜,共同组成了完整的一天。只有烈日当空,万物会干枯而死;只有黑夜漫漫,万物同样会枯萎而死。” 不错,这还是赵公子在拔高科学……一门刚刚问世的小玩意,处处跟心学相提并论,自然会惹得那些心思通透的心学门人不快。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赵昊这还是故意委屈了科学呢。 因为和科学相对的范畴是哲学。心学和理学都是哲学一支,而且他们的源头儒家也是哲学一脉。 所以真正能跟科学对等的,应该是法、儒、墨所有东方哲学,加西方哲学,加不同文明圈不同国度不同学派的哲学的总和。 因为至少在这个年代,所有哲学都是先验的,也就是无法绝对证明对错的……你信就是对的,不信就不跟你扯淡。 所以任何一门哲学都无法说服另一门哲学,因此无法将其绝对的归纳总结,只能枚举堆在一起。 而科学却是经验的。 经过试验后,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所以只会分为并不矛盾的不同领域。却不会像哲学那样,就同一问题,产生诸多矛盾的学说。 经验的当然比先验的,更容易证明自己的正确性。所以随着日后科技发展,科学的地盘越来越大,哲学却越来越小众。 其实当日后科学发展出心理学、神经科学的分支后,哲学家发现他们连‘心灵’,这块最后的阵地都要守不住了。 因为之前认为需要通过‘内观’,才能连接到的‘内心世界’,被证明其实是通过神经与大脑相连的。 甚至可以通过科学的方法去治疗心理的疾病…… 但在如今的大明,哲学一统天下,科学还是小种子的时候,赵昊不敢这么说。 他现在要做的,是从哲学一统内外的领域中,偷到一块地盘。怎敢奢望一下子就把江山夺过来? 何况他所说也并非权宜之言。 他是真的认为,哲学负责人的内在,科学负责哲学以外的一切。有哲学的内在束缚和指导,科学才不会跑偏,不会让人类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 ~~ 几上的线香,已经只剩三分之一不到了。 到目前为止,赵昊的时间都用在了强调科学不妨碍哲学,而是哲学的有益补充上。 但这绝对不是浪费时间,而是明智的决定——只有给科学披上人畜无害的外衣,才能最大限度减少哲学对它的敌意,让它度过虚弱的幼年期。 此乃赵昊过去两天反复思考的结果。还真当赵公子都在躺尸啊? 当然更要感谢海公那番死缠烂打…… 其实在很长一段时期内,‘科学’是被视为哲学的一个分支——‘自然哲学’的。 如果将科学视为哲学一支的话,那样就要陷入‘形而下’打‘形而上’的困境中——你明明觉得自己已经把道理说尽,证据摆在对方眼前,可人家就是不接受。徒呼奈何,你咬我呀? 如果不是跟海瑞的连番辩论,赵昊不会意识到,在哲学领域根本就无法分出胜负。 所以他才会同意王武阳将本门定义为‘科学’,并且放弃了让科学抱大腿的终南捷径。 从一开始就不依附于儒、墨、法任何一家,由此狡猾的将科学从哲学范畴抽离出来。 是的,赵公子可以没节操的抱大腿;但科学要有节操,不能抱大腿。 为的就是要让心学和理学的门人相信,科学只是一种莫得感情的知识。 你是鸡来我是狗,咱们不是同类。你打你的鸣,我看我的门,互相不干涉。 至少要在最初这段时间,要让人家相信。 至于以后嘛,嘿嘿,呵呵,哈哈…… 那就不是本公子能控制得了。 ~~ 见总算将大众的敌意消弭掉,赵昊这才抓紧最后的时间,宣讲起本门要义来! “科学者,指的是分科而学也。我们不追求唯一真理,而是将这个世界细化分类成不同学科——如天文、地理、数学、物理、化学、生物等等。然后通过对每个不同类别的研究探索,不断完善对世界的认识。我们的目标是,渐渐形成一个完整的知识体系,来揭示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 “所以科学是一门探索自然规律的学问,是我们人探索研究宇宙万物变化规律的知识体系的总称……” 随着赵昊条理清晰、简单精确的宣讲,台下众人的轻视之色尽去。 任谁都能听出,这所谓科学,并非一个十五岁少年一时兴趣的游戏之作,而是有着缜密的体系与逻辑,完善而成熟的学问。 在场的毕竟还是醉心学术之辈居多,他们中的许多人也对能否通过心学,认识这个世界感到迷茫。 尤其是如今各家学说‘重本心’,‘轻功夫’。许多有脑子的心学门人,自然难免要在心中画一个问号——这样夸夸其谈,枯坐参禅,难道真能有朝一日领悟大道,参透世界本质吗? 而且赵昊故意将科学的研究方法,往朱熹的‘格物致知’上蹭,同样是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但最终却又不强求唯一真理。 这样既避免了心学的无所事事,又解脱了理学的桎梏压抑。让许多人不由眼前一亮,感觉似乎找到了一条新的道路…… ~~ 李明月站在人群外,静静看赵昊在台上潇洒自若的,宣讲着科学的奥义。 她虽然听不太懂什么叫‘可检验解释’、什么叫‘结果可重现’,却能明白的感受到,赵昊那强大的讲台魅力;清晰的察觉到,台下那些年龄远大于他的读书人,从最开始的讥讽不屑,渐渐转变为了尊重和好奇。 这让李明月简直心都要化了,她悄悄掐一把闺蜜的手心,小声在张筱菁耳边说道: “现在我不只是有点喜欢了,我喜欢上他很多了!” “嗯。”张筱菁微笑着点点头。 多年以后,她还能记得,那天过午的阳光灿烂和煦,给赵昊身上镀了一层金。 ps.第四更,7800票加更。别笑,求月票,人家很认真加更呢…… 第一百三十章 偶像 灵济宫广场上。 听完赵昊的讲学,竟当场就有不少人提问开了。 “那请问小先生,这科学不求唯一,那岂不永远都研究不到尽头?” “对的,科学无止境。但科学的好处是,所有的理论和结果,都是经过实证的,绝对正确的。所以后人不需要重复前人的研究,在前人的基础上继续深入下去即可。” “那样到最后,岂不是流于细碎繁琐?” “有这种危险。但那已经是对事物的认识,到了细微毫厘,肉眼不可察的阶段。”赵昊毫不讳言的坦诚,又赢得了不少的好感。 “其实单单想认识这个世界,不需要钻研到那么细微的程度。你只需要知道一些很简单的自然规律,对世界的认识马上就会深入一层。如果感到无法继续深入研究,那就把困难的留给别人,只要别人能研究出来,你也就会得到同样的认识。所以科学是一门靠大家的力量,不断进步的学问……” “但先入门者占便宜是一定的,把简单的研究完了,困难的留给后来人。后来人想取得跟前人一样的成就,当然要困难加倍了。不过谁让他们来晚了呢?” “哈哈哈……”众人不由一阵欢笑声。“听这意思,小先生也有很多门类未通啊。” “科学之大,涵盖心灵之外的天地万物。各门各类,我都只略懂一点皮毛,不过我掌握了科学的研究方法,可以指导弟子在不同领域研究下去。” 只见赵昊愈发挥洒自如,愈有大家风范道:“尔等若有志于学,我可将你们领进科学之门,因材施教,相信你们只要在适合的学科中钻研个两三年,就能超过我这个引路人……” ~~ “哈……” 赵昊这话,又狠狠刷了一番好感。 因为在中国,素来都是师父非要强于弟子才行的。就算已经青出于蓝胜于蓝,弟子也绝对不敢妄称与师父比肩,遑论凌驾于师父之上了。 赵昊却公然表示,不介意甚至欢迎弟子超过自己。 仅这份胸怀就已经赢了所有人…… 不少人心中升腾起一个念头,‘反正心学和科学又不是一个范畴,跟他学学科学没坏处,说不定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呢。’ 若非他实在太年轻,大家还不摸底,且要顾忌徐阁老颜面的缘故,怕是当场就有不少人要拜他为师了。 但许多人都在四下打听赵昊的地址,想要改日登门拜访了。 这份对科学的好奇与不排斥,大大超出了赵昊的预期。 让他不由感叹,大明的读书人,确实是灵性,悟性高,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强。 也不枉本公子过去一年,煞费苦心的寻找这条破局之道…… ~~ 赵公子在那里高兴了,台下的徐阁老脸色却不好看了。 先让姓何老农的一搅合,然后让这姓赵的小子一带偏,谁还记得今天是心学盛会,是王门七派争夺心学正统的大比武? 老夫消耗自己的影响力,辛辛苦苦扎起台子,就是给你们一老一少唱戏用的吗? 一旁的徐璠发现父亲脸色比方才还难看,赶忙朝赵贞吉使个眼色。 谁知连赵老夫子都听入神了……他就是迷茫的心学门人之一啊! 虽然老夫子不至于想要改弦更张,但听到赵昊关于科学的那些,让人眼前一亮的言论。还是让赵贞吉认真的思考起来,自己是不是给心学强加了,它不该承担的一些任务? 徐璠只好示意身后的下人,过去提醒他。 赵贞吉这才如梦方醒,赶紧上台道:“时间已经到了,感谢小赵公子的讲学。” 然后便打住话头望向徐璠。 赵昊知道,表演的时刻到了。 他已经摆正了心态,不再抗拒这番谄媚,乃至那一拜。 对方在利用他的同时,他也在算计着的对方。 倘若在抛出科学之后,能得徐阁老夸赞几句,与他唱和一番。 在心学门人眼里,可不就代表着,徐阁老对科学的认可吗? 这对科学名声的加成将是巨大的。同时也不用再担心,有人会对他老爹和徒弟们打击报复了…… 嗯,本公子不是为自己抱大腿。而是为了给科学遮风挡雨,舔的光荣,跪的帅气! 于是赵昊稳稳坐在那里,暗暗活动着面部的肌肉,等待着老元辅的垂幸…… ~~ 赵贞吉看着徐璠,徐璠也看着自己的父亲,等待他开始表演。 谁知,徐阁老却安坐如山,脸上一丝表情都欠奉。 “父亲……”徐璠只好低声提醒一句。 却见徐阶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 徐璠便知道,父亲改主意了。 虽然没参透老父的深意,他赶忙朝着赵贞吉摇了摇头,示意他这轱辘掐了,进下一环节。 赵贞吉嘴角抽动一下。他宦海浮沉多年,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说明徐阁老不喜欢‘小本家’或者‘科学’,抑或两者都不喜欢。 而徐阁老虽然眼前不会发作,但一定会在日后某个时候,于闲谈中无意带出他的态度。 不必再多说什么,很快便有无数人逢迎上意,争相去踩这位才华横溢的小本家,轻易便能毁掉他的前途…… 甚至连赵锦都会受到牵连。 大明朝的士大夫,有爱护晚生才俊的传统,何况赵贞吉还很欣赏这小本家的学说,便硬着头皮强笑道:“小赵公子的精彩讲学,不乏真知灼见、让人耳目一新。不简单,不简单……” 可他不过一个礼部侍郎掌翰林院事,又能给这孩子什么庇护呢? 赵贞吉自嘲的笑笑,嘶声对赵昊道:“请先下去休息吧。” ~~ 吴时来坐在第三排,自然看不到赵贞吉和小阁老的一番眼神交流,但当他听到赵司仪这话时,眼前登时黑了一下。 坏了,坏了。自己害了贤侄…… ~~ 台上的赵昊自然也意识到,老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了。 他心里咯噔一声,不禁暗暗自嘲。我把用科学抢占心学地盘的念头,精心包装、层层隐藏,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的。 谁知瞒过了绝大多数人,却逃不过徐华亭的那双眼…… 不愧是连严嵩父子都能斗倒的一代名相啊。 一眼就看出我动机不纯,科学对心学乃至儒家天下的威胁了…… 坏了,继得罪高新郑后,又把徐阁老得罪了。 难道我老赵家,与首相犯冲? 幸好有娘在。 回头就把老爹打晕了献给娘…… 从讲台下来,走向自己座位时,赵昊心里划过无数个念头。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回蒲团上的。 ~~ 谁知就在此时,便听耳边响起一个自带低音炮的威严声音道: “这位小友,不谷对你的科学颇感兴趣。不如改日请到大纱帽胡同,听你好生分说一番。” 赵昊登时愣在那里。 低音炮本来就穿透力十足,张居正又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周围起码三排几十人都听到了他这句话。 高官显贵们全都惊呆了,大纱帽胡同虽然名字不太好听,但确实是张相公的府邸所在。 张相公可是素来‘独引相体、无所延纳’的啊!自他拜相以来,满朝公卿还没一个,捞着到他府上拜访呢…… 张居正对周遭的议论之声置若罔闻,甚至看都没看赵昊一眼,依然目视前方道: “不方便就算了。” “方便,太方便了!”赵昊激动的眼泪差点下来。 娘,这次不用麻烦你了,我偶像替我出头了…… ps.第五更,79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呼,终于写完这段了…… 终于写出本书五大题眼之一了。 之前很多伏笔和铺垫都是为了这一刻的自然呈现,如果你觉着顺理成章,那就是我写成功了。 好吧,我承认我们如今大型互动相声的写法,不利于这本书的严肃性,但是whocare呢?我写的嗨,大家看的开心就好啦…… 而且我也绝对没有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每天发11000-12000字,我搜狗输入法却都显示将近两万字。(不信我在这条贴图为证。) 我就是想在娱乐性和深度中找到一条平衡之路。所以我不像写《官居一品》那样,把大段大段的艰涩论述糊在大家脸上。而是写完之后,再把自己当成普通读者读一遍,看看哪里有没有没看懂的地方,如果有,或者改的更直白,或者直接删掉。 嗯,请叫我杨乐天。 另外这一章配合贺岁篇的张居正段落看,可以更清楚的理解张相公的行为。 最后,2月还有最后一周了,和尚终于不想丢掉本月的新书第一了。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但当我码完这几行字,已经又是两点了…… 不过我觉得,一个23天更了35万字的历史作者,有资格大声求月票!!!(自信脸) 第一百三十一章 冬日彩虹 灵济宫。 接下来,便是计划中的压台大戏,绪山先生和龙溪先生二位王学耋老联袂上台点评…… 其实最初的安排是,请三人一起上台的。但两位老先生嫌赵昊太年轻,心里是拒绝,所以就让小赵公子先上去了。 两位老先生本来的思路是,先以鼓励各门为主,然后指摘一下他们学艺不精的地方。 再重点吹嘘……哦不,讲述一下当年在阳明公身边学习时,是何等的幸运、幸福。 最后着重强调大家对阳明公的学问体会还不深,还需要进一步体会他老人家的一言一行,从中必有所悟。 为此他们特意带来了五千册钱德洪版的《传习录》,以及记载着他们在先生身边所见所闻所悟的五千册《绪山会语》,并五千册《龙溪全集》以飨大家。 三本都买可以打八八折哦…… 可是,让那何心隐和赵昊这一闹……尤其是赵昊,居然敢公然说阳明公对这世界一无所知……这简直比掘了两位老先生祖坟,还让他们难受! 那是砸他们饭碗啊! 于是两人也顾不上卖书了,上台后先把何心隐狠批了一通,然后便将矛头对准了赵昊,准备将这小子批倒批臭!把科学踩在脚下,令其永无翻身之日…… 然而,当两人真准备开炮时,却错愕的发现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两位学识渊博,口若悬河的老先生,心里居然一片空白,居然不知该从何批起……就像考高数时的你。 因为赵昊有言在先,科学和心学不是一国的,人家只关注具体、现实的东西,不涉及内在心灵层面。偏生心学都是心灵层面的东西,拿他们那套理论去评论科学,岂不是鸡同鸭讲? 二位耋老憋了半天,终于才重新组织起语言来,便你一言我一句道: “世上一切皆由心起,你不经内心,怎么能行研究外界的事情?” “不错,你这是故意投机取巧。年轻人,太急功近利了。” “二位老丈教训的是,小子还需好生学习心学。”赵昊便一脸乖巧的受教道。 见他态度还算老实,两人又拿出《传习录》等三册书,板着脸道:“拿回去好好看看,吾师学究天人,岂是你个小辈可以妄议的?” “好,小子一定好好学习。”赵昊还是一脸幸福的笑容,那笑容里散发着金钱的味道:“我想各买一万册,以后但凡门下弟子人手一套。” “呃,只能匀你五千册……” 这让二位耋老感到心气平顺了不少,心说年轻人语不惊人死不休,不跟他一般见识了。 殊不知,人家赵昊是因为偶像为自己出头,才乐得合不拢嘴…… 反正今天本公子已经达到目的人,让天下人知道有科学一门的存在,并没有被喊打喊杀,这就足够足够了。 而且赵昊也不是唯科学论,只是目前大明最需要科学而已,没必要让人家贬低两句就火冒三丈。 ~~ 等到二位耋老买完书,本日的讲学就算结束了。 待到徐阁老和诸位公卿大臣离去后,早就被冻成狗的诸位观众,也纷纷起身往外走。 赵昊不出所料,被大群人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向他请教起那些问题来。 “请问小赵公子,你的科学怎么解释日月星辰运转不息?” “小赵公子,为什么雨后会看到彩虹?” “你们科学怎么看月有阴晴圆缺?” “不是我的科学,是所有人的科学。”赵昊一边在高武和于慎思的保护下,艰难的往外行去,一边回头对众人笑道: “这些现象背后,都是有明确的科学道理的,而且不能光靠嘴说,还得用科学实验阐明。所以诸位若有兴趣,回头可以去春松胡同,现场演示给你们看……” 话音未落,却听前头灵济宫山门外,响起阵阵惊呼声。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道美丽的彩虹,挂在灵济宫牌坊之上,七彩斑斓,如梦似幻。 “不是夏天才有彩虹吗?现在可是正月里啊?” “是啊,不过可真漂亮……” “那是人造出来的。”赵昊淡淡说一句,心里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不过这会儿,大伙儿光忙着看热闹,都顾不上他了。便一窝蜂朝着牌坊涌去。 牌坊下早就是人山人海而来,众人只见三个年轻人迎着刺目的夕阳,卖力操着一具灭火用的水龙车,将水柱喷洒向半空。 那水柱喷洒起两丈多高,被寒风吹散成漫天的水雾,那道七彩的虹便于水雾中诞生,闪亮众人的眼睛。 水龙车旁,还有另两个年轻人,打着‘科学演示彩虹成因’的条幅,向走出灵济宫的心学门人,彰示此乃科学的产物。 那些心学门人,还对赵昊的宣讲记忆犹新呢,由此便想到他那句‘你们不知道雨后会看到彩虹……’ 显然,科学门人证明了,他们知道彩虹的成因。 看来这科学,还真有点门道呢…… 于是不少人,接过他们散发的《自然小识》和《几何初窥》,准备拿回去研究一下。 ~~ “哇,好漂亮啊!”已经先一步上车远去的李明月听到动静,掀开车帘,探头望向那道彩虹,激动的大呼小叫起来。 车厢里,张筱菁唯恐被父亲发现,只瞥一眼那彩虹便收回了目光。然后打开刚领到手的那两本小册子,仔细的研究起来这门,能让父亲大人都感兴趣的学问。 ~~ 西华门城楼上,隆庆皇帝站直了身子,不用靠望远镜,便能看见那道漂亮的彩虹。 “看来那小子没吹牛啊。”他的手里,已经拿到冯保送来的赵昊讲学记录。 在赵昊下台的同时,便有东厂的人冲出灵济宫,快马加鞭送过来了。 “确实挺有意思的。”冯保在奉给皇帝前,自然已经快速浏览过上头的内容,不然怎么捧哏呢? “没想到那小子小小年纪,就敢开宗立派,只是这科学求外理不修己心,怕是落于旁门了。” “不修心好哇,整天听他们讲心性,朕都脑壳痛。”见那水雾散去,彩虹消失,隆庆皇帝这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在滕祥和冯保的搀扶下,缓缓走下楼梯。 他忽然心血来潮道:“不如开春的经筵日讲,让他来一场吧?” “呃……”冯保差点一头从楼梯上栽下去,哭笑不得道:“陛下,那是国家讲经论史的地方,让这种毛孩子混进去讲野狐禅,是要留下笑柄的。” “徐阁老肯定不会同意的。”滕祥也从旁阴测测道。 “算啦,朕也只是随口一说。”一听到徐阶的名字,隆庆皇帝便露出恹恹的神情,那五千人同时向首辅俯身的场面,压得年轻的皇帝,有点喘不过气来。 ps.第一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三十二章 李博士爱科学 赵昊出来时,几个徒弟已经喷完了水,发完了书,正准备逃之夭夭呢。 “给我站住!”赵昊喝一声,四阳和赵士祯这才灰溜溜排成一排。 他板着脸走过去,一脚踢在大师兄腚上道:“谁让你们来的?为师不是让你在家做卷子吗?!” “嘿嘿,师父,卷子已经做完了。”王武阳忙赔笑道。 “我们听师父的话,没进灵济宫啊。”华叔阳最是滑头,笑嘻嘻狡辩道:“就在外头帮师父摇旗助威来着。” “哼,拿为师当傻子吗?”赵昊的无影脚,又问候了华叔阳的腚。“有守着鱼不偷腥的猫吗?” “师父,我们进去过,您讲完之后出来的。”于慎行是实诚孩子,一诈就说了实话。 “叔阳哥说,只要不承认就等于没进去,我觉的那不科学……”赵士祯也怯生生说道。 “呵呵。”赵昊笑着瞥一眼华叔阳。 “唉,徒儿丢失了诚实……”华叔阳赶紧跪在地上,认罪伏法。 “这水车和横幅哪来的?”赵昊白他一眼,没好气的问道。 “水龙车是管宛平县借的,横幅是我们来前就写好的。”王鼎爵要强的认为,自己没有错。“为了助师傅一臂之力,弘扬科学大旗,我们认打认罚。” “先滚回家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赵昊笑骂一声,也给他了腚上一脚。 在于慎思的提醒下,赵昊看到吴时来神情复杂的走了过来,便将葫芦娃们全都撵上车。 “大叔去哪?”赵昊微笑问道。 “回府衙。” “那侄儿送你过去吧。”赵昊知道他有话要说,便邀他上了另一辆马车。 ~~ 马车沿着后海缓缓向北。 安静了好一阵,吴时来才疲惫的叹气道:“这事儿都怨我,是老叔对不起你。” “叔你说什么话呢,是我乱来,给你惹麻烦了。”赵昊忙摇摇头,向吴时来致歉道:“叔要是气不过,就打我两下吧。” “去你的……”吴时来弹了赵昊脑门一下,算是小小的出了口怨气,便展颜笑道:“这事儿不怪你,从一开始就是小阁老强人所难了。哪有向人家求诗,还要让人家当众磕头的道理?” “哪位小阁老?小阁老不是严东楼吗?”赵昊心说,其实我是打算磕头来着,只是老徐不愿理我。 “是师相的大公子徐养斋。”吴时来轻声解释道:“自从严世蕃开始,朝野便将首相公子唤作小阁老了。” 说着他开个玩笑,活跃下略显凝滞的气氛道:“若是有一天,令尊做了首辅,你也会被称作小阁老的。” “哈哈,那可不敢想……”赵昊不禁哑然失笑。他对老爹的仕途规划,是能在知府任上退休,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至于首辅?就老爹那副憨憨相,他压根想都没想过。 吴时来也是开个玩笑罢了,便回去正题道:“好在有张相公替你出头,日后不会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了。” “是我的福分。”赵昊一脸幸福道:“万没想到张相公那样的人儿,居然为我个小孩子家家说话。”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张相公从来都是紧跟徐阁老的步伐,哪怕他与高新郑私交甚笃,去岁阁潮中也没替高相说一句话。” 吴时来说着话,心中忽然咯噔一声。他联想到徐璠要赵昊和师相唱和,还有意向长公主提亲,这一系列不寻常的举动。 不禁暗道,莫非机警过人的张居正,察觉到什么风向不成? 当然,这话是万万不会告诉赵昊的。 见吴时来神色数变,赵昊便关切问道:“此事不会对老叔有什么影响吧?” “哦,哈哈哈……”吴时来不禁放声大笑道:“怎么可能?你老叔我好歹是为首辅坐过牢、充过军的,岂能因为这点小事没办好,就对我变脸?” 说着他向赵昊透露道:“实话告诉你吧,开年廷推后,我就外放操江御史了。” “那太好了。”赵昊闻言心下大定。 其实他还挺担心,会不会因为自己的缘故,改变历史的走向,让吴时来留在京里或者被派去别处当官呢。 毕竟管着长江的吴叔叔,才是值得抱大腿的好叔叔。 “你那个科学,是认真的吗?”吴时来又斟酌问道。 “嗯。”赵昊点点头道:“老叔放心,科学不是洪水猛兽,只是对大明空白的补充。” “但愿如此吧。”吴时来点点头,他仔细听了赵昊的讲学,知道科学和心学关注的领域不同。 而目前王学七派中,有六派是专注‘本体’的,只有离经叛道的泰州学派才注重‘功夫’。所以他觉得目前来看,能跟科学发生冲突的,应该是泰州学派,但泰州学派人数稀少,并非主流,所以应该问题还不大。 “这次师相看在张相公的面子上,应该不会再为难你。但你也得心里有数,短时间内要低调行事,不可趁着热度大肆宣传。”不过他还是要提醒赵昊一句道:“像刚才那等哗众取宠之事,更是不要再做。不然非但徐阁老会压不住火,张相公也会怪你不懂事的……” “明白,我装孙子。”赵昊忙笑着答道。虽然不能趁热打铁有点可惜,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横竖科学之名已经打出去,徐阁老最多半年也就该滚蛋了…… ~~ 大明南北各有一个国子监。 北京国子监在东城孔庙附近的成贤街上。 今日去灵济宫听课的人中,自然不乏国子监的师生。 此时他们正步行返回成贤街。 路上,一个年轻的国子监生故意停住脚步,待一个面容清矍、双目狭长,自带三分傲气的中年儒士走来,他才深施一礼。 “博士。” “哦,张孔昭,什么事?”那儒士乃国子监博士,他虽然目无余子,但对这个聪颖好学、天分极高、却又命运多舛的监生,还是另眼相看的。 “不知博士,如何看那小赵公子之学?”那监生便用带着秦腔的官话,询问那学识渊博,见解独到的博士。 “呵呵,”那博士闻言不由冷笑道:“你还不知道,我李卓吾乃何心隐的同门吧?” “啊?”监生吃惊的张大嘴巴,赶紧向李博士道歉。心说我算是问错人了,小赵公子拿人家何心隐当靶子,李博士怕是不会对科学有好印象的。 “可惜,可惜了……”果然,便听李卓吾叹气连连,似乎对赵昊大有不满。 监生刚想打住话头,谁知那李卓吾却话锋一转,扼腕叹息道:“可惜我李贽平生最恨君臣、师徒这两种恶心巴拉的关系,不然还真想跟那小子好好学学呢……” 监生听了这个汗啊,心说您当着朝廷的官,教着国子监的学。却说这种话,也不怕惹麻烦…… “怎么,你想去跟他学学?”李贽看一眼那监生,笑道:“想去就去嘛,不要不好意思。跟你透露个小秘密,何心隐那老货前几天,在赵小子的煤场里,墩了三天煤藕。回来对他赞不绝口,说那就是‘百姓日用即道’,正准备跟颜山农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把他拉进我泰州学派呢。” “现在怕是不行了吧。”监生轻声道。 “当然。可惜何心隐那厮光顾着耍帅去了,不知道自己成了人家开宗立派的垫脚石。”李贽乐不可支,不断拍打着监生的肩膀道:“拉不进来那就加入他。横竖你也没有中举的命,不如改弦更张,去拜师好好学。等学完了跟我讲讲,这科学到底有没有他说的那么神。” “哎,好……”监生点点头,有些不自信的笑道:“只要人家肯收我。” ps.第二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不懂几何者勿入此门 灵济宫讲学的宣传效果,果然立竿见影。 第二天,便有三四十人前来春松胡同拜访,想要跟赵昊多了解一下,什么是科学。 毕竟昨日赵昊只是大谈了科学的作用,但对其内容却只做了泛泛之谈。就好比后世人看了预告片,就想瞧瞧正片,有没有片花表现出来的水准? 然而当他们一路打听到赵府西门时,却见广亮大门的门柱上,悬着一块偌大的木牌子。 上头写着一行醒目的大字‘不懂几何者勿入此门’。 “不懂几何者,勿入此门?”儒士们面面相觑,互相问道:“几何者何也?” 便有人恍然道:“昨日在灵济宫门口,领到的小册子,其中一本好像叫《几何初窥》。” “不错。”王武阳应声出现在门洞中,朝着众人团团一拱手,然后朗声解释道: “几何乃本门入门的学问,但并非所有人都适合当科学家。为了避免浪费吾师与大家的时间,昨日特地发放了《几何初窥》若干,只有能看懂此书者,才有可能成为吾师的入室弟子,得授科学真谛。” “昨天赵公子可不是这么说的,”便有人提出异议道:“他说有兴趣的可以来春松胡同,把科学道理现场演示给我们看。” “哦,那是科普演示。”王武阳便一指东边的大门道:“诸位由那道门进去,每日我等师兄弟会轮流为来宾演示科学实验。” “这样啊……”来宾们心说别看这科学小门小派,还整的挺正规呢。 于是他们便走到赵府的东门去,那里门柱上,果然挂着另一面牌匾。 除了‘科普演示’,四个大字外,还有每日开放时间——早、午各一场,每场半个时辰。 赵昊将五个弟子加赵士祯,六人分成三班,每人三天来接客半个时辰,既不影响学习,又能宣传科学,而且还不用给工钱。 ~~ 门口的卫士将来宾请进连夜布置好的西厢房,房间里有烧着煤藕的暖炉,还有茶水点心。 辰时一到,今日接客的王鼎爵便出来了,然后在来宾好奇的目光中,开始科普第一课——‘开眼看世界’! 不错,就是赵昊在雨花台,给二阳上的那一课。 不过课件内容做了调整,首先删去了夜里看月亮一环,还有地球仪也没展示出来——这是赵昊今早才做出的决定。 这里是北京城,不是天高皇帝远的京城,而且徐阁老还盯着呢,搞得太颠覆了,是要出大事儿的。 嗯,初期还是猥琐发育,别浪。 不过赵昊加进去好几个有趣的科学实验,诸如‘水中点灯’、‘水往高处流’、‘水中现彩虹’、‘油锅捞铜钱’、‘万花筒’、‘鸡蛋水上漂’等等…… 这些小实验既有趣,又吸引人,而且实验道具都是现成的。 平时闲来无事,赵昊便会整几个出来,给徒弟们讲解一番,让他们对科学概念有直观的了解。 此时王鼎爵照方抓药即可…… 来宾们只见他将手伸进沸腾的油锅,不由纷纷倒吸冷气,甚至有人不忍的捂上了眼。 王鼎爵却若无其事的捻出几枚铜钱,一边擦干净手,一边向来宾解释,这是因为油锅里加了一半的醋。醋的沸点远低于油,所以温度不高时便会开锅,造成滚油的假象。 通过这个实验,来宾们便记住了什么叫‘沸点’,而且不同液体有不同的‘沸点’。 王锡爵又往碗里丢了个生鸡蛋,鸡蛋缓缓沉入水底。然后他加两勺盐进去,不一会儿,那鸡蛋竟重新浮了起来。 通过这个实验,来宾们了解到什么叫‘密度’,密度越高,浮力就越大。 他们还见识到了,沉重的铁盒浮在水盆中——这甚至比‘滚油捞铜钱’还让他们感到震撼! 那可是铁作的啊! 这次便有个监生打扮的青年抢答问道:“因为铁盒是空心的,所以密度比水低吗?” 王锡爵略感吃惊的看一眼那青年,记住了他的样子,然后笑着点头道:“密度等于质量去除体积。质量可以理解为重量,而体积只跟大小有关,实心空心的无所谓。所以质量越小,体积越大,浮力就越大……” “那岂不是说,铁都能造船了?” “当然可以,只要你在这个公式的指导下,制造出密度小于水的铁船,自然可以漂在水上。”王鼎爵淡淡一笑,肯定道:“这就是科学的作用。” “厉害!厉害!” 见识到科学的神奇,了解到科学的计算方法,来宾们渐渐听了进去,全都目不转睛的看着王锡爵,听他继续进行生动有趣的科普。 赵昊站在后门,透过门帘,看着里头聚精会神的读书人,露出了老母亲一样的欣慰。 ~~ 快乐的学习时间总是那样的短暂。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了,王鼎爵搁下手中的三棱镜,对众人礼貌笑道:“上午的科普到此结束,请有秩序原路离开。” “下午还能看吗?”来宾们意犹未尽的问道。 “可以去门房报名,一节课最多三十人。”王鼎爵说着,又提醒众人道:“不过短时间内,实验项目不会变化。所以看过一次的请尽量不要再来,把机会留给更多的人。” 顿一顿,王鼎爵又诱惑众人道:“这些其实都只是物理学的小实验而已,而物理只是本门学问中的一支。” 当然,他不会告诉他们,其实自己也只是自修过,王武阳手抄的《初级物理》,很多地方根本一知半解呢…… 不过师父说过,当老师最重要的就是明明心里慌成狗,表面上却稳如老狗,这样才能镇住场子。 来宾们这才怏怏出门。见识过那么多神奇的实验,而且还知其所以然,谁不心痒难耐,想要对那物理深入了解一番? “看来,得回去好好翻翻那《几何》书。”便有人摩拳擦掌道:“看懂了之后再来。” “不错,这科学不一般啊。不光能做实验,还能总结出道理和什么什么……公式来,我看用处不小。” “走走,回去看《几何》去。” 宾客们回到大街上,看一眼那块‘不懂几何者勿言拜师’的木牌,心痒难耐的散去了。 王武阳立在门口,看着不断回头的人群,对一旁的二师弟笑道:“人就是这样,得来太容易就不会珍惜。” “所以大师兄十分珍惜。”华叔阳便贱兮兮笑道。他一直以自己拜师比王武阳容易为荣,时常以此取笑大师兄。 王武阳果然大怒,刚要追打而去,却听身后响起一声带着秦腔的提问道: “请问二位,咋才算是懂得几何?” ps.第三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三十四章 贱贱,你有外甥吗? “请问二位,咋算是懂得几何?” 听到那一声问,二阳忙停下打闹,正色转身。 只见发问的是个腰系着蓝丝绦的年轻监生。 大师兄已经基本了解师父收徒的隐藏条件,便狗眼看人低的昂着头道:“起码能独立解出五道命题。” 却见那监生松了口气道:“那晚生勉强还算懂了。” “哦,你能算出多少道?”大师兄马上改为平视,科学门大师兄必须尊重科学。 “去年从李博士那里拿到《几何初窥》,晚生空闲时间全都用在解题上。”只听那监生弱弱道:“也才刚解出了不到一半……” “噗……”大师兄和二师兄同时喷了。 “啥,啥?你也解出了一半?!”华叔阳瞪大了眼,他可是后代出了华蘅芳、华罗庚的天才数学家,不过也才独立解出了三十一个命题。 而大师兄的战绩是十七个;三师兄是的二十个;四师兄不太在行,只有十个;五师弟则有二十三个之多。 别看俺山东人憨憨的,做题却从不怂江浙人。 “准确的说,是三十个。”监生伸出三根手指,不自信的问道:“晚生是不是太差劲了?” “还行吧……”大师兄绷住脸,瞥一眼华叔阳道:“我师弟可比你解出来的多多了。” “呵呵,一般吧……”华叔阳嘴角直抽抽。 一个也算多?多乎哉,不多也。 ~~ 让那监生做完了一份几何卷子,证明他确实没吹牛后,华叔阳便将其带进了里间。 那监生一早出门,这时候已经是过午了,才见到赵昊本人。心说,真是太不容易了。 他进门就赶紧跪地磕头道:“学生国子监贡生张鉴,叩见先生。” “起来吧。”赵昊盘腿坐在炕头上,看着他答出的卷子,证明简洁无误,确实是个难得的科学人才。 ‘可惜,是个监生。会影响本门的清北率……’赵公子如是想着,瞥了一眼侍立一旁的于慎思。 五师弟心思细腻,一下就明白了,师父又嫌弃自己拖后腿了。 他登时眼圈通红,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哎,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啊…… ~~ 好在那张鉴,还体会不到赵昊这一瞥里的嫌弃。 不然以他不自信的性格,怕是直接就跑出去了。 沉吟好一会儿,赵昊方缓缓问道:“你是监生,当以举业为重,学科学不怕跑偏吗?” “先生有所不知,学生有个毛病,在狭小的空间里会晕过去。”便见那张鉴苦笑道: “前番陕西秋闱,学生一坐进那狭小的号房就喘不上气,最后晕了过去。等醒来时,已经被抬了出来。” “呃……”五阳闻言心说,还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呢。 几位看看五师弟,暗道,这个比你还惨,一辈子没法考举人了…… 于慎思则同情的看着张鉴,很希望他也能被师父收列门墙,这样……以后自己就不是最差的那个了。 可见淳朴的山东人,和江浙人呆久了,也会变得的不纯洁起来…… 赵昊一听,心中不由一动,暗道莫非这人有‘密闭空间恐惧症’? 便问那张鉴道:“这是你小时候落下的毛病吧?” 张鉴闻言瞪大眼,吃惊的看赵昊半晌,方震惊问道:“这也是科学吗?” “不错,医学也是科学的范畴。”赵昊点点头,心说可惜我不会…… 张鉴却激动的点点头,仿佛看到神医一般,满怀期冀看着赵昊道:“这病,先生能治吗?” “你先说来听听。”赵昊不置可否道。心说我当然不能治…… “是。起因是学生五岁的时候,被人贩子绑了,装在口箱子里一天一夜。虽然后来侥幸得脱,但只要一进入类似的场所,我就会心生恐惧,然后焦躁不安,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脸红流汗,直到晕厥过去……” “学生起先也没当回事儿,因为我只要不去那种密闭的地方,便不会犯病。童子试的时候,因为都是露天考试,学生顺利考中生员。直到三年前到省城参加秋闱,才忽然发作。”想到辛酸处,张鉴不由眼圈一红,哽咽道: “这几年,学生在家乡延医问药,没有好转。提学大人见我可怜,将我送入国子监,让我一边读书,一边遍访京城名医,可惜依然没有好转。” “去岁秋闱,学生鼓足勇气,怀侥幸之心,再度踏入顺天贡院……结果,又被抬了出来……”张鉴终于忍不住垂泪道: “呜呜,我太难了……” “呜呜……”听到张监生这悲伤的遭遇,于慎思跟着哭起来,对师父反省道: “跟他一比,学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太该死啦……” “你知道就好。”赵昊白他一眼,心说哭什么,哭得我怪心酸的,不收他都不好意思了。 可是收了这注定考不上举人的废柴,本门百分百清北率,就肯定保不住了…… 正犹豫间,赵昊又听有人哭起来。 他刚想呵斥说,本公子的老子还活着呢?哭什么丧? 谁知一抬头,原来是赵二爷不知何时回来了。 赵守正眼碟子那是极浅的,最见不得人遭罪。他走到炕边,拉着那张鉴的手,对赵昊道: “儿啊,按说你门里的事儿,为父不该插嘴。不过这孩子太可怜了,走不了科举这条路,你又不收他,不白白浪费了这么个人才?” “哎,好吧……”赵二爷发话了,赵昊能怎么办?他要求学生听自己的话,首先就得以身作则,听父亲的话,这叫上行下效。 “多谢师祖讲情,多谢师父收留。”张鉴一个劲儿的重重磕头,那可怜劲儿看的赵昊都怪心疼的。 “罢了罢了,快把拜师帖交给师父吧。”大师兄忙扶住他,从张鉴手中拿过帖子,奉给赵昊。 赵昊拿过来看看,信口念道:“张鉴,陕西泾阳人士,十七岁应童子试,取为甘州卫学第一名;十八岁起,于戴中丞署内坐馆讲学,此后精研《易经》,作有《易传发蒙说略》行世……” 别的弟子的拜师帖上,都只有姓名籍贯学历寥寥数语而已,只有这张鉴的拜师帖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一条又一条,恨不得将小时候扶老奶奶过马路都记上。 这当然也是一种不自信的表现。 不过也幸亏如此详细的描述,让赵昊将他的名字,渐渐跟一个牛人挂上钩。而且这个牛人,还有个超级牛的外甥。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他便有些突兀的问道: “鉴,你有外甥吗?” “啊?师父问这个弄撒?”张鉴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作答。 ps.第四更,80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三十五章 祖宗又要显灵了? “师父问你有没有外甥?”大师兄踢了张鉴屁股一脚。“有就有,没有就没有,问那么多弄撒。” “没有。”张鉴赶忙摇头道:“家姐去岁才刚嫁人,至今未接到家信说,有弄璋之喜。” “那你姐夫叫什么名字?”赵昊越问越离谱:“是干啥的?” “我姐夫是同县王家村的,姓王名应选,虽然只是个私塾先生,但学问大得很,算数、机械、天文、地理,都十分精通……徒儿就是和他处久了,才对,才对科学感兴趣的。” 张鉴唯恐师父嫌弃姐夫的出身,赶紧给他加码。只是心里未免不自信道,这些应该算是科学吧? 谁知效果之好,令人目瞪口呆,只见那年轻的师父,脸上荡起了一抹和蔼亲切的笑容。 赵守正见状不禁大吃了一惊。心说一个山村教师怎么够资格,触发我儿的套磁技能呢? “陕西年景不好吧?”果然,只听赵昊关切问道。 “是不好。”张鉴黯然点头道:“年年水旱蝗灾不断,藩王又猛刮地皮,老百姓逃的逃、亡的亡,家里就是有地都没人种,日子过的很难很难。” “哎呀,孩子不怕。”送二爷一听,马上从柜子里拿出两张会票,拍到张鉴的手中道:“这是改口钱,拿着补贴下家里;这是压岁钱,没出正月就是年,留着零花,不够再问师祖要。” 张鉴一看那会票的面额,一张一千两,一张二百两。 他小家小户的哪见过这么多钱?眼珠子差点瞪下来,赶忙推辞连连。 “这么多,徒孙可不敢要!” “师弟你就收着吧,这是师祖对我们的爱护,以后多孝敬他老人家就是。”大师兄忙安慰道:“我们也都收到过呢。” 四个土豪师兄一齐点头,心说,只是都用不着…… “谢谢师祖……”张鉴感激涕下,心说咱明明只打算拜个师,怎么连家计都解决了? “这会票好像在陕西兑不出来。”赵昊也不管是不是这样,反正就当是这样道:“不如这样吧,你写信问问家里,愿不愿意去金陵生活?如果愿意的话,等天暖和一点,我派人去把他们接过去。” “啊?!”张鉴心里砰砰直跳,怯生生问道:“会不会太给师父添麻烦了?” 金陵是哪里?那就是富甲天下的人间天堂啊! 更重要的是还没有藩王作孽! 不知多少百姓,从苦难深重的西北,千里迢迢逃到扬州、金陵和苏州,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哪怕在江南寄人篱下,也好过在西北受苦吗? 结果他一客气,屁股又挨了大师兄一脚:“麻不麻烦是师父的事儿,你就说愿不愿意吧!” “愿意,当然愿意了!”张鉴幸福的要晕过去。心中狂叫道,怎么师门什么都管?我科学门的弟子也太幸福了吧? “愿意就成,”赵昊便慈祥笑道:“你早点写信,我让人送去陕西。” 而后又吩咐大弟子道:“你帮我给张知县写封信,请他想办法帮你师弟一家寄籍。” “师父。”王武阳便小声提醒道:“寄籍多亏啊……” “哦……”赵昊恍然一拍脑壳,失笑道:“是为师想岔了。” 便对六弟子笑道:“南直隶举业艰难,还是不要凑热闹了。不如将户籍留在陕西,将来你和家里晚辈,进学要容易许多。” “都听师父安排。”张鉴乖乖点点头,他现在被幸福冲昏了头,就是师父让他抹脖子,都不带眨眼的。 “好了,去吧。”赵昊摆摆手。 大师兄只好又提醒道:“师父,字号……” “哦对对,瞧我这记性。”赵昊尴尬一笑,略一寻思,便对跪在地上的张鉴道:“为师的入室弟子,字号中都有一个‘阳’字。你家是陕西泾阳的,就直接号泾阳吧……” “是,师父。”张鉴忙感激叩首,哽咽道:“徒儿尽力不让家乡蒙羞!” 几位师兄见状不由窃窃私语。 “好像比给烈阳起名还敷衍呢……” “烈阳好歹两年后还能再考……” “六师弟他,哎……” 他们现在已经知道,师父跟三师兄一样要强,决不允许弟子比别人差。不由暗暗同情六师弟,怕是要向烈阳那样,吃一段师父的白眼了。 然而赵昊还真没有,只见他笑眯眯对张鉴道:“让师兄们带你安顿下来。另外,你大师兄他们马上就春闱了,往后你和烈阳一起在为师跟前伺候吧。” “是,师父!”张鉴忙重重点头应下。 “不,师父,我可以继续侍奉你老人家的……”王武阳感到自己失去了人生的意义。 “给我滚去念书!”赵昊把脸一沉,叹口气道:“不好好用功,别说状元了,只怕你们连进士都难中……” “是,师父……”王武阳等人,才知道老师担心的是什么——这届会试的主考官,几乎一定是内阁次辅李春芳。 这几十年来,按惯例每位大学士都有一次当座主的机会。徐阁老和陈以勤都当过了,李春芳和张居正按说都有机会,可前者是状元,入阁也早张居正几年,并且也是徐阁老的学生。徐阁老没必要再去破这个例,所以顺理成章就是李春芳。 李相公可是心学大佬,昨日也在灵济宫坐着呢! 而且他只看徐阁老脸色,并不会在意张居正的态度。 虽然考官看到的卷子,是经过糊名誊写的,考官也不知道哪个是哪个。而且主考一般也不会黜落同考官推荐上来的卷子。 但赵昊总是感到不安,担心父亲和学生会被自己牵累。 可会试乃国家的抡才大典,就是娘也不能插手,他也只能要求弟子临阵磨枪,把文章再做好一点了。 ~~ 等到弟子们都出去,房间里就剩下赵昊爷俩。 赵守正方小声笑问道:“儿子,这小子一家子不简单?” 所谓知子莫若父,他太了解儿子无利不早起的毛病。 赵昊收徒弟时尚勉勉强强,可知道人家的家世后,却立马热情起来……赵二爷就猜到,是不是太祖爷又托梦给儿子了? “父亲,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赵昊正色道:“我是老师,当然要关心自己的学生了!” 心里却笑出猪叫道:当然不简单啦! 对赵昊来说,张鉴、他姐夫,以及那未出生的侄儿,都是无价之宝。 把这一家子弄到手,可比收几个状元还有用呢! “好好,不愿说就算了。”赵二爷便往炕上一歪,伸个懒腰道:“这阵子可累死我了。” “父亲这几天便把差事交出去,再跟干娘告个假。”却听赵昊轻声说道:“然后我们再闭上一个月的关吧?” “什么?”赵二爷登时一个激灵爬起来,压低声音叫道:“难道……祖宗,又显灵了?” “谁知道呢。”赵昊不置可否的正色道:“不管显没显灵,父亲都要用功了。” “嗯,我会的。”赵守正咬牙点头。 ps.第五更,8100票加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三十六章 宝藏男孩小六子 赵昊这厮基本算是个功利主义者,张鉴能在没机会中举的情况下,被他收为弟子。自然是收这个徒弟的好处,远大于对‘清北率’的影响了。 而且赵昊命张鉴随侍左右,也并非仅是其他弟子需要用功那么简单。 就这么说吧,张鉴就像个不走运的穿越者…… 他五岁时被拐子装到箱子里一天一夜,却机警的逃脱,像极了穿越文的开头。 然后他小小年纪应童子试,便连中小三元,成为远近闻名的神童。并因文章雅正而甚有哲理,受到了巡抚大人的赏识。十八岁起,便在戴中丞署内坐馆讲学,此后精研《易经》,著有《易传发蒙说略》行世。 他的学问好到什么程度?在北京坐监时,国子监的老师们都纷纷让子弟拜他为师、从其受业。 嗯,多么熟悉的套路啊…… 可惜他命不好,得了那个进不得考场的病。 在另一段历史上,张鉴十七岁、二十岁两次被抬出贡院后,便绝了科举的念头。回到老家坐馆授课,著书立说,成为关中名儒,闲暇之余精研算数机械、天文地理……呃,这也是穿越者的另一条路数。 后来因为名气太大,吏部将他铨选为赵城知县。然而张鉴的背字还没走完,刚上任父亲去世,只好辞官丁父忧;孝满,补定兴知县,谁知刚过一年,又连逢祖母及母亲去世,只好再度辞职归里,回家安心讲学,教授子弟…… 整整十二年后,张鉴才再次应召出仕。他廉洁奉公、施惠百姓,教育士子、严惩奸佞,很快因为政绩出色被升为知州。 他与别的官员最大区别,在于他用科学解决难题的能力超强。 他在山西最贫困的岢岚州担任知州时,本来城内用水全靠城外河水,每当鞑子进犯、城门关闭,城内便会缺水渴死百姓。张鉴认为州城临河,不会没有地下水。便在城中进行挖掘勘探,发现多处土地潮湿,但有岩层阻挡。他便召集石匠凿通岩层,果然发现了水源,从此城中再不缺水。 还有,城内用的煤炭,原先都是从二百里外运来的。张鉴经过亲自勘查,在州城附近找到了矿点,令窑户就地开采,从此城中不再缺煤。 州城内的陶瓷,以前都购自八百里外的兴唐桥。张鉴认为既已有了煤炭,就可以自己烧制,于是亲自寻找到了陶土,令窑工就地烧制陶瓷器皿,不只满足了本州需要,还出售到了外地。 州境的百姓不会织布,张鉴便购置了织布机,请来熟练师傅免费教习,不到三年,州内自织的布够穿以外,还可以出售充作赋税。 于是,山西最穷的岢岚州,一跃成为全省富庶之地。巡抚魏中丞召集全省官员会集都台,表彰他为全省循吏第一,并亲手斟酒三杯表示崇敬。 后来升任大同同知时,张鉴又创制了各色战车、护城悬楼、翻车、易弩等作战器械。总督萧大亨试用后大为赞赏,下令批量制造,部署在前线…… 除了当官搞发明是把好手外,他教徒弟的本事更是出类拔萃,一生培养出几十名进士,其中就包括他的外甥,与徐光启并称‘南徐北王’的王徵。那可是明朝乃至整个古代史上,最出色的机械学家。 不过王徵这会儿应该还没出生,倒是徐光启,应该已经是小正太了…… 这样也就不难理解,赵昊为何如此看重他了——小六子简直就是世上最完美的辅助了。 就算他考不上举人,将来给老爹当个幕僚,和赵士祯一起搞搞发明,帮自己教教徒子徒孙。然后按自己的思路,把他外甥和更多的好苗子培养成才,都是极好的啊。 何况他姐夫王应选,也是个跟他类似的宝藏男孩。 嗯,本公子是那种只注重升学率的功利老师吗? 不,我科学门培养的人才,不是高分低能的废材! 这样一想,赵公子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升华了呢…… ~~ 正月十三,赵守正便按赵昊的意思,到粥场将手里一摊移交给下面的管事。 粥场早已上了正轨,近来排队吃粥的灾民又减少了两成,自然愈发运转自如,不用他整天盯着了。 何况,他在这儿到底是帮忙还是添乱,还真说不好呢。 第二天,他又到长公主府跟殿下告假。 这阵子,宁安已经习惯了隔一天与赵郎见面,虽然什么都没做,只是简单聊聊天,长公主也感到颇为满足了。 听说要有一个月见不到赵郎了,端坐在凤椅上的宁安,登时整个人就不好了。 “这,能不能不考啊……”长公主一不小心,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幸好柳尚宫咳嗽连连,她才赶紧改口道:“本宫的意思是,兄长学问那么大,还需要专门闭关吗?” “……” 赵守正心虚道,我学问可真不大,要是没有老祖宗和小祖宗帮忙,到现在还是落魄老监生一个呢。 但他从年轻时就对长公主吹牛惯了,如今还是改不了老毛病,便正色道: “殿下说的是。愚兄文章火候老道,确实不需要闭关了。但我还有四个徒孙同样要春闱,做师祖的必须以身作则,教他们全力以赴准备应考。” “哎,兄长真是不容易。”可把长公主心疼坏了。 “自己考试就够辛苦了,还得辅导徒孙的功课。昊儿也真是的,干嘛要收那么多徒弟呢?” 赵守正心说,我徒孙倒是经常辅导我功课。面上却气概十足道: “我儿自小没有娘,是我一手带大的,自然宠了点。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当爹的兜着就是。” 长公主闻言俏面微红,轻咬着朱唇刚要说,‘我不就是他娘吗?’ 却听亲儿子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老前辈真是好父亲啊……” 便见李承恩一脸感动的从外头走进来,后头还跟着李明月。 李明月乖巧的向赵守正问安,口称‘伯父’。 赵守正对这个美丽娴静的小县主,印象也是极好的,忙笑着还礼。 李承恩却大大咧咧,在赵守正一旁坐下道:“老前辈,什么时候再打两圈马吊?” 赵守正跟李承恩更是臭脾气,便呵呵笑道:“这段时间怕是没空了。” “站起来!赵伯伯面前有你坐的份吗?”长公主终于从被撞破奸情一般的尴尬中走出来,狠狠瞪一眼胡乱出现的儿子。 李承恩还在惩戒期呢,吓得他赶紧站起来,小声辩解道:“又不是外人……是吧,老前辈?” “不是,不是……”赵守正忙点头尬笑。 “什么老前辈?叫伯父!”长公主又瞪他一眼。 “哎,伯父。”李承恩低着头,乖乖叫一声。 “啊,叫什么都可以。”赵守正有一种偷了别人东西的心虚。 怼了儿子几句,长公主这才稳住了心神,没好气问道:“来干什么?没看见娘和你伯父在谈正事吗?” “娘,这可不怪我,是明月非要吵着,明天想去逛庙会、晚上还想看花灯。”李承恩忙叫屈道。 ps.第一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三十七章 长公主计划通 “你想逛庙会,晚上还要看花灯?”长公主闻言一愣怔,也不知想起了什么。 “不是我,是明月,是明月啊,娘!” 小爵爷一阵心虚。那日夜不归宿,虽然有赵昊帮着圆过去,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母亲勒令他,每日天黑前必须回家,不然就要连白天也不许出门了…… “娘,年前就跟赵大哥说好了,要带他一起逛庙会的。”当着赵守正的面,李明月自然一副淑女模样,轻轻点头柔声道: “正赶上明天上元节,大哥还没看过鳌山灯呢。” “是得瞧瞧,难得一见呢。”长公主便对女儿和颜悦色道:“一年就这么一回上元节,就玩个尽兴吧,晚点回来不要紧。” “嗯,谢谢娘,娘最好了。”李明月开心坏了,要不是赵伯伯在,她早就一口亲上去了。 这两天小县主挺担心,会不会受兄长牵连,明天晚上看不了灯了。 “看好你妹妹,别光顾着玩。”长公主又瞪一眼儿子道:“你几天没去煤场了?” “大哥不是也没去吗?”李承恩小声嘟囔一句道:“我觉的我不去,对他们帮助最大……” “哼,你还挺有自知之明。”长公主被儿子逗笑了,挥挥手道:“下去吧。” 待到儿女告退,长公主寻思片刻,略有些结巴的对赵守正道:“兄长,不如…我们…明天…也……” “呃……”赵守正登时耳朵根通红,柳尚宫还在一旁呢。 虽然估计这老嬷嬷什么都知道,可赵二爷还是臊得不行,连忙摆手道:“明天要闭关了,怕是没时间。” “孩子们不是要去看花灯吗?”长公主急忙道。 “业精于勤荒于嬉……”赵二爷红着脸摇头道。 见赵郎就是不答应,长公主快要哭了,求助的看向柳尚宫。 柳尚宫心说不答应才好呢,可看到殿下这可怜兮兮的样子,她也只好叹口气道:“赵孝廉此言差矣,体察民情是正事。” “哦?”赵二爷一愣。 “对,本宫是请你陪我体察民情。”长公主一点就通,不由展颜笑道: “你看,赈济了这么久流民,本宫还没到粥厂去瞧瞧呢。明天上元佳节,兄长便陪我走一遭。晚一日闭关又有何不可?” “这样啊……”有了正当的理由,赵守正终于‘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道:“也罢,粥厂的情况我最熟悉,明日便陪殿下走一遭。” 长公主登时心花怒放,几乎是一瞬间,便已经勾画好了明日出行的路线和安排。便强抑着激动道:“明日兄长便不要来十王府了,一早在西便门外等我就成。” “是。”赵守正也没敢问多早,心里打鼓似的,感觉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 待到赵二爷踩着棉花回去,柳尚宫方哭笑不得道:“殿下不是说,就这样见见面、说说话,便心满意足了吗?” “啊,本宫说过吗?”长公主讪讪一愣,然后便拉着柳尚宫的手,可怜巴巴道: “本宫要一个月见不到赵郎了。等春闱过后,他也不会再回粥场了,往后就是连经常见面都是奢望……明日,便让本宫好好高兴一回吧,好不好吗?” 柳尚宫心说你是快活了,万一东窗事发,我可要被活活打死了。整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尚宫,这大明朝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 但长公主如此软语相求,她也只好咬牙道:“成,老奴待会儿跟老姬合计合计,看看明天怎么帮殿下打掩护。” “嗯。”长公主登时心花怒放,屈着指头数算道:“明天我要先去城隍庙市、然后逛后海,天黑到东四牌,最后去灯市……” 柳尚宫听得嘴角直抽抽,心说好么,规划的还挺满当。只是她不得不硬着头皮提醒道:“殿下,明天小爵爷和县主他们三个,好似也要去庙市和灯市。” “放心本宫已经考虑到这一节了。”便见长公主激动的俏面通红,语速极快道: “明天咱们早点去白云观。等待咱们办完事儿,明月他们肯定也逛完庙会,去东四牌用午膳了。我俩便可安安心心把庙市逛完,然后与赵郎去后海漫步怀旧,待到天黑再去东四牌。这时候,他们肯定已经逛完了东四牌,赶去灯市占好位子了。我俩便可在东四牌吃点东西,等放灯后再去东华门。那时候都顾着看灯,谁还会看人呢?” “呃……”柳尚宫没想到殿下已经制定了如此细致的计划。 但她还是想打消长公主夜里看灯的念头——那样还得瞒过保护殿下的锦衣卫,实在太难了啊。 “殿下想的是好,可忘了明日定是万人空巷,京城百姓全都堆在东华门,去晚了什么都看不到,不如早点回府来的安全。” “所以要你帮本宫,提前去占好位子。”长公主便笑眯眯道。 “哦……”柳尚宫感觉自己真应该好好瞧瞧,哪里上吊比较合适了。 ~~ 春松胡同。 赵昊在家里等了三天,也没接到张居正的请柬,这让他感到好生失落。 不禁暗暗揣度,莫非偶像改主意了不成? 但也不能贸然投贴拜访,那样显得太上杆子,平白让偶像瞧不起。 再说,万一吃了闭门羹怎么办?他脆弱的小心肝,可受不了这份打击。 赵昊只好先将此事压在心底,靠千把攥和拔断筋来调节失落的心情。 这十多天过去,在高大哥的严格督促下,他已经勉强可以用左腿,从身后勾到自己的右拳了。 今天便要一鼓作气,将那第四式——‘连拳撩腿势浑元’,完整的耍下一遍来。 赵昊在正院天井里,跟高大哥练着拳。 前院大门洞,守门的于家兄弟正跟个身材瘦小、两眼滴溜乱转的猴样青年说着话。 那青年也是就二十出头,比长腿兄弟矮了整整一头,却穿着举人的圆领,指着那门上木板笑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你看不懂吗?”于慎思瓮声瓮气道:“就是得懂得几何,才有资格进去这道门。” “不错,至少能独立解出五道题,才有资格成为吾师的入室弟子。”于慎行也认真解释道。 “嗨,以为多难的事儿呢。”那青年闻言,从袖中掏出一本《几何初窥》丢给于慎思道:“我都能进去三回了。” 于慎思打开那册子翻看,果然见在页面空白处,用铅笔写了十几道命题的证明过程。 “还行啊你。”于慎思扫眼一看,基本正确。不由赞赏点点头,心里酸酸道,这个师弟比我强…… 他知道,有这么聪明的举人要拜师,师父肯定会乐开花的。 “我可以进去了吧?”那年轻的举子昂起头。 “这位兄台请进,还未请教高姓大名。”于慎行便向他一抱拳,侧身让开去路。 那举子一撩衣袍,一边迈过门槛,一边笑道:“我叫金学曾,住在杭州会馆。” “原来是金兄。”长腿兄弟刚要自我介绍,却见那金学曾两脚才刚迈过门槛,紧接着向后一跃,又跳出了门槛。 “再见!” ps.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三十八章 装完就跑真刺激 “再见?” 二于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猴儿,进来又出去,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什么意思?”于慎思皱眉问道。 “再见者,再也不见之意。”那金学曾一边摇头晃脑的说着,一边往大街上走。 “你不是要拜师吗?”于慎行追出来问道。 “谁说我要拜师了?”金学曾却得意洋洋的笑道:“本人只不过看你们口气太大,特来消遣一番。” 说着他从拴马桩上,解下一头灰毛驴,纵身倒骑上去,然后一巴掌拍在驴屁股上。 小毛驴便噶地噶地的远去了。 “呃……”二于都是实诚汉子,一时跟不上那金猴子的套路,这会儿才反应过来。 原来自己和科学,被他给耍了。 两人不由大怒,迈开大长腿就追了上去。 “你给俺站住!” “敢耍完人就跑?你必须要向俺师父谢罪!” 见两个长腿汉子眨眼就追上一半距离,金学曾也吓了一跳,赶忙使劲拍着毛驴屁股,大喊大叫道: “不好啦,有人抢劫啦!” 毛驴吃痛,拼命向前,金学曾身子又轻,跑起来速度还不慢。 可于家兄弟家里是养驴的,对付这种牲口那是轻而易举,便见于慎思撅着嘴巴,‘吁…吁…吁……’唤了几声。 那毛驴居然就渐渐慢下来,被于慎行一把抓住了鞍子。然后他便要去抓那金猴子。 没想到那厮身手灵敏的很,居然身子向前一探,躲开于慎行这一抓,然后从驴背上滑下来,钻进一旁的小胡同逃之夭夭。 于家兄弟追了一段,可北京城的小胡同多如牛毛、四通八达,不一会儿就追丢了。 两人只好垂头丧气返回春松胡同,还好,那驴仍乖乖的等在原地。 ~~ 正院中,赵昊练完了拔断筋,正在那里做放松,就见于家兄弟牵着头毛驴,灰头土脸进来了。 “咦,哪来的驴?”他不禁奇怪问道。 “哎,师父,俺们给你老丢脸了……”于慎行满脸羞愧的,将方才发生的事情禀报一番。 赵昊闻言先是大怒,区区浙江举子,居然敢来本公子府上耍猴,但听到那人叫金学曾后,便露出大度的笑容道: “罢了,横竖咱们也没吃亏。” 然后他看一眼那头小毛驴,冷笑一声道:“拿笔来。” 张鉴赶忙跑进屋,给赵昊端来笔墨。 赵昊提起毛笔,饱蘸浓墨,然后在一边驴身上写下歪歪扭扭三个大字‘金学曾’,在另一边写上‘之驴’。 “牵出去拴在门外,记住,字多的面儿朝外。” 说完,便转身进屋去了。 二于看着那头可怜的小毛驴,搞不懂师父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 “四师兄,这事儿就这么算了?”于慎思小声问弟弟道。 “应该不会吧。”于慎行小声道:“这回姓金的,可比咱们那次过分多了……” 言外之意,师父是怎么炮制咱们来着?怎么可能放过姓金的? “估计早晚有他好看的。” ~~ 果然,晚上吃过驴肉火烧后,赵昊将一封信丢给于慎思道:“回头送去杭州会馆……呃,过完节再送,先让他的驴在外头待几天。” “是,师父。”于慎思赶忙双手接过来,见上头写着金学曾的名字。不禁暗道,以师父爱记仇的性子,这姓金的怕是有苦头吃了。 活该! 待于慎思退下,他转而对侍立炕边的孙大午道:“你继续说。” “是公子。”孙大午赶忙清清嗓子道:“这几天,场里的工人增加到将近一万人了,一天能打一百四五十万饼煤藕了。不过冰排子得后天才能开工,所以暂时销量还是那些。” “嗯。”赵昊点点头,笑道:“郭大能让他们提前五六天开工,已经不容易了。” “还有就是,”孙胖子苦笑一声道:“听工人反映,他们晚上回家后,有些煤商登门招工,想让他们过去干活。” “哦,这么快就坐不住了?”赵昊不禁惊喜笑道:“这才开卖不到七天呢。” “七天时间不短了。”孙胖子道:“听郭大说,好些煤商买了煤藕回去琢磨着仿制了,估计要不了几天,他们也能打出来模子来了。” “那当然,那么简单的玩意儿。”赵昊却不以为意道:“让他们打吧,打得越多越好。” 赵昊给煤藕本来就定价低廉,那些煤商想要有赚头,就只能雇佣流民……要是从城里雇市民的话,这又脏又累的活,二两银子一月怕是都请不到人。 这样流民的工作机会,自然也就越来越多了,而不是只局限于赵昊一家。 “不过暂时咱们也不用担心。”却听孙大午奸诈一笑道:“一时半会他们琢磨不透公子的秘方,墩出来的煤藕还是呛人,想跟咱们抢买卖,门都没有。” “你别老是看不得人好。”赵昊笑着摇摇头道:“就算不加消石灰的煤藕,也比散煤好卖多了……大家一起把市场做大,让煤炭的消耗量,从现在每天三四百万斤,增加到一千万斤,不就大家都发财了。” “哎,还是公子格局大,小人记住了。”孙大午忙点点头,又禀报道:“还有,已经采购了一批抽水的设备,不知公子什么时候用?” “速度不慢嘛。”赵昊满意的笑道:“你把手头的活,暂时交给下面人,然后去西山收购一批透水的废煤窑。” “哦,公子是要抽水采煤,废物利用?”孙大午一点就通。 “不错,上次我去看过,那些煤老板太浪费了,煤窑一透水就丢掉,实在可惜。”赵昊点点头。 “他们嫌还要雇人抽水。”孙大午对矿上的情况也不陌生道:“而且越往深处挖,渗水就越厉害……” “主要还是无利可图。”赵昊笑道:“但对我们来说,花不了几个钱买下来,省下大笔的前期投入。抽出水来就能挖,还是划得来的。” “是,咱们自产自用,只要控制好成本,再挖个几丈深,应该也划得来。”孙大午点点头,忽然笑道:“而且煤价,估计很快就要上涨了。” “聪明。”赵昊哈哈大笑,拍着他圆滚滚的肚子道:“所以才让你抓紧时间。” “明白公子,明天小人就去办。”孙大午忙重重点头。 “另外,本公子盘算过,场里最多八千人就到顶了。”赵昊又吩咐道:“多出的人全都发去开矿去。” 他当初用那些皇店、皇庄,从长公主手中换到了大批煤窑子,可都是开采中的好窑,并非渗水的废窑。 “公子说的是,场里已经人满为患了。”孙胖子闻言松了口气,他其实早想提这茬,但想到赵昊开场的目地是赈灾,自然忍住不表。现在听公子说起,他这才深以为然道:“小人看,反而不如人少时效率高。” ps.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三十九章 自动提水装置 孙胖子走后,赵昊便在炕上琢磨开了。 在一旁伺候的赵士祯和张鉴,看他画了个炉子似的草图,旁边还有根吊杆似的玩意儿。 当然,像赵公子这样的灵魂画师。他不跟你解释,你根本弄不明白他到底画的是什么玩意儿。 “叔,这是啥东西?”赵士祯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猜呢?”赵昊端详一会儿自己的草图,又看看眼前两位未来的天才机械专家,有些拿不定主意。 “难道是……”方才赵昊吩咐那孙胖子时,赵士祯就在旁边,他何其颖悟?一下就联想到,去年西山之行,叔父说过的话了。 “自动提水的机器?” “聪明。”赵昊竖起大拇指。 不错,他画的是纽可门蒸汽机。这也是目前工艺水平下,能达到的极限了……至于瓦特式的,没有蒸汽镗床之前,想都不要想。 纽可门机原理很简单,制造工艺上还没有造鸟铳要求高。 但赵昊的动手能力约等于零,杀了他也造不出来。 当然,等到眼前这二位机械大师成熟以后,制造起来估计易如反掌。 可那是十几二十年后的两人。 赵昊原本的计划是,传授给他俩初中水平的物理和数学。等他们学会科学的制造方法后,再让两人挑战一下纽可门机。 但谁能想到,天上掉下个长公主的娘来呢?这下让他至少比计划提前两年,把手伸进了矿山。 制造自动提水机的日程,自然也要提前了…… 可现在,这两人的水平只能算是手工爱好者,能承担起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吗? “叔,快讲讲吧,我保准给你造出来!” 赵士祯却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的催促起来。毕竟造出此物,乃是他人生三大目标之一。 张鉴也露出期待的目光。他这几天和赵士祯混熟了,已经听师父大侄子描述过,那种神奇的自动提水装置了。 “罢了,就当个业余爱好吧。”赵昊心说,不让赵士祯造这玩意儿,他也闲不住。与其让他拉着张鉴琢磨造枪,还不如让两人,先把精力放在这上头。 嗯,本公子是爱好和平的。不过是十二磅炮带来的那种…… 他便就着草图,给两人讲解起那纽可门机的原理来。 “下头这个是锅炉,跟上头的汽缸连在一起,汽缸上面有个活塞,活塞与上头这根活动的杠杆相连……加热锅炉,汽缸里蒸汽膨胀,活塞便被推动上升……往汽缸里喷水,让蒸汽冷凝,大气压力就会推动活塞下降……这样汽缸不断充气、冷凝,活塞就会带动杠杆不断上下往复运动,将矿井里的水抽出来……” 赵昊讲起来头头是道,任谁也看不出,他干起来却无能为力。 两人听得十分专注。赵士祯一边画着草图,一边向赵昊询问着每一部分的细节。 “对,这里有个进气阀,这个是注水阀……” 在赵昊不断的纠正下,赵士祯画出来的草图愈发像那么回事儿。 终于,在第七稿成型后,赵士祯画出来的图纸,跟赵昊从书本上看的纽可门机,几乎别无二致了。 赵昊一拍桌子道:“就是这玩意儿了!” 这次倒没再夸天才…… 毕竟有他在,画出图纸并不难。难的是,能不能照着图纸,把这玩意儿造出来。造出来之后,还得能按预想的运转,才叫真牛逼。 那句话,还是留着等到时候再说吧。 赵士祯却已燃起了雄雄斗志,通过和叔父这段推敲,他已经了解了这‘自动提水机’的原理。 他迫不及待要试制一下,这种靠烧水就能让杠杆往复动起来的神奇装置。 张鉴虽然几乎没说话,眼里却闪动着激动的光。 他对机械装置的了解,比专注武器的赵士祯要强不少,已经隐约可以想到,如果这种装置能变为现实,将会给这个世界,带来多大的改变了…… 跟这种伟大的事情比起来,一辈子考不上举人,又算得了什么? ~~ 等到两位天才捧着图纸激动离去,赵昊看一眼还在炕上翻来覆去摊煎饼的老爹。 “父亲,吵到你了?”赵昊不禁有些奇怪。 赵二爷的睡眠质量堪称一绝。通常只要脑袋一沾枕头,十息之内就会传来呼噜声,赵昊他们说话的声音再大也吵不到他。 “没。”赵守正闷哼一声,又翻了个身,面朝着墙。 ‘看来也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赵昊见状,便吹熄了灯。这一晚上把他累得够呛,也没精力关心老爹情绪问题了。 ‘莫非是因为要一个月见不到娘,心里舍不得……’临睡前,赵昊心头升起一个可笑的念头。 他不禁暗道,若是娘知道闭关是我的主意,怕是会怨我的。 然后赵昊便沉沉睡着了。 嗯,他的睡性随爹。 ~~ 天刚亮,赵昊便被悉悉索索的翻东西声吵醒,他还以为家里又招贼了呢。 刚想扯着嗓子喊,才发现原来是老爹在翻箱倒柜找衣服。 见他将十几件不同颜色、不同质地、不同款式的袍子,摆了半边炕。 赵昊就知道老爹这是要去干嘛了。 佳人有约啊。哦不,要和娘约会啊…… 不然赵二爷才不会自己挑衣服呢,都是方文给准备什么就穿什么。 ‘旧情复燃,果然迅速。’ 赵昊心中不禁暗喜。 对此他是喜闻乐见的。毕竟娘才是自己最坚强的后盾,当然要有‘以娘的好恶,为好恶’的自觉了。 ‘可惜,娘也不好意思跟我开口,不然早就帮她把赵二爷搞定十次八次了……’赵昊暗叹口气,很为不能帮娘太多忙,而感到愧疚。 ‘说不定,人家就喜欢寻找初恋的感觉呢……’ 赵昊自我开解一句,便翻个身继续睡觉,以免老爹尴尬。 ~~ 等他一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老爹早就不见了踪影。 听到里间有动静,早就等在外头的张鉴和于慎思,赶紧捧着面盆、牙具、梳子、棉巾等物进来。 除了动作还不太娴熟之外,手脚不比乾清宫的太监慢多少。 赵昊一边刷着牙,一边听于慎思禀报道: “师祖说,他今日要陪长公主殿下,去白云观探望流民,估计回来不早。让师父不用等他过节了。” “过什么节?”赵昊一愣。 “上元节啊!”外间里,响起李明月那脆如黄莺的声音。“大哥,我们去逛庙会喽!” “哦,上元节啊。” 赵昊恍然,心说怪不得,原来老二位是过情人节去了…… 他年纪还小,便不敢再往下想。 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四十章 上元节(求月票) 话分两头,却说赵守正打扮的齐齐整整,还特意佩了香囊、打了头油,十多年来就没这么认真捯饬过。 但效果也是杠杠的,当他赶到西便门,与长公主碰头时。 宁安直接看呆了,这、这,这不就是十六年前的赵郎吗? 看到他的变化,简直把长公主高兴坏了,暗喜万分道,赵郎果然明白我的意思,赵郎果然对我还有意思! 要不是好些人围在一旁,她非要嘤咛一声,扑到他怀里不可…… 看长公主俏面发红的样子,柳尚宫赶忙咳嗽一声道:“请赵孝廉头前带路。” “是。”赵守正赶忙应一声,骑着马头前带路。 长公主坐在凤轿中,将厚厚的轿帘掀开一道缝,看着赵郎手持玉鞭,跨下白马,轻驰在和煦的阳光下,多么神气啊! ~~ 赵府。 弟子们赶紧给赵昊穿戴整齐,又将铺盖叠好卷到炕角,这才请李明月兄妹进来里间。 “来这么早?”赵昊笑着招呼二人上炕道:“吃了吗?” “吃过了呢,大哥。” “没呢,我是从被窝里被拖起来……” 兄妹俩同时说话,答案却截然相反。 李承恩说完自知失言,不待妹妹看过来,便低头补救道:“路上吃了点。” “吃没吃,都吃点吧。”赵昊哈哈一笑,将赵士祯端来的元宵,给两人各一碗。 “谢谢大哥。”李明月便端着碗,舀一粒又白又圆的大汤圆,轻轻吹着热气。 看她吃相这么斯文,李承恩不禁打个寒噤,赶忙埋头对付自己碗里的。 赵昊一边吃,一边吩咐六徒弟道:“告诉你师兄们,今天过节放假,东院闭馆休息,都出去放松一下吧。” “是,是师父。”张鉴赶忙出去传话。 不过自从赵昊下达冲刺令后,弟子们学习起来,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有时候赵昊半夜起来撒尿,还能看到大西屋里亮着灯…… 距离春闱还有不到一个月,估计没人愿意浪费这一天时间了吧? 再想想整天吊儿郎当的赵二爷,赵昊就气不打一处来。 哎,老同志就是容易不思进取,中个举人就满足了。 不过比起举业来,还是跟娘约会更重要…… ~~ 等三人吃完饭,准备出门时,赵昊对高武笑道:“今天你也不用跟着了,给护卫们都放个假吧。” 小爵爷兄妹,可是有锦衣卫保护的,赵昊便趁机给全年无休的高大哥放个假。 高武摇摇头,然后沉默。 憋的小爵爷跟着一阵难受,恨不得把自己嗓子抠下来,给他换上。 “让他们轮班放假吧,咱跟着公子。”好半天,高武才憋出一句。 “那行吧。”赵昊和身边人从来不客套,想干嘛就直说,效率第一。 他便转头吩咐蔡明道:“给禧娃放一天假,不要让他轮班了。这孩子,再不出去玩玩,怕是要落下毛病了。” “什么,今天能放假?!”蔡明还没应声,便听东厢房屋顶上,响起赵士禧激动到变了调的声音。 “我去,你怎么又上房了?”李承恩手搭凉棚,看着沐浴在上午阳光下的赵士禧。 “这是从过年起落下的毛病。”赵昊失笑道。 如今这厮没事儿就往房顶爬,似乎是在用这种方式宣示,向往自由的鸟儿是关不住的。 “你干脆搭个窝住上头得了,我再给你搞几个鸟蛋孵一孵。”李承恩便按惯例,取笑起老冤家来。 “哈哈,小爷今儿高兴,不跟你一般见识!”赵士禧却不理他,从怀里掏出那一新一旧两张会票。扭秧歌似的一手攥一张,在屋上激动的手舞足蹈道: “花钱去喽……” “你小心点!”赵昊看得都眼晕,这要是踩坏了瓦怎么办? “叔你放心,我现在的身手,那叫一个……” 话没说完,赵士禧喀嚓踩碎了一片瓦片,身子失去平衡,便从屋顶上掉了下来。 “哎呦……” 他两腿着地,落在青砖地面上,又是咔嚓一声,然后便疼得哭爹喊娘起来。 赵昊一看问题大条了,赶紧让高大哥给他看看。 高武过去探查半晌,回头对赵昊叹气道:“折了……” “哎,请大夫吧。” 赵昊无奈叹气。 ~~ 那厢间,赵守正带着长公主来到了粥场。 听说活菩萨长公主殿下来看他们了,正在吃粥的,还有等着吃粥的流民们,呼啦一下全跪下了,哭着感谢她的大恩大德。 他们可听说了,就连那卢沟桥煤场,都是长公主为了给他们提供营生,才让下面人搞出来的。 看到这一幕,长公主是挺感动的。但她要人心有何用?她只想要赵郎的心。 她便敷衍的在粥场走了走,就进去了白云观。 长公主先捐了一大笔香火钱,算是补偿白云观这几个月的损失,然后便去小蓬莱北园休息去了。 少顷,她便换下了凤冠霞帔,穿上平民女子的衣裙,然后罩上个连帽斗篷,一如当年那般,从北园的小门,偷偷出去小蓬莱。 北门外,也一如当年那般,有赵郎在等着她。 看着两人同上一车而去,柳尚宫和姬司正的眼泪都下来,也不知是为殿下高兴,还是吓得…… ~~ 好在隔壁就住了太医院的王太医,小爵爷亲自过去一趟,把他请过来给赵士禧看伤。 太医就是太医,三下五除二把赵士禧的脚腕子掰回去,然后上了夹板、敷上药、包扎好,也就用了盏茶的功夫。 “拆夹板前不准下地,三个月内不要出门,好好恢复什么事儿都没有。要是弄不好,你就成瘸子了。” 王太医嘱咐禧娃一句,然后朝小爵爷姐弟行礼告辞,人家还着急和妻妾去逛庙会呢。 看着左腿打着夹板,一脸生无可恋躺在床上的赵士禧。赵昊是又好气又好笑,瞪他一眼道: “还敢不敢再上房了,要是成了瘸子,我怎么跟你爹交代?” “没事儿,叔。这都是命啊,就算没这一遭,今儿出门也可能被车撞……”赵士禧却仰面望天、神情灰暗道: “贼秃老天要玩我,就让他玩去吧……” 这娃实在太衰了,衰到小爵爷都不好意思取笑他了。 李承恩将那两张从地上捡起的会票,展平了搁在禧娃床头,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别难过了,等你好利索了,伯伯带你好好玩两天。” “算了吧,人不能跟命犟啊。”赵士禧却任命的摇摇头,喃喃道: “我觉得,我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不然我早晚会死在这上头的……” 见这孩子想法还挺正确,众人也就不担心他会想不开了。 ~~ 让赵士禧这一耽搁,三人到城隍庙时,已经晌午了。 可谓人算不如天算,长公主殿下机关算计,也没料到禧娃居然能从房上摔下来。 两路人居然同时到了闹市口…… 票加更,求月票!还有最后五天了,大家投月票支持啊! 第一百四十一章 你后退半步是认真的吗 在北京过年就是逛庙会。 过年期间,一般店铺都闭门歇业,老百姓想买什么,都得到庙会上去。久而久之,庙会上吃的、玩的琳琅满目,还有很多平素难得一见的稀罕物,也都应有尽有。 从初一开始,京城十几处大大小小的庙宇,便红红火火的办起了各具特色的庙会,其中又以都城隍庙的庙会最大最热闹。 一进闹市口,只见大街两边望不到头的货摊上,密密匝匝摆满、挂满了过年味道浓郁的各式玩意儿。什么风车、年画、脸谱、木刀枪、泥公鸡、泥娃娃、空竹等等等等……那浓郁的过年味道,瞬间便将人淹没其间。 “十六年来,本……我做梦都想像这样,不惊动任何人,逛一逛热闹的庙市!” 甩掉了所有随从,换作寻常富家夫人打扮的宁安长公主,仅仅是站在这里,就在强烈的幸福感中沉醉不已了。 一旁的赵守正却感觉一颗心快要跳出来了。 他总觉得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在看着自己,仿佛随时都会被人认出来一般。 “赵……”宁安双目水润的瞥一眼赵守正,刚想说几句憋了多年的情话,却见他绷着个脸,紧张的不行。 “兄长,你怎么了?”宁安忙关切问道。 “没,没什么……”赵守正强笑一声道:“可能是因为单身十年,还不太习惯……” “兄长不要紧张,这也算是一种体察民情了。”长公主看到赵郎憨憨的样子,一颗心都要化掉了。 “对,对体察民情。”有了这个借口,赵守正心跳放缓了不少,笑道:“过年期间,确实没有比庙会,更能体察民情的地方了……” “嗯,我想体察一下,老百姓的吃食呢。”长公主便娇声道。 “好好,我给你买。”赵守正忙四下张望,见食摊上也是座无虚席。 庙会上没有大饭庄,都是类似巧巧家早餐摊的那种浮摊儿。支个布棚,亮出字号,排上几张方桌、几条长凳,就可以开张了。 还有那更简单的,直接挑着担子、推着独轮车在街边一停,就扯着嗓子高声叫卖开了: “玫瑰多,桂花多,玫瑰枣儿给的多;桃脯杏脯、玻璃粉,胡子糕咧酸梅汤……” “葫芦儿葫芦儿冰糖多呵大糖葫芦儿……” “甜酸咧豆汁儿哎甜酸咧……” “哎糖瓜糖瓜哎嘿……” 逛街的百姓听到吆喝,便围拢过去,或是站立而食,或是用小纸盒、纸袋装了,边逛边吃。 庙会上的美食实在太多了,赵二爷挑花了眼,有心要全买下来,可一来没有三头六臂,二来也会暴露自己的暴发户嘴脸。 “那你……妹子想从哪一样开始体察?”便问宁安道。 “豆汁儿……”宁安俏面微红,小声道:“再配俩焦圈,我想这口都十几年了。” “好么,果然老北京。”赵守正被逗乐了。 却被宁安在腰上拧一把,娇怨道:“当初还不是你非要人家吃的?” “我那时候不知道你的身份,想逗你玩呢。”赵守正的眉目终于舒展开来,屁颠屁颠找了个食摊,等着有食客起身,便和宁安坐了下来。 ~~ 那厢间,赵昊三人也到了闹市口。 年轻人喜欢热闹,一进庙市,三人都兴高采烈起来。 “哇,这庙会好大啊……”赵昊手搭凉棚,一眼望不到头。 “那当然。”李承恩一边吃着羊肉串,一边吹嘘道:“从这里一直到弼教坊,摆了三四里的摊子;要是算上城隍庙后头那两条街,差不多得十里庙市呢!” “那可真壮观。”赵昊不由赞叹道。 北京城天寒地冻,他除非必要,整天在屋里窝着,还真没见过这种人山人海的场面呢。 “对吧对吧,所以才一定要大哥来逛逛的!”李明月更是激动的小脸通红,庙会这种热闹的场合,她可以稍稍展露下本性,也不用担心会不会降低,在赵昊心中的评价。 因为今天,本来就是放开了玩的时候啊! 她便摩拳擦掌,准备带着赵昊好生逛逛。 这样一天下来,两人的关系肯定可以拉近不少。 但在此之前,得先将碍眼的某人支走…… 于是她笑眯眯看着李承恩道:“哥,你不是好久没跟朋友聚了吗?” “是啊,今天他们在英国公别院里还有局呢。”李承恩闻言心痒难耐。 “那你就去吧,晚上早点回家就成。”李明月便仗义道:“我们不说,没人知道你去干嘛了。” “咦,好主意……”李承恩不由心动,说着却又摇头道:“可是我得跟着你啊。” “不是有大哥在吗?”李明月一指身后那个巨灵凶汉道:“还有这么些护卫。” “呵呵,也是哈……”李承恩打着哈哈,心说所以我才担心。大哥又不是亲哥,一个弄不好,就会把我妹子抢走的。 毕竟守护妹妹是每个妹控的天职来着…… 李明月见他光答应不动弹,笑容渐渐转冷,刚要升级一下语言暴力,却听一声惊喜的呼叫。 “啊,这不是县主妹妹吗?” 三人循声望去,就见那徐大公子徐元春,领着好大一群少男少女,从对面走了过来。 李明月登时黑下脸,狠狠瞪一眼李承恩。 李承恩委屈的两手一摊,小声道:“这次真不是我。” 这会儿说什么也晚了,就见那徐元春兴冲冲快步过来,激动的俊脸通红道:“真是有缘自会相会啊!” 一瞬间,他耳边便响起了昆曲《白蛇传》的调调,眼前尽是白娘子和许仙断桥相会的画面。李承恩也变成了穿着青色裙子,挽着双丫髻的小青。 李明月闻言,却向赵昊身边后退半步。 那轻飘飘的半步,却如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了徐公子的心口上。 徐元春这才猛然发现,姓赵的小子居然也在! 看他那含笑立在李明月身边的样子……徐公子心中的断桥上,许仙的面孔变成了赵昊。他则在冰冷的西湖水中,探头看着一对璧人相悦成双…… 徐公子一时间万念俱灰,耳边难免再度响起那野寺的钟声…… ps.第一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四十二章 城隍庙会喜相逢 “明月!”张筱菁居然也在那群少年少女中,看见李明月便开心的跑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儿?”李明月愤愤的低声问小叛徒道:“你怎么跟那种家伙混在一起?” “我有什么办法,你丢下我不管,只好跟哥哥弟弟一起逛街,谁知他们竟约了徐元春……”张筱菁小声嘀咕道: “听他们吹捧徐公子,我都快烦透了。幸好遇上你了,这下说什么你也不能甩掉我。” 说着她便自然而然攀住了李明月的手臂,然后朝赵昊微笑道了个万福。 “这位姑娘是?”赵昊却是没见过张筱菁的,还礼之后,小声问李承恩道。 “这是张相公家的千金。”李承恩便向赵昊介绍道:“那个是她哥哥张敬修,另两个是她弟弟嗣修、懋修,家里还有俩弟弟太小,没带出来。” 赵昊恍然点头。看着老张家的俊男美女们,赵昊心中猛然响起一个声音道: ‘咱老张家的人能力强,猛!’ 咦,貌似口音不太对。 张敬修在灵济宫见过赵昊,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他,赶紧带着两个弟弟过来见礼。 没想到在这里,居然遇上了张居正的闺女和仨儿子。 赵昊真想问问他们,你爹说话到底靠不靠谱啊?把人吊在那里很难受的,知道不! ~~ 徐元春今天组织的是内阁衙内大联谊。 他这一大帮人里,除了老张家的儿女,还有次辅李春芳、以及大学士陈以勤的儿女…… 这些公子小姐消息灵通,都知道赵昊曾在灵济宫讲学的事儿。 自然对他小小年纪就能开宗立派,感到十分好奇,都笑着和他打过招呼。 与这些货真价实的衙内一一见礼,赵昊不由倒吸口冷气。 包括徐元春在内,这些衙内居然未来全都会高中进士。 而且陈以勤的公子陈于陛,还是隆庆二年的进士,未来的大学士。 看着身穿举人圆领的陈公子,赵昊不禁垂涎三尺,是真想将他收入门下啊。 可惜人家自持身份,只看在李承恩的面子上,对他客气的一抱拳,便跟徐元春他们说话去了。 似乎并没有兴趣跟他攀谈呢。 哼,今日你对我爱理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 “那日在灵济宫,听了赵兄有关科学的高论,真是耳目一新啊。”倒是张敬修对赵昊十分感兴趣,拉着他就攀谈起来道:“家父也对科学很感兴趣,有空就对着《几何初窥》写写算算呢。” “哦,是吗?”赵昊不禁一阵惊喜,原来张偶像不是随口一说啊!那本公子就可以安心等着了。 他正要客气两句时,忽然眼珠一下瞪得溜圆——只见自己老爹和长公主殿下,居然肩膀擦着肩膀,侧身从对面的食摊走了出来。 赵昊脑袋嗡的一声,这要是让这群家伙看到了,那岂不是整个内阁都知道了? “赵兄,怎么了?”张敬修察觉到赵昊的异常,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没,没什么!”赵昊猛然伸手,搭住他的肩膀,硬生生把张敬修掰转了个方向,然后指着天空大声道:“快看,那是什么?我赵昊居然不认识!” 张敬修果然转过目光,顺着赵昊所指的方向望去。 ~~ 这边长公主喝完豆汁儿、吃了焦圈,了了多年的心愿,心满意足的跟赵守正出了食摊。 赵守正头前开路,回头问她还想吃什么,长公主则眼里只有赵郎,两人根本就没注意到,那一大坨晚辈就在眼前。 便听一声突兀的大喊:‘“快看,那是什么?我赵昊居然不认识!” 两人登时一个激灵,一眼就看见自家孩子跟一群少年少女,就站在食摊外,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赵守正登时就冷汗直流,有种被捉奸的感觉。 长公主虽然不怕被人知道,但这样毫无铺垫的让儿女撞见,当娘的往后还怎么训孩子? 慌乱间,两人想要退回食摊,可后头正好有一伙客人结账出来,把退路挡的严严实实不说,还催促着两人赶紧往外走。 真叫个进退维谷,骑虎难下啊! 忽然,两人手中各被塞了件物什。他们将那东西拿起来一看,不由惊喜万分! 方文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 食摊外,其余人听到他这一声,也纷纷转头看天。 原来是不远处的纸鸢摊,放起了一只活眼睛、活关节、三四丈长的大蜈蚣风筝。 “少见多怪……”徐元春登时鄙夷道:“连个风筝都没见过吗?” “嘿嘿,没见过这么大的……”赵昊说着,又指向另一边,用更大的声音道:“那个我赵昊也不认识哎,还有会飞的灯笼吗?” “那是孔明灯……”这下不光徐元春,众人也哄笑起来。 “我大哥开玩笑你们都听不出来吗?”见他们都笑话赵昊,李明月气坏了,叉着腰替他说话道:“我大哥本事大着呢,他怎么会连孔明灯都不认识?” 赵昊也是满心的尴尬,心说爹啊娘啊,你们可千万别浪费机会啊,不然本公子岂不白丢人了? 他便借着捂脸的光景,偷偷向两人的方位瞥一眼,差点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只见长公主戴上了个白无常的脸谱,老爹也戴上了个黑无常的脸谱。 老二位反应还挺快的嘛…… 两人朝赵昊微微点头,若无其事的与这群人错身而过。 “咦,老前辈?”李承恩看到赵守正的背影,感到十分熟悉。 这一声,吓得赵守正差点没瘫在地上,被长公主搀扶着躲进了人群。 “你什么眼神啊?我爹现在粥场呢。”赵昊一把将李承恩的脑袋摁回来。 “这么巧,我娘也去粥场了……”李承恩摸着下巴,嘟囔道:“原来我看错了,可那人的背影,真像老前辈啊。” “我说不是就不是。”赵昊白他一眼道:“是我跟我爹熟,还是你跟我爹熟?” “倒也是……”李承恩便不再烦言。 赵昊这才放心走到气鼓鼓的李明月身旁,对那些公子小姐笑道:“不错,本公子开玩笑的。其实我非但认识孔明灯,还能造出载人飞上天的孔明灯。” “哈哈哈……”自然又惹得众人一阵哄堂大笑,愈发觉得这位赵公子太过滑稽。 “孔明灯怎么可能载人飞上天呢?哈哈哈……”徐元春笑得眼泪都下来了。 他还真是想看到,赵昊被挂在孔明灯上渐渐升空,消失在遥远天际的那一幕呢…… “不信咱们打个赌,”赵昊笑眯眯看着众人道:“要是我能造出来,你们都拜入我科学门下如何?” “那你造不出来呢?” “我要是造不出来,就管你们都叫师父呗。”赵昊两手一摊,买卖公平、童叟无欺道。 “赌就赌!”一众公子小姐觉得挺好玩的,便纷纷点头笑道:“能让开宗立派的赵公子喊声师父,还是很有面子的。” ps.第二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四十三章 陆子冈 却说那赵守正与长公主,在赵昊和某人的掩护下逃出了后辈的视线。 此地不宜久留。两人赶忙离开庙市,叫了辆马车,来到数里外的后海边,这才敢摘下黑白无常的面具。 此时的后海边行人稀少,安静异常,冰冻的湖面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闪现着七彩的光泽。 两人便漫步在这独属于他们的美景中,心情渐渐放松下来。 然后相视一笑,都对方才的荒唐之举,感到十分的刺激。 “那小子好像看到咱们了呢。”长公主有些尴尬的轻声道。 “肯定看到了。”赵守正点点头道:“不然他干嘛大声吆喝,不就是吸引那帮孩子的注意,然后提醒我们快走吗?” “这脸谱,是谁给我们的?”长公主看着手里及时出现的白无常面具,不禁暗暗感激。这玩意儿可帮了大忙。 “应该是我的书童吧……”赵守正有些不确定道。 “你还有书童吗?”长公主瞪大眼睛。 “有啊,今天一直跟着咱们吧。”赵守正四下看看,也没发现方文的踪影,便讪讪笑道:“那孩子神出鬼没,我也经常忘了还有这么个人。不然早就把他打发走了……” “不过也算错有错出了。”长公主笑着感谢了那位无名英雄。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来到了银锭桥前。 长公主站住脚,看着眼前银锭似的精致拱桥,陷入回忆道:“还记得这里吗?” “当然记得,我们就是在这里遇到的陆子冈。” “是啊,还请他为我们雕了那对玉佩。”长公主幽幽说道。 “当时不知道他有那么大名气,我还嫌他要的太贵。”想起当时的情形,赵守正也是神情一黯道:“只是想着,从此天各一方,总要留个念想,这才掏光了身上最后一个铜板,还欠他四百文。” “哈哈哈……”便听一个苍老的笑声从桥上响起,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负手从桥另一头走来道:“那就今日把账还上吧。” 两人循声望去,不禁都吃了一惊,那老者可不正是,十六年前遇到的陆子冈,如今已名闻天下的玉雕大师吗? “陆大师,你不是在苏州吗?怎么又回京城了?”赵守正感到十分惊喜。 “你能再回京城,老夫就不能了吗?”陆子冈含笑说道。 “兄长,陆大师被我皇兄召入京,给他雕玉器来了。”长公主小声向赵守正解释一句。不过以陆子冈的身份,还见不着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因此她也大大方方迎上去,展颜笑道:“想不到陆大师,居然还记得我俩。” 能遇到见证过两人感情的故人,长公主也是满心欢喜。 “老夫做过的每一个玉佩,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陆子冈用粗糙的右手,捋着花白的胡须道: “不过找老夫做玉佩的人,我可不记得几个。” “那为何记得我二人呢?”长公主便好奇问道。 “那是因为……”陆子冈略一沉吟道:“老夫从你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往,自然印象深刻了。” “哦?”二人吃惊的看着老人家,没想到他也是个多情的种。 “三十年前,老夫与青梅竹马谈婚论嫁时,她却突然被选入了宫中,从此天各一方,再也无法相见……”便听陆子冈缓缓说道:“也就是打那时起,老夫固执的在制出的玉器上,都刻下自己的名字。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玉器能流入宫中,被她看到。知道我还在等着她……” “那等到了吗?”长公主恻隐之心大动。 陆子冈缓缓摇摇头。 “她叫什么名字,我或许可以帮你找找。”长公主又问道,只要人还在宫里,她一句话就能帮忙捞出来。 “已经不在人世了。”陆子冈颓然一叹,眼角滚出一滴浑浊的泪珠道:“此番老夫之所以奉旨入京,就是想知道她是否还宫里。结果拜托御用监的陈公公查过名册,才知道她入宫当年,就因为卷进一场宫变,惨遭横死了……” “啊……”长公主退了一步,娇躯一晃。她知道,陆子冈所说的那场宫变,八成就是让自己母亲丢掉性命的壬寅宫变。 赵守正赶紧扶住宁安,紧紧揽住她的肩膀,给她依靠的力量。 “抱歉,大好的日子让你们不舒服了。”陆子冈吐出口浊气,转头看着相互依偎的二人,又不无羡慕道: “真好哇,当初还以为,你们这一分开,就今生今生不能再见了呢。” 长公主闻言,螓首紧紧贴在了赵守正肩上,赵守正登时面似火烧,却也没有放开那只手。 “对了,那玉佩都还在吗?”陆子冈又问道:“记得你们说过‘玉因人分,人合玉合’,老夫帮你们,再把玉合起来吧!” “还在的。”长公主便从怀里,掏出那枚带着体温的半月形玉佩。 “……”赵守正沉默半晌,放开长公主,然后也掏出了另一半玉佩。 “在的。” 长公主一见那枚刻着‘宁安’二字的玉佩,一双凤目登时泪水涟涟,不由又喜又气,恨不得咬他一口。 赵守正讪讪笑着,没法说话。 今天要不是遇到陆子冈,让他感觉到冥冥中的天意,怕还是不会拿出来的。 陆子冈便从两人手中接过玉佩,缓缓合成一对。看着上头‘守正’、‘宁安’的字样,欣慰的点点头,笑道:“三天后,到火神庙去取。” “多谢大师!”长公主欣喜万状,盈盈下拜行礼。 “多谢多谢。”赵守正似乎也有些认命了。 “不谢不谢,你们要一直这样好下去哦……”陆子冈摆摆手,笑着与两人作别。 ~~ 与陆子冈分开后,两人手拉着手,继续往后海深处漫步。 “你不是说丢了吗?死人……”长公主一把扭住了赵守正的耳朵。 “疼疼……”赵守正一阵呲牙咧嘴,给出的解释却与长公主脑补出来的一模一样。 “我那时心里太乱,想到你我如今的身份,唯恐坏了你的名节……” “那你现在呢?” “遇上陆子冈,听了他的故事,我就想通了,既然天意让我们再遇上,那就听老天爷安排吧。”赵守正紧紧握住长公主柔若无骨的小手。 “你个傻赵郎啊,宁安是那么不懂事的人吗?”宁安长公主依偎在他怀中,轻声说道:“我这身份摆在这里,注定无法与你公开在一起。只要你能像之前那样,时常和我见见面,说说话,我就知足了……” “宁安……”赵守正终于鼓起勇气,将她搂在怀里。 ps.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四十四章 尽职尽责二人组 那厢间,赵昊和徐元春两拨人汇作一处,一同在庙市上逛游起来。 李明月起先还气鼓鼓的,觉得自己苦心孤诣才制造机会,就这么被人破坏了。 但她终究还是个孩子,赵昊给她买了串带橘子的冰糖葫芦,再加上张筱菁从旁笑语逗弄,不一会儿也就忘记了不快。 而且这庙会实在太好玩了,除了无穷无尽吃的玩的可买之外,最大的乐事便是‘看会’。有耍花枪的、有胸口碎大石的、有舞龙舞狮的,有踩高跷、划旱船、扭秧歌的,还有南腔北调唱戏的、耍驴皮影的……简直让人目不暇接,过够了眼瘾。 除了看的,能亲手玩的也很多。抖空竹、打金钱眼、射箭、套圈、踢毽子、跳绳……多了去了。 那跳绳足有五六丈长,两条壮汉各持一端,摇动起来呼呼生风,十几个人一起钻进去,喊着号子蹦,看得人乐弯了腰。再者,跳绳的男男女女,也可以趁机在光天化日下拉拉手。 轮到他们这伙人跳的时候,徐公子故意挤到了李明月和赵昊中间。 心说待会儿跳的快了,顺理成章就和县主妹妹拉起手来了。 赵昊则站在李明月和张筱菁中间,别说,心中还有点小期待呢…… 谁知看别人跳很轻松,可徐公子文弱书生一个,身上衣服又厚重,没跳几下就顺不上气、跟不上趟,脑袋都缺氧了,也没顾上看身边是谁,像抓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着两只手,被人家带着蹦啊蹦。 不过大脑缺氧,似乎更有利于脑补,他感觉自己和李明月在云端之上,牵着手儿,欢快的蹦啊跳啊。 一想到那画面,他便乐得呵呵直笑,两只手,就攥得更紧了。 等到跳完之后,他还不舍得松手,却听耳边响起李承恩嫌弃的声音: “快放开,一手的汗!” 徐元春赶紧松开左手,同时往另一边看去,才发现被自己紧攥着手的,并不是想象中的李明月,而是……赵昊。 “你笑得恶心死了……”赵昊一脸无奈的抽出手,掏出帕子擦拭道。 “你个男孩子,手这么细嫩干什么?”徐元春登时又羞又恼,没想到自己方才的幻想对象居然是赵昊,这让人情何以堪? 原来是李明月开跳没几下,便和赵昊换了位子…… 这样,县主非但躲开了徐公子的咸猪手。还既能跟心上人拉着手,又不让心上人和闺蜜有机会拉手。 可谓一举三得。 谁说小县主不聪明来着?那是没到需要动脑子的时候。 ~~ 捉弄徐元春出了口气,李明月彻底放开了,拉着赵昊和张筱菁玩起了套圈、射箭、打金钱眼……这可都是她的强项,几乎是一上手就精通,简直要把摆摊的老板赢哭的节奏。 赵昊不禁惊奇道:“没想到你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子,居然玩这些还挺在行。” 李明月手的竹圈,登时就飞到老板脖子上去了。 “其实我都是瞎蒙的。看,这下就没蒙着……”李明月揪着衣角,低着头小声道。 张筱菁在一旁捂嘴吃吃直笑。 ~~ 不知不觉到了黄昏时分。 众人虽然玩性正浓,但还是赶紧收手,在路边摊买了大堆吃食,一边吃,一边往东华门灯市赶去。 今晚是上元节,看灯的人海了去了。要是来晚了,你都凑不到近前去。 从庙市到灯市不过数里地,沿途尽是摊贩游人,车马全都难以通行,只有步行方能到达。 等到赵昊他们赶到东安门大街时,天已经擦黑。 宽阔的天街上,已经尽是熙熙攘攘的游人,而且还在不断增加。 可以想见待会儿开始放灯后,估计连转身都困难。 徐元春便大声道:“我家在前头租了二层的套间,不如我们上去观看,省得跟这群人挤来挤去。” 大明从永乐年间,即在东华门外设辉煌灯市。自来勋贵达官之家,会在街两边楼屋上租赁房间,一边设宴吃酒,一边透过窗台观看外面的灯火。 那些临街的店铺中,不少都是皇店,李承恩只要说一声,最好的观景楼台也弄搞到。 然而对这些年轻人来说,坐在屋里规规矩矩,且只能看窗外的一点灯火,那还有什么意思啊? 那应该是三十岁以后的生活。现在他们好容易出来一趟,就想恣意享受这种无拘无束的快活。 于是众人便否决了徐公子的建议,兴致勃勃往人群中挤。 李明月和张筱菁两个女孩子,被兄长们护在中间,非但没有被挤到,还有闲心东张西望。 “哈哈,那罗汉床上坐的两个人好有趣啊!”李明月忽然指着左前方,对赵昊脆声道:“就像一对大阿福呢……” 赵昊等人便顺着她所指的方位望去,果然看到设在街角的一张带遮雨棚的罗汉床上,坐着两个头戴憨态可掬大头娃娃面具的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两人见他们望来,居然缩了缩脖子。 好在下一刻,赵昊他们便被汹涌的人流推搡着远远而去了。 ~~ 那厢间,两个大头娃娃其实是姬司正和柳尚宫,两人在给长公主和赵守正占的位子呢。 孩子们是不愿意上楼,长公主是没法上楼……上元节陛下也会登东安门与民同乐,那些临街的店铺里,今天都有厂卫盯着呢。 长公主带着情郎上去,还不如直接去东安门跟兄长回合呢。那样还能看的更清楚。 两位总管早早就过来,占下这么个好地方,然后便戴着娃娃头等天黑。 待到李明月一行人过去,两人才松了口气。 柳尚宫转过头,隔着头套瓮声瓮气对姬司正道:“怎么样?我说小心没大错吧?要是让他们看见咱们,老身就只有跳河去了。” “怎么也该是咱家跳河。”姬司正就不爱听了。 “行了,别争竞了,咱俩一起跳总成了吧?” “不行,各跳各的。”姬司正嫌弃的站起身道:“你在这儿等着,咱家去街口接人去。” 说完,他便双手扶着头套,艰难的逆着人流而去了。 只留下柳尚宫一个,盘腿坐在罗汉床上。还时不时有打她眼前经过的淘气孩子,忽然伸手敲一下她的娃娃头。 把个柳尚宫敲得七荤八素,哭丧着脸道:“造孽啊,我这是在干什么啊?” ps.第四更,84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四十五章 火树银花不夜天(求月票) 灯市两侧店铺林立,楼前都扎起了各式的灯台。 当天黑之后,各家便不约而同亮起灯来。 一时间,上万盏千姿百态的料丝灯、五色纱灯、绢纸灯、羊角灯、冰灯尽数点亮,五光十色,望若灿烂星辰。 游人徜徉其间,便如走在天河中一般,那种让人震撼的光景,望之便终生不忘。 “怎么样,怎么样?”李明月兴奋的又蹦又跳,激动道:“在楼里可看不到这样的光景,只有行走其间才行。” 张筱菁也是头一次看到这种景观,往年她都是跟着父母在楼上乖乖看灯的。只是赏心悦目之余,不由偷瞧跟李明月谈笑风生的赵昊,终于忍不住软语道: “赵公子,此情此景当赋诗填词一首,莫辜负了良辰。” 却见赵公子摇头正色道:“眼前有景道不得,老辛题词在前头。” 众人闻言,不禁暗暗点头,心说确实,有‘东风夜放花千树’珠玉在前,谁也写不出更好的上元观灯词来。 徐公子有心挤兑一下赵昊,但一来担心小县主已经对自己不满了;二来他也怕自取其辱,毕竟人家有《初见集》在那摆着,还是开宗立派的科学门主,什么对联灯谜、吟诗作对,估计大伙儿拧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 其实,赵公子还真不在行;差不多这时候随便一个文人,就能把他毙掉。 毕竟,他只是个虚假的诗人啊。 ~~ 好在很快,鳌山灯点亮了。 所谓鳌山,乃是将成千上万盏彩灯堆叠成山形。自唐宋起就是皇家上元节时的保留节目。 宣德年间,宣宗皇帝下令上元期间打开东安门,允许民众入禁中观看。后来看的人实在太多,便移到了东安门外大街上。 那扎在大街中央位置的鳌山,足足十三层,比东安门还要高。点亮后流光溢彩,小桥流水,真如海中仙境一般,上有衣袂飘飘的仙人仙女、栩栩如生仙鹤仙鹿……无穷无尽的各式灯火,让灯下仰头观看的百姓,除了不断惊呼之外,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心中的震撼。 待到东安门上鼓乐大作,百姓便齐刷刷向城头跪去,一起高呼皇帝万岁。 那是隆庆皇帝一家登上楼台,与万民同乐来了。等到皇帝令万民平身,内廷火药局便开始燃放烟花。 烟花是设置在东安门内,与东华门之间的广场上,小太监们依次燃放后,登时烟火齐放、礼炮共鸣。整个东安门上空,各式各样的焰火组成不同的图案,有牡丹、有菊花、有莲花、有元宝、有满天星,千姿百态、争奇斗艳,将天上的月亮都掩盖了。 灯市上,也有一具具丈许高的木架,上头分五层放置烟花盒子。盒中有寿带、葡萄架、珍珠簾、长明塔等各式烟花。点燃后,光影五色喧嚣、七彩迷人眼目。整条灯市上便真成了老辛所说满街‘火树银花’了。 狂欢正式开始了,在钟鼓寺的礼乐声中,百姓们兴奋的大喊大叫,蹦蹦跳跳,手提着各色彩灯,围着鳌山灯,扭起了地秧歌。 李明月便一手拉着张筱菁,一手拉着赵昊,加入了狂欢的队伍,跟着人们一起蹦啊跳啊。 李承恩、徐元春、张敬修他们也放下了公子小姐的矜持,跟老百姓一起扭着简单欢快的地秧歌,兴奋的嗓子都喊哑了 远处街角上,赵守正和长公主带着遮住大半张脸的雪帽,依偎在罗汉床上,看着眼前流光溢彩的盛世美景,只愿此刻永恒。 ~~ 皇城今夜不宵禁,狂欢一直到下半夜才结束。 等到将李明月兄妹送回家,赵昊和高武返回春松胡同时,发现赵守正已经回来了。 见父亲躺在炕上好像睡着了,赵昊本打算装糊涂混过去算完,便蹑手蹑脚脱掉靴子,准备钻被窝。 谁知赵守正却睁开眼,讪讪问道:“你都看到了?” “呃……”赵昊一阵心虚,暗道怎么好像做贼的是我?便点点头道:“算是吧。” “看到了也好,不然瞒着你我心里也难受。”赵守正像是松口气,却又紧张问道:“意不意外?” “不意外。”赵昊心说,还有些惊喜呢。 “哦,你早就看出来了?”赵守正惊讶坐起身,看着儿子。 赵昊点点头道:“那玉佩还是我给你要回来的……” “也是,你小子鬼精鬼精的。”赵守正苦笑着躺回枕头,叹息问道:“你怪我吗?” “没有。”赵昊摇摇头道:“父亲一个人这么多年了。” “哎,我儿真是贴心啊……” 赵守正欣慰的长舒口气,放下了心中的大石。他真担心赵昊回来跟他翻脸,说什么你对不起我娘之类的话,那样太影响亲子关系了。 也不等赵昊发问,他便主动坦白道: “那是十八年前,你爷爷在工部做官时,把为父带在身边读书。但他时常要出差,我便趁机四处游玩,那年春天,在白云观后的小蓬莱中,遇到个在桃花树下哭鼻子的小女孩,她便是因为某些原因,出宫居住的宁安了……” ‘那时候娘才多大啊?十三四岁?禽兽……’赵昊默默吐槽一句。 “当时我并不知道她的身份,谁又能想到堂堂公主,不住在宫里,会跑到道馆里住呢?”赵守正渐渐沉浸在回忆中道: “我看她哭的伤心,便安慰了她几句,还送了个糖人给她。她好像很孤独的样子,竟问我还会不会来。” 赵昊听得出神,心说原来娘还有那样可怜,怪不得会对爹矢志不渝,原来赵二爷趁虚而入了…… “于是我就经常去看她,给她带好吃的好玩的,还有各种各样的书,给她讲外头的事情。终于有一天,她提出想出去看看,我便带着她从后门溜出了小蓬莱。后来我才知道,那竟然是她十年里第一次走出那地方……” “我就带着她游遍了京城内外,春天到玉渊潭赏花,夏天去通惠河消暑,秋天去香山看落叶、冬天到什刹海溜冰……不知不觉,她终于走出了阴影,变得开朗活泼起来。我们两人也渐渐产生了情愫。谁知一天,竟有旨意降下,先帝恢复了她公主的身份……” “临别前,我们在什刹海雕刻了那对玉佩……我鼓起勇气对老爷子说了此事,想让他跟先帝提亲,谁知老爷子暴怒之下,将我打了个半死,然后送回休宁老家,和你娘成了亲……后来,她也被先帝赐婚李和,我俩从此便天各一方,再没有相见了……” 对着儿子,赵守正自然不能说得那么肉麻。简单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便赶紧辩白道: “其实这次进京,我没打算跟她再见面的。后来见了面,没想再发生什么,毕竟她的身份摆在那里,闹出什么事情,对大家都不好。可谁知一天天、一日日,哎,还是旧情复燃了。” “往后打算怎么办?”赵昊问到关键处。 “往后……”赵守正幽幽一叹道:“我大明的长公主哪有改嫁的道理?眼下这样就挺好,她心里有我,我心里有她,时常能见见面、说说话,也就知足了。” “这么说,父亲当不成驸马,还是要考科举的?” “那是自然……”赵守正老脸通红的点点头。 “那就快点睡吧,明天就开始闭关了。”赵昊说完,放心的吹熄了灯。 嗯,只要不影响本公子抱大腿,怎么都好。 ps.不瞒大家说,昨天头疼了一点,最后吃了布洛芬,结果昏昏沉沉到晚上才好些。昨晚只睡了三个小时,便又起来码字,终于还是完成了五更。最后几天了,求月票鼓励一下……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二次闭关,全靠演技 翌日一早,赵昊便宣布要和父亲闭关至考前三日,命众弟子好生备考、互相督促,不得懈怠。 此事他早已有言在先,弟子们并不意外。帮师父和师祖布置好了在东院的闭关场所,便依依不舍返回西院去了。 考虑到可绝对信赖的人手不足等各方面因素,赵昊没有像上次一样选在荒郊野外,而是就在家中闭关。 不过防备上并没有因此而松懈。 为免人多眼杂,赵昊特意宣布科普展览暂时闭馆,十余名护卫分成两班倒,日夜在房间外守护。每日吃喝都由高武送到门口,任何人不得踏足房门半步。 赵士祯想要跟着进去侍奉来着,却被赵昊无情的踢回西院,让他和张鉴捣鼓那个自动提水装置去。 ~~ 待到屋里只剩下父子两人,赵昊便关上房门,带着父亲进了里间。 赵守正一看到贴在墙上的宋太祖容像,马上惊喜的双膝跪地,恨不得扑上去亲那黑胖子两口。 “祖宗果然还是爱我们的!” “祖宗办事,自然善始善终。”赵昊暗暗翻翻白眼,心说怪不得赵二爷整天吊儿郎当,原来是把全希望,都寄托在祖宗身上了。 这要是祖宗不灵光了,那对他的打击可就大了去了。估计这辈子也就只能当个孝廉,吃吃软饭这样子过活了…… 不过倒也省了许多废话,待赵守正给祖宗上香磕头完毕,赵昊便从袖中掏出黄纸,递给父亲道:“老规矩。” “知道,看完烧掉,打死都不能说。”赵守正如获至宝捧在手中,展开一看,竟然还是一道大题: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赵二爷不由又惊又喜,使劲给赵匡胤磕头不迭,口中连连道:“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要知道,若是换成惯常的截搭题,光审题这一环就得死一大片。好比考官把黄瓜、茄子、苦瓜切成段拼一块,你说它到底是有黄瓜和苦瓜的茄子,还是有茄子和苦瓜的黄瓜? 那样不是说你琢磨的时间越长,就能把考官的心思理解透。你还得跟考官对上线。对不上,做出来的文章便离题太远,任你花团锦簇也不会中的。 换成大题就不一样了,考官们就是想胡乱发挥都不行,只能老老实实按照朱熹的注解来。 这时候,就比谁的基本功扎实,谁犯的错少了。赵二爷开卷作文,还有二十多天的准备时间,这要是还不中,那估计就真是有黑幕了——毕竟在北京中进士的难度,要远远小于在南京中举人。 让赵昊稍稍感到安心的是,李春芳是个老成谨慎的官员,做事情应该还是有分寸的…… 不过那些不受控制的变量,想再多也没用,徒增烦恼而已。 赵昊便收拾好心情,坐在外间火炉旁,一边照顾着炉火,一边默写着给弟子们下一节课的教程。 ~~ 三天后。 长公主的凤轿驾临火神庙。 火神庙虽然叫庙,但供奉的乃是道教南方火德真君,属白云观的下院。 主持此处的王道长,十几年前是小蓬莱的打杂道士。因为时常帮长公主挑水浇花,才得了如今这份际遇。 听闻殿下驾到,胖胖的王道长赶忙颠颠恭迎出来。与他一同出迎的,还有寄住此处的玉器大师陆子冈。 陆大师对长公主的驾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意外,按部就班的将殿下恭请入内。 长公主先在火祖殿上了香,便来到玉皇阁中歇息。 知道殿下今天是找陆子冈的,王道长奉茶之后,便识趣的退了下去。 “那天的事情,多谢大师了。” 长公主便含笑对陆子冈道:“还要你老人家陪着演戏,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陆子冈心说,当时可没看出难为情来。 不过堂堂长公主殿下,为了让初恋情人解开无谓的心结,居然真能豁得出去,也让陆子冈不得不佩服。 他便微微摇头道:“殿下言重了,何况老朽也不是演戏,我说的那个人,是真的。” “哦?”长公主闻言惊讶的看着陆子冈道:“还当大师是说给赵郎听的呢。” “并非如此,她叫绣娘,柳尚宫兴许还能有点印象。”陆子冈看看侍立一旁的中年宫女道:“听陈公公说,你们是同一批被选进宫的。” “绣娘么?”柳尚宫仔细回忆一下,歉意的摇摇头道:“一入宫时战战兢兢,彼此都不敢说话,还没等熟识就被分到各处了。” “这样啊……”陆子冈略感失望的笑笑,然后从怀中摸出个锦盒,双手奉上。 “殿下,玉佩已经合好。” 柳尚宫接过来,打开锦盒奉给长公主。 也不知陆子冈用的什么手法,竟将这玉佩修复的完好如初,就像‘守正’、‘宁安’,从没分开过一样。 长公主拿起那枚圆形的碧玉佩,迎着阳光端详起来,上头依然看不到丝毫的瑕疵。 “真是神乎其神啊。”长公主满意极了,欢天喜地的将那玉佩贴身收好,然后对陆子冈笑道:“大师这次帮了大忙。你的事只管放心,下次进宫我便会劝皇兄,放你回苏州。” “那老朽就提前谢过殿下了!”陆子冈闻言欢喜道:“老朽老矣,哪怕是在苏州,依然可以为陛下雕玉,不一定非要留在宫里的。” 长公主点点头,感同身受道:“是啊,那种地方对大师这样的人来说,实在太压抑了。” ~~ 陆子冈是被隆庆皇帝请来的不假,但给他打下手的工匠、所用的玉料,可大都出自京中的皇店。 因为有当年一段缘分,这将近一年来,长公主对陆子冈多有照拂,两人也算成了忘年交。 见赵郎迟迟不肯开窍,长公主居然异想天开的请陆子冈帮忙点化。正好陆子冈也想求长公主帮忙,劝隆庆皇帝放他回苏州……老人家知道青梅竹马的爱人,早已死在紫禁城里后,每次进宫感觉都要窒息了。 那天她让陆子冈在银锭桥等着,自己带着赵守正一路找去,这才有了那场十六年后的重逢。 不然,哪有那么巧的事儿啊。 ps.第一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四十七章 金学曾,你驴丢了 光阴荏苒,转眼半月过去。 半个月来,徒弟们每日早起晚睡,用功不辍,已经完全进入考前的状态。 只是整日里不见了师父的音容笑貌,徒弟们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尤其是大师兄,居然施展妙笔丹青,凭着记忆给赵昊画了幅肖像。挂在桌前每日请安汇报不说,居然还弄了个香炉,要给点上香。 好在被师弟们联手阻止,这才让赵公子没有十几岁就开始受香火。 大师兄对此十分不忿,振振有词说,凭什么雪浪可以给师父塑金身,我就不能给师父提前上柱香?人家还有给官员立生祠的呢! “师父倒是受得起,可这不科学啊!”三师弟死死抱着他。 “就是,科学门里搞迷信,我看你这个大师兄很不称职啊!”二师弟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香炉道:“我看师父不在这段时间,不如由我来暂掌本门事务。” “师父定的门规还在墙上贴着呢,你这是要造反!”大师兄拼命挣扎起来。 众人正闹腾间,忽听后院砰地一声炸响,吓得他们齐齐一哆嗦。 回过神来后,他们赶紧跑去后院,赵士祯和张鉴的实验房查看。 打开门,屋子里蒸汽扑面而来,众人忙开窗通风,这才看到赵士祯和张鉴两个,沮丧的坐在墙边,皆是生无可恋的表情。 屋子中央,有一具仍在燃烧的煤藕炉子,上头歪着个一尺多高的铸铁罐子。 罐体上现出长长一道裂缝,仍不断的涌出蒸汽来…… “没受伤吧?” 师兄们赶紧扶起两人,见他们只是被打击的够呛,人并没什么事儿。这才放下心来,问道: “又失败了?” “嗯……”张鉴本来就没自信,此时更是万分沮丧道:“师父都已经把图画给我们了,依葫芦画瓢还做不好,真是太没用了……” 赵士祯也两眼发直道:“叔父说,这东西得造两丈高才能有用,我们现在连个一尺的模型都做不好……” “起来,都起来!”大师兄拍着两人的脑袋,把他俩拉起来,笑着鼓励道:“师父不是经常教导我们,失败乃成功他娘吗?你们这才失败了几次?这就灰心是不是早点了?” “就是,如此神奇的成就,岂能让你俩半个月就收入囊中。”二师兄也笑道。 “等我们春闱之后,帮你们一起想办法!”三师兄王鼎爵也安慰道。 “我觉的这很正常,师父常说科学是很深奥的,你们还什么都没学呢……”四师兄的安慰,总是那样的理智又充满建设性:“你们不妨先把能搞掂的地方做好,等师父出关后再请教难题就是。” 至于五师兄……呃,他此刻并不在后院,而是被门卫叫去了西院大门口。 ~~ 于慎思走到门口,便见大门外的拴马桩前,围了好些街坊百姓,嘻嘻哈哈在那看热闹。 他分开众人来到近前,便见个家丁护着拴在那里的灰毛驴,跟上次那个金猴子起了争执。 “什么事?” 于慎思走上前,冷冷瞥一眼那金猴子,心说这小子胆儿够肥的,还真敢一个人来。 “他要抢咱们的驴。”家丁赶忙对于慎思道:“还说我们侮辱他。” “我们怎么就侮辱你了?”于慎思低头看着小个子。 “我叫金学曾,你给这驴起个名字,也叫金学曾,你们到底是何居心?” 金学曾气呼呼道:“现在就连杭州会馆的人,都知道你们养了头叫金学曾的毛驴。” “哇,原来他就是金学曾的主人……” “他居然也叫金学曾,还有这么巧的事儿?” “别说,都瘦瘦小小,灰不溜丢的,还挺像……” 围观人群便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金学曾脸皮再厚,也受不了这个啊。气得他跳脚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这岂是读书人所为!” “你这姓金的少含血喷人。”于慎思啐他一口道:“家师好心让我们把你的驴拴在门口,等你来领。怕你不知道,还写上大字广而告之,怎么就成了有辱斯文?” “那也不能在驴身上光写我的名字啊。”金学曾跳脚道:“起码写个‘金学曾,你驴丢了’之类吧?” “谁说我们没写来着?”于慎思冷笑一声,一拍毛驴的左边屁股,那驴便转过身子,将靠墙的一面对着众人。 “之驴……金学曾之驴!”众人哄然大笑道:“人家只是实话实说,确实不算骂人。” “……”金学曾呆了半天,也噗嗤笑了,摸着脑袋道:“没想到,你们师父还是个妙人儿。” “我师父的妙处多了。”于慎思冷笑一声,解下缰绳丢给他道:“带着金学曾之驴滚蛋吧。” 这驴已经展览了半个月,每天慕名前来参观的人,可比去看科普展览的多得多。这会儿,北京城已经有成千上万人,都知道春松胡同有一头叫金学曾的毛驴了。 不然,也不会传到金学曾的耳朵里。 既然恶气已出,还扣着人家的毛驴,做驴肉火烧吗? 街坊们见没热闹可看便散了,于慎思也转身准备进门。 没走几步,他发现那金猴子,居然跟在身后,想要一起进去。 “干嘛?”于慎思一转身,金学曾便一头撞在那胸口上。 “哎呦,进去拜师啊。”金学曾揉着脑袋,呲牙咧嘴道。 “你不能进去。”于慎思断然道。 “为何不可?我最近又解出了十道命题,能再去两次呢。”金学曾仗着身子小,想从他腋下钻进去。 “说不行,就不行。”于慎思一缩手臂,夹住他的脖子,将金学曾丢出去道: “当初让你进你不进,现在想进了,没门。”于慎思冷笑一声,就要关上大门。 “我觉的你这话不对。”金学曾又厚着脸皮挤上来,探进门里半边身子道: “那封信是你送给我的吧?咱师父要是不想收我,干嘛还要费劲给我写信?” “是我师父,不是你师父。”于慎思先强调一句,然后冷笑一声道: “再说师父也不缺你这个徒弟,他写信只是想告诉你,你那天做了件天大的蠢事而已!” 说着,他一脚就把金学曾踹出去,然后嘭得一声关上门。“留个终身遗憾吧!” “开门呐,我错了还不行吗?”金学曾拍忙打着大门,央求道:“我错了还不行,我有眼不识泰山啊。要是不知道那封信后头的内容,我会试肯定会考砸的……” “不要这么无情啊,给一个改错的机会嘛……” 可任他如何拍打,那大门却依然紧闭,没有丝毫要打开的意思。 “哎,真是悔不当初啊……”金学曾拍累了,便哭笑不得靠坐在大门边。 心说,人家请着不进去,现在求着进不去,自己还真是贱呢。 ps.第二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四十八章 出关啦 长公主府,绣楼中。 李明月百无聊赖的坐在锦榻上,双手抱着膝盖,轻盈的身子不倒翁似的左摇右摆。 晃得锦榻另一端的张筱菁,一阵阵眼晕。 “大小姐,能不能别晃了。我都没法好好做题了。” “那有什么好做的?”李明月虽然停下摇晃,却又把张筱菁面前的《几何初窥》拿到手中,横看竖看道:“这分明就是天书嘛,一点都不好玩。” “不是你非要我陪你,攻克科学难关吗?”张筱菁哭笑不得道:“怎么又成天书了?” “哎,这阵子自我反思了一下,”李明月便一脸诚恳:“坦白说,我喜欢的不是科学,是讲科学的那个人儿。” “噗……”张筱菁忍俊不禁,探身拧一把她凝脂般的小脸蛋道:“你真喜欢上他了?” “对啊。”李明月大大方方点头道:“不是一点,也不是一些,而是很多很多了。” 说着她又开始左右摇晃起娇躯,撅着小嘴道:“都已经快一个月没见到赵大哥了,他差不多把我忘干净了吧?” “你就是再喜欢,也不能整天挂嘴上。”张筱菁伸手弹她脑门一下道:“女孩子,得矜持啊。” “为什么要矜持啊?”李明月却不以为然道:“我娘说,遇到喜欢的就的先占下,三等两看,就不知道让谁抢去了……” “咳咳咳……”张筱菁闻言,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瞪大一双美丽的眸子道:“殿下还教你这个?你才多大啊。” “也就最近才跟我提的。”李明月也有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道:“听得我怪害臊的。” “嗯,害臊就对了。”张筱菁松口气。 “不过我觉得我娘说得对。”谁知李明月下一刻,却扬起头道:“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就该整的明明白白,清清爽爽!” “好吧。”见县主拿定了主意,张筱菁便不再劝说,改为小声问道:“那……他喜欢你吗?” “不知道……”李明月颓然低下头,把脑袋埋到腿里道:“赵大哥什么都好,就是好像对女孩子没什么兴趣,我看他更愿意跟他高大哥,还有那些徒弟一起玩。” “他才多大呀,还没开窍呢。”张筱菁忙安慰有些小受伤的县主道:“我娘说,男孩子就是比女孩子开窍晚,有的十六七还什么都不懂呢。” “嗯,我娘也是这么说。”李明月点点头,便重燃斗志道:“没事儿,我会看好他,一直等到他开窍的。” “呃,好吧……”张筱菁点点头,便继续对付面前的几何题开了。 ~~ 正寝中。 柳尚宫正无声的哼着小曲,拿鸡毛掸子扫掉珊瑚树上的浮灰。 赵守正快一个月没出现,她终于不用提心吊胆,心情自然好极了。 哪怕殿下像害了相思病一样,无精打采的歪在榻上…… “今儿个初几了?”长公主把玩着手里的团圆玉佩,今天不知第几次问道。 “殿下,今天初六了。”柳尚宫忙恭声答道。 “才初六啊……”长公主失望叹口气,掐着指头数算道:“初九进场,初八填卷头,最晚初七就得出关……” 说完她一个激灵坐起来,激动的叫道:“那岂不就是明天?” “呃,这么快……”柳尚宫不由眼前一黑,仿佛看到暗无天日的时光又要来临…… 没留神手上一使劲儿,差点把一棵半人高的珊瑚树给推倒。 她赶忙双手抱住那棵珊瑚树,两手被扎得破了皮也不敢松开。 这种品相的血玉珊瑚,一棵就值上千两银子,砸了她可赔不起。 还好,还好,没摔倒…… 柳尚宫扶稳了珊瑚,呲牙咧嘴的两手直往身上蹭。 “明天让承恩,去把他伯伯请过来,本宫要好生为赵郎壮行。”长公主摩拳擦掌,相思难耐道。 “殿下三思啊。”柳尚宫忙苦劝道:“赵孝廉闭关干嘛?不就是为了心如止水吗?这没两日就考试了,再把他请过来,怕是会乱了他的心境的。” “啊,会吗?”长公主闻言神情一紧道:“本宫倒没想到这一节。” “肯定会的,万一赵孝廉再因此没考好,就算不埋怨殿下,殿下自个也心疼不是?” “那,好吧……赵郎的春闱要紧。”长公主深明大义的怏怏叹气道:“本宫就等春闱之后,再与他相见。” “唉,这就对了。”柳尚宫长长松一口气,心说又能安生十天半个月了…… ~~ 长公主没想到的是,赵守正今天就出关了。 其实赵昊本打算再提前两天结束闭关,好多给父亲几天休息时间的。 无奈老爹精益求精,一直拖到今天才收工……好吧,其实是赵二爷中举之后志得意满,又没有老侄子整日督促,这几个月在学业上松懈不少。 自然没有乡试前那股子锐意进取的劲头了。于是思维也迟缓了、文笔也滞涩了,文章写出来自然面目可憎。不得不花费大量的时间调整状态,然后才敢落笔。 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寒窗龌龊二十年受尽冷眼,一朝上岸便翻天覆地,很少有新科举子能保持住心性的。因此大都没法再接再厉,金榜连捷……非得落第个一两次,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才能考中。 可祖宗只知道今年一年的题啊。 隆庆五年往后,赵昊只对殿试题有大概印象,完全没关注过会试题啊…… 赵二爷要是今年考不中,估计且得蹉跎个十年八年……十年八年后,以他的年纪,也没必要再考了。 ‘不过那又怎样?’赵昊心里美滋滋的想道: ‘本公子现在有娘了,不指望爹有多大出息了。’ 不过他还是希望老爹这次能一举成功。如果知道题都考不中,那也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是以赵昊最后十天着急了,给老爹整了个头悬梁、锥刺股,狠狠逼了他一下,赵二爷这才赶在三天前完工。 赵守正又花了三天时间背的滚瓜烂熟,然后赵昊便将书房中一切墨迹都丢到炭炉中烧个干净,这才对要累昏过去的赵二爷道: “父亲这两天好生休息,等去礼部填卷头的时候再叫你。” “嗯……”赵二爷点点头,仰面躺倒在炕上,立时鼾声大作。 ps.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四十九章 没那么简单 西院一解除警戒,学生们便知道,师父要出来了。赶忙放下手头的事情,一溜烟跑过来迎接。 等赵昊走出房门时,便见六阳一赵整齐列队,躬身高喊道:“师父辛苦了。” 话音未落,他们便纷纷转动手中的竹筒。砰砰作响声中,彩色纸屑登时扑扑楞楞喷射出来,落了赵昊满头满身。 “呃……”赵昊被吓了一跳,刹那间有一种,在拍土味短视频的感觉。不禁笑骂道:“这是谁他娘的主意?” “大师兄!”所有人都指向了王武阳。 王武阳忙陪笑道:“主要是太久没有见师父了,便想弄个简单仪式,来表达一下心中的感情。” 说着他赶紧帮赵昊摘掉身上的彩带。 “这是什么玩意儿?”赵昊从他手中,拿过竹筒来瞧瞧,见与后世婚礼上的喷花拉炮十分相似。但他记忆中,那种拉炮里头装的是压缩气体。 众弟子的目光又投向赵士祯。 “这是我做的喷花筒。挖空竹筒的关节,上头塞上纸卷,下头填上火药。底下可以转动,嵌着燧石和火钢,一转就把火药点着了。”赵士祯便讪笑道:“砰的一下,就能把里头的纸卷喷出来。” “也不怕把自己炸到!”赵昊拍一下大侄子后脑壳,心里却是喜悦的。毕竟这孩子的思路,已经有燧发枪的影子了…… 果然是天生的军火专家。 赵昊暗赞一声,将竹筒丢给大弟子,一边往西院走,一边询问弟子们,考前准备都做完了吗? 大师兄便谄媚答道:“回师父,按照您的吩咐,弟子们这个月着重练了大题,已经每人都做了一百篇文章,可谓准备十分充分了。” 赵昊听得嘴角直抽抽。暗道,你们师祖只作一道题,也自觉准备充分呢。 他一直感觉有些对不起学生们,因为自己的谨慎,没有让他们享受到百分百押题命中的快乐。 所以在陪赵二爷闭关前,赵昊就已近似明说,今科的主考官是大学士李春芳了。 李春芳为官谨慎、极度爱惜自己的名声,这样的人物出题,绝对不会靠偏难怪来显示自己的学问。 人家已经是状元,是排名第二的大学士了,还有显摆的必要吗? 所以由此推断出,今科考的是大题,应该十分合理。 希望弟子们能少在截搭题上浪费功夫,让原本就不错的成绩更进一步吧…… ~~ 师徒吃过一顿团圆饭,赵昊就撵要考试的回屋待着去了。 都这时候了,哪怕什么都不做,就静静的睡觉呢,也比跟这儿唠嗑耍嘴皮子强得多。 剩下不考试的三个,则陪着老师炕上说话。 “那玩意儿捣鼓的怎么样了?”赵昊没抱什么希望的问道。 这阵子,他没少听到砰砰的爆炸声,要不是纽可门机危险系数很小,他早就让高武叫停两人的试验了。 赵士祯和张鉴本来就心里有愧,让赵昊这一问,两人直接蔫了。后者更是吧嗒吧嗒掉下泪来。 “师父,我们辜负你的期望,我们失败了……” “哦,是不是老炸膛?”赵昊轻呷一口茶水,一副很懂的样子。 “师父果然一下就猜到了。”两人点头如啄米。 “走,看看去。”赵昊起身下炕,弟子赶紧帮他穿上暖靴。 师徒几个来到后罩院的实验房,首先映入赵昊眼帘的,便是一个用竹子和铁水壶做的纽可门机模型。 “这玩意儿好用吗?”赵昊饶有兴趣的问道。 “这个好用。”赵士祯应一声,赶紧拿了块月饼大小的自制煤藕,点着了放进碗里充当燃料。还不忘满脸钦佩的对赵昊道: “叔父的奇思妙想,果然是正确的!” “这是科学。”赵昊纠正一句道。 “对,建立在科学基础的上的奇思妙想。”别看张鉴信心不足,拍马屁的功夫的功夫却足的很。 说着,他给充作水箱的竹筒里加满水。水便顺着细竹竿做的水管,先喷入毛竹做的气缸中,再注入与汽缸紧紧相连铁皮水壶里。 然后用煤藕给水壶加热。待到沸腾后,蒸汽便冲上充作汽缸的粗毛竹。不断增加的蒸汽,将汽缸的活塞顶上去,便带动另一端的杠杆低下头去。 待到活塞升到顶端,张鉴再次放水。冷水喷入汽缸,里头的蒸汽降温凝结,回落壶中,形成的真空将活塞又吸了下去,那另一端的杠杆自然重新抬头。 然后蒸汽重新加热,顶起活塞;放水冷却,活塞缩回,这样不断的循环往复。蒸汽弥漫中,那杠杆便如后世的钻井机一般,不停的抬头点头。 可见两人已经吃透了纽科门机的简单原理,并完美的复原出模型,不愧天才之名了。 待到模型成功演示完毕,赵昊又将目光转到摆在桌上的,那五六个裂开的铁罐罐。 “这是我们让铁匠铺浇铸出来的。”赵士祯惭愧道:“本来准备比照真实的自动提水机,做一个同样材质的……等比模型出来。可是没运行多久,铁罐子就会炸裂。还有个刚用上便炸了。” 赵昊点点头,拿起一个铁罐子一看,这才几天,就已经生锈了…… 他便对两人解释道:“这是材质问题。因为汽缸与锅炉一体,所以在加热时,它会与锅炉同步膨胀。这时注入冷水,汽缸内层会迅速收缩。但外壁依然处在膨胀状态,便会受到内壁的强大拉力。但用生铁铸造的汽缸质地很硬,可塑性极差,这样反复个几十上百次,质地不均匀的地方,就要裂开了。” “听说官军的枪炮容易炸膛,是不是这个原因?”赵守正果然不愧武器大师之名,马上就想到点子上了。 “不错,所以要避免炸膛,就得用更好的材质,或者改变造枪管的方法。”赵昊笑笑,搁下铁罐子道:“这不怪你们。是我心存侥幸了,还以为说不定能将就呢。” “看来得先解决材料问题了。”说着他自嘲的轻叹一声,放弃了***的念头道:“此事暂时搁下吧,你们还是先学习打好基础,然后咱们再慢慢想办法。” 见赵昊要离开实验室,赵士祯和张鉴却对视一眼,前者小声说道:“叔父,倒也不是全无收获。六哥受到启发,把抽水的装置造出来了……” “哦?”赵昊不由笑道:“在哪?” ps.第四更送到,8600票加更~~~ 第一百五十章 不为赚钱的赵公子赚钱了(最后三天求月票~) 两人便领着赵昊来到后罩院西北角的水井旁边。 赵士祯掀开了裹在水井上的一床厚被子,一个熟悉的玩意儿便映入了赵昊眼帘。 “手压打水泵!” 赵昊开心的吹下口哨,熟练双手按压水泵的手柄,咔嚓咔嚓几下,就将两丈多深的井水抽了上来。连在泵身上的龙头,便哗啦啦淌出水来。 那提水装置,去掉蒸汽机的部分,由自动变为了手动,便跟后世农村用来打水的手压泵别无二致了。 “师父果然早就知道这东西……” 张鉴的自信心,受到了小小的打击。 他本来还打算给师父演示一下,以证明自己并不会拖师门的拖后腿…… 张鉴其实是所有弟子中,双商相加最高的一个……哪怕师兄弟们都没透过口风,他也能清晰的感受到,师门对科举的重视。 在张鉴看来,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他觉得师父要树立科学家都是精英的形象,倘若门下弟子都能高中进士,自然是最具说服力的—— 毕竟在这大明朝,你若连四书五经都读不好,还说自己是精英,会被人家笑掉大牙的……而自己,偏偏得了那该死的毛病。只要自己在师门一天,科学门下皆进士的理想,便永远无法实现。 是以他愈发想要从别处来证明自己,不考科举,同样可以给师门增光添彩。 谁知他费尽心思捣鼓出来的发明,却是师父早就玩剩下的。 “你能在我没提示的情况,想到将提水装置改为手动,并且制造出实用的机械。”赵昊仿佛察觉到他的沮丧,鼓励的拍了拍六弟子的肩膀道: “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明明听到句粗鄙之语,张鉴却如闻仙音。感觉自己整个人,一下子就有了精神! “谢谢师父,我会继续努力的!” “嗯。” 赵昊又看看赵士祯,也只有心灵手巧的大侄子,能用一堆常见的材料,制造出那个相当完美的纽可门机模型来。 便也笑着勉励他一句道:“你也是好样的!” 大侄子登时乐开了花。 ~~ 晚饭前,孙大午和郭大一起来了。 往常,两人都是轮流过来禀报的。 但这阵子赵昊陪老爹闭关,二十来天谁也没见。没想到,一出关这俩人竟然一起跑来了。 “你俩鼻子还挺灵。”待两人磕头问安后,赵昊招呼两人上炕道:“没吃吧,来,坐下一起用点。” “公子面前,哪有我们用饭的地方。”两人赶忙推辞。 赵昊便也不勉强了。 嗯,规矩是个好东西,不要轻易打破。 他接过赵守正奉上小米稀饭,一边轻吹着热气,一边问道:“这是有什么好事儿?喜得你俩嘴巴都裂到后脑勺了。” “嘿嘿,什么都瞒不过公子。”孙大午便喜气洋洋的笑道:“今天是咱们煤场,正式营业一个月的日子啊。” “卖了二十八天货。”郭大忙补充一句。 “是吗,我都忘了这茬。”赵昊一边喝着香喷喷的稀粥,一边轻描淡写的问道:“成绩如何?” “就是来给公子报喜的。”孙大午赶紧从怀里,掏出煤场的账本来,双手奉给赵昊道:“算了好几遍,指定没出错。” 赵昊点点头,夹一筷子脆生生的雪里红咸菜道:“说来听听。” “是,公子。”孙大午咽口唾沫,强抑着兴奋颤声道: “这个月,零头不计,一共收入银十二万三千二百一十两,煤两千八百七十九万斤。扣掉给工人的工钱、购煤、置办家伙事儿等各项开支,共获利三万两千两百两啊,公子……” “公子,小人活了大半辈子,头回听说有买卖这么赚钱啊!”郭大也适时奉上马屁道:“公子真乃神人也!公子就是财神爷转世!” “可不嘛,财神爷也姓赵。”孙大午和郭大一唱一和,把赵昊捧得心花怒放,却还得在下面人面前强装淡定道: “那是你们孤陋寡闻,在东南,有的是比倒煤更赚钱的买卖。” “反正长江以北,小人是没见过!”孙大午激动的腮帮子直哆嗦道:“就算把卢沟桥煤场作价进成本去,公子也是一月就回本啊!神,太神了!” 赵昊心说,本公子还曾一日回本过呢。当然,味极鲜那种小本生意,完全没法跟这种资金劳动双密集的大产业相比。 就算三万两的纯利,他只能分一半,也有一万五千两了。味极鲜一年他才能分一万两,这样一比,也确实是小买卖了。 赵公子美滋滋的想道,这下可以把小仓山的园子,修成天上宫阙、人间仙境了…… “而且,这还是上旬受运输限制,销售减半的结果呢。小人和老孙估摸着,下个月产能再提一提、运力全开的话,说不定,能纯入五万两呢!” 一旁伺候的赵士祯简直听晕了。他虽然对做生意不感兴趣,但从小跟着舅舅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个月赚五万两是什么概念。 他舅舅的烟花铺子,一个月也赚不到五十两。那买卖已经相当红火了…… 此刻,大侄儿耳边,不断回想着叔父,挂在嘴边那句‘本公子又不是为了赚钱……’ 这要是一门心思赚钱,一个月得赚十万两不成? ~~ “好了好了。”赵昊听腻了两人没完没了的奉承话,这才摆摆手,笑道:“别一副没出息的样子,本公子说过,我做这买卖……” “不是为了赚钱!”孙大午和郭大异口同声道:“要不赚得还能更多!” “呃,以后别说这种话了,听着挺欠揍的……”赵昊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摸摸鼻子笑道。 两个管事自然也跟着大笑起来。 “行了,你俩居功甚伟。”赵昊略一寻思道:“一人赏八百两,再拿六百两,分给下头的管事,就说本公子额外赏的。” 此时不拘皇店还是私人的店铺。赚到钱后,东家大概都要按行规,拿出半成左右的获利,来犒劳手下的雇员……赵昊在味极鲜就也是这样办的。 这次,赵昊给的数,已经略超过了半成,而且是在巨额利润的基础上。两人自然喜不自胜,欢天喜地谢过公子赏赐。 这样他俩不贪不黑,只要本本分分的干下去,一年的收入都会超过一万两。已经跟高高在上的姬司正差不多了…… 想到这一茬,一个月前还在为命运而惴惴不安的二人,欢喜的都要晕过去了。 殊不知,人家姬司正如今的收入,已经远超这个数了…… ps.第五更送到,8700票加更。本月还有最后三天了,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五十一章 赵公子与山寨货不得不说的故事 赵府,里间。 赵昊吃完粥,拿起帕子擦擦嘴,又问两人道:“还有什么情况?” “还有就是。现在京城市面上,散煤已经绝迹。各家煤商都改制煤藕出售了。居然还都能卖光光……”郭大一脸不爽道:“原本以为他们会死一片,没想到靠无耻的仿制,反倒发了财。” “郭大跟小的抱怨过好多回了,那些煤商都冒充是从咱们卢沟桥煤厂进的煤藕。”提起这茬,孙大午也愤懑道:“皆是黑乎乎一样的玩意儿,老百姓也真真假假分不清楚,都当成咱们的买去了……小人和郭大合计着,要重新订购一批,能打上咱们印记的煤藕模子。” 赵昊闻言,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我华夏的山寨大法,在大明朝就蔚然成风了。他又想起雪浪在信中抱怨说,世面上的《初见集》,十有八九都是别家书商的盗版。却双重标准的暗骂道,盗版书的都是杀材! 不给版权费的书商更该死…… 但抛去个人情绪,他不得不承认,山寨也有山寨的用处。至少在市场开拓阶段是这样的。 赵昊刚想说,你打上印子,人家一样能仿制。但转念一想,自己可是有皇家背景的,应该有放水养鱼的大度。便咽下了话头,笑道: “这说明煤藕就是比散煤好哇,大家一起搞下去,早晚让北京城变成煤藕的天下!” “公子格局就是大。”孙大午闻言不禁自我检讨,怎么总是见不得别人好呢。便赶紧点头道:“虽然暂时只能估算,但现在京里每天,多用一两百万斤煤还是有的。” “斋堂那边有什么反应?”赵昊便问道。 “斋堂的煤涨价了,一百斤煤已经从七八十文,涨到八九十文了。京城的话,已经有煤价破一百了……”孙大午忙答道:“卢沟桥煤市这边,有咱们压着,暂时还不到一百。” “以那帮奸商的尿性,肯定还会继续涨价的。”郭大一脸笃定道:“小人敢把话撂这儿,月底卢沟桥的煤价肯定破百,京里甚至得到一百二。” “那不行,西山的煤无穷无尽,只能降价不能涨价!”赵昊断然道:“首先,不管市场如何,我们四文钱一枚煤藕的价格都定死了不变!” “只要我们不涨价,谁也涨不动,这样斋堂那边也别想太过分了。”郭大点头笑道。 “小人算过,咱们往后一个煤藕的本钱在两文七八,所以暂时还是能扛得住的。”孙大午也咬牙道:“无非就是少赚点,也不能让那帮贼羔子薅了羊毛去。” “被动挨打不是本公子的作风,所以本公子决定,下一步要向西山进军,决不能让斋堂的煤牙子们卡住脖子。” 赵昊霸气的一拍桌子,沉声问孙大午道:“收购渗水煤窑的事情,进展怎么样了?” “回公子,前阵子小人特意去门头沟、妙峰山一带转悠了一圈,发现三十多口条件不错,又没主的废窑。”孙大午忙答道:“连交税带打点,没花一千两银子,就全都归到公子名下了。” “不错,是个好掌柜!”赵昊闻言大喜,拍着孙大午手感极佳的肚皮,问道:“本公子准备成立个‘西山煤业’,往后你就常驻西山如何?” “敢问公子,这‘西山煤业’是管什么的?”孙大午又不是工具人,自然舍不得刚走上正轨的卢沟桥煤场。 “还能干什么?买窑子,开矿,运煤呗。”赵昊把手一挥,豪气道:“别的你甭管,你就办一件事——把西山所有积水窑,不拘有主没主的,统统给本公子包圆了!” “啊,公子。”孙大午瞠目结舌道:“整个西山一带,从金朝就开始挖煤到现在四百多年,攒下来的废窑,何止三五千个啊。其中有主的就算一半吧,没个十几万两银子,肯定拿不下来的。” “那也不到百两一个,跟捡的有什么区别?”赵昊把手一挥道:“资金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本公子自有安排。” “哎,是公子。”见赵昊心意已决,孙大午只好硬着头皮应下来。只是心里难免大声疾呼道,公子果然不是为了赚钱! 他知道,西山最大的煤老板,名下也不过才二三十个煤窑,就已经雇了七八千人,被官府列为重点监控对象了。 所以公子一口气买这么多煤窑,而且还是废窑,除了钱多了烧的,真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赵昊当然没法跟他解释,资源储量是矿业价值的核心。 赵昊可是实地考察过妙峰山煤矿的。那些最多只挖了十丈深、甚至只有几丈深就废弃的煤窑,在他眼中,分明就是只刮掉了浅浅一层表面的大蛋糕,至少还有九成以上的开采价值。 那些所谓的废煤窑,分明就是几百年来的采矿前辈,为了替他探明矿脉,打好的矿眼罢了。 而且人类做事,总是遵循先易后难的原则。那些所谓废煤窑,几乎全都比现有的位置更优越。 所以如果能有办法变废为宝,那西山矿业这个后来者,反而将垄断整个矿区中最好的区域,一下子就成为西山采矿业的霸主! ~~ 见孙大午虽然答应了,却还是有些勉强,赵昊便对郭大笑道:“我看孙胖子不太舍得他的聚宝盆。要不你俩换换吧,你去西山。” “哎,好嘞公子。”郭大可比孙胖子活泛多了,马上使劲点头道:“公子高瞻远瞩,远见卓识,咱们这些做奴仆的,就一个字‘指哪打哪’,绝对不会有错的。” “去去,你少拆我台。”孙大午知道,这是郭大在点醒自己,便故意推他一把,给他个感激的眼神。然后回头对赵昊道:“公子误会了,小人绝对唯公子马首是瞻,只是这么多钱砸进去,倘若收不回成本来,怎么跟公子交代?” “哈哈哈,好你个孙胖子,越来越会说话了。”赵昊大笑着将双腿搁下炕沿,孙胖子和郭大赶紧躬身给他穿靴子。 然后赵昊撑着两人的肩膀下了地道: “本公子就给你吃颗定心丸。” 说着他带着两人来到后院,让两人亲自体验了一下,张鉴造出的那个压水器。 看着井水被轻易的抽上地面,汩汩流入桶中,两人惊讶的合不拢嘴。 当他们知道,这玩意儿构造简单。除了铸铁,就是一点点皮子。而且皮子的质量也不用太好,甚至不用也没关系时……因为水本身有一定的密封作用,加上水后密封效果提高,很快就能抽上水来,所以对制造工艺几乎没有要求时,直接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ps.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五十二章 买卖有风险,入股需谨慎 满天的星光下,赵昊抚摸着冰冷的压水器,含笑看着激动到无法言语的两人。 他知道,已经不用自己多费口舌了。 孙大午和郭大两个从业人员,都知道那些废煤窑,并不是说一渗水就会被放弃。 如果渗水发生在距离地面两三丈的位置,矿主都会让水工,用水桶、皮囊往外排水的。 但随着矿井越来越深,这种只靠肩扛手提的方式,效率就越来越差,需要的水工也越来越多,自然就越来越不划算,直到放弃拉倒了。 这压水器虽然构造简单,对矿井抽水来说,却是革命性的提升——只要铺好管子,人站在原地不断按压,积水就可以自行排出。比用桶舀之后,肩扛手提运出去,效率不知提高了几倍。 哪怕如公子所言,压水器距离水面的落差不能超过三丈三。但那无非就是多安装几台,分段抽水罢了…… 哪怕只能比原先多挖几丈深呢,购买废煤窑的那点本钱,也不知能收回多少倍了。 虽然此物跟那煤藕模子一样容易被仿造……但反而成了它的一大优点。 等到这压水器普及开来,那些煤老板肯定会蜂拥而来,向西山狂野求购,他们原先弃之如敝履的‘废煤窑’的。 ‘我的天哪,到时候该管他们要多少钱合适?’两人感觉一阵阵口干舌燥、心跳过速。 这买卖来钱,可比墩煤藕容易多了。 两人忍了又忍,费了老大劲才忍住问公子,他们可不可以入一股? 身为奴仆,这话当然不合适。 也亏得两人能忍住。 不过赵昊还是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含笑道:“是不是想问,你们能不能也入一股?” “嘿嘿,不敢不敢。”两人赶忙讪笑着摇头道:“公子已经给我们够多了,不能不知足。” “哈哈哈,一码归一码。买卖有风险,入股需谨慎嘛。” 赵昊却不以为意的放声大笑,张开双手道:“本公子的答案是可以,只要肯出钱,任何人都可以得到西山矿业的股份!” “啊……”两人看着意气风发的公子,不知第几次陷入了迷糊。“公子,一家买卖就那点股份,够几家分啊?” “如果西山矿业股份是一万股,乃至十万股呢?”赵昊哈哈大笑道:“还怕不够分的吗?” “啊,那么多股份?”孙大午和郭大先是一愣,旋即猛地一拍大腿道:“公子就是公子,这是个筹钱的好办法!” “不错,你们两个很不错。”赵昊赞许颔首,虽然筹款并非他搞股份制的主要目的,但两人能迅速想到这一点,就已经极为难得了。 他便对两人笑道:“回去好好攒钱吧。别到时候没钱认购,那可就亏大了。” “公子放心,咱就是砸锅卖铁,也绝对买足了。”郭大嘿嘿笑着,开始盘算起该怎么筹钱来了。 “公子,这么大的一摊买卖,不能让小人一个人管着。”孙大午却低声道:“不知公子还有可用之人没有?” “嗯,你能提这个醒,本公子十分高兴……”赵昊满意的点点头,不愧是自己欣赏的胖子,果然有一颗知进退的心。 这也是他选择孙大午去买煤窑的原因。 “是啊,本公子再信任你,也不如让你没机会犯错的好。”他便笑道:“回头我写信给金陵,找另外一个胖子来跟你搭个伙,你看如何?” “这样再好不过。”孙胖子开心的点点头。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赵昊在闭关之前,就已经写信给南京了…… 那封信今天白天,就到了唐胖子手中。 ~~ 接到信时,唐友德正在小仓山工地上监工。 得知公子要他将手头的活计移交给方德,然后火速进京时,唐友德激动的泪流满面。 为了宣泄胸中兴奋,他跳到泥潭里又蹦又跳,大喊大叫。 把个正好来找他的李九天吓了一跳,站在岸上问道:“我说唐员外,你没病吧?” “我很好,从没这样好过!”唐友德双手拍打着淤泥,朝着李九天哈哈大笑道: “公子终于想起老唐了!再不让我老唐露面,看官老爷们都要忘记,金陵城还有个乖巧懂事的胖子了……” “还真是病的不轻。”李九天摸着蓄起的三寸短须,轻轻叹了口气道。 当初的李官差,早已摘掉了头上的鸟毛方形帽,戴上了双翅平定四方巾;脱掉了身上的皂衣,换上圆领青衫;就连腰间的红布织带,也换成了与生员类似的黑色丝绦。 脚下更是从布鞋换成了粉底黛面的皂靴……那可是只有官人才能穿的。 众人对他的称呼,也早从李官差,变成了李大官人。 这才四五个月不到,李大官人便已经蓄起了三寸短须,站在那里一本正经、有模有样,完全看不出当初狗腿官差的模样了…… 等到唐友德的兴奋劲儿过了,被掌柜的和大儿子拉上岸,李九天这才问道:“公子那边,有何吩咐啊?” 这二月里的南京,还是冷得够呛,唐友德哆哆嗦嗦接过毛巾。 擦拭身上时,他故意将泥点子溅到李九天的身上。 “去去,你怎么跟条狗似的……”李九天忙不迭躲闪,但他爱若性命的吏员青衫,还是被溅上了几个泥点子。 心疼的他赶紧掏出帕子擦拭。 “公子让我把手头的事情交给方掌柜,然后火速进京。”唐友德擦干净身上,开心的大笑道:“不跟你们这些龙套玩了,我要进京去找正主喽!” “你说谁是龙套?”李九天嘟囔一句,却又不无羡慕道:“看来在公子心里,终究还是你更重要一点。” “请把‘一点’去掉。”唐友德正色道:“我老唐就是公子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儿。” “你就吹吧……”李九天翻翻白眼道:“对了,小仓山到石城门的那条道,应天府已经批下来了。你去北京正好问问公子,给这条路起个什么名字好?” 按规制,在城内增添道路时,只要能容两辆马车并行,就必须报县衙批准。但金陵城乃是留都,张知县同意之后,还得应天府批准才行。 当然,这种不修在门脸上的道路,下头报上来,应天府尹也不会不批。 只不过你得伺候几波下来察看的官老爷,上上下下打点到位才行。 没办法,应天府的门槛太高,举人的脸面不好使,巡抚的远亲也一样…… 所以才要考更高的学历,抱更粗的大腿哇! ps.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五十三章 山不就我我就山 翌日中午,味极鲜酒楼,那个叫‘春’的包间内。 今日味极鲜的股东们齐聚一堂,欢送唐友德北上。 就连马姑娘和巧巧都破天荒的到场了,让唐胖子感到倍儿有面子。 唐友德坐在主宾的位置上,端起酒盅,敬一杯坐主陪的方掌柜道: “我那一大摊子又乱又杂,就这么丢给掌柜的,万望海涵啊。” “唐员外哪里的话,都是为公子效劳,分什么彼此。”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如今的方掌柜可谓‘谈笑有贵宾、往来无白丁’,再不复半年前的寒酸愁苦模样。他那张国字脸白皙了许多,似乎就连皱纹都见不到了。 “再说,小仓山的总店还没动工,汤大妹子也已经能顶起创始店这一摊了,你只管放心出发就是。”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彻底放心了。”唐友德和他碰一杯,一饮而尽。 刚要再说话时,窗外隐约传来朗朗的读书声。那是蔡家巷小学堂,开春招收的第一批学童,利用午休的时间在读书呢…… 说是学童,但其实好多学生都十五六、十六七岁了。 只是余甲长秉承公子多多益善的精神,才没有将他们拒之门外。 听到那‘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读书声,余甲长面现得色道:“这下唐员外去北京,可要好好说说咱们的小学堂。” “那当然,我的‘友德楼’还等着公子题词呢。”唐友德大笑着点头,与余甲长也碰了一杯道:“对了,公子还要再招五十名蔡家巷的汉子,与我一同北上,此事还得老甲长多费心啊。” “包在我身上,别说五十个,就是五百个,老朽也能包公子满意。”余甲长一饮而尽,抹了把胡子。 “你就吹牛吧,咱蔡家巷虽然长,也就不到五百户人家。”一旁的高铁匠无情拆穿余甲长道:“你上哪去招五百个精壮汉子去?” “这话说的,你不知道现在方圆十里之内,都说自己是蔡家巷的。”余甲长却得意洋洋道:“老夫可谓大明最有势力的……甲长了。” “哈哈哈……”众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 席间,唐胖子见马湘兰似乎有话要说,便在酒席结束后稍稍留步。 马湘兰果然没有走,而且巧巧也滞留在雅间里。 “马姑娘有什么话,要带给公子吗?”马姑娘对赵昊什么心思,唐胖子自然门儿清。 “没有。”马湘兰却摇摇头,轻声道:“小女子想搭唐员外的船,一起北上京师。” “哦?”唐胖子不由踯躅道:“公子不是有差事交办给姑娘吗?” “上月底,公子交办的所有书籍都已付梓。”马湘兰淡淡一笑,仿佛做了件轻而易举的事情道:“业已下发到那些小学童手中了。” 她不会告诉唐胖子,自己为了能尽快完成公子交办的差事,熬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这样啊……”唐胖子这下犯了难,他也搞不清公子对马姑娘什么态度,说没想法吧?与她同游、替她赎身。 说有想法吧?可公子还小哩,能有什么想法? 正想找借口推掉,却听马湘兰幽幽道: “唐员外可能还不知道,公子已经许我为伴读书童。只是有差事交办,小女子才不得不滞留金陵的。” “现在差事办完了,小女子当然要回公子身边服侍,”顿一顿,她清丽的脸上浮现出无所谓的神情道: “唐老板觉得不方便就算了,反正去京师的船多得是……” “对,各走各的。”陪在一旁的巧巧,忽然脆生生道:“我们可以自己雇一条船去!” “别别,等等……”唐友德赶忙举手投降道:“巧巧,你掺合什么?公子又许你什么了?” 巧巧闻言腮帮子渐渐鼓起,恨不得一脚踢飞,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胖球。 “我去看我弟弟不行啊!” “哦,你还有个弟弟?”唐友德大吃一惊道:“他也在北京吗?” “你故意气人是不是?”巧巧气得粉面通红,要不是马姐姐拉着,非要把唐胖子当球踢了。 “她弟弟,是赵老爷的书童啊。”马湘兰忙替巧巧解释一句,虽然她也不记得,巧巧的弟弟叫什么名字了…… ‘哦,赵老爷还有书童?完全没印象……’唯恐惹恼巧巧,唐友德赶紧捂住嘴,暗暗惊奇道。 “就这么定了,湘兰姐咱们走。”巧巧语毕,拉着马湘兰的手就往外走。 “等等等等……”唐友德哭笑不得道:“我说不捎着你们了吗?姑娘家家的自己上路,谁能放心的下啊?” “看,我就说吧,唐大叔是个好人呢!”巧巧登时笑颜如花,马湘兰捂嘴偷笑。 显然,两人默契的套路了唐胖子一把。 “马姑娘这边没什么问题,不过巧巧,我得先问过你爹妈,他们同意了才行。”唐胖子又补充了一句。 “问呗,我去看我弟弟,我爹妈有什么不答应的。”巧巧红着脸别过头,拉着马湘兰先下楼去了。 “嘿,这下落埋怨是一定的了。”唐胖子郁闷的叹口气道:“公子,你一定要原谅我啊……” ~~ 等到唐胖子下来时,酒楼早已打烊。 巧巧妈正在柜台后算账,唐胖子便凑过去,隔着柜台,小声将她闺女的想法说给她。 巧巧妈闻言,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头也不抬的继续拨算盘道:“我也挂念儿子了,让他姐去瞧瞧正好。” 说完才抬头笑道:“只是太麻烦员外了。” “哦,那你放心吧。”唐胖子虽胖,却有颗七窍玲珑心。焉能听不出,这大姐是恨不得把闺女打晕包邮的节奏? “保证全须全尾把她带到公子府上……找她哥。” 待到巧巧妈道谢完毕,唐友德转过身来。 只见四丫在指挥着伙计们,有条不紊的为晚上的酒席做准备。 唐友德便朝汤四丫招招手,笑道:“四丫,公子让我问你个事儿。” “说吧。”汤四丫搬着一摞杯盘,风风火火的从他面前走过。 “公子让我问你,舍得跟你家和尚分开吗?” “哦?”汤四丫站住脚,看一眼在门口站岗的吴玉,紧紧咬了下嘴唇,缓缓的点了点头。 “不用为难,公子知道你们新婚燕尔,绝不强迫。”唐友德善解人意的笑道。 “舍得。”汤四丫没有回头,慢慢摆着碟子道:“我是那种,把男人拴在腰带上的人吗?” “呃……”大堂内的众人,闻言暗暗点头,心说你就是。 “那好。过两年让吴玉跟我一起北上,公子好像要大干一场呢。”唐友德说着暗叹一声,可惜我金陵帮,尽是些四肢发达的精壮汉子,怕是没法跟北京那一百名精干汉子匹敌啊…… ps.第三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五十四章 被遗忘的人儿 二月初七,早晨弟子请安时,赵昊问起他们,考试用具准备的怎么样了? “师父放心,您陪师祖闭关这段时间,徒儿为这帮不省心的家伙操碎了心,都已经准备好了……”王武阳马上赔笑道。 “说准备好了就是,废话真多……”华叔阳小声嘟囔道。 “越来越像太监了。”王鼎爵也轻声附和道。 其余几个师弟吃吃直笑,他们可不敢像二师兄、三师兄这样取笑大师兄。 “瞧瞧去。”赵昊还真有点担心,这些生活不能自理的书呆子,会不会丢三落四。 不过话说回来,也不知被生活不能自理的书呆子伺候的那人,该怎么算?植物人么? 众人便陪着赵昊来到西库房,就是当初于慎思撅着腚,听赵士祯讲题的地方。 一进去,赵昊便看到了七个,样式一模一样的木头考箱。 虽然为了轻便用的是软木,没用名贵的硬木,但考箱的设计和制作十分考究。四角装饰镂花铜饰、前后两面皆绘有雅致的山水画、门上还安有一把精致的铜锁。 那样式就像是后世的大号行李箱,可以让考生在候场时当凳子坐。而且每个考箱底下,都装上了四个铁轱辘,可以用绳索拖着走。 为了便于区分,七根绳索用了七个颜色。毫无意外,分别是红橙黄绿蓝靛紫…… “这是士祯帮我们亲手打造的考箱。”大师兄说着,拍了拍赵士祯的脑袋道: “士祯这次帮了大忙,还从没见过这么美观精致的考箱呢。” “嗯嗯,不错。”应试的举子们一致给予好评,就连于慎思和张鉴两个不考试的,也一样赞不绝口。 赵士祯都让他们夸的不好意思了:“时间太仓促,只能做到这个程度……” 听他们都赞不绝口,赵昊饶有兴趣的让华叔阳打开他的考箱。 便见里头分了三层,上下各一个大抽屉,中间一层设计了两个小抽屉。拉开上头一个,便见里头整齐码放着号顶、号围、号帘、钉子、锤子……等进场后拾掇号房的用具。还有毛笔若干、墨盒、压字圈各双份,以及卷袋、笔袋、应急的药物、防风的烛台和蜡烛若干……都分别放在不同的小盒子里。 下头左边抽屉是用来装三天的场食的,什么月饼、龙眼肉、人参、大米、茶叶之类能保存住的,全都用油纸包好。另外还给现做的熟食留了地方,等考试前一天晚上,用银饭盒装好。入场后一加热,就能吃到热汤热饭了。 “什么?还能吃热汤热饭?”赵昊不禁吃惊道:“贡院里还能生火吗?” 他记得应天乡试是不许带火进去的…… “师父这话说的。这才刚二月,滴水成冰,要是不让生火,你的宝贝徒弟们,还不活活冻死?”华叔阳便笑嘻嘻的打开右边一个抽屉,里头果然放着个黄铜做的风炉儿。还有三盒特制的煤藕。” “一盒能烧一天,足够用。”赵士祯信心十足道。 “怪不得还带了大米和茶叶,”赵昊恍然道:“一边考试一边喝茶,真够享受的啊。” “喝茶有助于思考。”三弟子忙答道:“还能提神。” “我们南方人,一天不吃大米饭,就感觉浑身不得劲儿。”大师兄也解释道。 “哦。”赵昊打开于慎行的烤箱看看,里头果然没有大米。 “刚蒸出来的馍馍,香。”于慎行忙解释道,自己已经请厨房,考前一天蒸一锅馒头了。 还好,没打算在号房里现蒸…… 最底下一层,就是按规定特质的被褥铺盖了。 ~~ 仔细检查完之后,赵昊才意识到,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带什么入场。 但当师父的,也不能光看不说话啊。赵昊憋了半天,才想到一个好问题道:“为什么是七个?” 加上赵守正,这次一共五名举人应考,按说最多六套,有一套备用就够了。 “一套备用,还有一套是防备备用的出问题……”便听赵士祯一脸认真答道。 “呃,谨慎……”赵昊嘴角抽动两下,顿觉索然无味。 为一帮严谨若斯的科学家在这瞎操心,实在浪费时间。 从库房出来院中时,赵昊便见久违的县主妹妹,和她的猪头哥哥走了进来。 “大哥,你出来了!”一看到他,李明月登时笑颜绽开,洋溢着欢喜的朝他快跑了两步。 她才猛然想起自己的人设,忙站住脚,回头怯生生看一眼李承恩道: “哥,你推我干嘛?” “呃,我推了吗?”李承恩吃惊的指着自己的嘴巴,终究屈服在妹妹和善的目光下。“好吧,推了。因为……我淘气。” 赵昊忍不住给县主说话道:“那样很危险的,不小心摔到脸怎么办?” “就是啊。”李明月袅袅走到赵昊身边,看似控诉,实则训诫的望着自家哥哥。 “我以后,一定注意。”李承恩哭丧着脸道。 他知道,这就是自己非要跟来的恶果,可又不放心妹妹一个人来…… 哎,有妹妹的哥哥,进亦忧、退亦忧,难啊。 “对了兄长,老前辈出来了吗?我娘让我代她问好。”李承恩只好换个话题道:“我也挺想他的。” 赵昊心说,这都哪跟哪啊?娘让自己的儿子向初恋情人问好,偏生两人还挺投脾气…… 强忍着怪异的表情,赵昊告诉他,老爹还在睡觉,估计得明天才能起。 李承恩便露出失望的神情,仿佛此行就不圆满了。 “对了哥,你不是要看禧娃吗?”李明月便用目光示意他,赶紧从眼前消失。 “对哦,好久没来看他了。不知他打消出家的念头了没有……” 李承恩也不知是真想禧娃了,还是被逼无奈,便乖乖去了西厢房。 不一会儿,厢房中便传来禧娃暴躁的怒吼道: “你才出家呢!老子正常的很。等我能走了,马上出去大把的花钱!把三张会票全都花光!” “不是两张吗?”掩口偷笑之余,李明月不禁奇怪问道。 “哦,给他发了一份受伤补偿。”赵昊信口答一句,然后问县主道:“对了,妹子来有什么事儿吗?” “嗯嗯。”李明月心说,其实我就是来看你的。面上却乖巧道:“娘听说考场里很冷,让我送来几箱银鼠皮的褥垫、袖套、褙子之类,说这种轻薄又保暖,而且是单层的,可以带进考场。” “真是太劳干娘费心了。”赵昊忙道谢不迭。心说徒弟们,你们都跟师祖沾光了。 “对了,大哥。”李明月忽然想起一事道:“来时在你家门口,看到一个乞丐样的举子。” 她歪头想一想,又改口道:“或者说,举子样的乞丐?” 正在扫院子的于慎思闻言,猛地一拍额头道:“那个金学曾在外头……” ps.第四更,88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备件的备件的备件 当赵昊黑着脸转过照壁,就见有个蓬头垢面的男子,裹着一床脏兮兮的被子,蜷缩在大门洞里。 若不是他身上,穿着举人的黑花缎圆领袍,还真跟乞丐没啥区别…… “他来多久了?”赵昊白一眼五弟子。 “好些天了吧……”于慎思不确定的挠挠腮帮子道:“嗯,是师父闭关第十五天来的。” 赵昊闻言暗暗感动,心说这弟子没白疼,都拿本公子闭关的时间算日子…… 殊不知,那是因为大师兄每天早晨,都会在他的容像前念叨一遍,‘今天,是师父离开我们的第几天’的缘故。 于是踹出去的一脚,便放轻了五分力道。 “那都在外头八天了!” 于慎思忙捂着屁股解释道:“师父啊,这不怨我们啊。都告诉他你在闭关了,可这姓金的就是不信,如之奈何?” 听到有人出来,那蓬头垢面之人才缓缓转过头来,少顷,眼珠子才同步转过来。 那行尸走肉的样子,让小县主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出恐惧的情绪,便躲到赵昊身后,牵住了他的衣角。 赵昊果然被激起了保护欲,忙安慰小县主道:“别怕,不咬人。” “师…父,师父……”那人便趴在门槛上,朝赵昊伸出手道:“你终于肯……原谅……徒儿了吗?” “呃……”赵昊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茬。 于慎思赶紧弯下腰,小声禀报那日的情形。 “我什么时候说,不缺这个徒弟了?”赵昊恨不得踢死这憨憨,压低声音骂道:“我什么时候说,要让他留个终身遗憾了?” 开什么玩笑啊?不收金学曾,才会终身遗憾好不好! “徒儿说的都是气话……”于慎思挠挠头,惭愧道:“谁知他就信以为真,说师父不原谅他,就在门外不走了。” “这么大个子,这么小心眼,你随谁啊!”赵昊又踹他一脚。 “俺个子随爹,心眼随……”于慎思瘪瘪嘴,没敢往下说。 “回头再跟你算账。”赵昊瞪他一眼,转过头来时,却是一脸淡漠的对金学曾道: “知道错了?” 小县主亲眼目睹了赵昊的变脸绝活。不由捂住了嘴巴,没想到大哥也是同道中人。 她不禁暗暗惭愧道,比起大哥的演技来,我还差得远呢…… “徒儿真知道错了。”金学曾却如闻仙音,两眼渐渐有了神采。哆哆嗦嗦道: “我井底之蛙、夜郎自大,哗众取宠、轻佻浮夸。辜负了师父的好意,活该冻死饿死……” “认识的还挺透彻呢。”于慎思小声嘟囔一句,终于也觉着,有些对不起人家了。 “行啦,先进来说话吧。”赵昊见有看热闹的围上来,便让于慎思扶他起来。 “罪人不劳师兄大驾……”金学曾赶忙推辞道:“我一定要自己进去才圆满。” “哪那么多废话?”于慎思见把人家都整得变了性,心里愈发不落忍,便不容分说上前,一把将他连人带被子抱了起来。 “不,不要……” 金学曾手忙脚乱的挣扎中,便听一阵丁零当啷,从被窝里掉下来三个汤婆子,一个暖手瓶、还有鸡骨、鱼刺若干…… “呃……” 围观群众哄堂大笑声中,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金学曾忙讪讪解释道:“这都是街坊们看徒儿可怜,送给我的……” “去你的吧。”街坊们却起哄架秧子道:“都是你自己的书童,给你一趟趟送来的。” “这就没意思了。”耿介的山东汉子一松手,把金学曾扔到地上。“狗改不了吃屎。” “哎呦,哎呦……”金学曾捂着腰叫起撞天屈道:“不管怎么说,我是不是在门外待了七八天?后天就进场了,我可都没挪窝!” “作孽啊。”赵昊捂着额头转身进去,自己这都收了些什么妖魔鬼怪啊? 李明月赶紧跟着进去,小声道:“当老师太辛苦了。” “是啊。”赵昊深以为然的点头道:“还好有山阳在,不然我这整一个矫正中心……” 大弟子屁精,二弟子挑衅技能满点,三弟子要强起来六亲不认,五弟子是个少女心的憨憨,六弟子幽闭恐惧症造成严重自卑;一个侄子私藏军火;另一个侄子更别说了,少年犯啥样他啥样…… 除了于慎行,就他喵没一个正常人…… 此时的赵公子并不知道,若干年后他最宠爱的四弟子,会干出什么样的疯狂行径来。 ~~ 无论如何,金学曾这货是撵不走了。 等午饭后,赵昊送走了县主兄妹,金学曾也洗刷干净,梳好头、换了身衣袍,人模狗样的进里屋拜师来了。 在炕沿给师父磕头,向师兄敬茶之后,赵昊便按惯例赐字道: “你就叫大阳吧。” “是,师父。”金学曾忙开心应下,感觉自己这名字,比师兄们都气派。 王武阳也觉得,这名字应该赐给自己。刚想提议咱们换换,才想起来自己后日还得入场,现在改名已经来不及了…… 殊不知,他们师父只是最近准备搞股票,希望讨个彩头而已。 待到拜师完毕,金学曾迫不及待的问道:“师父,现在能传授徒儿《海权论》了吧?” 六位师兄互相看看,不知这又是什么科学。 “可以。”赵昊笑着点点头。 他就知道这个未来张居正的救火队长、写出《海外新传》,并引进番薯、提出驻兵澎湖、并训练舰队准备攻占日本的奇人,一定会对海权感兴趣的。 当然,胃口该吊还是要继续吊的。“不过后天就是春闱了,你先考个……” 赵公子本想顺嘴说‘状元’来着,但看他这猴子样,也实在没个状元的模样,便降低要求道:“考个进士出来再说吧。” “哇……”师兄们不禁羡慕的看着小七,心说师父网开一面啊…… “那是不是我们也可以……”华叔阳马上恬着脸问道。 赵昊却冷笑道:“不过是考试在即,给你们减压而已,还当真了。” “哦……”弟子们失望的散去了。 赵昊又一问金学曾,他居然什么都还没准备,不由翻翻白眼道:“你是不是料到,有你一份啊?” “嘿嘿,师父肯定会管我的……”金学曾笑嘻嘻的点点头,大师兄他们进进出出采购物资他都看到了。 这群花钱如流水的主,为了有备无患,肯定会每样多买些的。 于是,赵士祯将充作备件的考箱给金学曾提了过来。 金学曾喜滋滋的捣鼓着他的烤箱,连说还没用过这等高档货呢。 大侄子心里却有些不踏实起来,暗暗低估道,备件没了,备件的备件成了备件。这下要是再出问题,可怎么办啊? 于是他暗下决心,下次一定要再准备一份,备件的备件的备件…… ps.第五更,88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五十六章 成国公和李春芳 初七日,朝廷正式公布了本届春闱的正副知贡举、正副主考官、十八房同考官,以及监试官、提调官、印卷官、收掌试卷官各两名;另有受卷官、弥封官、誊录官、对读官各四名…… 让赵昊庆幸的是,人还是那些人,并未出现偏差。 以上四十六名考试官,皆用七品以上、履历清白、未受过处分的文官。且同考官大都为翰林编修,以次辅大学士、翰林学士为正副主考,以礼部尚书、右侍郎为正副知贡举,会试规格之高,不亏抡才大典之名。 文官之外,另有巡考监门官若干,皆由三品以上武将充任…… 而往常,这些职务大都由东厂锦衣卫的军官担任。此次厂卫被完全排除出贡院,令京城士子无不弹冠相庆,认为这是陛下圣明,亲贤臣、远小人的又一表现。 ~~ 殊不知,和和气气面团子似的隆庆皇帝,为此发了今年第一场火。 乾清宫东暖阁中,他闷闷不乐的看着,执掌锦衣卫的成国公朱希忠,和司礼监首席秉笔、提督东厂太监冯保。 半晌憋出了一句。“你们真行啊。” 嗯,这就是隆庆皇帝发火了…… 成国公一脸的惭愧,满心的无辜。他是靖难功臣朱能的玄孙,早已袭爵三十年。他正经的差事是总督京营戎政,锦衣卫这份工作,对他只是个副业,挂挂名而已。 其实总督京营也不是他的主要工作,朱希忠最重要的工作是代表皇帝祭拜天地,至今已经五十六次代表皇帝出城祭天,且记录还在增加中…… 就这么说吧,如果要选朝臣中德高望重第一人,他老人家怕是还要排在徐阁老的前头。 成国公能历经嘉靖朝风风雨雨而不倒,得朝堂内外交口称赞,诀窍就一个字——不沾事儿。 不该本公管的,本公绝对不管。该本公管的,本公也尽量不管。实在不得不管的,本公就忽然风疾发作、无法视事。在家将养个一年半载,待风平浪静再痊愈出山。 如今锦衣卫从陆炳到陆绎,父子两代大特务被朝廷定罪。至今仍在继续清查陆党,不断有猛料爆出,牵连的人五花八门,可是个沾不得的烂摊子啊! 老公爷怎么会瞎掺合呢? 因此他赶忙颤巍巍,打着摆子道:“老臣近来风疾发作,并不知晓此事……” “哎,公爷辛苦了,快回家歇着吧。” 隆庆也拿这老油条一点办法没有,说也说不得,只能任其甩锅。 “多谢陛下体谅。”成国公忙躬身谢恩,然后颠颠儿告退,去找新纳的第三十二房小妾耍乐去了。 待他一走,冯保才怒道:“万岁,就是这老货的错。内阁拿名单给他看,他压根没异议。东厂孤掌难鸣,也不敢跟内阁唱反调。” “好了,少说两句吧。至少成国公忠心没问题,还得靠他镇着三大营,别让东南那帮人,连朕的禁军都是拉过去。” 隆庆皇帝反过来安慰冯保道:“这次已然如此了。下次要瞪大眼睛,不要让人家总是当猴耍。老这样,你这个东厂太监很没面子的知道吗?” “是,万岁教训的是。”冯保忙恭声受教,心里委屈的快要哭出来。暗道老奴不过一条狗,狗仗人势才能凶起来,你做主人的跟个菜瓜似的,谁还会把东厂放在眼里? 当然,这也不是本朝才有的问题了,嘉靖皇帝吸取正德朝的教训,十分提防太监乱政,因此将特务权力转移到锦衣卫。再加上他本人能力强,猛,自然把一帮文官收拾的服服帖帖。 可隆庆皇帝非但没他爹那本事,还一登基就在文官的忽悠下,把锦衣卫搞瘫痪了。 如今看到自己事事插不上手,愈发没人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隆庆皇帝这才急在心里。 他终于回过味来,去岁清洗锦衣卫,纯属老母猪尿窝——自作自受。 这才将自己手下能力最强的太监——冯保,派去提督东厂。 可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冯太监苦心经营了一年,如今的东厂也不过,就能打听打听消息罢了。 隆庆也知道,有那帮虎视眈眈的言官盯着,东厂想要恢复成昔日的强权机构,怕是难比登天。 但再难也得做啊,不然连文渊阁养的狗,都敢朝他这个皇帝汪汪叫了。 “赶明儿起,御马监也归你兼任了。”隆庆皇帝只能调用手中有限的资源,来尽量加强东厂了。 御马监可不只是养马的,还替皇帝掌握着内廷禁卫——勇士营和四卫营。正德朝时统辖有四万之众,这几十年虽然一裁再裁,但也依然有近两万人马。 隆庆皇帝现在让冯保,将东厂和御马监一肩挑。 除了无比的信任之外,更是希望他能尽快强力起来,好保护自己,不要被文官欺负的那么厉害…… “是,臣定不负万岁厚望!” 冯保欣喜之余,也感到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 ~~ 任命主考的旨意,很快传到内阁所在的文渊阁。 次辅李春芳虽然早就知道,自己将担任今科主考,但他生性谨慎,绝不落人口实。 直到接旨后,他才命长随着手收拾随身物品,自己则将手头的奏疏公文分门别类,准备一一与同僚交办。 接下来直到放榜,他将在贡院待一个多月时间,自然要把政务交代清楚再走。 其实李春芳早就打好了腹稿,不一会儿便抱着一摞奏疏,去首辅直庐禀报兼道别。 首辅直庐并不在文渊阁,而是位于文华殿后的一个小院子。 院子里三间正房,东面是伙房、西面是库房,看上去狭**仄,却是首辅身份的象征。 哪怕李春芳这个次辅,留宿禁中时,也只能睡在自己办公室里…… 看到次辅大人前来,徐阶的家人赶紧打开院门。 李春芳进去后,便见徐璠将手指竖在唇边,低声道:“父亲刚睡下,咱们隔壁说话。” 说完便径直领着次辅大人,进了自己的房间。小阁老要陪着老父上班,当然也得有自己的房间了。 进去后,徐璠客气的请李春芳坐下,自己也坐在那堆满案牍的桌案后,与他熟练的交接起政务来。 李春芳面上礼貌有加,心中却总有些憋闷,自己堂堂次辅,居然要跟首辅的儿子汇报工作! 他自度脾气就够面的了,却仍感到有些屈辱,真不知道当年徐阁老是怎么捏着鼻子忍下来的。 难道,这就是所有次辅的宿命吗?李春芳心中一阵苦笑。 谁知这一走神,竟没听清徐璠的上一句话,他只好又问一句。 “方才小阁老有何见教?” “我是说,你怎么看科学?” 徐璠合上手中的奏疏,目光炯炯的看着李春芳。 ps.第一更送到,本月最后一天了,求月票、推荐票~~ ps2.推荐一本正在三江的《回到明朝做昏君》,成绩很不错,而且是妹子写的。 第一百五十七章 张相公在行动 “怎么看科学?”李春芳被问的一愣道:“小阁老何出此言?” “上月灵济宫讲学,兴化公不也在场吗,应该对那个狂言妄语的小子,记忆犹新吧?”李春芳是扬州府兴化县人。 徐璠双手架在桌案前,支着自己的下巴,这姿势让他的眼窝愈显深邃。看上去就像那种随意操弄人命运的阴谋家。 “哦,有印象。”李春芳表示认同的点点头道:“小小年纪就想借我心学上位,是挺讨人嫌的。” “不错,此风不可开。”便听小阁老沉声道:“否则必有心术不正之辈纷纷效仿,在我心学会场上哗众取宠不说;还会让人误会,科学得到了家父默许,从而纷纷误入歧途。” “这后一条应该不至于吧。”李春芳轻声道:“听人说,这一个月来,那小子并没有广收门徒。只是弄了个什么科普展览,向读书人低调宣传而已……” “那是他为了避风头。”徐璠却冷笑道: “因为他父亲,还有几个弟子要春闱。这厮的如意算盘,定然是等他们高中之后,然后借机宣传科学对科举的好处……那时,才是他收割门徒的大好机会!” 要是赵昊在场,肯定要给徐璠这小机灵鬼点个赞的——不错,本公子就是这么打算的。 “哦,这样吗?”李春芳倒吸口气,似乎被那姓赵小子步步为营的计划震撼到了。 “不管是不是这样,咱们都得杀一儆百!”徐璠不轻不重一拍桌子,低声对李春芳道:“所以还请主考大人,将他门下,还有他那个邀买人心的爹,尽数落第。” 李春芳闻言,心说小阁老这是对老赵家多大的成见啊。 不过也是,赵守正跟在长公主后头赈济灾民,可不就是打了他小阁老的脸吗? ~~ 回到自己值房后,一直慈眉善目如老太太般的李春芳,渐渐阴下脸来。 他怎么说也是堂堂次辅,对小阁老如此操弄自己,自然感到不快。 可又猜不透这是不是徐阁老的意思,只好先含糊应下,说自己知道了。 但他并不想这么干。 因为李春芳在扬州当盐商的弟弟,进京陪他过年时,带来了一位老前辈的口信。请他代为照顾一下进京赶考的不肖子,和乖孙的几个学生。 李春芳从弟弟口中得知,那位前南京户部侍郎做事极为讲究,虽已不在其位,盐商们却依然愿意尊他为仲裁人。 一年来,老前辈为盐商们化解矛盾、处置纠纷,在扬州威望日隆。 李家又是新晋的盐商,虽然仗着有李春芳这个次辅,没人敢欺负。 不过举手之劳,就能卖老前辈个大人情,也是划算的紧…… 所以李春芳根本没把灵济宫的事情放在心上,正准备届时见机行事呢,徐璠就给他来了这一手。 这让次辅大人好生犹豫,屈服吧,不甘心;不服吧,没那胆儿…… 正踯躅间,忽听长随禀报说,张相公来了。 “快快有请。”李春芳马上起身相迎。 虽然他资历官阶都在这位同年神童之上,但李春芳从来都对张居正心怀敬畏,认为此人必为权倾天下的真宰相,绝非自己这种虚假的相公可比。 一个月没登场,张相公还是一如既往的又酷又帅。 两人分主宾落座后,简单交接了一下公务,张居正便单刀直入道:“年兄,你怎么看科学?” “呃……”李春芳胡子微颤,心说又来了。 “太岳,先说说你怎么看吧?”不过对上张居正,他还不至于那么束手束脚。 “很神奇的一门学问。”张居正便淡淡道:“灵济宫之后,不谷拿到他们的两本小册子,一本叫《自然小识》,介绍的万物常识虽然浅显,却绝不简单。另一册《几何初窥》更是不得了。” 顿一顿,他仿佛在说别人一般:“虽然弄懂它用了将近一个月,但还是受益匪浅,推荐年兄也好好读一下。” “上了年纪,看不懂,脑壳痛。”李春芳摆摆手,敬谢不敏。 “不谷认为,天下人都应当学学《几何》。昔人云‘鸳鸯绣出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此书却恰恰相反,可谓‘金针度去从君用,不把鸳鸯绣与人’,实乃洗练精心、去除浮躁,让人思维缜密的利器。有朝一日,不谷必教天下官员都读此书。” “太岳竟然如此高看科学?”李春芳吃惊的看着张居正。他还没听过,素来沉默是金的张相公,说出这般溢美之词呢。 “不错,因此他日我若为主考,定然大举提拔科学门人,用他们的踏实严谨,冲洗朝堂的空谈之气。” 张居正立完了旗,然后才歉意一笑道:“扯远了,年兄时间宝贵,不打扰了。” “无妨,你我同年兄弟,不可生分。”李春芳笑着起身,将张居正送出了值房。 张居正回去殿西角的值房后,李春芳依然站在门口,哑然失笑。 他自然知道,张居正是在暗示自己——赵昊的弟子都是出类拔萃的年轻才俊,能压他们一届,压不了他们一世。要是年兄不愿录取,那就等下一科,留给他当学生。 不管张居正是不是用的激将法,但这法子立竿见影。 对自己没有坏处的事情,李春芳可以屈就一下小阁老。 但正如张居正所提醒,科学门人还很年轻,将来人数定然越来越多,他小阁老还能一直压住,不让人家出头不成? 我凭什么要替你徐璠当这个恶人?去做科学的公敌? 难道给他们当个座主,就不香吗? 不过也不能都名次太高,那样就是赤裸裸打脸小阁老了,自然也就打了徐阁老的脸。 嗯,到时把他们都取了,但名次上压一压,这样方方面面就都交代过去了。 拿定了主意,李春芳感到如释重负,便让长随锁上门,浑身轻松的离开了文渊阁…… ~~ 殿西角值房中。 张居正坐在整整齐齐的大案后,看着李春芳的身影消失在内阁大门口,嘴角露出一摸不易察觉的微笑。 感谢毫无担当的成国公;感谢小肚鸡肠的小阁老,让他距离将高新郑请回的目标,又迈近了两步。 旋即,张居正便敛住笑容,低头皱眉琢磨起,面前那本——《几何初窥》来。 “根据一个多边形,可以建一个与它面积相等的正方形……” 张相公喃喃自语一句,然后便拿着铅鏨和尺子,在纸上略显笨拙的画起图来。 以张相公力求掌握一切的性格,不把所有题目都弄懂,他是不会请赵昊到家里做客的…… ps.第二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大师兄实在太谄媚了 初八日,考官们入场拜祭孔子等各路神祗,流程与乡试大差不差,不必赘述。 赵守正也终于被拖出被窝,睡眼惺忪的赶赴礼部去验明正身,填写卷头。 整整四千五百名应试举子,都在这一天涌到礼部衙门。来晚的要排一整天的队,几乎是刚填完了卷头,就得跑去贡院排队进考场了。 但有钞能力的话,甚至不需要排队。直接从后门走完流程,等到从礼部出来,赵二爷的神志,才刚刚清醒过来呢…… 等忙活完了回到家,还不到晌午。 赵昊又让他试穿了长公主送来银鼠皮套装,果然不肥不瘦、不长不短,完全是比着他的尺寸来的。 然后王武阳带着师祖,去熟悉了一下给他准备的考箱。 等到都忙活完了,一家人便吃了顿清清淡淡的午饭。 席间,赵守正才发现,赵昊又多了个徒弟。 给见面钱时不禁暗叹,如今我儿门下弟子越来越多,挨个记住越来越难了。 却不担心会不会哪天因此而破产…… 今天这种日子,赵昊严禁唠嗑,吃完饭便打发考生们赶紧去睡觉。 ~~ 这一天,整个赵府大院静悄悄。上下连咳嗽都得闷着声,唯恐影响到考生们休息。 毕竟,不是谁都有赵二爷那样的好睡性。 等到钟鼓楼敲了二遍鼓,赵昊便亲自将六位考生叫起来。 待他们洗漱完毕、用过加餐后,便一起来堂前给孔圣人磕了头。 然后又一起参拜了黑脸的太祖爷…… 这一幕,把前来送考的王锡爵,看的嘴角一阵抽搐。本朝的举子拜前朝的皇帝,这是什么样的操作啊? 秋闱时,还只是赵家人自己拜,这次弟子们也跟着拜上了。 可见有一个谄媚的大师兄,会把门中风气带坏成什么样…… 最后弟子们拜了师父。 赵昊亲手给他们每个人,戴上一顶大帽,紧紧扎牢帽带,各说了一遍:“不会落地。” 六名考生便在书童和蔡家巷汉子的陪伴下,披星戴月赶往贡院。 ~~ 按照五行风水,东南是‘紫气东来’的方位。而读书人,乃是天下兴盛的希望所在。 故而所有贡院,都在城池的东南角。南京是这样,北京也不例外——顺天贡院在内城东南角的明时坊,距离春松胡同不到一里地。 当初老哥哥选宅子时,就特意挑选了距离贡院不远的春松胡同。 汲取乡试时大堵车的教训,赵昊这次没有准备车轿,而是由蔡家巷的护卫,和弟子们的书童、仆人组成一支突击队,护送着六名考生步行前往。 果不其然,一行人刚到总铺胡同,就见前方道路被送考的车轿,堵了个水泄不通。 烦躁的吆喝声、叫嚷声响彻夜空。 “突进!” 高武一声令下,八名蔡家巷汉子组成箭头,狠狠楔入了人潮之中。登时将那些家丁、仆人、举子、亲眷之类的乌合之众,撞了个东倒西歪,硬生生开出一条路来。 于慎思和王锡爵等人,便将六名举子和赵昊护在中央,紧跟着蔡家巷的汉子不断突进、突进…… 结果只用了盏茶功夫,就走完了别人一个时辰也未必能挪过来的路程,到了挂着‘顺天贡院’墨字匾额的大门口。 到这里,送考的人就得停下了。 书童们将考箱交给各自的举人老爷。 赵昊和王锡爵等人便挥着手,目送六名考生进去大门,穿过那面‘天开文运’的大牌坊,走向二门方向。 “要不是舍弟进场,如今愚兄也应该在里头了。”王锡爵眺望着灯火通明的明远楼,露出向往的神情道: “听说考官们在里头,天天吃吃喝喝,吹牛聊天,还不用花自己的钱,日子不要太快活。” “你在外头,不一样可以吃吃喝喝,吹牛聊天?”赵昊笑道:“我看你是羡慕申状元要当房师了吧?” “哈哈哈……”王锡爵大笑道:“看破不说破,这是汝默常教育我的。” 两人说笑着正待离去,就见吴康远也在叔父的护送下,早早来到贡院了。 “快点快点,还能赶上同一拨搜身。”王锡爵在赵府见过吴康远,便自来熟的打趣起来。“听说今年新设了搜检官,可要乖乖任其摆弄哦。” 吴康远听了没什么感觉,可站在赵昊身边的于慎思,却情不自禁的咬住了衣角。 还有专门搜检官?太可怕了…… “你少来这套。”吴时来笑骂一声道:“影响了我侄子的发挥,日后让你好看。” 赵昊也笑着跟吴康远打趣道:“你看,这大厨跟你一路货色,都喜欢看后人受苦。” “哎,报应啊。”吴康远也想起去岁秋闱时,自己幸灾乐祸的样子。苦笑着摇摇头,没脸跟王锡爵算账,便提着考篮也进去了。 吴时来看看赵昊和王锡爵,笑道:“走,去我那坐坐,省得一个人枯等。” “甚好甚好,每次舍弟考试,我在外头比他还心焦。”王锡爵笑着应道。 “我是你的六倍。”赵昊拍了拍王锡爵的肩膀。 “咦,算上他弟弟,你家不才五个举子吗?”吴时来没见过金学曾。 “哎,没办法。临考前,有个浙江的孩子,在我家门外跪了八天……” 赵昊背着手,摇头叹气道:“要是不收他,他连贡院都不打算进了。” “哈哈哈哈!”吴时来和王锡爵笑得前仰后合,前者指着赵昊道: “肯定是这厮又使了什么诈!” “嗯,我看差不多。”王锡爵深以为然道:“幸亏春闱提前到二月,若是像从前在三月,怕是这届考官的墙角,都要被他一个人撬光了。” “这话说的,我科学一门可是门槛极高的,像你二位这样,求着我还不收呢。”赵昊背着手,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本公子要是有教无类,这贡院里得坐一半我的学生。”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趁着王锡爵跑过去,跟一名送考官员寒暄的功夫,吴时来忽然对赵昊小声道: “你对这科,也别抱太高希望,好在会试能中就行,后头还有殿试……” “哦?”赵昊心里咯噔一声,皱眉道:“又是那小阁老的意思?” “呵呵,这就不太清楚了……” 吴时来含糊的笑笑,近似默认了。 赵昊登时一阵怒从心头起! 好你个徐璠,上次就想让本公子当众出丑……只不过上次本公子,搅了你爹的场子,就没跟你算这笔账。 这才过了几天,居然又朝我爹我徒弟下手了? 不干你一炮,你就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我赵公子有先知眼! ps.第三章,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五十九章 赵二爷理解了烈阳 赵守正和五个徒孙进去龙门,就不敢再说话了。 只见迎面的照壁上,镶着个大大的‘静’字。 还有巡场的御史手持墨册,立于高台之上,但凡有考生喧哗,哪怕交头接耳,马上便会被记下名字。 这样,不管他的文章做得多好,评价最终都降一等。这在天下高手云集的殿试中,等于被判了死刑。 因此偌大的龙门内,一两百名候场的举子鸦雀无声,就连咳嗽都赶紧捂着嘴,唯恐惊动了那两位虎视眈眈的巡场御史。 待到举子凑齐两百人,二门便轰然关上,搜检官便带着士兵开始逐个搜身。 原先举子们听前辈说,相比于乡试时的非人检查,会试的入场搜查会稍微宽松点,甚至只是例行公事。 毕竟举子都是有功名的,且其中还不乏官身者,起码的尊重还是要给的。 便也因此有不少人心怀侥幸,偷偷怀挟小抄入场。 谁知今年朝廷竟专门设了搜检官,来监督军士进行搜检,这下可就要了亲命了…… 便听一名大嗓门的搜检官,高声喝道: “身上所有衣物包括鞋子,以及坐垫、被褥、卷带、号帘等物,必须是单层,不可以有里子! 砚台厚不能超过一寸;笔管必须空心;水杯只能用陶瓷;木炭不能超过两寸; 烛台必须是锡制单盘、空心通底的;糕点等食物都要切开……” 喝令声中,兵荒马乱的搜检开始了,不一会儿便满地狼藉,不知多少不合规矩的物件都被丢在地上。 据说,兵士们会把丢掉的东西收集起来,转手卖给杂货店,还能发一笔小财。 被当成小偷一样搜检,已经够有辱斯文了。 待搜身环节时,就更让举子们倍感屈辱了。 只见赵二爷心不甘、情不愿的解开腰带,一个个掰开身上的纽扣。然后敞开怀,把身上的衣袍,一件件脱给军士检查。 等到全身上下就剩一条犊鼻裈时,他哆哆嗦嗦的抱着胳膊,赤着脚,等待搜检结束。 谁知军士拽一把他的犊鼻裈,低声道:“一并脱下来。” 赵守正登时露出惊恐的神情,下意识紧紧抓住裤头,心说我乡试六次,都没脱掉这最后的节操啊! “你要抗检吗?!”军师低喝一声,就要禀报搜检官。 “不不不……”赵守正回头一看,只见几个徒孙已经脱得赤条条,在那里被检查了。他便知道,自己也逃不过这一劫了。 只好两眼一闭,把犊鼻裈往下一扯…… 爱咋咋滴吧! 在两个军士艳羡的目光中,赵守正晃悠着趴在墙上,面目扭曲的接受完了最后一步搜检。 而且是两遍…… 等到重新穿起衣裳时,赵二爷竟不由自主的落泪了…… 他终于理解烈阳徒孙为何会愤然而出,发誓不再入考场了。 这他娘的太屈辱了!已经不是有辱斯文了,直接不把人当人了! 他登时就想步烈阳后尘,大声宣布自己不想努力了。 可赵二爷毕竟是赵二爷,最大的优点就是心态阳光到了极点。 下一瞬,他便转念想到,反正已经屈辱过了,这么出去岂不更亏? 再说祖宗还给考题了呢。 又想到有了祖宗保佑,应该不用再来受一次屈辱了,赵二爷便开心的咧嘴直笑。 一旁抹泪啜泣的众举子,看到老大哥居然还能笑出来。佩服之余也不禁暗自警醒,日后绝对不可与老大哥进行秉烛夜谈、抵足而眠之类的联谊活动…… 就连几个徒孙也忍不住暗暗嘀咕起来。 ‘怪不得师祖这些年一直单着,连个侍妾也没有,原来……’大师兄暗道。 ‘怪不得总觉的师祖,慈祥的像个老奶奶……’二师兄心说。 ‘方文……’三师兄心里暗叹一声。 ‘不能把长辈往坏处想,师祖只是坚强。’四师兄强制自己不可丢了孔孟之乡的脸。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七师弟心中偷偷一笑。忽然想到前日,被六师兄公主抱的场景,登时说不出个啥滋味了。 待到搜检完毕,还真从几个考生身上搜出了一些小抄,还有体内蜡丸若干…… 搜检官命人取下他们的卷袋——那里头有填写了举人三代姓名和籍贯的卷子。然后将他们撵出去,在贡院门口枷号三日。 三日后,礼部会剥夺他们的举人功名,终身不得再入考场。 作弊考生号丧求饶声中,龙门缓缓敞开,考生终于进去了考场。 从此刻起,三天之内,任何人不得不以任何理由离开贡院。 这一条是绝对的,没有特例。 天顺年间,贡院失火,监门御史都没打开龙门,最后烧死了九十多个举人…… ~~ 考场中,一条笔直的号街,将形如长卷、状似猪栏的考棚,分为了东西两排,每一排都有号舍七十间。 整个贡院,足有三十六排考棚之多。却几乎要被应试的举子坐满了,估计过不了几届就得扩建。 每排考棚都用千字文编了号,在临街一面的粉墙上,皆张贴了七十个考生的名字。 举子找到自己的名字,便走进号巷中,来到对应的那间号房前。 这间三面围墙、广不容席,低头才能进去的小小号房,就是他们接下来三天,吃饭睡觉做文章的地方了。 找到地方后,举子们第一件事,是从考篮中摸出锤子,先在舍内墙上钉一颗钉子,将卷袋挂上。 这里头的答题卷可没有第二份,一旦弄污了,就万事皆休了。 然后再叮叮当当,多钉几颗子,将号顶、号围、号帘子挂上去。 一是因为考棚年久失修,一旦下雨,里头必然漏个不停,必须要做好防雨措施;二来也能稍稍挡挡风寒;三者,号帘一放下来,里头就是一方独立的小天地,可以让考生不受骚扰的答题。 等到叮当完了,挂好了该挂的,将带来的物品归拢堆放好,便已经中午了。 像赵二爷这样早到的,便升起风炉子,开始做饭吃饭。 不一会儿,号巷里饭菜飘香。 有做扬州炒饭的、有煎鸡蛋的、还有更过分的,直接下锅炒起菜的…… 嗯,说的就是王武阳一伙人。 王大厨忙了一整天,帮他们将荤素食材、葱姜作料切好装盒,倒进锅里直接翻炒就成,方便又美味。 大师兄用蒜薹炒了个腊肉;二师兄用豆角炒了个牛肉;三师兄爆炒香干丝;四师兄小白菜心炒猪肝;七师弟老姜炒鸡块。师祖则是葱烧海参。 简直要把隔壁的考生都馋哭了…… 心说难道这科的举子,好些是厨子出身吗? 王大厨笑而不语。 ps.第四章,89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六十章 赵二爷又理解了和尚 赵二爷吃饱喝足,将风炉儿放到脚下,裹上银鼠皮的被褥,蜷在号子里睡个午觉起来,发现居然还有考生没入场。 只好又做了晚饭。 一直等到天黑,近四千五百名考生各就各位,龙门上锁之后,主考官才发下考题来。 赵二爷借着烛光一看那首题,果然是——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祖宗啊,法力无边呀,我要吹爆你! 赵二爷按捺住心中狂喜,先连夜将准备了二十多天的首题制艺,默在草稿纸上。 他这半年来饮酒没节制,明显感觉记忆力下降、反应迟钝。 是以不敢像秋闱时那样,将首题留在最后。 他怕绞尽脑汁构思好其他的文章,把之前做好的文章给忘了啊…… 事实也证明,赵二爷如此慎重是对的。 ~~ 第二天睡一觉起来,赵二爷先去上了茅房,然后到巷口的水缸排队打水洗漱,又烧了壶热水,泡上茶。 这才优哉游哉、摆开架势,开始琢磨起另外两道四书题,还有四道《礼记》题来。 哎,这不做不知道,一做才明白,自己的水平下滑的好厉害啊…… 就说那另外两道四书题吧。明明都不是很难,可赵二爷构思起来,哪有秋闱时的文思泉涌? 就像一口气吃了三十个鸡蛋的后果,滞涩的很呐。 结果他吭吭哧哧一整天,直到睡觉前,才将两道四书题做完。 而此时,他五个徒孙已经将七道题全部搞掂……人家可没提前知道首题哦,七道题全是一天完成的。 动作最快的华叔阳和金学曾,甚至已将草稿全部誊录完毕,无所事事了。 其实另外三位速度也不慢。 王武阳是因为想考会元,保住大师兄的尊严,所以还在对着草稿反复斟酌。 王鼎爵是因为要强,不希望比任何人考得差,所以还在对着草稿反复推敲。 于慎行是因为慎重,不希望出任何差错,所以还在对着草稿反复检查。 不过三人当晚就已经全部搞掂,踏踏实实睡觉去了。 明日,还有一整天时间誊抄呢。 而他们敬爱的师祖,睡眠质量超无敌的赵守正,今晚却睡得一点也不好。 他不断被自己没答完卷子的噩梦惊醒,还喊了好几次梦话。 “等等,不要啊,我还没答完!” “这道题太难了……” “儿啊,快想办法啊……” 害得同巷的考生也跟着一惊一乍。却又难免大惑不解,不知此人为何做梦都要靠儿子? ~~ 长公主府,寝宫暖阁中。 “啊!” 长公主一声惊叫,把睡在外间的柳尚宫惊醒了。 她赶忙披衣进来,点着琉璃灯。 只见长公主拥被坐在凤床上,面色苍白,刘海贴在额前,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柳尚宫赶紧从炉上,给她端了安神养心汤。 因为童年阴影的缘故,长公主不时会做噩梦,是以夜里常备此汤。 柳尚宫一勺勺喂长公主吃了汤,见她脸上血色,方小声问道: “殿下,又梦见小时候了?” “不时。”长公主摇摇头,轻声道:“我梦见赵郎了……” “哦,啊?!”柳尚宫差点把一勺子汤,喂到殿下的鼻子里。 “这这,怎么会做噩梦呢?”柳尚宫难以理解,心说春梦还差不多,呸呸,我在想什么? “我梦见赵郎中状元了。”只听长公主幽幽道。 “呃……”柳尚宫难以跟上殿下的节奏。“那不是好事儿吗?” “好什么好啊。”长公主却带着哭腔道:“他要中了状元,皇兄肯定要召见的。” “嗯。” “见到后,听说他中馈乏人,皇兄那烂好人的性子,肯定要替他操心婚事。” “哦。”柳尚宫终于对上线了。 “到时候君命难违,你说赵郎怎敢拒绝?”长公主急的直搓腿道:“到时候他娶个十七八的小姑娘,你叫我可怎么办啊?” “嗳……”柳尚宫见殿下要放声大哭,赶忙拍着她的背安慰道: “放心放心,绝对不可能发生的,赵老爷中不了状元的。” “咦,你瞧不起赵郎?”长公主哭声顿止,审视的看着她。 “绝对不是……”柳尚宫赶忙拿出补锅高手的本事,替自己补救道:“因为梦是反的啊!” “啊,那岂不是要考最后一名?”长公主又不乐意了。“赵郎最厉害了,谁也考不过他的!” “……”柳尚宫彻底无语,一口气喝下了碗里的安神汤。 她觉得自己更需要这个。 “这个凉了,我给殿下换一碗。” ~~ 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 做了一晚上噩梦的赵二爷,顶着一双黑眼圈,萎靡不振的上完茅房。 此时他哪还有昨天早晨的从容?饭都顾不上吃,更别说泡茶了。便赶紧对付起那四道《礼记》题来……那狼狈的样子,像极了中午才开始写书的和尚。 就剩大半天光景,还得留出时间誊卷子,也只能将就着对付了。 中午时,三位徒孙一丝不苟的誊完了七篇文章。 待墨迹干了,就收入卷袋,开始烹制今日份的美食。 于慎行打了俩鸡蛋,裹着馒头片炸到金黄,然后一脸满足的享受起来。 王武阳下了龙须面,就着茶叶蛋,吃得津津有味。 王鼎爵更是要强的不想剩下任何食材,足足整了四菜一汤,就差一壶小酒,就能请个客了。 反正不能提前交卷,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呗。 但他们可怜的师祖,又没顾上开火。将就着吃了把龙眼干,就继续构思第三篇《礼记》文。 偏生今年的《礼记》题又有些难度,结果直到日落西山,赵守正才将这一篇搞完。 眼看最后一篇肯定没时间做了,他赶紧摆好答卷纸,将做好的六篇文章誊抄上去。 按照考试的规定,考生如果书写不及,可将《四书五经》题各省去一道,并不会因此落第。 话虽如此,可别人都是答了七道,你却只答了六道…… 考官阅卷时,不说文章质量高低,在感官上你就先输了一筹。 这得其余文章,尤其是首篇制艺得水平超出别人好多,才有可能把这个差距抹平…… 但这会儿说啥都没用了,赵二爷能把六篇文章三千来字,一字不差的都誊完就烧高香了。 这时,考生们已经呼呼啦啦开始交卷了,赵二爷还在那里瞪大眼睛,一笔一划的抄写。 呜呜,卷面潦草涂改,也会被扣分的…… ~~ 明远楼下是受卷所。 监临官高坐堂上,监督受卷官收卷。 受卷官核对考生身份无误后,要对收到的试卷进行初检。 如果发现污损试卷、添注涂改超过百字的,便将试卷截角,并写明原因。 这些考生与誊录所、对读所挑出的违例者,用蓝笔书写,张榜公布于贡院门外,称为‘登蓝榜’。 登蓝榜者,试卷到不了考官手中,便已经被取消了中式的资格…… 检查完后,发给考生关防照票,然后每五十份试卷封为一号,装入箱中。 是以光收卷这一环,四位受卷官就得到从黄昏,一直忙到天黑透。 ~~ 等到大部分考生都交了卷,还有像赵二爷一样的苦吟派,在那里秉烛夜战。 按照规矩,天黑后还没答完的考生,可给三根蜡烛,但燃尽必须停笔。 赵二爷紧赶慢赶,在第三根还剩一半的时候,将六篇文章誊完。 然后又借着最后的烛光,快速检查了一遍,这才赶紧捧着试卷跑向受卷所。 这时候,受卷所里的考生,已经只剩小猫三两只了。 赵二爷顶着受卷官怪异的目光,双手奉上试卷。 这才虚脱的长舒口气…… ps.第五更,90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六十一章 等候守正(新的一月求月票) 黄昏时分,赵昊和王锡爵等人,便早早等在顺天贡院门口。 幸亏他们来的早。贡院的大门一大开,赵昊的五名弟子便率先联袂而出了。 “师父!”一看到赵昊,大师兄便丢下考箱,欢快的跑过来,一脸谄媚道:“这么冷的天,师父还亲自来接,不成器的弟子们实在担不起啊。” 见又让大师兄抢了先,四个师弟只好紧赶两步,上前向师父行礼。 赵昊含笑点点头,问都没问他们考得怎么样。 对这五个学霸弟子的水平,他还是很有信心的。没道理天天用功不辍,反而比原本发挥还差…… 但吴时来的话,就像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大石,总担心那李春芳会不会作梗,打压他的宝贝徒弟。 这让赵昊感到有些对不住阳阳们,上杆子收人家为徒,却还连累了人家,这可不是为人师表的风范啊。 因此赵公子今天话格外少,特酷。 没办法,少年郎总是会无意识模仿自己的偶像。 等着赵二爷出来的时候。于慎思接过弟弟手中的考箱,低声问四师兄考得如何? 于慎行便对兄长道:“师弟,我只能说,自己应该没犯错,至于成绩如何,坦然接受就是。” 王锡爵也凑上去,腆着脸问弟弟道:“考得怎么样?” “要你问。”王鼎爵哼一声,要强道:“我不信有人比我强。” “呵呵,那我就放心了。”王锡爵长松口气。说实话,他一直担心弟弟沉迷科学不可自拔,耽误了科举正途。 却不想想,自己沉迷厨艺不可自拔,不也一样考了个会元吗? ~~ 赵昊众人等啊等。 等到天黑,下人们打起了灯笼,大半举子都离开了贡院,却还不见赵二爷的身影。 这让赵公子未免有些担心起来,便问道:“这科难度如何?” “简单。”弟子们便七嘴八舌道: “太简单了,白准备那么久。” “是啊师父,会试居然又是大题,这样很难拉开差距啊。” “我睡了一天。” “呃……”赵昊听得直翻白眼,心说我算问错人了。 正好看到王用汲从里头出来,赵昊心说,可算遇到普通人了。便笑问道:“明受兄,今科题目如何?” “哦,是小先生啊。”王用汲十分尊重海瑞尊重的人,只可惜他不懂《几何》。便抱拳还礼答道: “四书题都很正,但《礼记》四题出得偏了些,在下愚鲁,费尽心神方勉强答完,故而此时才出来。” 说着他摇头叹气道:“只怕今科又要铩羽而归了。” “不会的,明受兄今科必然高中。”赵昊笑着断言一句。 “多谢美言。”王用汲只当他是在安慰自己。 大弟子和二弟子却眼珠瞪得溜圆,心中狂叫道——它来了,师父的大预言术又来了! 一直以来,他俩觉得师父身上最神秘,不是层出不穷的科学知识,而是这近似铁口直断的大预言术。 那真是说谁怀孕谁有喜,骂谁败家谁破产。 只是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里头的科学道理…… 一直到临终前,他们仍未知道那大预言术,其实科学门里最不科学的。 ~~ 唐鹤征、施近臣等一帮应天举子也尽数出来,加入了等候赵守正的大军。 可等啊等,等啊等,出来的举子已经寥寥无几了,却仍未见老大哥的身影。 “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众人不禁担心的窃窃私语,忍不住想要进去查看。 可考场重地,岂容他们随意来去?自然被守军撵了出来。 ~~ 不远处,贡院前街的二层楼上。 长公主站在窗前,一脸焦急的看着火把通明的贡院大门。 “赵郎怎么还不出来?”急的她直跺脚道:“不会病了,还是让人欺负了吧?” “殿下稍安勿躁,这不有人往外出吗?” 柳尚宫嘴上安慰着长公主,心里却乐开了花。考不上进士就回家,老身的命又续上三年…… “哎,我想清楚了,赵郎不中也好,这样还能多些时间陪在我身边。”却听长公主下定决心道: “回头我跟昊儿说说,留他在京城做生意,赵郎自然也没理由回去了。” “噗……”柳尚宫眼前一黑,自己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此时忽听贡院门口一阵骚动,好些人嚷嚷道:“出来了,老大哥要出来了!” 长公主忙趴在窗前,探着身子望出去,只见自己朝思夜想的那个人儿,终于缓缓走出了贡院。 虽然他几乎是最后一个出来的,但长公主见他依然步履沉稳、从容不迫。 那如山如岳的样子,简直可靠极了。 又见足足一两百举子,在寒风中站了大半个时辰,就是为了等他一个人。 当赵守正向他们拱拱手,便听众举子齐声道:“兄长辛苦了!” 这威望、这魅力,简直绝了。 长公主不禁双手捂住微烫的脸,喃喃道:“这才是男人啊……” 柳尚宫双手扣住了自己的脖子,想看看能不能掐死自己。 ~~ 殊不知,赵二爷只是饿得走不动道了。 他本打算一出来就跟儿子哭诉,可见这么多人等着自己,只好强打精神跟他们打过招呼。 待众人散去,他便搂住儿子的肩膀,大口喘着粗气道:“快弄个轿子来,我走不回去了。” 大徒孙赶紧跑去张罗,却又被师祖叫住道:“轿子里要放些吃食,我要热的。” “没两步就回家了。”王锡爵见状笑道:“我在厨房里,煲了十六种汤呢。” “不,我现在就要吃。”赵守正说着,接过于慎行从考箱中找出的酱鸡腿,狠狠咬了一口道: “他妈的,饿死老子了!我连考箱都没来得及拿,就被撵出来了……” 赵士祯一听,心说还好还好,还有个备件的备件充当备件。 遂暗下决心,明天再来三套,不,四套,以备叔祖消耗。 ~~ 所有人默契的没有问,赵二爷考得如何。 回家去睡一天,十二日重新进场;然后等十四日出来,十五日再重新进场。 自然每次都要再搜检一遍。只是这后两次搜检就松多了,甚至连犊鼻裈都不用脱…… 这是因为一来,后两场‘论、判’考的是政务水平,‘经、史、时务策’考的是吹牛逼能力,你抄都没法抄。 二来,这两场也不重要了。国朝二百年,还没听说过,有因为后两场突出而高中的呢。 不然那些做过官的老举人,还不把一甲二甲都包圆了? 事实上,在考生们进行第二场考试前,考官就已经开始阅卷了。 ps.三月第一更,继续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一张卷子的奇幻漂流 举子们的试卷,并非收卷之后,就送到考官们面前的。 在那之前,要先经过外帘官们一系列的处理与预审。 首先,‘受卷所’将收好的试卷交给‘弥封所’。由弥封官们仔细检查试卷,是否有折角、针眼等通关节舞弊的信号。 有的话,挑出试卷,名登蓝榜。 然后将没问题的墨卷折叠、弥封、糊名、与空白的朱卷对应编号,这才送往下一处——誊录所。 ‘誊录所’是外帘四所中最重要的机构,负责将考生所答墨卷,用朱笔一字不差的誊录在空白朱卷上。 内帘考官是不接触考生墨卷的,阅卷时用的就是誊录的朱卷。 这是为了避免内帘考官,从字迹中认出通关节的考生。故而誊录所连考生的错别字,都要原封不动的抄上去。并且要在朱卷上标注,墨卷涂改了多少个字…… 如果错字和涂改加起来超过一百个字,挑出试卷、名登蓝榜。 此外,在文章中自序门第、没有一并上交草稿纸者,也皆要一并挑出,列明原因,送上蓝榜。 试卷誊录之后,还要交由‘对读所’校对。 对读人员两人一组,一人对墨卷、一人对朱卷,必须一字一句用心校对。 确认两份卷子字字无差后,便在朱卷上写下‘某某读朱、某某读墨,对读无差’的字样。 如果发现有遗漏或誊录有错,则用赭黄笔改正。 誊录和对读都需要大量的人力,仅靠官员自然不成,因此皆以生员充任。 倘若誊录对读有误,抑或字迹潦草对读不出,生员将被罚为吏员。 不错,就是不许你再读书,直接让你去政府当处长的节奏…… 其实,还挺不赖呢。 ~~ 经过这一系列严格的处理后,试卷最后交到‘外收掌所’。 外收掌的官员会再次核对朱卷、墨卷的编号,确认无误后,将墨卷留在所中暂存。 然后把既无考生姓名,又无特殊标记的朱卷,分为十八束,写上编号、装入箱中。由两位知贡举官贴上封条,用上关防,亲自送到飞虹桥上。 飞虹桥是贡院考试与阅卷的分界点。 桥南,整个考试与外帘四所处理试卷的过程,由两位知贡举官负总责,所有官员称外帘官。 桥北则负责阅卷与排定名次,由两位大主考率十八房同考官完成,既是内帘官。 贡院铁律,内帘官不得至桥南,外帘官不得不至桥北,内外双方要绝对的隔离。 今科担任正副知贡举的,乃礼部尚书高仪、礼部右侍郎万士和。 两人于第二场结束后,也就是十五日辰时,率外收掌所官员,将分装在九口大箱中的四千三份考卷,押运至虹桥南侧。 当初进场的举子足有四千五百人,所以差不多两百份试卷,在外帘便因各种文章之外的原因被黜落,过不了这道虹桥了。 虹桥北侧,今科的正副主考李春芳和殷士儋,早已率领‘内收掌所’官员,等候多时了。 四位大佬同时上桥,完成了交接手续,九口大箱便移交给了内收掌所。 ~~ 当二位主考带着九口大箱返回‘鉴衡堂’时,申时行等十八房考官,早就迫不及待等在那里了。 初八进场到现在已经七天了,他们整日里无所事事,举办各种名目的宴会公款吃喝,不少人都长胖了不少。 看着跃跃欲试的年轻人们,两位大主考以过来人目光交流一下,暗笑道,你们的苦日子开始了。 李春芳便让人拿来签筒,让十八位同考官分别抽签。 抽到几号,便批阅第几束考卷。 同考官抽号之后,殷士儋撕开封条,李春芳打开锁头,将九箱试卷亮给他们。 于是申时行等人,便捧起抽到的试卷,坐回自己的桌前。撕掉束封,将两百多份朱卷在面前摆正。 两位大主考便坐在堂上,看着十八张桌后的同考官于堂下阅卷。 而负责监视内帘官的内监临,则背坐在大门口,与主考官遥遥相对,将鉴衡堂内的一举一动,全都记在心里。 每位同考官分到手的是两百二三十份考卷。但为了公平起见,每份试卷都要经过几位考官分别批阅。 因此每位考官仅第一场的卷子,就要批阅上千份之多。 而且不像后世批高考作文那样,扫一眼打个分就完事儿。 他们得逐字逐句阅读考生的文章,将所有的错误都找出来,且自己不能出错,最后还要用青笔给出评语。 因为放榜后,举子们是可以查阅自己的卷子的。 中了的自然欢天喜地,没中的则怨天尤人,认为科场有黑幕,憋着劲儿想挑出考官阅卷的错误。 要是让他们挑着了,最轻也要礼部给说法,不客气的甚至直接闹到都察院。 一旦查实,考官们轻则罚俸,重则丢官,后果十分严重。 故而对待经手的每一份朱卷,年轻的同考官们都得瞪大眼睛,用心评判。 这样一天下来,每人能批阅一百份卷子,就已经是头昏眼花了。 而且天黑后,鉴衡堂便立即锁门,翌日天亮后,考官们再重新回来阅卷。任何一份试卷都不可以带出至公堂,所以只能白天批阅。 按照规定,同考官们只有半个月的时间阅卷,把第一场的经义题整明白了,就得十天出头。 剩下三五天时间,要批完二三场的卷子,自然只能草草过一遍,没有大纰漏就罢了…… 所以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考官只重头场的陋习,没办法,都是逼得。 其实哪怕头场的七道题,考官们也没时间全都细品。便心照不宣的将大部分功夫,都用在头一道四书题上。在其余六篇文章没有大纰漏的基础上,对首道四书题锱铢必较,用以评判考卷优劣。 故而后来人说起哪年哪科的考题,指的就是这头道四书题。其余六道题,根本不配拥有名字。 ~~ 房考官只能向主考推荐,自认为可以录取的试卷,取与不取皆由二位主考商议决定。 但房考官可以为自己推荐的优秀试卷据理力争,当然二位主考听不听,就另当别论了。 当二位主考都认可该卷后,副主考便用墨笔写个‘取’字。主考在旁边,同样用墨笔写一个‘中’字,便正式取中此卷。 是以当你的朱卷上,集起了‘红橙墨绿青蓝紫’七种颜色后,便恭喜你,终于高中了。 ps.这一章,写了整整六个小时。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大型分赃现场 阅卷开始前几日,主要是各房考官们在斟酌决定,该推荐哪些卷子上去,又该将哪些卷子做备选。 不把手中所有卷子过完一遍,如何能够评选优劣、排定名次? 是以直到二十二日,两位主考都在那里枯坐整天,昏昏欲睡。 好容易捱到天黑,李春芳便打个哈欠站起来,对众位同考官道:“诸位今天又辛苦了。” 听到这几句,同考官们便齐刷刷放下笔,将朱卷摞放整齐,然后朝二位主考和监临官行礼之后,鱼贯出去建衡堂。 李春芳则和殷士儋,以及担任监视官的两位御史,共同清点了朱卷,确认不多不少后,用三把锁锁上了鉴衡堂。 ~~ 吃过晚饭后,李春芳回自己的官舍准备休息,跟他进来服侍的长随李茂,一边帮老爷端来洗脚水,一边默不作声的将一张小纸片塞到他手里。 不用问,这肯定是从外帘偷偷传过来的。 李春芳暗暗一叹,该来的还是来了。再严密的制度,只要是人来执行,那就一定有空子钻。 考官们虽然被盯得严严实实,可他们带进来的亲随,却整日里无所事事,私底下沟通串联,让人好生不快,又好生无奈。 ‘从来一个窠臼,何故至今脱不得……’ 李春芳心里默念一句,不知从哪听来的这句话,便将那纸片持在掌中扫一眼,然后直接烧掉。 就那一眼,李春芳便已经记住了,那没头没尾,没什么联系的五句八股文。 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怎能中状元? 然后,主仆就像没发生过此事一样,该干嘛干嘛。 但当天晚上,次辅大人失眠了…… ~~ 翌日,当他顶着一双黑眼圈,出现在鉴衡堂外时,所有人都在早早等着他了。 今天可是分赃的日子,大小考官们都兴奋难耐了…… “兴化公昨晚没睡好啊。”殷士儋是差一步就入阁的地位,两人又是同年,这里也就他有资格,跟李春芳开玩笑了。 “身系重任,旦夕不敢懈怠啊。”李春芳笑着掏出钥匙,一边开锁一边对殷学士笑道:“其实是昨晚被隔壁呼噜吵的。” “哈哈哈,原来是下官的罪过……”殷士儋也打开锁头,笑道:“看来今晚,我把官舍要搬远一点。” “罢了,再搬一个更吵的过来。”在李春芳的刻意亲热下,两人的关系,在这半个月里又拉进了不少。 待监临官也打开锁,众人便进去鉴衡堂,开始新一天的阅卷工作。 这天开始,房考官们开始推荐各自看重的卷子了。 第一个上来的,是首房考官申时行。 向两位主考行礼之后,他便奉上自己择出的三十份正选、十份备选,然后肃立在案下,等待二位主考的决定。 “汝默,坐嘛。”李春芳让兵士给他搬了把椅子,状元何苦为难状元? 他和殷士儋飞快扫一遍那些卷子,在上头落下言简意赅的批语,都跟申时行的大差不差。然后从正选里足足取中了二十八份,备选里又挑出两份,凑了三十个名额,送给了申时行。 申时行那沉静的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一摸喜色。 其余房考官自然眼红不已。 要知道,参加会试的,可都是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举人,每一个都有真才实学。 再由同考官精挑细选出来的,其实水平已经大差不差,主考取谁不取谁,其实都不会犯原则性错误了。 但录取名额有限,不可能举荐多少取多少的。 这样一来,哪一房被取中的人数多,面上自然有光。 且可不只是面上好看而已,而是有实打实的利益在里头! 被取中的进士不光会攀附大主考为座主,同样会拜举荐他们的同考官为房师…… 虽然朝廷严令禁止这种恶心的勾当,奈何根本没人理睬。 ~~ 在大明朝,师生之谊乃官场人脉经营的核心。 申状元这就一下子把三十名准进士收入房中,可比惨淡经营、连蒙带骗,今天收一个、明天拐一个的赵公子牛逼多了。 虽说所有同考官都能分一杯羹,但终究名额有限,摊到每位头上,也就二十个出头的样子。 申时行一下子得了三十个,已经远超平均,旁人自然要吃亏…… 但谁让人是状元呢?理当如此。 待申时行归位后,便轮到排名第二的同考官,己未科的探花林士章了。 两位大佬也很给林探花面子,从他的卷子里,挑出来整整二十八份…… 林士章同样喜不自胜,道谢连连。 当然,人家读书人,不会说‘谢大佬赏赐’这种没水平的话,而是说‘替诸位贤才谢过二位总裁’。 ‘还挺押韵的。’申时行见状不由暗叹,朝廷的抡才大典,却变成了主考们以公权市私恩,瓜分新科进士的盛宴。 下一刻又想到,自己不也吃得满嘴流油吗?哪还有脸再发这种感慨? 最后他又难免替王锡爵惋惜,若非要回避王鼎爵,林士章的这份儿,就是他的了。 而且错过了这一科,大厨的门生就要比在座诸位的晚三年起步了。 难保日后,会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让他输给旁人一筹…… ~~ 之后是上一科的榜眼李自华、探花余有丁,各吃到了……哦不,得到了二十七个名额。 再往下的同考官,分到的名额越来越少,但是翰林编修们没有低于二十三个的,翰林检讨们没有低于二十个的。 等到这帮词臣清流瓜分完了,留给六位非翰林同考官的,就只剩下一百出头的名额了。 而且还要留出搜落卷的额度来…… 这种无耻的掠夺,就是翰林词臣掌控大明朝堂的根源所在啊。 所以说‘最不要脸是清流’,这话一点错都没有。 但哪怕这六位,也分了个三六九等。 一个叫刘一儒的郎中,拿到了整整二十三名额,跟翰林编修一个待遇…… 因为他是吏部考功司的郎中,掌握着文官的绩效考核、评优评级。 另外,言官们也是惹不起的,给少了是要放炮的。 所以吏科都给事中王治,便拿到了二十二个名额;另外两名左给事中,各拿到了二十个名额。 至于剩下的两位同考官,兵部职方司蒋主事和户部云南清吏司蔡主事,一没本钱二没后台,就只能委屈一下,把最后二十五个名额分了吧…… 因为后者比前者的官职更重要些,所以多得了一个。 这还是李春芳处事圆滑,不愿吃相太难看。不然就是让两位小小的主事都得个个位数,他们也只能瞪眼看着。 所以坊间常说,中举人靠的是才学,中进士靠的是造化。 你被翰林抽中阅卷,就是比被普通的官员抽去,取中概率高的多…… ps.第三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六十四章 赵二爷这辈子全靠 等四百个名额确定下来,也到了二十四日过午了,翌日便是填榜的日子。 同考官们便将未被取中的三千六百份卷子,全都堆在堂下,请主考大人搜落卷。 因为时间紧迫,第二天就要填榜了,是以向来主考们,都只是象征性的翻一翻,随便找出几个幸运儿来取中,便算是今科无遗珠之恨了。 然而让申时行等人没想到的是,主考大人居然看的十分仔细,每一份卷子都拿起来仔细阅读一番,才转到下一份。 众位同考官不禁交口赞道:“李相公对每一个举子负责,真是我辈楷模。” 两个监临官心里却暗骂,还不知哪个大佬家的笨蛋,关节通到次辅大人身上,却被房考官黜落。 害的大主考不得不亲自下场,戴上老花镜给他搜落卷…… 当然,无凭无据的事情,臆度一下也就罢了。谁敢拿出来说事儿?真以为甘草国老不是国老,是纸糊的人像不成? 结果李相公找啊找,找啊找,直到天黑才找出了两份。 只见他将第二份落卷,递给殷士儋道:“你看,这个文章多老辣!” “能得兴化公溢美之词的文章可不多。”殷士儋笑着接过来一看那首篇四书文,不由也吃了一惊,这文章不说别的,一点错都挑不出,简直就是八股写作的典范。 他不由有些不悦,瞥一眼上头的同考官名号,将朱卷丢给礼科左给事中张卤道:“你是怎么看的卷子,这样的文章不取?” 那张卤一脸紧张的捡起卷子,仔细翻看一下。这卷子他有印象,不取的原因有二。 一是虽然首艺出众,但另外几篇文章做得稀松,可见该举子将所有精力,都放在这第一篇四书文上,颇有投机取巧之意;二者,其四道《礼记》题只做了三道…… 虽然规则允许这样,但在张给谏看来,七篇文章全做的考生,理应排在他前头。 但这时候争辩显然会犯众怒——考官们阅卷时,确实是只重首艺。他们在第一题上花费的时间,要超过另外六篇的总和。 阅卷者如此,答卷才会做出取舍。所以他指责考生投机取巧,难免会被一众同僚认为,他在指桑骂槐。 因此张给谏默默低下头,承认错误道:“当是下官看漏了。” “难免。”李春芳背着手继续找下去,并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不然搜落卷还有什么意义?” 自然没人催他关门,众人反而乖巧的点起灯来,继续陪着次辅大人搜找下去。 直到饥肠辘辘的众人,快要饿晕过去时,李春芳才停下了翻找,将找出的第三份朱卷递给殷士儋道:“我看,这份也尚有可取之处。” 殷士儋接过卷子,戴上李春芳的叆叇,凑到光下细读起来。 “言辞清纯,典显可录。”给出评语后,殷学士看一眼房考官的名字,对那余有丁笑道:“丙仲,还是火候不到啊。” 余有丁赶紧双手接过来一看,文章确实不错,赶紧一脸惭愧道:“险些误了才俊的前程,多亏相公慧眼如炬,晚辈才未酿成遗憾。” 众人也纷纷凑过来,好奇的看那份卷子。他们嘴上都是拜年的话,其实都是想记住这厮的文章。 将来对照礼部印制的《会试闱墨》,就能找出到底是哪位公子,打通了李春芳的关节。 虽然不至于借此生事,但茶余饭后可以当谈资,将来有空还能写进野史笔记,岂不是独家见闻一桩? 李春芳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淡淡一笑道,小子们还嫩了点。 本相要找的其实是前一份,这份不过是丢出来,引开你们的注意罢了。 ~~ 当初小阁老的计划是,要让赵昊家的举子团灭。 可没想到,人家赵立本早走了李家的门路, 再加上张居正那一番点醒,李春芳最终还是决定,将赵家的举子们全都低低取了。 但李春芳也不知道哪份卷子是赵家人,原本就是想帮忙都无从下手啊。 可架不住小阁老牛逼啊。 居然神通广大到,买通了外帘的某些人……估计是巡场的御史……把赵家五人的制艺首句抄了下来,然后秘密交给了李茂。 金学曾因为是突击拜师,徐璠也不知道科学门下还有这一号人物,所以让他逃掉了。 这下李春芳可有了依凭了,这几日便一直留意下头递上的卷子。 后来陆陆续续看到了四份,文章皆是上上之选,定为会元都不为过的那种。 这四位自然不用李春芳操心了,他甚至还打算,在接下来排名时,打压一下他们的名次。 不然让这帮小子全都挤在榜首,小阁老那边实在不好交代。 然而直到十八房考官都推荐完毕,他也没看到第五份卷子在哪里。 李春芳本想就这么算了,也好跟徐璠说几句便宜话。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是要卖好科学一门的,不把他们中最次的也收到门下,怎能显出本相的偏爱? 人家本来就牛逼的人物,会领他的情吗? 于是次辅大人便接着搜落卷的机会,继续寻找那不中用的第五人。 别说,还真让他找到了,而且也可堪录取,李相公便送了个人情出去。 只是若让小阁老知道,自己机关算尽,反而成全了科学一门的佳话。不知是该骂李春芳貌似忠厚、一肚子坏水呢,还是叹息科学一门气运之盛,挡都挡不住呢? 估计多半是前者吧。 毕竟所有小阁老,都会认为气运在我,旁人皆是土鸡瓦狗…… ~~ 接下来,廿五到廿七三天是用来排名次的。 廿五日,考官们转战至公堂。 先是按照之前的顺序,从申时行开始,将他房中取中的三十份朱卷呈上,与二位主考共议名次。 说是共议,还敢跟两位前辈大佬顶嘴不成? 他只能默默听着,不断点头,等到主考将三十名排定后,才笑道:“晚辈完全同意!” 申时行下去,林士章、李自华、余有丁等人也依次上前,与主考‘共商’本房的名次。 等到十八房的卷子都排好了名次,二十六号便开始填甲乙榜。 上午先填的是乙榜,以申时行房的第二名为乙榜第一,也就是总榜的第十九名。 然后各房的第二名依次排下去;接着是各房第三名、第四名……十九名一直到最后的名次,就是这样排定的。 不然一个一个一起排,累死主考也排不完。 下午,便是填‘甲榜’了。 甲榜也叫正榜,是各房考官选出的本房第一,唤作‘卷首’。 这十八位卷首,也是本届会试前十八名。 填甲榜之前,要先将十八位卷首,按照他们所选五经分为五部。然后选出《诗》、《书》、《礼》、《易》、《春秋》之各经魁首。 这五魁首,便是戊辰科会试的前五名了。 然后从第六名开始往下填,这十二位卷首的名次,还是由两位主考商量着决定。 最后大家一起商量一下五魁首的最终排名,但其实除了会元之外,也没人太争竞另四个名次。 毕竟会试的排名用处不大,最终还要看殿试。 待到所有名次都排定,甲乙榜上也填满了千字文的编号。 二十七日,两位知贡举官带着墨卷过来,与主考一起开封后,监临官将朱卷和墨卷一一对号,把考生的名字填在甲乙榜对应的位置上。 填完检查无误,便将榜单抄写三份,一份送入通政司禀奏天听,一份送入礼部赶制杏榜,一份连同草榜并朱墨卷全都交由都察院磨勘复核。 二十九日辰时,便是礼部发榜的日子了! ps.第四更,呃,9100票加更,加更仍在继续,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六十五章 赵二爷的名次…… 从二月初九凌晨到十七日晚上,九天三场会试考下来,哪怕最精壮的举子,也都消耗过度,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这可是滴水成冰的二月北京啊,哪怕你穿的再厚实、风炉儿一刻不停的烧,在那只有三面墙的号舍里蹲上九天,都能要了你的命。 举子们全靠一口气撑着,出来了基本上都得大病一场…… 这不,赵昊家里六位,一气倒下了五个,就连素来抗冻的赵二爷都未能幸免。 倒是身体最单薄的金学曾,依然活蹦乱跳。 思来想去,也只能说是因为之前就冻了八天,可能已经习惯了…… 这下可把长公主紧张坏了,没法亲自登门探视,便派了六名御医过来驻点诊治。 隔壁老王太医更是直接就住在赵府上,日夜照料着六位举人……尤其是年纪大的那位的病情。 在长公主的强烈关心下,在太医们精湛的医术下,在赵昊煮柳树皮的偏方下,六位病人迅速陆续痊愈。 待到廿八日时,又全都活蹦乱跳开了。 “感谢师父,给了徒儿新生。”一恢复活力,王武阳赶紧补上这些日子欠下的马屁。“从此以后,徒儿的生命都是师父给的了。” “不错不错。”如此令人作呕的谀词,赵公子居然甘之若饴,拍了拍大弟子的肩膀,让他该干嘛干嘛去。 然后赵昊对一旁仍有些恹恹的赵二爷道: “爹,你看你是不是,也该去长公主府谢个恩了。” 他心说娘已经一个半月没见过爹了,怕是已经想坏了吧? “唉,你去就是了嘛。” 赵二爷一翻身,脸朝炕,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我去有什么用?”赵昊瘪瘪嘴。 自从上元节,撞破了干娘和亲爹的奸……恋情后,他还一直没上过长公主的门。 当然不是因为自己尴尬,而是怕干娘尴尬。 怎么也得先让老情人去解释一下,自己真不介意,然后才好再去干娘膝下承欢吧? 结果赵二爷赖着不去,弄得赵昊正事儿都没法办。 “说说吧,到底是怎么了。”赵昊拍了拍老爹的后背,问道: “是不是没考好?觉着没脸见人了?” “嗯……”赵二爷半晌应一声,又过了半晌方转过头来,满脸愧疚的对儿子道: “为父对不起祖宗、对不起你,整日不务正业,好酒贪杯,荒废了功课。” “为父……我第一场就考砸了……”说着他鼓足勇气告诉赵昊道: “七道题只做了六道,最后一题没做,指定没戏了……” “呃……”赵昊一听,心说好么,提前给你题目都能考砸,还真是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 不过,人家赵二爷吃的是软饭啊。 能把软饭吃成第一名,不比中个状元还牛逼? 所以赵昊很快便调整过心态,安慰父亲道: “我当怎么了呢,谁还没有发挥失常的时候?” “倒也不是为父自夸,我失常的次数可比正常的次数多。” 赵二爷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眼泪都下来了。 “你说咱们老祖宗,还不得气炸了肺?” “呃……”赵昊心说,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便笑道:“无妨的,这都是命数,祖宗肯定已经算到了。” “哦,这样啊。”赵二爷闻言放下了大包袱,又担心起小包袱道:“那你爷爷那边……” “你不回扬州就是了,”赵昊巴不得赵二爷留在京城,和娘缠缠绵绵到天涯,便笑道: “他老人家又不能进京。” “嗯嗯。大不了老爷子来了信你看,别跟我说就是。”赵二爷又放下小包袱,然后忽然抱住儿子,使劲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道: “其实为父,最对不起的就是你……” 赵昊闻言愣怔了好一阵,他弄不清赵二爷这话什么意思。 难道老爹已经知道,所谓祖宗托梦,都是我编造出来的了? 赵守正却放开他,用袖子擦掉泪,重新没心没肺起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放榜之前,我要喝个痛快!” “明天就放榜了……”赵昊哭笑不得道:“我建议你还是明天喝吧。” “那不成,明天叫借酒浇愁。”赵守正大呼小叫道:“喝到嘴里都是苦的。” 算了,管他赵二爷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了,反正又没什么区别。 ~~ 第二天一早,赵昊和徒弟们,便把烂醉未醒的赵二爷扛上马车,赶赴礼部看榜。 马车一到了东江米巷,大堵车再度不期而遇。 大街上密密匝匝,全都是去礼部看榜的人流。 “算了,步行过去吧。” 赵昊便跳下马车,于慎思和于慎行也扶着赵二爷下了车。 “高大哥,开路!” 高武点点头,等到所有人都下了车,才憋出一句: “突进!” 于是八个蔡家巷的汉子,再次故技重施,一路平趟将赵昊一行人送到了贡院南墙下。 南墙上,杏榜已经贴好,却被杏黄色的绸布遮的严严实实,周遭围着栅栏。 弄得看榜众人心痒难耐,却也没人敢越雷池一步,只能等着辰时揭晓。 赵昊等人硬挤进去,自然引来身边人不满的注视。 “咦,这不是赵年兄吗?”便听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听说你头场时,是最后一个出考场的?” 赵昊和弟子们一起恼火看过去,见是个不到三十岁的举人,却面生的很。 只有金学曾认识他,小声对师父道:“这是我们同科的黄解元,似乎和师祖有梁子。” “哦……”赵二爷恍然一拍额头,指着黄解元道:“想起来了,你不就是那个……想强上郑燕如的……呕,黄洪宪吗?” 赵二爷处在宿醉状态,这一通又挤得七荤八素,直欲作呕,结果不慎把‘河楼’吞掉了。 他那话可就变了味…… 登时,周围的举子兴奋的议论纷纷。 “哇,黄解元还挺猛啊。不过郑燕如是谁?” “是金陵前年的花魁……”有懂行的介绍道。 “我日,禽兽啊!”举子们登时同仇敌忾,恨不得要把黄解元生吞活剥了。 连花魁都敢强上?你还是个人吗? 黄解元赶紧想要解释,可众人骂声如雷,哪里还能听得清楚? 要不是看词爹那厮身边,尽是些彪形大汉,黄解元非跟他拼了不可。 “我看待会儿放榜,你还怎么得意!” 黄洪宪决定先忍住,待会儿杏榜出来,自己高中经魁,这厮名落孙山后,还有谁会听他胡言乱语? 到时候,你这只败犬还不是任本魁首羞辱,一句话都不能反抗? 他正幻想着词爹跪在自己面前,呆若木鸡的画面,忽听礼部院中响起一声云板。 辰时到了。 守卫杏榜的两名礼部官员,便将那杏黄绸缓缓揭下。 戊辰科四百零三名贡士的大名,便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虽然不抱什么希望,但赵昊父子还是看向那长卷似的巨幅榜单。 不过他俩有自知之明,没敢从前往后看。而是从后往前看。 还别说,第一个就是赵二爷的名字。 “咦,儿子,我竟然中了?!”赵守正难以置信的揉着眼睛道:“不是喝多了吧?” “嗯,恭喜爹,你是贡士了!” 赵昊登时乐开了花。 最后一名怎么了? 那只能是说明,赵二爷这运气,无敌了。 ps.第五更,92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感谢大家,十分完美。 当初万没想到,《小阁老》居然一路领先,拿到了和尚职业生涯第一个新书月票第一。 这当然有石更十天和尚的功劳,跟一个月更新了四十多万字有关系。但是,但是,但是,比我码字快的多了,更得猛地多了,所以这不是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还是,是有这么多可爱的读者,支持可爱的我啊…… 其实当初公众版的成绩,让我有些失望。(于是有了那次著名的误判) 上架第一天的成绩,才让我缓过劲儿来,然后就是一个月来的狂飙猛进了。 嗯,《小阁老》的成绩,已经远远好过我之前所有的书了。 而且我相信,随着故事渐渐展开,还会越来越好。 ~~ 实话实说,我当初制定了两个计划,a:成绩惨淡,则咬牙写完300万字完本,攒回人品再说;b:成绩尚可,就把自己心中勾画的宏伟图卷,一点点写给你们看。字数不知道,但应该是写很长很长的时间和空间跨度吧。 现在成绩何止尚可,所以我终于可以大声宣布,写这本书的初衷了——我要把《官居一品》的遗憾弥补上,我要写出当时因为能力不足、无法掌控的的未来局面。为大家描绘出大明未来的样子,世界未来的样子…… 时间太晚了,不多赘述了,大家跟着慢慢看就是了。伟大的航程才刚开始呢…… ~~ 另外,欠的债肯定还。 相信我已经用行动证明了,现在的和尚是诚实可靠的和尚,是只拖不欠的和尚,所以这个月还是继续加更还债。希望等我还上的时候,疫情已经解除,诸君又可浪迹天涯了。 最后,新的一个月,还是要求月票啊!总不能昙花一现是吧? 咱不奢望做牡丹,咱要做月季——月月红…… 请没有订阅161章的老爷们,回头重新订一下吧。 下午发现今天发的第一章,也就是第161章的订阅,比今天发的其余四章少了足足两千呢。 感到十分痛苦,就像丢了个大钱包。 找编辑问了下,是因为我删掉了160章之后的单章的缘故。删掉之后,新发的161章就和之前用户的阅读记录重叠了。。所以很多读者在阅读新章节的默认进入了下一章,也就是从162章读起的。 另外,和尚有轻微的强迫症,看到整齐订阅的队形中,忽然出现个小矬子,感觉十分不舒服,所以求没有订阅的读者大大,回头定一下161章吧,解救一下可怜的强迫症和尚吧…… 拜谢。 第一百六十六章 徒弟们的名次 “哈哈哈哈,我中了!” “运气不错,运气不错!” “额滴神来,居然第十六名……” 一个个在杏榜上看到自己名字的考生,欣喜若狂从人堆中挤出来,恶形恶状的宣泄着兴奋之情! 有人激动的蹦啊跳啊,有人哇哇大哭,有人搂着个老爷们就叭叭直亲,还有人使劲抽自己耳光…… 那场面,宛若大型灵修现场。 但这是可以理解的。 殿试只排名次不黜落,除了极个别被磨勘掉的倒霉蛋外,中式的举人就进士了! 进士是什么啊? 那是前途无限的朝廷命官、与君王共治天下的士大夫,无数的富户商贾投献家产、无数男女平民投身为奴,从此过上没羞没臊的贵族生活……最后三条划掉,改为‘成为人人敬仰的故乡名宦,实现治国平天下的终生抱负!’ 总之就是二十年寒窗苦读到了终点,从此以后再也不用捧着,那让人作呕的高头讲章了,要改为捧着美人的小……这一条也划掉。 ~~ 当然,以赵二爷父子如今的财务状况,早已脱离了那等低级趣味,但还是把爷俩乐得呗呗直蹦。 弟子们见状,也顾不上看自己的名次了,都过来欢天喜地的恭贺老师祖…… 毕竟,要是师祖落第了,会害的大家没法庆祝的。 王武阳和金学曾不知从哪弄来的花瓣,居然还往两人头上撒花。 赵士祯拿出个镲,镲镲镲的打着。五师弟还想吹个唢呐,被六师弟眼疾手快,夺了下来。 这大喜的日子,吹不好是要被群殴的。 世上最开心的事,莫过于失而复得和虚惊一场。 父子俩满以为今科势必落第,往后只能做做生意、吃吃软饭这样子凑合过活了。 谁知道,它居然就中了! 这也幸亏赵二爷今天喝大了,不然非得重演范进中举的的一幕了。 父子额手相庆之时,黄解元就在一旁,见状满脸不屑道: “倒数第一这么开心,我看词爹往后就号孙山吧。” “孙山就孙山。”赵守正高兴的像个三十七岁的孩子,揽着黄解元的肩膀笑道:“那也比名落孙山好哇,年兄你说是不是呀?!” 所谓年兄,同年及第者也。 如今赵二爷已是预备进士,能跟他论得上年兄的,自然只有同在杏榜的那四百零二人了…… 在淳朴憨厚的赵二爷看来,黄洪宪堂堂浙江解元,中个区区进士,还不是手到擒来? 嗯,黄解元自己也这样认为。 但他并不急于看榜,眼下所有人都涌到右侧榜头那边,挤也挤不进去。 还不如先在左边榜尾待着,调侃一下孙山先生呢。 ~~ 赵昊听了却不爽了,不由冷笑一声道:“黄解元给家父赠的号,怕是对你不大吉利啊。” “何解?”黄解元一愣。 “只怕今科,难逃名落孙山的命啊。”赵昊一叹。 弟子们闻言心中齐齐狂叫一声,来了,师父的大预言术又来了! “看来黄解元你,今科要落第了。”华叔阳开启挑衅技能。“浙江有过落第的解元吗?这下可丢死人了。” “没有吧。”王鼎爵点点头,心里却说其实是有的。 但使坏挤兑人的时候,是三师兄唯一不要强的时刻。 “哎……”大师兄同情的拍了拍黄洪宪的肩膀,本欲怼他两句,不过想想解元何苦为难解元? 便安慰他道:“不要紧。心若在,梦犹在,大不了便从头再来。” “噗……” 黄解元都要被活活气死了,跳脚指着这群坏种骂道:“本解元倒要看看,你们谁能考的比我高!” 说完,他也不怕挤了,扎进人群开始找这帮人的名字。 “咦,他知道我们叫什么吗?”却听身后于慎行小声问道。 黄解元不由在风中凌乱。 这帮人里,他除了赵守正和金学曾,确实一个不认识…… ~~ “行了,别光耍贫嘴了,看看你们的名次吧。”赵昊见人群稍微稀疏一点,笑着招呼弟子一声,让他们也去瞧瞧各自的成绩。 “是,师父。”五人组便信心满满的上前。 别看他们挤兑黄解元,其实论起自信或者自负来,他们还要甚于前者。 至少人家黄解元目标只是前五,他们却个个冲着解元去的…… 甚至为了避免自己人打自己人,他们去礼部填卷头时,还刻意各选一经,没有重复—— 原本大师兄、二师兄和七师弟都治《易经》,三师兄治的是《春秋》,四师兄则是《诗经》。 结果填卷头时,大师兄临时改成了《尚书》,二师兄改成了《礼记》,皆把本经让给了学力稍弱的六师弟。 因为只有这样,才有机会包揽五魁首啊! 这就是学霸的蜜汁自信…… 不过这与本门‘苟’,哦不,踏实严谨的宗旨不符,所以他们没敢告诉师父,以免被打出满头包来。 反正以师父爱慕虚荣的性格,等五魁首到手后,肯定不舍得骂了…… 五人打得好算盘,却忘了师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稳住别浪,一浪就输了’。 结果当他们好容易挤到榜头,去看那五魁首时,却全都傻了眼: 会元,福建田一俊,《诗经》魁首; 第二名,江西张位,《尚书》魁首; 第三名陈于陛,《礼记》魁首; 第四名沈一贯,《易经》魁首; 第五名王鼎爵,《春秋》魁首。 “怎么会这样?”大师兄心碎了。 “我擦,有黑幕,陈阁老的儿子考第三……”二师兄的挑衅开关忘关了。 “我居然第五,凭什么我是五魁首里最低的!”要强的三师兄,气得直打哆嗦。 四师兄只叹了口气,没说话。 “哎,早知这样,当初我让就好了。” 倒是金学曾觉得老不好意思了,要不是两位师兄临时让出本经,肯定至少能拿到个第四。 说好的包揽前五,结果只中了一个,而且还是第五。 五个人自是面似火烧、羞愧难当。可也不能掉头就走了,总得知道自己考第几吧? 便如行尸走肉般,一边往左挪动,一边十目无神的依次看着榜单上的名字。 接着才是‘第十名,浙江金学曾,《易经》。’ 然后是‘第十一名,福建王用汲,《礼记》。’ 天哪,小受名次居然这么高,还以为他是困难户呢…… 五人中的三人再度遭受重击,含泪继续看去。 ‘第二十一名,浙江吴康远,《易经》。’ “噗……”大师兄和二师兄吐血了,没想到大吃货居然比他俩考得还高。 之后才是‘第二十二名,直隶王周绍,《尚书》。” ‘第四十名,直隶华叔阳,《礼记》。’ ‘第六十六名,山东于慎行,《诗经》。’ ps.第一更,求保底月票、推荐票啊~~~~ ps2.昨天好惨,161章好些人都漏掉了,求补订。 第一百六十七章 黄解元,你怎么了? 看到成绩后,一班师兄弟全都慌成了狗。 但毕竟科学门下,都是莫得感情的未来科学家,他们很快便排除了失望、难过、歉疚、痛苦之类的无用情绪,直面惨淡的现状了。 “开会开会。”大师兄马上学着师父打个响指,率先挤出了人群。 四个师弟也跟出来了,五人头对头围成一圈,便低声嘀咕起来。 “要坏事儿啊。看会试这稀烂样,想要咱们几个中,出个状元有点悬啊。” 二师兄用科学的方法,计算出了概率道:“不到十分之一的机会。” “我觉得我一个人,就能有一半,不,七成的把握!”三师兄要强、不服。 “屁嘞,历代状元十之八九出自从会试前四名。”华叔阳白他一眼道:“你个第五个名,根本不够看。” “我不信,我不服,我要逆袭!”三师兄那脸红脖子粗的样子,让人恨不得给他脑门上贴张符。 于是众人不理会抓尖要强的王鼎爵,继续商议。 “考不上状元不要紧,可要是因此上不了,那梦寐以求的第二课,大伙儿可是要死呀……” 大师兄叹口气道:“虽然师父也有可能会松口,但我们身为未来的科学家,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人为因素上。” “那,怎么能快速提高成绩呢?”于慎行憋出一句,他虽然沉默寡言,可也有好胜心啊。 俺不能给孔孟之乡丢脸哇! 话音未落,所有人目光汇聚到一处——他们全都想到了师父给师祖的,神秘闭关特训,好像能化腐朽为神奇哎。 “居然连师祖那样的……老人家,都能救回来。帮咱们这些天才提高一下成绩,岂不易如反掌?”华叔阳登时激动的直搓手。 “只怕你要空欢喜了。上月师父带师祖东院闭关,我就缠了师父好久,”大师兄却又给大伙儿泼了盆冷水道: “唉,结果你们也看到了,本师兄这么大的面子,居然连跨院门都不能靠近……” “唉,是啊,这可如何是好……”几个师兄弟急的抓耳挠腮。 “嘻嘻,”忽然听刚入门的七师弟嘻笑道:“这是大师兄没用对法子,只要法子对头,不愁师父不松口。” “快说说。”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师兄们都知道金猴子诡计多端。 “我们这样这样这样……”便听金学曾坏笑着道出盘算。 “啊,还得这样?”师兄们闻言,不由面露难色。“那多丢人?” “我们是什么人?”大师兄却拿定了主意,沉声问道。 “莫得感情的科学家!”师弟们赶忙齐声应道。 引得举子们纷纷侧目,不知这帮人吃错了什么药? “问题的本质是什么?”大师兄又问道。 “要提高成绩、要中状元、要上课!” “就按老七说的办!”大师兄一拍三师兄的大腿。便带着师弟们重新挤入了人群,一边往西边挪去,一边苦下脸酝酿着感情。 ~~ 西南墙根。 赵守正一直立在自己的名字前,一是享受这如梦似幻的感觉,二是方才一番上蹿下跳,让他酒劲上涌,晃晃又有些醉了。 赵昊一直在他爹边上站着,没敢往前凑。 一是怕挤,二是担心弟子们的名次太差,自己的小心肝承受不了。 横竖所有人都会走到这里来,等着吧。 不一会儿,唐鹤征与施近臣随着人流过来了。 前者神情忐忑,后者如释重负。 见两人目光扫到自己的名字上,赵二爷便自豪道:“不要再看了,此处孙山是也。” 唐鹤征眼圈登时就红了,施近臣赶忙低声安慰他。 “怎么回事?”赵二爷一愣。察言观色看气氛?你不要强求宿醉之人。 “兄长。” 唐鹤征看到赵守正,眼泪吧嗒吧嗒就下来了,低头难过道:“我名落你后了……” “名落我后……”赵二爷挠挠头,恍然道:“对了,我是孙山。” 说完他吃惊的看着唐鹤征道:“你竟然没中?” 唐荆川公之子,可是堂堂应天乡试第二名啊。 “有黑幕,于阁老的儿子中了第三名。”施近臣马上愤愤道。 “那你中了第几呢?”赵守正问道。 “第一百八十一……”施近臣便又忍不住讪讪道:“其实还是挺公正的。” “行了。”赵守正拍着唐鹤征的肩膀,安慰笑道:“你才落第几次?会慢慢习惯的。” 唐鹤征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赵昊赶忙跟小唐解释,自己老爹喝多了,还没醒酒,勿怪勿怪。 唐鹤征这才在施近臣的搀扶下,先走了。 “爹,你还是少说两句吧,不然非得把那点好人缘,都败光了不可。”赵昊白了赵守正一眼。 “嘿嘿,话喝多了,酒特别多。”赵守正尬笑两声,终于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了。 于是后头再碰上熟人,他就只说拜年的话。 “明受兄,名次?”赵昊看到王用汲一脸喜色过来,便凑趣问道。 “承小先生吉言,侥幸得中第十一名。”王用汲难掩喜色,向赵昊拱手报喜。 “厉害啊!”赵昊自然赞不绝口。 “恭喜恭喜。”赵守正赶忙抱拳道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多谢世兄,同喜同喜。”王用汲乐得合不拢嘴。 待他离去后,赵守正得意的看看儿子,意思是,怎么样,为父这回没得罪人吧? 赵昊满意的点点头,暗道说话秃噜时,念诗也是个好办法。 不一会儿,又来了吴康远,一样是满脸喜色。 “中了第几?”赵昊笑问道。 “二十一!”吴康远兴冲冲道:“比料想的要好啊!” “恭喜恭喜。”赵守正便马上拱手道:“圣上喜迎新进士,民间应得好官人。” “多谢多谢,同喜同喜。”吴康远恭喜过赵守正后,复又叹气道: “可惜京师没有味极鲜,想要庆祝都缺那个滋味……” “回头我就再开一家。”赵昊便笑道。 “真的?”吴康远登时激动道:“那接下来几年,我可有好日子过了。” 他叔叔早已经为他安排好了仕途,就等吴康远走完过场而已。 所以他很清楚自己下一步的去向…… 两人说话间,便见那黄解元白着脸、皱着眉、眯着眼,侧着身子挪了过了。 “黄解元,你这是怎么了?”吴康远也是浙江人,自然对本省的解元十分客气了。 黄洪宪却置若罔闻,只眯眼去瞧榜单上所剩无几的名字。那不忍卒读的样子,让我们懂得了什么叫珍惜。 直到他看见赵守正的名字,才两眼一闭,直挺挺晕了过去。 ps.第二更,求保底月票、求推荐票~~~ 第一百六十八章 救命啊,有人不要脸啦…… 见黄解元要晕过去,吴康远赶紧扶住他,给他正反两耳光道:“醒醒,快醒醒……” “不,我不要,我是在做梦。”黄解元却赖在吴康远身上不睁眼。 “黄兄,要坚强啊。” “恭喜恭喜。”那边赵二爷还搞不清状况似的,对黄解元拱手笑道: “共贺登科后,明宣入紫宸。又看重试榜,还见苦吟人。” 黄洪宪登时惨遭重击,闭着眼看到满天金星,感觉脑瓜子嗡嗡地。 人家赵守正和吴康远是共贺登科、选入紫宸的新科进士了。他堂堂解元郎,却沦为重试榜上的苦吟人了…… 赵昊闻言瞥一眼老爹,也不知他这话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 正不知该安慰还是取笑一下,新落第的黄解元,赵昊却见自己的五个弟子哭丧着脸过来了。 赵昊心里咯噔一声,哪还管什么黄解元还是黄飞鸿,赶紧着紧问道:“怎么,考砸了吗?” “是,师父,让你失望了……”大弟子噗通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让大师兄这一传染,其余几个弟子也相继跪下,跟着大哭起来,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黄解元听到哭声,眼睁开一条缝,看到是取笑自己的那五个小子,心里顿觉舒坦多了。 活该,让你们刚才取笑我,都没中吧? 他便缓缓站直身子,正待睁开眼时,便听那几人哭着说话了。 “师父,我让你失望了,我考了倒数第一,俺就是头驴啊,昂昂……”于慎行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 “师父,我再也不说自己聪明了,我就是头猪啊,哼哼……”华叔阳两眼失去了灵魂。 “师父,我还没考过一个吃货,我不配当你的大弟子,把我开革出师门吧,我连个太监都不如,嘤嘤……” “师父,我对不起大师兄和二师兄,我就是个猴儿啊,吱吱……”金学曾满脸羞愧。 “师父,我我,我也考了最后一名。”王鼎爵也哭得伤心欲绝。“我就是块木头啊……” 一众举人见状,不管中没中式,皆哄堂大笑。 “这得差成什么样,连人都不做了?” “让你们不务正业,学什么科学……”在场有不少在灵济宫听过赵昊讲学的,还有不少险些被三阳拉近传销窝子的。 此时他们不由幸灾乐祸道:“放着好好的文会不开,拜个孩子为师,这不是瞎胡闹吗?” “恁这是弄啥嘞。” “孙贼,这下坐蜡了吧?快退出吧。” 黄解元闻言,竟生出同病相怜、同仇敌忾之心。他终于睁开眼,对那些说风凉话的举人喝道:“谁还没个马高镫短的时候?你们就没落第过吗?” “不要哭,坏人会笑。”喝止住那些举人后,他又像是对五阳,又仿佛是自勉说道: “咱们还年轻,大不了三年后再来过!” “我们三年后来不了了。”却听五阳抽泣道。 “为何?”黄解元和众人一愣。 “因为被取中了就不能重考啦……”王武阳哭着道:“我倒想重考一遍,可是礼部不让啊。” “取中了?”黄解元感觉脑袋有些不大够使,问于慎行道:“你不是说,你考了倒数第一吗?” “我才是倒数第一!”却听赵守正自豪的大声道:“解名尽处是孙山。孙山在此!” “那你……”黄解元等人便望向那于慎行,大惑不解道:“又是哪门子倒数第一?” “我是同门师兄弟里的倒数第一……”于慎行抹泪道:“我只考了六十六名,比师兄师弟都差,不是倒第一吗?” “这样也行?”西风吹起枯草,黄解元登时石化当场。 ~~ 听了于六六的话,一时满场皆寂,方才笑话他们的举子,恨不得全都消失。 考六十六名哭成这样……那在场九成的举子,是不是该直接上吊算逑了啊? 那些蹦啊跳啊、喊啊叫啊、亲啊抱啊,发泄着喜悦之情的中式举子,这下全都蔫了。 毕竟绝大多数人还不如他呢。 “你说。”黄解元更是快要疯了,又指着华叔阳,质问道:“你为什么骂自己是头猪?” “我华叔阳只考了四十名,不是猪我是什么?”华叔阳捶胸顿膝,哭天抢地道:“我白做了那么多几何题我……” “四,四十名,这不是很好的名次吗?”举子们去看那杏榜,果然四十名叫华叔阳,不禁气恼道:“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或许你们会满意吧。”华叔阳哭得鼻涕直抽抽,群嘲技能却丝毫不受影响。 “你!”众举人恨不得把这厮的嘴巴撕烂,哪有这么说话的? 虽然他说的是实话,但正因为是实话才气人啊! “太监,你呢?”众人又看向大师兄。 “身为科学门下表率,师弟们敬仰的大师兄,是不该输给任何人的。”王武阳痛苦的闭上眼道:“我竟然只考了二十二名,排在我前头的,竟然是个整天只知道吃的货。” “我那叫喜好美食我……”吴康远登时不乐意了。 “都一样吧。”大师兄叹口气道:“把精力浪费在满足口腹之欲的人,不是吃货又是什么?” “……”刚挤进来的王大厨,遭受了无情的暴击。为免尴尬,他便趁人不注意,又悄然退了出去。 “那那,那你呢?”众人又看向那只猴。 “本来我两位师兄都是治《易经》的,但为了让我拿到魁首,他俩临时换成了《尚书》和《礼记》,结果我只考了个第十名,吱吱……” 金学曾无地自容道:“像我这种废物,师父当初就该让我跪在门洞里,变成‘金拱门’算逑。” 这还是赵昊给他起的外号,原因是他在赵家拱形的门洞里,蹲了整整八天…… 师兄们便不叫他大阳,而是以此称呼。 “呃……”举子们已经无力吐槽了。第十名也是一房卷首了好吗? 没成为经魁只是运气不好,才屈居《易经》亚魁的吧…… 而且,《易经》的经魁可是陈阁老的公子得中。就金学曾那小鼻子小眼小模样,就是考出花来,也不可能凌驾于陈公子之上的。 他那两个师兄就更过分了! 读书人专治一经都得花十多年的苦功夫,哪还有时间去兼修别的经目? 他俩居然临考时放弃了本经,换成之前没考过的经目。 结果非但被取中,还一个排四十名,一个排二十二名,简直就是侮辱人了好吗? 就这样,还难过的像死了妈一样? 禽兽啊!不是人啦…… 大家决定离着这群变态远一点,不然往后的人生路怕是要越走越窄,越走越暗了。 “为什么没人问我?!”要强的王鼎爵不愿意了,大声抗议道:“你们都问他们了!” “好吧,那你为什么也说自己是倒数第一?”便有人无奈问道。 “因为我排第五,在五魁首中倒数第一!”王鼎爵一脸‘欲知耻而后勇’的要强表情,大声宣布道:“你们以后可以喊我作‘王老五’。尽管羞辱我吧!” ‘救命啊,这里有人装逼不要命啦!’举子们捂着耳朵,不要听这些虎狼之词,心中大喊大叫道: ‘顺天府管不管啊?不管我们去敲登闻鼓啦!’ ps.保底第三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六十九章 铁口直断长公主 赵昊也是听得脑瓜子嗡嗡的,心说这成绩还差吗?要是光看你们这鬼样子,听不见你们说什么,非以为你们全都落第了不可。 他不由暗赞一声,李相公果然心慈手软,还以为要把本公子的宝贝儿们,都发落到三百名开外呢…… 当然,以赵公子一贯严格的公众形象管理。 不管他心里有多少头神兽奔过,面上永远不慌不忙,一副少年老成、高深莫测的架势。 不管那些举人,如何看王武阳他们不顺眼,此刻却都忍不住对赵昊刮目相看、肃然起敬了。 想不到这少年小小年纪,教徒弟的本事居然如此厉害。应试的弟子竟然一个不落全都高中,而且名次还着实不低…… 不少落第的举子,登时就起了心思,暗道回头无论如何,要找赵公子上个补习班。这样三年后,不就十拿九稳了? 谁知还没等他们说话,一直默不作声的赵昊,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唉……” 五个弟子便齐刷刷望向赵昊,大气都不敢喘。 周遭的举人们也都屏住呼吸,不知这位科学名师要发什么惊人高论。 ~~ 赵昊环视下五个弟子,心说对不起了徒儿们,师父不能光让你们出风头,为师也要放大招了。 接着赵公子便一脸痛心道:“都怪为师平日太忙,对你们疏于教导了……” “噗……”一众举子简直要晕过去了,疏于教导还能考这么好?那要是好好教,是不是要包揽五魁首啊?! “不,师父,是我们不成器,跟您老人家又有什么关系呢?”大师兄难过欲绝道:“是我们太愚蠢,让师父失望了啊。” “都起来吧,这次为师就不责罚你们了,”然后便听赵昊一字一顿道:“回府后,为师会带你们全体闭关特训。殿试时再考不好,就别再说是我赵昊的徒弟了!” “是,师父!”五阳登时来了精神,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哦哦,特训喽,特训喽!”一个个高兴的又叫又跳,再不见一丢丢方才的悲伤,宛若大型精分现场。 七师弟更是躲在四师兄背后,露出一摸得意的贱笑。 这下大家都丢人现眼过了,看师兄们谁还笑话我是金拱门? 殊不知赵昊也在暗暗偷笑,心说,一群臭小子,还想跟为师耍心眼子?殊不知,就是你们不来这一出,为师也一样会给你们特训的。 因为,大比在经过乡试、会试,进入会试环节后,他喵的终于有了本公子的用武之地了! 再不露一手镇住阳阳小宝贝儿们,万一他们被那些房师、座主之类的妖艳贱货勾走了魂儿,本公子岂不要亏成炮兵连炊事员了? 于是,以为终于算计到老师一次的弟子们,和让弟子们以为自己被算计,实在是在算计弟子们的老师,便扶着醉醺醺的赵二爷离开了。 ~~ 赵家一行人走了好久,东江米巷里还是一片死寂。 哎,好好的张榜日,让科学门人这一折腾,弄得大家都没法庆祝了。 当你看到人家考第五的都哭成狗,求着师父回去闭关教导。让从第六名到四百零三名那些货,怎么还好意思自夸? 好像笑笑都是恬不知耻,自夸一句都是没羞没臊了……得了,回会馆继续用功去吧。 至于那些没中的举子,本来也没觉得如何难过……毕竟进京几个月来,拜会了不少同省的前辈官员,结交了一班同乡的富商举子,收获已经不小了。 此刻见人家高中前茅的,还在那痛不欲生,高呼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让落第的举子们,顿觉在京里索然无味。 算了,还是赶紧回家横行乡里、包揽讼辞,过那没羞没臊的乡绅生活去吧。 结果,盏茶功夫,举子们便散了个七七八八。 而往年,东江米巷都是要热闹到过午的。 这让那些等着举人老爷撒喜钱的老百姓,不由好生失望。纷纷破口大骂科学不是东西,断人财路…… 待到街上没了人,黄解元才回过神来,问吴康远道:“自新兄,那赵公子真有那么厉害?看他那么小……” “反正他没说过大话。”吴康远便笑道:“开宗立派之人,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揣度的。” “那……我也可以学科学吗?”黄解元眼中露出些许憧憬。 “那你得先会几何……”吴康远苦笑一声道:“那玩意儿,可不是谁都能明白的。” 他不由暗自庆幸,幸亏自己中了,否则说不得也得想破脑袋解出五道题,好参加赵公子的科举补习班。 ~~ 长公主府。 姬司正第一时间就把赵二爷的会试成绩,带给了正在插花的殿下。 “什么?真让我说着了?”长公主手中的鲜花落地,吃惊的捂住了嘴,声音都因为讶异变了调道: “莫非本宫这嘴,是开过光的不成?” 说着,她便快要哭出来道:“都是我害了赵郎。他那么大本事,却只考了个孙山,肯定要难过死了。” “呃……”姬司正迟疑一下,还是安慰长公主道:“好像赵老爷还挺开心的,跟赵公子好一个庆祝呢。” “呃?”长公主一愣,旋即却愈发难过的趴在桌子上,十分心疼道: “赵郎就是这样,从来都是先为旁人着想。那么多的举子尊着他敬着他,他要是把心思写在脸上,不就让那些中了的人,没心思高兴了吗?” 姬司正和柳尚宫心说,您当他们是我俩,还得助赵老爷喜,陪赵老爷悲,整天给他和老情人拉皮条啊? 前者很想告诉长公主,其实后来赵老爷的儿子和徒孙,把人家所有举子的兴致都搅了。 但想想自己的‘煤朋友’,他便忍住没吐槽,点头附和道: “还真这么回事儿,赵老爷真是仁厚啊。” 柳尚宫也安慰长公主道:“殿下也别太难过,怎么说最后一名也好过名落孙山吧?赵老爷一样会中进士,做大官,将来出去当知县、知府、巡抚,一点都不碍事……” 多么美好的愿望,菩萨保佑一定要实现,等老身退休以后再让他回来。 “不!”谁知长公主却断然摇头,容光焕发笑道:“赵郎一定会留在京里的。” “哦?殿下何出此言?” “既然本宫的嘴开过光,我那晚说过的头一句话,也一定会实现的!”只听长公主信心满满道。 姬司正不解其意。 柳尚宫却恍然道:“殿下是说,您梦见赵老爷中状元了?” “嗯。”长公主捡起桌上的鲜花,元气满满的亲一口道:“赵郎状元郎,真配!” “呃……”柳尚宫心说那样也不错,等陛下赐婚之后,赵状元也就不得不跟殿下断了吧。 但看长公主那一脸幸福的样子,柳尚宫心里又咯噔一声,直觉不妙。 “殿下,您不是说,赵老爷中了状元,就没法再……见面了吗?”柳尚宫忍不住小声问道。 “哦,忘了告诉你了,我已经想好对策了。”长公主歉意的看向柳尚宫道:“害你白替我担心这些天……” “呵呵,应该的……”柳尚宫干笑两声,便迫不及待问道:“殿下到底有何对策?”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长公主淡淡一笑,将鲜花插入瓶中,一副智珠在握的架势。 姬司正从旁一本正经听着,心里却快要笑疯了。 中状元,哈哈,就赵老爷那熊样,还中状元?他要是能中,咱家就立马改姓‘鸡’。 ps.第四更,93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七十章 真正的成绩(求保底月票) 会试结束后,李春芳在家里歇了一宿,就赶紧回内阁上班了。 在贡院的日子虽然轻松愉快。但离开权力中枢的感觉,就像鱼儿离开了水,汉子见不着热恋的婆娘…… 那是浑身不得劲,简直要人命啊。 进宫后,他先去向隆庆皇帝交旨。 虽然君臣没有师生之谊,但隆庆十分喜欢这位甘草国老。 时常私下感叹说,要是世上都是李相公这样的官儿,这大明朝该是多么的美好和谐啊。 于是隆庆皇帝拉着李春芳下了盘棋,又留着用了午膳,这才放他回文渊阁。 坐在回去的抬舆上,李春芳心里却嘀咕开了。 他人虽然面瓜了点,但脑袋瓜子可不是面瓜做的。岂能天真到以为,皇帝只是需要人陪了? 但陛下到底是跟自己套近乎,还是故意恶心徐阁老,李春芳有点吃不住? ‘咦,我怎么会有这种念头?’李春芳被自己第二种想法吓了一跳。 可这念头一蹦出来,就压也压不住——联想到张居正那日背地里给小阁老拆台;以及今日那些大太监,有意无意的在陛下面前,给徐阁老上眼药,李春芳就一阵脑瓜嗡嗡直响。 ‘莫非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不成?’ “兴化公!”忽然,一声低喝把他吓了一跳。 “啊!”李春芳猛然抬头,才发现抬舆已经到了文渊阁门口。 徐璠一身三品官服,面无表情的立在阶上,刚才那一声,就是他喊出来的。 “是小阁老啊,让你吓了一跳。”肩舆落下,李茂扶着次辅大人下了轿。 “是兴化公太出神了吧?”徐璠这才挤出一抹笑,拱手道:“这一个月辛苦了。” “哪里哪里。”李春芳也笑容和煦道:“比起在内阁的忙碌,简直就像放假一样。” “看来兴化公甘之若饴啊。”徐璠便与他一起迈步进了文渊阁。 显然,小阁老就是专门在等他。 ‘不知这厮等了多久?看他火气这么冲,一个时辰应该有了吧?’李春芳不禁暗道,莫非这就是陛下的用意? 两人进去院里,此时正是午休,内阁中一片静谧。 徐璠便定定看着他,等李春芳给自己个解释。 ~~ 昨日,徐璠接到禀报,说赵昊一门中了六个。 小阁老登时就蒙逑了,什么,李春芳一个都没拦下,还多送了一个? 结果昨天一天,徐璠就是在胡思乱想、忐忑不安中度过的。 其实科学门中多少,中不中,对小阁老都没什么影响。但次辅大人办事这个态度,实在太让人介怀了? 你他娘的难道心里没个逼数?踢掉高拱让你当次辅,不就是因为你人畜无害、乖巧可爱……哦不,乖巧听话吗。 到底是你老李最近飘了,还是以为我老徐家拿不动刀了? 所以他今日一早就来到内阁,准备好好兴师问罪一番,替老爹修理一下不听话的小白兔。 ~~ 李春芳见徐璠竟是连进门都等不及,在院子里,就要自己给说法, 不由想到了那个暴躁跋扈的严东楼。 李相公暗自腹诽道,果然小阁老都是一路货色,专门替自家老子咬人的狗。 他忙打起精神,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徐璠解释道: “正要对小阁老分说,那科学四子的文章着实厉害,本来五魁首中定有他们四个,会元也不会是田一俊的。而是在那王鼎爵和王周绍之间产生。” “哦?”徐璠不禁倒吸口冷气,他倒也没料到,科学门人的实力,居然恐怖如斯? “元辅也是做过大主考的,当对小阁老讲过,主考也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如果将明明能中经魁的卷子黜落,房考官是要抬轿子的,那就太难看了。” 李春芳欺负徐璠没进过贡院,不知道里头的潜规则,便叹气连连道: “老夫已竭尽所能,将那四子的名次压了又压。前五只留一个,而且是第五名;另外三人,落在二十名一个,三十名一个,六十名一个。就这,已经很是惹房考官非议了,若是再往下压,老夫这个主考的威信,也就荡然无存了。” 说着他笑笑道:“下月殿试的总裁官当是元辅吧?届时将他们都打入三甲就是。区区同进士能有什么作为?还不是一样能打击到,那劳什子科学?” “你……”徐璠拳头在袖中攥得咯吱作响,可李春芳这话,偏偏又让他发作不得。 小阁老总不能说,不嘛,我偏不,我就想让你来干。你不干就是坏蛋…… 人家可是堂堂次辅啊,事情能跟他交代过去就行了,他还想驱之如奴仆,怕是做不到。 徐璠还准备再哔哔几句,这时陈以勤从值房出来了。 “哎呀,兴化公,多谢多谢啊。”陈以勤喜气洋洋,儿子能考第三,不管怎么考中的吧,都是喜事一桩。 “南充公,你瞒得我好苦啊。”李春芳便迎向陈以勤,指着他笑骂道:“倘若知道令公子今科入闱,我肯定给他个低低的名次,省得让人议论纷纷。” “就是担心此节,所以才没有提前告知。”陈以勤一脸歉意道:“没想到还是给南充公惹麻烦了。” “让他们说去吧。”李春芳放声大笑道:“你我问心无愧,谣言不攻自破。” “不错,你我问心无愧。”陈以勤便也笑道:“回头再让那小子,替我好好拜谢恩师。” “哈哈哈……”两名大学士相视而笑,你也弄不清到底有没有猫腻。 反正金学曾这位《易经》亚魁,就是输给陈公子,才无缘五魁首的…… 两人这个黏糊劲儿,把一旁的徐璠看得那个腻味啊。心说怎么,现在多了这层关系,你俩以后准备抱团吗? ‘两个面瓜做梦去吧,一个张居正就能把你们压得死死的,根本不用我父亲出手!’ 徐璠如是想着,便也硬挤出一抹笑容,上前恭喜陈以勤的公子高中。 至于跟李春芳算账的事情,来日方长,总会等到机会给他上眼药的。 ~~ 张居正坐在他的值房中,隔着碧纱帘看着外头的三人,嘴角挂起一抹讥讽。 他心说,这小阁老也得分人来当才行。 要是换了严世蕃,李春芳敢这么不听话,早大嘴巴子扇上了! 徐璠拿不出这股狠劲儿来,也没有拿出足够的利益来恩威并施,就想靠着老子狐假虎威,拿捏住一位内阁次辅? 他也是想瞎了心。 因此,徐璠只能算是个虚假的小阁老,而不是真正的小阁老。 给出自己的评价后,张居正便继续低头对付他的几何题。 他有强烈的预感。 今天,自己一定能将最后一题证明出来! ps.第五更,9400票加更,求保底月票和推荐票啊~~~ 第一百七十一章 赵老师押题——准没错 三月初一,春松胡同。 赵府东院再次进入了,戒备森严的状态。 与上月的闭关不同,这次除了赵昊父子,即将殿试的五个弟子也参加了此次闭关培训。 赵公子要利用最后这段时间,帮老爹和弟子们,为半个月后的殿试做好准备。 这还是他第一次正式指导弟子举业。 之前赵昊总是对此避而不谈,被弟子们问急了,最多就是含混的说些‘文风要稳重、切忌卖弄词藻’、‘立意要正,休得剑走偏锋’之类。 对此,弟子们在熄灯后的卧谈会上,曾进行过数次讨论。 后世史学家从诸位亲传弟子留下的笔记中看到,他们讨论后的共识是——因为师父深知自己‘言出法随’……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要载入《科学传习录》中,被万千门徒奉为圭臬,指引他们在科学的海洋中乘风破浪。 航海时,领航员是不可带错方向的,否则船毁人亡。师父身为科学的领航员,同样也不能给门人带错方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师父必须要谨言慎行,不科学的话不说,不科学的事不做,不科学的活动不参加。 弟子们一致认为,在那个理学、心学占统治地位的年代。虽然师父为了给科学争取生存空间,矢口否认科学是哲学的一种,以此避免过早的引来仇视和打压。 但他的一颗心,却是矢志不渝信奉科学的。 因此这位伟大的先驱者,才会用终身不参加科举,不与弟子谈论程朱理学、不指导他们八股文写作的方式,来捍卫自己的纯洁性。 也避免误导后来的科学家。 卧谈会最后,每个弟子都对师父深情的表白道——师父,您的用心良苦,我们体会到了。 每每看到此处,后世史学家们也忍不住热泪盈眶。赵子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牺牲我一个,照明千万人,这是何等高尚的情操啊! 不愧是开创新时代的圣贤啊…… ~~ 其实赵昊只是不会而已。 那可是人家二十年寒窗,一心钻研的玩意儿,赵二爷都能一个打他十个。更别说那些学霸弟子了。 赵昊只能用藏拙的方式,整天变着法子蒙混过关……那装神弄鬼的样子,像极了后世的气功大师。 好在他毕竟在其他方面有真才实学,这才苦苦支撑到了今天。 会试一结束,赵昊心口的大石落了地,提心吊胆,唯恐被看穿虚弱本质的日子,终于一去不复返了! 本公子又可以痛痛快快装逼……哦不,为人师表了! 因为接下来的殿试,不考四书五经,不考八股文,不考表判、经史,只靠一道对策论! 什么叫对策论?就是后世公务员的申论嘛。 而且赵公子知道考题、知道本届的评判标准,看过好些进士的对策卷,更有一套后来人总结出来,百试百灵的答题套路。 自然可以放开了大侃特侃,给这帮眼高于顶的弟子,留下个终身不可磨灭的印象! 可能有人要问,他这会儿就不怕让人知道,自己预知考题的秘密了? 还真就不怕了。 因为策论乃是皇帝就国家大事提问;中式举人们对此进言献策的应用文。 你问一帮整天闭门苦读的书呆子,那些具体而细微的政务,他们能懂吗? 别说他们,皇帝也不懂。 所以只可能是泛泛而问,泛泛而谈。 那就无非是治国总论、教化伦理、经济理财、文化教育、军事武略这五大类而已。 既然能提的问题有限,举子们和他们的师长,必然会花费大量精力去猜题,而且猜中者绝对不在少数。 尤其是隆庆二年这一科的殿试题,几乎就没有完全猜错的,至少也能猜到一半。 因此赵昊也就没什么好顾忌了,放开手脚上就是! ~~ 东院堂屋里,赵昊站在一块黑板前,目光炯炯的看着整齐坐在对面的老爹和弟子们。 “今科乃当今隆庆皇帝登极以来首次大比,是以策论题目极可能由陛下钦定。所问治国之策,势必为大明当务之急。所以我认为有件事,一定会被问到!” 只听他沉声说道:“那就是御虏之策!” 弟子们闻言纷纷点头,这几乎是一定的。所谓‘北虏南倭’,乃是困扰大明几十年的严重边患。 “如今倭寇业已被平定,北虏却愈演愈烈!”便听赵昊痛心疾首道: “去岁俺答率领六万部众,绕过宣大防线,破偏头关南下。攻陷石州后屠城,我百姓被杀五万余人,焚烧房舍三日不绝。而后又深入大明腹地千里,破庄堡无数!” “辽东土蛮部也同时进犯蓟镇,掠昌黎、抚宁、乐亭、卢龙等地,直至滦河。所到之处,杀掠焚毁不可胜计,京师震动。朝廷不得不宣布京师戒严,直到两部鞑子结束劫掠,满载而归后才解除了戒严。” “在这期间,大明军队的表现稀烂无比。比方在俺答部进犯时,正值秋雨连旬。马匹多病死,路又泥泞,许多鞑子水土不服、征途劳顿,也纷纷生起了病。俺答只好下令丢弃掠夺的财物和人口,士气低落的狼狈撤退。” “此时,只消遣数千轻骑追击,俺答必然溃不成军,损失惨重。然而大同、太原驻军骑兵两万,竟无一人敢于邀击。北面蓟辽防线就更不用说了,二十几万大军陈兵险隘,居然让几万土蛮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直接杀入京畿劫掠!” 赵昊是越说越生气,在黑板上写下了‘强兵破虏’四个张牙舞爪的大字。 然后重重拍着黑板道:“你们说,这口气谁他娘的能咽得下去?这样的官军,谁他娘的能信得过!” “投笔从戎!”金学曾忽然站起来,激动道:“先杀鞑子,后攻倭国……” 话没说完,一个粉笔头准确的命中了他的脑门。 金学曾登时熄了火,顶着额上的白点,讪讪坐了回去。 “鞑虏造成的耻辱,就像是大明脸上的一道疤。避之不谈,强说文教、粉饰太平,必遭天下耻笑。” 赵昊拍拍手上的白灰,沉声说道:“所以我认为,今年策论的头等大事,也是重重之中,就是求‘强军备、制鞑虏’之策!” ps.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七十二章 乱象纷生 堂屋内,弟子们听得极为认真。 哪怕刨掉对老师大预言术的迷信,他们也对赵昊的分析与结论,感到十分信服。 “此外,去年岁末,邸报明发户部尚书马部堂的奏疏,言我大明太仓存银只能用到今年三月……即是说,诸位殿试之时,朝廷可能就已经没钱了。另外太仓存粮还能应付两年有余。” “此后直至最新的邸报上,已经前后八次见到陛下手诏内阁、户部,命设法削减开支。并以身作则,主动减少了宫中二十万两开销,其焦急之情跃然纸上,因此我认为,陛下极可能会问的第二件事,便是理财之计——问如何才能帮朝廷纾困。” 赵昊说着,又在黑板上写下了‘理财纾困’四个还算规矩的字。 弟子们赶紧认真记下来。 而后,又听他放缓了语气道:“排第三的,就是流民问题了。流民乃国之大患,这问题原本就十分严重,去岁鞑子入寇,无疑又雪上加霜。最多时,京城内外有几十万流民盘桓不去,经过朝廷辣手整治,依然还有十几万人留在了京城过年,结果在陛下眼皮子底下,酿出了无数的乱子。” 赵昊再次动笔,写下了大大的‘流民问题’四个字。 “以上这三点,就是我判断,本次殿试可能会问及的地方。你等先用三天时间,分头了解一下这三件事。” “是,师父。”弟子们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幸福的重重点头。 哪怕师父接下来不再指导,他们都已经心满意足了。 ~~ 就像后世的公务员培训,都是过了笔试,才培训面试一样。 这时候,也一样没人会在会试之前,就预先准备殿试策问的。那样非但会让举子分神,还让人觉得不太吉利。 所以准备殿试的时间,通常就只有这短短半个月而已。 虽说殿试的题目只有五大类,可每一类中又有多少问题可提呢? 因此按照通常的经验,中式举子至少要找出二三十个可能会出的问题,然后一一着手准备…… 除了极个别确实胸有韬略、或者胆大妄为之辈,谁敢只重点准备几个问题? 这二三十个问题都得逐一请教现任的京官,并借阅一年来的邸报文抄,从朝廷的公文中寻找相关对策、御批。就算是囫囵吞枣,完事儿也差不多到三一五殿试了。 所以大伙儿根本没时间去仔细推敲,更别说斟酌出自己的思路来,就脑瓜子嗡嗡的上了金殿。 只能等看到考题后再现场琢磨,整理逻辑、组织语言……殿试的时间又短,仓促间写出来的文章,自然不忍猝读。 据说,阅卷的大学士和各部尚书,认为平生最痛苦的,就是看这些中式举子写的策论。认为这都是些‘鹦鹉学舌、狗屁不通’的东西,皇上根本就是在问道于盲。 但现在,赵昊直接给弟子和老爹砍掉了九成,只留了三个问题让他们思考。 这下自然就有充分的时间准备,甚至可以省出工夫,奢侈的推敲出几篇言之有物的殿试文章来。 ~~ 东屋里,早就准备好了往期的邸报、户部和兵部的文抄,以及内阁发下的相关文移抄本,满满几箱子堆在那里…… 在京师,这已经成了一门生意。有人专门搜集整理抄写这些东西,然后卖给有需要的人。 赵昊让赵士祯将能找到的都买了回来。又赶在吴时来卸任前,通过他的路子弄了一批外头看不到的。早就存在这间屋里,只等着老爹和弟子们中式了。 于是六人进去房间,各自对着一口箱子,抓紧时间翻看起来。 赵昊则坐在堂屋里,一边守着炉子,一边默默检讨着自己的判断。 那严肃认真的样子,在他身上十分罕见。 因为这隆庆二年的殿试,实在太诡异了,容不得他稍有大意! 科学的思考方式,首先要观测研究对象,从杂乱的现象中找出本质来。 通常来讲,殿试只是走个过场而已,进士们的名次,大都在会试时便定下了。 虽然金榜上的排名,与会试名次会有些出入,但除了个别策论出彩、又合了上面胃口的牛人;和殿试时发挥失常,文章做得极糟糕,或是弄脏了卷子的倒霉蛋外,绝大多数考生的名次,都在原先的区间段内,上下浮动不超过十名。 就像那日华叔阳所言,三鼎甲一般从会试前五中产生,状元的名次还要提前。 所以才会有王锡爵会试第一,申时行第二,到了殿试时,两人名次掉转,后者成了状元,前者屈居榜眼的情况。 然而这些潜规则,在隆庆二年这一科的殿试中,统统都不作数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隆庆二年的状元,乃来自绍兴的罗万化。 此公在会试时的名次,居然是可怜的第三百五十一名! 苍天啊,一共才四百中式举子,他的名次都跟赵二爷差不多了! 你能想象赵二爷中状元吗?罗万化就中了,你说让人哪去说理去? 事实上,罗万化在浙江乡试时,也仅仅排八十四名,险些就倒数第一了……还远不如高中南直隶第七的赵二爷呢! 而且罗状元这种咸鱼翻身的情况,在这一届还十分普遍! 榜眼黄凤翔,会试名次二百二十六。 探花赵志皋,会试名次七十七,这已经是三鼎甲中最高的了。 三鼎甲尚且如此,往后名次大翻身者,自然更是不计其数,令人瞠目结舌。 相应的,会试名次靠前者,却都在殿试中纷纷折戟—— 五魁首竟然全都降了名次。 第二名张位,落到了二甲三十一名。 第四名,沈一贯,更是直接被干到了三甲第五十六名,成了让人哭笑不得的同进士。 另外三位,要么是会元,好歹会顾忌下体面。要么有个好爹,要么有个好哥哥,才没被干的太惨。 五魁首之外,情况就更加惨不忍睹了。 好比第十一名王用汲,一下就落到了三甲三百三十二名,险些就吊了车尾。 哪怕赵昊五个弟子,在原本的历史上,也全都经过翻天覆地的名次变化,几乎无一幸免。 简直乱成一锅粥。完全看不出,这是出自隆庆皇帝、徐阁老、李相公、陈相公这些稳重温柔的男子之手。 倒像是张江陵相公柄国后的杰作,不过张居正也没搞这么乱七八糟过啊。 ~~ 更耐人寻味的是,后来馆选庶吉士的时候,居然又一次打破了常规。 按惯例,庶吉士基本出自二甲前三十六名,排名靠后的二甲进士,基本上就没什么指望了。 三甲同进士更是想也别想。 但在隆庆二年的馆选中,居然主要参照的是会试成绩。 如沈一贯这样的三甲同进士纷纷入选;倒是二甲前三十六名大半都落选了。 就在人们纷纷猜测,是不是以后殿试含金量下降时,下一届隆庆五年的殿试,又恢复了正常。 之后也一直再没出过隆庆二年这样的乱子…… 这让赵昊一直搞不清,这一年的殿试,到底怎么了? ps.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七十三章 皇帝、元辅和科道 哪怕在大明朝生活了一年多,来京师也有好几个月了,赵昊依然距离大明的顶层过于遥远。 当没有史料支撑时,他自然无从去探究,隆庆二年的殿试,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何况,那也不是他该操心的事情。 但他能推测出,考生成绩大面积起落,肯定不是因为文章质量引起的。 因为会试阅卷时,每一份中式的卷子,都经过了同考官、主考官,三五七遍的审阅斟酌。能被中选的文字水平都没问题,而且排名也基本合理。 前面说过,中式举子们基本上对国政一窍不通,写出来的殿试文章也大都是鹦鹉学舌,阅卷官们基本上还是以文字水平来评判高下的。 加之殿试的阅卷只有两天。所以读卷官们既没能耐、也没必要,去改动会试排定的名次。 因此可以得出结论,当是文字之外的因素所导致。 又因为涉及变动的人数实在太多,故而也不可能是有人走关系、通关节所致……要是能有这么多举子,能走通国家抡才大典的关系,那大明朝亡国也就在旦夕了。 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便是策论的观点了! 通常为了保险起见,中式举子们都会采取官场上流行的观点,来作为对策的核心。 因为他们还没踏入政坛,所以阅卷大佬们不会笑话他们人云亦云。 反而贸然出奇会给大佬们,留下不够稳重、哗众取宠的不良印象,所以策论卷中的观点,大部分都是大路货的陈词滥调。 如果是录取者突发奇想,希望通过对殿试策论的褒贬,来传递某些与大环境相左的观点,那就说得通了…… ~~ 大胆猜想之后,就是小心的求证了。 首先,在本年的殿试题中,隆庆皇帝一共提了两个问题——一是如何消除流民,二是如何抵御外辱。 赵公子说是三个,自然是为了掩人耳目了。他就是再能掐会算,也不能刚刚好两个全猜到,一点余量都不留啊。 那样不科学。 赵昊靠坐在火炉旁的摇椅上,膝盖上搭一条提花毛毯。 微微摇晃中,他闭着眼,回想自己印象里,几份名列前茅的对策卷。 赵昊要提炼出他们的论点看一看,到底藏着什么不一样的观点。 尤其是那罗万化的,居然能让阅卷的大佬,不顾多年的规矩,为一个吊车尾的中式举人,戴上了状元的桂冠。 在心里仔细过了一遍,罗状元那冗长的四千多字大文章,赵昊很快将要点提炼出来。 首先,罗万化针对‘游惰者多,归农者鲜’的流民问题,提出了还算有见地的一家之言: 一是,‘欲驱天下之民皆力于本,其道无他,唯贵谷粟而已矣。’ 所谓‘贵谷粟’,出自晁错的《论贵粟疏》。大意就是提高粮食价格,以增加农民收入。农民收入高了,种地的积极性增加了,自然就乐意回去种地了。 二是,提出对天下的土地进行清丈,打击投献,让豪势之家无法逃税,从而分担农民沉重的负担。 这就是十年后,张居正在全国推行的‘清丈亩’了,可见罗状元是有两把刷子的。 三是,恢复太祖时制定的盐法——由商人运粮食到边关换取盐引,这样粮价自然上涨,朝廷也可以收盐税来代替对农民的盘剥,达到给百姓增收减负的效果。 在第二个问题,如何抵御鞑虏上。 罗万化提出‘改变重文轻武的现状’、‘用三年时间重新练兵’、‘以屯盐之法理财积蓄力量’、‘然后寻机决战’的一揽子方案。 居然也大体符合张居正的思路。 这让赵昊心中豁然开朗——看来这份卷子,是张偶像推荐上去的了。 ‘偶像不愧是偶像,果然不拘一格提拔人才。’赵昊登时变了论调,不再认为是谁在瞎搞了。 偶像的事能叫瞎搞吗?人家那是深谋远虑呀。 不过,依照赵昊对殿试规则的记忆,读卷官也只能推荐十几份试卷上去,最终决定前十名,至少前三名人选的是皇帝。 进士可是天子门生,皇帝岂能将所有的步骤,都交给读卷官代劳? 那隆庆皇帝又看上罗万化什么了呢? 赵昊一琢磨,哑然失笑。 罗状元的卷子开篇就高呼‘臣闻帝王必明断并行,而后可收天下之实功’,倒数第二段又大喊,请陛下‘乾纲独断、君宰其权,轰然如雷霆之鼓于天,而威不可测也’! 如此贴心之言,哪个皇帝不爱? 再联想到如今朝野上下,一片‘圣天子垂拱而治’、‘委权柄于内阁、交政务于六部’的呼声,隆庆皇帝为何将罗万化点为状元,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 又回想了另外几份卷子,虽然策论答案各不相同。但所有名列前茅者的共同点是,都没忘了高呼,‘还威福于主上、请陛下乾纲独断’! 随着思考深入,赵昊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 看来变量在张居正和隆庆皇帝身上。 从后头馆选庶吉士时,几乎彻底否定了殿试排名来看,徐阁老应该对此是十分不满的。 因为庶吉士是由首辅和翰林掌院学士,来共同选定的。考虑到赵贞吉和徐阶的关系。可以粗暴的认为,庶吉士的人选,都是徐阁老敲定的。 徐阁老不满也很正常,因为他斗倒严嵩、逼退高拱的武器是言官。 而言官们一直在做的一件事,就是限制皇帝的权力和自由—— 这其中,有一部分还算在理,比如劝谏皇帝不要让宦官专权任事,以免重演武宗阉乱。 但更多的劝谏,则纯属无事生非、吹毛求疵了。比如不许皇帝回裕邸怀旧,禁止皇帝去京郊散心游玩,怀疑皇帝有公费旅游的意图而禁止其去泰山拜祭等等,大有恨不得把皇帝圈养起来的架势。 甚至连皇帝太久没和皇后同房,都要拿出来堂而皇之的在奏疏中大谈特谈,让隆庆在天下人面前丢尽了脸。 加上之前高拱就是言官群殴下台的,隆庆皇帝对这班口含天宪,却放着内忧外患不去关注,只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说三道四的‘正义之士’,自然厌恶至极。 而徐阶在皇帝与言官的斗争中,毫无疑问的站在后者一边。 或者说,后者本就是他豢养的猎犬,主人当然要给予保护了。 去岁七月,隆庆皇帝下旨内阁,拟对科道进行考察。徐阁老却为了保护言官,谏止了这次考察。 可以说,刚刚登极一年多的隆庆皇帝,完全被以徐阁老为首的文官集团控制在手里,想做什么都做不成。 所以皇帝才会在这次殿试上搞事情,要抬举那些愿意维护皇帝权威的举子上去,让那些高喊‘圣天子垂拱而治’的人统统排到后头? 就算依然奈何不了言官,也能用这种方式,表明自己的立场,狠狠出一口气? ‘八成是这样了。’赵昊长舒一口气,感觉终于想通了。 那具体该如何教徒弟们做文章,也就水到渠成了。 ps.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七十四章 小蜜蜂 赵昊料想不到,就在他炉边苦思之时,隆庆皇帝和他的张偶像,也在乾清宫中进行着一番密谈。 张居正是裕王潜邸的讲官,和隆庆皇帝的关系也很亲近。 如果说隆庆将高拱当成父亲,那张居正在皇帝心里,便是兄长一般的存在。 正是这两人在裕邸中,陪伴隆庆皇帝熬过了最艰难的那段岁月。 如今高拱不在了,皇帝也就只能跟张居正说说心里话了。 “张师傅你看。”隆庆脸上写满委屈,将一份奏章递给张居正道:“那帮言官越来越不像话了。” 张居正腰背挺直的坐在锦墩上,闻言双手接过奏章,展开一看,是一个姓钟的南京御史上的奏本。 因为通政司要将奏章先送到皇帝这里,然后再转给内阁票拟,所以这本被皇帝留中不发的奏章,张居正自然是头一次见。 奏章上禀报的是,正月里发生在南直隶湖州的一串奇事。 先是,大年初一那天,平地突然刮起狂风。停泊在湖州新码头的官船不知何故起火。风助火力,火借风势,‘沿烧民居二千余家,官民船舫焚者三四百只’,遇难者竟多达四十余人。 因为湖州有童谚云,‘正月朔起乱头风,大小女儿嫁老公’,此时居然被讹传为,皇帝要派太监来选秀女了。 整个湖州登时就炸了锅,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新郎争夺战’,只要家里有十二岁以上,未出嫁的女儿,这下全都沉不住气了。到处打听哪里有男人可嫁?皆‘以出门得偶,即为大幸’。 一时间,无论城里还是乡下,所有未婚男子‘无问大小长幼美恶贫富’,统统都娶上了媳妇。条件稍好点的,甚至两个三个的娶进门…… 钟御史在奏疏上举例说明道,有一个富户,家里临时雇了个打造镴器的锡工。这天半夜,锡工在窝棚里睡的正香呢,忽然被主家叫起来,揉着眼进屋一看‘则堂前灯烛辉煌,主翁之女已艳妆待聘矣’! 还有个磨豆腐的贫穷小哥,早起到一条巷子里卖豆腐,因为长得比较清秀,结果引起了主顾的争抢。最后没办法,只好和两家女儿一起拜堂,过起了没羞没臊的三人生活…… 而这场闹剧的高潮,是恰好又有个将官,抵达湖州北关上任时。 北关放炮按规矩三声迎接,谁知满城闻声大哗,百姓惊叫说‘朝廷使太监至矣’,没嫁女儿的快跑啊,晚了就被抓进宫里去了! 那些还没嫁女的人家,顿时惊慌四散奔逃。转眼间,城里竟少了三分之一的人口…… 湖州知府这才意识到不管不行了,于是在正月十三日发布通告,严禁传播谣言。 但老百姓对官府的不信任,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结果越是辟谣,谣言就传的越邪乎,说这次隆庆皇帝不光要大闺女,‘并选寡妇伴送入京’。 他连寡妇都要! 这一下子,寡妇纷纷趁机再嫁,很多守节一二十年,都立了牌坊的也匆匆再婚了。 等到月底谣言平息下来,湖州近万家庭已经永远回不到过去了,于是‘悔恨嗟叹之声盈于室家’,全都追悔莫及了…… ~~ 如此荒诞的闹剧,就发生在大明最繁华、最有文化的江南地区,这对隆庆皇帝的声誉自然是极大的损害。 张居正忙劝道:“陛下这是受到武宗皇帝的牵连了,他在位时几次在江南选美,还尤其喜欢……孀居之人,民间不堪其扰,心有余悸,才会让谣言有了传播的条件。” 其实这事儿,隆庆他爹也干过,只是壬寅宫变后收心了而已。不过当着儿子不骂老子,张居正自然只拿没儿子的那个可怜人说事儿。 谁知隆庆皇帝歪在榻上,郁郁道:“师傅,朕不是生这个气,你继续往下看。” “是。”张居正赶紧继续翻看那奏章,便见后头那御史话锋一转,居然把矛头扯到隆庆皇帝身上了。 钟御史说,这件事固然是谣言,可‘空穴来风、事出有因’,都因为陛下整日流连花丛,成月成月的不上朝,所以民间才会有你好色的谣言,老百姓还给你起了个外号,叫‘小蜜蜂’,所以他们才会把谣言当真。要好好反省啊陛下,以后要做个禁欲系的帝王,按时上朝,再有谣言也会不攻自破的……” 张居正缓缓举起奏疏,挡住自己的脸。 虽然他特意训练过自己的表情,基本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这也太好笑了吧?! 上下两千年,‘小蜜蜂’这样可爱的外号还是还是头一回听到呢! 小蜜蜂,嗡嗡嗡,飞到花丛去采蜜。 这他娘的是谁起的绰号啊?太有才了吧?! 张相公默默开启吐槽模式,用尽全身的力气忍住笑容。 “想笑就笑吧。”隆庆皇帝自己先苦笑起来:“蜜蜂就蜜蜂吧,还加个‘小’,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张居正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 但他立马伸手摸一把脸,恢复了酷酷的神情道: “请陛下立即以污蔑君上的罪名,下旨惩治这个钟炅!” “算了吧,闹大了,这外号不传得尽人皆知?” 隆庆却郁闷的摇摇头道:“但我觉得这外号,不是老百姓起的,而是那群不留口德的言官干的。” 张居正默默点头,言官们整天靠嘴皮子干人,在给大人物起外号方面,自然是劣迹斑斑。 好比前朝的内阁大学士,被统称为‘青词宰相’。 其中,严嵩的专属外号是‘道童’,徐阶是‘甘草’……当然,这个头衔如今归李相公所有。 至于另一位青词宰相袁玮,更被恶搞称为‘文恭公’,谐‘文公公’之音…… 一念至此,张居正不禁暗暗得意,至少那帮促狭鬼,还不敢给不谷乱起外号。 ~~ “可是朕又咽不下这口气。”隆庆饶过了钟御史,自己却又觉着委屈了。 “朕都要让那帮言官欺负死了,他们不让朕出宫一步,现在连朕在宫里干什么都管。朕这个皇帝当得也忒没意思了。” “言官们确实过分了点。”张居正便淡淡道:“元辅有些纵容他们了。” 隆庆登时两眼放光,紧紧盯着张居正道:“师傅此言当真?” 一直以来,皇帝和他不如与高拱贴心,就是因为张居正乃徐阶的学生。 隆庆皇帝没想到自己的几句抱怨,居然听到了对言官,乃至对徐阶的不满,一颗心登时砰砰直跳。 便听张相公正色道:“臣能得以超擢,乃陛下潜邸旧人之故。” “啊,张师傅!”隆庆皇帝简直要欢喜晕了,一把抓住张居正的手,激动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吗?” ps.第四更,9500票加更,小蜜蜂嗡嗡嗡、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七十五章 闭关结束 赵府院中。 六位中式举人先分头恶补了三天相关知识,然后被赵昊聚集在一起,让他们分享这三天,各自了解到的情报。 重复的就不必再说了,也不必说自己的想法。 这法子自然比一个人闷头找,效率要高很多。 单单头一个问题‘强兵破虏’,他们便就鞑子如今分几部,都在哪里活动,各有多少男丁人口、牲畜马匹。各部强弱如何,关系怎样。以及是何生存状……还有如今朝廷对各部鞑子的态度和三边的防御策略;以及去岁廷议破虏之道,得出的种种方略,等等等等……提纲挈领写了整整三黑板。 将板书抄录下来,所有人对鞑子的了解,便绝对超过其他中式举人了。 另两个问题也是如法炮制。赵昊带着他们,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全面了解了三个问题的方方面面, 又让他们分成两组讨论了三天。 到第七天上,赵昊来到王武阳、金学曾和老爹所在的东屋,听了他们的见解。 三人的发言十分精彩,显然这种目标明确的分组讨论,对开拓成员思路,提高他们的认知,有很大帮助。 而且有老爹这位老前辈拉着缰绳,基本上也没有出格的东西……不然金学曾非要整出个远征草原的大战略不可。 只是在关于理财的若干观点上,三人有些吃不准。 “七师弟提的这条,‘全面放开海禁,课税以充朝廷银根’这一条,会不会惹来麻烦呢?” 焦灼严肃的研讨气氛下,大师兄也顾不上谄媚了,不确定的巴望着师父。 “不要紧,可以说。”赵昊既然已经判断出,不知什么原因,徐阶并未主导此次殿试阅卷。 那全面开海禁这一条,就非但不会惹麻烦,反而会成为吸引两位阅卷大佬的亮点。 那可是高拱心心念念的想法啊——当初高拱临下野前,就跟徐阶提了一个条件,全面放开海禁。 至少广州、泉州、宁波三处港口,请务必放开,这样才能缓解朝廷的财政困局,并让东南永无倭寇之患。 徐阁老当时答应的好好的,还当着皇帝的面交办下去。 可谁知高拱一走,大明牛逼的文官体系,给他来了个层层缩水。 等到正式诏书下来时,三处大港的原计划,变成了月港那么一根小小的独苗苗,而且还有苛刻的贸易限额…… 现在有人重提此事,只会让隆庆皇帝发出感叹,喔,这个人是高师傅的支持者呢。 而高拱,据说日后就是张居正请回来的,所以他应该也不会反对这一条。 再者,策论而已,连正式奏疏都算不上,有什么不敢说的? ~~ 鼓励完他们之后,赵昊便将自己那日的炉边分析讲给三人,让他们酌情添加进自己的文章里。 只是有一条,‘维护皇帝权威、请陛下乾纲独断’,一定要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至少开篇前三句要见到。 得让隆庆皇帝一打眼,就看到你那颗拳拳忠臣心才行啊! 接着,赵昊又提点了一下他们,策论应有的艺术。 诸如在文章开头要拍皇帝马屁,什么圣上天资聪颖、深谋远虑之类的套话;结尾也要有诸如‘臣才疏学浅’之类的套话呼应;提意见时要委婉有度,提建议时要进退灵活,不能把话说死……这些后人总结出来的状元策论方略。 这些屁精的艺术,估计王世贞早就传授给王武阳了。 赵昊是说给自己老爹和金学曾听的。 然后,他便让三人趁热打铁,就三个话题各做一篇策论。 ~~ 完事儿,赵昊又来到西屋,听取华叔阳、王鼎爵和于慎行三个的高论。 当初赵昊分组时,就特意以稳健搭配跳脱,好让他们互相取长补短,观点适度。 按说这边除了华叔阳一个坑货,王鼎爵和于慎行都很稳重,应该比东屋的发言还保守才是。 谁知道一听,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这边的发言实在太刺激了…… 譬如在‘流民问题’上。三人指出,流民的根源在于朝廷税负制度不合理、豪强地主利用特权逃避税赋、藩王大量兼并土地这三大原因。 结果朝廷的税赋全都压到了无地少地的贫民身上,老百姓根本负担不起,只能选择跑路…… 所以要解决流民问题,对症下药便可。 三人开出的药方是—— 首先,将以丁口为标的徭役,和以田亩为标的田赋,全都摊入田亩计税。田多多交、田少少交,无田不交! 然后,配合以全国范围清丈田亩,重新厘清每家每户的纳税额,查清豪强地主隐匿的土地,让他们承担起光荣的纳税义务。 以及,打击藩王滥占民田的行径,要求他们在按照爵位享受的例田之外,多余的土地一概同样交税! 如此一来,则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了。 “好!”赵昊不禁击节叫好,这仨小伙基本上将大明的问题讲透了。流民都是被逼走的,你不把逼走他的原因解决掉,他怎么能愿意回去? 这认识,又要比罗万化深入透彻许多了。 三个弟子年纪轻轻,就能把问题想得这么通透,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啊! “那,我们就这么写了?”三个弟子大受鼓舞。 “不行。”却听赵昊断然摇头道:“第三条划掉。” “啊?”三人面露难色道:“可是师父,不打藩王,豪强就不会服气,又岂能乖乖就范?” “你三个是讨论昏了头,真把自己当救时宰相了?”赵昊气得三人脑袋上各一巴掌。 “你们是在考进士,连个官儿都不是。也没人会按你们说的做,管他喵的可行不可行了!” “既然如此,说说又怎么了?”王鼎爵便要强道。 “怎么了,怎么了!”赵昊便集中拍着王鼎爵的脑袋道:“谁看你的卷子,是皇帝!这话你爱说,他不爱听,知道了吗?” “知道了师父……”王鼎爵这才怏怏道:“还不是为了他好。” “嘿嘿,你这可就错了。”赵昊却冷冷一笑道:“你是为了大明好,皇帝却是为了自己的家好。” “……”弟子们闻言面现震撼之色,只觉这些天思来想去弄不通的地方,一下就通透了不少。 “这句话藏在心就好。”赵昊不会承认,自己方才是说秃噜了嘴。便干咳一声道: “总之,现在要说陛下爱听的,将来才能干自己想干的,记住了吗?” “是,师父!”三人重重点头,终于摆正了心态。 接着赵昊同样传授了,他们策论的艺术。 不过华叔阳的爹是华太师,王鼎爵的哥哥是王锡爵,就连于慎行的爹都当过一任知府,估计这三人早就得过真传了。 然后赵昊同样吩咐他们分头作文。 三天后,又一一单独与写完策论的六人推敲一遍,斟酌用词和论点论据。 等六人都修改完了各自的策论,殿试的日子也就到了…… ps.第五更,96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夕阳无限好 三月十三日,众人出关。 第二日,中式举人便赶赴礼部集合,听仪制清吏司郎中向他们宣讲翌日殿试的流程。 殿试可是在禁宫中,由皇帝亲自主持进行,稍有差池就是个君前失仪的罪过啊! 与此同时,鸿胪寺官员已经在皇极殿东室,摆设‘策题案’;光禄寺则在殿外东西两庑整齐摆放试桌四百零三张。 另有锦衣卫在金殿前陈设卤簿法驾,锦衣卫于金殿檐下陈设中和韶乐,在皇极门北廊下陈设丹墀大乐。 ~~ 文渊阁首辅值房中。 经过一下午的商议,小阁老和张居正拟定出四道策论题。 虽说殿试题当由皇帝这位大主考亲拟,但自正德朝开始,基本就是由内阁先拟定四五道题目,然后送给皇帝来钦定一道。 因为李春芳担任过会试大主考,陈以勤需要回避,是以今年的考题,便由徐阁老和张相公来搞掂了。 当然,徐阁老的工作,按例就由小阁老代劳了。 老首辅转过年来就六十五了,寻章摘句、引经据典的脑壳痛,最后把把关就成了。 “不错。”徐阶又仔细看一遍两人拟定的题目,摘下了玳瑁眼镜。“将这四道题,送去乾清宫吧。” “是,师相。”张居正便将那本子收入袖中,刚要拱手退下,却听外头响起中书舍人的禀报: “启禀元辅,司礼监滕公公来了。” “哦,有请。”徐阶微微皱眉。 司礼监是专门用来制衡内阁的。通政司送上来的奏章,通常都是司礼监先替皇帝看一遍,挑要紧的讲给皇帝,然后才送内阁票拟。 内阁毕竟名义上还是皇帝的秘书机构,而不是真正的宰相。 大学士们不能直接在奏章上批复,只能将帮皇帝拟定的批复,用墨笔预写在一张名为‘票签’的小纸片上。然后把票签贴在奏章里,再把奏章送回司礼监。 皇帝看过没问题后,便由秉笔太监提朱笔照抄上去,便是所谓的‘批红’。最后掌印太监用上印,才能正式形成皇帝的旨意。 所以内阁和司礼监之间的关系,就十分微妙了。 嘉靖朝时,不管内阁还是司礼监,全都争相献媚皇帝。大学士除了有胡子,也跟太监没什么区别,双方关系自然十分融洽。 但到了隆庆朝,内阁转换风格了。徐阁老为了重塑形象,开始主动和皇帝保持距离,还经常袒护攻击太监的言官。 滕祥这位掌印大珰,自然对徐阁老一肚子意见。 徐阁老知道,这老阉没少在皇帝面前说自己坏话。但如今放下架子讨好中官的事情,他已经不屑再干了。 是以双方这一年,可谓老死不相往来。 滕祥今日忽然过来,自然让徐阁老颇费思量。 不一会儿,一身大红蟒衣、头戴钢叉帽的滕公公进来,朝着徐阶叉手行个礼,也不废话。 “元辅,万圣上有旨,明天的殿试题他自个亲出了。” “哦?”徐阶不由一愣道:“此事向来都是由内阁代劳的……” “您老都说了,是代劳。万岁说,诸位阁老已经很辛苦了,这次就不劳诸位相公费心。” 滕祥打住话头,麻利告辞:“没旁的事儿,咱家回乾清宫了。” “叔大,送送滕公公。”司礼监掌印号为‘内相’,牛逼时可与首辅分庭抗礼。虽然滕祥不大中用,徐阁老也不好失了礼数。 待张居正送滕祥出去,徐璠马上低声道:“父亲,有点不对味。” “什么不对味?”徐阶看着外头的红霞,心里兀然蹦出一句‘夕阳无限好’。 “这是怕咱们外传试题啊。” 徐璠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他已经许了少说十几家,回去就把内阁出的四道题告诉他们。 皇帝忽然来这一出,考虑过小阁老的面子往哪搁吗? “你又许了谁了?”果然是知子莫若父。 “也没谁。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徐璠强抑着烦躁,心说今年的大比咋这么不顺? “你不说,为父怎么知道该选谁?”却听徐阶幽幽说道。 “哦?”徐璠闻言喜出望外,他老爹素来爱惜羽毛、片叶不沾身。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通通都是他来勉力搞掂的。 现在见父亲肯出手帮忙,那还要啥考题啊? 虽说父亲名义上只是首席读卷官,但按例除了前十名之外,所有的名次都是他来排定。 哪怕那前十名,其实也是徐阁老选出来的,皇帝不过给他们排个名次罢了。 “既然父亲肯帮忙,那就好办多了。”徐璠便高兴道:“儿子是弥封官,明天看了他们的卷子,晚上再跟父亲详说。” “嗯。”徐阶点点头,忽然又低声道:“随你送人情吧……估计下届大比,为父就是想帮,也帮不上忙了。” “啊?”徐璠闻言愣住了,半晌方道:“父亲真要急流勇退?” 显然,这不是父子间第一次谈论这种话题了。 “早点退吧,不知进退惹人嫌啊。”徐阶自嘲的笑笑道:“没看到滕公公那张脸上,写满了陛下对为父的不耐吗?” “那又如何?父亲是顾命的元老,身后有百官支持,皇帝把父亲换掉,谁来给他治国?” 徐璠当然不愿意看到这一幕,因为那也是他丧失权力的时刻。 “总是要退的,等到严阁老那样八十多了还恋栈不去?徒增笑耳。” 徐阶摇摇头,不为所动道:“回头我就跟陛下说说,让他别着急。最多再过两年,等他学会了做皇帝,我这个顾命老臣,也该告老还乡了。” “……”徐璠闻言暗暗松了口气,两年以后的事情,没必要现在多费口舌,说不定过上一年半载,老爷子自己就改主意了呢。 他拿起桌上的四道考题瞄一眼,揉碎了丢进废纸篓。 ~~ 那厢间,张居正将滕祥送出文渊阁。 临上抬舆前,滕公公忽然朝他递了个眼色。 张居正微微点头,目送着他的轿子,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 其实滕祥不用画蛇添足。见他来这一趟,张居正就知道,隆庆皇帝听了自己的建议——利用明日的殿试,收拢一批愿意维护皇权的新鲜血液! 但显然,这跟徐阁老的利益相悖。 所以陛下要在明日的殿试上,跟元辅掰掰手腕了。 张相公轻轻捋一把丝滑的长须,不知道陛下将出什么样的招数…… 想想还有些小期待呢。 ps.第一章,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七十七章 最后一战! 待到六位举人接受完了冗长的培训,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赵昊早已经让人备好了一桌清淡的饭菜,等他们回来用罢晚餐好早点睡觉。 谁知六位考生却没人敢动筷子。老爹苦笑解释道:“礼部今日培训,特意吩咐,回来后不许吃喝,多少厕所。” “哦?”赵昊心说,这是明天要上手术台吗? “因为明日殿试从晨至昏,中途离座便不得返回了。” 王武阳忙解释道:“那位冯郎中说,殿试如厕会被视为对陛下大不敬。” “哦。”赵昊恍然点头。是啊,美女都是不上厕所的,何况出类拔萃的贡士了。 “那要是万一忍不住怎么办?”一旁的赵士祯有些担心的问道,心里开始默默盘算,是否该连夜为师兄们准备几条拉拉裤了…… “没有万一,我们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 却听要强的三师兄,一脸坚毅道:“乡试、会试都坚持下来了,区区一个白天不上厕所,完全不在话下!” “好,那就快去休息吧。”赵昊一脸钦佩的看着这些****的男子汉,心中暗暗钦佩。 不说别的,但凡能这样一路大考小考坚持到现在的,都心理素质与身体素质远超常人的精英了。 这自然也包括赵二爷了,可别拿豆包不当干粮——这世上有谁能跟长公主相好,还不放弃努力的? 这样一想,简直肃然起敬啊。 ~~ 翌日丑时刚过,赵昊便把呼呼大睡的老爹拖起来。 于慎思和张鉴也叫起了师兄弟们。 六人起床梳洗后,穿上了新作的黑花缎圆领袍,束好丝质腰带,踏上粉底黛面的官靴。 因为殿试后会举行‘释褐’仪式,发放全套进士服装。 故而为了节约起见,会试后便没有再发贡士服。中式的举子仍穿着原先的服色上殿。 不过礼部会提供应试的笔墨镇纸等物,举子们只消空手赴考即可,无需再携带考篮入场了。 待六人来到堂上,又像往常一般,拜过了孔子、太祖和师父,赵昊便为他们戴上了簇新的儒巾。 不过殿试并不会回落第,因此也没就讨那个口彩。 三月里的北京夜里还是挺凉的,赵昊又让人给他们加了披风,然后众人簇拥着六位举人来到大门外。 一溜小轿早就候在那里,还有打着火把、提着灯笼的蔡家巷汉子头前开路。 只见那灯笼上写着‘奉旨殿试’,足足六盏之多。这是昨日从礼部领回来的。 到了殿试环节,赵昊已经不是很着紧了。反正又不会落第。 何况弟子们的底子本来就好,又经过自己强力辅导,名次应该不会差吧? 至于老爹,反正也不指着他了,爱考第几考第几吧…… 于是赵昊只送到胡同口,就转回家补觉去了。 春天可是长身体的时候啊,要保证充足睡眠。 ~~ 轿夫们抬着六顶小轿到了东江米巷,六名贡士便下了轿子,一人打一盏灯笼,步行往西走去。 待到了大明门前,依然是满天星斗,但‘奉旨殿试’的灯笼,已经汇集了一两百盏。 虽然昨日培训时,那位郎中反复强调过,要在宫门外保持安静。 但兴奋的中式举子们,还是忍不住互相寒暄,彼此打趣。 一不留神就压不住嗓门,喧哗声不绝于耳。 不同于以往残酷的淘汰,今日殿试毕竟只是排名了。举子们在紧张之外,多的更是兴奋之情。 能不激动吗?漫长的举业之路,今日终于走到终点,只消在此完成鲤鱼跳龙门的一跃,便可光宗耀祖、流芳后世了! 赵守正和几个徒孙一来到,马上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阳阳们自然不用说了,那日看榜时演那出活剧,生生搅了大伙儿的兴致。 同年们都像看活宝似的盯着他们五个。 好在五人都是莫得感情的未来科学家,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神情,依然谈笑自若,毫不介怀。 赵守正可比徒孙们受欢迎多了!及时雨送二爷的大名早已传遍京城! 进京以来他慷慨解囊,资助同年无数,还为滞留京城的流民出钱出力。 在京的举子们都传说,是赵守正精诚所至,才感动了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以皇家的名义开粥厂赈济。 赵二爷更是在粥场忙前忙后,一个人操持起那么一大摊子。 十几万灾民吃粥井井有条,几乎没有发生过争抢,去年冬那么冷的天,居然没在粥厂冻死一人。 就连顺天府、宛平县的官员,都高呼不可思议! 同年们却知道,老大哥为此付出了多重的代价……他整天泡在粥场中,以至于耽误了学业,在会试中险些就名落孙山。 老大哥可是在地狱难度的应天乡试中,考取第七名亚元的高才啊! 当今世态炎凉,如此古道热肠、一心为人的义士君子,怕是比三只眼的蛤蟆还要罕见了吧? 赵守正在举子们心目中的形象有多伟岸,威望有多高,也就可想而知了。 又有谁不想和‘送’二爷做朋友呢? 看到赵守正过来,众举子呼啦一下围上来,兄长长、兄长短的问起好来。 赵守正笑眯眯的向众人拱手还礼,与他们愉快的寒暄起来,并为上月看榜时的失态道歉。 “那天以为肯定不中,故而借酒浇愁喝多了。” “哈哈哈!”同年们大笑起来,纷纷恭维道: “老大哥乃侍郎公子,稔熟政务,殿试是你的强项,这次定能考个三鼎甲,一雪前耻!” “唉,别瞎说……”赵守正忙摆手连连道:“我要是进了三鼎甲,谁服气啊?” “换了别人我们不服,”众同年却齐声笑道:“但兄长的话,我们都服!” “对,服!”更多的人附和笑道:“连顺天府的吴少府,都称赞兄长未来必是能员干吏,中个三鼎甲,实至名归!” “哈哈哈,说得好像我能考上似的。”赵守正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哈哈哈……”众人也跟着大笑。是啊,说这个有什么用?殿试不就是走个过场吗…… 正此时,忽听城门楼上一声钟响,大明门缓缓敞开。 昨日留宿宫中,值守考场的礼部左侍郎掌翰林院事赵贞吉,缓缓走出了大明门。 赵夫子不必说话,只用威严的目光一扫,四百零三名中式举子便全都噤若寒蝉,赶紧按照会试的名次排成两行。 然后在赵贞吉的带领下,目不斜视的通过了千步廊,来到承天门下,接受金吾卫的搜身。 好在这次不是为了搜查怀挟小抄,而是检查,他们有没有携带凶器入宫。 所以也不用脱衣服。 ps.第二章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七十八章 殿试 待到金吾卫把四百零三位中式举人搜了个遍,卯时的钟声响起,承天门也缓缓敞开了。 两队身穿金甲的大汉……将军,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出皇宫,于宫门两侧整齐列队。 赵贞吉便带着没见过世面的举子们,步入了大明朝的权力中枢,平民百姓终其一生也无法踏足的地方——紫禁城。 三月份的夜明显短了不少,当贡士们沿着笔直的御道穿过端门,来到皇宫正门午门前时,天光已经亮起来。 那座巍峨的五凤楼宛如三峦环抱、五峰突起,高近七丈,气势恢宏,雄伟迫人,一下子就把举子们全都镇住了。 赵贞吉出声提醒他们,按照会试的名次排两队。单数从最东侧的左掖门进去,双数走最西侧的右掖门,千万不要走中间的三个门洞。尤其是中间的正门,走错了是要杀头的…… 因为那是皇帝出入专用的,皇后也只有大婚那天才能走一次。 “哦对了。”赵贞吉见考生们有点懵,便激励他们道:“再有且只有——等殿试结束,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出宫时,也可以从此门离开!” 此言一出,果然效果绝佳。 贡士们一下都两眼放光,垂涎起那天下仅数人可享的殊荣来。 ‘兄长就从是那里走出的……’王鼎爵的心更是突突直跳,望着那道正门暗暗攥紧了拳头。‘我绝对不能输给他!’ 给天才哥哥当弟弟,不要强就更没法过了。 ~~ 众举子穿午门,过外金水桥,便来到了皇极门前。 此时天光大亮,旭日东升,但皇极门依然紧闭,没有丝毫要打开的迹象。 举子们便跟着赵贞吉,老老实实立在皇极门外等候。 辰时一到,皇极门内传来悠扬的鼓乐之声。 朱漆金钉的大门终于缓缓敞开,大明朝的最高殿堂皇极殿,在朝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让人不敢逼视。 以徐阁老、成国公为首的数十名殿试执事官员,此时已立于殿下丹陛上,静候他们的到来了。 看到那几乎一水的绯袍高官,举子们紧张的心跳加速。头也不敢抬,腿也不敢迈,都不知是怎么跟着赵侍郎上前的。 浑浑噩噩的参拜过大佬们,他们便在赵贞吉的指示下,列队立于他们之后,静候皇帝的驾临。 好在也没久等,辰时一刻,金殿下中和韶乐大作。 隆庆皇帝在他的专属背景音乐中,穿着规格仅次于冕服的皮弁服,闪亮登场了! 皇帝在金台帷幄升座后,所有人都跪拜于地,山呼万岁,行五拜三叩大礼。 随后,司礼监掌印滕祥,亲自宣读圣旨曰: “隆庆二年三月初十日,礼部尚书高仪等官于皇极门奏曰:为科举事,会试天下举人,取中四百零三名。本年三月十五日殿试,合请读卷官及执事等官,建极殿大学士徐阶等四十五员。其进士出身等第,恭依太祖高皇帝钦定资格,第一甲例取三名,第一名从六品,第二名、第三名正七品,赐进士及第;第二甲从七品,赐进士出身;第三甲正八品,赐同进士出身。奉圣旨是。钦此。” 徐阶便带着一众官员并应试举子一同跪地领旨。 然后滕祥又宣布了读卷官、提调官、受卷官、弥封官、掌卷官、巡绰官、印卷官、供给官等五十九名官员的姓名。 接着,担任殿试提调官的礼部尚书高仪,便指挥着举子们再度向皇帝谢恩后。依然按照排好的次序,单号往左廊庑就坐,双号往右廊庑就坐。 待到四百零三名举子全都跪坐在蒲团上,掌卷官便开始发放策题和答案纸。 ~~ 拿到考题后,举子就可以开始答卷了。 金学曾他们的名次靠前,是最早一批拿到策题的,便迫不及待看那题目: ‘制曰:朕惟君天下者,兴化致理,政固多端。然务本重农,治兵修备,乃其大者……四方浮惰者众,未尽归农也。何以使人皆力本而不失业欤?丑虏匪茹,警报岁闻,何以创之,使不敢复窥欤?……尔诸士习于当时之务久矣,其仰绎我皇祖垂训贻谋之意,有可以便民益国者,明以告,朕将釆而行之焉。’ 阳阳们一个个简直要蹦起来了。 ‘我的天哪,师父简直神了!’ 两个问题全在师父预测的三道之中! 而且哪怕是皇帝没问的第三道,也与这两个问题息息相关,是他们的共解好不好? 即是说,这半个月一点功夫没白费,全都用在刀刃上了! ‘师父我爱你,我崇拜你,我要给你洗两辈子犊鼻裈!’ ‘师父一定用了科学的预测,我要好好研究数学,将来替师父做预测!’ ‘对不起了大哥,我的偶像换人了。我也要像师父一样!绝对的!’ ‘等我将来当了宰相,一定要让科举考科学!’ ‘天啊,我还想算计师傅,真是个不知死的金拱门啊……’ 师兄弟们发泄完了激动的情绪,就只剩最后一个念头了——师父都帮我到这一步了,要是不捧个状元回来,那就太对不起他了! 然后他们便抛掉杂念,全神贯注的将各自那三篇策论拆分开,然后糅合成一个完美的整体! 这边弟子们都开始构思了,那边赵守正才刚拿到卷子。 没办法,谁让他是最后一名呢?进场时排在最后,就坐时也坐在最后……都他娘的出了左廊庑,头顶青天,脚踏地砖了。 这要是忽然下雨,连考都不用考了。 等赵二爷拿到卷子一看,不由也乐了。心说这回祖宗虽然没显灵,可小祖宗显灵了。 得,那就开整吧。 赵二爷这阵子都捞着没喝酒,脑袋又清醒了不少。加之这策论要比八股文灵活太多,写起来自然得心应手,下笔生花。 到中午时,一片洋洋洒洒三千六百字的策论便草拟完毕,然后仔细检查一遍无误后,就着手在答题纸上誊抄起来。 那题纸用七层宣纸裱成,极为考究厚实。上有红线直格,每行只准写二十四个字,要求每字皆须用‘馆阁体’书写工整。 仅这一手漂亮的馆阁体,没有十年以上的苦功夫,是绝对练不出来。赵二爷就练了将近二十年。 等他抄完了搁下笔,太阳还在西天上老高呢。 长舒口气的赵二爷,这才感到饥肠辘辘,肚子也雷鸣般响起来。 但他谨记着昨日听到的规矩,坐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弹,唯恐抬头张望会被考官当成剽窃。 他便咬牙硬捱到黄昏,提调官敲钟命举子停笔,这才敢抬起头来。 一看登时傻眼了。 原来金殿上皇帝早不在了,徐阁老那些读卷大臣也走了不知多久。 就连东西两庑下,也已经空了大半的坐席…… 居然可以提前交卷? ‘这,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快要饿昏过去的赵二爷,险些哭出声来。 ps.第三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七十九章 四鳃鲈鱼占松江(盟主加更) 赵守正赶紧晃晃悠悠站起来,又排了好一阵子的队,这才轮到他交卷。 收卷的地点是在皇极殿的右配殿文昭阁中。 四名受卷官,翰林侍读张四维、修撰申时行,以及两名给事中郑大经、张齐。一如会试时那般,在监视官的注视下,对考生的卷子进行初检,然后发给关防照票,每五十份试卷封为一号,装入箱中。 待到收卷完毕,便送到设在对面武成阁的弥封所。 武成阁中,太常卿徐璠已经将二十几份该记的策论首句,全都记在心里。 他博闻强记、过目不忘,记这点东西完全不在话下。 赵守正这一份,是他需要记下的最后一份了。拿到手中瞥一眼开头那句: ‘臣对:臣闻人君一天也,天有覆育之恩,而不能自理天下,故所寄其责者,付之人君。故当操太阿于掌上,鼓大冶于域中……’ ‘又是这套……’看得徐璠嘴角直抽抽,心说这科学改叫‘屁精学’还差不多。 那五个赵氏弟子是这样,赵昊他爹也是这样。 有必要这样谄媚侍君,拍皇帝马屁吗? 难道做一个不阿侍君王的耿介臣子,它就不香吗? 遂更加坚定了小阁老,一定要将赵氏六人,全都扫落三甲的念头。 ‘嗯,回头授官,把他们发去儋州一个、贵州一个、云南一个、广西一个、陕西一个、辽东一个,让他们死得远远的,永远别回来!’ ~~ 此时文华殿东配殿中灯火通明,十二位读卷官正在谈天说地,好不惬意。 明日才是他们阅卷的时候,今天诸位平日里忙忙碌碌的大人,也算是浮生偷得半日闲了。 徐阁老盘腿坐在炕桌里头。 张相公和吏部尚书杨博打横坐在炕桌两边,左都御史王廷歪着身子坐在下首。 其余几位尚书便站在炕下,陪着四位大佬凑趣说话。 至于最后两位读卷官,大理寺左少卿李邦珍,翰林院侍读学士诸大绶……两位未来大佬,就只好肩负起给现任大佬们端茶倒水的任务了。 这会儿,徐阁老说起道:“老夫前日偶得个上联,一直没有想到合适的下联。” “元辅快讲讲,我们一群臭皮匠,总能顶三个诸葛亮嘛。”花白胡须的杨天官,嗓门能掀翻屋顶。 众人纷纷催促下,徐阶方缓缓道:“泾渭同流,清斯濯缨,浊斯濯足。” 杨博闻言便笑道:“这个下联不好对,得从经书里找答案。” 因为它典出《孟子》,‘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 略一寻思,除了张居正,谁也没有头绪。 但张相公如今人设高冷,自然知道了也不会说的。 王总宪便指着那诸大绶道:“我看状元公方才一笑,定然已是有了。” “快讲。”大佬们便催促起这位嘉靖三十五年的状元来。 诸大绶推脱不过,只好捧着茶壶笑道:“下官也是刚想到的,‘炎寒异态,夏则饮水,冬则饮汤。’” “好,好!”杨博一直微闭着眼,闻言一拍大腿道:“也是典出《孟子》。” 《孟子·告子》有‘公都子曰: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然则饮食亦在外也?’诸大绶用孟子对孟子,对仗工整,堪称绝对了。 诸位大佬也纷纷称赞,诸状元宝刀不老,不知今科的状元,有没有他这样的本事? “长江后浪推前浪,当然是一代更比一代强了。”‘诸前浪’便厚道的笑道。 这时,正好御膳房的总管太监孟冲,带着一群小内侍,进来送晚膳。 听到他们的对话便凑趣笑道:“咱家也有个上联,请教诸位大人。” “哦,老孟也会出对子?” 有道是得罪谁别得罪厨子,这些常在宫里用膳的大佬们,自然对孟冲很是和气。 便见孟总管打开热气腾腾的食盒,双手端出一盘红烧鲈鱼,搁在徐阁老面前,呵呵笑道: “鲈鱼四鳃,独占松江一府。” 殿中原本热烈的气氛,登时就为之一窒。 大佬们心说,这死太监怕是在影射,徐家子孙在松江称王称霸啊…… 孟太监却还毫无所觉的憨笑道: “这是江南才刚送来的头茬贡鱼,知道元辅嫌鲥鱼刺多,特意换成了松江特产的四鳃鲈鱼。” 说着双手奉上筷子道:“这可是御膳房最大的一条,您老尝尝还合口味吗?” “有劳了。”徐阁老自然不会七情上面,但接过筷子却没动,显然还是生气了。 这时,来送餐的太监,将各式各样精致的晚膳,摆在堂中几张桌上。 幸好阁臣不与部臣同桌吃饭,大佬们便借洗手准备吃饭的时机,逃离了这让人尴尬的地方。 张居正却跑不掉,他接过小宦官奉上的湿手巾,一边擦手,一边淡淡道: “我有个下联说给孟公公听听。” “快说快说。”孟冲便憨态可掬的笑道。 “螃蟹八足横行天下九州!”便听张居正沉声说道:“孟公公听着还满意吗?” “扑哧……”诸位大佬忍不住吃吃直笑。心说张相公还真是护师心切的冷面笑匠啊…… 因为太监都喜欢吃螃蟹,据说它可以治撒尿分叉。武宗时大太监刘瑾同样有此爱好,而且他和同党到处横行无忌,可不就跟一群螃蟹似的吗? 便有人写打油诗讽刺曰‘常将冷眼观螃蟹、看尔横行到几时?’ 后来刘瑾果然被凌迟处死,人们便把太监出宫比喻为‘螃蟹横行’。 “霸气,霸气。”孟冲被怼了个没趣,只好讪讪笑着告退出去。 ~~ 待到孟冲出去,徐阁老脸上便有了笑容。 他用筷子指指张居正,温声道:“叔大,你还是年轻那样,嘴上不饶人。” “他自取其辱罢了。”张居正扯出一抹酷酷的微笑,便要将那盘四鳃鲈鱼撤下道:“这条鱼不要了。” “哎。”徐阶摆摆手,拦下他道:“鲈鱼何辜?” 说着便下筷子,津津有味吃起来道:“我松江的四鳃鲈鱼每一条都弥足珍贵,浪费不得。” 他原本是吃不下的,但乖徒儿替师父出了气,徐阁老自然又可以展现他的宰相度量了。 见师相终究还是吃起那道菜来,张居正暗松了口气,也开始享用自己最爱的头茬鲥鱼了。 心中却未免刻薄暗骂道,阉猪一样的蠢货,却还要自作聪明! 他原本想置身事外,所以没过问皇帝要怎么玩。 但刚才见孟冲朝自己挤了下眼,他就知道这蠢猪是给徐阁老送加料美食来了。 蠢猪身负重任,却多嘴多舌的抖了个机灵,气得老人家不肯动筷子。眼见要玩砸了,只好向他求助…… 张居正自然火冒三丈,这屋里都是什么人?都是成了精的神仙!让他们看出端倪来,不谷解释都没法解释! 但考虑到要是不帮忙,这蠢货肯定还会继续他的蠢行。 张居正这才略显恶毒的怼了孟冲一句,帮他救了个场。 ps.第四更,感谢‘定庸’老朋友的打赏,每次看到认识的老书友重新出现,我开心的不要不要……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八十章 关键时刻,怎么腹泻? (盟主加更) 明日还要早起阅卷,大佬们用过晚膳,又陪元辅闲扯一会儿。 二更鼓响时便纷纷告退,到临时的住处睡下去了。 文渊阁就在文华殿后,徐阁老自然回了自己的直庐歇息。 徐璠也正好一时回来,扶着父亲走进正屋,一边闲聊,一边将记下的那二十来句话,抄录在两张纸上。 他先将那张字多的递给徐阶,低声道:“这些是请父亲酌情抬举的。” “嗯。”徐阶微蹙着眉,点了点头。 徐璠一看,心说父亲是不习惯这种勾当。 但徐阶已经点头,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便又将另一张,只写了六句话的纸片递给父亲,恶狠狠道: “这六个,名次越低越好,尤其是那个‘人君一天也’,最好让他连入孙山,成为笑柄!” 见父亲将那纸片紧紧攥在手中,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 小阁老大喜之余,也未免暗暗吃惊,没想到父亲对科学的成见这么大,都到了恨之入骨的地步…… “父亲放心,这才是第一步,等我知会下老杨,把这帮人全都发配到犄角旮旯去,看天下人谁还敢学科学?”小阁老赶紧给阁老宽心。 “呃……”却见父亲眉头皱的更紧了,面现痛苦之色。 “怎么,儿子这话有什么不妥吗?”徐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我要出恭……” 却见徐阁老弯下腰,一手捂住肚子,一手紧紧抓着儿子的胳膊。 ~~ 乾清宫东暖阁,两位娇美可人的嫔妃已经侍寝完毕,由太监送走。 然后,又到了小蜜蜂……哦不,隆庆皇帝陛下,选择睡哪张床的时候了。 今晚破例当值的孟冲,捧着个签筒,对一脸祥和无争、圣贤一般的隆庆皇帝道: “万岁,还是抽签决定吧。” 大太监们万没料到,自己的皇帝居然是个选择困难症患者。 每天天不黑,就要为哪位娘娘侍寝犹豫半晌,挑花了眼只好让一起来。 等侍寝完了准备就寝时,他又要为选二十七张龙床中的哪一张,再度左右为难……有时候等他定下来,人也清醒了,只能瞪眼熬到天亮。 是以便想了这个办法,让老天爷帮皇帝决定,咱今晚睡哪张床。 听了孟冲的话,隆庆微微点头,让他替自己抽。 孟冲晃晃签筒,抽出根竹签一看,上头写着‘醉花阴’,便笑道:“天桥上呢。” 这也是近几个月的改进,皇帝嫌什么‘天桥上左一’、‘天桥下右二’的太难听,便给二十七间房都定了些‘醉花阴’、‘虞美人’、‘点绛唇’、‘相见欢’、‘蝶恋花’之类的词牌名……大有将寝宫改造为会所的架势。 “待会儿,朕现在一动都不想动。” 隆庆微微摇头,还没有从婴儿状态中出来。却等不及问孟冲道: “你没露马脚吧?” “万岁放心,老奴这把年纪,办事稳如泰山。” 孟冲厚颜无耻自吹道。 他当然不会说,因为自己多嘴了一句,险些气得徐阁老不吃了,还得张相公出来补锅…… “吃了?” “吃了。” “不会吃出事儿吧?不会被发现吧?” “不会的,就是鱼不新鲜了而已,又没投毒药进去。拉一天、躺一天就没事儿了,落不下病的……” “他吃不出来不新鲜?”隆庆奇怪问道。 “一是老奴用的红烧,葱姜料酒给足。”孟冲便得意表功道:“二是徐阁老快七十的人了,舌头早不灵了。” “成,只要有效果,就算你立一功。”隆庆点点头,感觉自己摆脱了想出家的念头,便坐起身来。“当然,得没有后遗症。” “哎,能给万岁分忧,老奴就心满意足了,赏赐什么的不重要。” 孟冲赶紧给皇帝穿上趿鞋,又用肩膀给他当扶手,搀着隆庆起来,慢慢往楼梯上走去。 “哎,玩得疯了点,腿打飘。”隆庆叹了口气。 “陛下风华正茂,睡一觉,便又龙精虎猛!”孟冲赶忙奉承道。 “你还挺懂的。”隆庆皇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上楼去了。 ~~ 翌日,读卷官们早早在文华殿门口,等候元辅驾到。 谁知左等右等,举子们的卷子都送过来,徐阶却还是没出现。 众大人不禁交头接耳,觉得这跟徐阁老严谨的作风不符啊。 便都看向张居正。 杨博道:“太岳,你去瞧瞧元辅怎么了。” 张居正点点头,刚要往后头文渊阁走去,却见徐璠顶着对黑眼圈过来了。 “小阁老,元辅为何迟迟未至?”张居正便明知故问道。 “哎,别提了。可能是昨晚吃的鱼不新鲜,家父上吐下泻了一宿,请太医看过服了药才好些。” 徐璠面无表情道:“他老人家实在爬不起床,让我来转告诸位,请你们先行阅卷,待他好些就过来。” “哎,让元辅好生歇着就是。”杨博便笑道:“横竖就是走个过场,他老人家没必要强撑。” 他是老资格、又是礼绝百僚的吏部尚书,自然有资格说这种大实话。 “还是要的,朝廷的抡才大典嘛,呵呵……”徐璠干笑两声,他是急的满嘴燎泡没法开口,便朝张居正递个眼色,这才朝众人拱拱手,离开了。 张居正心里那个腻味啊,心说怎么都跟不谷抛媚眼,因为我长得帅吗? 不过现在也不可能去理会他,张相公便威严的看看众人道:“诸位,我们便开始阅卷吧。” “好,请。”众人便请张相公和老杨先行,进去文华殿中。 担任监临官的成国公早就等在里头。 见读卷官各就各位,他便撕开卷箱的封条,打开锁头,将试卷先取出一捆打开,递给张居正。 张居正便传给杨博,杨博传给王廷,这样一个个传下去…… 一捆试卷是四十份,因此传到最后,只有张相公手里没有。 不过张相公是负总责的,无需亲自批阅。 读卷官们便开始一份份的翻阅起试卷来,他们要先从中找出两份最中意的,推荐给张居正。 张相公会从中挑出十几份上佳的试卷,收在匣中明天呈给皇帝,请他来为前十排名。 剩下的卷子,其实就不重要了。 大佬们便互相传阅,粗略看看,凭感觉给个评语。等到皇上定下前十名之后,就拆开试卷的糊名,比照着会试的名次,大差不差填上去。 因为一来殿试阅卷时间太短;二来说实话,真正体现举子水平的,还是会试排名……毕竟那是经过二十位考官反复批阅、层层评选出来的。当然比他们瞎看瞎批的更准确了。 所以干嘛还要白费功夫?意思意思得了…… 嗯,大佬们做事,就是这样的随性。 正当大佬们放飞自我之时,忽听文华殿外响起宦官那标志性的尖嗓子: “陛下驾到!” ps.感谢新盟主‘日哥12345’,我觉的今天这五章写的很不错,所以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八十一章 这是一场战争 “陛下驾到!” 本来坐在椅子上打盹的成国公,闻声马上蹦起来,容光焕发的冲出去接驾了。 张居正和杨博也赶紧跟上去。 “陛下记错日子了?” 王廷和毛恺二位徐党大佬对视一眼,都觉着这事儿有些巧了。怎么徐阁老前脚躺下,陛下就后脚赶来了? 两位老人家也顾不上多想,赶紧跟着出去恭迎。 便见隆庆皇帝一身朱红的燕服,头戴乌纱翼善冠,在滕祥和冯保的搀扶下,满面春风的下了御辇。 “诸位爱卿平身吧。”隆庆笑吟吟的虚扶一把成国公,朱希忠便腿脚灵便的站起来,躬身替陈洪扶住了皇帝。 “老臣与诸位大人自当竭诚办差,怎敢扰烦圣驾?” “哎,老公爷。怎么说,这也是朕的头一次大比嘛。”隆庆皇帝便笑道:“朕这个主考官也不好上来就当甩手掌柜。” 说着,他便装模作样的左右看看。 “咦,元辅呢?” “回陛下。”张相公顺一顺丝滑的长须,酷酷的答道:“元辅偶感不适,今日卧床休息,已经让人来知会过了。” “是吗,不要紧吧?”隆庆皇帝便一脸着紧道。 “应该不打紧,说是躺一会儿缓缓,能下床了就过来。”张居正利用介绍病情的机会,向皇帝进行暗示。 隆庆果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对滕祥道:“你替朕带太医去探视元辅,就说是朕的旨意,请元辅好生卧床休息两天。这里一切有朕,让他不必担心。” 顿顿又道:“还有徐璠,让他也把手头的差事都放下,这两天好好照顾老父亲。” “是。”滕公公应一声,颠颠儿去传旨了。 “好了诸位,元辅不在,我们要加倍努力了。”皇帝便拍了拍手,当先走进了文华殿。 “陛下真是龙马精神啊!”成国公马上奉上了今日份的马屁。“这届举子太有福气了。” “哦,哈哈,分内的事情罢了。”隆庆皇帝心情大好,活动着膀子,摆出大干一场的架势。 众位大佬面面相觑,都看向张相公,实指望这位徐党二号人物拿个主意。 谁知张居正只摊了摊手,便跟着进殿去了。 “摊手什么意思?” 王廷看看毛恺,毛恺看看雷礼,雷礼看看马森。这四位部堂都是徐阁老提拔上来的亲信,号称徐党四大金刚,见副首领不给指示,此刻全都有些发懵。 “就是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的意思呗。”杨博却颇有些幸灾乐祸,拍了拍王总宪的肩膀,也跟着进去了。 ~~ 金殿中,皇帝升座。 十一位读卷官都有些蒙圈,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他们熟悉的套路是,先把绝大部分名次定好,然后留下十几份用于读卷的……而且这十几份卷子中,一定包含会试成绩前十名的。 弥封官在弥封完毕、分装试卷时,会刻意将会试前十名的卷子,置于每一束的最后一张。所以考官们不用看名字,也能将其找出来。 好比会元卷,一定置于‘癸’字束的最后一张;第十名则是‘甲’字束的最后一张…… 读卷官们将这十位找出来,再搭配几个幸运儿放在一边。 待到明日辰时皇帝驾临文华殿,由读卷官御前诵读,把前十名定下就完事儿。 现在皇帝提前一天来到了,这该怎么个流程呢? 隆庆皇帝却有点小开心,以往都是他被这群大佬耍的团团转,这次终于也耍了他们一次。 还是张居正有决策力,马上吩咐诸大绶开始给皇帝读卷。 诸大绶便赶紧拿起会试第四名的卷子试试火力,在御前抑扬顿挫诵读起来。 隆庆皇帝耐着性子听完这份足足三千言的策论,看看殿角的漏壶,已经过去快两刻钟了。 他心说怪不得读卷官只给准备十二份呢,听完就天黑了,再多也没用。 “不知陛下圣意如何?”张居正便请示道。 看着张师傅那酷酷的眼神,隆庆皇帝恍惚间回到了,那日的君臣谈心。 ~~ 那日乾清宫东暖阁中,隆庆皇帝拉着张师傅的手哭诉道: “朕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有人挑错,还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一窝一起上。” “每次朝会,朕但凡发表看法,必然有人跳出来,说我的想法不成熟、不周全。紧接着又有一群人纷纷附和,引经据典的论证朕的想法有多幼稚,会引发何等不堪设想的后果。” 便听隆庆皇帝委委屈屈、絮絮叨叨道: “朕也是皇帝,也要面子,每次一张嘴,都搞得灰头土脸,颜面丢尽。你说这么几次下来,谁还愿意再开口?” “朕心说好吧,那我闭嘴,你们说成了吧?谁知没一个月下来,他们又传我智力有问题?说得朕跟个白痴一样。” “朕气不过,想要惩罚几个言官出出气,却全都被徐阁老拦住了。张师傅,你说换成是你,能愿意上朝吗?” “所以朕就索性躲在宫里,眼不见为净了……” 张居正面沉似水的听着,心说换成是我,早就像你爹那样,打他们个生活不能自理了。 他旁观者清,自然明白文官们玩的,还是对新君那套下马威。 先帝嘉靖皇帝刚继位时,可比隆庆皇帝遭遇惨多了。 因为嘉靖是藩王入继大统。因此登基不久,以首辅杨廷和为首的文官集团,便要求皇帝依照汉宋继嗣旧例改换父母,认成化皇帝和张太后为爹妈。嘉靖执意不肯,于是双方就谁是嘉靖的爹,以及嘉靖生父是否可以加帝号问题,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激战。 斗争最高潮时,小阁老杨慎率领两百四十名朝官,在左顺门跪哭谏争。 杨大才子还振臂高呼出一句名言: “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 又对众人威胁道:‘今有不力争者,必共击之!’ 结果引发了震惊天下的哭门事件。 嘉靖让司礼太监们出宫苦劝无果,只好命锦衣卫杀鸡儆猴,捉拿其中八人下狱。 结果杨慎与众臣撼门大哭,哭声透过三大殿,直接传到了乾清宫。 嘉靖皇帝怒不可遏,直接派出五百大汉……将军,将四品以下官员统统廷杖,事后又把杨慎等为首者发配充军,才渐渐压下了文官的气焰。 但张居正不能劝隆庆皇帝说,你打就完了。 他深知国有仁恕之君实乃官民之福。皇帝一旦放出心中的魔鬼,局面将一发不可收拾。 于是张居正便建议隆庆皇帝道: “这批言官太刺头,那就换一批愿意听陛下说话的吧。” ~~ “不行,一是这个文章不行,低低的取了吧。” 在张师傅鼓励的目光中,隆庆皇帝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他登极以来最像皇帝的一番话: “二是这样读卷太慢了,拿来给朕亲自过目。” ps.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八十二章 量子速读帝 见皇帝要亲自阅卷,四大金刚下意识就想谏止,却听天官杨博拱手笑道: “陛下终于勤勉起来了,可喜可贺……” 别忘了,去年这时候的阁潮,就是以弹劾他为开端的,天官大人可没比高拱少挨言官骂…… 杨博已经到了可以倚老卖老的段位,才不管这里头有什么道道呢。 能给徐阁老拆台的事儿,绝对不会客气。 四大金刚又看看张居正,见张相公同样束手无策,只好也都乖乖闭嘴。 毕竟皇帝才是殿试的大主考。 他们这些读卷官,甚至连考官都算不上,只是帮皇帝读卷子的工具人而已。 ~~ 于是冯保便捧着一摞卷子,跪在皇帝面前。张居正则坐在另一边,皇帝看完一张,便将皇帝的意见记在卷子上。 十位读卷官也不好继续阅卷,只好杵在堂下等着。 他们起先还不太慌,因为明天就要填皇榜了。 皇帝这样一份一份的看,到天黑又能看几份?到最后时间不够,还不是等他们帮忙? 可没想到的是,隆庆皇帝阅卷速度居然奇快。一篇三四千字的策论,也就是十息左右便能看完……比后世批高考作文还快。 “这篇好,高高取了。” “这篇不好,低低取了” “这个说得好,说得好哇,至少前十……” 听皇帝不断给出各种评价,一个时辰看了得有小一百份儿。 读卷官们彻底傻了眼了,忍不住窃窃私语道: “这他妈能看出什么吗?” “谁知道呢,比书法吗?” “哎,这届考生遭殃了。” “谁去跟元辅说一声啊。” “说有什么用?陛下让滕祥去看住他了……” 到这会儿,再品不出这里头的味道来,那也混不到部堂位子上。 ~~ 隆庆皇帝就像个得到第一件玩具的穷孩子,对着那四百份卷子玩的不亦乐乎,就连冯保提醒他该用膳了都置若罔闻。 “陛下宵衣旰食,臣等佩服佩服!”成国公奉上马屁。 结果不到申时,隆庆就把四百零三份卷子扫了一遍,看着那些卷子上朱红色的‘好、高高取了’,‘不好,低低取了’,‘极好,前十’的字样,皇帝才心满意足的起身伸个懒腰道: “朕的速度如何?” “简直迅若闪电!快得臣等都睁不开眼啊。”成国公马上无情吹捧道:“天子就是天子,不是我们这些凡胎肉眼可以想象。” “哈哈哈,朕也就是粗略的过一下,还得劳诸位细看。” 隆庆皇帝这才想起谦虚为何物道:“耽误你们用膳了,诸位午饭后再继续吧。” “臣等恭送陛下……”都快饿晕了的读卷官们如蒙大赦。 “对了,让御膳房给大伙儿多加几个菜,”隆庆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冯保道: “南方的鱼就不要上了,这一路几千里,忒容易坏。” 张居正听了,差点没一头栽倒地上,不由心中大叫道—— 陛下啊,你是不是整天跟一群太监混傻了?为臣连徐阁老什么病都没提,你怎么知道是鱼的问题? 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几位部堂果然面露惊异之色,掩饰都掩饰不住…… 这次连张相公也不敢补锅了,只能若无其事的送走了皇帝,然后转身对众阅卷官道:“先吃饭吧。” 午膳就在文华殿,一顿饭气氛十分沉闷。 所有人各怀心事,成国公和杨博两个老东西,还在那里没心没肺的讲着笑话。 却没人搭他们的茬。 众人望着一旁桌案上,那些尽数写了朱批的卷子,分明感受到了无情的嘲弄。 “张相公,你别光闷头吃饭,给拿个主意吧,或者请元辅拿个主意……”王廷终于忍不住催促起张居正来。 “朱批已经写在卷子上,还有什么好说的?”张居正搁下筷子,从袖中掏出丝帕擦净嘴,然后又小心擦试一下唇须。 “这次,就顺着陛下的意思来吧……” 众部堂也知道,朱批已下,就是徐阁老也无法改变了。他们这样说,其实只是为了撇清责任,回头好跟徐阁老交代而已。 ‘下官让张相公请示元辅,可张相公说这次算了,徒之奈何啊?’ ~~ 下午阅卷开始后,张居正先按照朱批,将四百零三张卷子分成三份。 一份是写着‘不好’的,足足超过三百份,分发给众读卷官,让他们该怎么批怎么批。 然后他自己捧着皇帝批‘好’和‘极好’的,大概八九十份卷子,仔细阅看起来。 虽然张相公看文章一目十行,但终究无法跟神一般的皇帝相比,结果一直挑灯夜战到四更天,才将全部卷子看完。 张居正是个精力超级旺盛的男子,猛!此时他依然毫无睡意,对哈欠连连的读卷官们提议道: “一会儿天就亮了,索性把名次排出来再一起睡吧。” “好,听相公的。”阅卷官们已经完全被带乱了节奏,加之一宿没睡,头晕脑胀,基本上是任他摆布了。 张居正便拿出十五份自己选出的卷子,分发给众人道:“诸位看看,把这些卷子呈给陛下如何?” 众位大人知道,三鼎甲将在这里头产生。就是没进入一甲的试卷,也会在二甲排名极靠前的。 于是他们强打着精神,传阅起那些幸运儿的卷子来。 “唔,确实不错。”杨博常年带兵打仗,身体倍棒。虽然年纪最大,精神却不比张居正差。 老天官看了几份卷子后,拢着胡须笑道:“陛下果然是陛下,这么一划拉,着实选到几位大才呢。” “哦?”众位大人闻言来了兴趣,纷纷凑过来看杨博赞不绝口的那几份。 果然都是旁征博引、文字老道的雄文。而且能看出作文者,对相关政务的了解,比一般官员还要稔熟。 更难能可贵的是思路开阔,言之有物,既没有不切实际的空谈,也没有拘于成法不敢越雷池半步。 这样的文章实在是提神清脑,读卷官读着读着,感觉也不困了,也来了谈论兴致。 “说实话,看了一天试卷,都没读到这样有真知灼见的文章。” 诸大绶也是赞叹不已道:“十年前的下官,可没有这种超人的见识。” “是啊,这几位对流民问题看得透啊,老夫都深受启发。”户部尚书马森拢须道:“回头一定要和他们当面聊聊。” “不错,”兵部尚书霍冀更是一脸不可思议道:“他们对鞑子的了解太透彻了,本官感觉,他们的策略切实可行。” “莫非陛下真有神功不成?那么快的时间,怎能如此准确的甄别出这些贤才来?”王廷难以置信的挠挠头,他看了一天,都没见过几份可与之匹敌的。 “那就这么定了吧。”张居正见他们都信服,便欲收卷道:“这些卷子再度呈送御览。” ps.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八十三章 答得太好也是错 张居正准备将头十几名的卷子收起来。 “稍候。”却见兵部尚书毛恺,拿起一份试卷道:“余以为,此卷有些不妥。” “何出此言?”张居正眉头微皱,他对自己的眼光十分有信心。自己觉得没问题,应该就不会有问题。 “此人别的观点都还算老成,只是关于流民问题,言论有些惊悚。诸位听我念一段……”毛恺便捧着那对策卷念道: “……世儒不察,以工商为末,妄议抑之。夫衣食住行、兴国强兵,非一农可为之也。以臣愚见,工农商不当一概而论,当以‘农桑‘、‘致用’、‘通货’为本;以‘游业’、‘巧饰’、‘鬻奇’为末。” “这观点很是新颖啊。”杨博闻言拢须笑道:“头一次有人提出来吧?” “汉朝的《潜夫论》里,有类似的主张。”博闻强记的诸状元,便轻声提醒道:“不过国朝还没人提过这种观点。” “嗯,时代不一样了。如今有三百六十行,再用管仲那套简单的四民划分,确实有些不合适了。”户部尚书马森笑道:“我看就冲这一点,也得给他个一甲。” “要是仅止于此,本官也没意见。”却听毛恺苦笑道:“但此人提出这个观点,是为他解决流民的方案服务的。他说,煤是百姓取暖做饭的必需品,所以在煤矿开采也是本业,不该粗暴抑制。” “譬如西山有煤矿无数,可以放开限制,由皇家牵头招募流民开采,这样几十万流民瞬间安居乐业。这些人感念陛下,非但不会成为京城的隐患,反而可以派军官定期训练。” “一旦鞑虏进犯京畿,十几万训练有素的矿工拿起武器,立即组成一道坚固的长城,可保京城万无一失……” “这是个一举三得的法子嘛。”杨博闻言抚掌大笑道:“既解决了流民生计,让他们成为矿工;又可以让京中百姓都用上煤;还可以在西北方向,为京城构筑一条防线,给官军集结赢得时间,妙哉妙哉。老夫看,给他个状元也不为过嘛!” 众人大人也纷纷点头。都表示能想出这种,既可以切实解决多个问题,还不用朝廷出钱的法子的,绝对是个天才。 “不知毛部堂,到底觉得这法子哪里不妥?”他们便问那苦着脸的毛恺道。 “不妥在它太可行了……”外头传来宫外鸡叫,毛恺幽幽说道:“陛下看了,八成是要才而行之的。到那时,诸位还会觉得好吗?” “呃……” “哦……” 众位部堂终于醒悟过来。 这法子可行性太强,而且不用劳烦各部和顺天府,宫里自己就能办了。 日后办不成还好说,办成了话,大伙儿将会面对一个什么样的局面呢? 首先,皇帝通过插手煤矿,手里有钱了,就不用再被户部卡着脖子了; 再者,皇帝让御马监训练矿工,又可以大大扩充手中的军权…… 土木堡之后,文官们花了一百多年的功夫,才渐渐驯服了京营禁军。这要是让皇帝手中,一下子多出好几万军队,怕是大伙儿又要睡不安生了。 还有……算了,光这两条就已经让人无法接受了。 于是众位大人马上改变看法道: “还是毛部堂想得远,咱们光想着策论就是随便说说,却忘了还真有可能被采用这种事。” “是啊,一旦采用,后果太严重了。一旦效仿开来,全国几百上千万的流民都不回家,谁来给咱们……的国家种地?老百姓都吃什么啊?” “就是,肯定有那野心勃勃的豪强,趁机蓄养死士,训练他们横行乡里的。” “这是取乱之道啊!” 七嘴八舌的评论一番后,众位大人异口同声道:“拿掉他!把他打入三甲!” 张居正眉头微微一皱,他其实很喜欢这份卷子,尤其是这个招募训练矿工的法子,简直让他拍案叫绝。 但他今日已经够出格了,实在不宜再跟众人唱反调了。 再说来日方长,不入一甲也是一种保护。 但也不能用三甲来羞辱人家。 想到这,张居正便道:“陛下朱批‘极好’,落入三甲太低了,放在二甲靠前些吧。” “就依相公的。” 众读卷官其实只求别让皇帝看到这一份,并不在意到底是二甲还是三甲。 ~~ 十七日辰时,隆庆皇帝再度驾临文华殿。 已经熬了个通宵的读卷官们,全都提心吊胆,唯恐皇帝再想一出是一出,害大家再一宿不睡。 好在这次,隆庆没有再出幺蛾子,终于回到了原先的流程上。 他整个上午一言未发,默默听张居正朗读试卷。 张居正读完一份,冯保便接卷放至御案,再由杨博朗读下一份试卷,然后是王廷。 三份读完,众读卷官都忐忑的望向皇帝。 按原先的规矩,三卷读毕后,除非皇帝下令继续读卷,否则剩下的卷子便免读了。 见皇帝依然保持渊默,读卷官们松了口气,让冯保依次接卷,按顺序摆在御案上, 然后他们便退出文华殿,等候皇帝钦定前三名的顺序。 少顷,殿门打开。 读卷官们再度进去时,见那十分卷子已经撕去了糊名,但连顺序都没变。便知道皇帝对他们的排序十分满意。 果然,便见隆庆皇帝起身笑道:“众位卿家学识渊博、慧眼如炬,朕看名次就你们的意思来吧。” “还是因为陛下圣明,短短几个时辰,就超过臣等十来个人,整整一天的功夫了。”杨博便恭维道。 “哦,哈哈,朕也没那么厉害……”隆庆毕竟是个诚实善良的好皇帝,闻言不禁老脸微红,心说,其实朕每张卷子都只看了前三句。 但凡有维护我的权威的,朕都给了‘极好’。 单纯拍马屁的,给了‘好’。 拍徐阁老马屁的,当然是‘不好’啦! 只是谁能想到,这届屁精居然还内外兼修,除了马屁拍的好,眼光韬略也强的一塌糊涂! 莫非这就是天意吗? 离开文华殿时,隆庆抬头看一眼瓦蓝的天空,忽然蹦出一句道:“宣前十名到乾清宫,朕在传胪前先见见他们。” “这,陛下……”读卷官们心说,又来了…… 不过这又不影响名次了,皇帝爱见就见吧。 “陛下可得抓紧时间,明日就是传胪了。” 于是他们便没再废话,送走了皇帝后,便赶紧进殿,将其余试卷也撕掉糊名。 大佬们先瞅一眼那份争议卷上的名字叫‘赵守正’,便忙活着继续填榜开了。 ps.第三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八十四章 前十(盟主加更) 春松胡同。 今日赵府西院人声鼎沸,宽敞的院子里摆开十几张八仙桌,桌上堆满了茶水点心、时鲜水果。 一两百参加过殿试的举子团团围坐,参加赵守正举办的诗会。 说是诗会,可明天就放榜了,大伙儿哪有心思寻章摘句,吟诗作对?不过是找个由头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纾解紧张躁动的情绪罢了。 其实去粉子胡同效果更好,但这时候大家都唯恐粘上晦气,所以还是来积善之家沾一沾福气的好。 这群读书人说来说去,话题自然离不开明日的传胪,和中进士以后的事情了。 “听说只有二甲前三十六名,才有可能被选为庶吉士?”一个叫王夫之的山东举子,有些摸不清状况的问道:“俺那天问礼部的人,咋说没这回事儿呢?” “这是心照不宣的事体,叫人家咋和你说嘛?”一个叫王家屏的举子笑道:“反正名次再往后,指定进不了翰林院的小门门。” “进不去就进不去。”一个叫张位的大龄江西举子,便满不在乎道:“一进去就是一二十年,像我这个年纪,怕是没等出头先出殡了。” “哈哈哈!”举子们笑得前仰后合,没想到这位老哥还挺逗趣。 但像赵守正这样,和他年纪差不多的,也都深以为然。 翰林院固然清贵,可一年一年的空熬资历确实太折磨人了。 再说三年就多三四十个新翰林,十年就能多一百。这一百个人里,能有十个登堂拜相就不错了。 大部分人还是得想办法外放,要不一辈子就蹉跎过去了。 这样想来,庶吉士好像也没那么香了…… ~~ “问题是,你不当翰林,放到部里观政,也一样得蹉跎好些年。”便有那更老成的浙江赵志皋道。 “不是也有榜下即用去州县的吗?”一个叫徐显卿的苏州人便问道。 “榜下即用也白搭。”一个叫罗万化的绍兴举子摇头道:“到省里,还是会被留下见习、后补,得等到有知县、知州出缺才能轮上。” “不错,我们省有见习七八年了,还整天让藩台、臬台当书吏使唤的候补知县呢。”一个叫朱赓的杭州人道。 “所以还是庶吉士好哇。熬上三年散馆后,只要想外放,直接‘带缺出京’,就省了这番折磨。”江西人刘伯燮悠然神往道:“吏部直接指定去哪,颁给委任状,到了就是一方县太爷!” “听你们说来说去,结果还是庶吉士最香。”一个叫黄凤翔的考生的福建人便滑稽笑道:“可惜能选中的十不足一……” “是啊……” 众举子谈兴正浓,忽听门外一声号炮。 吓得他们全都收声望去,便见府上的护卫快速跑进来,对坐在主桌上的赵公子禀报道: “公子,宫里来人了!” “哦?”赵昊父子闻言起身,果然见一位穿着大红蟒衣,手捧黄册的公公,在一队锦衣卫的护送下,喘着粗气进来。 那公公像是在赶时间,看到满满一院子举子,不由面露惊喜道:“好哇,居然都在这儿。” 举子们不由心里打鼓,这么关键的时候,他们可不想惹上事儿。 然后便听那公公尖声道:“都跪下,有上谕。” 举子们赶忙呼呼啦啦跪了一地,赵昊也装模作样在人群里蹲下去。 反正袍子宽松,不仔细看,也看不出他是跪是蹲来。 “宣十五日应试举子王周绍、王鼎爵、于慎行、华叔阳、金学曾、罗万化、黄凤翔、赵志皋、王家屏、田一俊,十人即可入宫见驾,不得有误,钦此。” 说完他便环视场中问道:“这里有几位啊?赶紧都站起来。” 五阳便纷纷起身,王家屏、赵志皋、罗万化、黄凤翔也赶紧站起来,依次通报了姓名。 “好家伙,九位都在,太好了太好了。”那公公登时喜出望外,笑着招呼他们道:“快快随咱家进宫去吧,陛下等着接见你们呢。” 王武阳几个看了看赵昊,见师父给他们一个赞许的目光,便赶紧与另外四人一道,跟着那公公走了。 待这些人一出去,‘轰’得一声,院子登时就炸开了锅。 “明天传胪,今天皇上召见,这指定就是今科的前十名了!” 举子们又是羡慕、又是可惜的大声嚷嚷起来道: “肯定没错了,状元王武阳、榜眼王鼎爵、探花于慎行,传胪华叔阳!” “二甲第二是金学曾,我的天哪,这不就是那五个活宝吗?!” 当有人意识到这一点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望向了坐在主桌上的少年。 “他们五位会试成绩怎样?”举子们小声互相打听道。 “最好的王鼎爵第五,然后金学曾第十,再就是二十名开外了……对了,探花郎当时六十六名呢。” “我的天呢,全都提升了!”举子们不禁倒吸冷气。赵公子这辅导水平也太恐怖了吧? 一个两个名次提升是运气好,五个人一起提升,而且包揽了前五名,这可就纯属老师教得好了! 众举子心说这要不是五人挤在一科,还不得拿五个状元? 他们这才明白,原来那天阳阳们不是在耍宝啊。 不那样豁出脸去求,老师不出手啊…… 众举子望向赵昊的眼神,登时无比炽热起来。 虽然他们不用再考了,可谁家没有成窝的兄弟子侄?将来还是得想方设法,拜到科学门下啊! 嗯,回去之后,让他们什么都别干,先把几何弄懂…… ~~ 感受到周遭的空气都炽热了几分,赵昊知道,自己这一年来的辛苦耕耘,今日终于开花结果了。 有了灵济宫那场的强力宣传,科学之名已经传遍士林。 如今再有本次殿试成绩加持,拜入我科学门者,从此源源不断矣! 果不其然。 呼啦一下,他就被举子们团团围上了,有向他道喜的,又问他要《几何初窥》的,还有问他收不收进士的? 赵二爷被挤到一旁,拢须含笑看着这一幕。 这是儿子应得的。 这时,有人凑到他身边,对赵二爷打趣笑道: “老大哥不必沮丧,你的名次肯定比他们进步大……” “哈哈哈哈!”举子们登时放声大笑起来。 那是当然了,四百零三名考生中,就数赵二爷进步空间最大。 “那是自然。”赵守正便得意洋洋的翘起胡子道:“谁让我有个好儿子呢!” ps.第四更,感谢新盟主‘白一多’书友,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八十五章 谦虚使人进步 话分两头。 却说王武阳九人跟着那公公进了紫禁城,在乾清宫外又候了好长一会儿,才等到那会元田一俊姗姗来迟。 等等也好,至少让他们稍稍平复下心中的忐忑与激动。 他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名次,且不是靠猜的。而是来的路上,那位姓陈的公公,透露给他们的。 待会儿就要见驾,不透底岂不乱套? 虽然大内之中,不敢言语,但五阳还是频繁的用眼神交流,也不知道在商量个啥。 等那田一俊跟着另一名太监,满头大汗的赶到,已经是过午时分了。 管他们吃没吃饭,反正皇上已经用过了。 陈公公便进去通禀,不一会儿又出来,对跪在头一位的王武阳笑道:“进来吧,陛下有好消息对你讲。” 王武阳想谄媚的笑笑,却只觉面皮发紧,根本笑不出来。 他不禁暗暗自嘲,原来我也会紧张啊…… 便板着脸点点头,跟那陈公公踏着厚厚的锦绣地毯,穿过重重帷幔。 也不知是如何转悠的,反正就推开隔扇,进了一处暖阁。 “万岁,中式举人王周绍前来觐见了。” 听着那陈公公禀报一声,王武阳赶紧噗通跪在地上,大声请安。 “草民晚生王周绍叩见天颜,吾皇万岁万万岁!” 却听一个年轻的声音笑道:“朕的状元公拜错方向了。” “皇上在那边呢。”陈公公也拍了拍王武阳的肩膀。 王武阳赶忙抬头一看,原来皇帝并没有冲门坐,而是端坐在南面明窗下的一张软榻上。 赶紧调转方向,重新磕头。 “抬起头来,让朕好生瞧瞧。” “是。”王周绍便抬起头来,含羞任皇帝端详。 隆庆皇帝笑眯眯看着他,只见这状元郎生得浓眉大眼、成熟稳重,一看就是那种刚直不阿、赤胆忠心的类型。 皇帝煞费苦心放倒徐阁老,又亲自跑去文华殿阅卷,不就是为了挑出这种打手……哦不,忠君爱君之人来。好跟那些言官干架……哦不,维护朝纲体统吗? 端详了王武阳好一会儿,皇帝才满意的点点头,开口训话道: “你是朕御极以来点的第一位状元,咱们君臣可谓缘分不浅。” “臣惶恐。”王武阳没想到皇帝这么随和,那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臣谢主隆恩!” “你过去一步步的科考,从乡试到会试,靠的都是真才实学。当然,给朕当状元,也是靠这个。但朕要告诉你的是,朕更看重的是你文章里的那股子‘忠’!” 王武阳心中暗叫,怪不得师父反复强调,开头一定要屁精呢!原来是隆庆皇帝好这口啊! 师父也太恐怖了吧?居然能猜到皇帝的心眼里去! 师父怎么能猜的这么准吗?难道科学的力量如此恐怖吗?! 大师兄心中瞬间闪过三层念头,每一层都加重了他对老师的敬爱…… ~~ 好在皇帝只当王武阳的面色变化,是因为见到自己激动的,不以为意的继续自顾自道: “所谓天下至德,莫大乎‘忠’,忠于谁呢?无非就是天地君亲师。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所以做人也好为官也罢,只要把一个‘忠’字摆在首位,那就都没问题了……” 隆庆皇帝很少有机会,像这样对臣子进行说教,通常都是他乖乖听别人教育的。 这次可算逮到机会,便没有限度的长篇大论起来。 眼见足足半个时辰过去了,陈洪不得不小声提醒道:“万岁,外头还有九位候着呢……” “哦……”隆庆这才想起,还能继续再来九次,这才准备放过可怜的王武阳道:“朕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吾皇的教诲,臣铭记心间,至死不忘!”王武阳娴熟的拍一记马屁,然后一脸决然道: “为臣心中一直有个念头,犹豫着不知当讲不当讲。但是听了陛下的金玉良言后,为臣便发誓要做一个对陛下无所隐瞒的忠臣了!” “哦,不妨说来听听?”隆庆端起茶盏,轻呷一口。 “为臣恳请陛下,将这个状元另授他人!” ‘噗……’隆庆皇帝一口茶水喷了他一脸。 “你要死啊你!”陈洪赶紧一边给皇帝擦拭胸口,一边厉声呵斥王武阳道:“你当是小孩子过家家吗?这还有让的?!” “你准备把状元让给谁啊?”隆庆皇帝也难以置信的问他。 “此事当由圣断,岂是草民可以置啄?”王武阳又乖巧的像陈洪同行了。 “那你为什么不当这个状元呢?”隆庆愈发费解道:“三年才一个的状元,难道它不香吗?” “草民万分想中状元!可听了陛下的教诲,草民终于明白,无论何时何地,都得把‘天地君亲师’放在心中!” “不错,但这跟你让状元有何关系?”也幸亏隆庆被言官们怼多了,此时脸上只有好奇,却不见什么怒气。 “因为臣的老师,还没考科举呢!”王武阳便高声道:“他的弟子却先中了状元,岂不是让家师断了和科场的缘分?也让陛下损失一位可与尹伊、周公、管仲并列的能臣良相?!” “呃,合着还是为朕好呢。”隆庆皇帝不由笑着问他道:“不知你师父是哪位高才,居然让你如此崇拜?” “家师姓赵讳昊,未及弱冠却已学究天人,年初还曾被邀请,登上灵济宫讲学!” 王武阳赶紧给师父脸上贴金,完全不顾赵昊顶替老哥哥才得以登台的事实。 “哦,科学……”隆庆皇帝露出恍然之色,显然早听过赵昊的大名。沉吟片刻后,他低声对冯保道:“让他们先别填皇榜。” “是。”冯保赶忙一溜烟跑出去,他得时时在皇帝面前,保持精干的人设。 “你先跪一边去。”隆庆摆摆手,让王武阳跪到隔扇外,又将原先的榜眼王鼎爵叫进来。 “你是王锡爵的弟弟,很好很好。”隆庆无奈的重新组织语言道:“兄长榜眼,胞弟状元,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算一段佳话了。” “陛下恕罪,为臣当榜眼就心满意足了。” 谁知要强的王鼎爵,居然放弃了此生第一次超过兄长的机会。 “怎么,怕超过你哥?”隆庆无奈的冲陈洪笑道:“朕这次取的三鼎甲,真是又忠心又谦逊啊。” 陈洪还能说什么,也只能陪着干笑。 “不是,为臣做梦都想把我哥压在身下!”谁知却听那王鼎爵道:“但是家师还没入科场,臣就不能当这个状元!” 顿一顿,他一脸沉痛道:“家师学究天人,实乃古今第一大才,做弟子的终其一生也不能望其项背,又岂敢与家师并列?” “呃……”隆庆皇帝咂咂嘴道:“莫非你也是赵昊的徒弟?” 王鼎爵便骄傲的昂起头道:“正是!” “你先跪一边去。”隆庆便无奈的摆摆手,刚想说把探花也叫进来,却又多了心眼,问道: “这科里还有你几个师兄弟?” “回陛下,本门今科师兄弟五人,除了大师兄中状元外,还有四师弟慎行名列探花,二师弟叔阳传胪,七师弟第五。” 王鼎爵愈发骄傲的,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我们五人方才在外头,便已经商量好了,这个状元请陛下另赐旁人!我科学门下今日不可富贵忘师,他日不能荣华背主,俯惟陛下三思啊……” “那小子,怎么交出这么一帮好徒弟来的?”隆庆皇帝不禁暗暗羡慕起赵昊来。 “陛下,要不直接把第六叫进来吧。”陈洪便建议道。傻子都知道,有师兄打了样儿,那三个活宝肯定有样学样。 “唔,朕想想……”隆庆皇帝却陷入了思考,好半晌忽然道:“把赵守正的卷子拿来瞧瞧。” ps.第五章,97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这两天吃坏肚子,全身无力,但还是一直咬牙坚持,我觉得我的毅力已经远超自己任何时期了!所以可以理直气壮跟大家求一下月票~~ 第一百八十六章 状元 (抱歉,之前看卷子的兵部尚书是霍冀,不是毛恺,毛是刑部尚书。哎,徐阁老发功,和尚这两天很不舒服,错误明显多了不少。) 文华殿中一片愁云惨淡。 阅卷大佬们对着填了大半的皇榜唉声叹气。 “会试第四名落到了三甲五十六……” “第十一名落到了第三甲三百二十三名……” “哎,平白招惹物议啊。”霍部堂叹气。 “只能对外说,是皇上阅卷的结果了。”毛部堂苦笑。 “那更让人笑话咱们。”马部堂郁闷。 “是啊……”王总宪惭愧。 心说手下那帮言官肯定要笑破肚皮,说这届大佬居然连皇帝都拿不住,比他们这帮小年轻儿差远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幸亏这次前十名的卷子皆可圈可点,前五名更是明显高出一档,倒也禁得起世人评头论足。” 张相公说完叹了口气,好像也很不爽。 心里却暗道,完美,接下来就该去老师那里撩火了…… 哎,不谷为何像个反面角色? 他正暗暗得意,忽然冯保气喘吁吁进来文华殿。 “陛下有旨,先不要填皇榜……” “哦?”部堂们不禁神情一振,心说莫非陛下意识到,自己还是应该做个乖皇帝? 可任他们如何盘问,冯公公就是不说原因。 于是众大佬只好哈欠连连的等着旨意。 马部堂和雷部堂两位老人家,直接肩膀挨着肩膀,呼呼大睡起来。 “哎,老两口太辛苦了。”大理寺李少卿给二位大佬盖了一床毯子。 好在没让他们等多久,满头大汗的冯保,再次跑了进来。 “陛下有旨,着读卷官进中式举人赵守正的殿试卷。” “赵守正?这名字好像听过……” “不就是那个‘工商皆本’吗?”毕竟是霍冀亲手干掉的卷子,印象比别人深刻。 “吓……”这下大佬们全都睡意全无,愣愣盯着那摞殿试卷子。 隆庆二年的殿试是要闹哪样啊? 咋怕什么来什么呀! 还是张相公最镇定,在那摞卷子中翻捡一番,找到写着赵守正名字的那份,便揣入袖中,跟着冯保走了。 ~~ 赶往乾清宫的路上,张居正目不斜视,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冯保道:“永亭,陛下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冯保刻苦钻研学问,精通琴棋书画,当初就是因为书法出众才被嘉靖皇帝挑中,派去裕王府当差的。 也就是在那时,小冯他遇到了风华绝代的小张…… 张相公平素不群不党、独善其身,却偏偏对身残志坚的冯保颇为高看,与他私下往来密切,从来都以表字相称。 这让冯公公大为感激,觉得张相公既然瞧得起自己,那就该将他当成一生一世的至交。 他自然对张居正知无不言。 “叔大,我也甚是奇怪。”冯保也看着前方,一边走一边低声回答道: “不过回想一下,陛下第一次知到这个名字,应该是在灵济宫。” “灵济宫?”张居正一阵毛骨悚然道:“陛下亲自去了吗?” “没亲去。但万岁从他外甥那里,得了个叫望远镜的玩意儿,从西华门上看灵济宫,就像在眼前那么真切。” 冯保便轻叹一声道:“万岁是想看看,徐阁老到底搞出多大阵仗……” 张居正闻言一愣,闪念间便想到了,当初赵文华倒台的旧事。不由暗叹,果然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徐阁老好容易搞次集会都被皇帝偷窥,看来是败局已定了。 “结果看到个少年登台讲学,万岁很吃惊,便让东厂将他的发言记录送去。”冯保说着,赶紧补充一句道:“当然,还像往常一样,叔大的言行是不会记录在册的。” “多谢永亭。”张居正感激的点点头。 “万岁对那科学好像挺感兴趣,而且他之前还看过那小子的诗集,便想请赵昊上经筵讲学呢,只是被我们几个给劝住了。” 冯保又道:“后来陛下看了他三代行脚后,便不再提此事了。” “哦。”张居正缓缓点头。 他自然也调查过赵昊,知道其祖父赵立本,与高新郑有段不为人知却又人尽皆知的恩怨。 “第二次当是在会试放榜之后没多久,有一次长公主进宫,屏退左右与万岁有一段密谈。” “我把耳朵贴在隔扇上,也只隐隐听到‘守正’两个字,还有陛下愤怒的骂娘声。”冯保压低声音道: “印象中,陛下还是头一回发那么大火呢。连高师傅被撵走那次都比不了。” “是么?”张居正越听越迷糊,心说这都是哪跟哪啊?说的就好像长公主跟那赵守正有一腿似的。 哈哈,太好笑了。还不如说不谷跟李娘娘有一腿更靠谱呢…… 眼看到了乾清宫,两人便默契的住嘴,冯保略微向前,张居正放慢脚步,一前一后进去宫门。 ~~ 夕阳透过玻璃窗,将暖阁中照得一片金灿灿。 张居正双手将考卷奉给隆庆。 “张师傅快请坐。” 隆庆开心的请他的亲亲张师傅坐下,顾不上说话,先看那卷子上醒目的名次。 “第二甲第二十二名?”隆庆吃了一惊。 “不错,这个名次是大伙儿讨论出来的结果。以臣愚见其实是低了的,但诸公皆以为此文观点有失冒进,故而将其压了一下。” “唔,不错了,朕以为他指定三甲靠后呢。” 隆庆却笑呵呵道:“原来宁……没吹牛,会试只是发挥失常。” 皇帝说完却又心中一痛,把脸一沉道:“朕看看这业障都说了什么浑话?” 然后他便展开考卷,一打眼就被赵守正那笔字给镇住了。 “这手字很见功底啊……那也是个业障!” “唔,业障还挺会说人话的,怪不得朕会把他当成好人……” 张居正眼观鼻、鼻观心的看着漂亮的木槿花宝蓝地毯。心说陛下这是何等爱恨交织的复杂心态啊。 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呐…… 他实指望皇帝能再爆出些猛料来,但隆庆看着看着,就渐渐入了迷。 算了,不谷这样高冷的人儿,还是不要八卦了吧。 不知不觉天色渐黑。 冯保悄悄进来掌灯,冷不防隆庆皇帝忽然一跃而起,吓得他差点把手里的蜡烛丢地上。 “哈哈,这个法子好啊!这个法子妙!没想到,这业障还他娘真是个天才!” 便见皇帝兴奋的大笑道: “就这么定了,状元给这狗日的!” ps.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八十七章 这理由硬不硬? 乾清宫东暖阁中。 张居正也好,冯保也罢,全都听得目瞪口呆。 陛下和那赵守正,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陛下既然讨厌他,干嘛还要给他状元郎?陛下若是喜欢他,为何又咬牙切齿的一口一个业障? 这是何等矛盾复杂的心态啊…… 愣了半晌,张居正方回过神道:“陛下,那原定的状元……” “哦,朕看他太年轻,要换个老成的镇一镇气运。”隆庆皇帝便笑着扯了句谎。 虽然让状元这事儿八成瞒不住,但天子门生为了自己的老师,不愿当皇帝老师的状元,还是挺让人难为情的。 “这样啊。”张居正点点头,低声道:“不过更改名次的话,最好还是给个说法,以免诸公胡乱猜想。” “理由么……”隆庆皇帝略一思索,便斩钉截铁道: “因为旁人只是用笔答题,他却早已经用行动,来回答朕的问题了!” “十冬腊月,奔走呼号,募集善款开粥场赈济流民,活人无数;十几万流民聚集吃粥,他却能安排的井井有条,没有发生一场骚乱,也没在粥场中冻死病死过一个人。这份精明干练,连那些为官十几年的老手都比不了,同科进士里又有谁能望其项背?” “见流民无所事事,他又以一小小煤藕,带动数万灾民有了生计,让京外治安立时好转。并为内帑纾困五万两……”隆庆皇帝一激动,说秃噜了嘴,赶忙讪笑道:“最后一句就别转述了。” 张居正点点头,表示了解。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丝毫不居功,做了这么多事情,百姓却几乎无人察觉到他的存在,只称颂长公主是活菩萨,把功劳都记在了皇家的头上。观其温良泛爱,振穷周急,谦退不争,这才是隆庆朝第一状元,当有的风姿啊!” “张师傅,朕给的理由硬不硬?!”隆庆皇帝说完,目光炯炯的看着张居正。 “硬。” 张居正还能说什么?不说别的,就目前朝廷穷馊的样子,户部都掏不出五万两给皇帝。 这世上还有比银子更硬的东西吗? 至于给皇帝送银子,算不算行贿考官?这,就不要深究了吧…… ~~ 待到张居正奉旨离去,隆庆皇帝松了口气,又让人把跪在外头的王武阳叫进来。 “朕把状元给赵守正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呀,陛下英明啊!”王武阳见皇帝如此和善,马上化身屁精本精道: “草民怎么就没想到如此绝妙的法子?让师父的父亲当状元,这样不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可见陛下洞烛靡遗,草民不能及万一。” 冯保听得暗暗翻白眼,心说这不就是咱家总也学不会的马屁大法吗? “哈哈哈……”隆庆皇帝一直被言官们加以语言暴力,还未曾见过这样柔媚可人的一款,不禁哈哈大笑道: “你是怕朕惩罚你,才故意拍朕的马屁吧?” “草民发过誓,要对陛下句句真心的……”王武阳不禁委屈道。 “你再怎么说,这顿罚也逃不了。”隆庆却冷笑一声道。 “草民知道……”王武阳不禁垂头丧气,心说还是师父好,每次惹了他拍拍马屁就好。 “朕就罚你填补赵守正原来的名次。”便听隆庆淡淡道:“二甲二十二名你来当。” “臣谢陛下宽宏!” 王武阳不禁喜出望外,其实他今天来这一出,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被皇帝直接取消进士资格。 虽然那样正好可以每日跟随师父学习,但还是有个进士的身份,才好让师父高看一眼啊…… 没办法,虽然咱的老师势利、报复心强、又小心眼呢? ~~ 文华殿。 张居正带回了赵守正的考卷。 看着上头皇帝用朱笔划掉原先的‘第二甲第二十二名’,然后在旁边写了个大大的‘第一甲第一名’,众位大佬本来还要炸锅。 可听张相公转述了皇帝那番话,大佬们就唯有苦笑而已了。 谁让这考题就像给人家量身打造的一样? 赵守正已经实实在在解决了京城的流民问题,旁人的文章就是写出花来,在他面前也是苍白无力,毫无底气争辩…… 仅此一条,就能堵住悠悠众口了。 “填完了赶紧睡觉吧……”霍冀叹了口气,心说气运这东西,果然是压都压不住的。 众位大佬将剩下的二三十个名次一气填完,便赶紧一起睡觉去了。 张居正却拿着新鲜出炉的名次,来到了徐阁老的直庐中。 这会儿徐阶已经恢复差不多了,正坐在床上吃一点稀粥。见张居正进来,便招呼他在床头坐下。 “名次出来了?”徐阁老神态如常,只是眼圈有些发黑、面色依然苍白,显然过去的十二个时辰,着实被折腾不轻。 “是,师相。”张居正应一声,不禁吃惊的看向一旁的徐璠。 按照往常的经验看,神通广大的小阁老,应当第一时间就知道名次了才是。 徐璠阴着脸还没说话,徐阶先淡淡道:“是老夫不许他去的,皇上都明摆着说,让我父子消停两天了,咱还能不识趣吗?” 徐阁老这话说得客气,可那语气中的怨念,藏都藏不住。 “哎,陛下这次做的有些过了……”张居正便叹气道:“趁着师相生病,过来胡搞一气,让人心里憋闷。” 徐阶瞥一眼张居正,半晌叹口气道:“昨天该听你的,不吃那盘鲈鱼就好了。” “啊?”张居正一脸震惊道:“师相的意思是,孟冲送来的四鳃鲈鱼有问题吗?” 说着他便假装思索一番道:“不太像啊,要真是别有用心,他怎么出那个上联,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老夫也说不好。”徐阶点点头,他也正因为这一点,不敢断言自己是被下药,还是纯属倒霉。 毕竟堂堂首辅,整日面对的都是心思缜密的机巧之徒,已经很难理解人类的迷惑行为了…… “不过宫里的饮食,以后少碰为好。”徐阶便关切的对弟子道:“直庐里有厨房,你往后就过来吃吧。” “谢师相。”张居正满脸感激的道谢后,才将殿试的名次大概讲给师相。 徐璠听说前五都被科学门占满,最次的一个也有二甲二十二名,而他准备搞起的那十几位老铁,居然全都滑落到了三甲,自然气得暴跳如雷。 “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竟然把个孙山提到状元,真是脸都不要了!他就等着沸反盈天,不可收拾吧!” “是啊,我们压了又压,本想低低取了,谁知陛下还是将他的卷子挑出来,特意划掉了原先的名次,重新亲笔点中一甲第一。” 张居正便同仇敌忾的叹气道:“师相又不在场,只能任陛下一意孤行……” “哼哼,真以为中了状元就高枕无忧了?”徐璠咬牙切齿道:“错,这才刚刚进入咱们的猎场呢!” ps.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三鼎甲由中门出宫 三月十八日是殿试放榜的日子。 不同于乡试、会试只是将排名张贴出来那样简单,此时还要举行隆重的传胪大典。 在京文武百官,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一律都要出席。 辰时中,文武官员们走出午门外的朝房,开始按照班次,从正门左右两侧的门洞入宫。 传胪大典依然在皇极殿前举行。 此时,九龙曲柄黄伞盖已设于皇极殿门外正中。 金台御座之下,持仪刀、长戟、金瓜、骨朵的大汉将军相间为十班,均在丹陛三层,相间达于两阶。阶下静鞭、仗马列甬道东西。 最引人注目的,是皇极门内外,各两只披着华丽璎珞、驮着宝瓶的大象,每一只都有城门那么高,让人担心会一脚把自己踩成肉饼。 那是象房豢养的卤簿大象,代表最隆重的皇家仪式。 待到官员们在皇极殿前站好,早就在承天门外等候的新科进士们,才开始列队入宫。 和殿试时一样,他们依然按照成绩分单双号,从左右掖门入宫,不过这次全都换上了簇新的进士服。 这是新科进士们前日,凭着殿试照票,到国子监领取的。 只见四百零三名新科进士,清一水身穿大袖敞口的深蓝色青缘圆领罗袍,腰系黑角带,手捧槐木笏板,头上戴类似乌纱帽的进士巾。但跟乌纱帽略有不同的是,巾后有细长的展翅一对,翅梢各系有两尺长的皂纱垂带一根。 走起路来垂带飘拂,十分拉风。 美中不足的是,过两天释褐礼毕,还得再还回去…… ~~ 赵守正自然吊在最后一位。 因为是这届进士是单数,连个和他并排的都没有,孤零零十分眨眼。 但赵二爷心态好啊,他到现在还感觉像在做梦一样。 过去一年经历的种种,比之前三十年还精彩。 原来这就叫时来运转,这就叫鸿运高照,这就叫祖宗保佑啊! 他想到整整三十年前,父亲就是穿着这样一身进士袍,昂首走进了皇极门……哦对,当时还叫奉天门。 赵守正还记得,父亲的名次是二甲第三十八名,差一点点就可以选上庶吉士了。 虽然自己肯定比不上父亲,但能与父亲穿着同样的衣服,走在同样的地方,进行同样的仪式,这种感觉就足够如梦似幻了。 不知不觉,眼泪便流淌而下,赵二爷又不敢伸手擦,只好任其划过脸庞。 好在他看到前头,大片的同年都已经情不自禁哭成狗,便不觉的丢人了。 ~~ 新科进士进入皇极殿广场后,便按照鸿胪寺官员的指使,立于丹墀之下正中。 在两段丹墀中间的月台上,皇榜已经静静搁在皇榜案中。 待所有人站定,熟悉的出场音乐响起,隆庆皇帝便在大总管滕祥的搀扶下,迈着轻快的步伐出现在群臣的视线中。 山呼海啸的万岁声中,隆庆皇帝升座,臣子们五拜三叩。 待平身后,鸿胪寺卿出班,高声宣布传胪大典正式开始。 然后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便出班读制诰。 按说,这应该是首席读卷官的荣誉,但徐阁老也不知是身体没复原,还是闹情绪,总之告假继续卧床修养。 便由次席读卷官来享受这一刻的风骚了。 只见张大帅哥丝滑的胡须在春风中飘荡,缓缓展开黄色的书页,然后用那自带低音炮的磁性声音宣读道: “皇恩浩荡、开科取士,为国抡才,出身莫问。今隆庆二年戊辰科殿试结束,由陛下策试天下贡士,钦赐一甲进士及第三名,二甲进士出身七十七名,三甲同进士出身三百二十三名,唱名者出班谢恩!” 张相公声音洪亮,每个新科进士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少人便偷偷望向王武阳,想看看新科状元的听到自己名字时,会是什么表情。 王武阳却淡定非常,仿佛待会儿叫到的会是别人一般。 这时,只听张相公用郑重的语气缓缓道: “第一甲第一名赵守正!” ‘嗡’的一声,新科进士们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纷纷回头去看最末尾的赵守正。 赵二爷更蒙,直接都懵了。 这是什么情况?我没听错吧?昨天没喝酒啊? 赵守正发呆时,有超大嗓门的鸿胪寺官员,重复了一遍: “第一甲第一名赵守正!” 下层月台上,又一个鸿胪寺官员,再重复一遍! “第一甲第一名赵守正!” 被身边的同年推了一把,赵二爷才目瞪口呆的出了朝班,被鸿胪寺官员往进士巾上簪一对红花,引上丹陛,参拜隆庆皇帝。 赵守正脑瓜子嗡嗡直响,就像木偶一样,被鸿胪寺官员指挥着行叩拜大礼。 看到赵守正懵逼的样子,隆庆皇帝感觉舒服了不少。 他昨天勒令王武阳和王鼎爵等人不得透露名次的变化,就是为了让新科状元今天小小出个糗。 能不出糗吗?换了谁从倒数第一一下子变成正数第一。都会先掐自己一把,问一句,我他妈是在做梦吧? 而且还是在认定,第一名另有其人的情况下。 待到赵守正抬起头来,隆庆皇帝才头一次仔细端详起这个,把妹妹的魂儿都勾去的业障! 只见这业障剑眉入鬓、鼻似悬胆,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却丝毫没有攻击性,反而给人温和如玉的感觉。修剪的整整齐齐的唇须,更是为他平添几分成熟男人的魅力。 ‘倒生了一副好皮囊……’虽然以极挑剔的目光审视此獠,但隆庆还是不得不承认,他比死去的妹夫帅多了。 谢恩之后,赵守正便被引到月台站定。 张居正又唱榜眼之名。 “一甲第二名王鼎爵!” 同样由鸿胪寺官员重复两遍,然后簪上红花,上丹陛叩首谢恩。 接着是一甲第三名于慎行,也一样重复唱名三遍,簪花上前谢恩。 之后便只唱‘二甲第一名华叔阳等七十七人’,和‘三甲第一名卢维祯等三百二十三人’,两位传胪的名字,都只唱一次,并且不引出班。 至于其他进士,则都在‘等’里了,连名字都不会唱,更别说单独出班行礼了。 待到张居正唱毕,三鼎甲于月台上再度叩谢皇恩,殿外诸进士再谢,皇帝便在专属退场音乐中回宫了。 其后,由礼部尚书高仪用云盘承金榜,以伞盖鼓乐引导,出皇极门、午门,诸进士、王公百官皆随榜而出,至长安左门外张挂。 前方,一道道宫门尽数敞开。鸿胪寺官员将三鼎甲引上最终的御道,以无比艳羡的语气对三人唱道: “三鼎甲由中门出宫!” ps.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一百八十九章 蓝胖子和时光鸡 当三人站上皇极门口的御道,顿觉感觉到达了人生巅峰。 这可是满朝王公、宰辅部堂们都可望不可即的地方啊。 哪怕张相公,也没捞着走上一走。 人臣中,只有三年一出的三鼎甲,才有资格从正门走出紫禁城去! 虽然给皇帝抬轿子的太监、修大门的工匠,乃至此刻手持云盘的礼部尚书高仪,都能走在这上头。 但工具人不是人,只有你代表自己走在上头才算数…… “师祖,请!”站在左边的王鼎爵,笑着伸手请赵守正先行。 “师祖,请!”右边的于慎行也笑着伸出手。 “请。”赵守正朝两人拱拱手,便当先走在那只有皇帝才能走的御道上。 王鼎爵和于慎行紧紧跟上。 其余进士和文武百官,就只能从左右两侧门中,出去了。 走着走着,王鼎爵忽然小声提醒赵守正道: “师祖走太快了,这样没多会儿就走完了。” 于慎行也小声道: “是啊师祖,咱这辈子走不了第二回了。” “哦……”赵守正目不斜视、微微点头道:“那咱就走慢点?” “嗯,慢点!”俩徒孙一起点头。 于是三人便一同放慢了脚步,那真是一步一个脚印,十步没走多远…… 前头引导的高仪不时回头看着这仨活宝,却没有出声催促。 人生似梦,这一定是最美的一段,谁愿意那么快醒来呢? ‘就让他们多享受一会儿吧。’ 仁厚长者高部堂如是想着,便也不紧不慢踱着方步,陪他们共走这段华彩路。 走着走着,赵守正忽然笑了,一下子从懵逼的状态中出来。 ‘并没有什么不同嘛,只是普普通通一段路而已……’赵二爷忽然开悟,心道变成状元又如何?我还不是一样是爹的儿子、儿子的爹? 既然我还是我,何必惶恐不安,该什么样就什么样便是! 王鼎爵也笑了,看一眼一旁抹泪伴行的兄长,暗暗道: ‘这一场之后,我就不跟你比了。虽然你是个连几何都不懂的废柴,但永远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大哥……’ 感到他俩都放松下来,于慎行也跟着憨笑起来。 “别笑,你是探花!代表我们所有人形象的……”王鼎爵赶紧瞪他一眼。 于探花身材欣长、浓眉星目,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严肃的时候端得是卖相一流。 只是咧嘴一笑,憨态尽显,什么形象气质,全都完蛋。 ~~ 当三人出来承天门,便见前方已经扎起了一座席棚,棚内有一根丈许高的金色蟠龙旗杆。 三名大汉将军缓缓放下旗杆,高仪将金榜悬挂于杆顶。 顺天府尹与大兴宛平两县令,分别牵着一匹披红挂彩的纯白御马,早在旗下等候了。 那顺天府尹却已经不是曹三旸了,而是换成了原太仆卿姚一元。 姚府尹微笑着替赵守正,将进士巾上的红花换成金色,再给他身上十字披红;两县令也为榜眼探花如是炮制。 然后三位京城父母官,亲递马鞭于三鼎甲,扶三人上马。 至于其余四百名进士,就只有下步跟着走了。 人和人的差别就是这么大…… 大队仪仗引导着皇榜,大吹大擂出了左安门,来到东长安街上。 ~~ 长安街上一早就人山人海,北京城的男女老幼谁不想看看这些天上下凡的文曲星,是个什么模样? 要不是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士兵,手拉着手将百姓拦在外头,长安街非得堵个水泄不通。 万众期待的目光中,长长的仪仗吹吹打打而出,后头两排金盔金甲的大汉将军,抬着蟠龙金榜缓缓跟进。再往后,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本届大比的三鼎甲了! 三位天之骄子披红簪花,骑在高头大马上,接受长安街百姓的瞻仰与欢呼。 那些女孩子们更是如痴如狂尖叫连连,将篮子里的花瓣往三人身上抛去。 风一吹,漫天花雨迷人眼,耳边闻唤状元声! 赵昊也在看热闹的人群里。 其实他不想来的,因为已经知道名次了,何苦来看人显圣呢? 还得挨挤。 可架不住李明月……哦不,李承恩爱看热闹啊。 他一大早就过来,拉着赵昊跑到长安街上,嚷嚷着要占个好位置。 当然,小爵爷其实也是个工具人。 此时,三人立在玉河北桥的栏杆上,眺望着那游街的队伍缓缓而至。 “站这么高好怕哦……”李明月紧紧抓着赵昊的胳膊,一副担心会被挤下桥去的模样。 看的李承恩暗暗翻白眼,心说你滑雪的时候不比这个高一百倍? “来了来了,状元郎来了!” “哇,好好看,好有成熟男人的魅力啊……” “我要嫁给他!都别拦着我!” 四周的声浪登时高了许多,还有好些大姑娘小媳妇在那里兴奋的胡言乱语。 “大哥的大徒弟很成熟吗?”李明月闻言不禁奇怪的看去,不禁咦了一声道:“他什么时候留胡子了?” “那是老前辈好不好!”李承恩长得高看得清,登时激动起来,使劲拍打着赵昊的肩膀道:“你看看,中间骑马的是你爹!” “什么?”赵昊踮起脚望过去,嘴巴登时能塞进个鸭蛋去。 “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赵二爷是位面之子不成?怎么定好的状元都能换人?还有没有天理啦! 那一刹那,赵昊甚至感觉,不是自己带给赵二爷好运,而是赵二爷洪福齐天,把自己给招来的。 嗯,我就是蓝胖子…… 呸呸!本公子玉树临风,而且有十根手指头! ~~ 过了玉河北桥,便有临街的楼阁店铺了。 宁安长公主殿下毫不意外的,又占据了最佳观测位置,还带上了干儿子孝敬的望远镜,在楼上窥视新科进士。 柳尚宫给她举着望远镜,姬司正站在她身后,两人也一样十分好奇。 这赵二爷他娘的到底能考第几? “来啦,来啦!”长公主激动的使劲拍着柳尚宫的肩膀,还不满的叫道:“你别晃悠啊!” 柳尚宫一脸生无可恋,是谁在拍我的肩膀啊…… “咦!”忽然长公主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望远镜,朝游街的进士看去。 “拿反了,殿下。”姬司正忙提醒一句。 长公主这才把目镜对准眼睛一看,正好就对准了骑在马上,朝围观百姓团团拱手的赵守正! “我的天哪,赵郎真中状元了!”长公主把手里的望远镜一扔,捂着嘴倒退连连。 “额的那个观音菩萨、长春道祖、火德真君,以后额可不敢妄言妄语咧……” 姬司正和柳尚宫也顾不上她,两人同时伸手接住望远镜,然后脑袋凑到一起,一个左眼从右目镜看去,一个右眼从左目镜看去。 当两人锁定那为首的白马状元之后,柳尚宫惊得下巴都掉在地上。 鸡公公更是觉得自己应该下个蛋,以表诚意。 ps.第四更,98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九十章 长公主艰难的决定 半个月多前,会试放榜。 当长公主得知自己预言成真,便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她要把自己和赵守正的事情,一股脑儿告诉皇兄。 其实就是不担心赵郎中状元,她也早就想跟隆庆坦白了。 嗯,没人管的寡妇就是这么任性。 但这并非脑袋一热,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 首先,她府上的安全是由锦衣卫负责,虽然锦衣卫如今麻烦缠身,不大敢管闲事。但东厂的人都从北镇抚司调配,难保三传两传传到冯保耳朵里去。 冯太监知道了,皇兄就知道了——到时候万一皇兄搂不住火,让人把赵郎喀嚓喽,她可就哭都没地儿哭了。 所以不如自己先告诉皇兄,争取主动,大不了一哭二闹三上吊,保准皇兄不敢动赵郎一根指头。 其次,她判断皇兄虽然会火大,但应该不会怎么着赵郎,更不会怎么着自己。 因为皇兄他是个善良,且极富同理心的人啊。裕邸时惶惶不可终日的那段生活,让皇兄很容易同情和他有相同遭遇的人。 比如她这个遭遇比皇兄还可怜的妹子。 皇兄他就忍心棒打鸳鸯?看到自己唯一的妹子,从此失去灵魂,青灯古佛了却一生? 嗯,长公主准备以出家威胁皇兄,估计用不着上升到自尽的程度,心软的跟棉花似的皇兄,应该就会妥协的。 第三,则是因为西山煤业的缘故了。 赵昊在西山大举收购废煤窑的事情,自然要跟长公主通气了。 殿试闭关前一天,也就是二月底,他让孙胖子把二月的账算了算,果然如所料,大概能赚五万两银子左右。 这样加上之前赚到的三万两,两月就赚了八万两。 赵昊让孙胖子去开了张四万两的会票,揣在怀里去长公主府报喜。 长公主虽然知道煤藕赚钱,还是让赵昊拿出的巨款吓了一跳。 京里那么多的皇庄皇店,一年下来也就是净赚七八十万两左右,难道就抵一个卢沟桥煤场? 当然帐不能这么算,皇庄皇店开销多大?养活了多少蛀虫? 能有这么高的净利,主要还是长公主以身作则,除了自己应得的那份,从不贪公中的钱财。 只有上面人不贪了,才有底气去管下面人。所以长公主管皇室产业这些年,其实下头那些管事的、掌柜的全都苦不堪言。 想想吧,连鸡公公这位大总管,一年辛辛苦苦,也才捞个万把两…… 有人说万把两够多了,可你知道皇室多少产业吗?光在京畿一带的田庄就有十几万顷,占顺天府耕地面积的三成还要多。更别说北京、天津、保定等地的上千个店面、买卖了…… 要是上头管的松一点,下面随便一个油水大的管事,说不定就能捞到鸡公公的水准。 ~~ 而且宫里的用度多大啊。 去岁朝廷又总是哭穷,任凭皇兄如何讨要,就是一个字,没钱。 皇兄无奈,只好不断向妹子伸手,结果辛辛苦苦赚来的那几十万两,又陆陆续续全都补贴了宫里。 问题是,就这么个费心费力捞不着好的差事,还有人整天惦记着…… 李贵妃的老子清河伯李伟,隔三差五就让老婆子去找闺女吹风。说什么长公主终究是个外人,你得自己得替太子看好了家业。 不然咱老李家捞什么……哦不,不然将来等太子长大了,恐怕也不剩什么家底,早就长公主掏空给她儿子了。 这些话,都是李贵妃以在陈皇后面前抱怨父亲不懂事的方式,让当嫂子的传到长公主耳朵里去的。 在景阳宫听皇嫂说完,长公主当时就掉了泪。 她就知道李贵妃一家早瞄上自己手里的皇产了,只是怕因小失大,一直隐忍不发罢了。 果然一立太子,她就迫不及待开始了。 陈皇后也拿自己做例子,劝长公主不要跟她争。 人家李彩凤虽然是个泥瓦匠的闺女,可天生就是命好怎么办?当年她不过是裕王府的一个普通宫女,偶然被还是裕王的隆庆看上来了一发,结果肚子就有了动静。 十个月后,便一举诞下了王长子,而且皇长孙,彻底替风雨飘摇的裕王稳住的地位。 自那以后,她的地位便扶摇直上,由一个小宫女晋身为裕王侧妃,然后又成了贵妃。 而陈皇后虽然是正宫皇后,但膝下无所处,如何与李贵妃争锋? 便识趣的借口信佛养病,搬出了坤宁宫,到这犄角旮旯的景阳宫居住。 是以如今后宫大事小情全都由李贵妃说了算了。 而且陈皇后告诉长公主,李贵妃又要生了。太医看过说,八九不离十,还是个皇子…… 长公主闻言,一颗心拔凉拔凉的。好么,双保险了。这下怎么跟她争? 只怕她诞下二皇子之日,就是跟皇帝摊牌之时了。 那种情景下,隆庆皇帝连个不字都没法说…… ~~ 所以长公主这阵子,一直在琢磨着该如何抽身,才能将损失降到最小了。 其实何止这阵子?她早就有这觉悟了,只是一直不愿承认罢了。 去岁给赵昊那么重的改口礼,年初又一口气拨给他一百管事,其实都是她在有意识的转移了。 只是长公主有长公主的骄傲。就算要把皇产让出来,也得有个体面的退出才行。 而不能让李彩凤那娘们,得了便宜还卖乖!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不说别的,单说一旦决定退出,有多少人要安排好去处? 李伟父子不会用她留下来的人,她也不舍得自己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人才,都让个瓦匠头子给糟践了…… 看着赵昊奉上的四万两会票。长公主万万没想到,当初爱心泛滥、母性发作的拍脑袋决定,居然就给了自己一个绝佳的机会。 尤其是当赵昊告诉她,收购那些废煤窑的光辉前景后。 长公主当即决定,立即让出皇产,把全部身家都砸到这上头去。 但这又带来一个严重的问题,如此大手笔的投资西山煤矿,一定会惊动地方官、锦衣卫的。 不用收购几千个,怕是几百个煤窑买下来,那帮联想力丰富的官儿们,眼前就已经出现流民大军杀入紫禁城的画面了。 而且皇兄也不会放心,让一个外人来当自己的合伙人。 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让赵昊变成自己人…… 他爹是我挚爱一生的初恋情人,他是我干儿,而且我准备让他当我女婿,皇兄你看这关系硬不硬? 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ps.第五章,99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自我感动的和尚求月票啊~~~ 前天说过,身体很不舒服,昨天好了,但虚得很。 (徐阁老,我保证再也不敢编排您老人家了) 而且昨天家里还有事,忙完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休息了一会儿,差不多六点半才开始写…… 无数次想说算逑了吧,三章就三章吧,反正又没保证五更…… 但想到大家还等着赵二爷中状元呢,就咬牙继续写。 写到一点半,写完四章,然后睡到五点半起来继续写完第五章,然后检查一小时,第五章直接就是即时发布,不用定时了…… 我觉得不管水平如何,这个态度就值得表扬了。 何况我觉得,我水平还是挺高的。(自信是来自于诸位的爱,膨胀了膨胀) 所以求月票支持一下,争取前进几个名次! 第一百九十一章 我坦白,我俩在一起了 这世上,有人看似聪明,却总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 有人看似心思简单,却往往可以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结果总是能解决看似无解的问题,把人生的路越走越宽。 好比我们敬爱的宁安长公主殿下。 打定主意之后,她便入宫求见兄长。 彼时,隆庆皇帝正在跟冯保愁眉不展。 原因是冯公公接掌御马监之后,发现内廷禁卫居然缺编严重——勇士营定额五千,只有两千在营中;四卫营定额一万二,只有三千在营。 皇帝一听都惊呆了,怎么这年头,连朕的亲兵都缩水严重啊?居然连定额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这点人,怕是光宿值禁宫,都捉襟见肘吧?” “万岁一点没说错,禁卫分成两班轮值,勉强能巡逻下紫禁城。”冯保郁郁点头道:“陛下要是出巡,护卫肯定就凑不够了。” “原来如此……”隆庆皇帝恍然大悟:“怪不得言官们不让朕出宫一步,原来是为这个啊。” “是,原先西苑还有五千禁兵,去岁也被他们找借口裁撤了。”冯保咬牙切齿道:“臣去内阁理论,徐阁老把户部尚书找来,结果马部堂振振有词说,我们根本不缺编,反而还超编了三千人……文官们把御马监看管天下十九处草料场的人手,也统统算作禁兵了!” “万岁,那些只会放马割草的军户,也能算禁兵吗?”冯太监哭丧着脸道:“这不是欺负人家吗?” “那徐阁老怎么说?”隆庆皇帝巴望着冯保。 “徐阁老当然是和稀泥了,让马部堂再拨点款子,可马部堂哭穷说,现在太仓里的银子,比臣的胡子还光溜……” 冯保眼泪都要下来了:“那可能吗?臣从来都没一根呢。” “徐阁老便让记下来,说等银根宽裕了,优先给臣解决。”冯保吐出口浊气道:“不过是画饼而已……就朝廷如今这穷挫样,三五年别想缓过劲儿来。” “是啊。”隆庆深以为然道:“朕看到各地哭穷的奏章,愁的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顿一顿,又叹口气道:“最近几个月连看都不敢看了,全都让滕祥直接送去内阁,这才能安然入眠。” 冯保心说,嗯,这很心学。 “臣以为,眼下当务之急,是把被裁掉的禁兵召回来,不然时间一长,人都不知去哪找了。”便赶紧把话题拉回来道:“不过只能咱们自己找钱了。” “哎,找钱找钱……”隆庆苦恼的挠挠头,他最近都有白头发了。 绝不是肾虚白发,而是让钱愁的。 “朕连订的那批绝妙瓷器都退掉了,上哪给你找钱去?总不能学那些败家子,变卖家产吧?” 皇帝正唉声叹气,外头小内侍进来禀报说长公主来了。 “哦,财神娘娘到了。你先下去,朕看看有没有办法,帮你搞点钱。” 皇帝顾虑到待会儿,可能要跟妹妹低声下气,便把冯保也支出去了。 ~~ 待长公主进了暖阁,冯保屏退左右、亲自上茶。 然后退出去关上隔扇,把耳朵贴在了门缝上。 冯公公绝非特务的职业病发作,而是因为太操心御马监的征兵工作啊…… ~~ 暖阁中,隆庆皇帝盘腿坐在龙椅上,笑眯眯的看着,坐在对面锦墩上的自家妹子。 “宁安啊,过了年不大见你来呢。” “前几日才刚去看了皇后。” “那也不到哥这儿来?说过多少次了,再忙也有功夫和你说说话的。” 隆庆本来就重情重义,何况今天还有求于人呢?那态度简直就不像个皇帝,倒像是他外甥在外甥女面前的样子了。 宁安登时明白了,似笑非笑看着隆庆道:“皇兄又缺钱了?” “唉,要不怎么说手足兄妹心连着心呢。”隆庆讪讪一笑,点头道:“不错。” 便将方才的事情讲给宁安,然后一脸着紧的巴望着宁安道: “你看,哥哥我这次真不是乱花,而是有正事儿啊……” “可皇账上确实没钱了。”宁安心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这真是天助吾也,便装模作样的叹气道: “年后给宫里那五万两银子,就是到处搜刮才凑起来的。结果开年营业的本钱又不够了,只能卖掉十几家店,勉强维持这样子。” “哎……”隆庆叹气道:“那就再卖个十几家吧。” “皇兄,这是杀鸡取卵啊!”宁安柳眉一竖、凤目一瞪道:“把那些祖宗传下来的产业变卖了,往后你一家子要饭过活啊?” 她这个要饭不是上街乞讨,而是跟户部讨要的意思。宫里的内帑和朝廷的太仓是分开的,皇帝也没法直接伸手。 隆庆赶忙投降道:“你别瞪我,朕不过随便说说,再想别的办法就是。” “哎。”宁安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张会票,递到隆庆面前。 隆庆一看,足足五万两面额,喜滋滋接过会票道:“原来皇妹早有准备。” “这不是皇账上的,是我私人的。”却听宁安云淡风轻道。 “哦?”隆庆一听,赶紧递回给妹妹道:“那为兄可不能要。让你私人出钱,还不如我变卖宫里的存货呢。” “给你就拿着吧。”宁安把会票拍回隆庆手中道:“这是我和旁人合伙赚的,没砸锅卖铁。” “那为兄就不跟你客气了。”隆庆也实在是穷的没法了,便红着脸收下那张会票道:“最近内库实在太紧了,回头松缓点,一定还你。” “不用了,你答应我件事儿就行了。”宁安目光闪烁的看着皇兄。 “为兄啥时候不答应你来着?”隆庆不禁大奇,忽然觉得这钱有点烫手道:“到底什么事儿,还得贿赂朕?” “你先说你答应我,我再跟你说。”宁安伸手欲夺。 隆庆将那会票护在肘下,终究是人穷志短道:“行吧,你说。” “就先从这买卖说起吧……” 宁安便将当初,为了解决赈济流民的后遗症,和人合伙搞了个煤藕场,结果非但解决了问题,而且大赚一笔的事情讲给皇兄……其实她只分到四万两,为了增强说服力,又自己贴了一万两。 隆庆起先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好赚的钱,但听着听着,眉头就皱起来了。 “妹子,你们墩煤藕就很赚了,还要买几千个煤窑,这就过了吧?” “那得雇多少人挖煤啊?怕是把京外所有流民都拉去也不够吧,这要是让别有用心的人给利用了,怎么办?” 为免伤到妹妹的心,隆庆赶紧撇清道:“我当然对你一万个放心,朕是说那跟你合伙的人……” “那人你也可以放心。”宁安心里默默对赵昊说声对不起,为了娘的终身幸福,只能把你的功劳给你爹了。 “我可以拿性命作保,他是绝对不会背叛皇兄的!” “那到底是什么人?”隆庆皇帝不愧是整天看艳情小说的主,这方面的敏感的不像男人。“听着关系很不一般呢。” “当然不一般……”宁安深吸口气,鼓足勇气、石破天惊道: “我今天就来说来跟你说的——我俩在一起了!” ps.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九十二章 便宜了那业障! “什么?” 隆庆皇帝闻言,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在一起……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宁安说出了藏在心里的秘密,感觉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全都倍儿爽! “你们……”隆庆皇帝将两根大拇指勾起来,对在一起。 “嗯。”宁安点点头。 “他叫什么,你告诉朕。”隆庆皇帝笑着看向宁安道。 “你要干什么?”宁安警惕的看着皇兄,总觉得他笑容有些渗人。 “我要干什么?!”隆庆皇帝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暴跳如雷道:“朕要杀了,不,阉了他!” 说着他使劲捶着桌子,破口大骂道:“哪里来的业障?居然敢勾引我妹子,坏朕皇妹清名,真当朕这个皇帝是任人欺负的小蜜蜂吗?” 气急败坏之余,他不慎带出了羞耻,但覆水难收,只能愤愤嘟囔一句。 “蜜蜂再小也蜇人!” “呜呜,你凶我……”却见宁安红了眼圈,抽泣起来。 “难道不该凶吗?”隆庆神情一滞。 “父皇驾崩的时候,你说有你在,什么事都会帮我抗的……”宁安哭得更厉害了。 “不然我才不会跟你说呢!你个骗子哥哥……” “你先别哭,别哭。”隆庆看着妹妹一把鼻涕一把泪,登时就心软了三分,却仍板着脸道: “再说朕也没说你的不是,都怪那业障……” “是我死缠烂打追的人家。”宁安却幽幽道。 “你?”隆庆大张着嘴巴,指着妹妹半晌,终究还是放下手指道:“你到底图什么啊?” “我这辈子就喜欢这么一个人,你说我图什么呢?”宁安红着眼圈道:“流连花丛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你个寡妇说这种话,是不是有点……”隆庆哭笑不得道:“那李和……” “我就从来没喜欢过他,是被父皇逼的。” “不说他。那为兄也记得,你结婚前,也有个喜欢的人儿吧……”隆庆皇帝这话,仿佛在比烂一般。“他叫赵什么来着,名字好像跟张师傅有点像……” “就是那个人儿!”宁安破涕为笑、满脸幸福道:“十六年后,我们又在一起了!” “我反对!”隆庆马上拍案道:“我大明没有再嫁的公主!” “就允许你们男人再娶……”宁安一脸不屑。 “你挤兑我有什么用?”隆庆叹口气道:“就是朕答应你,又有什么用?那些文臣还不炸了锅?你想再来一场大礼议吗?” “一群王八蛋……”长公主一阵咬牙切齿。 “啊,我想起他叫什么来了!”隆庆皇帝忽然一拍脑门,大声道:“叫赵守正!不错就是这个名字……” “不错,正是赵郎!”见皇兄想到了,长公主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摊牌道:“皇兄,你要是杀赵郎,我也马上不活了。你要是分开我们,不让我们再见面,我就去落发为尼,也让你一辈子见不到你自己妹妹!” “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朕就你一个妹妹……”隆庆皇帝不由嘟囔道:“怎么能为了个业障不见哥哥,你也忒狠心了。” “你还要杀我的赵郎呢,到底谁狠心?”宁安没好气的别过头去,又丢出一张王牌道: “你要是不拦着我们,皇店的事情,我也不让你为难……我知道贵妃缠磨你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可以让出来。” “那业障在你心里,还挺重要呢。”隆庆皇帝不禁吃醋道。 不过他确实也被李贵妃烦的不行了,既怕她动了胎气,又不好意思跟妹妹开口,正为难的不要不要呢。 “我只要赵郎,我们一起去西山挖煤也愿意。”长公主便紧攥粉拳表态道。 “哎……”隆庆皇帝闭上眼睛寻思了半晌,终于不情不愿的开了条缝道: “朕最多就是个默许,但不能让你和他公然在一起,这是最大限度的让步了。” 顿一顿,皇帝语重心长道:“你我既然蒙祖宗荫庇,就得遵守祖宗成法……至少表面上不能违背。” “你都把祖宗搬出来了,我还能说什么?”宁安听了那个心花怒放啊,其实从一开始,她所求的不过就是这样罢了。 堂堂正正在一起这个愿望,还是留在下一代身上实现吧。 “成吧。”但面上,她就像受了多大委屈。 隆庆又叹了口气,拿起帕子递给宁安道: “对了,皇产你也别都交出来,我看不如把皇庄给彩凤她爹打理。那些皇店还是归你管吧,他个泥瓦匠懂什么啊?” 长公主听了心里很舒服,知道皇兄还是一样心疼自己。但她已经打定主意送李贵妃个人情,送一半、留一半算怎么回事儿? “不必了,兄长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就在西山矿业里入一股吧,省得有人说三道四。” “嗬嗬嗬,贿赂朕。”隆庆开心的笑了,他为什么喜欢这个妹妹?亲的天生亲之外,还因为她总是源源不断的送钱给他花。 当年在裕邸时,宁安就没少周济他,没想到当了皇帝,还要靠自己妹妹接济。 你说让朕如何不纵容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怎么能叫贿赂呢?那叫进贡。”宁安拍了一记马屁。 “哈哈哈,说得好!”隆庆龙颜大悦道:“不过你把皇店、皇庄都交出来,已经很很吃亏了,朕不能赚起便宜来没够。” “这样吧,就当这依然是天家的买卖。但不必汇入皇产总账。”说着他略一沉吟道: “如此一来,你依然可以打朕的旗号,但赔了赚了全是你的。” “皇兄……”宁安再一次淌下泪来,但不同的是,这次却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感动。 自己虽然前半生凄苦,但后半生有赵郎和哥哥的宠爱,已是远超常人的幸福了。 “还有,要给朕注意,不要,不要……”皇帝欲言又止了片刻,还是板着脸咳嗽一声道:“你懂得,那样可就瞒不住了。” “皇兄你想哪去了?”长公主面似火烧,剜一眼隆庆道:“我们是清白的。” “呵呵,好……”隆庆干笑两声道,心说是啊,朕还不好色呢。 不过跟妹妹说这种话题,已经尴尬的要死了,他点到即止的站起身,伸个懒腰道: “不错不错,朕招兵的钱有了,彩凤那里也有交代了,你也算如愿以偿了,可谓三全其美。” 说着,忽然面色一沉,咬牙切齿道:“就是便宜了那业障!” 宁安吐吐舌头,反正目的达成了就好,还能不让皇兄嘴上出出气了吗? ps.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九十三章 亲不亲,家乡人 御街夸官之后,新科进士还要去礼部参加琼林宴。 围观的老百姓也过完了瘾,各回各家去了。 李明月和李承恩拉着赵昊,要好好庆祝一番。但他估计老爹中了状元,家里肯定乱成一锅粥,还是先回去迎来送往一番,省得不慎得罪了哪路大佬就划不来了。 兄妹俩便热情的非要跟着去帮忙,虽然估计这二位只会越帮越忙,但大喜的日子,哪有赶人的道理? 三人便乘上马车,一路上高兴的谈天说地,赶往春松胡同。 马车上,赵昊见李承恩兴奋的手舞足蹈,着实搞不清,这厮到底在高兴什么? 怎么搞的比自己这个亲生的还激动? 说说笑笑,很快到了府门口。 赵昊还没下车,便听到一个熟悉的金陵口音高声道: “贵客有请入内用茶,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待他掀开车帘一看,那站在门口迎宾的,果然是范大同。 赵昊揉了揉眼睛,心说我这是回南京了吗? “哎呀贤侄,你可算回来了。”范大同一看到赵昊,马上颠颠儿跑过来。一把抱住他,使劲拍了拍赵昊的肩膀道: “半年不见,长高了呢。” “呃,世叔,你怎么来了?”赵昊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嘿嘿,我一个人在金陵实在无聊,就跟唐胖子一起来了。”范大同还是那个嬉皮笑脸的模样道:“没有兄长的日子,实在是空虚寂寞啊。” 赵昊心说,赵二爷如今,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兄长了,等他温暖的人海了去了。 便笑道:“还以为你不愿来北京呢,不然早就叫你来了。” “是唐胖子劝我来的。”范大同话没说完,便又有道贺的宾客,他知道赵昊最不耐这些的迎来送往,便马上迎上去,热情的招呼人进去吃茶。 说实话,见到范大同,赵昊着实松了口气。父亲当了官,身边没这么个一心一意的帮闲还真不行。 “大哥,这什么人啊?”李明月跟着赵昊进了门洞,看着熟练迎客的范大同,小声道:“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是啊,我差点以为走错门。”李承恩也是啧啧称奇,早晨离开赵府时,还没见过有这么一号,过了俩时辰回来,人家直接在门口迎宾了。 “范世叔是家父的同窗好友,不是外人。”赵昊心说算了,还是别提大饭桶的光荣事迹了,就让北京人以为他是个热心肠的南京老乡吧。 “公子……”赵昊话没说完,便听门洞内响起一声拖长音的叫喊。 接着一个圆滚滚的身影,朝着他飞扑过来。 这要是撞上,非得给拍地上不成。 赵昊想也不想,下意识来了拔断筋之‘白猿献桃手翻天’,灵巧的一侧身,便闪到了一旁。 但那胖子居然还会功夫,一拧腰就侧身着地,双手依然紧紧抱住了他。 “公子,可想死俺老唐了……” 仿佛不这样,就无法表达唐胖子对公子的思念一般。 “呃,唐老板,你要勒死本公子吗?”赵昊被他抱的两脚离地、喘不过气。 “大哥,这又是什么人?要不要我……”李明月见赵昊小脸都红了,自然有些生气。 “喂,你快放开我大哥,不然我……哥对你不客气了!” “不,不打紧,是我老家的好朋友……”赵昊一边挣扎,一边尬笑道:“我们打闹惯了! 唐友德何等机灵?一听就知道,坏了,自己光激动去了。 忘了公子这会儿跟在金陵不一样了,那身份又上去一大截,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意了。 他赶紧把赵昊轻轻搁在地上,讪讪笑道:“让这位姑娘见笑了,老唐太想公子了,失态失态。” 赵昊却使劲拍了他的肚皮一下,哈哈大笑着给唐胖子解了尴尬道:“本公子也很想你呐,怎么才到啊,路上耽搁了吗?” 按说唐友德二月初就能收到信,交接一下、收拾收拾,最晚二月中旬也就能出发了。 从南京到北京,最多二十多天,应该在殿试前就赶到的。 唐友德心说,这不是那时候不适合出场吗?便笑着解释道:“因为在扬州耽搁了十多天……给老爷子请安时,正碰上一年一度的盐商大会,老爷子和显公子忙得脚打后脑勺,咱们哪能走得开?” “这样啊,你也不写信说说。”赵昊恍然。 “呵呵,忘了忘了……”唐友德干笑两声。 好在赵昊也没细究,转头便问道:“我爷爷怎么样?身子骨挺好吧?” “硬朗着呢!”唐友德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道:“咱就没见过六十七八岁的老人,有那样的体格!将来保准长命百岁!” “哈哈哈,那就好啊。”赵昊这才笑着向他介绍李明月兄妹道:“这位是长公主府的小爵爷,那是他妹妹,兰陵县主。都是我进京后刚交的朋友。” “哎呀,下官南京太常寺协律郎唐友德,拜见小爵爷,拜见县主!”唐友德赶紧大礼参拜二位贵人。心说我滴个乖乖,公子这半年都交了些什么朋友哇? 这是通了天啊! 李明月和李承恩哪知道下面那些门门道道,还以为唐友德真是正经当官的呢,便也客客气气的还一礼。 前者更是崇拜的暗道,哇,原来大哥在金陵就这么有牌面了,果然不愧是大哥啊…… 可唐友德看到她那花痴的样子,汗珠子都下来了,一把拉住赵昊道:“公子还是别进去了吧。里头宾客几十上百,闹腾得很,老唐和大同帮着应付就是。” 说着,他朝赵昊挤了挤眼,赵昊虽然不明就里,但极高的默契度还是让他转过身,对李明月兄妹道:“唐老板说的是,咱们不进去凑热闹了,去春和楼吃午饭多好……” “好啊。”李明月双手赞成,反正只要赵大哥主张的,她只管支持就对了。 小爵爷却捂着肚子直皱眉,对赵昊笑笑道:“借茅厕方便一下。” 两人越是鬼鬼祟祟,他就越是非要看看,里头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前院就有!”赵昊一把拉住他,不由分说,拖着小爵爷就往外走。 眼看就要转出照壁,忽听身后响起两个女孩子,异口同声的叫声: “公子!” 李明月登时一个激灵,站住了。 ps.第三章,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九十四章 少年郎不该承受修罗场 “公子!” 听到那两个喜悦带着激动,激动中带着喜悦的声音,赵昊也是一阵头皮发麻,狠狠剜一眼害人不浅的唐胖子。 他喵的,本公子这哪是回家待客啊?分明是一脚踏进了修罗场好吧? 然而赵公子转身的瞬间,脸上已经写满了惊喜。 “湘兰姐,巧巧姐,你们怎么来了?我完全不知道哎!” 半年不见,马湘兰依然纤眉细目、清雅脱俗,一身水蓝色的衣裙,立在那里好似空谷幽兰一般,不染一丝烟火之气。 却偏偏笑容温婉,神情开朗,又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看到赵昊身边那个贵气逼人的美少女,她只是稍稍一愣,便又恢复如常盈盈下拜。 当然赵昊也并不担心情商极高的马姐姐,他担心的是巧巧会不会当场给自己点颜色瞧瞧? 谁知巧巧虽然吃惊的时间比马湘兰长,却没有鼓起腮帮子。 反而捂嘴扑哧一笑,朝赵昊挤了挤眼,颇有些你要完蛋的意思。 把个赵昊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赶紧瞥向唐友德,用眼神问他,里头是否还有更可怕的玩意儿? 唐友德都要哭了,木然的点点头。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被贬回龙套队伍,甚至有可能领盒饭…… 待三人打过招呼,李明月便上前一步,在赵昊身边款款立定,微笑问道:“大哥,这二位是?” 那优雅的风姿,让李承恩看得目瞪口呆,心说妹妹今日终于觉醒了娘的终极奥义——人前显贵大法! “哦,介绍一下。”赵昊心说爱谁谁吧,便挤出一抹笑容,对马湘兰和巧巧道:“湘兰姐,巧巧姐,这位是我义妹兰陵县主。” “哦……”巧巧好奇的打量一眼李明月,赶紧学着马湘兰的样子,给兰陵县主道了万福。 她似乎早知道有这个人存在呢…… “明月,这是我巧巧姐,当年寒家落难,对我有一饭之恩。在金陵时,也是她一直在照顾我们父子。” 赵昊很认真的向李明月介绍了巧巧,听得李明月登时眼圈就红了,向巧巧郑重行一礼道:“伯伯和大哥多亏了巧巧姐照顾,我这个当侄女和妹妹的,却没能帮上忙,真是惭愧万分。” “县主太客气了,我是来看我弟弟的……”巧巧赶忙摆摆手,不想给赵昊再添麻烦…… 因为确实还有个大麻烦,在里头等着他。 可别看李明月进进出出赵府不下十几趟,却根本不知道巧巧亲弟弟也在府上,所以还当她是在是说赵昊。 好在赵昊又介绍起马湘兰道:“湘兰姐是专门帮我誊写书稿、绘制插图的……责任编辑……” “择人扁姬?”听得李明月一头雾水。 “民女的工作,就类似于前朝的秘书郎。”马湘兰掩嘴一笑,大大方方向李明月行一礼。 “哦,原来是马秘书啊。”李明月这才恍然大悟,也与她见了礼。 赵昊听得这个汗啊,这绝对不是自己教的! 只能说是天意,天意了…… “里面确实太吵了,我们俩也是受不了,才出来透透气的。” 马湘兰便微笑着对李明月道:“不如先出去找个地方待着,等客人走了再回来。” “好啊。”李明月点头笑道:“我也想多了解了解,大哥在金陵的事情呢。” 说着便对李承恩道:“哥,快去瞧瞧春和楼还有地方吗?” 李承恩毕竟脑容量有限,以为这二位姑娘就是赵昊担心的了。万没料到里头还有第二层…… 便自得的笑道:“甭担心,自家的地方,没有也得有。” 此时的小爵爷还不知道,再过不多久,他去皇店吃饭不花钱的日子,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五人便上了马车,在唐友德心碎的目光中,往春和楼去了。 ~~ 春和楼。 见小爵爷和小县主联袂而至,还不知道即将易主的掌柜的,自然热情似火的迎了上来。 磕头之后,又亲自将两人和他们的朋友,送上三楼的包厢。 上楼的时候,赵昊故意放慢了脚步,马秘书果然会意的落在了后面。 “家里什么情况?”赵昊掏出帕子擦擦汗,他再度感受到了,不该自己这个年龄承受的压力。 “叶奶奶来了。”马湘兰轻声道。 “那么说,老爷子……”赵昊惊讶的捂住了嘴。 “嗯,他们是跟我们一起进京。”马湘兰小声道: “不过到了崇文门就分开了,老太爷和叶奶奶去看状元游街,说远远瞧一眼就行了,不给老爷添麻烦。” “结果公子回家前不久,叶奶奶就投拜帖前来恭贺了,我看见老太爷混在她随从里呢……” “估计是瞧见我爹中状元,老爷子乐疯了,不跟我爹好好唠唠不行了。”赵昊笑道:“不早说,我怎么得先进去磕个头。” “老太爷来前正生气呢。”却听马湘兰幽幽道。 “生谁的气?” “你们爷俩……” “呃……”不用再说了,赵昊什么都明白了。 “哎公子,我看老太爷的脾气,可一点不像老爷,你还是先和老爷想好对策吧。”马湘兰担心的提醒道。 “嗯,知道了。”赵昊点点头,忽然轻声道:“湘兰姐。” 马湘兰用那双会说话的眸子看着赵昊。 “你们能来,我很高兴。”赵昊给她一个灿烂的笑容。 马湘兰还他一个安妥的浅笑。便觉千里北上、一路小心,全都值了。 ~~ 午宴的气氛看上去,还挺融洽。 至少三位姑娘暂时各自的定位——姐姐、妹妹和秘书,还是不冲突的嘛…… 李明月并没有贸然问东问西,而是把话题局限在今日的所见所闻上,只有马湘兰和巧巧愿意说的,她才倾耳听着。 李承恩倒是数度想要追问,赵昊在金陵时的糗事,可靴子都要被妹妹,在桌子底下踩烂了。 他只好乖乖闭嘴…… 赵昊也早就不发愁了。他知道自己那点道行,在老爷子面前根本玩不转,索性就乖乖当孙子呗。 反正自己问心无愧,有愧的是老爹。 饭后,李明月又热情邀请两人,改日清明一起踏青。还让赵昊保证带着她们一起,这才和哥哥上车而去。 马车上,李承恩看着妹妹嘿嘿直笑,颇有幸灾乐祸之意。 忽然,李明月出拳如电,准确命中了李承恩的软肋。 “我还以为你不介意呢……”李承恩捂着左肋倒吸冷气。 “我介意的是,她俩为何也要拉我出府。”李明月垮下小脸道:“这件事,你帮我弄清楚!” “我?”李承恩一愣,旋即明白道:“禧娃啊。” 确实,赵府上下嘴巴都严丝合缝,也只有从那傻孩子嘴里,才能套出真相来。 ps.怎么说呢,把赵昊和明月他们的感情故事,当成中学生的小暧昧吧。反正我是很纯洁的写,而且估计会纯洁很久很久…… 第一百九十五章 可大可小 赵昊三人回到家时,便见胡同里人满为患,看热闹的街坊一直堆到了胡同口。 他还以为老爹回来了呢,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是老百姓听说,科学门下包揽了本届科举前五名后,全都涌过来参观一下、沾沾喜气呢。 科举的影响力,果然深入人心,什么学说都比不了哇。 赵昊不禁有些后悔,应该提前准备一批纪念品的,这时候拿出来一卖,非但可以小赚一笔,还能趁机宣传下科学。 当他把这个念头讲给二女听后,两人一阵哭笑不得,刚要挤兑他两句,却听有人大声吆喝道: “来来来,快来买哟,新鲜出炉的状元范文!” “《走近科学》——科举之学秘籍限量发售!” “状元郎十年科举路,所悟通关心得!” 居然不少人已经先他一步想到,而且现场开卖了。 不过现在礼部都没看到过状元卷吧?《走近科学》又是什么鬼?还限量发售! 而且状元郎可不止考了十年!是整整二十年好吧! 三人好容易在高武的保护下进去家门,巧巧便笑得直不起腰来。 马湘兰则迫不及待看起,顺手买的那份状元卷,瞥一眼就失望道:“这是上一科范状元的策论……” 说完,也忍不住笑起来。 “那你以为呢?”赵昊苦笑一声,不理笑作一团的两人,进院找爷爷去了。 ~~ 还好,道贺的宾客都被范大同、唐友德和张鉴他们,带去酒楼吃酒了,院子里这会儿安静下来了。 赵昊蹑手蹑脚走到正屋门口,便看到满面春风的赵显迎了出来。 “弟弟,你可算回来了!” “大哥。”赵昊赶紧和他拥抱一下,小声问道:“老爷子在?” “嗯。”赵显在他耳边小声道:“别怕,老爷子今天乐坏了,不会怎么着你的。” “呃……”赵昊闻言一愣,心说好么,我爹要是不中这个状元,我还得脱层皮吗? 他赶紧调整出混杂着孺慕之情的激动表情,快步走向里间,猛地掀开帘子。 便见身穿道袍、满面红光的赵立本,正盘腿坐在炕上喝着小酒,叶氏跪坐在下首在给他斟酒。 赵士祯作为晚辈立在炕下,给太爷爷端茶倒水。 “爷爷!”赵昊便亲热的大叫一声,跪在地上就磕头,十分开心道:“你老怎么来了!” “哼哼,老子不来,你们爷俩都要作上天了。”赵立本啐一口,没好气道。 “大人,大喜的日子呢……”叶氏赶紧小声提醒一句。 “奶奶,你老也来了!”赵昊便又甜甜叫一声。 “哎,好孩子……”叶氏登时就被这一手拿住了,搁下酒壶下炕扶起他来,仔细端详一番,慈祥笑道:“嗯,长了。” “有么,我觉得没什么变化呢。”赵昊便一边和叶氏拉着家常,一边用余光偷瞄爷爷。 “看什么看,还不上来陪老子喝两盅。”赵立本笑骂一声。 “爷爷,我还小,不会喝酒哩。”赵昊已经许久不说这种话,但今天他觉得有必要着重强调一下。 便乖乖爬上炕,接过叶氏的酒壶道:“我给爷爷倒酒吧。” “你人前显圣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还小?”赵立本却把他的花花肠子,看的一清二楚。 “在爷爷面前,我不就是个乖孙吗?”赵昊嘿嘿笑着,给赵立本端起杯酒道:“这一杯,给爷爷接风洗尘。” “哼。”赵立本接过来喝下去,揪一把他耳朵笑道:“原本在南京,看你小子认老哥哥、开酒楼、出诗集,以为就够能折腾的了。” “还有倒买倒卖生丝。”赵昊小声提醒爷爷,不要遗漏了自己辉煌的战绩。“以及红糖变白糖。” “你还好意思说这个!”叶氏笑着伸手戳他一指头道:“我孙女看到你给的方子,差点直接追着你来北京算账!就那十个字,敢要她五万两,你真行啊。” “是十一个字。”赵昊心虚的提醒道。 “少打岔。”赵立本弹他脑袋一下道:“刚才说哪了?” “说我在南京就够能折腾了。”赵昊忙殷勤的又给爷爷斟一杯。 “哦,对。”赵立本便继续道:“结果看你小子在北京城搞得这些事儿,才知道那都是小打小闹。” “没办法,南京是刚起步嘛。”赵昊忙谦虚道。 “我这是夸你吗?!”赵立本一脚踹在他屁股上,那出脚的角度和速度,赵昊练了一年也没学到精髓。 “你跟谁做生意不好,非要跟长公主搅合到一起?!还有,徐阁老的场子你也敢砸?灵济宫那是你能撒野的地方吗?毛都没长的小子,还他娘的开宗立派了呢!把你能的不是一点半点啊。” “是,我多四点,我是熊。”赵昊低头陪着笑。 “大人,大喜的日子……”看老爷子又要搂不住火,叶氏只好再度提醒。 赵立本一挥手道:“你甭瞎操心。” “我去给大人炖汤。”叶氏马上便乖巧的离开。 “太奶奶不知道伙房在哪。”赵士祯也赶紧搁下茶壶,跟着躲了出去。 赵昊嘴巴微张,心说老爷子不是吃奶奶软饭的吗,怎么这么硬气呢? “哼,学着点,治后宅如治军,千万不要软趴趴!”赵立本略显得意道:“老子最落魄的时候,也一样的硬!” 赵昊不禁苦笑道:“爷爷我真的还小哩,跟我说这些太早了。” “咳咳……”赵立本便白他一眼道:“怪我咯?有他娘的十五岁就收徒弟,还教了五个进士出来的吗?” “怪我怪我。”赵昊忙讪讪笑道:“怪我急了点。” “我看你是需要小就小,需要大就大!”赵立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爷爷,唉,你随便吧……”赵昊拿这老不休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揉捏够了孙子,赵立本这才感觉气顺了不少,拿起帕子擦干净嘴道:“那些事情先不提,知道爷爷气你哪一点吗?” “哪一点?”赵昊给爷爷沏杯茶奉上。 “是你口口声声说自己还小,谈婚论嫁还早,结果掉头就跟长公主的闺女勾搭上了!”赵立本狠狠瞪他一眼,又没好气道: “有你这么办事的吗?让你爷爷都没脸见人雪迎了!” “雪迎是……”赵昊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是自己在扬州见过一面的相亲对象啊。 赶在老爷子没暴走前,他叫起了状天屈道:“爷爷你想什么?明月妹妹比我还小呢,我们是纯洁的友谊!” ps.第五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九十六章 何为皇权? “屁!” 赵立本却嗤之以鼻,满脸不屑道:“你小子跟纯洁有一文钱关系吗?” “爷爷,有这么说自己孙子的吗?”赵昊登时委屈坏了:“我从各种意义上,都还是个孩子啊。” “那也是早晚的事儿。”赵立本哼一声道:“你别光想着抱大腿,天家的软饭没你想象的那么可口。” “哦?”赵昊马上露出虚心受教的神情,毕竟在这件事上,爷爷才是真正的王者。 “唉,以往觉着你还小,接触不到那个层面,也就没跟你提过。没想到,你小子这么能折腾。再不跟你说个明白,怕是要惹来泼天大祸的。” 赵立本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道:“今天就跟你好好唠唠吧。” “是,爷爷。”赵昊立即正襟危坐,聆听受教。 “大明朝不是二祖时代的大明朝了。二祖手中至高无上、杀人无算的皇权,早已被层层裹在了茧子里。” 便听赵立本面无表情道:“也就是在北边这几个省,因为还要靠朝廷抵御边患,你还能感受到皇权的存在。回到咱们南边,谁还把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当回事儿?在东南,别说长公主了,就是圣旨,有时候也跟草纸没什么区别。” ‘要是擦起屁股,肯定圣旨更舒服。’赵昊心中吐槽一句,便将此事记入了今生的遗愿清单中。 不过,这番话从堂堂两榜进士、前南京户部侍郎口中说出来,确实足以让人毛骨悚然了。 “真有那么夸张吗?”赵昊声音有些发涩。他总以为,这才是隆庆朝,情况应该会好一些…… “呵呵……”赵立本却冷冷一笑道:“皇权是什么?是紫禁城里那套大驾卤簿?还是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那都是哄皇帝开心,骗老百姓听话的玩意儿罢了。” 赵昊听得心惊肉跳,心说爷爷确实有酒了。 “放心,外头你奶奶的人已经看好了。” 赵立本一眼看出他的担心,揶揄一句道:“你都敢当众打徐阁老的脸,还怕听两句闲话?” “孙儿胆子确实不大。”赵昊讪讪道:“灵济宫那次,我已经够小心了,没想到他老人家还真生气了。” “你以为徐阁老题了‘百家争鸣’,就允许不同声音在台上大放厥词?”赵立本哂笑一声道: “那所谓灵济宫讲学,乃是他利用王学、肉身成圣的道场。只要天下的读书人都摒弃了理学、信奉王学,那他这位王学的精神领袖,当不当宰相都不重要,反正都是言出法随,无人敢违背,比圣旨还要好使。” 说着他神出鬼没的出一脚,踢在赵昊左边屁股上道:“你倒好,跑到人家的场子去。当着人家老大的面大放厥词,说什么心学管好自身,其余的交给科学。” “哦,合着心学只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得靠你的科学?”赵立本朝孙子竖起大拇指道:“是我赵立本的种,够猛,够狂!” “一家之言,一家之言嘛。”赵昊现在基本上摸透了老爷子的脾气,他就是喜欢玩大的、越野越过瘾,整天那么恭恭敬敬、老老实实,反而不讨老爷子喜。 难道是因为一辈子郁郁不得志,总觉的还没施展开拳脚,就先下台休息了憋得慌? 赵昊胡乱猜测一句,然后赔笑道:“爷爷,咱还说啥是皇权吧。” “以后你少打岔,不知道爷爷这年纪,说了上句往下句吗?”赵立本笑骂一声,才接着说道: “皇权其实就两个字,兵与税。没兵放屁也不响,没钱你就没法养兵。但征税需要官吏,运粮修路兴水利需要壮丁。所以要坐稳江山,还得再加两个字,官与丁。” “兵、税、丁、官。”赵昊默默点头。这年代,还是可以粗暴的说,税就是粮,粮就是税。有兵有粮可以打天下,有官有丁可以坐天下,老爷子不愧是前副部级干部,看问题就是有水平。 “所以皇权不是你觉得中就中,你得看这四个字,能不能玩得转。”赵立本呷一口茶水,长叹一声道: “税,收不上来;兵,调遣不动;丁,招不上来;官,使唤不灵。这样的皇权就是个屁,谁也不会当回事儿。” 赵昊便拿老爷子这套往大明身上一套,登时出了一脑门子汗—— 税。 明明东南一带富得流油,每年单单走私,从海外流入的白银怕有上亿两,可太仓却空空如也,国家陷入严重的财政危机。 兵。 卫所营兵糜烂透顶,让鞑子如入无人之境,被倭寇杀得哭爹喊娘。当年一百多倭寇一路杀到金陵城下,二三十万守军居然龟缩不出。还得靠戚继光重新招募矿工来对付倭寇。 丁。 为了逃避繁重的徭役,老百姓要么投身势豪之家为奴,要么背井离乡成为流民,各级官府基本上已经抓不到壮丁了。 官。 就更别说了。大明朝的官员,根本就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这一点,放眼历代无出其右。 究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是由科举取士造成的。 但并不是后人评说的那样,科举制度太过失败。 恰恰相反,是因为它太成功了。 相对客观的考试、层层选拔的机制,严格的监考阅卷制度,虽不能完全杜绝舞弊,却足以保证选拔出的官员,绝大部分都是最优秀的。 但这带来了两个严重的后果,一是严酷而漫长的选拔,让考生必须付出常年的绝对努力。经历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重新出发,因此他们只会感谢自身的个人奋斗,感激选中他们的考官。 虽然嘴上说什么皇恩浩荡的,但他们根本不承认自己的成功,来自皇帝的恩赐。 二是越来越高的整体素质,让文官们有条件将治国精细化、法条化、复杂化。使政务决策的门槛越来越高,高到皇帝和太监、武官们望而生畏的地步。 也就是所谓的‘专业知识导致行业垄断’。如今大明朝治国只能靠文官集团,这些‘技术型官僚’组成严密的体系,负责维持国家机器的运转。 在没有外敌入侵的情况下,皇帝反而成了多余的。 其实还有一个后果,是科举考试的指定教材——程朱理学造成的。这是一门看上去处处维护皇权,实则将皇帝从具体政务中隔绝出去的学说。 它其实是士绅集团在与皇权的斗争中,取得明显优势,却又无意取而代之的情况下,对皇权存在理由的辩护,妥协和约束。 太祖皇帝毕竟读书太少,他能废掉看得见的宰相,却依然被读书人埋伏了一手——选择程朱理学为读书人指定教科书。 我们都知道,教科书是塑造受教育群体三观的玩意儿。 于是表面上尊崇皇权、背地里限制瓦解皇权,便成了一代代文官的集体无意识。 甚至很多的官员,限制了皇帝一辈子,却还始终坚定相信,这就是自己忠君爱国的表现…… 当然,也有像赵立本这样彻底学懂了、看透了的,自然就会像老爷子这样,对皇权毫无敬畏了。 ps.这一章建议大家好好读读,算是我这几年研读历史新的收获吧,读完后你对明朝的诸般困惑,应该会解开不少。 第一百九十七章 你听说过汪直吗? 里间屋里,祖孙俩在进行不可告人的密谈。 “按照爷爷的‘四格法’一套,这大明朝简直离亡国不远了。” 赵昊幽幽一叹道。 “唉,不然嘞?”赵立本也长叹一声,摸着额头的皱纹道:“乖孙,这话爷爷从没跟别人讲过,我觉的大明朝这样下去,迟早要亡。” “爷爷应该是看不到那天了。运气好的话,你爹你大伯说不定也能逃过去。”说着他拍了拍赵昊的手背道: “但爷爷我感觉,你和赵显到我这年纪的时候,怕是要惨遭两宋之变啊……” “也许爷爷这些话,你现在听不进去,觉得老东西是‘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可这真是爷爷最大的心病,只要一想到在自己膝下承欢的孙儿,会坠入那般阿鼻地狱,我就恐惧的夜不能寐。” “不把这个忧虑解决掉,爷爷死不瞑目……” 赵立本紧紧攥着孙子的手,一滴浑浊的泪珠,滴在了赵昊手背上。 赵昊完全愣在了那里,这一刻,他彻底理解了赵立本。 正是因为强烈的危机感,老爷子去年才会狠心抛弃他们——真到亡国之日,最痛苦不堪的就是享尽前朝荣华的富家公子了。 而普通老百姓受到的冲击,自然小很多…… 所以他想让儿孙,回到普通老百姓的状态,尝尝人间的疾苦。 当然,老爷子不可能知道。那一日到来时,华夏将衣冠尽毁,不分男女贵贱,皆要扮作丑奴模样才能苟活下去…… ~~ 只是赵昊虽然明白了爷爷的忧虑,却依然读不懂他的心思。 “可是爷爷,天家的软饭不香,江家的软饭就香吗?” 估计普天之下,也就只有这对奇葩祖孙,能如此认真严肃的讨论,该吃哪家软饭的问题。 “不是孙儿夸口,论起赚钱来,这天底下没有能赢我的。”赵昊臭屁的言语里,充斥着对雷同优势的不以为然。 “嘿……”赵立本本想怼他两句,可赵昊过于彪炳的战绩,让老爷子硬生生打住了话头。 毕竟这小子有狂的资本…… “唉……”赵立本便长叹一声道:“还是怨老夫,没把话跟你挑明啊,这才多了这么多啰嗦。” “爷爷老是话说一半藏一半,也怨不得孙儿呢。”赵昊便给他又倒一杯茶。“今天就把话,一气说清楚吧。” “解决老夫千岁之忧的关键,就在那雪迎丫头身上。”便听赵立本低声说道。 “咦?”赵昊不禁瞪大眼道:“她能救大明?” 心说莫非遇上同行了? 应该不至于吧,不然有本公子风骚的《初见集》在先,上次相亲时,大家早就对起暗号了。 “不,她救不了大明,但能救咱们赵氏一族,能救千千万人。”赵立本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凑近孙儿跟前,对他耳语道: “你知道汪直吗?” “哪个汪直,成化大太监,嘉靖大海商?”赵昊心说,我不光知道汪直,我还知道安利。 “是后者。”赵立本低声道:“他和我同年同月生人,我们是邻县的。” “爷爷跟他认识?”赵昊眼珠子滴溜溜转起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岂止是认识,我俩还都在徽州府学念过书呢。”赵立本轻笑一声道:“他本姓王,叫王直。读书时就任侠狂浪,以豪杰自诩,不过实在不是读书的材料。你爷爷我都中了进士,他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后来自然就断了联系。” “再听说他时,他已经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海上霸主。不过老夫和他重逢,已经嘉靖三十六年的事情了。” “但那时候爷爷,是在长沙知府任上吧?”赵昊问道。 “不错。不过就是那年,浙直总督胡汝贞奏明朝廷,把老夫提拔到了浙江按察使任上。”赵立本淡淡说道。 “那一年,胡总督招降了汪直。”赵昊又道。 “看来你对十年一前的事情,知之甚详嘛。”赵立本略吃惊的看一眼赵昊。 “还有件事没跟爷爷说。”赵昊便笑笑道:“您老先说,完了我再说,省得又被埋怨。” “嘿……”赵立本作势要打,中途收回手道:“老夫当时被总督府派出的军船,直接从长沙接到了舟山。到了地头才知道,原来胡总督要招降汪直,特意让老夫这个昔日同窗做官方代表。” “老夫当时一来感念胡总督知遇之恩,二来也有一腔报国之志,便立即和谈判的使者,登上汪直的舰队。双方之前便已经谈妥,汪直看到我之后更加高兴,当夜便与我抵足夜谈。” “汪直告诉老夫,他之所以愿意归顺朝廷,并非在海外混不下去。而是因为胡汝贞告诉他,朝廷已经同意‘开港通市’。他还拿出朝廷的旨意给我看。” 赵昊点点头,这段他看过。胡宗宪当时利用汪直急于开海贸的心理,着实画了好多的大饼。 可惜开海是不可能开的,这辈子都别想了。 “那天晚上他非常激动,为老夫打开了一个前所未知的新世界。”便见赵立本现出缅怀的表情道: “他告诉我,这个世界完全不是我们原先所知的那样。遥远的大陆通过海洋彼此相连。在大洋彼岸,有不比我们差多少的文明,还有满是黄金、白银、香料的大陆。五十年前,佛郎机人和西班牙人便擅自将世界瓜分为两半,他们乘着风帆战舰,靠着火绳枪和佛朗机炮,在不同的大陆上疯狂的殖民,攫取无穷的财富。然后运到大明门口,通过他的贩私船队,购买到大明的丝绸、瓷器和茶叶等等,最后运回泰西去……” “几乎我们所有的东西,他们都想要。可走私的规模始终有限,严重限制了贸易的体量。而且当汪直的财富已经不可计数后,他的目标就不再只是发财了,而是希望能得到朝廷的支持,打造海上贸易的中心。将佛郎机和西班牙人的舰队,撵出我们的藩属范围,由咱们大明自己的商船,把货物直接卖到泰西去!” “好么……”赵昊心说,这不会也是我同行吧? 当然不是了,只是有这种超时代的眼光格局之人,和这个年代的大明,显得那样格格不入罢了。 “他满以为这样既能结束倭患,又可以让朝廷像佛郎机、西班牙那样富有的法子,皇帝肯定会同意的,所以对那道圣旨深信不疑……后来老夫才知道,那竟然是胡汝贞让徐文长伪造的。徐渭那厮技艺出神入化,连老夫这个当过知府的也没看出来。” ps.第二章、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九十八章 赵立本的野心 “但鉴于官府之前数度出尔反尔,临上岸时,他又有些犹豫。老夫便以全家老小的性命发下毒誓,一定保他周全,这才把他带去拜见胡汝贞。后头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了吧……” “嗯。”赵昊点点头,轻声道:“可惜胡汝贞根本无法完成他的承诺,因为东南一系的官员,都极力反对解除海禁。胡总督只好一面安抚汪直,一面想办法疏通小阁老……结果小阁老还没通开,那边王本固先把汪直抓了。” “不错。”赵立本点点头,时隔多年依然耿耿于怀道:“当时他天天到总督衙门问进度,把胡汝贞不胜其烦,便让他到西湖去散散心。因为我在杭州,汪直就放心的来了,但我在臬台衙门里左等右等不见人。听到报信才知道,原来巡按御史王本固把他给抓了!” 如今的王少冢宰,当时不过初入官场的正七品毛头小子。可大明朝官制的一大特色就是以下抑上——在中央,六科给事中能与六部大佬平起平坐;在地方,七品巡按御史更是连总督巡抚的面子都不给,更别说一个正三品的按察使了。 “得知汪直被抓,胡汝贞大惊失色,立即行文巡按公署,要求王本固放人。我也想尽办法营救,结果僵持了整整一年,最后的结果还是以通倭罪,判他和他儿子斩立决。” “临刑前,汪直要求见我一面,我哭着向他请罪,但他没有怪我不遵守承诺。只是笑着说,今日才知道,那些诗书传家的名门大族,原来比杀人不眨眼的海盗,还要贪婪一百倍——他一个海贼尚且盼着朝廷开海、官民两便,那些人却希望能一直海禁下去,由他们垄断和他的贸易。他居然敢违背他们的意思上岸和谈,自然就只有一个死字在等着他了……” 赵昊闻言恍然道:“原来王本固,也是他们的人……” “当然了。不然以胡汝贞当时东南王的地位,加上我这个掌一省刑名的臬台一起使劲儿,怎么可能斗不过一个小小的巡按?” 赵立本郁郁的吐出一口浊气,接着道:“作为原谅老夫的交换条件,汪直让我答应他一件事——保下他家里其余人的性命。我便星夜去找胡汝贞,与他联名上表求情。朝廷那些人只要汪直家的男丁死,女眷根本不在意……原本就是判的流放而已,便痛快的赦免了她们,也算是对我们的补偿。” 听到这儿,赵昊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伍记的‘伍’,不是姓伍的伍,而是五峰的五的大写。 “你肯定猜,你叶奶奶便是汪直的继室。但她其实只是侍奉汪直老娘的丫鬟,被放出来就是她俩,和在襁褓中的雪迎。不错,雪迎本命叫王雪迎,是我给老夫改姓江的。” “伍记原先也不叫伍记,而是叫汪记,也是老夫给做主改的。虽然当时朝廷放了她们一码,但汪直死后,倭乱大起,不能不防着有人拿她们出气。” “嗯。”赵昊点点头,心说现在倭乱都已经是过去时了,已经没人会追究伍记的过去了,老爷子就出来摘桃子了。 这跟桃儿的‘托妻献子’颇有几分神似啊。 “伍记原先是汪直在岸上的生意,当时规模很小,也不引人注目,其实更像他搜集情报的工具。汪直老娘过世时,雪迎才六岁,为了让你叶奶奶能撑起伍记来,老太婆临死前做主让她嫁给了汪直的牌位……所以,老夫并没有对不住汪直。” “嗯。”赵昊心说,那必须没有对不起,看我叶奶奶现在多滋润啊。 ~~ 听完老爷子的讲述,赵昊却依然有些不解道:“就算雪迎是汪直唯一的后代,又有什么意义呢?” 又不会血脉觉醒什么的。 “不懂了吧,意义大着呢。”赵立本得意洋洋道: “第一,汪直虽然死了八年,但他的老班底依然控制着三十六岛中的一部分。这些人对害死汪直的东南豪族恨之入骨,只是迫于形势才不得不跟他们合作,私下里却定时派人向雪迎问安,希望她有朝一日能去接管她祖父的基业。” “第二,倭人比咱们还注重血脉,日本的倭皇都成孙子了,还没人敢取而代之。所以雪迎的身份,他们一定会承认,至少能给开方便之门。” “第三,也是天助我也。东南九大家发生内讧,如今已将陆家除名,却不慎弄丢了至关重要的‘净海王之印’,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知道。”赵昊点点头。 “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赵立本难以置信。 “因为那东西,阴差阳错,落到了我手里。” 赵昊讪笑一声。 “怎么可能?!”这下轮到赵立本目瞪狗呆了。 赵昊便将去岁进京时,遇上海商的人在追陆家人;进京后府上遭窃,自己从行李中,找出那枚金印和海商账册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老爷子。 至于后面赵守正被顺天府带去问话的事情,赵昊早已经写信告诉了老爷子。只是担心会泄露秘密,没有在信里多说。 好半天,赵立本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把抓住孙子的胳膊,低声问道:“账册呢?” “记下关键的信息,然后一把火烧了。”赵昊答道。 在赵立本看来,自己的天才孙子肯定过目不忘,便放心的接着问道:“印呢?” “藏起来,爷爷要看,我找机会拿给你。”赵昊又道。 “不,收着,谁也别给看。”赵立本斩钉截铁道:“那是价值连城之物!” “有那么重要吗?”赵昊不禁吃了一惊。 “非常的重要。”赵立本重重点头道:“你知道那八家因为丢了这金印,都打成什么样了吗?” “大年初一。有人在新北关,一把火烧了湖州准备发往舟山的一批货。烧了十几万匹丝绸、上百条船,死几十个人,后来城里也乱了套……”赵立本长长一叹道: “在海上弱肉强食,各种大小船队多如牛毛。每一次契约的订立,都是无数场厮杀的结果,往往要持续数年之久,谁也耗不起。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大家还是都期望,能把它找回来的。” 说完,他目光炯炯的看着孙儿道:“你现在,明白我什么意思了吧?!” “爷爷想填上陆家的空,成为第九家?”赵昊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老爷子的胃口,还真不小呢! “有何不可?就凭他们八家可以海上有舰队,海外有地盘,不兴我们赵家也照样来一套?!”赵立本眉头一挑,冷笑道:“怎么,乖孙怕了吗?你可是连徐阁老的场子都敢砸的人!别不如爷爷个老头子!” “有何不敢?!”赵昊豪气顿生道:“我本来就打定主意,要会会他们的!” “好,不愧是我孙子!”赵立本闻言大喜。 ps.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啊……后面两更会晚几分钟哈,发现了个小bug,调整一下。 第一百九十九章 张相公的请柬 爷孙俩不知不觉聊到天黑,正打算叫人进来点灯,外头响起一阵喧哗,原来是赵守正他们回来了。 赵昊忙打住话头,出去迎接老爹和凯旋的弟子们。 不过赵守正是横着进来的。 他已是酩酊大醉,另外四个弟子也不比师祖强到哪去。就连平素里滴酒不沾的王鼎爵,也被灌得满脸通红,走路两腿打漂。 待到七手八脚将状元送进正屋里间炕上,将榜眼、探花、传胪和小五弄到西屋宿舍里,赵昊便让高武他们都出去。 “琼林宴是这样的规矩吗?”然后他皱着眉头,问唯一还算清醒的王武阳。 “师父,以前不知道,但这次那帮老大人,还是礼部、吏部的官员,轮番朝着师祖他们五个劝酒……”王武阳也是不可思议道:“幸亏后来同年们看不下去,纷纷向老前辈们敬酒,这才替师祖他们挡了下来。” “以前可没这样,这可以琼林宴啊。”王锡爵端着盆水从外头进来,今天他也参加了琼林宴,叹了口气道:“我感觉,有些针对他们五个。” 赵昊自然无从得知,殿试阅卷时发生的诸般波折,但这不妨碍他将这笔账,继续记在小阁老的头上。 那厮会试时就想作梗来着,如此针对科学的,肯定没别人。 其实这次还真有些冤枉人家徐璠了。 他们五个只是代皇帝受过,成了读卷官们发泄不满的出气筒罢了。 要是人家针对科学,王武阳也跑不了。 所以大佬们整的是被皇帝钦点出来的前十名…… 那个考二甲二十二名的,不配被大佬们灌酒。 不过不管小阁老这次有没有责任,干他总没错。 ~~ 王锡爵不放心弟弟,今晚便留宿在府上了。 赵昊便让王武阳把床铺让给大厨,跟自己去里屋到炕上睡。 王武阳登时感动的眼泪都下来了,赶紧奉上今日迟来的马屁道: “久不与师父同榻,今宵抵足而眠,弟子受宠若惊、欣喜若狂啊。” “不就是在船上没办法吗,别说的这么恶心?”赵昊踢他屁股一脚,没好气道:“说说吧,你怎么从状元掉到二甲去了?” “嘿嘿。”王武阳笑笑,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讲给赵昊道:“徒儿不敢居于师祖之上,便跟陛下商量着,跟师祖换了个个。” “这么孝顺?”赵昊感觉中间好像少了一环似的。“那你之前怎么不让?” “之前没人听我商量啊。”王武阳两手一摊道:“只有这次陛下接见,才能讨个商量嘛……” “哎。”赵昊忽然叹了口气,使劲拍拍王武阳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 有些话,师徒间心知肚明就好,说开了反而不美。 ~~ 里间屋里,赵立本盘腿坐在炕上,看着醉酒而眠的二儿子。 看着看着,老爷子不由自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伸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 这还是赵守正懂事以来,第一次被老爹摸头杀……之前都是挨巴掌的。 他好像有感应一样,朦朦胧胧睁开眼,费劲的看清坐在身边的老者,不由喃喃道:“爹?我不是在做梦吧……” “对,你是在做梦。”赵立本又好气又好笑的收回手。 “哦,那我继续睡了……”赵守正便安妥的转个身,头靠着老爹的膝盖,呼呼大睡起来。 “这傻小子,当了状元还这么憨……” 赵立本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畅快至极。 反正赵守正睡着了,打雷都听不到。 ~~ 第二天一早。 状元郎醒来后,看着天花板,对睡在左手边的儿子道: “儿啊,我昨晚梦见你爷爷了。” “嗯。”赵昊昨晚心事有些重,睡着的晚了些,这会儿还没清醒呢。 “梦见他终于对我笑了,嘿嘿。真是的,在梦里老头子都这么势利。” “嗯。”赵昊用被子蒙住头,不忍听到接下来的动静。 但被子的隔音效果终究有限,他还是听到了父亲凄厉的惨叫声: “啊!疼疼,谁揪我耳朵!” “你老子我!伺候了你一晚上,就换了个‘势利‘回来!”大怒的赵立本,恨不得把儿子的耳朵扭下来。 “咦?爹,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我都在你边上睡一晚上了!” “太师祖手下留情啊,师祖今天还要去立题名碑呢……” “咦,武阳,你怎么也在炕上?” 躲在被子的赵昊暗叹一声,心说还以为老爹中了状元,能稳重点儿呢。 好吧,一切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的乱七八糟。 ~~ 老爷子本来还想继续跟儿子算账,但新科进士的日程安排的满满当当,吃了早饭就得赶紧去国子监。 赵立本只能先等着他忙完再说了。 临走前,赵守正忽然想起一事,便当着老爹的面嘱咐赵昊道:“对了,你得去跟你干娘报个喜。虽然殿下肯定知道了,但是礼不可废!” “干娘?我乖孙什么时候多了个干娘?而且还是位殿下?”赵立本一愣。看来伍记也不是什么都能打听到。 “哦,爹,让赵昊跟你说吧。”赵守正说完,朝儿子挤挤眼,便一溜烟跑掉了。 赵昊哭笑不得,赵二爷如今利用工具人的本事,是愈发纯熟了。 “是不是长公主……”赵立本一看儿子那熊样,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是。”赵昊点点头,他知道老爹是希望通过儿子,给老子通通气先。 这样挨揍的时候,能轻一点……吧。 “那个无耻的女人!”赵立本登时咬牙切齿:“这是拿你做人质,来拴住我儿子!” 老爷子的判断实在太精确,赵昊竟无言以对。 但身为儿子,怎么能不替母亲说话呢。 “干娘对我极好的,对我爹更是深情一片。爷爷,我都不介意了,你也放他们一马吧……把人家分开十六年了都,多大的气也该消了吧。” “你懂什么?你知道她当年是怎么报复老夫的?”赵立本却板着脸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那恶毒的婆娘!” 赵昊暗道,你老给人家棒打鸳鸯了,人家怎么报复也不为过吧…… 但转念一想,没有爷爷棒打鸳鸯就没有自己,还真是只能说,打得好呢。 当然,面上还是得温言相劝,谁让人家是爷爷,咱是孙子呢? 这时,唐胖子走进来,规规矩矩的躬身道:“启禀公子,有张大学士送来请柬一份。” 赵昊登时笑开了花,偶像终于做完几何题了吗? 票加更奉上,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章 皇家煤业 虽然老爷子骂骂咧咧,却也没硬拦着赵昊到长公主府报喜。 闻听干儿特地前来禀报,赵郎状元及第的喜讯,长公主特意在正堂升座,盛装打扮接见赵昊。 柳尚宫和鸡公公自然也要盛装出席,以助殿下增加仪式感了。 只是看着赵昊那一脸真诚的孺慕之情,老二位心里难免嘀咕: ‘赵公子太可怜,还以为殿下关心他爹,是爱屋及乌呢。殊不知,倒过来还差不多……’ ‘喔喔,喔喔噢……’ “最近忙着皇店那一摊,都没顾上过问此事。”长公主用那略显浮夸的演技,来掩饰心虚和尴尬道:“昨天进宫给皇兄请安,才知道兄长竟然高中了状元,真是太让人惊喜了,呵呵呵……” 这还是上元节之后,娘俩第二次见面。 难免让不明就里的柳尚宫二人,私下里感叹这失去作用就坏掉的塑料母子情…… 长公主可以坦然向皇帝和所有人,宣布自己和赵守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唯独没法理直气壮的面对三个孩子。 尤其是撞见过他俩的赵昊。 因此这阵子,长公主一直避免和干儿见面,实在太难为情了…… 幸亏上月底,赵昊特意过来,借着送钱的机会向干娘表示,自己一点也不介意她和爹在一起。 不然长公主这会儿,怕是脸烫的能煮开水了。 “这是天大的喜事儿,一定要好生庆贺……不过春光明媚的大好时节,坐在屋里吃吃喝喝实在浪费。”只听长公主有些语无伦次的提议道: “不如去踏春吧。对,玉渊潭正是樱花盛开呢,我们也仿效古人办个曲水宴,给你爹庆贺一番,如何?” “我爹和我,自然都听娘安排。”赵昊乖巧的点点头,心说只要我爷爷不反对,就没人拦你。 当然,老爷子来到京城这事儿,能瞒着还是尽量瞒着吧…… ~~ 赵昊那感人至深的态度,终于让长公主渐渐安下心来,脸也没那么红了。 她便又得意起来,对他笑道: “对了儿啊,昨日拜见皇兄,他把你爹的策论文章好一个夸呢。尤其关于流民那段,皇兄更是赞不绝口,吩咐为娘回来好好钻研一番呢。” 说着她朝鸡公公点点头,姬司正便将一份抄写的策论,送到赵昊手里。 赵昊接过来,装模作样读起来。 其实这些根本就是他的主意,借着老爹的笔说出来而已。 少顷,赵昊搁下策论,自夸道:“这篇文章做得好啊,倘若照此而行,可一举三得,功在千秋。” “你这孩子真是命好,居然有状元之才的父亲。”长公主一脸与有荣焉道:“皇兄的意思是,咱们西山公司能把这件事操办起来吗?” 赵昊心说太能了,不然我说它干嘛来着。不过还是装模作样的寻思一会儿,方缓缓道: “家父是希望让皇家挑头,在西山大规模开矿,以达到安置流民、为朝廷纾困、团练矿工这三大目的。前两者问题不大,后者嘛,就不是孩儿能置喙的了。” “忘了跟你说,第二条可以去掉,皇兄不打算入股西山了。”长公主拍了拍脑门。哎,爱情让人脑残啊,这么重要的事儿都忘了。 “为什么?”赵昊吃惊的看着长公主,要是皇帝不参与,这么大一摊,如何玩得转? “你别急。我们依然可以打皇兄的旗号,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只是皇兄不入股,不分账而已。”长公主略一迟疑,对赵昊实话实说道: “这是娘退出皇产的补偿。” “哦……啊?”赵昊愈发意外的问道:“娘怎么好好的,说退就退了?” 柳尚宫和姬司正闻言都低下头,显然满心不忿。 “你们不要这样,本宫一切出于自愿,并非有谁逼我。”长公主淡淡说道:“其实本宫要是不愿意,李贵妃也拿我没办法。” 赵昊心说,原来老李家的贪病,这时候就开始发作了啊。 他便笑道安慰长公主道:“娘这招以退为进,可谓高明至极。贵妃娘娘毕竟有太子撑腰,咱们犯不着和她争竞。早早把那些皇产让出来,还能卖她个好。” “可不是嘛。”长公主不由白一眼鸡公公和柳尚宫道:“听听我儿怎么说,再想想你们俩,跟要了亲命似的,你们还不如个孩子!” “是是……”两人赶忙赔笑受教,心说赵公子这样的孩子,我们绑一起也比不了哇。 想到绑一起,两人赶忙厌弃的站远了一点。 “昨日从乾清宫出来,贵妃就让人把我请去储秀宫。”长公主又转而对赵昊笑道:“还挺着个大肚子站在宫门口迎接,就从来没见她这么热情过。” “估计娘娘也是被她奇葩老子和哥哥烦透了吧。”赵昊颇为同情的笑了笑。 论起奇葩来,李贵妃的老子哥,绝对不输于当年张皇后的一对活宝兄弟。 “连你这外地人,都听过那父子俩的名声了?”长公主不由失笑道:“贵妃有这样的家人,还真是一言难尽呢。” 不过没有了利益冲突后,她也不想编排贵妃一家,便回到正题道:“至于第三条‘团练矿工’嘛,你也不用操心。” 长公主说着,瞥一眼鸡公公道:“陛下已经命他兼任御马监提督太监,提督西山团练,让他看着办就是了。” “哦,自己人是再好不过了。恭喜鸡公公了。”赵昊闻言大喜,忙向鸡公公道贺。 虽然提督太监只是御马监的并列第三号人物,上头还有掌印太监和监督太监二位大佬,但能从公主府里干回十二局,就已经是旁的宦官想都不敢想的了。 鸡公公自然不会当着殿下的面开心,苦笑一声道:“殿下真是赶鸭子上架,老奴跑跑腿还行,哪会练什么兵啊。” “他冯保原先不也就是个保姆吗?现在还不是东厂、御马监一肩挑?”长公主却豪气的一挥手道:“没有谁上来就会,学就是了!” “哎,老奴竭尽全力,不给殿下和公子拖后腿。”鸡公公忙点头应下。 “陛下的意思是,要尽快将牌子挂起来。”长公主又问赵昊道:“你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孙大午那边动手早,差不多已经收购了两个月了。”赵昊闻言苦笑道:“虽然他已经尽量低调了,但还是让废煤窑的价格翻了一番,要想吃下原先的数量,怕是还得追加十万两的资金。” “那就是二十五万两了……”长公主一阵头大。赵昊跟她说过,不完成收购,是不可以开工的。 不然让人家知道,西山煤业有抽水的秘密武器,那些废煤窑的价格肯定十倍、几十倍的往上涨。 哪有把到嘴边的肥肉,让别人吃去的道理? “母亲可以开始招股了。”便听赵昊微笑说道。 ps.第五更,103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零一章 真正的杀器 长公主府银安殿中。 “招股?”长公主闻言,却略有异议道:“娘也不是拿不出这些钱来,只是手头现银不够,回头挪借一下,也就凑出来了。” 百分百赚大钱的买卖,她真舍不得分股给旁人啊。 “……”赵昊心说,是啊,真正赚大钱的买卖,都是不上市的。 其实就连赵昊自己,都能拿出这个钱来。 他原先手头还剩七万多两的样子,这次爷爷进京,又给他带来了一张八万两的会票。 那是江雪迎按照白糖协议,支付给他的五万两买断费用,另加三万两的销售分成。 赵昊是去年十月底给出的方子,江小姐十一月投产铺货,十二月开售。所以这三万两正好是一个季度的收入。 唔,一月一万两,每日三百三十三两,距离日进升金的小目标,又前进了百分之一。 而且还有奶奶的伍记啊,找她老人家拆解个十万二十万两,应该可以吧? 一定可以的,还能白叫那么多声奶奶吗? ~~ 可是赵公子做生意又不是为了赚钱。 他发行股票也不是为了圈钱,而是将尽可能多的人,绑上西山煤业这辆战车。 赵昊便微笑对长公主道: “娘啊,你可知孩儿为何要搞个股份制出来?” “为什么?” 长公主其实一直就不大赞同这劳什子‘股份制’,但她管理皇产多年,早就悟出一套‘充分授权专业人士,自己只监督不瞎指挥’的管理之道。 “是为了避免将来,又有人眼红啊。”赵昊一句话就击中长公主心里永远的痛。 “唔……”长公主马上身体前倾,肘靠着朱红色的月牙扶手,凤目闪光的看着赵昊:“当真?” 说实话,这次李贵妃的事情,弄得她有些心灰意懒了,不然也不会那么决绝撤出来。 自己辛辛苦苦维持经营多年的皇店,只是因为一个能生会养的女人想要,就得赶紧拱手让出去。 让晚了、让不全,还担心人家会不高兴。 哪怕是这次,皇兄言明了一毛股份不要。她相信皇兄会说到做到,可皇兄百年之后呢? 到时候,那女人的娘家把皇产经营的一塌糊涂,又眼红起西山煤业来怎么办? 那时新皇帝一句话,还不是一样得乖乖让出来? 这让长公主感到万分的不爽,经常暗自恨得想咬人。 ~~ “当真。”便听赵昊一字一顿的沉稳道:“股份制的另一个优点,就是将买卖从私人的变成大家的。私人的买卖,多大都不保险,而股份公司只要足够大,股东的数量足够多、能量足够强,就谁也夺不去。想要股份,只能老老实实的赎买!” 他没具体指谁,但长公主明白,赵昊指的就是皇帝。 宁安的心不由砰砰直跳,紧咬着朱唇沉吟半晌,方低声道: “你说过,股份代表表决权。那么只要我们手里股份占绝对多数,那公司不还是我们的?” “娘真是天才,这就是股份之下,掌握公司的方法。”赵昊赞许的点点头道:“但公司的股份有十万份之多,而且未来很可能会变成一百万。这就给了大股东分散持股、交叉持股等多种多样自我保护的方法。到时候你可能直接持有的公司股份不到百分之一,却依然能控制超过半数的股份。而你控制的股份,可以并不完全属于你,甚至完全不直接属于你……” “通过股份制,我既可以在拥有极少股份的情况下,让所有人认同公司是我的;也可以在控制绝大多数股份的情况下,让所有人认为,公司不是我的。”说着他两手一摊,用一种嘲讽的语气道: “我还真期待,将来有人夺夺看呢。” 柳尚宫和鸡公公都听得很认真,因为他俩也有认购的资格。 可是听来听去,只听得晕头转向,不明觉厉。心说这么复杂的玩意儿,想弄明白都成问题,估计夺起来肯定难度不小。 长公主却微闭凤目半晌,然后露出恍然的神情道: “明白了,这法子确实好。只要股东人多势众,就不怕被人欺负!” “但这是个新鲜玩意儿,咱不让股东发大财,怎么会有更多的人,挤破头想当咱的股东?拼了命也要保护咱的公司呢?”赵昊欣慰的点点头,心说娘不愧是经营皇庄多年的女强人,这么快就理解了。 便又话锋一转道:“不过娘说的也没错。其实现在,咱们募集资金的需求并不迫切,没必要把股票都发出去,不如就先发五千份广而告之一下,等到股价上来以后再加大发行规模。” “成,那就先发五千份。”长公主痛快的点点头,然后大包大揽道:“这点数目都不用下面人,娘一个人就能分派出去。” “娘最厉害了!”赵昊赶忙奉上今日份的马屁。 能让长公主去推销的潜在客户,不消说都是达官勋贵的夫人,她们本来就是最优质的潜在投资者啊! 于是赵昊仔细跟长公主讲解了出售股票的注意事项,又让鸡公公记住登记、过户、转账的一应流程,吃过午饭后才告辞离去。 “不行了,不行了,本宫得赶紧眯一会儿。”送走了赵昊,长公主伸个懒腰,一脸疲惫道: “听了一上午天书,脑壳嗡嗡的。” “呃?”柳尚宫闻言张大嘴巴。“原来殿下也没听懂啊?” “嗯。”长公主点点头,并不掩饰道:“不懂装懂而已。” “啊?” “反正是一家人,昊儿又不会骗我。”长公主用手背捂住嘴,嘻嘻一笑道:“还是让他觉得娘很厉害,更重要。” “哦……”柳尚宫点点头,心说这不就是唬弄人吗? ~~ ‘隆庆二年春,吾师首倡公司,曰‘皇家西山煤业’,定股十万份。其持股凭据曰‘股票’,形制与会票类,以四色油墨印于桑皮纸上。 正面醒目处书写股份额度,另有‘本公司额定股票十万股,每股计官银十两整。凡持股者可于每年腊月初八,至大栅栏皇家西山煤业公司处领取红利,然不付息,特此声明’字样。 背面亦有‘利益共享,风险共担’,八字,醒目非常。 此乃公司之肇始。公司者,乃若干财力者合资营运,出则通力合作,归则计本均分,其局大而联。 吾师尝言‘学以经世致用’,此乃一例哉。 吾师又云:‘真正可以改变大明的,不是燧发枪、不是蒸汽机,而是股份制公司。’ 可见社科实乃科学最强,不接受反驳。 弟子金学曾敬录。’ 节选自《科学传习录*社科篇*第三章*公司之设》 ps.月票被人超了,求月票保住前二十名啊~~~~ 第二百零二章 这才是生活啊…… 赵昊从长公主府回到家,发现爷爷出去了。 叶氏自然也不在。昨晚人家就没住在府上,而是回伍记在大栅栏的分号去了。 “老爷子呢?”赵昊将头上的纱帽摘下来,递给迎上来的马湘兰。 “老太爷说是出去串串门。”唐友德却抢先答一句,只见他端着盘娇艳欲滴的通州樱桃,满脸谄媚的站在那里。“公子是先吃点水果还是喝茶?” “咦,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赵昊奇怪的看他一眼道:“为何变得如此乖巧?” “嘿嘿,公子忘了吗?老唐一直就是这么乖巧。”唐友德眨巴眨巴眼。 “他抢我的盘子……”这时,巧巧两手空空,气鼓鼓的跟了进来。 “咱不是怕累着巧巧姑娘,这才帮你端过来吗。”唐友德讪讪一笑。 “哈哈哈,原来是巧巧姐洗的啊!”赵昊这才伸手捻了一把樱桃,全都塞到嘴里,含混道:“那就敢吃了……我还真怕他洗不干净。” 巧巧登时就高兴了,得意的瞪一眼唐友德,笑着问赵昊道:“晚上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想吃的多了。”赵昊便如数家珍道:“煮干丝、虾仁馄饨、鸭血粉丝汤、酒酿小圆子,什锦豆腐涝……” 巧巧一听,都是自己给他做过的拿手菜,登时开心的点头道:“还以为北京的大厨把你嘴养刁了,不稀罕家里的小吃了呢。” “呵呵……”赵昊干笑两声,心说这话要是从马姐姐嘴里说出来,我又得出汗了。 不过巧巧应该没那心机,嗯,肯定是字面意思。 “怎么会呢,我哪儿的菜都爱吃,但最想念的还是家乡菜。”赵昊便笑着答道。 巧巧闻言,脸一红,转身跑了。 “咦,她脸红什么?”赵昊两手一摊,实在搞不懂现在的女孩子。 马湘兰掩嘴一笑,没有参与话题的意思。 ~~ 三月底的北京,下午时阳光和煦,暖风习习。 赵昊便让赵士祯和张鉴、帮着唐友德把矮桌、交椅、杌子、还有那些杯杯盏盏,都搬到院子里。 然后他往交椅上一躺,登时舒服的眯起了眼。 “这才是生活呀……” 他离开南京后,这还是头一次恢复‘院儿里瘫’的状态呢。 唐友德见状也心下一松,暗道这才是老唐熟悉的公子啊…… 之前那干练利索的样子,实在让他没法放松。 “对了,那玩意儿造的怎么样了?”赵昊笑问赵士祯和张鉴一句。 “已经造好了,准备过两天先试验一下。”张鉴忙恭声答道。 “别在城里试验,躲远点。”赵昊吩咐一声。 “明白。”赵士祯点点头道:“这离宫里太近了。” “就是这个意思。”赵昊应一声,便见有个步履蹒跚的拄拐青年,也出门散步了。 他便丢一个李子给那拄拐青年道:“禧娃,大夫说你多久能丢掉拐杖?” 打上元节从房顶上摔下来,赵士禧这还是头一回出屋溜达,整个人白了不少且胖了三圈,因此赵昊也看他顺眼多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还得一个月吧。”赵士禧接住李子,问道:“叔,我爹来信没?” “呵,有长进,还记得问你爹。”赵昊又丢给他颗桃子,笑道:“昨天收到一封,太晚没跟你说。” 其实那信是赵立本给带进京来的,不过赵昊怕禧娃嘴上缺把门的,就没把爷爷来的事儿告诉他。 毕竟老爷子是被勒令回乡闲住的,而老赵家的户籍地是休宁,不是北京啊。 赵昊便将赵锦的情况讲给禧娃听…… 老哥哥两口子是去岁腊八节离开的北京,在扬州老爷子那里过了年。然后赵守正派赵显送赵锦老婆回乡,赵锦则启程赶往贵州。 这年代西南山川连绵路难行,赵锦紧赶慢赶,二月底才赶到了程番府。 但牛逼的是,他人还未至,便已经调停了程番府持续数月之久的土司内讧。 这得益于他之前功课做得足,更得益于赵昊支招。 赵昊告诉他,发生在隆庆元年底的这次骚乱,并非地方势力对朝廷的反叛,也不是少数民族与汉人的争斗,而是土司内部,因为血亲复仇引起的自相残杀。 说白了,这属于当时贵州最大的土司势力——水西安氏内部的‘家事’。 而贵州的三司官员,却错误的判断了局面,贸然出兵镇压,结果还被人家反杀,局面才乱成了一锅粥。 现在有了赵昊的提醒,赵锦便可有的放矢。 他在扬州过年时,便写信给贵州按察使,命其深入调查、核准实情。又致信贵州都指挥使,命其在真相查清前按兵不动,不要再火上浇油。 没想到仅此一手便起到了作用。两边的安氏土司见省里来调查案情,唯恐朝廷偏袒对方,都主动向臬台大人大吐苦水。 按察使一看,还真是中丞所料的那样,马上就来了信心。一面安抚双方,说省里会秉公处置;一面恫吓他们,新任巡抚任官严峻、料事如神,若是等他到来骚乱还不平息,定会起大军镇压,作为新官上任的头把火。 两边土司斗了几个月,本就死伤累累,暗暗后悔了。只是双方都死了几百条人命,没有自发和解的可能。现在朝廷说要公断,双方便就坡下驴,偃旗息鼓。 然后三司合计出了一套比较合理的调解赔偿方案,如让一方交出了引发仇杀的罪魁祸首,由朝廷审判处决;双方其余人输银抵罪,然后把收到的抵罪银,作为抚恤发给两边死者等等。 方案得到双方的认可,于是一场持续数月,死伤千余人的骚乱,就这样不战而定了。 结果等老哥哥抵达程番府时,只见‘市面恢复如常,民生复矣’。 而且安氏土司对赵锦佩服的五体投地,破天荒的头一次,跟随全省官员出城二十里,跪迎明辨千里的中丞大人。 老哥哥还未登场便已先声夺人,可以说开局十分完美了。 这对他后续治理贵州应该很有帮助,想必能做出比原先更亮眼的成绩来吧。 ~~ “总之一句话,可能用不了三年,你就能当上锦衣百户了。”赵昊笑着鼓励禧娃一句道:“所以你得赶紧恢复训练啊,听说兵部的考核,还是挺难的。” “哎……”禧娃苦着脸点点头,他忽然觉得,除了没法出去花钱,这样瘸着也挺好的。 ps.第二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零三章 为所欲为赵公子 赵府西院里。 赵昊和唐友德一边吃着水果,一边将自己在京城的一摊讲给他。 听得唐友德是一愣一愣,感觉马屁都不会拍了。 公子这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是亘古未有的牛逼啊——煤粉加黄泥巴墩一墩,就能一个月净赚五万两,虽然得两家分。 但那也牛逼炸天了好吗?那等于一个月坑一次刘员外还不止呢! 可刘员外不常见,煤藕月月有啊…… 要是唐友德知道,赵昊当初的白糖,也是用黄泥巴加红糖搞出来的,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会不会认为,公子乃女娲之后,有史以来玩泥巴最好的一位? 等唐胖子好容易想好了谀词,却又听公子叹口气道: “不过现在天儿不冷了,老百姓不用烧火取暖,只剩做饭了,估计很多煤商用不着那么多工人了。” “是啊,天越来越热,生意肯定受影响。” 唐友德点点头,心说还好是个季节性生意,不然老唐没捞着掺合,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不过我们的生意不会受影响。”却听赵公子得意笑道: “咱们的煤藕质量最好,煤场的位置又在卢沟桥边上。从天津卫到临清到最远的卫辉府,但凡能通航运的地方,都有客商上门拉货。供不应求的局面不会因为天热就改变的……煤场那边还几次想要提产,都被我压下来了。” “是吗,那公子为什么放着钱不赚?”唐友德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出师了。但来了北京才发现,又跟不上公子的节奏了。 “煤藕已经在京城内外打开了市场,本公子对躺着赚钱兴趣不大。”赵昊吐出一个樱桃核道:“咱们要有啃硬骨头的但当。” “嘿嘿,老唐做梦都想躺着赚钱。”唐友德苦笑道:“这境界和公子一比,简直判若云泥。” 话没说完,便听两个愤怒声音同时响起。 “住口,不准胡说八道,我家公子听不得污言秽语!” “我家公子还是个孩子,还不快掌嘴!” 唐友德茫然转过头去,就见一个大白胖子和一个小黑胖子,怒气冲冲的从外头走进来。 自然是发誓要为公子花季护航的孙大午和郭大了。 唐胖子警惕的看一眼孙胖子,两人同时察觉到了,来自对方的威胁。 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胖,除非伙食很棒。 幸好赵昊的伙食还不赖,两个胖子很快压住了敌视,都转头向赵昊谄笑道: “公子,这位就是您提过的孙管事?” “公子,这就是金陵来的唐老板吧?” “不错,往后你们两位就在西山搭伙了。”赵昊笑看着两个胖子道:“要好好相处哦。” “公子放心,小人肯定敬重唐老板。” “公子放心,老唐和老孙长得这么像,肯定投脾气。” “哈哈哈,唐老板太会说话了,久仰久仰。” “彼此彼此,请多关照,哈哈哈。” 两个胖子寒暄一番便亲热起来,仿佛真的很投缘呢。 郭大便趁机凑到赵昊面前,请安之后陪笑问道:“敢问公子,叫小的来有何贵干?” “上次许你们的股份,我和干娘商量过了。”赵昊清了清嗓子,轻描淡写道:“你可以认购五百股。” “谢公子厚赐!”郭大直接乐得合不拢嘴,他煤场和城里两头跑,根本无暇顾及西山那边,还以为公子不会给自己了呢。 “至于老孙嘛。”赵昊又看向孙大午。 孙大午赶紧撇下唐胖子凑过来,满脸期待的看着赵昊。 “你收购煤窑劳苦功高,可以认购一千股。”赵昊便轻描淡写道:“要是一时半会儿凑不出钱,本公子可以先借你。” “一千股?”孙大午闻言喜出望外。一千股看着不多,只有总股本的百分之一,可是西山煤业的盘子有多大啊! 哪怕日后不再发展,百分之一的西山煤业也有三十多口‘废’煤窑,他的身家都要赶上目前西山最大的煤老板了。 虽然一万两银子,他掏起来确实有点难度。但再难也不能少认购一股! “多谢公子赏!小人尽力凑,实在凑不出来,再跟公子张口。”孙大午乐得嘴巴都咧到耳朵根了,觉得自己这几个月风餐露宿的辛苦,简直太值了! 赵昊又看看唐胖子,笑道:“本来把你撇家舍业叫过来,也准备给你点儿的,但昨天那笔帐还没跟你算……这次没你的份儿,等下批吧。” “唉,老唐认罚。”唐胖子一脸苦相,心里却暖暖的。暗道公子还是把俺老唐当自家人啊…… 他初来乍到就拿股份,少了没意思。多了,怕是要让两个跟着赵昊北京创业的管事不爽。 赵昊先找个理由缓一缓,能消除不少对他的敌意,帮他更快融入环境。 反正该给他的,一定会给到。年底前到手的话,甚至一文钱分红都不少…… 这就是多次合作下来,对赵公子建立起的强大信心。 等到分配完股份,赵昊又对唐胖子和孙胖子的工作,进行了分工。 孙胖子依然全权负责收购废煤窑,唐胖子则负责在斋堂搭建‘皇家西山煤业’的公司架构。 公司的设置和架构等一系列概念,赵昊在金陵时,便已经灌输给了商业天分极高的唐胖子。 也只有把他弄去西山坐镇,赵昊才敢稍稍放心。 倒不是孙胖子不可靠,可他一个人既管收购又管账目,简直就是拿枪逼着人家贪污啊。 日后有了唐胖子管账,情况就会好多了。 等到唐友德把公司的架构搭起来,有了专门的财务部门。再组织起董事会、监事会来,从制度上形成监督,赵昊才敢彻底甩手不管。 不过,赵公子好像,也没怎么管过…… ~~ 等到吩咐完了两人,赵昊又对陪坐在一旁的小黑胖子道: “你给我招人,越多越好,我要趁着淡季,重修京西山道!” “啊?公子真要这么干?!”郭大还没说话,孙大午先激动的蹦了起来。 “那制约西山煤业发展的最后一个难题,就迎刃而解了!” 京西之山,统称西山。群山之中,遍藏乌金。拉煤运货的驼马成群结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山路石道上来来回回,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张遍布门头沟山区的路网,统称为京西山道。 只是除了用作运兵运粮的主干道外,其余绝大部分山路,都是历代煤窑主们自行集资修建的,少说也有几十上百年的历史了。哪禁得起每日里超负荷的践踏?早已是残破不堪,坑洼难行,马车根本无法通过,所以只能用骆驼往外运…… 这就严重的限制了西山之煤外运的数量。只是煤老板们财力有限,充其量只能修修补补,哪有魄力将几十上百里的山路整体重修? “不过公子,这得花多少钱啊?”郭大不禁一阵头皮发麻。 “不然咱们干嘛要发行股票啊?”赵昊却顾盼自豪道:“就是要用钱,把这条路给砸通它!” ps.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零四章 这位将军实在太谨慎了…… (抱歉,这章和上章顺序颠倒了,等责编上班就改过来哈!) 二十日,新科进士再次入宫,上表谢恩,并接受朝廷颁赐的朝服冠带和进士宝钞。 而这天,也是张相公邀请赵昊到府上做客的日子。 这日,赵昊早早就起床,在马秘书的帮助下,穿上最帅的衣裳,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银冠束在头顶。 “怎么样,帅不帅?”赵公子一边对着镜子照来照去,一边问给他整理蓝丝绦的马湘兰。 “公子当然最帅了。”马湘兰一边将他腰间的蓝丝绦仔细捋顺,一边好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赴佳人之约呢。” “呵呵,张相公可比佳人重要多了。”赵昊的眼神沉静下来,轻轻一叹道:“我需要他给我力量。” 马湘兰便不复多言,直起身子仔细端详他一番道:“可以出门了。” 然后她将赵昊的名刺,以及带给张居正的一些文雅礼物,都交代给了充作书童的赵士祯。 只是湘兰姐姐心里难免有些小失落,人家才是正牌书童好不好? ~~ 去往大学士府的马车上,赵昊让赵士祯卷起车帘,看着窗外热闹的帝京景象,整个人却出奇的沉默。 如果张居正提前几天邀请,想必他现在肯定就只剩下傻乐了。 但那日和老爷子那番惊世骇俗的对话,却让赵昊没法再单纯的当一个脑残粉了。 因为那番对话的背后,是赵昊日后道路的抉择—— 老爷子从八年前汪直被砍头那一刻,就已经对这个被官僚集团绑架的大明朝,失去了全部的信心。 所以他希望孙儿能跟自己回去,设法利用江雪迎和那枚金印,趁乱填补陆家留下的空白。 然后全力以赴拼搏于海上,像汪直那样,拥有自己的舰队和海外领地。 倘若能实现这一遥远的目标,不管将来大明朝如何,至少赵家的子孙都不用再有覆巢之忧了。 但如果听从老爷子的安排,意味着赵昊今后的人生轨迹,将围绕着东南和海外转圈圈。 就像那些东南豪族一样,这北京城的风雨雷电,再跟他没有半文钱的关系。 哪怕辽东已经被女直占领,哪怕农民军已经冲出山陕,他们依然沉醉江南烟雨、不理塞外刀兵…… 这,怎么可以? 绝对不行! 早在那金陵的大报恩寺琉璃塔上,赵昊就已经感知到自己的使命。 那就是拼上自己的一切,保住华夏的衣冠! 改朝换代随你便,唯独不能让异族胡虏玷污我中华! 赵昊虽然贪生怕死、连手上扎根刺都会叫半天,可他早已经有了,为此压上一切,豁出性命的觉悟…… 他当然知道这难比登天,但幸好吾道不孤,还有同样在为拯救这该死的大明朝,拼尽全力的人。 那就是他的偶像张居正。 因此赵昊将这次拜会,当成一个仪式。 就像人们在做重大决定前,往往喜欢去庙里拜一拜一样。 赵昊也要拜一拜张居正,坚定下自己的信念,回去跟爷爷再谈一次。 看看能不能说服老人家,再给这大明朝一次机会。 ~~ 当马车抵达大纱帽胡同,赵昊已经完全沉静了下来。 高武停稳马车、拉开车帘,赵昊便扶着他的肩膀,稳稳落在了地上。 见来的是个监生,当值的锦衣卫马上过来驱赶。 赵士祯赶紧迎上去,掏出张居正的请柬和赵昊的名刺。 锦衣卫这才放三人来到那‘张氏府第’的牌匾下。 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仆接过赵士祯手中的请柬,歉意的解释道: “前脚一位客人刚到,门房大哥才进去通禀,请这位公子先在门房稍等吧。” 张府规矩森严,平时客人又少,是以只有门房可以入内宅禀报。 赵昊三人便跟到那家仆进了门房,便见一个方面阔口、面色古铜的中年男子,已经端坐在里头了。 听有人进来,那男子鹰隼样的目光便扫了过来。 只一眼,就让赵昊感到全身的血液像凝固了一样。 高武更是噗通就跪在了地上,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眼泪却先下来了。 那男子见状先是一奇,旋即露出恍然的神情,站起身朗声笑道:“高武!” “大,大帅!”高武给他重重磕了个头,这才激动的喊出声来。“您还记得小的。” “哈哈哈,当然记得。”大帅终于站起身,他虽然身上穿着文士的袍服,却依然难掩宽肩阔背、雄姿魁梧,全身由内而外都透着勇健刚猛之气。 “就你这说话急死人的德性,忘了谁也忘不了你!” 大帅走上前,一把拉起高武,咚咚锤了锤他的胸口,满意的点头道:“功夫没落下。” “嗨嗨。”高武只知道摸着头傻笑,就像被幸福感的冲昏头脑的小孩子,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赶紧想要给赵昊介绍。 但越着急,他就越说不出话来。 “这位是?”大帅索性自己问了。 “晚生末学赵昊,拜见戚大帅!” 赵昊深深作揖,毕恭毕敬的向对方行了个礼。 连海瑞都没有过这种待遇。 “久仰大名,敬佩万分!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其实赵昊想三鞠躬,或者磕个头的,但那样未免滑稽了,只好以长时间的鞠躬,来表达自己的敬仰之情。 这世上,能让稳如泰山的高大哥,如此失态的大帅,有且只有一位,那就是戚继光! 赵昊虽然早就知道,戚继光如今在北京,可是一直无缘得见,没想到今日能在张居正府上碰见,真是幸福来的太突然啊…… 嗯,就算给民族英雄磕一百个头,赵公子都没意见。 正当他沉浸在向英雄致敬的自我陶醉中,却忽然瞥见戚继光居然也同样向他施以大礼。 “原来是一门五进士的科学赵公子,元敬方才着实失礼了,万望海涵!” “大帅休要折杀小子。”吓得赵昊赶紧躲开。 “大帅之称才是折杀元敬,公子若不嫌弃,就直接唤我表字吧。”戚继光却依然恭恭敬敬、客客气气。 仿佛他的盖世之功,全都不存在一样。 仿佛他不是堂堂正一品都督同知。 仿佛没意识到,他的年龄足以作对方父亲…… 赵昊心下一疼,他知道堂堂戚继光,为什么会如此谨小慎微到低声下气了…… ps.第四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零五章 叔大和元敬(求月票!) 大明朝开国以来,武将的地位便如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在这个文官的国度里,讲的是以文驭武。 带兵打仗的虽然是武将,但统兵指挥的督抚、监军的御史监军道之类,却统统都是文官。 虽然隆庆年间还远没有几十年后,三品参将必须要向七品御史‘跪禀’的咄咄怪事,但已经形成了一种文尊武卑的恶劣氛围。 而且文官对手握刀把子的武将,有天生的恐惧,恨不得将他们全都驯化成小绵羊,睡觉才能安心。 在这样的大环境中,文官们普遍对武将持一种怀疑、轻蔑,乃至无端敌视的态度,戚继光身处其中,如果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现实就会教他做人…… 原先,戚继光以为自己挟抗倭之功,光荣北调,情况应该会好些。 毕竟他已经成为大明朝的狄青,功劳昭于日月,攻击他会被老百姓戳脊梁骨的。 但越是这样,文官们就越是恐惧。 当他们得知,戚继光率领天下无敌的戚家军北上,并要常驻北京,掌管令人闻风丧胆的神机营时,便自动脑补出各种各种戚继光带兵造反的画面。 好么,土木堡之后,我们花了一百年才把军队和武将捏在手里,你现在居然练起了只知有大帅,不知有朝廷的私兵! 万一哪天一不痛快,派兵把我们一锅端了怎么办? 哪怕不造反,要是皇帝跟这样既忠心、又能打,手里还有兵权的大将勾搭上,会不会一下子腰杆就硬起来,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啊? 如此想来,简直太可怕了…… 为了避免想象中的画面变为现实,文官集团中的急先锋——科道言官出动了。 于是在南兵北调的途中,福建巡按杜化中上本弹劾戚家军参将王如龙、游击将军金科、都司佥书朱珏三人贪赃枉法、行贿钻营等事。 按照规矩,大明朝文武官员一旦被御史弹劾,无论官位高低,都必须立即停职在家,等待朝廷进一步调查。 结果都察院会同兵部,从去岁查到今年,非但依然没给出个明确的说法,反而又将戚继光的副将胡守仁牵扯进去了。说他招权纳贿、奔走游说,试图为三人脱罪。 戚继光这下坐不住了,因为指使胡守仁这么干的,正是他这位戚家军的带头大哥。 眼看再不出大招,就要被人一锅端了,戚继光只好亲自跑进城,来张居正府上来求大腿帮忙了。 对了,张居正入阁后,分管的便是兵部。 ~~ 此时的戚继光忧谗畏讥、满心惶惑,已经完全没了当初北上时的意气风发。 说他刻意也好、真被文官整怕了也罢,总之如今的戚大帅实在是太谨小慎微了。 平时他去兵部办事,跟那些主事乃至书办都称兄道弟、折节下交。 此刻,面对着一个能在灵济宫开讲、教出五名进士的科学创始人,戚继光很自觉的便将姿态摆的极低极低…… 赵昊对此很不好受,但双方第一次见面还能说什么呢?也只能用更客气的态度,来宽慰饱受不公的戚大帅了。 幸好此时,府上门子回来,对戚继光道:“戚将军,我家相公有请。” 又对赵昊道:“请公子稍候。” “无妨。”赵昊点点头,总要讲个先来后到。 何况是让戚将军先来,本公子愿意。 待到戚继光跟着门房进去,赵昊便在刚才他坐的那把椅子上坐下。 嗯,本公子也是跟戚将军有一腚交情的人儿了。 正暗自舒爽时,却见高武跪在了自己面前,低头闷声道: “公子,咱刚才……” “起来吧。”赵昊拍了拍高武的肩膀,不以为意的笑道:“我不吃戚大帅的醋。” “公子……”高武眼圈通红的看着眼前的少年,相信自己可以为他去死。 ~~ 话分两头,戚继光没有被带去前院的花厅,而是被请进了后宅的书房。 张居正更是在书房门口等候,虽然今日在家,他也没放松对自己的形象管理。 今日的张帅哥穿一身得体的宝蓝色暗花直裰,头戴黑色网巾,发型和胡须都梳理的一丝不苟。 不像穿官服时那般气势迫人,那张总是酷酷的脸上,居然还绽放出一丝亲切的笑容。 “元敬,咱们又见面了。” 一声亲切的招呼,让近来饱受冷眼的戚继光,登时就湿了眼眶,单膝跪倒在张相公的石榴树下。 “末将戚继光,拜见相公!” 张居正伸手扶起他,又做了个请的手势,和戚继光进了书房,分主宾落座。 看茶后,张相公便朗声笑道: “你是不谷做主调来北京的,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和你好好聊一聊,不期居然一拖再拖,到了今天才见上面。” “能有幸蒙相公拨冗一见,末将已是受宠若惊了。” 戚继光只半拉左屁股坐在椅子上,却能保持直挺上身,侧向张居正的高难度姿势,可见腰马合一的功夫十分了得。 “哎,你不要这么紧张嘛。”张居正微笑道:“你是戊子年生人,比不谷小三岁,咱们年齿差不多,就像朋友一样相处吧。” “末将惶恐。”戚继光感觉自己的心都化了。暗暗道,谁说张江陵倨傲冷峻,目无余子了?我看比下头的小官儿都和气! 当然,他也不会真把张相公的话当真,人家上位者做做姿态而已,你就真跟人家称兄道弟,那得多天真啊? “好吧,来日方长,元敬总会知道不谷是真心与你交朋友的。” 张居正也知道,戚继光一时半会儿是放不开手脚的,便随他去了。 “后面还有客人,咱们先长话短说。你麾下的事情,不谷已经问过兵部了,那三位确实查出了些问题……” 戚继光刚要开口辩解,张居正却一抬手,淡淡笑道: “不谷知道,像他们那样鸡蛋里挑骨头,哪还有个查不出问题来的?比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如今整顿务、练精兵,固京畿才是头等大事!” 说到这,张居正那伪装出来的和气荡然无存,声色俱厉的拍案喝道: “难道去年的教训还不够吗?非要让俺答一年来一次石州之变才过瘾吗?真是一群渣货!” 见上一刻还和颜悦色的张相公,忽然就爆发起来,吓得戚继光大气不敢喘。 “抱歉元敬,不谷失态了。实在是被那群灶鸡子烦透了……”张居正歉意的摆摆手,正色道: “此事我已跟王总宪和霍部堂分别沟通过了,都察院和兵部近期便会做出有利于你们的题覆,尽快了结此案,不能影响你练兵!” “那会是个什么结果呢?”戚继光紧张问道。 “你的副将胡守仁,包庇部下,任情引荐,当以戒谕。”张居正顿一顿,轻叹一声道: “至于那三位军官,已经查出来的问题不能装作没看见,便将他们削职为民吧……不然那些灶鸡子闹了半年,要是什么都没查出,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张居正没法告诉戚继光,在徐阁老的纵容下,言官们现在已经膨胀到失控了。 他虽然是徐党二号人物,但一点不给他们面子的话,他们一样不会给他面子…… ps.第五更, 第二百零六章 科学小玩具 大纱帽胡同,张府后宅书房中。 听了张居正的话,戚继光的神情黯淡下来,那笔挺的腰杆也微微佝偻了。 “这次是不谷的疏忽,只盯着北京的科道,没料到会有福建巡按突然发难。”张居正也叹了口气,沉声安慰道: “但你放心,不谷已经与都察院和六科科长言明,你肩负着保卫北疆、重练精兵的重任,日后只要不涉及重大原则问题,他们都会网开一面,以免伤帅才任事之心。” “另外,不谷还让伯玉写信给王弇州,请他联络一批文坛名人写诗作文,帮你和戚家军振一振声威!” 伯玉是汪道昆的字,汪、王都是张居正的同年。汪又与戚继光交厚,他来给戚将军张罗宣传,自会尽心竭力。 “继光何德何能,竟劳相公如此厚爱?纵使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啊!”戚继光闻言,激动起身跪地磕头,哽咽陈奏道: “只是那金科、朱珏、王如龙三人,乃末将自义乌矿工中招募。多年来跟随末将南征北战、每战必身先士卒,立下战功无数。末将深知他们的为人,才会斗胆替他们辩护!” “那朱珏勇敢善战,视钱财如粪土。花街之战中,他怕士兵分心,把敌人投掷的金银财宝尽数踢入江中;金科每战都立大功,所获奖赏无算,他却将所有赏钱,尽数用来抚恤战死士兵,自己老家的宅子却一直没钱修葺;王如龙更是骁勇绝伦,像他那样的猛将,国内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有他带兵出战,将士们便如猛虎下山!” “这三人原本已经在福建、浙江各自安生了。是末将盲目乐观的提出南兵北调,想将自己的老部队,调去蓟镇做练兵示范,才促请三人动身北上的……没想到,却害了他们。”戚继光说到这,忍不住扑扑簌簌眼泪直流,他泣不成声道: “张相公,不能因为这点事情,就毁掉三位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这样非但对他三人不公,更是大明的重大损失啊!” “唉,元敬,你起来说话。”张居正起身扶起泣不成声的钢铁将军,叹了口气道: “言官势大,就连胡汝贞、高相公那些人都顶不住,不谷自然也得让他们三分。这样吧,你跟他们三个说,先回家休息几年,等时机成熟,本相定会让他们官复原职的!” “多谢相公袒护,是元敬得寸进尺了。”戚继光听张居正都认怂了,知道无力回天,便收住情绪,擦擦眼泪道: “相公的大恩,末将唯有加倍整军习武来报答了。末将这就告辞,不打扰相公了……” “哎,不急。”张居正却摆摆手道:“用过饭再走嘛,而且不谷还想让你再见个人。” 说着他对自己的管家游七道:“请赵公子进来吧。” ~~ 前院门房中,赵昊正安静等着张居正的召见。 忽见几个年轻人快步从院中走进来。 “啊,果然是赵兄!” 原来是张居正的大公子张敬修,还有他弟弟嗣修、懋修和美丽动人的妹妹筱菁。 众人曾在上元节同游,也算有一定交情了。 “早听父亲说,赵兄今天会来做客,”张筱菁大大方方向赵昊福一福,然后掩口轻笑道。“懋修一大早就嚷嚷着要到门口迎你呢!” 嗣修和懋修闻言看了看姐姐,良好的家教让他们没有说话。 赵昊也起身与四人笑着见礼,然后招招手,赵士祯便赶紧递上几个精致的小盒子。 “初次登门总不能空手而来,这些科学小玩意儿送给你们玩吧。”赵昊便分给每人一个盒子,连没露面的简修、允修也有。 “多谢多谢,听说你们的科普展览十分好看,不知何时能重开啊?” 张敬修道谢收下礼物,兴致勃勃问道:“我一直想带弟弟们……去瞧瞧呢。” “最近几日都忙,估计得下月才能开门了。”赵昊便笑道:“不过,过两日要实验个好玩的玩意儿,你们有兴趣可以去瞧瞧。” “好啊,好啊。”嗣修、懋修乐得直拍手,后者却又郁郁道:“只怕功课太紧,没时间出门呢……” “是啊,待会儿就得回去上课。” 张居正对儿子们的期许极高,聘请名师严加教导,休息的时间很少很少。 “清明也要上课吗?”赵昊笑问道。 “那天可以休息呢!”张家三兄弟登时兴高采烈起来。“在哪里?我们一定去看!” “玉渊潭。对了,再叫上徐公子,还有陈公子他们。”赵昊又特意提一句道:“一个都不能少哦。” “一个都不能少!”三兄弟齐声应道。 这时,门子进来说,老爷请赵公子。 兄妹四人便陪着赵昊说说笑笑,往后宅书房去了。 看的那门子暗暗吃惊,心说这赵公子难道是哪家贵人的子弟,不知老爷请个晚辈来家里作甚。 四人把赵昊送到书房门口才站住脚。 待他进去,兄弟三个便迫不及待打开了礼物盒,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赏玩起来。 每个盒子里,赵昊还贴心的一一都配了说明书。 对照说明书,他们才知道,那些精致的小玩意儿是可以靠念力改变转动方向的竹蜻蜓;会一直点头喝水不停的手工小鸟;还有四叶回旋镖;旋转磁力陀螺……全都是些四百年后依然风靡全球的科学小玩具。 只要赵昊能描绘出来大体的原理来,张鉴和赵士祯就能给他大差不差的造出来,而且每一样都打磨抛光、上漆装饰,弄的跟艺术品一般。 原本赵昊只打算放在科普展厅内做教具,但一看两人整这么漂亮。得了,以后上人家做客,就拿这玩意儿当礼物了,又稀罕又省钱,还能宣传科学,简直美了个美。 很快,兄妹四人便被这些从没玩过的奇妙玩具,给深深吸引了进去,围着石桌玩得不亦乐乎…… 看着那只长脖子的滑稽小鸟,仿佛永不停息的一下下啄着杯子里的水,张筱菁绝美的小脸蛋上,露出了费解的神情。 ‘这难道就是神奇的科学吗?’她都要对其中的原理好奇死了。 “对了,姐,赵兄送你的玩具是什么?”懋修伸手就要去拿张筱菁手里的盒子。 “先玩你们的。”张筱菁却收到背后,笑道:“一下全玩儿完,多没意思。” ps.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零七章 扑棱蛾子效应 赵昊进去书房,吃惊的发现两位偶像居然都在。 他还以为戚继光已经回去了呢…… 看到赵昊进来,张居正站起身,准备引见两人。 赵昊向张居正深施一礼,笑得:“相公不必费心了,晚生与戚将军在门房见过的。” “是啊,没想到闻名京城的小赵公子,居然如此年轻。”戚继光已将心中的悲痛掩饰起来,又恢复了开朗的样子。 “哦,那太好了,二位快请坐吧。”张居正命游七重新换上茶,然后对赵昊微笑道: “正月里灵济宫之约,没想到一直到拖到今天。” 其实是因为不谷刚解完了那六十二道几何题…… “相公日理万机,哪像晚生这样的闲人,整天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赵昊善解人意的笑笑。 “忙是一方面,也是为了跟戚将军凑时间。”张居正哪有功夫扯闲篇?马上便进入正题道: “那日在灵济宫,听小友宣讲科学,感觉别开生面,实在发人深思……尤其将‘修齐’与‘治平’分开来看,不强求完人,以能者为用,实在是大胆敢言。” “呃……”赵昊闻言不禁苦笑……偶像,你的阅读能力简直满分啊,都会超纲答题了。 他只对于慎行讲过类似的话,但绝对没在灵济宫讲过。这可是赤裸裸的挑战清流们的唯道德论啊! 赵昊为了避免树敌,甚至连科学与哲学的关系都斩断了。当然更不愿意,这么早就去挑战读书人的人生观与价值观。 不过他也不能否认,自己在灵济宫那番‘心灵的归心学,之外的归科学’的言论,稍加推演便可得出此等结论。 戚继光听了心中一暖,心说,这是张相公在用赵昊的话来安慰我呢。 殊不知,这也是张居正的自我和解。他越说越眉目舒展道: “本来就应该如此!当年读《礼记》,见‘家齐而后国治’之言,不谷便颇不以为然,天下之大,能齐其家者何止万千?然此万千人中,有几人可治一州一县?遑论治国?不懂钱粮刑名、不知戎政军需,安敢妄言平天下?这跟‘齐家’有什么关系?” 戚继光听得心惊肉跳,暗道,张相公日后,不会灭末将的口吧。 赵昊也心说,老愤青了。 “你们可能觉得本相交浅言深了。”张居正仿佛看懂两人的心思,飒然一笑道:“非也,此番话不谷与朝夕相处几十载的师友也从未言过。” “但不谷相信自己的判断,二位与不谷乃同志也。说着他目光炯炯的看着两人道:“不谷公务繁忙,下次与两位见面,还不知何月何日。索性直接把话说明,省得你们胡乱猜测。” 戚继光听到这话,简直心都要化了,若非还有个少年在场,他非得跪下表态,末将愿为江陵公门下走狗不可。 赵昊也生出一种,张相公要成立党小组的激动感,但他依然不动声色,以免被张偶像看轻。 “不谷确实心急了点,但不谷不能不急啊!”张居正将两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神态严峻道: “大明朝的国事,已是如蜩如螗,如沸如羹了。再这样空谈道德,束手高坐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要彻底无可救药了! ‘如蜩如螗,如沸如羹’,是周文王批评殷商的。下一句是‘小大近丧,人尚乎由行’……意思是国家方方面面都已经完蛋了,可君王和官员却依然我行我素,没有丝毫危机感。 张居正用这八个字来况比大明,可见已经心急到了何等程度? 戚继光的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震惊、钦佩和决然之色,将他要表达的意思,层层传递给张相公。 赵昊则暗叹一声,王锡爵、老爷子还有张居正,这些当世顶尖的人才,对大明朝的判断都出奇的一致。 但只有这位帅的不像实力派的张相公,豁出一身剐去,在试手挽天倾。 虽然他的结局,也是最悲惨的…… 想到这,真恨不得冲进宫去,狠狠抽那小胖子的屁股一番,一泄心头之恨呐! 竟敢那样对我的张偶像,也难怪你几百年后,会落个同样的下场…… ~~ 张居正端起茶盏呷一口,接着厉声说道: “所以不谷认为,当务之急,就是省议论、做实事!只要能为大明解决问题的,哪怕他是微末贱吏、是刺配军汉,不谷都会大胆启用!” 赵昊不禁暗暗点头。心说,倘若三观不一致,怎会被本公子视为偶像? 张居正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 在另一个时空里,当他柄国时,选人用人打破了所谓君子与小人的界限。其最核心的一点就是重用循吏、慎用清流。 循吏者,就是脑子一根筋,只想把事情做好,把结果放在第一位.而不会有道德上的约束的人;清流则不同,总是把道德放在第一,说得多干得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是以张居正当国的十年,大量所谓偏途浊流的官员被重用……小吏可以作到三品高官、驿丞能位列侍郎,而清流官员纷纷被贬抑,一时间朝中风气大变。 可惜,等他一死便人亡政息,大明朝复又变本加厉的讲起道德来。 戚继光更是感动的热泪盈眶,心说跟着这样的宰相干,才能做出一番功业来啊! “而你们二位……”张居正将话题转回两人身上道:“戚将军自然不消提,那绝对是踏踏实实做实事的人才。” 说着他赞许看一眼戚继光道:“这样的人才,必须要大用特用,竭尽全力为他提供方便,为他保驾护航!” 戚继光这下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忙别过头去,小心抹掉。 赵昊心说,估计戚大帅现在能为张相公去死了…… “赵小友虽然年轻,但观你从金陵到京师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行,同样也是个学以致用、知行合一的天才。尤其是你的科学,重实证、讲方法,明是非、不含混,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然后张居正又看向赵昊道: “不谷觉得这正是如今大明所缺少的地方,因此希望你能写几本论述科学的书籍,日后本相要推而广之,让大明朝的官员都好好学一学。” 赵昊忍不住张大嘴巴,心中狂叫到,来了,它终于来了。 扑棱蛾子扇动着它的翅膀,历史真要被自己改变了! ps.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二百零八章 这鱼不能吃! 张居正的要求,赵昊当然一口应允下来。 虽然等张相公能做到这点,少说得四五年以后了。而且十几年后还可能受他牵连。 但能有张相公铁腕推广十年,赵昊相信科学之花定已开遍天下,不会再因人而废了。 戚继光也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张相公居然会把这少年的学说,看的如此之重! 不过戚大帅是最了解大明朝危急的人之一。旋即便明白了,张相公为了救亡图存,已经不择手段了——只要他觉得有用的法子,就会义无反顾的试上一试! 见赵昊一口答应,张居正也十分高兴,转而对戚继光笑道:“另外,今天把你们两个叫到一起,其实也是给你们凑凑对。” 然后他便以保媒拉纤的语气,对赵昊解释道:“你别看戚将军整天带兵打仗,他还是我大明最杰出的军械专家。他改造、发明的各种火攻武器,建造的大小战船、战车,使官军的水陆装备大大优于倭寇。” 赵昊心说那当然了,戚大帅可是罕见的军事全才。按照后世的说法,他既可以担任总参谋部长,也可以当总装备部长,还可以当总后勤部长,而且本职工作还是军区司令,并擅长率领大军作战…… 用复合型人才来形容,都委屈他了。他就是史上最全能的军事天才啊。 当然,这也是大明军事建设的不完善,给活活逼出来。 然后张居正又对戚继光介绍道:“而赵小友的科学,最擅长的就是搞发明、解决问题了。你们以后可以多多亲近,不谷觉得赵小友能帮上你很多忙。” “那是一定的。”戚继光一脸深以为然,重重点头道:“末将军中,有太多需要科学帮忙的地方!” 赵昊心里小小矫情一下,暗道我们科学家是搞理论的。 搞发明、解决问题,那是工程师的业务范畴。 两者不能混为一谈的。 当然,现在也不是分那么清的时候,何况还可以跟戚偶像近距离接触。 “戚将军不嫌晚辈给你添乱就成。” 他便先是谦虚一笑,然后将随身带来的礼盒双手奉给张居正道: “说到帮忙,相公看看此物如何?” 张居正便接过来,打开一看,便见蓝色的天鹅绒内衬上,躺着三具做工精致的黄铜管。 看着那一长一短一双筒的黄铜筒管儿,张居正不由脱口而出道: “望远镜!” “相公居然认识此物?”赵昊略略吃惊,他除了给长公主一家各配了一个,还没有再送过人呢。 “呵呵……”张居正笑笑,没法正面回答。总不能说,是皇上告诉我,他用这玩意儿偷窥灵济宫讲学来着。 “听说此物可让远处的景色近至眼前。”张居正便用十分了解的语气说一句,然后将一个短筒的递给戚继光,自己拿起双筒的把玩。 “那在战场上,岂不是大有用处?”戚继光果然是他娘的天才,一听就想到了此物的各种用途。“斥候装备此物,可以提前发现敌军;统帅装备此物,有助排兵布阵;前锋军官多了这样一双千里眼,更是可以把握先机!” “不知道戚将军也会来,只能下次再补上了。”赵昊忙歉意的笑笑。 “无妨,先试试看。”戚继光迫不及待的要试用一下,赵昊只好带两人来到院中。 见父亲出来了,原本在院子玩得不亦乐乎的兄妹四人,赶紧鸟兽四散。 张居正把脸一沉,但当着客人的面没有发作。便在赵昊的指导下,与戚继光各持一具望远镜,眺望二里地外的东华门。 两位偶像都是走沉稳路线的,当然不会像王武阳、李承恩那些毛小子一般大呼小叫,但依然见猎心喜的把玩良久。 回屋后,戚继光对赵昊抱拳大赞道:“此神物也,尤其在对鞑子作战时,可以大大增加官军的预备时间。公子神乎其技啊!” ‘本公子只是个搞理论的科学家,动手能力为零的。’赵昊暗暗自嘲一句,含笑接受了戚偶像的表扬。 “此物可仿制乎?”张居正问到点上了。 “可以。单筒的原理很简单,用一对叆叇镜片就可以磨出来,加上外头的套筒,成本大概五十两左右吧。”赵昊便答道: “双筒的原理略复杂,成本也高不少。送给相公的这具,得要两百两白银。” “这么贵?”张居正倒吸口冷气,想到如今的财政状况,他就一阵阵头大。 “成本来自两块,一个是东海水晶,一个是磨镜师父。其实主要还是后者,会磨镜的人太少了。” 赵昊建议道:“如果朝廷要大量仿制仿制,一是大力培养磨镜的工匠,二是找到东海水晶的代替品。” “料器……”张居正和戚继光异口同声。 料器就是加了颜色的玻璃器,赵昊在长公主府见过透明的玻璃,已经不比东海水晶差多少了。 “料器厂在门头沟琉璃渠,是皇室的产业。这烧玻璃的技术,向来是大内独有的。”张居正略一寻思道:“不谷找机会问一问陛下,看看能不能调一批工匠给兵部。” “好,不行的话,就交给科学。”赵昊淡淡一笑道:“不就是烧玻璃嘛,没什么难度。” “那太好了。”张居正就喜欢这种,勇于任事又善于解决问题的人才,不由大赞道:“若能造出合用的玻璃来,不谷一定为你表功!” ~~ 正说话间,游七进来禀报午饭已经备好了。 “今天就在这里随便用点。”张居正不容拒绝的站起身,率先走向书房外厅。 赵昊二人见状,便颠颠儿跟在后头。 张相公说是随便用点,但一桌淮扬菜为主的席面,却不亚于国宴的水准。 非但厨师的水准高,而且所用食材也是精益求精、十分稀罕。在这时节的淮扬菜中,唱主角的长江三鲜,一样都不少。 清蒸鲥鱼、香煎刀鱼和清炖鲀鱼汤一端上来,戚继光便暗暗咽了口水。 他虽然是山东人,但在东南十几年,早就迷恋上了这无敌美味的江鲜。 况且,这可是距离江南几千里外的北京城啊。 能吃到一口新鲜的长江鲥鱼,简直是皇帝般的享受了。 看到两人惊讶的样子,张居正略略得意的介绍道:“每年五次祭祀太庙,其中有两次要用到鲥鱼。朝廷便在金陵燕子矶,设立了鲥鱼厂,专门打捞运送进京。听说他们一共养了十四条冰船,专供京里的达官贵人享用此物。” “不过,不谷只吃是陛下赏的。”张居正傲娇的撇清一句,招呼两人动筷子道:“趁热尝尝鲜吧。” 说完,他率先便夹一筷子,另一手按住胡须,将那白嫩的鱼肉,朝口中送去。 “这鱼不能吃!”却听赵昊忽然说道。 吓得张居正心里咯噔一声,怎么,有人投毒吗? ps.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零九章 不谷是为了科学 张居正缓缓搁下筷子,神情严肃的看着赵昊。 戚继光也恢复了他鹰隼般的目光,瞬间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二位别紧张,不是有人投毒,而是这鱼本身有问题。” “这鱼有什么问题?”张居正神色稍霁。 “相公可知,它是怎么运来的吗?” “方才说过,用冰船。” “晚生在金陵时,曾去看过他们如何保鲜。”赵昊便不紧不慢道:“发现为了保鲜,必须要将鱼装在铅制的大盒子里,河内再装上凝固的猪大油,然后用冰块层层冷冻起来。” “不错,是这样。”张居正点点头,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出在铅制的盒子上,”赵昊略一组织语言,解释道:“在科学中有一门化学,是专门研究各种材料的。化学中,将铅称为重金属。用铅盒子装食物是十分危险的。” “因为游离的铅离子,会对食物造成污染。轻则使人头晕乏力、食欲不振;中则可以使人出现贫血,重则引发中毒性脑病,让人癫狂早亡。” “这么严重?”张居正下意识摸一把胡子,道:“不谷吃了好些年,也没什么感觉?” “等有感觉就晚了,相公。”赵昊叹了口气,这并非危言耸听。 史学界已有共识,古罗马就是被严重的铅中毒毁灭掉的。 而各种明人笔记上都说,张居正嗜食鲥鱼,每年都要吃掉上百尾。 所以后世不少研究者,都认为张居正晚年的诸多狂悖之举,以及早早逝世,可能跟他体内血铅严重超标有关。 当然,还有种说法指向戚继光…… 不管哪一种,赵昊都希望尽量避免掉。能让张居正多活一年,对大明朝、对自己来说,都是极大的帮助。 “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他便拱手正色劝谏道:“相公身系天下,当为大明爱惜此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戚继光性情十分谨慎,闻言也点头附和道:“是啊相公,永定河的细鳞鱼味道也不差。既然赵公子这么说,实在没必要再冒险了。” “嗯。”张居正默默点头,恋恋不舍的看一眼那长江三鲜,摆手让人撤走。 赵昊又询问他,在北京一共吃过多少。 还好,张居正在嘉靖年间官不过五品,皇帝的赏赐根本轮不到他头上。每年也只能设法搞两条,尝尝鲜而已。 哪怕是去岁骤贵,因为嘉靖皇帝新丧,隆庆也没有大肆赏赐,他也不过吃了十来条而已。 这样看来,问题应该还不大。 他便嘱咐张居正要常吃大蒜,牛奶和鸡蛋,另外多吃苹果、橙子、猕猴桃……这些东西都是有助于排出体内铅毒的。 张居正十分慎重的记下来,对赵昊拱拱手道:“多谢提醒,不谷日后不再碰这些远方贡品了。” 赵昊松了口气,他真担心张居正满不在乎,根本不听他的一面之词。 好在,张相公还是怕死的。 而且张居正观史书时便发现,但凡炼丹吃药的皇帝,基本上都活不长,或者像先帝那样,晚年疯疯癫癫…… 他看过太医院的先帝医案,知道先帝的症状,跟赵昊说的铅中毒很像。 而铅汞正是所有方士炼丹时,都避不开的两位主药。 这样想来,先帝日复一日嗑药,能活到六十岁,简直就是个奇迹了。 当然,这只是猜测而已,不过在这种性命攸关的事情上,实在没必要逞强…… ~~ 不一会儿,厨子便重新换了桌酒菜。 但刚才这一闹,大家都没了食欲,便还是以说话为主。 席间,张居正想请赵昊,辅导一下他的几个儿子。 赵昊赶紧跟他解释清楚,以免被偶像认为是欺世盗名之徒。“不瞒张相公,科学并非科举之学。晚生也不长于科举之道。” “哦?”张居正和戚继光都有些吃惊,很难想象五位进士的老师,居然不擅长举业。 “弟子们原本举业就比较优秀,好几个拜师时便是举人。”赵昊便半真半假的解释道:“是因为科学有助于训练思维、强化逻辑,才帮他们提升了成绩。” 嗯。才不是因为本公子,有百分百押中题的技能呢。 “这样啊……”张居正非但没有因此看轻赵昊,反而愈加高兴道:“好,很好。那是怎么说的来着?哦对,科学,就是实事求是。” 赵昊老脸不红,暗道,可惜科学家却是会撒谎的。 不过张居正还是希望,赵昊能抽空教一教他们科学…… 估计还是因为,赵昊说科学能提高科举成绩吧? 赵昊推脱不得,便跟张相公约定每隔五天抽一个下午出来,给他几位公子上一节科学课。 为此,张居正还煞有介事的让五个儿子出来,拜见了新请的西席。 可惜没提束脩怎么算,赵昊也没敢问。 哎,能为偶像服务就是三生有幸了,还啥钱不钱的。 五个小子听说,以后每隔五天能有一下午不用跟程先生读书,当时嘴巴就咧到了后脑勺。 又听说是跟赵昊学科学,就连最沉稳的敬修都忍不住欢呼起来。 因为那些科学小玩具,实在太好玩啦…… 他们便天真的以为,学习科学也是很快乐的事情呢。 呵呵…… ~~ 用罢午饭后,赵昊和戚继光便识趣的告辞了。 临别时,张居正特意将赵昊拉到一边,低声对他道:“后日翰林院馆选,你的三个弟子,不要抱太大希望。” “哦?”赵昊心里有数,装出吃惊的样子。“他们可都在二甲前三十六位之列。” “那只是约定俗成的规矩,现在陛下破坏了殿试的规矩,就不能怪徐阁老破坏选庶吉士的规矩了。”张居正叹口气,将殿试阅卷的情况,三言两语介绍给赵昊。 听得赵昊一愣一愣,心说隆庆皇帝不是小蜜蜂吗?怎么也会蜇人? “不谷最多可以帮你保住一个名额。”张居正低声问道:“你看让哪个上吧?” “这要回去问一下。”赵昊低声道:“他们的命运应该由他们自己来决定。” “也好。”张居正点点头道:“明日不谷当值,决定好了来知会游七一声便成。” “多谢相公。”赵昊深深施礼。 “不谷是为了弘扬科学。”张居正却淡淡说道。 听得赵昊一愣一愣,万万没想到,灵济宫一场宣讲,居然为本门勾到了一位黄金大盟…… ps.第四更,10060票加更,继续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一十章 师父,你是知道我的(求月票啊!) 从张府出来后,赵昊看到神奇的一幕。 高武居然和戚继光的亲兵队长在聊天……在聊……聊…… 他一直以为,跟高大哥只能单方面倾诉,还不知道他也是双向的呢。 “公子甭奇怪,谁还没个能聊得来的朋友呢?” 戚继光见状微微一笑,压低声音道:“我那亲兵队长童子明,是个结巴。” “好吧。”赵昊不禁莞尔,那确实能聊一起去。 看到他俩联袂出来,高武和童子明赶紧迎上来。 赵昊本想跟戚继光说说,日后给张居正送礼,千万别乱送什么补品,更别送什么胡姬花之类…… 不过终究头次见面,自己又还是个孩子,这种话题实在难以启齿。只好先委婉的提醒戚大帅,说张相公的体质宜清补,不可乱用虎狼之药,更要注意节制。 戚继光不太懂赵昊什么意思……未来那些事儿,他现在还没干过呢。 但见赵昊出来后,还如此关心张相公的身体,他还是感动的直点头。表示自己牢牢记下了,一定与公子一同,为张相公的身体健康保驾护航。 然后他一脸诚恳的向赵昊拱手道: “今日与公子一晤,受益良多,不知可否赏光,来日去神机营指点一番?” “恭敬不如从命。”赵昊笑着点点头。 一旁的赵士祯,简直要乐晕过去了。 跟赵昊约定日子后,戚继光又看向高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家公子是大明瑰宝,要豁出命去保护他。” “是!”高武双脚立定,向戚继光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不见不散。”亲兵队长牵来马,戚继光却执意先目送着赵昊上车,然后才转身上马。 亲兵队长一边将马鞭递给大帅,一边结巴问道:“大……大帅,怎、怎么样?” 戚继光摇摇头,苍凉叹了口气,颓然骑马而去。 ~~ 回家后,赵昊见爷爷还没着家,不过弟子们已经回来了。 他便让张鉴,将三位二甲师兄依次叫进来。 先进来的大师兄。 “师父,有什么弟子可以竭诚效劳的啊?”大师兄谄媚问道。 “这两日就要授官了,问问你有什么打算?”赵昊沏一杯功夫茶给王武阳道:“想坐馆还是观政?” “师父是说……”王武阳何其聪明?一下就明白赵昊话里的意思。“馆选有变数?” 按说只要愿意报名的话,二甲前三十六一刀切,都会被选为庶吉士的……。 所以赵昊这问题,本身就是个问题。 “嗯。”赵昊点点头,端着茶盏状若随意的轻抿一口道:“所以要问问你们的想法,为师才好张罗。” “那就不选了吧。”王武阳便笑道:“每日坐馆好烦的。师父,你是知道徒儿的,我想跟着师傅走,师傅去哪我去哪。” “哦?”赵昊瞥一眼王武阳:“你怎么知道我会离开京城?” “师父不是预言过,高新郑一两年内定然起复吗?”王武阳便笑道:“徒儿记得太师祖和他过节很大。对师祖来说,最好先避其锋芒,到地方上待几年,看看风向再说……姓高的要是不改改那臭脾气,怕是没几年就把人得罪遍了。” “你小子长进不小啊!”赵昊不由竖起大拇指。他非但猜透了自己的心思,还预见到高拱在相位上难以长久,实属难得。 不过也是,大徒弟本就是王世贞着力培养的官场接班人,只是跑到自己碗里来了而已。 “行了,出去吧。”赵昊挥下手。 下一个进来的是华叔阳。 “师父,您找我?”华传胪便笑嘻嘻进来。 “你下一步想选馆,还是直接观政?”赵昊抛出同样的问题。 “都不想。师父是知道徒儿的,弟子只想跟师父学数学。”华叔阳正色道:“听说庶吉士的课业还挺紧的,我不想浪费时间。” 庶吉士可以视为大明中央党校中青年干部培训班,通常由翰林学士担任班主任,礼部右侍郎和吏部右侍郎担任主讲,其规格之高,教学之严肃,绝非旁人以为的那样清闲。 “嗯。”赵昊点点头,科学门不讲客套,说出来的就是真实想法。 其实所有弟子了,他最担心的就是叔阳。“你的身子最弱,北京冬天太苦寒了,还是回江南养着吧。” 在另一个时空里,华叔阳只活了二十八岁。万历二年华太师去世,隔年他便也跟着去了…… 既然今世大家师徒一场,赵昊自然说什么也要试试看,能不能帮二弟子躲过这一劫。 “是,师父。”华叔阳忙笑着点点头,听这意思,自己不会离师父太远了。 ~~ 下一个进来的是金学曾。 他的回答居然与两位师兄一样,都不想选馆了。 “师父,你是知道徒儿的,我长了个猴儿屁股,根本坐不住。让我在翰林院里熬三年,还不如去行人司满世界跑呢。”金学曾更是对人人求之不得的庶吉士,畏之如虎。 行人司顾名思义,就是专门替朝廷跑腿的衙门。这活儿既辛苦,又不利于发展京中人脉,自然人人避之不及,只能从新科进士里抓壮丁。 新科进士进行人司的,每科都超过一半人数。老老实实给朝廷跑上三年腿,再说别的。 金学曾却觉得这东跑西颠的差事,挺适合自己。 “笑话。”赵昊却打破他的幻想道:“回头我给你找个地方,你给我老老实实当官去。” “哎,只要不坐馆,怎么都成。”金学曾嘿嘿一笑,凑到赵昊跟前问道:“师父,什么时候教弟子《海权论》?” “快了,等把手头的事情都忙完。”赵昊白他一眼,没看到本公子很忙吗? “嗯嗯,那弟子等着。”金学曾闻言大喜,有盼头就好。 ~~ 了解完三个弟子的意向后,赵昊做出了决定,把他们三个都叫到跟前道: “日后叔阳跟着我,大阳也外放去地方上,至于武阳你……” 赵昊看看王武阳,不容商量道:“你是当京官的料,日后馆选庶吉士,必须参加。” “是,师父……”王武阳只好苦着脸应下道:“那往后师父的犊鼻裈谁洗?” “少来这套,是你洗的多,还是我洗的多?”华叔阳冷笑道。 赵昊翻翻白眼,这么严肃的事情,怎么说着说着,又说到犊鼻裈上去了? ps.第五更,10700票加更,继续大声求月票啊~~~ 第二百一十一章 小孩子才做选择 结果一直等到二更鼓响,赵立本才带着满身的酒气返回。 老爷子喝了不少,不过依然倍儿精神,不像他的酒渣儿子沾酒就醉、一醉就睡。 赵昊赶紧让巧巧,给赵立本准备醒酒汤。 “不必。”赵立本却摆摆手,得意笑道:“爷爷传给你个秘方,回头让巧巧做一罐‘蜂蜜渍橄榄’,喝酒之前吃一些,保准你喝多少都不难受。” “爷爷,未成年人不能饮酒。”赵昊忙提醒道。 “没事,先记着。男人嘛,该干的事儿将来一样少不了。”赵立本老不休的一笑,听得巧巧心中一紧,暗道赵昊都要被老太爷教坏了。 待她回屋后,赵立本才长叹一声道:“今天找几个老相好打听了一下,后日馆选,你那仨徒弟要悬。” “嗯。”赵昊点点头道:“张相公也是这么说。” “哦?”赵立本闻言吃惊道:“他居然会跟你说这个?” 赵昊便将张居正那番话,讲给老爷子知道。 “能有一个就很不错了。”赵立本啧啧称奇道:“不过这可不像是张太岳的为人。乖孙,他这是图个啥?想招你作女婿吗?” “噗……”赵昊险些一口茶喷到老爷子身上,哭笑不得道:“爷爷,你说什么呢。张相公只是喜欢科学罢了。” “你留神别让他当枪使了就行。”赵立本神情一肃道:“我还打听到个说法,最近皇上和徐阁老闹得很不愉快。这种时候你和小阁老的矛盾,很可能会被人利用一手。” “是徐璠一直在搞孙儿,我还没找到机会还手呢。”赵昊有些郁闷的撇撇嘴,双方现在地位悬殊,他想要报复也没那么容易。 况且,还有几个月徐阁老就要下课了。先忍一忍,到时候再痛打落水狗,还不是美滋滋? “总之这种时候,小心无大错。”赵立本端起茶盏抿一口,眉头紧皱道:“唉,本来这次进京,还想看看能不能见到徐璠,好生疏通一番,这下也不用自取其辱了。” 说着,他一脸苦笑的看着孙儿道:“爷爷我得罪了高新郑,孙儿你又得罪了徐阁老,我看咱们还是回东南吧,别在这北京城找不自在了。” 见赵立本又提起这茬,想了一晚上的赵昊,俯身给爷爷行了一礼。 “你要弄啥?”赵立本来还有点酒,这下全醒了。 “爷爷,孙儿觉得这大明朝,其实还可以抢救一下。” “所以呢?”赵立本不置可否的看着他。 “所以孙儿恳请爷爷,允许孙儿再努力一把,要是实在真不行,咱们再考虑退路不迟。”赵昊紧绷着小脸、蓄势待发,他已经准备好了五大理由,九大论据,以及譬如‘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之类,若干极具煽动性的口号。 来吧,挑灯夜战吧!今儿个不说服你,咱就甭睡了! 赵立本感受到他浓浓的战意,也端着茶盏,目不转瞬的看着孙儿。 祖孙俩就这样纹丝不动,对峙良久,唇舌大战一触即发。 就在赵昊终于绷不住,准备率先亮剑之时,便见老爷子呷一口浓茶,点点头道: “行吧。” “呃……”赵昊一头栽倒炕上,爷爷啊,你怎么又不按套路出牌? “这就……同意了?” “哈哈哈哈!”赵立本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大笑道:“孙子,我可是你爷爷来着。你一撅屁股,老子就知道你拉什么屎!” “原来爷爷早看出来了。”赵昊讪讪笑着。心里却道,那是我故意让你看出来的。 “这两天我看你心事重重,就知道你不甘心这么一走了之。”赵立本这才笑着对赵昊道: “不过眼下的情形,也确实不同以往了。现在你的科学已经崭露头角,一门五进士不说,连你爹那个不成器的东西,都能中状元。可见气运是站在我老赵家这边的。” “放弃这样大好的局面,是要遭报应的。”赵立本嘿然一笑道:“所以这两天,老夫也想通了。强扭的瓜不甜,让你心不甘情不愿的回去也没用,就先由着你小子折腾吧。” “爷爷,你真好……”赵昊满脸谄媚的爬起来,一边给老爷子按摩,一边马屁如潮道:“是这世上最好的爷爷了。” “那当然。”赵立本一脸臭屁的点点头,拍了拍赵昊的手,沉声道:“不过老夫觉得,就这么放弃东南那边,实在是不应该。” 说着,他微闭双目道:“乖孙呐,你可能不知道。若非遇上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咱们这样八辈子没下过海的人家,想进海商这个门,根本没可能。” 赵昊点点头。大海上以实力为尊,管你在陆地上是多大的官儿、有多少钱,没有坚船利炮、没有熟练的武装水手,到了海上都连个屁也算不上。 有人说,那就砸钱呗。可大明朝厉行海禁这些年,造船业、航海业,都已经彻底废弛,你就是有钱都没地儿砸…… 所以只有利用现有的海上力量才能入局。 “爷爷说的太对了!”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爷爷给了孙子面子,孙子当然也要给爷爷面子了。 便听赵公子慨然道:“大明要想起死回生,再创辉煌,绝对离不开大海!所以这个机会,一定不能错过!” “机会可是不等人的。”赵立本眼前一亮,显然十分满意他的表态,便提醒道:“等到他们达成新的协议,你手里的金印也就没用了;等到雪迎也嫁了人,咱们也就彻底没有插脚的机会了。” “这个,爷爷,没必要非得联姻的。”赵昊忙尬笑道:“咱们可以参照西山煤业的模式,跟她合伙成立家公司嘛。” “就算不用联姻,老夫也认为,她是你最合适的正室之选。”顿一顿,赵立本又继续拉纤保媒道:“多好的女孩儿啊,你这辈子不会碰到第二个了。” “爷爷,咱们还是说正事儿吧。”赵昊这个汗啊,人生路还长着哩……他还想等长大了,好好谈几场恋爱,弥补下上辈子的遗憾呢。 “好吧。”赵立本点点头,沉声道:“你的意思是,国内海外两手都要抓?” “对,小孩子才做选择,我全都要!”赵昊昂然道。 ps.第一章,求月票、推荐票啊。另外,还没来得及校稿,后面几章稍晚一点儿哈,也不会太晚的。 第二百一十二章 别问,问就是深仇大恨 “你全都要?”赵立本差点没笑喷道:“你这胃口也太大了点吧!” 国内、海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只有一个的共同点,那就是你拼尽全力也未必能达成自己的目标。 现在这小子,居然说他想要两头兼顾,真是要活活笑死老人家。 “这两天孙儿仔细斟酌过,只要合理统筹安排好时间,是完全有可能两手抓、两手都过硬的。”赵昊却一脸坚定道: “至少在接下来三年里,父亲可在京中安心坐馆。我跟爷爷回南方努力一下,看看能不能打开局面。要是需要的时间更长,就让父亲继续在翰林院混日子呗。” 这倒不是赵昊嫌老爹碍事儿,而是状元郎的仕途轨迹历来如此,基本上要在翰林院、詹事府之间悠游转迁十几二十年,然后以侍郎衔在部里历练一番,等到机会合适便可入阁拜相了。 所以赵昊觉得,自己有充足的时间,到东南去放开手脚施展一番。 然而爷爷的话,却打破了他的美梦。 “只怕难以如你所愿。”只听赵立本淡淡道:“爷爷我可听说,那姓高的一直没死心。而且皇帝还专门派东厂的人在高家庄保护他,这是什么意思,不用老夫说了吧?” “皇上预备着,徐阁老一退休,就让他顶上。”赵昊心说,看来高新郑会东山再起,已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了。 如是想来,徐阁老心里肯定别着刺,怪不得一直没法跟皇帝尿到一壶里。 “只是爷爷,你和高新郑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冤仇,咱们要全家避他如蛇蝎?”赵昊终于忍不住问道。 “……”赵立本面上阴晴变幻,神情复杂难明。半晌他摇摇头道:“算了,别问了,问就是深仇大恨。” “嗯。”赵昊乖巧的点点头,对此事的好奇心简直无以复加。 “乖孙啊,你只要知道,眼下这叫虎狼局就行。你熬走了徐华亭,又迎来了高新郑,前有狼、后有虎,这京师实在不是咱爷们的久留之地。”赵立本忙把话题转回道: “所以说,爷爷根本不放心你爹在京里。要是没有你在旁边照应着,他还不让那些人给活活玩死?” 赵昊心说不至于,有娘呢。当然,这话是断不可说出口的。 因为在老爷子看来,长公主就是坏人里的坏人,最坏的那一个。 “那爷爷的意思是?”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赵立本沉声道:“与其到时候,被人操弄于股掌之间,不如咱们先选个好地方猫起来。” 顿一顿,他狡诈的笑道:“当然,最好是去苏州,那样非但两不耽误,而且还大有好处。” 赵昊登时明白了,原来老爷子早就想好两全其美的法子,所以才会表现的那么大度吧。 “咦?南直隶的人能去苏州当官?”但他旋即想到一个问题。 “错,首先就没有南直隶,只有直隶。所谓‘南直隶’者,不过人们的俗称罢了。”赵立本给孙子解释道:“而且‘直隶’者,是直属京师的意思,并非是单独一省。因此南方十四个直隶府,和北方十个直隶府,都是单独向六部负责的,彼此之间并无关联。懂吗?” “懂。”赵昊心说,直辖市嘛。 “所以吏部‘不得同省为官’的限制,并不适用于直隶。”便听赵立本淡淡一笑道:“太祖朝,苏州人到常州当知县,无锡人到太平府当知府的情况不要太多。后来宣德朝才出了条规定,直隶州官员必须离家五百里为官。” “这样啊。”赵昊点点头,有些不确定道:“从休宁到苏州有五百里?” “六百里。”赵立本比划了个六的手势。 “好,那就争取,下一站苏州。”赵昊心说,老铁真是六六六。 “哈哈哈好,乖孙,只要咱爷俩一起使劲儿,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赵立本得意的拢须大笑,一切尽在掌握。 赵昊见状,不禁心生狐疑,暗道老爷子非要让老爹去苏州,怕不是想让他远离长公主吧? 唔,很有可能。 不过老爷子把多重目的塞到一件事里,只要咬死不承认,他也没法替娘说话。 对不起了娘,儿子玩不过爷爷啊…… ~~ 紫禁城。 长公主坐在凤轿上,来赴李贵妃之约。 凤轿刚在储秀宫门口落下,她就看到李贵妃挺着大肚子,牵着太子,略显蹒跚的迎了出来。 “姑姑。”一看到长公主,太子便甩开母亲的手,开心的跑上前来。 “哎。”长公主和蔼应一声,伸手抱起浑身是肉的小太子,捏一把他的腮帮子,笑道:“你现在是太子殿下了,要稳重的。” “稳重是什么东西?能吃吗?”粉嘟嘟的小胖子,奶声奶气问道。 “哈哈,那个不能吃。”长公主接过柳尚宫递上的一串糖葫芦,递给太子道:“这个才可以吃。” 太子伸手想拿,长公主却故意不给。 “谢谢姑姑。”太子便会意的抱着她亲了一口,长公主这才把糖葫芦塞到他肉乎乎的小手了。 她这才顾得上跟李贵妃寒暄:“贵妃都六个月了,该在里头好生待着的。” “旁人来了自然在屋里待着,可殿下来了,只要能动,就得出来迎一迎。” 李娘娘今日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那是眉眼都带着笑,再不见一丝别苗头的架势。 她当然不会再别苗头了。 那日皇帝跟她说,长公主主动让出了皇产,可把李贵妃给高兴坏了。 心满意足之后,她才开始检讨,是不是自己做得有些过火了? 哎,都怪爹娘,整天在自己耳边说什么‘长公主贪恋皇产,肯定不会轻易放手的’;什么‘你就是现在要,没个几年功夫也要不回来’;什么‘要晚了的话,恐怕值钱的产业都被她变卖一空了’云云…… 结果弄得她心里长草,总担心爹娘说的成真,这才整天跟皇帝、皇后絮絮叨叨,想要收回皇产的。 只要不上头,李娘娘还是个很精明的女人。她知道,自己那些话,多多少少都会传到长公主耳中的。 为了挽回关系,她这才邀请长公主,来储秀宫共进寒食宴。 见长公主情绪甚高,态度亲切,李贵妃也暗暗松口气。 两人便说说笑笑进了储秀宫。 ps.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二百一十三章 长公主卖股票——小菜一碟 寒食这天是禁火的,因此寒食宴是冷宴。 看着精美的器皿中,摆满了各式各样精致的冷食,诸如寒食粥、寒食饼、面燕、蛇盘兔、枣饼、青团、红藕之类…… 长公主真是毫无胃口,在李贵妃热情的推让下,她才勉强用了几筷子,便端起茶来喝一口。 居然也是冷的。 要不要这么严格啊?不知道我们女人不能吃这么多生冷之物吗? 长公主今早还喝了热乎乎的二米粥来着。 ‘什么寒食禁火?让自己遭罪的规矩,统统都该去见鬼!’富有反抗精神的长公主,暗暗吐槽一句。 但放下偏见,她还是挺佩服李贵妃的。 一个泥瓦匠的女儿,能独得圣眷、执掌六宫,虽然主要是靠肚子争气,但在她别的方面,也有许多难能可贵的品质。 好比这宫里的规矩,她向来都是带头执行、严格自律的,说寒食不动火,整个储秀宫就一个火星子都不准有。 再者她对偏居一隅的陈皇后,也是毕恭毕敬,按照妃子的礼节,每日问安不辍,哪怕大着肚子也不间断。 贵妃娘娘身先示范之下,后宫之中自然无人敢乱来,竟也让她把六宫治理的还算平顺。 听说,她还让冯保,每日给她讲‘历代后妃评传’,并且一直在学着读书识字…… 总之,这就是个要强又勤奋,心眼也不坏的小户人家的闺女。 长公主的恶感主要还是来自她家里人……哎,那父子俩实在太奇葩了。 一想到前几日交接时,那些糟心事,长公主就彻底吃不下去。 不过她今天是来示好的,自然不会向闺女告老子的状了。 便强打精神,拿出戏精本精的看家本事,眉开眼笑的跟李贵妃拉起了家常。 李贵妃毕竟肚子大了,不宜久坐,见跟长公主热络的差不多了,便进入正题道: “前日家母进宫问安时,无意中聊起,皇店的交接好像不太顺利?” “呵呵……”长公主心中暗骂,我不找事儿事儿找我,面上却淡定道:“这很正常,几百家皇庄皇店,每一个都要重新盘账、单独交接,想要一蹴而就是不可能的。” “听说好些管事,想要跟殿下走?”李贵妃小声说一句。心里暗骂自己一声,我就改不了这毛病了。 但凡老娘跟她说过啥,她就总是忍不住要照着说出来,明知道这样不好也忍不住。 “甭理他们。”长公主心里窝火,面无表情道:“世世代代都是皇家的奴才,还由着他们去了。” “殿下误会了。”李贵妃却轻轻摇头道:“我的意思是,他们想走就走吧,强扭的瓜不甜。再说殿下那边也需要人。” “啊?”长公主忍不住张开樱桃小口,然后赶紧闭上。心说你知道,培养个合格的管事、能干的掌柜有多难吗? 当东家的留人还来不及,哪有撵人的道理? “哎,我那父亲和兄弟,想用自己的奴才管事。”李贵妃伤神道:“我是烦透了,由着他们去吧。” 长公主目瞪狗呆,心中狂叫道,那是做买卖啊,彩凤!跟你安排管事太监不一样。 宫里的规矩摆在那里,只要不傻不呆,基本都能胜任。 可是随便个人,就能当掌柜吗?还不几天就把买卖祸祸砸了? 其实站在自己的立场上,长公主巴不得那些掌柜的都跟自己走。 那可都是宝贝啊!就算自己用不着,还可以给干儿用。总之绝对不会浪费的! 但一来,她不忍看着自己辛苦经营多年的皇店,就这么给糟蹋了。 二来,李贵妃也是一片善意。 其实人家根本就不用知会她,就能把人都换了。 现在说一声,不就是因为,那都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吗? “贸然全都换人,难免会乱套,娘娘还是再留他们几个月,带带新人吧。”长公主便劝道。 “哎,好吧,就听殿下的。”李贵妃见她答应了,便不复多言。心说,爹爹就是再急,也不差这几个月了。 觉得自己又过分了的李贵妃,赶紧进入下一个话题道: “听说殿下的西山煤业,正在找人买股?” “是有这么回事儿。”长公主点点头,笑道:“正打算今天跟娘娘说的,没想到你先知道了。” “是丰城侯夫人说的。”李贵妃忙解释一句。 因为丰城侯也姓李,便不要脸的和李贵妃她爹连了宗。有了这层关系,他夫人便经常往宫里跑,对李贵妃那是百般巴结。 “哦,我说呢。”长公主恍然,丰城侯夫人,确实是买了股票的。 “哎,还得殿下亲自推销,真不容易啊。”李贵妃叹口气,然后一咬牙道:“怎么说,都是我摘了殿下的桃子,还剩下多少股票?我都买下来!” 嚯!好大的人情啊…… 长公主听得那个不爽啊! 她此番入宫,确实带了一千股西山煤业的股票。但并非是卖不出去,来上门推销的。 区区四五千股而已,不过四五万两银子的事儿,根本不用长公主费心劳神的奔走。 那日她随便组个局,把平日里玩得好的夫人们叫到一起,闲聊似的把事儿一讲。 这年代,家里都是女人管账。这些夫人太太们,都握着府上的财政大权,便你三百我五百的,将那点股票瓜分了。 最热情的就属小阁老的夫人季氏,她一个人就买了八百股。 然后定国公夫人、成国公儿媳妇、丰城侯夫人各五百股;张居正夫人等人各两三百股,四千股便被认购一空。 那剩下的一千股,也是她准备留下来,送给皇后和李贵妃的。 不然也是一句话的事儿。 怎么到了李贵妃这里,就成她送本宫人情了? 我不受你这个情好不好啊? 长公主真想揣着就走,但转念想起干儿的嘱咐——为了西山煤业的未来,千万要跟李贵妃搞好关系。不然会生很多麻烦的! “可不是吗?还有五百股没卖出去,可愁死我了。”心中暗叹一声,长公主强笑着点头道:“娘娘可真是帮了本宫的大忙啊……” “都是一家人,说这个就见外了。”李贵妃听说要五千两,不由一阵肉痛。但还是故作大方的,让人去取五千两银子,回头送去长公主府。 所谓大塘有水小塘满,大塘无水小塘干,皇帝手头没钱,李贵妃也不宽裕。 长公主知道,能拿出五千两来,已经是李彩凤的极限了…… 想到这,她的气又消了不少。 哎,大家都努力想要交朋友了,但就是别别扭扭,徒之奈何? 按照干儿的说法便是,大家三观不同,注定做不了朋友,怎么努力都没用的…… ps.第三章,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一十四章 又是一年清明节,小赵公子要上天 寒食次日乃清明。 这已经是赵昊在大明,度过的第二个清明节了。 咦,怎么感觉这说法有点怪怪的? 所以当他看到,无数车马行人、成群结队,挎篮提筐、欢声笑语的从阜成门出城时,也就不会再大惊小怪的想问,上个坟而已,有那么高兴吗? 因为清明节本就是人们踏青游玩、野炊祓禊的日子。 甚至很多人把原先的主要任务——祭祖上坟,都提到了寒食节去,这样今天就可以无牵无挂,痛痛快快玩一整天了! “大哥!”一声欢喜的呼叫,将赵昊从走神状态中唤回。 便见兰陵县主李明月,从车厢里探出头来,朝他开心的招手。 小爵爷骑着高头大马,神采飞扬跟在一旁…… 昨晚他给亡父上坟之后,跑去跟老前辈耍钱,一口气赢了大几百两,简直活活美死! 只是有一点他不太理解,昨天老前辈为何总往自己身后去瞧。 身后又没有人…… ~~ 马车到了近前,李明月纵身就要蹦下来。 可看到赵昊身边的巧巧和马湘兰,她便不由自主的放慢了动作。袅袅娜娜的下得车来,先跟赵昊道个万福,又和二女亲热的打起了招呼。 ‘人前显贵大法!’李承恩倒吸口冷气,暗暗感叹道:‘妹子越来越像娘了……’ “大哥,咱们走吧?”寒暄完了,李明月便迫不及待的想要去看花了。 嗯,是和赵大哥一起看花。 “稍等,还有几位。”赵昊笑着说一声,便听到远处响起一丛清脆悦耳的马铃声。 马铃声中,人群纷纷避让。 便见十来个穿着入时的五陵少年,在马背上大声谈笑着,旁若无人而来。 “真不像话,让别人怎么走道?”看到老百姓狼狈避让,李明月不由愤愤道。 李承恩闻言瞥她一眼,心说往常你都是其中一员好吗? 但今天他心情好,便顺着妹妹说道:“就是,太没教养了。” 赵昊闻言瞥一眼李承恩,他记得去年冬天,也是在这阜成门,这厮更过分。带人直接狂奔出城,不知惊了多少骆驼、撒了多少煤。 他刚想说教两句,那些人已经看到他们了。 “他们在那呢!”为首的李春芳的公子李茂才,兴奋的吆喝一声。众人便拨马赶了过来。 这时,李承恩和李明月才发现,来的居然是徐元春那帮老熟人。 李明月不禁俏脸一红,心说看来以前我也这样让人讨厌。只是不知被大哥,看到过没有? 她便转头对李承恩道:“哥,你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哎。”李承恩缩缩脖子,看在妹妹目光和善份儿上,没有反唇相讥。 这时,徐元春也看到了李明月,马上翻身下马,小跑过来道: “县主妹妹,等我很久了吧?” “大哥,是你叫的他们吗?”可能是城门口太嘈杂,李明月好像没听到他说话,自顾自的问一旁的赵昊。 “嗯。”赵昊点点头,对徐元春笑道:“徐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徐元春这才看到,赵昊居然又与李明月成双成对出现,登时脸色一白……眼前浮现出两人出双入对、眉来眼去,花前月下、琴瑟相和的画面。 耳边佳曲如酿,他却只想吹唢呐…… 这时,张家兄弟纷纷上前,向赵昊恭敬行礼。 张筱菁也从后头的马车上下来,先笑着向赵昊行一礼,然后和李明月凑成一对。 李明月奇怪的看着她哥哥弟弟,居然向赵大哥执弟子礼。 “这是什么情况?他们也拜我大哥为师了吗?” “父亲大人请赵公子,为他们几个教授科学。也不算正式拜师吧。”张筱菁便凑在她耳边小声笑道:“反正我是不认的,不然岂不比赵公子平白小了一辈?” “以后赵大哥每天都要去你家吗?”李明月有些失神的问道。 “不会的,隔五天才一节课呢。”张筱菁忙笑道:“再说也不一定去我家,估计为了教学方便,多半还是要在赵公子府上吧。” “我怎么没想到呢……”李明月不禁一阵懊恼,心说早应该缠着大哥学科学的! 她俩嘀嘀咕咕,那边新科进士陈于陛也下了马,朝赵昊客客气气行了一礼,然后笑问道: “敢问小赵公子,今日是要履行赌约吗?” 听到这话,一众公子哥便来了劲儿。 他们中不少人,上元节并不在场,其实是徐元春喊来的。目的嘛,当然是来拆台看笑话了。 “嘿,听说你造的孔明灯,能载人飞上天?” “真的假的?别是纸糊的假人吧?” “我看肯定是耍诈,人多重,孔明灯多轻啊,怎么可能把人带上天?” 徐公子也从悲伤的场景中走出,笑着对众人摆摆手道:“别瞎起哄,赵公子随口说句大话,你们还都当真了。” “我说没说大话这问题,”却听身后的赵昊淡淡道:“拜托动动你们可怜的小脑瓜想一想,这个局是谁组的,我为了自取其辱吗?” 不错,自从得罪了小阁老,赵昊就彻底放飞自我,谁的气都不想受了。 “谁知道你图个啥。”刘嗣德撇撇嘴道:“反正打死我也不信。” “你信不信不重要。”赵昊微笑着转过头,看向徐元春、李茂才还有陈于陛三个道:“三位,还记得咱们的赌约吧?” “当然记得。”徐元春点头笑道:“你赢了,我们就拜你为师。你输了,就拜我们为师。” 李茂才和陈于陛也笑着点点头,两人虽然对赵昊感观不错,但怎么可能相信,孔明灯能载人上天呢? “也得拜我们。”刘嗣德几个起哄道。 “抱歉,科学是有门槛的,本公子不是什么人都收。”赵昊微笑着表示拒绝,然后对徐元春三人道:“走,本公子带你们去开开眼。” 说完便一马当先,出城而去。 众人也纷纷上马坐车,跟着赵昊往玉渊潭驰去。 ~~ 玉渊潭距离阜成门不过五里地,疾驰之下,须臾便至。 此时,玉渊潭外已经尽是前来踏青赏樱的红男绿女,但里头是皇家的地方,寻常百姓可捞不着进去。 有李承恩提前打过招呼,守卫园林的庄丁,自然不会阻拦。打开栅门便放一行人进去春色满园的玉渊潭。 等到了湖边,众人就看到一个漂亮的七彩大圆球,稳稳搁置在竹架上,静静等候着他们的到来。 ps.第四更,1008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一十五章 人类首次飞行 看到繁枝处处开,韶光骀荡锦成堆。 玉渊潭中,万树樱花开正盛,恍若粉色的海洋。 微风一吹,便有无数花瓣纷纷洒洒落下,就像是落了一场花雨一般。 然而所有人都无心看那惊艳绝美的樱花一眼,他们的目光完全被那巨大的七彩圆球给吸引了。 “哇,好大啊!” “好漂亮啊!” “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女孩子们也忘记了形象,在马车上跟着激动的尖叫起来。 不需要别的,仅仅这一个漂亮的大彩球,就彻底征服她们的芳心了。 男孩子们更是兴奋的嗷嗷叫着,策马赶到了那彩球下。 当他们来到近前时,所有人仰头望着那通体绸缎的硕大圆球,全都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言语已经无法表达他们此刻的震撼。 好半晌,刘嗣德才爆出一句粗口: “大,真他娘的大……” 好些人望向赵昊的目光,全都变得服气起来。 不说别的,单说弄出这么个超级大玩意儿,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其实,赵昊也一样惊着了。 虽然这是他亲手设计,并指导制造出来的,但当一个直径近三丈的热气球,真正出现在他的眼前时,赵昊同样感到了深深的震撼。 弟子们早就在现场忙活开了,看到师父带着观众赶来,他们赶紧放下手头的活计迎上来。 其实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只是今天才来帮忙的。 真正造出这庞然大物的功臣,是张鉴和赵士祯。 这玩意儿,耗费了他俩足足两个时辰的功夫。 两个多月前的上元节庙会上,赵公子用夸张的表演,避免了老爹和长公主的奸情被当众撞破。 后来又为了圆场,与一众大学士的公子小姐,定下了载人孔明灯的赌约。 回家后,他利用闭关前的一点时间,画出了热气球的草图,丢给了这两位天才工程师。 当然,赵公子不会承认,自己是在小孩子气的打赌,而是宣称此乃一次划时代的伟大科学实验——它将是人类历史上首次,将人送上天空! 所以说概念再好、全靠包装,赵士祯和张鉴一听就燃了。 这是何等梦幻的一幕啊,谁没有做梦飞上过天空? 让人类像鸟儿翱翔在天际,绝对是所有工程师无法抵御的诱惑! 于是两人放下手头的所有工作,全力以赴进行热气球的实验。 首先,他们将一个丝绸口袋,放在燃烧的炭盆上,果然看到口袋在热气中渐渐充盈,不借助任何人的力量,便漂浮在了半空中。 这说明师父传授的科学原理是对的——热空气密度比冷空气密度小,所以相同体积热空气比冷空气轻而产生浮力。从而热空气会上升到冷空气的上方去! 当然,两个手工狂魔从小不知做过多少孔明灯了,其实早就隐隐约约察觉到这一点。 只是当他们了解到这其中的科学原理后,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要造的大,更大,只要足够大,大象都能给你送天去! 他们按照师父传授的公式,不断的增加热气球的尺寸。从设计到模型,然后小型化试飞、载动物试飞,一步一步到今天,每一步都经过了严格的论证和检讨,才有了眼前这个以竹篾为龙骨、以双层绸缎为蒙皮的超大热气球。 美中不足的是,这个热气球本身不能提供热量,要靠外部的火源来产生上升气流。 这是因为两人在实验中发现,如果按照师父最初的设计——将松明和动物油脂混合的火盆,悬于吊篮之上,很容易引发失火。 毕竟整个热气球都是易燃材料制成,当遇到气流颠簸时,满满一盆着火的油脂只要洒出一点来,就足以让气球变成火球。 在这一点上,两人有些不同意见。 一个觉得试验嘛,成功最重要。但另一个绝对无法接受,一个会把人害死的实验。 于是在赵昊二次闭关前,两人又就这个问题,请示了赵昊。 赵昊自然不能让自己的表演出危险,而且短时间内想要搞出水煤气加气瓶也不现实。 看来,果然路还是要一步一步走,一步也跳不得。 他只好修改了设计图,取消了内部火源,将吊篮改为中空的环形,老老实实按照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载人热气球的样子重新设计。 也就是此刻众人见到的样子了。 ~~ “这么大的东西,能起飞吗?” 虽然感到很震撼,但没有几个人相信,如此庞然大物可以飞上天去。 毕竟,光那藤编的吊篮本身,就得一两百斤了吧?再加上龙骨和丝绸蒙皮,三四百斤是绝对有的。 一百来斤的人都飞不起来,三四百斤重的东西,怎么可能上的了天? “哎,赵贤弟,不是我批评你。”徐元春更是摇头晃脑的感叹道:“实在是劳民伤财、大而无当啊。” “这是全人类的梦想,破费点也是应该的。”赵昊却淡淡笑道。 “就是,我赵大哥自己赚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李明月跳下马车,跑到那架子边上,目眩神迷的看着热气球道:“它真能飞起来吗?” “当然了。”赵昊指了指那藤编的吊篮道:“那上头可以坐两个人,不知道谁敢与我同乘?” “我,我!”李明月马上自告奋勇。 见她得意忘形,张筱菁赶忙小声提醒道:“淑女,淑女……” 李明月这才想起自己的人设,赶紧恢复了大家闺秀的模样,低头嗫喏道:“我不敢。” 弟子们早就得了吩咐,全都不言不语充当工具人。 徐元春等人却是望而生畏,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冒险。 巧巧恐高,马湘兰倒是跃跃欲试,可她身为秘书,这种时候是不会乱抢风头的。 嗯,等所有人都不敢,本秘书再舍命陪公子…… 张筱菁小嘴嗫喏几下,看了看李明月,终究还是忍住了。 “那就我试试?”小爵爷见猎心喜,虽然有些惴惴,但以他对赵昊的了解。既然对方敢说这话,那就应该很安全。 话音未落,他只觉一道阴森的目光从侧面投来。 不用看,都知道那是妹妹在发功了。 李承恩便一脸苦涩道:“我太重了,还是让明月和哥一起吧,她轻。” “哥哥都这么说了。”李明月心里笑开了花,袅袅走到赵昊身边道:“那我,就试试吧……” “你不怕了?”赵昊微笑提醒道:“会飞的很高很高,还是挺吓人的。” 李明月就怕飞不高,越高她才越开心呢! “有大哥在,不怕。”李明月‘鼓足勇气’,仰头看着赵昊。 “那好吧,我们上去。”赵昊便率先攀着竹梯,进到吊篮中。 然后伸手将跟着爬上来的李明月,也拉进了吊篮。 弟子们便点燃了竹架下的燃料堆,火焰熊熊燃烧,将热气顺着烟囱,源源不断灌入了气球内。 气球不断充盈,向上的浮力越来越大,将四根系留绳全都拉得笔直紧绷。 一直密切关注充气进程的张鉴,便大喝一声道:“砍!” 四位师兄同时挥动斧子,将系留绳悉数砍断。 那充满热气的大气球,便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带着两人缓缓腾空而起。 ps.第五更,10090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一十六章 这样就不怕了 每一次伟大表演的背后,都离不开细致辛苦的准备。 张鉴和赵士祯两个,提前两天就带着工匠驻扎在玉渊潭,开始紧张的忙碌了。 起飞架出自张鉴的手笔,设计十分巧妙。 在制作热气球过程中,它又是让工匠们上上下下的的脚手架。 为了达到最佳工艺水平,两人还特意请来了,十几名扎鳌山灯的师傅。 鳌山灯最高可达六七丈,而且还有千姿百态的造型。 现在只是单纯扎一个三丈的球体,制灯师傅们自然手到擒来,最后造出的热气球比设计重量还轻了三四十斤。 而且工匠师傅们还用了一种,他们糊鳌山灯时的秘制胶水。刷在丝绸蒙皮上既防水又不透气,而且使蒙皮更加抗撕扯。 这样突然遇上刮风下雨也不怕了。 待到热气球制造完成,便将其升到脚手架顶端。然后把个丈许长、水缸粗,内有多层滤尘罩的大铁皮烟囱,穿过环形吊篮,直接插入热气球的进气口中。 这样燃料堆点火后,滚滚烟气便穿过烟囱,直接送到气球内部。 不一会儿,蒙皮便鼓胀起来,气球缓缓上升。 待到灼热的空气充满整个球体时,砍断系留绳,热气球便载着两人升空了。 ~~ 硕大的热气球腾空而起,卷起一圈环形的气流,掀起了少男们的衣袂,以及少女们的青丝和裙角。 别瞎想,没人走光。 纷纷扬扬的花瓣拂过烈火熊熊的林间空地。 少男少女们仰着头,望着那笼罩在头顶的热气球越升越高,或多或少都感受到了,直击心灵的震撼。 小爵爷也说不个什么滋味。 就像是送妹妹出嫁的大舅哥一样,心里头酸酸甜甜,嘴角还尝到了一丝苦涩。 徐元春则自动为眼前的画面配乐、渲染,在花瓣之外又添加了无数的飞天、祥云和金光。 激昂的乐曲声中,他仿佛看到赵昊身穿金色战甲踏着七彩祥云、怀抱着小鸟依人的李明月,向着天空越飞越远。 地面上只留两人那幸福的浪笑声,还在不断刺激着徐公子的耳朵…… 乐器陡然切换为二胡。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 徐公子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断肠泪潸然落下,向天空无助的伸出了手。 “真的,飞起来了……”陈于陛一屁股坐在地上,索性也不起来了,便双手撑地,支着身子仰望越飞越高的七彩气球。 “是啊,赵公子不能以常人论之,能蒙他不弃,是我们的幸运。”李茂才也学着他的样子,仰面坐在草地上。“我决定了,拜师。” “哈哈哈,我看你是想考状元吧。”陈于陛放声大笑道:“不过你得会做几何才行。” “那个,确实有点难……”李茂才苦恼的挠挠头。 马湘兰双手捧在胸前,目不转瞬的望着那越飞越高的热气球,耳边却响起大报恩寺琉璃塔上的铎铃声。 嗯,其实妾身才是公子的第一次呢…… 只是那位张小姐脸上的艳羡是怎么回事儿?是羡慕县主可以飞天,还是羡慕县主能和公子一起飞? 清倌人的生涯,加上在味极鲜角落弹琴的经历,已经让马姐姐默默观察旁人的能力,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 “这就是科学的伟大!”那边,工具人们也终于可以开口了。 于慎思激动的泪流满面,拉着七师弟的手道:“科学之光照耀之处,奇迹相继诞生!” “不错。”金学曾点点头,不着痕迹的抽出手。 大师兄朝着天空不断挥手,满脸谄媚的高声道:“师父实在太厉害了,这都上天啦!” “这才哪到哪?”三师弟要强道:“师父将来还要登月呢!” “不过,把系留绳全都砍断,真的合适吗?”于慎行面现忧色道:“这没个拉拽,升到多高是个头啊,别把师父冻着了。” “应该不会。”二师兄摇摇头,笃定道:“综合各方面数值计算,师父的上升高度在三百丈左右达到极限,降低的温度应该可以承受。” “我还是觉得,至少应该留一根,这样待会儿也好降落……”于慎行说着,忽然转头问那两位制造师道: “不过,师父怎么降落呢?” “是啊,怎么降落?”几位师兄也异口同声的问道。 “不必紧张。”张鉴笑笑道:“待气球中的热气冷却下来,自然也就降落了。” “放心吧,我们反复试验过,不系绳子反而更安全。”赵士祯也慎重道:“要是有绳子连着,一旦遭遇大风,吊篮的晃动会加剧,反而增加上头人坠落的危险。” “是啊,这样多好,还可以看看沿途的风景。”张鉴手搭凉棚,眺望着已经偏离了头顶的热气球。“不然还叫什么空中之旅?” 弟子们露出神往的神情,不再担心师父降落的问题。 ~~ 吊篮中,赵昊看到四根绳子全被砍断,眼珠子差点没瞪下来。 这,这跟本公子想的不一样呀。 我只是上来耍个酷的,没想过要飞得更高啊…… 难道不应该升到个百八十米,然后就想办法把我弄下来吗? 呃,好像那样更危险。 可这样升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不会把本公子冻成冰棍吧?我可刚换上春天的衣裳啊…… 他在这边抓着篮框慌成狗的碎碎念,一旁的李明月却兴奋透顶了! 小县主看到随着高度不断攀升,脚下的世界越来越小。 那种终于摆脱地面,飞翔在天际的刺激感,终于让她忍不住捧着面颊,拖长了音叫起来。 “啊!” “怎么了?”这一声尖叫,倒是把赵昊唤回神了。 “我,我……”李明月小脸激动的通红,结结巴巴道:“我恐高,吓得……” “那咱们赶紧想办法下去吧。”虽然赵昊也不知道该想什么办法。 用县主的贞洁匕首将热气球捅个洞?不过感觉有点冒险呢,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随便尝试的好。 “没,没事儿。”李明月便红着脸,揪着他的衣袖道:“大哥抓着我就不怕了。” “哦,这样吗?”赵昊便抓住她的胳膊。 “还是不行……”李明月的耳朵根都红了,声音发颤道:“还是怕。” 这时,忽然一阵风吹过,吊篮轻轻一晃,她便尖叫一声,靠在了赵昊身上,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这样就不怕了……” ps.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一十七章 热气球的奇幻漂流 钓鱼台与玉渊潭一墙相隔。 长公主交出皇产之后,对妹子心怀歉疚的隆庆皇帝,便将钓鱼台赐给她作为别宫了。 今日她和赵守正一番瞒天过海、暗度陈仓,终于顺利的幽会于此。 池中锦鳞游泳,池畔花树迷离。 在长公主强烈的要求下,赵守正换上了新领到的状元袍服。 只见他头戴着插有一对点翠银花的乌纱帽,腰间系着六品的光素银带,身上穿着蓝色云纹的圆领,胸前背后补着鹭鸶,肩上斜披着红锦一副。 这独一无二的一身状元袍服,穿在个糟老头身上都能迷倒一片,遑论本就卖相一流的赵二爷? 看着赵郎穿着状元袍,拈花微笑的样子,长公主简直要被迷死了。 “什么潘安、宋玉,都比不了我的赵郎!” 她花痴的捧着腮帮子,暗暗咽了下口水。 “唉,快四十的人了,比不了当年了。”赵守正也定定看着长公主,深情款款道:“倒是宁安你,还跟当年一样漂亮,而且更迷人了。” 接着他便吟诗道:“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赵郎……”长公主心都化了,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他,迷醉道:“宁安最爱听你吟诗了。” “宁安……”赵守正刚要低头细嗅花香,却忽然眼前一黑:“咦,阴天了吗?” “管他阴天还是下雨呢?”长公主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抬头刚要下一步动作,便听一声熟悉的尖叫声从头顶传来。 “明月!”长公主惊呆了,赶忙捂住脸循声望去。 当她看到头顶那个偌大的热气球时,便也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呆在那里不动弹了。 “赵郎,我没眼花吧?明月怎么上天了?” “你没眼花,赵昊也在上头。”赵守正吓得全身都软了,哆哆嗦嗦道:“多危险啊,摔下来怎么办?这混小子,这是豁出命来泡妞啊……” 果然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当爹的敢下海捉鳖,当儿子的就敢上天揽月。 老赵家的种,在这方面就是猛…… “那不坏了,明月不会看到我们了吧?”看到赵昊也在上头,长公主这才惊魂稍定,想来有干儿在,亲闺女就不会有危险的。 直到热气球从头顶缓缓飘过,她才软软俯在赵守正怀中,嘤嘤道:“赵郎,我,人家没脸见人了。” “呃……”赵守正闻言一愣,暗道,难道这时候不是该担心,闺女会不会吃亏的问题吗? ~~ 清明是个放风筝的好时节,满天各式各样的纸鸢争奇斗艳。 有金鱼、有蜻蜓、有脸谱、有长长的蜈蚣,有活灵活现的凤凰,还有那房子大的热气球…… 放风筝的百姓全都傻眼了,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七彩的热气球从头顶飘过,心说这么大的风筝怎么放起来的? ‘比不了、比不了……’ 大伙儿登时就没了攀比心。 “爹,我也想买一个。”骑在父亲脖子上的孩子,羡慕的眼睛都拔不下来了。 “估计咱买不起。”当爹的面露难色道。 “不嘛,我就要买嘛!”熊孩子在老爹脖子上扭作一团。 “快看,那上头有人!”有那眼尖的指着气球下的吊篮惊叫起来。 “真的有人哎……”老百姓登时就炸了锅,漫山遍野的惊呼声中,立时就有不少人跟着热气球跑起来。 “上头还有两个大字呢?快看看写的啥。”这时,追逐奔跑的人们又有了新发现。 “是‘科学’啊,笨蛋!”识字的人,便大声念出了那两个字。 ~~ 神机营演武场上。 戚继光一身戎装、披风如血,正在神情严峻的注视着部下的训练。 今天过节不假,但他没给将士们放假。 因为神机营的官兵实在太散漫废弛了,没有几个月的狠狠操练,根本称不上是军队。 好在自己从南方带来的军队,起了很好的标兵作用,有这帮老部下亲身示范、耳提面命,相信神机营终会脱胎换骨的。 ‘都说戚家军因我而名扬天下。’戚继光手按着腰间宝剑,目光缓缓掠过那一个个,为他多年出生入死的熟悉身影,又忍不住暗暗感激道: ‘可戚某能遇到你们这群不计名利、忠贞热血的将士,才是真正的幸运……’ 但当他看到那三个,明明被弹劾待罪,却仍然全情投入于操练的身影时,心中便不禁一痛。 从张相公那里得到的答复,他到现在他还没跟三人言明呢。 并非是因为不敢面对,只是希望在正式旨意下来之前,让他们尽可能在军营里多待几天。 接下来的路,他们该怎么走啊? 戚将军正黯然间,忽然感觉天地都暗下来了。 他不由吓了一跳,心说难道真有天人感应不成? 抬头望时,这才发现那个巨大的彩色气球。 “这似什么东西?”一旁的副将胡守仁挠挠头。 “望远镜!”戚继光喝一声,亲兵队长赶紧将大帅视若珍宝的双筒望远镜奉上…… 赵公子说话自然算话,昨天就让高武给戚继光送来一套。 戚继光接过来对准了那热气球一望,便看见了那醒目的‘科学’二字。 “哈哈哈!”戚将军不禁放声大笑道:“原来又是小赵公子搞出来的名堂!” “就是造望远镜的那小子?”胡守仁也掏出戚继光转送他的单筒望远镜,跟主帅一起追踪起那气球来。 “感觉这东西,对咱们也很有用啊。” “那当然了!”戚继光激动的点点头道:“在长城上每隔十里八里升起一个,配上望远镜,鞑子再也甭想偷溜进关这码事儿了。” “还可以带着炸药包飞到他们的营地里,从天上往下一扔,保准炸了营!”转眼之间,戚将军已经想到了热气球的五六种军事用途。 “这样说来,那赵公子还浑身是宝哩。”胡守仁不禁啧啧道:“等来做客的时候,要好好敲诈敲诈他。” ~~ 热气球上。 明月依偎在赵昊身边,头靠着他的肩膀,目眩神迷的看着脚下芸芸众生,只觉自己已经到达了人生巅峰。 只见地上的人群已经细小如蚂蚁;树木也变成了小草,就连那些几进深的宅院,也缩到只有水粉盒大小了。 ‘嗯,明月,有进步。’小县主为自己没有用‘箭匣子’来形容,感到十分欣慰。 果然是习惯成自然呢。 ‘咦,这个盒子有点大……’明月懵懵懂懂低头望去,便见热气球已经越过了阜成门的城门楼,在守军的惊呼声中飞进了京城。 ps.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二百一十八章 可真准啊…… 赵昊的弟子们,还有徐元春那帮人,也骑马追踪而来,看到热气球飞进城中,一下全都傻了眼。 “你不是说,飞不了三里地就会降落吗?!”三师兄急了,瞪着七师弟道:“这他娘都飞到城里去了!” “不应该呀。”赵士祯终于不再稳健,伸手凌空一探,只见袍袖低垂。“这也没风啊。” “是啊,实验多少次了,从没飞出过三里去。”张鉴也是一脸见了鬼道:“这都飞了五里了,怎么还不见下落呢。” “师父就是师父,飞的都比别人远。”大师兄先习惯性的谄媚一句,然后才担心道:“这要是飞到皇宫里,还不给直接射下来?” “除非正好在宫里降落,否则弓箭射不了那么高。”赵士祯咽了口唾沫道:“床弩的话,就不好说了。” 众人都一脸担忧,赶紧策马进城追去。 徐元春眼前却有画面了…… 铛铛的警铃声中,禁军将士急匆匆冲上皇宫的城头,举起强弓劲弩瞄准了不断靠近的大气球。 还有士兵架起了床子驽,投石车、佛朗机炮…… 随着禁军将领一声令下,登时箭矢如蝗,炮声隆隆,将那热气球炸了个稀巴烂。 ‘呃,不对不对!’ 他忽然想起,明月也在那上头。赶紧默念道这轱辘不算,不算。重拍,哦不,重想…… ~~ 热气球飞临北京城上空,赵昊倒是知道,自己为何会超长飞行。 哪怕是四百年后的高科技热气球,其实也只能自主上升下降而已。至于前进后退、左右拐弯,依然全靠风向——气流变化紊乱,使不同高度的风向区别很大。人们就是利用这一点,来驶向要去的方向的。 但赵昊可没本事调整高度,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慌的了。 他便趴在篮筐上,俯瞰着那高高的城门楼、布局整齐的京城街道、鳞次栉比的黑色屋顶。还有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车马。 这种芸芸众生和帝王将相皆在脚下的感觉,实在太棒了! 赵昊舒服的伸个懒腰,迎着紫禁城的方向摊开双手,只觉将这壮丽山河尽揽胸怀。险些就脱口来一句: “iamthekingoftheworld!” 但觉得太过中二,便羞耻的闭上了嘴。 李明月也学着他的样子,迎着风的伸开了双手,跟赵昊看着同一片风景。 吊篮空间有限,两人一前一后张手立在那里,在飞过的鸟儿看来,就像身体贴在了一起一样。 “我飞起来了,大哥。”李明月发现了这个姿势的妙处,激动的不能自已。 “喜不喜欢?”赵昊笑问道。 “最喜欢最喜欢了!”李明月忙使劲点头,然后红着脸回头问道:“大哥,你也喜欢吗?” “嗯,很喜欢很喜欢。”赵昊开心的望着前方道:“希望有生之年,能让你体会到真正的飞行。” 李明月听到前半段,身子都要酥了,可听完后半句却失望的暗叹一声,大哥果然还没开窍呢…… 这时,热气球忽然一颠簸,李明月惊呼一声,赵昊赶紧扶住她,然后两人死死抓住筐沿。 ‘看看,老天爷都瞧不下去了……’赵昊不禁暗自谴责道:‘她比你还小一岁呢,不能早恋啊,少年!’ 李明月也脸烫的能烧开水了。 她虽然在闺蜜面前说得硬气,可终究还没修炼到她娘那样的地步,依然会为自己方才过于大胆的表达,感到羞臊难耐。 不过大哥还没开窍,我怎么说都无所谓吧?反正他也听不懂……好在内心力量无比强大的小县主,只需要一瞬间,就可以给自己的锅炉降温。 “开始下降了。” 赵昊沉声说一句,李明月方茫然望去,果然见热气球明显开始下落。 这是自然的。 气球中的空气早已在高空冷却,又脱离了那股上升气流的托举后,自然就变成了超大号降落伞,向京城某处落去。 “我怎么感觉,是朝着皇宫去的啊?”赵昊看着正前方的朱墙黄瓦,嘴角一阵发苦。 贼秃老天,别乱开这种玩笑啊,我真会被人射下来的…… 就算射不下来,也没有落入宫中,但只要从皇宫顶上掠过……肯定会被请去喝茶的! 夭寿啊! “大哥别怕。”李明月忙安慰他道:“落进宫里也无所谓,待会儿咱们大喊‘我是兰陵县主’,肯定没人敢胡乱放箭的。” “嗯嗯。”赵昊稍稍安心,哭笑不得道:“我这辈子,还没进过宫呢。” “放心,皇帝也没什么可怕的。”李明月昂起小脑袋道:“他要是敢训我们一句,我就揪掉他的胡子。” “明月,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可靠的一面。”赵昊闻言心下大定,赞许道:“还以为你柔柔弱弱,都不敢大声和人说话呢。” “呃……”明月忙低下头,小声道:“我是为了安慰大哥的。其实小妹怂的很,只能哭哭看,能不能让陛下心软了。” “咦,好了,不用担心了。”赵昊却在观测轨迹后,欣喜的松了口气道:“连西苑都到不了……” ~~ 西华门城楼上,偷窥成瘾的隆庆皇帝,又架起了他的人肉望远镜,正津津有味看着灵济宫,忽然瞧见一个偌大的彩球,闯入了自己的视野。 “妈呀……”皇帝吓了一跳,赶紧向后跳开。 要不是望远镜在小内侍手里,非得摔了不成。 滕祥忙扶住隆庆,急声问道:“万岁,怎么了?” “那什么玩意儿?”隆庆指着天上的气球道:“好圆好大的球啊。” “这是谁放的风筝吧?”滕祥有些不确定道,毕竟今天宫里宫外都在放纸鸢。 “这么大的风筝,谁放谁还说不定?”他便拿过望远镜观察一番,不由一拍大腿道:“真让朕说着了,风筝真把人给带天上去了。” “哎,上头好像还有字。”说着他又举起望远镜看去。“科……学……原来又是那小子,搞出来的啊……” “咦,落在灵济宫了!”滕祥用肉眼都能看到,那大气球稳稳落进了灵济宫宽阔的殿前广场上。 “可真准啊!”腾公公忍不住感叹一声。 “哈哈,看来是不服气,去砸场子的!”隆庆皇帝乐不可支,恨不得手舞足蹈。 ps.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后面两更再检查一下错别字哈,20分钟之内发完。 第二百一十九章 徐阁老三段击——天人合一的正确用法 皇帝何出此言?其实是因为他本身被欺负惨了…… 隆庆在殿试阅卷上,确实坑了一把徐阁老。 非但将定好的名次全都搅了个天翻地覆,还把徐璠要收拾的科学门下,统统提到了前茅。 当然,张居正是不会告诉小阁老,人家科学门是真凭实力考出来的。 虽然状元和师祖调换了个名次,但那是人家内部的事情,并不影响整体成绩的。 而徐璠想要提拔的十几个人,全都被打落到了三甲。 这件事上,张居正倒是实话实说,告诉徐璠是因为皇帝不喜欢。便将对徐阁老歌功颂德的文章,统统都定成了末等。 嗯,不谷的原则便是专捡撩火的讲。 徐璠本来就一肚子邪火,让平素里渊默持重的张居正这么一撩拨,那还不立马原地爆炸? 就连忍者神龟徐阁老,都被撩起了火头。 可见长得帅不光可以撩妹,还可以撩汉子…… 于是父子俩一合计,那就给皇帝和科学门点颜色瞧瞧,省得他们继续蹬鼻子上脸。 殿试后没多久,徐阁老先出了第一招。 其实按照徐阁老的作风,应是按兵不动一段时间,等到时机合适再忽然跃起咬一口的。 可天赐良机就送到眼前,不干伤天理啊! 三月廿二日夜里,钦天监观测到了‘金星合月’。 这可是大大的凶兆啊! 金星又叫太白金星,按照钦天监的说法就是,‘太白属金,金主兵革’,当‘金星合月’发生时,多代表兵灾或人主亡。 而且观天象的学者们,还牛逼轰轰的区分了不同的状况——当金星凌月下半弦,危机为轻;凌上半弦则为重。 幸好这次金星是在下半弦出现,那危机就还没那么大。 只是代表人主失行失纪,会导致兵戈诛伐,战争刑罚等各种不良后果。 但不管是哪种情况,一旦发生了‘金星合月’,都如响雷摧木,令朝野闻之变色。 隆庆皇帝本来胆子就不大,这次直接吓尿了。 他就想不明白了,明明是朕的抡才大典,我这个主考官亲自阅卷还有错了吗?老天爷怎么就会生气呢? 莫非只有像文官们希望的那样,圣天子垂拱而治,当他们的牵线木偶,老天爷就高兴了? 苍天啊,莫非朕这个天子,是你从银河边上捡来的不成? 但‘敬天法祖’的牌匾,就在乾清宫正殿挂着。隆庆不得不同意内阁所请,下旨表示自己要斋醮三日,向上天请罪。 并要求大臣上书言事,给君王提意见。并表示一定会虚心接受,言者无罪。 当然,诏书是内阁拟了,直接送去司礼监的。 隆庆皇帝一看就知道完蛋了,可现在还在斋醮请罪的,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这下可就热闹了! 原本皇帝不露头,言官们还隔三差五打几棍子呢。现在你主动脱了裤子求鞭挞,文官们还能不满足你? 于是上至六部大臣,下到主事行人,但凡在京的官员,无不纷纷响应陛下号召,踊跃上书言事。 从皇帝老是不上朝,到他想修行宫、烧春宫瓷器、把皇后撵出坤宁宫,等等等等,花样繁多的罪名、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铺天盖地就把皇帝给淹了。 不出意外,那让隆庆羞耻万分的‘小’蜜蜂的称号,也在此次大上书中不胫而走,成了众所周知的昵称。 而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短短数日之内。 疾风暴雨般的攻势,直接就把隆庆皇帝给打懵了。 一想到日后大臣们背地里提起自己,都是‘小蜜蜂长’、‘小蜜蜂短’的……要不是心性好,隆庆非得给气得吐血不行。 他这才知道,徐阁老的实力,到底有多恐怖。自己这个号称至高无上的皇帝,还真不是人家的对手…… 皇帝那颗才刚找回点温暖的心,没到寒食节就凉透了。 ~~ 然而这还没完,昨日翰林院馆选结果公布,朝野又是一片哗然。 隆庆皇帝钦点的前十名里,除了三鼎甲直接授官翰林,不用参加馆选外,就只有第九名山西的王家屏,第十名会元田一俊两人中选。 其余的五位统统落选……其中自然包括传胪华叔阳,第五名金学曾了。 田一俊和王家屏之所以能幸免,前者是因为还没有进不了翰林院的会元。 后者则是晋党大佬王崇古的族侄,张四维之外,晋党的另一颗希望之星。徐阁老敢不给个名额,杨天官能跑到内阁去骂娘。 此外,前二十名里,只有陈阁老的公子陈于陛中选;前三十名中,只有二甲二十二名王武阳和二十八名张位中选。 二甲后四十名的情况要稍好点,但也只是被选上十人而已, 反倒是素来靠边站的三甲同进士,这次来了个咸鱼大翻身,足足十七人选中庶吉士! 尤其是那些会试名次靠前者,这次纷纷意想不到的起死回生,引得朝野侧目。 对这些新科进士来说,大起大落实在太刺激了。 可对隆庆皇帝来说,那就是赤裸裸的打脸了啊! 这不就是内阁摆明了态度在说,皇帝眼光太差,选的人都太废柴吗? 所以庶吉士还得按照我们的意思来。 更让隆庆心寒的是,居然没有大臣站出来说,你们这样不对,太不把陛下当回事儿了。 不过想想也合理,谁会把嗡嗡嗡的小蜜蜂当回事儿? ~~ 本来皇帝还勉强能忍,毕竟自己做了初一,就得允许人家做十五。 可也不能做起来没完没了,从上元节干到中元节啊! 隆庆皇帝没想到,徐阁老两巴掌把他打得鼻青脸肿之后,居然又给他来了个无情的黑虎掏心—— 痴迷心学成瘾的老首辅,居然利用清明这短短一天的假期,组织在京的官员、大儒,在灵济宫继续讲学。 当然,因为动议仓促,加上清明还得上坟,这次没有那么多人赶来捧场。 不过也难不倒小阁老,他把国子监的师生拉过来,便也凑了足足三千人,声势并不比新年时弱多少。 而且据东厂禀报说,今日讲学的主题,便是‘天人交感’! “你妹啊!什么天人交感?是想说‘天君交感’吧!” 隆庆皇帝闻讯后,破天荒的骂了句粗口,然后气呼呼的赶赴西华门,窥视那会场上的状况! 结果就看见赵昊忽忽悠悠从天而降。 彼人出现在彼时彼地。 也难怪隆庆皇帝以为去是来砸场子的…… ps.大家应该能看懂吧,这章内容要是按部就班的展开写,十章都不够用,所以我真不水,我是干和尚。 第二百二十章 砸场子 清风徐徐,春日明媚,灵济宫群贤云集。 今日听讲的人数,虽然比新年时少了一些,但牌面上一点也不差。 大学士和大小九卿尽数到场,科道言官几乎没有缺席,其余七品以上京官也来了十之八九,其规模不亚于一场朝会了。 其实过年那次,百官来的还真没这么齐。 这次讲学的时间点实在太微妙,大伙儿都知道这是徐阁老在跟陛下别苗头,要是谁敢缺席,不怕被小阁老当成叛徒,关门放言官? 再说,老天爷都站在元辅这边,我们不过顺天行事,一起帮老天爷整治龟儿子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大伙儿坟也不上了,青也不踏了,全都在台下毕恭毕敬听徐阁老瞎扯淡……哦不,讲天人交感。 “作为儒者,阳明先生觉得发生异象后,主政者应该重视上天的示警,将其当做自己的罪过。渐减饮食、撤掉音乐、重审狱案、减轻税收、整理祭祀、查问民生,立即开库赈济需要帮忙的人。” 便听徐阁老操着松江口音的官话,不紧不慢的讲说道: “为君者,更当虔诚告祭山川社稷,书写省察引咎的祭文,再做斋醮祷告,请上天能给自己改过的机会。” 这正是儒家最大的秘密,他们将皇帝捧上名为天子的神坛,同时也就给肆无忌惮的皇权戴上了笼头——虽然我们直接治不了你,但你必须听你爹的。 什么,天自何言? 不,老天爷时时刻刻都在关注陛下。 那日食地震,水旱蝗灾,都是上天对你的警告;而风调雨顺、地出甘泉之类的祥瑞,则是老天对你的嘉许。当然,凶兆祥瑞的最终解释权,是在我们儒家读书人的手里。 所以说来说去,皇帝你还是得听我们读书人的。 哪个读书人不爱这种学说?台下的文官们一个个听得心潮澎湃,激动的不能自已。 ~~ 几位大学士头排就坐,在那里也听得津津有味。 这套汉儒所创的‘天人感应’之说,暗含禁忌的快感,能撩中每一个文官的爽点,更何况他们这些实际上的宰相了。 张相公也不时拢一把柔顺的胡须,频频微笑点头,任谁也看不出他现在如坐针毡。 他认为自己,对今日皇帝如此被动的局面,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若非自己煽动配合,以隆庆皇帝柔弱的秉性,是不会在殿试阅卷时乱来的。若不是自己挑唆撩火,徐阁老父子也不会对皇帝出手这么狠的。 当然,这都是不谷计划之内。 只要再这么来几次,君臣间的裂隙就将变成不可逾越的鸿沟,足以让徐阁老心灰意懒了。 而张相公的信心,来自于对徐阁老心态的把握——他知道师相心里,对严嵩和严世蕃的败亡十分戒惧,唯恐步其父子后尘。 不谷本以为只消略施手段,相信在这种担心‘不得善终’的心理支配下,徐阁老会萌生退意的。 可不谷又怎能料到,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会忽然发生‘金星合月’这种诡异的天象呢? 要不是忽然天生异象,让天子不得不主动罢战请罪,隆庆皇帝也不至于被徐阁老按在地上摩擦啊。 难道真是所谓的人算不如天算?元辅的气数未尽,老天爷还要保他几年? ‘老天爷,你瞎了眼了吗?’ 张相公满心愤懑的抬起头,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一阵暗自咬牙道:‘你就眼睁睁看着这大明朝亡了吗?’ 多年以后,张相公还能清晰记得那个午后,自己正满心彷徨,无计可施间,忽然一枚七彩的超大热气球从天而降。 其上‘科学’二字光彩夺目,一下子就驱散了他满心的阴霾…… ~~ “阳明公曰‘盖君子之祷,不在于对越祈祝之际,而在于日用操存之先’,因此先生的意思是,有德者对上天的祈祷,并不在于仪式本身,而在于日常生活操持的奋勉……” 台上,徐阁老正讲到兴头上,却见台下人群骚动起来。 “咦?什么情况?”听众们再也顾不上听徐阁老鞭挞皇权,纷纷惊异的指着天空。“好大的球啊!” 徐阶心中不悦,刚要出生呵斥他们心性修炼太差,却茫然发现自己被一片阴影笼罩住了。 “父亲快跑啊!”徐璠猛然站起来,一面跃上讲台,一面指着头顶大喊道:“要掉下来啦!” “什么要掉下来了?”稳健是儒家的优良美德,身为首辅更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球,大球!”徐璠见父亲还不动弹,再也顾不上多言,赶紧一把抄起小老头,快步冲下了讲台。 惊呼声中,官员们也站起身来,连连后退,让出了好大一块空地。 徐阁老这才茫然抬头,便见一个硕大无朋的彩球,缓缓从天而降,正好落在了讲台上。 方才要不是小阁老反应及时、腿脚麻利,徐阁老非得给扣里头不行。 “这到底什么东西?!” “咦,上头还有字!” “科学……” 观众们围成一团,好奇的打量着那硕大的彩色圆球,刚要壮着胆子上前一探究竟。 忽然听到球下有悉悉索索的声音,百官登时后脊发凉,忙不约而同的后退,一个个神情紧张的注视着那吊篮的动静。 便见一个少年从吊篮中探出头来。 “呦,这么多人啊?” 赵昊有些不好意思的站起身来,方才落地时,他教明月一起采用了防冲击姿势。 好用是好用,但被人看到后,难免有些尴尬。 “咦,赵公子!” “小赵先生?” “哈,看到‘科学’二字就想到你!” 人的名、树的影,如今的赵昊可不是半年前寂寂无闻的状态,至少在这灵济宫中,他绝对是响当当的名人! 何况这先声夺人的登场方式,实在是太震撼了吧…… “抱歉抱歉,打搅你们讲学了。”赵昊是个有礼貌的好孩子,赶忙拱手团团一揖道:“科学首次飞行实验圆满结束,谢谢大家的支持!”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但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公子刚才是在飞吗?” 这不废话吗?只要不瞎都能看到吧? “你是从哪飞来的?” “玉渊潭。”赵昊臭不要脸的宣称道:“首次试飞,暂时只能飞这么点距离。” 说着,他迈步走下吊篮,高声当众宣布道: “不过这却是人类历史上至关重要的一步,这代表我们终于摆脱地面的束缚,人类终将征服天空!” ps.第五更。111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二十一章 他们也拜了 灵济宫。 偌大的热气球落在讲台上,金光闪闪的‘科学’二字亮瞎人眼。 亲眼目睹了赵昊从天而降的场面,所有人都被深深震撼,不少人甚至涌起三生有幸之感。 华夏民族一直是有飞天梦的,自古便有数不清的冒险家,在进行着各种看似荒诞,实则可歌可敬的尝试。 西汉末年,有人取大鸟飞羽做成一对翅膀,并在全身和脑袋上粘上鸟毛,想要把自己变成鸟一样飞起来。 北齐时,一个叫元黄头的人,身上绑着巨大的纸鸢从铜雀台一跃而下而下,飞了六七百米方安然落地……好吧,其实他是被迫的。 本朝时,万户陶成道从烟花升天中获得灵感,设想只要推力大一些,也能把自己发射上天。 于是他制作了一个绑着四十七枚火箭的‘冲天椅’,然后手持两个大风筝,坐在椅子上让人点火发射。 结果不幸发生了爆炸,万户大人也为本朝的航天事业,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但是今天,隆庆二年三月二十八日过午。在场的三千人可以见证,半个北京城的老百姓可以见证,赵昊非但飞到了天上去,而且还平安落地了! 当赵昊发表完他的宣言,监生们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冲上去将赵昊高高抛起! 欢呼声响彻天际。 就像赵昊所言,这虽然只是他的个人行为,却代表了整个大明,代表了全人类的突破…… 在场的官员们尚且还能保持矜持,但看着那不断被抛起的赵昊,不少人都竖起了大拇指。 在这种史无前例的壮举面前,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任何偏见也都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 当然,今天大会的发起者和组织者,感到很不开心。 徐阁老面色阴沉的看着乱成一团讲台,还有那个大大的球,拢在袖中的手,气得的直哆嗦。 这小子是盯上老夫了还是怎地? 上次在台上大放厥词还不够,这次居然直接开着气球来砸场子了。要不是徐璠反应的快,老夫定然要被瓮中捉鳖了…… 你能想象堂堂首辅,被扣在瓮里的情形吗? 那还不成了千古笑柄?! 这也太欺负人了吧?真当老夫是个好脾气不成?! 告诉你臭小子,元辅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只不过元辅不会当场发作罢了。 小阁老就没他老爹那份忍功,已经气的暴跳如雷了。 “你们都够了没!”他忍不住对讲台上下,乱糟糟的人群厉喝一声:“这是什么场合?是什么人在讲学?!” 见小阁老怒不可遏,监生们登时消停了不少。 徐璠阴沉着脸,余光瞥见有十几个年轻的读书人进来灵济宫,便愈发硬气的一指大门口道:“看看,有的是人没地方坐呢!不想听就都给滚出去!永远不要再踏进灵济宫一步了!” 这要是被赶出去,难保明天就会被国子监开除,监生们忙把赵昊搁在地上,灰溜溜各回座位。 小阁老整顿完监生,这才把目光转向赵昊,目不转瞬的冷冷看着他。 对,就是俗话说的,用目光杀死你。 赵昊却一脸迷惑的看着他,问道:“请问你是哪位?” ‘噗……’徐璠登时破功,合着这小子孤陋寡闻,压根不认识自己啊。 其实赵昊是认识徐璠的,正月里那次讲学,就是此人扶着徐阁老出来。 赵公子这么说,不过是故意嘲讽而已。 这厮仗着小阁老的身份,几次三番肆意打压他的老爹和徒弟。 结果害的弟子们会试名次一塌糊涂,最后华叔阳和金学曾还没选上庶吉士。 以赵昊睚眦必报的小心眼,也就是见不着高高在上的小阁老,不然早就干他娘的了。 今次好容易碰上了,不把他整个灰头土脸,都对不起把自己送来的这阵风! “本官,太常寺卿徐。你个狂徒小子,还不赶紧滚下来跪拜元辅?!”徐璠强忍住让人将他拖出去的冲动,想要先把场子找回来再说。 “啊,原来是徐兄啊,久仰久仰。”赵昊像没听见他后半句一样,整了整有些起皱的春衫,然后笑着唱了个喏。 在华夏礼仪体系中,唱喏适用于平辈之间,而且是非正式的见礼。 “哼,连最基本的礼节都不懂,我看你教出来的弟子,也都不是什么好货!”徐璠见状冷笑一声。 在场的其他人,也感觉赵昊有些无礼了。 不论年龄还是地位,他都应该向徐璠执晚辈礼才是。 “哼,你少在那含血喷人!”赵昊忽然改用娇滴滴的女生反驳道:“我赵大哥是你儿子的师父,怎么能算你的晚辈?” 徐璠一愣,众人也是目瞪狗呆,心说这咋还表演开口技了呢? 却见赵昊转过身去,从藤篮中扶了个钟天地灵秀的女孩子出来。 自然是兰陵县主李明月了。 她起先还躲在筐里,不好意思露面,但听到有人敢攻击自己的赵大哥,登时就按不住火,蹭一下站起来开炮了。 “县主?!”徐璠使劲揉了揉眼,下巴颏差点都掉地上。 这是什么情况?她方才和姓赵的小子,一起飞上天的? 而且还是在同一个小小的滕筐里? 早已将李明月看成最佳儿媳人选的小阁老,登时遭到了一万点暴击。感觉自家的房顶上,都长满了绿油油的青草。 徐璠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徐阁老却忍不住出声问道:“你说元春拜赵昊为师,是真的吗?” “那还有假?”李明月一指徐阁老身后道:“正好他来了,不信你自己问嘛。” 徐元春是跟着王武阳他们进来的,刚到了近前就听到李明月将战火,引到自己身上。 吓得他亡魂皆冒,赶紧掉头就走。 “徐元春,你给我过来!”却听身后,响起父亲暴怒的喝声。 他只好哭丧着转过身来,走到徐璠面前,小声叫了个爹。 “怎么回事?你真的拜师了吗?!”徐璠要吃人一样问道。 “还没正式拜呢,”徐元春小声嗫喏道:“再说儿子也不懂几何……” 话没说完,便听啪的一声,他吃了父亲重重一记耳光。 只听小阁老咆哮道:“你是猪吗?拜那小子为师,让你爷爷的脸往哪搁?!” “又不是我一个人,”徐元春委屈的捂着脸道:“李茂才、陈于陛、还有张敬修他们也拜了……” 李春芳、陈以勤两位大学士登时目瞪狗呆。 ps.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上天的诱惑 “你,你!” 徐璠听了儿子这句话,把后头一长串骂人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这时候再骂儿子二百五,岂不是要把内阁全体成员的儿子都给骂了? 小阁老再嚣张,也不敢犯众怒啊。 “你怎么不刷牙,你!”他只好随意找个了理由,打出那一记耳光,然后黑着脸看向徐阁老道: “父亲,不如今天就到这儿吧?” “嗯。”徐阁老面无表情的点点头。不到这儿还能怎样,那么个大个气球在台上落着呢,自己上哪讲学去? 坐到球上去吗? 徐璠便高声对众人道:“因为意外,今天讲学到此中止,请大家改日再来听元辅演说心学经义!” “我等恭送元辅。”众官员和监生们一起拱手施礼。 徐阶微微点头,便和几位大学士率先离去了。 李春芳和陈以勤自始至终都没出声,似乎对自家孩子拜在科学门下,也没什么太大意见。 “姓赵的小子,你给我等着!”徐璠却留了下来,恶狠狠的看向赵昊道:“本官会让你为今日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 “徐兄,我要说这纯属意外,估计你肯定不信。”赵昊便淡淡一笑,分开挡在身前的众弟子,毫不避让的迎上小阁老的目光,给出强硬的回应道: “那就只管放马过来吧,本公子早就想教训教训你了!” “呵呵,好大的口气!”严世蕃之后,小阁老还没见有人敢这么狂妄过呢,气极反笑的对众人道:“大家可听好了,这可不是本官以大欺小,而是这小子不自量力,主动挑衅我的!” “别以为你爹中了状元,就没人敢惹你了。”说着他上前几步,走到讲台上,狞笑看着赵昊道: “本官很快就会让你跪地求饶的!” “别以为你爹是首辅,就没人敢惹你了!”论起嘴炮来,赵昊连海斗士都不惧,区区一个小阁老,自然不在话下。 便见他毫不相让的反唇相讥道 “很快会跪地求饶的,是你自己!” “哼,咱们走着瞧!”听到周遭议论声四起,徐璠这才意识到,以自己的身份地位,跟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在这里顶牛,怎么都有够丢人的。 “跟我回家!”徐璠便把气都撒到儿子身上,狠狠瞪他一眼道:“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完,便也一甩手走掉了。 徐元春如坠冰窟,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恐怖的画面,吓得他眼泪都下来了。 徐公子苦着脸看看赵昊,又看看父亲,这才垂头丧气跟着徐璠回去了。 ~~ 西华门城楼上,隆庆皇帝也收回了目光,对滕祥捧腹大笑道: “哈哈哈,好好的一场讲学,咣一下,就这么废掉了。” “是啊,老奴还以为徐阁老被扣下面了。”滕公公也笑得直抹泪道:“我看这小赵,有点徐阁老克星的意思。” 顿一顿,他小声提议道:“要不咱们把他推出来试试看?” “他?”隆庆皇帝闻言,摇摇头道:“他还是个孩子呢,怎么跟元辅斗?” 皇帝被触动了心事,脸上的笑意渐消道:“何况,老天爷都不站在朕这边,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隆庆说着却愣住了,他忽然拍了拍脑门,问滕祥道:“你还记不记得,他正月里在灵济宫讲学时,是怎么吹科学的?” 滕祥虽然没冯保那么有文化,但司礼太监每日要看无数奏章、然后捡重要的禀报皇帝,记性不好的话,根本干不了这活儿。 “好像是说……你内心整的再明白,也一样对这世界一无所知。”滕公公略一思索,便复述道: “你们不知道太阳为何会发光发热?日月星辰为何运转不息?为什么月有阴晴圆缺?为什么星星会眨眼?为什么雷声总在闪电后?为什么雨后会看到彩虹?为什么会有银河……为什么你们所有人,什么都不知道?” “嗯。”隆庆皇帝满意的点点头,忽然幽幽问道:“那你说,他知不知道为何会有‘金星合月’?” “这……”滕祥不由语塞,心说看来这太白金星,要成为陛下心里过不去的坎儿了。可这种关系到老天爷的大事,他也不敢妄言,忙小声道:“要不老奴让人问问吧。” “算了,别问了。”隆庆却摇摇头,轻声否了自己的想法道:“不能让那孩子冒险,妹妹会怪朕的。” “万岁真是古往今来第一仁君啊。”滕祥感动的眼圈一红。 那些所谓的仁君,只是在皇权没受到挑战的时候,施舍一点善意而已。 而隆庆皇帝都已经被臣子逼到这份上了,却依然不愿把个少年,卷进麻烦里。 比较起来,似乎还是这份仁慈更宝贵一些。 ~~ 灵济宫。 待到大佬们悉数离去,国子监生们便迫不及待再度涌上来,围着那热气球问长道短。 有人问这么大的家伙,是怎么飞上天的? 有人问科学门都教什么,收不收监生? 还有人关心起一年学费收多少来…… 经过这一连串的有力宣传,科学终于走出了少有问津的窘境,再也不愁没有弟子了。 王武阳他们便分散开了,耐心为爱好者们讲解起相关的问题来。 张鉴不敢在人群里扎堆,便远远躲在了一边。 忽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张鉴回头一看,乃是当初鼓励他拜师的国子监五经博士李贽。 “博士。”张鉴忙深施一礼。 “听说这玩意儿,是你造出来的?”李贽仰头看着那三丈高的大彩球。 “一切设计都出自师父,我和士祯不过是动了动手,将其实现出来而已。”张鉴忙谦虚道。 “那也很了不起了。”平素从来不夸人的李贽,破天荒的赞了一声道:“改日带我上天转转?” “这要请示过师父才行。”张鉴不禁苦笑道:“这么大个东西,上一次天不老少钱呢。” “是么。”李贽挠挠头,他个穷博士,提钱就没了底气。 “要不,学生还是向师父,引荐一下博士吧。”张鉴便轻声提议道:“要是能跟师父谈得来,怎么都好说。” “行吧。”李贽一阵抓耳挠腮,终究还是敌不过上天的诱惑。 ps.第二章,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二十三章 训子 西长安街,徐府。 书房中不断响起‘啪啪啪’的声音。 只见徐璠拿着块寸许宽的板子,一下接一下抽打着儿子。 徐元春趴在凳子上,嘴里咬着块棉巾,身子随着父亲的抽打不断扭动,脸上变换着各种痛苦的表情。 “老爷,别打了。”季氏看着儿子的腚都肿成发糕了,只好壮着胆子拉住徐璠的手臂,苦苦哀求道:“元春到底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要让你往死里打啊?” “你自己问他!”徐璠余怒未消,拿板子指着儿子骂道:“我老徐家的脸,都被他丢光了!” “啊,元春,你干了什么事儿啊?”季氏听得一惊,赶紧把儿子嘴里的棉巾扯下来。 “呜呜,娘,我就是打赌输了,要拜别人为师。”徐璠泪眼婆娑的哭诉道:“我也不想拜这个师啊,可谁让人家真能上天呢?李茂才、陈以勤两个又不肯反悔,我一个人说了不算,才丢咱们徐家的脸呢。” “你放屁,咱们徐家什么时候有这条家规了?!”趁着夫人不注意,徐璠又一板子抽在徐元春腚上。 徐元春这次嘴里可没塞东西,疼得他嗷的一声,险些把屋顶掀掉。 “你给我小点声!”徐璠忙瞪他一眼道:“你祖父吃了药,刚睡下。” “……”徐元春抽泣着不敢吭声,心说你不打,我不就不叫了吗? “老爷,拜个师而已,孩子闹着玩的,多大点事儿啊。”季氏便趁机,将徐璠手里的板子夺了过来。 “多大点事儿?”徐璠气得连说带比划道:“今天多重要的日子啊,满朝百官还有两三千太学生,正聚精会神听父亲讲学呢!结果哐的一下,一个大球从天而降,差点把父亲扣在里头!” “就是飞在天上的那个?”今天季氏和一帮夫人游园时,也看到了那从京城上空划过大彩球,当时大伙儿还都夸好看呢。 “没想到,居然是冲着公爹去的……” “你没想到事儿多了!”便听徐璠又是一阵气急败坏道:“你知道那气球上,除了姓赵的小子,还有谁吗?” “还有谁?” “兰陵县主!”徐璠低吼一声,又要去踹儿子屁股。“我要这蠢货有什么用?他眼看着县主被姓赵的小子抢走,不但思报复,还要拜人家为师!我怎么生了这么个窝囊啊!” 眼看徐璠又要抓狂,季氏赶忙一面拦住老公,一面对儿子道:“你快走啊,孽障。还在这儿惹你爹上火?!” “哎,孩儿回去反省。”徐元春也顾不上腚火辣辣的疼了,赶忙爬起来双手提上裤子,一边往外跑一边挺着脖子道:“孩儿不会放弃的。日子还长着呢,说不定他又喜欢上别的女孩子,我就有机会了……” “汝闻,人言否?”徐璠气极反笑道:“我是头回听说,这种事还有排队等着的!” “哎,这孩子也太老实了。”儿子一出去,季氏赶紧关上门,唯恐丈夫还会追杀出去。 “可还不是老爷把他引到这条路上来的吗?我就不明白了,咱们这样的人家,什么样的女孩不随便挑,还非得娶那个刁蛮县主吗?” “你懂什么!”徐璠愤愤坐下来。 “是,我什么都不懂。”季氏给丈夫端一杯茶,心疼的直叹气道:“我就是可惜我那八千两银子。” “什么八千两银子?”徐璠皱眉问道。 “你这两天忙,没顾上跟你说。”季氏便从袖中掏出几张皇家西山煤业的股票道:“这是那天长公主请客,向我们推销的。妾身本是想着,既然元春喜欢县主,你又一直想跟长公主结这门亲,就咬牙认购了她八百股。” “八百股,这么多?”徐璠先是吃了一惊。 按照此时的习惯,人们常说的‘一股’,就是一成股份,还没听说过谁家的买卖,能分成八百股呢。 不过看了股票上的字后,他又哑然失笑:“原来有十万股啊……每股十两银子,就是一百万两。看来咱们这位长公主,还真是不甘寂寞呢。” “听说她是要在西山开煤矿。”季氏便将自己听到的,一五一十讲给徐璠道:“好像已经买了两千多个煤窑,还要把西山的路重新修一遍。” 收购煤窑的事情,长公主并未细说,季氏也搞不清什么煤窑、废煤窑,便一股脑都当成一回事儿了。 “好大的手笔啊。”徐璠不禁倒吸口冷气,心说看来长公主退出皇产后,把全部身家都砸进西山去了。 他抖了抖手中的八百股,不由笑道:“我看你这八千两银子,稳赚不赔。” “是吗?”季氏闻言大喜道:“那太好了。要不我再多买点?” “不是不可以。”徐璠点点头。 ~~ 这年代,所有有钱人都面临一个同样的困境,那就是投资渠道极度匮乏。 除了跟海外贸易相关的一系列上下游营生之外,能赚大钱的买卖也就钱庄和盐商了。 可这两个行当都已经饱和了,而且有各自的门槛。哪怕是徐家这样的势力,想要插一脚都十分困难,更别说其他有钱人了。 甚至连海外贸易本身,上下游每个行当的参与者,都已经谈好了数。谁也不能多卖一束丝,一斤茶。 所以也没有扩大再生产的动力。 找不到投资的地方,由海外贸易流入国内的巨额白银,除了挥霍,就只能窖藏起来了。 可谁愿意让银子在地窖里长毛啊?堆在那里没地方去的银子,跟土坷垃有区别吗? 是以小阁老一预见到西山煤业的钱景,马上便鼓励老婆再多投一点。 “一时半会儿怕是够呛。”谁知季氏却犯了难。 “听长公主说,她根本不缺这个钱。是她干儿劝她拿出五千股来分一分,让大伙儿都跟着沾沾光的。” “她干儿是谁?”徐璠一愣,兀然想到一个名字道:“不会是那姓赵的小子吧?” “好像真姓赵。”季氏皱眉苦思道:“哦对了,叫赵昊。” “果然是他!”徐璠登时变了脸色,咬牙切齿道:“不投了,这八百股你也给我退掉去!” “啊?至于这么大仇吗?”季氏不禁费解道:“老爷不是常说,恩怨是恩怨,生意是生意吗?” “你不懂。”徐璠阴下脸道:“他们这是在推行赵守正那篇策论呢,我们掺合进去像什么样子?” “你把钱退出来是对的。”说着他压低声音道:“因为我一定会把这件事,给他们搅黄了的!” ps.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大预言术的新功能 今天这样意义重大的日子,怎能不好生庆祝庆祝? 众人从灵济宫出来,便直奔春和楼,热热闹闹庆贺了一番。 不过陈于陛和李茂才急着回去跟各自老爹解释,也就没参加。 其实科学门内禁止饮酒,加之小团体中既有女孩子,还有未成年,自然不会像寻常酒席那样耗时长久。 结果天还没黑就散了。 把个小爵爷搞得好生无趣,便盘算着待会儿把妹子送回家,然后去找狐朋狗友好好喝个痛快。 谁知他心急火燎拉着明月刚要走,却听赵昊清了清嗓子道:“诸位请留步。” “大哥有何吩咐?”李明月赶紧转头望着赵昊。 众人也纷纷看向他。 “今天在天上的时候,我看到云层有异状,”便听赵昊石破天惊道:“担心今晚会发生地震。” “啊?”少男少女们纷纷倒吸冷气。 张家兄弟皆激动暗道,科学居然恐怖如斯吗? 不禁对接下来的科学学习,产生了无比浓厚的兴趣。 “赵大哥,你确定吗?”张筱菁忽闪着美丽的大眼睛,柔声细语问道。 “云彩变幻无常,谁敢打包票?”赵昊摇摇头,先把话摆在这里,然后才正色道:“不过这种事,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 “嗯,赵大哥说得对。”张筱菁点点头,低声道:“我们会禀报父亲的。” “我也会跟我娘说的。”李明月赶紧举起手,表示对赵大哥的信任道:“我大哥说有,那就肯定有!” “但愿我没说着。”赵昊笑笑,与两家兄妹挥手作别。 去岁在妙峰山遭遇地震后,赵昊就猛然记起,今年三月京师还有一次六级地震。 已经被地震吓成惊弓之鸟的赵公子,经过反复回忆,确认了地震的准确日期——三月二十八日夜。 但慎重思考后,赵昊没有公开宣传。 原因有二,一是地震震中并不在京师,人员伤亡也很小。 二是预测地震的能力实在太过耸人听闻,往往会被人跟妖术联系在一起,这对科学发展大大不利。 嗯,为了科学长久计,不科学的事尽量少做,不科学的话尽量少说。 所以他直到此时才说出口。 长公主一家现在与亲人无异,他当然不愿意她们有一点点损伤。 张居正那边也一样,身为忠实粉丝,怎能让偶像一家冒任何受伤的风险呢? ~~ 今夜月有晕,云朵如薄薄的棉絮般铺满天空。 此时已是二更天,赵府院中却灯火通明。 前后院里都点着篝火,还支起了帐篷,赵家所有人今晚统统都要在户外过夜。 不过赵立本并不在家,他去大栅栏找叶氏去了。 看来老爷子虽然嘴上硬气的很,其实心里还是很着紧叶奶奶的。 往常这时候,大伙儿都差不多该洗洗睡了,但今晚一是不习惯睡在外头,二是……知道今晚会地震,谁能睡得着才怪呢! 于是赵昊一家人便围着篝火说起话来。 聊完了今天的热气球,话题自然就转移到了后日的授官上。 后天,新科进士们将去吏部听候铨选。 不过赵守正、王鼎爵和于慎行三个是铁定进翰林院,届时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至于王武阳更是连吏部都不用去,直接去庶常馆报到即可。 朝廷对庶吉士十分优待,其生活学习所需皆无需自理,相关衙门都会安排的妥妥当当。 司礼监每月给笔墨纸,光禄寺供应一日三餐,工部还免费提供靠近翰林院的宅邸。 甚至连晚上点灯烧烛的钱都不用自己出,由礼部每月发给膏烛钱三两。 更让同年们羡慕不已的是,三年坐馆期间,他们还可以享受五日一休沐的特殊优待。 也就是说,上五天课就能休息一天。 简直要把一年到头得不到假的观政进士们,给活活羡慕死…… 对,说的就是华叔阳和金学曾。 这两位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凄惨的殿试第四、第五名,后日便要作伴去吏部听候发落了。 不过大概去向,他俩也心里有数了。 因为除了三鼎甲和庶吉士外,所有新科进士的去向只有六部观政和行人司两个大方向。 并且按照殿试的名次,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公布、都察院依序各取两名员。然后通政司、大理寺各一员,如此周而复始几圈后,剩下的便全归行人司了。 华叔阳和金学曾二位大宝贝,乃是铨选时名次最高的,自然观政吏部无疑了。 虽然这没什么好夸耀的。 “吏部那边,我跟王侍郎打好招呼了。”赵昊对两位弟子心怀歉疚,虽然原本的时空中,俩倒霉蛋也同样落选了庶吉士。但这一世是这一世,赵昊还是觉得他们是受了自己的牵连。 “他会把你们放在身边,并知会文选司一旦出缺,就立即给你们安排。” “师父,还是晚点给我们安排吧。”两人却没心没肺的笑道:“万一要是放下去当知县,和师父见面岂不就难了?” “放心,我会权衡好的。”赵昊微笑着点点头。 然后弟子们便异口同声的问道:“师父,咱们什么时候上课啊?” “这要问湘兰姐了。”赵昊便看向裹着披风,静静坐在一旁的马湘兰。 见公子望过来,马秘书露出迷人的微笑道:“书已经按照公子的吩咐,全都誊写好了。” “湘兰姐就是棒!”赵昊开心的竖起大拇指,马秘书干活实在太麻利了。 然后他便对满脸期待的众弟子道:“这几天就开始。” “太好了!”弟子们兴奋的从地上跳起来,围着篝火呗儿呗儿直蹦。 “上课喽!上课喽!” 正蹦得欢呢,二师兄忽然摔在了地上。 师兄弟们也东倒西歪,站立不稳。 马湘兰更是差点摔出去,幸好赵昊一把抱住了她。 巧巧正端着果盘过来,看到这一幕,也想赶紧倒过去。 可又舍不得手中精心炮制的果盘,只好勉强维持着平衡,但最后还是把一盘子水果,全都扣到了范大同头上…… 瓦片坠落声中,众人呆呆看着摇晃的屋顶,心中同时腾起一个念头: 果然地震了…… ps.第四更,112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二十五章 地震(求月票) 长公主府。 本来长公主还有些心虚,借故今天太累,想要避开女儿。 但架不住小县主太把赵昊的话当回事儿了,执意要见母亲。 然后兄妹俩不容分说,拉着她今晚在外头过夜。 这十多年北京城地震频仍,家家都有这方面的经验,长公主府更是备有全套的露宿装备,一声令下便可以全部准备妥当。 等李承恩钻到帐篷里睡着后,母女俩便裹一床被子,在空旷的草坪上一边看着月亮,一边说着体己的话。 其实主要是长公主在听,李明月兴奋的讲述上天的经过。 “明月啊。”等到县主叽叽喳喳完了,长公主方试探问道:“在天上往地下看,瞧得清楚吗?” “清楚,就是人都变成蚂蚁那么大,树也变成小草了。”李明月一脸不可思议道:“不过能望到西山那么远呢。” “哦,那么说,就是看不清地上人长啥样了?”长公主松了口气。 “嗯,看不清。”李明月点点头道:“除了起飞降落的时候。” 说着她忍不住噗嗤一笑道:“起飞的时候,把钓鱼台里头的看得可清楚了,我还瞧见娘的车驾了呢。” “呃……”长公主心中一紧,颤声问道:“还看到什么了?” “还看到娘啊。”李明月嘻嘻一笑道。 “啊!”长公主心说,果然没有侥幸,便打算从实招来。 却听闺女吐吐舌头,扮个鬼脸道:“才怪呢!起飞的时候光顾着兴奋了,根本什么都没看见。” “哦,那你怎么知道我的马车?”长公主被闺女唬得一愣一愣。 “啊?原来娘真的去钓鱼台了?”李明月咯咯直笑,钻到母亲的怀里,调整个舒服的姿势道:“跟娘开玩笑的,我什么都没看到,嗯,绝对……” 说完,便沉沉睡去了。 长公主端详着怀里的李明月,见她熟睡的样子是那样的恬静可爱,忍不住低头轻轻亲了一口。 心说听明月这意思,她今天应该是看到了,但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也是,这种事看破不说破,点破了娘俩都尴尬。 女儿的处理方式让长公主十分欣慰。嗯,明月长大了,知道疼娘了…… 另外,赵郎今天真帅。 放下心事的长公主,便又意犹未尽的,一帧一帧的回想着,赵郎今日给她吟诗时的样子。 正花痴间,她忽然感到一阵地动山摇,然后轰隆一声巨响。 “怎么了?怎么了?”李承恩从帐篷里蹦出来。 “娘,怎么了?”李明月揉着惺忪的睡眼,抬起头来。 长公主的嘴巴能塞进个鸡蛋去,她目瞪口呆的看着前方,只见地面上多了一条一尺多宽,不知多长的裂缝。 而李明月的绣楼,恰好就建在这裂缝之上,霎时便倾倒了一半…… “我去,大哥还真准……”李承恩这下是彻底心服口服了,心说看来真得跟大哥好好学学了。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科学记牌、科学赢钱的法子可学。 “大哥又救了我呢……”看到自己的房子倒了,李明月的反应居然不是心疼也不是后怕,而是钻到长公主怀里,幸福的冒泡泡道: “娘,看我没说错吧,听我大哥的准没错!” ~~ 大纱帽胡同,张氏府第。 地震过后,张居正一家依然好半晌,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赵大哥真是学究天人啊,连地震都能预测得到……’张筱菁捂着小嘴,看着倒地的葡萄架,不由暗暗立下了,日后不管千难万难,都要跟赵昊学习科学的念头。 张敬修兄弟几个,也同样彻底服气,恨不得这就跟着赵老师好好学习,去了解这个世界的奥秘。 小竹子和她的兄弟们不知道的是,她们就是学上几百年的科学,也依然做不出赵公子这样精确的预测。 因为这不是科学,而是大预言术的范畴啊…… 哪怕遭遇了地震,张相公的胡须依然顺滑如瀑,丝毫不乱。 他一边拢着长须,一边定定看着山墙上的裂缝,双目愈发的明亮起来。 ~~ 短暂的混乱后,赵府上下很快恢复了平静。 高武和蔡明赶紧四处查看,检点损失。 不一会儿,后者回来禀报道:“禀公子,都无大碍,只有一个伤号,”蔡明咽口唾沫,露出不忍之色道: “禧娃他……又伤了。” “怎么了?”赵昊心中一紧。 蔡明挥挥手,便见两个蔡家巷的汉子,抬着禧娃从后罩院出来。 “禧娃,禧娃你怎么了?”众人赶紧围上去,七嘴八舌的关切起来。 赵士禧却用胳膊挡着脸,也不知是太痛苦了,还是没脸见人。 “地震时他正在翻墙,结果一下从墙头摔下来……”蔡明绷着脸,解释状况道:“然后就又折了。” “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禧娃捂着脸,用一种被玩坏的声调道: “我就是憋的太久了,想出去放松一下而已。结果就地震了,要不要玩这么大啊,老天爷……” 见这孩子都要疯掉了,赵昊知道不是说教的时候。赶紧让人把他抬进帐篷,又命赵士祯去请隔壁老王太医过来诊治。 看着被抬走的赵士祯,赵昊不禁心说,这要是我没预警,禧娃肯定早就睡下,也就不会半夜里发春,从墙上摔下来了。 而府上所有的房屋都无大恙,显然不用自己多事,大伙儿也会平安无事。 那自己这到底是,办了件好事还是坏事呢? ~~ 西长安街,首相府邸。 地震发生时,徐家人早已睡下,当然徐元春是趴着睡的。 老年人睡得本来就浅,当房屋开始晃动,徐阁老第一时间就醒过来了。 只愣了十分之一息的时间,徐阁老便以和年龄不相称的敏捷,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鞋也顾不得穿,光着脚冲出了卧室。 徐璠夫妇也衣衫不整的逃出来。 好在没持续多久,地震便过去了。 一家人却不敢再进屋了,谁知道还会不会再震? 季氏赶紧让下人去取毯子、褥子,准备在外头凑合一晚。 这时她才发现,徐元春居然还在床上呼呼大睡。 只见他闭着眼嘿嘿直笑,显然是在做什么美梦。 季氏赶紧推醒儿子,徐元春茫然看着母亲道“娘,怎么是你?我不是在跟明月骑马吗?” “赶紧起来,不是骑马是地震!”季氏用指头狠狠戳了下徐元春。 ~~ 院子里。 徐璠给父亲找来了趿鞋,又给他披上床毯子,却见徐阁老在定定出神。 “父亲,在想什么呢?”徐璠忙轻声问道。 “老夫在想,该怎么出这口气。”徐阁老沉着脸道:“今天实在太羞耻了。” 就差那么一点点,堂堂首辅便要被扣进笼子里了…… “父亲息怒,这不老天爷又帮了咱们一把吗?”却听徐璠面带得色道。 “你是说,再用地震做点文章?”徐阁老一听就明白道:“不过,怎么往那小子身上扯呢?” “这样。”徐璠将一张西山煤业的股票,递到了父亲手中。 ps.第五更,11300票加更,大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二十六章 禧娃,不要放弃治疗 ‘隆庆二年清明,科学初放异彩。 是日,吾师携众弟子起热气球于玉渊潭。球径三丈,内以竹篾为框,裹双层绸缎,并调杜仲胶遍刷蒙皮。 吾辈点火于囱下,热气注入球内,飞空达三百余丈,向东行十里方平安落于灵济宫。 此乃史上首次成功飞天并安然返回,为人类挑战天空之肇始,自此吾等身与心皆不受困于地面,天空不复神之国矣。 另,吾师于天际观云,见其有异状,预言是日地震。 当夜,果然京师、乐亭地震。遵化、顺义等地震有声。京师长公主府地裂一处宽一尺,长三丈余。迁安滦河岸裂,滦州屋瓦震动有声,经旬乃止。任丘地震如雷,楼屋皆动。辽东辽宁卫宁远城崩,永平府、顺天府、河间府及山海卫同日俱震,震级为六级。 呜呼,此观云识震之术,吾师并未传人。吾辈愚鲁难以参悟,特记之以待后人。 弟子鉴谨录之。’ 摘自《科学传习录*物理篇*第一章*清明》。 ~~ 京城百姓抗震经验丰富,也就是地震时乱了一会儿,等到地震平息,城内便也恢复了平静。 除了悲催的禧娃,赵府上下平安无事,只消明日找瓦匠来,把碎掉的瓦片重新挂好即可。 老王太医也过来给禧娃看了。 还好,这次没有伤到筋骨,只是扭到了左脚踝,跟上次受伤的地方不是同一处。 给禧娃整治好伤处,老王太医拍了拍他的肩膀,神情严肃道:“过年前都不要出门了。” “什么?”赵士禧闻言惊呆了。“我伤得这么严重吗?那我以后生活能自理吗?” “哦,伤得倒不重,将养个把月就能复原了。”老王太医一边收拾着药箱,一边慢条斯理道: “老朽是看你今年太衰,怕你出门再遇到危险。” “呃……”赵士禧闻言,两眼失去了神采,看来不信邪还真不行了。 ~~ 送走了大夫,已是三更过半。 赵昊小小年纪可不能熬夜,赶紧钻被窝睡觉去了。 别看已经过了清明,这在帐篷里过夜还真挺遭罪的。冻得他哆哆嗦嗦,喊巧巧加了两床被子还直嫌冷。 “巧巧姐,帮我暖暖被子吧。”赵昊把脑袋缩到被窝里,只留眼睛和鼻孔。 “要死啊!”巧巧登时俏脸通红,伸进手去就扭赵昊耳朵。 “我是说弄俩汤婆子啊。”赵昊叫起撞天屈道:“你以为要干啥?” “啊……”巧巧一愣,讪讪道:“我以为你想盘个炕呢。” 然后,下手更重了。 等巧巧冲了俩汤婆子,塞到他被窝里,赵昊这才感觉暖和过来,睡着时已经是四更天了。 他睡得正香,忽觉一物从天而降,扑到了自己身上。 “什么情况?!”赵昊惊得睁开眼,登时就要发作,却嗅到一股好闻的发香。 “大哥……”便见李明月趴在自己的被窝上,泪眼婆娑的样子让人不忍斥责。 “呜呜,明月险些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要不是大哥,我肯定被埋在楼里了……” “哦,怎么了?先起来说话,不然我要被你压死了……”赵昊一阵挣扎,终于把李明月从身上拨拉开,然后拥着被子坐起来。 看外头已是日上三竿了。 李明月便心有余悸的,将昨晚的状况讲给赵昊,末了泪眼婆娑的看着他,痴痴道:“大哥,你又救我了一次。” “哈哈,这种事,一次两次没差的。”赵昊拿起枕巾给她擦擦泪,笑着安慰道:“妹子不用整天挂在嘴上。” “嗯,我会放在心里的。”明月使劲点点头,小脑袋都快垂到胸口了。 “那也不必,咱们什么关系?”赵昊笑着掀开了被子。 想什么呢,他昨晚和衣而睡的。 “嗯,大哥……”李明月闻言粉面桃红,心里就想吃了蜜一样。 这要是换个心思细腻的女孩,定然要伤神猜度,他到底指的什么关系?兄妹,朋友,还是那种关系? 小县主就不会。 搞不清楚的关系,统统算作男女关系。 嗯,这样多清爽啊。 ~~ 小县主过来赵府,小爵爷自然如影随形。 不过在妹妹和善的逼视下,李承恩识趣的没跟着进去捣乱,而是去了禧娃的帐篷。 “咦,你不是好了吗?”李承恩一进去,就看到禧娃那高高肿起的脚踝。 “要你管……”赵士禧别过头去。“我不想训练,自残行不?” “骗鬼去吧。”李承恩却不信道:“你要是敢这么干,你叔不把你吊起来打,还能让你在这儿躺着?” “又不是没吊过……”赵士禧嘟囔一声。但他旋即猛醒,意识到这种念头对自己很危险。 便愤愤道:“你少挑事儿,我叔对我好着呢,我翻墙出去都没说我……” “哦。”李承恩恍然,一拍赵士禧的脑袋道:“原来是偷跑出去摔的啊?” “好吧,我承认是摔的。可谁能料到我刚爬上墙头,就地震了呢?”赵士禧没好气的大声道:“那么高的墙,摔下来才崴到脚,你不觉我很厉害吗?!” “哈哈哈哈……”李承恩却捧腹大笑起来,拍着床沿直抹泪道:“禧娃啊禧娃,你咋这么倒霉呢?卢沟桥煤场的煤,都不够你一个人倒的!” “哼,你就看我笑话吧。”赵士禧气鼓鼓的别过头去道:“难道我想出去透透气也有错吗?我从过年到现在,已经在家里呆了整整一百天了!” “那可真不容易。”李承恩擦擦泪,止住笑道:“等你伤好了,伯伯必须带你玩个够啊!” “不,我不去。我今年都不出门了。”赵士禧却把头摇成拨浪鼓道:“我想清楚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就不信明年我还会这么倒霉?” “那你今年怎么办?” “在家里待着呗。”赵士禧说着却又泄了气,垂首落泪道:“我已经攒了七张会票了……” “吓,又多了四张?”李承恩吃惊道:“你们护卫队还招人吗?待遇这么好。” “不是,是叔爷会试考了个孙山,说运气太好,赏了一张。然后中状元,说要积福,又赏了一张。然后太爷爷来……” 话到一半,他才想起叔父嘱咐,不要对外乱讲老爷子和叶氏的事情,禧娃赶紧住了口。 “太爷爷啊……”李承恩眼珠子一转,心说妹妹交代的差事完成了。 真是让人想不到,小爵爷也有用智商取胜的时候。 禧娃,不要放弃治疗啊! ps.第一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二十七章 赵二爷又创纪录啦 翌日便是铨选的日子,赵守正便和徒孙们一道,早早赶到吏部衙门等候授官。 负责新科进士铨选的,是号称天下第一司的文选司。 因为四品以下官员,皆由文选司来推荐,然后进行部议……也就是吏部尚书和两位侍郎,以及文选司郎中四人,商量着决定人选。 通常来讲,文选司拟出的名单,十有八九都会被采纳。 尤其是全国一千四五百个知县、知州……部堂大人们怕是都搞不清楚哪里是哪里,几乎皆由文选司郎中操弄于手。 所以文选司郎中又叫‘小天官’。 新科进士们仕途的头一二十年,基本上逃不出小天官的掌心,自然没人敢怠慢,早早就来到文选司院外等候。 通知的是辰时开始铨选,可四百多名新科进士,一直等到快中午,文选司那扇紧闭的院门才敞开。 “状元郎先进来吧。”一名主事站在门口唤一声。 正跟同年聊得热火朝天的赵守正,赶紧整整身上的状元袍,向那位主事道声辛苦,然后跟着进了院中。 便陆续有官员出来,依次序叫新科进士进去接受铨选。 ~~ 却说赵二爷跟着那主事进去院中。 便见院内北面一溜七间正房,东西两侧厢房各三间,还有一排充作文库房的倒座房。 每间房上都挂着黑底金字的木牌。有郎中房一,员外郎房二,其下设有求贤科、开设科、僧道科、省掉科、还职科、给假科、给凭科、缺科和揭帖科共八个科室。 那主事将赵守正领进了正中的郎中房。 郎中房是个套间,主事命赵守正先在外间稍候,进去禀报一声,里头的小天官方请他入内。 赵守正忙整了整官袍,深吸口气进去拜见鼎鼎大名的文选司郎中陆光祖。 此公乃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在吏部各司转迁已长达十余年,单在文选司郎中位上便已经干了七年。 乃是开国以来,任职时间最长的文选司郎中。 本来三年前,朝廷准备提升他为吏部右侍郎,廷议都已经通过了。 但陆光祖力排众议从地方上,升了个叫海瑞的户部主事。 海瑞一进京就搞了个大新闻。 然后,他就继续待在‘小天官’位子上,至今没法挪窝了。 这位老资格的郎中,已经四十五六岁,身材清瘦、神情严肃,面上两道深刻的法令纹,一看便是久掌权柄之人。 “晚辈拜见铨曹。”赵守正不敢怠慢,赶紧深施一礼。 “状元郎不必客气,请坐吧。”陆光祖说话间,习惯性的打量下赵守正,心里暗叹了一声,然后按部就班道: “按照规制,新科状元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你自然也不例外。” “是。”赵守正忙正襟危坐,点头应下。 “这是你的告身。”陆光祖便将早先拟好的委任状,推给了赵二爷。 赵守正忙双手接过,看一眼上头通红的吏部大印,一边收入袖中,一边问道:“敢问,晚辈何时去院中报到?” “你先不用去了。”却听陆光祖幽幽说道。 “呃……”赵守正一愣,不解的看着陆光祖。 “先去趟都察院吧。”陆光祖避开赵守正的目光道:“你可能有点小麻烦。” “啊?”赵二爷嘴巴长得老大,不禁暗暗惊慌道,莫非我和宁安的事情发了? “不知所为何事?” “不太清楚。”陆光祖淡淡道:“只是今日一早,接到都察院的行文,要求暂不给你授官,让你到察院听参。” “这……”赵二爷登时一脊梁汗,脑海中不禁回想起,老爷子关于‘勾引公主该如何判决’的那些话了。 “但本部已经在你的官告上用了印,”见他面色苍白的,陆光祖轻叹一声道:“已经无法撤回,只能等你的事情查清楚后再说。” 他没有告诉赵守正,要不是顶头上司王侍郎发了话,自己的贵同年张相公也打了招呼,吏部才不会得罪专治不服的都察院呢。 “多谢铨曹维护。”赵守正当了那么多年侍郎公子,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知道这是吏部护了自己一下。 “不要太紧张,只要当官,就没有不被弹劾的,要不怎么叫待罪官场呢?都是早晚的事。”陆公子站起身来,安慰赵二爷一句,亲自将他送到门口。 “哎,好,明白。”赵守正强打精神拱拱手,走出了文选司。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陆光祖摇头叹气道:“国朝二百年,尚未听说有授官当日即遭弹劾的状元。” 一旁的主事便小声道:“要不是铨曹顶住压力,他连官都授不了。” “陆某不当帮凶罢了。”陆光祖低声说一句,转身进了值房。 ~~ 却说赵守正领了从六品的官袍后,便浑浑噩噩出了吏部大门。 范大同赶紧招呼轿夫,把轿子抬过来。 待状元公在轿中坐稳后,范大同便掀开轿帘谄媚问道:“兄长,是去翰林院?” “不,都察院。”赵守正揉着太阳穴,感觉脑瓜子嗡嗡的。 “老爷,是不是先回家一趟?”方文冷不丁冒出来,突然说了一句。 “我靠!”范大同吓一跳,见鬼似的打量着这小子,不知他从哪钻出来的。 “对,应该先回家。”赵守正闻言深以为然。 家里有老爹和儿子,这种大事得让他们拿主意,我自己瞎想个屁。 “回府,老爷要换官服。”方文还特意吆喝一声,给出了正当的理由,然后便消失不见。 轿夫便赶紧抬着轿子出了东安门,朝着春松胡同而去。 谁知半路就碰上了赵昊的马车。 “公子!”方文赶紧招呼一声,小跑过去。 “高大叔,快停车。”赵士祯坐在车辕上,见状忙招呼驾车的高武一声。 车没停稳,他便跳下车,也朝着方文跑过去。 “孙少爷,快请公子回府,老爷有事和他商量。”方文忙小声道。 “我叔已经知道了,就是来找叔爷的。”赵士祯低声说道:“快请叔爷上车。” ~~ “儿啊,救命啊,爹要进宫了……” 赵二爷一上马车,抱着儿子便哭起来:“呜呜,我就说不该再和你干娘续上吧?” “不怕不怕。”赵昊忙拍着父亲的后背安慰道:“不是父亲想的那件事。” “啊,那是什么事?”赵守正一愣。 “是前日的地震,被人拿来做文章,联系到父亲的殿试卷子上去了。”便听赵昊咬牙说道。 ps.第二更,本卷进入高潮阶段,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二十八章 黄金三句 马车上。 赵昊一边递帕子给老爹擦泪,一边低声道: “今早老爷子收到消息,昨日有数名言官上本弹劾说,前夜地震乃有人在西山大肆采煤,以至龙脉受损,才会导致地龙翻身。” “这不是胡说八道吗?”赵守正使劲擤了下鼻涕,瓮声瓮气道:“从嘉靖三十四年开始,北京城每年都得震两回。所以根本就是华县大地震引起的,跟挖煤采煤有什么关系?” “是啊,连父亲都能看懂的道理,他们能不明白?”赵昊冷笑道:“可见根本就是故意往父亲身上攀扯。” “呃……”赵守正总觉着儿子这话怪怪的,不过这会儿也不是挑刺的时候,他紧紧抓着儿子的手道: “儿啊,策论不是言者无罪吗?怎么到为这儿,就要因言获罪了?” “因为他们又把父亲的策论,联系到西山煤业上了。”赵昊阴着脸道: “弹劾你与长公主勾结,替她的西山煤业代言……” “勾结啊。”赵守正松了口气道:“只要不是勾搭就好。” “父亲你且放心,你和干娘的事情,就是让人知道了又如何?” 赵昊觉得,得先把老爹这个心结解开,不然让他这个状态去都察院,非得让那帮御史吓出尿来不可。 “此话怎讲?”赵二爷巴望着儿子。赵昊猜的没错,近来他一直就跟做贼似的。 “这种事情,只要陛下没意见,就不会有问题。至于言官们,莫非他们能抓到证据不成?最多只能风闻奏事,变成一桩桃色新闻。” 赵昊叹了口气,暗暗害臊道,这哪是我小孩子家家该说的话? “这种桃色新闻,只要干娘不在乎,你怕什么?别人只会说你有本事,猛而已。” 哎,为了父母爱情,本公子容易吗?拉皮条、打掩护,还得给男方做心理疏导,整个人都不纯洁了…… “哦,这样啊。”赵守正这才松了口气道:“我都是让你爷爷给吓得,他那天跟我说,勾引长公主要比照勾引贞洁寡妇,罪加三等呢。” “我说嘛……”赵昊以手掩面,心说爷爷为了拆散苦命鸳鸯,真是不遗余力啊。 “放心吧,你丢得起这人,皇家还丢不起呢,绝对走不到那一步的。” “那我就放心了。”赵守正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揽着儿子的肩膀,开心笑道:“还是儿子向着我,不像你爷爷,蔫坏蔫坏的。” “哎……”赵昊叹口气,心说真不知干娘图爹什么?图他会念诗吗? ~~ 放下心中最大的担忧,赵守正方问赵昊道:“那待会儿,御史盘诘,我该怎么回答?” “爷爷说,他早就给你官箴了。”赵昊淡淡道。 “哦?”赵守正闻言拍了拍脑袋,恍然道:“言宜慢?” “不错,不管他们问你什么,统统都一问三不知。”赵昊便谆谆教导道:“本官专心举业,不理俗务,家里的事情皆由我儿处置,因此并不知情。” “此事本官一时无法回答,等我回去查问一番,再回复大人。” “拿不出证据来,我要反告你们诬陷。” “有这黄金三句,就足以应付到底了。” “就这么简单?”赵守正瞪大眼看着儿子。 “父亲是不相信爷爷,还是不相信我?”赵昊轻描淡写看他一眼。 “不敢,都信!我照办!”赵守正赶紧端正态度,大声应下。 “不要怕。”赵昊拍了拍父亲的肩膀,给他力量道:“你现在是堂堂状元郎,谁也不能怎么着你。” “嗯,好!”赵守正点点头,对儿子笑道:“只要有你这个主心骨在,为父就一点也不慌!” “那就好。去吧,拿出状元郎的硬气来!”赵昊替父亲打开了车门。 父子俩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位于内城西南角的刑部街……与南京的规制一样,三法司都是远离文武衙门的。 看着赵守正下车进了都察院,赵昊深吸口气,一拳狠狠击在车壁上。 “好痛、好痛……”细皮嫩肉的赵公子,抱着发红的右手使劲吹气,疼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叔父怎么了?”赵士祯赶紧掀开车帘查看。 “没事。”赵昊羞于启齿,呲牙咧嘴道:“去十王府街。” ~~ 都察院,赵守正被带入了讯问房中。 按例,都察院传讯官员时,必须有两名御史在场,一个问话、一个记录。 负责问话的右佥都御史庞尚鹏,和负责记录监察御史吴学诗,听到书办禀报,便从值房动身,走往讯问房。 庞尚鹏是因为去岁带头扳倒了高拱的同伙——大学士郭朴之后,被小阁老筹功,提拔成正四品右佥都御史的。 而通常这个官职,一定会被外放为一省巡抚,或者或者巡盐、巡漕之类的肥缺。 眼下庞中丞去向未定,自然要再接再厉,向小阁老卖力表现一番了。 “方才,总宪大人的话,你都听清了吧?”他瞥一眼一旁的吴学诗,此子刚刚庶吉士散馆,还带着书呆气,得好生调教一番。 “听清了。”吴学诗点点头。 “待会儿不要因为他是状元,就给他一点好脸色。”庞尚鹏沉声道:“很多人进了都察院,全身就软了七分,再吓唬吓唬,他就什么都招了。” “是。”吴学诗又点下头,也不敢问,万一人家不招该怎么办? 说话间,问讯房到了,书办推开门。 便见赵守正正襟危坐在杌子上,两位御史进去后,这才起身见礼。 吴学诗忍不住看庞尚鹏一眼,心说人家好像没软,还挺硬呢。 庞尚鹏也是心里嘀咕,任谁上班第一天,就被都察院请喝茶,应该都慌成狗吧? 这赵守正怎么不知道害怕呢? 只好压下疑惑,在桌案后坐定。 吴御史打横坐在另一张桌旁,备好笔墨、摊开文册,朝庞尚鹏点了点头。 庞中丞便沉声喝道:“奉总宪命,讯问御史周英、冯必进弹劾新科进士赵守正事,果有属实,不得隐瞒!” “是。”赵守正点点头,深吸口气,便听那庞尚鹏拿出一份弹章,语气不善的读起来。 弹章的内容,与赵昊说的大差不差。但措辞十分严厉,加上庞尚鹏故意用语气施压,确实让人胆寒。 但赵守正按照儿子嘱咐,任他狂风暴雨、我自岿然不动。 “本宪现在问你,是否果有此事?”庞尚鹏念完了弹章,便重重一拍桌案。 “本官专心举业,不理俗务,家里的事情皆由我儿处置,因此并不知情。” 便见赵守正两手一摊,一板一眼答道。 ps.第三更送到,后两更要检查一下错别字,晚一会儿哈。 第二百二十九章 大奸大恶赵守正 长公主府。 李明月本打算拉着李承恩去骑马,听说赵昊来了,她把马靴往小爵爷怀里一塞,撒腿就往外跑。 “你自己去吧!” 李承恩抱着四只马靴,哭笑不得道:“我穿两只就够了。” “你敢穿我的,就等死吧!” 李明月说话间,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通过李承恩带回来的情报,大哥的爷爷好像对自己一家有些抵触呢,这种时候可丝毫懈怠不得呀。 等她一溜烟跑到月亮门,就见赵昊正面无表情走过来。 如今这位殿下干儿,已经无需通禀,可以随意出入长公主府了。 李明月轻吁几口气,调匀了呼吸,这才如弱柳扶风走出来,跟低头走路的赵昊撞了个满怀。 “抱……”赵昊下意识要道歉,抬头见是李明月,便不禁笑道:“妹子走路小心点。” “大哥也一样。”李明月抿嘴笑笑,便自然而然与他并肩而行道:“看大哥皱着眉头,有什么心事儿?” “嗯,遇到点麻烦,来找干娘商量。”赵昊微笑道:“本来有些郁闷,看到妹子心情就好多了。” “那你就多看两眼呗……”李明月低着小脑袋,声如蚊蚋。 “哈哈,还是算了吧。”赵昊笑着摇摇头道:“再忘了正事儿就麻烦了。” 李明月一下想到自己刚学到《长恨歌》中的一句,心里登时小鹿乱撞,赶紧捂住滚烫的面颊。 “大哥,真讨厌……” “呃?”赵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心说我没开车啊? 不过也拜明月所赐,等他见到长公主时,情绪已经完全平复下来了。 “我儿怎么来了?”长公主还被蒙在鼓里,正在心情愉悦的插花呢。 “来给娘请安。”赵昊说着,递了个眼色过去。 长公主便会意笑道:“明月,去留月轩把你的好吃的都拿来。” 绣楼坍塌之后,李明月便跟赵昊打了声招呼,住进了留月轩。 “哦。”李明月又不傻,自然知道有些话不方便对自己讲,便朝赵昊甜甜一笑道:“大哥你等着,我给你拿好吃的去。” ~~ 水榭中,待李明月一走,赵昊便将事情低声禀报给长公主道: “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都察院已经传唤家父,估计下一步,就要勒令西山的煤窑全部停工了。” “问题是西山煤业还没开张呢!光买买买就能把地龙买翻了身吗?”赵公子这小暴脾气,一提这茬,又是一阵火大道:“我看一定有人在背后指使!” “肯定是徐璠指使的!”长公主脾气比赵昊更暴,咬紧银牙道:“我说他婆娘,怎么昨天跑来退股呢,鬼扯什么钱不凑手,只能下次再说了。” “果然是他!”赵昊也咬牙切齿道:“这是第几回了?这次不搞死他,我把‘昊’字倒过来写!” 呃,那个字念什么来着?今世记忆力一塌糊涂的赵公子,一时有些想不起来。 “不错!弄不死他爷俩,娘也把名字倒过来写!”长公主也跟着瞎嚷嚷发穷恨。 看的一旁的柳尚宫目瞪口呆,心说这才是亲娘俩吧? 再想想小爵爷和状元公那投缘的样儿,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 发泄完情绪,长公主方冷静下来,问道:“儿啊,你打算怎么办?” “娘帮我两件事。”便听赵昊沉声道: “一,我要立即见陛下。二,八天后,我要召开第一次股东大会,娘帮我约一下那些股东。另外,让她们提前派个懂买卖的管事过来,我带他们去西山转转。” “好,这都是举手之劳。”长公主摩拳擦掌道:“还有别的吗?” “暂时就这么多。”赵昊便摇头笑道:“旁人怕他小阁老,我却视若插标卖首者,娘只管为我压阵,看孩儿如何把他捏爆!” “哈哈好,这才是我的儿啊!”长公主闻言欣慰的笑了。她知道赵昊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关心则乱,反而授人以柄。 赵郎还在都察院里蹲着,长公主自然一刻不能等,马上起身吩咐道:“备轿,本宫要和我儿入宫见驾!” “是。”柳尚宫忙颠颠儿出去准备。 方才她是真担心,殿下会救‘夫’心切,又要直接杀到都察院去要人。 好在赵公子十分老道,哄着殿下没乱来。 嗯,老身这条命,现在全靠赵公子续了。 ~~ 都察院,讯问房。 “你说不知道就不知道了吗?”庞尚鹏声色俱厉的讯问道: “那你儿子在西山开矿是怎么回事?!” “此事本官一时无法回答,等我回去查问一番,再回复大人。”赵守正便两手一摊道。 “我现在就让你说!”庞尚鹏又重重拍了下桌案道:“是不是你指使你儿子干的!” “拿不出证据来,我要反告你们诬陷!”赵守正冷笑一声。 “你!”庞尚鹏见这厮打起太极,简直就像当了一辈子官的老油条,不由一阵气急败坏。 “你和长公主又是什么关系?你们怎么会合伙做起买卖?!”庞中丞调匀了气息,又问了个直击心灵的问题。 这要没有赵昊提前打预防针,估计赵二爷当场就得尿,但他有备而来,就是不一样。 便面无表情的答道:“本官专心举业,不理俗务,家里的事情皆由我儿处置,因此并不知情……” “呃……”庞中丞心说,这话怎么听着有点耳熟,便冷声问道:“你不是还给她当过粥场理事吗?怎么可能完全不知情?!” “此事本官一时无法回答,等我回去查问一番,再回复大人。”赵守正便又一摊手。 “怎么又是这句?”庞中丞双手拍案,朝着赵守正咆哮道:“你给我老实交代,这件事陛下知不知情?!” “拿不出证据来,我要反告你们诬陷!”赵守正冷冷一笑。 “你!”庞中丞差点没背过气去。 一旁做记录的吴御史,也直接搁下了笔。 翻来覆去就是这三句,这玩意儿有什么好记的? “你就煮熟的鸭子嘴硬吧。”庞中丞已经将赵二爷定性为狡诈油滑、心机深沉之徒,便彻底放弃了一战而定的奢望。 “为免串供,本宪决定羁留你一段时间。去司狱司好好反省反省吧!”他把手头的卷宗啪的一合,冷笑道:“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 都察院身为三法司之首,有监察百官,纠核不法之责,自然有自己的临时监狱。只是里头关的都是官,没有牢头狱霸罢了。 赵二爷闻言暗叹一声,哎,躲过了顺天府的班房,躲不过都察院的监狱。 看来这次进京,就是免不了的牢狱之灾啊。 莫非,这就是冲动的惩罚? ps.第四更,11400票加更,继续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三十章 朕的偶像 这还是赵昊头一次进宫,他跟着长公主的凤轿,从东华门进去紫禁城。 往前走一段距离,便是徐阁老和张相公所在的内阁了。 赵昊忍不住偷瞄一眼,正好看见徐璠送左都御史王廷从文华门出来。 他赶紧收回目光,只在心中默默问候小阁老的祖宗…… ~~ 徐璠也看到长公主一行了,便和王廷站住脚,目送凤轿折向北,绕过前三殿,朝着乾清宫方向而去。 “呵呵,咱们这位长公主殿下,消息可真够灵通啊。”小阁老收回目光,对一旁的王总宪笑道:“究竟是兔死狐悲,还是担心她的西山煤业?” “我看应该是后者吧。”王廷陪着笑,在小阁老面前毫无总宪风范道:“估计殿下已经料到,朝廷会查封西山煤业了。” “听说殿下已经投进去二十多万两银子了呢。”徐璠幸灾乐祸道。 “也难怪会急成这样。”整天捧哏的都是总宪、部堂这级别,也难怪小阁老会膨胀。 “你给我顶住压力,就是中旨也不准理会。”徐璠冷声吩咐道:“等我跟你说算完才行。” “下官明白了。”王廷点点头,难免暗暗腹诽道,这不是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吗? 方才在内阁,他已经听了徐璠的计划,让都察院打击科学的同时,还要给长公主施压。 等长公主没办法,向小阁老求援时,徐璠才会装模作样的帮她解围。当然前提是把合伙人的名字,从姓赵的小子,换成徐元春了。 如此可人财兼得,还能出口恶气,真是一举三得啊…… 只是都察院又要给小阁老当恶人了。 哎,本宪乃良善之辈,为何就逃不过为虎作伥的命运? ~~ 乾清宫。 长公主让赵昊在外头稍候,自己先进去知会一声。 等她进去东暖阁中,便见隆庆皇帝一脸歉疚的站在门口,讪讪道: “还不知怎么跟妹子说呢,你先知道了。” “哼哼。”宁安进去隔扇,冷笑两声道:“大哥还真是会玩呢,先给个状元让人空欢喜一场,然后再把他抓起来,你猫戏耗子呢?” “哎呀妹子,你可冤枉为兄了。”隆庆摆摆手,示意滕祥赶紧关门出去。 隆庆皇帝心说朕容易吗?在外受大臣的气,回来给妹子当出气筒不说,还得帮她掩盖奸情…… 我太难了我。 待到没了旁人,他才赔着笑道:“妹子,你把皇兄想成什么人了?朕自管给那业障状元,我把他当成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 “什么人?不清楚。”宁安板着脸道。 “妹夫。”隆庆用蚊子哼哼的声音道。 “没听清。”宁安看着隆庆,一双凤目眯成了狐狸眼。 “妹夫,行了吧。”隆庆翻翻白眼,心里给加了个前缀‘便宜’。 “这还差不多。”宁安登时破功,笑得合不拢嘴。“这个词儿好啊。皇兄以后私下里都这么叫他,别一口一个业障,听着怪别扭的。” “朕叫着还别扭呢。”隆庆笑骂一声,坐在宁安旁边道:“现在相信不是朕做的了?” “信了。”宁安笑着点点头,却又不解问道:“皇兄看到有人弹劾赵郎,直接留中,当不存在就是了。” “他们钻了空子。”隆庆一阵咬牙道:“按规制,司礼监只会将弹劾四品以上官员的奏章禀报给朕,那业……妹夫虽然是状元,但也只是从六品,因此滕祥看都没看,直接就转给内阁了。” “这样啊……”宁安恍然,笑着向隆庆福一福道:“那还是我错怪皇兄了。” “哎,这也怪朕,没跟下面人说清楚。”隆庆苦笑着摸了摸额头道:“可让朕怎么跟下面人张口?不过这次之后就有借口了,朕会亲自阅览所有跟他有关的奏章。” “那这次呢?”宁安巴望着隆庆。“大哥你可得给我们一家子做主啊,这次要被姓徐的欺负死了!” 隆庆嘴角抽一抽,心里酸酸道这就成一家子了。朕这个当哥哥的,反倒成了外人…… “他们敢拿妹子说事,打的就是朕的脸。”皇帝气鼓鼓的对妹妹抱怨道:“朕这阵子,都要被欺负死了。” “前番金星合月,几百本奏章飞过来,把朕都打成释迦佛了,嗡嗡。”隆庆大倒苦水道:“说来也是倒霉,这才过了几天,又来了个地龙翻身?人家当然要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了!” 宁安闻言,也顾不上问问‘嗡嗡’是什么意思,气得直打哆嗦道: “皇兄,西山煤业还在筹备期呢,我只买了些煤窑在那儿,一铲子都没下去呢!别说地龙翻身了,它就是翻天,也跟我和赵郎没有任何关系!” “是吗,那就好办一些了。”隆庆松口气道:“待会儿朕叫王总宪过来,先把人放回家。” “那煤窑呢?” “这个够呛啊。”经过一年多的贴身肉搏,隆庆已经十分清楚文官们的操行。 “他们会说,就算西山煤业没动工,可别的煤窑已经挖了几百年,所以才会伤到龙脉。你想啊,龙脉都伤了,还挖什么挖?” “这么说,西山所有的煤窑都得停?”宁安小嘴微张道:“好几万人吃什么去?” “明白了吧?现在不是你一家的问题。”皇帝说着,愁的直挠头道:“接下来怕是所有煤窑都要停工,老百姓只能改烧柴禾了。” “北京城都被砍秃噜了,哪有那么多柴禾烧?!”宁安气极反笑道:“以为老百姓和他们一样,都烧炭呢?” “那帮言官才不管这些呢,他们认定个理,八头牛都拉不回来。”隆庆两手一摊道:“饿死事小,社稷事大。” “那皇兄怎么想?”宁安定定看着隆庆。 “朕怎么想很重要吗?”隆庆皇帝幽幽道:“有谁会在乎?” 说这话时,皇帝活脱脱一个自闭病人。 “我们在乎啊皇兄!”宁安忙给兄长力量。 “嗯,有你们就够了。”隆庆欣慰拍了拍妹妹的手臂,叹口气道:“朕现在也说不好了。国家多事、天变频仍,若非言官们所说上天示警,谁能为我解惑?” “有一个人能。”宁安道。 “谁?”隆庆看向宁安。 “我干儿,赵昊。”宁安心里抱歉的说一句,儿啊,娘光顾着发泄去了,让你久等了。 “那科学小子啊。”隆庆看看宁安,失笑道:“其实朕早就想请教请教他了。” “那为何一直没开口呢?” “因为朕不想把个天才绝伦的少年,拖到这肮脏的漩涡里。” 隆庆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道:“朕不想让那些满口道德的言路,窒息了他的灵感。朕还想多见识些望远镜、热气球这样的新奇玩意儿呢。” “现在没差了,他宣扬科学,已经彻底得罪了徐阁老和小阁老,本身就落入漩涡了。”宁安轻叹一声道:“我看他也做好准备,跟言路开战了。” “那就见见吧。”隆庆点点头,对宁安笑道:“想到要见他,朕还真有点小激动呢。” ps.第五更,11500票加更,继续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天下第一粉 赵昊进去隔扇,大礼参拜之后,隆庆皇帝便叫平身。 “嗯,跟赵守正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隆庆皇帝打量赵昊一番,对坐在一旁的长公主笑道:“朕可得看好了自己的公主。” “咳咳咳……”长公主被挤兑的咳嗽连连。 赵昊这个汗啊,心说陛下,您最大的寿阳公主才三岁,臣是没那个福分了。 不过隆庆皇帝这不似人君的一句话,却让赵昊一下子就产生了好感。 堂堂皇帝陛下,能不介意自己孀居的妹妹发展地下情,这份温柔的胸怀,就足以让人心折了。 嗯,老朱家的血脉里,还是有好人传统的……除了二祖和世宗。 他偷眼去瞧隆庆皇帝,见他面皮白净、五官端正,眼睛虽然不大,但柔和的目光丝毫没有攻击性,看上去就是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怎么说呢?就像是念书时,班上那种明明长得清清秀秀,却总是让人欺负的那种小男生,长大了以后的样子。 当然,小蜜蜂这团面,主要还是多亏他爹嘉靖揉的好啊。 稍微调侃赵昊几句,隆庆便兴致勃勃的笑道:“朕最早知道你,还是长公主进献的那本《初见集》,当时朕就好奇,你小小年纪,怎么能写出‘独起凭栏对晓风,满溪春水小桥东。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这样的诗句来。” “是因为草民家遭巨变,一夜落难,因此有所感。”赵昊现在给自己脸上贴金还来不及,也顾不上撇清了。“有污陛下圣目,草民惶恐。” “那《蝶恋花》呢?”隆庆又追问道:“就是‘阅尽天涯离别苦’那首。” 赵昊心说,怎么有种遇上雪浪的感觉? 但雪浪的问题他可以置之不理,皇帝这边就不能敷衍了。 赵昊只好一本正经胡说八道:“那是听了爹爹的爱情故事,用他的口吻写下来的。” “哦,这样啊。”隆庆恍然大悟,看一眼一旁的长公主道:“想不到朕的状元郎还是个痴情男子呢。” 长公主捂住滚烫的脸蛋,使劲点了点头。心里暗暗欢喜道,原来这首词写的是赵郎和我啊。 赵郎啊赵郎,让宁安如何不爱你千百遍呢? “那另一首《蝶恋花》呢……”隆庆就像热情粉丝一样,非要刨根问底道:“就是那首‘十二楼前生碧草’,是听了你爹的什么故事呢?” “呃……”赵昊尴尬无语,心说这种问题好问吗? 问就是青楼故事。 “咳咳。”长公主也听不下去了,咳嗽两声打断隆庆道:“皇兄,谈诗论词什么时候都可以,这会儿不合适吧?这孩子的父亲还在都察院遭罪呢。” “那就改日再探讨这个话题。”隆庆便换了个坐姿道: “你父亲的事情,朕已经听长公主说了,这里头应该有些误会。你们还没开工呢,这账怎么能记到他头上呢?回头朕就跟王总宪讲一下,让他今天便把人放了。” “谢陛下隆恩。”赵昊赶紧谢恩。 “你先别急着谢恩,另外一件事,朕怕是帮不了你。”隆庆皇帝面带歉意道: “我大明皇陵所在的天寿山,也属西山一脉,自来就有龙脉之说。自迁都北京以来,便时有封山禁煤之议。这些年北京城地震频仍,此等说法更是甚嚣尘上。这次地震紧连着金星合月,麻烦就更大了,非但你们西山煤业不能开工,原先的煤窑肯定也要关一阵子了。” “陛下三思啊,煤炭关系京城百姓生计,关了煤窑老百姓烧什么?”赵昊问出和长公主同样的问题。资本家的调调果然都是一样的。 “哎,每次都要等老百姓没得烧,冻死一些人,才会重新解禁。”隆庆在北京城生活了半辈子,对这些下情还是知之甚详的。“却也不会专门下旨解禁,而是等着阜成门什么时候不禁煤车了,老百姓就知道朝廷又默许了,然后继续开始挖煤。” “这不是瞎折腾吗!”赵昊义愤填膺,当然主要是还是因为自己的西山煤业。 “官字两张嘴,正反都是他们的理。”隆庆苦笑一声道:“反正朕是说不过他们,莫非你能说得过?” “能!”赵昊便斩钉截铁道:“科学专破迷信!” “科学啊……”隆庆想起那日,滕祥复述的那些问题,不由低声问道:“你真的知道太阳,为何会发光发热?” “这个说起来简单,但陛下要想理解,需要先学习《原子物理》……”赵昊便正色道。 言外之意说了你也不懂。 “你不妨说说?”隆庆头铁道。 “太阳是一个巨大的球体,有着超乎想象的温度和压力,使其内部海量的氢原子不断发生热核聚变,产生无穷的光和热……” “呃……”隆庆皇帝咂咂嘴,讪笑道:“下个问题,日月星辰为何运转不息?” “因为有万有引力的存在。”赵昊便缓缓道:“所谓万有引力,就是宇宙万物皆存在互相吸引的力量。重量越大引力越大,距离越近引力越小,日月星辰亦然。” “因为这种相互吸引力的存在,所以要么大星球将小星球吞噬,要么两者的合力恰好形成向心力,这样小星球就会一直围绕大星球旋转了。” “整个宇宙在亿万年的不断碰撞合并之后,终于形成了如今日月星辰、运转有序的和谐局面。” “呃……”隆庆皇帝端起茶杯喝一口,干笑两声道:“很好,万有引力,朕记住了。” 长公主也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心说我和赵郎的引力肯定特别大。 隆庆皇帝刚要继续提问,忽听赵昊幽幽说道:“金星合月也是万有引力下的一种……十分普通的天象。” “哦?”隆庆登时神情一凛,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仔细讲讲这个。” 这可是嗡嗡心头的一根刺啊…… “请陛下恕臣无礼。”赵昊便恭声道:“借用桌上几样东西为陛下演示。” “但用无妨。”隆庆皇帝自然无不应允。 赵昊便上前,将隆庆皇帝和长公主的杯盏杯盖摆在桌上,依次表示太阳、金星、月亮和地球。 “因为金星绕着太阳旋转,月亮绕着大地旋转,两者的轨道固定,周而复始。当金星和月亮凑到一起时,就会发生所谓的金星合月了。” 便听赵昊沉声道:“这根本就是一种很常见的天象,从远古到未来,几乎每个月都会发生一次,怎么可能代表上天的示警呢?” ps.第一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三十二章 翰林待诏 乾清宫,东暖阁内。 隆庆皇帝看着赵昊的演示,难以置信的问道:“你说每月都会发生金星合月?” “不错。”赵昊点点头道:“这是极常见的天象,只要月亮追上金星一次,就会发生一次金星合月。” “可事实上,并不常能看见啊?”隆庆皇帝不解道。 “有两个原因,一是金星和太阳有时候会离得很近,因太阳光的强大,所以我们就会看不见金星。二是金星合月现象一般出现在刚天黑时,但这时月亮和金星的位置,本身就接近地平线,很容易被高山和城墙挡住,因此用肉眼的话,可能一年也观测不到一次。”便听赵昊不假思索的解释道。 “肉眼?”隆庆不由奇怪道:“难道还有不是肉的眼?” “那便是望远镜。”赵昊淡淡道:“陛下若是用望远镜注视夜空,就可以经常看到这一天文现象了。” 顿一顿,赵昊又笑着补充道:“而且还会发现,金星也像月亮一样,会有阴晴圆缺哦。” “哦,是吗?我怎么没想过,用望远镜看天呢!”隆庆不由惊喜极了。 说实话,赵昊讲的道理,他听得十分吃力,而且似懂非懂。 但用眼观测就容易多了,架上望远镜看就完了。 “不过陛下的双筒望远镜,并不是专门用来看天的。”赵昊又道:“草民今日带来了专门的天文望远镜,献给陛下观天。” 得到隆庆皇帝允许后,鸡公公便和滕祥,抬着一具有着漂亮三脚架的双筒长望远镜进来了。 这是高铁匠按照赵昊离开南京前所绘原理图,精心改进出来的开普勒式望远镜。 而且内置了转向棱镜,放大系数可达四十倍,用来观测太阳系内的星体,已是绰绰有余了。 隆庆皇帝爱不释手的摩挲着,这具艺术品般的天文望远镜,忽然对赵昊道:“你敢在经筵上,公开讲一讲这些吗?” “有何不敢?”赵昊昂然道:“草民既然敢讲给陛下,自然就无惧于讲给天下人。” “好,锐气可嘉!”隆庆皇帝不由大赞道:“后日经筵会讲,你便为朕和众卿家讲解科学吧!” “遵旨!”赵昊忙恭声应下。 滕祥闻言一阵头大,心说陛下还真执着呢,赶忙出声提醒道:“万岁,经筵讲官必以翰林充之……” “那就给他个翰林呗。”隆庆皇帝却早有定计,吩咐滕祥道:“你给朕拟一道旨意——念赵昊学养深厚,门下弟子一科五进士,实乃殊才也,特征为翰林待诏,充经筵官分值侍讲。” 皇帝说着笑笑道:“待会儿你去一趟内阁,告诉徐阁老朕的决定。” “是,陛下。”见皇帝心意已决,滕祥无奈应下,又对赵昊道:“赵待诏,还不快点谢恩。” “臣,赵昊,谢陛下隆恩!” 赵昊喜滋滋的磕头谢恩。 没想到进宫来救爹,还捞了个官当,脑袋磕破了也不亏。 然后他抬起头来,向皇帝陛下诚挚献上,今生第一份彩虹屁。 听得隆庆皇帝一愣一愣,终于明白了王武阳他们的马屁,到底是跟谁学了。 倍感舒坦之余,隆庆皇帝笑逐颜开问道:“经筵时,你是否需要提前做些准备,只管告诉朕。” “教具的话,臣自己会准备,无需陛下操心。”赵昊便轻声道:“倘若能傍晚时开讲,则可加入观测环节,令事半功倍。” “可以。”隆庆皇帝点点头,同意了。 ~~ 文渊阁。 听滕祥传完陛下口谕,徐阁老点点头,表示自己会安排好的。 一旁小阁老听得直皱眉,待那滕祥一离开,他便忍不住低声道:“父亲,你怎么能答应,给那小子授官呢?!” “区区一个翰林待诏,算得了什么?”徐阁老坐回圈椅上,轻咳两声道:“何况也不是什么正经官职,写字画画的都能当,这点小事老夫也反对?太掉价了。” 所谓翰林待诏,是翰林院中比较特殊的一个官位。专为‘天下以艺能技术见召者’而设。 文学、经术、僧道、书画、琴棋、阴阳等各色人士,以其专长听候君主召见,便授官‘翰林待诏’。 赵昊自然是以科学见长,因此隆庆皇帝授予他这个官职,可谓十分妥贴,无可置疑。 “可不管官大官小,他都有了在经筵上讲课的资格!”小阁老急道:“父亲,咱们已经让他砸了两回场子了……” “所以才要把这个场子找回来!”徐阶忽然双目一睁,眼神凌厉道: “上两次,他都是趁老夫不备,无耻偷袭!老夫自持身份,只能由他乱来。但这次还有两天时间,足够老夫做好万全的准备,在经筵上正面击败他,把他和他的科学,全都扫到垃圾堆里去!” “是,父亲。”小阁老不禁暗暗心惊,自打把高新郑撵回老家后,他还没见父亲这样认真过呢。 哪怕当初撵郭朴下台时,父亲都是云淡风轻、轻描淡写的,就把一位大学士送去和高拱做伴了。 “何况,老夫不答应也没用。”徐阶说着又郁郁道:“只要陛下存了这个念头,早晚都会让他上台的,还不如趁着老夫还在位,把他掐死在讲台上算完。” “也是。”徐璠点点头,心说两年时间,足够掐死姓赵的小子几回了。 “明天你把钦天监正叫来,”又听父亲低声吩咐道:“看这开讲的时间,到时候怕是要讲天文的。” 徐璠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 从宫里出来,赵昊便和长公主分开了。 他要去刑部街等父亲出来,长公主当然也极想去。 但她今天已经为赵守正去找过皇帝了,再巴巴去跟着接人,那不成特意让人往歪处想了吗? 哎,地下夫妻还是要避嫌的。 在都察院门口等着的时候,赵昊一直乐得合不拢嘴。 虽然赵公子压根就没有亲自混官场的打算……那样实在太辛苦了,每日里杂务缠身、规矩那么多,还得迎来送往,丝毫不能松懈,哪有当个官二代来的舒服? 但想想那刘员外、张员外还是唐胖子,就知道要想日子过得舒坦,还是自己有个官身硬气一些。 只有你也是朝廷命官了,才真正有了和官员们平等交往的资格。 赵昊本打算等下次什么时候,朝廷再卖官……哦不,纳捐的时候,顶格捐一套官告冠带回来。 可捐的官多不体面啊,哪有皇帝直接赏的来得风光? 看的一旁的赵士祯不禁暗暗奇怪,叔父原来也是个官迷,那为何不自己去考一个呢? 当然,这话他是万万不敢问出口的。 ps.第二更,小赵终于有个官职了,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三十三章 赵二爷出来了! 都察院。 庞尚鹏让赵守正气了一顿,便把他关到司狱司去,然后忙别的去了。 等到快下班时,才听手下说,王总宪回来了。 他便把手头的弹章一合,快步走去总宪大人的值房。 庞中丞准备狠狠告上那姓赵的一状,让总宪大人直接行文吏部,扒了他的官衣再说! “总宪大人。” 通禀之后,庞尚鹏进去行礼。 王廷戴着老花镜,在翻看着从宛平县调来的资料,头也不抬的应声道: “你来的正好,把那赵守正放了吧。” “啊?”庞尚鹏吃了一惊,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可不附和言官的‘野狗精神’。 “啊什么啊?!” 王廷神情严峻,脸上每一道皱纹,都透着总宪大人的威严。跟在徐阶父子和张居正面前时的和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你们也不调查清楚了,就他娘的胡乱咬人!” 王总宪重重拍一下手中的卷宗,劈头盖脸骂道:“起码看看西山煤业都买了些什么玩意儿,再来弹劾不迟吧?!” “他们买的什么?”庞尚鹏赶紧双手拿起那厚厚一摞文书,见是西山煤业购置煤窑的过户记录。 “咦,怎么都是些不值钱的废煤窑?” 庞中丞看了几页就傻眼了。 “老夫还要问你呢!”王廷瞪着靠喷人骤贵的庞尚鹏,气不打一处来道:“废弃的煤窑怎么挖?你跟我说怎么挖!” “那他们买来干吗?”庞尚鹏脑瓜子嗡嗡道:“难道要养鱼吗?” “你管人家干什么了?反正他们一铲子没挖!”王廷指了指庞尚鹏,黑着脸骂道:“没有确凿的证据,你们就敢把地龙翻身,往西山煤业身上扯!那可是长公主的产业啊,你们这是把老夫的脸,往陛下的巴掌下送呐!” 其实隆庆还真没骂他,但皇帝那冷冷淡淡还带着刺的语气,就够让总宪大人喝一壶的。 总宪大人身为言官的带头大哥,居然让皇帝挤兑的哑口无言,这传出去还不让科道后辈笑话死? “哎哎,放人,这就放人。”庞尚鹏赶紧承认错误,然后推卸责任道:“属下这就把周英、冯必进找来,问问他们到底怎么办事的,怎么能出这么大纰漏?!” “嗯,让他们上本自劾,回家种地去吧。”王廷轻描淡写说一句,便继续低头琢磨起那堆档案来。 长公主买这么多废煤窑,到底要干什么呢? 庞尚鹏有心为两个爪牙说句话,但他知道总宪的脾气,这时候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嘴唇嗫喏几下,还是应声退下了。 ~~ 都察院司狱司的牢房,都是单间而且还挺干净,算得上监狱中的豪宅了……虽然还是监狱。 赵守正将崭新的官袍脱下来,叠的整整齐齐放在桌上,穿着白纱中单躺在床上,暗暗叹气道: ‘果然是宦海凶险,动辄得咎,看来往后言行要更谨慎点。’ 然后便打着呼噜睡着了。 等庞尚鹏打开门进来时,赵守正睡得正香甜呢。 “呵,心可真够大的!” 庞中丞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不禁暗恨道,这厮有恃无恐,之前分明是在装傻充愣消遣本官。 如此大奸大恶之徒,却要将其立即释放。让本官如何对的起朝廷?对得起小阁老啊! 想到这,他使劲咳嗽一声。 “啊!”吓得赵守正一下子坐起来,揉着眼看清来人,便闭嘴不语。 “行啊,状元郎不愧是家学渊源,装傻充楞的本事炉火纯青了!”庞尚鹏双目喷火的瞪着赵守正。 赵二爷便忽闪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默默看着对方。 反正只要不是必须回答的,他就一言不发。 庞尚鹏见状不禁暗叹,此獠明明实力超强却过分谨慎。假以时日,怕是终成大患啊…… 这样一想,庞中丞心里还有点毛毛的呢,语气不由自主便放缓了下来。 “行了别装了,本官自己过来,问出什么都不作数。你就跟我说说,为什么要买那么多废煤窑吧?” “本官专心举业,不理俗务,家里的事情皆由我儿处置,因此并不知情。”赵守正便一摊手道。 心说,我确实不知道啊。 听他又要重复三连,庞中丞赶紧举手投降道:“不问不问了,求求你千万别再说了。” 不然本官今晚非做噩梦不可。 “你可以走了。”庞尚鹏放弃了最后努力一把的奢望,放缓语气道:“状元郎也不要怪我,本官只是照章办事,其它一概不知。” 你要恨,就恨那俩回家种地的吧…… “多谢中丞。”赵守正拱拱手,终于说了句不重样的。 庞尚鹏感觉自己,这才从魔音贯耳中解脱出来。 ~~ 等赵守正出来都察院,天都快黑了。 便见外头好家伙,聚了呼呼啦啦一大帮的同年。 他们穿着官服不敢造次,都是散衙后换了便服赶过来的。 “又让诸位挂念了。”赵守正不好意思的拱拱手。 “兄长言重了,同年不就是干这个的吗?”众同年纷纷笑道:“得让他们知道,咱们戊辰科的拧成一股绳,大伙儿才能少受欺负!” 这一科的进士,实在是藏龙卧虎。尤其是沈一贯、赵志皋、张位、朱赓几个三十多岁、能力超强的庶吉士,早就有意识的组织同年紧密抱团。 及时雨送二爷,非但是状元,还是众同年公推的老大哥。 要是他出事儿都没人理会,那整个戊辰科一下就散了…… 和同年们说了好一会儿话,又约了改日的饭局,赵守正这才得以脱身,跟儿子上车回家。 马车上,父子俩交换下各自的情形。 赵二爷得知赵昊要登经筵讲科学,不禁愧疚道:“这下他们就都冲着我儿去了。” “本就应该如此。”赵昊诚心检讨道:“这次是孩儿不对,不该在父亲的殿试卷里掺那么多私货,平白给父亲招了无妄之灾。” 说着他一脸严肃道:“往后,这些容易惹麻烦的事还是我来顶上,父亲只消清心做官即可。” “哎,好。为父知道了。”赵守正很有自知之明,他深切体会到当官的凶险。觉得最开始这几年,自己还是少说多看,跟儿子好生学着点是正办。 只是这小子从哪学来这么多门道的啊? 赵二爷想得脑瓜子疼,便不想了。 ps.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啊~~还有两更没来得及检查,稍候哈。 第二百三十四章 日讲日 四月初二,又到了经筵进讲的日子。 经筵者,汉唐以来,为帝王讲经论史之御前讲习者也,乃一国最高级别的讲堂。 国朝常例,每年春秋两季气候温和时,见月逢二开经筵。 在初二、十二、廿二这三天,所有内阁大学士、大小九卿并有爵位的勋臣都要出席经筵。乃至翰林词臣、科道言官也要轮班列席听讲。 负责讲学的名曰‘日讲官’,从且只从翰林中选拔。 因此隆庆皇帝要让赵昊登台讲学,就得先给他个翰林的身份才行。 至于讲课内容也不拘于经史,会根据皇帝的个人兴趣,酌情增加一些特色课题。 比如武宗时讲过兵法和‘战马的产后护理’,先帝时长期开设过‘青词鉴赏’和‘怎样炼好丹’两门兴趣课。 所以隆庆皇帝临时提出,要让人讲一讲最近京中大热的科学,比起两位先帝来,可谓一点都不过分。 嗯,至少在开讲前,大家是这样认为的。 ~~ 这天赵昊起了个大早,和徒弟们在屋里将教具重新检查一遍,然后预讲了课程的内容,分析了可能被攻击的地方,并为如何反击做好了预案。 如临大敌的样子前所未见。 因为这次讲学干系太大了。 赵昊不准备像灵济宫讲学那样避重就轻、泛泛而谈了。 他要拿出真东西来,以科学之名,重新订立宇宙的规制了! 这既是干爆小阁老的现实需要,也是科学发展的必经之路。 科学就是勇于进取,岂能一直畏缩于安全区,总要走出这一步的! 至于后果嘛……应该不会太严重吧? ‘毕竟,大明对学术领域的异端,还是很开明的。’赵公子对着镜子,自我安慰道:“我又不是在欧洲,宗教裁判所管不着本公子……” “公子看看还满意吗?”马湘兰为他穿好了草绿色的圆领官袍,系上乌角带,然后稳稳戴上乌纱官帽。 “唔,不太适合我呢。”赵昊端详着身上的国防绿官袍,还有胸前那对颇为寒碜的鹌鹑补子,不见了前几天的喜悦。 “公子有点紧张呢。”马湘兰用纤细的手指,将他雪白的中单衣领捋顺。 “有可能会砍头呢。”赵昊开玩笑道。 “那就少说几句吧。”马湘兰心一紧。 “总要有人说的。”赵昊淡淡道:“打望远镜问世起,很多事情就瞒不住了。” 说着,他臭屁的扬起嘴角道:“本公子怎能把这份荣誉让给别人?” “嗯,公子真的好像不一样了。”马湘兰妙目迷醉的看着他,旋即目光坚定道:“我为公子弹一曲吧。” “知我者,湘兰姐。”赵昊笑着点点头道:“我还想听那首《定风波》。” “好。”马湘兰深深看他一眼,上次弹奏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但公子已经从一个酒楼小老板,一跃成为大明朝最璀璨的新星了呢。 “湘兰会永远陪在公子身边的。”红着脸说完这一句,她便在琴台坐好,深吸口气,拨动了琴弦,轻启朱唇唱道: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洒脱不羁的琴曲声中,赵昊走出门去。 七名弟子和赵士祯早就等在那里,一齐向他致以最崇高的敬礼。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马湘兰的歌声中,赵昊向爷爷和父亲深施一礼,待起身后便朗声道:“出发吧。” 众人跟在他的身后,鱼贯出了府。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师徒父子分乘数辆马车,朝东华门而去。 直到再也听不到,那天籁般的‘也无风雨也无晴’…… ~~ 通常经筵都是在上午,但也有例外的情况。 好比今日,直到申时,隆庆皇帝才在二十名大汉将军,并司礼监众大珰的扈从下,率先驾临了文华殿。 在这文雅无比的场合中,大汉将军们也免除甲胄穿上大红飞鱼服,只配了绣春刀,并没有带金瓜金锏那样夸张的家什。 待皇帝在龙椅面南坐定,滕祥才高声传谕百官入内,向陛下行礼如仪。 然后,鸿胪寺官员将一张书案摆在御座之前,专供圣鉴;另设一张于数步之外,便是讲官的讲台了。 待布置结束,参加听讲的众官员便依班次鱼贯而入,分列书案左右,然后跟随赞礼官的指示,进行一系列繁琐的仪式。 ~~ 赵昊并不在其列,作为今日讲官之一,他要在偏殿等候。 除他之外,偏殿中还有两名日讲官,且都是熟人——一个是王锡爵,一个是申时行。 王大厨磊落洒脱,这种场合他的嘴也闲不住。 王锡爵凑到赵昊身边小声道:“你可当心了,徐阁老前天就发下话来,让翰林院、钦天监都做好准备,要狠狠的批驳你每一句话呢。” 申时行无奈的看大厨一眼,心说,叛徒。 “只要你们二位不出马,我就谁都不怕。”赵昊这会儿已经调整好情绪。 “厉害!”见他还有心思说笑,王大厨竖起大拇指道:“我俩尽量缩短点,给你多留点时间。” 申时行暗叹交友不慎,只好也笑着点点头。 这时,经筵官传两人进讲。 申时行便向赵昊拱拱手,出了偏殿,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这家伙,太谨慎了。”王锡爵呲牙笑笑,也跟着出去了。 赵昊心说,人家寄人篱下长大的孩子,能跟你个爹疼娘爱的狗大户一样吗? 他便留神去瞧两人讲学,以免待会儿礼仪上出现疏漏。 只见申时行行礼之后,站在了讲台前开始演讲。等他讲完后,便盖上自己那本《大学衍义》,退到另一边,由王锡爵接着讲另一本《资治通鉴》。 讲学时,讲官可以口讲指划,滔滔不绝,其他全部人员都要凝神静听,即使皇帝亦不能例外。 赵昊不禁奇怪,这要怎么反驳我呢? 直到他看见王锡爵讲完之后,担任经筵官的徐阁老要求听讲者抒发见解时,才知道原来是这么个顺序。 那悬着的心,便彻底放回了肚子。 最担心的就是不让我把话说完。等本公子讲完之后,咱们尽情嘴炮就是! 让本公子也来个舌战群儒过过瘾。 “传翰林待诏赵昊进讲。” 便听徐阁老高唱一声,赵昊赶紧出了偏殿,来到御前叩首。 待叫起身后,他站在了讲台前,迎着那些或是好奇、或是敌视、或是担心的目光,沉声说道: “今日,从荀子《天论篇》讲起。” “荀子曰——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ps.第四更,116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为天地立法! 文华殿中。 皇帝和一众文武大臣,皆静静注视着赵昊。 张相公也在其列,听到赵昊以《荀子·天论篇》破题的瞬间,他那古井不波的双眼便绽出激赏的目光。 不谷的本体——那柔顺如瀑的长须,也因为心情的缘故,高兴的无风自动起来。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 妙啊妙啊,以后圣之言破题,既安全又巧妙,却足以表达自己的观点,又让人不好轻易反驳! 且让不谷听下去。 待赵昊将《天论篇》抑扬顿背诵一遍,便朗声讲解道: “后圣的意思是,天地运行的规律亘古不变,不以君王的贤明昏庸为转移。用同样的天象去解释治世就是所谓吉兆,解释乱世就是所谓的凶兆!” “社会的太平和动乱,是由天决定的吗?答案是,不!夏禹和夏桀时面临的日月星辰运转并无不同。但在同样的天象下,禹将国家大治,桀却让国家大乱而亡。所以太平和动乱不是天象决定的!” “日食月食的发生,刮风下雨不合时节,怪星偶然出现,大地震撼开裂。国人惊恐的问,这是怎么回事?答案是,没什么事。只是正常但比较少见的自然现象而已。君子可以对其感到奇怪,但害怕它就不对了。” “这些现象在任何时代都会出现。君主贤明、施以仁政时,就算这些现象同时出现,也没有什么危害。君主昏庸、施政暴虐时,就算这些异象无一出现,国家也依然会乱成一团。” “举行求雨的仪式,天便下雨,这是为什么?答案是没什么。因为你不举行求雨,天也一样会下雨。出现日食月食就敲锣打鼓举行救护,不过是一种妆点朝廷的仪式,真认为是神灵在降罪便可笑了……” 赵昊本要说,‘不是蠢就是坏的’。但弟子们认为这样就是挑衅了,便劝他换成了温和的说法。 然后,赵昊锐利的目光扫过文华殿中的百官,还特意在小阁老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这才提高声调道: “所以,与其盲目的畏惧天变,哪里比得上去积极探索天道的规律?与其用编造各种说法去附会天变,哪里比的上掌握自然规律的变化而利用它?与其以天变来限制吓唬君王,哪里比得上就事论事,以历史和道理来堂堂正正、致君尧舜?!” 隆庆皇帝强忍住热烈鼓掌的冲动,但看那上翘的嘴角,已经暴露他为什么非要赵昊登上经筵讲台了。 因为科学是保皇党啊…… 嗯,科学门里各个是人才,说话又好听,朕超喜欢科学的。 小阁老的脸色愈发阴沉,他还以为赵昊会独发异见呢,没想到这孽畜却全以后圣之言,来阐发己见。 既把他的观点清晰表达出来,又让人无法直接斥为异端。 毕竟孔圣之下,便是孟荀了。后学晚辈如何能指责荀子在胡说八道? 滑头的小子,永远都是这么狡猾! ~~ 徐阁老却神色淡定,嘴角挂起一抹轻蔑的笑。 就这?老调常谈而已。 就算你说的再清楚,那也是后圣之言,与你何干,与科学何干? 仿佛察觉到首相的蔑视,赵昊转过头来,微笑看着徐阶道: “千百年来,荀子这番高论因为缺乏有力的证据,所以只被当做一家之言。但今天,小子不才,便要以科学来为大家证明,荀子的话是对的!” 大殿中,群臣皆露出兴致盎然的神情。 毕竟赵昊已经不是寂寂无名之辈,这小子曾在灵济宫登坛讲学,曾教出五位同科进士,曾坐着热气球飞上天空……还差点把元辅扣在里头。 以上种种,足以让所有人放下傲慢,好好听听他的科学,能不能证明——天道有常了! “首先,我们从天地的结构讲起。” 赵昊招招手,两个弟子王鼎爵和于慎行便抬进来,一方盖着不同颜色绸布的大木板。 待两人将床面大小的木板搁在桌上,赵昊掀开了红色的绸布,一个火红色的硕大球体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是太阳!” 然后他将绸布一一揭开,每块绸布之下,都是个颜色大小各异的球体。 “这是水星。这是金星。红色的是火星。橙色的是木星。黄色的是土星……” “我们的祖先很早就发现,这五颗星辰与其它星星不同,因此以五行之名命名。事实上,这五颗星连同日月,便是距离我们最近的所有星辰了。” “而这里,”赵昊摸了摸那颗位于金星和火星中间的蓝色球体,故意顿了一下,方缓缓道: “是我们大地所处的方位,代表我们观测日月星辰的地点。” 为了能让众人听下去,赵昊刻意隐去地球的概念,而只是将那颗位于金星和火星之间的蓝色圆球,解释为观察点。 以上基本在传统的‘浑天说’范畴中,众位公卿并无异议。 浑天说是自古传承而来的天文模型,也是大明之主流。 其认为大地浮在气中,因此回旋浮动,既是所谓的‘地有四游’。有一天球笼罩地外,日月星辰便附丽天球,绕大地运行。 赵昊下一句,却让所有人变了脸色。 “但浑天说是错误的。因为日月星辰中,只有月亮是以大地为中心旋转的,金木水火土五星和我们所处的大地,都是围绕太阳在旋转的!” 大殿中,公卿大臣纷纷露出惊异之色,许多人当场就想开口。 但经筵讲学规矩森严,在讲官阐发完毕之前,包括皇帝在内,任何人都不可掺言。 否则以失仪论。 所以赵昊可以云淡风轻的讲完他的学说。 两名弟子抽下覆盖在木板表面的那层黑绸布。 君臣众人便看到,一个个以太阳为中心的同心椭圆形铜制轨道。 唯一的例外乃月亮的轨道,是绕着地球转的。 轨道以纤细的铜杆与一个个球体相连,组成一个简单有序、一目了然的模型。 “这就是太阳系的模型,我们人类就生活在太阳系当中。”便听赵昊高声宣布道:“通过这个模型,可以演示出有关日月五星的所有天象,而当你掌握了科学的计算方法后,便可以精确预测出,所有天象发生的时间和方位了!” 然后赵昊便用这个模型,演示了日食、月食、月相等天象的成因。 虽然他没有演示‘金星合月’,但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明白,如果他这套体系成立的话——那所谓‘金星合月’也不过是金星和月亮在运转中,恰巧凑到一起罢了。 但他必须要先证明,这套体系可以成立! ps.第五更,117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看了昨天最后的评论,说两句心里话。 大家应该能看出来,最近后几章的更新,已经无法定时发布了。 因为和尚需要每天五点半准时起床,才能码完这天更新的最后一章。加上检查的时间,所以就没法那么准时了…… 而和尚晚上几点睡觉呢,一点半。 不过发完新章节,我上午会补一会儿觉,所以两端加起来开,还能有六七个小时的睡眠。 因此和尚真的已经拿出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才能码完每天这一万多字了。 我已经奉献出了我的所有,如果还不能让读者老爷满意,那我也没办法了。 所以还是请求大家爱护和尚,嘴下留情,毕竟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和尚。 最后,习惯性的求一下月票吧…… 第二百三十六章 这实在太简单了 文华殿中,皇帝大臣们目瞪狗呆的看着,赵昊用那太阳系的模型,演示日食、月食和月相的成因。 但说实话,除了月相因为月亮的盈亏摆在那里,无需证明之外。对于日食和月食的成因,居然如此简单,大家还是无法相信。 倒是清晰的演示出,为何日食只发生在初一朔日,月食只发生在十五望日。 不过,这点证据,可远不足以服众啊。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钦天监正贝培嘉,希望这位家学渊源的老阴阳人,能给大家解惑。 贝培嘉无奈的摊下手,他还是头回听说,大地是绕着太阳转的呢。 只听赵昊深谙众人心理的说道:“到此时为止,诸位肯定还会说,这与荀子的‘天论’有何区别?都是一种假说而已。” 官员们含笑点点头,可不。 正如赵昊所言,在他们看来,所谓‘太阳系’只是一种设想。与‘浑天说’、‘盖天说’、‘宣夜说’没有本质区别,都是假说而已。 假说嘛,信就信,不信就拉倒。所以他们并不太在意,全当在经历一次新奇的体验罢了。 “然而我要告诉诸位的是,这个模型并非想象出来的,而是由详实的观测数据,精确计算得出的。” 便听赵昊石破天惊道:“因此可以此为基础,推算出每一次日食和月食,乃至金星合月、荧惑守心等各种天象发生的时间,和观测方位了。” “你能精确算出来的?”这下贝监正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道:“吹牛的吧!” 维持秩序的御史刚要出声呵斥,却见徐阁老微微摇了摇头,御史便乖乖闭上了嘴。 前日徐阁老把贝监正叫到内阁面授机宜,今日正要他打头阵呢! “这很稀奇吗?”赵昊便一脸这‘问题好白痴’的傲娇道: “天文自古称为天算之学,靠的不就是观测和计算吗?西晋刘徽的《海岛算经》,已经将方法都写的清清楚楚了。南北朝的祖冲之,可以精确算出木、水、火、金、土五大行星在天空运行的轨道和运行一周所需的时间,以及更精确的五星会合周期。就连前朝的郭守敬,也可以算出黄赤交角……” “说起郭守敬,前朝的《授时历》,不就可以用来预报日食吗?只是欠缺精度罢了。”说着他奇怪的看一眼那贝监正道: “很难想象,一位钦天监正居然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贝监正登时老脸一红,被赵昊说中了痛处,因为这正是大明钦天监致命的缺陷。 他知道《授时历》可以预测日食,但奈何看不懂呀…… 因为大明朝的数学断档了啊! 之前便说过,元代中叶,中华领先世界的数学急剧衰落。 除了文化倒退、读书人忽视的原因之外。这一时期算盘的普及,更是让以筹算为基础的古代数学体系分崩离析,四元、天元、大衍求一、增乘开方至本朝彻底失传。 没有了这些数学工具,钦天监根本看不懂以天元术推导出的《授时历》,而他们根据现行的《大统历》推算出的日食月食纰漏百出,已经完全没有了参考价值。 以至于钦天监被普遍认为,是一个单纯的观测天象机构。 在百官眼中,他们的日常工作便是举头望天、记录异常天象、然后查询对照占卜书籍,抄书呈报朝廷。根本不需要多高的水平,只要识字就能干。 对此贝监正倍感愤怒——至少每年编皇历,还是很有技术含量的吧! ~~ 是以贝监正面红耳赤好一会儿,方对赵昊咬牙道:“不错,本官是算不出来,但我相信,整个大明朝也没人能算出来!” “我就能。”赵昊淡淡一笑道:“而且我的弟子也能。” “那你就算啊!”贝监正失笑道:“要是真能算出来,本官当场拜你为师又如何?” “你这是在占我便宜。”赵昊却摆起谱来了。“想拜我为师可没那么容易。” 李阁老和陈阁老深以为然,他俩的公子到现在,还在家里解几何题呢…… “赵昊,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小阁老也终于忍不住,断喝一声道:“少在这里放肆!” “放肆的是你吧,小阁老?”赵昊冷笑瞥他一眼道:“难道不知道,打断别人说话很没礼貌?” “你!” “肃静!”见御史嘴巴扎住了一样,滕祥只好出生呵斥道:“不要吵,好好说话。” 赵昊这才转头对贝监正道:“看在陛下的面子上,我就破例一次,收下你这个记名弟子吧。” “你先算出来再说!”贝监正哭笑不得,心说我堂堂一个五品官,居然被个小小的待诏嫌弃了。 待诏多狂人,果然不假啊。 “好吧,鉴于你的数学水平有限,我便教你一个简单的算法。”赵昊便清清嗓子,朗声说道: “方才已经演示过,日食和月食都是由日、地、月三者运动到特殊的位置所引起的。而大地绕太阳、月亮绕大地的运动周期和轨道是有规律的,因此日食和月食的发生也必定有规律可寻。” “汉朝的天文学家,把地球的轨道叫黄道,月亮的轨道叫白道。而且已经发现,两者并非在一个平面上,而是存在一个五度零九分的黄白交角。”然后赵昊指着模型上,地球和月亮的轨道道: “现在,我们来看日食发生的条件——它只可能在朔日发生,而且太阳、月亮必须差不多位于一条直线上。” 说话间,于慎行便在模型上,摆出了日食时太阳、月亮的相对位置。 “大家可以看到,发生日食时,太阳、月亮都必须位于黄白交点附近。”赵昊说着,和于慎行推动三个小球沿轨道转动道: “假设再过去许多天后,太阳、月亮又运行到了几乎与此完全相同的位置,那在大地上必将观测到一次类似的日食。” 大明的天文学确实一塌糊涂,这在汉朝就很普通的知识,只有贝监正和他的副手能跟上,其余人的目光都已经涣散了,就像看到这儿的你…… 见贝监正点点头,显然是听懂了,赵昊略感欣慰的接着道: “所以只要有太阳连续经过黄白交点的耗时,和月亮连续两次经过黄白交点的耗时,然后求这两个数和每月天数的最小公倍数,就是重复一次所需的天数了!” “一个月平均是二十九点五三天。一个交点月是二十七点二一天。一个食年则是三百四十六点六二天。” 交点月和食年的数据自古就有,贝监正随口就能说出。 显然,大叔也不是吃干饭的。 “那你会算吗?”赵昊期冀问道。 贝监正摇摇头,眼泪都快下来了。 “好吧,我教你。”赵公子毕竟好为人师,便手把手教他,如何分解质因数。 谁知大叔一教就会,马上提笔算起来,没多会儿,便报出了数字道:“当是六千五百八十五又三分之一天。” ps.第一更,后头还没检查完哈,慢点发……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三十七章 华亭周期 “待诏,在下算的对不对?” 技术人才就是服比他技术更好的人,当赵昊展示了真正的技术,贝监正便自然而然的换了称呼。 “呃,算对了。”赵昊嘴巴有些发苦。 大叔,要不要这么灵性啊! 徒弟们比本公子悟性高就罢了,怎么你个死跑龙套的也这么厉害呀? 他却忘了,人家是国家天文台长呢。 “所以每隔六千五百八十五又三分之一天,前一周期内的日食又会重新陆续出现。所以只要知道在过去某一天,曾经发生一次日食,则经过这样一个周期,几乎一样的日食将再度发生;同样,向前推一个周期,也必然会有一次日食发生过。” “但因为每个周期有三分之一天的零头,这将导致看到日食的地点会向西移动三分之一个大地。所以我们在大明的疆域内,想要看到同一次日食再次发生,就要等三个周期,也就是一万九千七百五十六天。” 顿一顿,赵昊又悍然宣称道:“如果你想再将范围缩小到同一省,则需要经过一个大周期,也就是六千四百四十四个月,大概是五百二十一年零四个月。要想百分百确保同一个城市的话,就得经过两万两千三百二十五个月,也就是一千八百零五年了……当然,最后一条是科学家的强迫症,可以忽略不计。” 然后他看向快速做记录的贝监正道:“怎么样,这个法子简单吧?以后不用发愁,没法预测了吧?” 这下就连众公卿也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他的意思是说,每隔五百二十一年,日食就会重临同一个地方吗?” “有那么简单吗?” “验证一下就是了,也好验证。” 这下问题终于降维到,众位大臣的知识范畴内,于是一位位呆若木鸡的高官,全都活跃起来。 隆庆皇帝也兴致勃勃道:“贝监正,你把北宋和本朝的日食记录都拿来。” 官修史书中,对日食的记录尤为重视,不管朝代更迭,任何一次日食都不会遗漏。 幸亏贝监正今天准备充分,把能带来的资料都带来了。 很快就从卷宗中,找到国朝和北宋的日食记录。 然后他和副手便各自摘抄起来。 ~~ 文华殿,大臣们伸长了脖子,看贝监正两人抄下日食记录。 隆庆皇帝更是按捺不住,索性直接起身,走到桌案前查看。 嗡嗡也想算算,是不是这么回事儿呢。 不过好像有点算不出来呢。 算了别算了,还是静静的看一会儿,然后就回去坐下吧。 盏茶功夫,贝监正两人便将两朝的日食日期,抄录在了两张大纸上。 “算算看,赵待诏说的对不对。”已经坐回龙椅的隆庆皇帝,若无其事的吩咐道。 “是,陛下。”贝监正擦擦汗,随手指着一次日食记录道: “就拿嘉靖四十年七月己丑的这次日食来看吧,此次北京不见南京见。” 顿一顿,他提笔算道:“前推五百二十一年零四个月的话,便是……” 算了好半晌,贝监正终于报出个日期道:“是北宋康定元年三月。” 因为日食只出现在朔日,所以只需要算到月份就足够了。 只见那钦天监副快速浏览到康定元年那一行,登时见了鬼似的张大嘴巴。 一旁的成国公实在受不了这份磨叽,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纸张,大声念道: “康定元年三月朔,江宁日食……” 文华殿中登时满场皆寂,原本还神态各异的皇帝大臣,全都齐刷刷张大了嘴巴。 只有成国公还在那略显遗憾的嘟囔道:“有点意思啊,就是地方不太对。” 说完他才发现,周围人一个个大张着嘴巴,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 还是赵昊微笑说道:“国公,南京在宋朝时就叫江宁。” “哦,是吗?”成国公尴尬的哈哈笑道:“无用的知识又增加了。” 却听徐阁老冷声道:“再查一个!” “对,对,再查一个!”小阁老也按捺不住了,径直走到桌案前,亲手翻动起来道:“查这个。” “是!”贝培嘉赶紧再找一个日期道:“洪武八年七月己未,北京可见日食。” 贝监正赶紧提笔演算,好一会儿用袖子擦擦汗道:“那是唐朝大中八年了。” “找唐朝的去。”徐璠冷喝一声,钦天监副赶紧出去翻箱倒柜。 趁这功夫,徐璠又让贝培嘉验算了嘉靖廿二年七月朔的山西日食。 经过推算,对应的日期是北宋天禧四年三月…… 贝监正找到那一年的记录,竟然不顾小阁老要吃人的脸色,激动的嚷嚷起来道: “天禧四年三月朔,太原日食!” “哗……”这下众公卿全都兴奋的聒噪起来。 所谓孤证不立,双证不假。 “看来还真是有规律存在呢……”隆庆皇帝笑得合不拢嘴,看到徐阁老那铁青的脸色,他赶紧又敛住笑。 这时,那监副捧着历书回来,进门就大声道:“大中八年三月朔,幽州日食!” 说完,他和贝监正也顾不上身在何处了,便难以自已的相对垂泪起来。 原来预测日食这么简单,可怜我们愁的秃了头,竟然也没想到…… “其实更精确的预测,是需要用到更复杂的数据和计算,这个感兴趣回头再教你们。” 赵昊对两个哭的像孩子似的钦天监官员温声道。 嗯,这是科学对大明技术人才的敬意。 “多谢先生。”监副赶紧深施一礼。 “多谢老师不计前嫌。”那贝监正居然真就在皇帝面前,直接给赵昊磕了四个响头。 “哈哈,好,起来。” 赵昊心情美极了,便朝着面色铁青的徐阁老鞠一躬道: “前番热气球实验,不慎冲撞了元辅,险些把老人家扣在里头。为了表达对元辅的歉疚,我已将这一周期,命名为‘华亭周期’!” 徐阶暗暗翻白眼,心说我谢谢你,我不稀罕。 可老人家有开口前深思熟虑的毛病,结果便听隆庆皇帝先笑道: “好,如此可谓一段佳话。” “呃……”这下徐阁老不接受也得接受了。 在场官员便也纷纷献上彩虹屁,只是心中未免嘀咕,怎么总感觉,是老头子被耍了呢? “臣请效孔子诛少正卯,斩此獠以正视听!” 正一团和气中,忽然便听一声杀气腾腾的吼声,把皇帝和众公卿都吓了一跳。 ps.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三十八章 对(幼)! 不知不觉暮色降临,文华殿里光线暗淡下来。 内侍们正欲点起灯火,被那冷不丁的一声吼,吓得差点丢了手里的蜡烛…… “臣请效孔子诛少正卯,斩此獠以正视听!” 晃动的烛光下,徐璠的脸色阴沉的可怕,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小阁老终于回过神来,明白在陌生的领域里,自己跟个傻子没区别。 还是得拉回到自己熟悉的语境中,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实力啊。 “咦,这大家开开心心的,怎么就喊打喊杀开了?” 隆庆皇帝赶紧缓和下气氛道:“再说也证明了赵昊的说法没错啊。” “陛下休要被此獠蒙蔽!”徐璠却冷笑不止道:“他方才说过,自己有详实的观测数据。仅凭这句话,就足以将他推出午门、斩首示众了!” “为何这么说?”隆庆皱眉问道。 “我太祖皇帝祖制,非阴阳人、天文生,不得私习天文,习历者遣戍,造历者殊死!” 便听小阁老铿锵有力道:“今此獠赵某,以一区区国子监生,居然敢私窥天象,妄言天机!更用心险恶的是,他居然极力否认天意的存在,不杀不足以谢祖制,不杀不足以平众臣之愤啊。陛下!” “这……”隆庆当然要维护自己的便宜外甥了,可小阁老犀利的言辞,让他一时难以反驳啊。 众大臣皆敛住声息,他们绝对不会赞成杀掉赵昊的,大明朝士大夫的骄傲,不容许他们有这种想法。 但又不得不承认,小阁老的攻击很致命,至少他们想不出该如何反驳。 张相公倒是有办法反驳,但那样怕是会暴露自己地下党的身份。 不谷的胡子纠结的都要卷起来了。 谁知赵昊却夷然不惧。 终于来了,孙贼! 本公子等你好久了! ~~ 文华殿中灯火通明。 “哈哈哈!”赵昊大笑着向前一步,与徐璠呈针锋相对之势。然后才朗声道:“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徐璠博闻强记,自然知道这是孔圣之言,便冷声道:“你少在这里拽文,在场哪一位,都能把圣人之言倒背如流,但你问问,哪一个否认‘天人交感’?” “呵呵……”赵昊淡淡一笑道:“本公子已经证明了后圣所言是对的。” “你不要老拿古人说话!”所谓一力降十会,徐璠根本就不跟他往这上头辩,蛮横的单刀直入道:“陛下乃上天之子,你否认天人交感,就是否定皇权天授,就是在动摇大明社稷的根基!” 见大帽子扣在赵昊头上,徐阁老微微闭上双目。 看来钦天监靠不住,还是得靠儿子。 众官员也变颜变色,有不少翰林和言官,也跟着小阁老一起攻击赵昊开了。 你一言,我一语的颇有群起攻之的势头。 几个弟子和今天一直很低调……当然,也因为插不上话的赵守正,这下不干了,马上大声替赵昊辩白起来。 眼看双方在御前吵起来,滕祥忙和御史维持秩序,王大厨也帮着劝和。 这怕是开国以来,秩序最差的一堂经筵了。 看到场面逐渐失控,隆庆皇帝双手不由自主紧握着龙椅的扶手。 不谷的胡子都快卷起来了。 “一派胡言!” 却听赵昊不屑的冷笑一声,然后转身朝隆庆皇帝大礼跪拜,朗声道: “前人云,观历朝历代开国历程,唯我大明太祖,与汉高祖皆以布衣起事,无凭借威柄之嫌;为民除暴,无预窥神器之意,可谓得国最正!” 顿一下,赵昊用激动的声音,献上载入史册的彩虹屁道: “然则,我太祖皇帝奋起时,值华夏衣冠尽丧,人人皆为亡国之奴。我太祖皇帝迅扫胡腥、驱逐鞑虏,恢我中华,还我河山!可谓上承唐虞三代以来之正统者,唯我大明而已。故汉也不如耳!” 说着,他一脸慷慨道:“天下民心尽归明,才是我皇得享江山的真正根基啊!” 赵守正和科学门下自然全都跟着跪下,应和赵昊的呼声。 让人没想到的是,一直看热闹的成国公,马上出班跪地,高声道:“我皇民心所向,大明江山万年啊!” 在场的还有英国公、定国公等一干勋贵,见状也赶紧跟着一起跪下吆喝起来:“我皇民心所系,大明江山万年啊!” 这话倒也诚心,与大明休戚与共的勋贵,哪个不是盼着朱家的江山万年? 本来文官们还能看热闹,见状也不得不跟上了,便无奈跪地,一起山呼口号。 把个隆庆皇帝感动的呀,直接就眼泪婆娑了。 赵爱卿,朕会像对高师傅那样,一辈子都对你好的…… 成国公,朕再也不嫌你磨洋工了…… “赵爱卿说得对,我朱家的江山乃民心凝聚,区区几句话动摇不得。”他赶紧擦了擦眼泪,鼓足勇气嘶声道:“诸位爱卿都平身吧,祖宗的江山来之不易,得民心者得民心,朕旦夕不敢忘,还请诸位齐心戮力,共保大明啊。” 听皇帝说出‘得民心者得天下’这七个字。赵昊也松了口气,心说陛下啊,为臣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日后还要承受今日的因果。你可得念着我的好啊…… 他知道,哪怕自己今天干爆了徐璠,日后也必会遭到报复。 一想到日后,小阁老指挥着疯狗大队撕咬上来,赵昊就一阵阵头皮发麻。 他心中狂叫道,口下留情,我还是个孩子啊…… 谁知此时,便听一个自带低音炮的男中音道: “我大明确实得国最正、金瓯永固,一时的困难不会动摇社稷,请陛下一定要有信心!” 赵昊登时心就化了,偶像就是偶像,总是在我最需要的伸出援手…… 张居正这番话,是在宽解皇帝不假,但也‘无意间’帮赵昊撑了把场子。 毕竟徐党又不是靠血统传承的家天下,张相公才是他们的二号人物。 现在副党魁兼下任领袖定了调子,让小阁老和那帮爪牙,不好再用方才的话攻击赵昊,也不好再拿天边说事儿了。 赵公子一本满足了。 谁知还有意外惊喜…… 一直沉默不语的李春芳,忽然接茬温和道:“是啊,徐乐卿。之前赵待诏那是在讲《荀子·天问》的,言论并没有脱离后圣的范畴。当然,我儒家亚圣和后圣两派一直不对付。小阁老你尊亚圣,难免听着后圣的言论不顺耳,骂一骂也就罢了,没必要自相残杀嘛。” 乐卿是太常寺卿的别称。 徐璠听得一愣一愣,心说干哩娘,你个李甘草蹦出来装什么好人? ps.第三更,还有两更哈,别急~~~求月票、推荐票~~ 第二百三十九章 什么,你还会预测地震? 文华殿中。 见徐璠不答话,李春芳又用轻松的语气戏谑道:“况且,孔夫子到底有没有诛少正卯,还是个疑案哩。其实只有荀子说过此事,小阁老既然不信他的学说,就不该相信这件事啊。” 开什么玩笑,本相可是科学门的座主啊。这么欺负科学,你要让门生们以为,他们的座主是泥巴捏的吗? 本相也是有追求、有自尊、有底线的好不好? 徐璠这才回过神来,心里咯噔一下,万万没想到,接连会有两位大学士替赵昊说话。 谁知没想到的还在后头,另外一位大学士陈以勤也发声道: “小阁老消消气。你忘了,孝宗皇帝早就放开民间修习天文了,且命征山林隐逸能通历学者以备选了?所以赵待诏研习天文也不算犯忌讳,老夫看还能帮着钦天监提高提高嘛……” 这下,别说小阁老了,连徐阁老也陡然睁开双目。 内阁四位大学士,除了他自己,居然都在替赵昊说话。这,这是什么情况? 见气氛有些微妙,天官杨博便笑着打起圆场道:“这个这个,本来听着蛮好玩的,怎么突然就跑题了?” 说着他看看赵昊道:“不过小阁老教训的也对,小朋友,记住这个教训,以后专心搞科学,不要乱讲话。” 小阁老听了暗翻白眼,心中骂道,他该讲的都讲完了! 其实这时候,徐璠已经被压住了气焰。 但仍然嘴硬道:“每年那么多次日食,安知他那什么周期,是不是从故纸堆里找出来的?” “小阁老,已经验证过了,这个周期没问题的。”贝监正忍不住出声道。 “你说没问题就没问题?”徐璠狠狠瞪他一眼,心说你个没用的东西,怎么还要反水不成?! “他那劳什子周期,是用来预测日食的。真正预测过一次了吗?你就敢说没问题!” “这……”贝监正无奈的低下头。“这不是头一次听说吗?” “还真预测过。”有了大佬撑腰的赵昊的,声音都变得更洪亮了呢。 “口说无凭,你得向我们证明一次。”徐璠重新振作起来。 他的如意算盘很简单,下次日食还不知多久以后呢。 在那之前,足够将赵昊和他的科学挫骨扬灰了! 那些个党羽爪牙也跟着附和道:“不错,过去的怎么准都不算数,你得预测成功了才算有用!” “要不咱们打个赌吧?”赵昊掏了掏耳朵。吵死了,怎么跟一群老鸹似的。 “赌什么?”徐璠戒备的看着赵昊,唯恐跳进坑里。 “本官先问一下小阁老。”赵昊便微笑问道:“消息从杭州传到北京,最快需要多久?” 徐璠眯眼看他好一会儿,才含混道:“三五天吧。” “确定吗?”赵昊追问一声。 “确定。”徐璠点点头。 “一天时间,能不能把消息传过来?”赵昊又问道。 “不能!”徐璠不耐烦道:“从北京到杭州两千五百里的路程,就是信鸽也要飞三天。” “所以我现在不可能,知道杭州昨天发生了什么,对吧?”赵昊露出戏谑的笑容,依然不厌其烦的问道。 “对对对!”徐璠一挥袖子,忽然心中一紧……今天是四月初二,昨天正是朔日。 而日食,只发生在朔日…… “你是说?”徐璠嘴里有些发苦。 “不错,我可以打包票,昨天杭州发生了日食!”赵昊笑得得意极了,挑衅的看着徐璠道: “如果过几天,没有消息传来,我愿任凭小阁老发落。但要是消息传来了,小阁老至少要向本官磕头赔罪吧?” 赵昊这话,看似吃亏的是自己。但正因为条件不对等,作为被优待的一方,徐璠才不好拒绝。 人家赵昊都任你处置了,你不过磕头赔罪而已,还是不答应的话,实在是不当礽子! 但对方明显挖坑还往里跳,徐璠心说我有那么蠢吗? 毕竟那劳什子‘华亭周期’,刚才已经用历史数据验证过了,万一真能预测日食,自己岂不坐了蜡? 堂堂三品大员给仇家磕头,还有什么脸面再称小阁老? 嗯,他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跟个十五岁的孩子斗得不亦乐乎,已经够让人笑话了…… 见徐璠迟迟不肯答应,赵昊又石破天惊道:“这样吧,我再加一次地震预测,小阁老这下没道理不答应了吧?” “什么,你还能预测地震?”徐璠眼珠子差点瞪下来。 “什么,你还能预测地震?!”皇帝和百官也失声叫道,都用看妖怪的眼光瞧着赵昊。 感觉下一刻,他就是插上翅膀飞出去都不奇怪了…… 不谷刚刚舒展开的胡子,又微微皱起来。他感觉赵昊有些画蛇添足了。 预测地震比预测日月交食让人恐惧多了…… 毕竟日月循环谁都看得清楚,他说日食月食有规律,大家还能接受。 可地震那玩意儿藏在地底下的,怎么预测?你是赵大仙吗? 王鼎爵摆出一张大明北方的疆域图,上头在不同位置,密密麻麻点了红点。 “嘉靖三十四年华县大地震至今,黄河以北已经累计余震一百二十七次。” 赵昊不理会众人惊悚的目光,走到那疆域图前,指着京师一带的十几个红点道: “其中北京城能感到的有十四次,最近的一次便是三月二十八日那次地震!” “哦……”小阁老闻言失笑,原来你小子拐弯抹角,是为说这件事啊。 “原来他是要给西山洗地啊?”徐璠哂笑一声,看看自己的疯狗别动队。 “此事早有公论,你没得洗!”言官们会意,马上卷土重来道: “西山与龙脉相连,在西山挖煤就是损害龙脉!” “对,所以才会地龙翻身!” “又信口胡扯开了。”赵昊不屑的瞥一眼吠叫的言官,转而拱手对隆庆皇帝道:“启奏陛下,地震乃大地深处的运动导致,想要提前预测千难万难。” 众人便齐齐松了口气,心说这才像话嘛。 “我只能预测一种地震,那就是大地震后的余震。”却听赵昊话锋一转,信誓旦旦道: “因为余震是主震诱发的,是主震引发断层附近的地壳重整。因此余震发生的次数越多,就越能清晰的勾勒出断层的位置。过去十三年,一百二十六场地震,足以勾勒出整个地震带了——太行至京师到渤海一带,正在其最边缘处,受影响的程度仅次于陕西一带。所以过去十多年,京城地震频仍,就是由华县大地震引发的,而不是什么地龙翻身!” 这话倒是真的。 ps.第四更,118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四十章 赌约 还是文华殿。 皇帝和众大臣听了赵昊的话,不禁暗暗点头。 这其实是个很容易被接受的观点,因为华县大地震之前,北京城从来没震过。 确实是从那次之后,才开启了三天两头的震动模式。 所以听赵昊这么一解释,大家感觉还是很信服的。 毕竟,这可是连赵二爷都懂的道理啊。 但还是那句话,人家死咬着不承认,徒呼奈何? “那只是你的猜想而已!”鉴于小阁老已经枪管发红,便有言官蹦出来替他反击道:“但我们就认为是地龙翻身,你能怎地?” “很简单,既然我能用同样的算法,预测三月二十八日的京师地震,就一样能计算出接下来的余震。”赵昊两手一攥拳道:“反过来也一样,如果我能准确预测出接下来的一场余震,便可证明我对京师地震的判断无误!” “什么,你已经预测过了?”众人吃了一惊。 “张相公可以作证。”赵昊便笑道。 “不错,他让犬子转告过不谷。”张居正便点点头道:“那是三月二十八日下午,结果晚上就发生了地震。” “吓……”张相公的公信力可是极高的,这下由不得众人不信了。 “那下一场,会是在哪里,又是什么时候呢?”杨博便饶有兴趣的追问道。 “具体的算法太过复杂,就略去不说了,只说结论吧。”便听赵昊言之凿凿道:“本月初五到初八日前后,震中位于陕西西安、凤翔一带!” 为了西山煤业,为了十多万流民的就业,为了温暖京城老百姓,为了拉动大明经济,赵公子脸不红、心不跳的发动了大预言术,就像丫真能算出来一样。 其实几百年后,也没人能准确预测出来。 何况这次地震人畜死伤无算,本公子是在行善积德啊…… 嗯,是善事。 ~~ “那没几天了。”隆庆皇帝自然对赵昊深信不疑了,不由忧心道:“不管准不准,要赶紧通知陕西方面才行。” 说着他看向杨博道:“杨少傅,以兵部的名义,八百里加急告知陕西巡抚,命其提前做好防备。” “陛下放心,臣今晚就派出信使。”杨博便沉声应道。 这话听得徐阶心里一阵不舒服。没记错的话,这还是皇帝登基以来,头一次绕过内阁向六部下旨呢。 虽说事急从权,但这苗头实在不好。 “小徐卿家。”这时隆庆皇帝又看向徐璠,调笑道:“赵待诏已经把条件开的这么高,你到底应不应战吗?” “臣……”此情此景,已经由不得徐璠了。 连皇帝都发话了,他要是再退缩,以后还怎么跟别人刚? “臣应下就是……”小阁老只好低头闷声道。 “好吧,那今天就到这儿吧。”隆庆皇帝心满意足的伸个懒腰,只觉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道:“大家休息一下,待会儿再赐宴吧。” 经筵之后皇帝按例是要管饭的。 但从申时进来到现在,大臣已经站了整整两个时辰。别说腿能不能吃得消了,膀胱都快憋爆了。 大臣们谢恩之后,便赶紧鱼贯出去东南角的茅房,排队放水。 茅房不大,当然要请阁老和部堂们先来了。 其余官员便在外头候着。 见赵昊也来排队,他们便忍不住七嘴八舌的问起来。 “赵待诏,为什么月有阴晴圆缺我们知道了,那为什么星星会眨眼呢?” “因为大地被包裹厚厚的大气中。星光在穿过大气时,会发生多次折射……就像我们看清澈池底的卵石总是在晃动一般,星光也就变得晦明晦暗起来。” “那雷声为何总在闪电后?” “因为声音的速度比光速慢啊。” “为什么雨后会看到彩虹?” “这个灵济宫就已经演示过了,回头你自己可以喷口水看看。” “那为什么会有银河呢?” “银河是由密密麻麻的恒星聚集在一起而形成的。由于它们距离我们太远,人的肉眼分辨不清,便误以为是一条河。就像七夕放河灯,千万盏河灯汇聚成一条明亮的光带,银河也是这样形成的。” “什么?银河不是河,是星星?”众位官员吃惊不小,好在今晚都有些麻木了。 顿一顿,赵昊又笑道:“这个不需要证明,只要用科学特制的天文望远镜亲眼看看就行。不过这个月份,银河在地平线位置,要再过两个月才好观测。” 说着他不无恶意的一指,静静摆在文华殿外的三具天文望远镜笑道:“当然这会儿,你们还能看看月亮。嗯,抓紧时间还能看到火星呢……” 官员们马上围上去,在赵昊弟子的指导下,开始排队看月亮。 结果,只要看过的人,当晚一口饭都没吃下去。 那麻子脸的月球,太败胃口了…… 幻灭啊,还我嫦娥和玉兔…… 而且火星怎么也跟月亮似的,是个圆的,还亏了一块呢? 莫非那摆在殿中的太阳系模型,真的就是这个宇宙本来的面目? 不少心学门人比如徐阁老选择不去看它。 嗯,只要不看就等于不存在,那世界就还是原先的模样…… 做梦去吧! ~~ 赐宴后,群臣告退,隆庆皇帝也坐着御辇回后宫了。 他仰头看着满天灿烂的繁星,头一次不是用敬畏的目光,而是单纯的欣赏。 “天道有常。天何言哉。” 皇帝喃喃的重复着这两句话,他终于感受到,赵昊要传达给自己的力量了。 “老滕,打明儿起,朕要更像个皇帝呢。”好一会儿,他才微笑着对跟在一旁的滕祥道: “陛下从来就是皇帝啊。”滕祥不解道。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隆庆摇着头,微笑道:“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是,老奴不懂。”滕祥一阵惶恐,赶紧拿出杀手锏道:“陛下,今晚选哪位娘娘侍寝啊?” “这么晚了……”隆庆皇帝看着璀璨的星空,感觉自己心灵都被洗涤了呢。 “缅甸那批玩意儿到了……”却听滕祥附耳道。 “哦?”隆庆皇帝瞪大眼,登时把那片星空抛到脑后道:“那可得好好选选了!” ps.第五更,11900票加更,抱歉,发晚了,因为发现章节内容需要调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四十一章 聚日无多 同一片星光下。 科学门祖孙一帮人,扛着三具造价昂贵的天文望远镜,兴高采烈的向东华门走去。 望远镜和红木支架是可以分开的,所以六个人一人一样正好。 进宫的时候还是四个人的,这又多了个记名弟子,还有王大厨。 经筵毕竟规格太高,只有赵昊父子、王鼎爵、于慎行能参加,哪怕是当上庶吉士的王武阳,也只能乖乖在东华门外等着。 其实赵公子也只是特邀参加而已,下次就没他事儿了。 刚收的记名弟子贝培嘉,小心翼翼的抱着一具价格昂贵的望远镜,亦步亦趋的跟在年轻师父的身旁。 “你这样,不怕小阁老整你?”赵昊扛着红木架子,问这个看上去四老五十的弟子。 “他爱整整去。再说,弟子这钦天监正也不怕整。”贝培嘉先硬气了一把,然后苦笑道:“本来就人不人鬼不鬼,还能再咋整啊?” 想想雨花台上那破败的观星楼,赵昊不由点了点头。 “此话怎讲?”一旁的赵守正好奇问道。 “哎,回师祖的话,我们这个差事,干巴巴一点俸禄,一干就是一辈子,不干还不行。又得天天观星、黑白颠倒,预测个日食还提心吊胆……” 贝监正长期熬夜显得有些早衰,其实他还不到四十。 “徒孙前任就是因为出错次数太多,被嘉靖皇帝砍头的。我这刚干没几年,已经错了八回了,再多两回,徒孙就该充军了。” 一众内门弟子恍然,怪不得这位记名师弟这么上杆子,原来是性命攸关啊。 “那你一共预测了几回啊?”赵二爷问道。 “八回。”贝培嘉不好意思笑道。 “那你确实该好好学学了。”赵二爷不禁一乐,心说终于有个跟师爷差不多的徒孙了。 赵昊看看父亲,心说你老怕不是有什么误会吧? 贝培嘉的水平,可比我这帮弟子目前高多了,日后我还打算让他帮着教天文呢…… 想到这儿,他便对贝培嘉道:“我在京里的时间怕是不多了,只能教你些观测和计算的方法,然后就靠你慢慢研究了。” 杰出教师待诏赵一向认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要教给弟子科学的研究方法,然后带他们进入感兴趣的学科,让他们自己去探索科学的奥妙。这样才能培养出伟大的科学家来。 一股脑的填鸭式教育要不得啊。 不然本公子以后教你们什么? “是,师父。”贝培嘉还在那知足的不要不要。 “天文望远镜,你带回去一具吧。堂堂一国钦天监,不能连个望天的家什儿都没有。”赵昊又淡淡说一句。 “啊,徒儿多谢师父!也替钦天监多谢师父!”贝培嘉不由惊喜万状,他可是知道这玩意儿老贵了。要不是抱着望远镜,非得磕头致谢不可。 “这有什么好谢的?改日师祖再送你们三五台。”因为大家同朝为官,再给赏钱就不太合适了。‘送二爷’心里一直觉得过意不去,见状赶紧插嘴道:“往后要是过日子缺钱了,只管跟师祖开口。” “多谢师祖厚爱。”贝贝佳活了半辈子,还没几个人对他这么好过呢。 他并不知道师父和师祖是有钞能力的,便不好意思再藏着掖着道:“不过徒孙还是有些家底,师祖不用担心徒孙家计。” “哦,是吗?”赵守正不禁奇怪道:“你方才不是说俸禄微薄吗?” “钦天监是有外快的。”贝培嘉小声道:“平时给王公大臣们算卦看风水,赏钱还是挺可观的。” “原来如此。”赵守正瞪大眼点点头道:“又长见识了。” ~~ 王锡爵和王鼎爵也分抱着一具望远镜,落在队伍最后头。 看着前头说说笑笑四人,大厨忽然叹口气道:“珍惜一下这样欢乐的场面吧。” “什么意思?”王鼎爵不禁皱眉。 “得罪了徐阁老,你当你师父和师祖,还能在京里待下去?”王锡爵低声道:“当初张莆田是怎么整徐阁老的,今天他就会怎么整你师祖父子,一辈学一辈,从来不跑偏。” 所谓张莆田就是嘉靖朝三任首辅的张骢。 当初徐阶高中探花,授翰林编修没多久,便遇上首辅张骢想要去掉孔子的王号,降低祭孔的标准,别人都畏惧权势滔天的张首辅,只有徐阶据理抗争。 张骢勃然大怒,说你小子想背叛本相! 年轻的徐阶却从容说道:“背叛生于依附。我没有依附你,何来背叛?” 张骢听了十分佩服,然后便把他贬为福建延平推官,也算给家乡父老送去了一位好干部。 “……”王鼎爵闻言面现忧色,其实他除了一要强就上头,平时考虑问题比兄长还周全。 他安能看不出,如今科学门看似声名鹊起、前景大好,却隐藏着极大的隐患。 那就是根基太弱了。 别看一门六进士,包揽三鼎甲风光无限,然而那并没有什么卵用啊。 新科进士的光环褪掉之后,他们便只是六个不起眼的芝麻官了。 小阁老想要捏死他们,实在再容易不过。 所以王鼎爵心底里,是希望师父能学学太祖,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不要这么早跟当权者发生冲突…… 哎,也不知师父是怎么考量的。 算了,不担心了。 大不了陪师父一起周游全国,传授科学就是。 三师兄要强的想道,我不能比子贡做得差…… ~~ 说话间,众人出了东华门。 王武阳、华叔阳等一众弟子,早就在外头急坏了。 左等右等,终于把他们给等出来了。 众人赶紧迎上来,接过他们手中的家什。 王武阳赶紧补上今日份的谄媚道:“师父此番定然大展神威,弟子虽无缘得见,却能想象文华殿中,天花乱坠,公卿大臣、如痴如醉的情形。” “这位是……”贝贝佳听得一愣一愣,没想到世间还有如此谄媚之人。 赵昊一边上车一边随口答道:“这是你大师兄,往后多跟他学着点。” “啊,原来这是师父新收的师弟呀。”大师兄不由大赞道:“师父的人格魅力实在是超越天际啊。只消虎躯一震,各路英才纳头便拜啊。” 贝培嘉心说,就这? “算了,不要学了。”赵昊尴尬的关上车门。 ps.第一章,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四十二章 人生三大错觉 车门一关上,赵昊便疲惫的躺了下来。 当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他感觉自己都要虚脱了,连根手指都不想动弹。 其实今天这一遭,他是捏了把汗的。来前他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有人不跟他讲道理,直接喊打喊杀。 虽然赵公子已经备好了自保的彩虹屁,但要是没有强有力者帮忙撑一撑,只怕过得了眼前,过不了日后。 言路汹涌之下,高新郑尚且被迫下野,自己焉能安然上岸? 这事儿肯定是指望不了皇帝的,毕竟他是言官们最不怕和最爱干的小蜜蜂…… 但赵昊还是义无反顾的要替皇权松绑,因为大明的权力体系已经严重失衡。 一家独大的文官集团,已经变成了大明的癌症,也是自己必将面对的终极敌人。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而弱小的朋友,除了拖后腿,根本毫无用处。 所以必须要让皇权从层层厚茧中出来透透气了。 ~~ 其实这并非赵昊的一己之见,而是即将相继柄国的高拱、张居正共同的看法。 两位首辅都看透了,文官集团才是大明真正的祸害,但他们没有像徐阁老那样和光同尘。而是毅然背叛了自己的出身,选择与皇权站在一起,借助天子的权柄来整肃文官集团。 经过他们十几年打压下来,基本上已经帮万历皇帝稳住了局面。 尤其是张居正的改革,处处打在文官集团的要害上。 一条鞭法刹住了投献之风,压制住了豪绅地主不断膨胀的势力;再配合清丈亩,狠狠来了个打土豪、分田地。 考成法更是把天下官员全都整的服服帖帖。‘虽万里之外,朝下而夕奉行,如疾雷迅风,无所不披靡’。所有官员,百事惟谨,使政风大变。 只要万历皇帝继续按照张居正的路线走下去,那么皇帝与文官集团相互制衡的二元体系,就基本成型了。 所以说万历就是个大傻逼,活该被人刨了坟…… 也正是因为对万历那个死胖子毫无信心,赵昊才不敢静等水到渠成。 他要提前松绑皇权,提前得到力量,一定要在万历亲政之前,让自己和科学尾大不掉起来…… 没道理像张偶像那样,帮你家当牛做马,末了还要被清算啊。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本公子保的是大明,不是你个死胖子! 是的,大家是朋友不假,但不是永恒的朋友…… ~~ 但让赵昊没想到,此番三位相公都出来当了和事佬。 我的天哪,本公子的人缘何时这么好了? 还是说,他们想借我这颗棋子搞搞事? 嗯,张偶像肯定是这种想法。没办法,他可是以天地为棋盘的男人啊…… 李春芳呢?唔,怕是舍不得我科学门这么多俊才吧? 人家一辈子就能当一次会试主考,要是牛逼的门生全都被本公子牵连,甘草也会变成黄连的吧? 至于陈以勤,赵昊就真搞不懂了…… 别说陈于陛还没拜师呢,就算他拜了师又能怎么样? 陈阁老根本没必要掺这一脚啊? 啊,想的脑壳痛,算了不想了。 等马车到家时,巧巧打开车门,便见赵昊侧躺在车座上,枕着双手睡得正香甜呢。 亮银色的月光洒在少年的脸上,五官是那样的恬静柔和,让人着迷。 如果忽略掉,那根亮银色的口水的话…… ~~ 翌日,北京城难得下起了春雨。 绵密的雨丝冲刷掉灰蒙蒙的积尘,让文渊阁的琉璃瓦,显出原本绿油油的颜色。 张相公一手打着伞,一手按着自己的本体,步履沉稳的穿过文渊阁前的石桥。 正碰上小阁老也打着伞,从桥对面过来。 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早就在等着他。 张居正站住脚,等着徐璠向自己问安。 无论官位还是年龄,他都在对方之上,并不会像几位部堂那样谄媚。 但今天,徐璠没有要向他行礼的意思,直挺挺的站在张相公对面,直勾勾的看着他。 张居正自然不会像赵昊那样,跟他玩斗鸡眼,便收回目光继续打着伞向前走。 两人错身的一刻,徐璠才低声道:“太岳兄,你意欲何为?” “不谷也想问小阁老,意欲何为?”张居正站住脚,看着眼前那面镌刻着‘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的铜牌,感觉讽刺的很。 “我当然是要维护父亲的威信了!”徐璠伸出手指,终究不敢指向张居正,便一下下指向地面,强抑着怒火低喝道:“大树底下好乘凉,父亲是我们所有人的大树!所以所有人都要细心维护他老人家,而不是擅自拆台!” 昨晚小阁老回家,气得半宿没睡着觉,后来借故把儿子打了一顿,这才没那么憋闷了。 但张居正昨晚的表现,依然让他十分光火,虽然老李和老陈都说了,但要不是你张太岳挑头,就凭那俩货,谁敢胡说八道? 因此他早早就等在内阁门房中,等着张居正的到来。 张居正面无表情听完徐璠的话,然后依然面无表情道:“在不谷看来,小阁老才是那个砍树的人,不谷只不过是在为师相补救罢了。” “什么,我砍树?”徐璠指着自己的鼻子,讶然失笑道:“你也太高看那群妖言惑众之徒了。” “你对科学的力量一无所知。”张居正淡淡说一句。 “呵……”徐璠闻言失声笑道:“太岳兄,你昨晚几个菜啊,怎么喝成这样?” 看徐璠那一脸哂笑,张居正失去了解释的兴趣,摇摇头道:“朽木不可雕也。” 他决定尽快结束无益的对话。 便神色一肃,释放出凛然不可欺的气场,一下子笼罩住了徐璠。 “正月灵济宫,不谷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科学和赵昊,不谷保下了。” “小阁老为何还要一再对他动手?你为什么要把不谷的话,当成耳旁风? “你以为不谷也会像那些人一样,任由你乱来吗?!” 连问三句之后,张居正鹰隼般瞥了一眼徐璠,居然让不可一世的小阁老,将已经到嘴边的驳斥之言,硬生生憋了回去。 一直到张居正进了文渊阁,他都没敢吭声。 那一刻,徐璠才终于察觉到了,自己和张相公,并不在一个段位上。 他从前还以为,大家其实差不多呢…… ps.第二章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四十三章 元辅 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张居正一发威,兴师问罪的小阁老便被硬生生按下了气焰。 等他回过神来,想要挽回些颜面,却早已不见了张居正的身影。 小阁老恨恨的一把丢掉雨伞,快步走向父亲的直庐。 除非必要,徐阁老基本上不入文渊阁,每日奏章都是送到直庐来批的。 张居正等三位大学士要见他,也得来直庐才行。 往常这日子,徐阁老已经阅览奏章,开始票拟了。 许是下雨天容易让人倦怠吧,此时的徐阁老并没坐在桌案前,而是靠坐在微微摇晃的竹摇椅上,看着门外越下越大的春雨出神。 便见徐璠也没打伞,湿着肩膀从雨帘中走了进来,头上的青纱大帽也被雨水浸变了形。 看着儿子狼狈的样子,徐阶终于回过神来。 “怎么弄成这样?” “刚才去找张太岳了。”徐璠接过仆人奉上的松江棉巾,挥下手将其斥退。 “你去找他干什么?”徐阶不禁眉头一皱。 “我要问问他,到底是何居心?居然要护着那姓赵的小子!”徐璠咬牙切齿道:“我看他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初父亲就不该把他捧这么高!” 话音未落,两人便见眼前刹那一白,待到屋里重新归于黑暗后,一声惊雷便在他们头顶炸响。 徐璠心里不由有些发毛,暗道莫非老天爷都在罩着张居正? “听说声音的速度不如闪电快……” 却听父亲忽然幽幽说道。 “啊?”徐璠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昨晚撒尿的时候,听姓赵的小子说的。”徐阶轻轻一叹道:“昨天只看到了刺目的闪电,震耳欲聋的雷声,还没到呢。” “呃……”徐璠有些蒙,搞不懂父亲什么意思。 “你不要再去招惹太岳了。”便见徐阶神情一肃,双臂撑着摇椅扶手缓缓起身。 小阁老赶紧扶着父亲站起来。 “他是老夫挑出传衣钵的,不要总想着别苗头了,你斗不过他的。”徐阶面无表情瞥他一眼。 “父亲。”徐璠心说妈的今天怎么了?都来排揎我? “现在,咱们的麻烦大了。” 但徐阶的下一句话,让徐璠彻底清醒过来。 “父亲何出此言?” “昨天你没看到吗?李、陈两个,也跟着替那小子说话。”便见徐阶神情阴沉道: “这放在从前,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是。”徐璠深以为然的点头道:“李春芳还能理解,他毕竟是那些人的座主。陈以勤的行为就让人迷惑了。” “不必去深究原因。”徐阶有些失望的看着儿子道:“曾有位小阁老对为父说,身居上位,没必要去猜下面人的心思,那么多人,累死也猜不过来。” “有道理。”徐璠点头受教,他知道父亲说的是严世蕃。当年两人是儿女亲家,走动相当密切。“人心隔肚皮,再表忠心也没用。” “嗯。”徐阶缓缓走到门口,伸出保养得宜的手,试了试外头沁凉的雨水,不禁笑道:“春雨贵如油啊,有了这场雨,旱情能缓解不少。” “是。”徐璠点点头,忍不住问道:“父亲,你不知道下面人怎么想的,又该如何驾驭他们?” “牵着他们的鼻子走就够了。”徐阁老收回手,甩了甩手上的雨滴。 “儿子就是这么干的。”徐璠便笑道。 “不,你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却听徐阶毫不留情道。 “没有吧。”徐璠脸上登时挂不住了。 “你昨天被姓赵的小子,耍得还不够吗?”徐阶吐出口浊气道:“虽然那小子也确实妖孽了点。” 徐璠嘴角抽动两下,不想接这茬,便闷声道:“那父亲说怎么办吧?” “老夫看他们就是太闲了,给他们找点事情做,就没人顾得上,琢磨老夫的位子了。” 便见徐阁老稳步走回书案后,拿起一份兵部的奏章道:“你看看。” 徐璠赶紧接过来一看,见是成国公上的一道奏章,大意是‘原先腾骧四卫军归御马监统辖,后因种种原因,交由京营代管。如今,陛下禁卫捉襟见肘,且一时无力新募,可将腾骧四卫归还御马监,以扩充内廷禁卫,更好的保护皇帝的安全。’ 另外,成国公还提出,自己一人统领三大营,权力太重,实非长久之计,请陛下派驻坐营太监,方可使内外安心。 小阁老一目十行看完,不禁啐一口道:“这老屁精,屁股卖的倒是干净!” “你真当是他自己的心思?”徐阁老瞥一眼儿子。 “当然不是了。”徐璠断然摇头道:“前番冯保来内阁理论,嚷嚷着禁兵缺员严重,要户部拨钱重新募兵。结果被马部堂当场怼了回去。” 当然,自己老子给冯太监打包票那茬,小阁老就不提了。 “看来冯太监还挺执着呢,又把主意打到京营头上了。”徐璠冷笑一声道:“居然能做通成国公的工作,让他交出腾骧四卫来。” “不过也是,成国公又不打算造反,手里握着那么多兵有什么用?”然后他啪的一声,合上那奏章,嘲讽笑道道:“原先还可以吃吃空饷,喝喝兵血。现在朝廷都揭不开锅了,空饷也没得吃,不如甩掉个大包袱,还能讨好一下陛下。” 徐阶神色稍霁的点了点头,问徐璠道:“那你说,该如何票拟?” “当然驳回去了!”徐璠不假思索道:“滕祥、冯保、陈洪、孟冲一帮子阉人,想当本朝八虎,做梦去吧!” 徐阶闻言,却暗暗叹息了一声。徐璠的长处在博闻强记、见微知著上。但让他拿主意、挑大梁,却总是差那么点意思。 好吧,是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所以他更像是参军,而不是谋主,更没有张居正那份栋梁之才了。 ‘可惜,他总是不信邪……’ 徐阁老无奈暗叹一声。 逼退高拱后,他知道自己在皇帝心里肯定印象糟糕,便有意深居简出在直庐中,通过儿子来遥控朝局。 自然也是有意给徐璠独当一面的机会,想看看儿子能不能把这一摊撑起来? 结果自不消提…… 其实徐阁老原本还打算,多给徐璠点时间,但昨夜三位大学士的态度,让徐阁老日渐麻痹的神经,一下子警觉起来。 风起于青萍之末,止于林莽之间。 他知道,不能再由着徐璠瞎折腾了,必须要自己出手,来收拾下局面了。 徐阶便缓缓摇了摇头道:“不,准奏。” ps.第三章,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四十四章 徐阁老不想努力了…… 春雷阵阵,雨落成河。 听了父亲的话,徐璠大吃一惊。 “父亲三思啊!陛下跟先帝是两个极端,他对宦官太纵容、太信任了。那帮太监也仗着陛下的宠幸,逢君之恶、胡作非为不说,还妄图大肆揽权!” 小阁老忙劝徐阁老道:短短一年多时间,东厂耳目便已遍布京城,御马监也开始重整旗鼓。司礼监还派出宦官大肆骚扰地方,已经很见抢班夺权的苗头了。要是让他们真正抓到兵权……” 徐璠不寒而栗道:“怕是真要重演正德旧事了……” 徐阶点点头,徐参军又分析对了。 隆庆皇帝确实跟先帝不同,他对身边的太监极为依赖,登基一年以来,对潜邸太监屡加拔擢、滥给殊荣。真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这可不是赏赐几个太监那么简单。要知道南北两京皆有内廷二十四衙门,再加上各省的镇守太监、织造太监、税监太监……加起来足有四五万宦官。 而且要权有权——司礼监,要兵有兵——御马监,要钱有钱——织造局,因此这是一支绝对不容忽视的政治力量。 甚至在正德朝时,太监们曾经把持朝廷内外,堂堂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皆为其走狗党羽,其权势熏天,仿佛到了汉末晚唐的高度一般。 幸好正德皇帝后来意识到‘错误’,主动诛杀了刘瑾、放逐了八虎。后来嘉靖皇帝更是吸取正德朝的‘教训’,严厉限制太监的权力,除了继续搞钱的织造、税监太监外,将司礼监、御马监统统架空,这才彻底灭了宦官的气焰。 但文官集团始终保持着对宦官集团的警惕,一直以防止他们借助皇权死灰复燃为己任。 嗯,最保险的办法,是让皇权本身就弱小无力,叫那些阉货无从借力…… 所以看到皇帝和太监们努力收回兵权时,徐璠的反应才会这么大。 “你说的都对,放在往常,为父肯定会谏止此事。”徐阁老叹口气道:“但现在,老夫不想再为下面人遮风挡雨了,还是让他们都淋淋雨,清醒清醒吧。” “明白了!”徐璠恍然大悟道:“父亲的意思,我们票拟通过,然后把消息放出去,让他们三个来收拾烂摊子?” “嗯。”徐阶点点头,平淡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愤懑道:“到时候,他们就知道,老夫这个首辅,替他们受了多少过了。” 徐阁老确实有理由愤懑——你当隆庆皇帝一上来就这么乖的吗? 他可是三十多岁,春秋鼎盛,并接受了良好皇家教育,有着完整内外班底的国之长君啊! 一开始,隆庆也是雄心勃勃,想做一代有为之主的! 登基后,他又想恢复正德时太监分守全国的制度,又想去泰山祭祀,还想恢复太监监军……出格的想法一个接一个,是徐阁老顶着莫大的压力,把皇帝的念头一个个掐灭,又冒着和皇帝决裂的风险,干掉了高拱。 这才将皇权关进笼子里……哦不,这才造就了如今圣天子垂拱而治的和谐局面。 可有些人居然无视本相为你们挨的刀子、背的黑锅,一个个盼着我下台? 那好吧,这次老夫不管了,你们自己尝一尝,被蜜蜂蜇是什么滋味吧! “既然如此,那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徐璠便趁势提议道:“再加上一条,恢复派太监分守地方的祖制!” 说完,他又有些吃不准道:“不过当初父亲为了裁革这一条,可是在乾清宫跪了整整一天啊。” “无妨,让他们也跪跪试试。”徐阁老一脸受伤的样子,像极了喊着‘把球给我,我要回家’的小孩。 “那就这样拟票了。”徐璠便一咬牙,提笔在票签上,写下议定的内容。 “你再替为父写一道称病乞休的奏疏,就说为父年事已高,精力衰竭、体弱多病,不堪首辅重任,请陛下恩准致仕。”徐阶又吩咐道:“然后一并送去李相公那里。” “明白。”徐璠点点头。首辅重臣称病请辞,历来就是以退为进的惯用手段,还从来没人玩脱过呢。 倒是去岁阁潮,高新郑请辞时,皇帝挽留了两次便回来继续上班,结果被士林耻笑他是官迷心窍、虚伪无耻…… ~~ 待到雨停时,徐璠也写好了乞休奏章,连带一摞奏章,一并送去李春芳的值房。 李春芳见小阁老抱着奏章过来,赶紧起身相迎:“怎能劳烦小阁老亲自跑一趟?我待会儿向元辅汇报时,自己带回来就行。” “哎。”徐璠将那摞奏章整齐的码放在李春芳桌上,喟叹一声道:“往后那间直庐,就归相公了,要别人向你汇报才是。” “什么?”李春芳惊得从椅子上站起来,果然看到被徐璠摆在最上头的《臣徐阶乞骸骨疏》。不由大惊失色道:“万万不可,何至于此啊?” “何至于此?”看到李春芳慌乱的样子,徐璠忍不住怨毒道:“昨日三位何曾将元辅放在眼里?家父自认掏心掏肺,谁知竟见弃于阁僚,自然心灰意懒,一夜未眠,今早便写了这份辞呈,遂诸位大学士的愿!” 说着他长长一叹道:“早先那场大雨,就是天地为元辅哭泣啊……” 李春芳心说,好么,连徐阁老也能和上天感应了。 “小阁老在这里稍等,我去找张相、陈相来一起商量,看看怎么劝元辅回心转意。” 说完,他忙一脸惶然的拿起那本辞呈,去找另外两位大学士报信去了。 徐璠立在李春芳的值房中,看着他那慌张离去的背影,嘴角划过一摸讥讽之色。 ~~ 张居正正在值房中,对着新拿到的几何题发呆。 这是赵昊为了感谢昨日援手之谊,特意命弟子送来的——《几何原本》第三到七卷。 对在知识上吝啬成性的赵公子来说,一口气拿出四卷来,绝对是看来偶像的面子上,诚意大发送了。 然,其实不谷并不喜欢几何来着…… 只是因为不谷有强迫症罢了。 这毛病不允许自己半途而废。 哎,已经做完一部分了,剩下的没做完怎么能行? 弄吧,一家人总要齐齐整整才完美。 想到这,不谷的胡子都蔫儿了不少。 这时,李春芳忽然快步走进来,低声道:“元辅要递辞呈了。” “哦?”张居正的目光,陡然从几何题上转移到,李春芳手中的辞呈上。 嗯,正好有理由先不做题了…… ps.第四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四十五章 风起青萍之末 阁者,楼也。 所以文渊阁其实是一座重檐硬山顶、砖木结构、六开间的二层楼阁。 楼阁两侧有官舍四间,阁前不远处,还有东西两排平方,是告敕、制敕房中书舍人们的办公室。 这就是大明内阁的全部地盘了,其规制远远无法与各部各寺衙门相比。 但这里却是大明朝真正的中枢,其内每一个决定,每一道票拟,都会牵动全天下的神经…… 此时文渊阁二楼紧东头的陈相公值房中。 三位大学士正看着徐阁老的辞呈,相对愁容。 “别修闭口禅了。二位,拿个主意吧。” 李春芳苦着脸,催促缄默的两人。 “我有什么主意?”陈以勤没好气道:“就兴他儿子昨天狂犬吠日,却不许我们说两句拜年的话?把我们当什么了?他的跟班吗?” 张居正默默拢着胡须,依然缄默不语。 “又没人怼过他一句,这么敏感有意思吗?”陈以勤便继续抱怨道:“这下好了,一道辞呈上来,任谁都会联系到昨天的事情上……” “算了,别烦言了。”李春芳苦笑道:“抱怨有什么用呢?还是先想想,元辅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咱们又该怎么做吧?”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却望着张居正。 论起对徐阁老的了解,徐璠可能都要排第二。远远比不了这位徐阁老的亲传弟子。 “师相应该还有后手。”张居正终于捋顺了自己的胡须,思路也就瞬间通畅了。“徐璠送来的奏章里,怕是另有玄机。” “哦?”李春芳闻言,出去吩咐一名中书舍人,将自己值房中的那摞奏章抱来。 ~~ 不一会儿,奏章抱过来,三人便快速翻检起来。 很快就找到了成国公那份奏章。 看着附在扉页上的票拟,同意了成国公归还腾骧四卫于御马监,设立坐营太监与三大营的奏请。并在两条之外,又加了一条派太监分守地方的祖制…… “这,这……”陈以勤结巴了半晌,才说出一句道:“这是要做啥子嘛?” “这三条下去,离宦官专权、民不聊生的日子就不远了。”李春芳也倒吸冷气道:“无论如何都要挡下来!” “元辅这是将咱们仨的军啊。”张居正也露出一丝罕见的苦笑,其实起先看到徐阶的辞呈时,他是有些窃喜的。 那意味着距离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只是对老师的了解,让张居正深感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果然就没那么简单。 现在徐阁老摆明了捅个马蜂窝,然后转身就跑,留下他们三个被蛰个满头包。 叫你们再跟老夫叫板?试试被蜂子蛰的滋味吧…… 现在三人的处境,实在是尴尬又难受。 虽说为了防止阁臣窃主上威权以自专,每本奏章都至少要有两名大学士看过才行。若是遇到重大事宜,还需所有阁臣一起会签。但首辅亲自撰写的票拟,按例是不容阁臣质疑的。 其余大学士必须要照抄首辅票拟,送去司礼监批红了。以示内阁意见统一,并无争执。 可想而知,司礼监那边已是望穿秋水在等着这份奏章。 那帮死太监怕是做梦都不会想到,徐阁老居然来了个倾情大放送吧? 那是百分百一定会立即批红用印,形成不可改易的朝廷诏旨的! 谁要敢阻拦,怕要被太监们视为杀父仇人的。 恐怕就连冯保,在这件事上,也不会帮着张居正说话的。 毕竟此事因御马监而起,头一条就是给御马监争取的。 大家交情再好,你也不能冒犯我的根本利益啊! 尤其是在之前最大的阻力——徐阁老,已经同意的情况下,叔大你却要横加阻拦,到底是何居心? 所以张居正很快就打消了,去找冯保说和此事的念头。 那简直是冲着绝交去的…… ~~ 甚至连陛下也不能找,毕竟成国公上这道奏疏,很可能背后就是陛下意思。 虽然三人去乾清宫,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不定能让陛下暂时留中。 但那些太监就要炸锅了,同样会向隆庆哭诉,劝说皇帝不要放弃这大好机会的…… 他们才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而且这件事本身,就是皇帝绝对难以拒绝的,所以到最后该怎样还是会怎样。 谁也改变不了的。 没有别的办法了,解铃还须系铃人…… 三人认清形势后,赶紧拿着两本奏章,叫上小阁老一起去直庐。 正碰见徐阁老坐上了肩舆出院子,长随拎着大包小包跟在后头,一副要家去再不回来的架势。 三人赶忙深揖到底,赔罪不迭。 “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徐阁老微微睁开眼,却只看向徐璠道:“赶紧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去。” “是,父亲。”徐璠应一声,便要往西屋走。 “小阁老别走,帮着一起劝劝元辅吧。”李春芳叫住了徐璠。 徐璠不禁冷笑,想到会试之后,这李甘草搞砸了自己所托之事,还态度恶劣的样子,他就觉得畅快无比。 更别说,今天早些时候,张居正还怼过他了。 他便故意问道:“李相公,你要我劝父亲什么?” “劝元辅不要递辞呈,还有再考虑一下成国公的奏本。”李春芳顾不上尴尬,朝着徐阁老深施一礼道:“昨日,无意冒犯了元辅,下官给元辅赔不是了。” 张居正和陈以勤,也跟着深施一礼,再次向徐阁老道歉。 “不,应该是老夫向你们道谢才是。” 却见抬舆上的徐阁老,一脸真挚道:“你们是对的,老夫不该总是和陛下作对,当以威福还主上。” 说着,他便闭上眼,往抬舆上一靠道:“老夫老糊涂了,还是老老实实回家抱孙子去吧。内阁的事情,往后就拜托三位了。走吧。” 轿夫得令,便抬着轿子继续向前走。 三人一直送到西华门,依然苦劝元辅回心转意而不得,只好站住脚,看那抬舆越走越远。 “要乱套了。”李春芳丝毫没有,即将成为内阁扛把子的欢喜。 “先把奏章尽量压一压?”陈以勤提议道。 “不行。”张居正断然摇头,低声道:“小阁老今晚回家,肯定要开会的……” 只怕明日舆论就炸了锅,要是让他知道,内阁还没把奏疏递上去。 那言官矛头瞬间就会指向他们三人,连点缓冲都没有了。 而且皇帝也会埋怨、太监更要记恨,那叫个里外不是人了。 “先递上去吧。”张居正叹口气道:“我看看能不能劝陛下留中几天,咱们再想办法。” “唉,这就是把咱们架在火上烤啊。”陈以勤脑瓜嗡嗡作响。 “你以为呢?”李春芳看着天边火红的夕阳,有种喷口水……哦不,喷口老血的冲动。 ps.第五更,1200票加更,高潮一浪接一浪呢,求月票、推荐票~~~ 第二百四十六章 西山观光团 内阁的风风雨雨,暂时还没出紫禁城,自然更吹不到赵昊头上。 此时他甚至不在京城,而是率领一个庞大的观光团,进行西山一日游呢。 这是上月就说好的事情。 当时赵昊请长公主帮忙,预备在本月初八,召开西山煤业的第一次股东大会。 为了保证割到大把韭菜……哦不,保证大会顺利召开,他又特意邀请各家股东派管事,跟自己去西山矿区实地参观一下。 目前西山煤业的股东,号称有二十二家。但不算赵昊娘俩,还有姬司正、孙胖子这些一致行动人。正儿八经的外来股东,也就只有十三家而已。 但跟着赵昊来西山的马车,都不止十三辆。 从车上下来的各家管事,商人、宦官,足足超过了一百人。 这还是经过孙胖子层层筛选,挑出来有财力、有能量、有人脉的意向人选呢。要是来者不拒的话,人数怕是还得翻上两番。 谁不想亲眼见见门下五进士的科学门主、煤藕技术发明人、大明飞天第一人、昨天才刚刚给皇帝大臣讲过课的赵公子啊? 何况西山煤业本身,就已经极具话题度了。 这两个月以来,京城街头巷尾都在传说,有家得了失心疯的西山煤业,在浑河、大峪、门头沟和居庸关一带,大肆收购废煤窑,而且不废的还不收。 老百姓都说,西山煤业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贵人们在糟践着玩呢。 可再有钱的贵人,也不能拿十几二十万两银子出来,专门打水漂玩儿吧? 因此稍稍有些头脑的生意人,还有那些替勋贵官宦之家经营生意的掌柜们,一早就琢磨开了。 这西山煤业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稍一调查,他们发现,这西山煤业居然来头极大。是长公主和科学赵公子合伙的营生。 这下众人就更不敢小觑了。 只一个掌管皇产近十年的长公主,就足以让他们重视起西山煤业来。何况这两人之前的合作,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卢沟桥煤场每天能卖多少煤藕,大家心里都有数。 放在几个月前,谁能想象得到,一枚灰不溜秋的小小煤藕,居然能带来每月好几万两的纯利呢? 满京城谁不眼红?稍有点实力的,谁不想分一杯羹? 也就是有长公主镇着场子,这才没人敢往里头伸手罢了…… 现在发现二位财神居然又成立了个西山煤业,把从煤藕上赚到的银子,全都砸进西山里。而且还允许外人参股,这下京城里但凡有钱有势的,谁能坐得住? 不都得跟着过来看看热闹?万一人家真有赚钱的门道,他们也好跟着参一股。 ~~ 车队在西山大路的起点,三家店停下来。 孙胖子和唐胖子头前引路,众人簇拥着赵公子一起过了大石桥。 因为内廷琉璃局设在桥西,所以之前走过的路况还不错。 但再往前,用石头铺砌的山道,由于年深日久,整日里畜蹄蹬踏,路面已严重磨损,凹凸不平。到处坑坑洼洼,根本不能通车。 加上刚下过雨,路面积水严重、泥泞不堪,众人深一脚浅一脚,走的十分艰难。 “真倒霉,一个月不下雨,出门就碰上。”掌柜们不禁抱怨道:“不过西山的路也太差了吧?这才刚进山啊,再往里肯定更烂……” “所以才要修路啊!”孙胖子便高声对众人宣布道:“公子早有远见,已经募集了两万民夫,着手将整个门头沟的山路,全都翻修一遍!” 仿佛要印证他的话一般,众人便听到叮叮当当的凿石声。 待他们转过一个山包后,就看到有上千民夫拿着凿子和大锤在开凿路面,硬生生将原先不足一丈宽的山路,拓成了两丈宽的规模。 “‘京西山道’第一期工程,就是重修西山古道。等完工后,再依次重修玉河古道、庞潭古道,这三条干道全都按照两丈宽,可以让四辆铁瓦大车并行的标准修建。” “哇,这可是大手笔啊!”掌柜们暗暗盘算一下,光修好这三条干道,怕是没有个五六万两银子都下不来。 “一旦修成,效果也是立竿见影。”也有好些人暗暗期待起来,整个京西要道就被这几段烂路堵塞,一旦修成,运煤的成本一下就能降一半。而且运力也会大大提升。 “本公子修这条路,可不只是为了运煤。”这时赵公子终于开口道:“此路修成之后,从张家口往来京城的商旅,也将大大受益。” “公子真是仗义啊……”掌柜的们嘴上拍着马屁,心里骂他败家。那是你该操心的事儿吗? 说话间,众人走到距离琉璃局二里地的位置,就看到道旁山坡上,围起了一圈芦棚。 “咱们到了。”唐胖子岂能让孙胖子独美,便抢着对赵昊谄媚道:“公子,这就是咱们西山煤业试采的一号窑。” “这么近?”一众掌柜的不禁惊讶起了,旋即哑然失笑道:“也对,这很合理。” 自打西山有采煤这一行起,肯定是从最近最好挖的地方开始。 最好的位置都挖完了,煤窑主们才会继续往山里深入,这样一代代、几百年下来,煤窑都已经开到妙峰山了。 要是在这里采煤,光运费就能省下一大截。 所以这些煤窑肯定是被采的不能再采、废得不能再废,才会被废弃的。 看这玩意儿有什么用,怀古吗? 众人暗暗腹诽,只是碍着赵公子的名头,没人敢说怪话罢了。 赵昊也不解释,兴致勃勃的招呼众人道:“来都来了,咱们去看看吧。” 看守煤窑的吴玉,见到公子驾到,赶紧立正行礼,然后将栅门打开。 ‘还搞得神神秘秘的……’掌柜们被勾起了丝丝好奇。 当他们跟着赵昊进去芦棚,便见棚下一口硕大的煤井,井旁架着提煤的辘轳,还有四具怪模怪样的器械。 它们有着铸铁的龙头,下头还接着长长的竹管,深入矿井中。 “这口一号井,是四百多年前开采的。位置好是好,但因为渗水十分严重,没采几年就废弃了。”赵昊站在井边,笑着对众人介绍道:“但经过科学的处理,它又变废为宝,重新可以开采了。” “真的吗?”掌柜的们一下子就被吊起了胃口,如果废煤窑能重新开采,这意味着什么?做梦都不敢想啊…… “要是真能变废为宝,公子怕是要成为京城首富了!” “只是,这怎么可能呢?”哪怕赵昊真能上天,众人也难以置信。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赵昊微微一笑道:“跟我下去瞧瞧就知道了。” ps.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四十七章 排水王,真棒! 虽然井下黑咕隆咚,空气又不好,但好奇心已经突破天际的众掌柜,还是争相跟着赵昊下井一观。 因为想要下去的人实在太多,众人只好分作两批,一半人先下井,另一半在井口等着。 赵昊带人攀着木梯,下到两丈多深的井底,便见六弟子张鉴已经等在那里了。 煤窑中光线幽暗,全靠几盏油灯照明。 更糟糕的是,地面积水已经没过膝盖,而且能看到有细细的水流,从石壁中渗透出来。 “为了让大家看个究竟,过去一天没有排水,加上刚下过雨,就成这样子了。”张鉴解释一句。 一众掌柜的踩在水里本来就很难受了,听到这话不由十分郁闷。 “这才刚一天就积水这么严重,过两天还不没了顶?”掌柜的们不由自主烦言道:“要是那么好采,它也不是废窑了。” “渗水这么严重,光靠水桶、皮囊往上运,那得用多少人呢?”不少懂行的也直摇头,都看出这窑子已经没救了。 “你们猜猜,这窑里一共用了多少水工?”赵昊笑吟吟问道。 “没个一两百人怕是够呛,但运水的人多了,运煤又大受影响……” “这窑里只用了八名水工,而且是轮班倒。”赵昊说完打了个响指。 “这么点儿人?” “怎么可能?” 众人正摇头不已,便听井口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 过不一会儿,就听到井上头,响起阵阵惊呼声。 “喷水了!出水了!” “什么情况?”井底的人赶忙抬头望去,便见那四具奇怪的器械旁,已经各站了一个工人,正一下下卖力的压着手柄。 “他们往龙头里加了瓢水,然后按呀按,就喷出水来了,水还挺大呢……”上面人便兴奋的朝下头嚷嚷道。 这让下头的人不由郁闷,心说刚才干嘛要下来呢?湿了鞋不说,还啥都看不清。 但他们已经开始期待抽水的效果了。 也就是过了盏茶功夫,众人便发现水位明显下降。 “挺快啊!” “有门儿了!” 激动的欢呼声从井下传来,这下轮到上头的人着急了。 “水下去了吗?” “下到哪儿了?” 光看出水有啥意思?上头的人更想知道下头的变化啊! 此时所有人都心跳过速。 因为就是傻子也知道,如果能用这么几个水工,就把废窑里头的积水的排走,那将意味着—— 这就不是什么废窑,而是可以继续采掘的黑金矿了! 顿饭功夫后,他们便听到下头传来忘情的欢呼声。 “见底了,见底了!” “真的能排光啊!” ~~ 井底。 待到抽走积水,露出了黑漆漆的地面,所有人彻底信了赵昊的话。 他真能只凭四个水工,就可以解决煤窑的积水问题! 这可是困扰了西山煤老板,四百多年的难题啊! 这意味着,四百多年来被废弃的煤窑,都能重新变废为宝啦! 呼啦一下,他们便将赵昊团团围住,用变了调的声音激动问道: “赵公子,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竟然如此神奇?” “是啊,公子,这也太能排水了吧?!” “这就是科学的力量。”赵昊笑眯眯的装了一句,然后指指井口道:“还有人等着下来呢,咱们上去对着实物慢慢聊。” 说完,他便在高武的保护下,攀着木梯爬上了井。 可还没来得及吸一口清新的空气,赵昊就又被上头的人团团围了起来。 “赵公子,这东西叫什么?居然如此神奇?” “这货叫‘排水王’,用过都说好。”这种没有丝毫技术含量的解说,怎么能劳公子费神呢?唐胖子自觉的接过话头。 “排水王,好霸气的名字啊!” “那当然,只需要四台这样的器械,就足以让大多数废煤窑起死回生啦!”孙胖子不甘胖后,也抢着说道。 “那剩下的废煤窑呢?” “无非就是再加四台,分段抽水嘛!”唐胖子和孙胖子并肩战在一起,还真有点兄弟相呢。 “那抽光一个废煤窑,需要多少时间?” “一个一般大小的废煤窑,一天时间足矣抽光。”两个胖子异口同声说道:“从此再也不用担心,煤窑渗水的问题了!” “这么厉害的东西,肯定很贵吧?”众人好奇问道。 “不光不贵,还很便宜呢。”孙胖子爱不释手的摩挲着一具压水泵,满脸骄傲道:“只需要一两银子!排水王、排水王,量大又不贵!” “才一两银子?”众掌柜的惊掉了下巴。 “心动不如行动,诸位可以买几个回去做个纪念嘛。”唐胖子笑眯眯的当起了推销员:“当场订购可以打八折哦!” 其实,一两银子可以造五个压水泵了。但奸商怎么会按成本价出售呢? “啊?这么便宜?!”众掌柜难以置信,他们还以为,这么厉害的装置,怎么也得几十上百两呢! 更让他们难以置信的是,外人居然还可以买到…… “赵公子,这么神奇的东西,怎么能拿出来卖呢?”有人大惑不解看向赵昊,他却已经不在原地了。 众人忙四下一看,原来赵昊已经坐在门口的竹椅上,翘着两只泡白了的脚丫,在那里晾干呢。 “哦,本公子一向助人为乐,从不吃独食的。带领大家共同富裕,是本公子不变的追求。”赵昊便一脸高尚的说道:“甚至可以帮着架设器械、铺设管道呢……” “啊,公子真是古道热肠啊!” 马上就有人偷偷往外摸去,要抢着去收购几个废煤窑。 这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啊! 当然,大多数人还是要点脸的,还是忍着心里的猫抓猫挠,想等这边结束了再说。 “不打紧,想去就去,本公子向来宽宏大度,不会为这点事儿生气的。”赵昊便笑着说道。 “那多谢公子啦……”这下好些人如蒙大赦,转眼又走了十几个。 看着剩下的大几十人,没有要动弹的意思,赵昊问道:“你们怎么不走?” “公子,我们又不傻,废煤窑都让西山煤业收光了吧?”众人便苦笑道:“只怕出去也是空欢喜一场。” “不要老想着一夜暴富嘛。”赵昊一边接过崭新的袜子,一只只穿在脚上,一边煞有介事的教训道:“有了排水王,普通的煤窑也会涨价的,去买几个一样有赚。” “那就不急这一时了。”众人赔笑道:“再说有幸跟公子出来一趟,哪能半道走人呢。” “好!”赵昊开心的穿上干净的布鞋,站起身问一旁的孙胖子道:“刚才走的人,都记下名字了?” “回公子,全都记下,一个不落。”孙胖子忙点点头。 “初八股东大会,一个都不准放进钓鱼台。”赵昊笑着吩咐一声。 “是,公子。”孙胖子低眉顺目的应下。 那些留在芦棚中的掌柜们,目瞪口呆的看着赵昊。有人忍不住嘀咕道:“不是说走了也不生气吗?” “本公子才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呢。”赵昊笑容灿烂的众人道:“我只是想恭喜你们,获得了股东大会的列席资格。” “多谢公子!”韭菜们的欢呼声登时响彻天际,仿佛他们已经成了西山煤业的股东一般。 ps.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二百四十八章 账面意义上的千万(两白银)富翁 看着那些掌柜的、管事的欢呼雀跃,谢恩不迭的样子,唐胖子不禁暗暗咋舌。 公子这手段,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明明是要从这帮家伙身上,狠狠的赚一票,却还让人家感恩戴德,好像占了他多大便宜似的。 不过这股份制确实神奇啊,不如回头写信让大小子,也把唐记杂货铺改成股份制,看看会不会也有这么多人趋之若鹜? 不知不觉中,唐友德已经把自己的百年老店,当成可以随意尝试的试验田了? 这究竟是观念的进步,还是道德的沦丧? 值得深究。 ~~ 赵昊又乘兴向众来宾,展示了铺设在煤矿内的轨道车、绞盘式升降机,以及各种通风装置、矿洞支架…… 这都是原先就有的玩意儿,但经过张鉴和赵士祯用科学原理改进,就变得更加有效耐用起来。 但最让来宾惊呼不可思议的,却是一段构建山坡上的简陋滑道。 只见工人在挨近煤窑口的山坡边缘,挖了一个大坑。 再将从坑口到山下道旁的一段山坡,铲去大的石块,稍事平整,挖了一条很浅的小沟。 矿工们将数万斤的煤堆在坑中,然后用排水王从煤窑中抽水注入坑里。待到水位没过标线后,便将挡在坑口的木板抽开。 然后,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就那么不多的一池水,居然便把几万斤的煤从山坡上冲了下去。 听着在山谷间回荡不绝的轰鸣声,头一次见‘放煤下山’的掌柜们,全都变颜变色,大有山崩地裂之感。 其实这就是在利用泥石流的原理,用水冲煤堆,造成了一次小型的泥石流爆发…… 去年冬天,赵昊在观摩了妙峰山煤窑后,发现煤窑主雇佣的人手中,居然有大半是挑煤下山的挑夫。 那些挑夫再能干,一次也就是挑个三四百斤煤,而且山路陡峭曲折,挑煤速度慢如蜗牛。 因此运煤下山,就成了制约煤窑生产效率,拉高煤炭生产成本的致命一环。 也是那次妙峰山之行,赵昊在经历地震时,观山体滑坡有感,忽然想到能不能用这法子冲煤下山。 当然,这是他对赵士祯的说法。 实际上,无耻的赵公子只是单纯知道,四百年后的小煤窑依然在采用这种方法,直接将煤从矿口冲到路边装车罢了。 赵士祯经过反复试验,便将叔父拍脑袋的想法变成了现实。 经过粗略测算,仅此一项,就能让煤窑的生产效率提高一倍。并且将每百斤煤的成本价,从六七十文,一下就降到了五十文以内。 不过仁慈如赵公子,已经命令两位胖胖,把成本就定在五十文上,多出来的钱给工人提高福利,进行扫盲教育。 实在花不了,隔三差五拉个戏班到窑上唱个戏,还能大大提高工人的愉悦度呢…… 嗯,赵公子做生意,是为了让大家都得到幸福呢。 ~~ 下山的时候,那些掌柜的缠着赵昊和二胖,问能让他们入一股吗? “这需要和股东们商量一下,待到股东大会那天,再给诸位一个答复。”赵公子惯会吊人胃口,自然不会把打算,一股脑全说出来。 “那公子,西山矿业到底拥有多少个废煤窑……哦不,可以再开发的煤窑?” 赵昊看一眼孙胖子,其实他也不太清楚。 如果掌柜的们知道,这其实才是赵公子第二次来西山,不知作何感想? 不过孙胖子已经很习惯了。 毕竟卢沟桥煤场那边,公子统共也就去了三五趟。经营步入正轨后,更是直接就不管不问,再也没露过面了。 因为公子有更重要的事,比如上天啊…… 孙胖子默默自我安慰一句,然后便悍然宣布道:“西山煤业目前拥有可开采煤窑,共计三千六百六十六口,其中绝大多数的状况,都要远好于一号窑!” 这其实还得多谢小阁老的帮助,原本还有好些家死咬着一千两一个废煤窑的价格不放。 但朝廷要禁止西山采煤的消息一传来,卖家们马上就主动降价、挥泪大甩卖、清仓大处理。让两个胖子狠狠的出了口恶气,直接将收购价砍到了二百两以内…… “我的天哪,这么多!”掌柜的们全都呆若木鸡,彻底算不过账来了…… 不过总之,西山煤业超级超级有钱景就是了,错过了后悔八辈子! 返程时,一帮参观者全都恨不得插上翅膀回到京里。 能自己做主的,开始盘算起如何筹款来了。就是将生意抵押给当铺,把宅子卖了,也在所不惜啊! 不能自己做主的,则挖空心思寻思起,该如何说服自家老爷夫人,千万不要错过这次搭顺风车、一日千里的机会啊。 要是错过了,日后定会被自家主子埋怨死的。 ~~ 却说左都御史王廷,结束了公正廉明的一天,坐着大轿子回到家。 府上管事早就等在院中,看到老爷回来,赶紧迎上去,掀开轿帘。 “老爷回来了。” “你也回来了?”王廷反问一句。 待到轿夫降下轿杆,便在管事的搀扶下,四平八稳下得轿来。 “是,是,是。”管事的连应三声,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看来收获不小哇。”王廷眉头一挑,顾不得换下官袍,便径直进了书房。 一进去书房,管事的就按捺不住的嚷嚷起来:“老爷实在太英明了!幸亏让小的去了这一趟,不然绝对抱憾终生!” “哦,快说说?”王廷微微自得,心说本宪果然明察秋毫,从那西山煤业的卷宗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但王总宪没有继续深挖看看,里头有没有不可告人的勾当。而是派自己的管事跟着去了西山,想看看能不能跟着赚上一票…… ‘本宪为官清廉自守,但合法赚钱的机会不能错过。’王总宪在心里,如是为自己的骚操作辩解道。 管事的便将今日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讲给王廷。 自然也把王总宪听得一愣一愣,坐在那里好半晌,方出声问道:“这西山煤业,到底值多少钱啊?” “别的不知道,但这三千六百多口煤窑,是摆在眼前头的。”管事舔一下发干的嘴唇道:“那大都是用极低的价钱收回来的,所有成本加进去,平均价格不会超过二百两一个。小的特地了解了一下,眼下市面上,煤窑的价格平均是四五千两一个,就算他那都是别人挖过的,卖三千两一个绝对有人抢着要。” 顿一顿,管事的又道:“而且西山煤业有科学加持,肯定会比别人挖的更深更多,所以小人相信,在他们手里,一口煤窑的价值,绝对超过四千两。” “那到底是多少钱呢?”王廷口干舌燥的问道。 “最保守估计,单单他们的煤窑,价值就超过一千万两白银了……” ps.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后两更检查一下发哈,不会太久的 第二百四十九章 加大号傻福 总宪府邸,王廷书房中。 “一,一千万两?”总宪大人听得目瞪口呆。 “这还是最保守的估计。”管事的又信服道:“要是让小人来算的话——西山矿业可以将生产运输的成本下降一半,产量却可以升一倍,很快就会独占整个市场的……算它个两千万都绰绰有余。” “富可敌国啊……”王廷嘶嘶倒吸着冷气道:“顶太仓岁入的八倍了。” “当然,只是说它值这些钱,跟它有这些钱是两码事儿。” 王廷点点头,所谓近朱者赤,在管事的影响下,他也比寻常官员更有商业头脑。 他管事的是苏北人,长于算计、精通商业。是王廷任苏州知府时招揽的得力手下。 在管事的经营之下,王廷不贪污不受贿,这些年也拥有了百万家资。 什么?权力寻租?本宪没听过这个词儿哎…… “老爷,就折个中,算它值一千五百万两吧。”管事的便略略颤抖着,给王廷分解道: “皇家西山煤业一共十万股,这样一股就值一百五十两银子。” 顿一顿,他几乎要激动的说不出话道:“而其一股价格,只有十两银子。” “嘶……”王廷也感觉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张大嘴巴道:“那岂不是只要买到,就能赚十五倍?” “第一批购买的可不就是这样吗?”管事的很有数道:“估计这第二批,怎么着也会涨价,但绝对不会涨到十五倍这么多!毕竟朝廷还是有可能,随时颁布采煤禁令的。” “不过就是一百五十两买下来,也绝对不会亏的。京城内外的煤炭需求摆在那里,成本忽略不计的三千六百个煤窑摆在那里,一百年都采不完!老爷光红利,少说能吃五代人!” 顿一顿,他又朝王廷一拱手道:“老爷不是一直嫌小人投资保守吗?现在小人就极力建议老爷,西山煤业的股票,能买多少买多少!” “唔,让你这么一说,西山煤业还是铁杆庄稼呢。”王廷摸着下巴寻思起来。 文官的权力再大,也不能继承,所以他们十分看重为子孙谋。 君不见朝廷高官们,不管跟兵事能不能沾点边,都死乞白赖想要给子孙混个世袭的军职。 他们真想让子孙弃文从武,精忠报国?别逗了。 根本就是看上武官的万年铁饭碗了,好吧? 这样后代子孙再不肖,也有个官当,有份俸禄拿…… 所以王廷一听说,西山煤业能吃五代人,马上就激动起来。 只是为了维持自己凡事深思熟虑的人设,他才装模作样寻思片刻后,方重重点头道: “成,筹钱吧!能买多少买多少,一百五十两一股我也要!” “明白。”管事的笑着点了点头。 ~~ 成国公府紧邻风景优美的后海,独占整整一里地的水面。 老公爷朱希忠刚刚从都督府回来,正坐在大轿子里考虑,今晚跟哪房姨太太睡。 呸,不是! 本公爷是在严肃认真的考虑,要不要再度发病,回家避避风头。 以老公爷多年的经验判断,自己那道奏疏一上,必然掀起惊涛骇浪,还是安全第一吧…… 拿定了主意,他才从轿子里下来,正准备去找新纳的第三十三房小妾耍乐,便见二儿媳孔氏一脸喜色走过来。 “爹,爹,咱们发财了……” 朱希忠一辈子小心谨慎,装傻扮痴,可他那是自损自保之道,老公爷心里头明白着呢。 但这位次子时懋的婆娘孔氏,整天咋咋呼呼,口无遮拦,那就是真的傻了吧唧了。 一看到她,成国公的脑壳子嗡嗡直疼,想要躲一躲都来不及了。 只好硬着头皮呵斥道:“你小声点。” 心说,老子不就是刚私分了笔军饷吗?到处吆喝你要死啊? 咦不对,她是怎么知道的? 成国公奇怪的看一眼孔氏道:“你发什么财了?油菜还是苔菜?” “你看,爹就是瞧不起人。”孔氏撇撇嘴道:“上次俺买了长公主的股票,你还训了俺一顿。” “训你不是应该的吗?”大儿媳朱时泰的婆娘陈氏,从屋里出来,呵斥这不懂规矩的妯娌道: “五千两银子,你个孔二愣子眼都不眨就扔出去,你当咱们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朱时泰如今已是右都督,日后还要继承爵位的。陈氏这个长房媳妇,自然不会把个一无是处的孔氏放在眼里。 “就是丢到后海里,也能听好几百声响呢!” “谁说俺把钱丢水里了,俺发财了你知道吗?”孔氏从袖中掏出西山煤业的股票,啪啪的甩在大嫂脸上道:“你知道这个现在值多少钱,值多少钱?” “值多少钱?”朱希忠忽然想到那个在文华殿放飞自我的少年,便喝止了大儿媳的反击。 “邱掌柜说,少说值个七八万两了!”孔氏便哈哈大笑道:“往后俺两口子,光吃红利就一辈子不愁花销啦!” “你就吹牛吧。”陈氏压根就不信,撇撇嘴道:“要是真这么值钱,人家五千两就卖给你?当长公主开善堂呢?” “反正没你的份儿。”孔氏小心翼翼收好那一摞股票,然后得意洋洋对朱希忠道:“爹,有你的份儿,” “谢谢哈。”朱希忠也没法相信。 但他刚要进去厅堂,便见英国公张溶气呼呼的找上门来。 “我说老弟,你这事儿就不对了,怎么能光自己发财呢?”大家同为公爵,而且张溶资历还比朱希忠老,却混得灰头土脸,远远不如成国公风光。 “此话怎讲啊?”朱希忠奇怪的看他一眼,心说又来个二傻子。 “西山煤业的股票!你们家买了也不说一声!”张溶被‘骂神’欧阳一敬一炮干倒在地,这些年就没翻过点儿来,日子过得很拮据。自然也就更看重这一夜暴富的机会了。 “又不是赚你们家的钱,干嘛要吃独食啊?!” “哦?”成国公瞥一眼嘿嘿直乐的孔氏,匪夷所思道:“那什么……股票,真那么值钱?” “当然啦,京城都已经传开了!现在一股起码两百两银子!而最早的一批,十两银子就买到了!”张溶简直要窒息了,哽咽道:“这才半个月不到,就涨了二十倍啊!我老张家的背字,要走到什么时候呢?” 陈氏目瞪狗呆看着孔二愣子,嘴巴能塞进去个鹅蛋。 难道这就叫傻人有傻福?因为二愣子特别傻,所以傻福也是加大号的? ps.第四更,12200票加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五十章 徐原地爆炸! 小阁老是空手出的文渊阁。 演戏嘛,当然要做戏做全套了。 既要有像老爹那样把东西都收拾走,告诉三位大学士,他们轻易请不回自己了的。 当然也要有小阁老这样,一样都不拿,明摆着告诉三位大学士,自己还会回来的! 父子俩的意思加起来,才是完整的意思。 前脚徐阁老出了西华门,后脚徐璠就出了午门,来到承天门外的六科值房。 对自己豢养的汪汪队面授机宜,得到他们会为自己立大功的保证后,小阁老才准备家去。 谁知在千步廊又碰上通政司的人,得到一个恶心的消息——刚接到杭州的加急禀报,四月初一,杭州发生日食…… 这让小阁老刚刚有些好转的心情,再次变得糟糕起来。 “回府!”徐璠猛地放下轿帘,不再理那右通政。 ‘居然真让那小子猜着了!’ 小阁老阴着脸坐在轿子里,一阵咬牙切齿。 想到那孽畜得意大笑的样子,徐璠就怒从心头起! 他重重一拳击在车厢壁上,把轿夫吓了一跳。 ‘嘶,还挺疼。果然还是元春打起来更顺手……’想到这,小阁老有些迫不及待想见到儿子呢。 ~~ 等徐璠回到西长安街的首相府邸时,天已经擦黑了。 徐元春在院中迎接父亲回家。 看到儿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可怜样子,徐璠又心软了下来。 算了,毕竟是亲生的,打坏了以后还怎么打…… 再说,不是还有地震吗?光一个日食也不能算自己输了。 他便按捺住大耳刮抽上去的冲动,问道:“你爷爷没事儿吧?” “爷爷没事,回来就跟戏班子泡在一起了,说是终于有时间,跟他们好好磨一磨戏了。”徐元春眼前尽是老爷子在云板声中,扮成花旦粉墨登场的画面,让人不可直视呢…… 他赶紧收回想象的翅膀,又禀报道:“但娘的事儿大了,刚才好一阵骂,现在还在房里生闷气呢。” “她发什么疯了?”徐璠眉头紧皱起来。 “好像是为了什么西山矿业,具体的孩儿也不清楚。” 徐元春见成功把父亲的注意力,引导了母亲身上,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方才看到父亲那铁青的脸色,他真担心大耳刮子会抽上来呢。 ~~ 徐璠进去卧房,侍女赶紧为他除下官衣,换上居家的袍服。 小阁老一边平伸双手,一边问坐在榻上生闷气的季氏道:“这是怎么了?” 季氏不说话。 “元春又惹你不高兴了?待会儿我打他一顿给你出气。”徐璠心说,我也顺便解决一下个人情绪。 “你还是打自己吧!”听他又要打孩子,季氏气不打一处来:“整天觉得这个不行,那个不对,错的最离谱的就是你!” “你说什么呢?!”徐璠闻言,哄老婆的心思登时荡然无存。心说张居正怼我、老爹骂我、姓赵的嘲笑我,连你也要批我两句? 真以为我是谁都能啐一口的痰盂不成?! “你吼什么?害我赔了十万两银子还有理了!”季氏是浙江豪族的大小姐,自然不会受他的气。 “十万两,这从何说起?”小阁老神情一滞,挥手斥退了侍女。 “西山煤业的股票啊!你非让我退了退了。”季氏气不打一处来,骂徐璠道:“知道现在八百股值多少钱吗?” “能值多少钱?总不至于十万两吧?”徐璠黑着脸道。 “少说十二万两!”季氏心疼的都掉下泪来。虽然徐家有的是钱,但那都是公中的。长房的私房钱拢共也没个几万两银子。 眼看着几个小叔子在老家捞得不亦乐乎,自己老公却在北京整天装大尾巴狼,收点钱还算作公中的,季氏早就急的不要不要。 结果已经到手一笔巨额财富,又让他给硬生生推出去了…… 非但得罪了长公主且不说,还让自己必将成为,夫人圈子里巨大巨大的笑柄。 其实她今天,本来是在定国公府上,跟几个玩得好的夫人聚会的。 结果聊得正欢,国公府上的管事便跑进来,告诉夫人从西山带回来的好消息。 众夫人先是难以置信,然后买到原始股的几个便喜不自胜起来。 没买到的自然艳羡不已,喟叹自己没有发财的命…… 定国公夫人笑得合不拢嘴道,要说财运最旺的,还属小阁老家的,季夫人买的最多呢! 众位夫人便纷纷向季氏献上彩虹屁,却把季氏差点没活活羞死。 她都不敢说,自己已经把股份都退掉了…… ~~ 听完老婆的讲述,徐璠也像被人,从心口剜了块肉一般。 还能听到滴答滴答的滴血声…… “他们做梦去吧!”小阁老的自尊,让他强撑着发狠道:“这几天陕西要是不地震,我第一时间就封了整个西山!” “你封半年,老百姓就能造反。”季氏却不以为然的哼一声,其实这话她都是听那些夫人说的。“人家三千多煤窑摆在那里,又不会长腿跑了,一年半载不开工也不要紧!” “你,我……”小阁老憋闷怒吼道:“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让他们血本无归!” “那你就等着把人都得罪光吧!现在京城里想买股票人不要太多!”季氏却比他头脑清醒,趴在榻上呜呜哭起来道:“再说跟我有什么关系?呜呜,我的十多万两银子啊。我还怎么有脸见人呐……” “徐元春,你死哪去了?!”徐璠无言以对,原地爆炸,抽出鸡毛掸子,转身出去,踹开了儿子的门。 却见窗户洞开,徐元春已经不见了踪影…… 后墙根下,鼻青脸肿的徐元春瑟瑟发抖。 听着不远处传来幽幽咽咽的昆曲声,他仿佛赤身裸体置身冰天雪地,紧紧抱着胳膊蜷成一团,好一个凄凄惨惨戚戚…… 徐公子哇得一声就哭出来,他忙使劲捂住了嘴。 “啊哈,你在这儿啊……”却还是被老爹听了个正着。 鸡毛掸子从天而降,抽在他的脑门上。 “我教你不好好读书,我教你不好好追李明月!你要成了长公主的女婿,哪有那小子什么事儿?!” 鸡毛掸子劈头盖脸的落下,徐元春起先还抱头躲闪,听到最后两句,却不由痴了…… “你倒是躲啊,不动弹我抽着有什么意思?!” ps.第五更,123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五十一章 是时候唤醒地窖存银了 何止是王总宪、成国公和小阁老家? 北京城不知多少户人家,今夜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富机会,搅得亢奋无比,彻夜难眠。 第二天一早,那些自觉有希望能分一杯羹的人家,便呼啦啦倾巢出动,分头想办法去筹集资金。 所有人都已经有了放手一搏的觉悟,在极度欠缺投资机会的大明朝,西山煤业这样的现金奶牛,实在是百年难遇啊。 哪怕是一二百两买到一股呢,只要能弄到手就是大胜利呀! 是时候唤醒地窖中沉睡的银两啦…… 当然,我大明自有国情。但凡稍有门路者,就不会老老实实等着初八再说。 达官贵人们各显神通,找关系通关节,想看看有没有走后门搞到股票的机会。 于是接下来几天,春松胡同被登门造访的马车,堵了个水泄不通。 赵府一天收到的拜帖,比赵守正中状元那天,收到的还要多。 毕竟,状元又不能当饭吃,至少不能给别人当饭吃。 但西山煤业的股票,可是能让大伙儿,吃八辈子的铁杆庄稼啊! 看着堆成山的名刺拜帖,赵二爷发愁不已,这么多客人,来头一个比一个大,到底该见谁不见谁呢? “你见了又如何?”赵立本坐在天井里,一边神情严肃的落下颗黑子,一边随口说道:“莫非你还有股票给他们不成?” “嗨,这我哪能说了算啊?”赵二爷尴尬一笑道:“不过儿子可以给儿子带个话啊。” 说着巴望向赵昊。 赵昊坐在棋秤另一边,也绷着小脸落下颗白子道:“带话也没用,不到初八,谁也甭想。” “那我还是都不见了吧。”赵守正讪笑着放弃了打算。 赵二爷朋友遍京城,不知多少人求到他跟前,赵昊要是不把口子扎死了,他能许出二十万股去…… 其实赵公子手里,还有一点机动股份,但还是等最后再给老爹送人情吧。 待赵守正走开,赵立本捻着颗棋子,装模作样寻思一会儿,方探着身子笑道:“乖孙,别人的面子可以不给,你叶奶奶……总不是别人吧?” “那当然,她老人家在我心里,就是亲奶奶一般。”赵昊点点头。 “真是好孩子,你叶奶奶听了这话,肯定高兴坏了。”赵立本笑着夸两句,然后轻描淡写道:“那就随便给她个万八千股的呗?” “咳咳……”赵昊干咳两声,哭笑不得道:“爷爷,你知道万八千股现在值多少钱吗?少说一百多万两了!” “啊?”赵立本不由吃惊道:“这么值钱了?” “那当然了。”赵昊点点头道:“煤窑子都摆在山上,随便数数就能算出来。” 说着他自信一笑道:“相信用不了两年,股票的价格就会再翻一番的。” “哎呀,那还真不能随便给人。”老爷子登时肉疼起来,但还是不死心的小声道:“昨晚你叶奶奶缠了我一宿,爷爷实在吃不消,才答应跟你讨个商量的。” 顿一顿,老爷子赔笑道:“乖孙,给个面子,好歹意思意思吧……” “爷爷,换成别人给也就给了,唯独你和叶奶奶,我答应了也没用。”赵昊苦笑着说了实话道:“干娘那关就过不了。” “又是那恶毒的婆娘!”赵立本不禁须发皆张。 “西山煤业可是打着皇家的招牌,全靠干娘罩着,孙儿敢惹她生气吗?”赵昊叹了口气道:“爷爷没想到,当初那一棒子,打跑了这么多钱吧?” “唔……”赵立本气鼓鼓的半晌不说话,啪的落下一颗黑子,闷声道:“活四,你输了!” “呃……”赵昊才发现,自己之前光顾着去堵老爷子连绵不断的‘活三’,却没留神被老爷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了。 “哎。又输了。”赵昊只好投子认负。 “二十比零!”赵立本拿起小茶壶,狠狠的抿一口道:“孙贼,围棋、象棋、五子棋,你都不对手啊。” “改日我在琉璃局定制的跳棋到了,一定能实现零的突破。”赵昊撇撇嘴,一脸不忿。 一旁侍奉的王武阳,赶紧给师父奉上杯羊奶,谄笑着奉承道:“师父连下五十把,战绩始终如一,真是能人所不能,弟子佩服万分。” ‘噗……’赵立本一口茶水,喷出了彩虹的效果。 王武阳赶紧给老爷子递上帕子,赵立本一边擦嘴,一边叹服道:“武阳啊,你不进宫真可惜了呀。” “太师祖,重孙我还得侍奉师父呢。”王武阳神色如常道。 “好好,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赵立本搁下帕子,像是下了多大决心道:“我就让你师父赢一场。” “不食嗟来之食。”赵公子却是有气节的,然后安抚老爷子两句道:“爷爷跟叶奶奶说,回头下了江南,我会开个更大的公司,到时候一定会给她老人家补上的。” “当真,不是缓兵之计?”赵立本瞥他一眼。 “孙儿敢跟你老耍花枪?”赵昊两手一摊。 “哈哈哈,这还差不多。”赵立本满意的大笑起来道:“来来,再下两盘,爷爷保准输的不露痕迹。” “不必了……”自尊心受到强烈打击的赵公子,忍痛拒绝了。 ~~ 长公主府同样不堪其扰。 而且长公主和那帮贵妇人,平日关系都不错,也不好避而不见。 只得耐着性子,接见了一波又一波,把她搞得不胜其烦。 过午时,长公主刚打发走了哭哭啼啼的英国公夫人,准备吃两口饭,便听鸡公公禀报说:“小阁老夫人来了。” “她还有脸来?”柳尚宫哼一声。这几天她也被一帮人团团围着、百般奉承,居然连堂堂首相儿媳,都不放在眼里了。 “让她先等着吧。”长公主面无表情吩咐一句,待慢条斯理吃完了午饭,又小憩片刻,这才让姬司正将季氏叫到面前。 “殿下,上次的事情太抱歉了。”季氏讪讪道:“都怪我耳根子太软,被元春他爹说一通,就改了主意。” “无妨,反正想买的人多了去了。”长公主微笑道:“你退的股票,可帮了本宫大忙。” “不是殿下,我的意思是,我能不能,再把那八百股……买回来啊?”季氏硬着头皮说道。 鸡公公和柳尚宫,不约而同翻了翻白眼,这娘们想屁吃呢…… “我知道这强人所难了,不过我可以加价回购,一百两银子一股都行。”季氏拿出自认为对方无法拒绝的方案道:“多出来的银子,就算向殿下赔罪了。” “十两卖了,一百两买回去。你这是何苦呢?”长公主不置可否的笑笑道:“感情你老徐家地里长银子吗?” “哎,一是为了赔罪,二是,不想让人知道,我把那八百股,又退给殿下了。”季氏满脸无奈道:“传出去太丢人了……” “那当初你退股的时候,就没想过本宫也是要面子的吗?!”却见长公主柳眉一竖,凤目一瞪道:“送客!” ps.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五十二章 赵公子稳坐钓鱼台 初八日,按计划,西山煤业将在京西钓鱼台,召开首届股东大会。 但京中显贵巨富之家,闻讯咸集钓鱼台。达官贵人极其代理人,挤爆了清露堂,让大会无法顺利进行。 西山煤业的股东们不得不紧急磋商,最后决定将股东大会推迟一天,今天改为售股大会。 群情激动的贵人们,这才稍稍平复下情绪,听赵公子讲述今日的流程: 上午由赵昊亲自讲解西山煤业的状况,包括资源储备和经营方向,以及未来的美好愿景。 然后西山煤业会为众位贵宾,提供一顿丰盛的午餐。下午时则进行正式招标,谁中谁不中,当日就可以出结果。 因为听讲的人实在太多,赵昊索性将讲台设在了堤柳四垂的湖心水渚上。 时维四月,钓鱼台绿柳低垂、繁花似锦,景致优美无比。 但三百多来宾无暇四顾,皆全神贯注听着赵公子的讲解。 “西山煤业的全称是,皇家西山煤业股份公司。其滥觞于隆庆皇帝陛下仁慈,不忍坐视京城流民生业无着、忍饥受冻,特命宁安长公主殿下,代表陛下发起,并由长公主殿下带头出资开设的一家,带有慈善性质的煤业公司。” “公司资本为白银一百万两,目前拥有股东二十二位。现阶段的主营业务为煤矿资源再开采、运输和销售三大块。目前,公司储备可再开采煤窑三千六百六十六口,并拥有最先进的排水、通风、开采、运输技术。年产量将在一年内,达到一千五百万担左右,足够供应京城百姓每日所需。” “公司每百斤煤的生产成本,比普通煤窑低四分之一,运输成本更是只有别人的一半。因此我们可以在迅速抢占市场的同时,仍保持远高于同行业的盈利水平。经过测算,公司目前总资产价值在白银两千两百万左右。预计首年收入将达到白银一百七十万两到一百八十万两之间,毛利达六十万两左右,归属股东利润在三十六万两左右。每股分红三两六钱。” “哇……” 贵宾们闻言,兴奋的交头接耳起来。 “这跟放印子钱一样了!” “印子钱哪能跟这个比啊?放出去的钱一半收不回来,一半拿东西和人抵,一年到头下来,能赚个一成就烧高香了。” “是啊,光分红三年就能回本。这不比干什么都划算?” 待到贵宾们宣泄完激动的情绪,赵昊才朗声说道: “而这只是头一年。我们预计西山煤业的产销量,将在第三个财年实现翻番,届时只要舟船所到之处,都将用上我们的西山煤!” “那分红岂不也跟着翻番?”陷入狂热情绪的贵宾们,对赵昊的话深信不疑,开始憧憬起跟着西山煤业发财的美好前景了。 “赵公子,快说说我们怎么买吧!” “就是,我们都等不及了!” 众贵宾的催促声中,赵昊宣布具体的招股规则道: “本公司此次并无发行股票计划。但鉴于大家热情高涨,经过股东们协商,将由全体股东按比例出让一万五千股。因为想要购买的人实在太多,股东们决定采取集合竞价模式,在午后集中出售。” “什么叫集合竞价?”贵宾们自然没听过这个词儿了。 “待会儿会发给诸位一个信封,里头写着具体的流程。简单说来,就是诸位将准备购买的股票数量,和每股的报价写在信封中,下午开会前投入这口木箱中。” 赵昊说话间,唐胖子抱了个上头开口的木箱子出来。 “待所有人投标结束,将现场唱标,并按诸位的报价排序。价高者获得购买权,直到一万五千股全部分配完毕。” 顿一顿,赵昊绽开纯洁的笑容道:“但长公主殿下仁慈,不愿意占大家便宜,特命以最低成交价,也就是第一万五千股的成交价格,为所有成交的价格。即是说,哪怕你出了一万两银子一股的天价,也会按照最低成交价格成交,不需要再多掏一文钱。” “哇……”不明就里的贵宾们,再度发出欢呼声,都为长公主殿下的慷慨感动不已。 此时唐胖子摸了摸肚皮,直觉事情并不简单。 以他对公子的了解,虽然赵昊从不会让人吃亏,但自己碗里的肉一块也不会少。 公子怎么会让人,从他碗里再把肉夹走呢? 这不科学啊…… 贵宾们按捺不住的嘈杂声中,只听赵昊高声道: “再补充最后一句,日后本公司所有股票都可自由流动。买卖双方只需到大栅栏的西山煤业总店,进行登记变更,便可完成过户。当然,股份也可以由总店挂牌代售。” ~~ 开完会,贵宾们便分乘数艘画舫,前往分散在钓鱼台各处的殿阁用膳。 午膳是由钓鱼台的厨子们亲自掌勺,七荤八素色香俱全,水平不亚于御膳。 但大伙儿哪儿顾得上吃饭,草草用两口,便三五成群的,找个没人的地方商量开了。 湖边凉亭里,左都御史王廷、刑部尚书毛恺、还有兵部尚书霍冀……家的公子,带着各自的管事凑到了一起。 三位公子日常玩得不错,这会儿合计起待会儿的出价来。 “二位,待会儿咱们出多少钱?”毛公子问二人道。 “还是高一点吧,”王公子摇着折扇道:“反正按最低价成交。” “那该是多高呢?”霍公子问道。 “一百两吧,给他涨十倍,总没问题了吧?”毛公子道。 “嗯,差不多。”王公子点点头。 “可以。”霍公子也颔首认同道:“说的好听,第一年就产煤一千五百万担。可地龙翻身的事儿还没个定论,今年能不能开工还两说。” “就是,今年他们亏本是一定的,明年怎么样还不好说呢。大部分人也就出个四五十两。”毛公子便一拍大腿道:“咱们给涨十倍就顶天了,肯定没问题。” “差不多,最后也就是四五十两成交。” “好,就这么定了!”王公子啪的合上折扇,起身道:“咱们都出一百两,谁也不许变。” “谁变谁小狗!” 两位公子也起身,三人击掌后便回各自马车上午休去了。 ps.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五十三章 揾钱依正路 王公子回到自己的车上,问那苏北来的管事道:“张叔,咱们就出一百两了?” “少说一百五十两才保险。”管事的郁闷的咬牙道。 “啊,这么多?”王公子吓了一跳。 “那赵公子说得好听,但这‘集合竞价’的法子阴得很。”管事的叹口气,为公子解释道: “大家都觉得,反正会按照最低价成交,所以自己出高价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是啊。”王公子临来前,得了老爹的吩咐,此行全听管事的。刚才在凉亭那番话,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难道还有什么坏处吗?” “坏处是,所有人都会像公子这么想。”管事的无奈叹口气道:“但小人数了下,今天来的有三百多家。才一万五千股,每家吃一百股,还有一半人买不到呢。何况,最有钱的那几十家,一百股哪会满足他们的胃口?” “那是。”王公子刷得展开扇子道:“我看有好些人家,拿个三五万两出来,跟玩儿差不多。” “正是这个道理。”管事的点点头道:“这些人家少说要吃三五百股的,甚至有可能更多,所以最后能买到股票的,最多也就是六七十家,甚至有可能更少。” 说着他幽幽一叹道:“只有出价最高的两成人,才能买到股票。公子说,该怎么出价?” “那只要吃得消,肯定得出个最高价啊。”王公子明白过来,倒吸口冷气道:“这孙子真阴啊,逼着所有人都出最高价,还得让大家感恩戴德。” “是啊,没有这份心计,人家也没法把个十几二十万两的买卖,孵成一两千万两的大事业。早就半道泄露风声,让人截胡了。” 管事的虽然气愤,但心里还是对赵公子,佩服的五体投地的。 只觉对方的商业手段,乃自己平生前所未见,活该人家大发特发。 “幸好,地龙翻身的事情还没定论,各家还有些顾虑,咱们出一百五十两,应该没问题。”一百五十两,也是王总宪给他最大的授权了。“就算最后是这个价格成交,咱们也赚到了。” 话音未落,便见一骑快马冲入了钓鱼台,只听马上骑士大声吆喝着: “陕西八百里加急抵京,四月六日凌晨,长安、凤翔五府地震,震声如雷、尘灰蔽天,城无完室,屋舍倒塌数千间!” 骑士从两人眼前掠过,继续高声向众人宣布道:“幸得赵公子提前预测,人畜死伤轻微……” “真的假的?”王公子惊得扇子掉在地上。“那,孙……赵公子的科学,真能预测地震?看来回头我也得学学呢。” “公子,不是感叹这个的时候。”管事的却颓然道:“现在限制西山煤业股价的最后一个因素,也不复存在了。” 说着他喉头抖动几下,艰难说道:“一百五十两,也不保险了……” ~~ 上次住过的水榭里,赵昊正准备听着音乐睡个午觉。 忽然听到外头响起阵阵吆喝声,他便坐起来问一声,是不是地震的消息? 得到蔡明肯定的回答后,赵昊一下子就从床上蹦了起来,乐得呗儿呗儿直蹦。 他等这消息一上午了,还以为要耽误了呢。 把一旁给他弹琴的马湘兰,看的一愣一愣。 原本轻柔舒缓的《声声慢》,自然就弹不下去。 “公子,地震值得高兴吗?”马湘兰有些无语道。 “没听说吗,损毁屋舍数千,死伤却甚微啊。”赵公子满脸慈悲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本公子这一下就造了座通天塔啊。” “哦。”马湘兰明知不是这么回事儿,却配合的点了点头道:“那公子确实功德无量。” “哈哈,是啊是啊,我会再接再厉的。”赵昊开心的点歌道:“湘兰姐,弹个《财神到》庆贺一下吧……” 马湘兰嘴角抽动两下,《财神到》是什么鬼? “就是‘财神到、财神到、好心得好报;财神话、财神话、揾钱依正路’……”赵昊便认真的给她唱起来。 听得马湘兰一愣一愣,心说公子这是唱的哪门子方言? ~~ 下午的投标还是在水渚举行,各家依次将写好的信封投入木箱。 待投标结束,唐胖子、孙胖子、郭大和姬司正四个,便现场开始统计。 两个大胖子负责拆信封。 他们当着所有贵宾的面,将三百余份信封拆开,取出里头的报价。 然后将每一份报价,粘在一块长方形的小木牌上。 木牌后有磁铁,可以吸在那块刷了白漆的大铁板上。 两人每粘好一块,郭大便递到姬司正手中,姬司正则将其按报价金额的大小,依次粘在白板上。 贵宾们大气不喘,紧张的注视着白板上不断增加的金额。 最上头一块的数字不断被刷新,居然出现了以一千两一股的价格,求购一千股的离谱报价…… 当然,这只是买家在展现势在必得的态度——不管最后多少钱成交,老子都要拿到自己想要的份额! 虽然木牌上只有编号,没有名字,但足以让众人纷纷猜测,这到底哪位大富豪,一下就要吃掉这么多? 接着,又有九百两求购一千五百股的,八百两求购一千股的…… 吓得众人全都白了脸色。 包括那几位报价的顶级富豪,其实他们也一下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来。报个高价不过是为了保险而已。 好在京城不是东南,百万级别的富豪也就那几位。 最后也就七八位的报价超过了五百两。 但三四百两区间里,同样聚集了大票的报价。 看的王公子一脸紧张,心说果然让张管事说着了,看这情形,一百五十两,根本吃不下来。 差不多用了一个时辰,所有报价排序并检查完毕。 结果,居然没有任何一笔报价,低于一百两…… 霍部堂的公子傻眼了,没想到自己的报价,居然是最低价。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居然只有一个一百两。 不是说好了谁也不许变,谁变谁小狗的吗? 他用万分愤懑的目光,瞪向自己的两个好朋友。 王公子和毛公子却只盯着头上的木牌,默默计数。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 酒肉兄弟情,就是这样的现实。 当统计到第六十五块木牌牌时,已经累计了整整一万四千九百五十股。 众人全都屏住气,望向那第六十六块木牌。 只见上头写着‘一百九十两一股,求购二百股’! 因此最后的成交价,便是一百九十两一股! ps.第三更,还有两更没检查哈,稍等,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五十四章 盆满钵也满(盟主加更) 钓鱼台湖心水渚。 当赵昊宣布,最后的成交价格,是一百九十两的时候,场中响起了欢呼声、叹息声,和如释重负三种声音…… 前者一半是拿到原始股的一众小股东了。这一万五千股是按比例出让的,所有股东自然人人有份。 短短半个月时间,十两银子变一百九十两,知乎知乎,这是什么样的体验啊? 另一半则是王公子这样,刚刚够资格中标的来宾。 王公子和张管事暗暗抹了把汗,他们的报价是二百两,差一点就被刷下来。 知乎知乎,考六十一分是什么样的体验? 如释重负的乃是那些出价高于三百两的买家。 西山煤业的资产,折进每股也有足足两百两往上了。一百九十两的价格刚刚好,虽然有点肉痛,但买到还是赚到了。 要是超过两百五的话,大伙儿就会感觉,自己有点二百五了…… 还好还好,两百两以下就是好买卖。 叹息声才是大多数,因为七八成的来宾,都要空手而归了。 但也没人敢提出异议,更别说破口大骂了。 因为那会得罪西山煤业的股东和预备股东们。 一下得罪八十八人,而且都是比他们还有钱的人家,从各种意义上皆不划算啊…… 没买到的人们,便迫不及待的问赵昊道: “赵公子,下次还有申购机会吗?” “这要股东大会集体决定了。”赵昊笑眯眯的回答道,从此他和长公主就有了最好的挡箭牌。 “但上午结束时,已经告诉过大伙儿了。可以留意大栅栏的西山煤业总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股东想要转手了呢。” “哎,好吧……”失败者无可奈何的接受了空手而归的命运。 看着他们失望的乘船而去,赵昊险些伸手挽留说:‘别走……’ 依照他的想法,西山煤业的股东当然是越多越好了。能把北京城有钱有势者都囊括进来才好哩…… 但一来,西山煤业草创阶段,股权还是相对集中一些,更有利于长远发展。 二来,要是一下多出三百多股东,难免会让朝野惊诧万状,谁知又会生出何等事端来? 三来,赵公子还想再割几轮韭菜呢,股份都让出去怎么玩? ~~ 待到无关人等离开,赵昊便命唐胖子他们,带领六十六位新股东,去办理收款过户手续。 王公子和毛公子恰巧上了一条船。 两人先是一阵尴尬,旋即相视大笑,互相拱手道: “高明!” “高明!” “友尽。” “友尽。” 然后便继续尴尬…… ~~ 水渚上,一众小股东把赵昊团团围住,从不同角度献上颜色各异的彩虹屁。 在此轮售股之前,长公主和赵昊共占公司九成股份;姬司正、孙胖子等两边的骨干,共占了半成股份;成国公等各家外来股东,共占了半成股份。 外来股东中,居然还有英国公和李阁老、陈阁老家的身影。 这三家能幸运得到原始股,首先要感谢小阁老的慷慨。 季氏退回来的八百股,被赵昊分成两半,一半给长公主打点人情……毕竟那么多人求上门,总不能让娘真的一毛不拔。 另一半本打算给老爹,同样让他送人情的,却被老爷子截了胡。 赵昊本以为,爷爷还是要送给叶奶奶的。没想到最后来的,却是李茂才和陈于陛。 今天这样的场合,他自然跟两人装不熟。何况两人到现在还没通过入门考试,也没脸往他跟前凑…… 按照股东们的约定,此次依比率转让股份,自然人人有份。 其中,赵昊和长公主各出让了六千七百五十股;姬司正等人合计让出七百五十股;成国公、英国公等一伙小股东,同样合计让出了七百五十股。 虽然小股东们出让的股份不多,可架不住每一股都价比黄金呐! 好比成国公次子朱时懋,原本有五百股,让出了七十五股,可得现银一万四千二百五十两。 非但一举收回了成本,还净赚将近一万两。而且手里依然还有,价值八万多两的四百二十五股! 换了谁,都要乐疯了好吧? 朱二公子只是微微歪着脖子,露出迷之微笑,已经算是很矜持的了。 不信你看,不顾脸面亲自来捧场的英国公,就当场乐得手舞足蹈。 当然也可以理解,他家是最后关头上车。丝毫风险不担,坐享其成不说,隔天就净赚七八千两,还有六万五千多两的股票。 这简直是要给长公主和赵昊立长生牌位的节奏啊…… 当然,受益最大的,还是赵昊和长公主了。 两人各收入白银一百二十八万两千五百两。 而此时,距离赵昊进军西山采煤业,不过刚刚两个月的时间。 扣掉成本,平均日赚两万两。 唔,终于实现了日进升金的小目标。距离日进斗金,还差一半呢…… 陷入自我陶醉的赵公子,自动忽略了这样的收入,并非常态的事实。 先让本公子高兴一会儿嘛。 ~~ 第二天,还是在钓鱼台。 皇家西山煤业股份公司,召开了第一次股东大会。 八十八名股东或其授权代理人悉数到场,投票通过了由长公主殿下提出的《公司章程》,和《三会议事章程》。 按照《公司章程》,股东大会成为公司最高权力机构。所有股东都有权出席股东大会,并按照股份表决公司重大事项。 然后按照《公司章程》之‘百分之五表决权股本,可以提名一名董事会成员’,‘董事当选需由三分之二表决权股本同意’两条,立即提名并选出了九名董事会成员。 结果长公主殿下全票当选为董事长,赵昊为副董事长,另有徐文璧、孙大午、唐友德、姬吉、朱时懋、李芳和吴康远七名董事会成员。 其中,徐文璧乃刚刚袭爵的定国公;姬吉便是鸡公公;朱时懋乃成国公二公子;李芳乃内官监太监,代表皇帝入驻董事会;吴康远则是代表吴时来的……吴时来可是为西山煤业出了大力的,而且现在管着整条长江,赵昊当然不会忘记了他的吴叔叔。 于是,一个汇集了皇族、勋贵、文官和太监的奇异董事会,便宣告成立了。 接着选举了公司监事会成员三人。英国公张溶当选为监事会主席,东厂太监冯保代表皇帝和贵妃为副主席,另有一名监事名曰张千发……乃左都御史王廷的管家。 上午会议结束,所有与会人员聚餐,庆祝公司正式成立,股东们下午便散了。 董事会成员则留下来,选出了西山煤业的经理人团队。 总经理由孙大午担任,唐友德担任财务总监,另一名跟孙大午一起从卢沟桥煤场出来,筹备西山煤业的赵府管事俞奔,则担任副总经理。 至关重要的保安部经理,则落在了吴玉头上。吓得和尚差点当场晕过去。 这样,皇家西山煤业的三套班子,就正式搭建完成了。 看着强大若斯的高层名单,赵昊不禁再度感叹公司的神奇力量。 实在是以点带面、以小博大的无上利器啊! ps.第四更送到,感谢新萌主‘点点滴滴2020’。求月票、推荐票~~ 第二百五十五章 地震(盟主加更) 初八日,距离成国公上本请求归还腾骧四卫,徐阁老请求致仕,已经过去五天了。 五天里,消息早已不胫而走,由三位大学士并六部尚书领衔,百官纷纷上本请求皇帝挽留徐阁老。 科道更是一人一日一本,大有皇帝不答应,就用奏章淹了他的架势。 反正奏本和笔墨是公家的,不要自己掏钱买。 面对雪片般的挽留奏章,隆庆皇帝不得不下旨慰留,还让滕祥给徐阶送了套大红麒麟服,以及若干不值钱的赏赐,请徐阁老立即复出视事,不可使国事虚悬。 但徐阶仿佛去意已决,初七又上一本《再乞骸骨疏》,表示自己现在身体很不好,出入都需要人搀扶,还请皇帝开恩放人,能让自己苟延残喘几年…… 至于成国公上的那本《请还腾骧四卫军于御马监并中使坐团营疏》,却一直被皇帝压在司礼监,迟迟没有明发。 满朝文武都知道,隆庆皇帝在等什么。 其实他们也一样在等,等陕西方面传来的消息——真的会如那赵昊所言,发生地震吗? 从长安到京师两千余里,八百里加急,驿递接力奔行的话,两天多时间就能把消息传到京城。 因此从昨天起,司礼监、内阁、六部各衙门,全都派员守在通政司,等着陕西来的八百里加急。 结果今天快中午吃饭时,风尘仆仆的信使,骑着快要吐白沫的快马,闯入了通政司。 通政司官员马上牵住马,将同样快要瘫倒的信使接下来,从他背后取下粘了三根鸟毛的铜信筒。 看清封口的火漆上,‘巡抚陕西’的铭文后,那官员便快步冲入正堂,高声道:“纳言,来了!” 纳言,是通政使的别称。 通政使薛松奕伸手接过来,验看火漆无恙之后,便打开了信筒,拿出装在里头的陕西急报。 薛纳言展开一看,先呆了半晌,然后对翘首以待的众人长长一叹道:“初六,西安地震了。” 各衙门来听信的人,闻言呼啦一下,便鸟兽四散,赶紧回去报信。 “送去司礼监吧。”薛松奕将那加盖钦差官防和八百里加急印的信封,递给了一旁的手下。 ~~ 消息传到宫里时,隆庆皇帝正在用午膳。 滕祥捧着陕西巡抚的奏本,用略带激动的声音念道:“四月初六日凌晨,西安、凤翔与庆阳、平凉、泾阳、咸阳、商陵等五府十八县地震。震声如雷,尘灰蔽天,城无完室,余震不止。万幸兵部提前预警,人畜死伤甚微……” “好,好哇!”隆庆皇帝啪的放下银箸,兴奋的站起身来,拿过奏本又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 “朕的外甥有一套啊!科学真厉害!” 前半句听得滕祥一愣,心说陛下不就一个外甥吗?后半句才明白,原来皇帝指的是赵昊。 腾公公这个汗啊,心说那小子不过是长公主的干儿,陛下怎么也论起亲戚来了? 面上却乖巧的奉承道:“老奴那日在文华殿,听赵待诏讲的那什么太阳系,虽然不太明白,但也觉得很厉害呢。” “呵呵,当然厉害了!”隆庆皇帝搓搓手,开心笑道:“前番杭州日食,他也准确预测到了。必须要赏、重重有赏!” 想一想,皇帝便对滕祥道:“传朕的旨意,赵昊以科学预测日食、地震,活人无数,功德无量,朕理当酬其功劳。特晋为翰林博士,充经筵日讲官,继续为朕与百官讲解科学!并赐斗牛服一件。” 斗牛服是次于蟒服、飞鱼服的一种隆重服饰,与普通官服的区别主要在补子上。其补子乃蟒首牛角龙身,饰以云纹的图样,因为状若团龙、故而十分尊贵,一般为朝廷立有大功,方才得天子赐服。 但也有经筵讲官赐斗牛服的例子,但属于破格,并不轻易授予。 “万岁……”滕祥闻言直觉有些不妥道:“赵昊才刚授官从九品待诏,这又破格升为位于五经博士,还要充讲官,赐斗牛,怕是破格太过了吧?” “这有什么?博士也不过正八品而已。”隆庆却在兴头上,把手一摆道:“朕万千子民的性命,岂是区区一个芝麻官可以酬谢?再加一件斗牛服,也不为过。” “是。”见皇帝心意已决,滕祥只好笑着应下,心里却暗暗犯难道,只怕内阁那关不好过啊。 “朕就是要破格提拔他,要让他在经筵大讲特讲科学,好好给那些文官上上课,看以后谁还好意思拿天变说事儿!” 隆庆皇帝兴奋的高举双拳,涨红了脸道:“你再让翰林院拟一道旨意,就说过去每逢天地异变,百官便纷纷上书言事。但现在看来,天何言哉?人之命在天,国之命在人,日后百官当就事论事,不要动不动就把老天爷搬出来……” “万岁三思啊。”滕祥提笔记录到一半,忍不住提醒隆庆道:“有些话,臣子说得,陛下说不得啊,不然会惹麻烦的。” “朕平时麻烦还少吗?”隆庆皇帝却不以为然的摇摇头,背着手踱两步,又吩咐道:“成国公那封奏疏,也发下去吧。” “是!”滕祥这次答应的可倒痛快。 成国公那份奏章,司礼监早就批红用印,只等着皇帝这句话了! 嗯,关系到自身利益时,他就不担心皇帝会步子太大扯到蛋了…… 好在,他还没完全忘记私人秘书的职责,又提醒隆庆皇帝道:“万岁,徐阁老的辞呈……”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隆庆皇帝心情大好,也就不跟徐阶计较了。“拟制,说元辅劳苦功高,特将其俸禄加到伯爵衔,准荫一子为锦衣卫正千户,请他务必为国继续效力,不要再起致仕的念头了。” “是。”滕祥暗暗松了口气,心说还好,陛下终于改口了。 前两天时,隆庆皇帝可是说‘元辅不是借天言事,不亦乐乎吗?朕观史书‘金星合月’,丞相当立即上表请辞,还是等老天爷消了气,再请元辅复出视事吧。’ 当时听得滕祥这个汗啊,心说陛下自从信了科学后,还真是大胆了呢。连徐阁老都敢玩弄一把了…… 只是,考虑过后果会如何吗? 还好还好,给徐阁老加以厚恩,内廷拿回军队,皆大欢喜。 所以说疼公公不是个称职的司礼太监。 他居然完全没料到,接下来会掀起什么样的轩然大波? ps.第五更,感谢新盟主‘狼舞天山雪’,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五十六章 要有担当啊,科长! 大明的官职体制,皆由太祖皇帝钦定。 太祖立国之初,鉴于宋元两朝皆君弱臣强、太阿倒持,以至皇家最终失去江山的教训。借胡惟庸案废除宰相,将相权力归于六部。 如此一来,他又担心六部的权力又会过重,便对应六部设立了六科给事中,专门负责监督牵制六部之权。 因为这位皇帝实在太谨慎了,他自然还会担心,六科权力过重怎么办?总不能再设个六处来监督吧,那样岂不陷入了无限循环? 太祖便将六科官职最高定位正七品,例由年轻官员担任给事中,使其无法凌驾于位高权重的各部尚书之上。 不过这并不影响给事中手中巨大的权力,他们不但掌握了参政议政的谏议权,还拥有广泛的监察弹劾权,非但其对应的各部,朝廷百官也无不受其监督。 乃至于皇帝陛下,他们都有权力说长道短,就连陛下晚上跟谁睡,给事中们也可以拿出来批评一二。 是以搞得皇帝们不胜其烦。 六科廊原本位于皇宫归极门内,与内阁遥遥相对,后来正德时因为火灾暂时迁到午门外的东西朝房。 武宗皇帝一看,还歪打正着了呢。自打六科搬出皇宫,耳根子着实清净了不少。便再也不许他们搬回来了…… 于是,五十八名给事中便在午门外两排低矮的值房里,一待就待到了现在。 因此千步廊这最北一段,便被称作六科廊,也唤为‘鬼见愁’。哪怕堂堂一部尚书,见了这些七品芝麻官都一阵阵直打怵。 不过小阁老徐璠,却非但不怵这些给事中,还时常跟他们打成一片。 因为这是他和他爹,豢养的汪汪队啊…… 自从徐阁老上表请求致仕以后,小阁老便也不去内阁了,当然更不会回他的太常寺……回去给乐队当指挥吗? 他几乎天天都泡在六科廊中,和给事中们一同上班下班。 一是为了就近控制指挥自己的汪汪队;二是六科除了监督六部之外,还对皇帝的所有诏旨都有监督权。所谓‘凡诏敕必经六科审核通过,诸司方始得奉行’。 因此控制住了六科,朝廷就翻不过天来。他老父亲才好安心在家修养啊。 ~~ 这会儿,小阁老正在吏科都给事中的值房中,与‘骂神’欧阳一敬关起门来密谋。 “昨天钓鱼台发生了件大事儿,你可知晓?”徐璠盯着对黑眼圈,似乎昨晚睡得很不好。 昨日,他也是在这里度过的。当时还有心情跟一帮给事中谈天说地,结果中午时听到了陕西地震的消息,小阁老登时整个人就不好了。 显然,他非但没法再用‘有碍皇陵、地龙翻身’的说法,去查封西山的煤窑;而且,还输了赌约,按说得给赵昊磕头…… 磕头是不可能磕的,这辈子都不会磕的,只能耍耍赖皮,装作没这茬的样子过活了。 谁知,回家季氏又跟他闹,告诉他西山煤业股票,涨到了整整一百九十两,而且绝大部分人还都没抢到。 把徐璠听得这个窝火啊,打了儿子一顿都不解气。 嗯,似乎最近这法子用得有点多,效应递减的厉害呢…… 翻来覆去一晚上,徐璠发现自己根本过不去这个坎,非得想法子出了这口气才行。 欧阳一敬四方脸膛、神情严肃,两道与嘴角相连的法令纹,令人印象十分深刻。 身为战功彪炳的汪汪队队长,他没必要像其他给事中那样,对小阁老卑躬屈膝。 听了小阁老的话,他点点头道:“听说那个西山煤业,在钓鱼台大肆出售股份。” “听听,像话吗?”徐璠敲着桌子愤愤道:“那么赚钱的买卖,居然还要把股份分给别人,难道自己攥在手里不香吗?到底是何居心?!” 欧阳一敬出道至今,已经累计干掉十几名文武高官,自然不是只靠蛮干。他收集情报、分析局势的能力,并不在小阁老之下。 闻言便心中一笑道,怕是因为没分给你吧…… 哦,给了。是你自己退回去了。 欧阳一敬强忍着笑,点点头道:“传闻说,他们现在有八十八位股东。囊括皇家、勋贵、文官、宦官、还有富商。” “我就是看他们居心叵测,才会选择退出的!”徐璠便一脸正色道:“欧阳科长,你大展身手的机会来了!” “啊?”欧阳一敬一愣,端着茶杯的手悬在空中。 “他们文武勾结,内外串通,假以时日,定然尾大不掉!”徐璠咬牙切齿道:“我听说,内阁四位大学士,除了家父洁身自好外,都在里头有股份。就连次辅李相公那样软绵绵的人儿都不例外!” “有道理。”欧阳一敬点点头。 “这么说,科长要搞他们一下了?”徐璠闻言大喜,虽然这个欧阳一敬很难打交道,可架不住人家战力爆棚啊。 有本事的人,到哪里都会受人尊敬。 “不。”却见欧阳一敬断然摇头。 “啊?”徐璠嘴巴长得老大,这还是他头一回,听骂神说不行呢。“你不是也认同西山煤业的危害了吗?” “下官觉得还要观察观察。”欧阳一敬面无表情的答一句,心说你当我傻啊? 那么大个马蜂窝,谁爱捅谁捅去,反正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要有担当啊,欧阳科长……”徐璠还要再劝,却听值房响起敲门声,他赶紧打住话头。 进来的是吏科给事中石星,他向两位大人行一礼,然后将两份谕旨、一本奏章,摆在了桌上。 然后沉声说道:“小阁老、科长,战斗的时候到了!” 两人闻言,各拿起一份谕旨看起来。 徐璠看到的,是皇帝给父亲加官进爵、诚意挽留的旨意,不由嘴角挂起一抹轻笑。 看来陛下还是知道的,大明朝这艘透水的破船,只有父亲才能驾驭得了…… 然而石星的脸色却阴沉下来,看完手中的旨意后,又拿起那道奏疏仔细一看,不由重重拍案道: “开会!本官要提议封驳诏敕!” 徐璠闻言,露出震撼的神情。没想到堂堂骂神,居然宁肯去打皇帝的脸,也不愿去招惹西山公司。 难道那见鬼的公司,比皇帝还可怕吗? 呃,错过了真心痛啊…… ps.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五十七章 封驳 六科廊大值房中。 除了外出办事、还有派驻六部的二十多人,其余三十来名给事中,全都汇集于此。 此时,给事中们一个个义愤填膺,纷纷对着展平搁在桌上的一份奏章和一份谕旨,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喷起来! “腾骧四卫收归御马监;命太监坐营;派中官分守四方,这是要让我们几代官员的努力,全都白费啊!” “是呀,当年已经从腾骧四卫中选出精锐将士,组成四卫营,划归了御马监统辖!他们居然还不知足,又要连锅一块端走!阉竖的贪得无厌显露无疑!” “现在御马监归东厂管了,大伙儿还不明白吗?那冯保是要借腾骧四卫,来让东厂死灰复燃!” “好容易才把阉人撵出军中,现在恢复三大营后军中状况良好,再让中官坐镇团营,肯定又把一切搞糟的!” “不错,团营以御史监军,乃先帝圣训,岂能再让阉人染指?!” “按照宪宗皇帝制敕,太监只能提督关防而不再分守地方,陛下这是要将祖宗的制度,一样样破坏殆尽啊!” “我等对不起列祖列宗,没有尽到太祖皇帝赋予的职责啊……” 给事中们一个个神情痛苦、哭丧考妣,不少人捶胸顿足大哭起来。 “都是赵姓小儿的科学闹的!”刑科科长朱绘拿起那份皇帝谕旨,高声对作妖的众给事中道:“说什么‘天道有常,天何言哉?人之命在天,国之命在人,日后百官当就事论事,不可动辄假于天意’……” 说着他高声对众同僚道:“这是什么?不就是王安石那一套吗?不新鲜啊!!”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不少人便脱口而出道。 其实前两句还好,主要是第三句‘人言不足恤’,这不是要否定言官存在的意义吗?! 给事中们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嗷嗷叫起来道:“这是在作死啊!大宋朝就是让王安石折腾亡了的!皇上竟出此亡国之音,我等给事中若不犯颜直谏,驳此乱命,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啊!” 欧阳一敬面沉似水,看着给事中们的表演。待他们渐渐安静下来,方沉声道: “我等给事中,有太祖赋予之封驳大权,遇到皇帝乱命,要有拍案而起犯颜直谏的勇气。” “铁肩担道义,舍生护纲常!这就是我们光荣的给事中!”他坚毅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位给事中,一字一顿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纵死犹闻侠骨香!” “对!欧阳科长说得对!”朱绘等另外五位科长,也纷纷神情激昂的出声配合,差点把六科廊变成诗词大会现场。 “那好,本官现在提议,动用太祖皇帝赋予的神圣权力,封驳陛下这两道谕令!”欧阳一敬再度目光凌厉的扫过众给事中,冷声道:“我的话说完了,谁赞成,谁反对?” “我赞成!” “赞成!” “谁敢反对?吾等共击之!” 众人纷纷举手附和。须臾,在场三十六名给事中,一个不落,尽数举起了右手! 就连列席会议的小阁老,也举起了神圣的一手! “如此,请诸位联署吧!”欧阳一敬便请在场的给事中,都在签票上署上名字。 其实按照规制,只需要两名给事中联署,就可以将他们认为不妥当的旨意封驳回去。 甚至都不需要都给事中签名。因为所有给事中都是只向皇帝负责的独立个体。 但封还圣旨这么刺激的事情,欧阳科长怎么能一个人担呢?还是多些人来一起扛,来的更安全一些。 待到所有给事中,都在奏章上,署下自己的名字,徐璠不由拊掌大赞道: “好,诸位真是我大明的铮铮铁骨啊!” 顿一顿,他幽幽提醒道:“但你们别忘了整件事的病根所在,治标更要治本呐!” “小阁老指的是……那个赵昊?”不少给事中参加过那日经筵,对上过天的太阳系男孩印象十分深刻。 “还能是谁?!”小阁老咬牙切齿道:“若非他蛊惑圣听,前番发生金星合月、地龙翻身,陛下便已幡然悔悟,重归正途!但让那孽畜在经筵上一番大放厥词,陛下居然就像中了邪一般,全然听不进劝谏之言,彻底对天道、对祖宗、对言路失去了敬畏!” “不除此獠,陛下定将执迷不悟,一错再错!”朱科长跟欧阳科长不一样,他是小阁老一手提拔起来的,自然要紧跟徐璠的步伐了。马上慨然道“我们立即分头上书,弹劾这国之妖孽! “对,效汉武帝诛栾大,将此獠腰斩弃市!” “好!”几位科长纷纷附和道:“一起上书!” 这是言官们常用的‘群狼战术’,总之就是人越多声势越大,就好像越能代表正义和真理一般。 ~~ 与人们通常的认识不同,内廷二十四衙门皆不在紫禁城内,而是位于北安门以南,万岁山以东的外皇城东北角。 堪称内廷核心的司礼监,同样坐落在这里。 只要不是轮值乾清宫的时候,司礼监掌印太监滕祥便会在这里坐镇批红,并监督着内廷各衙门的运转。 此时,滕公公便在司礼监正堂中,对预备派往三大营坐营的四名太监吕用、高相、陶金和许义面授机宜。 “该说的话,都对你们掰开揉碎了讲了。”滕公公靠坐在自己专属的虎皮交椅上,目光扫过四人道:“你们是咱家精心挑选出来的,肩负着替皇上看守禁军的重任。坐营之后,都给咱家把招子擦亮点。要是哪个不开眼惹是生非,让人家撵回来,咱家把他发去孝陵卫!” “老祖宗放心,儿子们一定给你老争气,不让那些御史捉到错处。”吕用四个点头如啄米,那乖巧的样子着实柔顺可人。 “也不能太窝囊了。”滕祥顿了顿,又道:“要体现出咱们内廷的威风来,该归咱们管的事儿,一丝一毫不能让步。” “唉,明白。”四个坐营太监心花怒放,他们等得就是老祖宗这句话。 抓到权才有机会捞钱啊。 忽然,司礼监秉笔陈洪,拿着一捧奏章快步进来,满脸怒容的嚷嚷道:“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ps.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五十八章 魔法免疫赵公子 “干爹。” 见陈洪进来,四名坐营太监赶忙躬身行礼。 陈洪却顾不上理会他们,径直来到滕祥跟前,将那摞奏章丢到他怀里,嚷嚷道:“反了天了!” “瞎嚷嚷什么啊?有陛下在,天翻不了。”滕祥不禁眉头大皱,他总是觉得这几个秉笔太监都对自己缺乏尊重。这不,当着徒子徒孙的面,就嚷嚷起来了。 可当滕祥看清最上头那本奏章时,却顾不上跟陈洪计较了。“咦,《请还腾骧四卫军于御马监……》,这不是成国公那本奏章,怎么又跑回来了?” “你看看就知道!”陈洪本来就生了张长脸,气急败坏之下,整个人都驴化了。 吕用四人原本准备先退出去,等老祖宗和三祖宗说完事儿再进来。 可一听滕祥念那奏章的名字,他们心里就咯噔一声,再也迈不动腿了。 四人都知道成国公的这本奏章,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切。 滕祥紧皱着眉头展开那奏章一看,直接从虎皮交椅上蹦起来,失声叫道:“封驳?!” 便见奏章尾页贴了张签票。 签票上盖了个大大的蓝戳,上写‘封驳’二字。其后是蓝笔题写的封驳理由: ‘团营制度由先帝圣裁,嘉靖时革去团营,尽复二祖三大营之旧制。官有定员、不用内侍,此万世不刊之典。遗训昭然,今一旦易之不可!故而斗胆封还奏章。臣万死,俯请陛下再行斟酌。’ 然后是长长一串给事中的名字,看的疼公公一阵阵脑壳疼。 “这,这,还可以这样玩吗?” 自打滕祥进司礼监以来,还没见过这种玩法呢! 在他看来,这旨意只要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用印之后,就已经是成宪了。怎么还能被打回来呢? 震惊之下,滕祥不由大失身份的问道:“六科有这权力吗?” “六科是有这个权力的,只是不常用而已。”陈洪听得暗暗翻白眼,心说真是个草包哇,怎么会让他当掌印呢? 但这会儿不是看笑话的时候,陈公公便绷着脸道: “怕有几十年没用过了。” “为什么啊?欺软怕硬吗?!”滕祥气愤的把那奏章往地上一丢道:“咱家看着很好欺负的样子吗?” 陈洪心说,是,正是因为你是二百五,陛下又是个面团子,那帮给事中才会如此肆无忌惮的。 他摆摆手,让面如土色的吕用四人先退下,然后捡起那本多灾多难的奏章,坐在属于自己的花梨木圈椅上。 “之前,兄长没见过封驳,是因为内阁和六科沟通的好。按例每月朔望,六科科长都会到内阁与大学士举行会揖。但凡双方意见相左的事儿,皆会拿出来摆明态度。能协商成的,自然顺利通过。协商不成的,内阁也不会再票拟,不然被六科驳回后,丢的是皇帝的面子,板子却打在大学士的屁股上。” “这些咱家都知道……”滕祥嘴角抽动两下,却也感觉如释重负道:“咱们都是照着票拟批红的,那就让内阁去跟六科会揖好了。” “会揖不出结果来的。”陈洪却断然摇头道:“兄长难道看不明白,六科这次封驳,除了向陛下示威之外,还是冲着内阁那三位大学士去的。” “咦,不都说科道是内阁养的狗吗?怎么反噬主人了?”滕祥费解问道。 “因为真正的主人,这会儿不在内阁呐。”便听陈洪幽幽说道。 “哦,你是说徐阁老?”这下连滕祥也终于明白了。他压低声音道:“难道这从头到尾,都是徐阁老导演的一场戏?” “不错,这出戏叫杀鸡儆猴。好让三位大学士知道,内阁离不开他,转都转不动。”陈洪幽幽一叹道:“只不过,咱们就成了那只可怜的鸡。” “真是无妄之灾啊……鸡有何罪?”滕祥闻言,信服的叹口气道:“早知这样,就再劝陛下留中一阵子了。” 这话简直搞笑了。他似乎忘了当时,听皇帝同意把奏章发下去时,自己那一刻都不能等的急迫心情了。 “总之先禀明陛下吧。”陈洪说着又指了指另外那些奏本道:“对了,还有另一只鸡。” ~~ 乾清宫东暖阁中,滕祥和陈洪大气不敢喘,等待隆庆皇帝翻阅完了那摞奏章。 看完之后,隆庆皇帝闷闷不乐的靠在迎枕上,举头望天道:“应该听张师傅的,一直留中就好了。看来朕这本事是真不行啊……” “唉,万岁切莫自责。谁能想到六科会突然发难?往常只见他们封还六部的政令,可没见过对上谕下手啊。”陈洪忙轻声安慰道。 “是啊,万岁,不如让内阁去跟六科那个那个……会揖去吧,等他们商量出个结果再说。”滕祥也小声道。 “嗯,只能先这样了。”隆庆将那奏章丢到桌上,然后吩咐道:“日后看到弹劾赵昊的奏章,统统留中,不用拿给朕费神了。” “是……”滕祥和陈洪闻言,不禁艳羡万分,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赵昊基本免疫魔法攻击了……呃不,是科道言官拿他没办法了。 因为所有弹劾他的奏章,统统都会被皇帝留中的。 大臣看不到,自然就等于没有了。 不过,这法子还带有嘲讽特性,怕是会给赵昊招来更猛烈的攻击。 而且言官们也不是只有上弹章这这一种打法,他们还可以在朝会上,当场向皇帝提起弹劾! 当然,皇帝如果铁了心不上朝,言官们就真没办法了…… 好比先帝就曾用这种法子,把言官溜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 果然如司礼监所料,当给事中们从内阁得知,弹劾赵昊的奏章被皇帝通通留中后,顿时激起了更强烈的战斗欲望。 几位科长都布置下去,从今天起,每人一日一本,所有给事中交章弹劾赵昊。 十本八本没用,就百本千本,铁杵也给它磨成针! 这还不够,他们又知会都察院那边,让御史们也行动起来,科道合力才好形成声势! 科道之间,有极顺畅的沟通渠道。 很快,都察院便收到消息,见又到了喜闻乐见的群殴时刻,御史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不过,御史跟给事中还是有区别的。后者相对独立,都只对皇帝负责,所以想怎么上本自己说了算。 而前者,还有左都御史这个顶头上司。 ps.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五十九章 爷爷威武(盟主加更) 虽然名义上,御史也拥有独立弹劾权,但他们的考评都捏在总宪大人的手里。 只要左都御史手腕微微一抖,就能让他们前途尽毁。 是以都察院有不成文的规矩,所有弹劾都要先知会左佥都御史或左副都御史。 如果是一般弹劾,中丞或副宪点头即可。要是两人判断弹劾比较重要或者敏感,则会请示左都御史定夺。 监察御史们便向左佥都御史庞尚鹏,提出准备弹劾科学赵昊的请求。 按说,一个九品官而已,随便搞就是了。 但庞中丞对上次贸然弹劾赵守正的教训记忆犹新,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先请示总宪大人再说。 彼时,王总宪正戴着老花镜,喜滋滋的翻看张管事带回来的西山煤业财务报表。 听到敲门声,王廷赶紧将那张财报收入抽屉,然后拿起本弹章,才威严道:“进来。” 呃,拿反了。 王廷从容的合上弹章搁在桌上,又拿起另一本,问道:“什么事?” 庞尚鹏行礼之后,赶紧将情况禀报给总宪。 王总宪摘下眼镜,沉吟半晌道:“先看看再说,暂时不要趟这浑水。” “这应该是小阁老的意思……”庞尚鹏小声提醒道。 “上次的事情才过去几天?本宪还折了两个御史,对得起小阁老了。”王廷却不肯松口道:“还是先看看风向再说吧。” “这……”庞尚鹏还是有些迟疑。“小阁老那边怎么交代?” “庞中丞,我们是朝廷的御史,只需要向陛下交代就够了!”王总宪义正言辞道:“以后这样没分寸的话,少说。” “是、是。”庞尚鹏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下官明明都是跟你老人家学的啊…… “出去吧。”王廷斥退了庞尚鹏,然后又拿出财报继续端详起来。 这可是十万两银子的生意啊,而且日后还能涨到几十上百万两,怎能有半点闪失呢? ~~ 春松胡同。 这两日赵昊终于倒下空来,准备认真梳理下讲义,好给弟子们上课。 “开发讲义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啊……” 半天备课下来,赵公子脑瓜子嗡嗡直响,缠着巧巧给他按摩一下。 巧巧被他缠不过,只好爬上炕去,跪在赵昊背后,用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按压着赵昊的太阳穴。 “哦,疼疼……嗯,舒服……” 赵昊刚享受没多会儿,便见爷爷掀开门帘进来。 巧巧登时就红了脸,赶紧偷偷拧他一把,下炕给老爷子问安。 赵立本笑呵呵打发她出去,然后以老年人不常见的矫捷,麻利盘腿上炕。 “佩服!”然后赵立本朝赵昊拱了拱手。“后生可畏!” “呃……”赵昊尴尬的直挠头道:“爷爷,我们还小,能不能别胡思乱想?” “老夫不是说这个。”赵立本不禁莞尔道:“老夫是佩服你小子,不过一个区区九品待诏,居然能享受到高新郑的待遇。” “啊?”赵昊才知道,原来是自己瞎心虚了,爷爷说的是正事儿。 “什么?!高新郑的待遇?!”聚集的血液……从脸上消退之后,赵昊大脑恢复了正常思维,不由自主打个激灵道: “他们动手了?!” “嗯。”赵立本点头失笑道:“好家伙,六科给事中一人一本,老夫宦海生涯几十年,都享受过这份待遇。” 说着,他从靴页子掏出,几张折页道:“他们帮我抄的,自己瞅瞅吧。” 赵昊接过展开一看,不禁失笑道:“好家伙啊,要把孙儿腰斩弃市,这可是晁错的待遇……” “不要让自己脸上贴金,人家是把你比作栾大。”赵立本哂笑一声。 “栾大啊……”赵昊便受宠若惊道:“原来在他们眼里,孙儿这么帅啊。” 栾大是汉武帝时期的方士,身材高大长相俊美,被引荐给汉武帝时,吹嘘自己‘黄金可成,河决可塞,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 刘彻以为他能通神仙,让他封侯拜相、同佩六印,还举办了盛大的还礼,陪嫁了丰厚的嫁妆,把已经孀居的女儿嫁给他。 不过后来汉武帝发觉,栾大根本就是个江湖骗子,恼羞成怒将其腰斩弃市……于是卫长公主又做了寡妇。 除了都长得帅之外,大家能一样吗?科学可是禁得起检验的的! ~~ “噗……”赵立本喷茶,笑骂道:“你他娘的真不要脸。” “呵呵,都是爷爷教得好。”赵昊赶紧拿起帕子,给老爷子擦擦嘴。 赵立本接过帕子,白他一眼道:“怎么,你不怕?” “怕,当然怕了。”赵昊便谄媚的给赵立本按捏肩膀道:“不过想到有爷爷在,就感觉不到害怕了。” “原来武阳的马屁功夫,也是跟你学的。”赵立本笑骂一声道:“你也别太担心,他们其实是在跟陛下置气……据说陛下授意司礼监,把所有针对你的弹章,统统留中不发。这让言官们怎么受得了?” “这样啊。”赵昊便开心笑道:“那孙儿也心学一把,只要没看到,就当不存在吧。” “少胡说八道。”赵立本瞪他一眼,不过也点头承认道:“不过你不理会他们是对的,反正你又不当官,六科权力再大,也管不到你头上来。等过一阵子,他们自然就会把矛头转到别出去的。” “嗯嗯。”赵昊乖巧的点点头,他目前确实不是言官的对手。 连高拱都不是言官的对手,何况本公子还是个孩子啊…… “而且现在这批言官,早就沦为徐阁老的鹰犬了,跟他们缠斗殊为不智。” 便听老爷子幽幽说道:“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赵昊忙捧哏道。 “不错!”赵立本重重点头,冷笑一声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老夫也要让他徐阁老尝尝,被人捏住卵蛋的滋味!” “让他知道知道,我赵家的儿孙,谁都不能欺负!”老爷子霸气四射的发表了参战宣言。 “哇……”赵昊满脸崇拜的看着老爷子,他终于理解叶奶奶,为啥如此死心塌地了。 老爷子太猛了,逼急了眼,连内阁首辅都敢捶。 ps.第四更送到,感谢新萌主‘天官赐福嘉楠’。另外,第五更感觉不对,需要重写……上午发吧,我尽快哈…… 第二百六十章 一血 这边赵昊准备以心学应对弹劾,那边他老爹和徒弟们却已经真抓实干起来…… 北京城很难有秘密可言,虽然皇帝留中让弹劾无法进行下去。 但作为发起者的给事中们可是有嘴的,而且都是些大嘴巴、长舌头。 见皇帝如此偏袒赵昊,他们当然要大说特说了,便趁着去各部各衙门办公的机会,到处哔哔个不停。 彼时,赵守正和两个编修徒弟,正与另外三十名编修,端坐翰林院经房中抄写《永乐大典》。 这是从嘉靖四十年就开始的重录《永乐大典》工程,因为工程过于浩大,重录难度实在太高。 哪怕采取最简单的对本抄写,到今日仍有一部分典籍没有抄写完毕。 当然,这也是翰林院工作效率太低的缘故。在这里工作,讲的是一个从容不迫、岁月静好,谁要是急躁了,那是要被笑话的。 王武阳则坐在西南角的庶常馆中,与另外三十名庶吉士一道,听礼部右侍郎赵贞吉讲解历代政治得失。 庶吉士教育是为国家培养精英官员,倒也不光讲些没用的道德文章了…… 他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几声蟋蟀叫。 王武阳便会意的抱着肚子,满脸痛苦的对赵夫子一鞠躬,溜出了庶常馆。 转过屋角,他就看到金学曾和华叔阳两个,穿着草绿色的官袍,正黑着脸等在那里。 “什么事?赶紧说,赵老夫子的课不敢翘。”王武阳略怂道,似乎被赵贞吉收拾过。 “还上课呢!”华叔阳气得一张俊脸通红道:“人家满世界说师父坏话呢,知道不?!” “什么?”王武阳一听瞪起了眼,维护师父名誉可是大师兄不可推卸的责任。 两人便将在外头听到给事中四处造谣的事情,讲给大师兄听。 “简直岂有此理!”大师兄登时就撸起袖子道:“岂能让他们到处诽谤师父,走,找他们理论去!” “嗯,正是此意。”两人点点头,华叔阳又道:“叫上老三和老四,咱们三个人还是太少。” “别惊动师祖。”金学曾提醒一句道:“他老人家不能跟我们一起掉价。” 嗯,才不是嫌弃师祖笨嘴笨舌呢。 “好。”华叔阳便去经房,悄悄叫出了王鼎爵和于慎行。然后跟师祖随便扯个谎,五人就急匆匆出了翰林院。 ~~ 大明的朝廷机构,大都集中在千步廊左右,翰林院稍微靠东点,但也抬腿就到了进出六部的东公生门。 他们本打算挨着衙门寻找来着。谁知冤家路窄,正碰见一群给事中簇拥着一具银顶蓝呢官轿,从东公生门内出来。 “这地方好啊。”大师兄说了一句。 “不错,大庭广众,进出要道,所有人都能看的到。”二师兄点点头。 “那还等什么,上!”三师兄要强,率先就挡住了一行人的去路。 “站住!”师兄弟五个挡住了给事中和官轿的去路。 “要申诉去都察院,我们六科不管这个。”朱科长见拦路的是些年轻官员,眉头一皱道:“动不动规矩?” “你们上班时间到处乱窜、造谣生非,跟市井无赖有什么区别!”华叔阳的群嘲技能,今日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还好意思问别人?” “呦呵……”给事中们终于明白了,纷纷上前道:“你们是那赵昊的徒弟吧?” “一个个年纪都不小了,管个半大小子叫师父,丢不丢人啊。” “赶紧幡然悔悟,和他断绝师徒关系,六科或可网开一面,不然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少来这套,达者为师的道理都不懂!”王武阳闻言怒喝道: “我师父所有理论都是有实证的!翰林院里大半人都服气。就是不服的,也只像海公那样,在想办法证明师父是错的……当然,他们想不到办法就是了。怎么你们这帮给事中,就闭着眼装看不见的呢?!” “是啊,但凡你们用望远镜看看月亮,就知道自己原先那套全是错的!”四师兄也愤懑道:“一群颠倒黑白的东西,真是可恨啊!” “其实你们真的不懂吗?不,其实你们都明白。”金学曾幽幽骂道:“无非是屁股决定脑袋罢了。要是让科学占了上风,你们这些言官还怎么拿天变来吓唬皇帝?所以你们才会气急败坏的攻击家师,攻击科学。” “一派胡言!”给事中们被说中了心思,但他们可是职业喷子,谁跟你摆事实、讲道理? 他们便自顾自的扯着嗓门,大骂赵昊装神弄鬼、妖言惑众,假借科学之名,谋求一己私利。 甚至振振有词的编出,赵昊勾结内官,蒙蔽圣听,意图挟天子令百官这种可笑的谎言。 却编的有鼻子有眼,跟真事儿似的。 五阳虽然都聪明绝顶、伶牙俐齿,但科学家的戒条让他们必须以事实为依据,以科学为准绳…… 科学家对上喷子,还是一群喷子,胜负根本没有悬念好吧? 双方喷着喷着就吵了起来,越吵火气越大! 两边都是年轻气盛,吵着吵着就推搡起来,嘴里也都不干不净起来。 眼看就要在这东公生门下,上演全武行了。 ~~ 一直端坐轿中的小阁老,见围观的官员越来越多,这才咳嗽一声,掀开轿帘下来。 他威严的目光扫过架秧子的双方,冷喝一声道:“都干什么,要造反吗?!” 当然,他是冲着王武阳他们喊的。 徐璠本以为自己堂堂小阁老一声吼,肯定能镇住这帮初入官场的菜鸟。 谁知五阳一看到他,直接就爆炸了。 “就是他在背后指使的!” “一切都是徐璠在捣鬼!” “干你娘,徐璠!” 有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何况五阳已经被怒气冲昏了头脑。 “揍他!”大师兄大喝一声,五人就朝徐璠扑了上来。 “打起来喽!”围观的官吏们便欢呼起来。 小阁老都懵了,赶紧吆喝道:“快拦住他们!” 朱科长和手下给事中如梦方醒,赶紧想要挡在五阳身前。 可师兄弟五个怒不可遏,哪里能拦得住? 尤其是于慎行身高腿长,在文官里是有一膀子力气的。三两下便撞开了一条去路,朝着已经闪到轿子后头的小阁老追了上去。 “都愣着干什么?拦住他啊!”徐璠吓得赶紧一面转身往人群跑去,一面朝着那些看热闹的官员大声嚷嚷。 别说,还真有效。 就见一个穿着六品服色的官员排众而出,迎上了小阁老。 然后抡起拳头,用尽全力一拳砸在了他的鼻子上。 砰地一声,小阁老登时眼冒金星、鼻血长流。 他整个人都被打懵了,愣愣的看着对方,直到又一拳砸在了自己的左眼眶上。 “我叫你个坏种想杀我儿!” 小阁老仰面倒下时,才意识到打自己的,是新科状元赵守正。 ps.抱歉诸位久等了。今天还是5:30准时起床。但也不知是不是起猛了,脑袋针刺一样疼,强撑着写了半章,情节完全不对,只好先发了四章,然后睡了一会儿才好些。然后从头重写的这章。和尚是好和尚啊,求月票啊~~ 第二百六十一章 打完就跑真刺激 东公生门下。 看到小阁老被赵状元一拳打得满脸开花,又一拳打得仰面倒地,围观的官员全都目瞪狗呆。 只见赵守正冲上去又是一脚,重重踹在徐璠腹部,小阁老的身子登时蜷成了虾米,抱着肚子满地打滚。 看着都疼……不少人兴奋的瞪大眼了。 赵守正一边拳打脚踢,一边厉声骂道:“叫你个坏种,整天不干人事儿!” “打死你这个王八羔子龟儿子!” 于慎行等人也看呆了,在他们印象里师祖总是一团和气,被人骂了也不发火。众人嘴上不说,心里总难免觉得,师祖实在是软了点。 但眼前的一幕,彻底颠覆了他们对赵二爷的印象。 只见师祖拳拳到肉,没有一脚落空,全都打在徐璠的要紧处。 打得小阁老哭爹喊娘,眼泪鼻涕直淌。 行家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一看状元郎年轻时候就没少打架。 官员们如是评论道。 “不能打了,再打就出事儿了……”别看武阳平时咋咋呼呼,其实都是些乖宝宝,让赵守正这凶恶的样子给吓到了。 他们不由担心起后果来。 这时,守卫东公生门的锦衣卫,也没法再看热闹了。吹着哨子走过来,远远就咋呼道:“都住手啊!” “师祖,别打了!”于慎行赶紧从后头,拦腰抱住赵守正,和金学曾两个把他从徐璠身前拖开。 “嗬…忒……”赵二爷人被拉开、无法近战,便发动了远程魔法攻击——一口黄绿色的浓痰,猛地啐向徐璠,正中他的脑门。 然后赵守正转身就跑,比几个徒孙腿脚还利索。 “别让他们跑了!” 朱科长几个,本来都被赵二爷给镇住了,见状才回过神来。一边紧追不舍,一边跳脚大叫道: “杀人了,杀人了!别让他们跑了……” ~~ 王武阳几个跟在赵守正后头。 只见师祖带着他们轻车熟路的穿街过巷。不一会儿就把后头的追兵甩了个无影无踪。 然后从会同馆后头的一条胡同,逃入了车水马龙的东江米巷。 王武阳等人这才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赵守正却脸不红、气不喘,一人屁股上踹一脚道:“臭小子,来打架也不叫上师祖。” “师祖恕罪……”王武阳捂着屁股,不忘谄媚道:“谁能想到你老人家,打起架来虎虎生威,龙马精神呢?” “哼,徒孙们。不是师祖自吹,我在北京城打架的时候,你们还穿着开裆裤玩泥巴呢。”赵守正得意的哼一声,然后惋惜道: “可惜没找到砖头,不然哪费这事儿?” “呃……”徒孙们登时有画面了。 “不过师祖,把小阁老打成这样,可如何收场啊?”于慎行老成持重,不由忧虑道。 “打就打了,只要不被当场抓个正着,没甚大事!”王鼎爵要强道:“只恨我没捞着踹他两脚。” “不过躲躲风头,还是有必要的。”赵守正经验丰富的寻思道:“幸好你们都没动手,只管安生回家就行。” “那师祖呢?”五阳齐声问到。 “放心,师祖我自有去处。”赵守正朝徒孙们一挥手,便大步消失在人流中。 “我们怎么办?”五阳互相看看,其中四个都没打过仗的乖宝宝。 只有大阳金学曾,曾经有过反向经验……具体说是因为太贱,被人揍过。 “听师祖的,这方面他是老前辈。”金学曾便沉声道:“赶紧回去跟师父报信,才是正办。” “走。”大师兄马上拍板。 ~~ 东公生门下。 官员们围成一圈,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阁老。 见他双目紧闭,面如金纸,没人敢上前搀扶。 其实徐璠早就清醒了。 别看赵守正拳打脚踢,其实极有分寸,只让他脸上挂彩,身上吃疼,却没伤筋动骨。 但小阁老多爱面子啊…… 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家像打沙包一样,揍了个满面桃花、七荤八素。 他怎么还好意思睁开眼?怎么还有脸见人? 直到太医院的太医闻讯赶来,先试了试小阁老的脉搏,见他还有气。 这才七手八脚把他抬上马车,送回不远处的首相府邸再行诊治。 待到马车出了东公生门,百官依然兴致勃勃的议论纷纷。 但让人啧啧称奇的是,官员们非但不觉得赵二爷此举有多荒唐,反而兴奋的嚷嚷道,大明朝官员互殴的优良传统又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是大明官员不屈意志与战斗精神的代表! 他注定要成为传奇! 当然,这都是说闲话而已,所有官员都知道,这事儿闹大了。徐阁老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不然他的老脸往哪搁? 赵状元只怕凶多吉少了…… ~~ 西长安街,首相府邸。 后花园,十来个持曲笛、三弦、琵琶、唢呐、笙等乐器的乐师,呈扇面坐在凉亭畔,共同为凉亭中上演的《玉禅师》伴奏。 这是徐文长所作《四声猿》中的一部,全名曰《玉禅师翠乡一梦》,大意是一个叫红莲的娼妓,勾引了玉通和尚。被坏了修行的和尚不忿,转世报复终被点化的故事。 便见《侥侥令》的曲牌声中,剃成光头的小生和穿着红裙的花旦,正共演殿中相交的桥段。 只听玉通和尚边退边吟唱道:“摩登浑欲海,淫咒总迷天。我如今要觅如来何由见?把一个老阿难戒体残、老阿难戒体残……” 那红莲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底,描眉画眼、满头珠翠,身穿戏裙,手捻罗帕掩口娇笑道: “师父,我还笑这摩登没手段。若遇我红莲呵,由他铁阿难,也弄个残,铁阿难也弄个残……” 说着轻移莲步上前,逼得小生连连后退。曲调变成‘收江南’,小生刚要再唱时,却听月门洞处一阵嘈杂。 乐曲声戛然而止,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几个家丁抬着个鼻青脸肿之人快步进来,旁边还跟着太医。 ‘小阁老下手也太重了吧……’乐工们只当那躺在门板上的是可怜的大公子。 但待到近处才发现不对,这人居然还有胡子…… “怎么回事?”那花旦现出真声,居然是徐阁老所扮。 他摘下头上的发套,缓步走出凉亭。 乐工们赶紧起身鞠躬。 太医们愣了半晌,直到徐阁老走到近前,才如梦方醒的禀报道:“小阁老在东公生门,被赵状元打坏了……” “嗯?”徐阶看着满脸紫青的儿子,气得双手发抖道:“先把他抬进屋去。” 徐元春听到动静出来,看到老爹的惨状,不禁哇得一声哭出来,你也有今天…… ps.感谢大家的关心,我好多了哈。其实主要是天天想剧情想的脑壳痛。如果我觉得太累,会申请休息的。谢谢大家的厚爱,多好读者与作者啊。 第二百六十二章 羚羊挂角 春松胡同,赵昊和老爷子商量好了对策,便拿出新造的玻璃跳棋,给他讲解游戏规则。 “唔,唔。”赵立本听得十分认真,思索片刻道:“乖孙,想下好跳棋,怕也是需要动心眼的。” 言外之意,只要是需要动心眼的玩意儿,孙砸就赢不了爷爷。 “哼,起码能先打破零的记录。”赵昊便摆好两色玻璃球,捻起一子稳稳落下。 赵立本算计能力再强,也得有个上手的阶段。 果然两人下了没多会儿,赵昊便已经将九粒跳棋,落入爷爷的阵地中。 而赵立本还有大半棋子没落阵地呢。 “哈哈哈哈……”赵昊大笑着,又走一步,只剩最后一步,就要将战绩改写为‘五十比一’了。 胜负心极强的老头儿,苦着脸捻着黑色的琉璃珠,迟迟不肯落下。 忽然门帘掀开,王武阳、华叔阳五个鱼贯进来,依次跪在了炕前。 “发生什么事了?”不待赵昊说话,赵立本便把玻璃珠往棋盘一丢。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那玻璃珠正落在赵昊那一堆红色玻璃珠中。 登时珠玉四散…… “呃……”赵昊目瞪狗呆看着耍赖的老爷子,有种把棋盘扣在他脸上的冲动。 当然只是想想。 “回太师祖,我们给师父惹祸了。”却听王武阳带着哭腔道:“还连累了师祖……” 说着,几人便你一言、我一语,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什么?我爹把徐璠打了?还打得很重?”赵昊惊得合不拢嘴,心说父亲这是吃了炸药了?还是觉醒了什么了不得的血脉? “唉。”赵立本却不意外,叹口气道:“这杀材,老毛病又犯了。” “啊?老毛病?”赵昊等人惊讶的看着老爷子。 “他年轻时就这样,让人惹急了便不管不顾。有一次把张阁老的儿子,丢下了护城河,差点没淹死人家。”赵立本郁闷道:“还以为他生了儿子改性了呢,原来还是那德性。” “师祖骂那徐璠说‘你个坏种想杀我儿子’,然后就开始打了。”大师兄还不忘献上今日份谄媚道:“师父师祖,真是父子情深啊。当然,师祖太师祖同样父子情深。师父太师祖祖孙情深……” “我爹没说躲去哪儿了?”赵昊这才回过神问道。 “师祖没说,只说很安全,不方便带我们去。”华叔阳忙答道:“也不知是什么地方。” “还能什么地方?”赵立本啐一口,满脸不爽道:“没机会他还想找借口去呢,这会儿有了借口,还不钻进去就不出来?” “咳咳。”赵昊尴尬的咳嗽两声,示意爷爷还有徒弟们在场呢。然后他讪笑道:“却也没有比那里更安全,更让人放心的地方了。” “安全也就罢了,放心?哼哼……”赵立本冷笑连连,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他看看几个徒孙道:“你们只管放心在家待着。大明朝对官员还是讲道理的,只要你们没动手,谁也拿你们没办法。” “太师祖,我们是打算帮忙来着。”金学曾苦笑道:“可师祖他太快了,几下就把人干趴下了,想帮忙都帮不上啊。” “没动手就对了。”赵立本气哼哼道:“不省心的东西有一个就够,多了是要老夫的命!” “行了,你们去吧。正好有时间自修一下《中等数学》好上课。”赵昊挥挥手,让徒弟们退下。 “是,师父。”弟子们面有愧色出去。 所谓《中等数学》,就是初中代数。赵昊本打算靠这本书混几天日子。但随着对弟子们实力的了解,他知道这玩意儿对他们根本小菜一碟,还是不要卖弄的好。 便改口对弟子说,《中等数学》是正式上课的基础。但因为太简单,为师不愿浪费口舌,你们自修即可…… 待到弟子都出去,赵昊便问赵立本道:“爷爷,咱们怎么办?” “不是都商量好了吗?该怎么办怎么办。”赵立本云淡风轻的将琉璃球摆回棋盘。“徐璠几次三番对你们下手,打他一顿还不是应当应分的?他都四十多的人了,莫非徐阶还有脸替儿子找场子不成?” “至于下面的人,乖孙就能搞掂,还用老夫费心思吗?”赵立本瞥一眼赵昊,信心十足道。 “爷爷,你老对孙儿的力量,是不是有什么误解啊?”赵昊哭笑不得道:“是,人家在西山矿业有点股份,可就那么一点点,犯不着管我爹死活啊。” “那就交给那个恶毒的婆娘吧!”赵立本一挥手,冷笑道:“她把你爹当成狗头金,就得给他擦屁股!” “再来一盘!”说着他落下一子。 ~~ 祖孙俩没猜错,赵守正是准备打算去长公主府避难。 但他不敢让人看到自己进了长公主府,特意兜了个大圈子,绕到安定门大街过来的。 又怕身上的官袍太扎眼,便买了身不起眼的葛布袍子,把换下来的官袍交给方文,吩咐他回家报个平安。 然后戴着个竹斗笠,挽着裤腿,踏着草鞋就来了。 方文不禁担心,这打扮不会被轰出来吧? 果然,赵二爷这身打扮是够隐蔽了,结果十王府街就被官差拦下了。 “狗一样的东西,滚远点!这也是你能来的地方?” “呃……”赵二爷眨着无辜的眼睛,没想到自己过犹不及了。 正不知该怎么办时,便见鸡公公骑在马上,急匆匆打里头出来。 “鸡公公。”赵守正忙喊了一声。 “吁……”姬司正就是出来找他的,闻声赶紧勒住马缰,惊讶道:“赵……谁啊?” “哦。”赵守正闻言一愣,心说我还能找谁?但转念一想,对对,避嫌避嫌。 便笑道:“我是来找小爵爷的。” “唔,那就跟我进去吧。”姬司正点点头,心说不愧是状元公,果然机敏。 说找小爵爷,满分。 说找长公主,零分。 ~~ 长公主府。 得知赵守正前来找自己求助,李承恩开心坏了,兴高采烈出来迎接。 “哎啊,老前辈呀老前辈,你今天可是给咱们同道中人争了大脸了!” 李承恩上来就给赵守正一个熊抱,激动坏了。“我就说嘛,咱爷们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打则已,一打就是个小阁老!” 十王府街就在皇宫附近,又事关赵守正,那位锦衣牛百户自然第一时间就禀报进来。 鸡公公方才,就是奉长公主命,出去寻二爷的。 “哎,打的是过瘾了,就是打完了还得躲起来。”赵守正叹口气道。 “打完了就跑才真刺激。”李承恩揽着他的脖子,胸脯拍得山响道: “老前辈这时候能想到我,说明你是把晚辈当朋友!只管放心住在府上,想住多久住多久,谁也别想来打扰你!” 说着他看一眼姬司正,自觉稳妥道:“这是我和老前辈的事儿,就别跟我娘说了。” “哎,好。”姬司正点点头,心中苦笑道,那你可有好果子吃了。 ps.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六十三章 太监也打了,太监被反杀了 司礼监中,五位大珰难得的齐聚一堂。 掌印太监滕祥端坐在正中虎皮交椅上。 其下左手边是首席秉笔、提督东厂、御马监掌印太监冯保。 右手边是次席秉笔,御用监太监陈洪。 冯保下首是另一位秉笔,内官监太监李芳。 敬陪末座的则是因为立下腹泻功劳,新晋从尚膳监提拔入司礼监的孟冲。 这五位大太监各有各的衙门,除了当值时,平素里王不见王,几乎不照面。 这是今天滕祥把他们叫一起,共商如何应对如今严峻的局面。 “诸位,这次咱们是大败而归。”疼公公郁郁的看着四人道:“没想到都用了印的事情,居然还能让六科打回来。” “哼,欺人太甚!”‘疯公公’冯保更是气炸了肺,成国公的奏章跟他关联最大。正是他煞费口舌才说服了陛下,决定从成国公手中,收回腾骧四卫的兵权。 东厂和御马监,还等着这支强军的加入呢。 眼看已经板上钉钉的事儿,居然又被那帮言官搅黄了。 “他们根本没把咱们放在眼里。” 陈洪几个也一样不爽,他们虽然不像冯保这么大利害,但若是能恢复中官分守地方的旧制,大家都能捞到莫大的好处, “老虎不发威,以为是病猫啊……” 正在你一言、我一语的讨伐着那些言官,便听外头响起阵阵哭声。 “怎么了,号丧什么?”滕祥举目望去,就见吕用、陶金四个在司礼监院中如丧考妣大哭。 “哭什么哭?你老娘死了吗?”‘猛公公’孟冲赶紧站起来,黑着脸呵斥不懂规矩的四人。 “呜呜,五祖宗给小的们做主啊,我们被言官给打了……”四人便跪在地上,哭天抹泪起来。 滕祥带着众大珰出来院中,才看到四人果然被打了。 春天衣裳本来就薄,他们全都被打得衣衫破烂,一条条触目惊心的鞭痕,在破衣烂衫间若隐若现。 “呦,你们怎么也被打了?”滕祥奇怪问道。他已经从冯保那里得知,小阁老被赵守正打的事情。 “谁打的?”冯公公沉声问道。 “呜呜……” 四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哭诉其之前的遭遇来。 ~~ 原来今日他们心里郁郁,便在东华门外酒楼吃酒解愁。 这几年宫里日子不好过,除了大珰们之外,像吕用这种中层太监,都过得紧紧巴巴。 是以听说内官监在选拔坐营太监时,四人便咬牙变卖家当,还借了高利贷,终于通过行贿如愿以偿。 所谓‘坐营太监’,其实就是监军太监,可以监督军营中上至主将、下至士卒的一举一动,权利极大。就算什么也不干,光靠下面人的孝敬,也能一年之内就把债还清,两年走上发家致富道路,三年攒下一辈子的花销…… 可六科这一封驳,煮熟的鸭子飞了不说,还没法把送出去的钱要回来…… 谁敢让大太监,把吃下去的钱吐出来?那不是茅坑里打灯笼——找死吗? 四个可怜的中太监,只能打落牙和着血往肚里咽,在那里借酒浇愁愁更愁。 正郁闷的长吁短叹时。四人忽听邻桌的酒客,兴致勃勃议论起,方才在东公生门下,赵状元暴打小阁老的精彩大戏。 四人一听,对赵二爷佩服至极。又想到自己的糟心事儿,那许义羞愧的一拍桌子道: “状元郎一文弱书生,尚能重拳出击,我四人却只知道在这里窝窝囊囊、长吁短叹,真是羞杀公公了!” “不错,有冤当报怨,方为好男儿!” “咱们也要想法出出气!” 四人达成共识,便商量起如何动手来。 许义便道:“要打就打领头的!” “徐璠已经被打趴下了……”陶金提醒道。 “我说的是欧阳一敬。”便听许义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他家在哪。咱们去埋伏他一手,等他下班进了胡同,便跳出来狠狠揍他一顿!” “好,就这么干!” 四人这下酒也顾不上喝了。马上到杂货店里,买了麻袋、木棍、绳子、皮鞭和蜡烛,便赶到欧阳一敬住的肘子胡同内埋伏起来。 没等多久,便看见穿着御史袍服的骂神,面色凝重的走进胡同。 “欧阳一敬!”陶金从左边大叫一声。 许义便趁着骂神转身,把麻袋兜头套了上去。 另两人抡着木棍就招呼上去了。 可惜还没打几下,四人便被跟进胡同的一众言官团团围住,想跑都跑不掉。 说来也是几个太监倒霉,往常欧阳一敬都是独来独往的。 但今天发生了小阁老被殴的大事,一大帮言官便跟着到他家,准备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结果四个太监光看着头前带路的骂神,没注意他身后,还跟了一大帮子人呢。 这帮给事中本就因为没抓到赵守正,大感颜面尽丧。 见这四个太监居然也敢有样学样、当街行凶,而且还拿着又粗又硬的棒子…… 他们登时气极反笑,一拥而上把四人五花大绑。而且用的还是四人带来的绳子。 然后给事中把四人绑到大街上,各抽了八十鞭子,这才放他们回来听参。 当然,用的还是他们买的鞭子。 至于那几根粗大的蜡烛,也被拿到欧阳一敬家中,晚上点来开会了。 一点都没浪费呢。 ~~ 司礼监,听完四人的哭诉,滕祥气得直跺脚道:“丢人啊,丢死人啦!打埋伏也不看看人家有多少人,你们是猪吗?!” “你说你们买皮鞭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买蜡烛呢?”孟冲不得其解道。 “怕他天黑才回来,别万一打错人。”陶金哭丧着脸解释道。 “哦,原来是照明啊……”孟冲便不说话了。 “老祖宗,他们不光打了,还扬言明天要上本弹劾咱们呢。”吕用悄悄加了个‘们’,便把五位祖宗拖下了水。 “呵,呵呵……”‘嗔公公’陈洪气极反笑道:“真以为咱们是善男信女啊?” “不错,再不狠狠干他们一下,那帮言官就要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撒尿了!”滕祥一阵咬牙切齿,看着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冯保和李芳道:“二位怎么说?” “听兄长的。”冯保也憋了一肚子邪火,点点头表示支持道:“是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了!” “嗯。”‘厉公公’李芳点点头,没说话。他是太监中的异类,十分正直规矩,总觉的事情闹大了怕要没法收拾。 不过此情此景,也容不得他有异议了。 “好,甭管过去怎么样,眼下大敌当前。咱们司礼监五位必须精诚团结,不能在让人欺负了!”滕祥终于品到了大总管的滋味。狞笑一声,问吕用四人道: “人家打了你们,你们该怎么办?” “打回来!” “人不够怎么办?” “多带些人。” “空手打不过怎么办?” “抄家伙!” “打完了怎么说?” “是我们自己报仇,跟祖宗们没关系!” “嗯。”滕祥满意的点点头道:“有这份觉悟就行,去吧!咱家不会不管你们的。” ps.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六十四章 大乱斗 当天晚上,一众给事中在欧阳一敬家里商量到半夜,终于定下了今日到内阁,集体讨要说法的计划。 因为欧阳一敬头上吃了一棒,脑门鼓起个大包。他明日只好告假在家,把领导重任交给了另外几位科长。 从骂神家出来时,已经四更天了。 众位给事中便不回家打扰了,直接去午门外的值房睡了一宿,准备宫门一开就进去。 翌日清晨,风儿甚是喧嚣。 众位给事中鱼贯出了值房,在众科长的带领下来到午门前。查验了腰牌后,便从左掖门进了皇宫。 通往内阁的会极门,就在左掖门东北面不远处。 三十六位给事中沉默无语,神情一片肃杀,不一会儿就来到会极门前。 便见吕用、高相、陶金、许义四个,忽然从会极门内闪出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们要干什么?!”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朱科长厉声问道。 “你们要干什么?!”四人仿佛浑然忘记,昨天被谁打的哭爹喊娘了,直愣愣站在会极门下,不许给事中们通过。 “想去内阁告状,没门!” “滚一边去!”给事中们自然不怕手下败将,径直上前,伸手想把四人推搡开。 “你们想恶人先告状吗?”吕用四个大有螳臂当车之意,张开手臂就想阻拦他们通过,口中还大声嚷嚷道: “不许进去,不许进去!” “去你妈的吧!”身高体壮的吏科给事中石星,终于失去耐性,重重一掌推向许义的胸口。 “啊……”许义已经痛呼,身子便倒退飞出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竟然晕死过去。 其余言官也是一愣,看看躺在地上的许义,再看看那手掌悬空的石星,心说,高手啊。 “咦?”石星也看看自己的手掌,心说难道本官无意中铁砂掌大成了吗? 谁知,还没他们回过神来,便听吕用三个扯着嗓子高喊道:“言官打人啦,快来帮忙啊!” 话音未落,便见会极门后,呼啦一声,冲出上百名年轻力壮的内侍,手里还都拿着又粗又长的棒子! 言官们眼珠子都快瞪下来了。 夭寿啊,死太监也会用计了! 中官们转眼间冲了上来,抡起棒子见人就打,一照面就干倒了十来个言官。 惨叫声响彻会极门,一众言官慌忙举起胳膊阻挡,抬起腿来反抗。可哪里是又粗又硬的大木棒的对手? 眼见着同僚像割麦子一样被陆续击倒,朱科长大叫一声道: “快跑,分散开!哦……” 话音未落,他便捂着脸倒在地上打滚开了。 言官们正无头苍蝇一般乱窜,听到这一声,便朝着文华殿和午门方向分头跑去。 内侍们挥舞着棒子紧追不舍,也没人顾得上在地上滚来过去的朱科长了。 听着喊叫声、脚步声渐远,朱科长这才张开了指缝偷眼瞧去,想确认一下周遭是否真的安全。 谁知却正碰见躺在地上装死的许义,也偷偷睁开眼张望。 好巧不巧,两人视线对了个正着。 确认过眼神,都是在装死的人…… 两人不禁都有点小尴尬,不由自主别过头去。 忽然,朱科长爬起来就跑,许义也爬起来紧追上去。 “站住,你个不要脸的!” “你还有脸说别人……” ~~ 文渊阁。 三位大学士正在张居正的值房中,就昨日的种种事端进行磋商。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张居正先做了个简单消息汇总,把‘言官一人一本弹劾赵昊’、‘给事中到处搞串联’、‘状元郎打小阁老’、‘太监埋伏遭反杀’一系列事端,串讲给两位大学士听。 “呃……”李春芳和陈以勤都感觉脑袋嗡嗡作响。他们这代官员,都没经历过大礼议时代的洗礼,哪见过这种纷杂混乱的朝局? 哪怕是当年倒严的越中四谏、戊午三子,乃至上《直言天下第一事疏》的海瑞,也只是个人行为,并没有搞成现在这种牵一发动全身的大乱局。 更要命的是,这局面还必须要由他们收拾…… 因为这一切,根本就是徐阁老对他们三人的训诫啊。 沉默了好半天,陈以勤才有些艰难的问道:“小阁老没事儿吧?” “应该不要紧。”张居正一眼就看穿徐璠营造的假象道: “赵守正一个没练过武的书生,赤手空拳三五下,能把他打成什么样?不谷看,还不如那口痰对他的伤害大呢。” “唉,小阁老躺在那里要死要活,全凭局势需要。”李春芳揉着太阳穴道:“我看他是轻饶不了赵守正。” “我看是揍得轻了!”陈以勤却一脸解恨道:“都是这个瓜娃子到处搅风搅雨,才把内阁都牵扯进去。害得奏章堆积如山,朝廷也濒临失控。” “哎,人家严世蕃给严阁老擦屁股;咱们的小阁老,却只给徐阁老身上抹大便。”温文尔雅的李春芳也是恼极了,居然说出这种话来。 “对了,元辅什么意思?”唏嘘一阵,陈以勤又问张居正道。 张居正摇摇头,声音有些低沉道:“元辅没有任何指使,应该让咱们看着办吧。” “按说当以《刑律》之‘九品以上官殴长官’论处。”陈以勤谙熟律法,随口就说道:“凡流内九品以上官,殴非本管三品以上官者,杖六十、徒一年。” “才刚点中一个月的状元,就杖六十,徒一年?”李春芳不禁皱眉道:“有失朝廷体面啊。” 状元公可是本相从落卷中搜出的遗珠,要成就千古佳话的,怎能被人轻易丢到垃圾堆里去? “也得先能找到他再说。”张居正淡淡道:“听说昨天五城兵马司寻遍全城,也没找到他的人影。” 说着不谷哑然失笑道:“而且昨天殷学士帮他递了假条到吏部,说他出门之前,已经向翰林院请假半年。” 明朝官员的例假极少,可各种病假事假上却宽松无比。 尤其是新科进士,动辄可以给家半年,准其归乡祭祖省亲、娶妻生子,将因为读书落下的事情,全都补一补。 “嗨嗨,这样也好,先躲躲风头再说吧。”陈以勤闻言笑道。 “嗯。”李春芳也点点头,没有异议。 殷士儋是赵守正的副主考,这假条到底是事前就写好,还是事后补上的,其实还要打个问号。 但三位大学士都无意深究,全当是赵守正提前写好的了。 可见状元郎这通拳脚,大快人心啊! 三人刚说到内监埋伏欧阳一敬,就见个中书舍人慌慌张张跑进来。 “相公不好了,打起来了……” ps.第四更,124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ps2.这场一百个中官埋伏御史的事儿,是真的,但进行了艺术加工哈。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不谷长袖善舞,不输蔡泽范雎(求月票) 当三位大学士闻讯赶出文渊阁时,正看见八九个言官被二三十个内侍举着棒子追上了石桥。 “住手!”张居正勃然作色,厉喝一声道:“拦下他们!” 文渊阁重地,是有锦衣卫把守的。一队锦衣卫赶紧上前,把那些言官救了下来。 那些内侍倒也知道轻重,没人敢踏上石桥,连句狠话都没敢丢,便溜之大吉了。 “相公,抓住他们啊……”几个给事中跑掉了官帽,跑丢了靴子,身上的官袍也被撕破,满头大汗的瘫坐在地上,还不忘让大学士们抓住凶徒。 “放心,跑不了他们。”张居正淡淡说一句,他是不会抓人的,这时候抓住人反而被动。 这种内外矛盾,只要掺合进去,就注定里外不讨好。最正确的处置方式是藏在背后、居中调停,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呃,这好像是师相教的。 哎,师相对不谷真是推心置腹、倾囊相授啊……张居正惭愧的叹口气。 然后便继续盘算道,估计守城门的禁兵也不会抓人……因为他们是隶属御马监的。 弄不好,这些打人的内侍中,就有御马监的人…… 谁知道呢?赵守正摇摇头,让锦衣卫出去,把其余的言官都弄进文渊阁去。又让中书舍人们,专门请出一间值房,安顿陆续到来的给事中。 然后他低声对两位相公道:“不谷去内廷查问下情形,请二位在这里……看住他们。” “嗯。”两名大学士点点头,这时候张居正愿意出头解决麻烦,他们求之不得。 “二位,徐阁老不在,我们得学着自己拿主意了。”又见张居正神情一肃,正色道:“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就不信咱们仨,还顶不了师相一位!” “……”能当上大学士的都是七窍玲珑心,李春芳和陈以勤自然能听出,张居正藏在这句话里的深意。 师相不是想看咱们笑话么?咱们偏要把问题都处理好,向陛下证明这内阁离了谁,都能转! 两位相公自有傲骨,早被徐阁老视他们为孩童的举动激起了火气。 现在见徐阁老的亲传弟子都说这话了,他们还有什么不敢奉陪的? 两人便重重点头,沉声道:“好!就听太岳的!” ~~ 张相公连个护卫也不带,便从内阁后门出了‘东上南门’,过了东华门大街,来到东上北门前。 东上北门是内廷二十四监局的正门,门前有御马监和东厂的番子把守。 看到不谷那标志性的美髯,哪还用他通报,东厂番子便赶紧跪地,毕恭毕敬把他请进门去。 张居正沿着长长的甬道向北走不远,冯保便得了禀报快步迎了出来。 “这么快?”张居正微微一笑很倾城。 “恰巧在内厂,可不拔腿就到。”冯保抿嘴一笑道:“相公不嫌弃,请过去喝杯茶吧。” “怎么会嫌弃呢?”张居正笑笑,跟着冯保来到了内东厂值房。 东厂设在东安门北,位于禁城之外。冯保以提督东厂兼任御马监,为了方便统领两个衙门,便别出心裁在东上北门北街又设一个东厂,称为内厂。而原先的东厂称为外厂。 内厂中都是他的心腹之人,说话也可以随便些。 待到看茶后,冯保便主动道:“叔大,之前腾骧四卫的事情,你没有找我,我很高兴。” “永亭,我们是朋友,不谷当然不会让朋友为难。”张居正端着茶盏,轻轻撇着浮沫道:“此番,你当知我所为何来?” “自然。”冯保心中荡漾着激动,恨不得对叔大掏心掏肺道:“是吕用、高相、陶金、许义他们四个,昨天被言官鞭挞之后心里不忿,今日纠结了百余名精干内侍,在会极门埋伏了他们一手。” “吕用他们怎么猜到,言官今日回去会极门?”张居正不禁略感奇怪。 午门有禁兵把守,自然不合适动手了。会极门是无人值守的内门,确实是埋伏人的好地方。 但今天不是会揖的日子,就连不谷也猜不到言官们会齐刷刷来内阁。 “是我告诉他们的。”冯保坦诚道:“欧阳一敬实在太猛,故而东厂安插了眼线在他家。” “这样啊……”张居正心说怪不得,那言官们这波输得不怨。 “我还告诉他们,要让言官先动手。”冯保又幽幽说道:“这样到陛下那里,总也有个交代。” “呵呵……”张居正不禁失笑,可你有一百根棒子。 “这件事,是滕祥授意,司礼监全体同意的。”冯保将司礼监诸位同仁,卖了个干干净净。 不过他相信,叔大是不会害永亭的。 “因为封驳的事情?”张居正轻声问道。 “嗯,还能有什么事?”冯保闻言余怒未消道:“这次言官真把咱家惹火了,所以才会给那几个小崽子支招。” 顿一顿,他又歉意道:“因为怕叔大为难,所以没有提前知会。” “永亭是个体谅人儿啊。”张居正不禁欣慰一笑,又问道:“你们下一步,准备怎么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咬牙扛下来呗。”冯保苦笑一声道:“估计万岁对言官也是一肚子火,只要内阁不偏袒他们,问题就不大。” “永亭你是知道的,不谷对言官向来没有好感。”张居正嘴角挂起一抹冷笑道:“不过能控制住六部九卿、大小百官的是元辅,不是我们这三个挂名大学士。” “在我心里,叔大才是真正的宰相。”冯保诚心诚意说一句,然后才发愁道:“叔大的意思是,文官们会一起上书为言官出头?” “那是自然,到时候群情汹涌之下,还不知会干出什么惊人的事情。”张居正神情凝重道:“说不定,还会敲登闻鼓呢。” “啊,声震九重的登闻鼓?”冯保面色一白,他有些被吓到了。真要是闹大了,皇帝说不定就要把他们中的一个或几个,丢给外廷出气了。 “我有个建议,永亭不妨听听。”张居正一脸古道热肠。 “叔大何以教我?”冯保巴望着张居正。 “一个‘快’字!快点禀报陛下,快点做出决定,快点处置完毕!”便听张居正沉声说道:“只要你够快,麻烦就追不上你。” “叔大是说,赶在文官有所动作之前,把一切搞掂?”冯保明白了。 “不错,永亭悟性就是高。”张居正赞许一声,又幽幽说道:“板子多打在自己人身上,反正是自己人打。少打在外人身上……千万别打出人命。” “明白了!”到底该怎么办,冯保这下彻底通透了,不由起身抱拳致谢道:“叔大宰相之才,小试牛刀便安排的明明白白。多谢了,就按你说的办!” ps.第五更,125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下旬了,应该又有新月票了吧? 第二百六十六章 恶人先告状 文渊阁西侧值房,是中书舍人的宿舍。 这会儿临时收拾出来,安顿遭了毒打的给事中们。 此时,大通铺上躺了十几个伤势较重的伤号……主要是骨折,还有被打在脑袋上晕过去,打断肋骨站不起来的。更多的言官伤势较轻,有的是逃跑扭到了脚,有的是被打折了胳膊,还有个因为惊吓过度,到现在魂不附体的…… 不过不要紧,咱们太医院有专门的祝由科,负责帮你把魂儿找回来。 赵府隔壁老王太医带着几个太医院的同僚,在那里给伤号上架板、敷药膏,忙的不亦乐乎。 十几个没受伤的言官,也像霜打茄子似的,一个个两眼发直,在屋外东墙根下坐了一溜。 李春芳和陈以勤二位大学士,在屋里头慰问完了伤员,便出来和这些人说话。 “相公……”朱科长要带头起身问安。 “别起来,别起来。”李相公像慈祥的老母亲一样,用温暖的话语,安抚着言官们那被侮辱,受损害的身心。 “已经吩咐厨房烧了热水,煮了粥饭,待会吃饱喝足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裳。” 这样可以多拖延点时间……用心不良的老母亲,暗戳戳想道。 “嗯。都精神点。”陈相公扮演的是严父角色。 “相公要为我们做主啊!”别说,言官们还真就精神起来,一个个站起身,满脸悲愤的冲着两位大学士嚷嚷道: “国朝养士二百年,科道尊严一朝尽丧!若不严惩凶徒,昭示天下,我等六科不复存焉!” ‘那感情好……’二位大学士微微一哂,赶紧劝说道: “诸位稍安勿躁,张相公已经去查问真相了,内阁一定会替大家做主的。” “行吧,咱们不让相公为难。”朱科长在许义的追击下,依然毫发无损,声音洪亮道: “不过我们也有言在先,倘若陛下再像以前那样袒护阉寺,我们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对,科长说得对!” 不光外头的言官,屋里受了轻伤的那些,也吊着胳膊瘸着腿出来,面红耳赤的嚷嚷道: “要让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 “还要追究司礼监,内官监,御马监的责任!” “汤药费也不能少!” 两位相公被汪汪队吵得头晕脑胀,心说看来此事非闹大不可了…… ~~ 乾清宫西暖阁。 隆庆皇帝还赖在床上,徜徉于文化的海洋。 一边看,皇帝一边点评道:“同样写武后,这本《外史》就远不如那本《如意君传》呐……” 今日当值的陈洪,给皇帝端上他秘制的滋补汤,陪笑道:“老奴听说近来有个大名士,化名兰陵笑笑生,写了本足有百万字的《金瓶梅》,十分过瘾。” “哦?”隆庆一听就来了精神:“快取来给朕批判一下!” “此书因重重原因还未刊行,只以手抄本在士大夫间流传,老奴听说张相公那里有一套……” “哦?”隆庆闻言大喜道:“张师傅那么一本正经的人儿,也好此道?” “男人嘛……”陈洪一副懂行的样子。 隆庆看了看他,善良的心地让皇帝没有吐槽。 主仆俩说的正热闹,便见滕祥、冯保、李芳、孟冲四个联袂进来。他们加上陈洪五个,都是可以随意出入帝寝的内侍。 四人向皇帝问安后,便长跪不起,口称有罪。 “哦,这是多大的罪过?竟让司礼监集体谢罪?”皇帝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回万岁,都是老奴几个大意了。前几日六科封驳了派出中官的旨意,下头那些人希望落空,一个个满嘴怪话、一肚子牢骚。”滕祥一脸自责道: “结果昨天,他们跑去吏科欧阳科长家门口,想跟他理论。却被言官寻衅滋事为由,把他们绑起来每人打了五十鞭子。”孟冲接过话头。 “是八十……”滕祥白了孟厨子一眼,嫌他乱插嘴。 “还有这种事?!”隆庆皇帝盘膝坐在龙床上,脸色有些不太好看道: “什么时候外廷,可以管起内廷的人来了?” 皇帝不知道宦官打人在先,自然会有这种看法。 “他们肆无忌惮又不是一两天了……”冯保幽幽说道。 “你们就为这件事?”隆庆看看全员到齐的司礼监,心说这点事情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事情今早又发生了变化……”滕祥硬着头皮说一句,便求助的看向冯保。 冯公公毅然接过话头,对皇上禀报道:“挨打的那几个气不过,今早纠集了一群人要去六科廊讨个说法。正好碰见那群言官,要去内阁告状,结果发生了激烈的口角,然后也不知怎么就打起来了……” “什么?!”隆庆皇帝下巴差点掉到床上,怪不得这帮家伙要兜这么大圈子呢。原来发生了皇宫斗殴,这等耸人听闻的事件。 “多少人打架?都有谁参与?” “宫里这边,以吕用、高相、许义、陶金四个坐营太监为首,差不多五六……呃,三四十人。”滕祥原计划是将人数打对折。察言观色后,又机智的来了个折上折。 所以说,完事一定要先告状。先告状的才有机会信口雌黄。 “言官那边也是三四十人,除了出差在外的,几乎一个不落都来了。”冯保接着说道:“他们本来是打算给小阁老讨说法的。” “徐璠又怎么了?他不是在家侍奉首辅吗?”隆庆感觉有些蒙。 这几个太监有意无意,昨天没有禀报京中事宜,隆庆自然无从得知他便宜妹夫的辉煌战绩。 “老奴也是昨天才知道,原来小阁老根本没在家,而是天天照常上下班。” 便听冯保轻描淡写地说道:“不过不是在太常寺,而是六科廊……” “什么?!”隆庆皇帝愣怔在那里。这下他的注意力,完全从今日的斗殴,转移到小阁老和六科廊的关系上了。 沉默了足足盏茶工夫,隆庆才若无其事的问道:“他们要给小阁老讨要什么说法?” “新科状元赵守正,认为是小阁老指使六科弹劾他公子赵昊的。与小阁老在东公生门发生口角,然后把他给打了……” “啊?”隆庆彻底惊呆了,朕的朝廷这是变成修罗场了吗? ps.‘不谷’一词在明朝时,已经弱化为略带傲娇的士大夫自称用词,并无先秦时王侯自称之意。时移世易,要以发展的眼光看问题。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六十七章 违法圣地左顺门 乾清宫西暖阁。 隆庆皇帝花了好长时间,才消化掉这几条过于劲爆的消息。 “快传张师傅……”嗡嗡脑瓜子嗡嗡直响,感觉有些掰扯不清了。便习惯性的向场外求助。 “万岁,张相公托臣带话给陛下,今天的事情,内阁不宜出面。还请陛下从速圣裁!”却听冯保大着胆子说道:“稍有贻误,必酿成轩然大波啊……” “唔。”隆庆摸着下巴,作冥思苦想状。 张师傅到底什么意思呢?真想把他叫来问个究竟。 不过既然张师傅认为不适合出面,当然不能勉强他了…… 算了,张师傅肯定不会害朕的。 于是,想不通的隆庆皇帝,干脆放弃了思考。 先按照张师傅的主意,快刀斩乱麻再说吧。 “双方伤情如何?”隆庆赤脚踩在地毯上,双手撑着膝盖问道:“有没有出人命?” “回万岁,双方各有损伤,但还不至于闹出人命。”滕祥便赶紧答道。 嗯,因为挥棒时用力过猛,有人肩膀脱臼,还有扭到腰的。对了,还有个追人时摔掉了门牙的,这么一盘算,损伤着实不小呢。 “谁先动的手。”隆庆又问道。 “言官!”四名大太监异口同声答道。 “呃……”隆庆皇帝难以置信的眨眨眼,他其实是是想问,哪个太监先动的手。 “怎么可能呢?” “老奴已经审问过下头人了。”滕祥便言之凿凿的答道:“都说是吏科给事中石星,先把酒醋面局的许义一掌打翻在地。” “那石星是有功夫的,一下就把许义打晕了。这下小的们才急了眼,跟他们厮打起来。” “真的?”隆庆皇帝狐疑的看着几个大太监。 虽然他亲近信任身边的中官,却不代表嗡嗡就没有自己的判断力。 怎么想,怎么觉得言官的行为不合理。 ~~ “老奴岂敢欺骗陛下?”见皇帝起了疑心,滕祥赶忙先指天发誓,然后小声说道:“哦对了,还有件事。小的们是拿了棍子去理论的。” 言官进宫都是要搜身的,自然手无寸铁。 “嗨。”隆庆皇帝闻言,一脚把滕祥踹在地上,笑骂道:“你个老货也不老实了。说来说去,不就是你们的人,在会极门埋伏了人家一手吗?” “圣明不过陛下!”滕祥赶紧爬起来,带着冯保几个俯身叩首道:“臣等这点小心思,完全逃不过万岁的慧眼啊。” “少来这套。”隆庆略略得意的一笑,然后看着几名太监,语气平淡道:“说,是不是你们指使的?” “那绝对不敢!”诸位大珰忙指天发誓、矢口否认,坚决否认事前知情,更不承认对下头人提供过方便和支持。 “算你们还有点儿数。”隆庆哼一声,站起身道:“宫里不是撒野的地方,谁也不能例外。” “是。”诸位大珰把脑袋深埋地毯上,互相交换个眼色,最终还是孟冲更猛一些,猛然抬头对皇帝嚷嚷道: “但那是打死人不犯法的左顺门啊,陛下!” “嗯?”隆庆皇帝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会极门原先的名字,是叫‘左顺门’的! 左顺门是一个神奇的地方。自从土木堡事变后,愤怒的文官们在这里,活活打死王振的三个同党之后,这里便成为了一方诛奸佞、杀谗臣的法外之地。 官员们心里不痛快,可以尽情在左顺门开喷,就是骂皇帝都没人管。而且传说就算在这里打死了人,按照前例可以不予追究。 嘉靖年间,小阁老杨慎便计划利用这一法外之地,埋伏‘继嗣派’的两名头领张骢和桂萼。 可惜张骢提前得知了消息,直接没敢上班。 桂萼倒是中了埋伏,但人家是个练家子,见事不好便一个百米冲刺,逃出了包围圈…… 后来,杨慎更是将这地方利用到极致,组织百官在左顺门跪哭,差点逼疯了嘉靖皇帝。 哪怕是嘉靖皇帝掀了桌子,命令廷杖杨慎等人,也是把他们抓到午门外行刑的,没在左顺门直接动手。 传统这东西,还是要尊重的…… 只是后来,嘉靖帝搬到西苑,紫禁城都没人住了,大家才渐渐淡忘了左顺门的风云。 ~~ 听了孟冲的提醒,隆庆的怒气一下子就消了大半。 是啊,是文官们口口声声说在左顺门打死人不犯法,才造就了这个‘优良传统’。 总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吧? 文官打人不犯法,中官打人就犯法? 没这道理嘛…… “好啊,我看就是你们处心积虑谋划的。” 隆庆抬脚虚踹,大珰们讪讪直笑,却只咬死了,是下面人冲动所为。 隆庆皇帝背着手,在地毯上来回踱步一阵,终于拿定了主意,沉声道: “中官们心怀不忿,聚众埋伏言官。虽然左顺门曾有打死人不偿命之说,但如今左顺门已经更名会极门,所谓传统也就成为历史。” “因此不能一概推脱以传统,必须严惩以儆效尤。”说着,皇帝看向滕祥等人道:“着司礼监、内官监捉拿审问行凶之人,主犯绑至内厂廷杖六十,发配充军;从犯杖三十,以观后效……你们可否接受?” “二十四局都是陛下的奴仆,自然任凭陛下发落,绝无半句怨言。” 司礼监众人先端正态度,然后才愤愤道:“只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言官们也动手了……” “是啊,陛下。”一直置身事外的陈洪,也阴测测对皇帝道:“六科越来越不像话了,陛下这次若只把板子落在内侍屁股上,他们会愈发不把咱们放在眼里的。” “休得危言耸听……”隆庆不禁眉头紧皱。 “陛下就是太善良了!”孟厨子大声嚷嚷起来道:“臣就举一个例子,弹劾赵昊的弹章,清一水都来自六科,却没有一本来自都察院!” “难道赵待诏父子,有本事控制得了都察院吗?”滕祥也跟着嚷嚷道。 “他们两个小小芝麻官,当然没那么本事……”冯保一击致命道:“但有一对父子,却有本事控制得了六科!” 李芳其实心里是佩服徐阁老的,但见大势如此,哪敢跟众人唱反调?便默不作声。 ps.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六十八章 我还没开始呢,怎么就完事儿了? 西暖阁。 隆庆皇帝被亲信内侍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一阵阵心头发紧。 又是好一阵沉默,他方艰难万分的说道:“吏科给事中石星,身在宫中仍行事鲁莽,率先出手、挑起事端,当以同罪论处。” “万岁,言官犯罪,是要加三等处罚的……”滕祥小声提醒道。 “闭嘴。”隆庆瞪他一眼道:“要了他的命,对你有什么好处?” 冯保偷偷扯了扯滕祥的袖子,示意他见好就收吧。 “是。”滕祥忙缩缩脖子,不敢再废话。 ~~ 机关食堂制度源远流长,可上溯至秦汉,后由唐太宗普及推广,遂为定制。所谓‘京百司至于天下郡府,有曹署者,则有公厨’,即便对官员最抠门的朝代也没有废止。 对,说的就是你,大萌。 内阁公厨设在文渊阁的后罩房。饭菜虽然没有御膳那样极尽豪奢,但在精雅可口上却略胜一筹。 此时,二十来个受了轻伤和没受伤的给事中,难得的享受了一次大学士待遇。 他们洗过澡,换穿了干净的衣裳,坐在中书舍人和司直郎吃饭的长条桌前,看着端上来的丰盛饭菜,一时难以下咽。 “相公们一片心意,咱们还是多少用点吧。”直到朱科长带头夹了一片酱瓜。 其余言官这才勉强拿起筷子,象征性的吃一口。 唔,还真挺香的…… 又想起早晨没吃饭。罢了,不跟饭菜计较了。 于是下一刻,言官们便运筷如飞、大口大口对付起眼前的饭菜了。 “嗯嗯,这酱瓜腌的不错。” “呜呜,好吃好吃……” “这可是严阁老传下的法子,六必居的酱菜都是跟他学的。” “那我多吃一碗饭……” 言官们正风卷残云,吃得不亦乐乎。忽听文渊阁前,传来一声尖利高亢的声音: “有上谕!” 言官们忙紧吃几口菜,猛扒几口饭,这才胡乱抹把嘴,小跑出去听旨。 文渊阁前,大学士和舍人们已经都等在那里了。 张相公也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正低声与李春芳说着话。 “快点,就等你们了。”严父陈阁老招呼给事中们按班列好。 然后众人跪地聆听上谕。 “上谕,今察有中官吕用、高相、陶金、许义心怀不忿,轻信左顺门打死人不偿命之说,聚众于禁宫埋伏言官。然查遍典籍,未见有此法条,且如今左顺门已更名会极门,更不可一概推之以传统,必严惩以儆效尤!” 只听前来传旨的孟冲高声诵读道:“着司礼监、内官监捉拿审问行凶之人,主犯绑至内厂廷杖六十,发配充军;从犯杖三十,以观后效。” 言官们听到这儿,虽然还懵懵的,但感觉气顺了不少。 不过,我们饭还没吃饭,这事儿就画句号? 当然没有。 便听孟冲故意停顿一下,然后冷声宣布道:“吏科给事中石星,身在禁宫仍行事鲁莽,率先出手、挑起事端,当以同罪论处!钦此!” 传旨完毕,孟太监咬牙切齿的对众给事中道:“这下你们满意了吧?!” “呃……”给事中们全都目瞪口呆,无所适从。 我们还没开喷……哦不,还没出招呢,皇帝居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此事处理完毕了? ‘这是什么坑爹的新套路啊?’言官们心中狂叫着。 尤其是跪在最后的大个子石星,简直要晕过去了,我干什么了?怎么连我也一起打啊? 哦对,我用铁砂掌拍飞过一个人…… 他呆呆看着自己的右手,然后用左手使劲拍了一下。 我怎么就管不住这只手呢?! ~~ 文渊阁前,传旨太监孟冲等了半天没动静,不由皱眉道:“朱科长,你来接旨!” 朱科长心里那个郁闷,暗道欧阳骂神是不是算好了,今天会有一劫?所以才借故不来的? 正在他无奈伸手之际,却听一名给事中突然大声道: “未竟法司审判,怎能草率结案?我们要封驳这道上谕!” “咦?”孟冲一愣,心说这也能驳回? “胡闹!”却听张居正转过头来了,呵斥道:“陛下处置宫中的事情,六科有什么资格封驳?!” “呃……”那给事中一愣,心说也对哈。六科驳的是下给外廷的诏谕,什么时候可以封驳,跟外廷没关系的中旨了? 还让不让陛下说话了啊? “张相公,你就看着太监这么欺负我们吗?”另一个给事中悲愤道。 “放你娘的狗臭屁!”气得孟冲直接冲到他面前,低头瞪圆了眼睛,腮帮子直哆嗦道:“我们内廷被处置了将近二十人,你们才一个,这到底谁欺负谁?!” “是你们埋伏的!”言官们不管有理无理,从来不会输了气势。 “是你们先动手的!”孟冲也红着眼,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都住口!”张居正和两位相公看不下去了,上前呵斥双方冷静。 然后张居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众言官道:“尔等六科给事中,身负维护朝廷法度之责,难道要带头抗旨不遵吗?” 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登时将给事中们压低了头。 朱科长深深看一眼石星,暗叹道,好兄弟,我会给你烧纸的。 然后便双手接住黄页,声嘶力竭道:“臣谨遵上谕!” “带走!”孟冲一声令下。 东厂番子便一拥上前,将那石星五花大绑起来。 “多绑几圈,他是练家子!”孟冲冷哼一声。 番子们便又在他身上缠了几圈牛皮绳,加上铁锁铁链,绑成个粽子带走了。 给事中们满心凄凄,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默默跟在后头,出了文渊阁。 张居正面无表情看着言官们失魂落魄而去,然后转身进了值房。 李春芳和陈以勤暗暗竖个大拇指,没想到眼看就要酿成一场大乱的事端,让张相公就这样轻描淡写的摆平了。 “厉害,不愧是张江陵。”陈以勤背着手往回走道:“帮陛下捍卫了权威,自己还能不沾因果。让内廷得到了教训,却又觉得可以接受。同样教训了言官,还让他们有苦说不出。” “顺道让言官们,也不会再拿小阁老的事情烦我们了。”李春芳也拢须笑道:“哎,只是这样一来,给事中们心里要憋爆了。” “憋一憋也好。不能光他们给别人添堵,不许别人也恶心恶心他们吧?”陈以勤两手一摊道:“反正跟内阁没关系,爱气就气去吧。” “哈……”李春芳刚要大笑,忽然想到楼前西值房中,还有一干伤号。他便赶紧捂住嘴,样子颇为滑稽。 ps.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二百六十九章 廷杖 隆庆皇帝是温柔的,没有像他的父皇那样,在午门外执行廷杖,而是改在东上北门北街的内厂院中。 此时过午。 吕用、高相、陶金、许义四人,并十余名中官早已带到,排成一溜跪在堂下,地上的影子越拉越长。 终于,石星被五花大绑提来了。 但内厂那高高的门槛难住了他。 东方番子把人家绑的太紧,两条腿分不开叉,难道学兔子蹦过去? 不说石星五大三粗的汉子,合不合适做这种可爱的动作,这可是要去受刑啊,严肃点行吗? 几个跟在后头的给事中,便要上前将他扶过门槛,却被东厂番子用兵刃挡住。 好在这也难不住石星,只见他缓缓坐在门槛上,把双腿搬过门槛,然后缓缓站起来,回头看向自己的同僚。 “拱辰!”给事中们泪如雨下,悲痛呼唤着他的名字。 “诸位不必如此。”此情此景,石星觉得应该发表下获奖感言。毕竟没有被廷杖过的不是好言官,没有吃过廷杖的人生不完整。 他目光扫过众同僚,刚要慷慨陈词几句,却被身后的番子猛推了一把,踉跄着扑向前方。 石星刚要稳住身形,却又被另一名番子伸腿一勾脚腕,这下彻底无解,脸朝下重重拍在了地砖上。 看着都疼,同僚们不忍的闭上眼。 “奉上谕,本提督监临廷杖。”冯保身穿大红的蟒衣,头戴钢叉帽,神情肃穆的扫过场下众人,而后一挥手。 “开始吧!” “是!”一百名准备行刑的东厂番子齐声应下,然后在地上铺了十五块毡子。 “跪在上头!” 一名档头厉喝一声,十四名中官便乖乖跪在毡子上。 然后番子两人一组,给他们穿上类似后世的束缚衣。这样他们两只胳膊就被紧紧束缚在胸前,想要左右转动都不可能了。 番子又用绳索套住他们的脚腕,然后四人四面牵拽,把他们扽成个直挺挺的‘大’字。 然后褪下了他们的裤子,露出颜色各异的屁股来。 石星也不例外,同样穿上了束缚衣,被拽成‘太’字,褪下裤子露出了黑乎乎的屁股蛋。 “含上。”番子们又让他们一人含上一根软木棒。一是防止叫的太惨,惊了附近光禄寺的猪。二也是防止受刑的人咬断舌头。 中官们由几名档头监刑,冯保则走到石星跟前,亲自监督对他的行刑。 对石星行刑的番子有两个,皆赤着上身,肌肉虬结,手里提着三尺五寸长的大荆条。 借着向冯保行礼的机会,他们瞄一眼厂公的脚尖,见是两脚张开,脚尖呈八字。 便知道这是‘着实打’的意思,也就是说狠狠打,可以打残,但不能打死。 要是脚尖碰到了一起,那受刑人就死路一条…… 冯公公专门按照当年刘瑾那套法子训练过他们。 训练时,先用猪皮革扎成两个假人,一个里面装上砖块,另一个里头则放一摞纸。 打前者时,不能打破猪皮。但掀开猪皮一看,里面的砖头要全部粉碎才行。 打后者时则正相反,要把猪皮打碎,但里头的纸不能破一张。 只有这两点都能做到,才能随心所欲输出伤害,成为一名光荣的廷杖手。 “打!” 伴着冯公公一声令下。 十五名行刑手,便高高举起手中的荆条,狠狠抽在十五人的屁股上。 登时院中响彻‘啪啪啪’的抽打声,间或夹杂着几声‘蓬蓬’的闷响声。 没几下,中官们的屁股便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了。 那石星的屁股却安然无恙,只是被打青了而已。 可让人想不到的是,中官们还在硬撑着,石星却已经疼晕过去。 番子便用井水把他泼醒,然后继续行刑。 “要挺住啊,拱辰!”言官们一脸着紧的给他打气,心里却难免嘀咕,这么大个个子,怎么比太监还不禁打? 待到六十下打完,石星便又昏死了过去。 中官们的屁股更是血肉模糊,看上去十分可怕。 番子这才不再阻拦言官靠近。他们赶紧冲进去,七手八脚将石星抬上一块门板,然后抬着他出去找大夫。 待到文官一离开,番子们赶紧取一块羊皮敷在受杖者的腚上,这样就能迅速止血恢复。 当然伤口痊愈后,患处就会留下一处羊皮痕迹,不过中官的屁股又不见人,倒也无甚大碍。 “三天后就能下地,”冯保瞥一眼满脸鼻涕泪的吕用几个道:“等伤好了就去南京,镇守太监会安排好你们的。” “谢二祖宗照拂……”吕用几个忙强撑着爬起来磕头谢恩。 不过感激之余想一想,昨天才吃了八十鞭,今天又挨了六十杖,然后还要被发配南京,这波操作好像血亏啊…… 哎,果然冲动是魔鬼啊。 ~~ 等给事中们把石星抬回六科廊,请太医过来一看。他们这才知道上了东厂的刁当! 那太医用剪刀将石星腚上的肉皮剪开,众人只见里头肉已经成了败絮状,一碰就能掉下来…… 当场就有人吐了。 “这帮天杀的阉竖!” 脑门生着独角的欧阳骂神见状的勃然大怒,指着朱绘厉声道:“亏你还是刑科科长,连这点把戏都看不出来?!” “我隔着远远的,哪能看出门道。”朱绘苦着脸道:“再说那些中官也都皮开肉绽,鲜血模糊。人家十四个腚换我们一个腚,我们又能说什么?” “他们的伤肯定没有拱辰重!”欧阳一敬愤愤道:“还没看出来吗?今天从头到尾都是中官针对我们的阴谋。他们精心选定了地点,安排好人手,打完就跑。然后趁着你们还没回过神来,来个恶人先告状。再抛出十几个陪打的,堵住我们的嘴!让我们有火发不得,有话说不得!” “嘶,有道理。”众人闻言露出恍然的神情,朱绘不禁埋怨道:“你早晨一起去多好?我们就吃不了这么大亏了……” 欧阳一敬心说,我陪你们挨打啊?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六科的脸,这次已经丢到姥姥家了!”只见他神情肃然道:“诸位,六科尊严不可侵犯。我们必须要采取行动,挽回我们的尊严!” “是,科长!”众给事中看着他们的主心骨,不少人马上高声附和。 “但这个事情,咱们实在不好拿出来说事儿。”朱绘却苦着脸道:“谁都知道,还没等咱们告状,陛下就先打了十五个内侍,还把他们都发配充军。咱们这边,只打了个先动手的石星。任谁评说,都会觉得陛下已经严以律己、宽以律人了。” “是啊,陛下已经处置完毕了,再揪着这件事不放,怕是难以赢得百官同情。”户科科长郑大经也郁郁道:“咱们摆明了就得吃这个哑巴亏了。” “哎,要不我们为何郁闷……”另一位科长也郁闷的直喘粗气:“挨打还要被耍,最后还得感恩戴德。这不是把咱们当猴耍吗?” “这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真要活活把人憋死!”一个伤了肺的科长,涨红了脸说道。 “那就不求人,咱们自己来!”欧阳科长咬牙道:“咱们不求陛下严惩元凶,自己上本请辞,总行了吧?” ps.第四更,126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七十章 将军! 当司礼监接到通政司送来的辞呈时,几位大珰都惊呆了。 滕祥赶忙连滚带爬跑去乾清宫,禀报这一突发状况。 “万,万岁,不好了……”滕公公哭丧着脸跪在地上,双手高举着一份联名辞呈道:“呜呜,六科集体辞职了。” ‘噗……’隆庆皇帝一口茶水喷出去三尺远,赶紧从御榻上站起来,接过那辞呈快速浏览。 只见其大意是,六科乃天子亲臣,今日我等无状,惊扰禁内。虽陛下宽宏,只处罚石星,但我们深感惭愧,不敢再居天子心腹之位,故而集体辞去六科官职,以谢陛下。 后面是密密麻麻两页纸的官职和人名,还有一枚枚通红的手印,触目惊心。 隆庆皇帝登时眼前一黑,直接一屁股坐倒在御榻上。 “陛下,陛下。”滕祥和当值的李芳,赶紧扶住皇帝,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茶水,才让嗡嗡缓过劲儿来。 “唉,这群死孙,将军了啊这是。”隆庆吐出长长一口浊气,双目无神的看着头顶藻井,眼泪都要下来了。 前面说过,六科有一项重要权力叫‘科抄’,就是各科将通政司送来的题本,按批示分类抄送至有关官署承办。 其中,抄送对口部门的称正抄,抄送其他官署者称外抄。 但不管正抄还是外抄,都是只送抄本,原本是要留在六科廊的…… 所以六科是整个朝政运转环节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一旦六科罢工,下面的六部各衙门,统统都要停摆。 有人说,那不能直接下正本吗? 这样非但难以稽核,而且二百年来陈陈相因的规矩,没有天大的魄力,和迫不得已的原因,又有谁愿意改变,有谁能改变呢? 而且这帮给事中鸡贼的是,为了防止皇帝各个击破,先弄几个回来上班,让朝廷勉强运转起来。他们没有分头上辞呈,而是只用一份辞呈,联名请辞。 这样就算哪个二五仔改变了主意,也没法擅自行动。 当然,还有法不责众的好处在里头…… ~~ 西暖阁。 看着嗡嗡彻底乱了方寸,滕公公赶紧安慰道:“不就是些七品芝麻官吗,想吓唬谁啊?不干就不干,陛下再任命几个就是了。” “……”隆庆和李芳闻言,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望向滕祥。 “滕公公,吏部都没法接旨了,还怎么任命给事中?”李芳闷声提醒一句,心说这厮真是司礼监之耻啊。 “呃,看万岁太紧张,老奴开玩笑的,呵呵。”滕祥知道,自己又犯了白痴错误,赶紧萌混过关。 好在隆庆对他十分宽容,毕竟滕公公的用处不在这里。 他摆摆手,有气无力道:“赶紧去把张师傅请来。不,连李相公、陈师傅都一并请来。” “是,老奴这就去!”滕祥赶紧像兔子似的窜出去,唯恐留在这里被皇帝献祭给六科。 文渊阁,三位相公正商量着,下班后一起去探望一下徐阁老。 一来表示关心,二来也给老人家一点危机感。 说话间,就看到滕公公满头大汗跑进来,向他们宣布了这个噩耗。 对内阁来说,这确实是十足的噩耗。 毕竟六部就算没有上谕,依然可以在职权范围内做很多事情。 可内阁没法下达上谕的话,那就彻底抓瞎了。 当然,还是可以跟六部长官谈话,对他们面授机宜的。可听不听在人家,弄不好就自取其辱。 三人赶紧出了文渊阁,连抬舆都来不及坐,便跟着滕祥一路小跑,进了西暖阁。 隆庆皇帝急的团团转,马上免了三人的礼,抢着开口问道: “三位相公,这可如何是好啊?” “陛下莫慌,困难总是天天有,但办法总比困难多。”李春芳最擅长的就是讲大道理,只是作用了了罢了。 “陛下稍安勿躁。”陈以勤就比他实在多了,沉声安慰隆庆道:“今日之事,我们几个都是亲历者。既然知道来龙去脉,对症下药就是。” “陈师傅说得对。”隆庆自然能听出好赖,这也是他一直不太喜欢李春芳的原因。 有朕一个面瓜就够了,再要你个面瓜大学士有何用,组成‘二饼’吗? “那该如何对症下药呢?”隆庆忙热切的望着陈以勤。 说起来,陈师傅也是潜邸旧人。只是在高师傅和张师傅这对璧人掩映下,没那么显眼罢了。 “他们无非就是觉得,今天自己受了委屈。不就想陛下给他们出气,然后找个台阶就下来吗?”陈以勤看问题,永远简单直接,命中要害。 可惜,这世上的事大都没那么简单。 放着正确的选项不选,偏要一条道走到黑,这才是人类啊…… 便见隆庆脸上的激动渐渐消失,神情也变得不悦道:“官府断案还会重处先动手的那个……朕只处罚了一个,他们就觉得委屈了?难道非要老虎屁股摸不得,他们才不委屈?那朕就太委屈了!” “石星打了就打了。”陈以勤却不看隆庆脸色,沉声道:“他们是认为,吕用等人背后还有指使者,想要陛下查处之!” 侍立一旁的滕祥和李芳,闻言差点没晕过去。前者更是恨得牙痒痒,心说你个老陈怎么回事儿?不知道咱家就是幕后黑手吗? “这样啊……”隆庆看看滕祥,难以决断。 滕祥吓得摇摇欲坠,直欲晕厥。 终究,隆庆还是没忍心,干这种所有皇帝都会干的事儿。他将视线转向张居正道: “张师傅,你怎么看?” 张居正一路上沉默不语,进殿后更是一言不发。 他本以为此时就这样过去了,却还是低估了言官的任性和骄纵。 他们已经被徐阁老惯坏了,居然一点委屈都受不得…… 其实张居正知道,一句话就能解决眼前的问题——‘请徐阁老立即出山’。 只要徐阁老回来视事,自然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但同样的,他们三个的日子定然要难过了…… 更麻烦的是,这次风波闹这么大,往后隆庆皇帝怕是,再也不敢招惹徐阁老了。 请回高新郑的日子,岂不要遥遥无期? 其实张居正还想到一个,可以瞬间解决所有问题的办法。 但这办法绝不能由他来提,不然不谷的良心会痛不说,还会得不偿失的…… 半晌,张相公才在皇帝殷切目光的注视下,胡须低垂道:“不管怎样,陛下都不能急着做出反应。” “就算要让步,也得让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不然以后六科就彻底无法无天了。”顿一顿,张居正道:“为臣再想想办法,三天内给陛下答复。” “哎,好吧……”隆庆皇帝叹气点点头,他也知道,仓促间最好不要做决定的道理。 因为这本就是张师傅教的啊。 ps.第五更,12700票加更。北京卷进入最后的高潮了,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七十一章 目瞪狗呆徐阁老 西长安街,首相府邸,徐阶书房中。 四壁宫灯点亮,桌上还有琉璃灯,让人在夜里读书写字毫不费力。 徐元春端坐在书案后,提笔凝神,听祖父口述辞呈。 只见徐阁老背负双手,一边踱步,一边斟酌词句道: “臣自春月迄今,泄痢交作、饮食断绝,延医诊视皆谓,‘积劳血耗脾胃乾焦,若不及早谢事调理,入秋肺金泄尽脾土之气必无起理’……” 徐元春一边工整笔录,一边暗道,不就是上月吃了不新鲜的四鳃鲈鱼,上吐下泻了两天吗,哪有这么严重啊? “伏望皇上特出睿断,亲综万几,博简忠贤,俾参化理,赐臣骸骨,生还故乡,庶臣节得以终全,驽力免于中蹶。臣未竭丹衷,当令后之子孙,世世为犬马以图报效也……” 徐阶又口述一段,然后等孙子记完。 徐元春虽然学问扎实,但毕竟手生的很,论起干这活来,自然远不如其父。 ‘可是爹他……’ 一想到父亲两眼一青一紫,皆肿胀如桃,徐元春就情不自禁的嘴角上翘。 真可谓‘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嘿嘿,嘿嘿嘿。 “你笑什么?”徐阶不禁纳闷的看着元春,这两天大孙子时不时便莫名发笑,让老相国有些发*******已经那样了,孙子可千万不能再出事儿啊。 “呃,有么,孙儿笑了吗?”徐元春自然而然伸出两指,将上翘的嘴角往下一拉,闷声道:“父亲被人打成白罴一般……孙儿难过还来不及呢。” “是吗?”徐阶闻言叹口气道:“你也不要太难过,爷爷看你都有点魔怔了。” “爷爷不用担心父亲,他眼睛最多两天就消肿了。”徐元春经验丰富的说道:“身上的伤更无大碍。” “呵呵……”见孙儿对儿子的伤情了若指掌,徐阶不禁欣慰笑道:“真是父子情深啊。” 说着他戴上花镜,凑在灯下眯起眼,仔细端详写好的草稿,又让徐元春修正几处说辞。 总之就是要彰显自己的功劳,突出自己的作用,强调自己的委屈…… 看祖父锱铢必究、无比认真的样子,徐元春终于忍不住问道:“爷爷,你老真要告老还乡?” “傻孩子,什么都还没安排好,怎能一走了之?”徐阶失笑道:“不过是‘三辞三留’的规矩罢了,陛下再下旨慰留,爷爷即可复出了。” “哦。”徐元春眼前有画面了。 靡靡丝竹声中,欲拒还迎的青楼……呃,这轱辘掐掉。 他刚把奏章改完,还没来得及誊抄,便见管家进来禀报说,大理寺卿董传策求见。 “请他外间稍候。”徐阁老知道对方深夜造访,定然是有大事禀报。 ~~ 董传策与吴时来同为戊午三子,皆是徐党先锋干将,而且他还是华亭人。 去岁起复前朝建言获罪旧臣,董传策自然也得以平反并平步青云,由六品刑部主事,一跃升为正三品大理寺卿,位列九卿之一。 徐阁老对给他卖过命的人,从来不吝赏赐,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愿意为他效命。 反正功名利禄都是朝廷出,又不用徐阁老自己掏一文钱。 见到徐阶出来,董传策忙起身深施一礼,口称师相。 “玄宰,今朝侬上门来,有言啥个事体啊?”跟小老乡说话,徐阶自然用乡音。 “似欧阳一敬弄个小赤佬,掰桩事体伊告我讲个。”董传策忙用松江话答道。 后面的话翻译成官话,大意就是董传策告诉徐阶,昨晚欧阳一敬遭埋伏,今日六科集体进宫为小阁老讨说法,结果遭到宦官伏击、受伤惨重…… 徐阶听得一愣接一愣,半晌方问道:“欧阳他们准备如何应对?” “还没来得及缓过劲儿来,陛下便已经三下五除二,把事情给了了……”董传策哭笑不得,将后来的情形讲给师相。 “这不像是陛下的水平。”徐阶捻须皱眉,隐隐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怕是有人在给他支招。” 是的,徐阁老扮花旦时,并没有剃胡子。 “是吗?”董传策悚然,想到后面要说的话,他脸色有些发白。 “嗯,这法子很高明,深得老夫之风。”徐阶淡淡说一句,没有纠缠那人的身份,便叹气道:“这样一来,六科也只有吃这个哑巴亏,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在徐阁老看来,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这盘棋让对方占尽先手,已经将死。那就痛快认输,争取下一盘赢回来就是。 此乃人之常情也。 可惜,他的汪汪队并不是常人。 董传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方硬着头皮禀报道:“但六科咽不下这口气,已经集体上本请辞了。” “撒?”徐阁老目瞪狗呆,一动不动了好一会儿。 半晌,他方缓缓转动眼球,看着董传策道:“侬开玩笑的伐?他们这是要闹哪样啊?” “此等大事,岂敢戏言?这都是欧阳一敬亲口告诉我的。”董传策不禁苦笑道。 “他没长腿吗?”徐阶脸上罕见的怒气隐现道:“为什么不亲自来告诉我?” “他说既然上本请辞了,那就要避嫌,不然岂不让人以为,六科在和阁老串通逼宫吗?”董传策也是一脸不可思议道: “真是不能用常理揣度他们,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竖子不足与谋!”徐阁老重重拍着桌子骂道:“侬晓得伐,这是作死啊!” “晓得晓得,当然晓得。”董传策赶紧点头如捣蒜。 他知道徐阁老以退为进的底气就在六科!有六科在,朝堂就翻不了天。 有六科帮他看住朝廷,徐阁老才能安心在家唱戏,不用担心会被架空。 现在六科居然也同时撂挑子了。这下可好,大家都罢工,谁在朝堂看着啊? 是要被人家偷了水晶的! “哎,都快老夫这些年,太纵容他们了。每次陛下要处分他们,皆被老夫拦下来。陛下要考察科道,还是被老夫劝住了……” 徐阁老郁闷的摸着高高的发际线,大有悔不当初之意道:“尤其是接连赶跑了高、郭二相后,他们就愈发膨胀认定,皇帝与先帝不同,是个软弱可欺的君主。自此上疏愈发百无忌惮,凡事都要与皇帝一争,就连一点委屈都受不得!” 这叫什么?老母猪尿窝——自作自受啊。 恨极了,徐阁老一把抓起几上的茶盏,重重摔个粉碎! ps.第一更,求月票啊~~~后面四章检查完发哈,稍等。 第二百七十二章 言官永不为奴! 首相阵营之所以会在如此关键时刻,出现这样超级巨大的失误,偶然之中是有其必然的。 比起当年上下一心、同进共退,控盘能力极强的严党来,今日所谓‘徐党’简直就是一盘散沙。 这并非徐阁老的能力不如严阁老,根子也不在两位小阁老身上,而是出在两个集团的不同理念上。 严党摆明了,大家凑一起就是为了升官发财的。但凡加入的,就不在乎什么仁义道德,自然让要谁咬谁,叫干啥干啥。只要上头拿得出足够的利益,下头保准如臂指使,没人敢擅自行事。 所谓‘徐党’就完全不同了。 首先徐阁老就反对‘徐党’这个称呼,坚持所谓‘君子群而不党’,因此与下面人一直保持距离。一应交往勾兑,统统都交给徐璠负责。 其次,徐阁老对言官的保护也好,对前朝获罪大臣的提拔也罢,都是打着保护言路、主持正义的旗号。从不承认是在假公济私,为自己培植党羽。 再者,言官永不为奴! 朝廷挑选言官素来有几条标准,一是进士名次尽量靠后;二是少用狡黠灵动的老油条,多用憨直忠耿的愣头青;三是与朝中大臣沾亲带故者不用。 这样选出的言官群体,本来就是最轴最愣最硬气,最不好收买的一群人。 嗯,才没说是茅坑的石头呢。 御史还好,至少上头有个总宪管着。六科五十八名给事中,却都是独立的存在,收买几个科长也没用。 所以哪怕徐阁老也只能顺势而为,引导他们攻击自己的政敌。想要令行禁止却是做不到的。 这就是六科也不跟徐阁老商量一下,就集体辞职的原因。 因为他们根本不认为,自己是徐党…… 我们明明是正义的汪汪队好吗? ~~ 首相府邸,花厅中。 徐阶发一通火,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让人收拾完残局后,他对董传策喟叹一声道:“这一年,老夫没少给言路背黑锅,和陛下的关系走到今天这步,言官们实在是‘居功甚伟’。” 最后四个字,徐阁老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董传策闻言悚然,心说也是。以师相之聪明机变,侍奉喜怒无常的先帝尚且游刃有余。却与绵软和善、中人之姿的今上矛盾日深。个中原因,真让人不胜唏嘘啊。 也许从当年,师相升任首辅后,在值房中写下那行‘以用舍刑赏还公论’时,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这些年,师相依靠言路舆论造势,达到了声名的顶点。也受言官肆无忌惮所累,以至于失去了圣眷,看似鲜花着锦,实则步履日艰…… “罢了,不指望他们了。” 徐阁老风风雨雨经历的太多了,很快便收拾好情绪,冷静面对问题。沉吟片刻,他吩咐董传策道: “你明天去一趟通政司,告诉薛纳言,就说老夫请他帮忙留意中外奏章。如有针对老夫的,请他务必设法暂缓些时日,待老夫复出视事后再上呈。” “是。”董传策沉声应下,难掩喜色道:“师相终于要复出了吗?” “不然哩?让人家偷了营怎么办?六科不给看家,老夫只好自己回去看着了。”徐阶像吃了只苍蝇似的,郁闷道:“你来时,还正在写第三道乞休疏呢,这下连递都不敢往上递了。” “是啊,徒增变数呀。”董传策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旋即想起去岁四月,皇帝挽留了两次,高新郑便回内阁上班。 当时言路好一个嘲讽,说高拱权欲熏心,殊无大臣之体。 大伙儿都没少拿这事儿编排高新郑,没想到这才一年,就要自己打自己的脸了。 “不如先安排六部九卿领衔百官,上本坚决挽留师相吧?”董传策轻声提议道:“只要铺垫好舆论,这第三道乞休疏,不上也罢。” “这……”徐阶等得就是他这句话,欣慰的点点头道:“你去安排。” 待到跟董传策面授机宜之后,徐阁老手摸着檀木的月牙扶手,缓缓道:“回头你帮老夫约一下太岳,就说我请他过来吃个饭。” “是,师相。”董传策闻言心下一松。 大家都不瞎,能看出张居正羽翼已丰,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了。 但值此风雨飘摇之际,徐党上下还是希望,大当家和二当家能拧成一股绳的。 所有人都知道,只要这两位站一边。 那天,就翻不过来。 ~~ 春松胡同。 祖孙俩挑灯夜战。 圆溜溜的琉璃棋子,在灯下熠熠生辉。 “啊哈。”只见赵立本将倒数第二颗棋子,跳进了赵昊阵中。而赵昊,还有两颗没达阵呢。“乖孙,你又要输了……” “唉……”赵昊郁闷的直揉脑袋,心说这才下了一天跳棋,又得换花样了。 三国杀肯定死的很惨,那该上军棋还是大富翁呢? 这时,叶氏掀开帘子进来,见状不由笑道:“爷俩又在下棋啊。” “发生什么事了?”赵立本看看外头天色黑透,知道准有大事。 “大人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大人。”叶氏崇拜的看着赵立本,然后低声禀报‘伍记’刚打探到的消息。 “什么?六科集体请辞了?”赵立本吃惊的张大嘴巴。 “我的天哪……”赵昊也跟着惊呼一声,顺手把棋子丢进爷爷的阵营里,登时弹珠滚滚四落。 “好的不学。”赵立本白他一眼,这才回过神来,哑然失笑道:“这他娘的要唱空城计吗?” “不过人家孔明,好歹还在城头高坐呢。”老爷子说着自己先摇头了。“可连徐阁老带六科,全都走了个干干净净,城里连根人毛都不剩,这是要闹哪样啊?” “是啊,要闹哪样啊?”见自己引起的扑棱蛾子效应,已经让这段历史脱轨,赵昊不敢妄下结论,还是指望老爷子拿主意吧。 “我哪知道闹哪样?”赵立本摸着胡子冥思苦想,脑瓜子嗡嗡作响,也没看懂徐阁老这波操作意欲何为? “难道是故意让人跳出来,好看清敌人的面目?”叶氏不确定的问道:“然后一网打尽?” “不可能。”赵立本断然道:“徐阁老生性谨慎,不会这样玩火的。” “嗯。”赵昊点点头表示赞成。虽然历史发生了改变,但依然有脉可循。 他知道徐阁老在这个时间点上,日子肯定很不好过,是不敢犯错的。 更别说故意开门揖盗,然后极限反杀了。 三人对着头寻思到半夜,依然没理出个头绪来。 ps.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七十三章 为人师表 三更鼓响,满天繁星闪耀。 已是万籁俱寂。但赵府中,西屋和正屋都亮着灯。 西屋里,是弟子们在挑灯解方程。 正屋里间,是祖孙三口在揣摩徐阁老的迷惑行为。 他们思来想去,依然戳不透那层窗户纸。 赵昊脑子已经浆糊了,直接放躺道:“想不通就不想了吧。” 赵立本闻言却眼前一亮,猛地一拍孙子大腿道:“不错。老夫真是蠢,净费没用的心思!” 赵昊呲牙咧嘴揉着腿,登时睡意全无。 “管他徐阁老怎么想的了。”却听爷爷哈哈大笑道: “既然他露出这么大破绽,甭管有什么门道,我们先偷他一手再说。成了血赚,不成也没什么损失,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说着他兴奋的搓搓手,低声对赵昊道:“乖孙,还记得爷爷对你说过,放倒徐阁老的五个条件吗?” “嗯。”赵昊点点头,屈指数算道:“内阁失控,言路失声,中官煽风,内宅失火……还有个是,弟子背刺。” “不错。”赵立本眉开眼笑道:“原以为这这五件事,根本不可能同时达成的。” 说着,他得意的瞥一眼叶氏道:“老夫起先不过打算,做成一二件事,恶心恶心徐华亭。让他投鼠忌器,不敢再对我儿孙下手。” “这天下敢捋首相虎须的有几人?也只有大人气吞天地的伟男子了!”叶氏一脸迷醉的赞美道。 刚来京时,她言语上还顾忌着赵昊。这会儿熟了,也了解到赵昊的态度,她也渐渐放开了。 赵昊默默开启过滤模式,心说当着孩子说这种话好吗? 本公子宁愿像起先那样…… 等赵立本受用完了,方得意洋洋道:“可没想到,时来天地皆同力,居然一下子就达成了三件事。” “加上咱们自己能办成的第四件事。”顿一顿,老爷子又一攥拳,定定看着孙子道:“那么只剩张太岳的态度了!只要他愿意背刺一刀,徐阁老走人便成定局!” “嗯嗯。”赵昊使劲点头,然后不解问道:“不过爷爷,你看我干什么?” “老夫又不认识张太岳,当然要靠你说服他了。”赵立本看着孙儿,不负责任的笑道。 “大人,是不是有些为难二公子了?”叶氏小声替赵昊说话道:“听闻张相公独引相体、无所延纳,更是从不听任何人的意见。” “乖孙,你要是办不到,咱们可就空欢喜一场了。”赵立本朝赵昊挤挤眼道:“不过我乖孙出马,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爷爷都这么说了,那我就试试吧。”赵昊淡淡一笑,冷不防装了个逼。 “呃……”叶氏有些懵,怎么听这爷孙俩的意思,他们快要把首辅拉下马一般? 这,怎么可能? “大人,真是,敢想敢干……”叶氏艰难的献上赞美之词了。 ~~ 第二天中午,赵昊特意洗了个澡。 又让马秘书帮自己把半披的头发束起来,换上一身成熟的打扮。 看着镜子里头戴网巾,身穿深色暗花直裰,腰系乌角革带。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不少的赵昊,马湘兰不禁抿嘴笑道: “公子干嘛要打扮成这样?” “教学生嘛,跟带弟子是不一样的。”赵昊满意的点点头,讲起‘师父经’道:“弟子同吃同住,师父什么样都无所谓。这学生可是只有上课才见老师的。” “当然要成熟点才显得更可靠。”他接过马湘兰递上的折扇,刷得一下展开,只见上头四个篆体大字: ‘为人师表’! “哦,这样啊。”马湘兰笑着点点头道:“还以为张家小姐,喜欢成熟稳重的公子呢。” ‘啪’,赵昊合上扇子,敲了她脑袋一下,笑骂道:“你这书童油嘴滑舌,不要带坏了本公子。” 马湘兰揉着脑门,忽然眼前一亮,马上欢欣雀跃道:“公子稍等片刻!” 说完便卷着阵香风跑回房去。 不一会儿,一个青衣小帽的俏书童,便夹着锡伞,背着书包出现在赵昊面前。 “还算机灵。”赵昊满意的点点头,笑道:“走吧。” 马湘兰便蓬得打开锡伞,给公子遮住了中午强烈的日光。 然后两人在巧巧羡慕的目光中,走出门去,坐上了张府来接的马车。 大纱帽胡同离着春松胡同不远,坐车盏茶功夫就到。 敬修兄弟几个,早就等在大门口了。 看到赵昊到来,赶紧开车门、摆车墩,兴高采烈把他迎进府。 倒也不单只对赵昊这样,只要是来上课的先生,张居正便要求儿子们,必须尊师重道。 待到进去设在东院的学堂,赵昊意外的看到了两个女学生。 “咦?” 一个自然是府上的女公子张筱菁了,她大大方方向赵昊行一礼,笑道:“赵大哥,不介意再多两个弟子吧?” “大哥日安。”李明月也笑吟吟的起身,规规矩矩向他福一福。“小妹不请自来,大哥可不要撵我走啊。” “哈,当然欢迎。”赵昊有些羞耻的合上了扇子,干咳两声道:“明月怎么也来了?” “小妹自从上天之后,就一直沉迷科学,不能自拔。听筱菁说起,大哥要来授课,然后我就来啦。”李明月开心挽着张筱菁的胳膊。心说我能放心的下吗? “那可太好了。”赵昊笑着点点头,又随口问道:“你哥呢?” “我哥非要在家和一位忘年交玩。”李明月聪明的没有提赵二爷的名字,只淑女笑道:“看他这么不好学,娘很不高兴呢。” “好吧,那就上课。”赵昊干笑一声,心说怕是因为旁的缘由吧。 便让马湘兰将自己的教具、画页摆放好,然后便开始讲述起来。 在座的男孩女孩,都是头一次接触科学,授课自然以科普为主。 老师讲课就是翻来覆去,同一套课件能对付无数拨学生。 赵昊便又从光学讲起,描述了光与视觉的关系、光的用途、分类和特性。 又用三棱镜分解白光,让学生们看到了七彩的光谱。然后是小孔成像、潜望镜制作,等等等等…… 听着少男少女兴奋的惊呼声,赵昊得到了从弟子们那里,已经越来越难得的满足感。 想到那些靠自学,就已经接近高中生学力的弟子,他就一阵阵头大。 赵公子心里暗叹一声。 ‘要是能一直做个小学教师,多好?’ ps.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二百七十四章 我承认,我是末世派 午后的阳光洒在学堂中,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少男少女们都在专注的听讲,唯有小县主双手支在桌上,托着下巴,含笑看着赵昊。 赵大哥怎么可以这么好看? 赵大哥怎么可以这么博学? 赵大哥今天也很有精神呢! 尤其是他今天居然带着湘兰姐来的,这说明自己担心的事情,根本就是杞人忧天呢。 要不然,哪有带着个女孩子来找女孩子的? 小县主心里甜蜜蜜的想着,恍然忘了赵昊也带着女孩子去找过她,而且还是俩。 不知不觉天色擦黑,赵昊收起了讲义,又让马湘兰分发了《初等数学》,兄弟五个一人一本。 并要求在下节课前自修完第一章,下节课要小测验。 看着年纪最小的允修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可把赵昊给高兴坏了。 嗯,没有家庭作业的课程,是虚假的课程。有了家庭作业的课程,才是完整的。 下课后,李明月想邀赵昊去长公主府吃晚饭,这样晚上还可以一起打马吊。 却听筱菁微笑道:“明月,赵大哥现在我家,怎能让他去你家吃饭?家父会怪我们不懂礼数的。” 这时,府上的管家游七也过来,说老爷邀请县主和赵昊一起用饭。 “张相公今天在家吗?”赵昊一听,马上眼前一亮。 李明月见状瘪瘪嘴,心说大哥心里就只有张相公…… “老爷今日一天都在府上。”游七含笑答道。 “这样啊。”赵昊暗道,这种时候不在衙门,看来偶像也很愁啊。 便对明月笑道:“既然张相公邀请,咱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哦。”李明月点点头。 “吃完饭我教你玩跳棋。”赵昊又道。 “嗯嗯嗯。”李明月登时开心。 ~~ 晚膳还是淮扬菜。 虽然没了从外地运来的生鲜,但依然精细无比,格调高雅。 因为是家宴,赵昊还头一次见到了张居正的夫人顾氏。 张居正前妻多病早亡,顾夫人是续弦。但前妻无所出,所有孩子都是顾氏生的。 她虽然年近不惑,但依然美貌温婉,谈吐得体,令人如沐春风、深感和蔼可亲。 恰好到处的冲淡了张居正的冷峻之感。 饭后,张相公拿起帕子擦擦嘴,又用另一块帕子小心的擦拭过本体,然后对敬修几个道:“学习科学,功课也不能落下。今夜加个晚课,把下午的时间补回来……” “是,父亲。”敬修几个哭丧着脸去了。 张夫人又邀请李明月到花园散步,张居正也带着赵昊进了书房。 游七点好灯,上了茶。便躬身关门出去,守在外头。 这是赵昊第二次被请进张居正的书房,上次还有戚继光在。 但跟上次那个意气风发,头顶星辰、脚踏神州的张相公相比。这才过了短短二十多天,张居正明显消沉了不少,显得心事重重,连胡须都有些卷曲。 赵昊先轻声致谢道:“上次在文华殿,多谢相公再次相助。” “不谷说过要保护你,自然说话算数。”张居正淡淡一笑,自嘲道:“可惜,还是有不谷管不着的人。” “若非相公回护,晚辈处境定然糟糕十倍。”赵昊心疼的看着偶像道:“相公近来辛苦了。” “倒是一点不辛苦,就是心累。”张居正苦笑一声,看一眼赵昊道:“不谷看你气色也不好,这阵子也很不好过吧?” “呵呵……”赵昊心说,我只是穿的老气了点,跟气色有什么关系? 他自然不会辜负了张相公的慰问,便苦笑点头道:“是啊,没想到文华殿一场讲学,居然引起轩然大波。早知当时就不这么讲了。” “不,你讲的很有必要。不把天变和人间之事切割开,这大明朝什么事都办不成!”张居正却给予高度评价,然后正色道:“这种话,不管什么时候讲出来,都要被围攻的。你小小年纪能顶住压力讲出来,让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十分汗颜啊。” 说着,张居正又微微一笑道:“这是陈相公的原话。” “哦?”赵昊惊得好一阵合不拢嘴,他一直想不通陈以勤支持自己,到底图什么?图自己长得帅吗? 居然是单纯的爱护…… 就冲陈相公这份长者之风,陈公子这个学生,本公子收定了! “对了。”张居正呷一口茶,搁下茶盏,便进入正题道:“陛下邀请你讲学时的情形,可否仔细讲给不谷。” “当然没问题。”赵昊便把那天父亲被都察院带走,自己求长公主带去面圣,然后皇帝主动询问科学,最后问自己敢不敢在经筵讲一讲的过程,一五一十道给张居正。 张相公听得十分认真,甚至会追问他,皇帝在说某一句话时的神态如何,做过什么动作。 龟毛到赵昊,真想给他放个录像看看。 等到询问完毕,张居正便闭上双眼,与从冯保那里得到的消息相印证。 一来,兹事体大,孤证不立,他得防止有人传递了错误的信息,把自己引入歧途。 二来,他要通过尽可能多的细节,去把握皇帝最真实的想法……而这种想法,连隆庆皇帝自己,都未必能察觉的到。 赵昊便耐心等着张居正开口。 他悄悄扫视一圈偶像的书房,见其分内外两楹,墙上点着八盏宫灯、华光四溢,照亮典雅大气的装修陈设。 但书架半空,应该是书籍都被运到文渊阁,还未来得及添置。 让赵昊惊喜的是,他看到自己印制的几本小册子,也堂而皇之的躺在偶像的书架上,那份满足和自豪就甭提了。 ~~ 正神游间,他忽然听张居正开口道:“小友,你对不谷上次的判断,怎么看?” “相公是指?”赵昊轻声问道:“如蜩如螗,如沸如羹?” “不错。”张居正忽然睁开微闭的双目,神光湛然的望着他道:“你是否认同,大明已如文王批评的殷商,‘小大近丧,人尚乎由行’了呢?” 赵昊稍一沉默,以显郑重,然后重重点头道:“认同!” “大明的危机是全方位、深层次的,眼看就要病入膏肓了。”然后他也不隐瞒自己‘末世派’的身份了。 末世者,一个朝代的末期也。 然后他头一次抛出自己的改革主张道:“在我看来,只省议论、做实事还远远不够,必须要大刀阔斧的革旧布新,从财税、田亩、军队、宗室、政府、教育等等各方面,全都进行彻头彻尾的改革!” 说着他也目光炯炯看向张居正,沉声道:“仅在原有的基础上补锅远远不够,必须要再造大明,才能度过亡国灭种的大危机!” ps.第四章,128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二百七十五章 完美的人选(求月票) 书房中。 张居正惊得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他本意是,跟赵昊这个忘年交聊一聊,帮自己下定决心。 因此赵昊只需要回答‘是’即可,连‘不是’都不用回答。 可没想到自己一句提问,居然引来他如此激进的回答。 不谷本以为自己就够极端的了,好么,没想到这小子比我还激进…… 不过少年人嘛,想问题难免简单了点。能有同样的认知就是好的。 张相公自我安慰一句,便回到自己的问题上来。 “那小友是否同意,值此危难之际,非常之人当行非常之事。为了国家公义,可将个人私义暂时搁在一边呢?” “这个……”赵昊闻言恍然,原来张偶像在试图挣脱道德的枷锁,犹豫要不要做一个莫得感情的政治家啊。 会问出这种问题,就说明偶像还没完成最终进化。距离那位辣手铁面的黑心宰相,还有一段路要走啊。 能目睹偶像的进化史,真好。 ~~ “看来相公是要做一个艰难的决定啊。”赵昊轻叹一声道。 “很难很难。”张居正颔首道:“做,良心道义不安;不做,于国于民有愧。” “懂了。”赵昊点点头,略一沉吟道:“晚辈有一方药,可治相公心病。” “哦?你的科学,不是不管心里的事儿吗?”张居正不禁揶揄道。 “呵呵……”赵昊略显尴尬的笑笑道:“相公着想了,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嗯,你这话与不谷的用人观很像,明白了。”张居正赞许一声。 “听吗?”赵昊有些无奈,心说相公有点自我为中心哦。 “听!”张居正便重重点头。 然后赵昊便给张相公安排了一套……专治各种心病的唯物辩证法。 “通常我们可以认为,每件事情是由不同矛盾组成的,且各种矛盾的地位和作用是不平衡的。” “矛盾吗?” “黑子曰‘矛盾即是对立统一的关系’。”赵昊便正色答道:“它存在于一切事物中,并贯穿事物发展的始终,无处不在,无处不有。” “唔,你说‘关系’不谷就明白了。”张居正淡淡道:“继续吧。” 不谷的理解能力超强的。 “我们因此可以推导出,在事情发展的任何阶段,必有而且只有一种矛盾居于支配的地位,这种矛盾就是主要矛盾。其他矛盾则是次要矛盾。” “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吗?”张居正双目一亮,这种理论没二元论那么极端,又不像中庸之道那样墨守成规。 然后赵昊讲解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相互统一、相互制约、相互转换的关系,最后赠送给张相公强大的武器道: “因此我们应当善于抓主要矛盾,提出主要的任务,从而掌握工作的中心环节。” “当矛盾的主次发生变化,意味着事物的发展进入新的阶段时,要善于找出新的主要矛盾,及时转移重点。” “还要把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看做一个整体统筹兼顾,发挥它们之间相互促进、相互制约的作用,以推动事情的发展。” 讲授完三板斧之后,赵昊正色对张相公道: “这是处理事情的重要方法,可以作为相公判断问题的重要依据,希望能帮相公尽快拿定主意。” “嗯。”张居正听得十分认真,然后安静的思考了许久。 渐渐的,他眼中的迷茫之色进去,目光彻底变得坚定起来。 张居正缓缓起身,朝赵昊深深一揖道:“多谢小友指点迷津,不谷知道该怎么做了。” “相公决定了吗?”赵昊站起身,沉声问道。 “决定了!”张居正的神情轻松起来,连胡须都变得柔顺了不少。 “当前大明朝的主要矛盾,是国家严重的危机,与朝野上下无动于衷、空谈心性之间的矛盾。”然后张居正便现学现卖道:“必须要先解决这一矛盾,才能推动大明其它矛盾的解决。为此,不谷不惜忘恩负义,千夫所指也在所不惜!” 听到‘忘恩负义’这四个字,赵昊彻底确定,张居正之前犹豫不决所为何事。心说,爷爷,张相公不用劝,他自己就已经决定干徐阶了。 劝说任务圆满完成。 呃,好吧,其实是张相公自我攻略的…… 想到这儿,赵昊便也朝张居正深深一揖,与他对拜道:“有相公这样不计个人毁誉的救时宰相,真是大明之幸,万民之福啊!” 不谷也是这样认为的。 “还请小友助我一臂之力!”张居正高兴的对他道。 嗯,这句目前其实也是客套,不谷的意思是十年八年以后…… 谁知却听赵昊慨然说道:“既然如此,晚辈也不能再藏着掖着了——其实我今天来讲学之外,还有个家祖交代的任务。” “令祖?赵老侍郎吗?”张居正轻声问道:“他老人家来京城了?” “是。”赵昊点点头,含糊道:“他老人家怎么能坐得住?” “也对。”张居正理解的点点头道:“你和你父亲连遭弹劾,与小阁老势成水火,老人家肯定不放心的。” “不错……”赵昊心说,就喜欢跟你们聪明人说话,都有强大的脑补功能。 然后他沉声道:“家父与小阁老拳脚相向之后,祖父知道,不能坐以待毙了。便让我来问相公,可愿取彼而代之?” 小阁老有什么好取代的,给徐阁老当儿吗? 是以此‘彼’非小阁老,而是指徐阁老。 赵昊不明说,当然是为了不让张居正难堪。 “不谷自有首揆之志,然跟脚太浅、时机也不合适。”张居正却不再弯弯绕绕,幽幽说道:“不过,师相年事已高、身子骨也越来越差,早有去国怀乡之意。做弟子的虽然百般不舍,却也知道,终有告别的一天。” “那就让这一天,早一点到来吧。”赵昊便双眉一挑道:“大明等不起了。” “嗯。”张居正点点头,轻声问道:“令祖何以教我?” “家祖可为相公解后顾之忧。”便听赵昊沉声说道:“家祖预言,现在只需要两件事,首辅便可光荣致仕了!一次致命的弹劾,一次决定性的奏对!” “哦?”张居正眼中,不禁现出激赏之色道:“往常与令祖只见过几面,未曾深交,真是太遗憾啦!” 这正是张居正昨日,想到的那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但前一件事的人选?”张相公今日寻思了一天,也没找到个合适的。 “由家祖提供。”赵昊低声说道:“一个既不会引起百官同仇敌忾,又不会让陛下猜疑有人在针对元辅,而且还绝对不会联想到相公身上的人选。” “哦?有这种完美的人选?”张居正惊喜的目光中,带着几丝难以置信。 ps.第五更,12900票加更,高潮啦,大高潮啦,大家投月票啊~~~ 第二百七十六章 负重前行徐阁老 第二天,便是徐阁老约张居正吃饭的日子。 张相公一如昨日的赵昊一般,出门前仔细收拾一番,还让夫人给化了个烟熏妆……好显得更加憔悴一些。 看着镜子里那对明显的黑眼圈,就像已经好几宿没合眼一样,张居正满意的点点头。 “老爷可得留神,这妆哭不得。”顾氏一边用粉扑将他脸色拍黄,一边细心的提醒道:“不然就花了。” “哦?”张居正不由想到,自己年轻时辜负的小娘子,伤心流泪时的大花脸,不禁打了个寒噤。 今日徐府之行,说不得也要泪如雨下的。 实在没法想象,在师相面前哭成花脸,会是什么场面? 不谷又不唱戏…… “擦了。”张相公的胡子都卷曲起来了。 ~~ 等张居正到徐府时,便见徐元春早就在门口迎候了。 “恭迎世伯。”徐元春执礼甚恭,将张居正搀下车来。 “元春,没去国子监?”张居正对徐阁老这个孙子,印象还是不错的,至少这孩子没什么坏心眼。 就是有时候好走神,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 “回世伯,这几日家里不安生,特意跟教授告了假。”徐元春答一声,将张居正引入后宅。 “爷爷最近身体也不好,不然早就亲自迎接世伯了。”徐元春小声解释一句,要将他引去徐阶的卧房。 “先去看看你父亲吧。”张居正却轻声道。 “好。”徐元春便带他来到徐璠的住处。 来到门口时,张居正便看到徐璠躺在软椅上,正在门里晒太阳。 “谁来了?”徐璠吃力的把眼睁开一条缝,调整到来人的面部,方‘哦’一声道:“太岳兄啊。” “是啊,父亲,张世伯来看你了。”徐元春赶紧扶着徐璠坐起来,然后支起躺椅的椅背。 张居正看着徐璠一对铃铛似的眼皮,不禁叹道:“小阁老受苦了。” “这还好多了呢,前两天肿的跟桃子似的,都睁不开眼。”徐元春脆生生介绍道。 “啊哈哈……”徐璠就像被抽光了精气神,整个人十分颓丧虚弱,完全看不到昔日骄横跋扈小阁老的样子。 他抓着张居正的手,哭诉道:“太岳兄啊,你可得为我做主啊。那姓赵的畜生把我打成这样,还朝我脸上……吐痰……哈哈哈……” 张居正没想到,状元郎一通王八拳,居然把个不可一世的小阁老,彻底摧毁了。 看来身体的伤害还在其次,主要是遭受到了十万点的精神伤害。 实在是太丢人了。 当官当的就是体面,换了旁的官员,被人当着百官的面痛殴在地,还把痰吐在脸上,都会无颜见人。就算朝廷处理完了打人者,也没法再回原先的衙门上班了,只能谋求外调,重新开始了。 更别说极端好面子的小阁老了,简直比杀了他,还让他痛苦万分。 “太岳兄,你一定要替我出了这口气呀。”徐璠摸着自己的胸口道:“不然老弟我得活活憋死啊……” “小阁老放心,朝廷一定会秉公处理此事的。”张居正忙表态道。 “屁的秉公!”徐璠却不信他的马虎眼。“昨天我问过董玄宰了,到现在还没抓到姓赵的那厮呢!” “我们一直在全力搜寻,只要一找到他,马上抓起来治罪。”找不到就没办法了。 “京城这么大,他要是存心躲起来,大海捞针怎么找?”徐璠使劲瞪着眼缝,想要表达愤怒的情绪道: “把他家里人抓起来,他要是不露面,就统统投到牢里去!” “他家里都是有功名的,事情闹这么大,多少双眼睛盯着,刑部也不好随意抓人。”张居正叹气道:“小阁老安心歇着,一有消息不谷就通知你。” 说完,便不再理创后应激反应严重的小阁老,转去徐阁老的卧房问安了。 ~~ 来到阶前时,张居正便见徐阶背着手,含笑站在门口。 那精神矍铄的样子,哪有一丝病容? 看来所谓因病卧床,不过是视需求而定的。 “师相。”张居正快走两步,向徐阁老深施一礼。 “哈哈哈,叔大,快免礼吧。”徐阶朗声笑道:“今天怎么有空,这么早就过来?” “师相相招,自然不敢怠慢。”张居正恭声答道。其实内阁现在闲得很,想干活都没法干了…… “哎,说过多少遍了,如今你已是一品大员、东阁大学士,不要再执晚辈礼了。”徐阶满面慈祥的下了台阶,扶起了张居正。 “学生的一切,都拜师相所赐。”张居正却愈加恭谨道:“没有师相就没有今日的叔大,这跟叔大处在什么地位,没有任何关系。” “哦,啊哈……”徐阶深深看着自己最器重的好学生,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此言有几分真心来。 自然是十分了。张相公那张俊脸上的孺慕之情,简直能把人的心都化掉。 “走,进去说话。”徐阶便拍了拍张居正的肩膀,心说出徒了。 张居正搀着徐阶进去书房,先扶老师在太师椅上坐定,然后才在下首正襟危坐。 “自从师相请辞后,就一直想约上两位大学士来问安,可这阵子朝廷事情实在太多,竟一直凑不出时间。” “老夫可怪不得你们,是老夫撂了挑子,才给朝廷添了这么多乱子。”徐阶脸上现出一抹愧色道:“还以为你们三个肯定没问题呢,没想到还是稍微早了点。” “师相此言差矣,何止早了一点?”张居正心里暗叹,老师真是急了,一上来就直奔主题。忙还以十倍愧色道: “平日里师相在时,尚不觉得处理朝政有多难。可师相这一离开,才知道论道经邦、燮理阴阳,不是那么简单的。” “哈哈哈,你才知道啊,太岳。”徐阁老闹这一出,不就在等这句话吗?甭管张居正是真心还是假意,能说出这句话,就算达到目的了。 迫于形势,复出条件一降再降的徐阁老,十分容易满足。 “平日里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替你们负重前行罢了……”徐阁老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不少。 “是。”张居正诚心受教道:“师相还远不到放手的时候,我们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 “哎,老夫有心无力了。今春以来,夜夜难眠,白日里时时头晕目眩,精力一日不如一日啊……”只听徐阁老满面红光的说道。 ps.第一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七十七章 徐阁老指定接班人 晚宴只有徐阶和张居正两人参加,徐元春从旁侍奉。 虽然只有两人吃饭,但准备的丝毫不马虎。除了几道清淡的松江菜肴,还给张居正上了好些荆州名菜……以及他爱吃的长江四鲜。 “太岳,快尝尝。”徐阶亲热的夹一筷河豚到张居正碗中。“这是特意从松鹤楼请来的荆州名厨烹制,你细品品,是不是内味?” 张居正现在看着这些南方运来的水产,就像看毒药一样。他嘴角暗暗抽动,有心说自己已经戒了,却又怕师相多想。 值此关键时刻,怎能惜身坏事?想到这,张居正一咬牙,吃下碗里的河豚肉,然后面目略显狰狞的咀嚼起来。 据说对自己狠的人,对别人绝对不会仁慈…… “怎么,不合口味?”徐阶奇怪问道。 “不是,是感动。”张居正深吸口气,擦擦眼角道:“家父都不知道弟子爱吃什么,只有师相记着。” “哈哈,二十年来,为师待你视如己出,怎么会忘了你的口味呢?”徐阶又夹一块长江刀鱼到他碗里。“来,多吃点。” “谢师相……”张相公险些哇得一声,感动的哭出声来。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徐阶白皙的脸上有了酡红,言语也渐渐奔放起来。 他使劲拍着张居正的肩膀,大声道:“叔大啊叔大,你可知道老夫对你抱有何等期许?” “知道,师相对弟子向来期许甚高。”张居正低着头,一副谦虚受教的样子,只觉肚里翻江倒海。 “你不知道!”徐阶手上加劲儿,一下下拍着张居正的肩膀道: “当初先帝驾崩,内阁除了老夫,尚有李兴华、郭安阳、高新郑三公。然老夫冒着极大的风险,将他三人排除在外,独招你入榻前,与你共拟《遗照》,你就该明白,老夫已经将衣钵托付给你了!” “学生不敢妄揣老师的心意。”张居正恰到好处的露出三分吃惊、七分感动的神情。 “那老夫现在就明明白白告诉你,当时我就打算,等老夫归隐林下之时,一定会把你扶上首辅的位子!”徐阶重重拍了重重一下,这才意犹未尽的收回,已经红肿的手掌。 “你,乃老夫为大明选中的下一任首辅!” 张居正感觉,自己半边肩膀已经肿了。忙摆出名为惶恐、实则疼痛的神情道: “师相三思,学生根脚浅薄,在内阁甘陪末座。前面还有兴化、南充二公,说不定将来高新郑还会回来,怎么也轮不到弟子接师相的班啊。” “李春芳是最好的次辅,但让他挑大梁他做不来,他没有那个魄力。陈以勤倒是有魄力,但有失鲁莽。这大明朝若是让他当家,没几天就得遍地烽烟了。” 徐阶略显不屑的点评了两名手下,这才面现忧色道:“唯一值得担心的就是高拱。不过老夫在一天,他就只能老老实实窝在高家庄。” 徐阁老说着叹口气道:“老夫就是不放心他,不然早就回老家含饴弄孙了。” 一旁的徐元春,眼前登时浮现出,喜庆的唢呐声中,自己和几个一边儿大的兄弟,光着屁股、戴着红兜兜,围着老爷子要糖吃的画面。 ‘爷爷,爷爷……’ ‘我要吃糖,爷爷……’ 不堪入目的画面看,差点让徐公子吐了。 “本打算再替你顶两年,等你成长起来,不怕高家庄那位了再致仕。”徐阶却毫无所觉,还在那不胜唏嘘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老夫已是林下人,叔大只能自求多福了。” 见师相已经把话都说得这么透了,张居正只好一脸激动道:“师相切莫早下断言,皇上不是又下旨慰留了吗?还给师相好多赏赐,可见师相圣眷正隆,怎能轻言下野呢!” “陛下的心思可说不好,他对老夫成见不小,怕还是希望老夫早点给高新郑挪地方吧?”徐阶便幽幽说道。 “皇上也不能一意孤行,想让高拱复出,百官可不答应!”张居正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似的,神仙也看不出来,他已经谋划‘高拱还朝’快半年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朝徐阶深施一礼道:“为免夜长梦多,弟子回去就联合两位阁员,并六部九卿,百官一同上本,敦请陛下早日命师相复出视事!” “这样不好吧。”徐阶假假道:“陛下又会多想了。” “这是百官的心声,一定要让陛下听到!”张居正却斩钉截铁道。 ~~ 张居正雷厉风行、说到做到。 当天夜里,他便拜访了两位大学士,说服他们与自己一道,分头说服大小九卿一并上本。 到了第三天早晨,皇帝已经收到了两百多份在京官员,关于促请徐阁老早日复出的奏章。 “这就是张师傅给朕的答案吗?”隆庆皇帝有些不悦的看着张居正。 “回陛下,臣思来想去,为今之计,唯有立即请徐阁老回来主持大局。”为了大计着想,张居正只能默默承受皇帝的指责了。 “只要徐阁老一回来,六科就不会闹了,朝廷自然可以恢复正常运转。” 欧阳科长要是听到张相公这话,怕是会跳脚的。我们请辞是给自己讨公道,跟徐阁老有什么关系?! 可惜他已经回家待着了,也就只能任人评说了。 “朕已经连下两道旨意慰留了,还要让朕怎样?亲自上门去请吗?!” 果然隆庆皇帝信以为真,紧紧攥着手里的黄玉如意,恨不得重重敲一下桌子。 但节俭的皇帝连个茶碗都舍不得摔,别说如意了。 “请陛下再下一道旨意吧。”张居正叹口气道。 “那他再上辞呈啊?朕还能不挽留怎地?!”隆庆改为用手拍着御案,这个不费钱,就是忒疼。 “人上了年纪就想得多些,陛下担待一点吧。” “那谁担待朕呐?”隆庆将调门稍稍提高了一度,好气哦。 “自然是臣等了。”张居正恭声道。 “哎,算了算了,不跟老人家一般见识了。”隆庆郁郁的摆摆手道:“张师傅跟滕祥看着弄去吧。” “臣惭愧,让陛下委屈了。”张居正满脸愧色的垂首。 “张师傅别这样,这怎么能怨你呢?”隆庆深吸口气道:“怨就怨朕命不好,摊上这么个国老……” 双方的矛盾可不是最近才出现的。过去一年里,都不知攒了多少火了。 ps.第二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 第二百七十八章 注定无法相爱的二人 虽然不情不愿,但隆庆皇帝还是在当天下达了慰留旨意。 因为是直接下给大臣本人的中旨,故而无需经过六科,徐阁老就收到了上谕。 看着隆庆皇帝言辞恳切的,请求元辅以社稷为重,不要‘弃朕于不顾’,小阁老仰天大笑。 他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非但眼睛已经基本消肿,只留两个铜钱大小的瘀斑,而且父亲回到内阁后,就可以随意炮制赵守正了! 他要让天下人都看看,伤害小阁老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 长公主府,赵守正懒洋洋躺在水榭中,看着眼前碧波荡漾、鸳鸯戏水,吃着长公主亲手剥的荔枝,好不惬意。 今天,长公主好容易把李承恩支出去……让他跟李明月去张居正府上学科学……终于得到了和赵郎独处的机会。 “怎么会有这么不长眼的孩子呢?让他出去都不出去!”长公主依偎在赵二爷身旁,用指甲略显笨拙的剔开荔枝的壳。 “哎,也别这么说承恩,他就是喜欢和我玩。”赵守正替小爵爷说话道:“赵昊就跟我,从来玩不到一块去。” “你们倒像是亲爷俩。”长公主笑着将白莹莹的荔枝,送到赵守正的口中。 “哎……”赵守正含含糊糊嚼着,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徐阁老复出之后,会有什么变化?” 赵二爷又不是真的没心没肺,身为潜逃分子,自然时刻关注外头的动静。 “赵郎不用怕,借他徐阁老十个胆子,也不敢来我府上拿人!”长公主淡淡一笑道:“你就安心在府上待着就是了。” 嗯,最好十年不出去…… “我担心的是家里。”赵守正挠头道:“找不到我的人,怕是会拿赵昊和徒孙们,还有我那个谁……发作的。” “嗯……”长公主不敢说大话了,寻思片刻道:“这样吧,明日我进宫,找皇兄好好说说,只要他能发个话,徐阁老也……不好做的太过。” 说完,两人齐齐叹了口气。哪怕皇帝开了金口,也只能指望徐阁老手下留情而已。 哎,真是伤脑筋啊! ~~ 徐阁老这次不敢再拿乔了,连夜写好了谢恩本子。 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在丫鬟的服侍下梳洗停当,穿上蟒袍、系上玉带,然后接过折角幞头,稳稳戴在头上。 深深看一眼镜子里,沉稳睿智的一品大员,徐阁老这才满意的收回目光,在孙子的搀扶下出了正堂。 院子里,八抬大轿早已备好,轿夫跪地等候徐阁老上轿。 徐璠也出来相送,一边帮父亲挑起轿帘,一边不放心道:“父亲先捡要紧的事情处理几件,其余的等儿子脸上没了淤青,马上去处理。” 然后又嘱咐元春替自己照顾好爷爷,帮爷爷念奏章抄票拟时,千万瞪起眼来,不要出错。 错一个字赏一鞭子! 弄得徐元春紧张兮兮,等进皇宫时都快要背过气去了。 “元春,不用慌。”徐阁老见状,温声鼓励道:“你父亲就是好着急,不用理他。日子长着呢,慢慢学就是。” “是,爷爷。”徐元春脸上这才有了点血色。 徐阶没直接回文渊阁,而是先去了乾清宫。 彼时,隆庆皇帝还没起床呢。 准确的说,昨晚皇帝通宵夜读书来着。 闻听首辅驾到,隆庆赶忙将新弄来的《金瓶梅》藏在枕头底下,又盖上被子。 然后才想到,徐阁老又不是太监,怎么会进自己的寝室呢? 他这才放心让冯保给自己梳洗,穿戴整齐出来见首辅。 徐阶跪地大礼参拜之后,隆庆命冯保扶起首辅,又赐了座。 徐阁老便将谢恩的本子呈上,口称蒙陛下错爱,老臣惶恐,唯以老迈之躯,任凭陛下驱驰。 隆庆本来读书心情甚好,可看到徐阶这张老脸,不由就想起昨日,张居正的那番话来。 “只要徐阁老一回来,六科就不会闹了,朝廷自然可以恢复正常运转……” “人上了年纪就想得多些,陛下担待一点吧……” 想到这,皇帝不禁一阵腻味,加之一夜没睡,阵阵倦意上涌。连问问阁老用过早膳没有,都懒得开口了。 结果谢恩之后,暖阁中便陷入了一段尴尬的沉默。 皇帝不舒服,徐阶更难受。 看着皇帝眉眼不睁,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像受了多大欺负似的。 老人家感觉都有点透不过气来了,不禁一阵心灰。 可想到自己还有那么多事儿没干,那么多人没安排好,他也只能打起精神,试着跟皇帝缓和下关系。 “去年秋,陛下曾有意巡幸上林苑,但因当时南海子一片莽荒,行宫治理不佳,加之深秋草木枯衰,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老臣与诸位同僚,才劝陛下缓行的。” 顿一顿,徐阶挤出一抹笑容道:“现在四月盛春,花木繁茂,上林苑治理也初见成效,陛下不如移驾南海子散散心?” “哦?”隆庆闻言不由一喜,旋即却又摇头道:“朕最近游兴缺缺,只想用功读书。” “这样啊,读书好,读书好……”徐阶心下一沉,为了巡幸的事儿,他和皇帝不知顶过多少次了。按说这回自己松口,隆庆应该欢欣雀跃才是啊。 难道陛下已经对人不对事了吗? 徐阶忙定定神,再度加码道:“陛下一直想修建的避暑行宫,不知可有心仪的选址?” “算啦,不是国库空虚吗?朕放个鳌山灯,都被骂成狗,还是不要没事儿找挨骂了吧。”隆庆摸着发顶,依然没什么兴趣。 “不打紧,陛下已经很节俭了。只是想盖个避暑的屋子,一点也不过分。谁敢多言,老臣一定狠狠的批评他。”徐阶强笑道。 “徐阁老的好意,朕心领了,不过二月里才刚下了《禁奢华谕》,朕不能带头违反啊。”隆庆皇帝打个哈欠站起身道:“阁老不用管朕,你好生打理好朝政就够了。” 徐阶赶紧跟着起身,额头惊起了一片汗珠。 怎么连行宫都不稀罕了?莫非要给你全国选美? 他要是真说这话,隆庆皇帝还非得坐下来跟他好好聊聊。 可惜徐阁老是要脸的人,提出帮皇帝修行宫就已经是极限了,怎么可能主动说选美? 最多日后暗示一下司礼监,内阁不反对陛下扩大后宫就是了…… ~~ 等到从乾清宫出来,徐阁老才掏出帕子擦擦额头的汗,回头看看身后重重宫闱,不禁暗叹,打破一样东西容易,修复起来就难了。 想要修复成原样,更是难于上青天。 算了,还是先回文渊阁,稳住自己的基本盘在说吧。 ps.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七十九章 徐阁老重回司礼监 清晨,位于西公生门内的通政司,开始一天忙碌的工作。 通政使薛松奕亲自在公厅坐镇,监督手下的官员拆封全国各地递送入司的奏章。 拆封之后,通政司官员还要认真辨验,将各省督抚军政衙门,六部五府都察院等朝廷衙门的奏章分清轻重,紧急事务立即誊录呈奏。 其余奏章则由通政司校阅后,于底薄内誊写略节缘由,谓之‘贴黄’,然后登记编号勘合,方送入司礼监。 而且通政司还可以将格式不符合要求的奏章打回去,命上书者按要求重新进呈。 通政司对奏章各式的要求很多,从常见的抬头、避讳、到不同品级官员的奏本页数、大小,都有详细规定。 通政司这种裁量权,让他们拥有了弱化版的‘封驳权’。 只要他们想让你的奏章难见天日,你就过不了通政司这一关。 毕竟只要挑,总是可以挑出毛病的。 实在没毛病,还可以帮你加点毛病…… 这就是徐阁老为何要拜托通政使,来帮他阻拦那防不胜防的明枪暗箭。 从三天前,薛松奕便已经下了密令,所有弹劾徐阁老的中外奏章一律打回。 并亲自在通政厅坐镇,摆出严防死守的架势。 不过三天下来,还没发现一封弹劾徐阁老的奏章呢。 这十分合理,毕竟徐阁老在大家心目中,就像白莲花一样圣洁无暇…… 一个时辰后,今日的奏章初筛完毕。 右通政禀报薛松奕,针对徐阁老的弹章依然为零。 薛松奕满意的点点头,命其将要紧的奏章和一本银章密奏,先行送去司礼监。 所谓银章密奏,又叫揭帖。始于仁宗朝,光大于嘉靖朝。乃是皇帝赐予中外三品以上官员一枚银章,加盖此章的题本,只有皇帝才能拆封。 这是为大臣有不便公开谏言或禀报之事而设的,通政司无权开封。 但三品以上大员稳重的很,极少用到这个权力,因为你上这种密奏本身,就说明你跟皇帝更近,所谓‘非谗即佞’者也。 这样会被文官集团唾弃,被认为没有大臣之体,甚至断绝政治生涯的。 当然,偶然也会有人迫不得已,使用此项权利的。 比如,今天就收到南京刑部右侍郎的一封揭帖。 可薛松奕一点不担心,因为唯独那位侍郎大人,是不会弹劾徐阁老的。 ~~ 当徐阁老时隔多日重返文渊阁,只见三位大学士携一众内阁司直郎、中书舍人,早已在大石桥旁久候了。 “恭迎元辅归阁!”待徐阁老步上石桥,三位大学士便一起躬身施礼。 “恭迎元辅归阁!”司直郎、舍人们则齐刷刷跪地。 观此情状,徐阁老那颗受伤的心,这才重新活了过来。 “诸位请起,近日辛苦了。”徐阶伸手虚扶一下,微微一笑道:“今天开始,又要拜托诸位了。” “愿为元辅效犬马之劳。”内阁众官员为徐阁老的回归,奉上响亮的马屁。 “哎,不能这么说,都是为陛下分忧。”徐阁老纠正一句,脸上却笑容不减。 然后他便在三位大学士的陪伴下,来到文渊阁正堂坐定。 中书舍人将这阵子攒下的奏章抱来,在四位大学士面前堆成了小山。 李春芳和张居正言简意赅的向徐阁老介绍,这段时间朝廷地方都发生了哪些大事。之前交办的事情,又完成到什么程度…… 徐阁老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待中书舍人忙完出去,他便丢下手中的奏章,沉声道: “三位,这些事情都先放一放,当务之急是恢复朝廷的正常运转。这也是早先面圣时,陛下最忧虑的事情。” “请元辅训示。”李春芳马上一手拿起毛笔,一手捻住袖口,正襟危坐,凝神聆听。 “前番老夫听张相讲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徐阁老早有定计,便不紧不慢的说道:“有几个不成熟的想法,说出来供大家参详。” “首先,老夫要自我批评。当初同意中官坐团营、守地方,以及将腾骧四卫归还御马监,确实考虑不周。没想到反弹会这么大啊……”徐阶先歉意的看看众人,一脸诚恳道:“老夫检讨。上年纪了,考虑问题没那么周全,往后还请三位多多指正,不要有什么顾忌。” 三人心里听得腻味,这是考虑不周的问题吗?明明就是你挖的坑好吧? 尤其是陈以勤性子直,压不住火。这阵子大家都被他折腾的快要散架,现在轻飘飘来两句,请多指正? 老子指正你个龟儿子啊! 他忍不住就想讥讽元辅两句,却被坐在对面的张居正用眼神制止住。 陈以勤这才忍气吞声,看着门外不回头。 徐阶也不以为意,他知道自己这次纯属以势压人,包括张居正在内,三位大学士肯定心里都不舒服。 但是谁在意呢?老夫这个年龄、这个阶段,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了。 “既然大家都没异议,那就先将此事无限期搁置。”徐阁老心中冷笑一声,然后接着道: “再就是让六科赶紧回来上班,这是重中之重。” “师相,六科这次太狂悖了,就算要他们回来,也必须先从重处罚几个科长,和带头闹事的。” 张居正恨极了那帮言官,不禁咬牙道:“不然日后动不动就集体撂挑子,朝廷非乱套不可!” “哎,此事情况特殊嘛。”徐阶虽然也很不爽六科那帮疯狗,但他现在惹了皇帝、恶了中官、冷了同僚,只能更加紧密的倚靠六科言官,才能继续把控朝堂。 于是,徐阁老便替言官说话道:“毕竟中官袭击欧阳科长在先,改日又变本加厉,于会极门聚众埋伏六科全员,打伤朝廷谏臣无数。” 说着,他严厉的拍案道:“此等事件耸人听闻,情节万分恶劣,陛下处置确实有些避重就轻,只求息事宁人了。六科情绪有反弹,完全可以理解嘛。” 李春芳一直点头做记录,张居正做凝神倾听状,陈相公依然歪头看着门外。 忽然,他见司礼太监滕祥过了石桥,快步走过来。 ps.第四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八十章 史上最短复出 文渊阁正厅中,徐阁老正在强力纠偏。 “因此在老夫看来,这次对六科当以关怀说服为主。散会后,诸位分头去找几位科长做做工作,要是实在说不通,就让他们来文渊阁找老夫,我亲自和他们说!” 说着,徐阶又看看张居正道:“张相,你再去劝劝陛下,一味袒护中官也不是办法。怎么说,也得处理一二名大太监,方可平息事态……” 张居正心说,这不是让不谷去对火吗? 他刚要开口,却听正堂门口传来阴恻恻的一声道: “徐阁老,你这就不地道了吧?” 众位大学士齐刷刷望去,便见一身蟒衣、手持拂尘的滕祥,正面带怒容的望着徐阶。 徐阁老尴尬一笑道:“滕公公不要误会,老夫指的绝对不是你。” “指的谁也不成!”滕祥迈过门槛进来,一边走向徐阁老,一边愤懑道:“陛下都已经审完的案子,你又要翻开重来,到底有没有把万岁放在眼里?” “滕公公!”徐阶被抢白的脸色发紧,语气也变得不善道:“内阁正在议事,请休要随意闯入!” “哼,议不成了。”滕祥却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本奏章,丢到徐阶面前道:“好心好意给你送过来,还想安慰你几句,这下都免了。” 徐阁老还没见滕祥这么狂过呢,知道他必有依凭! 他压下心头的怒气,低头看那奏本封皮上。只见破开的火漆拼起来,是‘绳愆纠缪’四个字! 这是刑部的印章密奏…… 徐阁老心里咯噔一声,忙从封皮中缓缓抽出奏章,看到上半部分的题目,乃‘臣南京刑部右侍郎徐陟……’ 徐阁老不禁松了口气,原来是那不成器的弟弟。 也不知这浑厮,为何要动用密奏权,总不至于是弹劾老夫吧? 心念电转间,徐阁老哑然失笑,这才将奏章整体抽出了封皮。 然后便见最后还有几个字‘弹劾内阁首辅徐阶不法事疏’…… 徐阁老石化当场。 内阁中针落可闻…… 李春芳坐得离徐阁老最近。他微微抻直了脖子,瞄向徐阁老手里的奏本,默念道: ‘臣南京刑部右侍郎徐陟,弹劾内阁首辅徐阶不法事疏……’ 这是什么鬼?徐阁老的亲弟弟弹劾他? 莫非本相花眼了? 李春芳再也顾不上规矩,瞪大眼睛凑近又看了一遍。 还是原先的二十二个字,一个都没变! 坑爹呢这是?哦不,坑哥呢这是? 李次辅震惊的无以复加,下巴都快掉到桌上了…… 陈以勤也想靠近了瞧瞧,无奈离得太远,他又不是长颈鹿。 只有张相公脸上写满了疑问和担忧,却依然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良久,徐阁老方低着头嘶声道:“都出去……” “元辅不要着急……”李春芳忙劝慰道。 “出去!”徐阶却毫不领情,重重拍着桌案道。 “师相。”张居正站起来。 “你也出去……”徐阶此刻只想静静。 “是。”无奈,张居正只好随着两位相公并司礼太监出去。 厅堂中,只剩下侍立一旁的徐元春,同样呆若木鸡。 看着那奏疏上,叔爷的名字,各种家庭狗血伦理剧,在徐公子脑海中轮番上演,根本停不下来。 “关上门……”徐阶有气无力瘫坐在官帽椅上。 “呃,是。”好一会儿,徐元春才回过神来,赶紧跑去关门。 可他两腿发软,全身无力,不小心便被桌腿绊倒,狠狠摔在地砖上。 疼得徐元春眼泪登时就下来了。他却不敢吭声,赶紧爬起来,一瘸一拐到门口,把沉重的厅门一扇扇合上。 当最后一缕阳光被门扇隔断,徐元春仿佛听到了绝望的二胡声,感觉自己被关入死牢一般。 简直太可怕了,我要回家…… 可怜的小徐公子,才刚跟着祖父来内阁头一天,就遇上如此崩坏的场面。这极大的影响到了他日后的人生规划…… ~~ 三位大学士不敢走远,便到李春芳值房暂候,从这里可以看到正堂门口。 滕祥那厮也没走,跟着一起看热闹。 “滕公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陈以勤低声问道。 “还能怎么回事儿?方才文书房接收通政司送来的奏章,见有银章密奏,就赶紧递到咱家面前。”滕祥颇有些幸灾乐祸道:“咱家还以为怎么了呢,拆开一看,才知道居然是徐阁老的弟弟弹劾他。” 说着,滕公公的脸皱成包子,兴奋道:“都是些不为外人知晓的隐私,所言之事皆不堪入目……” “滕公公,慎言!”张居正忽然低喝一声。 滕祥素来畏惧张居正,马上乖乖闭嘴,讪笑道:“放心,咱家嘴巴严着呢。” “这弹章,呈给皇上了吗?”李春芳忽然问道。 “不经万岁圣裁,能拿过来给徐阁老看吗?”滕祥就不怕李春芳,白他一眼道:“这会儿,正本还在万岁手里呢。” “那陛下怎么说?”陈以勤沉声问道。 “只说拿来给徐阁老看看,便没再说别的。”滕祥轻声道。 “哎,真是造化弄人啊。”陈以勤叹了口气,心说苍天有眼。 “是啊,徐阁老这才刚复出,怎么又遇上这么一档子事儿?”李春芳暗道,我当上首辅以后,要先把直庐翻建一下,本相喜欢通透。 “诸位,越是艰难时刻,我们越要坚定站在元辅身边。”张居正正色看着三人,心中难免忐忑,不会用力过度,把师相活活气死吧? 不谷不想当戴孝弟子啊…… ~~ 文渊阁正堂中,‘率尊祖宪’的匾额下。 徐阁老正戴着眼镜,双手发抖的读那份来自亲弟弟的弹章。 只见那孽障以一种大义灭亲的语调,把他过去大半辈子,那点见不得人的阴私,全都抖搂了个干净。 徐陟揭发说,兄长在嘉靖初年丁父忧期间与夫人频繁行房,并私纳两名姬妾。其长子徐璠,就是那时候出生的。自己嫂子没两年就去世,乃是徐阶不敬先人的报应。 还说徐阶想强纳寄妹为妾,逼其遁入空门…… 又说徐家在苏松一带放印子钱,每年都要逼得不少人家破人亡,然后趁机将其田产吞并。 有小民告于官府,但地方官非但不为民伸冤,还将原告抓进监狱,这些人很少有能重见天日的。 又说徐家疯狂接受土地投献——明知许多地痞无赖,以别人家的土地冒投,徐家却仍欣然笑纳,并将其收为家丁。 有原主持地契来申辩,徐家便以极低价强行赎买。一旦对方不从,其家丁便以绑架殴打等方式要挟,直至其屈服为止。 若有人将其告上官府,请参见上一条…… 这般罪状共有十几条,所言之事皆不堪入目,且描述极为具体细致,让人很难不信。 更要命的是,揭发人可是徐阁老的亲弟弟啊,让人怎能不信? “不如死了算了……” 徐阁老怪笑一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ps.第五更,131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徐陟弹劾徐阶不是我编造的! 徐陟弹劾徐阶是正史记载,野史详述,完全不用怀疑的一件事! 虽然谁也不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 而且徐阁老下野之后,自知有错的徐陟素服过江跪迎请罪,徐阁老看都没看他一眼,兄弟俩便形同陌路了…… 你不能因为这件事就说我放飞自我啊! 而且我觉得我写很认真,很讲究,欣赏不来我也没办法啦。 然后,只要跟我书的读者,都知道我已经没有存稿一个多月了。每天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透支身体才坚持日更一万字。你不能因为我更得多,就认为我有几十万字存稿! 我要是那么多存稿,我早就去跟前几名争月票去了!哪还用到现在都没还上新书月的债! 总之我问心无愧,我已经付出我的所有了,要是还达不到您的要求,我也没办法啦。 最后求月票安慰一下,真的很生气啊! 第二百八十一章 爹,这么快就回来了? 当徐阁老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直庐中。 太医院金院判,正把金针从他脸上一根根拔下。 “爷爷,你醒了。”徐元春满心忧虑的看着,脑袋跟刺猬似的徐阁老。 “……”徐阶置若罔闻,只定定望着帐顶,仿佛这个世界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金太医,我爷爷听不见了吗?”徐元春揪心问道。 金院判摇摇头,含混道:“大公子,阁老需要安静。” “哦。”徐元春懂了。 待金院判收好针,告退出去后,徐元春也轻声道:“爷爷好好睡一觉吧。” “回家。”徐阶却嘶声道:“这就走……” “金太医说,爷爷是气急攻心、情志致病。要尽量卧床休息,不要移动。”徐元春小声提醒道。 “走!”徐阶却一拍床板,根本不容商量。 “好好,爷爷别急,孙儿这就安排上。”徐元春摸一把泪,赶紧出去命人准备抬舆。 内阁三人和滕祥也在院中,问明情况后,张居正沉声提醒道:“抬舆怎么行,要轿子。” 抬舆就是太师椅加上两根抬杆。倒不是徐阁老坐不起轿子,而是紫禁城规矩森严,官员按例只能步行。坐抬舆都是皇帝对国老的恩典了。 徐阁老现在半死不活的样子,用抬舆抬出去展览吗? 滕祥也热情道:“司礼监有轿子!” 便吩咐内侍,赶紧将自己出宫时乘坐的大轿,拆掉座椅,铺上褥子再抬过来。 好一顿忙活,轿子备好了。四人又嘱咐徐元春,一定要照顾好首辅,便先行回避了。 估计他老人家,现在只想静静,不想看到他们任何一个。 徐元春便和长随,把徐阁老蒙着被子背出来,在轿厢里安顿好,然后起轿出宫去了…… 此时,距离徐阁老入宫,不到三个时辰,这会儿才刚到午饭时间呢。 远远看着阁老的轿子,消失在东华门方向。 三位大学士皆暗暗松了口气。 就连滕祥这等货色,都知道徐阁老的首相生涯,到今天基本就要画句号了。 “哎,真是不幸啊。”滕公公一甩拂尘,朝三位大学士拱拱手道:“往后仰赖三位了。” 三人皆苦笑没有应声。 怎么应声啊?总不能笑出声来吧? ~~ 西长安街,首相府邸。 今日阳光明媚,徐璠也终于走出了阴影。 他脸上虽然挂着淤青,却已经有了笑容。 季氏也松了口气,命下人将饭桌摆在庭院中,和丈夫就着鸟语花香、流水潺潺,享用久违的休闲时光。 “来,夫人,咱们干。” 小阁老端着酒杯,与季氏轻轻碰一下,歉意道:“这阵子为夫整个人都不好了,多亏夫人担待。” “哎,罢了,都过去了,往后少跟人结怨吧。”季夫人也不跟他吵吵了,捻着酒杯道:“都说‘和气生财’,这话一点不假,你说你要是不置那个气,多好?” “你怎么又提那茬?!”徐璠一听就不乐意了,重重搁下酒杯,没好气道:“是我惹他们的吗?” “不是吗?!”季夫人也黑下脸。 眼看两人又要吵吵起来,就听后院门一阵嘈杂。 夫妻俩循声望去,只见早晨跟徐阁老入宫的那帮人,簇拥着抬大轿子,垂头丧气回来了。 徐元春也跟在一旁,一脸的难过。 “怎么了?!”两口子赶紧起身迎上去。“这么快就回来了?” “爷爷他……”徐元春眼泪刷得就淌下来了。 “啊!”徐璠眼前一黑,以为老爷子怎么了呢。 还好,当长随的还算机灵,赶紧上前低声道明情况。 当然,那封来自二老爷的弹章,他是无从得知的。 “哦,还好还好……”听说老爷子只是晕过去,小阁老才松了口气,狠狠瞪一眼徐元春。 “还以为怎么了呢,看我怎么收拾你!” 赶紧把徐阁老抬进卧房,安顿妥贴后,徐璠才黑着脸出来,冷冷看着徐元春。 徐元春忍不住打个寒噤,屁股开始隐隐作痛。 “怎么回事?!”小阁老低喝问道:“出门还好好的!” “是二爷爷……” “二叔?他怎么了?!” 徐元春赶紧将自己所见所闻,讲给父亲知道。 小阁老听完眼前又是一黑,脸色数变才稳住身形,刷得抽出鸡毛掸子,咆哮起来道:“我打死你个龟孙!” 徐元春吓得抱头蹲地,好一会儿才发现,父亲打的不是自己,而是挂在墙上的一副《熙园消夏图》。 上头画的是徐阁老丁忧时,在家中与子弟享天伦之乐的情形。 画卷最显眼的位置,便是徐阶与徐陟兄弟俩坐在罗汉床上,悠闲对弈的身影。 徐璠的鸡毛掸子连抽十几下,把徐陟的人像打了个稀烂。当然也难免误伤,把徐阁老的脸都打没了。 ~~ 徐阁老粒米未进、滴水不沾,一直躺了三天三夜……才终于渴得受不了,在儿子怀里喝了点水。 “父亲不要太伤心,这里头也许有什么误会。”徐璠轻声安慰老父。 这才三天时间,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的徐阁老,就已经眼窝深陷、形容枯槁了。 现在说他八十都有人信。 “没什么误会,他已经记恨我一辈子了。”徐阶左眼窝滚出一滴浑浊的泪来,喃喃道:“老夫这个弟弟,读书比我强,但自幼被你奶奶娇惯坏了,那是一点亏都不能吃的。” “嘉靖二十六年,你二叔进京参加会试。当时的主考是老夫同乡至交孙毅斋,所以老夫希望他能晚三年再考。” 徐璠点点头,孙毅斋便是孙承恩,官至礼部尚书,非但与徐家有通家之好,而且两家还是姻亲。 并且当时,父亲刚刚结束了多年的颠沛流离,被首辅夏言提拔回京。 彼时夏言和严嵩的斗争已臻白热化,稍有差池就会再度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因此以父亲谨慎的性格,不愿意招惹是非,完全可以理解。 其实数年后,朝廷曾决定放徐璠为长沙知府,吏部都下了委任状。却被徐阁老硬生生拒绝,请朝廷安排他改任在京闲职。 但徐璠可以理解父亲,徐陟却不能理解兄长…… “你二叔不同意,执意参加了大比,最后名列二甲五十名。按说这名次也不错,但他心高气傲,一直认为自己有状元之才。后来,不知从什么地方听说,自己原本考了第五名,是为父授意孙毅斋,将他打落到五十名开外,以避嫌疑的。” “结果他把落选庶吉士这笔账,算在为父头上,认为是我嫉妒他,怕他殿试中状元,所以才让人把他名次调低的。当时他就整天跟我闹,逼得我再三保证,观政结束后,一定帮他某个好的官职,这才稍稍消停。” “谁知第二年,恩师夏贵溪惨遭弃市,老夫作为恩师爱徒,同样深处危境之中。你二叔多少受了牵连,被分到鬼都不愿去的南京行人司。”徐阶长叹一声道: “这下他彻底恨透了老夫,回家跟老母哭诉,害得太夫人大病一场,还写信骂为父禽兽不如……” ps:友情提示:当时都给事中就是叫‘科长’,不是胡写的。这样说吧,我在人物对话中的用语措辞,都是考究过的。大家觉得奇怪之前,不妨先百度一下。嗯,百度不到的,我也不会用。 第二百八十二章 人类迷惑行为 徐璠听得目瞪口呆,他只知道父亲和二叔关系不太好,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陈年公案在里头。 他唯一想不通的是—— “但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父亲升任首辅后,也没少提拔二叔。短短几年便把他从正五品提升为正三品侍郎……虽然是南京的。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徐家的人。吃着父亲的饭,哪有砸自家锅的道理?” “是啊,老夫也想不通。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还放不下呢?” 徐阶倾诉完,感觉胸口没那么闷了。嘶声吩咐徐璠道:“你拟一封辞呈,顺便照着方才为父的话,向皇上解释一下。” “哎,是……”徐璠垂首应声。 按规矩,官员遭到弹劾,无论品级高低,都必须立即停职请辞。待查清问题,确系清白后,朝廷自会挽留…… 可这种家门不幸之事,怎么查?! 徐璠一阵咬牙切齿,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 春松胡同。 面对着满脸崇拜的叶氏和赵昊,赵立本拢着山羊胡子,得意洋洋的谦虚道: “其实老夫也只是顺水推舟而已。我和那徐陟同在南京六部,他是刑部右侍郎,我是户部右侍郎,平日里玩的不错。去岁京察,老夫栽了大跟头。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只得了个平平无为。” 京察不止会黜落官员,得到好评者会优先晋升。 ‘平平无为’虽然不会被降职,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好评价。背上这四个字,仕途也就到头了。 “他就对徐阁老十分不满,说别人的哥哥处处提拔照拂兄弟,他的哥哥却整天打压排挤兄弟,恨不得把自己撵回家种地才过瘾。” “当时他就扬言,要揭开徐阁老的真面目,让大家都不好过。”却听赵立本狡黠一笑道:“这弹章呢,本来去年就要上了,却被老夫给拦了下来。” “老夫本是打算借此跟徐阁老邀功,看看能不能官复原职的。可他居然放纵儿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对我儿孙下手,那就别怪老夫不客气了!” 赵立本缓缓的抹一把锃亮的额头,冷冷笑道:“于是我就撺掇徐陟,上了这一本!” “大人真不愧是大人啊……”叶氏已经词穷了,不知该如何赞誉这位伟岸无比的……小老头。 “爷爷,道理我都懂。”赵昊却依然有些发懵,问道:“可都过了一年多了,徐侍郎的气也该消了。怎么你让他上书他就上,爷爷捏着他的把柄?” “爷爷从不捏人把柄。”赵立本摇摇头道:“那样招人恨。” “我只让人传了一句话,”说着,他压低声音道:“账册可能落到皇帝手里了。” “哦……”两人终于恍然大悟。 在如今的东南上层,所谓‘账册’专指从陆家手中,遗失的海商账册。 徐陟虽然没看过账册,却知道自己几个侄子,跟海商搅得很深。 不然徐家数万织工,一年产出百万匹布、几十万匹绸,哪能销得出去? 徐陟家里也有不少地,却没有织机织工,自觉与海商毫无瓜葛。 他本来就打算弹劾徐阶,这下当然更要与之划清界限了。 ~~ 了解了徐陟上书的来龙去脉,赵昊终于满足了好奇心。 却见老爷子神情严肃道:“千万不要大意。对我们来说,真正的挑战才刚开始呢。” “大人何出此言?”叶氏不解问道:“徐阁老应该没脸赖在朝廷了吧?” 尽管徐阶还没上本请辞,按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但倒徐一方,也还有一招‘弟子背刺’没出手呢! 一招之下,绝无生还之理…… 所以三人已经把徐阁老,当成退休老干部了。 “正是因为徐阁老这次真要走了,皇帝对他的心态,一定会发生微妙转变的。”赵立本愁眉苦脸的看赵昊一眼道: “你,老夫倒不担心。我担心的是你那憨憨爹——他把人家小阁老打成那样式儿,就算人家不提,陛下也会在他走之前,给徐阁老个交代的。” “有道理。”赵昊点点头,是啊,致仕的首辅都是好首辅。 之前皇帝看徐阁老百般不顺眼,根本原因还是老头子碍手碍脚又碍眼。 一旦徐阁老真的决定离开了,那就什么都不碍着皇帝了。 以隆庆皇帝的软心肠,脑子里估计就只剩下徐阁老的好,和对他的愧疚了…… 怎么能忍心,让两朝首辅就这么灰头土脸的回去呢? 怎么也得收拾个便宜妹夫,给老首辅送行吧? “这样看来,二爷岂不是难逃一劫了?”叶氏不禁忧虑道。 “唔,正常来说。廷杖、罢官,一样都不能少,就是那女人也护不了他。” 老爷子叹息一声,瞥一眼赵昊道:“除非这小子,能让事情变得不正常。” “爷爷,你又知道了。”赵昊无奈叹息,自己在老爷子面前,毫无秘密可言。 “这两天,你跟那个小黑胖子嘀嘀咕咕,爷爷可都听到了。”赵立本竖起大拇指道:“老夫行走江湖几十年,还没见过这玩法!” “玩得不好,瞎玩。”赵昊谦虚的笑笑道:“也不知能不能有效果。” “……”叶氏听得一头雾水,心说怎么听着听着,就听不懂了呢? ~~ 第二天,三位大学士再度领衔百官,上疏挽留徐阁老。 皇帝也派中使前去首相府邸慰问,做足了场面功夫。 但朝野一片挽留之声中,又有不和谐音出现。 一个叫张齐的御史,忽然也蹦出来弹劾徐阁老。 他说徐阁老曾经侍奉先帝十八年,对先帝修仙之事无不竭力奉承;但先帝一驾崩,他就捏造《遗诏》指责先帝修仙误国,将所有过错都推先帝身上。 又说徐阶曾巴结严嵩十五年,一直曲意阿附,甚至将孙女送给严世蕃的儿子当妾。在大事小情上,更是从来没有反对过严嵩一次;然而当严嵩失去圣眷后,他又断然落井下石,赶尽杀绝。 所以此人为臣不忠、为友不信,大节有亏,小节亦有失! 而且这些年边患频仍,京师甚至要戒严数月。徐阁老却毫不放在心上,只顾着靠讲学拉关系、巩固自己的地位,不思国事而擅作威福。 最后,张齐还来了句杀伤力极大的结束语——‘天下人只知有徐阁老,不知有陛下久矣’! 当然这非其独创,而是讨伐权奸时,屡试不爽的杀器。 ps.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八十三章 吾爱吾师,吾更爱大明 隆庆皇帝果然不爽了,把弹章丢到一旁,就躺床上看书去了。 学习使人快乐,读书可以解忧! 很快,张齐的弹章便被司礼监传到了徐阁老家中。 嗯,太监们的心眼儿,就是针鼻儿大小。 这让本就意气消沉的徐阁老,彻底灰心丧气。 但首相的尊严不容小人冒犯,张齐的奏章更是对他半生功业的全盘否定。徐阁老焉能忍气吞声? 他便连夜又写了一道长长的辞呈,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一做出了辩解。 他说自己当初并无谏止先帝的能力,而且曲事先帝者也绝非自己一人。 至于《遗诏》,更绝无诋毁之意,而是在为先帝挽回天下人心,同时为当今隆庆皇帝建立恩德。 关于和严嵩的问题,他解释说,当初严嵩官职比我高、年龄比我大,我不表面顺从,如何保护那些弹劾他的官员? 当年不知多少人经我调停劝谕而保全,只是这种事,下臣无从得知罢了。 至于严嵩事败,那是御史弹劾、法司公审、先帝圣断的结果,怎么成了我攻击所致?再者,我确实与他是亲家,但与先帝更是君臣,难道不该大义灭亲吗? 最后,针对张齐指控他‘寝置边事’的问题,徐阁老的辩解尤为精彩—— 他说,只有前朝的宰相才有总理国家大事的权力。宋朝的政事堂相公们,就已经不得与闻军机了。 国朝更是废除宰相,将军事全权委托与兵部。而内阁职责仅限于票拟,就如科道官员的职责只是建议一般,不能越权行事。 如果为臣过问了边事,可能张齐又要弹劾我越俎代庖了…… 至于‘天下人只知有阶、不知有陛下’之说,更是可笑至极。随便找个孩子问问,大明之主是谁?会有一个人不认为是陛下吗? 元辅这番避重就轻、避实就虚的推卸责任,看的隆庆皇帝击节叫好,心说今天终于学会该怎么甩锅了。 但徐阁老如此惫懒的态度,也彻底凉了隆庆皇帝的心。 他准备以元辅已经多次上书请辞为由,恩准徐阁老的辞呈。 ~~ 然后,隆庆皇帝又失眠了。 这次真不是因为看书,而是琢磨了一晚上,到底该不该答应。 就像整天吵着要离婚的两口子,真到了要签协议的那一刻,又开始各种瞻前顾后起来了。 离了他,日子还怎么过? 孩子怎么办? 谁给我洗衣做饭? 一个普通小家尚且如此,遑论堂堂大明的皇帝,要和他的首辅分开了。 实在拿不定主意,他只好请三位大学士来共商此事。 “徐陟的弹章,朕就不给你们看了。”隆庆替徐阁老不值道:“有这样的弟弟,真是家门不幸。” “是啊。”三位大学士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看徐阁老的反应,他们已经能脑补出,那是怎样的一篇精彩文章了。 “朕肯定要继续下旨慰留的。”隆庆叹口气道:“三位觉得,徐阁老这次,有可能留下来吗?” 李春芳不吭声,对他来说,这是道送命题。 陈以勤倒是想说几句,但他是个厚道的长者。良好的修养不容许他,对上司落井下石。 众人的目光,便落在张相公身上。 ~~ 见皇帝和两位大学士,都将目光汇聚到自己身上。 张居正却陷入了回忆的漩涡。 毫无疑问,师相是他仕途的贵人,和人生的导师。 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师相就对他另眼相看。 在庶常馆时,师相每每于课外传授他理政治国的道理。 京都米贵,当时他日子过得清贫,师相便时常接济他家。 严嵩当国,横行无忌,他也想像同年杨继盛那样,上本弹劾严党,却被师相一次次的劝住。 他不理解、告假回乡,师相便在书信中,苦口婆心教育他,保全己身的重要性。教他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 师相又在合适的时机,把他送入裕王府,让他成为储君的班底,这才造就了他在隆庆朝的异军突起…… 更不要说共拟先帝遗诏之恩,连升八级之情了。 可以说,没有师相就没有今日的不谷。 师相对不谷,恩深似海啊…… ~~ 一滴眼泪顺着张居正的面颊淌下。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得那泪滴闪闪发光。 看到张师傅居然哭了,隆庆皇帝不禁感动于这份师徒情深,抽抽发酸的鼻头道: “张师傅不要难过,朕会尽全力留下元辅的。” 却见张居正摇摇头,掏出帕子擦掉泪珠,然后嘶声道: “师相这次是真的累了。不被旁人理解也就罢了,连亲生兄弟都要捅他一刀,让师相如何再立于朝堂之上?” 李春芳和陈以勤闻声,暗挑大拇指。不愧是张相公,哭着也能捅刀子。 有人起了头,二位也不客气了。 李春芳便也叹气道:“是啊,元辅本来身体就不好,今春以来时常卧床不起,都是在直庐中票拟奏章的。老人家眼睛也看不清了,全靠小阁老口述。再遭此番重击,怕是很难撑得住了。” “是啊。”陈以勤点点头道:“与严党周旋二十年,透支了元辅太多心力。如今国无奸臣、政治清明,陛下就遂了老首辅的愿吧。” “嗯……”隆庆皇帝让三位大学士,你一言我一语,说动了心思。 颔首寻思片刻,他又想起那个最现实的问题,问张居正道:“张师傅不是说,只有元辅复出,朝廷才能恢复正常运转?” “为臣确实说过这话。”张居正毫不讳言,话锋一转道:“但师相不在,也有师相不在的办法,只要陛下下定决心,办法总比困难多。” “什么办法?”隆庆追问道。 “之所以六科一请辞,朝廷就停转。是因为无人‘科抄’,六部各衙门收不到抄送的题本。” 便听张相公不紧不慢的分析道: “然而,最初抄送奏章,并非六科之职,而是由中书省履行这项责任。” “不错。”李春芳颔首接过话头道:“后来太祖皇帝因胡惟庸案废宰相,撤中书省,才将上传下达的差事一分为二,一半给了六科,一半给了新设的通政司。” “原来如此。”隆庆皇帝有些明白过来。“那暂时将‘科抄’之权,交由通政司代掌,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 ps.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二百八十四章 什么,我也要致仕? 乾清宫,西暖阁中。 “圣明无过陛下。”听了皇帝的话,张居正点点头道:“而且长期来看,六科权责过重,早已影响到了朝廷的正常运转,这次就是明证。” 顿一顿,他沉声道:“而翰林院比之前朝,又太过清闲。如果能复设中书科,由翰林充舍人,承担抄送之责。则可为翰林们提供练习政务的好机会,也能让朝廷更有序的运转。” 李春芳和陈以勤点点头,心说还可以加大内阁的权柄。 因为翰林院可以看成是内阁的外围组织,可比六科容易驾驭的多。 “嗯,嗯嗯。”得到大学士们的赞许,对隆庆皇帝来说可是很新奇的体验,不由心情大好。 自然也就放下了,对徐阁老致仕的担忧。 是啊,朕还有张师傅,李相公和陈师傅,大家可以一起想办法嘛。 而且,徐阁老不走,高师傅怎么能回来呢? 一想到满脸胡子的高师傅,嗡嗡就什么也不担心了…… ~~ 很快,‘科抄’之权将由通政司接管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给事中们登时就炸了锅,齐聚欧阳一敬家,名为商量对策,实则怒气冲冲指责他,把大家带上了不归路! 骂神表示自己也很懵逼,谁能想到徐阁老复出才一天,就被亲弟弟弹劾下野了呢? 要是徐阁老他老人家在,朝廷现在肯定已经下旨慰留六科了。咱们七品官也不用‘三辞三留’,只要‘一辞一留’就保准回去上班。 “实在不能接受陛下的处分,我们就上书争辩好了!干嘛要请辞呢?而且还是集体请辞?” “这下好了,科抄之权被拿走了,我们六科等于被砍掉一条腿!” “是啊,怎么对得起一代代的六科前辈?!” “欧阳科长,你必须要谢罪!” “还我们科抄!” “我们要上班!” 欧阳一敬见房子都要被愤怒的同僚拆掉了,只好求他们稍安勿躁,然后拉着朱绘跑去西长安街,想看看小阁老有什么办法? 毕竟,大家是为了给他讨说法,才在会极门被太监埋伏的。 必须要负责啊,小阁老! “我负你妈个逼的责!” 徐璠满肚子邪火没处发,又找不到徐元春的人影,正好拿这两个可怜的科长泻火了。 “谁他妈让你们集体请辞了?问过我和我爹了吗?!” “当时,不是为了避嫌吗?”欧阳一惊缩缩脖子。 “现在就不为避嫌了?”徐璠冷笑道。 “现在还有什么好避嫌的……”朱绘苦笑道。 “是啊,咱们都成了落水狗……”徐璠点点头,忽然从宣德瓷的大掸瓶中,抽出鸡毛掸子,朝着两人劈头盖脸抽去。 “还不是你们这群王八蛋害的!” 朱绘抱头鼠窜。 骂神却一把抓住鸡毛毯子,跟徐璠斗鸡似的对峙道: “小阁老,事情可都是因你而起!我们不为帮你,能落到这般田地,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们?!” 徐璠闻言神情一滞,半晌松开鸡毛掸子,颓然坐在官帽椅上道:“罢了,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回头我问问父亲,看看你们还有没有救?” “多谢小阁老。”欧阳一敬和朱绘深施一礼。“日后也不会忘记阁老和小阁老的恩情。” “去吧。”徐璠摆摆手,就算父亲致仕,自己也一样需要汪汪队帮着咬人啊。 死脑筋也死脑筋的好处,不会那么快就忘本……吧。 ~~ 徐阶寝室内。 “你答应帮忙是对的。”听了徐璠的讲述,徐阁老点点头,表示赞许。 将养这几日下来,徐阁老已经没那么颓丧了。他穿一身居家厚松江棉布道袍,坐在微微吱呀的摇椅上,对儿子说道: “六科这帮人,将来的日子会很难过的,自然会念起我父子的好。” “是。”徐璠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再没有像父亲这样,宠着他们的首相了。” “不只是这个原因,未来朝廷要改革,省议论是必须的。”只听徐阁老淡淡说道:“不管谁当首相,都得让他们闭嘴,不然有这帮家伙在旁边聒噪,什么也干不成。” “呃……”徐璠目瞪口呆,没想到这番话能从父亲嘴里说出来,张居正说还差不多。 “有什么好惊讶的?老夫在内阁十八年,当了七年首相,难道连国家出了大问题都看不出来?”徐阁老冷笑一声。 “那为何父亲从来不提‘改革’二字?”好一会儿,徐璠才轻声问道。 “这就好比一个久病之人,你不能一上来就用虎狼药,需要先温补调养,等身子骨没那么弱了再说。”徐阶叹口气道: “可惜啊,有人等不及,不愿意老夫这头老牛,慢条斯理的拉破车。人家要换上骏马试一试。” 元辅说着,还是忍不住郁郁道:“也不怕散了架。” “父亲指的是张太岳?”徐璠幽幽问道。 徐阶沉吟了足足十几息,方缓缓摇头道:“不是。” “那是?”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爷俩要回家了。”徐阶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道: “嘉靖二年中探花以来,给老朱家卖命快五十年了,也该卸下担子歇歇了。” 徐璠早知道,父亲被二叔这一炮,干得去意已决。 但他还是被徐阶的话惊呆了:“咱们?父亲,我也要辞官吗?!” 本官还是堂堂小九卿呢! 人家还想趁着父亲致仕,弄个吏部侍郎当当呢…… “不错。”徐阶点点头道:“你跟我一起返乡。” “为什么?!”徐璠不忿。 “就凭你问这句,便说明你不是当官的料。”徐阶长长一叹道:“为官者,不知进退,只有死路一条。” “父亲拨乱反正,恩泽满朝,足以庇护儿子了。”徐璠不甘的别过头去:“当年父亲阻止我去当知府,现在又要用同样的理由,让我跟你回家……” “唉,要是老夫再干几年首辅,你想当官就当吧。”徐阶歉疚的看儿子一眼,然后苦笑一声道:“但现在我这一走,高新郑必定复出,他肯定饶不了你!” 徐阶怕伤到儿子,有句话没说——其实根本不用高新郑,光那姓赵的父子俩,就能把你玩死! “但是父亲,朝里没人当官,到时高拱欺负我们怎么办?”徐璠还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不用操心。”徐阶闭上眼道:“这些年,为师护过的那些人,不至于看着老头子被人欺负死。” “唉……”徐璠愤然而出,去寻元春了。 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二百八十五章 阁老陛辞(盟主加更) 四月二十四日,朝野纷纷猜测声中,隆庆皇帝正式下达了,恩准徐阁老致仕的旨意。 并赐白金钞币,敕命乘官船,派行人、锦衣卫护送回乡等等…… 阁老致仕时该有的优待一个也不少。 但人们难免要拿当初高拱致仕时,皇帝给的待遇比较一番。结果发现堂堂两朝元辅,居然远不如一个阁员的退休待遇。 皇帝的亲疏在此刻显露无疑。 但隆庆有话说。 ~~ 翌日,徐阁老陛辞时,隆庆皇帝歉意的解释道:“内帑和太仓都已经告罄,官员们的俸禄都欠了两个月,这时候实在不宜赏赐太丰。等夏税解入太仓后,会另有赏赐的。” “陛下这样说,老臣就无地自容了。”徐阁老今日没有穿他的一品蟒袍,也没有戴独一无二的折角幞头。 他穿着青布的道袍,踏着黛面的布鞋,头上也只戴着皂条软巾,全身上下再无一丝首相的气派,变成了个饱读诗书的南方老人。 老人叹息道:“是老臣这个管家没当好,才让陛下总是捉襟见肘。” “阁老言重了。”许是终于意识到,这位老人再也不会烦自己,隆庆皇帝感觉两人间隔膜荡然无存,动情道:“你是有功于社稷的,朕真的很舍不得阁老啊。” 但朕更想要高师傅,不得不做这个选择题了。 “所谓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换旧人。老臣老矣,是时候换年轻人,来继续辅佐皇上了。”徐阶微笑说句套话,自然而然带出自己要说的内容道: “只是临别之际,还有几件事放心不下。” “元辅请讲,能办到的朕一定答应。”隆庆满心充斥离愁别绪,眼前都是徐阁老过往的好。 “一是老臣走后,朝局势必变动剧烈。加之‘有钱好当家,无钱难做人’,接任的首辅打不开局面,怕是要拿朝中旧人开刀的。”只听徐阁老苦口婆心道:“这种时候,陛下要有自己的宸断,哪些人当用,哪些人当罢黜,当皆出于上,不能将权柄尽付于臣子之手。” “朕记下了。”隆庆点点头,认真脸。 “二是,请陛下不要对言路抱有偏见。”徐阁老又语重心长道: “诚然,言官中有卖直钓誉、心术不正之人,但绝大多数都是最清廉、最耿介、最忠于大明的。老臣这话没有私心,因为老臣也不喜欢言官,谁愿意整天哄着一群二百五玩?” “哦?”隆庆皇帝瞪大眼,他还以为言官是徐阁老的爹呢。 “但陛下千万别忘了,太祖皇帝为什么要在御史台之外,又设置六科?”便听徐阶沉声道:“因为他们是用来帮陛下看家的。” “六科越讨厌,内阁六部和各省督抚就越不敢乱来。英明不过陛下,自然明白是六科乱来的危害大,还是六部乱来的危害大吧?” “嗯……”隆庆皇帝听到心里去了。 “所以只要有六科在,大明就不会出真正的乱国之臣,最多就是像刘瑾严嵩这样的权奸罢了,皇帝一道旨意就能拿下。”徐阶提到声调道:“要是没了六科,陛下啊,大明早晚要重演汉唐末年的悲剧!” “嗯。”隆庆被吓到了。心说外戚、藩镇、内监,好像确实都比文官吓人啊…… “所以为臣请陛下务必宽宏大量,慰留六科一次,并把科抄之权还给他们。” 徐阶说着跪地叩首道:“上传下达必须要分开,不然通政司就要变成第二个中书省了!” “哦,好,朕答应元辅。”隆庆皇帝果然被徐阶唬住了,连忙点头应承。 “如此,老臣代六科谢陛下宽宏了!”徐阶也暗暗松了口气。 然后他又对隆庆道:“还有就是最近京中大热的科学……” “科学又怎么了?”隆庆忙问道。 “他们否认天人交感,肆意散播歪理邪说。”徐阶暗恨道:“那什么‘太阳系’模型,旁人听听也就罢了。陛下乃天子,岂能也否认天人交感?” “可是,朕亲眼看到了月亮的样子,也看到了金星的盈亏。”隆庆皱眉道:“而且朕这个月来,还看到了有四颗星星,真的如赵博士所言,围绕着木星在转呢。这些足以佐证他没说错了。” “倘若真如他所言,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那大明得天下就不是天命了!”徐阶低声严厉道:“后果有多严重,陛下想过没有?” “这……”隆庆神情不由一滞,但旋即昂然道:“大明得国最正,民心所向!” “民心似水、民动如烟啊,陛下!”徐阁老苦劝道。 “天意自古高难测,人心向来深莫名。”隆庆却摇摇头,说起大实话道:“天何言哉,天何言哉?天意如何,全靠人一张嘴来说。将来有一天,大明失了民心,自然有无数天意被附会出来,宣称大明气数已尽的。既然阁老说人心靠不住,那人来诠释的天意,也一样靠不住。” “这……”这下轮到徐阁老词穷了。 他没想到,自己很容易就推翻了内阁三人架空六科的意图。却费劲口舌,也无法撼动赵昊种在皇帝心里的认知。 可见用科学的方法进行教育,就是比单纯靠嘴炮灌输的认知,要牢固的多。 这一局,赵昊完胜张偶像。 ~~ 见说服不了皇帝,徐阶便放弃了劝说,苦笑问道:“陛下日后还拜祭天坛吗?” “当然。朕会继续敬天法祖的,因为国家需要,百姓需要,朕也同样需要。但不希望再有人用天意,来编瞎话吓唬朕了。”隆庆便干脆答道,显然这对他,早已不是问题。 “那老臣还能稍稍放心些。”徐阶说完,自嘲一笑道:“人老了就是这样混账,临走了还要讨人嫌。” “国老这都是金玉良言。”隆庆皇帝不以为意的笑笑道:“还有什么事,一并说出来吧?” “公事没了。”徐阶便轻声道:“还有一件小小的私事。” “讲。”隆庆一摆手。 “犬子徐璠此番也准备与老臣一同辞官,但他还涉及一桩案子……”徐阶委婉说道:“还请陛下早日结案,好让为臣父子心无挂碍而去。不知这要求,过不过分?” “一点不过分。”隆庆皇帝知道徐阁老指的是哪个案子,他早有定计道:“此案若是交由法司,反倒便宜了那赵守正。这样吧,三日后举行廷议,由公卿大臣来共同决定,该治那业障什么罪!” 徐阶听皇帝管赵守正叫‘业障’,心里不禁安定不少。 他不禁暗道,看来皇帝也对那厮充满恶感。并没有爱屋及乌,因为赵守正是科学赵昊的父亲,就会偏袒于他。 “谢陛下,臣没有意见!”徐阁老答应了。 ps.第五更,感谢新盟主“小飞毯”,谢谢大家支持。求月票、推荐票~~ 第二百八十六章 另一只幕后黑手 徐阁老致仕的消息,震惊了朝野上下。 三位大学士又领衔上本,请皇帝再挽留一下元辅。 隆庆皇帝回复说,已经当面挽留过了,但老人家去意已决,还是尊重元辅的意思吧。 见木已成舟,再无转机,京城各衙门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中。 官员们一时间,无法接受那位慈祥宽容的老首辅,就这样弃他们而去。 那些受过元辅恩惠,尤其是新朝平反的那批官员,难过的痛哭流涕、肝肠寸断。 科道御史们更是直接崩溃掉。他们非但受元辅多年庇护照拂,而且还帮着元辅干掉了高拱一伙人。 如今徐阁老这一走,高家庄的那个胡子,怕是又要杀回来了。 到时候,谁来保护他们这些可怜、弱小、又无助的言官啊…… 当初他们喷高拱有多过分,现在心里就有多害怕。 不知是谁第一个被吓哭,接着所有人都跟着放声大哭起来,场面有如出殡。 在这种悲愤的气氛下,有人忍不住抖出了张齐上本弹劾徐阁老的事情。 南京太远,没法去找徐二爷的麻烦,言官们登时就把怒火宣泄在了张齐身上。 他们先冲进张齐的值房,见没人,便砸了他值房,还顺走他盘了半年的两对文玩核桃。 言官们尤不解恨,又杀到张齐家中,见大门紧锁,便拆下大门,冲进去又是一通打砸。 然后杀了他一只鸡,用鸡血在墙上写下‘跳梁小丑、遗臭万年’八个恐怖的大红字! 也就幸亏张齐知道自己没好果子吃,提前跑路,不然用来写字的,就不是鸡血了。 鸡,代人受过,何其无辜? ~~ 其实张齐也没跑远,此时就在崇文门外大街上的三晋会馆中。 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半旧褐色布袍,头上戴着能遮住大半边脸的毡帽,跟着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来到会馆一处幽静别致的小院里。 院子里,两位须发花白的长者,正在全神贯注的下着象棋。 两人身后,各立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一个俊美倜傥,一个白白胖胖。皆端着个茶壶,在旁含笑观棋。 听到有人进来,那个美男子手指竖到唇边,示意他们安静。 张齐和那商人便乖乖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喘。 因为下棋的两位长者,一位是少傅、吏部尚书杨博,另一位是户部总督仓场侍郎王国光。 观棋的两位,一个是经筵日讲官、翰林编修张四维,另一个是新科进士,庶吉士王家屏。 两位部堂高官与两位翰林新秀上班时间凑在一起,就为下盘棋?那得多大棋瘾啊。 盏茶功夫后,杨博被王国光抽将抽到心态爆炸,老头儿登时就搅了棋盘,呲牙咧嘴用家乡话道: “呢个二不楞死迷粗眼,捏一各揽溜死呢!” “又输不起咧。”王国光没好气的一抱胳膊。“捏再跟呢下,捏似呢孙孙!” “咳咳。”大帅哥张四维忙轻咳两声,提醒两位长辈,这里还有外人。 “哦,张贤侄来了?”杨博马上恢复风度翩翩的长者形象,起身笑道:“怎么样,刺激吧?” “刺激,真刺激。”张齐擦擦额头的汗渍,苦笑道:“晚辈和杨兄前脚从后门走,那些家伙后脚就到前门了。” “听着碰碰啪啪的,估计张贤弟家也不剩什么囫囵玩意儿了。”那杨兄名唤杨四和,乃杨博的堂侄,也是京中赫赫有名的晋商。 “随他们砸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杨博大笑一声,拍了拍张齐的肩膀道:“你只管安心住这儿,后头的事情,老夫会帮你摆平。” “是啊。”王国光接过王家屏递上的茶壶,呷一口笑道:“有天官大人罩着,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等风头一过,就给你安排个好去处。” “不担心,不担心,能为世伯出口气,是小侄的荣幸!”张齐一脸诚挚的笑容,能攀上晋商晋党,丢官也值了。 “真会说话,去吧。”杨博一摆手,吩咐侄儿道:“招待好张贤侄。” “伯父放心。”杨四和笑着点点头,又对王国光三人道:“不打扰雅兴了。” 说完便带着张齐行礼下去了。 ~~ 等到两人出去,张四维忍不住问杨博道:“伯父,咱们干嘛要插这一缸子?人家真要查的话,怕是不难发现张齐和咱们晋商的关系,从而联想到你老。” “哈哈,就怕人联想不到呢。”杨博却不以为意的大笑道:“子维啊,你就是太谨慎了,不知道用兵讲的是‘以正合、以奇胜’吗?” 张四维和杨博都是蒲州人,杨博的儿子杨俊卿是张四维舅舅王崇古的女婿。杨博的孙女也跟张四维的儿子张定徵定了亲。 王国光和王家屏也都是王崇古的同乡同族。 这群老西儿通过这种方式连接在一起,形成了历史悠久,低调强大的晋商晋党。 因为大家都是亲戚,所以跟别的派系不同,他们商政一体,不分彼此。而且互相关系亲密,长辈对晚辈的栽培、维护和提拔,也远非其他派系的官员可比。 张四维作为王崇古的亲外甥,素来被当成晋党下一任领袖栽培。 杨博自然不会跟他藏着掖着了。“是,没有张齐横插一杠,徐阁老八成也要回老家的。而且那样,元辅还能走得更体面一些。但那对咱们,有什么好处呢?” “你不就是为了出,去岁京察那口鸟气?”王国光打趣笑道:“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不错,老夫是为了出气。奶奶的,他徐矬子和高拱斗法,居然拿老子祭旗!”杨博满脸不爽的啐一口道:“要是不给他这一下,天下人都忘了山西人是喝醋的!” “这是什么比喻……”王国光笑得喷了一棋盘。 “真脏,不跟你下了。”杨博瞥他一眼,转头看向张四维和王家屏道: “但就像老夫教你们的那样,不能让怒火冲昏了头脑,就算报仇也是顺势为之罢了。老夫告诉你们,我主要是做给高胡子看的。” “原来如此。”张四维恍然道:“高新郑本来就与伯父相善,伯父又让人弹劾徐阁老下台,等于为他回归出了力。等到高新郑掌了大权,咱们山西人的日子就好过了。” “不错。”杨博赞许的点点,恨声道:“要不是徐矬子把高胡子撵回家,咱们怕是已经跟鞑子通边互市了。哪会有去年的石州之变、京城戒严?!” “高胡子可不是善茬,你就不怕他上台之后,翻脸不认人?”王国光有些抬杠的问道。 “他翻得起脸吗?他想跟东南那帮人斗,光靠几个河南佬顶个屁用?还不得靠咱们山西人?”杨博却自信满满的笑道:“不信你看吧,高胡子回来之后,一定会先把俺答搞掂,然后再慢慢收拾南边!” 众人都明白了。 高拱要对付俺答,自然离不开晋党的帮助。等搞掂俺答之后,还得靠晋商来维系和蒙古的关系,双方自然只能越走越近,直到不分彼此了…… ps.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八十七章 皇帝耍剑——无人能敌 乾清宫院中。 隆庆皇帝最近太过用功,感觉肩背酸痛。见外头阳光明媚,一时心情大好,难得决定锻炼一下。 于是换上了轻便的曳撒,头戴网巾、脚踏快靴,兴致勃勃来到院中。 然后抽出陈洪手中的七星剑,拉开架势耍起剑来。 看着皇帝一套乱披风剑法,砍得院中花草四飞,陈洪不禁悄悄后退,唯恐被陛下犀利的剑法所伤。 口中还得好生喝彩道: “好剑法,醉斩长鲸倚天剑,笑凌骇浪济川舟!”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所以说,干啥都得有捧哏助兴的才行。 隆庆皇帝越耍越兴奋,脑子一热,便准备来一招高难度的‘回首望月’! 这招本该先挽个剑花,然后弓步反身回刺。 但皇帝疏于练习多年,挽剑花时便乱了套。待反身回刺时,长剑不慎脱手而出,嗖的一声擦着陈洪的头顶飞了过去。 陈洪的钢叉帽直接就被长剑一波带走,吓得他披头散发坐在地上。 “万万,万岁好剑……” “呃……”隆庆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飞的老远的剑,不由一阵脸红,歉意的笑笑。 “呦,皇兄这招叫‘天外飞仙’?”只听宁安长公主的声音,在宫门口响起。 “呵呵,妹子好眼力,这招就叫天外飞仙。”隆庆尬笑一声,让小内侍把陈洪扶起来。然后接过帕子一边擦汗一边问道:“怎么这会儿跑来了?” “谁让皇兄耍得一手好剑啊。”宁安没好气的哼一声。 听她一语双关,隆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示意宁安进屋说,别吵吵的满世界都听见。 两人进去西暖阁,关上隔扇,长公主便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满脸愤懑道。 “皇兄,你要逼死唯一的妹妹直说就是,何苦绕这么大圈子?” “朕怎么会有这种念头?”隆庆两手一摊道:“谁敢动你一根汗毛,朕灭他九族。” “什么,你还要灭赵郎九族?”长公主吧嗒吧嗒掉下泪来。 “我说过吗?你不要瞎想啊。”隆庆被搞得手足无措,站在那里苦笑不已道:“你先别激动,咱们从头捋,你是为了廷议的事情来的?” “还能为什么事?”长公主哭道:“那姓徐的都把赵昊欺负成什么样了?赵郎这个当爹的,给儿子出口气怎么了?也就是他心慈手软,要是换了本宫,非把姓徐的绑上石头,丢到后海里不可!” “就像你对赵守正他爹,干过的事情?”隆庆笑骂一声,递帕子给妹子道:“当谁都能像你一样,无法无天吗?” “那老东西拆散我和赵郎十六年,不是死有余辜吗?”长公主拽过帕子,一边擦泪一边闷声道:“再说我又没真淹死他。” “那是因为我去的快!”隆庆没好气的白她一眼道:“朕要是稍一耽搁,我看你俩还能再勾搭上不?” 说着伸出手指点了宁安脑门一下,骂道:“他在你府上藏了半个月,你都不跟朕说一声。到底是他近,还是我近?”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长公主讪讪笑道:“皇兄了。” “嗨嗨,信你就有鬼喽!” 随着头顶大山搬走,嗡嗡也变得开朗起来了呢。 他一屁股坐在御榻另一头,端起茶盏喝两口道:“那业障忒冲动了,这次不给他个惨痛的教训,将来指定给朕搞出人命来!” “……”长公主听得一愣一愣,怎么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却又找不到证据? 嗯,朕这也是双关。 “你到底想把我赵郎怎样?”长公主便不再废话,单刀直入。 ‘我赵郎……’皇帝愤懑暗道:‘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便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一定要借此良久,狠狠打这业障一顿板子,然后把他远远外放出去,省得自己整天提心吊胆。 但越是这样,皇帝就越不能让妹妹看出端倪来,便微笑道:“放心啦,他怎么说……也是朕的妹夫嘛。朕还能真让人怎么着他不成?不过是吓唬吓唬他,让他长长记性罢了。” “万一廷议出个不好的结果呢?”长公主却非要问个准信。 “最后不还是朕说了算吗?”隆庆一副‘我办事、你放心’的表情,笑道:“不管他们把调子拔得多高,朕都会轻轻放下的,不会让你赵郎,有什么闪失的。” 嗯,最多皮肉之苦,分离之痛。 朕光想想就开心,是怎么回事儿? “不行,我还是不放心。”长公主狐疑的看着隆庆道:“皇兄笑得太瘆人了。” “哦,有吗?”隆庆搓了搓自己的面颊,敛住幸灾乐祸的微笑,问道:“那你怎么才能放心呢?” “除非皇兄不许六科参加廷议。”长公主闷声说道:“他们和赵郎有深仇大恨,肯定要往死里整他的。” “这个么……”隆庆皇帝心说,光六部九卿和都察院的御史,就够赵守正好好喝一壶了。不让六科科长参与廷议也好,以免真闹得不可收拾。 便装作为难的点头道:“已经写好了慰留六科的旨意,真是让人难办啊……罢了,谁让你是朕唯一的妹妹呢?就等廷议后再下旨慰留吧。” “这还差不多。”长公主终于有了笑模样。 ~~ 离开皇宫,长公主便兴冲冲回到府上。 自从赵郎来了后,她是一刻都不愿在外头多待呢。 回来后,先卸掉臃肿的凤冠霞帔,换上居家的齐胸褙子,宁安便哼着小曲到湖边寻赵郎。 却见赵郎正在和三个小辈,坐在凉亭中玩一种新奇的纸牌游戏。 这种牌共有五十四张,分四种花色,另有两张王牌……其实就是扑克牌。 但无耻的赵公子悍然宣称,此乃自己为了庆祝父亲中状元,特意设计出的‘状元牌’! 此牌上手简单,识数就能玩,玩法丰富,几个人都能玩。一经推出,马上就受到了大家的热烈欢迎。 四人正打得热火朝天,见长公主来了,马上招呼她加入。 长公主一边摸牌,一边对赵昊笑道:“已经跟皇兄说好了,等廷议后再让六科上班。” “那就好。”赵昊将摸到的牌按顺序插好,松口气道:“这样剩下的人就好说服了。” “娘可听说,京里百官都对徐阁老突然致仕十分难过。”长公主还是担心道:“你就不怕他们打定主意,替徐阁老出口恶气?” “干娘只管放心,只要咱们讲清楚道理,”赵昊却信心十足道:“相信诸位大人,都会同情我爹的。” “呃,好吧……”见赵昊这么笃定,长公主只好点点头。虽然她也搞不清,赵郎有什么好值得同情的。 ‘他明明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好吗?’长公主认真脸的想道。 ps.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八十八章 董事会 大栅栏位于前门外,正式名称叫‘廊房四条’。 ‘廊房’就是临街经营的店面房。成祖皇帝营建北京城后,在毗邻前门外大街的地方,专设了四条平行的商业街,分别唤作廊房头条、二条、三条和四条。 毫无疑问,这四条商业街就成了北京城最繁华、最高档的商业中心。 天下有数的大商号都在这里纷纷抢占地盘,这里自然也就成了盗贼觊觎的肥肉。 各家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向顺天府申请在街头巷尾设立栅栏,夜里关闭、天亮打开,以防盗贼。 久而久之,人们都忘了原先的名字,便以‘大栅栏’称呼这一带。 大栅栏里,四条商业街又各有侧重。 其中廊房头条以钱庄、当铺、银号、金店等,跟钱打交道的商铺为主。 但也有奇怪的东西混在里头…… 皇家西山煤业就设在大街紧东头,位置最好的地段。 为了给它腾地方,原先在这儿开了近百年的‘宝庆记金店’,都不得不搬到相邻的二条去,委委屈屈跟一群买服装的挤在一起。 于是,在清一水的金融一条街上,打头的却是一家煤店……简直整条街的档次,都要被它拉低了好吗? 那些当铺的东家、银号的老板们曾想联合起来,将这家煤店撵出头条去。 谁知一看人家挂起来的牌子,‘皇家西山煤业股份公司’。 算了,惹不起。谁让人家是皇家的产业呢? 大家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更奇葩的是,造访这家店的客户虽然络绎不绝,却一个买煤的都没有。全都是来询问,有没有要转让股票的…… 可惜,这才刚开业半个多月,股东们还没把股票捂热乎呢,自然没有一个愿意卖的。 还别说,这人就是奇怪,越没人愿意卖,还就越有人想买。 买家的报价不断攀升,十多天的时间,就一路从两百两,涨到了两百五十两。 这让股东们十分高兴,觉得仅半个月时间,手里的股票就增值了三成。 虽然他们也知道,愿意出这么高价的人,终究只是少数。但那样大家也高兴啊。 因此西山煤业在这里召开第二次董事会时,备受鼓舞的董事会成员,全都到齐了。 看着那一辆辆镶金嵌玉的华丽马车,八抬的蓝呢大轿子在西山煤业门口停下,邻近店铺的老板伙计们全都吓得不敢露头。 一个个躲在店里往外张望,兴奋的交头接耳。 “那不是定国公的马车吗,车上下来的是定国公?” “还有英国公呢!” “成国公的马车也来了……” “那是内官监的李公公!” “我的天哪,长公主殿下!” 众人被这超豪华的阵容惊呆了。 “卖个煤而已,至于吗?”伙计们不禁暗暗咋舌:“难道皇家的煤是金的不成?” 东家们却眼热不已,倒不是妄想挤进那九人席位中去,而是想搞点西山煤业的股票哇! 他们虽然摸不清西山煤业的底细,但这么多顶级权贵操持,这么多有钱人趋之若鹜的玩意儿,肯定是好东西! ~~ 三层楼高的青铜花纹罩棚上,嵌着隆庆皇帝御笔亲题的匾额——‘皇家西山煤业’六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当董事们沿着大理石的台阶拾阶而上,便有身穿统一黑色衣裤,穿着皮靴、配着荆棘铁棍的门卫,小心拉开两扇昂贵的七彩玻璃门。 进去店中,眼前便豁然开朗。原本封闭的两层楼板全部打通,上午的阳光透过有着繁复图案的琉璃屋顶,将三层楼高的挑空大厅,照的明亮轩敞。 不少董事还是头一次莅临店中。他们站在厚厚的波斯提花地毯上,仰面看着头顶熠熠生辉的景象,都被深深的震撼到了。 这是赵昊亲自操刀设计的。 他借鉴了的西方教堂的理念,彩绘玻璃有隔音的效果,而且在阳光的照射下会形成奇妙的光影图案。配以挑空的大厅,给人一种神圣神秘的感觉,而信仰也正来源于此。 赵昊特意营造出一种与传统相割裂的感觉,就是想潜移默化的影响西山煤业的主要股东和董事们,让他们不自觉完成原有身份的抽离,建立起对公司的信仰。 他带着董事和两位监事来到公司三楼,最大最豪华的一间会议厅外。 只见厚重的紫檀木大门上,嵌着黄铜的‘董事会议事厅’铭牌。 推开沉重的木门,便见一张足有两丈长的红木会议桌,静静摆在深蓝色的波斯地毯上。 九张样式华丽、包裹黄铜的红木交椅,在桌边摆放了一圈。 九位董事便按照顺序陆续就坐。 长公主殿下当仁不让的占据了最上手的头把交椅。 赵昊在她左手边坐定,定国公徐文璧坐在右手边。其下分别是朱时懋、李芳、鸡公公、吴康远、孙大午和唐友德。 英国公和张千发作为监事会代表,也出席了会议。另外,公司副总经理俞奔,保安部经理吴玉,以一个小黑胖子列席。 ~~ 向长公主殿下问安后,西山公司第二次董事会正式开始。 首先,由总经理孙大午汇报公司的最新发展情况。 “首批二十个煤窑已经开始试投产,目前一切运转良好,每日出煤可达千担,产量接近传统煤窑的一倍!” “厉害了!”董事们纷纷笑逐颜开,交头接耳道:“看来,原先对‘可再采煤窑’煤窑的估价,还是太低了。” “是啊,三千两一个,这怎么能成?我看四五千两都打不住,因为咱们比普通煤窑,采的还要好嘛。”朱时懋兴奋的歪着脖子道: “六七千两也不多,说不定能采出一万两的煤来呢。” “那才哪到哪?”唐友德胡吹道:“没听公子……哦不,副董事长说吗?随着科学发展,可以采到几百丈深呢。” “反正现在公司的估价是太便宜了!”董事们达成共识,听得更认真了。 “下个月起,咱们将以每月新增十窑的速度增产。平均三天开一窑,这个速度不快不慢,目前看最合适公司积累经验,总结问题。” “嗯。”董事们对此自然没有异议。 “另外,虽然咱们目前动静还不大,但西山的煤老板已经都感到威胁了。”孙大午微微皱眉,道出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ps.第三章,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八十九章 史上首次并购(盟主加更) 透过会议室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大栅栏街上的车水马龙,却不虞外头人能偷窥到自己。 董事们听了孙大午的禀报,全都脸色一沉。 “威胁他们了又如何,难道还想跟咱们对着干吗?”监事会主席英国公先吹胡子瞪眼起来。 “张主席,监事会的职责是监督和质询。”长公主敲了敲手边小木锤,让张溶保持安静。“不要打扰董事会。” “嗨,我不是着急嘛。”英国公讪笑一声,乖乖闭嘴道:“你们说,我听着。” 可见这个董事长,还真是只有长公主能当。要是换成赵昊,拿什么镇住堂堂国公? “英国公说的其实有道理……”定国公便接过话头道。 “董事会里只有职务,没有爵位。”长公主再次提醒。 “哎,是张主席。”定国公对上长公主,一点脾气都没有。马上改变了称呼,然后借着道:“张主席说得对,一些乡下土财主煤老板而已,谁敢动咱们的人一根指头,把他连窝端了就是。” “徐董事这话不尽然。”接触了快半年,鸡公公姬吉对西山的情况,已经十分了解了。 “山里头情况十分复杂。那些煤老板都是地头蛇,他们真要偷偷使坏,咱们还真是防不胜防。” “不要紧,把他们集中起来,让冯公公出面去警告一下。”今天冯保当值,没来出席,但董事们并没忘了他。 “就不信东厂提督的关爱,还不能感化一群煤老板。” “不错,让他们署名互保,互相监督。”歪着脖子的朱时懋也斜着点点头道:“出了事儿一起连坐,就没人敢乱来了。” “这主意不错。”董事们赞许的点头,又有人提议道:“不过还是把他们收编了肃静。等咱们路修好了,谁不加入就不让他用咱的路,看他们怎么把煤往外运。” “哈哈哈,好主意!”董事们发出了愉悦的笑声。 赵昊本来打算,借着这个引子,煞有介事的提一提加强护矿队的迫切性。 但听了这些蛮霸的发言,他忽然感觉自己有些多虑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没错,可要是强龙也是本地龙呢? 有这帮权贵头子镇着场子,俩王四个二怎么破? 哎,无敌是多么的寂寞。 于是这一议题,他又没有发言。 ~~ 待到将公司运营状况汇报完毕,孙大午又看看赵昊,然后低声爆出个大新闻道: “另外,鉴于本公司和卢沟桥煤场业务高度关联,大股东高度重合,因此管理层经过反复讨论,正式向董事会提议,并购卢沟桥煤场!” “并购卢沟桥煤场?”原本有些倦怠的董事们,听总经理说到这儿,一个个可就不困了! “是那个卖煤藕的卢沟桥煤场吗?”朱时懋的脖子都直了! “不错,正是今年正月率先推出煤藕,如今占领京城内外七成以上市场,最远卖到卫辉府的卢沟桥煤场!”孙大午自豪的提高声调道: “在下不才,正是卢沟桥煤场的首任掌柜。亲眼见证了煤场,在咱们董事长、副董事长的英明领导下,是如何眨眼间从无到有,再一眨眼便强大无比的奇迹过程!” 赵昊闻言瞥一眼孙大午,心说这胖子越来越会说话了。 一众董事和监事则齐刷刷的望向他,目光炽烈而饥渴。 如果说,在如今的北京城,还有什么比西山煤业更耀眼,那一定是卢沟桥煤场无疑! 毕竟西山煤业还在亏损期,而卢沟桥煤场已经是一直不断下蛋的金鸡了! 还是那话,那煤场若非是长公主的买卖,他们早就扑上去抢食吃了。 现在,管理层竟提出并购卢沟桥煤场,怎能不让人血脉贲张?! 赵昊却依然面沉似水,只是指了指列席的小黑胖子道:“这位是接孙大午班的,先让他给大伙儿介绍下煤场的具体情况吧。” 小黑胖子赶紧起身,朝众人深施一礼,刚要再一一问安,却被长公主一锤子打断道: “少废话,直接讲。” “哎,是。”小黑胖子咽口唾沫,缩缩脖子道:“小人名唤郭大,乃是现任的卢沟桥煤场总管。” 他一边自我介绍,一边将做好的财务简报,一人一份发给众位董事,连两位监事都有。 众人便一面翻看简报,一面听小黑胖子汇报道: “本煤场自今年正月初四开业,正月初八开始销售,当月一共收入银十二万三千二百一十两,煤两千八百七十九万斤。扣除成本共获利三万两千两百两……” “嘶……”董事们一阵倒吸冷气,当月投产,当月盈利三万多两,这是什么概念?摇钱树也没这么猛啊! “二月,共收入银十八万两千六百一十两,获利四万八千九百两。” “三月份,共收入银二十万七千三百两,获利五万三千一百两。” “四月份,也就是本月,还差最后几天,但已经收入超过二十二万两,本月获利肯定超过五万五千两!” “我的天呐……”股东们难以置信的直摇头。在常识中,随着天气转暖,煤炭生意应该越来越差,直到入夏后直接歇业,待到秋凉才会迅速复苏的…… “怎么卢沟桥煤场,却能一直逆势增长呢?”李公公代表董事们提出疑问。 “原因有三,一是我们煤藕的质量最好,而且送货上门。”郭大便自豪的讲解道:“并且还提供回收服务——顾客可以用十个烧过的煤藕,换一个新煤藕,这样客户自然越来越多。” “你们干嘛要回收烧过的煤藕?”定国公不解问道。 “这是变相降价促销,可以大大增加用户粘性。”赵昊淡淡说一句道:“而且煤渣的用处多着呢。” “哦。”众董事不明觉厉的点点头。 “二者,正如公子所言。”郭大接话道:“在原煤价格飞涨的情况下,我们非但没有涨价,反而变相降价,同行根本没法竞争,只有要么关门歇业,要么加入我们两条路。” “为什么可以不涨价?”朱时懋歪着脖子追问道。 “因为我们成本够低,一枚四文钱的煤藕,原先成本在两文七八,就是煤百斤涨到一百五十文,我们也能保持一定的盈利。”郭大豪气的答道。 “哈哈,煤涨到一百五十文,我们岂不要笑醒?”股东们不由乐了。 “副董事长,高,实在是高!”然后有人明白过来,朝赵昊竖起大拇指道: “煤炭涨价,西山煤业多赚钱;煤炭跌价,煤藕多赚钱。合着不论涨跌,副董事长都能大赚啊!” 现在董事们都知道,董事长和副董事长的分工了。 这娘俩一个负责镇场子,一个负责拿主意,端得是狼狈……哦不,相得益彰啊! ps.第四更,感谢新盟主‘鹤舞沙洲’支持,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九十章 赵公子的硬道理!(求月票) 西山公司的玻璃门紧闭着。 为了保证董事们的安全,咨询业务今日被暂时移到了门外。 “俞经理,今天还没有人卖股票吗?”几乎日日都来的老客们,都和公司的大堂经理很熟悉了。 这位大堂经理叫俞闷,是副总经理俞奔的弟弟。不过他也属于那最初一百名管事之一,并非靠兄长的关系才上位的。 “还没有呢亲。”俞闷脸上挂着职业的笑,一团和气的回答道。 其实公子要求他,称上门的客户为‘亲亲’的。 据说是取‘亲亲以睦友,友贤不弃’之意。 但俞闷实在觉得羞耻,便偷偷省掉了一个‘亲’…… “那什么时候能有呢?” “还不知道呢亲。”俞闷便笑道:“这边已经帮您登记到了,只要一有卖家就通知到您呢。” “行吧。”老客们其实也就问问,根本没抱多大希望。便又凑近了俞闷,朝一旁那些豪华的车轿努努嘴。 “大股东们在里头?” “不方便透露呢亲。”俞闷摇头笑笑,不肯回答。 ~~ 三楼,董事会议事厅。 郭大在继续他的陈述道: “再者,我们有强大的物流队伍。如今拥有超过两千五百辆大车,八百条竹排,足足五千运输工人。水路可以配送永定河沿岸的七个府,陆路能送达顺天府相邻的两个府!” “这不北直隶基本都能送到了吗?”董事们纷纷表示震惊。 “是,只有宣府交通不便,暂时没有拓展业务。”郭大自豪答道:“等到西山大道修通了,我们就可以弥补这个空白了。” “当然,能在西山建场就更方便了。”说着他呵呵一笑道:“大概就是这些了。” 见赵昊点点头,郭大便回到墙根的椅子上坐去了。 董事们却兴奋的难以自已了。 “原来卢沟桥煤场这么厉害,活该人家赚大钱。” “是啊,这要是入冬后,一个月赚个七八万两,还不跟玩儿似的?” “感情比咱们西山煤业还赚钱……” 董事们不由一阵唏嘘。 当然,也不会有人认为,卢沟桥煤场比西山煤业还值钱的。 毕竟,西山煤业的资产都是实打实摆在那里的,就像你有地就能种出粮食一样,是可以一代代吃下去的铁杆庄稼。 而卢沟桥煤场的一切,都是可以复制的。 虽然一般人很难学到精髓,但谁也不能否认,说不定什么就能蹦出个天才,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但你再天才,也没法凭空变出煤来。 嗯,像副董事长那样,让废煤窑变废为宝,就已经是天才到家了吧? 所以,股东们愿意为还没盈利的西山煤业估价超过两千万两。却没人愿意支付哪怕一半的对价给卢沟桥煤场。 可话又说回来,西山煤业和卢沟桥煤场,实在是天作之合。 就像方才有董事说的那样,如果两家合一家,大家的资产便上了双保险,不管煤价涨跌,全都稳赚不赔。 而且只要能完成收购,强强联手,再无短板的西山煤业,必将横扫整个北直隶的煤炭市场! 这可是个足足五六百万人口,有着漫长冬季的广袤市场啊…… 退一万步说,哪怕单单合并,什么都不干,公司每年的分红都能翻一番啊。 可想而知,在这么多利好的推动下,公司股价肯定又要坐火箭上天了! 会涨到多少呢? 传说中的二百五?绝对不是问题! 三百?也很简单! 四百?完全可以幻想啊…… 想到这儿,董事们的口水都流下了。 他们看向赵昊的眼神,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从前,虽然大家佩服赵昊点石成金,但毕竟只有极少数原始股东才跟他血赚一票。 而他们赚的钱,可都是后来加入的股东掏的啊! 大部分股东……包括董事会、监事会中的半数成员,全都是被割的韭菜。 虽然他们刚在赵昊身上下了重注,轻易不敢造他的反,但难免看他不爽,甚至有怼他的冲动。 ~~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董事们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年,看到心爱的姑娘一样。 那炽热的眼神,让赵公子都感觉有些发毛了。 “副董事长!”这下英国公又顾不上规矩了,大声嚷嚷道:“快划出个道道来,说说你准备怎么并购吧?” “是啊,副董事长,你只管说就是,我们相信你!”定国公等人也跟着嚷嚷起来。 “这个主意只能你们自己拿,然后过股东大会批准了。”赵昊赶紧摆手,正色道: “按照《公司章程》,我和董事长同属两家公司的股东,是要回避相关议题的……包括股东大会,我们也同样不能参加。” 说着他看向长公主道:“董事长,我建议今天会议到此结束,请大家回去好好思考一下,改日再开会吧。当然,我俩是要回避的。” “嗯,下次特别董事会议由徐董事支持。”长公主点点头,便敲响小锤道:“散会吧。” “是。”所有人齐刷刷起来,恭送董事长离去。 “对了。”赵昊看一眼兼任董事会秘书的唐友德道:“别忘了将董事会决议抄写足够数量,供股东们取阅。” “是。”唐友德忙恭声应下。 ~~ 赵昊跟着长公主下了楼,出来公司大门时,锦衣卫已经隔离开了人群。 他便扶着干娘径直上了马车。 待马车缓缓驶离了人群,长公主笑了。 “怪不得我儿,一开始不把卢沟桥煤场,算进西山煤业呢,原来是打算一鸡两吃啊!” “确实一开始就打算合并的,但那样的话,怎么能让大家都赚到钱呢?”赵昊笑吟吟道: “毕竟,我们的目标,是让大家都得到幸福呢。” “大家能不能幸福我不知道。”长公主笑着轻弹了赵昊脑门一下道:“娘就知道,这八十来位股东,要为你拼命了!” 说着她依然赞叹不已道:“那些股东高价吃进你的股票,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舒服。可你让他们转眼就大赚特赚,谁不对你感恩戴德?” “不,是谁都怕孩儿一生气,不同意这桩合并了。”赵昊含笑摇头道:“所以,他们不敢惹我生气罢了。” “不管怎么样。”长公主伸个懒腰,如释重负道:“赵郎……你父亲总算可以平安过关了。” “是啊,父亲有娘,实在太幸运了。”赵昊便赞道。 “赵郎有你这个好儿子,才是真幸运呢。”长公主也赞道。 娘俩儿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可不是嘛。” ~~ 《西山公司章程》第二十七条规定—— ‘股东与拟决议事项有关联关系时,应当回避相关议题与表决。且在表决时,表决权股份总数应暂时剔除其股本。’ 这是对小股东的保护条款。可以防止大股东滥用绝对多数,损害公司利益。 对身为大股东的赵昊和长公主来说,自然无疑是作茧自缚。 但赵昊坚信,只有让人们看到公司制的优越性,才会放心的购买公司的股票,让公司变得更加强大。 未来,才会有越来越多的公司出现。 他相信只要公司的数量超过一百家,就一定能开启大明的商业革命! ps.第五更,134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九十一章 懂事的董事们 按照《西山公司章程》第三十四条,所有股东皆有权查阅、抄录公司章程、股东会会议记录、董事会会议决议、监事会会议决议和公司财务报告。 这同样是为了保护中小股东的权利,还可以使其产生自己是公司主人的感觉。 虽然为了防止股东权力无限扩张,他们无从得知董事会的会议内容。但每次会议形成的决议,还是会在第一时间抄录若干份,只要出示股东证,就可以随时取阅。 都是少说两三万两的投资,股东们上心着呢。 到了晚上,这些记录皆已摆在了他们面前。 ~~ 刑部尚书府。 毛恺一边抿着小酒,一边看着那张薄薄的纪要,随口问儿子道: “咱们手里的股票能涨到多少?” “这玩意儿传开之后,股价起码翻一番,就打四百两一股吧。咱们手里二百股,就值八万两了。”毛公子满脸亢奋的直撮牙花子道: “初八那天,花了三万八千两买的,这才刚过二十天,就净赚了四万两千两呢!” 缺乏股市风险教育的毛公子,还不懂什么叫‘浮盈不是盈’,但有赵公子的英明领导,还能出现浮亏不成? “嘶……”毛恺登时脸皱成菊花,也不知是被酒辣的,还是被这恐怖的涨幅给吓得。 心说,这玩意儿比本官贪赃枉法,来钱可快多了。 而且关键是,这钱干净啊。还能掩护自己一手…… “后悔买少了吧?要不是当初爹你拦着,儿子少说也得买五百股!”毛公子一脸得色。 “你懂个屁!”毛恺白他一眼道:“为父一生为官、清廉如水,一下拿出四万两银子,就已经很不好解释了。” “不是说管亲戚借的吗?”毛公子嘟囔一声。 “人家也得信才行啊……”毛恺摆摆手,便换个话题问道:“赵昊没提他爹的事儿?” “听说是一个字没提。”毛公子道。 “唔,不错,有分寸。”毛恺赞许的点点头。 “什么分寸?”毛公子一愣。 “你以为人家干嘛,突然提出要把煤场并进来?自己吃独食,它不香吗?”毛恺哂笑一声道:“还不是为了明天的廷议?” “爹是说赵状元和小阁老的案子?”毛公子恍然。 “错,已经没有什么小阁老了……”毛恺饮尽杯中酒,啪的一声搁下酒盅,不复多言。 ~~ 成国公府。 成国公跟管家商量完,迎娶第三十四房小妾的事情,便把二儿子叫进了书房。 朱时懋歪着头,将今天开会的内容禀报一番。 “有意思,有意思。”成国公便哈哈大笑道:“上次经筵时,老夫就觉着这个小朋友有意思。” “爹,你别光觉着有意思啊,也得意思意思啊。”朱时懋转过身来,把头歪向另一侧。“人家赵公子待咱们可不薄啊。区区五千两银子,才一个多月,都变成二十万两了。” “这不废话吗?你爹我又不是徐矬子的孝子贤孙,当然要跟财神爷站一边了。”成国公素来不敢正眼看儿子,仿佛只要看一眼,自己的脖子也会歪掉一般。 “明早入宫前,老夫跟咱们那几个人知会一声,挺他一把!” 成国公猛地一拍桌子,吓得朱时懋脑袋登时就直了。 ~~ 左都御史王廷,结束了奔波的一天,躺在安乐椅上一动都不想动。 今天御史暴动,先是砸了都察院的值房,又冲到张齐和他几个同乡家中喊打喊杀。完事儿又跑到徐阁老家门外跪哭,闹得不可开交。 王廷和谭纶、庞尚鹏几个都察院高层到处灭火,连哄带吓,打了无数的包票,就差跪下求爷爷告奶奶,这才把发泄完了的言官们劝回家。 此时的王总宪脑瓜嗡嗡、嗓子冒烟,满肚子邪火没地方发。 真是无法无天了,到底谁是上司谁是属下,谁是败柳谁是残花,谁是麻袋谁是袈裟? ‘回头等这阵过去了,把那些王八蛋一个个全换掉……’ 发完狠,王廷感觉稍稍缓过劲儿来,便迫不及待的问道:“今天董事会都说了什么?” 比起朝廷的糟心事,还是自己的小钱钱更让人牵肠挂肚啊。 毕竟,那是总宪大人清正廉明的保证啊。 张千发便将会议经过讲给王廷,他是三名监事之一,全程参加了董事会。 听得王总宪心花怒放道:“这么说,本宪可以随时退休了?” “差不多吧,股票加上其它产业,足够东翁快活三代了。”张千发点点头。 “真得好好谢谢小赵公子啊。”王总宪激动的搓着手,然后一脸正色道:“当然,明天本宪还是会一如既往,坚定站在正义的一方!” ~~ 三晋会馆。 杨博四人在围着炕桌吃晚饭。 晚饭十分丰盛,刀削面、臊子面、油泼面、拉面、猫耳朵面……摆了满满一桌子面。 还有老陈醋、米醋、腊八醋、香醋、白醋等十来瓶调味料,加在面里吃得不亦乐乎。 一边哧溜哧溜吸着面条,王国光一边问杨博道:“你买股票了吗?” “西山煤业?” “嗯。” “没买。”杨博一边剥着大蒜,一边信口答道。 “那你可亏了,初八我和子维都各买了五百股。”王国光得意笑道:“你知道现在多少钱么?二十万呢。” “舅舅,账不能这么算,又没见到现钱。”张四维拿起老陈醋,咕嘟嘟倒进碗里。 “要不我出二十万两,你把五百股转给我?”杨博笑问道。 “嘶,好酸好酸……”张四维猛喝一口面汤,全当没听见。 “滑头。”杨博不爽,喀嚓喀嚓嚼着大蒜。 ~~ 乌纱胡同,谭府。 右都御史谭纶,吏部右侍郎王本固和右副都御史朱大器,三位同年正像往常一样,坐在一起吃茶闲聊。 “明天廷推,那赵状元说起来,还是元朴的堂叔呢。”朱大器幽幽说道。 他本来大理寺卿当得好好的,结果为了给董传策挪位子,硬生生被小阁老劝到了都察院,干起了闲职。 “哎呀,元朴走之前,还嘱托过咱们,要多加照拂他堂叔父子呢。”谭纶也想起来了。 元朴是赵锦的字。 “是啊,这阵子太忙了,都忘了这事儿了。”王本固也叹了口气,然后正色道:“咱们不欺负人家,也不能让人家把咱们的人欺负了。” “嗯。”两位都御史都点点头。 他们才不会承认,是因为买了西山公司的股票,才想起这层关系来的呢。 原本就会照拂的好吗? 信不信? ps.第一更。今天头一天调整作息时间,生物钟很不适应,一上午困成翔,到现在还没检查完。别急哈,只是慢点发,会有的…… 第二百九十二章 飞龙骑脸怎么输? 既然已经决定在廷推露面,赵守正自然也没理由,再赖在……哦不,躲在长公主府上了。 当晚,他便与依依不舍小爵爷道别,借夜色的掩护悄悄回到家里。 赵二爷本以为一到家,就会被老爷子狠尅一顿。 谁知让他喜出望外的是,父亲居然下午时就离开了京城。这会儿差不多已经到通州了。 “哈哈,你爷爷也不等等,见一面再走多好?”赵守正登时放松下来。 “爷爷说,在京城呆腻了,要去爬爬泰山。”赵昊心说,老爷子主要是怕失手打死你,酿成人伦惨剧。 “哎呀,真是太遗憾了。”赵守正叹口气道:“还想和他老人家聊聊宁安的事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就不能心平气和一点呢?” “这要问你们自己了。” “我哪知道啊?”赵守正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道:“当年我被你爷爷打晕了,直接绑送回老家,京里的事情就无从得知了。这阵子也问过你干娘,可她说,只是和老爷子吵过一架而已。” “就这点事儿,”赵昊吃惊道:“老爷子就记恨这么多年?” “哎,老爷子气性也太大了……”赵守正郁闷无比道:“宁安那么善良,当时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能怎么着他呢?还能把老爷子绑上石头,扔到后海里不成?” “那不能够。”赵昊不禁摇头,是啊,干娘多么的温柔慈祥又和善啊。 他其实问过老爷子,到底和长公主有何过节,为什么一口一口‘恶毒的女人’? 赵立本的回答是:‘别问,问就是深仇大恨!’ 咦,这话为何如此耳熟? “父亲早点睡吧,明天可是很耗精神的。”算了,只要干娘对自己好就成,管她跟老爷子怎么样了。 “儿子儿子,那黄金三句,明天是不是得调整一下?”赵守正闻言,终于担心起明日的廷议来。 “黄金三句?”赵昊眼中闪过一抹迷茫。 众所周知,赵公子的现世记性,那是禧娃水平的…… “就是……‘本官专心举业,不理俗务,家里的事情皆由我儿处置,因此并不知情。’”赵守正却记忆犹新,赶紧提醒道: “还有‘此事本官一时无法回答,等我回去查问一番,再回复大人。’‘拿不出证据来,我要反告你们诬陷。’” “哦。”赵昊恍然,拍拍额头道:“当然要修改。” “那改成什么呢?”赵守正巴望着赵昊,上次效果太好了,让他十分迷信这‘黄金三句’。 赵昊略一寻思,便笑道: “改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无可奉告’,‘拿出证据来’吧。” “呃,这次这么简单?”赵守正感到有些没底。“为父能过关吧?” “父亲,其实哪有什么黄金三句?”赵昊苦笑一声,说实话道:“那天只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 说着他深深看一眼赵守正,正色道:“但明天,就是最终的审判了,父亲只能勇敢的去面对,不要被人牵着鼻子走。” “儿子,你和宁安没有完全搞掂吗?”赵守正感到有些不安。 “只能说,我跟干娘已经尽力了。”赵昊两手一摊道:“但各部尚书侍郎,都察院的御史,还有那些位公爷侯爷,可不是任人摆弄的。” “也是……”赵守正彻底蔫了,他还以为儿子和长公主出手,肯定能搞得掂呢。 倒不是吓唬赵二爷,事到临头,赵昊心里确实七上八下。 除了内阁大学士按例不参与廷议之外,明日朝廷的顶级官僚,几乎一个不缺都会出席。 谁能左右得了他们,谁就能主宰朝局了。 赵昊自问没那个本事。其实那些大人物,他连见都见不到。 只有寄希望于资本的力量,看看能不能创造个奇迹了…… ~~ 结果当晚,睡性极佳的赵守正,破天荒的失眠了。 在炕上翻来覆去摊了半宿煎饼,好容易捱到天亮,他便赶紧起床,跑到东院给太祖烧香磕头去了。 和太祖待了好一阵子,回来时赵守正依然心神不定,赵昊便劝他道: “父亲放宽心,小仓山的园子已经快修好了,大不了咱就回去颐养天年呗。” “倒也是哎。反正我爹、我儿赚的钱,八辈子都花不完了。”赵二爷脸上登时有了笑模样,旋即又苦着脸道:“可要是吃板子怎么办啊?” “这更不用担心,冯公公可是咱们监事会的副主席,我已经跟他打好招呼,会手下留情的。”赵昊又安慰他一句,心说最多就是皮开肉绽而已。 “呀,你早说啊。害得为父一宿没睡着。”赵二爷果然还是好哄的,登时放下心事,轻轻松松穿戴整齐,还特意多吃了一份早饭。 临上轿前,他忽然想起一事,问赵昊道:“要不要在屁股上垫块厚皮子?” “用不着,现在都扒了裤子打。”赵昊直接把他脑袋摁进轿子里,也跟着坐马车出了春松胡同。 ~~ 西长安街,徐璠也坐着大轿出门了。 他虽然已经致仕,但今天作为苦主,还是要参加廷议的。 徐府就挨着西苑,眨眼功夫就到了右安门。 在这里,他就得下轿子了。 轿夫统共抬了不到一里地,连身体都没活动开呢。 人家要的就是这排场。不当官儿了,反而得更讲究。 好吧,其实小阁老从来都是讲究人儿。 几名今日参加廷议的监察御史,早就等在右安门。看到小阁老下轿,赶紧迎了上来。 见礼之后,几人便簇拥着徐璠进去右安门,往承天门走去。 “陛下真是小题大做了,不过一个从六品的修撰,直接让大理寺判了就是,还得拿到廷议上论一论。”一个御史愤懑道。 “论一论也好,让他感受一下,被满朝公卿唾弃的滋味!保准终身难忘。” “应该不会有什么变数吧?”一个叫朱文科的御史问道。 “能有什么变数?”徐璠最后一次拿出小阁老的架势,睥睨那朱御史道:“今日廷议,共有三十三票。九卿里有七位是咱们自己人,十二位侍郎、副都御史,有八位是我爹提拔起来的。再加上你们五位。地地道道的自己人,就占了二十票。” “就算其余人都不投我,咱们也能稳赢!”徐璠说着冷笑一声道:“你跟我说,能有什么变数?!” ps.第二更。月底了,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九十三章 廷议 “下官是听说,昨天那赵昊在大栅栏开会,还把长公主拉去了。”朱御史赶紧解释道。 “我也听说了,好像叫西山煤业董事会,听说他们的股票老贵了。”几位御史也来了兴致,议论纷纷道: “听说一股要好几百两呢,咱们攒上二十年,也买不起一股呢。” 贫富悬殊大到一定程度,甚至都感受不到伤害了。 可徐璠能感受到啊! 这帮御史你一言我一语,每一句关于股票的话语,都像是一把插在他心头的刀。 等到了承天门前时,徐璠感觉自己的血,都要淌干了。 直到他看见,身穿着六品服色、一脸人畜无害的赵守正,在一大群低级别官员簇拥下,从左安门一路含笑而来。 徐璠登时就上头了,双目赤红的怒视着毁掉自己的那个男人。 “赵!守!正!”徐璠咬牙切齿,一字一泣血。 “咦,你是……”赵守正正在跟同年们谈笑风生。闻声望过去,只见那是个满面怒容的中年人。 嗯,底子还不错。就是眼圈有点黑,鼻梁也塌下去了,让人不敢恭维。 “你居然不认识我了?!”徐璠原地爆炸,抓狂咆哮道:“我可是无时无刻都在念着你的!” 要不是旁边人拉着,他能扑上去咬死赵守正。 “哦,你这个样子我认出来了。”赵守正一脸恍然,你也弄不清他到底是不是故意在气人。 ~~ 幸好宫门及时打开,才没有再上演一场全武行。 “哼,有种廷议时,也继续装憨买傻!”小阁老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表面上忠厚老实,剖开了却一肚子坏水的蔫土匪! “随你怎么说吧。”赵守正已经习惯被人误解了。 赵二爷表里如一,奈何总有人认为他是装出来的。 “兄长别理他。”同年们愤愤瞪着小阁老。 他们这些初入官场,无根无基的年轻人,正是满腔热血无处安放的阶段,最厌恶这种靠权势霸凌下僚的情况。 何况,被霸凌的还是他们敬爱的老大哥送二爷。 把老大哥撵出京城,往后谁给我们下及时雨啊! 想到这儿,那些至今没领到一文钱俸禄,全靠赵二爷接济的穷京官,就恨不得把小阁老撕成碎片! “兄长,你只管昂首入宫!” 看到参加廷议的高官显贵们,也陆续走来承天门,同年们纷纷激昂的大声道: “我们就在这里,哪也不去!要是廷议不公,咱们就跟他们拼了!” “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个是打,一群也是打!” 几位二三品的大员,正好经过他们身前,听这些八品小官在那喊打喊杀,有心呵斥两句,又唯恐惹火烧身。 最近朝堂不太平,二愣子比较多,还是不要乱逞威风的好。 便全当没听见的,快走两步,远离这些疯子。 只是他们也难免暗暗咋舌,没想到赵公子的父亲居然有这么好的人缘? ~~ 廷议按例在东阁举行。 满朝大佬齐聚一堂,当然不可能只为了这芝麻大小一件事。 今日本来就要表决数件军国大事,所谓‘东公生门斗殴事件’,不过是捎带在最后讨论一下而已。 赵守正和徐璠,便先在偏殿等候。 幸好有内侍和禁卫看着,两人才没再打起来。 但徐璠怒气难平,选择用眼神杀死他。 赵守正还是平生头次,被个男人这么长时间的盯着,弄得他很不自在,索性闭上眼,来个不见为静。 也就是几息时间,他便坐在杌子上睡着了。 ‘居然敢无视我!’徐璠登时怒不可遏,难道老子不是小阁老了,就不能用大耳刮子抽你了吗? 却忘了,自己挨揍的时候,可还是小阁老呢。 但对手都睡着了,徐璠也没必要浪费功力了,便抱着胳膊枯等被叫,或者那厮睡醒。 赵守正是被来传他们的庞尚鹏叫醒的。 看到这厮居然又睡着了,庞中丞不禁目瞪口呆,心说这人心得多大啊。 上回在都察院的牢房里睡着也就罢了,这都要接受公卿大臣的审判了,还能坐这儿睡着? 果然大奸大恶之辈,皆有一个远超常人的大心脏啊…… 庞中丞默默把对这厮的评价,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咳。”虽然不愿意得罪这奸人,但公卿们还在等着他俩进殿呢。 庞尚鹏只好硬着头皮,接连咳嗽几声,把赵守正唤醒。 “啊,我睡着了吗?”赵守正看到眼前立着一位四品大员,赶紧擦擦嘴角,歉意的起身道:“昨晚担惊受怕,一宿没合眼。” ‘信你才怪。’ ‘你有个担惊受怕的样子吗?’ 徐璠和庞尚鹏不约而同的想道。 ~~ 今日廷议是由兵部发起的,旨在商榷是否该修筑边墙,防御鞑子进犯,因此是由兵部尚书霍冀主持的。 待到两人进殿,行礼如仪后,霍冀便指着赵守正,用那带着浓浓山西味的官话道:“来,都瞧瞧,这就是打人的状元郎。本官看呐,他应该再去考个武举,来个文武双状元才活适。” 众位文武大员便深浅不一的笑起来。 赵守正被笑得心里发毛,心说这种场合实在是可怕,比在都察院接受盘查可怕一百倍。 他不禁怀念起长公主府的那个水榭来,拆掉整排窗扇后,可以看到湖上的碧波荡漾和鸳鸯戏水,让人感到无比宁静。 听着众位高官刺耳的笑声,看着赵守正脸上露出的迷之微笑,徐璠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 自己还是小阁老时,可没人敢这么笑。 他瞥一眼大理寺卿董传策,董廷尉便微微点头,对众人怒声道: “本月初十,有翰林修撰赵守正,袭击太常寺卿徐璠,致使徐乐卿身心受创严重。加之案发地点位于各部官衙所在之东公生门,影响十分恶劣。案发后,该员更是潜逃无踪,大理寺、都察院数次传唤都未到案,此等狂悖嚣张、目无王法之徒,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一番话,把个赵守正听得目瞪口呆。心说不就打个人吗?怎么感觉下一步,就要把老子犬决了? 看到赵守正变了脸色,徐璠快意的笑了,心说装不下去了吧?这才刚开始呢! 见董传策抢过话头,霍部堂闻言微微皱眉,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大理寺负责审理朝廷百官犯罪者,对方倒也不算喧宾夺主。 “现在徐乐卿含愤致仕,已为布衣。老元辅为此痛心疾首,几欲昏厥。陛下不忍见元老致仕,含恨归去。故而命大臣公议其罪、严加惩治,以谢老元辅!” 说完,董廷尉怒指赵守正,断喝道:“犯官你可知罪?!” 廷尉者,大理寺卿也。 ps.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啊~~~后面两更稍微慢点了哈…… 第二百九十四章 庞中丞吐了! 东阁中,董传策一番严斥气势汹汹,最后的质问更是直击灵魂! 只是松江话有些绵软,让他的发作稍显威慑力不足。 赵守正便两手一摊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来了,又来了……’立在靠殿门位置的庞尚鹏,登时一阵头皮发麻。 虽然大奸人改了词,但这熟悉的姿势,这噩梦般的腔调,让他绝对不会搞错,新一轮的调戏又开始了! “怎么,还冤枉你了?”董廷尉对赵二爷的力量一无所知,还在那里厉声问道:“你说,打人之后,你跑去哪里了?为什么二十天不露面?” “无可奉告。”赵守正摇摇头。当然不能说了,不然打人的事儿,反倒成了小事儿了。 “诸位,听到了吧,此獠何其嚣张?”董廷尉怒极反笑,便望向众大臣道:“本官有理由相信,会极门流血事件,就是他煽动中官们干的!” “拿出证据来!”赵二爷闻言大怒,老子除了鸡公公,一个太监都不认识! “廷尉消消气。”毛部堂见董传策脸红脖子粗,再由着他攀扯下去,估计赵守正都得满门抄斩了。 毛部堂不得不站出来和稀泥道:“陛下让议的是东公生门斗殴事件,跟会极门流血事件是两码事嘛,不要搅在一起。” “不错。”霍冀也终于找回了话头道:“大家时间宝贵,只论东公生门的事情,不要发散了。” “怎么成了斗殴呢?”董传策还没说话,一名御史先不干了,马上抗议道:“是赵守正殴打小阁老,小阁老没有动手!” “打不过还有脸说。”这时,泰宁侯陈良弼忽然插嘴道:“不就是打个架吗?至于调门拔这么高?” “就是,我看小阁老这不好端端的吗?状元郎也没怎么着他啊,用得着的跟个娘们似的,还得让皇上主持公道吗?”宁阳侯陈大纪接过话头,对徐璠笑道:“是男人不?是的话好好练练,和状元郎约个架,打回来就是。” 徐璠气得脸都涨成了猪肝,让这两个勋贵一插科打诨,好像自己在小题大做一样! “你们懂什么?本官的仕途、名誉,全都让他给毁了!”徐璠怒视着两位侯爷道:“你们武将在意的是祖宗的体面,我们文官在意的是自己的体面,懂不懂?!” 见场面越来越乱,主持廷议的霍冀终于发作了:“都住口!谁再敢未经允许,擅自烦言,立时命武士叉出去!” 这是廷议主持者的权力,不然以大明官员‘干啥啥不行、吵架第一名’的操行,保准什么事儿都会吵成一锅粥。 这下东阁中,终于安静下来。 霍冀这才缓缓对赵守正道:“状元郎,你那日当街殴打小阁老,有上百名各衙门官员证词为凭,是不容抵赖的。后来又屡传不至,藐视法司,也是千真万确的……” 见杨博举了举手,霍冀便道:“天官有话说?” “屡传不至这件事,老夫要替赵修撰说两句。”杨博便拢着胡子,一副老夫就是要卖人情的神态道: “事实上,初十那天,本部文选司给假科,收到了翰林院送来的赵修撰休假申请,并且也给了他三个月的省亲假。” “所以老夫觉得他屡传不到没毛病,能从返乡途中回来参加廷议,就已经很遵纪守法了。”杨博说完主动揽责道:“这事儿,要怪就怪我们吏部忘了知会法司吧。” “是下官的疏忽,让部堂代为受过了。”王本固赶紧向上司请罪。 “呃,这样啊。”霍冀是晋党干员,自然要顺着老大的意思来了。“那后一桩就不议了,诸位意下如何?” “……”有吏部尚书替赵守正背书,众官员就是心里不忿,也只能憋着了。 “那就单议打人一事。”霍冀马上掀篇,不给众人反悔的机会。说着他看看董传策道:“董廷尉,你可以发问了,但请不要激动。” “我没激动!”董传策没好气的应一声,然后怒视着赵守正道:“现在本官问你,为何要当街行凶?!” “无可奉告。”赵守正沉默半晌,挤出了四个字。 ‘循环了,果然循环了……’庞尚鹏条件反射,一阵阵想要干呕。 “哼,你不说别人就不知道了吗?”董传策冷笑一声,从袖中拿出一摞证词道:“本官这里有目击官员的证词,都说你在行凶时,含含糊糊喊了一句话,到底是什么话?” “拿出证据来。”赵守正把手一伸。 “是不是‘我叫你个坏种,想杀我儿’?”董廷尉问出推测的结果。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庞尚鹏心中默念一声,然后两手一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果然,赵守正面无表情说一句,然后把手一摊。 “呕……”庞尚鹏再也忍不住,冲出东阁,扶着栏杆大吐特吐起来。 东阁内,官员们也察觉到赵守正一直抗拒回答问题,不由纷纷皱起了眉头。 “状元郎,请你正面回答问题!”霍冀也出声警告道:“不然会给众位大人留下恶劣的印象!” “是……”赵守正只好老实点头,心说儿子说的果然没错。这次想要蒙混过关是不可能了。 “回答本官的问题!”董传策自然得理不饶人,马上厉声道:“你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赵二爷嘴唇嗫喏几下,他感觉对方揪着这句话不放,怕是有陷阱在里头。 可以赵二爷的智商,还看不透啊…… “说,是不是‘我叫你个坏种想杀我儿?!’”董传策又大喝一声道:“回答本官,是还是不是?” 毛恺身为刑部尚书,自然能听出董传策这是在诱供。一旦赵守正承认说过这句话,就可以将他的行为,定性为‘行凶’了。 在《大明律》中,行凶和斗殴的量刑,可是天上地下的。 赵守正刚要点头,心里忽然想起儿子说过的话: ‘父亲只能勇敢的去面对,不要被人牵着鼻子走……’ ‘不要被人牵着鼻子走……’ 赵二爷福至心灵,断然摇头高声道:“我揍他不只是因为私人恩怨!” ps.第四更送到,135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九十五章 赵二爷超神了!(求月票) 东阁中。 见赵守正跳过了陷阱,矢口否认自己的指控,董传策不屑哂笑道:“那你是因为什么?难道是公愤么?” “不错,正是公愤!” 既然没有脚本,赵二爷也就放飞自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 他高声应一句,然后向立在一旁的徐璠猛然开炮道:“就算此獠没有几次三番陷害我父子,我也早就想找机会,狠狠揍他一顿了!” “我在金陵念书时,便听闻小阁老的大名。说他谙熟政务,精明干练。徐阁老在政府,所具密揭及所答谕札,凡有关社稷大计者,必呼其而计之。过去一年徐阁老体衰多病,国家大事更是由他一手包办!” 赵守正说着,提高声调,鄙夷的望向徐璠道: “结果呢?他把这大明朝治理成什么样子了?军备废弛、财政破产,朝廷连俸禄都发不下来!真是没有严世蕃的本事,得了严世蕃的病!” 徐璠气得登时鼻孔扩大了一倍。这厮居然敢拿我跟严世蕃那淫棍比,而且还说我不如他?! “赵状元,不要乱扣帽子、也不许人身攻击。”霍冀沉声提醒道:“只许就事论事。” “好,那就就事论事!” 赵守正应一声,语调愈发悲愤道:“去岁九月,俺答绕过宣大防线,破偏头关南下。屠我石州城军民五万余人,焚烧房舍三日不绝。而后又深入大明腹地千里,破庄堡无数!” “辽东土蛮部也同时进犯蓟镇,掠昌黎、抚宁、乐亭、卢龙等地,直至滦河。所到之处,同样杀掠焚毁不可胜计。两部鞑虏皆尽至北京肘腋,朝廷不得不宣布京师戒严。” “而本该保护百姓,消灭敌寇的官军呢?居然全都缩在坚城中不敢出战!起先鞑虏锐气正盛也就罢了,可后来秋雨连旬,许多鞑子水土不服,人马大片生病。俺答不得不下令丢弃掠夺的财物和人口,狼狈撤退时,只消数千轻骑追击,鞑子必然溃不成军,损失惨重!然而大同、太原驻军骑兵两万,竟无一人敢于邀击……” “北面蓟辽防线就更不用说了,二十几万大军陈兵险隘,居然让几万土蛮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来去自如!” 这都是赵守正在殿试时的备考内容,讲起来自然头头是道、气势十足! “如此无用怯战、不顾百姓的兵将,鞑子退后居然无一受罚,反而因为‘退敌有功’,不少人得到了嘉奖!” 赵二爷哂笑一声,指着徐璠骂道:“当然,小阁老这么做也情有可原,因为他寝置边事多年,为免露馅,根本不敢让他们出战。只能自吹自擂、粉饰太平,哄骗一下皇上和百姓!” 这是赵昊和弟子们的吐槽,赵二爷旁听多了,也就记在心里了。 接下来,更是他亲身经历的事情,就彻底不用人教了! “你要说这届朝廷软弱可欺吧?可人家对那些逃难进京流民,却又辣手出击!听说小阁老为了让他父亲过个舒心年,腊月底下令顺天府,驱逐街面上所有的流民,来了个眼不见为净!。但凡仍敢滞留者,统统收监枷号,然后由官差押解出城!” “十冬腊月、天寒地冻,十几万流民无家可归、衣食无着,哭号声震动九霄。小阁老,你为了一点体面就闹上朝堂,可你知道多少流民,想要把你生吞活剥了吗?” “你懂什么?”徐璠被骂的老脸通红,心说还不是你坏了我的计划,让老子坐了蜡? “行,你不管我们管。宫里的二位娘娘,长公主殿下,还有京中的官绅大户纷纷慷慨解囊,在城外给百姓施粥,好容易熬过了寒冬。又张罗着让他们去西山挖煤,聊以生计。可你呢?却又借着京师地震,大肆让人宣扬什么地龙翻身?结果害的整个西山的煤窑全部停产,无数矿工没了生计!” “我儿赵昊才不得不站出来,用科学驳斥你心怀叵测的妖言。而且已经用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了京师地震与地龙翻身无关。小阁老,你们在陛下面前立下的赌约,为何到现在还没履行?” “……”徐璠的脸更红了,让他给赵昊下跪赔罪?还不如杀了他…… 可君前无戏言啊,在场很多大人都见证过。 “你非但言而无信、食言自肥,还指使言官,大肆攻击科学,泼污我儿,居然要将我儿腰斩弃市!你可知因为他的科学预测,陕西成千上万的百姓幸免于难?如果硬要杀一个人的话,枉死的石州百姓和成千上万的流民,一定会选你小阁老的!” 这些都是在赵二爷心里憋了很久的话,此时讲出来自然声情并茂、气势十足! “一派胡言,你说的任何一件事,都跟本人无关!”徐璠黑着脸驳斥道:“有种你拿出证据来!” 殿门口,庞尚鹏刚吐完进来,便听到小阁老也来了同样一句‘拿出证据来’,不禁眼前一黑。心说完了完了,这毛病会传染啊…… “正是因为拿不出证据,《大明律》无法审判你,所有老子才会自己上!”赵守正狠狠一口啐向徐璠道:“你这种祸国殃民的败类,打了就打了,还有脸到处哭诉,真是替你爹丢人!” “我日你大爷!”徐璠被赵守正的一口痰彻底激怒,红着两眼就扑了上去。 “我日你二大爷!”赵守正哪会怕他?也撸起袖子,拉开了架势。 “快拉开他们!”见两人又要打起来,大员们赶忙出声喝止道:“住手,这里是什么地方?!” “打,就在这儿做个了结,我们给你俩作见证!”勋贵们却唯恐天下不乱的起哄开了。 幸好殿前武士及时拖住了徐璠,这才没上演全武行二番战。 ~~ 但赵守正这一番上纲上线的控诉,效果还是立竿见影的。 至少董传策没法再纠缠打人的事儿问下去了,不然就显得格局太小太小了…… 眼看时间也不早了,霍冀便问十几位部堂侍郎道:“诸位还有什么要讲的?” 众大员谁愿意蹚浑水?便都纷纷摇头。 那些御史倒是想替小阁老辩解几句,可霍冀直接选择无视。 “时候也不早了,那就投票决议吧。”只听霍部堂沉声道:“同意重处赵守正的投红色,认为应当从轻处置的投白色,认为应当免于处置的投绿色。” 然后便有两名刑部主事捧着盒子依次走到,有投票权的三十三位官员面前。 这些官员们手里有红绿白三种颜色的签子。如果需要记名投票,他们便亮出签子的颜色,投入盒子里。 但没有特别要求的时候,他们都会用袖子藏住自己投出的颜色。 毕竟不记名投票,才能少些顾忌,真正体现投票者的想法。 很快,三十三根签子收集完毕,然后现场点检。 两名主事取出箱子里的签子,按颜色区分开,然后一人点数,一人记录。 “红一,红二,红三……红九!”很快,计数主事便大声报告道:“一共红签九根!” “白一,白二……一共白签七根!” “绿一、绿二、绿三……”虽然根本无需再数,但计数主事还是严格的履行完了流程道:“一共绿签十七根!” 小阁老的脸,登时比那绿签子还要绿了…… ps.第五更送到,抱歉,今天第一天调整一下,后面应该就准时了。另外月底了,求月票啊~~~ 第二百九十六章 欺负老子不识数吗? 赵昊站在阴凉里,仰头看着正北面,那座熟悉的大红色城门楼。 我爱北京天安门……哦不,在大明这叫承天门。 且承天门前没有辽阔的广场,而是由东安门、西安门和一道长长的千步廊,夹成一柄大宝剑的形状,剑柄就是承天门。 大宝剑两侧墙外,是大明中央的文武衙门。东西公生门便是为文武百官进出皇宫开的便门。 这一大坨将长安街截为东西两段,让老百姓每次想从东长安街去西长安街,都必须往南数里,沿着东江米巷从大明门外才能西去。 真是不方便啊。 将皇宫建在城市中央,还真是自私呢。 赵昊不合时宜的暗暗吐槽几句,才将目光收回到手中两份名单上。 左边一份足有八十八人之多,乃是西山公司现有股东名单。 右边一份只有三十三人,乃是今日廷议投票的大臣名单。 虽然两份名单上的名字,几乎没有重复。 但稍微了解京中权贵家世的,就能看出两者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事实上,有十五名投票官员直接或间接的,持有西山公司股份。 这个数字已经很吓人了。 但还是不能让人放心啊。 因为谁也不敢保证,只要人家持有西山公司的股份,就一定会站在他父子这边。 毕竟,那大部分都是徐阁老提起的来人。 而且,大明朝的官员,也不会人人都见利忘义的……吧? 哎,只能听天由命了…… 赵昊仰头看着瓦蓝的天空,不禁想到那日坐热气球飞天的景象。 这北京城,太让人憋气了。 确实到了该告别的时候…… ~~ 长公主府,柳浪亭……就是赵守正念念不忘的,那座拆掉了窗扇,可以看鸳鸯的水榭内。 长公主正一边和姬司正、柳尚宫在斗地主,一边等着廷议的结果。 但鸡公公和柳尚宫岂敢跟长公主抢地主? 于是不管牌好牌烂,把把都是长公主当地主,这就十分考验二位农民的牌技了。 既不能赢殿下,又不能输的太难看,以免影响了殿下的兴致。 这边,鸡公公刚用炸弹占住牌,看了看手里从三到七的小顺子,然后默默的丢出了唯一的一张五。 “单五。” “单六,呀,这都能顺上?”长公主不禁眉开眼笑。 柳尚宫看看自己的三连对,默默的拆了一张七,开心笑道:“哎呀,奴婢也顺上了!” “哈哈,老姬再出一张八。”长公主幸灾乐祸的看着鸡公公。 “嗨,咱还真有。”鸡公公便把仨八拆开丢出一张。 欢声笑语充斥着水榭,愉快的牌局冲淡了长公主焦躁的心情。 ~~ 徐璠惨绿着脸,立在东阁门口,死死盯着每一个从殿中出来的‘徐群’分子。 董传策也站在他身边,一个一个叫住经过的‘同群’。 王廷等人心下不悦,但见小阁老那快要爆炸的样子,也只好耐着性子答话。 “你们一共二十人。可红签子白签子加起来,也他娘的才十六根!” 便听小阁老咬牙切齿道:“也就是说,至少有四只白眼狼绿了老子!” 其实那九根红签子、七根白签子里,肯定还有他们之外的人投的。但徐璠已经顾不上深究,只能往最好处想了。 自然没人主动承认。 徐璠便气急败坏道:“有本事玩儿老子,没胆子站出来吗?!” “小阁老,别人我不敢说,都察院应该都没绿。”王廷只好丢下一句,便板着脸走掉了。 毛恺也拍着胸脯道:“刑部三票也没问题。” “兵部三票都是红的。”霍冀也发誓。 雷礼也打包票:“工部两个绝对没绿!” “户部两票也没问题!”马森信誓旦旦,说完跟上大部队而去。 看着诸位部堂头也不回的身影,小阁老咆哮道:“欺负老子不识数吗?!” “小阁老消消气,绿的都算吏部的,这总成了吧?”路过的杨天官同情的看着徐璠道。 “部堂,我们一共只有三票。”王本固忙提醒道。 “哎,你这个老王,就是太认真。走,请你吃面去。”杨博说完拍拍徐璠的肩膀道:“中午了,要不一起凑合顿?” “不必了!”徐璠拍开杨博的手。他知道自己父亲下野,还有今天的事情,这帮老西儿没少往里头添醋加醋。 他现在只想吃人,不想吃面。 ~~ 乾清宫。 冯保向隆庆皇帝禀报今日廷议的结果。 当隆庆得知,居然有十七票支持不处罚赵守正,只有九票支持重罚时,登时惊掉了手中的书本。 “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徐阁老的牌面,还不如个新科状元?” “这个么……”冯公公身为西山公司股东兼监事会副主席,为公司打掩护是他应尽的义务。 “以臣监临所见,一是此事在众位文武眼中,有些小题大做了。”冯保说着,将廷议笔录翻到勋贵们发言的地方: “好比泰宁侯所言‘不就是打个架吗?至于调门拔这么高?’” “还有宁阳侯说‘就是,我看小阁老这不好端端的吗?状元郎也没怎么着他啊,用得着的跟个娘们似的,还得让皇上主持公道吗?’又说‘是男人不?是的话好好练练,和状元郎约个架,打回来就是。’” “好了别念了,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玩意儿。”隆庆哭笑不得道:“徐阁老那帮学生旧属,还有那些御史,就任由这帮武夫胡搅蛮缠?” “他们是要治罪来着。董廷尉还来了个当廷闻审,谁知被赵状元当场怼了回去。赵状元说,我打徐璠不是为了私怨,而是出于公愤。”冯保便将笔录翻到赵守正的发言处。 ‘这业障居然如此无耻,怪不得,怪不得……’隆庆心中暗叹,这种厚脸皮、油舌头,有钱又有貌的业障,也难怪会把自己妹妹勾搭去。 皇帝便凝神细听那业障的长篇大论。 当冯保念到‘如果硬要杀一人的话,枉死的石州百姓和成千上万的流民,一定会选你小阁老的!’隆庆露出了恍然的神情。 “原来天下人苦小阁老久矣,那朕这一步,还真没走错!” “圣明无过万岁!”冯保赞一声道:“臣斗胆揣测,百官也是对徐某敢怒不敢言久矣。就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的唾弃。” “哼,算他们还有点良知,不然等高师傅回来,把他们一个个全都换了!”隆庆感觉压在心口的大石,彻底消失不见了。 “可笑朕从前还举棋不定,唯恐元辅致仕会百官反对,朝局大乱。原来都是朕多虑了。” “徐阁老原先或有些好名声,可也禁不住小阁老糟蹋啊。”冯保轻言细语道。 “哎,真是造孽啊。看来元辅致仕也好,不然一世英名都要被他儿子霍霍了。”隆庆皇帝脸上现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这样说来,这个结果是再好不过了。只是为何,朕会如此不爽呢? 嗡嗡眉头一皱,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对那业障不爽。 不成,这怎么行!不把那业障远远撵开,朕睡觉都不安生…… ps.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百九十七章 来自妹控的报复 乾清宫西暖阁。 “那陛下,此事便就此揭过?”冯保试探着问道。 “那怎么行?”隆庆一本正经道:“朕已经答应,给徐阁老主持公道了。把人就这么放了,岂不让元辅走得寒心?” 说着隆庆皇帝仿佛下定莫大决心道:“嗯,法司放过他,朕也不能放过他!” “请陛下宸断。”冯保心中暗叹,得了,状元郎命里该有一劫。 乖乖摆好姿势受着吧。 “翰林修撰赵守正目无上官,当众殴打三品大员,着罚俸三年,杖五百,立即降职外调两千里为官!” “啊?”冯保惊掉下巴,就算自己让人收着打,怕也得把状元郎成肉渣了。 “陛下,会不会太重了点?这五百杖下去,您的新科状元哪还有命?” 却听隆庆话锋一转,面无表情道:“那就许其纳银抵杖,一百两银子抵一杖。” “陛下仁慈,是臣想岔了。”冯保心说,原来是陛下缺钱了,陛下真是越来越奸诈了。 这下冯公公把心放回肚子,变成钱的事儿,对老赵家就不是事儿。 至于罚俸三年?呵呵…… “后一条不准写进上谕里。”隆庆皇帝又闷声道:“你也不准一上来就告诉他,吓唬够了他再说。” “啊?”冯保目瞪口呆,心说这是什么骚操作啊,为什么要整蛊赵状元呢? ~~ 赵昊父子和徐璠、董传策两帮人,还在午门外等着皇帝的旨意呢。 两边人以中央御道为界,远远隔着七八丈距离。 这是守卫午门的禁卫头领特意安排的,要是把两边人凑一起,非得血溅紫禁城不行, “儿子,实在太可惜了!”赵守正得意坏了,从东阁出来到现在,他一直沉浸在自己超神的发挥中,不可自拔。 “你和你……爷爷没有亲眼见到,为父大展神威的场面。铛铛铛铛,掷地有声的一番话撂出去,那些部堂、御史登时全都服气了!” “哦哦。”听得赵昊一愣一愣。不过想想也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老爹? “老前辈真乃吾辈楷模啊!”李承恩居然也在,他是来给老前辈助威的。没他带着,赵昊还真来不了五凤楼前呢。 “哈哈哈,爷们儿别学我,学好人。”赵守正的尾巴,简直翘到天上去了。 “在我眼里,老前辈那就是天字一号大好人!”李承恩那满脸崇拜的样子,看的赵昊又是一愣一愣。 心说难道父亲还有什么,我没发现的优点不成? 怎么把个小爵爷也迷成这样了? “儿子儿子,为父这次可以过关了吧?”赵守正又恬着脸问赵昊。其实他心里有答案,就是想让亲儿子也夸夸自己。 “不能够。”谁知赵昊却摇摇头,他从长公主那里已经知道,陛下已经知道干娘和老爹的勾当。 换成自己是隆庆皇帝,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清理门户的机会? “啊?”赵二爷登时脸成了猪肝色。 这时,冯保从午门里出来,看看两拨人,先走到赵家这一窝。 冯公公清清嗓子:“赵守正听旨!” “臣赵守正恭听上谕。”赵守正赶忙俯身叩首。 “翰林修撰赵守正目无上官,当众殴打三品大员,着罚俸三年,杖五百,立即降职外调两千里为官,钦此!” “多少?!”赵守正直接直起身子。 “多少?”赵昊和李承恩也一起直起身子。 “多少?!”就连徐璠一伙人,也全都直起身子。 就像一群看着同一个方向的鼬鼠。 “哈哈哈……”但旋即,徐璠和董传策一伙人,便爆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 那大笑声在五凤楼前回荡不绝,十分刺耳。 “没搞错吧?!”赵昊难以置信的看着冯公公。“那廷议的意义何在?!” “老前辈的屁股就是对铁蛋儿,也禁不起这么打啊!”李承恩直接跳脚骂娘道:“谁敢碰老前辈一指头,老子宰了他!” “哎,天威难测啊。”冯保给了赵昊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赵公子这才没跟着一起骂娘。 幸好赵守正那两百多同年,都被挡在承天门外,不然午门前非要暴动不可。 赵昊安抚住怒发冲冠的李承恩和弟子们,再看老爹,已经被吓得软趴趴趴在的地上了。 哎,这天家的软饭也不好吃啊。 ~~ “哈哈哈,没想到吧!”看到赵守正被吓趴在地上,徐璠捧腹大笑道:“弄巧成拙了吧?这就是命啊!” “不错,可见陛下对元辅的深情厚谊。”董传策也擦着泪笑道:“枉费心机了吧?陛下一定是看出了黑幕,所以给予这厮加倍惩罚!” “廷杖五百啊,国朝闻所未闻。”朱文科几个御史也忍不住咋舌道:“太狠了吧?” “这不是廷杖,这是要捣肉酱了……” 他们正在幸灾乐祸时,便见冯公公转过身来,隔着御道看向笑疯了徐璠道: “有口谕给徐乐卿。” “哈哈哈,稍等稍等……” 徐璠赶紧擦干泪,双手使劲搓搓脸,这才重新跪拜道:“臣徐璠聆听上谕!” “陛下有谕:徐璠,你怎么搞的,说话不算数吗?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履行跟赵昊的约定?” “呃……”徐璠登时脸成了猪肝色,心说我非要等这儿干嘛?这不撞枪口上了吗? 可若是不在这儿,怎么看赵守正表演人间惨剧? 哎,真是世事难两全啊。 罢了罢了,能看赵守正被打成肉糜,值了。 他便闷声道:“臣谨遵上谕。” 说着便转向赵昊,要给他磕头道:“赵待诏,哦不,赵博士,本人……” “你先闭嘴!”赵昊却甩都不甩他,凑上去低声质问冯公公道:“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哎,打了就知道了。”冯保朝身后努努嘴,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赵昊茫然望向冯保身后,忽然被五凤楼上一个反射的光点,刺了下眼睛。 咦?望远镜! 赵公子立马明白过来,我的天哪,原来又是一个死妹控! 不过赵昊也就彻底不担心了,毕竟死妹控虽然仇视夺走妹妹的人,但更害怕失去妹妹的爱啊。 于是,锦衣卫先将要疯掉的小爵爷等人拉开,然后给赵守正穿上束缚衣,像那日对石星一样套上绳索四头一拉。 赵二爷登时被拽成了个‘木’字! ps.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啊~~另外,后三章稍等,检查完就发哈。 第二百九十八章 冯公公送大礼 五凤楼上,隆庆皇帝双手举着望远镜,一脸兴奋的盯着被拽成‘木’字的赵守正。 然后就见大汉将军高高抡起三指宽的板子,就要朝那业障的大白腚上来一下! “打!”隆庆举起左手,攥拳低喝道。“把这个业障打成智障!” 他突然有点不想要钱了…… 哪怕打一下也好啊。 哎,算了,一下一百两呢。 人穷志短的皇帝,觉得这样浪掉一套厌胜瓷的钱,忒不划算。 朕还要攒钱,烧一套《金瓶梅》的绣像呢。 “咦,怎么真打了?”隆庆惊得,险些扔掉了手中的望远镜。 让朕怎么跟宁安交代啊?! ~~ 午门下。 啪的一声,赵守正的腚上就多了道大红杠子! 疼得赵二爷两眼溜圆,紧咬住口中的木棒! 爽的徐璠浑身一阵颤栗,灵魂简直要飞到云端了。 “老前辈!”李承恩登时目眦欲裂,就像那一廷杖打在他腚上一样。 “冯公公!”赵昊也暴喝一声,决定出绝招了! 叫喊声中,那大汉将军摆足了架势,高高举起了手臂,重重抽出了第二记。 可那荆条在距离赵二爷的屁股,只差之毫厘时,陡然停了下来! 带起的劲风将赵二爷屁股上的汗毛都刮倒了,荆条却没有再触到他分毫。 专业廷杖手,输出就是这么稳。 “那么大声干嘛?听得见。”冯保掏掏耳朵,这才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道:“哦,咱家险些忘了。陛下说,可以纳银折罪。” “什么价码?!”赵昊马上掏出了会票夹。 “一百两银子抵一杖。”冯保幽幽说道。 “好!”赵昊都不待讨价还价的。 他现在是万分庆幸啊。 要是冯保等打完第二下再开口,赵昊已经准备发动钞能力,捐二十万两给皇帝纾困了。 现在,对不起了,就这五万两! 哦不,这四万九千九百两了,多一两都不给! “为什么一开始不说!”赵昊气哼哼的点出五万两会票,丢给冯保道:“找钱找钱找钱!” 见副董事长动了真怒,冯保无奈叹口气,把他拉到一旁,小声幽幽说道:“公子不晓事,咱家哪是给令尊廷杖啊,咱家是给他授勋呢……” “哦?”赵昊登时明白了。 所谓文死谏、武死战。在这大明朝,武将的荣光是战场上的刀疤;文官的荣光,就来自廷杖后的‘羊皮屁股’。 大明的国法是用来惩治坏人的。但法外之廷杖是用来杖打那些直言进谏的忠良之士的。 士大夫阶层非常注重文人雅节,都把廷杖看做是一种荣誉的象征,人人趋之若鹜,却又没几个能得到。 士大夫挨了廷杖,就等于被盖上了官方认证的忠良印章! 但凡被朝廷盖过章,还没死的话,那么恭喜你。日后出门就横着走了,哪怕碰上首辅,也不用下跪了。只消昂着头来一句: ‘莫挨老子,老子挨过廷杖的!’ 保准首辅折节下交,先给你行礼…… 所以冯公公才说,这不是在打赵守正,而是在给他授勋呢。 ~~ 看到这里面好处的赵昊,不由怨气全消,笑容重现,小声问冯保道: “大人,这廷杖伤人吗?” “公子一百个放心。”冯保心说,你丫也太小心了,就一杖能伤什么人? 不过看在赵公子允诺的,卢沟桥煤场股权的份上,他还是耐心解释道:“廷杖的棍子有九种之多,这是最糊弄人的一种,别看挺宽挺粗的栗木板,可里头是空心的,光听响不伤人。” “这样啊。”赵昊一听,便小声道:“那就再打九下吧。” “为何?”冯保一愣,还没听说有谁要主动加码呢。难道四万九都掏了,舍不得这一千两? “就打一下的话,将来说起来不体面……”赵昊看看天空,嗯,响晴薄日的,应该不会被雷劈吧? “倒也是。”冯公公恍然笑道:“公子就是心细,咱家咋就没想到呢。” 是啊,虽说吃过廷杖就比没吃过的光荣。可江湖路远,难免‘羊皮屁股’碰见‘羊皮屁股’。 那时候大家难免要比一比,谁吃过多少廷杖?人家都是三十、四十、五十下,老爹却只有一下,岂不是让人家瞧不起? 呸,挨一下的也好意思跟我们羊屁股混在一起?! “既然这样的话,咱家建议再加十下。”冯公公小声道:“一般廷杖都是二十起步,没听说有十下的。” “这样啊……”赵昊一嘬牙花子,点头同意了。“成,二十就二十!” 大不了今年之内,老子下雨不出门了…… ~~ “留神打够二十!” 冯保将厚厚一摞会票收入袖中,沉声吩咐那大汉将军。 于是,本以为已经解脱的赵二爷,又被重新扯成了‘木’字型。 然后大汉将军挥舞着板子,一下接一下的,‘留神’打在赵二爷的腚上。 疼得赵二爷呲牙咧嘴…… 呃,除了第一下之外,其实也还好,比老爹打得轻多了…… “爹啊!”见老爹那实在劲儿又犯了,赵昊赶忙趴在地上,朝他递个眼色,哭喊道:“疼你就喊出来啊,越大声越解疼!” “啊呀,那我就不忍啦。呀啊,疼死我啦……”赵二爷虽然不明就里,但跟儿子的配合不会出错。 不明就里的还有李承恩,心疼的眼泪哗哗直流。要不是从五百下减到二十下,他都要扑上去替老前辈受着了。 ~~ 据《旧明史·列传第一百一三》记载: 赵守正,字大器,号公明,又号孙山居士,直隶徽州人。自幼老成、器宇凝重,为监生时五试不第,遂居寒庐、奋发图强。隆庆二年中状元,授翰林修撰。 时有太常卿徐璠者,假借父势,弄权乱国,欲为严世蕃第二,然志大才疏,天下人敢怒不敢言。守正当街愤而击之,令其血溅公生门。 璠,首辅子也,善结言路。遂群起而攻守正。帝令众卿廷议,守正慷慨陈词,怒斥璠尸位素餐,致石州之乱、流民之难。文武无不动容,遂议以免罚。 然彼时首揆徐阶方致仕,帝欲令权臣安心,遂重处守正,命廷杖,罚俸三年,贬官外放两千里。 守正于午门外受杖时谈笑自若,杖毕方昏厥。百官悲痛之余,皆以豪杰目之,‘铁骨状元’之名遂天下闻。 另据《旧明史选注》中记载: ‘铁骨状元’,亦有记作‘铁股状元’者,众说纷纭,用前者而留后者,以为尊者讳也。 ps.不知道为什么,写到打赵二爷板子的时候,我个人体验类似徐小阁老,怎一个爽字了得啊! 要是也觉得爽的,请在这一条下留言,看看有多少同好。求月票啊~~ 第二百九十九章 狗撵兔子 五凤楼上,隆庆皇帝一下下数着,落在赵守正腚上的板子。 每打一下,都像是在他心口剜一刀。 “十五,十六,十七……”隆庆耳边响起粉碎的声音,那是一整套《金瓶梅》厌胜瓷破碎的声音啊! “十八,十九,二十!”皇帝心疼的扶住箭垛,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下来了。 “冯保这杀材,这哪是打板子啊,这是把朕的秘戏瓷,往护城河里扔啊……” ~~ 午门下,二十杖打完收工,锦衣卫们给赵二爷解开束缚衣,然后赠送门板一块。 赵昊和小爵爷忙上前,七手八脚抓起赵守正身下的毡子,要把他抬上门板。 “我自己能行……”赵守正心说,其实先帮我把裤子提上是正办。 “不,父亲,你不行。”赵昊却按住他的肩膀,微微用力道:“你已经重伤了,闭上眼睡一觉吧,天塌下来都跟你没关系了。” “……”赵守正咂咂嘴,心说这是弄啥嘞?但听儿子的话总没错,便乖乖闭上了眼。 只是他若知道,自己从第二下到二十下,整整十九下都是拜儿子所赐,也不知会做何感想? ~~ “啊,这就完了?” 一旁的徐璠和董传策等人,却有些索然无味。 “怎么感觉还不如我揍元春来的得劲儿?”徐璠咂着嘴,感觉有些手痒。 “嘿。”董传策身为大理寺卿,自然对打板子的门道并不陌生。毕竟大理寺也有一帮同样吃这碗饭的专业人才。 他便小声对徐元春道:“这不是打板子,这是做样子。信不信现在找条狗撵赵守正,他下地就能跑?” “哦?”徐元春登时像吃了苍蝇一样。 这可是廷杖啊,多神圣的事情呀,居然也能弄虚作假? 简直是玷污了行业的声誉! 徐璠刚要出声抗议,董传策拉他一把,苦笑道:“这种事儿上哪验真假去?信不信人家拿同样的板子,两下就能把你腚上的肉,给抽下来?” 徐璠是不在朝廷混了,可他董大人还得混呢。山高水长、马高镫短,指不定哪天板子就打在自己屁股上了,可不敢胡乱开罪专业人士。 说话功夫,赵昊等人已经抬着赵守正朝承天门去了。 “咱们也走吧。”徐璠恹恹说道,他现在感觉十分不爽。就像花大价钱请来戏班子演出,结果台上的角儿却假唱一样。 “走吧。”董传策的劲头儿,也明显泄了不少。 从方才继续廷杖开始,他心里就不踏实,总感觉自己从知恩图报、仗义执言的正面角色,一下子变成以势压人、残害忠良的大奸臣一般。 两人和朱文科几个御史,便也朝承天门走去。 ~~ 承天门外,两百多新科进士在那里翘首以待。 参加廷议的大人们早就回衙去了,可他们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老大哥出来。 眼见着日头已经偏西了,众人心中未免焦躁。 “兄长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年轻官员们本来就欠缺定力,这下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别瞎说,刚才忠伯不是问过了吗?”张位、沈一贯等老成之辈稳住众人情绪道:“廷议的结果,是不处分兄长。” ‘忠伯’并非谁的管家,而是赵志皋的字,他跟张四维一样,都是晋党的希望之星。方才杨博、霍冀、王国光等一干晋党大佬出来时,便上前问过结果了。 “那怎么还不出来?” “也许陛下留着说话了吧。”赵志皋便笑道:“不过估计一通臭骂少不了。” “哈哈,骂就骂吧,一顿拳脚把小阁老打致仕,值了。” 众人正说笑间,忽见赵昊一行,用门板抬着赵守正,悲悲戚戚从承天门中出来。 虽然才当官一个多月,可众人对这一幕并不陌生。 半个月前,吏科给事中石星,就是被这样抬出来的…… “兄长!”惊呼声响成一片,众同年潮水般涌上来,把赵守正围了个水泄不通。 “兄长,你怎么了?你快醒醒啊,兄长!” “兄长……” 听到那一声声悲如杜鹃泣血的呼唤,赵守正便想睁开眼,跟他们说自己没事儿……除了腚,火辣辣的疼之外。 却被赵昊毡子下的手拧了一把。 他赶紧闭上眼,不敢吭声。 “诸位莫慌,家父只是晕过去了。”便听赵昊对众人大声道:“还请让出条道来,我们赶紧找大夫,为他医治棒伤!” “哎,好好。”同年们忙不迭应声,旋即反应过来,齐刷刷问道: “什么?棒伤,难道兄长被廷杖了?!” “嗯。”赵昊强忍着悲伤点点头。 “为什么?!”震惊不解之声,登时响彻承天门。“廷议的结果不是免于处罚吗?” “唉,这是徐阁老致仕的条件啊,小阁老和董廷尉还在那盯着呢。”王武阳便愤懑的指着身后道:“陛下要是不处置师祖,他们就赖着不走了。” “什么?!”一众年轻官员跳脚问候起,徐璠和董传策的八辈祖宗来。 恰巧这时,那二位带人从承天门里出来。 看到这边群情激愤,徐璠等人直觉不妙,赶紧想溜。 “站住!”看到两个奸人做贼心虚要开溜,暴躁老哥们立马撒开步子追上去。 “奸贼,哪里走,爷爷要捏出你们的卵蛋来!” “给老哥哥报仇啊!” 可把徐璠和董传策吓坏了,这要是被这群疯子逮住,还不得给打成菜瓜? “拦住他们!”两人吩咐朱文科几个御史一声,然后撒丫子就朝右安门跑去! “不要追了,大家好好说……哦……”几个妄想螳臂当车的御史,转眼就被淹没在人潮之中。 然后一众隆庆二年的年轻官员,继续朝两个元凶追了上去。 徐璠和董传策一路跑出右安门,双手支腿,拉风箱似的喘着粗气。 “呼呼,累死我了……” “快跑,又追上来了。”董传策指指身后,伸着舌头道。 “拦住他们!”徐璠赶紧对两人的轿夫和随从下令,然后也顾不上坐轿了,继续撒丫子往西跑。 于是,这日西长安街上的百姓和商家,便有幸目睹了一幕两位三品大员在前投跑,大群八品小官在后头追的奇景。 “呦,这是细狗撵兔呢?”揣着袖子看热闹的北京老百姓,便兴致勃勃的给双方加油喝彩起来。 “比昨天那出还热闹呢!我大明的官老爷,真是元气满满啊。” “快跑啊,别让人抓住呀。” “追呀追呀,抓住了就让你们嘿嘿嘿……” 幸好,小阁老家就在跟前儿,两只受惊的兔子窜进府门,用尽最后力气嘶声喊道:“快关门,关门!” 然后便在门外细犬的吠叫声中,相继瘫倒在地。 这一局,却是兔子险胜呢。 ps.第四更,136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三百章 休宁都是人才啊! 五凤楼上,冯保向皇帝复命时,自然遭到劈头盖脸的训斥。 “你到底怎么回事儿?朕让你吓唬吓唬他,怎么真打了?” “万岁息怒。您想啊,这要是一下不打,多假啊。”冯保赶忙向隆庆解释道:“让徐阁老知道了,还不得气吐血?” “唔,倒也是。”隆庆点点头,又郁闷道:“那也不用打那么多下啊。”那都是钱呀。 “臣本来就打算打一下的。”冯保苦笑着压低声音道:“是赵博士说,既然打了,就得多打几下吧。打一下太不体面了。” “呃,还有这种要求?”隆庆目瞪口呆。 “人家给钱了,咱不得服务到位吗?”冯保说着,便从袖中将整整五万两会票掏出来。“可一文钱没少给。” 隆庆这才醒悟过来,愤愤然道:“这杀材,居然敢拿朕刷声望!” 冯保默然不语,把厚厚一沓票子奉到皇帝面前。 “哎算了,朕不也一样,有所图吗?”隆庆见状,马上表现出应有的宽容道:“成吧成吧,有钱就是大爷,谁让朕人穷志短呢。” 他一把夺过会票来点了又点,然后不禁感叹道:“这股票真他妈值钱,随便卖点就赚这么多。” 寻思片刻,隆庆又小声道:“要不,把朕那份挂出去卖了吧?” 长公主自然不会忘了她的皇帝哥哥,只不过隆庆的股份,是由她代持的。 “那不成啊陛下,您是定海神针。”冯保苦笑道:“您一出货,会引起恐慌的。” “哎,那就只能老老实实吃红利了?”隆庆郁闷的咂咂嘴,旋即又为了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头疼不已。 ~~ 长公主府,柳浪亭中。 宁安长公主得知了廷议的结果,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便吩咐鸡公公道:“去请我干儿和状元公过来,本宫要给他们好好庆贺一下。” 柳尚宫闻言,把手里的‘状元牌’吃掉的心都有了。 知道老身这二十多天是怎么过来的吗?我是白天提心吊胆,晚上吊胆提心。 只要一闭眼,就做噩梦。 不是梦见自己被乱棒打死、就是梦见自己被凌迟处死,还每晚不带重样的,十八层地狱的酷刑全都来了一遍啊! 那简直叫一个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好吗? 这才刚睡了一晚上安稳觉啊! 怎么又憋不住要见面了?这是要闹哪样啊?非得闹出人命来才消停是吧?! 惹急了眼老娘不干了!爱咋咋地吧!有股票的人就是这样硬气! 可一想到,西山公司董事长还是长公主,她就一下没了底气。 哎,算了,老身还是把伺候月子的手艺拾起来吧…… ~~ 结果接下来打牌,柳尚宫每把都被闷十几张在手里,把今年赢的钱都输进去了。 长公主赢了一堆钱,正开心的眉飞色舞,却见李承恩哭着就进来了。 “怎么了这是?”长公主瞥他一眼,随口问道:“又让明月欺负了?” “不是,呜呜,老前辈被打了……”李承恩其实才十四岁,只是平日里人高马大、又装着老气横秋,才让人误以为他十七八了。 此时看到赵守正昏迷不醒的样子,可把他吓坏了,呜呜哭着就回来找妈了。 “什么?!”长公主一把丢掉手中的状元牌,尖叫道:“你再说一遍!” “呜呜,舅舅廷杖,老前辈被打晕……”李承恩便抽泣着跟老娘讲了一遍。 “好哇好哇!”长公主登时就炸了毛,蹦起来就去抽挂在墙上辟邪的宝剑。 “殿下使不得啊!”柳尚宫和姬司正赶紧一个抱住她,一个去夺她手里的宝剑。 “别拦着我,本宫要去砍了那个人面兽心的哥哥!”长公主暴跳如雷,仿佛又变成了当年把赵立本沉湖的女土匪。 ‘娘真好,看不得儿子难过……’可把李承恩感动坏了,只觉全身暖洋洋的,心里也没那么悲痛了。 “娘!”幸好李明月后脚跟进来,见长公主已经把姬司正踏在地上,准备一剑捅个对穿葫芦了。 她赶紧夺下长公主手里的宝剑。“大哥让我给你带句话。” “什么话?”长公主凶巴巴问道。 李明月便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 “真的?”长公主瞪大眼。 “是。”李明月点点头,小声道:“大哥看我哥哭着跑出去,怕他回来误报军情,这不让我赶紧追来了吗?” “这样啊。”长公主这才恢复了人模样,吁口气道:“我还以为皇兄真下狠手了呢。” “怎么能呢。”鸡公公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心有余悸的赔笑道:“陛下连只鸡都不舍得杀的人。” “哼,吓唬人也不对。”长公主一阵虚脱的坐回椅子上,随口问道:“打完了廷杖,就没事儿了吧?” “呜呜,还要流放两千两……”却听李承恩哭得更悲伤了。 “什么?!”长公主腾地又站起来,又想去拿自己的宝剑。 李明月赶紧甩手,把剑丢到湖里…… 噗通。 ~~ 乾清宫,东暖阁。 隆庆皇帝正跟陈洪头对头,对着桌上的抄本,神情郑重的吩咐道: “这么好的书,没有出版实在太可惜。朕决定弥补这个遗憾。” 所有说‘钱是英雄胆’啊,隆庆皇帝五万两银子进了腰包,登时就要为心爱的作品,贡献一份力量了。(明示) “这好办,宫里就印得了。”陈洪点头笑道:“司礼监的经局,印书的水准天下一流。” “光印可不成。”隆庆沉声道:“有字无画便如瞎子听戏,因此朕决定出个绣像本的!” “哎,成。”陈洪痛快的点点头。干他们这样的,不怕皇帝有要求,就怕皇帝没爱好。 “朕已经把要配图的片段圈出来了,你找最好的画师画出来,不要怕花钱,要尽善尽美、纤毫毕现。”隆庆说完叹口气:“可惜别说唐伯虎、仇十洲,就连文徵明都已经不在了。” “万岁安心,如今天下最好的画师丁云鹏和詹景凤,这两位休宁老乡都在宫里当供奉呢。”陈洪便笑道:“二位一个擅长绘景,一个擅长画人,一定能合力描绘出,让陛下满意的绣像来。” “赵守正爷俩也是休宁的吧?那地方还真出人才呢。”隆庆哂笑一声,但听说两位画家都是休宁来的,便莫名觉得很可靠。 “让他们再画一份上色的,朕要烧瓷器。” “那必须的。”陈洪忙笑着应声,将皇帝爱若珍宝的书本收入怀中,躬身告退。 “有钱真好啊,想干啥就干啥……”交代完了,隆庆皇帝心满意足的伸个懒腰,准备迷瞪一会儿。 最近太过用功,缺觉十分严重呢。 “万岁,长公主殿下来了。”谁知陈洪去而复返。 隆庆皇帝登时就没了睡意。 ps.第五更,感谢桐棠大美女支持,她写的《哈利波特之学霸无敌》也超好看的,大家都去看啊~~ 五更毕,最后三天求月票啦~~~~ 和尚又坚持一个月了呢,值得大家鼓励和支持(骄傲脸)~~ 也不用给《小阁老》印绣像本,只消正版订阅和投月票就足矣啊~~~ 谢谢大家,可以正常作息的和尚好开心,再次感谢大家~~~~ 第三百零一章 隆庆帝智劝长公主 听说宁安来了,隆庆皇帝马上命陈洪关上寝室的门。 睡二十七张床的男人有二十七间房,房间里还有逃生密道,却是不怕被人堵在屋里的。 谁知陈洪没有动弹,只是向皇帝报以尴尬而又不失歉意的笑。 陈公公被推开,身后现出宁安长公主的倩影。 “呃……”隆庆习惯性的想藏书,才意识到已经把书给陈洪了。便笑着起身对宁安道:“什么风把妹子吹来了?” “也不知是谁抽的风呢。”宁安敛衽一笑,脸上倒没什么情绪。 “那劲儿可够大的。”隆庆小意陪着笑,摸向门外道:“咱们出去说话,这里地方小。”不好躲闪。 说着便倏地出了寝室,下楼来到暖阁中。 宁安便神态平静的跟着出来。下楼时吧嗒一声,一根三尺多长的金丝马鞭,从她袖中掉落地下,顺着楼梯滑到了隆庆皇帝脚边。 “这……”看着那指头粗的马鞭,隆庆脸都白了,这来一下多疼啊。 宁安若无其事的弯腰捡起马鞭,重新卷起收入袖中,然后对目瞪口呆的陈洪冷声道:“你出去。” 陈洪看向隆庆,心说忠心护主的时刻到了。 “聋啦!没听见我妹子说话吗?”谁知隆庆根本不领情。 “哎……”陈洪讨个没趣,赶紧关门出去。 皇帝又强笑着请妹子坐下,然后才贴了半边屁股在御榻上,主动赔笑道:“生气啦?” “没有。”宁安摇摇头。 “那你带那玩意儿……来干嘛?”隆庆朝着宁安袖子努努嘴。 “皇兄别误会,妹子是骑马来的。”宁安便嫣然一笑,笑容要多瘆人有多瘆人。“身上带根鞭子很合理吧?” “合理合理,十分合理。”隆庆掏出帕子擦擦汗,心说只要小心应付,应该不至于挨揍了。 怎么说,朕现在也是皇帝了! 想到这,他便咳嗽两声道:“宁安呐,朕能体谅你的心情,可是国法无情……” 却见宁安柳眉一竖,隆庆马上端正态度道:“好吧,主要还是朕的原因。” “本来就是!”宁安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道:“为了给个糟老头交代,你根本不用整这么大动静,根本就是你想整人!” “我承认,朕有这么一丢丢想法。”隆庆比划个一丢丢的手势,然后赔笑道:“可是,朕主要还是为了你们好啊?” “为了我们好?”宁安失笑道:“要是不为我们好,你还得把赵郎发到琼州去?” “那不至于……”隆庆忙讪笑道,心说对啊,应该流放四千里,把他发配到琼州临高县去。 “实话告诉你,朕已经决心请高师傅出山了。他们两家的矛盾你也知道,根本化解不开。业妹夫待在京城,那不是自找罪受吗?” “你不让高拱回来就是。” “国家大事,你不要插嘴。”这种问题,隆庆根本不跟她讨论。 说完,皇帝又觉得语气有点生硬,便放缓语气道: “再说,整天在一起,忒腻。保持距离才能念念不忘嘛。” “我都念了十六年了,再念就老了!”宁安凤目一瞪,咬牙道:“我不管,你必须收回成命,立刻马上就现在!” “君无戏言。”隆庆便碎碎念道:“再说那业障看着蔫蔫的,忒能惹事儿,这才当了几天官儿?把朕的朝堂都搅合成菜市场了。再不撵他离京,还不知惹出什么……” ‘啪!’宁安一马鞭抽在桌子上。 隆庆眼珠子险些瞪出来,他都没看清,这鞭子是怎么抽出来的! “好好好,你先把家伙事儿收起来,朕看着心慌。”隆庆把身子尽量往边上挪去。 “你答应收回成命?” “那不能够,朕是下了决心的……”隆庆干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脸,死猪不怕开水烫道:“你有种就朝这打,朕看你打了怎么收场?” “你股份没了。”宁安将鞭子收起来。长公主确实打不得皇帝,但有的是办法修理他。 “别介别介,听朕说完。”隆庆登时就现了原形,满脸堆笑道:“妹子你看这样如何……大不了,朕答应你,每年可以去江南散心一个月,中不?” 说完,皇帝凑到宁安身边,一脸替她着想道: “你想,朕就是将那业……妹夫留在京城,你们也不能天天见面。最多十天半个月见一次,还得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在京城谁不认识你啊?人多的地方不敢去,人少的地方没意思,感情生活质量不高啊。” “唔……”宁安被说中了痛处,虽说偷偷摸摸挺刺激,可整天跟做贼似的,跟那些偷汉子的有什么区别? 我们是历经磨难却因为不可抗力,没法在一起的牛郎织女啊!比世上那些庸常的夫妻还要纯粹、还要高尚一百倍! 见长公主被自己成功带进沟里,隆庆愈发诚恳的再接再厉道: “还不如到个远离京城、山清水秀的地方,每年好好聚上一段时间。离开京城谁认识你啊?再说江南民风开化,你俩大大方方手挽着手上街,卿卿我我游山玩水,怎么腻歪怎么来,谁也不会说什么……不比在京里做贼强多了?” “哎呀有道理啊。”长公主被皇兄一番声情并茂的描绘,勾得心旌荡漾,恨不得立马就跟赵郎搬江南去。 是啊,本宫的幸福不能被旁人瞧见,那成了锦衣夜行、明珠暗投了…… 那到底是金陵、苏州、扬州还是杭州好呢?唔,小一点的城市可能更闲适,湖州、常州、宁波还是嘉兴好呢? 转瞬间,宁安长公主已经在想,该购置什么样的家具了…… 什么,在哪买宅子?当然是一个地方来一套了!一套不够就两套! ~~ 看着妹妹凤目中异彩涟涟,那怦然心动的样子,仿佛年轻了十岁一般。 隆庆心里既松了口气,却又有些酸酸的,便收口子道: “朕只许你待一个月。” “小气,连来带去,赶路都不够。”宁安翻翻白眼,却没在这上头纠缠。 她才不在乎一个月才是两个月呢,只要能放本宫出去,待多久就是本宫自己说了算了! 难不成,你还能让锦衣卫把我绑回来不成?! “哎……”隆庆也知道,放出去的鸟儿,就由不得自己了。 但这俩货在京太扎眼了,谁人不识长公主和状元郎? 一次两次不露馅,次数多了保准会有风言风语。 丢了皇家颜面不说,关键是听着扎心啊! 还是让他们远远死开,去江南撒狗粮吧,朕眼不见为净…… 哎,嗡嗡把自己说得,也想出去玩玩了呢。 ps.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三百零二章 光荣的赵二爷 赵二爷是趴在门板上,被同年们抬回家的。 虽然有轿子和马车,但人搁里头谁看得见啊? 自然是把二爷大大方方展示出来,让一群同年簇拥着招摇过市,才能把廷杖的效果发挥到最佳了。 于是从左安门到春松胡同,整整七里地的距离,赵守正就像社日里,被抬着游街的神牛一样,任凭沿途百姓围观欣赏、评头论足。 “哎呦,这谁啊,又给打成这样?” “咦,这不是赵状元吗!真白……” “为什么挨打啊?”老百姓议论纷纷。 “我们兄长为民请命!”同年们便大声对沿街百姓,宣传起赵二爷的光辉事迹。“是替天下百姓吃的廷杖!” 其实同年们也不知道,兄长到底为何吃的廷杖。但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这就好比奥运会拿金牌,谁管你是什么项目? 只要吃过廷杖,就是为民请命的大忠臣!那是要乡里立碑、史书明载的浓墨重彩的光荣史,终身令人倾慕,天下以为至荣的! 因此,这丝毫不影响同年们群情激昂的替老大哥鼓与呼。 也同样不影响京城百姓热泪盈眶的对赵二爷致以崇高的敬意。 毕竟朝堂的事情离他们太遥远,大家只需要简单区分开忠臣、奸臣。然后崇拜前者,唾弃后者即可…… “国朝二百年,还没听说过有被廷杖的状元郎呢。”沿途百姓纷纷垂泪膜拜道: “堂堂文曲星,不是为了咱老百姓,能遭这份罪吗?” “赵状元为民请命,京城的老少爷们念你一辈子呢……” 听到那一声声动情的表白,臊得赵二爷面红耳赤,在床板上扭来扭去,险些从上头掉下来。 赵某受之有愧啊,爷们儿们。比起那些真正为民请命的好汉来,我其实就是打了架骂了个人,然后被皇上尅了一顿而已…… 他真想从床板上蹦下来,捂着脸跑回家。 单从这一点上来说,赵二爷就比绝大部分沽名钓誉、故意蹭廷杖的文官要强。 至少,他还知道廉耻。 可惜,他儿子不知道…… 赵二爷只能默默接受‘命运’的安排,一路任凭大众参观。 天擦黑才在唢呐声中,被缓缓的抬回了春松胡同。 ~~ 赵昊以父亲需要治疗为由,让几个弟子将众同年请出屋去,然后才请隔壁老王太医过来瞧瞧。 老王太医对为民请命赵二爷满心崇敬,还专门宰了自己喝奶的羊,捧着热乎乎的羊皮过来,准备给赵二爷贴上。 可把他裤子一扒,老王太医登时没了兴致,把羊皮往赵士祯怀里一丢,闷声道:“用不着,浪费老夫一头羊。” “不要紧,贴上吧。”范大同凑上来,赔笑撺掇道:“不然人家腚上有羊毛,我兄长的腚还光溜溜,多不体面?” “滚蛋吧你!”赵守正终于忍不住,蹦起来踹了范大同一脚。“那样老子还有脸见人吗?” 大家登时露出惊异的目光,屁股还用见人? “别激动,你腚都没破,想贴都贴不上。”老王太医叹口气道:“抹点消肿的药膏,几天就好了。” 说着便丢下一个小瓷瓶,准备合上药箱往外走。才发现药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盘银锭。 老王太医不动声色,背起明显沉了许多的药箱走出房中。 唔,两百两左右…… 院子里,一众同年正在焦急等待,马上围了上来。 “大夫,我兄长的伤势如何?” “不会落下残疾吧?” “性命无忧乎?” “诸位放心,赵状元已经脱离危险了。”王老太医便正色道:“用上我祖传的棒疮药,两三个月就能痊愈。” 说着他扫视众人一圈道:“伤号需要静养,不要在这里喧哗了。” 然后便在众人膺服的目光中,步履沉稳的离开。 ~~ 接下来几日,赵守正自然要在家卧床静养。 李承恩和李明月天天过来探望,当然前者是真实的探望,后者是虚假的探望…… 长公主也想来瞧瞧,赵郎的伤处怎么样了?却被柳尚宫和姬司正苦苦劝住了。 堂堂长公主怎么能去探视一个男子呢?何况还是个年龄相仿的鳏夫。 想不让人往歪处寻思都难啊。 张居正也派敬修几个过来探视赵守正,还给他捎了好几根棒子粗的辽东野山参。 李茂才和陈于陛也代表各自的老子过来慰问。 虽然这有点打徐阁老脸的嫌疑,但当老子的总不能拦着子女尊师重道吧? 探视完了赵守正,李茂才和陈于陛磨磨蹭蹭还不肯走。 赵昊正坐在天井里冥思苦想出卷子……他要摸一摸底,看看弟子们的数学水平,能不能匹配上自己的第二节课。 “咦,怎么还不走?”好半晌,赵昊才伸个懒腰,看到二位公子依然站在那里。 “听说师祖要外放了。”李茂才便一脸担心的小声道。 “嗯。” “那老师呢?” “跟着走。”赵昊一边低头翻书,一边随口答道。 “那我们怎么拜师啊?”李茂才和陈以勤有些着急道。 两位公子到现在,还没通过入门考试呢。 “没想到,二位还记着这茬呢。”赵昊搁下手头的活计,宽宏笑道:“当初那约定,就当开玩笑的,不作数了。” 然而他越往外推,李茂才和陈于陛就越想往里进。 “那怎么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是啊,老师,你是不是嫌弃我们太笨?”陈于陛堂堂庶吉士,说出这种话来,可见自信心已经被《几何》摧残成何等模样? 李茂才也可怜巴巴的看着赵昊。 两人知道,如今赵公子的科学,可不是年初时门可罗雀,还得三阳去各家会馆拉人入伙的冷清模样了。 经过这半年的折腾,人家已是声名鹊起,每日都有好些想要拜入科学门下的。 没法子,赵昊只能在东院科普展览室对面,又开了个报名处。每日派弟子轮流坐镇,考校前来报名的读书人。 一个月来,大概有三百多人前来报名,通过考试的也有三十来人。 加上九阳和赵士祯,赵昊的学生正儿八经有一个班了呢。 赵老师正经学生都教不过来,哪还稀罕咱们这两个笨蛋? 所以说,二位公子都是实诚人,对赵老师的认识还停留在表面。 他们要是多了解一点,肯定就知道赵公子一定不会放过,收首辅和次辅公子为徒的机会。 哪怕两位真是笨蛋,宣传效果也杠杠的呀! ps.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三百零三章 虚假宣传终害己 赵昊之所以拿乔,不过是担心两位公子随着老爹各进一步,飘了。 没想到这二位还挺实诚,居然一直把当初的赌约当回事儿。 “所谓人无全才,科学这东西,有人学起来容易,有人学起来难。只是合不合适的问题,跟聪明愚笨无关。”‘感动’之余,他便大开方便之门道: “再说子纳已经是庶吉士,还有什么不自信的?”子纳是陈于陛的字。 “是,老师。”陈于陛的眼里有了光。 “伯约,你也要自信一点。”赵昊又笑着鼓励李茂才,这位新一代小阁老道:“你只是不擅长这类数理科学而已。” 然后他便正色道:“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传你们另一种科学。” “另一种科学?”两人不解的看着赵昊,眼中充满期待。 原来还有不需要学几何的科学啊…… “社会科学。”便听赵老师缓缓吐出四个字。 “社会科学?”两人异口同声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是用科学的方法,研究人类社会的科学。”赵昊沉声道:“狭义上的社会科学,可以分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法律学、军事学五个分类。” “政治是什么?”两人又问道。 “‘政’者,国家的权力、制度、秩序和法令;‘治’,则指管理教化人民。”赵昊答曰:“政治学,就是科学研究国家政治的学问。此乃权力秩序之学!” 两人登时眼前一亮,身为内阁大学士的公子,怎可能对这种学科不感兴趣呢? 但他们还是按下激动,继续问道:“那经济学呢?” “是用科学的方法,研究百姓生计,国家税收与财政分配的学问。此乃经世济民之学!” ‘这个也很实用。’两位公子默默想道,因为对大明来说,最深刻的危机就是财政危机了。 “那社会学呢?” “用科学方法研究社会治乱盛衰的原因,是国家安定之学!” “法律学呢?” “以科学的方法,研究社会的刑法与民法。是秩序与公正之学!” “军事学呢?” “是研究战争的本质和规律,并用于指导战争的科学。此乃卫国拓土之学!” 赵昊说完,微笑看着两人道:“你们回去好好想想,决定了再来找我。” “是,老师。”李茂才和陈于陛肃然起敬,深施一礼。心中拜师的念头愈发坚定起来! 很显然,社会科学比自然科学,更能赢得士大夫的青睐。 但赵公子还是希望,能有更多的士大夫,来学习数学和自然科学…… 因为社会科学这玩意儿,研究的人少一点不要紧,说不定反而是好事儿。 但自然科学这一国,还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呀! 靠自己一个光有知识没有天分的嘴强王者,怕是什么都搞不掂啊…… 送走了为选志愿发愁的两人,赵昊便听身后响起金学曾的声音。 “师父,我想学军事学。” 赵昊转过头来,朝金拱门笑了笑,然后一脚踢在他腚上,骂骂咧咧道:“这么聪明的脑子学那玩意儿,你不觉的浪费吗?!” “师父,你说都一样的。”金学曾委屈的捂着屁股。 “我还说你长得很帅呢!”赵昊翻翻白眼,最恨这些不珍惜自己天才的家伙了。 知不知道你们老师光出份卷子,就要把脑浆抠出来啦! ~~ 第二天,赵昊继续在院子里,为教育大计发愁。 数学卷子倒是快出完了,他发愁的是接下来,这么多学生该怎么教? 单独教科学的话,自己倒是还能糊弄他们几年。 可大部分学生拜师,都是冲着提高科举成绩来的啊! 根本没几个是单纯为了学习科学的好不好? 但这也不怪人家呀。谁让赵公子拿清北率当招牌来着? 他就是把自己发射上了天,能预测日食和地震,也远不及门下百分百中进士,这一条有吸引力啊! 甚至坊间都说,科学乃科举之学。入科学门者必中进士! 夭寿啊,本公子只想办个科学院,怎么搞着搞着成了衡水中学了…… 最要命的是,本公子只会相人,不会八股啊…… ~~ 看着公子抱着枕头在竹席子上滚来滚去,端来水果的巧巧小声问马湘兰: “湘兰姐,公子是不是舍不得离开京城啊?” “谁知道呢?”马湘兰淡淡一笑,便弹了一首《雨霖铃》为赵昊助兴。 不管公子开不开心,反正她俩都挺开心的。 赵昊听得差点掉下泪来,坐起来没好气问道:“马秘书,我上课的教材,你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呢。”马湘兰轻笑答道。 “准备备份了吗?” “连备份的备份都准备好了呢。” “那你继续弹吧……”赵昊翻翻白眼,刚要躺下,却见张鉴带着个清矍的中年男子进来了。 “师父,上次跟你说的李博士来了。”见师父挽着裤腿、光着脚丫躺在竹席子上,张鉴不禁一阵惶恐。 这李博士不待通禀就跟着自己进来,结果让师父的恶形恶状被看个正着。 这真是超级巨大的过失,还不知老师会怎么发落自己呢? 只要不关小黑屋,怎么都行…… 果然,师父神色不善的瞥了他一眼,骇得张鉴差点没掉下泪来。 然后赵昊才扶着马湘兰的胳膊站起身来,对那李博士轻笑道:“不知尊驾前来,失礼了。” “别客套,也别怪张鉴,我李贽就是这么个讨人嫌的玩意儿……”那李博士一摆手,算是替张鉴开脱一句。 前番赵昊乘热气球降落灵济宫时,他便让张鉴帮忙引见。 谁知紧接着连生变故,张鉴根本没机会帮李贽开口。 眼看着师祖就要外放,再不说没机会了,他昨天才硬着头皮禀报师父。 赵昊当时忙着出题,没过脑子就答应了,连这李博士是何方神圣都没问。 此刻,一听对方自报家门,赵公子登时一个激灵,两眼放光的看着他,激动道:“你是李贽李卓吾?” “不错,正是泉州李卓吾。”李贽奇怪的看赵昊一眼道:“赵博士认识在下?” “当然认识了!”赵昊开心的在衣服上擦擦手,然后紧紧握着李贽的手,使劲摇晃道:“李贽同志,感谢老天把你送来我身边啊!” 听得马姑娘大惑不解,公子怎么净对四十来岁老男人如此热情? 张相公如此,这李贽又是如此…… 哎,难道妾身还不如他们吗? ps.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啊~~~后面两章还没检查哈,待会儿发~~~ 第三百零四章 毛遂自荐 待赵昊摇晃够了,李贽不着痕迹的抽出手,在背后擦一擦,然后警惕的看着他道: “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赵博士怎么知道我会与你同心同德?” “呃……”赵昊这才意识到,自己兴奋到失态了。 毕竟此时的李贽只是一个为生计所迫的普通大学老师,他还没有登上金陵的讲坛,把他那些惊世骇俗的异端思想传遍天下。 自然也就不知道,自己十几年后的名气。也不知道自己将成为历史长河中,何等璀璨的一颗星。 更不知道赵昊这一声‘同志’中,蕴含着何等的期许与信任了…… 那就让我们从此刻起,开始一段伟大的友谊吧! 他便让巧巧重新沏上茶,与李贽相对席地而坐,重新见礼后,方微笑问道: “李博士此来,所为何事?” “想上天看看。”李贽干笑一声道。 “我不信你有这闲情雅致。”赵昊却断然摇头。 李贽闻言不禁脸色一变。他先看向一旁侍奉的张鉴,但旋即意识到,根本没跟张鉴提过,自己的家庭状况。 “你怎么知道的?”李贽再度警惕起来。到了他这个年纪,经过那么多磨难之后,不会像年轻人那样,容易轻信这世界的善意了。 “我就是知道。”赵昊淡淡一笑,差点没噎死李贽。 “不过,我怎么知道的,这很重要吗?”赵昊心说,我能解释清楚了就有鬼了。 “呃……”李贽闻言皱眉片刻,旋即苦笑起来道:“确实不重要。” “所以你真实的目的是?”赵昊便徐徐追问道。 “好吧,我承认,我对科学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就是想看看,能不能从你身上找点钱。” “毕竟,人得吃饱了撑的,才能研究科学不是吗?”李贽两手一摊,实话实说道:“我一家老小都饿着肚子呢。” 本来赵昊几个弟子想过来凑凑热闹,闻言便躲得远远的了。 谁吃饱了撑得,自找不痛快?呃,师父,我们不是说你老人家。 ~~ 赵昊知道,这时候的李贽,混的相当惨。 他家里本是泉州富商。 你猜得没错,是海商。 然后倭乱一起,泉州市舶司关张大吉,大明海禁了。 也不是所有海商都有胆子继续搞走私的。何况就是有胆子搞,你也得有那本事才行啊,不然就是给人家送菜的。 于是老李家的日子,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到李贽他爹这一辈时,那真是穷的叮当乱响,整天揭不开锅。直到祖坟冒了股青烟,李贽考中举人。 然而老李家的苦日子还没到头,李贽考中举人后,接连两次会试却都落榜了。 一大家子人要吃饭,弟弟妹妹还没结婚,李贽实在没法继续考下去,就一咬牙到吏部报名参加大挑,结果被委任为河南辉县教谕。 辉县那个地方穷啊,教谕的薪水也低的可怜,结果老李家的财务状态还是没有丝毫缓解。 直到五年后,他因为教学出色,被提拔为南京国子监博士。 李贽开开心心就去上任了。因为南京虽然不是政治中心了,但富甲天下啊。尤其在是南京国子监里读书的,尽是些纳捐入学的富家子弟。 听说这些人逢年过节还有考试之前都会给老师送礼,光靠这项灰色收入就不用再发愁生计问题了。 然而他才刚刚开始走背字呢。 到南京没几个月,李贽便收到了父亲病故的讣告,只好赶紧离任回家丁忧。 丁忧期间没有收入,而且泉州彼时正闹倭寇。李贽一面参加抗倭一边为全家几十口人的生计奔波,心力交瘁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 等到三年服阙,李贽携妻儿入京候缺,这一等又是十个月。此时他已是穷困至极,次子也因此夭亡了。 但命运并未结束对他的捉弄,李贽好容易等到了北京国子监博士出缺,他祖父去世的消息又传来了…… 因为父亲不在了,李贽必须要替父亲丁忧。他只好像三年前那样,再次刚上任就离任。但这次李贽这次没钱带着妻儿返乡了,只好把京中同乡赠送的‘吊唁钱’分成两份,一份留给妻子。让她带孩子回辉县买块田过活,剩下作为自己返乡治丧的费用。 等三年后,李贽结束丁忧赶回辉县与家人团聚时,才知道河南这几年遇到灾荒,二女儿和三女儿都已经在贫病中相继过世了。 接连的打击几乎摧毁了这个家庭,李贽怀着深深的歉疚,带妻儿返回北京,继续到国子监教书…… “结果又遇上朝廷没钱,几个月都没发薪水了……”李贽神情沮丧的叹口气,对赵昊苦笑道:“而且到了国子监才知道,学生送礼不假,但都是送给司业监丞之类,掌握他们命运的官儿。谁也不肯在我们这种只教书不管事儿的博士身上,浪费一文钱。” 说着他指一指张鉴道:“这孩子是个例外,不过他也穷,自己还养活不过来呢。” “不知道博士家里如此困窘。”张鉴不禁露出歉疚的神情。 他可不是去岁拜师时的穷困样子了,光师祖给的各种赏钱就攒了两三千两。而且造出‘排水王’,师父还奖励了五千两银子,再加上在西山煤业担任技术总监,每月还有一百两的收入,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财主了。 张鉴是个知恩图报的性子,要是早知道李贽家穷成这样,他肯定会接济的。 李贽摆摆手,叹气道:“不是让你师父一语道破,我是不会讲这些事情的。” 说着他看向赵昊道:“之所以来找赵博士,是因为第一听说你有钱。” “嗯,我很有钱。”赵昊点点头。 “第二,我觉得你需要我帮忙。”便听李贽接着道:“我知道你招了很多的学生,这些人都是冲着科举来的,但你的科学明明跟科举无关……” 赵昊闻言不禁老脸一红,李贽是明白人啊。 李贽当然是明白人了,这大明朝就没有比他看问题更透彻的人了。 “你可能擅长科举也可能不擅长,但不管擅不擅长,我相信人力有时穷,你应该集中精力教授谁都不会的东西,而把旁人也可以教的东西,留给别人。” 李贽说着,目光湛然的看向赵昊道:“比如我。” ps.第四章,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三百零五章 赵博士和李博士狼狈为奸了(盟主加更) 虽然已穷困潦倒,虽然是毛遂自荐,但李贽的眼中看不到一丝卑怯。 哲学家都有一颗俯视众生的心灵,何况李贽这位狂人了。 “你觉得怎么样?”说完了自己的提议,他便静静等待赵昊的答案。 “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只是我有些不明白。”赵昊端起茶盏,轻呷一口道:“你既然擅长教授应试八股,按说应该财源滚滚才对,怎么……” “因为当官的,视我的宝典为歪门邪道,洪水猛兽。”李贽郁闷道:“加上我本身才是个举人,学生们也不信服啊。” “确实很难信服。”赵昊点点头。 一旁轻轻抚琴的伴奏的马湘兰心说,这人自己才是个举人,就想教别人考进士,这份狂妄……还真是仅次于某位教人考进士的监生呢。 可是公子已经一门五进士了,公子真是厉害极了呢……马姐姐的粉丝滤镜,严重影响到了她的客观性。 “我考不中不是因为八股文的原因。”李贽被捏到痛脚,脸色微红的辩解道:“是因为我第三场的经、史、时务策,总是被认为离经叛道,才会被黜落的。” 说着他便小声嘟囔道:“我哪有离经叛道,老子明明已经很收敛了。” “这么说,要是让你放开了写,连脑袋都有可能保不住了?”赵昊轻笑一声:“你说,我怎么敢把学生教给你带?” “这个不影响的!”李贽终于急了,直起身子大声对赵昊道:“我同你讲,我有一套‘八股应试宝典’,可以把八股写作变成体力活,你笨点愚点无所谓,只要简单听话照着做,下九分苦工,再加一点幸运,就一定能考中的!” 顿一顿,他又不情愿的补充一句道:“实在不放心,第三场的策论可以跟别人学嘛……” “哦,还有这样的宝典?”赵昊心里笑出猪叫,面上却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没办法,一是赵公子太爱装,二是这李贽拧拧巴巴,不捋顺了,日后可有的烦。 “详细的得你录用我才能说。”李贽颇有心计道:“简单说来就是,学生既不用背四书五经,也不用记什么程朱章句,只要按照我这套宝典来,八股文就一定能得高分!” “怪不得。”赵昊不禁失笑道:“人家会视你为洪水猛兽。” 因为李贽解构的了科举考试的神秘,让人明白了原来所谓八股取士,其实都是套路——就是八个字‘死记硬背按公式套’! 只要你死记硬背几百篇范文,就会发现原来他娘的所有文章大差不差。 只要你看透了八股文的套路,就会发现像出题可以截搭一样,作八股文一样可以截搭! 当以上两点都具备时,你就可以就熟练的拼凑出各种命题作文。 是的,整个过程都不需要四书五经的参与,也不用了解朱熹程颐的注释。 这对大明现行的教育体系,是毁灭性的打击。 因为它赤裸裸的揭露了,什么八股文阐述圣人微言大义?全是狗屁,一句圣人之言都不懂,一样可以写出高分八股来! 这等于直接将八股文章,从最高端的脑力劳动,降为了跟老农种地没区别的体力劳动…… 那些已经从科举中上岸的官员,哪能受得了这份羞辱?这等于否定了他们二十年的寒窗之苦啊! 自然要把他的法子视为歪门邪道,不许他到处宣讲了。 其实那些世代进士的书香门第……比如王盟主家,也有类似的应试技巧。但人家闷声发大财,不对外宣传啊! 李贽这厮却到处吆喝,我看穿了皇帝是光腚。不收拾你收拾谁? ~~ “不错,人家是把我当成洪水猛兽。”李贽闻言,对赵昊露出一抹怪笑道:“不过在下比起赵博士,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那是。”赵昊苦笑着摸摸鼻子道:“六科廊一人一本,言官们喊打喊杀,我才是真正的洪水猛兽。” “所以我觉得,咱们可以同流合污一下。”说到这,李贽心下恍然,怪不得赵博士称自己为‘同志’,原来是这个意思。 “中不中?”激动之余,福建人带出了河南口音。 “我觉得很中!”赵昊重重一拍张鉴的大腿,终于展演笑道:“你就是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的。” “为何?”李贽一愣。 “因为我准备办一个‘科学书院’,书院除了教授科学外,还配有专门教学生应试八股的举业教授。”赵昊说着,目光炯炯的看向李贽道: “这个职务,非你莫属!” “哦?你怎么知道我擅长此术?”李贽不禁惊异。 “我就是知道。”赵昊悠悠说道。 “呃,好吧……”李贽心说又来了。不过这次他却感觉,自己有些摸清头绪了。 肯定是赵公子从哪里,听说我那套‘应试宝典’了,所以才派人调查我的底细。 嗯,没错的,一定是这样。 经过自行脑补后,李贽感觉心里妥贴多了。 便深吸口气,问赵昊道:“这么说,你信我?” “信!”赵昊重重点头。 怎么能不信呢?不说后来李贽那高山仰止的思想成就。单说他大明第一辅导天王的身份,可是经过历史检验的! 当然,那是要等到几年后,他再回南京做官时。在宽松许多学术氛围内,终于有人愿意跟他学习应试宝典,这位超级辅导天王,才一炮而红的。 然后一直到李贽七十岁下狱自尽前,他开设的高考辅导班,都一直保持着极高的录取率。 哪怕李贽到云南当知府时,依然能在教育水平极度落后的姚安府学,培养出大批举人进士。以至于全国大批考生千里迢迢,赶去云南旁听。 因为李老师除了会教你作文,还有一项超级辅导班必备技能——押题! 而且是十压九中! 这不简直就是老天爷为赵昊准备的帮手吗? 有了他,爷爷再也不用担心孙子会露馅了。 赵公子终于敢放开胆子,开设他蓄谋已久的科学书院了! ~~ 见赵公子确实相信自己,李贽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这才试探问道:“你给我开多少钱?” “年薪一千两。”赵公子就像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 “多少?”李贽张大嘴巴。 “一千两。”赵昊重复一句,又补充道:“另外,你每教出一名举人,我给你五百两奖金。举人考中进士,我再奖你五百两。” “不是,我……”李贽摸着胡子,揉着鼻子,难以置信。“你说的是银子吗?” “是银子,不是金子。”赵昊点点头,打个响指。 赵士祯马上奉上一千两会票。 赵昊将钱推到李贽面前。“这是第一年的薪水,请笑纳。” 李贽两眼发直,他每年能领到的米、银、钞、布加起来,折银也就是三四十两。 而且朝廷没钱,现在已经不发银,用宝钞代替了……那玩意儿,擦屁股不错。 沉默半晌,他将那张会票收入袖中,发狠道: “我能教到你破产你信吗?” “那不能够。”赵昊却哈哈大笑道:“你对本公子赚钱的能力一无所知。” 教出一千个进士,也不过一百万两银子而已! 你知道门下一千个进士,意味着什么吗?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 ps.第五更,感谢盟主‘lingcu’支持。最后两天了,谁还有月票投一下嘛!就当为赵二爷送行啦~~ 第三百零六章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两人都觉着自己血赚,自然一拍即合,马上订立字据,生怕对方反悔。 捧着赵昊开出的终身聘书,李贽仍然如坠梦里。 似乎自己这辈子,再也不用为钱发愁了。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知识改变命运? 平素冷静自持的李博士,甚至忽略了这是一份卖身契的事实。 赵昊也笑眯眯的看着李贽,就像李世民看到新科进士的感觉…… 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 好半天,李贽才擦掉嘴角的口水,对赵昊沉声道:“我明天就递辞呈,一心一意给你教学生!” “没那必要。”赵昊也不着痕迹擦掉嘴角的口水,微笑问道:“博士可愿屈尊,当个县学教谕?” “有何不可?”李贽都要下海的人了,哪还在乎什么品级官职,反正闭着眼给老板打工就是。 “好。”赵昊就喜欢干脆人,起身把李贽送出门去道:“回去收拾收拾,过不几天咱们就南下了。” “成。”李贽点点头,在钞能力的作用下,别说南下了,就是去爪哇也无所谓。 ~~ 送走李贽,赵昊依然乐得合不拢嘴。 这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老天爷什么时候对本公子这么好了? 回头却看到张鉴低着头,一脸歉疚。 “师父,今天的事情,徒儿孟浪了……” “要都是李卓吾这样的,为师巴不得你天天浪。”赵公子心情大好,难得宽宏大量一把。 然后,他笑眯眯打量着自己的六弟子。其实,这也是一位辅导天王啊! 而且跟李贽投机取巧的野路子相比,张鉴教学生可是一板一眼、扎扎实实,不来一丝弄虚作假的。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张鉴加李贽,才是真正的王道啊! 可是,张鉴也跟自己走的话,西山公司的技术总监谁来当? 赵士祯?那可不行。 大侄子可是赵公子的人肉‘三帝打印机’啊。 而且张鉴和赵士祯的组合,已经有了化学反应,轻易拆散不得。 至于其余的弟子,全都是些眼高手低的科学家,矿山里的事情,根本指望不得…… 哎,还是人才匮乏呀。一旦要兵分两路就捉襟见肘,头疼啊。 ~~ 从春松胡同出来,李贽便破天荒的叫了辆马车,赶往外城五里屯。 五里屯是京城贫民聚居的地方。 屯子里的房屋皆低矮破旧,土坯的院墙似乎一碰就倒。 一条条狭窄的胡同,刚下过雨泥泞不堪。 却丝毫不影响孩子们玩耍的兴致,一个个滚得跟泥猴似的,根本分不清是谁家的? 李贽每次回到这,心情都很压抑。 一个举人,一个当了十年官的男人,却要让妻子儿女住在这种破地方,一日三餐食不果腹,还做什么学问,讲什么道理? 他吩咐马车在大街上等候,自己走进泥泞的胡同。 两个正在玩耍的小泥猴,看见李贽进来,便欢呼一声朝他跑过来。 “爹爹回来了!” “爹爹买吃的了吗?” 李贽弯下身子,也不管脏不脏,紧紧抱住一双儿女,忽然忍不住就流下泪来。 听到父亲的哭声,两个孩子吓坏了。 “爹爹别哭了,小囡听话。” “我不要吃的了,我不饿……” 李贽哭得更伤心了,嚎啕大哭起来。 两个孩子吓坏了,也跟着一起大哭,惊动了街坊出来查看。 见是李官人抱着孩子在那哭,街坊赶紧去他家,知会在伙房升火的黄氏。 黄氏还不到四十岁,但苦难的生活已经让她严重早衰,头发斑白腰背佝偻。 听说丈夫在胡同里哭,她赶紧摘下围裙,跑出去查看。 却见李贽已经抱着俩孩子,大步流星走到门口了。 看着丈夫通红的眼圈,黄氏忙问道:“怎么了?” “没事。”李贽强抑住激动的心情,把两个孩子放在地上。“就是想哭了。” “吓我一跳,饭还没做呢。”黄氏转身就要回伙房,却被李贽一把拉住。 “不做了!” “不做你吃什么?”黄氏看他一眼,饱经生活摧残的女人,已经没了什么表情。 “下馆子!”李贽便精神抖擞道。两个孩子登时忘情的欢呼起来,在院子里蹦啊跳啊,比过年还高兴。 然后也不用李贽吩咐,一双儿女便自己打水去洗刷起来。 “你不过了呀?”黄氏哭笑不得。 “不过了,这种日子一天都不过了!”李贽说着,甩出那张一千两的会票,拍在黄氏的手中,然后便快步走近房中。 黄氏也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出身,虽然被生活折磨的面目全非,会票她还是认识的。 她呆呆看着那张伍记出具的‘壹仟两’会票,半晌回不过神来。 直到李贽拎着个箱子从屋里探出头,黄氏依然在那里发呆。 “别发呆了,马车在外头等着呢。”李贽催促黄氏一声:“赶紧给孩子换身衣裳!” “这钱哪来的?”黄氏这才失声问道。 “你老公我卖身换的。”李贽一边将自己书,装进箱子里,一边笑答道:“没想到,你老公这么值钱吧?” 福建一带,夫妻之间以‘老公’、‘老婆’相称,后世的称呼正是滥觞于此。 怕吓到黄氏,他还没敢说,这仅是一年的工钱呢。更没敢说奖金的事儿。 “买个大姑娘才二三十两银子,你个半老头子上哪卖这么多钱去?说实话,到底哪来的?”就这,都已经把黄氏吓够呛了。 “不把话说明白,这钱哪来的你哪儿送回去。” 李贽无奈,只好走出来原原本本,对黄氏讲了今天的际遇。 “哎呦,不就是让你教个书吗,哪用得着这么多钱啊?”黄氏这才将信将疑道:“这赵公子也太糟践银子了吧?” “这话说的。这是人家对你老公的尊重。”李贽把最后几本书收入箱中,合上盖子拎到院中。“人家是卢沟桥煤场和西山煤业的大股东,衬个百万两的身家,哪会在乎这点钱。” “你可得给人家好好教……”黄氏哆嗦着将汇票贴身收好,这才注意到老公手里的箱子。“出去吃饭,你拎箱子干嘛?” “吃完饭直接住店,过不了几天,咱们就跟着东家离开京城了。”李贽用空出来的手,摸了妻子的脸一把,笑道:“这里的日子,我是一天也不想让你们过了。” 黄氏鼻子一酸,别过头去。“那也得省着点花,吃完饭还是回来吧。” “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哈哈哈,实话跟你说吧,你老公的卖身钱,是一年一千两!” 李贽拎着箱子,拉着妻子,带着两个兴高采烈的孩子,大步走出院门,他那如释重负的笑声在陋巷中回荡不绝: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ps.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啊~~~后面的章节还没检查,还是会延迟发。 第三百零七章 吏部行 四月的最后一天,天空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三辆漆黑色包铜的马车缓缓驶入了东公生门,来到位于宗人府隔壁的吏部衙门前。 三天前,赵昊递帖子求见吏部右侍郎王本固,希望能就双方各自拥有的稀缺资源,进行一番有机调配,以达到对双方最优的效果。 通俗讲就是‘跑官’。 今天,便是王侍郎拨冗相见的日子。 让赵昊颇感意外的是,见面的地点居然不是在王本固府上,而是在吏部衙门。 要是没有王本固开具的请柬,他的马车也进不了有兵士把守的东公生门。 东公生门内,除了宗人府,便是吏部、兵部、户部、工部、礼部,五大衙门。 每个衙门外的墙根下,都搭着长长一溜凉棚。凉棚下,排满了来部里办事跑关系的官员。 这其中,自然是吏部门外的队伍最长。除了正常来办事的官员外,还有大批等候选官的举人、监生和吏员…… 足足两三百号人,把长长的芦棚都塞满了,还有好些淋着雨等在外头。 看到吏部的差役打开栅门,放那三辆黑色马车径直入内,在门外苦候的人群不禁一阵骚动。 “他怎么插队啊!”要是官轿,大伙儿也就忍了,但那三辆明显是私人马车好吧? “就是。不是说知府来了也得排队吗?”一名知县老爷气呼呼的抗议道。 “嚷嚷什么嚷嚷!”官差瞪他们一眼,然后重新关上了栅门。 “人家是少冢宰的客人,能跟你们一样吗?” “少冢宰的客人就了不起啊……”等候的人群嘟嘟囔囔,烦言渐消。 ~~ 马车在吏部衙门口停下,高武和蔡明从前后两辆车上下来,一个撑起巨大的雨伞,一个放下车凳。 然后两人同时打开车门,一身雪青色苏绣长袍、头戴白玉冠的赵公子,便在赵士祯的搀扶下,缓缓走下车来。 其实还有十来名全副武装的蔡家巷护卫没有下车。 赵昊也不想这么高调,但最近和徐家闹得太凶,出门不得不多带点保镖,以免对方狗急跳墙、对他进行肉体毁灭。 但只有给他打伞的赵士祯,一人跟他进去吏部衙门。高武等人只能在车上等候了。 赵昊跟着前来迎接的一名员外郎,沿着长廊过去大堂,来到位于二堂西侧的右侍郎衙。 那员外郎带着赵昊进去衙内,来到签押房外,然后请他稍候,自己进去通禀。 不一会儿,王本固竟亲自走出来迎接,让赵昊颇有些受宠若惊,赶忙躬身施礼。 王侍郎那张死板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之所以约在衙门见面,是因为大冢宰也想见见你。” “哦?”赵昊闻言有些吃惊,但旋即又觉得理当如此。 他已经了解到前番廷议的经过,知道杨博意外的挺了老爹一手。 施恩不图报,那还叫老西儿吗?老杨头肯定是有事要找他的…… 赵昊便连签押房的门都没进,就跟着王本固转回了正堂。 来到杨博的签押房外,王本固亲自进去问了问,一会儿出来对赵昊道:“部堂有客人,咱们在外头稍等一会儿。” 以王本固的地位,不至于在外签押房连个座都没有,但一来下雨天屋里闷,二来和赵昊说话也方便。 赵昊便和王本固并肩站在廊檐下,看着万千雨丝自铅云而下,没入青黑色的地砖中,便无影无踪。 “前两日收到赵中丞的信,说他业已平安到了程番府,那边的叛乱已经平息,各项事宜都推进的很顺利。” 王本固从赵锦开启话头,一是两人的关系始自赵锦。二是将赵锦推上贵州巡抚之位,也算王本固的得意之作了。 “那太好了。”赵昊笑着附和一声,就像自己才刚知道一样。 “他在信中对赵博士赞不绝口。”王本固瞥一眼赵昊,依然无法将这个故作成熟的少年,与开年以来京城一连串劲爆的事端联系在一起。 “他还不知道你又干出多少大事儿来呢。” “少冢宰说笑了。”赵昊谦虚的笑笑道:“瞎胡闹而已。” “瞎胡闹?”王本固摇头笑笑,心说一门五进士也是瞎胡闹?西山煤业也是瞎胡闹?经筵讲学也是瞎胡闹? 那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在玩泥巴吗?! 心中吐槽几句,王本固觉得自己不想和他聊下去了。 不然引以为傲的半生功业,在这眉清目秀的少年面前,会自动瓦解消融个一干二净的。 他便不再绕弯子了。 “文选司那边,我已经跟陆铨曹打过招呼。待会儿见过部堂,让人直接领你过去就成。” “多谢少冢宰费心!”赵昊忙躬身道谢。 然后王本固便不再说话,只定定的看着雨丝,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 赵昊自然也不打扰他。 何况赵公子也不是很想搭理,这位颇具争议的吏部侍郎。 就是这厮当年,忽然半道截杀了汪直,才让东南抗倭足足多打了七年。 七年里,多死了多少人啊。他却平步青云,当上了吏部侍郎! 赵公子如是愤愤想着,但当王本固的目光扫来,他便马上报以发自内心的诚挚笑容。 好歹是在帮自己办事儿的大腿,还是要保持尊敬的…… 不过王本固帮忙,也不全看在赵锦的面子上,还因为赵昊卖给他的卢沟桥煤场股份。 当然,是按照原始股的价格…… ~~ 又等了一会儿,杨博的长随便出来请两人进去。 王本固便整整衣襟,带着赵昊进去内签押房,向天官大人行礼如仪。 就听一把爽朗的笑声道:“哈哈哈,赵博士不必拘礼。咱们不是头回见面了,上次经筵上,你的风采可把老夫迷得够呛啊。” “天官老大人说笑了。”赵昊这才抬起头来,看向那曾被严世蕃评价为天下最聪明的三颗脑袋中的一颗。 另外两颗是严世蕃自己和陆炳,俱往矣。 只有白发苍苍的杨博还老当益壮,继续在大明朝堂上屹立不倒。 面对这样一门山西老炮儿,赵昊丝毫不敢托大,一脸谦逊的再次抱拳道:“晚辈才真是久仰了呢。” ps.第二章,求月票、推荐票~~~~ 第三百零八章 晋商 窗外的雨下个不停,天官签押房中谈笑风生。 房里除了赵昊、王本固和杨博,还有个叫杨四和的中年人,是杨天官的侄子。 说是正好碰上了,因为对赵昊仰慕已久,特意留下来见见。 反正人家怎么说,赵公子就怎么信呗。 王本固知道上司叔侄有话要跟赵昊讲,陪着聊了几句,便识趣的借故告辞了。 待到王本固离开,杨博便从大案后起身,在赵昊身边坐下,亲热的拍着他的肩膀道: “老夫当年和令祖同殿称臣、相交甚厚。没想到居然又和他的子孙同朝为官,实在是缘分不浅啊。” “祖父也常常提起天官的种种不凡事迹呢。”赵昊也笑着奉承道。 其实杨博比赵立本小八岁,却早三科中进士,而且年纪轻轻就受到大佬赏识,早早就飞黄腾达。跟三十好几才中进士,仕途又被大佬压了十年的老爷子,能有什么交情才怪哩。 不过谁让人家是天官呢?说有就有吧。 “哦,是吗?”杨博开心的大笑一阵,又对一旁的侄子笑道:“四和,你不是有事情要请教赵公子吗?怎么不说话啊。” “这不是听伯父和赵公子聊吗?”杨四和留着修剪整齐的小胡子,一副精明强干的模样。便接过话头笑道:“赵公子这半年点石成金的手法,真让我们这些晋商自叹弗如啊。谁能想到,靠不起眼的煤炭,能赚到数百万两之巨的财富?” “呵呵……”赵昊脑瓜飞快运转,从杨四和的话里,提炼出两个关键词‘晋商’、‘煤炭’。 他喵的,原来是这么回事儿。赵公子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却依然佯作不明,只谦虚礼貌的作答。 “四和,行了,别绕弯子了。”杨博看不下去了,提醒侄子一句道:“赵公子连小阁老都玩的团团转,你还是实在点吧。” “是伯父。”杨四和尴尬一笑道:“侄儿我是觉着太唐突,不知该怎么开口。” 赵昊让这爷俩一唱一和逗乐了。“行了吧,快说说山西煤业何时成立吧?” “啊?”杨四和吃惊道:“原来赵公子都知道了?” “今天之前什么都不知道。但我想杨员外巴巴要见我,肯定不是想拉在下,入伙盐商的买卖吧?”赵昊淡淡一笑道。 “看吧,人家一眼就看出来了,你还在那吭吭哧哧。”杨博骂侄子一声,然后拉着赵昊的手道: “贤侄啊,你也知道,我们山西是个穷地方。地上不长庄稼,净长这些黑不溜的的煤疙瘩。看着贤侄的西山煤业风风火火,四和这帮山西的商人才知道,原来自己是捧着金饭碗,到处要饭了。” 为了拉动家乡经济建设,杨天官直接给赵昊涨了一辈。 赵昊心说是啊,后来都要到辽东去了。面上却和善笑道:“山西煤炭甲天下,晋商更是实力雄厚,肯定可以搞起来的!” “赵公子对我们还真是有信心啊……”杨四和不禁苦笑。 赵公子体会不到那苦涩的笑容里,有几多心酸,几多挫败啊…… ~~ 事实上,晋商已经跟在他身后吃了好久的屁了。 晋商在京城的势力何其强大?煤藕一问世就被他们盯上了。 凭着敏锐的商业眼光,他们意识到此物将大有可为,便雄心勃勃准备以资金优势,抢夺大半煤炭市场! 杨四和他们很快也在京城开了家煤藕场,挖了些卢沟桥煤场的熟练工人,也学着开模打煤藕,跟着分一杯羹。 那玩意儿仿制起来一点难度都没有,晋商们的煤藕很快也问世了。样子与卢沟桥煤场的一模一样,烧起来却比后者呛人多了。 他们发现哪怕改用无烟煤打煤藕,产生的烟尘也比原版的要多。机灵的晋商们很快意识到,人家肯定还有秘方。 晋商们用了一个多月时间,才发现了卢沟桥煤场的秘密配料厂。然后花了大价钱威逼利诱,终于从工人口中套出了消石灰及其配比。 他们这才终于配置出了,质量差不多的煤藕。 长舒一口气的晋商们,赶紧准备扩大规模生产一波。谁知这时,煤炭又涨价了。 更过分的是,卢沟桥煤场的煤藕却变相降价十分之一。 这里外里一挤兑,让煤藕的利润一下就薄了很多。 想到还得跟长公主的煤场贴身肉搏,晋商们顿觉心心念念一春的煤藕,它就没那么香了。 不过他们还是舍不得京城偌大的市场,尤其是看到人家把买卖做遍了直隶,就更是快把隔壁的晋商馋哭了。 于是几个晋商头领一合计,咬牙往门头沟砸了十万两银子,收购了二十多个煤窑,准备自给自足,不再受制于人。 谁知祸不单行,先是遇上‘地龙翻身’,顺天府禁止西山采煤。好容易等解禁了,天空一声巨响,西山煤业又闪亮登场。 排水王呼呼一抽,废煤窑变废为宝! 而且西山煤业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从生产到运输的全部技术都遥遥领先,每百斤煤的成本几乎是他们的一半。 等到三条京西山道修好了,根本就是彻底卡住他们这些小户的喉咙,可以随意操纵他们生死好吧? 晋商们不忿,便撺掇煤老板想给咄咄逼人的西山煤业上点眼药,让他们收敛一下,给大家留条活路。 谁知才刚进入语言威胁阶段,东厂、顺天府、刑部就轮流过来警告了。 还把斋堂的一帮煤老板带到京里蹲了几天班房,让他们写下保证书,又交了保证金才放人。 这尼玛还让人玩个屁啊,你们自己玩吧! 晋商们甘拜下风、自叹不如、退避三舍、此致敬礼。彻底放弃了在京城和赵公子抢食吃的念头…… 尽管赵公子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还有对手存在,但不妨碍晋商们向他致以崇高的敬意。 当然,晋商能如此心平气和认输退出,是因为他们非但没赔钱,反而跟着赵昊大赚了一票啊! 所谓对手才是最了解你的人。晋商们是最早认识到西山公司股票有多值钱的人。 虽然没赶上原始股,但在钓鱼台的首轮招股会上,他们却满载而归。 那几个出价最高、认购份额最大的买家,大半都是晋商。 其中杨四和就买了整整一千股!如今已经浮盈二十多万两了。 而且他们花十万两买的煤窑,也因为赵昊开放所有采矿技术,开采寿命起码延长一两倍,所以这一笔毛估估也要赚个十万两。 哪怕在他们自认为失败的煤藕生意上,晋商们也赚了万把两银子。 ps.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三百零九章山西煤业 一盘算,这帮在京的晋商发现,居然比之前一年赚的都多……对赵公子的怨气登时就转化成了崇拜。 再说,咱们在京里斗不过,还可以回老家发展嘛。 毕竟论起煤的产量来,不是额们山西自夸,在座的各位都是弟弟。就西山煤矿这点煤,那简直就是额们山西的九牛一毛。 而且在山西老家额们可是地头蛇,就是赵公子去玩也不灵光! 只要额们把赵公子在京里干的一切,统统照搬回山西去,就也能赚个盆满钵满,从今往后坐在家里数钱就成了? 老西儿们一边呼啦呼啦吃面,一边开心的想象道。 ~~ 当然,上面这些话,杨四和是不会告诉赵昊的。 毕竟,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追了半天,却连对手都没惊动,还是挺丢人的。 “看着赵公子的生意风生水起,说不眼红就太假了。不过我们知道自己的斤两,不敢在京城和公子抢食吃,就决定回老家,也开个山西煤业,学公子把生意做起来。”他便又苦笑一声,对赵昊道: “可我们几个激动的讨论了几天,却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因为赵公子的成功,是有几个不可复制的地利的。” “怎么讲?”赵昊端起茶杯,看看里头红黑色的液体,心说尼玛不会是老陈醋吧? 他好奇的尝了尝,咦,居然是普洱茶。 “一者,西山煤矿正好坐落在京城地下水聚集之地,才会有那么多煤窑透水严重。‘排水王’才会大放异彩。”杨四和叹口气道: “可我们山西缺水啊,煤窑往下挖一百丈都不会渗水,所以排水王在我们那儿根本用不上。” “用不上是好事儿啊,说明你们山西的煤窑好开采。”赵昊微笑着安慰一句。 “呵呵,那倒也是……”杨四和强笑一声,心说可那样我们就没法血赚一票了。 “还有呢?” “二者,西山煤矿非但比邻人口百万的京师,而且水运还四通八达,可以打破‘百里不贩樵’的规矩,把煤炭卖给七八百万人口。”杨四和又道: “而我们山西一省,一共才八百多万人口,且到处都产煤。别说百里不贩樵了,就是几十里都卖不出去……所以我们那儿煤太贱了,才四五十文钱一百斤,赚头了了。” “三者,各地流民都往京师跑,就连我们山西的老百姓也一样,让西山煤业有数不尽的廉价工人。这又是我们山西比不了的……在我们那儿,挖煤跟种地差不多,老百姓都嫌脏嫌苦不愿干。” “嗯。”这个赵昊不反对。他之前做调研时就已经认定,北京是大明最适合产生工业革命的城市,没有之一。 山西目前的条件,确实远远没法跟北京比啊。 所以这就注定了晋商,没法通过单纯的模仿,复制赵昊的成功。 说完,杨四和起身朝赵昊深深一揖道: “古往今来,没有比公子更会做生意的人了。敢问公子何以教我等?” “这个么……”赵昊摆出苦思的神情道:“一个地方一个样,我也没去过山西,怎么说得好呢?” 杨四和看看杨博,见伯父点头,便咬牙道:“我们山西煤业愿出半成干股,聘请公子为我们的高参!” “呦。”赵昊不禁刮目相看,出出主意就给百分之五干股,没想到这帮老西儿还挺舍得下本儿,也怪不得人家日后会一家独大。 “我们已经募集到一百万两银子的股本了……”杨四和又告诉赵昊。“未来不说跟西山公司比,值个千把万两总不成问题。” “杨员外这就见外了。”赵昊这才呵呵一笑道:“那我就姑妄说之,你姑且听之。不合适就全当一乐子吧。” “成成,您请讲。”杨四和赶紧去桌上取来纸和笔,洗耳恭听。 “在山西开个煤业公司是有搞头的。山西虽有六大产煤区,上万小煤窑,但交通不便、技术落后,而且煤老板们普遍实力不强,上头婆婆众多,这势必会造成生产成本高企,加上煤又贱,自然赚头不多。” “赵公子行家啊!”杨四和一拍大腿,伯父让他拿干股请赵昊帮着想法子,他还有些不情愿。“就是因为利太薄,所以咱们晋商宁肯走西口,闯北京,也不愿意碰家里的煤窑子。” 果然还是伯父英明啊。赵公子居然对山西的情况这么了解…… “做生意嘛,就是人弃我取,人取我弃。”赵昊便笑道:“我相信,如果山西煤业能利用资金、管理等各方面的优势,可以把售价压下一到两成,就能迅速形成行业垄断……一时没那么大胃口,可以先从垄断太原的煤矿开始。” “嗯。太原也有西山,而且我们西山的煤,可比北京西山的煤质量好多了。”杨四和重重点头道。 “不过我不建议在太原推广煤藕。” “为何?”杨四和与杨博异口同声问道。 “因为山西老百姓本来就都烧煤。”赵昊便微微一笑道:“干嘛要教他们省煤的法子?” “哦,哈哈哈……”杨博闻言放声大笑道:“贤侄真奸诈,不过我喜欢。” “也是,煤藕比散煤节省太多,我们本来就发愁销路呢,怎么能推广这玩意儿呢。”杨四和也笑起来,然后又发愁道:“可一个太原就几十万人,市场终究有限。” “拿下太原只是第一步,可以帮山西公司扎稳根基。”赵昊又道:“然后你们有两个选择。要么东进,要么南下。” “东进怎么讲?”一到战略层面,老杨博可就不困了。 “东进,就是打通从阳泉到正定府的交通,西煤东输。”赵昊沉声道。 “阳泉到正定府?懂行。”杨博竖起大拇指道:“太行八陉中,就这条井陉道能走大车!” 整个山西资源丰富,除了无穷无尽的煤之外,还有极其丰富的铁矿,山西的冶铁业也十分发达……之所以困顿,就是因为被连绵的太行山从北到南与中原隔开,只有八条古时开凿的小径通行,交通十分不便。 “阳泉的煤商,从宋元时就用骆驼和骡子运煤到正定去卖。”杨四和苦笑道:“但井陉道‘车不得方轨,骑不能成列’,运力十分有限,怕是杯水车薪啊。” “所以我说,要打通两地交通!”赵昊一拳击在桌案上,斩钉截铁道:“为什么要开公司,为什么发行股票?难道是为了敛财吗?” 对,就是。 “是为了集中力量办大事!”赵昊沉声道:“就像西山公司要大修京西山道,山西公司也要拿出大修井陉道的气魄来!” “好!”杨博激动的鼓掌道:“这大明朝,就需要贤侄这样的魄力!” “可太行山何其险峻?岂是门头沟的小山坳子可比?”杨四和嘴角有些发苦道:“没那个条件修成大道啊,不然朝廷早就不惜血本也要修好了……” “不需要拓宽,只需要将现有的井陉道修整一番,将原先的车轨变成铁轨即可!”却听赵昊石破天惊道。 ps.第四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三百一十章 正太(求月票) “铁轨?”杨博爷俩同时低呼一声。 “对,铁轨!”赵昊沉声道:“它可以将井陉道的运力提高十倍以上!” 杨博和杨四和对轨道并不陌生。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车同轨、书同文’。 到现在,官道上依然有两三寸深的轨道容纳车轮,这样可以防止马车跑偏,同时大大减少马匹负担。 但轨道不是在路上凿出来的吗?怎么变成铁的了?二杨这就不理解了。 “简单说来,就是将原先的井陉道用砟石填平压实,然后铺上枕木,枕木上再敷以铁轨!马车行在这样的铁轨上,载货量将是原先的数倍,而且速度也会大大提升,当天就能从阳泉到正定。” “这么厉害吗?”杨博和杨四和倒吸着冷气。“真能成吗?” 井陉道的重要性怎么拔高都不为过,因为它是联通晋中盆地与华北平原的交通命脉。三百年后,山西第一条铁路——正太铁路,就是沿着井陉线修建的。 ‘正太’者正定至太原也。正定就是后世的石家庄,而阳泉就在正太线的中点上。 赵昊怕直接抛出‘正太线’吓坏了二阳,因此先给他们打了个对折,来了个‘正阳线’。 二杨尤其是杨博,焉能不知这‘正阳线’对山西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山西将与繁华的华北平原连成一片,再不用只跟同样苦哈哈的陕北相对愁肠了。 杨四和想的是,那样的话,人口、市场都将不是问题。 杨博想的是,那样的话,山西在大明的地位都会大大提升在! 但哪怕从阳泉到正定,也有一百七八十里地呢。而且是要铺铁轨…… 如此浩大的工程,牵扯方方面面,哪怕是堂堂天官杨博,也不敢打这个包票! “当然能成!”赵昊对他们的顾虑了若指掌,便斩钉截铁给他们打气道: “阳泉是一方宝地啊,除了煤,还有大量的铁矿,这是别处都比不了的优势,完全具备修建铁路的条件。而且炼铁还会大量消耗煤炭,又能促进山西公司的业务,这种煤铁联营的模式,可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嗯。”二阳听得极其认真,点头不已。杨四和更是一个字都不敢漏记。 “再说,咱们说的,这不是第二步吗?”赵昊话锋一转,又给两人减压道:“你们搞定太原少说也得一二年吧?等我随父亲在地方上安顿下来,先铺一段样板路,到时候四和兄过来亲眼看看能不能成。能成的话,这条路我来给你们修!” 狐狸终究是狐狸,总有露出尾巴的一刻…… 只是这时,哪怕杨博也无法体会路权的重要性——那是一省一国之命脉啊! 老杨博还唯恐他反悔呢…… “贤侄,这可是你说的!‘正阳铁路’就交给你了!”杨博马上攥住赵昊的手,声如洪钟道:“其余的事情,都不用你操心,老夫来帮你搞掂!” “好好,我答应。你老先放手,要骨折了。”赵昊皱着脸、倒吸着冷气,倒是完全掩盖了面上的得色。 他抛出的这条正阳路,以及未来的正太路,就是要将山西,与中原紧密联系在一起。 省得晋商们没出路,老往口外跑。三跑两跑,结果跑成了汉奸……要是没有山西丰富的铁矿和硝石资源,女直拿什么跟官军打? 还是把他们的目光牢牢吸引在中原,让他们一心一意的卖煤,总比卖国强吧? 想到自己可能让晋商,避免了未来恶臭的名声,赵昊就觉得他们敬自己一杯醋…… 哦不,普洱。 ~~ 杨四和又追问赵昊,倘若南下该怎么走? 赵公子却不再开金口了,只让他们先把前两步走好再说。 “行了,别不知足了。”杨博摆摆手,对侄儿道:“赵贤侄是怕你贪多嚼不烂。” 其实精明的爷俩都知道,这半成股份,就只能换这么多…… 可让他们再拿出更多的来,又实在舍不得。 只好先按住好奇,等前面两步真见了成效再说。 好在晋商的好奇心,向来不大。 ~~ 不知不觉,聊到了中午。 杨四和便告辞离去,杨博却热情的留下赵昊,又把王本固和陆光祖一起叫来自己的签押房……吃面。 这次不再谈正事儿了,只说些官场逸闻和京中趣事。 而无论是官场还是京中,这阵子最有趣的事情,都是赵昊父子干出来的…… 众人说到赵昊让人抬着赵守正,绕了半个北京城才回家一茬,全都笑得没了人样。 “贤侄,你这手操作真他娘的骚啊。那天听说赵状元为民请命、犯颜直谏,结果惨遭廷杖,老夫一下都懵了。”杨博一边剥着蒜,一边哈哈大笑道:“莫非咱们开了个假廷议不成?” 后一句却是对王本固说的。 王侍郎拿起帕子擦擦嘴,在上司面前,他也变得俏皮了。“可不是吗?明明咱们议的赵状元打小阁老之罪。怎么一不留神,赵状元成了受迫害的大忠臣,小阁老却成了过街老鼠?” “可见公道自在人心。”赵昊脸皮极厚,丝毫不觉汗颜道:“再说家父可是受了廷杖的。” “我看小阁老现在,肯定想跟令尊换换。”陆光祖也笑道:“哪怕他来受这廷杖呢?也比整天让人往门上泼污,朝院子里丢垃圾强……” “哦?还有这事儿?”赵昊一脸吃惊,仿佛那不是他让人干的一样。 通常来讲,想要抬高自己,有时候不得不贬低别人。 要想强行抬高自己,就得强行贬低别人…… 赵昊便让人雇了几百个老百姓,每日去西长安街的首相府邸外大声骂街。 不光骂京城的事儿,还把老徐家在苏松干的好事儿也抖搂出来。 更过分的是,他还让人编成了童谣,在京城到处传播。 这才短短几天时间,徐阁老的正面形象就被抹黑的够呛。 原本老人家还打算走之前,再去灵济宫告别演出一次的。 看到外头整天有老百姓痛骂,老人家也意兴阑珊,取消了讲学。 ps.第五更,13900票加更,求月票啊~~ 解释一下阳泉和正阳线的问题 首先,阳泉这地方,百度一下就知道,它是民国才起的名,以前叫‘漾泉’。 为什么不提这茬呢。因为第一,这个地方当时的划分很乱,分属孟县和平定县,但整体上,却又是山西历史最悠久的煤铁产区。而且确实有文献上,以‘阳泉’代称这一地区。 第二,我想让正阳子于慎行来修‘正阳线’,为了凑这个梗。所以就没啰嗦。 既然有读者觉得有必要说明白,那我就把前文中的阳泉改回‘漾泉’了。 其实个人觉得没必要,这样反而不利于读者理解。 然后是正太线的问题。 这段路程一共一百五六十里,而且轨道的摩擦力小,能量浪费的少,而且不颠簸。同样的马提供的拉力,自然是有轨的快。所以有轨马车一天跑完全程不成问题。 而且我们又不是要跑火车,只是跑有轨马车而已,利用原先的井陉道完全足够了,不需要开山劈石。山西的冶铁十分发达,只愁销路而已。 生产一百多里路的生铁铁轨,八百到一千吨铁就足够了。这也不过是山西在正德年间,一年的生铁产量而已。晋商们稍微加把劲儿,完全不在话下啊。 另外,欧洲一直到了十九世纪末,才从生铁铁轨进化到钢轨。而且在火车出现以前,轨道马车就已经在铁轨上跑了一两百年,所以技术上也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啊。 对了,中国第一条铁路,就是从门头沟修到阜成门外运煤的。因为老佛爷怕惊了龙脉,就没用蒸汽机车,一直采用马拉火车到清朝完蛋。 退一万步说,赵昊这是在忽悠老西儿啊,当然是往简单里说,往大力吹。把他们绑上战车,让他们为大明的基建做贡献了。总不能一上来就摆困难吧? 和尚写之前,肯定是要先仔细研究,然后请教专业人士的。专业人士觉得可行,咱才敢写的。 (和尚的书友团,可是人才济济的……)、 最后,请求大家理性讨论,不要一上来就冷嘲热讽吗。就算和尚写错了,指正一下就好了嘛…… 以上。并求月票~~ 第三百一十一章 爸爸去哪儿 在杨博那儿吃完面,赵昊便跟陆光祖到文选司办正事儿去了。 本公子今天是来交换资源的,怎么扯到铁路上去了? 天官大人热情的将赵昊送出签押房,又大声吩咐陆光祖道:“你放开了随便赵贤侄挑,要是他看好的地方没出缺。你来跟我说,老夫给挪位子。” 一旁的王本固赶紧捧哏道:“赵修撰堂堂状元降职外放,还外带个财神爷,到哪里都是老百姓天大的福分。” “是啊。”陆光祖也点头笑道:“下官盼着赵状元,能去我们湖州做官。” “那得看人家的意思了,赵状元已经够委屈了,不能再给他添堵了。”杨博说着朝赵昊挤眉弄眼道:“贤侄要是不嫌弃,让你爹去我们山西如何?老夫保准他平步青云!” “我父子求之不得,只是不够两千里,徒呼奈何?”赵昊心说我去你个大头鬼。 “哦哈哈,滑头。”杨博使劲拍了拍赵昊的后背道:“走之前,老夫设宴给你父子送行。让你们知道知道,我们山西人也不光是吃面的。” 陆光祖闻言心中讶异。暗道这老抠儿居然也会请人吃饭,到底欠了赵家父子多大人情? ~~ 回到文选司,陆光祖带着赵昊进了架阁库。 架阁库中,一具具丈许高的档案架排列整齐。 每具档案架朝外的一面,分别刻着全国两京一十三省,以及都转运盐使司、盐课提举司、市舶提举司等各地方衙门的名字。 陆光祖领着赵昊徜徉在这地方官档案的海洋中。 “按照旨意,令尊要外放两千里当官,北直隶、山东、山西、河南就不要考虑,其余的地方随你挑。” 说着,陆铨曹又笑道道:“本官真心建议尊父子考虑下浙江。” “浙江是个好地方。”赵昊歉意的笑笑道:“但家父已经心有所属,还望大人成全。” “当然要看令尊的心意了。”陆光祖当了这么多年文选司郎中,还从没这么好说话过呢。 没办法,谁让人家赵公子来头大呢?除了部堂大人与王侍郎之外,就连陆光祖的贵同年张相公,也专门找过他。请他给赵昊一门行个方便。 ‘哎,就没见过后台这么硬的七品官。’陆光祖暗暗一叹,不过这该是赵状元未来上司们发愁的问题,他瞎操什么心。 赵昊的目光在一排档案架掠过,最后落在属于南直隶的那一排上。 “家父心心念念,想去吴县哩。” ~~ 春松胡同,赵府。 赵守正吃过午饭,正趴在席子上晒太阳。 虽然他的屁股已经消肿,但做戏做全套,离京之前都不可以出门了。 这么好的天气,却不能去泛舟赏花、看鸳鸯戏水,赵二爷不禁百无聊赖,问陪在一旁的范大同道: “你说,我儿会给我,选个什么官?” “谁知道呢。”范大同一边哧溜哧溜吃着熟透的李子,一边含混答道:“反正兄长说了又不算,爱哪儿哪儿呗。” “这话说的,”赵守正抬头白他一眼。“我那是不愿操心。好男儿志在四方,去哪里当官都无所谓的。” 范大同竖起大拇指道:“兄长这境界,现在是越来越高了。” “不过最好能选个民风淳朴、人少事儿也少,清净点的偏远地方。”赵守正自个却发起愁道:“千万别去大城市。” “大城市不好?”范大同不解问道:“大城市才肥美啊。” “老子是缺油水的人吗?”赵守正白他一眼,一本正经道: “为兄素来与人为善,不爱勾心斗角。大城市民风刁蛮、争强好讼,势家豪族不计其数,而且弄不好还有上级衙门。那县太爷当的,就像烟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有什么滋味?” “兄长看的这么透?”范大同惊呆了,这哪像是兄长说出来的话? “都是我听同年们说的。”赵二爷忽闪着无辜的眼睛道:“我哪能想这么多?” “不过既然兄长这么想,为何不跟贤侄提呢?”范大同奇怪道。 “哎,我儿是有大志向的。”赵守正却摇摇头,一脸自豪的笑道:“他写的那些书,讲的那些话,虽然我不太明白,却知道这孩子是在做大事情。当人父母的哪能扯孩子后腿?他让干啥咱就干啥……” “贤侄有兄长这样的父亲,真是三生有幸啊。”范大同虽然不理解,却不妨碍献上马屁。 “那当然。”赵守正一脸得色,忽然伸手挠了挠屁股,庆幸道:“好痒好痒。幸亏有我儿,只打了二十板子,不然为兄这臀部,怕是要开花了。” “哎,一百两银子一板子,兄长这腚,如今真金贵。”范大同也是一脸感慨。 ~~ 文选司,架阁库。 “吴县啊……距离京城倒是正好两千里多一点。”听了赵守正的选择,陆光祖略一寻思,旋即有些不解道:“可谁愿意去那种地方当官啊?” 吴县好不好,当然好了,那是苏州的附郭县! 大明最富庶的苏州,人间天堂谁不爱? 可在苏州当知县,就是另一码事儿了…… 唯恐这父子俩单纯向往人间天堂,不知道官场的艰辛。陆光祖又好心提醒赵昊道: “本官家在湖州,与苏州比邻。常听说苏州有俗谚曰‘金太仓、银嘉定、铜常熟、铁崇明、豆腐吴江、叫化昆山、纸长洲、空心吴县’,说得便是苏州府七县的官缺优劣。” “哦,此话怎讲?”赵昊兴致勃勃的问道。 “自然是在太仓做官最好,太仓号称大明粮仓,乃鱼米之乡,十分富庶不说,还远离府丞。日常能见到,也就是海防官员而已,在那里当官,再滋润不过……当然,令尊按旨要降级,去不了太仓州。” 陆光祖便为赵昊解说道:“嘉定的情况也差不多,只稍稍逊色一点。如果令尊非要去苏州的话,强烈推荐。” “嗯嗯。”赵昊点点头,嘉定确实是极好的去处,可惜苏州城在召唤自己,只有委屈老爹了。 “排第三的是‘铜常熟’,那也是个好地方,土壤膏沃、岁无水旱,又紧挨着长江黄金水道,其实比前两处还要富。”陆光祖便接着点评道:“但常熟民风刁蛮,士绅百姓奸猾无比,县太爷就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所以不如前两者舒适。” 赵昊闻言,忽然想起王武阳讲过,他家和王锡爵家在太仓横行霸道的种种劣迹。简直无法想象,比太仓还过分的常熟,会是个什么鬼样子。 莫非能翻了天不成? ps.第一更。本月最后半天了,大家谁还有月票啊,别过期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谜一样的安排 文选司,架阁库。 说完了常熟,陆光祖又简单带了下崇明道:“至于崇明县,原本就兵多民少,经过前些年倭乱,就更是如此了,所以称为铁崇明。” 赵昊点点头,崇明不错的。 “然后是豆腐吴江,那也是个好地方,但挨着府城太近,干什么都束手束脚。而且地处南北通衢,整日有过境官员滋扰,开支太大。反不如那些安安静静的地方能攒下家底,正如豆腐淡而无味。” “我就爱吃豆腐。”赵公子轻笑一声道。 “哈哈,确实,吴江还是挺抢手的。善于结纳的官员,在那儿当上一任知县,就朋友遍天下了。”陆光祖说着看一眼赵昊,心说那是发挥你钞能力的好地方。 “那还有三个县呢?”赵昊仿佛没听懂,继续问道:“似乎风评不好呢。” “昆山年年水灾,在富甲天下的苏州府里,可谓穷得独树一帜。再加上唱戏的也多,所以得了这个么诨号。”陆光祖是个厚道人,不愿乱编排,便跳回正题上道: “吴县长洲两县附郭,县治同在苏州城内,可以放在一起说。这两县非但挤在一个城里,而且上头还婆婆众多。有知府衙门、督粮道衙门、苏州织造府,应天巡抚也有大半年驻扎于此……堂堂知县在别处是破家的百里侯,在苏州呢,就是大丫鬟带钥匙——当家不做主。而且还有这么多祖宗要伺候。你想,日子得多难熬啊?” “嗯。”赵昊点点头,心说怪不得张知县能坐稳上元县令呢,原来是大家都嫌弃啊。 “这还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苏州的士绅富商也各个势力大、背景厚,等闲招惹不得。老百姓倒是没背景,可动不动就告状。官司打输了,就聚众闹事……” “打赢了呢?” “没过几天又来告状。”陆光祖长叹一声道:“赵公子,现在知道那就是个官员的活地狱了吧?还是换换吧。” “多谢铨曹苦口婆心。”赵公子歉意的笑笑道:“但有道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哎,感情我白费口舌了。”陆光祖登时无奈了。 “铨曹只管放心。”赵昊这才淡淡一笑道:“所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家父愿意去最艰苦的磨炼一下,进步肯定会特别大。” 换一种通俗的说法,便是‘尊卑看淡、不服就干。全都干趴了,我爹就是苏州城的老大!’ 陆光祖看了赵昊一会儿,忽然拍了拍额头,哑然失笑道:“我在瞎担心的什么呢?连小阁老都不是尊父子的对手,该自求多福的是别人,怎么会是令尊呢?” “铨曹可说笑了,我们父子到现在还懵懵的呢。”赵昊自然不会往上头认,一脸委屈道: “家父被贬出京,夹着尾巴做人还来不及,怎么会去招惹别人呢?” “成,那就去吴县!”陆光祖心说,人家乐意,我也别多事儿了。便重重点头,从苏州府那一排,拿出了吴县县令的档案。 又问赵昊道:“还有人要调动吗?不用客气。” “还真有。”赵昊摸摸鼻子,感激笑道:“我有两个弟子,也不想在京里当官了。” “请讲。”陆光祖点点头。 “一个叫华叔阳的,他身体不太好,不宜在北方久居,还是回江南找个清闲的衙门,将养几年再说。”赵昊便说道。 “这样的衙门,南京不要太多。”陆光祖笑笑道。 南京官员的任命权,也在北京吏部手中。南京吏部只有考察权而已。 “那就南京翰林院吧。”赵昊也笑笑道。 “简单。”陆光祖点点头,南京翰林院可是只清不贵,看来赵公子是真的不差钱。 “还有个叫金学曾的,他是个能踢能咬的本事人,让他去当个上海县令如何?”赵昊轻声问道。 “上海县令……”陆光祖终于皱了皱眉。 天下税赋八分之一出自苏松。 而松江府仅下辖华亭上海二县,面积只有苏州的三分之一,人口也不到苏州的一半,赋税却能达到苏州一半,其重要性可见一斑。 现在赵昊要让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去管一半的松江,让陆光祖没法一口答应下来。 “要是换别的地方,本官肯定直接就应了。但这上海嘛,还得请示一下部堂……”陆光祖歉意的看着赵昊道:“不然这样吧,回头请你那位弟子过来,本官和他谈谈……” “这样啊,那就不麻烦了。”赵昊便善解人意的笑道:“那就让他去崇明吧……” “这,这……”陆光祖登时目瞪口呆。“从上海到崇明,这落差也太大了吧?” “大吗?都差不多吧。”赵公子却摇头笑道:“年轻人嘛,去艰苦一点的地方摔打摔打,有好处的。” 陆光祖狐疑看了赵昊半晌,才缓缓点头道:“好。” 心说赵公子还真是知足常乐,一点不挑地方…… “还有两个小事情,”知足常乐的赵公子又面不改色道:“一个是国子监五经博士李贽,希望去吴县当个教谕。” “……”陆光祖咂咂嘴,心说李贽脑抽吗? 他对李博士还是有些印象的,毕竟大明官场上,能那么倒霉的实在凤毛麟角。 陆光祖知道李贽嘉靖三十一年就在河南辉县当教谕。三十九年就升为正八品的南京国子监博士。要不是因为接连丁忧,早就该再进一步了。 怎么会有人想要退回十五年前的职位去,从正八品退回到未入流的杂官?从国子监再下到县里去教书? 赵公子给李卓吾下降头了吗? “另一个是北京钦天监正贝培嘉,想要去南京钦天监。”见陆光祖不做声,赵昊便继续说道。 “呃……”陆光祖彻底傻了。 他是真看不懂了,人家都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赵公子安排人,怎么一个劲儿往下处溜呢? “那里已经无人问津太久了,赵公子……”你这不是害人吗?! 南京钦天监……不提老子都忘了还这鬼地方了! “我也是这样劝他的,无奈贝监正执意想离我近一点。”赵昊叹了口气道:“我这班学生就是这点不好,太依恋我了。” 听一个十五岁少年说这种话,陆光祖差点吐了。 不过三位大佬的面子,足够赵昊调动一串儿人了。 何况全是就低不就高,陆光祖自然没有拒绝的大礼。 让这群二百五赶紧离京也好…… 陆铨曹当天就给赵昊办好了全部手续,赶紧送瘟神一样把他送走。 哎,也不知道一起待一下午,会不会被传染? 哦对了,赵昊还顺道帮老父母张知县,又延长了三年任期。 ps.第二章,求月票,推荐票~~后面还没检查哈,慢点发~~~ 第三百一十三章 今夜有约 从东公生门出来,天色已经擦黑。 顾不上回家,赵昊便命人往灯市口赶去。 今天,是京城味极鲜开业的日子。 但北京的王公大臣没有南京那么闲,而今日来捧场的宾客,阵容又十分豪华。 所以酒楼那边特意把开业时间,定在了酉时中,也就是晚上七点。 不过赵昊还得顺道去一趟十王府街,捎上李明月兄妹。 按说他在吏部办事儿也没个正点儿,兄妹俩还是直接过去更方便。 可李明月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非说等着赵大哥来接,多晚都没关系。 赵昊当然无所谓了,可小爵爷就郁闷了。 他还跟一帮哥们儿约好了,要带他们到店里尝尝鲜呢。 这天都黑了,哥们儿们肯定早就到了,自己还在家里磨蹭,多没面子啊…… 他在府门口来回踱步,看着南边的街口,不断说:“怎么还不来?到底来不来?” 把个李明月烦的啊,要不是戴了十几斤重的首饰,她非得飞起一脚,把这聒噪的老鸹直接踢去灯市口。 “你这么着急,自己去不就成了?就这么两步,都够你俩来回了!” “那怎么成?”李承恩却断然摇头道:“我还有自己的任务。” “你有什么任务?!”李明月奇怪问道。 李承恩却笑而不语。 “说不说?”李明月冷笑一声,伸手熟练的掐住了李承恩的背上的肉皮。 “疼疼,快放开……”李承恩痛的呲牙咧嘴,忽见三辆黑色的马车自街口驶入。 “赵大哥来了!”他赶紧喊出了咒语。 果然,李明月瞬间收手,放过了可恶的兄长。 “不要影响我当淑女。”她警告一句李承恩。 “除了上元和七夕,没有这个时间还出门的淑女……”趁着李明月束手束脚,李承恩小声嘟囔一句。 直到李明月向他撇去和善的一眼,李承恩才意识到自己今天得意忘形了…… 可他还没来得及改口,便觉软肋吃了一记寸拳。 “哦……”李承恩登时身子一歪,捂着肋部,弯腰倒吸冷气。 再看李明月早已收起招式,掏出小镜子端详自己一番。确认恢复了无懈可击的淑女仪态,这才收起镜子,微笑看着马车缓缓驶近。 就像那一拳,是别人打的一样。 ~~ 中间一辆马车在兄妹面前缓缓停下,赵昊拉开车门笑道:“等急了吧?” “没有呢大哥,我们也是刚刚出来的。”却见灯光中的李明月轻摇螓首,如明珠生晕、若美玉莹光。 赵昊不禁眼前一亮,笑道:“妹子今天好漂亮啊,快上车吧。” 听到这一句,李明月顿觉自己花了半个时辰的精心打扮,值了。 少年少女没那么多忌讳,赵昊伸手便把李明月拉上来马车。 只见她长裙的纱袖分数层,每一层的袖口都绣着栩栩如生的牡丹,样式完全一样,颜色却从黄到蓝各有不同。 随着少女的手腕轻轻摆动,那袖口的牡丹便也不断变换着颜色。 看得赵昊一阵新奇,坐下后便拉着她的手动来动去,瞧那牡丹花在琉璃灯下不断变色…… “我裙角也是这样的呢,待会下车转给大哥看。”李明月羞涩的对赵昊小声道。 “咳咳!”这时李承恩也挤上车来,一屁股就坐在两人中间。 “明月,你往左边点。大哥,你往右边点,太挤了。” 李明月登时火冒三丈,自己好容易才引起大哥的兴趣,和他凑近了说说话。 这是哪里来的野猴子?怎么专门给人捣乱?! 李明月便借着马车颠簸,将手指搭在了李承恩的胳膊上,拧了朵菊花出来。 李承恩疼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却依然坚守他的岗位! 因为他看戏多年总结出的经验是,男女主人公在即将分别的时候,最容易犯错误…… 避免让两人犯错,就是小爵爷这几天的头等任务! 妹妹,虽然我们是双胞胎,但你还年轻,将来就知道哥哥的良苦用心了。 ~~ 城北,什刹海旁,钟楼鼓楼静静矗立。 比起宏伟如宫阙的鼓楼来,一旁钟楼就显得小鸟依人了许多。 但钟楼其实比鼓楼还高一点,站在十几丈高的钟台旁,可以鸟瞰整个什刹海的风光。 这座居住了百万人的大城市,哪怕是入夜也依然灯火通明,而且愈加迷人。 宁安长公主便扶着鼓楼顶层汉白玉的栏杆,静静看着不远处灯火点点的后海。 那些灯光,是一艘艘夜游什刹海的画舫。 风儿带来悠悠丝竹之声,还有隐隐的女子作歌声。 这让长公主不禁想到,十六年前,正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夜晚,自己在一群火神庙道士的协助下,把来什刹海找相好的赵立本装进了麻袋。 然后弄到后海,腿上绑上大石头,咕咚一声…… 丢进了这片宁静的湖水中。 按照她的计划,等到赵立本喝饱了水,就可以捞上来,问问他是打算当个灌汤包,还是把赵郎还给自己了? 可惜,皇兄居然得到消息,赶来救下了赵立本。 结果非但计划泡汤,双方还结下了深仇大恨…… 嗯,长公主坚持认为,要是皇兄不捣乱,以赵立本那欺软怕硬的性子,肯定会乖乖交出赵郎来的。 可让皇兄这么一搅合,非但赵郎回不来了,父皇也知道了她干的好事。二话不说,就把她嫁给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而今天,她又感到了那种将失去情郎的恐惧,长公主不由自主紧紧抱住了胳膊。 那彷徨无助的样子,跟那个敢向皇帝挥鞭的女土匪判若两人。 听到身后响起上楼的声音,长公主忽然泪流满面。 转身看去时,便见赵郎探头探脑的上来。 赵二爷出来一趟不容易啊,还是趁着天黑,跟范大同互换了衣裳,从后门偷偷溜出来的。 长公主便化作一团香风,扑进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大哭起来。 赵守正虽然不知宁安为何哭泣,却知道这时候自己要做的,便是紧紧抱住她,给她温暖和依靠。 待到宁安哭够了,自然会告诉他原因的。 今夜无月,星光却分外灿烂。 那挡住了牛郎织女的银河,也悄悄探出头来…… ps.第三章,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三百一十四章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 灯市口距离十王府街,其实就一个街口…… 等一行人赶到时,灯市口大街上已经喧腾热闹起来了。 这条大街上遍布装潢豪华的高级酒楼,是达官贵人宴饮宾朋的首选去处。 此时大街上灯火通明,各家酒楼都高高低低的悬起各式各样的彩灯,有七彩的灯球、有如珠如霞的纱灯。从街头到街尾,千万盏灯火连绵不断,形成一条灯火的海洋。 而这片灯海中,最璀璨的那座,非坐落于街市中央的味极鲜莫属了。 那是一座四层高、美轮美奂的大酒楼。每一层的屋檐上,都扎出山形的花架,装点着栩栩如生的鲜花、鸟形的花灯,还有可以流动的彩云,转动的走马灯,就像后世闪烁的霓虹一般。 只有给宫里扎鳌山灯的师傅,才有这份精湛的手艺。 在造完热气球之后,那十几位制灯师傅就转战此处,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为这座四层大酒楼增光添彩…… 见酒楼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市民,赵昊让高武把马车远远停下,和李明月兄妹步行过去。 三人仰头看着那人间仙境一般的大酒楼,都是一阵惊呼。 ‘我操,往后搁这儿请客,太有面儿了!’小爵爷心中激动道:‘待会儿求大哥,给个挂账的权力吧……’ 他虽然是亿万身家继承人,无奈老娘管得严,每月‘只给’五百两零花钱。 小爵爷朋友多、开销大,五百两根本不够花啊。幸亏有老前辈在,他才能将就维持住开销这样子。 可是老前辈马上就要走了啊,往后谁还会几百几百两的输给他钱花啊? ‘这些灯可真漂亮啊,肯定是大哥知道我爱看灯,特意让人扎的……’小县主美目流波的看着赵昊,手指轻轻捏住他的衣袖,仿佛怕走散了一般。 ‘我去,这得花多少钱。’赵公子看着那起码上千盏灯火,想到的却是,这他喵的也太浪费了吧? 想当初老子几百两银子就张罗起一家酒楼来,还不是日日高朋云集,座无虚席? 咦,是三百还是四百两来着,完全记不清了。 算了,这么点钱不值得伤脑筋。 这时,有宾客看到他,便高声嚷嚷道:“来了,终于来了!” 客人们齐刷刷朝赵昊望过来,不约而同给他让了条去路。 小县主赶紧收回手,做贼似的别过头去。 “我先过去一会儿,待会儿在找你们。”赵昊便对兄妹俩笑笑。 “嗯,大哥不用着急。”李明月甜甜一笑,自动忽略掉了‘们’字。 赵昊便朝众人说着抱歉的话,大步流星走向店门口。 店门口,赵显和吴康远二位店东,还有唐胖子、范大同、孙胖子等一干来帮忙招呼的自己人,全都穿戴一新,喜气洋洋。 看到赵昊到来,他们便一齐笑道:“东家快来揭彩!” “不是说,让你们不用等我吗?”赵昊笑着走到近前。 “大伙儿都说等着你的。”赵显头上戴着披巾,身上穿青纬罗暗补子直身,神清气爽的样子,比一年前干练多了。 他当初说想跟着学做生意,却是认真的。 到了扬州之后,赵显先在江雪迎开设的伍记糖场里学了一阵子。跟着爷爷进京后,只和赵守正父子聚了一天,就一头扎进味极鲜酒楼的筹备中。一个多月忙活下来,整个人又成熟了不少。 “是啊,贤弟,客人们都说,赵公子不露面,这味极鲜的味儿就不纯!”吴康远穿着一身锦绣的便袍,也笑着对赵昊说道。 吴公子如今在吏部观政闲得很,赵昊便让这位美食家来担任此家店东,反正有专业的掌柜和厨子,他只要把关菜品和服务就可以了。 而这两样,没有比这这位以饭店为家的公子哥,更懂行的了。 “是啊,赵贤侄!”来捧场的英国公笑眯眯道:“老夫专门拉了一票人来给你撑场子,你不露面怎么行?” “就是啊,听说你在金陵味极鲜时常都要作诗的。”王锡爵也跟着起哄道:“可为何到了北京后,一首诗都不肯做了呢?” “莫非,是瞧不起我们北京爷们儿?”朱时懋歪着脑袋道。 赵昊自然苦笑着解释说,自己来京里后,醉心科学,没有那个闲情逸致。 “此情此景,不做首诗,如何开张?”众宾客却不依不饶的起哄。 若不是王大厨提醒,他们险些忘了小赵公子是以诗才闻名两京的。 正如朱二公子所说,他在南京佳作连篇,来到北京却当起了扎嘴葫芦,厚此薄彼若斯,大家岂能放过他? 今天不给大家做一首出来,他别说开张了,都甭想离开北京城! “好吧。”无奈之下,赵公子只好举手投降,顺了众人的意。“那在下就献丑了。” “好!”众人登时欢声雷动,就连相邻酒楼也纷纷推开窗扇,男男女女探出头来,好奇的望着那位众星捧月的公子。 赵昊便背着手,在场中来回踱起步来。 整哪一首好呢? 唯恐打扰赵公子构思,众人全都大气不敢喘。 李明月更是激动的小脸通红,她还从没见过大哥作诗呢。 大哥认真思考的样子,好帅啊…… 有了! 赵昊忽然眼前一亮,清清嗓子,对众宾客飒然一笑道:“便依诸位之意,以此情此景乱绉几句吧!” “好!”轰然叫好声后,楼前针落可闻。 众人便见赵公子伸手指向那璀璨的灯海,高声吟道: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 “好!”只一句,便引得众人激动叫好开了。 王锡爵和申时行等文人听了,也不由纷纷点头,心说,大气。 “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中谪仙安在哉?”又听赵昊笑问众人一句。 “在!”宾客们便轰然笑道:“就是你!” 赵昊摇头笑笑,手指身后高楼,继续吟道: “谪仙之楼楼百尺,宴尽燕京公侯伯!” 英国公定国公并几位侯爷闻言大悦,笑道:“看来还以后得常来。” “风流仿佛楼中人,千一百年来此客!” 说完,赵公子一伸手,拉下了覆盖在匾额上的大红绸缎。 那隆庆皇帝御笔亲题的‘味极鲜’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便展现在众人面前。 一个字一千两呢…… “请!” 漫天的叫好声中,赵昊含笑邀请宾客入内。 ps.第四章,140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 第三百一十五章 人间好耍处(求月票) 味极鲜酒楼中的装潢更是费尽心思。 头门之内,灯彩四环。空其璧以灯填之,假其廊以灯幻之。且灯其门,灯其室,灯其陈设之物,整个轩敞挑空的大堂中灯火辉煌、流光溢彩,让人置身其间,如在极乐之国。 大堂中央是个铺着大红氍毹,七尺高的舞台。 舞台上,四名身姿娇柔的舞姬,在靡靡乐曲声中轻歌曼舞。 那飘舞的裙带,妩媚的眼神,让宾客们还没饮酒,便已经醉了…… ‘这他喵谁的主意……’赵昊都不敢往舞台上瞧了。心说本公子也就是请湘兰姐弹弹琴,给宾客们营造一个雅致的就餐环境。 怎么到了这里,直接改成大型会所了? 本公子还未成年呢…… “公子别误会。”唐友德一看就知道,公子纯洁的心灵受到了摧残,赶紧凑上来解释道:“如今京城的高档酒楼都兴这个,没个吹拉弹唱的乐伎在你旁边伴奏助兴,这酒都吃着没味。” 他都不敢跟赵昊说,在酒楼后院里,还有足足上百名浓装艳抹、环肥燕瘦的少女,在等待着酒客的召唤呢。 哎,公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小,不知道男人的乐趣啊。 当然,只是陪酒而已,千万不要瞎想。 这时宾客们已经自得其乐了。 再者到处都有头戴方顶样头巾、身穿青衣、脚下丝鞋净袜的伶俐小厮招呼,也不用赵昊再劳神了。 待会儿挨个房间敬一圈酒,他今天的任务就结束了。 唐友德便赶紧将赵昊和小县主带上楼去,安排在一个安静的小包间里。 一进这人间好耍处,李承恩便倦鸟归林一般,只顾着找狐朋狗友耍乐去了,早就把自己的任务忘了个干干净净。 ~~ 京城味极鲜一共四层,全都是包间,没有散座。 大堂只供歌舞表演和客人欣赏等候所用,所以一楼只有十个包间,一半中包一半小包。 二楼是小包,一共二十四个。 三楼中包,十六个。 四楼有四个豪华大包,十个中包。 与金陵味极鲜一样,北京味极鲜也只接受预订,但不同的是,这里除了吃套餐之外也可以点餐。 但点餐的价格不能低于套餐。 小包套餐的价格,与金陵本店相同,都是十两银子一桌,可供四到六人用餐。 中包套餐二十两一桌,可供十到十二人就餐。 豪华大包厢的价格是五十两一桌,可供二十到三十人聚会。 并且酒水是另算的…… 所以如果满客的话,一天最低营业额在两千两百二十两银子。 一天就抵金陵的创始店干半个月了。 当然,开销也大了去了。 一个月下来到底能赚多少,赵公子根本没个数。 他也没兴趣费心思算,月底看账本就一清二楚了。 再说,赵公子开酒楼又不是为了赚钱…… ~~ 赵昊打量着这个二楼的小包厢,只见此屋甚雅,珠帘秀额,四壁挂山水名画、轻纱窗帘,摆设十分考究。 唐友德请他和小县主在铺着蓝绸桌布的圆桌后坐定,亲自奉上了本店的菜单。 赵昊扫一眼菜单,见上头正菜种类超过百样,不禁笑道:“品种还真不少哩。” 说着便把菜单递给李明月,让她捡自己喜欢吃的点。 唐友德从旁笑道:“咱们掌柜的是春和楼出来的,在这行当是大拿。非但请了淮扬、金陵的大厨,还有鲁菜、闽菜的师傅,一个月换一次菜单,一年不带重样的。” 他自然不忘奉上马屁道:“当然,关键还是公子的独门秘方,没有极鲜粉,就没得灵魂呢。” “极鲜粉暂时还是由金陵供货吧。”赵昊略一寻思道:“一来保持下神秘感,二来也能把握好品质。” “嗯。”唐友德点头道:“咱也是这么想的,反正有伍记送货,出不了岔子。” 唐友德可是开南货铺出身,有丰富的长途运货经验。他说没问题,自然就没问题。 赵昊便连最后一个问题也不操心了。 “什么鸡鲜粉?”这时,李明月抬起头来,好奇问道:“跟鸡公公有关系吗?” “没关系呢。”赵昊不禁失笑。 “哦。”李明月点点头,手指托着腮帮子道:“好些都想吃,可吃不下怎么办呢?” 傻里傻气的话从小县主嘴里说出来,就是那样的娇憨可爱。 这果然还是个看脸的世界呢。 “吃不下就慢慢吃。”赵昊便笑道:“这间包厢便留给你了,以后想什么时候来吃,就什么时候来吃。” 又吩咐唐友德道:“跟赵显说一声,县主的所有开销,都记在我账上。” “哎,好的公子。”唐友德是来帮忙的,自然不会替管事儿的拿主意。 李明月更是心花怒放,开心的摇头晃脑。 她根本没有钱的概念,只是单纯觉得,大哥果然对我可真好啊…… 可转念一想,又不由有些低落。 没有大哥在一旁,再好吃的菜肴也没有味道。 ~~ 酒楼毕竟是吃饭的地方,光看不顶饿的。 宾客们新奇完了,便纷纷在伙计的引领下,进了各自的包厢。 房间内有专门侍奉的小厮,手脚麻利的摆上极尽奢华的器皿餐具。 光这一桌子茶壶、果盘,银箸、调羹、碟子等十几样银质和瓷质的餐具,少说就得百八十两银子。 另外,还奉送有八样干鲜果品,八样金陵点心,以及香茗、汤品若干,这些通通都是免费的。 宾客们这样一看,就都觉得酒楼的定价十分合理了。 不过大家最关心的,还是菜肴的味道,到底有没有传说的那么神? 几乎所有在金陵吃过味极鲜的人,回来后都众口一词,说在那里吃到的是人间绝味。 这些京城的达官贵人们早就好奇死了! 于是根本没人点菜,各个包厢都叫了一份套餐,因为这样上菜最快。 庞大的后厨早就忙活好一阵子了。没多会儿,造型精美的冷热菜肴,便流水般端进了各个包厢之中。 宾客们迫不及待的伸筷子品尝起来。 我去,真香! 怎么能这么香呢? 一时间,酒楼上下人声渐小,只余杯筷盘勺碰撞的轻响。 ps.第五更,14100票加更,最后十二小时了,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三百一十六章 人间悲剧赵士禧 味极鲜大堂中,歌乐喧天、笙弦聒耳。 顶楼四个豪华大包厢,以一年之四季命名,乃春夏秋冬…… 哪有那么土?人家分别唤作‘青阳’、‘长嬴’、‘白藏’、‘玄英’。 虽然意思是一样的。 此时,在那叫‘青阳’的包厢里,小爵爷李承恩正将禧娃,引见给一班纨绔子弟。 说起来,眼看就要入夏了,这还是禧娃头一次出门哩。 其实按他的本意,今年都不打算出门了。 两只脚上的伤倒是都好了,可隔壁老王太医的警告音犹在耳,赵士禧唯恐出门再遭不测啊…… 谁知道下一次,会不会连小命一起丢掉? 但李承恩心心念念,不忘答应过禧娃,要带他出来潇洒一把的事情。 这两天他好劝歹劝,还给赵士禧求了全套的辟邪之物,才把已成惊弓之鸟的禧娃给劝了出来。 此时的赵士禧做了全副武装,脖子上系着玉牌,左手腕上拴着狗牙,右手腕上拴着佛珠,前胸贴了张符箓,后背还背了把桃木剑……自信百邪不侵了,这才壮着胆子走出门来。 别说,还真管用,一直到现在都没出事儿呢。 只是他这副尊容,着实让一众公子哥儿吃惊不小,不由肃然起敬问道: “不知这位道长,仙山何处?” “咦,道长怎么还挂着佛珠,莫非佛道双修不成?” “谁是道长谁是和尚?”赵士禧气得饮一杯雄黄酒道:“老子是‘人间悲剧’赵士禧,我这是为了辟邪!” “都理解一下哈,我这大侄子忒惨了。”李承恩自觉今日有义务照顾好禧娃,赶忙对刘嗣德等人摆摆手道: “这孙子从去年冬天到现在,就他妈一个愿望,能把身上的两张会票给花出去。” “这不简单?”刘嗣德等人笑道:“多少花不出去?” “可这么简单一事儿,搁我这贤侄身上,就他妈比登天还难!”李承恩一拍桌子,把赵士禧今年几次三番倒血霉的经历,愉快的分享给了大家。 “哎呀我靠,实在是太惨了……”一众公子哥笑得前仰后合,都对赵士禧佩服的五体投地。 人这辈子,倒一次霉不稀奇。稀奇的是一直倒霉不间断,整整半年停不下来…… 这他妈得衰成什么样啊? 这些公子哥的圈子十分封闭,等闲不会接纳新人加入。但他们几乎是眨眼之间,就打心眼里接受了人间悲剧赵士禧。 毕竟,人生的幸福是要靠别人不幸来反衬的。 小团体里多这么个人,大家的幸福指数蹭蹭就涨了一大截儿呢。 于是公子哥们纷纷和禧娃称兄道弟、推杯换盏,一个个拍着胸脯表示,带他花钱的事情就交给他们了。 不就是两张会票吗?哥儿几个一晚上就帮你花出来! ‘其实是九张……’禧娃心里默默道,太叔公走的时候,和叶老奶奶又一人给了一张呢。 不过禧娃这半年也不是完全没长进,至少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了…… ~~ 叫‘青阳’的包厢里,一众公子哥绘声绘色,向禧娃描述京城几大销金窟中的情形。 什么勾栏胡同、本司胡同、粉丝胡同、东院西院、马姑娘胡同、宋姑娘胡同,还有当年玉堂春住过的苏家大院,都是公子王孙们流连忘返的好去处。 什么大同婆姨、泰山姑子、西湖船娘、扬州瘦马……又分南班北班,南班以声色愉人,北班以实力取胜。 此外,好玩的也多了去了。有陪你打牌的、串戏的、说书的、吹箫的……只要你能付得起钱,什么都有的玩儿。 结果说得公子哥们自己心痒难耐,风卷残云吃光了酒席,便勾肩搭背下楼找乐子去了。 不过这些公子哥毕竟年纪还小,加上一大群人呼呼隆隆,怕在里头撞上家中长辈,是不大敢去粉子胡同之类的固定场所的。 他们的目的地,是什刹海上的那些画舫。 画舫上什么都有,且船一离岸也不用担心碰上谁,正是这帮公子哥最中意的去处。 小爵爷其实还没那方面的想法,但他就是喜欢凑这热闹,愿意攒这种荤腥不忌的局。 只能说是一人一个爱好了。 他一边扶着晃晃悠悠的赵士禧在前头走,一边问后头刘嗣德道:“订好船了吧?” “哎呦,都多少回了,你还不放心?”刘嗣德撇撇嘴道:“一早就定好了!喏,整个什刹海最大的一条画舫,那不就在前头等着咱?” 众人果然看到,一艘灯火通明的两层画舫,正静静停泊在码头旁,等待客人们的到来。 公子哥们不由大喜,加快脚步就冲了过去。 ~~ 什刹海旁,钟楼上。 宁安长公主依偎在赵守正身旁,赵二爷用一件宽大的披风,将她紧紧裹住。 二人一边看着湖面上的画舫,一边说着临别的话儿。 “赵郎,宁安又要和你分开了……” “宁安,圣命难违啊。”赵守正叹口气道:“谁让我打了小阁老呢?” “哎,皇兄也真是的,人家哭求他半天,也不肯松松口。”宁安幽怨道:“我看他就是为了拆散我们。” “不许你这么说。”赵守正却正色道:“皇上虽然是你的兄长不假,也是天下臣民的君王,岂能因私废公?” “人家以后不说就是了,干嘛这么凶吗?”宁安红着眼圈道:“还不是舍不得你?” “哎,我也是舍不得你啊。”赵守正又叹了口气,将长公主搂得更紧了。 “赵郎……”长公主仰头看着赵守正那性感的胡碴、轮廓分明的侧脸,嘤咛一声道:“再给宁安吟首诗吧?” “好。”赵守正点点头,轻嗅丽人的发香,便用那磁性的嗓音沉声吟道: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 长公主登时就痴了,定定看着心爱的男人,心说这不就是说的我俩吗?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两个正浓情蜜意,恨不得化作一人时,忽听不远处,后海中传来噗通一声…… 长公主不禁一个激灵,失声道:“又有人落水了?” “好像是。”也就是赵二爷这种粗线条,才不会问她一句,为什么要说‘又’? 两人便站起身来,扶着白玉栏杆张望。 果然见到湖边码头上,最大的一艘画舫旁围了好些人,还有人跳进水里,像是在救人。 宁安见状便收回了目光,春宵苦短,哪还顾得上别人? ps.第一更送到,新的一月求月票啊~~~~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一点都不科学 赵昊和小县主用过晚饭,又挨个雅间敬了一圈酒,最后让楼下的伙计们一起高喊一声: “今晚全场的消费,由赵公子买单!” 便在宾客们的欢呼声中,潇洒挥手,离开了味极鲜。 李明月早就在酒楼外头等着他了,见赵公子面不改色,步履如常的从里头出来,不禁佩服万分道: “大哥真是海量啊!” “咳咳。”赵昊尴尬的轻咳一声道:“我喝得是白水。” “啊?” “啊什么啊?未成年人不得饮酒,你也一样。”赵昊站在台阶上,想要宠溺的摸摸她的头顶。 可小县主脑袋上的配饰实在太多,好看是真好看,就是让人没处下手。赵昊只好轻轻弹一下她洁白的脑门。 “知道啦……”李明月拖着长音,捂着脑袋,抗议道:“我又不是我哥,这种事还用大哥提醒?” “好好,算我多嘴。”赵昊看到马车过来,便笑道:“送你回去吧。” 李明月却小声道:“走回去好吗?” “也好。”赵公子从善如流,便和李明月并肩徜徉在灯市口的夜市中。 就像味极鲜催生出的蔡家巷夜市,灯市口上二三十家高档酒楼,也催生出个繁华如庙会般的大夜市来。 李明月最喜欢热闹了,本来还有些离愁别绪的,可看到大街上那么多的玩意儿,她一下子又开心起。拉着赵昊捞金鱼、套竹圈、捏面人……玩得不亦乐乎。 结果短短不到一里路,用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到长公主府门口。 李明月手里捻着一对惟妙惟肖的小面人,红着脸沉吟一会儿,才将那个满头珠翠的女孩子,递到赵昊手里。 “不许弄丢了,等见面再还给我。” “嗯。”赵昊点点头接在手里,感觉这轱辘剧情有些熟悉。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小县主信心十足的说一句,然后便身姿轻盈的在他面前转起了圈,那百褶留仙裙上的褶皱,随着旋转全都展开了。 灯光下,便有百花盛开,蜂蝶飞舞的绚丽美景,展现在赵昊面前。 赵昊不禁目瞪口呆,心说大明朝的刺绣技术,真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呢…… 他正目眩神迷间,忽觉一阵香风扑面而来。小县主仿佛脚下一绊,便朝他怀里摔来。 赵昊赶紧伸手接住,谁知却捞了个空。 待他瞪大眼,只见是李承恩一个箭步冲过来,从后门拉住了妹子的手臂…… “好险好险。”小爵爷一脸心有余悸的邀功道:“妹子,你险些就摔了。” 李明月回过头,用一种看死人的目光望着李承恩。“我谢谢你啊。” 赵昊苦笑着摇摇头,发现李承恩从头到脚换了身衣裳,不禁奇怪问道:“承恩,不是说今晚要玩个通宵吗?” “嗨嗨。”李承恩放开站稳了李明月,干笑两声道:“计划赶不上变化啊。” 好容易今晚老娘住在火神宫,为他兄妹祈福不回家,谁知又出了那档子事儿…… 李承恩只好取消了安排,扫兴而归。 谁知到家发现,妹妹居然还没回来。 李承恩登时就呆不住了,赶紧冲了个澡换了身衣裳,就急匆匆出门寻找。 谁知刚到府门口,就看见转晕了的李明月,直挺挺朝着赵昊身上摔去。 这怎么了得啊? 李承恩赶紧一个流星赶月,箭步飞扑上去,堪堪拉住了妹妹…… 赵昊问李承恩出了什么事儿,小爵爷却顾左右而言他。 赵公子不是个多事儿的人,便跟这对感情极好的兄妹挥手作别,上了跟在身后的马车。 小县主一直站在门口,看着那黑色的马车出了十王府街,这才停下挥手。 然后忽然拔出了一旁锦衣卫的绣春刀。 “救命啊!”小爵爷吓得撒腿就跑,惨叫声响彻整个长公主府! ~~ 春松胡同。 赵昊到家时,已经三更鼓响了。 却发现西厢房中还亮着灯。 那原是赵士祯和赵士禧的房间。但赵士祯搞起发明废寝忘食,早就搬出西厢房,和张鉴睡到后罩院中的实验室了。 禧娃的话,每天吃过晚饭就睡觉…… 赵公子奇怪的走过去,推开虚掩的房门。 便见禧娃脸色惨白,双眼无神的蜷缩在床角,身上紧紧裹着被子,面前摆着九张墨迹斑斓的湿纸片…… 一副被玩坏的模样。 “咦,禧娃,你这怎么了?”赵昊心里咯噔一声,不会被那个了吧? “叔,你说人这辈子,能干啥不能干啥,是不是都命中注定的?”只听禧娃用飘忽的语气反问道。 一听禧娃又哲学了,赵昊便松了口气,哭笑不得问道:“咋,又倒霉了?” “嗯。”赵士禧点点头,又摇摇头,仿佛想甩掉那不堪回首的画面,半晌方挤出几个字道: “画舫,花钱,上船,踏空……” “你想去画舫花钱,结果上船时踏空,掉到水里了?”赵昊这才明白,原来那是九张会票。 “嗯。”禧娃点点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滴。“我喝了点酒,看东西重影。当时看到眼前有三条上船的踏板。我也不好意思开口问哪一条是,就咬牙赌了一把,结果一脚踩空了……” “你这叫喝了点儿酒?”赵昊气笑了。 “好吧,我承认我喝多了……”禧娃低头闷声道:“谁让味极鲜的酒,那么好喝呢?” 赵昊刚想说一句‘谁让你去那种地方了……’,但想起那个地方是自己开的,便改口道:“谁让你喝酒了?你成年了吗?” “我十七了……”禧娃缩缩脑袋。 “那也不能喝酒!”赵昊想踢他屁股一脚,无奈这厮裹得太严实。只好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道: “没事儿吧?” “还好李承恩及时跳下去,把我从水里捞上来。”禧娃摇摇头道:“他还想给我换个地方压压惊,被我拒绝了,我是打死也不敢去了。” “你上次也这么说的。”赵昊摸摸下巴道:“上上次也是。” “我本来真不想出去的。可李承恩非说,他给我请的辟邪宝贝都是开过光的……”禧娃追悔莫及的郁郁道。 “什么辟邪宝贝?”赵昊睁大眼,之前完全没听说过哎。 禧娃便愤愤的解下脖子上的玉牌、手腕上的佛珠和狗牙,又伸手在背后抽出一柄三尺长的桃木剑,统统都丢在地上,愤愤道: “一点都不科学!” ps.第二更,求月票啊~~ 第三百一十八章 禧娃认命了 看着被扔在地上玩意儿,赵昊叹了口气,摇头准备出去。 谁知禧娃却从床上蹦下来,直挺挺跪在了他的面前,抱着他的大腿道: “叔,你得管我啊!” “呃,你想让我咋管你?”赵昊不解的看着禧娃。 “就像原先那样,骂我凶我,不给我好脸看。把我绑起来,狠狠鞭挞也行!”禧娃伤心哭道: “我现在总算知道,自己就是个被管着的命。一没人管了我就倒血霉啊……” “不尽然吧?”赵昊失笑。 “一定是这样没错的!”赵士禧却坚信不疑道:“人说不撞南墙不回头,我都快把自己撞成释迦佛了我……” “鸡生来要打鸣,牛生来就要拉犁。禧娃生来就该被叔管,这就是我的命啊,叔。”赵士禧仰望着赵昊,那可怜兮兮的样子,让人没法拒绝。 “行,叔还像以前那样管你。”赵昊点点头,心说本打算给你改了毛病就算了,没想到还依赖上了…… “嗯。”赵士禧幸福的点点头,心里踏实了,也终于不再感到恐慌了。 “赶紧睡吧,明早就恢复出操!”赵昊拍拍大侄子的肩膀,沉声说道。 “是,叔父!”赵士禧便赶紧蹦回床上。 赵昊拿起床上那几张黑乎乎的烂纸片,依稀能看出都是伍记的会票。 这没什么奇怪的,禧娃的钱都是赵昊爷们儿给的,肥水哪能流到外人田里? 也幸亏是伍记的,要是换了别家票号,哪怕是万源号这样的大票号,也休想再把钱兑出来了。 不过为了让禧娃彻底死心,赵昊也没告诉他还能兑回来,只将那些烂纸片默默的收了起来。 “叔,以后别给我钱了。”便听禧娃又愤愤道:“钱不是好东西,那就是害人精!就是它们把我害成这样的!” 说着他又攥拳发誓道:“我以后要安贫乐道,视金钱如粪土,过最苦的日子!” “好吧……”赵昊有些担心的看着这孩子,心说看来真是受大刺激了,希望日后能好渐渐好起来吧。 哎,本公子小小年纪,就这么多晚辈要操心,也是命苦啊。 ~~ 赵昊回去房间时,已经快子夜了,却见炕上空空如也。 “叔爷到现在还没回来呢。”刚刚结束实验的赵士祯,给叔父打来了洗脚水。 “哦,他跟相好的……同年,同床夜谈去了。”赵昊便熟练的替老爹打个掩护,笑笑道:“你懂得,白天不方便。” “嗯。”赵士祯点点头,深以为然道:“这几天,好多来给叔父磕头的老百姓。人家也不进来,在门外磕了头就走……” “是么?真没想到……”赵昊一脸吃惊,就像不是他安排的一样。 既然雇了水军,当然不能光抹黑对手了,还要正面鼓吹一波自己,这样节奏才能带的飞起。 当然,这些腌臜事赵昊都是吩咐小黑胖子郭大去做的,从来不让弟子们知道。 这不废话吗?哪有让真粉丝知道,其实爱豆的热度都是买的呢? “你也赶紧去睡吧。”赵昊洗完脚,接过棉巾擦干,对弯腰端盆的赵士祯笑道:“忘了告诉你了,明天一早,要去神机营呢。” “真的?”赵士祯本来满脸倦容,一听叔父这样说,登时两眼放光。“我这就去睡!” 结果他兴奋的一晚上睡意全无,大睁着眼到天亮。 ~~ 赵昊起床后吃过早饭,老爹还是没回来。 他不禁心中暗叹,老二位这是要干啥? 哎,老房子着火真可怕。 然后他便在马湘兰的侍奉下,穿好窄袖的月白色暗花曳撒,戴上网巾、踏好快靴。昂首挺胸,双目圆睁,凸显一团尚武的精神! “少见公子这样打扮呢。”马湘兰感到十分新奇。 “不合适我吗?” “公子穿什么都合适呢。”马湘兰掩嘴轻笑,将马鞭递到他手中。 今日是去军营,赵公子准备骑马去呢。 待从屋里出来,一众弟子早就牵着马等在那里。 虽然今晚就要考试了,但赵昊不想让弟子们错过,这个了解戚家军的机会。 “而且过几天就要分开了,徒儿是一刻都不想离开师父。”这话自然只有大师兄能说出来。 “到了地方,全都给我闭嘴,谁敢乱讲一句,甭想上课了!” 赵昊瞪了王武阳几个一眼,军营里都是耿直的汉子,乱拍马屁是要遭白眼的。 ~~ 赵昊便带着一众弟子,在高武和吴玉的护送下,赶往西直门外数里处的神机营驻地。 神机营属于禁军三大营之一。 三大营乃成祖皇帝迁都北京后,从五军都督府的军队中,精选出的皇帝禁兵,可谓大明战斗力最强的军队。跟随成祖皇帝六征漠北,打得蒙元闻风丧胆,沦为流寇。 可惜土木堡一战,三大营主力损耗殆尽。景泰时,于谦对三大营进行改编,从中选十万精锐,分十营团练,以备紧急调用﹐称十团营。 英宗复辟后,又恢复三大营的旧制。此后百五十年间,三大营时废时复。 直到嘉靖二十九年,方彻底恢复永乐时三大营旧制,将坐营内臣俱裁革,以大将一员统帅,称总督京营戎政。又以文臣一员辅佐,称协理京营戎政,其下设副参等官。 戚继光便是统领神机营的副将,因为总督三大营的成国公对他信任有加……其实成国公对谁都很信任,因为老人家基本上就是个吉祥物。 所以戚继光在神机营拥有高度的自主权,而且他已经在此练兵一年了,想必已经基本操练成型了。 这让赵昊十分期待今日之行。 他相信,定然可以看到大明乃至当世最顶尖的战斗力,该是个什么模样! 这对赵公子制定下一个五年计划极其重要。 就像去岁到西山调研一样,这也是一次调研。没有调研就没有发言权。 只有亲眼见到大明军队和武器的天花板,才能知道下一步该优先解决什么问题。 转眼间,一行人马便来到那座有着丈许高围墙的军营前。 还没靠近营门一里,众人便遭遇了斥候的盘查。 赵昊看看高武,然后吩咐吴玉道明来意。 听说是戚将军请来的客人,斥候客气了不少,让他们在此等候,同时派人拿着赵昊的名刺进去禀报。 ps.第三更,还有两章哈,检查完就发。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三百一十九章 神机营 盏茶功夫,军营中门大开。 鼓乐齐鸣声中,戚继光率领一众军官策马而出,大笑着迎接赵昊而来。 “哈哈哈,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赵博士给盼来了!” 大老远,戚将军便下马翻身,洪亮的声音响彻营垒。 赵昊也赶紧下了马,快步上前向戚继光恭敬行礼。 戚继光赶紧扶住他,眉眼都透着开心道:“听说博士过两天就要离京,真担心你会忘了咱们的约定啊!” “怎么会呢?”赵昊笑着摇头道:“只是家里一堆麻烦没解决,不敢出来见人罢了。” “哈哈哈,风趣!”戚继光要比那日在张居正府上放得开,大笑着与赵昊亲热把臂,然后一一介绍自己的部下。 “神机营参将胡守仁!”戚继光先指向一位黑脸虬髯,穿三品武官袍的彪形大汉。 “大名鼎鼎,如雷贯耳!”赵昊忙深施一礼。 胡守仁呵呵一笑,赶紧侧身让开道:“使不得使不得,赵博士可是一门五进士的当世大儒。若让人知道咱老胡受你大礼,唾沫星子还不淹了我?” “胡将军说笑了!”赵昊却一脸尊敬的动情道:“邱王一战,将军连斩倭寇首级十五颗,才有大军全歼倭寇!岑港一战,大军久攻不下,将军率敢死队冲入敌阵,火烧倭寇辎重,斩杀强敌二十余名,倭寇士气动摇,遂至大败!” “莆田一战,将军出奇谋,擒斩倭寇二千四百五十二人,救出百姓三千多人。又率兵埋伏各要道,追剿擒斩残敌一千一百七十一人!平海卫一战,将军率部歼敌两千余人,解救百姓三千余人!将军谋则必成,战则必克,天生英勇,卫我邦国!国人当以国士待之,如何不能受此大礼?!” “嗨。”胡守仁被赵昊说的直挠头,讪笑道:“博士把老胡捧得这么高,咱真有这么好吗?” “有!”赵昊坚定点头。 “哈哈哈,多谢美言!”胡守仁高兴坏了,要不是当着大帅的面,非得把这会说话的俊后生,抱起来举高高不可。 戚继光又介绍第二位,一个身材中等,面相憨厚的中年武官。“神机营参将陈大成!” “大帅赴义乌招兵,将军最先率子侄应募,八年间大捷十二次,战功卓著!请受在下一礼!” 那陈大成凶恶的脸上,登时现出腼腆的笑,连忙摆手说使不得,然后赶紧还以大礼。 “游击将军吴惟忠!”戚继光再介绍第三位,短小精干的将军。 “将军随大帅首战台州,于花街、白水洋、小藤岭数战数胜,援闽横屿之战立首功!”赵昊再度献上颂词,施礼道:“请受在下一礼!” 吴惟忠也赶紧还礼不迭,口称谬赞。 而后,戚继光又介绍了叶邦荣、陈禄、叶大正、冯子明等数名将领,赵昊皆对其战功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无一人张冠李戴! 众戚家军将领惊异于赵昊超人的记忆力之余,也不由对他好感顿生。心说就冲他这份尊重,也不枉咱们大帅如此隆重迎接。 ~~ 见礼之后,戚继光便和赵昊把臂向军营走去。 将军们簇拥在一旁,跟高武和吴玉说笑。 “高武,你说话快点了没有?还那么憋人吗?” “……”高武歉意的看着问话的胡守仁。 “好吧……”胡守仁便转头看向,头发已经可以勉强成髻的吴玉,笑问道:“天真,你怎么来北京了?难道把我们四丫甩了吗?” “他敢!”将领们纷纷笑骂道:“要是敢对我们妹子始乱终弃,咱这些娘家哥哥,非骟了他不成。” 吴玉羞得老脸通红。其实他今天是不好意思回来的,但一来公子需要个熟人介绍一下,二来他也十分想念昔日出生入死的袍泽。 好半晌他才小声道:“我已经还俗了,现在叫吴玉,两口子跟着公子干。四丫在金陵当掌柜了……” “是吗?”一众娘家哥哥纷纷开心道:“赵公子还真是知人善任,妹子那脾气本事,活脱脱就是个女掌柜嘛!” 将军们又问吴玉要孩子了吗?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四丫舍得放他跑这么远?之类羞人的问题,臊得吴玉直想掉头就跑。 幸好这时候,众人来到军营门口,全都不约而同挺直腰杆、神情严肃,无人再胡乱说话了。 戚家军军规云——军营第一肃静为主,凡有平日喧嚷者,捆打四十,连坐! ~~ 把守营门的士兵行个标准的军礼,然后缓缓打开了营门。 赵公子吃惊的发现,从外头看来平平无奇的营墙,内侧居然被改造成有女墙、有射击台、有壕沟的立体防御工事…… “神机营军营位于京城之外,没有城池依托,只能想办法自己加固防御了。”便听戚继光用一种无奈的语气介绍道:“但经费实在有限,无法装备守城器械。不花钱的话,只能勉强弄成这样子……” 难道你原本想打造一个,超级无敌的末日堡垒吗? 赵昊不禁暗暗吐槽,心说这位将军果然是太稳健了,并且点满了土木工程的技能点。 越过防御工事,那整洁有序、壁垒森严的戚家军大营,便毫无遮拦的展现在赵公子眼前。 看着粉刷一新的营房,干干净净的路面,赵昊不禁耳目一新。 随便走进一间营房,只见大通铺上被子叠成了豆腐块,褥子平整的没有一丝褶皱。 士兵的每一样物品都摆放的整整齐齐,绝对是强迫症患者的福音。 而且居然一点异味都没有! 赵昊恍惚生出一种,进入四百年后我军军营的错觉。 他不由自主上下打量着戚将军,心说这位莫非也跟我一个来路?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了。以戚将军强大的军事天赋,若辅以后世的知识,怕是连让草原暴躁老哥,载歌载舞的马克沁都能整出来…… “凡新招士兵,军容整肃是第一要务。”便听戚继光沉声解释道:“招来士兵,必立规矩,若是连屋里这点要求都不能严格照做,焉能指望他们在操场上遵守号令?更别说在战场上了!” “那也不是一般军队能做到的。”赵昊叹服的摇摇头。在军队近代化以前,**军匪素来难以区分,实在无法想象,戚继光是怎么做到的? 便听戚家军淡淡一笑道:“其实,兵不是练出来的,是选出来的。” ps.第四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三百二十章 天下第一军 戚家军营房中。 “兵之贵选!”只听戚继光沉声道:“尤其如今天下一家,兵有额数,饷有限给,其法惟在精。” “哦?”赵昊闻言眼前一亮,轻声道:“义乌矿工?” “不错。”戚将军一脸余悸的长叹口气道:“博士既然对戚某十分了解,当知我在龙山之战的遭遇。” “知道。”赵昊点点头道:“大帅当时任宁绍台参将,率一万官军伏击一千倭寇,结果大军一触即溃,丢下大帅就跑。” 说着,他一脸崇拜道:“好在大帅临危不乱,登高张弓,三箭射杀三名倭寇首领,这才让倭寇乱了阵脚。” “本官也是瞎蒙的。”戚将军谦逊的摆摆手,苦笑道:“但无论如何,当时倭寇已经彻底乱了,我便喊住部下,要求他们展开反击。” “他们听了吗?”赵昊问道。 “还好,本官平素号令严厉,他们怕我事后算账,终于掉头开始追击。”时隔多年,想起当年的画面,戚继光依然摇头连连道: “谁知更让人吃惊的是,他们只追出二里地不到,就自动返回了。我奇怪的拦住个士兵,问他为什么放着逃跑的敌人不追?他告诉我,反正倭寇一茬一茬杀不净,把他们撵走了就是,没必要白费力气。” “这,很……”赵昊强忍了吐槽的冲动。 “这些军队我都是一样的训练,并未放松对他们的要求,平时也是令行禁止,军容整齐,可一上了战场就原形毕露。”戚继光叹气道:“究其原因,还是他们心思太活,把当兵打仗当成份差事,自然惜力更惜命。” “所以我立下规矩,但凡招兵,第一切忌不可用城市游滑之人。但凡那些面目光白、神色不定,油嘴滑舌之辈,统统不要。”然后戚将军自豪的总结道: “末将只招黑大粗壮的乡野老实之人,看其手面皮肉坚实,有土作之色,必然吃苦耐劳,此为上等兵员之选。” 赵昊闻言恍然,心说怪不得自己所见戚家军将士,从高武到胡守仁到吴惟忠,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傻大黑粗的类型。 原来是戚将军独特的审美……哦不,要求所致。 还以为,戚将军是为了凸显自个儒雅不凡,特意选了些粗大的汉子做陪衬呢。 好吧,那是赵公子才有的龌龊念头。 ~~ 与那日在张居正府上拘谨寡言不同,今日的戚继光十分健谈。 而且与其他随性灵动的军事天才不同,戚继光十分有章法和逻辑,并且注重归纳总结。 他能将军队中重重复杂的情况,分解为最简单的要点,让你一下就能抓住诀窍,可以简单照着做。 这就是一位千年一遇的军事理论家啊!把他放在前线带兵实在太浪费了,应该让他在后方建立军队体系,培养军事人才啊! 赵昊已经在幻想,未来在哪里兴建一座戚继光军事学院了…… 当然,目前也只是幻想而已。 赵公子赶忙擦掉口水,抓紧时间向戚继光请教各种选兵练兵带兵的问题。 戚继光耐心解答之余,不禁心下疑惑。忍不住问道:“博士问这么仔细,莫非也要组建一支军队不成?” “呃……这不我爹要外放吗?”赵昊便干笑一声,搪塞道:“到地方上万一遇上什么土匪山贼,也好知道怎么训练民壮啊。” “这样啊。”戚继光点点头,不再纠缠这个问题。 ~~ 参观完了军营,戚继光又带赵昊师徒来到操场上。 此时正是上午,除了巡营的将士,神机营全体都在操练。 偌大的演武场上,四五千将士分作骑、步、车兵,分头进行训练。 戚继光带领赵昊登上高台,然后身边小校吩咐一声。 那小校便高举起一面红色令旗,朝着正操练的将士们挥舞几下。 军官马上号令全营骑兵,六马平行作一路,围绕教场一圈。待行至原处时,步兵和车兵也整队完毕。 三军将士便在锣鼓号令声中,开始复杂的机动训练。 戚继光告诉赵昊,这是在演练御敌、拒敌、追击时的阵法。 赵公子虽然对此一窍不通,只能看个热闹,却依然感到十分震撼。 只见神机营将士潮水般散开,然后混编成十几条战线。 这时尖锐的哨声响起,意味着假想中的敌人已经进入火炮射程。第三层的镋钯手,就于钯上架放火箭,而后放虎蹲炮。 待到敌人再近,一层层将士们开始配合着用鸟铳射击。 戚继光将填药、装弹、点火等复杂的射击步骤分解开来,每一个士兵只完成一步,便将火铳递给前面的士兵。 待传到排头的精锐射手手中时,鸟铳已经是点火状态了。 那些精锐射手便只管瞄准射击,然后一手将火枪往后传递,一手接过另一支填好的火枪,马上可以进行下一次射击。 赵昊默数了一下,采用这种流水线射击法,前排射手一分钟可以开七枪。 不到十秒钟一枪,完全刷新了他对火绳枪的认知。 戚继光告诉他,其实射击速度还可以提升,但他要求每一枪都必须打得准,所以反复摸索之后,这个速度是最合适的。 ~~ 这时,那尖锐的哨声再次急响。 戚继光告诉赵昊,这表示敌军已经进到三十步以里了。 只见将士们马上收了火器与弓箭,俱执起短兵,摆出大名鼎鼎的鸳鸯阵,准备开始白刃战! 赵昊赶紧瞪大了眼睛,他终于看到了天下无敌的鸳鸯阵!而且是戚继光亲自指挥演练的! 这可是在他遗愿清单中排前列的梦想啊…… 老天爷,我该如何赞美你呀! 赵公子用袖子抹一下湿润的眼角,瞪大眼唯恐漏过任何细节。 只见原先千层糕似的严整阵线,已经变成了一个彼此独立又紧密联系的连环阵型。 每一个独立的鸳鸯阵中,狼筅兵居第一层,刀棍居第二层,大棒居第三层,快枪居第四层,精锐射手则居第五层,手持长刀查漏补缺。 居于第六层的骑兵,持枪在步兵两翼保护。 这时,催人奋进的鼓点声响起,步兵们便踏着鼓点,整队缓步向前! 那擂鼓声越来越密集,将士们也渐渐加速,呐喊者冲向敌军! 骑兵们也催动战马,从两翼杀入敌阵! 虽然只是演习,赵昊却激动的寒毛直竖! 他分明看到了这支传奇铁军,冲入倭寇阵中,将敌军杀的血肉横飞,践踏成泥的绚丽画面…… 这就是无可争议的天下第一军! ps.第五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三百二十一章 赵公子的护卫有枪了…… 不知不觉日近中午。 戚继光下令鸣金,将士们便分头列队,各自回营。 烟尘腾腾的演武场渐渐恢复了平静。 “不知博士有何指教?”戚继光客气了一下。 “唔,很震撼。”赵昊使劲点点头,然后有些遗憾道:“就是没听到枪炮声,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呵呵……”戚继光和胡守仁等人相视苦笑,后者打趣道:“赵公子,我们也想真枪实弹的练啊,可你给我们搞弹药啊?” “怎么,很贵吗?”赵昊心中一喜,本公子有用武之地了。 “贵不贵两说,是有钱也买不到。”胡守仁笑嘻嘻道:“你要是能帮我们搞到,咱老胡亲自给你打一炮。” “别瞎说。”戚继光瞪一眼胡守仁,对赵昊解释道:“老胡的意思是,我们神机营手里只有枪炮,弹药却收在军库中,想要实弹训练一次,必须提前报批才行。” “反正老胡来了快一年,就没捞着打一炮。”胡守仁郁闷的撇撇嘴道:“看家的手艺都快生疏了。” “这样啊……”赵昊无奈叹口气,这不是钞能力能解决的问题了。 “不过博士放心,来一趟神机营,还能不让你听声响?”戚继光做事何其周全,怎能让赵昊不得尽兴? “午饭后,本将带你去军器局的试炮场过过瘾。” “那感情好。”赵昊开心的看一眼赵士祯,一上午兴致缺缺的大侄子终于笑了。 ~~ 午饭是在戚继光的中军帐里用的。 饭前,赵昊让高武等人呈上带来的礼物——单筒望远镜二十具,双筒望远镜五具。 这下可把戚家军的将领们高兴坏了,他们早就眼馋胡守仁的望远镜了。 但这厮当成命根子一样,从不许他们摸一下,这下大家应该都能分到一根了,终于不用再惦记老胡那根了。 “这份礼物可太贵重了。”戚继光也十分高兴,没有比这种礼物,更合他心意的了。 戚将军岂能让朋友吃亏?便也回赠了礼品——二十支崭新的鸟铳,以及五柄闪亮的倭刀。 “此去两千里,一路山高水长,一点戚某私藏赠与尊父子防身。操枪之法高武都会,回头让他教着护卫们操练即可。” 赵昊从长木箱中,拿起一柄三尺长的鸟铳,持在手中细细端详。 那笔直的黑色枪管、红棕色硬木的枪托,有准星有照门、有扳机有龙头,看上去与后世的步枪已经十分类似了。 赵士祯站在他身后,抻着脖子眼热无比。 听到大侄子咽口水的声音,赵昊将手中的鸟铳递给他。 赵士祯忙在身上擦擦手,一把接过来仔细摸索起来,那痴迷万状的样子,看得人头皮发麻。 “多谢大帅厚赠,”赵昊先诚心谢过,然后发愁道:“只是民间不能持有火器,徒呼奈何?” “呵呵,民间当然不可以持有。但令尊身为知县,带几十个枪手上任,一点问题都没有。” 戚继光便耐心道:“县里急递铺有铺兵、巡检司有弓兵、递运所有防夫、驿馆有伙夫。除此之外,最近这十几年起,各县因为倭患横行,盗匪频仍,又纷纷招募起了义勇、枪手、民兵之类……总之就是个名目而已,只要不花朝廷的钱,御史也不会管的。” 说着,戚将军补充道:“当然,在京城可别亮家伙,不然五城兵马司很快就会找上门的。” “那是自然。”既然十分慎重的戚将军说没问题,赵昊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不过想想也是。若非大明对武器管理十分开放,在另一个时空中,国家危难之际,赵士祯、毕懋康这些善于动手的文官们,也没法发明出各种魔改版的火枪来。 赵昊便开心的收起刀枪,并几罐火药和弹丸。 宾主双方都收到了心仪的礼物,自然宾主皆欢。 ~~ 午饭过后,稍事休息,戚继光便带着赵昊赶到位于西山的军器局试炮场。 大明的武器制造也十分开放,从工部到内廷,从布政司到都指挥使司,乃至地方卫所,都有制造武器,乃至火器的权力。 当然制造水平参差不齐,水准最高的自非工部军器局莫属,神机营的火器大都由该处供给。 可惜的是,军器局生产火器的地方,设在内城西南角王恭厂一带。今天看不到大明的武器,是怎么造出来的了。 在戚继光的带领下,众人通过一道岗哨,进入一片开阔的山间谷地,便见先来一步的胡守仁,已经备好了各式火器,只待他们到来了。 “先看哪一样?”戚继光笑问赵昊。 “自然听将军安排。”离开军营后,赵昊便改口称戚继光为‘将军’,这自然是不想给对方惹麻烦。 毕竟如今的戚继光,已经不是叱咤东南的抗倭大帅,而是婆婆众多的神机营副将了。 “那就先从火铳开始吧,这是从国初就开始用的火器。”戚继光很满意赵昊这份谨慎,他一直相信,只有和谨慎的人交朋友才有好处,不谨慎的朋友会害死你的。 胡守仁便拎起根烧火棍似的玩意儿,开始往里头装填火药和弹丸。 赵昊等人都凑过去围观,只见那所谓‘单眼神铳’,乃用熟铁打造而成。长三尺左右,小臂粗细,底部钻有火门眼,后部安装木柄拐,前部架于铁圈上。 胡守仁装好弹药,又在火门眼插上了引信,夹在腋窝下对向前方充做靶子的草人。另一手接过士兵递上的火绒,点着了引信。 赵昊赶紧远远躲开,捂住耳朵。弟子们也赶忙有样学样,唯有赵士祯瞪大两眼,满脸兴奋的看着那引信燃尽。 便听嘭得一声炸响,草屑飞溅中,二十步外的草人应声倒地。 从那烧火棍里冒出的灰白色烟雾,也将胡守仁笼罩其中。 “咳咳……”老胡咳嗽连连,把那火铳往桌上一丢。“这玩意儿,得两双眼睛三只手才能玩得转。” “最要命的是,三十步以外,就不知道弹丸飞哪去了。”戚继光苦笑道:“这种老古董缺点太多,最主要是没法瞄准。且单人操作太不方便,所以现在神机营已经淘汰掉了,只剩骑兵使用的三眼火铳了。” 说着,他拿起一根顶端粗大隆起的大号烧火棍,为赵昊等人讲解道:“三眼火铳把三根枪膛铸成一体,里头相互连通,点火后三管齐射,命中的机会自然大增。” 然后戚继光抡起烧火棍,虎虎生风挥舞几下道:“打完之后,还可以当成狼牙棒对敌,深受骑兵欢迎,因此还有装备。” 搁下三眼火铳后,戚继光便拿起一支鸟铳,郑重的对赵昊介绍道:“这才是神机营目前装备的主力火枪。” ps.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三百二十二章 炮声隆隆 “此枪后有照门,前有照星,机发弹出,两手不动。对准毫厘,命中方寸,兼之筒长气聚,射程更远、威力更大!” 戚继光沉声介绍鸟铳一番,便亲自给众人演示起来。 他先将枪口对着自己,用预装好的小竹筒,将定量的火药倒入铳口中。然后用通条压实,放入铅子一枚,再次用通条压实。 接着调转过枪身,将另装的细火药倾入鸟铳火门之中,小心摇动一番,待火药通过线门进入铳膛,便暂时关闭火门。 又将点着的火绳插入龙头。这才重新打开火门,双手托住枪身、面贴枪托,三点一线瞄准百步之外的草人。 最后扣动扳机,龙头将火绳怼入火门,药燃铳响,百步外的草人应声倒地! 虽然比起火铳来,射速并无改善,但完全可以单人操作了,而且可以像后世火枪那样三点一线瞄准了,射击精度自然大大提高。 加之枪管细长,更容易聚气,射程自然也倍于火铳。 所谓鸟铳者,盖以此枪能射落飞鸟而命名也。 这已经是大明最优秀的火器了。 ~~ 待到硝烟散尽,戚将军露出脸来,爱惜的抚摸着手中的鸟铳,对赵昊道: “此铳乃泰西夷人所创,起先是倭人在用,官军持火铳莫能与之抗衡。直到嘉靖二十七年,朱中丞收复双屿,缴获了这种鸟铳及善制鸟铳者。朝廷试用之后,发现所有火器黯然失色。工部一次便仿造了一万支,投入东南之后,抗倭的局面才渐渐好转。” “鸟铳,好强!”赵士祯已经陶醉在,那一枪的美妙中不可自拔了。 赵昊却有些无感,毕竟在四百年后,此物已经改名土枪,而且真的只能用来打鸟了。 好吧,不跟四百年后比,哪怕是如今的欧洲,也已经研发出了成熟的燧发枪。只是一些人为的因素,才没有马上普及开来而已。 能让赵昊眼前一亮的,反而是戚继光使用的火药。 他将小竹筒里的火药倒入掌心,拿到眼前一看,只见那火药呈颗粒状,如一粒粒芝麻大小。 “火药颗粒化……”赵昊轻吁一声,他喵的,本公子又少了一项专利。 “本将当初,只是为了解决火药松散易受潮,难以运输储存的问题,才突发奇想,将火药做成整块。结果敲碎使用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本以为这批火药要浪费了,谁知意外的发现威力反而大了许多,枪膛还容易清理了……唯一的问题是,这样不易引燃,所以火门里装填的还是火药粉。” 戚继光说完不禁摇头叹息,这可是他的独门秘方。“没想到,博士居然连这个都懂?怪不得张相公一定要你指导一下呢。” “呵呵,略懂略懂。”赵昊谦虚的笑笑道:“这跟煤藕的道理差不多。” “愿闻其详。”戚继光马上虚心讨教。 “因为火药颗粒之间空隙较大,燃烧也就更加充分,威力自然大增,燃烧后的残渣自然也就少了。”赵昊便解释道。 “果然跟煤藕一个道理。”弟子们赶紧掏出小本本记下这条。 而后,戚继光在赵昊的要求下,讲解了如何制造颗粒火药。 “将按照一硫二硝三木炭配比好的火药,加水用木臼舂之半干,然后晒成药饼,用时捣碎成米粒大小即可。” 然后,便听赵昊在他耳边轻声道:“说真的,下次别用水。” “那用什么?”戚继光满脸期待。 ‘尿。’赵昊真想告诉他最佳答案,却又怕戚将军以为戏弄他,只好给出次优解道: “烧酒。” “好的,回头末将就尝试一番。”戚继光重重点头,又虚心问道:“不知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 “目前来看,鸟铳的射程、威力和准头都不错,最大的问题还是射速太慢。”赵昊便正色道:“当然,将军让部下采用的七步射击法,确实是一个解决的办法。但一来太吃训练,二来占用的兵力也太多了点。” “不错。”戚继光苦笑一声道:“本将也没信心能推广开来。” ~~ 接下来,戚继光又向赵昊演示了佛郎机、虎蹲炮和大将军炮三种明军的主力火炮。 佛郎机炮又叫子母炮。是一种铁制后装滑膛加农炮。最大的特点是炮腹粗大且开口,将预装好的子炮填入炮腹,点火即可开炮。 打完一炮将其取出,再换上另一个子炮,便可再来第二发。因此只要子炮足够,射速比鸟铳还快。 最大的缺点是子炮与炮腹间缝隙公差大,造成火药气体泄漏,因此射程和威力有所不足。 不过七八百斤重的大型佛郎机,在胡守仁的操纵下能轰碎一里外的木马,战斗力已经十分可观了。 而小型的佛郎机只有不到十斤重,配上五到九个装上霰弹的子炮,十分适合机动作战的火力打击。 不过对戚家军来说,同样轻便且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虎蹲炮,是更理想的运动战搭档。 当众人看到那用大铁钉固定在地面的二尺长大炮,发射出去的散弹,瞬间击倒一里近远的十几个草人,无不心下骇然。 王武阳等人心惊胆寒,没想到世上居然还有如此狠毒的武器…… 只有赵士祯激动又蹦又跳,恨不得扑上去狠狠亲那虎蹲炮一口。 至于那大将军炮威力更是骇人,一炮下去,直接将对面的山壁炸的碎石纷飞。 不过将近四尺的大炮,重达两千斤以上,似乎只有守城能派上用场了。 要是用于野战的话,足以成为拖垮后勤的噩梦了…… ~~ 待到将准备的所有武器演示一遍,戚继光满眼期待的看向赵昊,等待他有好的建议。 “我倒是有几个想法……”赵昊被震得两耳嗡嗡作响,还在那故作沉吟道:“但得试试才知道,不然也说不好。” “那当然。”戚继光深以为然道:“末将也捣鼓过一些玩意儿,都是一点点摸索出来的,不到真正成功的时候,确实不知哪一种想法是对的。” 赵昊心说那是因为戚将军你太慎重,在本公子这儿正好倒过来。 我是知道哪一种想法是对的,但本公子不一定能摸索出来…… ps.第二章,求保底月票、推荐票啊~~~ 第三百二十三章 莫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按说这时候,应该把几个改进的思路告诉戚继光的。 让戚将军和兵仗局的工匠一起研究,肯定比赵昊和几个弟子瞎琢磨来得快。 但赵昊却忍住没有开口。 因为通过这一天的调研,他已经可以得出结论。 如果把戚家军放在五十年后,哪怕大明的火器水平不再进步丝毫,依然可以轻松取得萨尔浒之战的胜利。 而且是毫无悬念的大胜。 并且五十年后,大明朝通过与欧洲交流,生产出了更好的火器。 赵士祯的‘鲁密铳’,性能全面胜过鸟铳;他的‘掣电铳’更是一次全新的升级,将子弹的概念首次引入了火枪。毕懋康的‘自生火铳’,已经是很完美的燧发枪。还有威力无穷的红衣大炮…… 这些都是超过戚家军火器水平的新式武器,却依然既打不过李自成,也打不过野猪皮。 所以大明灭亡不是武器的问题,而是兵出了问题、官出了问题,国家出了问题! 不把这些问题解决掉,就算赵昊把大明的武器水平向前推进两百年,也依然无法改变国破家亡、衣冠沦丧的命运。 当然,硬抬杠说,马克沁降世就可以做到。 但赵公子很有自知之明,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怕是都没法听到那令人愉悦的撕布声了。 怕也看不到仅凭武器优势,就能让暴躁老哥载歌载舞那天了…… ~~ 既然为大明提升武器水平,并不是什么迫切的任务,所以还是按照本公子自己的节奏来吧…… 果然,情商满分的戚将军,听懂了赵昊那句‘试试才知道’的言外之意。 但戚继光没有马上答复赵昊,而是默默寻思了片刻。 归途中,他才摆手示意众人散开,问并辔而行的赵昊道:“博士想试着改进下枪炮?” “不错。”赵昊点点头道:“方才大帅也看到了,我那个侄子对枪炮到了痴迷的地步。” “嗯。”戚继光也点点头,心说简直病态。 “他随我。”却听赵公子幽幽说道。 “公子这样的科学家热爱枪炮,是大明的福分!”戚继光马上正色道:“相信在公子的科学改进下,大明的火器水平,一定会突飞猛进的!” “戚将军真会说话。”赵昊不好意思笑笑道:“但造这玩意儿一是门槛太高,二是挺犯忌讳,因此我们爷俩也就是想想而已。” “这事儿说简单也简单,让兵部拨你一批工匠,正大光明造起来就是。”戚继光便轻声道:“但困难在于,兵部轻易不会开这个口子,至少本将没办法说动他们。当然,那是本将人微言轻的缘故……” “大帅是说,张相公?”赵昊低声问道。 “嗯。”戚继光点点头道:“我回营便修书张相公,向他言明此事。以张相公对博士的看重,希望应该不小。” 说着,他看一眼赵昊道:“当然,博士最好还是亲自去一趟,权当告别了嘛。” “我还要去上一节课。”赵昊点点头,在离京之前,怎能不再见偶像一面呢? “那就没问题了。”戚继光笑笑,又跟赵昊提起热气球的事情。 赵昊自然没必要保密,便让张鉴明日再来一趟,传授神机营热气球的制法。 说话间,便到了神机营的军营。 戚继光邀请赵昊入营休息,但赵公子晚上还有安排呢,便婉言谢绝了。 “这样啊……”戚继光略有些失望的点点头,嘴唇嗫喏一下,一副欲言又止,你快问我的表情。 对戚继光的敬意,让赵昊配合道:“大帅可有话要说?” “哎,果然瞒不过博士。”戚继光感激的笑笑道:“末将想问件事。” “请讲。”赵昊点点头,正色道。 “那西山煤业,可是公子的买卖?” “不能这么说,公司是大伙儿的。”赵昊纠正一句,然后笑道:“不过我有些股份,说话还算管用。” “那太好了。”戚继光松口气,然后又着紧问道:“那请问公子,像吴玉那样的差事,贵公司还招人吗?” “呃……”赵昊闻言一呆,心说咋不问还招不招董事长? .但他旋即便重重点头道:“招!本公司创业伊始,最缺人才了!” “那,我有三个极优秀的部下,都是战功赫赫的抗倭英雄。因为遭到不公正的处分,不得不离开军队了……”戚继光轻叹一声,拍着胸脯对赵昊道: “但戚某以人格向博士担保,他们三个绝对是好人,更是最好的将领,练兵带兵都是一顶一的好手!” 说到这,戚继光长长吐出口浊气,方低声道:“可离开了军营,他们便什么都不会了。跟着我南征北战多年,一点积蓄也没攒下,回家后连生计都成问题……” “大帅不用再说了。”赵昊摆摆手,便沉声对戚继光道:“这三位我要定了,而且保证他们在公司的地位,比吴玉只高不低!” “我还没说是谁呢……”戚继光惊喜之余,也有些愕然。 “我曾对大帅说过,赵某最敬仰为国杀敌的民族英雄!这绝非客套,而是我的肺腑之言!” 便听赵公子动情道:“今天我还要告诉大帅一句肺腑之言——绝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戚继光的嗓子好像被茅草堵上一般,哽咽了好一会儿,方红着双眼翻身下马,朝赵昊深深一揖。 “就冲这句话,请博士受戚某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赵公子赶紧跟着跳下马。幸亏他练了半年拔断筋,不然这一下非摔个狗啃泥不可! 赵昊赶紧双手扶住戚继光,急声道:“大帅若想让我折寿,尽管朝我行大礼!” 听他都这样说了,戚继光只好直起身子,改为抱拳。感慨万千的笑一声道:“能有张相公和博士这样爱护戚家军的人在,可见老天也没完全瞎了眼!” “跟老天有什么关系?都是那群狗日的……”赵昊啐一口,硬生生打住话头,回到正题上。 “在下没有张相公那么大的能力,只能用我自己的方式来尽一点绵薄之力!” 说着他提高声调,让所有人都听到自己这句誓言道: “请戚将军和诸位将军代为通传,但凡参加过抗倭的戚家军,不管他是已经不在军中,还是将来要离开军队,都可以去吴县找我。赵某会替你们妥善安置——伤残者为其赡养送终,健全者使其重放光彩!” ps.第三章,求保底月票啊~~~剩下两章还在修改哈~~~ 第三百二十四章 彼之草芥,吾之珍宝 神机营门口,听了赵昊的荣军宣言后,胡守仁等人全都难以置信的看向戚继光。 不知道这小子在开什么玩笑。 却见大帅双手按在赵昊的肩膀上,用同样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声音都变了调。 “为什么?你为什么愿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那些人死活与你何干?” 胡守仁等人,跟着戚继光南征北战多年,还没见大帅如此失态过呢。 但他们完全理解,大帅为何会失态。 因为退伍将士的安置问题,始终是插在所有戚家军将领心里的一根刺! 因为戚家军跟卫所的军户不同,他们大都是戚继光招募的义乌矿工。 军户世世代代都当兵,生老病死好歹有国家兜底,总不至于饿死。可戚家军将士一旦离开军队,就彻底没有了保障。 能靠杀敌攒下钱,回家置下些田地的还好。那些没攒下积蓄的,甚至连回家种地都做不到,只能回去继续当矿工…… 一想到保家卫国的昔日袍泽,为了养家糊口,只能带着满身的伤痛回到矿井日夜劳作,将领们就心如刀割。 更别说那些在战争中受伤致残,失去劳动能力的。在花完那笔有限的安家费后,他们的日子该怎么过?将领们想都不敢去想…… 不是戚继光不想帮他们解决生计,他做梦都想解决。而是实在没有那个能力呀! 王如龙、金科、朱珏三个,就是因为这件事才被扒掉军装的啊…… “我说过,不能让民族英雄流血又流泪。”赵昊疼得呲牙咧嘴,拍拍戚继光老虎钳子似的双手。“要碎了。” “哦。”戚继光才意识到自己弄痛了赵公子,赶紧松开手。 “而且恰巧我很有钱。”赵昊揉着肩膀,嘶嘶倒吸着冷气道:“为伤残将士们在太湖建一座疗养院,为退伍的将士安排一个不错的营生,都是举手之劳而已,并非什么了不得的难事。” “对公子也许是举手之劳,对戚某来说,却是了却我心中最大的歉疚。”戚继光说着向后两步,又要向赵昊施以大礼。 胡守仁等人也赶紧下马过来,要跟着大帅一起向赵昊行礼。 “说过啦,不要让我折寿啊!”赵昊转身就上了马,丢下一句道:“请三位将军明日跟张鉴到我家去!” 说完便一鞭子抽在马臀上,带着弟子们,还有那两箱子刀枪逃之夭夭了。 “赵博士,戚某代众将士,万分感谢你的厚爱了!”戚继光还是带着将领们,朝着赵昊的背影郑重施了一礼。 然后戚继光和他的将军们直起身,一直目送着赵昊消失在夕阳下的西直门。 众将这才收回目光,纷纷望向戚继光。 “将军,那小子不是说大话吧?” “他有那能力吗?” “不是说大话。”戚继光摇摇头道:“赵博士是卢沟桥煤场和西山煤业的大股东,听说在金陵扬州也有生意,少说衬个百万两的身家。” “这么年轻就那么有钱?”将领们不禁感叹起来。但他们反应并不强烈,因为百万两这个数字,对他们来说,已经大到无感了。 “那养活咱们那些回家的兄弟,应该不难。”胡守仁挠头道:“可是他图什么?图他们不洗澡?” “是啊,他图什么?”戚继光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道:“莫非这世上真有纯粹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心为别人的人?” “管他呢。他总不至于想造反吧?”胡守仁大大咧咧道。 “别瞎说!”戚继光把脸一沉,呵斥道:“现在是什么年代?谁会犯那种癔症?” 说着戚将军神色一肃道:“赵博士和他的科学门,可是最忠心的保皇一党!” “大帅别生气,老胡这玩笑开过火了。”胡守仁赶紧赔笑一声,又把胸脯拍得山响道:“人家赵公子愿意替咱们解决后顾之忧,我老胡感激还来不及呢!打今往后,谁敢说赵公子一句不是,老子弄死他!” “只要你不胡说八道的,别人谁会乱讲?”将领们便起哄道。 “嗨,打人不打脸。”胡守仁和同袍们笑闹着,跟戚继光往大营走去。 “对了大帅。”忽然,短小精悍的吴惟忠出声问道:“那小……赵公子说了,打算怎么安置老王他们仨了吗?” “说是只会高于吴玉,绝对不会低于他。”戚继光低声答一句。 “嘶!” “嘶!”却听胡守仁这帮家伙,纷纷倒吸起冷气了。这下他们终于有感觉了。 “怎么?”戚继光不解道:“你们问过吴玉,他月钱多少了么?” “嗯。”胡守仁点点头道:“天真说,他现在是安保主管,一个月一百两银子呢,年底还有什么十三薪。” “一百两银子一个月?”戚继光也张大嘴巴。 要知道,一位一品大员一年的俸禄全都折成银子的话,也就是一千两出头而已。 西山公司的一个保安头子,居然拿的比一品大员还多? 好吧,这样对比其实很可笑…… 毕竟一品大员是不会把那点俸禄放在眼里的,人家只管一心一意为大明服务就好。 不过对绝大多数文武官员来说,这个收入已经有绝对的吸引力了。 “那老王他们仨,岂不是因祸得福了?”几个将领们一阵眼热道:“他奶奶的,还真是狗屎运呢。” 那三位里,官职最高的王如龙,一年也就是两百多两银子的薪俸。这下俩月就能赚一年的,还不得活活美死? “要不,咱们也跟着过去吧。”胡守仁挤眉弄眼,半真半假的怂恿众人道。 其实,这还真不只是句玩笑。经过在东南长达七年的艰苦抗倭,戚家军自上至下,多多少少都已经有了些厌战的情绪。 不然,也不会有大半将士选择了退伍,没有跟着北上。 “你们谁敢?”戚继光笑骂一声,给这群不思进取的家伙扎住口子道:“人家赵博士敬的是英雄,不是不思进取的狗熊!” 说着他沉声下令道:“不经我的允许,在军中的将士,谁也不许去给赵博士添麻烦,听到了没有?!” “是!”胡守仁等人赶忙昂首挺胸,高声应下。 要是不把这个口子扎死,戚继光真担心一夜之间,老部下全都跳槽去了西山公司…… 那本将军一个光杆大帅,还怎么镇住北军的妖魔鬼怪? “你把伤残退伍的将士名单,给我找出来。”戚继光又吩咐一声胡守仁。 “哎,就在手边,昨天还看过。”胡守仁忙点点头。 “抽空咱俩过一遍。”戚继光沉声道:“不能把人一股脑丢给赵博士,那样太不负责了。” “是这个理。”胡守仁自然没有异议。 要是让赵公子听见这个话,肯定要急的直跳脚。 谁说是这个理了?瞧不起本公子吗?一股脑都丢给我不好吗?我不需要你们对我负责的! 知道本公子为何迟迟不来神机营吗?就是在等兵部的命令下来,等那三位将军恢复自由身吗? 本公子已经眼馋戚将军的退伍兵,不是一天两天了啊…… ps.第四更,14400票加更送到……继续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三百二十五章 考试 春松胡同。 赵昊回家时发现,老爹还没回来。 哎…… 赵公子也只能无奈的随他去了。 吃过晚饭,赵昊在炕上小憩片刻,便听马湘兰轻声提醒道:“公子,时间到了。” “哦。”赵昊不情愿的坐起来,揉揉眼睛看向马湘兰。 登时他就不困了。 只见马秘书穿一件湖蓝色的收袖马面裙,外套水绿色的绸面比甲。乌黑柔顺的长发中分梳理,在头顶盘成高高的发髻,发髻周围点缀着精致发饰,后垂着扎成蝴蝶结的粉色发带,显得干练而不失温婉柔美。 更要命的是,她比着赵昊那副墨镜的样式,配了一副更加小巧的金丝眼镜,架在挺巧的鼻梁上。这种古典与现代的混搭风,简直就是赵公子最爱的那一款啊! “咳咳!”想到自己还小,赵昊赶紧别过视线去,问帮自己穿鞋的马湘兰道:“你近视了?” “嗯,最近写字多了些呢。”马湘兰把软底的黑绸鞋给赵昊提上,袅袅起身,用纤细的手指轻轻一扶鼻梁,浅浅一笑道:“很难看吧?” “呵,呵呵呵……”赵昊擦擦嘴角,逃也似的走出去。 ‘公子居然喜欢这种类型?’马湘兰露出恍然的微笑。 已经换过十来种造型的马秘书,终于找准了自己的定位,便抱着一摞卷子,开心的跟了出去。 ~~ 赵昊带着马湘兰来到东院的堂屋中。 堂屋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整齐的摆好了两排桌椅。 第一排立着王武阳、华叔阳、王鼎爵、于慎行、于慎思、张鉴和金学曾。 第二排立着赵士祯、贝培嘉、李茂才和陈于陛,以及赵士禧。 咦,好像混进了个奇怪的东西。 待到弟子们齐声向赵昊问安后,赵昊看向赵士禧道: “禧娃,你在这儿干嘛?” “叔,我已经训练完了。”赵士禧赶忙陪笑道:“想跟着一起学习学习。” “你能上进,叔很欣慰。”赵昊叹口气,这傻孩子也是头铁,赶上考试的时候来凑热闹。“但还是改天吧,不然你会怀疑人生的。” “叔放心,我可是上过几年私塾的!”赵士禧自信满满道。 赵昊看看身后的马秘书,马湘兰手指轻推一下鼻梁的镜框,微笑道:“有备份呢。” “行吧,发卷子。”赵昊摸了摸鼻子,走到监考的位子上,对弟子们沉声道:“今天举行第一学年期末考试,考试内容有几何、代数,考试时间一个时辰!” 说着,他将桌上的沙漏倒置过来,瓶中的细沙便如丝线般无声落下。 弟子们拿到卷子后,便赶紧写上自己的名字,在灯下聚精会神的解答起来。 马湘兰将备份的卷子发给禧娃后,自己也坐在剩下一张空桌旁,摘下眼镜收好袖口,答起了那张备份的备份。 见马秘书也做起卷子来,赵昊不禁摇摇头,心说又一个瞎凑热闹的。 然后他便低头,审阅起另外一份,出给张家兄弟的考卷。 赵公子倒是想一锅烩了省事儿,可张敬修他们刚刚开始学代数,几何也没入门。 跟阳阳们考一样的卷子,那不是毁灭他们对科学的向往吗? 不过以赵昊能偷懒绝不费力的性子,自然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华叔阳。 现在他手里这份,就是华叔阳出给张家兄弟的考卷。 ‘我去,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赵公子幸亏看了看,不然张家的小孩非哭死不行。 只见打头一道题便是:‘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第二道是:‘九百九十九文钱,及时梨果买一千,一十一文梨九个,七枚果子四文钱。问:梨果多少价几何?’ 一张卷子三十道,全都是这种愁哭小孩的玩意儿,简直辣眼睛。 赵昊试着解了解,居然他娘的好几道不会做。 他愤愤瞥一眼埋头答卷的华叔阳,有一种江苏考生看葛军的怨念。 本公子只让你出小学数学题,不是让你出小学奥数题啊! 想到四百年后的奥数比赛,就是用华叔阳后代的名字命名,赵昊终于意识到,自己找错出题人了。 他便默默的划掉了大半的题目,用基本的计算题代替…… 不然赵公子还得跟学生请教正确答案,丢不起那人啊! ~~ 试卷还没修改完一半,赵公子便听有人站了起来。 抬头一看,只见华叔阳捧着卷子来到自己桌前,然后向师父一鞠躬,双手交卷。 “答完了?”赵昊瞥一眼沙漏,还不到一个小时。 “是的,师父。”华叔阳点点头。“挺简单的。” “还有附加题呢。”那是两道赵昊为了维护师道尊严,特意出的超纲题,一道函数题、一道空间几何…… “也做出来了。”华叔阳又点点头。“没什么难度。” “呃……”赵昊无言以对。 “那师父,我先出去了。”华叔阳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无意中嘲讽到了老师,还在那意犹未尽道: “还没过瘾,我要回去自己再做几道题。” “好,去吧。”赵昊强笑着点点头,无比庆幸把这厮安排到了南京,而不是带回苏州。 这时,要强的王鼎爵也交了卷,紧接着是金学曾。而且两个孽障也都做完了附加题。 别这么恐怖好吗?给师父点信心行不行?整天受这种刺激,本公子会内分泌失调的。 心态有些崩掉的赵公子,也顾不上出卷子了,赶紧来到李茂才和陈于陛二位常人身后,看一看他们的卷面,果然还空了大半。 ‘吁,感觉好多了……’ 然后赵昊又走到禧娃身边,看着那纤尘不染的卷面,心情更是彻底的愉悦了。 禧娃正两眼发直望着卷子,听到有人走到身边,便茫然抬起头来。 一看是赵昊,他眼泪都下来了。“叔,这都是些啥玩意儿啊?” ‘爽!’赵公子暗暗欢呼一声,拍了拍禧娃的肩膀,轻声安慰道:“别难过,这都不是些人玩意儿。” 心说,以后还是要让禧娃跟着学习的,可以调节本公子的内分泌。 然后赵公子又看看装模作样的马秘书,想再找点愉悦。 谁知人家已经做完了大半的卷子,正在对着附加题冥思苦想呢。 虽然她秀眉微蹙的样子很好看,可要不要也这么聪明啊? ps.第五更送到,14500票加更,今天家母生日,仍然坚持更新完了五章,去给家母过生日了,求月票啊~~~ 第三百二十六章 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 考试结束后,赵昊连夜批改十三,哦不,十二份试卷。 马湘兰为他点一炉檀香,轻抚一曲舒缓的古韵。 巧巧斟上一杯龙井香茗,又端上一盘色泽微黄的酥糖。 那酥糖是以上等白面、纯净饴糖、去皮芝麻、花生仁、椒盐、玫瑰、桂花……用银锅银铲炒制而成。 为了不弄脏赵昊的手,细心的巧巧还将其切成大小均匀的小块,插上银签子。 然而赵公子的视线却不离开卷面,只张开嘴,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巧巧翻翻白眼,趁着马湘兰低头抚琴,飞快捻起一块酥糖,送到他嘴里。 “唔,好吃。”赵昊赞不绝口道:“入口即化,唇齿生香。” “好吃吧,这是人家跟味极鲜大厨新学到的。”巧巧开心坏了。 “味极鲜的酥糖,可没这么好吃。”赵昊一本正经问道:“是什么原因呢?” “可能吃法也很重要。”便听马湘兰悠悠说道。 巧巧登时红了脸,原来人家都看到了。 她忙插起一块酥糖,叉入马湘兰口中。“堵不上你的嘴。” 便拧了她一把,逃也似的跑掉了。 这下只能自己吃了。赵昊无奈摇摇头,把马湘兰的卷子递给她,白了马秘书一眼,问道:“你哪儿学的?” 马湘兰忙神情忐忑的接过来,见居然得了九十分,不禁开心道:“抄几遍书,不知不觉就明白了。公子的学问可真大啊,湘兰越学越上瘾呢。” “嗨嗨……”赵昊没想到自己的复印机都成精了。哎,那岂不成了‘复印姬’? “这才哪到哪,本公子的学问多着呢,你一辈子也学不完。”男人哪能说自己不行,虽然赵公子还是个男孩,却也不能输了气势。 “那妾身就跟着公子学一辈呗。”马湘兰便笑眯眯靠上来,问赵昊自己不会的几道题,该如何解答。 赵公子给她讲了道大题,嗅着她淡雅的兰花香味,看着她手扶着眼镜的专注模样,仿佛回到了念书时,给班花讲题的光景。 浑身骨头都轻了三两呢。 待到明白这道题之后,马湘兰又把卷子翻过来,问背面的两道附加题。 “这个么,我还没教呢……”赵昊略显尴尬的说了实话。 “啊,那他们怎么会?”马湘兰分明看到华叔阳和王鼎爵等人的卷子上,非但做了这两道题,而且赵昊还都打了勾,说明他们做对了。 “这个么。”赵昊摸摸鼻子,不无尴尬道:“你不要你跟他们比。” 看了弟子们的解答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出的函数题和立体几何题,用《九章算术》的知识就能解答。 前者曰‘盈不足术’,后者更是有全套的公式,来计算各种立方体。 不过这些知识,从前弟子们都是不会的。 显然在这半年里,这群天才弟子,不满足于老师提供的教材,又把能找到的古籍,研究了个七七八八。 赵昊还以为他们通宵达旦,是在钻研《中等数学》呢,原来这群孽畜早就超纲学习很久了。 可笑本公子,还一直担心他们接受不了太超前的东西。 现在来看,再不拿出杀手锏来,就要被这帮兔崽子看扁了! ~~ 翌日一早,弟子们再次齐聚东院的大课堂。 赵昊抱着胳膊,神情严肃的坐在讲台后。 马秘书将昨日的考卷发下去。 七名入室弟子中,除了张鉴之外,全都考了一百二十分。 显然师兄弟们朝夕相处,共同进步的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张鉴只考了一百一十分,那道函数题他没做。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在师兄弟超纲学习时,他和赵士祯却泡在试验室里,自然落下了一些知识。 但是他的空间几何题做得十分精彩,显然在画图纸时没少用相关知识。 赵士祯还不如张鉴,才考了一百零二分。居然错了两道本不该出错的题目。 原因是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带回来的鸟铳上,一边答题一边痴汉笑,自然没法集中注意力…… 嗯,对学霸来说,考砸了的意思就是比满分只多两分。 贝培嘉则考了一百分。他前面的题都做对了,只有后面两道附加题就没做出来。 考虑到他入门晚,也没资格住校,能打成这样已经棒极了。 至于李茂才和陈于陛两位,加起来正好考了一百二十分。 考虑到两人原先的水平,应该说他们已经尽力了,也没什么好指责的。 还有一张卷子,考生连来都没来,孤零零摆在空桌上,上头大大的零蛋十分圆润。 “考试成绩还不错,卷子就不讲了。”待所有卷子发完,赵昊便面无表情道: “有不会的,问问几位师兄就是。” “是,师父。”弟子们赶紧恭声应下。 “接下来,为师便为你们上第二节课。”赵昊说着,用粉笔在身后黑板上,写下大大的一行字。 “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弟子们激动的低声跟着念道。 尤其是王武阳和华叔阳,自从去岁十月底,在南京雨花台上完第一堂课后,他们日思夜想的,都是这第二节课。 王鼎爵等人也十分兴奋,他们早就在两位师兄的反复渲染中,对那传说中的‘竹林授业’、‘雨花论道’心向往之了。 这下终于可以成为科学发展史上,重要节点的亲身参与者了! 光想想这份荣耀,就让人激动坏了呢。 ~~ 赵昊朝马湘兰点点头,马秘书便将一本厚厚的手抄教材,发给学生传阅。 据说这是让马秘书近视的元凶呢。 然后赵公子便开始了他的第二堂授课。 “在之前准备经筵讲学时,为师已经向你们揭示过,何为万有引力了。”赵昊看一眼王武阳。“你们可还记得?” “敬爱的师父教导我们——自然界中任何两个物体都是相互吸引的,引力的大小跟这两个物体的质量乘积成正比,跟它们的距离的二次方成反比!”大弟子马上起身答道: “敬爱的师父还教导我们说——正因为引力无处不在,所以苹果和雨滴才会往地下落,而不是相反的方向;所以我们才会站在地球上,不被甩到太空中。所以月球才会围着地球转,地球才会围着太阳转!” “不错。”赵昊满意的点点头,示意屁精闭嘴,然后沉声对弟子们道:“今天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们可以用数学的方法,来精确的计算这一切!” ps.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三百二十七章 子弟们的道路 晨光照耀进东院的大教室中,给赵公子镀上了一层闪闪金光。 他的目光缓缓掠过众弟子,经过自己一年来的谆谆教导,他们已经成为大明朝最顶尖的数学人才了。 下面,就该自己推动他们,卖出那至关重要的一步了。 便听赵老师沉声说道: “三代以来,贤者无数,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法来理解阐述这个世界。但目前为止,包括泰西在内,这个地球上所有伟大的学者都是哲学家。” “哲学以思辨来寻找世界的本源和规律,因此每位哲学家,都可以提出自己的理论,来阐述宇宙的运行规律,但谁也说服不了谁。” “而科学,与所有哲学不同,它并不依赖主观的思辨,而是数学和实验来寻找世界的规律。” 说完他一字一句道:“这就是我们,与别人最大的区别!” “是,师父!”弟子们齐声应道,这种与众不同的感觉,真好。 “为什么要用数学和实验来代替思辨呢?因为在所有各门学科中,数学是最能得到清晰准确结论的一门学问。大家已经学了欧子的《几何原本》,他从五个公设出发,便推导出了几百个精确无误的命题。这种无与伦比的精确性,与哲学家们的含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科学研究的双拳之一便是数学,所以才能带给我们精确的知识!” “另一个拳头便是实验。荀子说过‘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所谓‘事不目见耳闻,安能臆断其有无乎?’所以科学虽然提倡大胆假设,却要摒弃任何主观臆断。因为我们的直觉判断太不准确了,真正可以相信的,只有数学的计算和客观的实验!” “也正因为如此,科学才会如此可靠!它让我们无需和人辩论争吵,只需要按照科学的方法得出结论即可!” “比如,别人说日月星辰围绕着地球旋转,那我们就造一台望远镜,让他们自己去看。再比如,他们不相信万有引力的存在,我们就计算给他们看!” “科学就在那里,不管你信还是不信,都不会影响它的正确性!” “这就是为何为师,要主动切断与哲学的关系,因为我们本质不同。虽然为师常常提及荀子的观点,并且对外也不否认科学与荀子的渊源,但只要我们提炼出这两个拳头,便可以和所有哲学说再见。从此自立门户,独立发展出无数准确的、实用的、可以改变世界的知识了!” “科学万岁!”大弟子忍不住高呼起来。 赵昊无奈的白他一眼,但其他弟子也跟着大喊起来。 “科学万岁!师父伟大!” 那种浓浓的崇拜之情,简直要把赵公子给活活醉倒。大大的提振了他最近有些虚弱的自信心。 他不解的挠挠头,看一眼掩口直笑的马湘兰,搞不懂为何自己才开始讲,弟子们就激动成这样。 当初老子上天,都没把他们震撼成这样啊。 他之所以无法体会弟子们的激动,是因为他是站在上帝视角上,在回溯这段科学史。自然会觉得这些东西非常简单,简直就是理所当然。 但头一次接触这些的弟子们,却被这划时代的勇气和天才深深震撼了。 ~~ 待到弟子们平复下激动的心情,赵昊才接着道: “好,在解决了‘为什么’之后,我便教你们‘怎么做’。” “是,师父!”弟子们神情肃穆且虔诚。 “其实一切科学研究方法的范本,我早已经给到你们了。”便听赵老师沉声说道。 “《几何原本》?”颖悟的弟子们轻声道。 “不错,这本书最重要的,不是证明了多少几何学的命题。”赵昊瞥一眼华叔阳和王鼎爵,对,说的就是你俩。 两个牲口已经相继攻克了第八章,正在向第九章进发…… “而是欧子建立的公理化体系。他极富天才的给出了五个基本公设,然后从这五个公设一步步逻辑严密的推导出四百多个命题。” “因为他采用的是精确的数学方法,所以只要五个公设不被推翻,所有推导出来的命题,也是绝对不会出问题的。欧子这种科学体系,就叫公理化体系。” “这种从几个最基本的、显而易见的公理出发,一步步最终推导出整个学科体系的方法,就是为师要传授你们的科学研究方法。” 赵昊说着,目光再次掠过所有学生,语气坚定道:“日后不管你们往哪个方向研究,都应该在这种方法的指导下进行。” “是,师父,”弟子们沉声应道。 “为了让你们确信无疑,为师让马秘书抄写了这本《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发给你们学习。” 赵昊心里对牛顿说声抱歉,您划时代的旷世巨著就要划归他人名下了。不过想到这种事牛子也常干,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歉疚。 只是不知道,等一百年后牛子上学时,读到这本书时,会不会感觉特别亲切呢? 估计他小时候,学习用三棱镜看光谱时,就会有这种感觉吧? 但愿他不要哇得一声哭出来。 “这本《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完全参照了《几何原本》的方法。首先给出几个定义,然后给出几条运动定律和推理规则,接着经过一系列的推理和演算,得到一些普适的结论,构建起一个公理化的理学体系。” “最后再把这些结论运用到实际中去,最后与实验数据、观测数据作对照,就是完整的力学科学研究了。” 然后赵老师不动声色的对弟子们,施展出大煽动术道: “希望你们日后,也能用这种方法,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公理化科学体系!” “我们记住了师父!”弟子们的心跳碰碰过速,他们终于在跟随老师一年半载之后,明白了自己前进的方向。 沿着老师开辟的不同道路,向不同的领域前进前进,最终为这门学科立法!成为师父在这门学科的衣钵传人! 就连马秘书都忍不住心头一热,幻想起自己要不要也选一门学科,将来做公子的衣钵传人呢? 不过她很快就打消了这念头。 嗯,比起数位衣钵传人之一来,奴家更喜欢当独一无二的秘书娘呢。 ps.第二章,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三百二十八章 等级森严科学门 “至于这本《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对于已经熟练掌握几何方法的人来说,几乎没有什么阅读障碍。唯一需要补充学习的,是圆锥曲线的相关知识。在本书的第一编第一章中,便讲解了这两方面的内容,这些内容就是全书的数学基础。” “而且为了便于你们理解,这本书中尽量避免了使用比较困难的微积分方法,将数学工具严格的限制于几何。”只听赵老师沉声说道:“所以为师只重点为你们讲解第一编第一章的知识,余下的相信你们通过自学便可以领悟了。” 弟子们这才明白,师父那句‘不懂几何者勿言拜师’并非单单是科学家的骄傲,而是因为想要进一步学习科学,没有几何做基础,不行! 至于自学这点嘛,弟子们早就习惯了本门‘师傅领进门、学艺在个人’的作风。要是师父掰开揉碎了讲,他们反而会觉得难受呢。 那说明,师父瞧不起他们,认为他们学习力不强、领悟力不够,不得不掰开揉碎了喂到他们嘴里。 这对自诩天才的科学家们来说,实在是莫大的耻辱啊…… ~~ 然后赵公子只用了一上午时间,就将第一编第一章的十一个引理讲解了一遍,又让发了马秘书发了本欧子的弟子梅子的《圆锥曲线论》……那都是两千多年前的知识了,肯定难不倒已经学会几何的弟子们。 便结束了这短暂却极其重要的一课。 余下的所有篇章,就都由能力超强的弟子们自学了。 不过赵昊也并不只是偷懒,也是因为这本巨著,并不适合用来当做教材精讲…… 因为牛顿那时候,一来数学工具十分有限;二来代数还未被公众普遍接受。 所以牛爵爷明明已经掌握了微积分,却偏偏不拿出来用,硬是用清一水的几何方法,来完成了他所有的证明。 所以如果单纯从学习知识的角度讲,不如直接把高中力学教材和微积分丢给弟子。 但正如赵昊对《几何原本》的评价,《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的最大意义,并非推导那些命题的过程,而是它严密的科学研究的方法! 只要弟子们硬着头皮认真读完这本书,把科学的研究方法刻在骨子里,这本千古巨著就发挥了它的应有的作用。 如果一上来就引导他们用解析几何与微积分来证明这些命题,反而会让他们无法掌握最宝贵的东西。 后世一位教授所言,为了学好一部分知识,而去学习更高等的知识是没用的。 这就好比你为解高中的几何题,去学习大学的某些代数方法。解是可以解出来,但你也就失去了,了解这部分几何知识的机会。 所以还是一步步的来吧。 本公子已经把人类科学向前推进了一百二十年,已经很伟大了好吗? ~~ 下课后,赵昊叫住本打算回家的李茂才和陈于陛,让他们陪自己吃午饭。 又吩咐张鉴和赵士祯,下午再去一趟神机营,传授热气球的制造方法。 “顺道再把那三位将军接回来。”赵昊特意叮嘱两人道:“记住,要对他们保持尊敬。” 他估计三位将军现在肯定情绪不太好,这俩货又是冷面冷言、莫得感情的科学家,不提前嘱咐一声,弄不好就要搞得不愉快。 “是,师父。”张鉴点点头,便和赵士祯匆匆走了。 “走,吃饭去。”赵昊招呼李陈二人一声。 “是,老师。”两人赶紧应一声,跟着赵昊回去西院。 这两人皆称呼赵昊为‘老师’,而阳阳们甚至贝培嘉,都是叫‘师父’的。 倒不是二位端着,而是还没正式磕头拜师呢,他们没资格叫师父。 毕竟科学门是个有传销性质的组织……上句划掉,改为‘严谨的科学机构’。 没有等级制度怎么成? 当然赵公子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的传销的,他宣称自己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更好的因材施教,并激励弟子不断进取…… 嗯,这样一解释,感觉就高端多了。 在这个写作‘科学’,名为‘传销’的组织里,一共分了五个层级。 二位公子和赵昊收的那三十来个学生,跟他都是师生关系,在科学门中称为‘科学生’。 科学生乃五层体系里的最基层,是没资格叫师父的,只能称赵昊为老师。 只有他们学有所成……直白说,就是考中举人,或者体现出某方面科学特长,才会被赵昊收为‘记名弟子’。 目前的记名弟子,只有贝培嘉一位。记名弟子已经可以改口叫师父了。但师父不会特意的因材施教,只能跟着上上大课,靠自学成才这样子。 记名弟子需要等到做出成绩……直白说就是考中进士,或者在科学方面有突出建树,才会晋级为‘入室弟子’,获得师父赐字了。 目前赵昊有七个正式弟子。 其实说起来,于慎思是不够资格的……张鉴虽然才是个监生,但人家已经搞了好几项发明了,光一个排水王,就足以攒够贡献点了。 但烈阳子来得早哇,当时赵昊还没想到,要给弟子分等级呢。 那时不算于家兄弟,赵公子拢共才仨弟子,哪能想这么远?所以就让于慎思占了大便宜。 加之这孩子又好钻牛角尖,赵昊也就没忍心再收回赐他的字号……不过在心里,赵公子还是难免低看他一眼的。 就像班主任看差生的感觉。 最后,入室弟子上面,还有个更高的荣誉称号,曰‘衣钵传人’,又称‘嫡传弟子’。 那是给那些在某一学科中执牛耳的弟子准备的,目前还没人得到。 ~~ 也别怪赵公子搞传销,反正这法子目前来看好使得很。 最直观的体现就是两位阁老公子,都快要自卑死了…… 吃饭时,赵昊让他俩上炕,二位公子居然执意在炕边上站着吃。 弄得赵昊心里怪不落忍,暗道,南派传销果然恐怖,堂堂小阁老都被搞得要失去自我了。 所以他决定对这两人好一点,便给他俩一人夹了根鸡腿,和颜悦色的没话找话道:“第一次上课感觉怎么样?” 谁知他不问不要紧,直接问得两人吃不下饭去了。 李茂才的眼泪吧嗒吧嗒掉进碗里,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陈于陛稍好点,红着眼圈道:“原先还没觉得,这两天下来才知道,和人家差的太远了。” “是啊,人家都考一百二,我俩加起来才靠这么多。”李茂才抹泪道:“而且老师发的教材,我看着跟天书一样。” “学生也差不多。”陈于陛点点头,哽咽道:“我们再赖下去,只能给老师丢人了。” “是啊,老师,我们没脸滥竽充数。”李茂才鼻涕都快下来了。 “别胡说!”赵公子心里那个急啊,你俩要是一走,本公子损失可就大了! “你们很优秀的!” ps.第三章,求月票、推荐票啊~~~~还有两章在修改哈,稍候稍候。 第三百二十九章 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 “啊?”李茂才和陈于陛茫然看着赵昊。老师说的是我们吗? “人家学了多久,你们才学了几天?”为了挽留住小阁老和未来阁老,赵昊被迫发动了套磁技能。 “知道人家都是怎么学的吗?那是没白没黑,废寝忘食。正儿八经坐下来吃饭,都觉着浪费时间。他们都是抽空吃或者边学边吃的……经常就把墨汁当成黄酱,蘸着馍馍吃个一嘴黑。” “这样啊……”二位果然感到好过一些,不由检讨道:“我们确实还不够努力啊。” “再说了,你们搞社会科学的,跟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也不是一回事儿。”赵昊又给两人减压道:“用不到那么复杂的计算,最多学学概率、 微积分、函数就差不多……以你们的水平,完全没问题的。” “真的么,老师?”两人这才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真的假的,跟为师学一学不就知道了。”赵昊便笑眯眯问道:“你们考虑的怎么样了?准备选哪一门?” “回老师,学生想学政治学。”陈于陛的回答不出意料。毕竟权力秩序之学,实在太诱人了。 “回老师,学生想学经济学。”倒是李茂才的回答,让赵昊有些意外。 “哦?”赵昊看向首相公子,问道:“你为什么想起学这个?” “听家父说,大明的问题主要是经济问题。”李茂才便有些羞赧道:“弟子不自量力,想看看能不能为大明这方面出一份力。” “好,都是好样的。”赵昊这时候,自然是专捡拜年的话说。“那为师就分别传授你们这两种学问。” 两人闻言大喜,赶紧搁下饭碗,向赵昊行以四拜大礼,正式成为他的记名弟子。 “这下可以上桌了吧?”赵昊也松了口气。师徒关系可不是师生关系,那是一辈子的羁绊,背叛师父可是欺师灭祖,要被社会法庭审判的。 看你们往哪儿跑! “多谢师父。”李茂才和陈于陛这才喜滋滋爬上炕去,仿佛这是多大的荣誉一般。 上炕时,两人飞快对视一眼。苦肉计管用了呢,兄弟…… ~~ 午饭过后,赵昊又马不停蹄赶往大纱帽胡同,带着王武阳去给张家兄弟上课。 没办法,后日就要启程,时间得掰成三瓣儿用。 知道这是赵老师给他们上的最后一课,张敬修等人早早就胡同口等候他的到来。 当赵昊跳下车来时,发现就连张筱菁也穿着漂亮的裙子,跟着兄弟们一起出来迎接自己了。 今天的张筱菁穿着浅绿色鸡心领的梅花仕女襦裙,露出里头的白绸竹叶立领中衣。身上几件环佩不多不少、恰到好处,中和了这位天仙少女的出尘感,让人多了几份亲切。 张筱菁叫一声赵大哥,又盈盈道了个万福。 “有劳妹妹了。”赵昊便笑着向她点点头道:“今日倒是没伴儿呢。” “县主说今日不过来了。”张筱菁微笑道。 “嗯,她跟我请假了。”赵昊心说,这不因为今天要考试嘛。 和张家兄妹说着话,赵昊便在众人簇拥下,来到东院的学堂。 学生们入座后,再度向老师问安,待其坐定,赵昊便开始今日的讲学。 这最后一课的题目,是‘为什么要学习科学’。 “科学不是具体的学问,更不是绝对真理。它是我们看待世界和解决问题的方法……” 在这个阳光温暖的午后,赵老师再次开始他的布道。 但与上午时,教导一群科学家如何进行科学研究不同。 下午时赵昊面对的,是一帮把科学当成兴趣爱好,来上选修课的学生。 但经过前几堂课的科普后,他还是希望把他们领进科学之门,一个都不要跑掉。 不然本公子费这些劲干嘛? 是吧,筱菁。 所以赵昊此番讲得十分浅显生动,重点也不是科学研究,而是科学对生活与人生的作用。 “先哲有很多认识世界、指导行动的方法,比如格物致知,科学也是类似的一种方法而已。但科学的先天特性决定了,它是最能让我们认清自己所处环境,保持正确前进方向的一种方法。” “当然,我们也可以完全听从师长的教诲,学习圣人的经典。但这就放弃了人区别于动物,最宝贵的独立思考的能力!” “我上节课向你们展示过,这世上没有两片同样的雪花。我们如此复杂高等的人更是如此,但如果没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就是千人一面,毫无区别了。” “如果你愿意独立思考,那科学就是你的指南针,它无法告诉你下一步路该怎么走,却永远可以告诉你,要去的方向在哪里。这样你也许会走错路,却不会迷失方向……” 张敬修兄弟几个,最大的也才十六岁,加上平日里张居正对儿子管教过于严厉,所谓物极必反。 小伙子们哪能受得了赵昊这份诱惑?一个个听得血脉贲张,恨不得这就撕掉圣贤书,与老爹断绝关系,然后跟随师父浪迹天下,追寻人间真理去。 张筱菁更是美目异彩涟涟,只觉赵大哥这番话,就像是给自己的心房,开了扇天窗一样。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通透,觉得自己从没像现在这样,清晰看到自己到底,想走一条什么样的人生路。 赵老师对课堂气氛的感知十分敏锐,见张家兄妹都陶醉在,这碗名为科学的浓鸡汤中,心说可别过犹不及。 回头少爷姑奶奶天天跟张相公对着干,再闹个离家出走,这笔账可要算到本公子头上的。 于是赵公子马上扎口子道:“但独立思考不是杠精,科学需要的是严谨的证伪,不是无理瞎搅合的诡辩。我们如何避免成为杠精呢?这个时候,科学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它可以帮我们为当下的知识画一条边界,让我们知道哪些事情可以相信,哪些观点应该质疑……” 哦,原来还得把科学学到一定火候,才能撕书和断绝父子关系啊…… 敬修们只好按捺下躁动的心灵。 ‘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张筱菁心中默念一句。 她目不转瞬的看着赵昊,不知这世上,为何会有这么迷人的……学问? 小竹子头一次上课走神了。 ps.第四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三百三十章 开门复动竹 张府学堂。 课间休息后,便来到了学生们喜闻乐见的考试环节。 王武阳将那份华叔阳草拟,赵老师修改的卷子,分发给张家兄妹,考试就正式开始了。 学堂窗外假山旁,种着清雅脱俗的湘妃竹,微风吹拂着竹叶沙沙作响,让人心中一片宁静。 见外头景致优雅,阳光又好,爱晒太阳的赵公子登时心动。 回去终日潮湿的南方后,就没有这样温暖干燥的太阳可晒了。 心动就要行动。 赵昊便让大弟子端坐在讲台前监考,自个随手拿起一本《左传》,到外头优哉游哉晒太阳去了。 在和煦阳光的温暖下,赵公子舒服的直想睡觉。不过这是在偶像家里,还是要保持好形象的。 于是他便端坐石桌旁,作严肃读书状。 心里却默默回忆起,自己看过的武侠小说来。 哎,最近实在辛苦,要抓紧时间换换脑子。 虽然可以一字不差的回忆出那些小说,可他却感觉索然无味。 因为赵公子可怜的大脑能力有限,光顾着调取内存了,没空间展开想象啊。 还是要亲眼看书才过瘾。 回头得空得让马秘书把‘古金黄梁’都抄出来。 嗯,就这么办!怎么早没想到呢? 赵公子正开心的胡思乱想,忽听耳边响起一声。 “赵大哥。” “啊。”赵昊吓得一抬头,差点把手里的《左传》扔出去。 “小妹惊到大哥了?”原来是张筱菁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旁。 “没,是愚兄看书太专注。”赵昊若无其事的搁下书,问道:“什么事?” 张筱菁便甜甜笑着举起手,将卷子送到他面前。 “这么快就答完了?”赵昊略一吃惊,还是说自己走神时间太长了。 “快半个时辰了呢。”张筱菁用青葱般的手指,指了指学堂前的日晷。 “是么?果然愉快的阅读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飞逝。”赵昊笑着接过卷子。估计敬修他们答完还早,便让她拿来笔,现场批改起来。 张筱菁就站在一旁,双手绞着丝帕,小脸满是紧张。 要是错题太多,赵大哥会不会轻看我啊…… 卷子赵昊已经亲自做过一遍,批改起来自然很快。 不一会儿,最后一道题批完,然后赵老师在卷头打上了分数。 一百分! 没有附加题。 ‘筱菁真棒……’张筱菁暗暗攥起粉拳, “全做对了呢。”赵昊也满意的点点头,看一眼这眉目如画的美丽少女。“筱菁妹妹学的真扎实。” “赵大哥说笑了,笨鸟先飞罢了。”张筱菁忙摇头谦虚道:“小妹不像哥哥们,空闲的时间多些。” 言外之意,我全部时间都用来学科学了。还不快夸夸我? “好!有这劲头,你一定能成为真正的科学家的。”赵昊自然致以老师的鼓励,然后奇怪的看着她。 怎么还站这儿不走啊? “筱菁妹妹还有事?” 便见张筱菁两手紧紧绞着帕子,声如蚊蚋道:“考一百分没有奖励吗?” “哦?”赵昊心说,忘了让马湘兰画几张三好奖状了。 “那你想要什么奖励?”他便笑眯眯看着筱菁。 “想请赵大哥帮个忙……”张筱菁白瓷般的面颊上,浮现两抹红晕道:“小妹画了几支竹子,可否求赵大哥题首诗?” “这个么?”赵昊不禁苦笑道:“妹子,我那字一上去,你这画就糟蹋了。” 其实赵公子这一年,也时不时练一练字的。那手字比原先是长进了一大截儿,至少可堪入目了。 但距离往人家画上题的水平,还远未够班哩。 “我乐意。”张筱菁权当他同意了,忙开心的进去课堂,转眼便拿出了一具画筒,以及题诗用的笔墨。 显然是早有预谋啊。 赵昊便帮着她,将画筒中的宣纸,小心铺开在石桌上。 一副《幽篁秀石图》就出现在赵昊眼前,画中的萧疏清逸之气立时扑面而来。 赵昊看那图中湖石危立,玲珑剔透;石后墨竹瘦劲,竹叶上仰,绰约多姿,更有稚笋数双,穿插丛竹间,一派春意盎然。 所画正是眼前景色。 “妹妹这画笔法道劲,浓淡相宜,有大家风范了。”赵昊其实也说不出个丁卯,反正逮着猛夸就是了。 “哥哥谬赞了,小妹都是跟着母亲瞎画的。”张筱菁便自然而然改了称呼,一手捻着广袖,一手拿着一条描金的徽墨,在歙砚上为他研墨。 只听她柔柔笑道:“涂鸦之作岂能配得上哥哥的诗?不过仗着哥哥纵容,厚着脸皮胡闹罢了。” “自家兄妹,没那么多讲究。”赵昊也一手拢住袖子,一手拿起毛笔,笑问道:“妹妹想要什么诗?” “那首《竹石》就是极好的……”张筱菁轻声道。 “竹石啊。”赵昊略一沉吟道:“太刚硬了,送给令尊还差不多……” 张筱菁心说,我本来就是准备,把这幅画,挂在父亲大人书房的。 她刚要说没关系,却又听赵昊道:“要不,我再送你一首旁的吧。” “真的?!”张筱菁登时激动的破了功,赶紧伸手捂住小嘴。 她见赵昊进京后,一直拒绝吟诗填词。以为他为了专心弘扬科学,已经戒了闲情逸致呢。 没想到,赵大哥居然会为了我破戒…… 小竹子幸福的快要眩晕了。她感觉自己也要‘明月化’了。 “哥哥要是能为小妹新作一首,小妹三生有幸呢!”张筱菁强抑着激动的心情,重重点了下螓首。 “好。”赵昊便提笔在空白处挥毫写道: ‘淡烟古墨纵横、写出此君半面。 不须日报平安,石仙湘妃曾见!’ 写下落款搁笔,他从香囊中取出随身私印,蘸一点印泥,双手钤章上去。 “献丑了。”赵公子笑着说一句,退后一步端详起来。嗯,写的还不错,算超水平发挥了。 “淡烟古墨纵横、写出此君半面。不须日报平安,石仙湘妃曾见……”张筱菁却定定立在那里,低声吟了一遍赵昊的题诗,绝美的小脸更红了。 赵大哥这首诗看似写的是画,实则是在向筱菁道别呢…… ps.第五章,147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今天是全国哀悼日,停更一天,特此通知。 在过去的这个寒冬里,我们所有人共同经历了一场可怕的灾难。 让我们停下来,向牺牲在抗疫前线的英雄致敬。 向所有逝者默哀。 严冬之后,万物已然复苏,灾难终将过去,英雄永在心中! 第三百三十一章 南京军器局 傍晚时,张居正特意提前下班,设家宴为赵昊送行。 其实按照张相公的本意,是邀请赵守正一起的。毕竟去上任的是赵状元,而不是他儿子。 可是现在谁知道,赵守正到底在哪啊? 后天就要启程了,他能不能及时回家还是个问题呢…… 赵昊只好以家父臀伤未愈,不良于行为由,替老爹婉拒了张相公的邀请。 好在张居正想见的也不是赵守正,因为张相公习惯于跟看不透的人保持距离。 目前张相公对这位新科状元总有些雾里看花的感觉,说赵守正老成持重吧,他能当街暴打小阁老。 说他胸无城府吧,可观其入京以来所做之事,一步步皆有的放矢,不知不觉便收获了偌大名声和地位。 难道真如庞尚鹏所言,此獠重剑无锋,大奸似忠? 所以先不接触也好,等他在外头当上几年官,自然也就‘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了。 于是,张居正只宴请了赵昊和王武阳。 请大师兄是因为,他将接替赵昊,担任张家的科学课老师。 张相公尊师重道,自然要敬王武阳一杯酒了。 ~~ 家宴过后,王武阳去给敬修兄弟讲解试卷,赵昊则与张相公三进书房。 上茶之后,张居正轻抚着长须,轻声问道:“定下去苏州了?” “是。吴县知县的官告,已经送到家里了。”赵昊点点头。当然,也是他代收的。 “吴县……”张居正略一沉吟,便缓缓道:“太湖、织工、巨室,能把这三道题做好两道,令尊这份答卷就算合格。” “晚辈记住了。”赵昊忙点点头,牢牢记下了来自张相公的提点。 “哎。”却听张相公幽幽叹了口气:“其实令尊这时候去苏州,并非稳妥的选择。” “相公何出此言?”赵昊轻声问道。 “有些事,不谷也没法跟你说清楚,相信以你的本事,到了苏州自会了解的。”张居正略一沉吟,斟酌着语句道: “不谷只能告诉你,一场风暴即将席卷整个东南,而苏州作为东南的中心,无疑也将成为这场大变的中心。” “科学来讲,风暴中心反而晴空万里。”赵昊心说,本公子也是去搅风搅雨的人儿,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哦,是么?”张居正见赵昊信心十足,想到这小子连小阁老都敢欺负,自然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 所谓彼之砒霜,吾之蜜糖,说不定越乱这小子越开心呢。 ‘也许还能以毒攻毒呢。’张相公摇摇头,便不再絮言。 ~~ 橘色宫灯照耀下,张相公的本体熠熠生辉。 张相公端起茶盏,轻呷一口道:“另外,上午收到戚将军的信,他说你想为大明改进火器出一份力?” “是有些想法,苦于无处实践。”赵昊点点头。 “大明军械的问题多多,你一定有用武之地的。”张居正道出自己的打算。 “不过不谷考虑了一下,以你的身份,不宜在工部任职。你看这样如何,不谷请工部雷部堂,给南京工部去一份劄子,就说由你代表内阁,督导南京军器局的工作。” “这……有些小题大做了吧?”张居正这法子,避开了繁琐的官方流程,还给了他极高的自由度,赵昊当然求之不得。 只是南京军器局拥有两千工匠,供应整个金陵守军并南直隶各府的武器装备,责任何其重大? 本公子只是想找十个八个高铁匠那样的枪炮师父,帮着我一起搞研究罢了。 我可没想把整个南京军器局都挑在肩上啊。 “小题大做就对了。”却见张相公把手一挥,斩钉截铁道: “自不谷分管军事以来,早就对军器局、兵仗局低下的生产水平深恶痛绝了!” “前番不谷去视察,让他们连续放枪,结果才第七枪就炸了膛!又一连试了七支鸟铳,一半都有同样的问题。这还是他们精挑细选出来,展示给不谷看的!”只听张居正痛心疾首道: “可想而知,那些不谷没看到的鸟铳,是个什么样子?” 赵昊心说,还是本公子聪明,只让戚大帅开了一枪。 “更可笑的是,开完一枪后,足足要等十息时间,才能再开第二枪。射程最远不过百五十步。十息时间,鞑子的骑兵都已经贴到脸上来了!” 只听张相公愤然道: “每生产一杆鸟铳,要耗费福铁二十斤,炭一百七十斤,连工带料超过三两银子。上了战场却只能打一枪,而且还十枪九不中!这哪是打仗啊?这是拿朝廷的银子扔着玩!依不谷看,还不如取消了火铳,恢复弓弩呢!” 说到后来张居正气得直拍桌子,胡子都炸开了。 “相公消消气,培养一名弓箭手需要三年时间,而火铳手只需要一个月,所以还是划算的。” 赵昊虽然这样劝张居正,其实他心里还是给偶像点了个赞的。 在火枪发展的漫长初级阶段,就是不如熟练的弓箭手杀伤力大。 可问题是,以大明朝军队低下的训练水平,根本培养不出像鞑子那样多的神射手。 那可是人家吃饭的家伙,能有法比吗? 所以还是简单易上手的火枪,最适合明军使用。 张居正什么见识?自然也知道这一点。牢骚过后,还是要面对现实的。 他目光炯炯的看着赵昊道: “不谷相信,科学能帮军器局大大改善这些问题。以你和你弟子的才智,一定能研制出更快更好的火器来!” 说着他淡淡一笑道:“再说,只是让你督导而已,又不是把军器局归你管。就像一省之巡按,都是年轻人在干的,不用担心有人烦言。” 张相公轻飘飘一句话,就把这事儿定了,根本不容赵昊推脱。 这让赵公子未免生出一种,两位偶像联手算计自己的感觉。 但话都到这份上了,他也只好硬着头皮道:“晚辈尽力而为就是。” “哈哈,小友放心,不谷不会让你白忙活的。”见赵昊终于上套,张居正高兴的一挥手道:“让令尊安心在苏州做官即可,北京的事情不谷帮他担待了。” 赵昊闻言心花怒放,今天他来找张居正,最主要的目地不是搞造枪的工匠,而是应对高拱回来后的局面啊! 有了张偶像这句话,应该就不用再担心高胡子了……吧? ps.恢复更新第一章。最近大家都反应12点不友好,以后还是改回八点吧。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三位将军 张居正晚上还要加班写东西,两人谈完事情,赵昊便识趣的起身告辞了。 把他送到月门洞后,张相公转回书房,命游七备好笔墨。 擦干净手后,张居正便端坐在桌案前,提笔在一份空白的奏本上,郑重写下《陈六事疏》四个字。 ‘臣闻帝王之治天下,有大本,有急务……’ ~~ 回家的马车上,赵昊拉开车帘,看着夜灯繁华的街市,嘴角泛起自嘲的笑。 今日谈话,自始至终,张相公都没提一句徐阁老的事情。 仿佛倒徐之事,与他俩没有半分关系一般。 按说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弟弟弹劾哥哥,学生背刺老师,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大家彼此心照不宣,不把话说透无可厚非。 但这也说明两人之间,远未到推心置腹的地步,更不是张相公形容的‘同志’。 所以这次并肩作战,其实更像一次恰逢其会的合作。 无非双方各取所需罢了。 虽然理性上认为张相公做的没错。 但人嘛,难免会对自己的偶像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罢了,是本公子自作多情了。 毕竟我还是个孩子啊…… 谁愿意整天跟个孩子谈论国家大事?那会让人生出一种,自己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的挫败感。 估计张相公也早就盼着自己赶紧滚蛋了吧。 ‘哎,有些小不爽呢。’ 可见赵公子最近,膨胀的有些厉害了。 ~~ 回到家时已经是戌正时分了。 赵昊下车进了院子,便见吴玉正陪着三张陌生的面孔,在天井里等候自己。 看到公子进来,吴玉提醒三人一句。 三人便赶紧起身相迎,可待他们看清赵昊的面容,脸上的笑容登时都有些凝滞。 他们原先都是三四品的高级武官,虽然含金量远远无法与文官相比,但也不至于沦落到陪个十几岁的孩子过家家吧? 看到三位脸上难堪的尬笑,赵昊瞬间就理解了张相公。 偶像,我不怪你了,怪就怪我自己太年轻有为了。 “怠慢了,怠慢了,本打算陪三位将军用晚膳的。”所谓山不就我我就山,赵公子瞬间发动狐假虎威技能,快走两步,团团抱拳,亲热笑道: “可张相公知道本公子要离京,非要设宴给我送行。吃完饭又拉着我扯东扯西,好容易才脱开身……” 三位将军闻言,抵触情绪登时小了一半。 他们不由想起,大帅说过,自己是在张相公府上与这少年见面的。张相公对这少年十分推崇,还请他到神机营指导工作哩。 现在又见赵公子被张相公留到这么晚,显然证明大帅所言不虚。 这十几岁的少年确实很被张居正看重呀! 一个连张相公和大帅都看重的人,不管年龄多大,我们都该对他保持尊敬啊…… “我等拜见公子,还请公子收留。”如是想来,三位将军便单膝跪地,向赵昊施以大礼。 “使不得,快起来。”赵昊摆摆手,虚扶三人起身,然后请三位将军进厅堂说话道:“三位还饿着肚子吧?咱们边吃宵夜边聊。” 进去在正位就坐后,赵昊借着灯光微笑看向三人。只见这三位的胡须很有特点,一个红胡子、一个紫胡子还有一个长胡子。 他便微笑对三人道:“早就对三位将军的大名如雷贯耳,只是还对不上号呢。” 三人正待自我介绍,赵昊却先开口问道:“请问哪位是勇冠三军,又猛又狠,被倭寇送外号‘活阎王’的王将军?” “是末将王如龙。”那个身材高大,生着紫色虬髯、赤红双瞳的将领,起身向赵昊抱拳行礼。 “将军果然生具异象,非但胡子是紫色的,居然连眼睛都是红色的。”赵昊望之不禁惊叹。 “嗨,公子误会了。”另外两位将军偷笑声中,王如龙不好意思挠挠头道:“末将……哎,在下胡子是紫的不假。但眼珠子的颜色,只是今天才变红。” “哦,是天行赤目吗?”赵昊心说要是红眼病,那得隔离啊。 “不是。”王如龙摇摇头,有些羞于启齿。 “明白了。”赵昊暗道,那就哭的了。而且看这样子,自己回来前他还在掉泪。 没想到戚家军最彪悍的将军,居然能哭得两眼发红,这是被朝廷伤到什么份儿上了? 待王如龙坐下,赵昊又正色问道:“请问哪位是智勇双全,花街一战中单挑倭寇八人,号称‘勇士朱珏’的朱将军?” “正是末将朱珏。”王如龙身边那个面皮发黄,三缕长须,双目如电,身材瘦削的将军,起身向赵昊一抱拳。 “朱将军有礼了。”赵昊点点头,便把目光落在最后一位两眉入鬓、红须白面的将军身上。 “那这位自然就是海战第一、善领水军的金将军了?” “末将金科拜见公子。”那红胡子将领忙起身,向赵昊深施一礼。 这时,蔡明带人在桌上摆好了酒菜,赵昊便起身给三人各斟一杯酒道: “本公子尚未成年,家父不许饮酒。便以茶代酒,先敬三位一杯,权作给三位接风。” “多谢公子。”三人仰头干了一杯,便在他招呼下坐定吃喝起来。 ~~ 自古以来,酒桌就是人从生变熟,拉近关系的好地方。 赵公子虽然不能喝酒,但会劝酒更会套磁。他一面给三位倒酒,一面如数家珍的赞颂三位将军的丰功伟绩,不一会儿就让三人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三位将军也终于不再那么拘谨,开始跟赵昊有说有笑了。 “说起来,我们仨当兵前,都是矿工出身,对矿上的活计还算熟悉。”三人里最好打交道的金科笑问道:“不知公子,是需要我们带人下矿,还是在锅伙里管人?” 王如龙和朱珏两个,也都停下筷子望着赵昊。 虽说三人是迫于无奈,才在大帅的劝说下投奔赵公子的。 但既然把生计寄托在赵昊身上,他们当然想知道接下来的差事了。 “那样岂不暴殄天物?”赵昊拿起帕子擦擦嘴,微微一笑道:“三位都是最优秀的将领,当然要干你们最擅长的事了。” 三人闻言苦笑,心说我们最擅长的自然是带兵打仗了。可你这里哪有我们的用武之地? ps.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三百三十三章 万人安保队 赵府厅堂中。 赵昊给三位将军再斟一杯酒,沉声道: “现在正好有三个去处,可供三位将军选择。” “愿闻其详。”金科便神情一肃道。 “一个是留在北京,和吴玉一起负责西山公司的安保工作。这份差事不轻松啊,日后公司的安保队伍,可能有上万人的……” “啊?上万人?!”三位将军听得目瞪口呆。戚家军最鼎盛的时候,才四千来人。如今神机营的兵力,也不过五千出头而已…… 好家伙,一个西山公司安保大队的人数,将来居然要两倍于神机营。 “不信我给你们数算一下。”赵昊便屈指算道: “西山公司有三千六百个煤窑,目前开采的数量不到五十。但一两年内,同时开采的煤窑数,将达到三至五百,每个窑上都要驻扎安保队。” “那些尚未开采的煤窑,遍布浑河、大峪、门头沟和居庸关,都是公司的核心资产,也要定期巡视到位。还有三条京西大道同样得保护好,别让人给破坏了……” “再加上未来卢沟桥煤场并进来之后,那边的安保也很艰巨。还有遍布直隶各府的销售网络,也都需要派人看守。” 说着他苦笑一声,对三人道:“这样一算,一万人可能还不够呢……” “嗯。”三人默默点头,西山公司的摊子全铺开后,一万安保人员确实捉襟见肘。 “不过公子,恕属下直言,人数如此庞大的安保队,怕是会犯忌讳的。”朱珏轻抚着三缕长须,好心提醒赵昊。 “这个三位放心。一来,咱们化整为零,将安保队的编制,挂在各家分公司名下。” 便听赵昊不以为意的笑道:“将来十来家分公司,一家还摊不到一千人,而且遍布荒郊野岭,只要你们别搞大阅兵,谁能察觉得到?” “那倒是。”朱珏点头笑笑。“谁敢干那种犯忌讳的事儿?” “再者,咱们是皇家的西山公司,由长公主代表陛下出任董事长。而且董事之一的鸡公公,还是御马监的提督。他提督的就是西山团练。” 又听赵昊透露道:“换句话说,咱们的安保大队是一套班子、两个牌子,一曰‘西山安保公司’,二曰‘御马监西山团练’。” “这样啊,那就妥当的很了……”见西山公司后台如此强硬,安排如此缜密,三人彻底把心放回肚子里。 “其实按说,把你们三位都放在公司也不多。”赵昊又苦笑一声道:“可还有另外两个地方,也需要你们帮衬。” 见在赵公子手下,还真是大有可为。三位将军已经完全进入状态,忙正襟危坐道:“请公子吩咐。” “一个是家父要去吴县上任,那边情况十分复杂,太湖里还有水匪。家父一个文官,可应付不来的。” 赵昊便接着道:“再者,我的弟子金学曾要出任崇明县令,他那边情况更复杂。军队、水匪、豪族沆瀣一气,要是没有一位阎王爷帮他镇场子,金猴子非得让人家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朱珏和金科便看向王如龙,笑道:“看来公子属意你去崇明呢。” “嘿嘿,正合我意。”王如龙便一拍胸脯,高声对赵昊保证道:“公子只管放心,有我老王来,只有金猴子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他的份儿!” “好!”赵昊高兴的让人喊来金学曾,给两人牵上了头。 金学曾正愁的没法儿呢,见师父给自己找了这么个大帮手,自然喜不自胜,把个活阎王哄得眉开眼笑。 赵昊又看向另外两位道:“两位合计合计,哪位留在京城,哪位随我去苏州?” “这有啥好合计的。”金科和朱珏相视一笑,前者道:“既然有水匪要剿,在下便当仁不让了。” “那就由属下留在北京,跟吴玉搭个伙吧。”朱珏笑着拍了拍吴玉的肩膀道:“往后就听你的了。” “都是听公子的。”吴玉讪讪笑道。 其实按照他的本意是想让贤的,但赵昊不同意,吴玉也只能硬着头皮给昔日的将军当上司了。 对此朱珏倒比他更容易接受,要是赵公子连点制衡之道都不懂,直接就把这一大摊子丢给他,反而会让朱将军低看一眼的。 酒席吃到子夜才散,蔡明带三位去休息,赵昊也摇摇晃晃进了里屋。 这两天如此辛苦,简直要把少年郎活活累瘫。 结果在泡脚的时候他就睡着了,还是马秘书和巧巧给他擦干脚,帮他脱掉衣裳,弄进被窝去的。 看着这样折腾都不醒的赵公子,巧巧心疼道:“他这是何苦?赚下的银子几辈子都花不完,干嘛还把自己当牲口使唤?” “因为他的心里装着星辰和大海。”马秘书为赵昊解开发髻,让他睡得舒服一点。美目中满满都是崇拜道:“这就是公子的迷人之处。” “明早别吵他,让他多睡会吧。”巧巧听不懂啥意思,便也不琢磨了。“等他起来,咱们再收拾箱笼。” “好。”马湘兰点点头,目光却没从赵昊脸上挪开。 ~~ 可惜第二天一大早,赵显就上门把赵昊吵醒了。 见巧巧横眉冷对,赵显忙赔笑解释道:“是二弟约我来吃早饭的。” “嗯,是我把大哥喊来的。”赵昊从被窝里坐起来,打着哈欠道:“今天安排太满了,只能一起吃个早饭了。” “累坏了自己,没人心疼你。”巧巧嘟囔一声,噘着嘴出去准备早饭了。 “弟弟,你这两位女护法,可真是不好惹。”赵显一边帮赵昊叠起被褥,一边打趣笑道:“险些就不让我进来。” “嗯。”赵昊一边刷牙,一边含混道:“你就知足吧,换了旁人都甭想进门。” “哟,我这面子可不小。”赵显比从前开朗多了,闻言笑道:“怪不得你让我打头阵。” 赵昊漱过口,拿棉巾擦干净嘴,问道:“怎么样?酒楼那边上手了没有?” “跟着学呗。”说到正事儿上,赵显赶紧换了副腔调,谦虚答道:“掌柜的和吴大哥都是大行家,我要学的地方还很多。” “是得好好学,老吴也只能带你一年半载,回头有了正式的官职,就得跟味极鲜划清界限了。”赵昊笑道:“不然言官们不会放过他的。” “嗯,兄弟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丢人的。”赵显忙重重点头。 “大哥老成持重,肯定没问题的。”赵昊便笑道:“还有件事,也得由你一起担起来。” “什么事?” ps.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三百三十四章 赵公子的牛皮兑现了! “西山公司董事会已经通过了我的申请,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全权代表。在我离京这段时间,替我出席董事会和股东会……”只听赵昊沉声说道。 “啊?”赵显惊呆了,忙摆手连连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让我学着管个酒楼就到顶了,那么大个公司我可不敢碰。” “又不是让你去管理公司,开会的时候投个票而已。”赵昊笑着给他减压道:“股东里这种情况多了去了,没什么好紧张的。” “那也不成,我知道个啥,让他们耍了怎么办?”赵显还是摇头。 “好办,你就紧跟着董事长投票就行。”赵昊轻声道:“有长公主坐镇呢,出不了乱子的。” “兄弟,你就不怕……”赵显犹豫一下,还是忍不住提醒道:“长公主坑了你?” “那不会。”赵昊忙摆摆手道:“那是我干娘啊。” “干娘又不是亲娘……”赵显小声嘟囔一句。 “跟亲娘也没啥区别了,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赵昊干笑一声,老爹昨晚还是没回家…… 见赵昊都这么说了,赵显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只是做个不用思考的投票机器,这个他没问题。 “不过你也要留心学着点。”赵昊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道:“咱们赵家的生意才刚起步呢,以后早晚有你独当一面的那天。” “我知道了,兄弟!”赵显胸中豪情激荡,只觉未来大有可为,他激动的重重点点头道:“我一定在北京,给你站好这班岗。” “别耽误结婚就成。”赵昊笑着点点头道:“我老赵家还是人丁单薄了点,你要多努力。” “咳咳……”赵显登时咳嗽的老脸通红道:“这是小孩子该说的话吗?” “大哥,你想哪去了?”赵昊一脸不解道:“我是让你努力多工作啊……” “嗨,我以为什么呢。”赵显哭笑不得道:“是我想多了。” 是啊,弟弟还是个孩子呢。 ~~ 早饭后,赵显前脚走,唐胖子后脚就到了。 “公子,怎么好这样安排呢?”唐友德眼泪汪汪的巴望着赵昊道:“咱老唐可是奔你来的,就又把咱丢在北京了?” “什么叫把你丢在北京?”赵昊拍了拍他愈发圆滚滚的肚皮道:“少在这儿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他娘的才来了几天,就当上西山公司财务总监、董事会成员,还拿到煤场百分之五的股份,我怎么就碰不上这种好事儿?” “公子向来优待老唐,这个咱是八辈子都感激的。”唐友德先捧一句,然后哭丧着脸道:“可老唐这才登场了几出戏,就又要跑龙套了。” “什么叫登场了几出戏?”赵公子听不懂唐友德的表述,笑骂一声道:“你当自己是唱戏也罢,反正给本公子把北京这场戏唱好喽,听见没有?” “哎,是公子。”唐友德也没法跟赵昊解释,只好委屈的低头认了。 “你在北京,除了给我管好帐,还有两个很重要的事儿。”赵昊这才正色吩咐他道:“一个是,跟股东们建立良好的私人关系。” “嗯,这个老唐最擅长。”说到这个,唐友德可就不低潮了。马上满脸兴奋道:“现在有这个董事身份,和方方面面都好打交道多了。” “也不单是股东们。本公子为什么要在北京,开一家超豪华的味极鲜。”赵昊轻笑道:“还不都是受你的启发?” “哦?哦。”唐友德略一寻思,才想起去年自己,撺掇公子在鼓楼街再开一家味极鲜那档子事儿。 当时自己看重的,可不就是味极鲜聚拢权贵的能力吗? 他便啪啪拍着胸脯道:“公子放心,老唐一定帮你把京城的人脉经营好。” “嗯,你办事,我是素来放心的。”赵昊说着,压低声音道:“二是,帮着郭大搞好煤票的发行。” “煤票?”唐友德轻声问道:“是卢沟桥煤场发行的吗?” “合并后,由西山公司统一发行。”赵昊看看天色,笑道:“孙大午和郭大应该也到了,把他俩叫进来一起谈。” “好,我出去看看。”唐友德忙颠颠跑出去。 不一会儿,他果然带着两人回来了。 ~~ “时间有限,我就直入正题了。”赵昊顾不上寒暄,便对三人劈头道:“西山公司拿出来的合并方案,我和长公主原则上同意了。” “那太好了。”孙大午和郭大两个都松了口气,这阵子他俩为了合并的事情,不知开了多少次会,费了多少功夫。 能在公子离京前有个结果,真是谢天谢地。 不然,还不知要拖到猴年马月去。 而卢沟桥煤场方面,已经在前不久完成了公司改制。 与西山公司一样,卢沟桥公司的总股本也是十万股,股票票面价格也是十两银子。 然后,又重演了上次的流程: 赵昊和长公主先向冯保、唐友德、郭大和杨博,开放了认购部分原始股的机会。 冯保的股份是由他的管家徐爵代持的,杨博自然是杨四和代持。 这四位一共瓜分了百分之十的股份,其中冯保、唐友德和杨博各占三千股,郭大因为本身有西山公司的股份,所以只认购到一千股。 接着,所有原始股东,按比例拿出一万五千股,由上次在钓鱼台竞标的失败者来瓜分。 赵昊宣称是,为了感谢他们的厚爱、弥补他们受伤的心灵,所以这次由他们优先认购。 不过,卢沟桥公司毕竟只是个贩煤的公司,就算赚得比西山煤业还多,但成交的价格却远不如后者。 最终是每股一百一十两银子成交。 一万五千股卖出去一百六十五万两银子。 转眼之间,冯保、唐友德这些原始股东便收回了本钱,还大赚一笔…… 以冯保为例,他出了三万两银子买到三千股,结果出了四百五十股,就收回四万九千五百两。净赚将近两万两不说,手里还剩三千五百五十股呢。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赚的买卖吗?不然冯公公能那么偏袒赵守正,还为他授勋? 不都是赵公子送礼送出来的吗? 唐友德也一样,他才来京城俩月,得到的财富就超过了在金陵的全部身家,他能愿意离开赵昊就怪了…… 当然,赚的最多的还是赵公子和他干娘。两人各得现银742500两,手里还各余38250股。 赵公子来京城时,加上爷爷给五万两,身上也才十万两银子。 离京时,存在伍记的银子,已经超过了两百万两,还有两家巨无霸公司三成多的股票。 他真的只用半年时间,就完成了对爷爷吹过的牛皮——我要比伍记还有钱! ps.第四更,148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三百三十五章 北京再见 赵府院子里,赵昊在那份西山公司董事会拟定、股东大会通过的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按照协议规定,西山公司将新发四万股股票,用以置换卢沟桥公司七万股股票。 这样虽然西山公司股东的股份都被稀释,但因为整个交易不动用一两银子,所以股东们很乐意接受。 合并之后,西山公司将持有卢沟桥公司百分之七十的股份,拥有绝对控股权。 %的股份,也将一跃成为西山公司第一大股东。 原先的两大股东赵昊和长公主,%。 有卢沟桥公司顶在前头,是不是看上去就没那么扎眼了? 将几份协议签完之后,赵昊又对三人笑道:“下次西山公司股东大会,除了增补郭大进董事会之外,你们还可以提出拆股。” “拆股?”三人不解问道:“怎么个拆法?” “所有股东持股比例不变,只是将公司股票一股拆分为十股。”赵昊淡淡一笑道:“这样做的好处,你们应该能明白吧?” “当然了!”孙大午一拍大腿,激动道:“股东们都抱怨说,现在每股价格高企,已经影响到买家的热情了。大栅栏的西山公司总部,到现在只成交了不到两百股。拆分之后,一股也就是几十两银子了,想买的人肯定又多了!” “不错,本公子的目的,正是为了激活股票交易!”赵昊点点头,正色道:“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要让公司股东的数量不断增加,西山煤业才能更强大!” “是啊,股价太高,变现困难,反倒成了制约股价继续上涨的桎梏。”唐友德岂能让孙胖子独美,马上跟进道:“拆分之后,看似一股的价格只有原先的一成,可股价又有上涨空间。大家手里的股票价值反而增加了。” “公子真是太厉害了,稍稍一运作,就能让大家又大赚一笔!”见能说的都让他俩说了,郭大只好纯拍马屁。 “哈哈不错,不枉本公子高看你们一眼!”赵公子开怀大笑道:“日后卢沟桥公司的股份,也可以这样做嘛。” “那两个公司的股票,肯定都会很抢手的。”三人忍不住口水都要下来了。 跟在财神爷后头赚钱,真的不要太轻松啊…… “对了公子,到时候效仿咱们的人肯定很多,该如何应对?”孙大午沉声问道:“要不要请冯公公警告他们一下?” “不要动不动就想出动特务。”赵昊踢他屁股一脚道:“本公子说过多少遍了?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非但不准阻止他们,还可以允许他们把股票,一起放在西山公司寄售。” “是,公子。”虽然三人都不理解,公子为何要帮别人卖股票,但已经被赵昊那让人眼花缭乱的金融手段彻底折服,自然不会再有质疑声。 公子自有深谋远虑,等着看下去,到揭晓时喝彩就是了。 至于煤票的事情,在三人看来,反倒容易理解多了。 赵昊准备从下半年起,在所有销售终端推行钱货分离——消费者必须先购买煤票,然后用煤票换取相应数量的煤藕。 十年前,在苏州一带就已经流行提货券了。这股风也多多少少吹到了京城,所以大伙儿都不陌生。 而且以三人的商业头脑,也能看出这样做的好处来。 首先,煤藕还没卖出去,钱款先回来了。这样将大大减少困扰公司的赊账问题。 再者,煤藕多占地方?老百姓一次最多买不了一两百个。 但一万个煤藕的煤票,也不过是厚厚一摞纸片而已。所以很容易通过促销手段,让老百姓一次买更多的煤票。这样非但能拉高公司业绩,还能再次将本就不多的竞争者,挤出煤藕市场。 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讲出煤票的诸般好处。赵昊不由惊叹于大明商业之高度发达。 但三人并不知道,这张小小的煤票,寄托了赵公子多大的野心。 怕说出来吓到他们,所以赵昊就先不把话说透了…… ~~ 下午时,赵昊又见了几拨人,聊得嗓子都冒了烟。 他喝一口巧巧端来的枇杷膏,哑着嗓子问马秘书道:“还有几位?” “最后一位了。”马湘兰心疼的说道:“非得亲自见吗?” “人家等了一天了,还是见见吧。”赵昊朝马湘兰笑笑道:“就简单说两句。” “嗯。”马湘兰才点点头,出去给他叫人。 不一会儿,她带了个弓着腰的小老头进来。 正是给赵昊打造煤藕模具的冯银匠。 后来的‘排水王’,也是冯银匠给开模浇铸的。 这小半年,老人家完全顾不上自己的本行了,带着徒弟马不停蹄给赵昊生产这两样‘蠢物’。 虽然赚得盆满钵满,可冯银匠总觉得,不如打造精美的银器,那么让自己身心愉悦。 嗯,这不是钱的事儿,而是一位银匠的尊严和坚持。 “公子,往后的订单,还是都交给铁匠铺吧。”一见赵昊,他便小声央求道:“小老人毕竟是银匠,不是铁匠啊……” “这样啊?”赵昊一脸遗憾道:“本来还想聘你,为西山公司的技术总监呢。” “啊?”冯银匠登时一愣。“啥,啥技术总监?那是干啥的?” “就是张鉴干的差事。”赵昊淡淡一笑道:“他要跟我南下了,本来想让你接替他,但既然你觉得打银器更让你快乐,那我就另请高明吧。” “别介,公子都吩咐了,小老儿当然得干了!”谁知冯银匠却立马态度大变。“明天我就把铺子盘出去,带着徒弟们给公子干!” 技术总监可是西山公司的高管啊,傻子才不当总监当银匠呢! “技术总监可是整天跟那些铁疙瘩打交道,还得下矿,多不体面啊。”赵昊促狭笑道。 “公子说笑了。”冯银匠不好意思的笑道:“能给殿下和公子效劳,那就是最大的体面。” “嘎嘎……”赵昊被逗乐了,却发出了老鸹般的笑声。 在两位女护法的怒视下,他终于结束了谈话,让冯银匠直接去找张鉴,和他连夜对接。 ~~ 赵昊也耗光了最后一丝力气,又像昨天那样上炕倒头就睡。 睡得迷迷糊糊时,他听到一旁有动静,勉强睁眼一看,见是老爹慢慢吞吞爬上了炕。 “儿啊,吵醒你啦?”赵守正的声音虚得很。也不知是心虚还是别处虚。 “不错,还知道回来。”赵昊哑然失笑:“还以为父亲忘了明天要启程呢……” 话音未落,便听外头已是雄鸡唱晓了。 “嗨,上船再睡吧。”赵守正不好意思的挠挠腮帮子。 赵公子朝父亲佩服的竖起了大拇指。 整整三天四夜啊! 老赵家的人就是能力强,猛! 【本卷终】 【本卷总结】 先说一下,今天就五章了。 因为昨天花了一天时间构思下一卷的情节,只理出个大体思路就把脑汁都要绞尽了,根本没有余力码字。 ~~ 以下是总结正文: 历时两个月,将近七十万字的北京卷终于写完了,可以长长松一口气了。 以后应该不会有这么长的一卷了……吧。 这一卷写作难度之高,我之前是有预料的。 因为这是京城卷啊(认真脸),所谓八方风雨会中州,各方势力都要在京城登场,各种矛盾必须展现,或明或暗。 要是前面都不交代、也不铺垫,中途蹦出来个可怕势力,是要被读者笑话的。 而且写到一百万字前后,赵公子要做的事情、要走的路线,要秉持的观点,也必须一一阐明了,或详或略。 要是前面都不交代,也不铺垫,中途突然高喊我要出海,我要闹革命,也是要被读者笑话的。 再者该出场的主要人物,也得拉出来亮亮相了,或主或次。 要是前面都不交代,也不铺垫,中途突然蹦出个女主角……估计,读者老爷会很开心的。 好吧,本书还是有很多未登场人物的。下一卷又是你没玩过的船新版本了。 所以,赵昊爷俩是带着这么多任务进京的,而且北京卷还有个极大的难题,就是它没有天然主线啊!啊!啊!啊! 南京卷的主线是父子脱贫致富,儿子完成原始积累,父亲考上举人。所有人和事围绕着这两条线写,加上故事刚开始,没有那么多的人物和任务,自然节奏明快、步履轻盈,写的极为简洁了。 可北京卷有什么啊?赵守正中进士?那不是线,而是点。亲爹和干娘的爱情故事?那不是主线啊。 我们赵公子该干什么啊?天天在家猫冬吗? 以上诸多难题叠加之下,还想写的妙趣横生,引人入胜? omg,要难为死写书的啊! 所以京城卷注定是十分特殊的一卷,当初开写时候,和尚的心情可想而知。 那简直就是硬着头皮打冲锋啊…… 实话说,这一卷写的和尚极为疲惫,不知多少次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多少回半天对着屏幕,写不出一个字。 也就是大家的支持给力,还有家里人的理解体谅,才让我坚持了下来。 每天不知道写什么?有趣的情节想不出来?那就使劲想。 一章花费的时间太多,一天五章没时间睡觉?那就不睡觉。 终于呕心沥血,把这一卷还算圆满的结束了。 回望这一卷,需要完成的任务都已经完成了,而且还塑造了几个成功的角色,也把故事讲得有趣生动,考虑到这一卷的难度,我觉的可以打九十分的。 不满意的地方当然也有,主要就是从会试开始,因为加入倒徐线的缘故,让故事一下子紧起来。 这当然是好事,会让故事好看。可这与本卷的重要任务——‘将故事整体架构搭建起来,为全书定好调子’,并不能完全融合在一起。 要是分两条叙事线并进的话,又会冲淡主线,并且增加太多累赘的情节。那样写的话,估计这一卷得超过80万字。 为了保持故事连贯,我一直没有切换叙事线,直到徐阁老致仕,赵二爷被抬回家,赵昊离京在即时,才把该交代的事情集中交代了一番。 问题就出现在这里。这导致在离京之前几天时间,赵公子走马灯似的转场。自然也没法起承转折讲故事,插科打诨又会拖长这段的篇幅。所以只能这样处理了。 这真是倒徐一时爽,倒完愁断肠啊。 不过好在所有任务都已经完成,舞台已经搭建完毕,接下来几卷反而会好写很多。 另外,昨天用了一天时间构思了新的一卷。虽然只有大体的思路,但久违的轻快感又回来了! 有天生主线就是好想又好写啊,和尚不禁热泪盈眶。 希望苏州卷能写的更精彩更让大家喜欢。 对了,以后还是八点更新吧,十二点对我虽然友好,但读者并不友好…… 以上。求月票,求订阅啊! 第一章 送别 五月初四。 北京护城河上,一艘首尾长八丈、舷高八尺以上的气派大官船徐徐而行,船上插着‘元老致仕’、‘荣归故里’、‘钦命护送’、‘沿途州县恭迎’等十几面黄黄绿绿大旗。 一身锦袍,头戴大帽的徐璠,负手立在甲板上,痴痴看着眼前繁华的帝京风物。 从嘉靖十九年随父亲进京起,他便一直生活在这里,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北京人儿了。 他本以为,自己还会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很久很久。 谁知道如日中天的父亲,居然就这样黯然致仕了。他这个威福自专的小阁老,也只能灰溜溜跟着回家去了。 这些早就习以为常的景色,不知今生还能否再见? 一想到这儿,徐璠就鼻头发酸,心里发堵。 他回头看看身后的船舱,想必父亲心里更难受吧…… ~~ 在官船码头与前来相送的百官话别后,徐阶就一头扎进了船舱里,不想再多看这伤心地一眼。 以这种不体面的方式下野,徐阁老心里本就很不舒服的。 而且还有那么多不明真相的愚民,整日在府门外唾骂,让老首辅彻底心灰意懒。取消了临行前丰富的安排,径直低调离京了。 可就是今天,皇帝也没让他走的舒心。之前给他的退休待遇,远远不如高拱也就罢了,自己临行,居然也不派个中官来送一下, 要知道,就连当时郭朴致仕,皇帝都派司礼太监做代表相送,还又赐了临别厚礼。 对一位两朝首辅,辅政元老来说,这分明是赤裸裸的羞辱了。 一想到码头上,百官眼中那充满同情的目光,徐阶就感觉自己成了别人眼中的可怜虫。 “哎……” 徐阁老躺在榻上长长一叹。老夫为大明鞠躬尽瘁,怎么会落到如此下场呢? 其实比起区区一时荣辱,更让他忧心忡忡的是张居正的态度。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徐阁老分明能感觉到,在上月一系列针对自己的政潮中,这个好学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哪怕他没有直接对自己下手,怕也有坐视其成、推波助澜之嫌。 这种被自己悉心栽培的弟子背叛的感觉,实在让人心碎。 更让徐阶喘不过气的是,他还只能打落了牙,和着血往肚里咽,因为他致仕之后,还得指望张居正的庇护呢。 是以昨日张居正到他府上拜别,徐阁老还得笑脸相迎。低声下气的求他,如果日后高拱回来,请务必照拂徐家的周全。 张居正自然满口答应。可他的承诺到时候能不能兑现,徐阁老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哎……”徐阶又是一声长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为什么要跟高拱斗个你死我活? 老人家真叫个满腹惆怅愁成狗啊…… ~~ 听着船舱里徐阶的长吁短叹,徐璠心里更加难受,正准备进去安慰父亲一番。 忽听船头徐元春激动道:“爹,快看!” 徐璠茫然寻声望去,只见前头大通桥码头上,黑压压聚集了少说上万百姓。 那些穷苦百姓特意换上了干净的衣裳,扶老携幼、挎篮提筐,还打着花花绿绿的万民伞,云集码头前来相送。 “大人请留步,饮了这杯酒再走……” “大人呐,我们这辈子都忘不了你的恩情啊……” “大人这样的好官,却被奸佞陷害离京,真是苍天无眼呢!” 看到此情此景,徐璠登时热血上头,马上拉开舱门,对里头大喊道: “父亲快出来看!是非曲直自在人心!念你好的百姓,可比那些别有用心的刁民多多了!” 徐阶也早听到舱外的动静了,赶紧整整衣衫,戴好乌纱大帽,在长随的搀扶下缓缓来到舱外。 看到百姓顶礼膜拜、泪流满面的不舍之情,徐阁老登时红了眼眶,低声哽咽道: “看来老夫,还不算太失败啊。” “父亲怎么会这么想呢?”徐璠上前接过父亲,扶着他朝船边走去。“您可是功在社稷,泽被苍生的两朝首辅啊!” “嘿,险些都忘了……”徐阶用袖子擦擦湿润的眼角,刚要朝着岸上的百姓自谦两句。 却听正前方一艘官船上,有人先中气不足的高喊起来。 “父老乡亲快快起身,赵某承受不起啊!” “呃……”徐阁老登时呆若木鸡,难道老百姓来送的不是自己? 他还真没猜错,只听岸上的百姓嚷嚷道: “赵大人怎么承受不起?要不是你,我们这些流民早就冻死饿死了!” “是啊,咱们能活下来,全蒙赵大人所赐啊……” 徐阁老只觉全身的血液层层往头上涌。一张白皙的面庞,登时就臊得通红。 “赵大人为我们怒斥狗官,还吃了皇帝的廷杖!不来给你磕个头,我们还叫人吗?” 听到这一句,徐阶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父亲!”徐璠顾不上发作,赶紧先扶住老爹。 “蠢货走开!”羞愤欲死的徐阶却一把推开儿子的手,跌跌撞撞躲回舱中。 徐璠比徐阁老心里更难受。那些流民一口一个‘狗官’,骂的可是他呀。 但理性告诉他,众怒不可犯。 徐璠只好强压下满腔的怒火,双目赤红的瞪着前面那条船上,赵守正那略显佝偻的背影,咬牙切齿道: “姓赵的,咱们走着瞧!” 然后他冷冷瞥一眼受惊小鹿似的徐元春。“孽障,都是你惹的祸,给我进来!” 徐元春恐惧的看一眼身后的河水,心说,不如跳下去算了。 ~~ 说来也巧,赵家父子也是五月初四这天启程离京的。 赵守正品级不够,又是被贬出京,自然没资格从城里的官船码头出发,只能在东便门外的大通桥码头上船。 他们一行两百来号人,连人带行李整整需要五条船。 赵昊父子从刚开城门就上了船,直到日上三竿还没装完船呢。 父子俩这几天都累坏了,反正都不用他们操心,便一头扎进船舱里补觉去了。 直到外头来送行的流民越聚越多,大有不见到赵守正就不放他们开船的架势,赵士祯才不得不把两人喊起来。 赵守正扶着腰,缓缓走出舱来,被这万民相送的场面吓了一跳。 他赶紧想要大声请大伙儿起身,可喊出来的声音却虚得很。 老百姓看到赵状元那苍白的脸色,虚浮的身形,不由心如刀绞。 赵大人真是伤太重了! 不少人当场呜呜的哭起来,赵守正赶忙出生安慰,和灾民们好一个话别。 赵昊揉着惺忪的睡眼,也被这一幕惊呆了。 这可不是他安排的。 这两天忙的脚不沾地,赵公子完全忘记,还应该有这样一场临别大戏才圆满。 原来老百姓真的不会忘了,曾经庇护过他们的人啊…… ps.新的一卷第一章,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章 王盟主 赵昊一行人数众多。 除了他父子,巧巧、马湘兰、范大同一行。 还有李贽一家;赵士祯、赵士禧两个大侄子;华叔阳、金学曾、张鉴、贝培嘉四个弟子;王如龙三位将军,并他们的随员若干。 以及俞奔俞闷兄弟率领的二十名管事;三十六名新招的学生;高武、蔡明率领的五十名护卫…… 两百来人分乘五条船,首尾相接组成一队,沿着运河浩浩荡荡南行。 直到通州,他才知道居然是跟徐阁老同路而行的。 站在甲板上,看着通州地方的官员,在仓场侍郎的带领下,恭敬跪迎徐阁老上岸接风的场面。赵昊不禁微微皱眉,说好的人走茶凉呢? 才出北京几十里,文官们就毫无顾忌的迎接起徐阁老来了。这要是到了南京、苏州,还不得万民空巷、黄土垫道,把他当祖宗供起来? 文官们分明是在用这种方式,向隆庆皇帝示威呢! 你越是冷落我们的元辅,我们就越是尊着敬着他。让各地老百姓都知道,他们又摊上了一个昏君。 赵昊倒不是替隆庆皇帝发愁,他是为老爹往后的日子担忧。 苏州紧挨着松江不说,据说徐家在苏州城的势力也很大,得有充分心理准备啊。 听到身后船舱里传来打雷似的鼾声,赵昊摇摇头,心说算了,让老爹在暴风骤雨中成长吧。 他刚准备转身进舱,忽然感到一阵冰冷的目光朝自己刺来。 赵昊便望过去,只见是那前任小阁老徐璠,在官员们簇拥下立于码头上,正定定看着他,毫不掩饰眼里的得意和恨意。 仿佛在说,小子看到了吧。就算我不是小阁老了,想要碾死你也不费吹灰之力。 赵昊站住脚,用小指抠一下耳朵,然后轻吹一下指头。 “徐璠,什么时候给我磕头啊?” “你……”徐璠登时气炸了肺,却又无言以对。 他确实还没跟赵昊磕头赔罪呢。怪不得上次在午门外,这小子故意推三阻四呢,原来是为了拿捏我! 一群通州官员这才知道,那小阁老怒视的少年,正是妖言惑众的赵昊。 想必那胆敢殴打小阁老的赵守正,也在船上了? 他们不由群情激愤的怒斥起来,赵昊这边同样人多势众,哪里肯看公子吃亏?便也朝着岸上对骂开了。 一时间,通州码头上,两帮衣冠楚楚之辈,皆操市井骂街之声,污言秽语横飞,令人耳目大开。 直到徐阁老听不下去,在八抬大轿中咳嗽一声,沉声说道:“都住口!” 岸上的官员马上噤声,船上的人们没了对手,自然也不会再骂下去。 轿帘缓缓拉开,徐阁老目光阴沉的望向船上,须臾锁定了一身白袍的赵昊。 “徐璠,既然陛下旨意如此,你照办就是。” “父亲……”徐璠不禁面色发青,可看到父亲阴沉的脸色,他一句废话也不敢多说。 “遵命!” 徐璠便一撩袍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挺挺跪在赵昊面前,一丝不苟的给他磕了个头,闷声道: “赵博士,徐璠给你磕头赔礼了!” 赵昊却看都不看他,只目不转瞬与徐阶对视。 徐阁老却只瞥他一眼,便缓缓放下了轿帘,吩咐轿夫道:“走吧。” 这样凝滞的气氛下,官员们也不敢废话了,赶忙纷纷上轿,跟着徐阁老的大轿,朝着设宴的园子去了。 徐璠从地上站起来,脸上的怒容已经不见了,只面无表情对赵昊道:“这一局输了,我认罚。下一局咱们再来过!” “再来一次你还是输。”赵昊不屑撇撇嘴,转身进了船舱。 ~~ 虽然嘴上说的硬,但赵昊这怂货,高低是没敢在通州下船。 他一行这么多人,又把通州地面的官员得罪了个遍,这时候下船纯属自找麻烦。 ‘哎,怎么一离开京城,胆子就小了这么多?’这才离开北京半天不到,赵昊已经涌起对干娘的思念之情。 好在沿途官员一路上高接远送徐阁老,两家的船距离越来越远,也就没有机会再发生冲突了。 不然非得把大运河沿岸的官员,得罪个遍不可。 等赵昊他们抵达扬州时,徐家的船才到济宁呢。 济宁方面的官员自然又毕恭毕敬,在城南驿码头上,恭候徐阁老返乡的大驾。 有五百多年历史的南城驿,是京杭大运河沿线最大的驿站之一。 驿站外,烟波浩渺的湖面上,数以百计的帆船撒落。 码头上却除了维持秩序的官差兵丁,前来迎接的官员轿夫之外,不见一个闲杂人等。 那些脏兮兮的船工、水工、青夫、白夫,统统被撵出了码头,以免污了徐阁老的视线。 待到徐阁老在徐璠的搀扶下,从船舱出来时,自济宁知府以下十几名官员,皆恭敬跪地相迎。 “诸位快请平身吧,老朽已是一介布衣,当不得的。”徐阶和气的请众官员起身。这一路上地方官们的轮番奉承,已经基本抚平了老首辅受伤的心。 “谢阁老。”众官员这才起身上前。 徐阶居然从这些人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不禁惊喜笑道:“凤洲,你怎么在这儿?” 那叫凤洲的中年人个子不高,身材消瘦,样貌儒雅、气度非凡,正是王武阳的叔叔、华叔阳的岳父,堂堂文坛盟主王世贞。 此时的王世贞虽然依旧一身文士打扮,但腰上系的素金带,却清晰表明他四品官员的身份。 王世贞便笑着上前,替徐璠扶住徐阶道:“侄儿正待去河南赴任,听闻元辅致仕返乡,行将经过山东。便在济宁住下来,等着送你老一程。” 太仓与华亭相距不过几十里,王家和徐家是世交又是姻亲。当年王世贞的父亲王忬,与徐阶相交莫逆。后来王忬因为忤逆严嵩被杀,王家多亏了徐阶庇护,才没有祸延子孙。 去年王忬能平反,也是徐阁老出了力。甚至连王世贞重获重用,升任河南按察副使,都是徐阶在暗中运作的。因此王世贞以徐阶子侄自居,并且专门在济宁等候送行。 “凤洲有心了。”徐阶欣慰的拍了拍他的手,又跟济宁知府客气的寒暄了几句。 便在众官员簇拥下,进去驿站里头下榻。 知府大人先将徐阁老引入,为他准备的院落中,请老人家先洗脸更衣,待休息好了便开宴。 待那济宁知府退下后,院子里便只留徐家父子和王世贞说话。 ps.第二章,求月票、推荐票~~~ 第三章 陈六事疏 城南驿。 院中庭荫匝地,厅堂中清风徐来、窗明几净。 徐阁老接过徐璠奉上的湿棉巾,一边擦拭脸和脖子,一边对王世贞笑道:“真是越往南走越热。” “也是到时候了。”王世贞轻声道:“咱们那儿都快入梅,滋味比山东这儿还难受。” “入梅……”徐阁老略一愣怔道:“好些年没体会过那种滋味了,都忘记这个词儿了。” “哎,世事难料。”王世贞叹气道:“我们都万万没想到,元辅居然能突然致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后一句,却是问徐璠的。 “我也想知道到底怎么了!”徐璠一阵面容扭曲道:“自打那姓赵的小子进京后,我家就跟中了邪一样。连亲叔叔都蹦出来弹劾我爹,你说还有没有天理?!” “我们都骂过二老爷了。”王世贞便苦笑道:“他听说元辅居然因此致仕,也终于知道自己错了,说不该受人蛊惑……” “谁?!”徐璠冷声问道。 “这他倒没说。” 听徐璠如此憎恨赵昊,王世贞不想再谈这个话头,他侄子和女婿可是科学门的大弟子和二弟子啊。 说起来,赵昊也差不多这时候返乡,而且也是走大运河。要是王盟主有心想见,自然也能见他一面。 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王世贞没有刻意去打听赵昊和女婿的行踪,自然也就错过了。 王世贞便换个话头奉承道:“好在公道自在人心,大明两京十三省的官员,都是感念元辅的。” “倒也是。”徐璠这才神色稍霁,面带得色道:“这一路上南下,沿途州县的官员,无不亲至码头相迎,高接远送,诚挚招待……” “你当他们那是冲着我么?”却听徐阁老哂笑一声道:“一个致仕的首辅,有必要这样奉承吗?” “那他们?”二人忙轻声问道。 “是李春芳和陈以勤命令他们这么干的。”徐阶淡淡道:“他们想用这种方式,来延缓高新郑复出而已。” “原来如此。”王世贞恍然大悟。 如果皇帝发现,天下官员都心向着徐阁老,自然会担心高拱回来后,朝局将再次出现动荡——就算官员们不找高拱麻烦,以高胡子睚眦必报的性子,也会找他们麻烦的。 为了稳定起见,隆庆很可能会暂缓召回高拱的念头,先让目前的首辅和次辅干干看。 要是两位能干得好,自然也就不用再劳烦高师傅了…… “这俩货平时看着木木呆呆,如意算盘打得还挺精明!”徐璠也哼一声。虽然不爽这两个憨货,但若他们能挡一挡高拱,徐家自然也是乐见其成的。 王世贞看一眼徐璠。心说能当上首辅、次辅的人,怎么也不至于木木呆呆吧? “只是为了让陛下难堪,就把老夫架在火上烤。”徐阶自嘲的一笑道:“他们也是要彻底堵死老夫复出的道儿啊。” “小人!”徐璠啐一口。 “好在还有张相公在,也不怕他们进什么谗言。”王世贞心说,小阁老的戾气怎么如此之重了?莫非让那赵守正打得性情大变了? “别提他!”徐璠气得鼻孔朝天道:“我爹险些让这个好徒弟给活活气死。” “不要胡说。”徐阶瞪一眼徐璠,闷声道:“叔大自有他的考虑。” “父亲,当初你说没有证据,不相信他背叛你也就罢了。可你老前脚离京,他后脚就上了本欺师灭祖的《陈六事疏》,你怎么还偏袒他?”徐璠怒声道:“他干的好事,当着凤洲的面都不能说吗?” “《陈六事疏》?”王世贞轻声重复一遍,显然是没看过这道奏章。 “对,我们五月初四离京,张居正五月初五上了《陈六事疏》!” 便听徐璠怒火中烧道: “家父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请他务必照看好言路。可他《陈六事疏》里说的头一件事,便是‘省议论’!说什么‘多指乱视,多言乱听!’此最当今大患也!恨不得把言官的嘴都扎起来才好哩!” “这确实有点过分了。”王世贞和张居正虽然是同年,但关系也一言难尽。 王盟主就这么个脾气,他喜欢跟不如自己的人一起玩,对他们折节下交,多有指教,相处的十分融洽。 但他不愿意跟比自己强的人玩儿……尤其是这些年,他自己命运多舛,张某人却飞黄腾达,王盟主就更加不愿与其来往了。 “过分的还在后头呢!”徐璠又愤然道: “他提的第二条‘振纲纪’里说,‘近年以来,纪纲不肃,法度不行,上下务为姑息,百事悉从委徇,以模棱两可谓之调停,以委屈迁就谓之善处……为下者越理犯分、恬不知畏,陵替之风渐成,指臂之势难使。然人情习玩已久,骤一振之,必将曰:‘此拂人之情者也。’又将曰:‘此务为操切者也。’!” “这是指着我爹的鼻子在骂呀!”徐璠气急败坏道:“你说我爹对他掏心掏肺,就养出这么一头白眼狼吗?!” 徐阶默然闭上眼,这次没有再呵斥徐璠。 他离京前还对张居正抱有幻想,直到看到这封奏疏,才彻底的失望。 徐阁老还从来不知道,这位弟子对自己的怨念,居然已经到了如鲠在喉地步! 自己才刚一离开,他就不吐不快!让自己这个一手提拔他上去的老师,最后一点颜面也丢尽了…… “总之我爹半生清誉,这次要让姓张的败坏掉一半。”便听徐璠沉声吩咐王世贞道:“这时候就得仰仗你王盟主,为我老爹把名声往回拉一拉了。” “没问题。”王世贞忙点头道:“这两天,侄儿构思了一首长诗,待会儿酒席上送给元辅。” “有劳了。”徐阁老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 “还是自己人靠谱。”徐璠也有了笑模样,说着又啐一口道:“可笑当初瞎了眼,居然还想让姓赵的小子跟家父唱和!” “赵昊的诗还是不错的,就是人狂了点。”王世贞轻声道。 “狂了点?”徐璠哑然失笑道:“这天底下,还有比他狂的人吗?我看他已经狂的不是人了,是狂犬!” 王世贞闻言,心中略略不快。心说那我侄子和女婿拜了条狗当老师啊? 只是他这些年学会了忍耐,这才没有表现出来。 ps.第三章,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四章 王盟主仍未知道,他那天是如何得罪了徐阁老 半个时辰后,午宴开始。 城南驿因为常年接待高官显贵,正厅装修的十分豪华。 厅里头雕梁画栋,宫灯高悬,一水儿的红木装饰,摆开六张大圆桌都不嫌挤。 除了官员之外,作陪的还有济宁地方的士绅富商,闹哄哄挤满了六张大桌。 桌上大盘大碗、大鱼大肉堆得小山一样,还有吱吱呀呀弹琴唱戏佐酒的,这样俗气的场面让徐阁老实在没有胃口。 但为了等王世贞的诗,老元辅还是强忍着不适,坚持了下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那扇红木山水屏风护着的主宾席上,便有官员提议,请王盟主留下墨宝或者做首诗,给济宁增光添彩。 此言一出,马上满堂鼓噪应和。好容易待到活的王盟主。不让他吐点东西出来,哪能轻易放他离开? 王世贞早就等着这一刻了,便欣然应道:“没问题!” 说着他端起酒杯,装模作样寻思片刻,然后转身朝着徐阶拱拱手道: “那就将这首《途次投赠少师徐相公南归七言近体六十句》送给元辅。” “哇,六十句!这下可过瘾了!”济宁官员们马上兴奋喝彩,然后所有人安静下来,听王盟主沉声吟道: “台阁频年秉化钧,俱将谟训比丝纶。鸿逵夙表仪端羽,骊海偏婴颔下鳞。” “好!”才刚两句,官员们马上没口子叫好。 “两诏中兴光日月,千秋顾命见君臣。丹衷自委金縢秘,赤手重扶玉座新!” “太好了!”官员们简直要佩服死王盟主了,能面不改色拍出这么肉麻的马屁,活该人家领袖文坛啊! 王世贞又转向徐阶,满脸诚挚的看着自己歌颂的对象道: “百揆始知明舜目,普天原只颂尧仁。戟门昼敞恒如水,椽笔阳回总是春……” 却见徐阁老一张脸阴沉的可怕,徐璠也黑着脸要吃人一样。 “到这就可以了。”徐璠生硬的打断了王世贞,然后扶着父亲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启程了,多谢诸位的招待。” 说完,父子俩便不理面面相觑的济宁官员,径直离开了大堂。 王世贞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难道我这诗吹的还不够肉麻吗? 当初都差点把我自己写吐了…… 他赶忙和济宁知府追出去。 “元辅,元辅请留步啊!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惹得元辅如此不快?” 济宁知府这个郁闷啊,自己费时费力请客,还请出这么大的不是。这他妈找谁说理去? 徐阁老已经在儿子的搀扶下,走到驿馆门口了。 闻言才一边朝着船上走,一边淡淡道:“明府不要多心,老夫没有针对你,只是突然倦了,请回吧。” “这……”知府大人站住脚,看看王世贞。不针对我,那就针对你了。 “我?”王世贞想破脑袋,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惹恼了这爷俩。 “不是你是谁!”徐璠回过头,朝他狠狠啐了口浓痰道:“又一只白眼狼!” “我怎么就成白眼狼了?”王世贞跟在后头叫起状天屈道:“贤弟,你就是要杀要剐,也得让愚兄做个明白鬼啊!” “你自己心里清楚!”徐璠骂道:“有本事戏耍我爹,你还没胆子认吗?真让人瞧不起你!” 说完,他扶着颤巍巍的老父,径直上了船。 “元辅,以我两家的世交,你觉着我会戏弄你吗?”王盟主委屈的眼泪都下来了。 “那可未必。”徐璠冷笑道:“张太岳还是家父的衣钵传人呢!可能现在这世道,就兴恩将仇报吧!” 说完,嘭得一声关上了舱门,再不理哭丧着脸的王世贞。 王盟主在码头上呆立半晌,直到那艘官船远远驶去,他才猛地摘下头上大帽,狠狠丢到湖里。 “他妈有病啊!” 王世贞一直到去世,都没弄清楚,那天他是怎么得罪徐阁老父子了…… 他甚至把自己那十二句诗,一个字一个字的拆开,研究了整整半个月,也没从中看出哪有一点,能惹恼徐家父子的地方。 ~~ 扬州东关码头。 众人终于可以在这里好生休整一下,再神清气爽的回金陵了。 码头上,叶氏的弟弟叶希贤,亲自带着车队前来迎接。 有赵守正与他叶叔叔去寒暄,赵昊也乐得省事儿,跟巧巧和马湘兰钻上了一辆豪华的马车。 赵公子正在点评车厢里的装饰,华叔阳敲响了车厢的门。 “师父,我岳父在扬州给你留了封信。” “哦?”赵昊伸手接过来,奇怪问道:“王盟主怎么来扬州了?” “我也是刚看信才知道。”华叔阳忙答道:“岳父他已经被任命为河南按察副使,正好从运河北上。” 说着他一脸惋惜道:“可惜路上错过了……咦,师父你这是?” 华叔阳发现师父一下下拍着额头,口中还念念有词道:“忘死了,忘死了……” “没事儿,我晕车。”赵昊随口敷衍一句,追问道:“你岳父何时从扬州启程的?” “上月二十五。”华叔阳道:“算起来,这会儿应该已经进河南地界了吧……” “哎,晚了……”赵昊苦笑一声。 “什么晚了?”华叔阳吃惊的看着赵昊,心中狂叫道,师父要对岳父发动大预言术了吗? “没什么。”赵昊摆摆手,示意他滚蛋。 然后便不管一头雾水的华叔阳,嘭得一声关上了车门。 车厢里,巧巧和马湘兰也奇怪的看着赵昊。 只见他像一只豆虫一样,在天鹅绒面的座椅上不停蠕动。 两人问他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赵昊却打死不说。 让赵昊怎么告诉他们? 自己过年时,应吴时来要求写给徐阁老的那首唱和诗,正是抄自王盟主的大作—— 《途次投赠少师徐相公南归七言近体六十句》啊! 当然,六十句实在太长,而且后头的也不应景……毕竟徐阁老当时还在位上呢。 于是赵昊便将前十六句摘下来,送给了徐阁老。 可惜,灵济宫讲学出了岔子,徐阁老也没给他机会唱和。于是那首诗,就只有他和吴时来,还有徐阶父子知道了…… 这不就坑了人家王盟主吗? 王世贞又不知道自己的诗,还没做出来就已经被抄了。 抄了就抄了吧,还只给徐阁老父子看过,别人谁都不知道。 于是蒙在鼓里的王盟主,很可能会在见到徐阁老之后,又把这首诗献上去啊! 这让徐阁老怎么看他? 瞧不起老夫是吧?拿别人的二手货敷衍我,而且还是老夫最讨厌的小子? ps.第四更,15000票加更,还有一更没写完,别急哈·~~~~ 第五章 苏州不喜赵状元 只要一想到自己抄了人家的诗,还要连累人家被怪罪,赵昊就感觉太对不起王盟主了。 哎,应该设法提醒他一下的,可自己完全把这茬忘死了。 真是抱歉啊王盟主,以后本公子再也不抄你的诗了。 可当时本公子也是被逼的呀。 谁让小阁老那么挑剔,我用别人的马屁诗都过不了关。只有你为徐阁老量身打造的那首,才能让他满意呢? 算了,说什么都晚了,日后想办法补偿他一次就是了…… ~~ 胡思乱想间,已经到了叶家那豪奢到没边的园子。 赵昊父子下车时,便见赵立本又恢复了一团和气的富家翁打扮,在一群盐商的簇拥下等在园中了。 “拜见父亲!”一路休养生息,赵二爷已经恢复了全部的精气神,噗通就跪在了老爹面前。 “你这厮棒伤好了?”赵立本冷着个脸。只要一想到自己人还在京城呢,儿子却跟那恶毒的女人去厮混二十多天,老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大伙儿还想瞧瞧铁尻状元呢,这下看不到了。”赵立本没好气道。 那些大盐商赶忙从旁劝和,说什么赵状元是为国为民、廷杖光荣。 又劝赵守正往后要爱惜自身,不要让老父操心。 赵守正自知理亏,唯唯诺诺的应下。 “哼!”赵立本发作完了,这才把目光移向赵昊。 “爷爷。”赵昊忙给老爷子磕头。 “哎,乖孙快起来。”赵立本忙亲手拉起孙子,满脸骄傲的对众盐商道: “幸好老夫还有个好孙子!” 一众盐商也早就对赵昊的光辉事迹如雷贯耳。 说起来,他们今天来捧场,其实还是想看赵昊多些。 至于赵守正嘛……状元郎虽然稀罕,但被贬出京的状元郎可就大大贬值了。 在赵立本引见之下,他们陆续与赵昊父子见礼。 扬州城的八大总盐商居然来了六个,其中还包括当朝首辅李春芳的弟弟李齐芳。 看来老爷子说他在扬州混得风生水起,一点也没吹牛。 “拜见太叔公!” “拜见太师祖!” 然后赵士祯、赵士禧和华叔阳等人,也毕恭毕敬向赵立本行礼。 看着自己一家人丁兴旺的样子,赵立本开心的胡子直翘翘。 叶希贤便邀请赵立本父子入席,这次是在另一处可以俯瞰全园景致的露台之上。 但同样是锦幕貂帷、书画尊彝,美人如玉,豪奢无边。 赵公子才十五岁,自然还不适合这种画风,与大人们寒暄几句,便识趣的告退离席了。 ~~ 侍女便带着赵昊穿过层层景色各异的院落,来到一处繁花似锦、锦鳞游泳的凉亭边。 只见叶氏正在与马湘兰和巧巧说笑吃酒,在座的还有个穿淡绿色绣梅花褙子,月白色绣竹叶马面裙的少女。 看到赵昊过来,叶氏笑着招呼一声道:“这么快就吃完了?” “哪儿呢,一口没吃。”赵昊笑着走近凉亭。“那边的饭菜吃不惯,过来跟奶奶讨口吃的。” 马湘兰和巧巧赶紧起身,给他安排座椅,准备杯盏。 那容貌秀美、冰肌玉骨少女也款款起身向赵昊行礼,微微一笑,便如春回大地。 “赵家哥哥日安。” “呃……”赵昊略一迟疑,才恍然想起,这定是之前跟自己相过亲的江雪迎。忙笑道:“原来是雪迎妹妹啊,这半年不见,竟出落的认不出来了。” “小妹可是一眼就认出哥哥呢。”江雪迎轻咬下嘴唇。 他那‘黄泥汤淋红糖’的方子,已经从江雪迎手中,赚了十万两银子了。居然还没记住人家的样子,真是太过分了好吧? “来孩子,快坐下。”叶氏便拉着赵昊的手,让他坐在自己左手边,正好与江雪迎相对。笑眯眯道:“雪迎可是专程从苏州来迎接你的。” “是吗?”赵昊不禁受宠若惊。 “主要是有些生意上的事情,想跟哥哥请教。”江雪迎无奈的看一眼叶氏。 “哦,哈哈……”说起生意来,赵昊不禁一阵心虚,唯恐江雪迎讨伐自己。“我都是野路子瞎折腾,会把妹妹带跑的。” “带跑了小妹也愿意。”好在江雪迎还是很给面子的,并没有跟赵昊提那泡黄泥汤的事儿。 三人还饿着肚子呢,叶氏便让下人重新上了热菜热饭,赵昊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痛痛快快吃了个饱。 “熨帖啊……”赵公子端起茶盏漱漱口,开心道:“在船上怎么也吃不了这么舒服。” “瞎说,有巧巧伺候还吃不好?”叶氏佯嗔一句,便让人撤了饭桌,换上牌桌,拉着巧巧和马湘兰打起了状元牌。 “雪迎妹妹不打吗?”赵昊见江雪迎没有要下场的意思。 “不能和她打的,谁也赢不了她。”叶氏一边摸牌一边笑道:“雪迎,带着你赵家哥哥在园子里转转,消消食去吧。” “嗯。”江雪迎俏面微红,旋即恢复白瓷般的颜色。便对赵昊欠身道:“哥哥请了。” 赵昊知道她有话跟自己说,便笑道:“有劳妹妹了。” ~~ 两人沿着湖畔的小径徐徐而行,只见眼前危峰耸翠,苍岩临流,水石交融,浑然一片。 默默走了一段,赵昊便先开口致歉道:“上次制白糖的事情,对不住妹妹了。” “赵家哥哥何出此言?”江雪迎却大度的摇摇头,轻言细语道:“秘方就是这样,说出来好像很简单。但不说的话,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 说着她歪头看向赵昊,俏皮的一笑道:“小妹要是怪哥哥,岂不得了便宜还卖乖?” “通情达理!”赵昊不由松了口气。 “这次从苏州来扬州,除了有生意上的事向哥哥请教外,”又听江雪迎轻声道:“还有件事要禀报哥哥和伯父。” “什么事?”赵昊奇怪问道。 “苏州城已经传开,赵伯伯将接任吴县县令的消息。”江雪迎悠悠说道:“听闻上至知府、督粮道、下至各路士绅,全都已经慌了神。” “啊?”赵昊奇怪问道:“他们慌什么?” “那,小妹就直说了……” “但说无妨。” “都说赵伯伯连小阁老都敢打,后台肯定硬的很。这样的凶神恶煞来当了知县,苏州城里怕是永无宁日了。”江雪迎便强忍着笑意道:“还说,还说,挨过廷杖的状元惹不起……” “呃……”赵昊知道她说得委婉,那些苏州地面的官绅,还不知怎么编排老爹的呢。 “他们好像在活动,想给找伯父挪挪地方。”只听江雪迎低声说道。 ps.第五章,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六章 虚假的与真实的天才 不知不觉间,两人沿着逶迤的狭路,上到了假山顶端。 只见那峰峦重叠的假山之上平地如盘,筑有一座八角风亭。 赵昊在亭中左顾石盼,只见全园景色尽收眼底,还能看到远处主人家的宴饮场面。 “吏部应该不会同意吧?” “伯父七品知县,当然要由吏部任免。”只听江雪迎声音柔糯道:“听说不用通过吏部,他们能动的手脚也多了去了。” 说着她歉意的对赵昊道:“小妹对官场的事情,也不是很了解。道听途说做不得数。” “难为妹妹了,我再跟爷爷打听打定。”赵昊感激的笑笑,忽然一阵倦意袭来。才想到自己该午睡了。他便打个哈欠问道:“妹妹还有什么事?” “……”江雪迎闻言胸中一闷,难道跟人家散个步,就这么煎熬吗? “怎么,不便开口?”赵公子不解的看着江雪迎。 “没有。”江雪迎勉强笑笑,方打起精神道:“有两个问题想请教哥哥。一是听说哥哥在北京,开办了个西山公司,把股份卖给京中富户,获利巨万。” 赵昊赚的钱都存在伍记。 江雪迎时刻关注他的一举一动,自然知道赵公子通过两次售股,足足进账二百万两之巨。 从家徒四壁到财富足以匹敌伍记,赵昊只用了短短一年时间。 雪迎只觉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商业天赋,在赵昊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他那一系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神奇手法,更让雪迎目眩神迷,惊为天人。 她已经彻底放弃了,跟他一决雌雄的念头,现在只想好好向他学习一番,看看能不能跟上赵昊的脚步…… 所以才会说出‘被带跑了也愿意’,那种容易让人想歪的话来。 ~~ 冰山小美人那双璀璨的星眸中,透出狂热的崇拜之情。 “小妹仔细研读了兄长拟定的公司章程,只觉此乃开天辟地以来最伟大的发明,真不知哥哥是怎么想出来的。” 赵昊闻言眼前一亮,说这个他可就不困了。 西山公司开设到现在,也有几个月时间了,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不断攀高的股价上。 却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西山公司最有价值的,其实是‘股份公司’这种全新的商业模式。 欲行工业革命,须先有商业革命。没有成功的商业革命奠定基础,任何技术的进步都只是科学家的玩具,不会转化成实实在在的生产力,更无法推动整个社会的进步。 股份公司正是商业革命的‘蒸汽机’! 赵昊放出它来,实指望它能拉动大明的商业革命滚滚向前,而不是单纯靠卖股票发家致富那么庸俗。 赵公子做生意,赚钱从不是主要目的…… 可到目前为止,哪怕有人开始有样学样搞公司制,也不过是企图复制他发财的捷径罢了。 江雪迎还是第一个,把焦点放在商业模式本身上的人呢。 这下一直锦衣夜行、吹嘘无门的赵公子,可算找到听众了。 他便在这景致优美的凉亭中,眉飞色舞的向她讲解起公司的结构、运行和优点来。 江雪迎静静坐在一旁,仰头看着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少年,听他用极富煽动性的语言,描绘出一幅宏伟的蓝图! “股份公司是目前我们能想到的,最有效最卓越的商业组织模式!它使得血缘、地缘联系之外的陌生人之间的合作成为可能。” “所以它才能汇聚千万人的力量于一身,成为可以超越所有商号、商帮的超级存在!它将是任何人都无法撼动的庞然大物!” “它绝非一家商号、一个商团那么简单,它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和影响,推动商业的繁荣,促进科技的进步,提高人们的生活水平,继而深刻影响大明朝的方方面面……” 素来如冰雪般冷漠的女孩,居然也被他煽动的热血沸腾,动容问道:“原来,商人也可以像读书人那样,去改变这个世界吗?” “当然可以了!”赵昊重重点头道:“这个世界,本就不该是读书人一家独大的!” “兄长。”雪迎站起来,粉拳紧紧攥在胸前,紧绷着通红的小脸道:“小妹也要把伍记改成公司,希望能为那天的到来出一份力!” “当然可以了!”赵昊高兴的跳上石凳道:“以你的天才,一定可以帮上我大忙的!” “嗯。”雪迎郑重的点点头。 ~~ 待平息下胸中的激动,赵昊又问道:“还有一件呢?” “那就是小事一桩了。”雪迎轻声答道:“去岁跟兄长学到了‘买空卖空’之后,小妹便想到,说不定可以用来解决一个大问题。” “什么问题?” “伍记的总号在苏州,苏州原本是鱼米之乡,但因为丝绸业获利甚巨,百姓皆弃稻种桑,所以苏州城的口粮,大半都是由湖广贩运而来的。” “嗯。”赵昊点点头,表示了解。 苏州早已从天下粮仓变成工商业大都会,田赋缴税大户的地位也被湖广取代。 当然苏州的商业税收和手工业税收的增长,已经完全弥补了田赋的减少,所以交的税依然还是全国遥遥领先。 “这样就会出现一个严重的问题,苏州的粮价呈季节性剧烈波动。在收获季节,海量粮食涌入苏州,远远超过市民所需。导致市场上粮价暴跌,使粮商常常连运费都收不回来。” “而到了第二年春荒的时候,粮店的存粮消耗殆尽,粮价又飞涨起来。最贵时能是最贱时的两倍。” “商人们看到有利可图,纷纷屯粮待来年卖出。我们伍记也不例外,但这又带来三个严重的问题,一是占用银钱太多太久;二是还要承担粮食越冬的风险。三是,万一来年粮价没有涨到预期的水平,甚至可能连成本都收不回来。小妹对此一直十分头疼。” “去年十月,跟兄长请教过之后,小妹茅塞顿开。一回到苏州,便让掌柜们和买家商量,可以比较优惠的价格,提前达成买卖契约,等明年春荒时再交割。很多商家都愿意为了能在春荒时,以比较低的价格买到粮食,选择这种买卖方式。结果过年前,就把库里的存粮全都订了出去,光收到的订金差不多就能回本。” “唯一的代价不过是少赚了一点而已,但是风险完全转嫁出去了啊!” 江雪迎的脸上哪还有一丝冷淡之色,就像个考了满分的初中生一样,满脸都是‘快夸我’、‘快夸我’! ps.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七章 祖传的手艺要失传了 赵昊听得目瞪口呆,自己只跟江雪迎讲了买空卖空。 没想到她自己就举一反三,居然搞出了现货远期交易合同。 远期交易合同都有了,期货市场还远吗? “真厉害!”赵昊竖起大拇指,诚心实意的夸赞江雪迎道:“你是我见过最有商业头脑的人了!” “兄长才是呢。”新一轮商业互吹之后,江雪迎方轻声问道: “小妹想请教兄长的是,我发现可以用这种方式,在全年任何时候跟买家签订合约——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直接用买家的钱去湖广进粮,不用花自己一文钱?” “理论上是可以的。”赵昊点点头道:“不过一旦手里没有现货,风险就重新回来了——一旦湖广遭遇水旱蝗灾,粮价上涨,很可能让你无利可图,甚至血本无归。” “这样啊……”江雪迎一听就明白了,轻叹一声道:“是小妹有些想当然了,确实没必要冒这种风险的。” “其实不想冒风险很简单,就是既不当买方,也不当卖方,只利用你的信誉和人脉,为买卖双方订立远期合同做担保。只要有足够的交易量,光靠抽取中介费,就能赚得盆满钵满。”赵昊淡淡一笑道: “远期交易是建立在信用基础上的,只要你有足够的能力惩罚不守信者,就可以端这个金饭碗。” “金饭碗吗?”江雪迎眨眨眼,她只是把远期合约当成对冲风险的手段,没想到这里头还有利可图呢。 而且能被赵家哥哥评价为金饭碗的生意,到底该多赚钱啊?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叶家的仆人开始到处点灯。 两人这才发现,竟吹了一下午的牛。 “能干吗?”一边往回走,赵昊一边信口问道。 “干不了……”江雪迎却泄气道:“这不是伍记能赚的钱,洞庭商会才有这份实力。” “洞庭商会嘛。”赵昊忽然想到,自己曾经的手下败将刘员外,好像还是洞庭商会的副会长哩。 想到这儿,他便微笑着鼓励小姑娘道:“彼可取而代之。” “噗……”江雪迎被逗笑了,那笑容是如此迷人,便如黑暗中方盛开的昙花一般。“兄长开玩笑了。” “人脚踏实地固然重要,但梦想还是要有的。”赵昊哈哈大笑道:“不然跟咸鱼又有什么区别?” “那好吧,小妹尽力而为。”江雪迎笑开了就挺不住,忙用帕子掩住口。“能不能做到就不保证了。” “你可以先在伍记,小范围的试行,多总结些经验出来。”便听赵昊低声道:“等时机成熟了,咱们一起干票大的。” “嗯,明白了。”江雪迎闻言,眸子在夜色中闪闪发亮。 ~~ 回去后,赵立本和叶氏正等他们吃晚饭呢。 看到两人有说有笑的回来,神态上要比出去前亲密了不少,两位长辈相视一笑,老怀甚慰。 怕雪迎面薄,他们也不敢画蛇添足多说什么,只高兴的让两人赶紧入席吃饭。 “我爹呢?”赵昊在侍女的服侍下洗过手。“又醉了?” “那还用问?”赵立本翻翻白眼道:“不提那个败兴的玩意儿!” “……”赵昊赶紧乖乖闭嘴,他没想到来了扬州,老爷子愈发看老爹不顺眼了。 四人吃过晚饭,又闲聊几句,赵立本便带着赵昊回去自家园子。 叶氏和江雪迎自然留在这边了。 雪迎还请求赵昊,允许巧巧和马湘兰在她这边住一宿。 她们年初时便见过,据说相处的还不错。 赵昊自然无不应允。 送走爷俩回来,叶氏先让丫鬟带着巧巧和马湘兰去盥洗卸妆,她则跟江雪迎上了绣楼,笑道:“散了一下午的步,看来聊得很投机呢。” “向兄长请教了很多问题,不知不觉天就黑了。”江雪迎坐在梳妆台前,一样样摘下头上精美的发饰。 镜子里那张小脸,虽然还是神态沉静,但叶氏却能从她舒展的眉目中看出,孙女的心情是极好的。 ~~ 那厢间,赵昊就没那么好过关了。 他被赵立本拉着问东问西,不把所有细节都交代清楚不罢休。 把个赵昊烦的呀,却又拿老爷子没办法,只好老老实实把说过的话交代了一遍。 “就这?”赵立本难以置信道:“你们真的谈了一下午买卖上的事儿?” “呃……”赵昊心道,让你老这一说就不值钱了。“可以这么说。” “那你跟那个恶毒女人的女儿……”赵立本不死心的问道:“也整天聊这些?” “那倒不会,明月对生意不感兴趣。”赵昊便笑道:“我们谈科学的。” “你就这么跟女孩子相处?”赵立本目瞪狗呆道:“你这不浪费时间吗?” “爷爷,这是什么话啊?”赵昊也瞪大眼反问道:“谈正事儿叫也叫浪费时间?那什么叫不浪费?” “哎,你这孩子,说了你也不懂。”赵立本挫败的叹口气道:“你说你爹都是干什么吃的?就那点本事还教不会你。等回头爷爷慢慢教你吧。” “我先谢谢您了。”赵昊干笑两声,心说这还真是本公子的短板。莫非我就是传说中的钢铁直男? 一想到家里祖传的手艺,可能在自己这里断了档,赵昊就感觉老对不起太祖了,忙转移话题道: “对了爷爷,听雪迎说,我爹去吴县的事儿有变数?” “嗯,有变数。”赵守正点点头,证实了雪迎的消息道: “整整半年,他们都在看你爷俩和徐阁老爷俩的热闹,夸你爷俩猛,硬、是两条汉子。但你俩祸害别处他们能当热闹看,但要是到了苏州,受祸害的可是他们了,这谁遭的住?” “嘿,没想到消息还挺灵通。”赵昊郁闷的直挠头,不是说古代消息闭塞吗?怎么感觉大明的吃瓜群众,一点都不寂寞呢? “苏州城那地方,做买卖的最多,有钱人最多,家里当官的也最多,消息传得最快了。”老爷子却很看得开道:“让他们整去吧,反正出不了苏州府地界。” “苏州府可大了去了,七个州县呢。”赵昊哭笑不得道:“你老就不怕我爹,让人家丢进热锅上煮啊?” “丢进热锅里就对了!”赵立本却冷哼一声道: “你也清楚你爹什么货色。侥幸中了状元也只能说明他走狗屎运而已,不是说野鸡一下就变了凤凰,笨婆娘一下就变成了巧媳妇!” “嘿……”赵昊心说果然知子莫若父,本公子居然无从反驳。忙替老爹辩解道:“父亲长进还是不小的。” ps.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八章 三女夜谈 “我看他胆子长进不少是真的。”赵立本不无怨念的哼一声道:“不管怎么样,趁这个机会,把他好好磨练磨练,不然永远上不得台面!” “哎……”赵昊见老爷子铁了心不插手,不禁为老爹默哀十秒钟。 似乎赵二爷中进士后,运势一直不怎么好呢。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品守恒定律? ‘那还真得好好攒攒人品了……’某科学的科学门主如是想道。 然后他对赵立本冷笑道:“爷爷,我又搞出了一种‘飞行棋’,保准可以让你习惯输棋!” “咦?又有新玩法?”赵立本不禁啧啧称奇道:“你小子名堂就他娘的多。” 然后老爷子兴致勃勃和赵昊摆开棋盘,听他讲解规则后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个掷骰子的游戏。 赵昊心说,本公子把游戏降维到拼运气的层次,大家总可以五五开了吧? “来吧,老夫陪你耍两把!”老爷子撸起袖子,一甩骰子,滴溜溜便丢出个六点来。“哈哈,老夫先出一只鸟了!” 为了便于玩家理解,飞机当然已经改成飞鸟了…… “运气不错嘛!”赵昊轻笑一声,便掷出一个三点。 不要紧,科学告诉我们,只要样本够大,大家的运气就是一样的。 ~~ 叶家园,江雪迎的绣楼上。 三女都换了丝绸的睡裙,披散着瀑布似的头发坐在紫檀木的拔步床上,一边下着飞行棋一边聊着女孩子的话题。 “那个县主,是个什么样的人?”江雪迎掷出一颗骰子,轻声问道。 “唔。”巧巧趴在棋盘旁,闻言认真琢磨一下道:“挺好的,人长得可漂亮了,性格又好。虽然是长公主的女儿,但一点架子都没有,还经常带我们出去玩。” “哦……”江雪迎心说,那还挺有心机的呢。 “县主很让人羡慕,”马湘兰轻笑着看一眼江雪迎。“她最让人钦佩的地方,就是敢爱敢恨,直截了当,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好恶呢。” “是吗?”江雪迎吃惊道:“还有这么……大胆的女子?” 说完她将下巴搁在膝盖上,轻声道:“也对,人家可是皇帝的外甥女……” “有一定原因,但勇气也很重要。”马湘兰轻叹一声道:“她是我见过,做事最果断的女孩子了。” 所谓响鼓不用重锤,江雪迎已经清晰的听出,马湘兰要传递的意思——那李明月已经盯上了赵家哥哥,而且毫不犹豫的下手了! 若非老爷子和长公主矛盾太深,估计两人这时候连亲事都定下了吧? “那,赵家哥哥对她……怎么看?”江雪迎红着脸问道:“我就是好奇问问。” “这个不好说……”马湘兰和巧巧同时摇头了。“可能公子还没开窍吧。两人处的跟亲兄妹似的。” ‘这样啊……’江雪迎轻吁了口气,神态明显轻松不少。 “对了,江小姐,听说你和公子之前相过亲,”巧巧一脸天真烂漫的问道:“那你怎么看我家公子啊?” 马湘兰心中偷笑,面上也一脸好奇的看向江雪迎。 “我,我才见过他两面……”江雪迎被问得霞飞双颊,慌乱一阵子才强作镇定道:“他,他教了我很多,我很感激。其它的事……我还小,不懂的。” “不小了。”却听马湘兰摇摇头,幽幽说道。 江雪迎先是一愣,旋即看到马湘兰视线所及,粉面登时染成了红布,慌忙钻进了被窝,连脑袋都不敢露出来。 巧巧和马湘兰咯咯笑成了一团。 这爱害羞的性子,跟小县主还真是两个极端呢。 这俩人要是凑一起,将来肯定很好玩…… ~~ “不下了,睡觉!” 赵家园中,赵昊郁闷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连下飞行棋都能一把也赢不了…… 因为他万万没想到,老爷子居然他喵的是掷骰子的高手高高手! 赵立本捏着骰子随手一丢,十有八九便是六点! 结果一连几把,赵立本所有飞鸟都进窝了,赵昊这边还有一半的鸟没出来呢…… 这还玩个屁啊,拿什么赢人家呀? “呵呵呵呵……”赵立本得意的捻须直笑,骰子在他指尖听话的滴溜溜直转。 “小子,这可是咱们太祖爷发家的本事!怎么,你爹没教过你吗?” “这……”赵昊一阵哭笑不得道:“我爹说我干啥都行,就是不能赌博。” “嘿嘿,也对。他年轻时就是玩的太开,整个人才拉了胯……”赵立本把骰子往棋盘上一丢,果然又是个六点。 “看来也知道,不能让儿子重走自己的老路啊。” “呃……”赵昊露出恍然的神情。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老爹和李承恩感情那么好了。 离京送别时,李承恩哭成了泪人,说什么老前辈我舍不得你。你就不能养好了伤再走?我一定会去看你的之类。那真挚的感情简直催人泪下。 最后还是李明月把他扶下船去的呢。 原来父亲也是个爱玩会玩的主,当然能跟李承恩玩到一起去了。 也难为父亲总是在自己面前,装作什么都不会的样子了…… ~~ 在扬州好生休整了一天,赵昊父子便继续南下了。 江雪迎也跟着上了赵昊的船,伍记的买卖遍布南直隶,她去金陵十分合理。 赵立本和叶氏亲自到码头送别。 看着船队消失在宽阔的江面,老爷子欣慰道:“看来雪迎这丫头,终于想通了。” “其实这丫头,一开始就不反对这桩亲事。”叶氏点头笑道:“只是面子上挂不住,才会想等等再说的。” “等等再说,这下等出事儿了吧?”赵立本不爽的哼一声道:“要是早听老夫的,进京前把婚事定下来,哪还有那恶毒女人闺女的机会?” “哎,可惜雪迎还小,辜负了大人的一片苦心啊。”叶氏不禁发愁道:“这要是长公主硬来,可怎么顶得住啊?” “哼,她休想过老夫这关。”赵立本又粗声粗气的哼一声,男子气概顿显。 “大人不愧是大人啊!”叶氏不禁目眩神迷。 忽然,码头上有水手跃入水中,发出噗通一声入水声。 原本笔直立在那里的赵立本,闻声双膝一软。 “大人,怎么了?”幸好叶氏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不然老爷子非要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可。 “没,没事,可能有点累了。”赵立本心有余悸的远离了水面道:“总之,要给两个孩子尽量创造机会,趁着这段黄金时机,让他们自己两情相悦,这样咱们就省事儿多了。” 说一千、道一万,老土匪还是怕女土匪…… ps.第三更。昨天家里事情太多,还有两更加更没写完,中午12点发吧。 第九章 红楼诗社欢迎赵公子 第二天一早,赵昊一行在历时二十四天的长途旅行后,终于抵达了久违的南京城江东门码头。 官船还在缓缓靠岸,赵昊便看到码头上彩旗招展,起码聚了两三千人。 “这是干啥的?”赵二爷见状奇怪问道。 “还能干啥,迎接你呗?”赵昊失笑道:“父亲也算是金陵城出的第一位大明状元了,而且还吃了廷杖,这点人迎接不算多吧?” “这样一想,还觉得有点少呢。”范大同也从旁摇头晃脑道:“得上万人才衬得上兄长的身份。” “省省吧,我一个休宁人,不过在南京呆了十几年。而且还是被贬出京的。”赵守正倒是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劳动这么多人迎接,已经消受不起了。” 一旁赵昊听了,却忽然想到一个人。那位姓焦的万历朝状元,不也是寓居南京的外地人吗? 他好像已经二十好几了吧?而且还是泰州学派的传人,可不能放过呀。 嗯,得抽空跟李贽聊聊,看看怎么勾引他一下。 ~~ 胡思乱想间,船到码头。 “快放鞭!”余甲长一声令下,早就准备好的九十九支落地鞭,便噼里啪啦响作一团。 锣鼓声陡然响起,还有舞龙舞狮,场面煞是热闹。 码头上,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已经彻底复出的大伯赵守业,与那江宁知县张东官,还有李九天、高老汉、方掌柜、蔡家巷的老少爷们。 以及国子监的司业、博士、监生,南京城的缙绅、富商代表,此外还有来看热闹的江宁县父老。 谁不想看一看名扬天下的铁骨状元的风姿啊? 看到赵守正下船,人群便涌了上去,将他团团围在中央,兴奋的伸手触摸新科状元郎,据说这样可以沾到才气。 这样‘荣光’的时刻,赵昊自然不会凑热闹了,他本打算晚点下船的……直到看见那颗锃亮的光头。 只见大报恩寺的雪浪法师,穿一身雪白的僧衣,外罩五彩斑斓的袈裟,眉目如画、肌肤胜雪,正码头上朝他含笑挥手。 看到吸引了赵昊的目光,雪浪朝身后一挥手,马上有两个五陵少年打起了醒目的横幅: ‘红楼诗社全体同好恭迎赵公子衣锦返乡’! 赵昊羞耻的捂住脸,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江雪迎三个女孩的目光,却聚集在两位秦淮花魁的齐景云和郑燕如,还有她们身后几十位千娇百媚的秦怀女史身上。 三人交头接耳、叽叽喳喳,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雪浪朝着赵昊含笑招手,赵昊摇摇头,沉稳厚重的科学门主,坚决要跟这帮浮浪子划清界限。 见他不从,雪浪淡淡一笑,从百宝袈裟下取出一支唢呐。 他身后红楼诗社的男男女女也各自取出镲儿钵儿磬儿,大有你不配合,我们就奏乐的架势。 赵昊看一旁的老爹,正在享受父老乡亲们安排的迎接仪式。 这要是唢呐一响,还有他什么事儿啊? 赵公子无奈的点点头,磨磨蹭蹭往船下走去。 雪浪这才命人收起了几样杀伤力大的乐器,改为让几位女史用琵琶古琴奏迎宾乐助兴。 ~~ 当赵公子走下甲板,手提花篮的秦淮女史,便一拥而上,抛洒花瓣。 悠扬的乐曲声中,赵昊登时被五彩缤纷的花雨笼罩其间。 “赵施主,久违了!”雪浪迎上去,笑吟吟的朝他双手合十道:“真是让小僧牵肠挂肚,日思夜盼啊。”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赵昊郁闷的抹去落在脸上的花瓣。 “身为赵施主的头号粉丝,难道不该时刻关注你的行踪吗?”雪浪瞪大眼,一脸理所当然。 这时诗社的左兰台齐景云,和右纳言郑燕如端着托盘含笑上前,向赵昊道了个万福。 赵公子也礼貌的朝二位花魁点点头。 便见郑燕如端一个粉瓷酒杯,奉到他的面前。 “请公子饮接风酒。” 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又浅浅一笑,压低声音道:“知道公子还不能喝酒,这是白糖水。” “多谢。”赵昊感激的笑笑,这才放心的接过来,仰头饮下。 果然甜丝丝没有一点辣味。 待将酒杯递还郑燕如,齐景云又持一支华丽的孔雀翎上前,千娇百媚道: “奴家为公子掸尘。” 说着她便用那鸟毛,在赵昊头上身上、颈肩耳畔轻轻拂扫起来。 跟高雅清丽的郑燕如不同,齐景云媚骨自生,不需刻意造作,便有勾魂摄魄的魅力。 但赵公子全程神态如常,除了觉得有点痒,并无任何反应。 这让郑纳言不禁暗暗挫败,心说看来赵公子是真没开窍…… 莫非真要‘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哎,真让人遗憾啊。 等到接风拂尘之后,又有女史上前,将赵昊的鞋履脱掉,给他换上双崭新的暗花软底青缎面鞋,这才完成了全套的洗软仪式。 雪浪便上前,一脸难过的对赵昊道: “赵施主在京城不务正业,一首诗都不做,真是让人痛心疾首,你怎么如此浪费自己的天分呢?” “呃……” 赵昊刚要解释,却听雪浪自顾自道:“知道赵施主是怕旁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你华美的诗词上,不重视你要弘扬的科学。” “嗯。”赵昊双手食指指指雪浪,不错哦,脑补才是王道。 “可是科学再重要,也不能冷落艺术啊。”却见雪浪一转,气愤道:“赵施主,你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吗?” “什么?”赵昊一愣,拯救华夏衣冠? “拯救大明诗坛啊!”见他连自己的任务都忘了,雪浪眼泪都要下来了。“赵施主,你可是我大明诗坛的遮羞布呀!” “啊。”赵昊张张嘴,心说那多骚气啊。“我也做过两首的。” 虽然题给小竹子的没人知道,但起码味极鲜开业那首,应该已经传到金陵来了吧?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中谪仙安在哉? 谪仙之楼楼百尺,宴尽燕京公侯伯!风流仿佛楼中人,千一百年来此客!” “就这么一首而已,而且一看就是应景之作。”雪浪马上流利背诵出来,然后心痛道:“京师那种地方,日后还是少去吧,才气退散啊施主。” 红楼诗社众人也纷纷点头,表示认同雪浪。 “哈哈哈!”赵昊却大笑着不认账了。“这叫以讹传讹,这首诗,你们听到的版本是错的。” “哦?”雪浪眼前一亮,忙知机道:“那请公子赐下正确的一版!” ps.第四章,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十章 今非昔比小仓山 “听好了!” 码头上安静下来,包括那边迎接赵守正的人群,也全都大气不喘,静待赵公子的佳篇。 便听赵公子朗声吟诵道: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 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中谪位安在哉? 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青莲一抔土。 若论七尺归蓬蒿,此楼作客山是主。 若论醉月来江滨,此楼作主山是宾。 谁将诗卷掷江流,定不与江东向流!” “好,好诗!”众人便没口子叫好起来。 “好一个‘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清莲一抔土’!”雪浪陶醉的摇头晃脑道: “‘谁将诗卷掷江流,定不与江东向流’,这豪迈的气概,果然本朝只有赵施主哇!” 郑燕如和齐景云不由叹服道:“这才是赵公子的真正水平啊!” “赵公子,太棒了!赵公子,我爱你!” “诗仙诗圣比不过赵公子!”红楼诗社的迷弟迷妹们便也跟着胡乱尖叫起来,也不觉的亏心。 赵昊面色如常的接受众人潮水般的称赞,心中暗暗惭愧道,其实上次是本公子为了应景乱改一气。现在只不过将黄先生的佳作原样呈现出来罢了…… ~~ 两边的迎接仪式结束,众人便纷纷坐上车马,缓缓向石城门进发。 赵昊是怕了红楼诗社那帮疯狂的粉丝,在高武和蔡明的掩护下,上了知县大人的豪华马车。 嘭地关上车门,隔断了外头嘈杂的人声,赵公子这才松了口气。 便见留着山羊胡子,有三房小妾的小老头张知县笑眯眯道:“看来太受欢迎了也很苦恼了。” “老前辈不也有同样苦恼?”赵昊便笑道:“不然放着官轿不坐,出门竟坐马车?” “哎,本官那都是被逼的。”张知县不禁苦笑道:“坐着官轿打着仪仗出门,固然威风八面,可老百姓也都知道老夫的行踪了。拦轿告状的,跟着看热闹的,能把人活活烦死。” “老哥哥我是看透了。”张知县说着得意一笑道“让人不自在的体面有什么用?逍遥快活才是正经啊!” “老前辈通透。”赵昊笑着点个赞。 “对了,赵朋友。”寒暄之后,张知县便迫不及待问道:“愚兄拜托你的事儿?” “老前辈的事儿,能不放在心上吗?”赵昊便笑道:“我跟陆铨曹打过招呼了,妥了。” “真妥了?” “真妥了。” “哎呀呀,真是太感谢赵朋友了!”张知县登时喜不自胜。虽然这江宁知县上头婆婆众多,当得一点不痛快。可架不住捞钱一个顶俩啊。 张知县六十好几的人了,也不想再挪地方了,就想安安稳稳再干三年,攒够棺材本,然后带着小妾回成都养老去。 所以去年他拜托赵昊,看看能不能帮着活动一下,让自己再干一任江宁知县。 “举手之劳而已,老前辈不必在意。”赵昊淡淡一笑。 “哪能呢?本官得好好报答赵朋友才行!”张知县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可思来想去,也拿不出能入赵昊眼的东西来,急的县太爷直搓手。 “老前辈帮我看顾好小仓山和蔡家巷,就已经帮了大忙了。”赵昊善解人意的笑道:“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不如抽空跟家父聊聊,传授些宝贵经验给他。” “哦对,令尊也马上就要当知县了。”张东官一拍额头,一脸激愤道:“朝廷真是胡闹,怎么能把堂堂状元郎放下来当知县呢?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跟小阁老同归于尽了呗。”赵昊苦笑着叹口气。虽然这只是托词,但真正的原因谁敢说啊?说了谁信啊! “罢了,过去的事情多说无益,往前看是正办。”张知县便拍着胸脯道:“赵朋友放心,本官一定会把多年为官心得倾囊相授,绝不藏私!” “那就替家父先多谢老父母了。”赵昊闻言大喜。 虽然张知县贪财油滑,而且一看就不是实干派。 但赵昊向来信奉,哪怕一片草纸,是都有他的用处。 何况能在南京城这样环境复杂、王公贵人满地跑的地方当稳县令。还丝毫不以为苦,居然想再干三年的家伙,必然对上上下下的事情处理的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这种人总结的经验还是很有用的……只要别把老爹带偏就好。 ~~ 另一辆马车上,赵守业和赵守正兄弟,也在亲热的说话。 “弟弟,你真是给我们老赵家露了大脸了!” 半年不见,赵守业胖了何止三圈,看来小日子过得美滋滋啊。只见他一脸得意道: “你中状元的消息一传回金陵,哥哥我的处境马上不一样了。同僚再没人敢笑话我了,寺卿大人也专门请我喝了酒。上个月还帮我官升一级,如今你哥哥我已是从五品的尚宝少卿了!” “那还真不错。”赵守正便开心笑道:“我降了大哥升了,里外里也算扯平了。” “那能一样吗?我就是个吃闲饭的官儿……”赵守业自我定位倒还挺准,说完恨恨道:“朝廷怎么能这样对待新科状元?简直是太失体统了!” “咳咳……”赵守业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外放的真相了。 他现在对隆庆皇帝是一点怨言都没有。 人家没把他抓起来弄死,还放他出来做官,简直太仁慈了好不好? 赵二爷一辈子都要感谢隆庆皇帝的。 “罢了,不提了。”赵守业叹口气道:“反正高胡子回来了,你一样得倒霉。” “可不,早走晚走都一样。”赵守正深以为然点点头。 ~~ 说话间,马车进了石城门,往前行不到一里地,便见一条崭新的两丈宽的青石路与官道相接。 这就是赵昊颇费周章修出来,那条通向小仓山的路了。 车队便下了官道,沿着青石路向北。 大街上人声嘈杂,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 赵昊拉开车帘,只见路上尽是来来往往的行人车马,道路两旁已经有不少商铺开张了。挑着担子、推着小车做小买卖的更是不计其数。 他完全无法将这里,与自己走之前那片荒凉偏僻之地联系起来。 赵公子不由欣喜道:“这么快就聚起人气来了?” “那是当然了。”张知县便笑道:“这条路一修好,从石城门到清凉门就有了近道。这里一下子成了四通八达的枢纽,自然一下子就有了人气。” ps.第五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十一章 状元路 “不错。”赵昊十分高兴,有人气才有一切,便卖个好给张知县道:“对了,前番唐员外说,这条路还没名儿,不如请老前辈给起一个?” “哎呀,那多不好意思啊。”张知县赶忙摆手。 “小仓山能顺利开建,全赖老前辈庇护,给条路起个名儿,还不是应当应分?”赵昊笑着恭维道。 “那本官就却之不恭了。”张知县便喜滋滋的寻思片刻,然后毫无想象力的建议道:“要不就叫‘状元路’吧?纪念我们南京城二百年来头一个状元。” “呃,好……”赵昊忍不住想吐槽。但想到再好听的名字,也不如‘状元路’来的实惠啊,便点头笑道:“就依老父母。” 从今往后,南京城的士绅百姓,都要把老爹挂在嘴上,记在心里……呃,踩在脚下了。 踩就踩吧不要紧,俯首甘为孺子牛嘛。 ~~ 小仓山的工程差不多年底才能完工,赵昊本打算从状元路直接去蔡家巷的。 但对这项上元县的形象工程,张知县比赵昊还上心,非拉着他停下来看看。 其实张知县原本也没这么上心,但赵昊又给他续上了三年,这工程就不再是给别人做嫁衣,而是自己实打实,摆在眼前的政绩了。 只要一想到,往后县里的招待宴会摆在这里举行,所有赴宴的官员都得老老实实听他炫耀,张知县就恨不得亲自动手,一日建完。 马车在芙蓉池畔停下,只见池面碧波荡漾,莲叶田田,面积比当初何止大了一倍。 已经不能叫芙蓉池,应该改叫芙蓉湖了。 新修的码头上,还停靠着几艘崭新的画舫和游船。 工人们顶着中午头的太阳,在修建湖边的青石围栏,显然离竣工还有一段时间。 “工期赶得这么紧,”赵昊问方掌柜。“怎么中午都不休息?” “唉公子,入梅之后天天下雨,好容易逮到个晴天,还不得抓抓紧?”方德苦笑一声。 “哦,也是。”赵昊猛然想到,去年是江南罕见的大旱,今年势必雨涝成灾。 ~~ 赵公子在小仓山投了五万两,招募流民建设,又请文徵明的长子文山先生设计并监理。 资金和人手充沛,还有高手坐镇,自然可以修路、拓湖、建楼三管齐下,工程进度当然飞快。 眼下,湖畔的亭台楼阁已经起来一半,为味极鲜而建的六层酒楼也盖到了第四层。 工地上其实也没啥好转的,走马观花一番,众人便重新上车,赶去蔡家巷的味极鲜开宴了。 接风宴后,喝的醉醺醺的张知县,在李九天的搀扶下,一摇三晃上车回衙。 又被灌挺尸的赵二爷,则被赵守业、范大同等人扛着上了马车,回城南的赵府歇息去了。 赵昊倒没马上跟着回去,而是饶有兴致的转到酒楼后,参观由自己旧居改造而成的蔡家巷小学堂。 转过胡同,便见整个学堂占地,有原先自己家六个那么大。隔着五尺高的院墙,能看到学堂的主体建筑,是一座上下各有十间教室的两层楼房。 在楼房东侧迎着蔡家巷的一面墙上,写着‘友德楼’三个斗大的黑字。 那是唐友德捐建的教学楼。 唐员外还承诺,日后赵公子每办一所学校,他都会捐一座‘友德楼’…… 只是赵公子还未向唐胖子透露过,他的目标是将学校开遍全球,让全世界都说中国话! ‘唐胖子将来若是破产,八成就是盖楼盖的……’ 赵公子暗笑一声,便在众人簇拥下,走进了学堂中。 ~~ 这会儿正是上课时间,赵昊示意众人不得喧哗,自己带着李贽和张鉴站在一间课堂窗外。 只见课堂中满满当当,坐的都是七八九岁上下、般般儿大的学童。正聚精会神听讲台上,一个四十多岁的先生在教识字。 便见那先生用白灰笔,在黑板上写下个‘大’字,问学生道:“上午教的这个字念什么呀?” “大!”学童们便七嘴八舌回答。 “不错……那这个字呢?”先生又在大字下头加了个点,写成‘太’字。 谁知学童们还是齐声念‘大’! “看清楚,这个字比大,中间多了一点。”先生便纠正道:“乃是太公的太!” “太,太公的太……” 然后先生又把那一点擦去,改成了‘犬’。“这个呢?” “太,太公的太。” “不对,那个点在外头!”有眼尖的学生高声道:“怎么会是太公呢?” “这还像点样子。”险些被气吐血的先生,终于感到丝丝欣慰。“那你说,应该是什么?” “太外公!” ‘噗……’先生当场吐血。 ‘噗……’窗外赵昊几个,也忍俊不禁。 余甲长脸上有点挂不住,赶忙小声解释道:“这是上个月才开的班。最早那批孩子,已经能识一两百个字了呢。” 李贽忍住笑,也对赵昊道:“穷人家的孩子,从小生活在目不识丁的环境里,底子当然很差。” “是啊,有钱人家的孩子自小耳濡目染、父母也教,没开蒙就认识几百上千个字。”张鉴也深有感触道:“起步时差距就这么大,日后只会越拉越远的。” “不错。”李贽点点头,瞥一眼赵昊道:“虽然东家其心可嘉,但最多也就是教他们识识字罢了,想要再多都是奢望。” “能写会算,本公子就满意了。”赵昊淡淡一笑,并不解释扫盲班的巨大威力。 赵公子又巡视了其它几个教室,情况果然好了不少。 那些最早接受教育的孩子,已经可以朗读他编写的《识字课本》,并背诵九九乘法表了…… 离开友德楼时,李贽可能觉得自己白吃了一个月的干饭,有些不好意思。便主动提出,可以帮他教一教这些孩子。 却被赵昊毫不犹豫的婉拒了。 “李博士还是专心负责科学书院这块吧,这边有余甲长在就够了。” 开什么玩笑,本公子要培养的是踏实忠心的基层骨干,让你李卓吾一教,还不全都乱了心思? 只需要教孩子们能写会算,感念赵公子的恩德,由余甲长负责,请几个识文断字会算账的先生就绰绰有余了。 还要什么自行车? ps.第一章,求月票、推荐票啊!!!后面的还在检查哈~~~ 第十二章 玩我鸟 从学堂出来,天色已经不早,赵公子也乏了。 便谢绝了余甲长留饭,准备打道回府了。 向来体贴下属的赵公子,给蔡家巷的汉子们放了假,让他们好生跟家里人聚一聚。 高武却不肯离开,直到护卫们都散去,他才憋出一句道:“公子身边,不能没人保护。” “成,那就让你爹跟咱们走。”赵昊从来不劝人,便点点头,对高老汉笑道:“大叔,跟我爹一起去上任如何?” “老汉当然愿意,可军器局不让离开南京城啊。”高老汉苦笑道。 “放心,我来搞掂。”赵昊身为南京军器局督导,要两个人应该不在话下吧。 安排好了这爷俩,他又对巧巧笑道:“那你就安心在家待几天呗。” 巧巧先是一急,旋即一喜,最后白他一眼。 这话说的真隐晦,差点以为他又要甩掉自己…… 赵昊又问和巧巧站在一起的马秘书道:“人家家在这儿,你在这儿干嘛?” “奴家租的房子也在这儿啊。”马秘书眨眨眼道:“下月才到期呢。” “不许偷懒,我还有好多书让你抄呢!”赵昊一偏头,示意她赶紧上车。 那霸道不讲理样子,却让马湘兰嘴角微微上翘,心里那叫一个熨帖。 巧巧本打算替湘兰姐打抱不平,见状便硬生生打住了话头。 “哎,摊上这样的相公,只能认命了……”马秘书便一脸苦恼的上了马车。 嗯,监生和秀才一样,都是尊称相公的。不要想歪了。 ~~ 果然是阴雨连绵的季节,当天夜里,就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第二天早晨吃饭时,也依然没有要停的意思。 赵昊正和大伯一边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便见老爹穿戴整齐,哈欠连连的走了出来。 “怎么,昨晚没睡好?”大伯赶紧给弟弟舀一碗粥。 “好久没喝这么多。”赵守正一副宿醉模样道:“头疼。” 赵昊翻翻白眼,前天才在扬州被抬上船的…… “那今天就好好歇一天。”赵守业劝道。 “不成啊。”范大同摇摇头,替赵守正答道:“兄长毕竟是被降职外放的,悄没声回来还成。昨天搞出那么大阵仗,今天不去吏部报个到,怕是要被说三道四的。” “也是。”赵守业啐一口道:“南京这帮当官的就是越闲毛病越多,靠瞎折腾人显示自己的存在。” “无所谓了。”赵守正这才缓过劲儿来,吃一口粥道:“老子连廷杖都不怕,还怕他们折腾?” 这话听得赵昊又是一阵白眼,人家那是给你盖章好吧?要是来真的,你指定到现在也下不来床。 早饭后,赵守正便在范大同和那个谁的陪同下,坐上四人抬的蓝呢轿子,顶着漫天大雨朝着皇城方向赶去。 见雨越下越大,赵昊便让马秘书取消了行程,吃完饭就回房睡回笼觉去了。 反正老爹办妥了上任的事宜之前,还得在南京住上一阵子,不急。 ~~ 知县也好知府也罢,地方官们并非直接到自己的辖区上任。 得先到省会报到,在布政司、按察司衙门办妥了一应手续,然后拜见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等一众大佬后,得到上官的首肯才能赴任。 知县的话,还得再去府衙拜见知府和同知等一并顶头上司。 怎么可能码头都不拜,直接就去自己的地盘作威作福呢?是嫌鞋太合脚,想换双小一点的穿穿看吗? 当然南直隶没有三司衙门,而是由南京六部直辖。应天巡抚也正好在南京,所以该拜的码头非但没减少,反而更多了呢。 哪怕赵二爷有钞能力,这一趟下来也得半个月时间,可能还得更久…… 他坐着轿子由太平里上了崇礼街,经过洪武门后,拐上了南京宗人府和南京五部所在的青龙街。 没错,洪武门西边,还有一条白虎街,是南京五军都督府所在。 左青龙、右白虎,拱卫着大明的南京皇宫…… 太祖皇帝这设计老霸道了。 轿子上了青龙街,不一会儿就在南吏部门口落下。 范大同挑起轿帘,方文打着伞,服侍赵守正下了轿子。 看看门可罗雀的南吏部大门,赵守正不禁笑道:“今天来也有个好处,人少。” “不,平时人也不多。”便听衙门口的老军冷笑一声。 “呃……”赵二爷一时语塞。心说也是,南京其他五部的权力还大些,唯独这六部之首的南吏部,权力小的可怜。 因为全国官吏的任免权都归北京管,南京吏部只负责南直隶官员六年才一次的外察而已,平时无所事事,自然也没人上门了。 所以当范大同奉上二两银子的门包时,那看门的老军直接让他们享受了一次超规格待遇——进门房用茶等待。 若是在北京吏部,三品官才能有这待遇。哪怕四品的知府来了,对不起,门房里装不下这么多人,请门口排队等着去。 等待的时间也比北京短了太多。 不一会儿,老军便打着伞回来,对赵守正笑道:“这位大人,请跟我来。” “有劳。”赵守正点点头,跟着老军往里走去。 沿着长长的回廊,来到二堂右侧,稍显破败的右侍郎衙门口。老军回头朝他呲牙笑道:“大人请进吧,少宗伯在等你呢。” 赵守正心下奇怪,按说自己到文选司登记一下就可以了,怎么还需要劳动堂堂右侍郎的大驾? 南京官员闲是闲,可不是管闲事的闲啊。 好在赵二爷没有刨根究底的毛病,便安静的跟着进去侍郎衙,穿过大堂二堂来到三堂。 一进去,就见一个穿着三品官袍、五十来岁的官员,正全神贯注逗弄笼子里的小鸟。 莳花的尚书,遛鸟的侍郎,这很符合南京城的特色。 而且这位侍郎大人将玩鸟这项事业发扬光大到了极致。 人家都是玩一只鸟,最多三五只到头了。他居然一人对着一百多个鸟笼子。 三堂内,拉起整整八条绳子,挂得满满当当! 什么画眉、八哥、鹦哥儿、黄鹂、百灵…… 赵二爷一看,心说好家伙,这是来鸟市了吗? 也不对,比鸟市上卖的还全乎呢。 真叫个鸟鸣啾啾,粪气熏天呐…… 那带路的老军对这场面习以为常,知道侍郎大人玩起他的鸟来就物我两忘,便也不出声,悄然退了出去。 ps.第二章,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十三章 梅子黄时雨 南京吏部右侍郎衙,唤作‘三堂’,实为‘鸟市’的场所内。 见那侍郎大人沉迷玩鸟不可自拔,赵二爷实在等得不耐烦了,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鸟,不是这样玩的。” “呀?吓一跳!”侍郎大人吓得胡子直翘,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你懂?” “略懂。”赵二爷便笑道:“人教不好鸟叫,想让黄雀学喜鹊得去喜鹊林子;学山雀得去山雀多的地方。” “油葫芦可没那么大声儿。”侍郎大人道。 “你找一口大水缸,把调教好的油葫芦放在缸底。鸟笼子挂在缸上头,然后把缸盖住。”赵二爷便传授经验道:“油葫芦以为天黑,叫得就凶,黄雀被勾起来嗓子,才能把油葫芦的口压上。” “行家!”侍郎大人竖起大拇指,这才站起身来,上下打量着赵守正道:“阁下是新科赵状元?” “下官赵守正,拜见大宗伯。”赵二爷赶紧退后两步,恭敬行礼。 “免礼吧。”侍郎大人摆摆手,示意他跟自己出来二堂。 在二堂外头的廊檐下,摆着张茶台,上头搁着侍郎大人的茶壶茶具茶宠,旁边还有个红泥小炭炉。 赵守正一看,心中暗叹,这他妈才是生活。 老子将来就不在北京当官,我搁南京混。 能多活十年! 侍郎大人一边熟练的泡茶,一边对赵守正笑道:“昨儿就听说,赵状元到了。心道还不得歇两天才过来。” “戴罪之身岂敢轻忽?”赵守正忙一板一眼道:“昨日进城后已经是过午,不便叨扰,是以今日一早就来报到。” “不来是对的,昨天下午李部堂开堂会,都去玩儿了。”侍郎大人给赵守正斟一杯茶道:“以后休提什么戴罪之身,这南京城里一半都是被发落过来的,大哥不笑二哥。” “多谢大人宽慰。”赵守正忙双手接过茶盏,心里定了一半。 “再说,你是状元之才,当个知县已经委屈你了。而且还去当个附郭知县,实在太屈才了。”侍郎大人又拍了拍赵二爷的肩膀,满满都是期许道:“器大者任重,马骏者远驰。好好干,拿出表现来,我们一定会把你再抬举上去的!” 赵二爷闻言彻底放心了。原来堂堂侍郎亲自接见,不过是对本官的看重。 也对,我可是堂堂状元郎,而且盖过章的那种啊! 不由暗道,儿子,你终于智者千虑有一失了,人家没打算给你爹我小鞋穿,哎呀嘿。 “少宗伯放心,下官定然竭尽所能,排除万难,造福一方百姓。”赵二爷来前是跟范大同对过词儿的,这会儿应对自然不会荒腔走板。 谁知笑容还未浮现在脸上,就听侍郎大人语态郑重道:“眼下苏州就有一难,唯有赵状元能解了。” “呃?”这台词没对过,赵二爷无助的咂咂嘴,感觉味不对啊。 “是这样的。”侍郎大人缓缓道:“前日刚刚收到昆山刘知县递上来的丁忧劄子,原来他老夫忽然病逝了。” “真是太不幸了。”赵守正叹口气道。 “按照规制,他不日就要挂印返乡治丧去了,所以昆山县即将正印虚悬、百姓失牯,又逢梅雨汛期,不可一日无当家之人啊。” 鸟侍郎瞥一眼面不改色的赵守正,心说此人还真如传说中那般深不可测呢,居然到这会儿还不慌不忙。 “部里商量了一下,若是新派个候补知县过去,苏州府一下就得迎来三个新知县了。七个县里一半换帅,对今年的防汛大局很不利啊。” 见对方不动如山,鸟侍郎心说再故弄玄虚也不过贻笑大方,便直接了当道:“所以我们已经行文北京,让现在的吴县知县再留一段时间,赵状元便直接去署理昆山知县吧——这样对苏州防汛的影响最小。” “……”赵守正眨眨眼,露出一言难尽的笑容。 哎,儿子,为父果然还是得信你啊…… 鸟侍郎自以为,从赵守正的笑容里感到了嘲讽的意味。忙又给他倒杯茶,苦口婆心劝道: “放心,这只是抗洪大局的需要,并不作数的。有道是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赵状元是块好钢,所以要用在刀刃上。还望你以大局为重,待到九月汛期过后,这边自然会派人去昆山接替你,到时候你再去吴县上任就是。” “……”赵守正还不说话。 呦呵,这是用沉默讥讽本官是在鬼话连篇,所以不屑于反驳? 罢了,不再演了,止增笑耳。鸟侍郎暗叹一声,索性挑明,爱咋咋地吧。 “这是南京吏部会同应天巡抚的共同决定,就是北京的首辅天官,也不会冒着干扰防洪大局的风险,来改变一个临时委任的。” 鸟侍郎便沉下脸,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 “对一县知县来说,河堤就是他的战场,抗命就是临阵脱逃,巡抚大人是可以请王命棋牌,先斩后奏的!” 喀嚓一道闪电劈下,惊雷在头顶滚滚炸响。 ~~ 赵府东院后堂,正是赵昊初来时,和四个娇俏侍女玩躲猫猫的地方。 悠扬的琴声中,赵公子靠坐在躺椅上,本想睡个回笼觉。 可他居然罕见的无法入眠。 难道是昨天睡得太久? 赵公子只好看着门外的瓢泼大雨发起呆。神思恍惚间,他忽然生出一种不知今夕何夕,是我非我的抽离感。 已经早已不再回忆的前生,与今世的一幕幕在眼前交错。 但他依然回忆不起,那四位小姐姐的名字…… “哎……”赵公子不禁为自己的记性哀叹一声。 给他弹琴的马湘兰轻声问道:“公子为何叹气?” “想到我们认识整一年了呢。”赵公子不知如何作答,便信口胡柴。“时间过得可真快。” “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啊。”马湘兰点点头,虽然其实差两天就是十四个月了,但她还是很高兴公子能这样说。 “要不咱们玩摸瞎鱼吧?”赵昊忽然没头没脑的提议一句。 “摸瞎鱼?”马湘兰一愣,这都哪跟哪啊? “算了这里不合适。”赵公子自个儿却先摇头了,说完把两腿蜷在躺椅上道:“哪天咱们换个开阔的地方玩。” 马湘兰感觉赵昊忽然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混乱中。那位无所不能、小看天下英雄无双公子,似乎刹那间成了与她一样,孤单无倚的天涯逆旅。 不知这同病相怜之感因何而起,但马湘兰还是起身走过来,坐在赵昊身旁,温柔的抚摸着他的头顶,轻轻哼着歌曲安抚他。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湘兰姐,不要离开我好吗?” “嗯,赶都赶不走……”在这个梅子黄时雨的季节里,马湘兰头一次感到了公子心中对她的羁绊。 ps.第三更,求月票啊~~还有两更加更没写完,中午发哈。 第十四章 叫花昆山,名不虚传 大雨倾盆中,赵昊依偎在马湘兰柔若无骨的肩头,那清雅的兰花香气沁人心脾,极大安抚了他的心灵。 那种令人不安的抽离感终于渐渐消失,神魂归位的赵公子也终于在马湘兰的轻轻拍打下,沉沉睡着了。 见赵昊直着身子歪着头,姿势很不舒服,马姐姐便小心的抱住他的脑袋,让他躺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探手勾过毯子给他盖上。 做完这一切,马湘兰轻吁口气,便低着头看公子沉睡的侧颜。 嗯,没了平日里的故作老成,样子还是很鲜嫩宜人的嘛。 马秘书便用手指轻轻的描绘着他的五官线条,心说公子心里果然藏着个大秘密。 心思细密的湘兰姐,早就看出赵昊言行异于常人的地方。 但心思细密的湘兰姐,并没有去深究这其中的原因。 谁还没有自己的小秘密呢? 嗯,有神秘感的男孩子最吸引人了。 ~~ 当赵二爷魂不守舍进来时,只见儿子正安静的睡在马湘兰腿上,睡得那叫一个香甜呐…… 马秘书靠在椅背上,也低着头在打盹。 赵二爷露出了标准的老父亲的欣慰笑容,蹑手蹑脚退出去。 待到赵守正脚步声渐渐远去,马秘书才红着脸睁开眼。她根本就是借着假寐掩饰尴尬而已。 待到平复下羞臊的心情,她轻声叫醒了赵昊。 “公子,醒醒了。” “嗯。”赵昊揉着惺忪的睡眼问道:“怎了,到时间了?” “老爷刚才来过,好像有事找你。”马湘兰声如蚊蚋,搞不懂他在说什么。 “哦。”赵昊坐起身来,舒服的伸个懒腰道:“看来我爹是掉坑里了。” 马湘兰见他身上的袍子皱皱巴巴,想要起身帮他展平一下,谁知娇呼一声又坐回了躺椅上。 “湘兰姐,你怎么了?”赵公子眨眨眼。 “还问。”马湘兰又好气又好笑道:“不都是被某人压的?” 说完脸又是一红。 “那改日我给你压回来吧。”赵昊便一脸歉意道:“那样咱们就扯平了。” 马湘兰的脸更红了,心说公子还小,最好还是按字面意思理解…… 待到马湘兰恢复过来,起身帮赵昊整理好衣袍,便听他淡淡道: “两件事,一个是今晚搬去东院住,这个房间我睡不踏实。” “好。”看了他今天反常的表现,就是赵昊不说,马湘兰也会提的。 “再就是你请大伯打听一下,原先服侍我的四个小姐姐现在何处。”赵昊又吩咐道:“看看还能不能找到她们?” “是公子。”马湘兰轻声问道:“要是大爷问找她们干什么,该怎么回答?把她们再请回来吗?” 其实是她自己想问的…… 赵昊却摇摇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到时候你帮帮她们,让她们过的好一些就成。” “公子还真是善良呢。”马湘兰为赵昊系好了丝绦。 “不,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赵公子看着银镜中的自己,那种不是自己的感觉终于彻底隐去。 没有非我,我就是我,天上地下、独一无二! ~~ 等赵昊来到正院书房时,便见老爹和大伯,还有金学曾正对着脸发愁呢。 “哎,你说怎么办吧?简直太倒霉了。” “要不,你也学我?咱们泡病号就是了,他们还能把你抬到大堤上不成?” “实在不行,师祖咱们换换吧,你替我上岛,我替你去抗洪!” “这是怎了?”赵公子迈步走进来,开口问道:“情况不理想?” “很不理想。”赵守业郁闷的叹口气道:“你爹被派去署理昆山县,没法去吴县上任了……” “儿啊,真让你说着了,他们是打定主意不让为父进苏州城了。”赵守正一看到儿子,就像见到主心骨一样,赶紧招呼他过来坐。 金学曾起身给师父让出座位,赵昊走过去坐下,接过弟子奉上的茶盏,方问道:“让去昆山是什么理由呢?” “昆山知县丁忧了,抗洪大局需要。”赵守正一脸无奈道:“说要是我不答应就是抗命,就要让应天巡抚请王命旗牌砍了我的狗头。” “他们那是吓唬你的。”赵昊苦笑安慰道:“不过抗洪大局之下,确实不能讨价还价。” “那倒是,这时候抗命不去,会让人家戳脊梁骨的。”赵守业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又郁闷道:“唉,都说苏州府是人间天堂,可昆山是个例外啊,那是个活地狱呀……” 金学曾心说,崇明也好不到哪去。但这是师父给我安排的试炼,我光荣我骄傲,我甘之若饴! “在京时,听陆铨曹说过苏州各县的官缺肥瘦。”赵昊便一边喝茶,一边笑道:“好像叫什么‘金太仓银嘉定、铜常熟铁崇明、豆腐吴江、叫化昆山、纸长洲空心吴县。” “可不是嘛。向来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听听,‘叫花昆山’,那是人能去的地方吗?”赵守业愁眉苦脸道。 “为什么会这么惨呢?”金学曾这阵子只顾着研究崇明,对其它州县的情况不甚了解。 “就一个原因,洼。”赵守业把茶杯盖翻过来,搁在茶几上。指着杯盖中央的凹陷道:“昆山就在这个位置。” 说着他端起茶盏道:“这是太湖。” 然后赵守业将茶水缓缓倒入杯盖边缘。茶水自然顺着倾斜的杯盖,流入中央的凹陷处,不一会儿就满了。 “每年入梅之后到九月份这四五个月里,太湖都会发洪水。沿岸的各县地势高些,受害反而轻些。倒是不挨着太湖的昆山县,因为地势低洼,成了给太湖泄洪的地方。”便见他神情凝重道: “结果五月份到九月份,三分之二的昆山县是泡在水里,桑树棉花都活不了,稻子也只能种一季,要是入梅早,直接就绝收……老百姓留在家里全得活活饿死,只能去苏州城、太仓、华亭这些地方给人家做工过活。也有好多靠唱戏乞讨为生的,这才得了叫花昆山这个恶名。” “伯父真的很懂呢。”赵守业侃侃而谈的样子,让赵昊刮目相看。 “别看伯父这样,我当年也是在南京工部都水清吏司干过一任主事的。”赵守业得意坏了,这还是他头回遭到侄子表扬呢。 爽! ps.第四章,下一章还没写完…… 第十五章 天赐宝地! 雨一直下,气氛越发凝重。 听完大哥的介绍,赵守正感觉自己已经慌成狗。 但当着徒孙的面,他还得强作镇定道:“还好我就是去署理几个月,不用考虑那么多。” “怎么可能呢。”谁知三人异口同声掐灭了这位官场新鲜人的幻想。 赵二爷不服,大哥和赵昊他不敢反驳,便看一眼金学曾道:“拱门,你也是头回当官,怎么就知道不可能?” “嘿嘿,师祖,咱是头回当官不假,可咱长眼长嘴长脑子呀。”金学曾便蹲在椅子上嬉笑道: “我在吏部观政时就好奇,全国一千四百二十七个县,加上两京和各地方衙门里的七品官职,绝不超过两千。而文选司在册的七品官却足足超过三千人。师祖想过没,那多出来的一千位七品官去哪了呢?” “去哪了?”赵守正闷声问道。他一当官就进翰林院抄《永乐大典》去了,对这些门门道道的了解,完全无法与金猴子相比。 “被派到各部各省候补去了。”金学曾便笑道:“不说六部,单说各省,总督衙门、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乃至道台衙门、巡抚衙门里,到处都有候补知县的身影。这些候补知县都得让上官当牲口使唤几年,等到出缺才能去上任。一等就是十年八年的都不稀奇。” “其实也不光是没空缺,而是督抚布政使们把好位置都留给自己人署理,当然轮不到他们。”赵守业点点头,接着金学曾的话头道: “所以老二,衙门里有的是精通本地政务的候补知县在等着呢,那鸟侍郎说什么人手紧缺、非你莫属,都是骗鬼的!” “不错,也就是因为老爹带缺出京,没法让你候补,不然直接让你板凳坐穿了。”赵昊也沉声说道:“所以老爹还是丢掉不切实际的幻想,做好扎根昆山的准备吧!” “啊……”赵二爷闻言脸都白了,这跟自己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在他想象中,中了进士当上县太爷,应该是取个号、娶个小……呃,划掉重说,不然会有生命危险的。 在他想象中,当上县太爷应该是升堂有排衙,出门有仪仗,作威作福,快活无边的啊。 怎么听着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呢? “儿啊,儿啊,快想办法啊。”赵二爷便焦急的催促起赵昊道:“你一定有办法过关的,想不到就使劲想想,这世上没有什么能难倒你的!” ~~ 看着慌成狗的赵二爷,赵昊却笑了,笑得畅快至极。 见儿子哈哈大笑,前仰后合的样子,赵二爷只好无奈苦笑,竖起大拇指道:“确实应该苦中作乐,我儿就是豪迈!” 金学曾闻言心下惭愧。大师兄不在,我应该担负起捧哏的责任,怎么能让师祖负责拍师父马屁呢? “不,父亲。是我之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赵昊摇摇头,擦擦笑出的泪花道:“我们打一开始就不该去苏州,而应该去昆山的!” “为啥?”赵二爷不解问道。赵守业和金学曾也一样满脸问号,只是某人积威之下,没人敢质疑他罢了。 赵昊便让金学曾把苏松地图拿来,然后指着昆山的位置,对三人沉声道: “看!昆山西邻苏州城,东倚嘉定府,北靠太仓常熟,南接松江府,它正是整个苏松一带的核心区域!” “而且吴淞江贯穿昆山全境,河网纵横交错与各州县相连,交通运输极为便利,简直就是天赐的宝地呐!” 赵昊已经完全兴奋起来了。 他虽然没法告诉他们四百年后,昆山将连续十五年位列全国百强县之首,比好些省份全省的鸡滴屁都高! 但仅仅分析一下昆山的地理条件,就足以让人热血沸腾了好吧? 但赵守正三个却没沸腾。 金学曾勉力拍马屁道:“师父眼光就是不一样……” “你说的都对。”大伯苦笑对赵昊道:“可有太湖在一天,昆山就是个水窝子,位置再好也没用啊!” “那就从水利着手,让昆山不再被淹就是!”赵昊却沉声说道:“我敢保证,两年之内,昆山就将甩掉水窝子的恶名!” “嘶……” “嘶……”赵守正和金学曾同时倒吸冷气,心中狂叫道,来了,它来了!大预言术它来了! 但之前赵昊都是预言某个人的命运,可这次他针对的却是一个县,一个被太湖困扰了两百多年的县…… 他的功力还够吗? 赵守业还没见识过赵公子大预言术的厉害,依然在那里摇头道:“两年,怎么可能呢?这可是两百年都没解决的问题。” “两年之内,一定可以解决!”赵昊一拳击在地图上,断然说道: “大丈夫当居此地,立万世之功,青史留名!” ~~ 赵公子的大预言术,都是有事实为支撑的,这次也同样不例外—— 因为就在明年,新任的应天巡抚将用他强大决断力和执行力,催动苏松二府,全力治理太湖下游地区! 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便是将太湖入海的主干道,由吴淞江改为了黄浦江! 史称‘黄浦夺淞’! 在这位应天巡抚短短不到一年的任期之内,便解决了太湖泄水不畅引发的千年水患问题。 自此太湖水灾大大减少,苏松一带愈加繁荣,未来璀璨辉煌的长三角一带方正式形成。 其中受益最大的两个地方,一个是上海,另一个就是昆山。 上海在苏松格局中目前偏居一隅,要等开埠以后才能兑现红利。 但自此对昆山处境的改变,却是立竿见影的! 今日之昆山,不正是老天爷赐给他父子的肇基之地吗? 听儿子如此笃定,赵守正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道:“要不就去试试?” “去!越早越好!”赵昊重重点头,大笑道:“苏州城那些王八羔子,不是想看父亲笑话吗?我们就让他们好好看看,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 “他们不是怕我们影响他们作威作福吗?那本公子就让昆山取代苏州城,成为苏松新的中心!让他们彻底耳根清净!” ps.第五章,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十六章 张东官传授为官之道 天下有过两处大名鼎鼎的长板桥。 一乃当阳长坂桥,惜乎为燕人张翼德喝断,如今已不复存矣。 另一处便是金陵夫子庙前的长板桥。其地水烟凝碧,杨柳翳青,毗邻最有名的秦淮女史们所居之旧院。 天下男子心心念念者的‘长桥旧院’,便是指这一带。 一条笼着青纱的精美画舫,划破如凝碧般的秦淮河,缓缓由长板桥下驶过。 披着蓑笠的船夫立在船尾,有节奏的摇动着船桨。 每当那古铜色的桨叶,缓缓击入水面时,那翡翠般的河水便慢慢荡漾起一层层褶皱,然后被万千雨丝击成碎玉。 船舱里摆着精致的酒席,却没有标配的女史歌姬,只有一老一少一中年,三个男子对坐。 那居于上首的老者,已是面色酡红,神态惬意的靠坐在大迎枕旁。 他透过户扇上的青纱,看着河边柳下石板路上。 那一对对共撑一伞的才子佳人,在琵琶洞箫之声中,或是携手闲行,或是凭栏笑语。 从容甜腻,毫不避讳旁人的目光。 “秦淮河硬是要得。”老人家过于放松,不觉露出了乡音。“温柔乡、英雄冢,在这儿耍老安逸喽。” 原来是堂堂上元知县,从不受贿的张东官。 另外两人则是赵昊和赵守正父子。 今天赵昊专门约了张知县出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教教老爹怎么当知县。 虽然赵公子也能说一些,但他毕竟只见过猪跑,又没当过猪。自然还是请此中老前辈现身说法,来的更妥贴些。 之所以放着自家老爷子不问,来问张东官。是因为一来,赵立本在北京一干就是十几年,然后直接外放的长沙知府,并没当过亲民官。这知府和知县的门道相差太远。 二来,老爷子还生着老爹的气呢,要不是赵守正考中状元,估计爷爷都能跟他断绝父子关系。 让老爹怎么请教?估计只能被骂个狗血喷头。 ~~ 画舫舱中。 赵昊负责倒酒,赵二爷负责陪酒。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喝到现在他居然一直面不改色,毫无醉态。 听张知县夸起秦淮河,赵守正便如数家珍,讲起重重旧院艳闻,活灵活现,如同亲临。 说着说着,才突然想到,未成年的儿子还在一边,赵二爷马上打住道:“我这都是听范大同说的,我是没去过那种地方的……” “哎,老夫也没去过呀。”张知县幽幽道:“虽说旧院在江宁县,但难保有认出老夫来的,面上挂不住。” 说着老头儿瞥一眼赵昊,不无遗憾道:“要不是赵朋友还太小,请几位女史来船上佐酒,岂不美哉?” “改日改日,下次不带他。”赵守正说完又改口道:“我是说,让范大同帮老兄安排……” “是啊,父亲过不了几天就要去昆山了。”赵昊见张知县的话头总往那方面去,就知道他已经喝到位了。便端起酒壶给两人满上,准备进入正题。 毕竟酒后方能吐真言嘛。 他瞥一眼老爹,心说你丫一滴酒都没喝,怎么也跟醉了一样呢?莫非我这阴阳壶内胆漏了不成? “头回出任一方父母,心里着实忐忑,老前辈可有指教?”还好,赵守正没忘了约定的信号,便向张知县讨教道。 “指教谈不上,承蒙状元公看得起,就讲讲老夫这些年为官的心得吧。”这是约定好的事情,张知县呷一口小酒,便打开了话匣子。 “首先老弟得明白一点,咱们大明朝的官员,都是异地任官。而胥吏差役呢?却是生在本乡本土,且世世代代父子相继的。” 张知县伸出两根手指,大着舌头道:“就拿我县衙里说,一半的书吏都是洪武年间家里就干这行,龟儿子都是开国元勋呐!你说弔不弔?” “哈哈哈……”三人一阵捧腹大笑。 “人家本乡本土,人多势众,盘根错节;咱们人生地不熟,势单力孤,干几年就滚蛋。人家几辈子都干一个差事,咱们才当了几年官?所以老弟永远记住一句话。” 笑毕,张知县便沉声对赵守正道:“所以老弟记住这头一句话‘任你官清如水、也敌不过吏滑如油。’” “嗯嗯。”赵守正赶忙点点头,牢牢记下。 “这时候怎么办呢?那就得找帮手和你一起看住他们。这帮手自然不能从当地找,不然让人家卖了,你还得帮着称银子。” 张东官又提点道:“你得从外地找人,最好是本乡本土,沾亲带故的那种,知根知底才好用。” “嗯嗯。”赵守正又点点头,牢牢记下。“找多少人?” “这个还是看财力的。”张知县说着羡慕看一眼赵守正道:“以贤弟的财力,自然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了。” “通常督抚上任,要带五十名家人,藩、臬长官要带四十名长随,道府正印要带三十名。咱们这一级嘛,起码二十名家人,才能分兵把守,勉强看住里里外外。” “二十名,这么多人?”虽然赵二爷不差钱,但还是吓一跳。 “多吗?我给你数数。门政两位,稿签一位,签押房九个。此外,还有办旱差的、办码头的、办仓门的、办收漕的、办马号人号的,办外监班房的,驻在省里府里的,办衙管厨的、当跟班的……起码十人以上。我说的是起码,老弟应该带更多才能放心。”张知县叹口气道: “当初老哥我穷啊,只带了十名长随来金陵上任,差点没让那帮地头蛇把我活活玩死。” “这么一说,二十人还真不多。”赵二爷心说,那就翻一番,四十? 不过这也不是他该操心的事儿。便看向儿子,意思是,衙内,你听着点。 赵衙内果然自觉,马上接过话头问道:“这些长随也不是随便阿猫阿狗就能干吧?” “那当然啦。”张知县夹一片盐水鸭,细细咀嚼片刻,方缓缓道:“老夫说的这些长随,可不是普通的家丁奴仆之流。识文断字那是最基本的,还得熟知官场中事何者当先、何者当后,何事有益于民,何事有碍于官……这只是大略,每个位置又有不同的要求。” “好比两个门政,是管着衙门前号房事务的。他们得事理皆通、人情练达,官场中的事务、衙门里的规矩,全都烂熟于胸。来了客人要知道高低,有差事派来得明白轻重,还能处理的妥妥当当。这可不光是老爷的脸面,弄不好可是要老爷吃挂落的。” ps.第一更,后面两更检查中哈…… 第十七章 有幕友 画舫上,赵昊和赵守正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一个看大门的,还有这么多门道。 难道不是传达室老大爷吗? “你们说,这活随便个人就能干吗?原先衙门里吃工食银的那几个门丁,只能给他们打打杂而已!” 张知县也难得跟人唠一唠衙门经,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了。 “再说稿签长随,那是签押房的领袖,一切上申下行签稿,往来各色公务,无所不知,无所不办,总揽一切。那要求可就更高了,说句难听的话,衙门里离了老爷照样转,离了他们一天就抓瞎!” 赵昊闻言,心说那不就是内阁首辅吗?下面九个签押房长随,就是九位阁臣了。 看来人说县老爷是土皇帝,还真是挺有道理呢。 张知县又简单的点了点那些办杂差的自己人,应该注意的要点。 大体就是,要盯紧了衙门六房三班,内外事宜,既不能让那些办差的胥吏衙役糊弄了,也得防着他们沆瀣一气,蒙蔽自己。 怎么防呢?无非就是按时轮换、互相监视,举报有奖,分而治之……那些老生常谈的套路。 赵守正心下汗颜,老生常谈我也做不来呀…… “要是自己真做不好,还可以请幕友帮忙。”却听张知县善解人意道:“咱们当老爷的,心思厚道点不要紧,只要有人帮咱出主意、长心眼不就成了吗?” “这个我知道,家父原先就请着这么几位。”赵守正点点头道。虽然屁用也没有。 “这些幕友除了充当老爷的智囊、眼目之外,还应该能分管具体的事宜。”张知县便如数家珍道:“好比我那儿吧,就请了四大幕友,分管书启、钱粮、刑名和账房。” “呃……”赵守正不解的问道:“老兄,钱粮和账房不是一回事儿么?” “这怎么会是一回事儿。”别看张知县好像知无不言,但其实一点话柄都不留下。他呷一口美酒,笑眯眯看着赵守正道:“你品,你细细品。” “哦,明白了……”赵守正仿佛恍然的点点头,心说回头问我儿。 “有了师爷和长随这两套班子,再加上夫人公子帮忙一起上心,一个知县该有的权力,差不多才能发挥出来。不然你就是个屁!”张知县便笑道:“当然,这开销可就大了去了。可不光要给这帮人开月钱这么简单……” “老弟,就这么跟你说吧。衙门里的门政、稿签,下面可都是叫大爷的,都各自还有下人伺候呢。你要是让人家得不到这待遇,是没人给你干的。”顿一顿,他压低声音笑道: “如今这世道,当官的不稀罕。能干好这些差事的,可都抢手的紧。” “哦。”赵守正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他是不强求的,反正有儿子上心,不懂也无所谓。 ~~ 不知不觉,天色擦黑,船夫划着船离开秦淮河,往上元县衙前街去送张知县。 赵昊点着一盏琉璃灯,那亮黄的光线,照得舱内影影重重。 “总之老弟,好处要尽量给自己人,县里那些坐地虎,你是买不熟的,也就没必要浪费感情了。就是一个字,‘打’!” “但凡下达差事,三日一追,五日一比,超限就打板子。打到他不敢来衙门,就换人再打……呃不,再办。总之不要把他们当人,你把他们当人,他们就蹬鼻子上脸,非给你难看不可。” “他们不会造咱们的反吗?”赵守正目瞪口呆问道。 赵昊却想到了李九天那一瘸一拐的可怜样儿……还好他现在已经是六房书吏,基本上不用恐惧大老爷的板子了。 “他们能怎么样?戴罪出生的卑贱胥吏而已,还想翻天?”张知县冷笑一声道:“天生不知敬畏,不如使其恐惧!” 看着张知县一脸的认真像,赵昊心说,他当初一定被胥吏坑的很惨很惨。 “放心了老弟,横竖我们干几年就滚蛋……他们有这个指望,能忍就忍,不能忍就躲。闹大了最倒霉的一定是他们。” “哥哥我今天掏心掏肺,该怎么当这个官,老弟应该清楚了吧?”张知县拍着赵守正的肩膀,一副‘我已将绝世秘籍传授于你’的表情。 赵守正自然感激不尽。 赵昊也奉上彩虹屁。 许是被父子俩拍得太爽,原本打算到此为止的张知县,忍不住又返了个场。 “对下头基本上就这样,对上头嘛其实就更简单了。省里离着太远,只用派人留神消息,别让府里蒙蔽了就成,耳聪目明总不是坏事。” “其实咱们上头就两尊神,知府大人,巡按大人,后者当神供着就行,按时烧香别得罪,平时就当不存在……他们就干一年就滚蛋,也不值当的费心思巴结。” “前者嘛,说是顶头上司不假,但日常政令全都是文移往来,不会耳提面命。一年也见不了几回,只要记住三点,也就不难应付。” “哪三条?”赵守正忙问道。 “一个是,县里每年差事近百项,但真要紧的也就那么五六项。你抓住最要紧的一两项——钱粮和刑名,这两项不出岔子就足够了。其余的得过且过,上头也不会说你什么。若有余钱就搞一搞文教,那个最容易出政绩,而且也好混名声。” 赵昊不由想起自己和刘员外为县里文教事业做的贡献……虽然自己那份是张员外出的。 只是张知县一年收的钱,怕是在全县开展义务教育都够了吧? 算了不细想了,就当是这样吧。 “二个是,得过且过之外你还得有亮点。不过千万选对发力点,不然那还不如不做。” “那该怎么选呢?” “简单,就是干一件事儿之前,先站在你或者说朝廷;县里的狗大户;还有老百姓,这三方的立场上分别想一想。”张知县便悠悠说道:“对两方有利,一方无害,就可以放手去干;一方有利,两方无害,可以随便干干;但只要有害一方,就千万别干,不然肯定大祸临头。” “要是碰上那种对三方都有利的事情呢?”张知县自问自答道:“你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干,拼了命的干,谁敢捣乱就干他全家的干!” “嘶,这么认真?”赵守正倒吸冷气。 “你知道这种事儿,碰上一回有多难吗?好多人当一辈子官,他都碰不上一次。咱们飞黄腾达、青史留名全靠这种事了!”张知县唾沫横飞的说完,又对赵昊捻须笑道:“赵朋友,这很科学吧?” “老前辈还真是搞科学的料,要不回头也加入我科学门吧?”赵昊便半真半假的笑道。 “算了吧,本官就是爱瞎琢磨,搞科学,还不如搞……哈哈偏了偏了。”张知县尬笑着摆摆手。 ps.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十八章 海斗士之家 这时候,船到码头,外头船夫提醒下船。 赵守正忙追问道:“那还有第三点呢?” “三嘛……”张知县习惯性的搓搓手指,大有知识变现之意。 旋即才意识到,人家赵昊帮的可是拿钱都买不到的忙,而且日后还得指望他呢。 绝不收礼的张知县,这才赶紧把手拢入袖中,小声道:“这也就是看着你我亲亲兄弟的份上,一般人我可不告诉他。” “多谢您了。”赵守正伸长脖子仔细听。 “三嘛,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把麻烦丢给上司。”张知县便压低声音道:“回头下面的胥吏,把他的麻烦推给你时,要牢牢记下心里的滋味。那就是你这样做时,上司心里的滋味。” “相信我,他早晚会在你身上十倍还回来的。”张知县使劲按了按赵守正的肩膀,迈步向舱门口走去。 却听身后赵昊追问道:“那要是万不得已呢?” “弄死他。”张知县轻描淡写丢下三个字,便潇洒的踏上船板。 谁知酒喝太多,脚特别软,加上雨中踏板湿滑,张知县差点就掉到水里。 幸亏他的长随十分机警,赶忙死死拽住大老爷的胳膊。 赵昊父子也赶紧上前帮忙,托着张知县的屁股,费了牛劲才把他弄上岸。 好在天黑,没人认出险些失足的大老爷。 “瓜皮,吓死老子喽。”张知县这下酒全醒了,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还不忘对赵守正装个伯夷道: “当官也是这样,要小心再小心,一步踏空就洗白喽。” 赵守正点点头,再次向张知县道谢。 这大半天下来,他感觉自己终于不再一头雾水,至少知道该怎么去做一个知县了。 ~~ 返程的路上,赵守正拿着铅鏨和小本,回忆着张知县的话,认真做着笔记。 他的记性本来就不好,而且一喝酒就断片,所以必须记下来。不然下次喝酒,指不定这轱辘记忆就哦豁了。 单从记性上看,赵昊确定自己是亲生的。 赵二爷一边抄,还一边兴奋道:“本来以为就是个掉进钱眼里的四川佬,没想到还是个高手哩。” “能在京县干上瘾的知县,那一定是最善做官的。”赵昊淡淡一笑。 “嗯,为父也这么认为!”赵二爷重重点头,拍着自己的笔记,如释重负道:“为父终于有一丢丢信心,能当好这个知县了。” 见父亲大有将张东官的为官之道奉为圭臬之意,赵昊不禁有些无奈道: “别急。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父亲听了最会做官的人的说法,还得再听听最不会做官的那位怎么说。” “呃,你是说……”赵二爷看看赵昊,半晌也没想出是谁来。 “呵呵……”赵昊无奈的笑笑,转头看向桨声灯影中脂粉气更重的秦淮河。 还以为老爹中进士后,自己的家长使命就结束了呢。 谁知道还得为教他当官操心。 哎,真是可怜天下家长心,蜡炬成灰泪始干呐…… 操不完的心啊! ~~ 第二天,雨依然下个不停。 秦淮河、玄武湖的水位都高了不少,水面跟湖边的青石路面几乎要齐平。 一个身材瘦小、须发花白,腰杆却笔挺的小老头。手里打着伞,脚下踏着一双木屐,肩上挂着一双粉底黛面的靴子,步履沉稳的走在雨中青石街上。 不是赵昊的老邻居,海瑞海刚峰又是哪位? 他身后还有个须发全白的老老头,自然是海瑞唯一指定、全能全天候老仆海安了。 海安也打着伞,背个覆着油纸的竹筐,默默跟在后头。 竹筐里头装着海瑞的官袍、乌纱帽和素金带。 若是平时,连海大人的官靴都会装进筐中。许是今天下雨,他自己背在了肩上。 千万别误会,海公虽然阳气顶天,但绝无裸奔的癖好。 他只是在离开衙门前,会换下自己的官服,穿上葛袍布鞋,然后走八里地回家而已。 为何要这么麻烦? 海大人也不想这样啊,他起先也想像在北京那样,穿着官袍直接回家。 无奈四品官的绯袍实在太扎眼,走到哪里都会引来围观。 尤其是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海瑞后,老百姓专门在白虎桥等他下班,然后一路尾随他回家。 粉丝们倒也不是为了骚扰爱豆,就是单纯的想看他啊…… 海公虽然无惧他人目光,但也怕打破家里人来之不易的宁静生活。 打那起他就改穿便服,换了回家的路线…… 什么,可以坐轿子?大胆,僭越了知道不?! 《大明会典》规定,除了府州县正印官,因为代表皇权在地方的威严,由官府提供轿夫、仪仗、护卫之外。只有三品文官有资格坐轿,三品以下是不可以坐轿的。 是以官场才有‘抬轿谢恩、骑马到任’之语……说的是官员由光禄、太仆卿升任佥都御史时,虽然实际上是升迁,但官职会从三品降为正四品。 这时,他便失去了坐轿的资格,只能骑马到都察院报道去了。 当然到了这年月,什么规矩都废弛了。自费坐着轿子上下班的七品京官不要太多,御史都从来不管……因为他们就是其中之一啊。 遑论海瑞如今已是四品官员,正经的朝廷高官了。南京通政司想给他配上轿子来着,而且是公费。 可惜被海瑞一通臭骂,再没人敢提这茬了。 “本官有腿,不拿人当牲口使唤!”老理学家海公如是道。 ~~ 海瑞跟海安各打各的伞,走到青石街的尽头。 那里是一座紧闭门扉的两进小院,淅淅沥沥的雨声也挡不住里头纺车转动的声音。 推开虚掩的院门,便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夫人,带着一个中年妇女和另一个年轻些的女子,正坐在堂中的矮凳上纺纱。 两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蹲在纺车旁,一边给大人帮忙,一边不时偷眼去看门口。 “阿爹回来了!” 看到门开了,两个小女孩便欢呼一声,丢下活计,朝着父亲飞奔过去。 “慢慢……”海瑞忙喝止道:“打着伞呢!” 但小孩子哪管这些,跳着脚扑向他怀里。 海瑞无奈,赶忙丢掉伞,一手接住一个,苦笑道:“哎呦,阿爹的老腰啊……” 说着他赶紧抱着孩子快步走到檐下,脱掉木屐,然后进去毕恭毕敬的叩首行礼。 “阿母,儿子回来了。” 那纺纱的老夫人有高高的颧骨、深刻的皱纹,一看年轻时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但八十多的老人,又好容易才重新全家团聚,还能剩什么脾气?她便淡淡道:“回来这么早?” “回阿母,今晚有客人。”海瑞忙恭声答道。 ps.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啊。剩下两更中午发哈~~~~ 第十九章 来,叔叔给你糖吃 海瑞四岁死了父亲,是被母亲谢氏一手拉扯大的。 谢氏是个刚硬强势、正直善良的女人,海瑞继承了她的性格,成就了今日之海瑞。 却也受其性格所累,接连休了两任妻子…… 琼州远在天涯海角。那里汉黎杂居,汉女的性格多少受到彪悍黎族女人的影响,不像中原女人那样低眉顺目、忍气吞声,她们是吃不得屈的。 而海家世代读书,是有规矩的人家。 尽管丈夫早亡,谢氏也不肯含糊,依然执行那一套古板到让人透不过气的家规。 海瑞的发妻许氏,就是受不了海家的规矩,跟婆婆谢氏不睦,结果被休的。 后来又娶了潘氏,进门一个月,又爆发了婆媳大战,又被休了…… 直到温婉贤惠的王氏进门后,加上谢氏也做了些自我反省,婆媳相处才融洽起来。 王氏也陆续给海瑞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一家人随着海瑞游宦四海为家,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却也其乐融融,还算和美。 直到嘉靖四十四年,海瑞升任户部主事,要到京城去任职。 谢氏年事已高,受不了北方的寒冷。海瑞没有办法,只好让家人暂居兴国,自己带了海安北上任职。 然后嘉靖四十五年,海瑞上了震惊天下的《治安疏》,结果锒铛下了诏狱。他的两个儿子也相继离奇夭折…… 无法承受的打击几乎摧毁了婆媳俩。 尤其是王氏,精神受创严重,身体每况愈下,已经完全无法主持中馈。 好在如今海瑞官居四品,俸禄是当知县时的三四倍有余……虽然对别的四品官来说,可能还不够办场堂会的,但已经可以让海家的生活大大改善了。 王氏便做主给海瑞纳了侍妾韩氏,让韩氏替自己照顾一家老小。 ~~ 这时候,侍妾韩氏接过海安的背篓,掀开遮雨的油布,将海瑞的官袍和乌纱拿出来,准备挂在袍架上。 “咦,肉肉!” “还有蛋蛋!” 两个小女儿看到背篓地下的东西,登时激动坏了。 “有好吃的喽!”女儿们围着那篓子蹦蹦跳跳,过年一样。 “都安静点儿,平时也没短着你们吃。”海妻王氏面色苍白的笑笑,起身想要帮着去厨房收拾。 “你别瞎动。”谢氏加紧转两下纺轮,棉线从她的左手里飞快地转了出去。一把棉纺完了,她便断掉了棉线,停下纺织。“身子刚好了几天?” 韩氏便提着肉和蛋去厨房烧火做饭。 待谢氏和王氏将棉线和棉花都整齐收入簸箩,海瑞便与海安将三具纺车抬进西屋。 其实以海大人目前的收入,家里人已经无需自己织布了。但一来勤俭持家惯了,二来这可是海南人的传统手艺,丢不得。 三来,谢氏总感觉以儿子的脾气,随时都有可能被罢官为民,甚至充军发配。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还是一直保持本色的好,省得到时候有落差。 “汝贤,今天是太阳打哪出,你怎么也会有客人呢?”谢氏觉得十分稀奇,除了偶有亲戚登门之外,她都不记得家里招代过客人了。 “阿母,是在北京时认识的一个……”海瑞拿麻布擦擦手,刚想说‘朋友’,眼前却浮现出那个全身写满‘我有钱’的小子,不禁微微皱眉,遂改口道:“帮助过儿子的人。” “那是要请人家来家里坐坐,知恩要图报啊。”谢氏便絮絮叨叨起来。她已经没了年轻时的凌厉,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家了。 母子俩正说话,便听前头响起敲门声。 海安赶紧打伞去开门,便见赵昊父子一手撑伞,一手提着礼物,面带微笑的站在那里。 “老爷爷,还认得我吗?”赵昊今天特意换了身朴素的松江雪青布直裰,身上的玉佩玉簪也都取下。 “哈哈哈,老朽可是当过门政的,怎么会忘了赵老爷和赵公子?”海安也很高兴,忙接过礼物,将爷俩让进院中。 昨天才上过课的赵二爷,听说海安当过门政大爷,不禁肃然起敬。心说要不试着挖一下? 海瑞也走出堂屋,站在廊下朝赵守正拱拱手道:“恭喜赵孝廉喜中状元公!” “惭愧。”赵守正也赶忙向海瑞行礼。 海瑞点点头,又看着赵昊道:“让你离我远点,怎么又凑来了?” “你当我愿意啊?”赵昊苦笑道:“这不是老爹被发配了吗?” “都是你自找的。”海瑞冷笑一声,他在南京通政司,消息最灵通不过。“早就提醒过你,那些歪理最好不要对外人讲。可你倒好,居然拿到灵济宫上大讲特讲!” “汝贤,你怎么跟恩人说话呢?”却听身后堂屋里,响起谢氏的低喝声。 赵昊不禁一乐,用眼神问海瑞,我咋成了你恩人了? “拜见家母吧。”海瑞无奈的苦笑一声,却也不解释,跟个八十多的老太太掰扯不清的。 早知这样还不如说是‘忘年交’呢…… ~~ 父子便进堂屋,一起给老太太磕头。 赵昊生得唇红齿白,面若敷粉,偏生嘴巴还能甜死人,一口一个‘奶奶’把谢氏叫得五迷三道,拉着他的手就不撒开了。 看到这一幕,王氏忽然眼圈一红,别过头去。 海瑞知道她又想儿子了。要是中砥还活着,差不多正好赵昊这么大…… 他轻轻握了下夫人的手,给她一点安慰。 王氏也赶紧擦擦泪,唯恐让客人见笑。 赵昊又向王氏问安,见她满脸病容,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心下一黯,默默盘算着该怎么帮上忙? 这时海瑞的两个女儿从母亲身后探出头来,笑嘻嘻的看向赵昊爷俩,小的那个还直淌口水…… 赵守正见状,便从带来的礼物中,掏出一把糖,笑着递给俩孩子。 赵昊又是心下一紧,他忽然想到后世传说海瑞饿死女儿的事情——据说因为五岁的女儿太饿了,拿了男子的一块炊饼,结果海瑞把女儿大骂一顿,女儿认识到自己错误后,很争气的绝食自尽了…… 他忍不住就想劝老爹赶紧收手,却瞧见海瑞俩女儿看到糖果的眼神,完全就是馋嘴小屁孩的样子嘛。 他心头不禁升起荒谬绝伦之感——你麻痹啊,这么小的孩子懂个屁啊,还绝食呢!不让她吃糖能哭死倒是真的…… 再看海瑞,如寻常父亲一般,带着丝丝宠溺、些许无奈,苦笑点了点头。 “跟叔叔道谢,不准一次都吃光!” 两个孩子闻言欢呼一声,先把糖果收到怀里,然后才甜甜的向赵二爷道谢。 尼玛,不是说严厉训斥呢? 他喵是哪个王八蛋造的谣?到底是何居心啊?! ps.第四更,15600票加更,求月票推荐票啊~~另外下一更还没写完呢…… 第二十章 唯一能给海瑞送礼的人 雨势丝毫不减,天便黑的格外早。 海安点起油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厅堂。 赵昊又将带来的礼物奉上。 知道海瑞不收礼,他除了给孩子带了好吃的,再就是备了孝敬老人的四样礼——茶叶、点心、拐杖和叆叇。 “这个太贵了吧?”别的礼物还好说,谢氏将叆叇匣子递还给赵昊道:“好孩子奶奶心领了,汝贤不许收的。” “眼镜是自己磨的……”赵昊忙解释一句。 所有人都看着海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面无表情道:“阿母,此人钱多为患,且无求于我。可以收。 “多谢。”赵昊脱口而出,说完哑然失笑。 不过确实挺骄傲的啊。整个大明朝,能让海瑞收下礼物的,有几个? 他喵的,本公子好贱…… ~~ 待到问候完了长辈,海瑞便请赵昊和赵守正到廊下吃茶。 梅雨季节,屋里太闷了,外头至少还有点风,也没那么暗。 “下他带来的茶叶,粗茶梗子他肯定喝不惯。”海瑞吩咐海安一声,又对赵昊道:“家母老花眼很重了,多谢你的心意。” “甭客气,就当是你拿鸡蛋换的吧。”赵昊笑道:“在旁人看来,海大人的蛋,可金贵着呢。”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海瑞不禁失声笑道。 “嗨,谁不知道谁啊?赵昊满不在乎的摇摇头,去年在北京两人连场辩论,急了眼都没少骂街。 赵公子对海公能说海南话、福建话、浙江话、江西话、南京官话和北京土话六种语言的脏话,记忆十分深刻。 “说回来,海公如今小日子过得不错了。”赵昊看看海瑞家的院子青砖墁地,四水归堂的两层小楼虽然年代久远了点,但收拾的干干净净,比在北京时的条件可好多了。 “俸禄能负担得起,自然要让家里人过得好一点。”海瑞理所当然道,说着轻叹一声:“你也知道,她们都跟我遭了大罪。” “我看尊夫人身体好像很不好。”赵昊压低声音问道。 “嗯。”海瑞歉疚的低下头,看着地砖的缝隙道:“她生小丫的时候坐下了毛病,前年老夫下了诏狱,害一家人担惊受怕,而且,哎……” 海瑞说不下去了,吐出长长一口浊气,强笑道:“这已经好多了。如今日子也舒坦了,大闺女也出嫁了,慢慢将养着吧。” 赵昊却摇了摇头,他没法告诉海瑞,王氏还有几个月后就要病逝了…… 而且她的死,还让韩氏饱受刺激,十一天后,也跟着上吊死了。 海瑞好容易恢复正常的家庭,又彻底被打回了原形。 赵昊真想问问老天爷,难道海瑞命犯天煞孤星,连短暂的安稳都不能拥有? 那抱歉了,我赵日天……划掉划掉,我赵昊的人生信条,可是让所有人都获得幸福呢! 他便摇摇头道:“你懂得,我是个科学家。” “那又怎样?”海瑞瞪他一眼道:“不提这茬我还忘了!你怎么能那么对待徐阁老?要是那热气球把他扣在里头,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跟世人想象的不一样,海瑞一直很尊敬徐阁老。 没有那位老人的保护,他是没法活着走出诏狱的。更别说当上四品高官了…… 人得感恩呐!不然那还叫人吗? 赵昊讶异的看一眼海瑞,心说实物果然是发展变化的,希望你明年不要太因此而自责。 “别打岔。”他神情一肃,压低声音道:“医学也是科学中的一科。” “哦?”海瑞神情一凛。 “我看尊夫人的病,非但没好,反而很重很重,千万别被表象麻痹。”便听赵昊沉声说道。 “是吗?”海瑞倒吸口冷气,他对赵昊的话还是很信服的,毕竟人家可是上过天的男孩子。 “那快给你婶子看看吧!” “这个么……”赵昊心说你这不难为人吗?我会看啥啊? 好在赵公子早已习惯了装腔作势,便面不改色的摇摇头道:“我不看妇女。” “你们科学还这么理学啊?”海瑞叹了口气。 “噗……”一旁的赵守正,险些一口茶喷在桌上。理学?这玩意儿跟老赵家天生八字不合好吧? “不过别急。”赵昊安慰海瑞道:“明天我就派大夫来,先给尊夫人大体诊治一下。咱们看看需要请哪个专科的名医。” 大明的医学是一个高峰,尤其是在江南地区,青史留名的名医比比皆是,内科外科妇科儿科骨科等等等等,应有尽有…… 而我们知道,只要有钞能力,凑齐七名名医,召唤出神龙来……哦,不,请他们来了专家会诊,还是可以办到的。 海瑞一听不是赵昊亲自诊治,而是要发挥他的超能力……不禁迟疑了片刻。 毕竟名医实在太贵了。听说请南通州的名医李沦溟出诊一次,非但要负担车马食宿,还得先付二百两银子的诊金。 海瑞就算是经济状况改善了,请不起这种神仙啊。 但他心中亏欠妻子太多太多,实在没法拒绝赵昊的帮助。便闷声道: “你帮我请大夫,但诊疗费我自己出……要是付不起就先帮我垫上,我会还你的。” “妥。”赵昊点点头,看着海瑞那副别别扭扭的样子,便知道他很不习惯求人帮忙。 于是赵公子微笑说道:“再说,我也不是白帮你忙,这不还有事相求吗?” “什么事?”海瑞警惕的看着他。 “我爹要去昆山当知县了。”赵昊朝赵二爷努努嘴,拱手正色道:“请海公务必指点一二,教教他为官之道。” “老夫可不会当官。”海瑞摆摆手道:“跟我学不到东西的。” “海大人太过谦虚了!”赵守正也赶忙端正态度道: “海公任南平教谕时,考绩位列全国第一;超擢浙江淳安和江西兴国知县时,更是推行清丈、平赋税,并屡平冤假错案,打击贪官污吏,深得民心。外察又是全国第一……跟你怎么会学不到东西呢?!” “呵呵……”海瑞没办法,只好苦笑一声道:“那我就只说说自己怎么当官,赵状元全当个笑话听听便成。” “定会牢记在心,学以致用的。”赵守正马上拿出了小本本,准备记录。 ps.第五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ps2:海瑞的问题在于他被爱戴他的人过于神化,被讨厌他的人有计划的抹黑了。 于他已经被涂抹的面目全非。写这本书,有一个小小的目的,就是还原一个真实的海瑞。把别人强加在他身上的东西擦掉,让大家看看作为人的海瑞,是什么样子的。 ps3:而且我不强求大家接受我描述的海瑞,我最希望的是,大家对感到奇怪的事情,自己查一查资料,独立思考一下,不要人云亦云。我们不作复读机。 第二十一章 海斗士说张东官就是个渣! 大雨倾盆,顺着屋檐淌下,汇成一道水幕,遮住了人们的双眼。 赵家父子就在这雨声中,听海瑞讲起了他传奇般的县令生涯。 “嘉靖三十七年,老夫带着海安,到浙江淳安去当知县。” “呃,还带了谁?”赵二爷小声问道。 “就海安一人。”海瑞一脸理所当然道:“那之前,老夫一个不入流的南平教谕,那点俸禄饭都不够吃,还得靠海安在县学后山开荒种地种菜。” 赵家父子齐刷刷望向一旁端茶倒水的海爷爷。 老爷子,你到底图他个啥?图跟他吃不饱吗? 各项技能点都点满的海安,自然明白两人的困惑,淡淡一笑道:“小老儿乃老爷祖父的书童。” “哦……”赵守正恍然,心说,看来我也该对那个谁好一点。 “我祖父也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福建松溪县知县。大伯乃成化进士,还有三位叔伯都是举人,全都当过知县……”便听海瑞解释道:“从小听长辈耳提面命,又跟着叔伯在外历练过,所以对县里的门门道道并不陌生,自然也不用找什么幕僚、门政、稿签之类……” 赵昊点点头,海家在琼州可算名门望族、世代官宦了。怪不得能连拿全国考核第一,人家家学渊源,比绝大多数读书人,都明白怎么当官! “衙门里里外外那点事儿,老夫一人就全搞掂了。”海瑞神态淡然,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小事。“还有闲暇帮海安一起,在县衙里种菜。” “老爷把后花园改成了菜地,不光种给自己吃,县衙的官吏也都有份儿。”海安替海瑞解释一句。 “哦……”赵二爷试着想象下,自己父子给大伙儿种菜的场面。唉,实在想象不出来。 “所以海公治理淳安县,依靠的就是县衙的属官、书办和胥吏?”赵昊轻声问道:“听说这些人都不是很好使唤,所以知县们才不得不带着自己人上任。” “一群废柴。”海瑞轻蔑的一笑,淡淡道:“私欲膨胀、无德无能,自然无法服众。众人不服,自然不会为你所用了。” “听说胥吏世习此业,奸猾如油,故有‘任你官清如水,难敌吏滑如油’之说。”赵守正倒翻手中小本,念出张知县的名言。 “呵呵,这都是借口而已。”海瑞冷笑一声,难掩鄙视道:“堂堂一县之尊,手握生杀大权,却对属下无能为力。只有两个原因——一是除了读书,百般不会的书呆子;二是私心太重,自己都一屁股黄汤,还指望别人腚上干净?!” “咳!”堂屋里传来老太太一声不悦的咳嗽。 海瑞马上起身,一躬到底。“儿子又说脏话了。” “你自己一辈子改不了,别带坏了孩子。”只听谢氏说道。 “是。”海瑞无奈的应下,又瞥一眼赵昊,心说这小子的脏话,可比我丰富多了…… 海公的脏话主要体现语种丰富;赵公子虽然只会说官话,却集四百年国骂之糟粕于一身,不可同日而语。 ~~ “做官想做个清官并不难,只要严以律己便可。” 让老娘一顿骂,海瑞正经了很多。只听他沉声说道:“但清官不等于是好官,一个只知道清廉自守的蠢货,跟贪官污吏的危害一样大!” “所以既要当清官,还要做能吏!”海大人期许满满的看向赵守正道:“你有个钱满为患的儿子,自然不屑于那点民脂民膏。只要你想,做个清官一点不难。” “嗯。”赵守正点点头,他也觉得不难。钱都是王八蛋,花完儿子赚……哪用得跟别人伸手? “而且,你募资在京西白云观办粥场,赈济流民的举动,已经说明你‘勇于任事、不避毁谤’,也有不错的组织协调能力。”又听海瑞大加赞赏道:“只要多花心思。相信你可以当好这个昆山知县的!” “下官尽力而为吧……”赵守正听得老脸发红,赈灾的事儿从头到尾都是赵昊和长公主的人在操持,却把功劳都算到了自己头上。 现在居然连海大人都误以为自己是能吏,这真是……太让人心虚不安了。 ‘哎,看来得踏踏实实学做官了。’赵二爷不禁暗下决心。‘不然早晚有露怯的一天。’ 便赶紧虚心向海瑞请教起,如何能当一个好知县。 海瑞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稔熟一县政务之方方面面,且极其善于归纳总结,便让海安去书房,将自己在淳安县制订的《兴革条例》一册,拿来赠与赵守正。 “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只有制定明确合理的规章制度,官吏行事及一切赏罚才有据可循。” “此乃本官在淳安县任上时,为县里主要官员和六房三班制订的规矩,还算合理合用。后来在兴国县时也照此执行,依然效果斐然。赵状元不妨拿回去参详一下,再结合昆山的实际情况加以修改,便可颁布施行了。” “多谢海公。”赵守正赶紧双手接过,这可是海家三代人的智慧结晶啊! “但光有规矩还不够,一定要严格执行。否则再好的规矩,也没有任何用处。”便听海瑞沉声叮嘱道: “另外,这《条例》中有一半,是约束知县本人的。相信我,只要你能严格做到,就会发现那些油滑的胥吏,都会变得听话的。” “哦?这么神奇吗?”赵守正闻言大喜,赶忙如获至宝接过来。 赵昊却轻声问海瑞道:“那请问海公,如果朝廷、士绅、百姓的利益发生冲突,该如何权衡取舍呢?” “老夫一直秉承的是,凡有利于朝廷和百姓之事,就放手去做!”只听海瑞斩钉截铁道:“道理很简单,如今朝廷国库空虚,百姓穷困潦倒。堂堂江浙富庶之地,却无百姓立锥之处!土地和财富,全都在那些势豪巨富手中!”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当官的不帮朝廷和百姓谋利,却要维护势豪巨富的利益,是嫌这大明朝亡得太早吗?!”海瑞被勾起滔天的怒火,数省脏话轮番上阵…… 但这次,他老娘却没出声呵斥。等他说完了,才轻声道:“进来吃饭了。” ps.第二章还在检查,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十二章 南京刑部 晚饭后又接着聊到二更天,赵家父子便识趣的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雨依然不停,赵昊坐在船上,看着河面的水位又涨了一截,心里不禁涌起阵阵不安。 上游如此,太湖下游的情况定然更糟糕。 只怕父亲一上任,就会迎来一场大考的…… 哎,也不知二爷做好心理准备了没有。 想到这儿,他回头看一眼老爹,只见赵守正盘膝坐在矮脚桌旁,正对着面前的两份笔记发呆。 “父亲因何事发愁?”为二爷解忧是赵公子无法推卸的责任。 “哎,怎么说呢?”赵二爷挠挠头,苦笑看着儿子道: “昨天听了张知县传授经验,为父觉着当好个县官一点都不难。可是今天,又听了海公的一番教诲了,为父又觉得想要当好一个知县,着实不易啊!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答案就在父亲自己的话里。”赵昊淡淡一笑道:“当好个县官容易,当个好县官不易。” “确实啊。”赵守正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听了张知县的话,为父一点都不想努力了。可听了海公的话,为父感觉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 “这就取决于,父亲想当个什么样的官儿了。”赵昊微笑着打开窗户,伸手接一把冰凉的雨水。 “是像张知县那样舒舒服服,安逸巴适的大老爷;还是像海公那样自找苦吃、为国为民的青天大老爷了。抑或是走一条与他们都不一样的路?” “这个么……”赵守正不禁犯了难,他以为自己肯定毫不犹豫的选前者,可不知为何,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着急。”赵昊轻轻摇头,甩一甩湿漉漉的右手,关上了窗户道:“可以慢慢想,到了昆山有的是时间思考这个问题。” “嗯嗯。”赵守正点点头,问个最实际的问题道:“那咱们眼下呢?” “眼下么。”赵昊想一想,实事求是道:“很明显前一种方法,更符合咱们的实际情况。但后一种方法,更有利于我们把昆山治理好。” “所以呢?” “看看能不能综合一下,兼而用之吧。”赵昊捏着下巴道。 赵守正便笑嘻嘻的将两本册子都推给儿子道:“那就拜托我儿了……” “我也不懂这种事啊。”赵昊苦笑一声道:“每一条规矩的轻重,每一个长随权责的大小,这里头学问大着呢,外行人是做不来的。” “那……”赵守正仔细寻思一下道:“咱们身边也没有干过这行当的啊。” “父亲放心。”却见赵昊露出期待的笑容道:“明天我给你找一位懂行的回来。” 何止是懂行啊,那可以说是,师爷的祖师爷,史上第一师爷了。 赵守正闻言大喜过望。 ~~ 翌日,赵二爷起了个大早,又把赵昊从被窝里拖起来。 “快点快点,我们今天不是要去请高人吗?” “那也不用这么着急啊?”赵昊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道:“太阳还没出来呢。” “见天下雨,上哪儿出太阳去?”赵守正一边蹲下给儿子穿靴子,一边按捺不住激动道: “为父现在是求贤若渴,一刻都不想耽搁!” “穿反了……”赵昊无奈道。 “呃……” 马湘兰掩口轻笑,将净添乱的二老爷替下来,手脚麻利帮赵昊梳洗穿戴整齐。 “今天让蔡明派个车,送你去一趟伍记。”赵昊看看镜子里,重新神采奕奕的少年,满意的点了点头。 “公子又不带你的秘书……”马秘书故作幽怨,其实这几天能单独和赵昊在一起,她开心的飞起好吧? “今天去的那种地方,你不会想去的。”赵昊轻笑一声,见镜子里马秘书小嘴微张,他无奈的白她一眼。“不是你想的那种地方。” “奴家什么都没想。”马秘书笑着给赵昊理了理鬓发,公子可是连齐景云、郑燕如这些秦淮花魁都请不动的呢。 “去伍记做什么?” “江小姐应该还在吧?” “在呢。”当然在了,你不走她怎么会走呢?雪迎小姐还等着再跟你同行呢。 “那就好,请她代为采购粮食、药品、麻袋、绳索……”赵昊想一想道:“反正抗洪能用得着的,我统统都要,有多少要多少。” “是,公子。”马湘兰忽然心下一紧,意识到安逸的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 父子俩今日乘马车出门。 三辆双驾马车组成的车队,沿着西皇城根大街一路往北。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车壁上,让两人都有些心焦。 “这贼老天,怎么下起来没完了。”就连迟钝的赵守正,都意识到麻烦了。“就回来那日放晴了一天。” “嗯。”赵昊点点头道:“大伯今早说,都水司的同僚告诉他,太湖水位已经超过往年同期一尺了,今年汛情注定很严峻了。” “哎,巡抚大人召见之后,就赶紧去昆山吧,感觉越来越不放心。”赵守正叹口气道:“昨晚都没睡好。” “不是因为求贤若渴吗?”赵昊失笑问道。 “都有,都有原因。”赵守正讪笑道:“上半夜求贤若渴,下半夜忧民水火。” “哈……”说完父子俩同时失笑起来。 这爷俩心有灵犀,都想到了去年这时候,他们还为了乡试资格在绞尽脑汁。没想到一年之后,就开始操心一方平安了。 这人生际遇有时候,真他娘的操蛋啊…… 不知不觉,马车过了太平门,在太平堤前停下来。 父子俩下了车,便见玄武湖畔,南京三法司呈品字形并立。 首当其冲的便是南京刑部。 看着南京刑部的牌子,赵守正不由笑问道:“儿啊,莫非这位高人,乃是刑部的官吏?那感情好,至少刑名这一块,咱们不用担心了。” “呵呵,看吧。”赵昊却卖了个关子,目光落在玄武湖的湖心小岛上,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后湖黄册库了。 ‘可惜,早就没价值了……’赵昊暗叹一声。 海瑞告诉他,通过自己在淳安、兴国两县亲自清丈田亩,以及在户部工作时查阅粮税档案对比,可以清晰的看出,黄册虽然十年更新,但记载丁亩已经远远脱离了实际情况——人口只有实际的一半,田亩只有七成,而且其中八成以上都是张冠李戴…… ‘百姓之苦,尽出于此!’ 海公的八个字,依然在赵昊耳边回荡着,直到他看见华叔阳跟一个五品官员撑着伞,从衙门迎出来。 ps.第二章,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十三章 才子罪人 刑部大门外。 看到那三十多岁,样貌与华叔阳颇为神似的官员,赵守正小声问赵昊。“这就是高人么?” “华叔阳的二哥华仲亨。”赵昊轻轻摇头道:“他会带我们去见那人的。” “哦。”赵守正点点头,便含笑望向对方。 那官员来到近前,朝赵昊父子深深一揖,客气道:“仲亨拜见二位长辈。” “不必,芝台兄,咱们各论各的。”赵昊赶忙扶住华仲亨。华仲亨字起光,号芝台。 “这怎么使得?”华仲亨忙摆手道。 “我这里使得。”赵昊却笑道:“不信你问叔阳,他三师兄的大哥王元驭,跟我素来兄弟相称,大家都很舒服的。” 他已经通过王盟主避而不见,却留信致意之事,大概摸透了这两大家族长辈的心理。 既认可这种师徒关系,又尴尬于这种关系,或者还拉不下脸来,跟他平辈相交吧。 但本公子父子想在苏州站稳脚跟,离不开太仓王家和无锡华家的帮衬啊! 所以识时务的赵公子又祭出了‘各论各的’大法,跟弟子的哥哥称兄道弟,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 华叔阳也正色对华仲亨道:“二哥,你又不是我科学门的人,不用跟着套近乎。” 差点没把个华二公子活活噎死,感情我愿意装孙子啊。 好在他已经习惯了弟弟动不动就开嘲讽,略一调整便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然后他向赵守正行了晚辈礼……其实两人也差不了几岁,华仲亨还觉着自己赚老大便宜了呢。 ~~ 见礼过后,四人便撑伞往衙门里走,赵昊笑问道:“人呢?” “还在里头不肯出来。”华仲亨有些哭笑不得道:“坐牢坐上瘾的,这位还是头一个。” “……”赵守正闻言暗暗吃惊。他万没想到,儿子口中所谓的高人,居然是个囚犯。 “也许对他来说,牢里的日子更舒坦吧。”赵昊轻叹一声。 万历三大怪,自己眼看要收集到两个了。也不知道集齐三个能不能召唤出神龙来。 “不过博士,”华仲亨轻声提醒赵昊道:“这人可犯过疯病。” ‘我靠,还是个疯子……’赵守正又倒吸口冷气。 “不是好了吗?”赵昊却无所谓道。 “这二年是跟好人一样了,谁知道这里还管不管用。”华仲亨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没事儿。”赵昊笑道:“人家脑子再不好使,也不是常人可比的。” “他到底犯的什么罪?”赵守正好奇问道。 “发狂时误杀妻子。”华仲亨轻声道。 “嘶……”赵守正感觉自己的舌头要变成蛇信子了,终于忍不住把儿子拉到一旁,小声问道:“儿子,没人可请了吗?万一这位将来再发狂,伤到咱爷们怎么办?” “放心,他的狂病已经好了。”赵昊轻声安慰赵守正一句,又叹口气道:“何况人家还不一定,愿意跟咱们走呢。” “我儿好像从来不强求别人啊。”赵守正奇怪问道:“到底是谁,对你吸引力这么大?” 便听赵昊用一种轻松却又郑重的语气道: “因为他是徐文长啊……” “哦,徐文长啊。”赵守正登时满脸惊喜,马上竖起大拇指道:“不愧是我儿,这事儿干得仁义!” “就知道父亲会这么想。”赵昊笑了。 ~~ 那可是人人都爱的徐文长啊。 那可是大明朝三大才子之一的青藤先生呀…… 那可是抗倭胜利的头号幕后功臣,神机妙算安东南的军师徐渭呐! 但命运就是这样的操蛋。 明明才华满腹、天下无双,却八试不第,终身不能中举…… 明明驱逐倭寇、功高盖世,却非但得不到应有的褒赏,反倒受胡宗宪牵连,被活活逼疯! 赵昊依然清晰记得,上辈子看他那篇《自为墓志铭》时,哪怕相隔四百年,都能清晰感到受那彻骨的绝望与愤懑…… 给自己写完墓志铭后,徐渭便拔下壁柱上的铁钉击入耳窍,登时流血如迸,医治数月才痊愈。 后又用椎击**,也未死。 如此反复发作,反复自杀有九次之多,却每次都活了过来…… 但长久的疯癫,终究会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嘉靖四十五年,徐渭在又一次狂病发作中,失手杀死了继妻张氏。 他也因此被关入了监牢。 山阴知县调查发现,张氏与外人有染,加上他发病时无法自控,本欲从轻发落。 但张氏娘家有钱有势,不断向官府施压,还威胁要京控……也就是到南京刑部告状。 山阴知县唯恐事情闹到不可收拾,便判处他长期监禁。 后来,在朝中为官的同乡们,为他的安全和健康考虑,又将他活动到南京刑部大牢服刑,至今已有一年半时间了。 赵昊早就打定主意,要营救徐渭。 哪怕不带任何功利色彩,他也愿意做这件事。 何况在另一段历史上,徐渭在万历元年大赦天下时出狱后,还给三边总督吴兑当过幕僚。 又经戚继光介绍,到辽东李成梁处,教授其子李如松兵法……十年后,李如松正是用他教的兵法,在朝鲜战场上,又狠揍了日本鬼子一通。 四十八岁的徐渭,距离老不中用还早呢。 ~~ 赵昊早就默默展开了他的营救。 去岁老哥哥赵锦上任贵州巡抚时,赵昊便推荐他趁着无人问津,延聘昔日胡宗宪的幕僚天团为己用。 当时赵昊给了他四个名字——‘徐渭、茅坤、沈明臣、郑若曾’。 头一个就是徐渭,可惜赵锦一来上任太急,二来也对徐渭的病情心存顾虑。 赵昊也没法跟他说,徐渭将来再也不会犯疯病了。所以老哥哥忽略了徐渭,向另外三人抛出橄榄枝。 结果茅坤、沈明臣二位跟着赵锦去了贵州,郑若曾年事已高,婉拒了邀请。 最后赵昊能让徐渭脱罪,走的是内阁首辅的门路…… 当然不是徐阁老啦!而是新鲜出炉的李春芳李首辅! 李春芳有西山公司的股份;他儿子李茂才还拜赵昊为师;他弟弟李齐芳更是跟赵立本打得火热。 而且嘉靖四十二年,胡宗宪的幕府解散之后,李春芳曾慕名邀请徐渭,担任自己的幕友。但李春芳那样四平八稳的面瓜,跟放荡不羁的徐文长实在尿不到一壶。 虽然后来不欢而散,但终究有份香火情在里头。 所以首辅大人痛快答应下来,一声吩咐下去。 结果赵昊还没到南京,大理寺已经给南京刑部发文—— ‘徐渭发狂误杀情有可原,抗倭有功当从轻发落,重病缠身可监外就医。’ 于是南京刑部按照大理寺的精神,改判徐渭为‘出狱监视居住’! ps.第三章,后两章中午发,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十四章 徐文长 司狱打开两道沉重的铁门,一条幽暗的甬道便出现众人眼前。 好一阵子,父子俩才适应了牢房里那腐朽恶臭的味道,跟着华仲亨往牢房深处走去…… 担心里头的气味对身体不好,赵昊特意命华叔阳在牢外等候。 这让华仲亨对赵公子的感观,一下子好了不少。他这个三弟自幼体弱,偏又不注意保养自己。华二公子本来还暗暗埋怨赵昊,为何要让弟弟到南京翰林院这种清却不贵的破地方去。 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赵博士已经看出弟弟身体不好,不堪劳碌了。 哎,果然不能以年齿取人啊。 华仲亨自我反省一句,赶紧跟上去,向赵家父子解释牢里的情形。 “一进来这两排牢房是大号。每一间都关了几十个犯人,却没有窗户通风透光。犯人吃喝拉撒都在里头,环境肯定恶劣。” “那徐文长关在哪里?”赵昊皱眉问道。 “他住的是一人一间的小号,有窗户有床。大号的犯人早晚两餐,小号是一日三餐,每天还有一个时辰的放风时间。”华仲亨领着父子俩走到甬道尽头,打开一扇铁门出去,才发现里头还有个四四方方的小天井。 穿过天井,打开另一扇沉重的牢门,走进刑部大牢的后段,里头条件果然好多了。 每个牢房都有窗,还有基本的桌椅板凳乃至书架。 虽然因为天气潮热,关在里头的犯人也都衣衫不整。但一个个看上去身体状况还算正常,居然还有几个胖子,跟大号里那些被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区别十分明显。 “这里是羁押没定罪的官员的地方。”华仲亨轻声解释道:“听说只要肯出钱,也可以住。” 他乃堂堂华府二公子,自然不屑于参与下面人分赃,对这些事也不甚了解。 “呐,那就是徐渭了。”华郎中说话间站住脚,用下巴指了指前头一间牢房。 赵昊只见栅栏内,一个披散着乱蓬蓬的头发,一丝不挂的男子,正撅着屁股在桌前挥毫泼墨。 看着那一身白花花的肥肉在眼前直晃悠,赵公子登时就不好了。 这他喵的是什么鬼?说好的衣衫褴褛、瘦骨嶙峋,须发苍白、双目无神呢? 人生若只如初见,本公子这辈子都忘不掉,你光着屁股的尊容了好吧? 是怕人看不到一身肥膘肉?这还有点悲情的意思吗? 华仲亨觉得脸上挂不住,重重咳嗽了一声。“徐渭,快穿上衣服!” 徐渭却置若罔闻,依然在那里专心作画。 “徐文长!”见郎中大人一脸尴尬,给他们开门的牢头一面大喊一声,一面用手中的钥匙串,划拉栅门上的锁头,发出刺耳的金属声。 “安静!”谁知徐渭比他脾气还大,登时爆喝一声。“想让老子按时交货,就他娘的闭嘴!” 牢头登时大囧,回头尬笑道:“要不咱们出去等等?” “到底搞什么鬼?!”华仲亨刚要发作,牢头赶紧凑到他耳边小声道: “上上下下还指着他发俸呢。” “你什么意思?”华仲亨想了想,还是问清楚的好。不然会白白让赵家父子,以为自己也参与了他们龌龊的勾当。 “这……”牢头看看赵昊两人。 “但说无妨,这是我至爱亲朋。”华仲亨淡淡道。 “这不好几个月没发俸了吗?华郎中您身家巨富自然不在乎,可大伙儿还得靠俸禄养家糊口啊。”那牢头只好小声分说道: “各衙门都在想办法,咱们刑部本来就没什么油水,又不能贪赃枉法。徐先生知道了,就主动提出可以画画,让小的们卖掉换钱。” “这样啊。”华仲亨点点头。虽然知道牢头八成还是没说实话,但他又不是为了搞清真相。“要不咱们进去瞧瞧?” “瞧瞧。”赵昊饶有兴趣的点点头。 华仲亨便让牢头打开牢门,进去看个仔细。 只见徐渭双手持毛笔,同时在两张宣纸上乱涂乱抹。 然而没一会儿,那些看上去杂乱无章的墨点墨痕,便组成了极富韵味又生机盎然的荷叶莲花。 徐渭再用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一副豪放泼辣、酣畅淋漓的《荷叶蜻蜓图》,便一挥而就了。 赵昊看得目不转瞬——这可是花鸟画的巅峰,徐渭独创的大写意啊! 这种热烈、豪放、沉雄而带霸悍的大写意画风格,最能激人心灵,壮人胸怀了! 如果他能穿上衣服,并且不要同时画两幅的话……两幅画构图完全一样。唯一的区别在于,一副上飞的是蝴蝶,另一幅上则是只蜻蜓。 画完之后,徐渭又双手题诗。 左边一副写的是: ‘镜湖八百里何长,中有荷花分外香;蝴蝶正愁飞不过,鸳鸯拍水自双双。’ 右边一副写的是: ‘镜湖八百里何长,中有荷花分外香;蜻蜓正愁飞不过,鸳鸯拍水自双双。’ 最后,良心十足的在两幅画上,用了两块不同的章。 非但这两幅双生之画,牢房的床上,桌上,还摆着六对如双生子般的化作。 赵昊已经认出,其中一幅是四百年后拍出了四千万价格的《墨葡萄图》…… 四千万就买个裸体胖子糊弄鬼的玩意儿? 坑爹呢这是! ~~ 画完荷花之后,徐渭把两只毛笔往水桶里一丢,随便在身上擦擦手,白肉上登时多了几道墨杠子。 “快穿上衣裳!”牢头将一件布袍子丢到徐渭身上,然后赔笑对三人解释道:“徐先生说衣服束缚灵感,所以都是脱光了画画的。” “湿湿嗒嗒的……”徐渭这才慢吞吞的套上袍子,然后将长发拢在脑后,随意挽了个结,这才瞥一眼衣着华丽的赵昊父子道:“看上哪一副随便挑,要定制的话得加钱。” “这些画,我全都包了。”赵昊微微一笑。 “公子,这些画都订出去了……”牢头赶忙提醒赵昊。 话没说完,一张千两的会票便贴在他的脸上。 那牢头登时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声不吭了。 然后赵昊朝徐渭深深一揖道:“青藤先生,在下休宁赵昊,我和家父是来接你出狱的。” 谁知徐渭想也不想,便断然摇头道:“我不出去!” “呃……” ps.第四更,下一更还没写完…… 第二十五章 两开花 (求月票) 牢房里。 赵昊父子好劝歹劝,徐渭就是不想出狱。 “为什么不出去?”赵昊无奈问道:“这牢里到底有什么好的,让你这么留恋?” “这里吃得好睡得好,没人打扰,还有人专门给我写小说看。”徐渭把床上的画胡乱转移到桌上,便舒服的躺下来。“就是更新的太慢。” “让他赶紧给我滚!老夫都要被他逼死了!”隔壁间,忽然响起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 “呵呵,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徐渭却冷笑道:“看不到大结局,老子是不会出去的。” “哼哼,有你在一天,老夫写不完的!” “呸,断更狗……” “这又是什么鬼?”华仲亨听得一头雾水,指了指隔壁。 “那位老先生因为原先当过官,而且也没定罪,就一直待在隔壁了。”牢头赶忙解释道:“他整天说写书写书,但一个月下来也写不了多少字,倒是挺废纸的。” “你懂什么?老夫那是字斟句酌,对自己的文字负责!”隔壁那老者气得走到栅栏旁抗议。 赵昊方看清他须发散乱、眼窝乌黑,心说写不出来就不写呗,这都被逼成什么样了? 真是太可怜人了。 “快拉倒吧,故事都是现成了,你给串起来就行。”徐渭却丝毫不可怜他,撇撇嘴道:“这有什么难的?老子一天能写两万字!” “你那是灌水你知道吗?!”老者怒不可遏道:“是,有现成的故事可以参考,但改编不是胡编!糟蹋了我们的传统文化,是要向百姓谢罪的你知道吗?! “这也是位苦吟派来着……”赵二爷从旁小声说道。 赵昊却走到桌边,从徐渭的画纸底下找到几张稿纸,拿起来一看。 只见上头赫然写着‘第四十二回,大圣殷勤拜南海,观音慈善缚红孩’! 他不禁哑然失笑,怪不得能勾得徐文长不想出狱,原来是《西游记》啊? 那隔壁老先生岂不是就是章……呃不,吴承恩? 想不到《西游记》这会儿居然才写了一半……赵公子暗道,要不要合著一把? 算了,还是做个人吧。 他便叫过华仲亨,低声问道:“那位老先生犯的什么事?” “这?”华仲亨有点蒙,他还不知道那人是谁呢,便招手叫那牢头过来询问。 牢头赶忙小声提醒道:“就是湖州府长兴县那个吴县丞。” “哦,是他啊。”华仲亨恍然。这案子牵扯不小,他虽然没参与审理,但也基本了解。 便对赵昊解释道: “这事儿得从前年说起,浙江巡抚刘中丞在全省推行‘里递征粮政策’……简单说,就是由地方上的里长甲长兼任粮长,为朝廷征粮。但这法子说实话并不高明。因为会造成征粮的混乱,而且可能会侵害到小户,所以在地方上引起了不小的反弹。” 赵守正眼前一亮,心说这个我上课听过! ~~ 虽然海瑞和张知县的说法大相径庭,但两人都承认‘税赋’和‘刑名’乃一县政务重中之重。 昨天海瑞更是跟他仔细分说过,当前征粮制度的极度不合理——税粮并非由官府直接征解,而是官府按征收粮额分为若干粮区。并由每区纳粮最多的大户,轮流担任粮长,负责粮食的征收和解运。 国初时,这是个既有里子又有面子的好差事,因此大户们争着抢着充任粮长。但后来因为土地兼并严重,大量田亩归于可以免税的官绅名下。 结果税赋就全压在剩下那些自耕农身上。老实的农民耕一份田要交两倍的税,哪能承受的了?要么就有样学样,投身缙绅之家为奴,要么就举家逃亡当起流民…… 结果交税的人越来越少,但朝廷仍按原有的标准向粮长征粮——结果大户们非但没了赚头,反而得倒贴钱,补上粮税的缺口。 大户们怎么会吃这个亏呢?便使出各种法子,纷纷逃避担任粮长。 里递征粮政策就是在他们的游说下推出的——改为由里长甲长兼任粮长,本质上就是大户嫁祸小户的甩锅行为。 因为没几个大财主会担任费力不讨好的里甲长的……而那些里长、甲长生活并不富裕,被迫当了粮长就会倾家荡产。 但这些里长甲长又在乡间村里素有威望,强行甩锅到他们头上,肯定要引起反弹的。到时候乡里大乱,一粒粮食也收不上来! ~~ “于是长兴知县归有光带头反对这项政策,一时间二十几个知县纷纷响应。刘中丞性格强硬,不为所动,严令强推‘里递征粮’,结果不出所料,嘉靖四十五年的浙江税粮,只收上来一半……” “刘中丞大为光火,便严令按察司和分守道调查领头的归有光。但因为民意汹汹,百姓冲击巡抚衙门,最后只是把归知县调离了事。”华仲亨顿一顿道: “但带着百姓闹事的吴县丞,却以煽动民变的罪名,被抓进了大牢。浙江按察司担心又引出什么乱子,便援引律条,将他解送到了刑部。” “那这案子,现在进行到哪一步?”赵昊轻声问道。 “没动静呢。”华仲亨苦笑一声道:“这件事上过廷议,刘中丞也很快也被调离了。他那‘里递征粮政策’自然也就作废了。听说归有光一直在为吴县丞喊冤,并筑土室一间,整日躲在其中,说要陪他一起坐牢……” “部里是判也不是、放也不是,结果这个烫手的山芋就一直搁在这里。估计是想等等凉了再说吧。”华仲亨说着忽然笑道:“其实这都快两年了,早就凉透了。” 他太清楚南京刑部玩忽职守的操行了,估计负责审案的官员,八成是忘记了还有这么一号人存在。 “这倒是个机会。”赵昊轻声说一句道:“看看能不能顺道帮他一把。” “不错。”华仲亨在部里多年,当然懂赵昊的意思。 只是他有些奇怪,难道科学还教官场的门门道道? ~~ 赵昊便走到徐文明跟前,笑问道:“我要是把那写书也弄出去,你跟不跟?” “那肯定要跟的。”徐渭笑道:“不然我上哪去看下一章去?” “好,你等着。”赵昊自信的笑道:“本公子今天要两开花!” ps.第五章,求月票啊~~~~ 第二十六章 莳花尚书 南京刑部正衙,三堂内摆着百多盆花花草草。 何止是两开花?开了十几种花呢。 还在堂后的过道上建了个鸽舍,每天从早到晚咕咕咕不停。 这两样都是朱部堂的心爱之物。 据说是因为刑部过去杀人太多,血光之气太重,所以朱部堂要养这两种平和之物,冲冲自己衙门的煞气,以免影响官运。 别说,那些花花草草搬到刑部来之后,长得都格外茂盛,害的朱部堂整天蹲在花丛里修修剪剪。与那吏部的鸟侍郎并称为‘莳花尚书、遛鸟侍郎’。 华郎中进来时,果然见朱部堂拿着个剪子,在对付一株‘金边六月雪’。 但跟玩起鸟来物我两忘的鸟侍郎不同,朱部堂其实是闲的难受。所以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马上引起他的注意。 “华郎中有事?” “是,部堂。”华仲亨便立在他身后,捧起地上的瓷碟,接着朱部堂剪下的枝叶。 “来接徐渭监外治疗的人到了。” “那位赵状元?”朱部堂端详着颇有苍松之姿的‘六月雪’,玩味笑道:“没想到元辅会拜托他,代为照顾徐文长。” 李春芳和徐渭那段主宾关系是众所周知的。因此所有人都以为,是当朝首辅上位之后,念旧顺手解救了徐渭。 没人能想到,其实首辅才是受人之托的那个。 “是啊。”华仲亨点点头,他能听出部堂的言外之意…… 赵家父子是倒徐的急先锋,李春芳却拜托他们照顾徐渭,可见双方关系匪浅。 甚至现任首辅大人就是赵家父子一系列所作所为的幕后主使。 这样一想,原本一团和气的甘草国老,瞬间就黑化了不少呢。 果然是能当上大学士的,没一个是好相与的。 远在北京的李首辅,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 本相没有,本相还是小甜甜…… ~~ “但是徐文长不肯跟着走。”只听华郎中轻声禀报道。 “坐牢还上瘾啊。”朱部堂两眼一瞪道:“找两个人,把他抬出去就是。” ‘这……’华郎中心说,大佬,没这么聊天的。便苦笑道:“这人有脑疾,受不得刺激。咱们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你的意思是?” “下官询问他为何不愿出狱,他说因为吴承恩没写完《西游记》……”华仲亨强忍着笑意,将了解到的情况讲给部堂。 “扯卵蛋!”朱部堂听完,瞥一眼华仲亨,把剪子丢到瓷盘中。“当这是菜市场吗,还讨价还价?让他立即滚蛋!” “部堂容禀,下官的意思是,这是个解决麻烦的好机会。”华仲亨轻声道:“部堂,那个吴承恩来了一年半,可还没过堂呢。” “唔……”朱部堂明白他的意思了,捏着胡子寻思片刻。“你的意思是?” “一个鸟也是抓,两个鸟也是养,不如把两个麻烦一起丢出去,让赵状元在昆山看着这俩货就是。”华仲亨便献策道:“这样一来,浙江老百姓应该就能消停了,归有光也可以从土室里出来,好好上班了。” “至于浙江臬司那边……他们没脸叫这个真儿。他们要审可以啊,把人提走就是。”华仲亨又两手一摊道:“等到他们周臬台明年调任,谁还管这事儿啊?” “唔。”朱部堂捏着下巴寻思片刻,这法子确实妙哉。 当初浙江臬司是以‘自身乃利害方之一’,需要回避为由,将吴承恩踢到南京来的。 但当初浙省强推‘里递征粮’本身就是错误的,朝廷也将当初主事的刘中丞,以及浙江巡按、分守道等官员纷纷调离,已经说明了北京的态度。这种情况下,南京刑部自然不愿再当这个坏人。 又得不着好处,却惹一身骚,这种傻事儿谁干? 只是那吴承恩的罪名可大可小,朱部堂正在仕途关键期,唯恐被对手借题发挥,影响了自己进步。 他还指望着下一步能调进京里,由虚假的尚书变成真实的尚书呢。 此案才一拖再拖,到现在还没开审。 可把人一直关在牢里也不是个事儿,万一哪天不小心瘐死了。浙江老百姓,还有归有光那个老神经,不得跟他拼命? 所以还是让姓吴也取保候审、异地监视居住的好,放出去了死活都是县里的事儿了,跟刑部没关系。 如果将来风声有变,随时抓回来再审就是了。 而且这番操作也完全合法—— 《大明律》之《故禁故勘平人》条目中规定,‘有罪则有招,无罪则无招,即无罪而不先省发保候,是为无招误禁。’ 当然,也就别计较之前一年半是怎么回事儿了。 对了,徐渭保外就医也是完全合法的。 按照《大明律》之《狱囚衣粮》条目规定,在狱中囚禁的犯人因为患重病‘应保管出外’,待痊愈再行收监…… 当然,这一条弄不好就会被滥用,所以审批权被上收到了刑部。 可这里就是刑部啊。虽然是南京的刑部,也一样批准管辖的犯人保外就医的。 ~~ 朱部堂斟酌一番,终于心动点头。只是有些吃不准道:“人家愿意再多个麻烦吗?” 毕竟是首辅大人的关系,还得考虑下人家的感受。 “应该没问题,再说他们也没得挑。”华仲亨煞有介事道:“元辅让他们接徐文长,徐文长非要和吴承恩一起。那就要么就全带走,要么一个别带。” “不错,就是这个理。”朱部堂闻言满意的点点头,走向自己的大案。“老夫给你写个条子,今天就把这事儿办得了,省得夜长梦多。” “遵命。”华仲亨恭恭敬敬的应下。 ~~ 那厢间,赵昊没奢望一天就能把事儿办成。心说华二公子能给打听个准信就谢天谢了。 谁知华郎中去而复返时,手中已经多了张加盖刑部大印以及尚书印签的取保文书。 华仲亨朝赵昊眨眨眼,然后一本正经问赵守正道:“我们部堂的意思是,徐渭有脑疾,吴承恩是他的药。要么两个都取保,要么一个也不许带走。请问赵知县如何选择?” “这还用说。”赵守正登时心花怒放道:“当然是都带走了!” 赵二爷虽然不知道什么《西游记》,但吴承恩可是多年的老县丞。 对此时的赵二爷来说,那就是无价之宝啊! “那就在这上头签字画押吧。”华仲亨公事公办道:“画押之后,此二人便归昆山县看管。不许他们离开县境,不许他们作奸犯科,若有差池,唯你县是问。” “好说好说。”赵守正点头连连,毫不犹豫的在文书上签字画押。 ps.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十七章 作家助手赵公子 赵昊父子拿着办好的取保文书,兴冲冲赶回大牢接人。 这下徐渭没话说了,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其实这屋里的家伙什儿着实不少呢。但徐文长看到赵公子眼都不眨,随手拍出一千两银子,就知道有狗大户包养自己了。 老子要出去享受锦衣玉食了,哪还会把这些破烂放在眼里? 天下第一军师,除了脾气怪之外,还有个毛病就是特别的费钞…… 但好巧不巧,赵公子特别的有钱。 ~~ 可让徐文长没想到的是,出手阔绰的赵公子却命人搜遍全屋,将他练习作画的草纸、胡乱写字的册子,疯言疯语的文章,乃至贴在墙上的诗句也全都小心揭下来……这么说吧,但凡有他墨迹的纸片,统统都要带走。 徐渭不禁心中一动,用眼神询问赵昊,这是为了防止有人利用我的疯言疯语再生事端吗? 赵昊点点头,心说这些玩意放上百十年都是钱啊。浪费了太可惜了。 你以为你会血赚,但本公子赚的比你还多的多的多…… 徐渭暗叹,这位公子实在太谨慎了。 然后赵昊又去隔壁监室打秋风。 且不说吴承恩本身也是诗人书画家,单说那西游记的原初手稿,就比徐文长那些敷衍之作值钱多了。 谁知进去一看,老吴仍然枯坐桌前,咬着笔杆苦思冥想,没有一丝要离开的意思。 “射阳先生,该收拾收拾离开了。”赵昊摆手示意方文退下,笑眯眯走到桌旁。 “不出去。”得,那位刚哄好,这位又犯病了。 “为什么呢?”赵公子眨眨眼问道。要爱护一位正在连载中的作家。 “跟姓徐的隔着道栅栏,都能被他活活烦死。”吴承恩叹口气道:“要是出去了,他还不拿刀架在我脖子上,逼着老夫往下写?” “不会的。”跟着进来的徐渭摇摇头,正色道:“老子喜欢用鞭子。” “你看看这个疯子,我还是留在牢里更安全。”吴承恩以笔为剑指着徐渭。 “你把下一章写出来,我不就不烦你了。”徐渭叫起撞天屈道:“看上一章时老子还穿棉裤呢,现在光着腚都不嫌冷。还没看到你下一章。天底下有我这么耐心的读者吗?” “但是你挑剔啊。”吴承恩一脸狰狞的瞪着徐胖子,咆哮道:“这一章让我改了十八遍,还他妈不满意!” “瞧瞧这态度。”徐渭皱着脸朝赵昊直呲牙道:“写的不好还不让人说了。你自己说说,是不是四十三回大失水准?红孩儿那么精彩的桥段,紧接着来一段淡出鸟的黑水河,你水字数呢?” “还能一直高潮不断吗?不知道要过渡一下?!”吴承恩怒道。 “不能。”徐渭嘴唇一碰,蹦出俩字。 “来,你写!”吴承恩猛地把毛笔递向徐渭。 “我写就我写!”徐渭伸手要接笔,然而老吴却反手将他一把推开! “想得美!” “你看这个人,虚伪。”徐渭气呼呼的把手一挥。 “好了好了。”见这两位要掐起来,赵昊赶紧拉开两人,笑着调解道:“二位的问题我算是听明白了。青藤先生呢,是因为看不到满意的新章节急的。” “不错。”徐渭点下头。 “射阳先生呢,是因为写不出来满意的章节着急。” “嗯。”吴承恩点点头。 “这么说,只要把新章节攒出来,你俩的问题不都解决了?”赵昊又鬼魅的一笑,教四大名著作者写小说,本公子简直要牛伯夷上天了! “然后就可以跟我走了吧?” “不用写出来,你能帮我想个思路,老夫就跟你走。”吴承恩淡淡道。 赵昊一想也是,人家写的是名著,一个月能写一章就已经是极好的了。 “别说大话,你知道他写的是什么吗?”徐渭不服了。“老子帮他想了十几个桥段,这厮一个都瞧不上。” “刚才抽空翻了翻。”赵昊忙谦虚笑笑,心说信不信我能连后面章节,都能一气给你默写出来。“正好有点灵感,说出来射阳先生听听,合用不合用,全当解闷了呗。” “成,你说。”吴承恩点点头,礼貌又傲慢。他在牢里消息闭塞,并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何方神圣。 “我也是写过小说的。”赵昊开场先吹了个牛,然后一副经验丰富的过来人模样道:“对应付卡文有充分的经验。” “是么,原来是同行啊。”吴承恩还是很尊重同行的,放下笔朝赵昊拱了拱手。“失敬失敬。” “那你是怎么对付卡文的?”徐渭插嘴问道。 “很简单,寻找冲突、制造冲突。”赵昊沉声道。 “这我当然知道了。”吴承恩苦笑指着满桌子涂成墨团的废纸道:“这些都是冲突,可惜没有这厮看得上的。” “你这么烦他,为什么还理会他的看法?”赵昊奇怪问道。 “这厮写戏不怎么样,评戏的能耐还是很强的。”吴承恩不好意思的笑笑。 赵昊懂了,相爱相杀嘛。便接着道:“我有三样制造矛盾的法宝,说出来供先生参考。一曰仇恨,二曰利益之争,三曰误会。这三样又能随机组合成另外四种方法。剧情万变不离其宗。” “仇恨……”吴承恩略一沉吟道:“红孩儿这段就是这个方法。利益之争,这个取经路上还真没用过。” “对吧。”赵昊便笑眯眯道:“有利益之争就有派系,有派系就好写多了。比如安排个比试啥的,一下就能水出好几章呢……” “嗯。”吴承恩缓缓点头,感觉有门儿。 徐渭也刮目相看道:“你小子,老手了,这一说就靠谱!到底写了什么书,回头给我看看!” 赵昊淡淡一笑道:“《数学》三册、《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物理学》两册,目前值得一提的就这些……” “听着就很没意思的样子……”徐文长咂咂嘴。 “啊哈,有了!我知道该怎么写了!”忽然,吴承恩的激动的蹦了起来,一把攥住赵昊的肩膀,哈哈大笑道:“多谢多谢!有了公子,老夫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卡文了!” 赵昊心说那是自然,本公子甚至还可以帮你写呢…… ps.昨天家里不消停,我也跟老吴一样卡文了……第三章还差几百字,等等哈。 第二十八章 我也要去昆山 刑部大牢中。 在赵公子的启发下,吴承恩终于有了灵感,兴奋的对徐文长嚷嚷道:“我宣布,取经路上目前最棒的情节,即将诞生了!” “是吗是吗?”徐渭登时激动坏了,忙催促道:“那你快写啊!” “急什么,等我构思一阵子再说。以为都像你啊,张口就来,提笔就写!”吴承恩白一眼徐文长,又亲热的拉着赵昊的手道: “快,公子请坐,咱们接着聊聊后头的情节呗。” “嘿,可算抓到救命稻草了。”徐渭撇撇嘴,却也期待的看向赵昊。 “本公子倒是很想跟先生畅聊一番,足慰平生啊!”赵公子却拿起乔来了。“但是没时间了,我们马上就要去昆山了。” “昆山?归有光和郑若曾家不都在那儿么?”徐渭眼前一亮。 “是啊公子,我们陪你去昆山就是了。”吴承恩已经打定主意,要像牛皮糖一样黏在赵昊身上,不写完《西游记》绝不放开他。 对一位长篇连载的作家来说,便如在茫茫大海深夜孤行。有一盏可以指路的明灯,是多么幸福,多么奢侈啊…… “哎呀,到了昆山也不行。”可惜那盏明灯是付费的,只见赵公子愁眉苦脸道:“家父才刚出仕,就直接为一方父母,我这心里愁的呦,根本没那个闲情逸致去想东想西。” “嗨,我当什么事儿呢!这个简单极了!”吴承恩立马大包大揽道:“老夫给知县当过十年幕僚,还当过好些年县丞,对衙门里那点事儿一清二楚,我来帮你爹搞掂,用不着你发愁!” “那可不行,”徐渭一听急了。“那你哪还有时间写字啊!” “这不简单吗?”便见赵公子笑眯眯道:“你帮他赶紧干完每天的差事,剩下的时间让他写书给你看。” “想得美!”徐渭翻翻白眼道:“县里那点破事儿,也配老子出马?” “这样本公子也有心情,帮着射阳先生出谋划策了。”赵昊却不理徐渭,自顾自对吴承恩说道。 “好,就这么定了!”吴承恩觉得,这样安排很妥啊。便对徐文长冷笑道:“你不帮忙,就别指望再看一个字!” “别,别,我帮忙还不成……”徐渭登时无奈叹气。唉,当个书迷容易吗? ~~ 赵公子费尽口舌,才把一高一胖两个老头……好吧,徐渭是小老头,从刑部大牢里请了出去。 等他们办完所有手续,出来太平门时,衙门都已经快下班了。 当然,这也跟衙门下班太早有关系。 通常未时一过,南京城的官员们就拎着鸟笼子、牵着狗,或是优哉游哉回家,或是急匆匆赶往各处耍乐去了。 赵昊本打算带着两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直接回家,让仆人给好生洗刷梳理一番的。 谁知徐渭却提出,要去瓮堂泡澡。 赵二爷欣然同意,竖起大拇指笑道:“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老南京人了。” 吴承恩也颇为意动,泡澡除了能泡出灰来,还能泡出灵感。 赵公子对跟一群大老爷光屁股进澡堂子这种事儿,一点兴趣都没有。 这不符合本公子的身份啊。 但是徐渭非拉着他一起,说白天吃亏了,非得看回来不可。 赵昊无可奈何,只好在赵守正的带领下,跟俩老头赶往聚宝门外的瓮堂。 瓮堂就在大报恩寺旁边。 当年成祖皇帝为纪念生母碽妃的养育之恩,让郑和亲自监理,兴建大报恩寺。 建成后,外国使臣、达官贵人都要到这里来朝拜。朝拜前,要先在这里洗澡净身,所以这里曾是大明朝最高级的澡堂子。 虽然如今早已迁都北京,进大报恩寺前也没了规矩。但瓮堂依然是南京城最顶级的澡堂子,深受勋贵官员的喜爱。 老爷们经常在里头一待就是一天,完全把泡澡当成了生活。 黄昏时,众人来到瓮堂。看到不远处熠熠生辉的琉璃塔,赵昊一拍脑袋道:“哎呀,险些忘了,今日还与雪浪法师有约呢。” 说完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还说自己坦诚,却不敢坦诚相见。”徐渭撇撇嘴。 “不管他,咱们去泡。”赵二爷便拉着徐渭和吴承恩往澡堂走。“年轻人哪知道泡澡的妙处?” “那倒是。”徐渭一甩满头长发,走进了如两个贴满瓷砖的蒙古包似的瓮堂。 ~~ 话分两头,赵昊还真跟雪浪有约。 准确的说,是雪浪约他务必来相国寺一趟,说有好东西给他看。 不来的话就会带人吹着唢呐上门请他。 听说他前来赴约,可把雪浪高兴坏了,命小沙弥赶紧大开寺门,以最高的礼遇迎接赵公子的到来。 看着两扇朱漆的大门缓缓敞开,几十名披着袈裟的僧人,手持着钵儿磬儿,净瓶木鱼,分两队列队出迎时,赵公子简直要惊呆了。 “你这是要闹哪样啊?”赵昊尴尬的看着披斑斓袈裟,头戴僧伽帽、手持紫金法杖出迎的雪浪。 “全赖赵施主襄助,大报恩寺方能重修殿堂庙宇。”雪浪却正色道:“知恩不图报,枉为沙门人。这是本寺上下的一点心意,再次多谢赵施主了!” 梵音大作声中,雪浪向赵公子郑重行一礼,然后领着他往寺内走去。 和下面僧人拉开距离后,雪浪方小声邀功道:“爽不?一般总督、国公来才有这待遇。” “我谢谢你啊。”赵昊翻翻白眼,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还下着个雨,你真能折腾。” “这也是一种修行。”雪浪一脸虔诚的说道。 要是让那两个给他打伞的小沙弥离开,这话可能更有说服力。 说完,他便淡淡一笑道:“再说小僧马上就离开了,不好好折腾一下,怎么对得起自己的功劳?” “咦,你不是当主持了吗?”赵昊奇怪问道。 当初雪浪挟筹到五万两银子的功劳,一举成为大报恩寺扛把子,这还不到一年呢。 “当主持俗务庞杂,太牵扯修行了。”雪浪先正色答一句,然后小声道:“过过瘾得了。” “那倒是。”赵昊深以为然,为了这大明皇家寺院的名誉,也不该让这花和尚继续当主持了。 “那你要去哪?” “昆山慧聚寺。” .第三更,下一更中午了。 第二十九章 徐渭说,海瑞也不对 “昆山……”赵昊闻言险些被门槛绊倒,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去那种穷地方干什么?和尚不都是哪里有钱往哪跑吗?” “宇宙万法、有为无为。色心缘起时,互相依持,相即相入,圆融无碍。” 雪浪法师便宝相庄严的宣一声佛号,然后笑道:“再说只要有赵施主在,还用发愁钱吗?” “呵呵……”赵昊忽然有一种被盯上的感觉,生怕下一刻这和尚会向自己募捐。 本公子身为科学门主,不科学的事情不做,是一文钱都不会捐的。 其实主要还是看回报率的…… 但人家雪浪这会儿根本没打算跟他募捐。没道理为了公家的事情,消耗私人的情分嘛。 法师便带着赵昊进了罗汉堂。 罗汉堂中,五百金身罗汉姿态各异列于横台之上,一个个碧灵碧灵、栩栩如生。 就连赵公子也不得不感叹一句,真他妈有钱…… 雪浪将他领到最里面一排,双手合十,膜拜一尊明显比其它塑像更加金光闪闪的罗汉道:“赵施主请细看。” “……”赵昊见那罗汉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头上扎着两个揪揪,面带微笑,佩带耳环、项圈等饰物,双手在胸前托了个聚宝盆,双足并立在莲花座上。 只是这小模样,怎么这么像本公子呢? “赵施主还满意吗?”雪浪便邀功笑道。 “呵呵,好巧……”赵昊指指自己,又指指那个罗汉。心说这募捐套路还是蛮新颖的。 “咦,赵公子难道忘了吗?”雪浪闻言受伤道:“这是小僧许给你的金身罗汉啊?” “哦,哦……”赵公子恍然的拍了拍额头。 想起来了,有这么回事儿。哎,本公子这记性,真是一言难尽啊…… “以为你说笑呢,没想到来真的。”赵公子忙干笑两声,掩饰过去。 “出家人不打诳语。”雪浪双手合十。 “可你是华严宗……” “赵公子金身的原型,乃我《华严经》上的善财童子。”雪浪仿佛没听到他的吐槽,还在自顾自道: “童子自最初受胎到出生的十月之内,于其家宅之中,每日陆续有七大宝藏从地下涌出,并渐次普出七宝楼阁,楼阁里面自然生长出五百宝器,每个宝器里面又盛满众宝,所以为其取名为善财。善财者、善生财宝也。” “然而他虔诚向文殊菩萨学习,立定成佛的大愿,以财宝救济众生的苦痛,为佛门建筑无数的寺庙,终于成就菩萨果位。” 赵昊心说,这位也算钞能力证道了。 雪浪便含笑看向赵昊,满脸期许道: “赵施主,愿你如善财童子一般,学习菩萨的大行,成就菩萨果位……到时候就不用屈居罗汉堂,可以进殿接受更多香火了。” 赵昊便哂笑道:“看来你是又缺钱了。” “呵呵,赵施主果然是小僧知己啊。”雪浪露出欣慰的笑容道:“不过不是现在,是等到了昆山,听说慧聚寺已年久失修,前年大水又被冲垮了大殿。小僧已经募集到两万两,到时候若是还有缺口,请公子务必慷慨解囊啊……” 赵昊嘴巴微张,感情这和尚是想带资进组……哦不,入庙啊。 “你这样借大报恩寺的香火,去敬慧聚寺的佛,合适吗?”从罗汉堂出来时,赵昊忍不住问道。 “难道慧聚寺供奉的不是佛祖吗?都是佛祖的道场,有必要分那么清楚吗?”雪浪却瞪大眼,一脸理所当然道:“修好慧聚寺,让更多的信徒膜拜佛祖,这是弘扬佛法的大好事啊。” “呃……”赵昊摸摸下巴,感觉他说的好有道理,自己居然无法反驳。 ~~ 瓮堂。 偌大的浴池中氤氲着白雾。 几个浴客只用一块棉巾遮住要害,便躺在白瓷铺就的池沿上打起了呼噜, 赵守正、徐渭、吴承恩三个全都泡在池子里,让烫人的汤水泡得活像三个煮熟的大虾。 徐渭还端着碗打了荷包蛋的白水馄饨,在那里呼噜呼噜痛快开吃。 赵守正则跟吴承恩在聊天。两人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张知县和海瑞的两种理念。 吴承恩便笑着对赵守正道:“东家没必要发这种愁。后一种要求太高,你头回当官,照搬不现实。以老朽愚见,当先以前一种为主,辅以后一种。待日后明白如何做官了,不妨再践行后一种不迟。” “日后也别学他。”徐渭摸一把嘴上的汤汁,打个饱嗝搁下瓷碗道:“把自己管那么死,这官当得有什么滋味?还不如回家花天酒地去呢。” “呵呵……”赵守正心中给徐渭点了个赞。 海瑞那套规矩,他昨晚仔细看过,结果就失眠了……那简直是把自己往死里虐啊,这让习惯了锦衣玉食的赵二爷,怎么能遭得住? “那青藤先生以为如何呢?”他便巴望着徐渭。 “行吧,既然咱俩投缘,我就传授你做官的真谛。”徐文长便竖起一根手指道:“这为官一任,必须要做一两件醒目的大事! “琐琐碎碎的小事,做的再多,付出的辛劳再大,到头来都不值得一提。年终上头考核政绩时,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你自己都不好意思上报。而值得上报的事又没有,结果每年的考语只能是平平而已,自然擢升无望了。” “当然,东家有钱有人,升官自不在话下。”徐渭瞥一眼赵守正,轻笑一声道:“但东家肯定也不想让人说,自己是一路靠关系和钱买上去的吧?” 赵守正点点头,心说还好吧,我不是很在乎别人怎么说的。 “所以就要干大事!”徐渭一攥拳道:“等到了昆山我给你留意一下,看看能不能干票大的!”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搅入派系斗争……当然,现在你才是个知县,说这个早了点。” “一个县而已,随便搞搞就起来了,没必要那么紧张的。”徐渭哗啦一声,从水里站出来,全身水珠子直淌。“小二,搓澡!” “大爷床上请!”只穿着条犊鼻裈的搓澡工,便扶着赤条条的徐胖子,往搓澡的床上走去。 待他走开,吴承恩笑着摇摇头道:“东家别看他这样,其实十几岁就在衙门给长辈帮忙,不会给你添乱子的。” “徐文长经天纬地之才,在我这儿小庙里,屈了。”赵守正轻声道:“看你俩吵吵闹闹的,没想到交情还不错。” “哎,作者和读者,那都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啊。”吴承恩苦笑一声道:“这二年要不是靠他卖画养活,老朽能住得起小号,还天天酒肉不断?早就去大号里吃糠咽菜去了,更别说写什么《西游记》了。” “果然是没有君子不养艺人啊。”赵守正不由感叹道:“到哪天都是这样。” ps.看到昨天大家的留言,和尚简直感动死了。这是多么好的读者啊,正版订阅养活我全家,还关心我健康。咱这辈子都给你们好好写书,再不想三想四了。 第三十章 林润若雨 赵守正已经跟各部报到完毕,只等着巡抚大人接见之后,就可以去苏州城拜见府里各位大佬了。 正常来讲,拜帖递到巡抚衙门,最快也得五到七天才能轮到召见。 谁知这天一回家,留守的范大同就禀报说,今日巡抚衙门来人,命赵守正明日一早参见。 “本打算洗白白了去秦淮河耍乐,这下没空去了。”徐渭闻言遗憾叹息:“赶紧收拾收拾,准备上任吧。” 道理很简单,这次刚刚上了拜帖一天就召见。显然是巡抚大人越过了其他求见者提前见他。 大家非亲非故,堂堂应天巡抚也不用看任何人的面子,自然是有急事吩咐去办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几乎可以断言说,是因为汛情恶化了。 “今晚别睡了。”徐渭便对赵守正道:“好生准备准备,明天是场大考。听说现在的巡抚是林润,那可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容不得半分含糊的人!” “啊,这么可怕?”赵守正倒吸口冷气。 “东家,徐文长没有危言耸听。”吴承恩也从旁劝说道:“林中丞跟一般的封疆大吏不同,这是个狠角色啊。当年严世蕃、鄢懋卿、罗龙文……一半的严党都栽在他手里。而且他深谙政务,机敏过人,不好生准备,他真能摘了你的官帽子,让你不用去上任了。” “那请二位帮帮忙,”赵昊便正色道:“跟家父提前练习一下吧。 “责无旁贷。”吴承恩对他的明灯有求必应。 徐渭也只好不情不愿的答应下来。 ~~ 翌日依然阴雨不停。 赵守正穿戴整齐,坐轿子来到西长安街上的应天巡抚衙门。 衙门前的大坪上,一面三四丈高的带斗蓝色大旗,上书一行金色大字: ‘钦命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十府’! 应天巡抚可不止管辖应天府一地,苏松常镇等江南九府军政皆在其管辖范围之内,是以也称‘江南巡抚’。 其辖区乃大明最富庶繁华一带,赋税占天下三分之一,故而应天巡抚乃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抚’。 巡抚大门八字墙前,一对石狮子耀武扬威。 紧闭的栅门后,十六名挎刀的巡抚亲卫戴着斗笠、穿着雨披,在大雨中纹丝不动。 赵守正早早就下了轿子,让方文赶紧去通禀,他自己打着伞跟在后头。 两人又在雨里等了盏茶功夫,才有门子出来,让亲卫打开栅门,放赵守正进来。 赵守正赶紧目不斜视,跟着门子沿着回廊,穿过大堂、二堂和三堂,来到巡抚大人的签押房外。 签押房外间的长随进去禀报一声,不一会儿就让赵守正进去。 赵二爷进去签押房,不敢到处乱看,赶紧向巡抚大人施以大礼。 “赵知县免礼。”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请坐吧。” 赵守正赶忙谢过巡抚大人,在贴着墙的官帽椅上搁下半拉屁股,然后正襟危坐。 这才敢看那年轻的过分的巡抚一眼。 我去,真帅啊…… 赵二爷自问卖相还算不错,细皮嫩肉、浓眉大眼,鼻子嘴巴也很好看,而且还不显老。 可跟这位身穿正三品官袍的巡抚大人一比,便顿时相形见绌、黯淡无光了。 这位巡抚大人简直就是人样子啊——只见他五官轮廓分明,剑眉星目,丰神如玉,俊逸不凡。 赵二爷脑海中兀然蹦出两句诗来: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若非鬓角有些斑白,说这位巡抚大人二十七八岁也没人怀疑。 但也正是那两抹斑白,给了他封疆大吏的威严气度,让人不敢逼视。 ~~ 这位姓林名润字若雨的巡抚大人,也确实年纪不大,只有三十八岁。 林润只比赵守正两岁,人家都已经当上江南巡抚了,赵二爷才刚中进士……而且是靠开挂才中的。 ‘人和人的差距之大,咋就这么大呢?“’赵二爷自惭形秽的暗暗想道。 “赵知县应该已经想到,本院为何要提前见你吧?”这时,林润开口了,声音也很好听,温和又沉稳,很润。 “是。”赵守正忙答道:“下官妄揣,当因连日降雨,太湖水位一涨再涨,汛情愈发严峻了。” “不错,今早最新的马报是,太湖南岸的水位已经超过往年两尺了。”林润沉声道:“淀山湖、澄湖的水位也都超过了预警线。” 太湖下游地区既是全国赋税重地,又是水灾最严重的地方。早就形成一套严密监控、迅速传递汛情的手段。 信鸽是最快的传递手段,但连日大雨无法飞鸽传书。只能退而求其次,利用遍布江南的驿递系统,换马不换人,日行六百里禀报汛情! 从苏州发出的汛情,第二天就能送到金陵的巡抚衙门。 赵守正闻言心中一紧。“这么快?听说前天才涨过一尺。” “不错,水位上涨超乎预期。”林润点点头,沉声问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赵守正知道,来自巡抚大人的考校开始了。忙打起精神回禀道: “意味着……半个昆山已经泡在水里了。” “哪半个昆山?” “吴淞江以南。虽然昆山的地势南高北低,但县境南面的淀山湖、澄湖围垦严重,丧失了调蓄功能,只要一超过警戒水位,就会发生渍涝。” 幸好昨晚抓紧时间抱了下佛脚——徐渭列出了林润可能会问的十六个问题,又和吴承恩帮他一一作答,然后赵二爷死记硬背下来。 “大水漫过湖面,从南往北流淌,直到将南部县境全部淹没,方汇入吴淞江。”此时他照本宣科自然对答如流了。 “这又大大加重了吴淞江的负担——它本来就是太湖流入长江的主干道,又加上南岸的压力,大大增加决堤的风险。” “更雪上加霜的是,吴淞江下游排水不畅,无法及时泄洪。”赵守正说完抬起头,忧心忡忡的看向巡抚大人道: “上游压、下游滞,中间挤,这也是为何昆山县年年修堤,却年年决堤的原因了。” “好!”听了赵二爷这番话,林润那严峻的表情终于舒展开来。赞赏的点点头道:“赵知县下过功夫了,比本院想象的要好。” ps.昨天白天睡觉散步,休息了一下,晚上就码了这两章。不过精神头已经恢复了,所以今天大家还会再看到三章的!! 第三十一章 林若雨面授机宜,赵守正阵前领命! 天阴沉沉铅云低垂,雨依然下个不停。 随着水位的不断上升,秦淮河、护城河的排水功能已经基本丧失。 整个巡抚衙门的地面白茫茫一片,水已经过了脚面。 签押房外,十几个军士穿着雨披,用砖头和木板为进出的人们垫出一座涉水的小桥。 签押房建筑在一尺半高的台基上,一时半会儿倒也不担心会进水。 房内,林润对赵守正的回答还算满意,他那严峻的神情终于舒展了一些。 “本打算等到了苏州,再见见你的。没想到今年的汛情多年罕见……原本得等来飓风以后,水位才会涨过两尺的。所以本院也不能死板等风汛到来了,将马上移驻苏州,坐镇前线防汛。” 飓风就是后世的台风。梅雨季叠加台风季,自然会引发严重洪灾,所以每年七到九月台风季,应天巡抚都会移驻苏州,就近指挥太湖下游地区的扛汛工作。 但像今年这么早就移驻苏州,着实不常见。 “是。”赵守正暗暗心惊,看来情况真的很严峻了。 “每年抗洪,昆山县都是老大难,往常别的县不淹,昆山也会淹。”林润叹气道:“现在汛情又格外严峻,本院更是放心不下。” 说着他看一眼赵守正道:“说实话,本院并不认同南吏部的安排,赵知县虽然有状元之才,但终究没有经验。而抗洪,最需要的恰恰就是经验!” “是,下官也很错愕。”没想到大老板这样耿直,赵守正不由尴尬。 “但吏部不是布政司,本院也只能看米下锅。”林润俊朗的脸上现出一抹不豫之色,旋即消失无踪道:“但万幸,赵知县并非不通政务的书呆子。” “下官惭愧,只能多下功夫,竭力不让中丞失望。”赵守正不由暗暗脸红,心说这不多亏有个好儿子,又给我找了俩好帮手吗? “本院失望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四十万昆山百姓失望。”林润站起身来,目光炯炯的看着赵守正。 “后湖黄册上,昆山县的在册人口是二十万。但实际上,已经超过了四十万……” “这么多?”赵二爷感觉自己这两天,冷气吸得有点多。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处是人多力量大,防汛抗洪最需要的就是人手。”林润淡淡道:“但坏处是,拿什么养活这么多张嘴?”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赵守正点点头,刚想背个答案。 林润却没有再考校他的意思,沉声指点道: “苏松一带种的是两季稻,六月收早稻,七月种晚稻。以往大部分年份,昆山能坚持到七月飓风来临时,才会发生内涝。所以好歹能收一季稻。但今年内涝提前,整个昆南注定全年绝收了。所以一定要守住北面的江堤。这样才能保住昆北的夏收秋种!” “是,下官记住了。”赵守正忙重重点头。 “一旦江堤失守,整个昆山今年将颗粒无收。老百姓只能全都跑到邻县去打工要饭,非但要加大其它县的负担……往年还好说,今年整个苏松一带防汛形势都很严峻。这种情况下,难保各县会出现排外情绪,吃亏的肯定是你昆山百姓。” “一旦江堤失守,晚稻也中不了了。逃难的百姓就彻底不会回来了,你昆山县没了人还要个县吗?只能荒在那儿,多少年恢复不了元气。你这个状元固然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但留下一个满目疮痍的烂摊子,将是你一生的污点!” “一旦江堤失守,全县被水泡过,必将瘟疫横行,到时候为保全大局,本院将不得不封锁县境,不许任何人进出昆山。届时动乱横生、满地饿殍,你的辖区将变成人间地狱,你这个知县能不能撑到拍屁股走人都是问题……” 林润说完,定定看着赵守正,想看看他会不会被吓到。 “下官愿立军令状,誓与昆山共存亡!”谁知赵守正昂首挺胸,慷慨激昂。 因为这都在两位幕友的预料之中…… 徐渭告诉赵守正,这种时候想要临阵脱逃是不可能的,除非他也丁个忧什么的。 但估计赵立本是不会同意的。 既然伸头是一刀、缩头是一刀,还不如把调门扯起来,架子搭起来。扛过去就是英雄好汉,就是实打实的民心政绩! 嗯,今年的年终报告就有的写了…… 何况,赵二爷身后还有一个天王级的后援团。 要钱有钱,有人有人,要主意有主意,这要是还不敢硬气一把,那还是效仿赵守业,把自己打成植物人算逑…… ~~ 见赵守正没有被吓倒,林润十分满意的颔首道: “好,像个要上战场的样子!记住,保住北堤!保住昆北的夏收秋种!防范疫病!让老百姓有饭吃,不要发生动乱。” 他伸出四根手指,沉声道:“做好这四件事,本院就为你请功,再做主把你调回吴县!” “恳请中丞能下一道训令,去掉署理,直接将下官调任昆山知县!”赵守正却愈发义正言辞道:“如此方可服众。否则让百姓知道,他们的知县随时可能拍屁股走人,让他们如何相信下官,会与他们生死与共。” “好,很好!”林润十分满意的点点头。赵守正在他的形象又拔高了一截。“可以,本院会行文吏部,将此事办妥。” 然后他站起身来,走到赵守正面前。 赵二爷赶紧也站起来。 “南直情况特殊,没有省一级的布政司,也就没有藩库,只能指望府里调拨物资。”林润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问道: “所以本院现在也没法给你什么,只能向你保证两件事。一,本院移驻苏州后,会尽力向昆山倾斜。你到任后尽快拟一张急缺物资的清单,本院来为你筹集。” “多谢中丞。”赵守正忙恭声道谢。 他知道,林润这样做是要背负压力的。因为上级越级指挥和下级越级汇报其实都是官场大忌,这会引起中层强烈的反弹。 所以林润才要等到移驻苏州,跟苏州知府协调后再行调拨。 但无论如何,这都比到时候他伸着手跟府里乞讨,要容易多了。 而且吴承恩告诉赵二爷,昆山县素来是后娘养的。一旦苏州府各县都受灾,府里的救灾物资根本轮不到昆山…… 林润堂堂巡抚管着将近一百个县,能想到昆山,并主动帮昆山难题,实在难能可贵。 “另外,本院可以做主,先蠲免昆山一半的赋税。”只听林润又道:“另外一半嘛,视受灾情况而定。” “出发吧。本院也会尽快去昆山视察的,希望到时候江堤完好,一切平安。”说完他使劲拍了拍赵守正的肩膀,目光中满是殷殷期盼道:“到时本院向你敬酒!” “遵命!”赵守正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力量,高声领命告退。 ps.第三更,我继续去写哈~~~求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三十二章 万密斋的方,李时珍的药 与此同时,赵府中乱成了一团。 得知他们要提前出发,赵守业天不亮就起来,指挥着仆人们给弟弟和侄子打点行李。 外头又下着雨,只能在大厅里忙活。 赵昊起床后出来一看,只见十几个仆人进进出出,大厅内外东一箱笼西一挑子,满地尽是散乱的家什。 “大伯,这是要逃难啊?”赵昊笑问道。 “说什么呢这是?”赵守业无奈看他一眼,心说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这回可不是进京赶考那么简单,这是要搬家啊!你爷俩以后就得以县衙为家了,什么东西不都得准备齐全了?” “不至于吧,后衙本来就有家具。”赵昊笑道:“先凑合用用,不合用我回头再买就是。” “买买买,就知道买。”赵守业大摇其头道:“昆山那穷地方能买到啥?” “离着苏州城那么近,我让人买了运回来就是。”说话间,赵公子发现行李中,居然还有一对描着金边的檀香木马桶…… 他指着一个金边马桶,不由苦笑道:“这就过了吧?” “你懂什么?过去要换水土的,没个好马桶,你爷俩就等着遭罪吧。”大伯白他一眼道:“有人替你俩操心就知足吧。一边去,别捣乱。” “我不是捣乱,我是找你有事儿。”赵昊便坐在马桶上试了试,还蛮熨帖的。 “起来,你也是八品官身,别跟个猴儿似的。”赵守业拉起赵昊,问道:“什么事?” “大伯能请假去趟湖广不?”赵昊问道。 “用不着请假,我半个月不去衙门,也没人发现。”赵守业不解问道:“但是去湖广干啥?” “帮我请两位名医。”赵昊便沉声道:“万密斋和李时珍。” “哇……”赵守业精神一振道:“这两位神医啊!” 大明在这个年代名医辈出,医术发达。 在一众名医之中,最有名的就属这两位了,民间素有‘万密斋的方、李时珍的药’之说。 说来也巧,两位神医都住在湖广蕲州。蕲州也在长江边,坐船即可直达。 “来去倒是方便,但我能请得动人家吗?而且还是两位。”赵守业想一想,没敢马上应承。 “按我的法子试试看,应该没问题。”赵昊便笑道:“你先去请李时珍,就说听闻他正在编写一套旷古绝今的药书,需要走遍大江南北,网罗天下药材药方。我愿意做他的赞助人,协助他完成这些工作,帮他收集海外的药材医方,日后出版发行更不用他操心。” “嗯。”赵守业赶紧记下。 “另外,听说他的公子有志科举,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拜在我门下,再不用他为此发愁。”赵昊沉声道:“我唯一的条件是,请他帮忙邀请万密斋老先生,一起到昆山为百姓治疗血吸虫……大肚子病。” 血吸虫病已经困扰水乡地区一千多年。 昆山这种水窝子更是钉螺革生,一直是这种病的重灾区,大量百姓深受其祸。尤其是乡下疫情流行的地区,整村整村的百姓丧失劳动力,以至田园荒废,颗粒无收。这也是昆山穷困潦倒的元凶之一! “二位神医妙手仁心,必不会坐视百姓生不如死。若能为大明解决这一千古之患,功德无量啊!”赵昊又正色道。 “唔,让你这样一说,人家还真不好推辞了呢。”赵守业点点头,接下差使道:“成,大伯明天送走你们,就直接坐船沿江而上。” “有劳大伯了。”赵昊拱手笑笑道:“对了,如是请回来二位神医。路过金陵时,务必请他们顺道去一趟海瑞家,为他夫人诊治一番。” “成。”赵守业又应一声。 “另外。”赵昊指一指里里外外的箱笼道:“明天我们只带必需品,其余的日后再说。” 说着他踢一脚那描金的檀木马桶,哭笑不得道:“老百姓还泡在泥汤里抗洪抢险,县老爷却离开金丝马桶就不拉屎,成何体统!” “唉,你不早说……”赵守业郁闷的直叹气。 跟大伯正说着话,仆人来禀报说江小姐来了。 赵守业一下就来劲了,把侄子往后宅推去道:“赶紧办正事儿去,别怠慢了人家江小姐。” “这怎么就成正事儿了?”赵昊哭笑不得。 赵守业心说你爷爷吩咐的事儿,不是正事儿啊? “这话说的,人家小姑娘家冒着大雨给你跑前跑后,有点良心成不!” ~~ 赵昊回到自己住的小院,便见马湘兰正在陪着江雪迎说话。 往日里穿衣偏素净的冷美人,今日的打扮鲜亮了不少,只见她穿着淡粉色的襦裙,外罩轻纱披肩。头上还戴着一朵粉色的芍药花,与身上的裙子遥相呼应,让一向冷淡稳重的雪迎妹子,变得活泼灵动,少女感十足。 真正的美人在夏季才是最美的,淡色的薄裙更衬托出她的肌肤晶莹,凸显了她姣好的身材。 赵昊见状不由一愣,旋即笑道:“妹子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江雪迎不由俏面微红,忙用满月型的团扇掩住上翘的嘴角,起身微微一福,声音娇糯道。“哥哥日安。” 马湘兰暗暗偷笑,心说江小姐好生厉害,说不定还真能后来居上呢。 要不要跟县主预警一下呢?还是再等等吧…… 马秘书便起身,将座位让给赵昊,然后去给他取刚做好的乌梅冰沙。 “正要让人去知会妹妹,明天我们就要出发了。”赵昊微笑对江雪迎道。 “小妹也是听说,淀山湖已经漫溢了,估计伯父也得提前启程了。”江雪迎点点头,谈及正事,她也暗暗松了口气。 毕竟还不太习惯,这般娇俏作态,太累。 “是啊,今年抗洪的形势十分严峻。”赵昊点点头道:“还得劳烦妹子继续收买物资。” “兄长吩咐,小妹敢不从命?”江雪迎忙正色应道,说完轻叹一声道:“但可惜还是说晚了。小妹已经查过仓库,金陵伍记只有不到两千石存粮了。就是到各家收买,也不会有太多收获……下月就该夏收了,大家都已经清了库,等着收新粮了。” “是我没经验。”赵昊检讨一句。 “兄长休要自责,谁知道伯父会突然改去昆山?”江雪迎忙安慰道。 ps.第四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三十三章 赵公子给安排上了(求月票) 马湘兰端着托盘过来,给赵昊上了消暑解燥的乌梅冰沙,给江雪迎上的却是红豆龟苓膏。 “太冰太凉,不适合你。”马秘书语带双关的对江小姐道。 江雪迎俏面微红,装作只听懂第一层。“姐姐太细心了。” 马湘兰摇摇头,含笑退到一旁,不打扰他们谈正事儿。 “小妹已经分别向苏州扬州杭州等地的伍记下令,让他们尽可能收买粮食和药材,直接发送到昆山去。” “多谢妹妹。”赵昊忙诚心实意的拱手道谢。 “兄长这样说,实在太见外了。”江雪迎忙侧过身道:“妹妹跟你学了多少东西?能报答哥哥一二,为昆山百姓尽一份力,实在是太好了。” “好,太好了。”赵昊高兴坏了。“往后有赚钱的营生,一定忘不了妹子。” “嗯,小妹会一直跟着兄长……学习的。”江雪迎含羞带俏,柔柔的点点头道: “那小妹就晚点再启程,尽量帮兄长多搜集一些物资。” “好的,费心了。”赵昊感激的点点头。 ~~ 知道今天家里忙乱,江雪迎又说了会儿话,便谢绝了赵昊留饭,告辞离去了。 送走江雪迎,赵昊让高武将他爹喊来。 高铁匠已经从蔡家巷搬进了府里,就跟高武住一屋,不一会儿便红光满面而来。 将养了一年多,日子又过得富裕舒心,老铁匠整个人都胖了一圈,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 “公子,你找小老儿?”高铁匠大声问道。 “老伯快坐。”赵昊笑着起身相迎道:“我已经跟工部谈妥了,在苏州建一个火器研究所。这个所隶属于军器局,并且局里会调拨十到二十名工匠给我。” 说着他朝高铁匠笑笑道:“你就是本所的首席工匠了。” “哎啊,这怎么使得?”高铁匠忙摇摇头道:“老朽其实就会打枪管,这么大的名头咱可当不得。” “有什么当不得?无品无级就是好听而已。当然,拿得也多些。”赵昊摇头笑道:“一个月给你开五十两可好啊?” “太多了,太多了……”高老汉连忙摆手道:“光味极鲜的分红,就够我们爷俩吃几辈子了。更别说公子给高武的更多。再拿公子一文钱,那还叫个人吗?” 说着他呵呵一笑道:“公子能让小老儿重新过过打铁的瘾,比什么都强。” 高武嘴唇嗫喏几下,想说啥又说不出口。 “放心,首席工匠是把关的监工,你爹捞不着抡几锤子的。”赵昊和他的高大哥可谓心有灵犀,马上善解人意道。 高武便松了口气,朝赵昊狰狞一笑。 “给你就拿着。再说也是为了让下面的工匠有个盼头。”赵昊笑着向高老汉解释一句。 “老伯还能干几年?等你一退,下一任首席工匠,还不是从他们中间产生?” “哦。”高老汉明白了。“这就像给驴子前头钓个萝卜,哄着他们好好干活。” “那不一样,我这萝卜真能吃到。”赵昊哈哈一笑道:“不过你先别着急去县里,就在金陵重新盘个铁匠铺。然后到军器局挑二十个工匠,先不打枪管,给我打抗洪用的锄头、铁锨、大铁钉子之类……这些你比我懂,先开炉打着。回头昆山缺什么,我再开列清单给你。” “等忙过这一阵,我看看哪里适合建所,你们再搬过去。” “成,都听公子安排。”能重新抡起心爱的大铁锤,高老汉干劲十足。 ~~ 午饭后,赵公子顾不上午休,便来到后院。 赵府是个五进深的大宅子,后罩院一排七间平房。 其中三间住着跟他南下的三十三名学生。另外两间住着二十名北京来的管事。府上原先的下人只能挤到余下两间里去。 外头还在下雨,赵昊命张鉴将学生们集中到中央一间房中。 满满当当一屋子的学生,神情激动的看着赵昊。老师终于想起我们了…… 赵公子心中不禁一阵惭愧,本公子都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那就点个名吧。 赵昊让张鉴拿来花名册,挨个点起名字。 大部分学生的名字,赵公子都没听过。 不过也有两个意外之喜——邢云路和吴中行,这两位隆庆五年的进士,主动跑到了赵公子的碗里来。 尤其是那邢云路,后来可是很有名的天文家。 当然,他现在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监生,估计在天文学上也没什么造诣。 不过本公子不怕没造诣,只怕没天赋……回头让贝培嘉好好教教他就是。 三十来名学生中,能有两个未来的进士,赵昊已经很满意了。要是本来都能考上,何必高薪请李贽来教他们? 李贽唯恐东家变卦,因此在教学上十分积极。 南下的路上他便把学生们集中在一条船上,每天教导他们赵公子独创的‘科学制艺法’! 其实就是李贽发明的那套‘八股应试宝典’,被赵昊以五千两银子买断了版权。 李贽何其洒脱?只要给钱,他连节操都可以卖掉。非但欣然同意,还主动宣称这法子是赵公子所创。他那五个弟子,都是学了‘科学制艺法’才都高中的。 何况,除了投机取巧之外,李贽的学养也是极其深厚,讲台魅力更当世无两……否则也不会在十几年后成为风靡大明,令万人空巷的大众偶像。 在国子监时,李贽只能照本宣科。敢多说一句,都会遭到上司的呵斥。 来到赵昊手下,获得了绝对自由,他被压抑的灵魂终于无拘无束,讲课妙趣横生、天马行空。把学生的积极性一下就调动起来。 他们每天跟着李老师黎明即起,如痴如狂的大声背诵范文!在船上,在赵府,从没中断过…… 害得赵公子每天早早被吵起来,却又发作不得。 学生们用功,当老师的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能泼冷水呢? ~~ “请老师训话!”担任助教的张鉴沉声喝道。 哗啦一下,所有学生停止了腰杆,做凝神倾听状。 “大家到我门下已经两个月了。”便听赵老师义正言辞道:“为师现在要给你们上第一节课——实践出真知!” “天下之事,闻者不如见者知之为详,见者不如居者知之为尽。一个人只有在实践中,才能看清自己的缺陷和短处,找到进步的方向。” “不管你将来想当个科学家,还是以仕途为目标,为师都不想培养出一群只知空谈阔论,问何不食肉糜的废物来。” “所以为师为你们安排了一次试炼,明日我们将赶赴水灾中的昆山县,了解民生疾苦,看看你们这些读了十几年的书的人,能不能胜任一个小吏的工作;能不能为抗洪救灾出一份力。” “到了昆山就等于上了战场,谁敢消极怠工或者临阵脱逃,立即逐出师门!”说着他凌厉的目光扫过一众学生,沉声道: “有不愿意去的,现在可以举手,为师绝不勉强。” 学生们哪受得了这份刺激?他们最差也是秀才,其中还有举人,还能连个区区小吏都不如? 赵老师也小瞧我们了! 自然无人举手退出,都憋着劲儿要让老师刮目相看。 “好,收拾一下,明早出发。”赵昊满意的点点头。年轻就是好,还有热血在胸中。 ps.第五更,呼呼,终于搞定了。休息十分钟,赶紧码明天的去……求月票啊~~ 第三十四章 史上最强知县班子 第二天,依然大雨如注。 跟随赵守正赶赴昆山的百余人,分乘两条官船,从江东门码头出发,顺流直下镇江。 还有一百来家眷和随从,以及体弱生病者都被留在了金陵,待到昆山状况好转再去汇合。 此时,赵家父子和徐渭、吴承恩两位幕友,正在抓紧时间进行人员分配。只有所有都明确了职责,到了县里才能第一时间各司其职,尽快投入抗洪当中。 于是先定下了两位幕友的分工。 徐渭长得胖,能力强,不管他不愿意,被分派肩负书启和刑名两项重任。 书启幕友主要负责替幕主起草给上司的禀帖,给同僚的信函之类。 另外赵守正还需要定期考察县学童生的学业,因此老徐还得给他出考题并且批试卷…… 至于‘刑名’这位置非但要精通律例、法令、成例及公文程式和办案顺序。而且还要是人精,非但要比犯人精,还得比下头的胥吏精,这样才能防止大老爷被下头人骗了。 这还真只有徐文长能干的好。 别看吴承恩是个浪漫的玄幻作家,在书里头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可在真实世界中,他又莽又直,头铁的很。 否则也不至于为救最多撤职查办的归有光,就领着县民冲击巡抚衙门——从兴化到杭州足足二百里路啊!这老先生居然带着老百姓步行走了几天几夜,结果还没到杭州城,省里先把归有光给放了。 秋后算账时,他自己却因为煽动暴乱先被抓了起来…… 所以深思熟虑之后,赵昊决定还是不要让作家跟犯罪分子打交道的好。 而是让他分管钱粮重任,但凡钱粮奏效、地丁人口、门牌清册、田地丈量、开仓赈济、杂税征收这一类差事,都是他的任务。 吴承恩精于书算,谙熟这里头的门门道道,担下这份差事自然不在话下。 至于账房的工作,赵昊亲自担了下来。由他这个衙内来管衙门内的一应收支,自然再合适不过。 毕竟只有他绝对不会贪他老子的钱,换了别人都要担嫌疑的。 当然最后的工作,八成还是得马秘书来干…… ~~ 然后便是签押房的人员配置。 除了负总责的稿签大爷之外,还得有一个负责公文核稿送签的‘发审’。 以及两个陪着大老爷升堂的‘值堂’,这两位主要负责协助老爷审案。他们要在升堂前做好功课,升堂时帮老爷长着心眼,之后还要留神检查刑房书吏递上来的案卷中,有无遗漏卖供的问题。检查没问题了,才会送去刑幕那里处理。 另外还有个负责用印的,一个负责文移归档的‘号件’,两个负责抄写誊正的‘书禀’,全都各有各的门道,不学上一阵子根本没法上手。 哪怕那用印的,看似是个没得感情的盖章机器,但老爷的印章讲究极多。比如平时用朱印、国丧用蓝印、祭祀用水硃印、考榜用正斜印、税契用接缝印……还有什么半边印、中斜印、天正印之类,林林总总几十种花头。 盖错了轻则让大老爷丢人,重则是要连累知县丢了乌纱的。所以必须由专业人士专司用印。 赵昊这边能写会算、头脑机灵的人才虽多,问题是却没有一个懂这行的。 吴承恩便说自己暂时担纲稿签大爷的重任。 人数众多的签押房帮办文员,则由赵昊的学生们充任——想要进签押房,起码的条件是有一手漂亮的楷书,读书人自然有优势。 而且他们也愿意干这个——乡试会试第二场,可都是考的公文写作。在签押房里历练上一年半载,大比时这就是优势。 所以吴承恩还得负责把这些读书人的公文写作教出来,可想而知,《西游记》又要停更很长时间了。 徐渭很是不爽,有心想帮吴承恩推掉肩上的重担,让他好有精力写作。 可又怕得罪了明灯,让老吴再半年憋个黑水河出来。那还不如不看呢。 徐渭便让人意外的,将稿签工作揽了过去。 这下他身兼书启、刑名、稿签三项重任,一下成了整个衙门里任务最繁重的人。 徐文长这一反常之举,让赵昊和吴承恩莫名其妙,不知他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接着是两个门政的人选。这个职位虽然重要,但专业要求就签押房没那么高了。 只要知道利害、口齿伶俐、模样光鲜、略有急智即可胜任。 “门政的话让俞闷带个我的管事上吧。”赵昊便笑道:“他干过西山公司的大堂经理,迎来送往,高接低挡这活熟得很。” 还有那些盯着钱漕、仓库、马号、监狱、府衙等地的外差,赵昊带来的管事们稍加培训便足以胜任。 最后还有个管厨的差事,这可是个肥差。 因为从唐太宗开始,各级衙门都是管饭的,管饭的地方名曰‘食堂’。县衙里的官吏差役,再加上数以百计的白役……也就是临时工,加起来足有两三百号人。 这么多人一天三顿吃喝,里头的油水可想而知,当然得派个信得过的人的盯着。 虽然赵公子看不上那点花头,却也绝对不愿意被人当成可以随便揩油的傻子。 于是他将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范大同。 ~~ 最后是县太爷掌握的武装力量。 高武仍带领蔡家巷的汉子,负责后衙和赵家父子的安全。 其中,蔡明带一队蔡家巷护卫贴身保护赵二爷……赵昊本想让高武干这个差事,无奈赵二爷嫌他丑。 哦不,是嫌他长得太凶,整天站在自己身后,会影响大老爷亲民的形象的。 金科则负责将县里的义勇、枪手和民兵之类,挑选整合,训练成军。接下来几个月抗洪时,负责维持全县秩序。 至于要不要取代三班衙役和巡检司的弓手,待到洪水退去,再视情况而定。 毕竟典史和巡检虽然一个不入流一个从九品,但朝廷赋予了他们明确的职权。巡检司更是独立于县衙之外,可不像县丞和主簿那样可以随意架空。 因为县丞的职责是辅佐知县处理本县各项事务,并无具体的差使,权力大小全看知县的心情和能力。要是碰上个强势的知县,县丞就只能乖乖靠边站。 至于主簿,主要负责全县的钱粮和档案。可惜前者是一县的命脉,大老爷必须牢牢抓在手里。所以大明朝的主簿虽然名为三老爷,但其实也就是个档案室主任…… ps.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三十五章 巧巧姑娘固若金汤 雨中行船,江水如沸,风帆劈啪作响。 舱室中烛光摇曳,不知不觉天色已黑。 “这样安排,应该勉强可以应付了吧。”赵昊伸个懒腰,人事安排就是这样费心劳神,累。 “应该可以了吧……”徐渭和吴承恩相视苦笑。 何止是可以啊?这配置直接拿去给巡抚用都绰绰有余好吗? 当然,主要是因为我们俩的存在…… 不过还是要为昆山县的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以及六房书吏、三班差役默哀一下了。 他们接下来三年,怕是要度日如年了。 “累死了,累死了。”赵二爷只带耳朵听了一天,就觉得吃不消了。 这衙门里的门门道道实在太多了。要是老子一个人去上任,非得被那帮地头蛇活活玩死不可。 吓死老子了。必须喝点酒压压惊。 他便拉着徐渭和吴承恩一起喝酒。 又抢在赵昊张嘴前,指天发誓道:“今天最后一顿酒,明天开始洪水不退、滴酒不沾!” 官船还得在大运河上行一天才能到苏州,赵昊也就没再说什么。 ~~ 一进自己的船舱,赵昊便闻到了浓郁的炖菜香气。 便见巧巧戴着厚厚的手套,将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砂锅搁在桌上。 “哇,炖砂锅啊。”赵昊不禁食指大动,开心笑道:“砂锅和阴雨天最配了。” 谁知姑娘家朝他皱皱小巧的鼻子,便一声不吭转身出去了。 “还生气呢?”赵昊便问给他端水洗手的马湘兰。 “能不生气吗?”马秘书扶一扶金丝眼镜,主持公道道:“公子说好了会叫巧巧,结果走得时候居然想甩了人家。” “我还想甩了你呢。”赵昊翻翻白眼道:“你没看到人家都不带女眷吗?就本公子搞特殊,不像话。” “公子不是还小吗,当然还需要人照顾了。”马秘书摘下眼镜,目光妩媚的取笑他道:“没人会因此笑话大老爷的。” “我说不过你。”赵昊打嘴仗从来赢不了马秘书,便高挂免战牌,坐在桌旁等开饭道:“但实话说,昆山还是挺危险的,你俩应该等水退了再去。” “那还有什么意义呢?”马秘书也坐在桌旁,支颐看着赵昊道:“这样危险的时候,大家不更应该在一起吗?” “哎,我不是担心你们吗?”赵公子敌不过马湘兰小幽怨的目光,便把脸转向另一侧。 却看到巧巧端着托盘进来,圆润的小脸已经不由自主挂起了浅笑。 她听到赵昊说是因为担心自己,而不是别的原因才想让她留在金陵,就一下子消了气。 马湘兰无奈捂一下额头,难道这时候不该说一句‘可我更担心你啊!’这一句很加分的啊。 “吃饭,吃饭啦。”巧巧觉得一天都没跟赵昊说话,自己真是太任性。可她嘴巴笨笨的,只有用美食来表达自己的歉意。 当巧巧掀开砂锅盖,两人便见锅中金黄色的汤汁还在滚沸。 汤中央一层鸡,一层鸭,一层鲍鱼,一层冬笋。每一层都层叠交错,一层摞一层,看上去就像一圈堤坝一样,拱卫着内里用东坡肉和方豆腐拼成的小小城池。周遭还点缀着一些精致的蛋皮饺。 不用吃,只消看一眼,就能体会到巧巧姑娘费了多少心思在里头。 “炖了一下午了,也不知道好吃不好吃。”巧巧忐忑的将砂锅下的木炭取出熄灭。 “这么多好东西炖一起,怎么可能不好吃呢?”赵昊直咽口水,拿起筷子就要品尝一下。 但筷尖刚要触到那层叠的堤坝,赵昊忽然心中一动,问巧巧道:“这菜叫什么名字?” “固若金汤……”巧巧声如蚊蚋。 绝杀。 马湘兰不由又捂了一下额头,自己以后还是不要替她担心了吧。 下午时,这丫头说船上的食材配料不齐,晚饭只能凑合一锅出,她还信了真呢…… 公子常哼的那首不成调的歌里,有句歌词是怎么说的来着? 原来每个女孩都不简单…… ~~ 果然,赵公子登时兴致勃勃。“巧巧姐,这是你美好的祝愿吗?” “嗯。”巧巧点点头,耳朵根儿都发红道:“知道你要跟老爷去抗洪,我笨嘴笨舌的说不好,就想给你做道菜吧。不过做的乱七八糟的……” 巧巧姑娘不会承认,她在家这几天,光琢磨这道菜该怎么做去了。还请教了味极鲜的大厨,自认色香味俱全了,才会拿出来献宝呢。 轻易不出手,出手必抓人……这是娘教的。 巧巧姑娘不禁为自己的心机暗暗羞愧。 却见赵昊夹起一个小小蛋皮饺,问道:“别的我都能看懂,这个是什么?” “船,”巧巧捂着脸道。其实是为了给汤上色的。“要是有个万一,咱们好坐着跑……” “哈哈哈!”赵昊开怀大笑,一口吃掉一个蛋皮饺道:“巧巧姐,多谢你了。不过不需要船了,我们一定能守住吴淞江堤的!” “嗯,一定能的!”巧巧重重点头。 “可以吃了吗?”待巧巧表现够了,马秘书端着饭碗,可怜兮兮问道。 “吃,一起吃!”赵昊便拉着巧巧坐下,先夹了一筷子鲍鱼尝一下,顿觉鲜美无比。 结果这顿饭,三人都吃撑了…… ~~ 翌日下午,两艘船到了苏州阊门外的官船码头。 宿醉刚醒的赵守正穿戴整齐,正要下船,却见一名身穿六品服色的官员,打着伞神色严峻的上船。 “署理昆山知县赵守正何在?” “正是下官。”赵守正忙向那官员一抱拳。“不知尊驾?” “本官苏州府通判张炯,奉府尊之名在码头等候贵县!”那叫张炯的通判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防雨的牛皮文件袋。 然后将一份苏州知府的手札递给赵守正道:“府尊有令,今晨洪水已经席卷昆南之境。洪水无情,十万火急。免去贵县拜见,立即前往昆山救灾,不得有误!” “遵命!”赵守正赶紧双手接过手札,交给身后的徐文长。徐渭打开扫一眼,点点头,表示没问题。 赵二爷便朝那张炯一抱拳道;“有劳通判了。今日幸会,来日抗洪结束,必具薄酒,还请尊驾赏光。” “好说好说。”张通判心下一松,朝赵守正还一礼,便快步下船去了。 结果赵守正的官船刚系好了缆绳,就又重新解缆启航了。 ps.先发两章哈,然后我继续写,12点再发一次 第三十六章 天堂地狱一线隔 看着那渐渐远去的官船,张通判摇摇头,轻笑道:“也没那么可怕嘛。” 他是抽签输了,才不得不来这里拦住赵守正,不让他进苏州城的。 其实昆南年年漫溢,甚至整个昆山都三不五时的全都泡汤,苏州城的老爷们根本不着急。 还不如对赵守正的恐惧强烈呢。 毕竟他们联手把堂堂状元郎从人间天堂的苏州城,弄到了水地狱昆山县。 传说中,状元郎可是手眼通天、无法无天、气焰熏天的。 毕竟他可是打过小阁老,吃过廷杖的男人啊! 要是他憋了一肚子火,大闹苏州城怎么办? 就算不闹腾,朝知府大人甩脸子、说怪话,也是难免的吧? 大家做的好事,凭什么知府大人一人受过? 因此知府大人命令下头这帮魑魅魍魉,不行,你们得把他拦住。 本府现在不敢……不能见他,还是让他先去昆山,出了错漏没了气焰再说吧。 什么,不出错漏?怎么可能?那可是乱成一锅粥的昆山啊。 一个新丁县令知道该怎救灾赈灾?不犯错就怪了。做对了才叫有鬼呢! 待到官船彻底不见,张通判转头上了身后一辆华丽的红木嵌银的清油马车。 一个四十多岁、高大消瘦、须发斑白的男子,面色阴沉的坐在车厢里。 看样貌正是洞庭商会的副会长刘正齐。 只是这个险些成为赵昊岳父的男人,跟去年相比完全瘦脱了形,样子也苍老了十岁。 显然这一年,他并不好过。 去年秋天那次丝价暴跌中,刘员外一共赔了四十万银子,资金链直接断裂。不得不变卖了金陵所有的资产,还将位于湖州十万亩桑园贱卖出去,着实伤筋动骨。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他的名誉受到严重的损害。金陵那帮徽商、闽商、浙商都在嘲笑他,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坑得险些破产。 其实赵昊也只是害他赔了四万多两银子而已,只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人们更愿意相信那些夸张离奇的说法。 刘员外也没脸再留在金陵,便辞掉了南京苏州商会会长一职,返回苏州老窝舔舐伤口。 然而老家的洞庭商人也背地里笑话他,在生意上挤兑他,弄得他狼狈不堪。 要不是他去年冬天抱上了徐阁老次子徐琨徐二爷的大腿。年底洞庭商会改选时,他就得被那帮王八羔子撵下副会长的宝座。 但刘员外的背字还没走完。徐琨虽然帮他稳住了局面,可徐家都是吸血鬼啊! 半年不到,徐琨已经从他手中巧取豪夺了二十万两以上的孝敬,让刚缓过劲儿的刘员外,又捉襟见肘起来。 这也就是世代经商底子太厚,不然早他妈给折腾死了。 谁知此时又传来徐阁老致仕的消息。 刘员外登时像吃了苍蝇一样,自己这点儿也太背了吧?他妈的怎么每次都选错? 雪上加霜的消息接踵而来,赵守正又被任命为吴县知县。 而刘员外生意的根基,乃至他的家,全都在吴县。 这下刘正齐彻底慌了神,赶紧再次发挥钞能力,上下打点串联,想要将赵守正挪个窝。 加上徐家也跟赵家结下了梁子,徐璠的两个弟弟徐瑛和徐琨,也不遗余力的运作到处渲染赵家父子的邪恶霸道。 在他们通力合作之下,终于引发了苏州官场的‘恐赵症’,这才有了赵二爷的昆山抗洪之行…… ~~ 张炯翘着二郎腿坐在柔软的座位上,不无揶揄的笑对刘员外道:“这口恶气终于出来了吧?” “还行。”刘员外吐出长长一口浊气,收回了望着江面的目光。“就是担心万一他还会杀回来怎么办?” “放心吧,这么多年了,一任接一任的昆山知县,哪个能从那烂泥塘里挣脱出来?他赵状元也不例外。”张炯抠抠耳朵,再也不把赵守正当回事儿。 “我还是不放心,得再给他脖子上套一圈绳。”刘员外却不敢大意道:“我要命商会,一粒粮食都不能进昆山。” “这么狠?”张炯不能免俗的倒吸了口冷气。 “当初我求饶的时候,他们可没放过我。”刘员外咬牙切齿道:“风水轮流转,这次他们落在我手里了,老子要让他们生不如死!” “你别做的太过啊。”张炯虽然吃了刘员外不少好处,但还没忘了自己的身份。“昆山百姓也是府尊的子民,饿死太多人府里也要吃挂落的。” “放心,只是不进昆山,各县非但不受影响,还会加大供给。”洞庭商帮的一项支柱性产业,就是从湖广向南直隶贩粮。尤其是苏松一带的粮食运输,尽数被他们垄断,刘员外当然有底气说这话了。 “老百姓长着腿,只要离开昆山就饿不死的。” “哈哈,也是。”张通判闻言放心大笑:“反正他们已经习惯要饭了!” “呵呵……”刘员外冷笑两声,他倒要看看到时候老百姓跑光了,赵家父子还有什么咒念? 到时候昆山一片狼藉,成了荒废之地,看林润不把他身上的官皮给扒了。 还想着回苏州城?做梦去吧! ~~ ‘阿嚏!’ 戴着斗笠立在船头的赵守正,打了个大大喷嚏。 “真他妈的冷啊。”以赵二爷善良的秉性,自然不会想到有人在咒自己,他紧了紧身上的蓑衣,问立在一旁赵昊道:“儿子,你看出什么了吗?” 却说官船离开苏州城没多久,就到了北太湖湾的瓜泾口,而通往昆山的吴淞江也发源于此。 这里也可以说是昆山水患的源头了。 赵昊便拉了赵守正和两位先生来到船头实地勘察。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 可惜有时候,调查了也依然没法发言…… 赵公子闻言咂咂嘴,只见眼前水面茫茫,一眼无际,湖水滚滚,向东而去。 能看出个什么来呀? 他便微笑看向吴承恩,不慌不忙道:“射阳先生在太湖边的长兴县为官多年,看得比我透彻的多。” 嗯,多一点也是多,多一万点也是多,所以本公子这话一点没错。 吴承恩是个实在人,便点点头,指着西侧明显狭窄的江面道:“瓜泾口是个狭长的喇叭口,地势又最低,整个太湖有七成水量要从这里泄洪。” “瓜泾口啊。”赵昊有印象了,指着南岸那棋盘式的水田问道:“那就是溇港圩田吧?” “不错,咱们昆山要被这玩意儿害死了。”吴承恩苦笑道。 “哦?”赵昊闻言有些奇怪,他记得高中历史书上说,这玩意是好处多多的水利工程啊。 ps.研究了一上午的水文资料,啊啊杀了我吧,才码了一章。我继续继续哈…… 第三十七章 以邻为壑 一万里束水成溇,两千年绣田成圩。 船行吴淞江上,吴承恩向赵昊讲解道: “原先太湖出水流速很快,瓜泾口和吴淞江上游几乎没有泥沙淤积。但从开凿大运河之后,苏州生齿日繁,商贸发达,便又在下游水系修筑了很多长桥、长堤和挽道,大大减缓了太湖出水流速,于是泥沙淤积严重,地势低洼的南岸便成了滩涂。” “嗯。”赵昊点点头,听得十分认真。 “后来人们把滩涂改造成了圩田。”吴承恩指着江堤 “他们先在淤泥地上,开挖一条沟渠,然后在沟渠两岸用竹子和木头做成两道透水的挡墙。这样泥土里的水份透过竹木围篱渗入沟渠,也就是所谓的‘溇港’中。” “挖出的泥土又堆在湖岸边,形成一道河堤,新的陆地便出现在了太湖南岸。” “这个法子好哇,围出来的地又肥沃无比,苏松一带人多地少,谁能不眼红?于是各县争相修筑圩田,大肆侵占滩涂。”徐渭冷笑接过话头道: “好比这南岸的吴江县,十几年前县城距离湖岸也就是二里许,如今却增加到三里了。这多出的一里地,就是被侵夺的河道啊。” “事实上,这瓜泾口也叫南太湖的,湖面浩浩汤汤直接与昆山的淀山湖、澄湖连成一边的。几百年淤积侵夺下来,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个喇叭状的河湾,哪里还有什么蓄水功能?”徐渭拍打着栏杆,怒气冲冲道: “我要是林润,头一件事就是把这些圩田全拆了。” “你也别太极端了。”吴承恩苦笑一声道:“其实溇港口都是有水闸的,整个吴江县十八条溇港就有十八个水闸。这会儿只要打开水闸,就有十八处泄洪口,下游来水的压力自然大减。” “只是这样一来,南岸的万顷圩田统统都要泡汤,吴江县当然不答应了。”吴承恩说着,指一指南面湖堤上,冒雨巡视的一行人道: “那是吴江县的护塘队,每到汛期便日夜巡逻,唯恐他们修的石塘出了意外,淹了自己的圩田。” “石塘?不是泥巴堆的吗?”赵二爷插嘴问道。 “泥巴哪有石头结实?”徐渭闻言大笑道:“人家早就换成百里石塘了!” “百里,这么大手笔?”赵二爷吸了口冷气,难道某位吴江知县也像我儿一样有钞能力? “是前后数任知县,花了几十年时间修的。”便听徐渭哂笑道:“这可是保全县平安的大好事儿,要立功德碑,进乡贤祠的。还能名正言顺从里头捞钱,当然没人肯落下了。” “他们自己倒是不淹了,可太湖水全都跑到我们下游来了。”吴承恩叹口气道:“这就是孟子所说的‘以邻为壑’啊。” “昆山县就看着他们以邻为壑?府里也不管吗?”赵守正气愤问道。 “民间每年不知要为此事打多少次架,不然吴江县怎会组织护塘队?”吴承恩苦笑道:“昆山知县也到府里告过状,别说拆掉石塘了,就是求他们在汛期开闸泄洪都不同意。” “人家理由也很充分,修石塘就是为了防汛,哪有开闸泄洪淹了自己的道理?”吴承恩又两手一摊道:“还有个根本原因,两百年前夏元吉治理太湖时,圩田都是属于官府的。上头一声令下,就能直接开闸泄洪,淹了圩田进行分洪。” “但这一二百年间,官家的圩田早就被豪势之家瓜分私吞了。他们怎么可能为了别的县的百姓,牺牲自己的利益?” 赵昊默默点头,湖畔圩田过多,又不能承担圩田本身的泄洪功能,下游自然深受其害。 “吴江县的人还振振有词说,修堤御水天经地义,昆山也可以修堤啊,又没人拦着。”吴承恩轻叹一声道。 “那为什么不修呢?”赵守正追问道。 “没钱呗。”徐渭觉得自己的东家煞是可爱。“饭都吃不饱,哪有钱修堤?何况吴江只需要修单堤即可,你昆山的情况有多复杂?吴淞江曲曲折折贯穿全境,头顶还悬着两个湖,下头还有条娄江。地势又低,还想修堤?做梦去吧。” “哎,我昆山为全府泄洪,邻县非但不感谢,反而还以邻为壑,百般嘲讽,真是世风日下啊。”赵二爷长叹一声,不禁为昆山百姓鸣不平。 ~~ 说话间,官船进入了昆山县境。 丈许高的石塘拱卫鱼米之乡的景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浩浩汤汤的黄泥汤。 那是自数里外的澄湖中溢出的湖水,顺着地势缓缓淌向吴淞江。东南面还有个更大的淀山湖,两个湖里漫溢的湖水,可以覆盖四分之三的昆南。 眼前大片的稻田、桑树、道路、村庄,全都被泡在了黄水里。 漫天大雨中,成群结队的百姓挑着扁担,推着大车,携家带口,牵着耕牛,沿着田间地势较高的垄沟,艰难的在泥泞中跋涉。 他们要赶在洪水到来之前,离开自己的家园,到昆北或者邻县去避难。 垄沟边的黄泥汤中,漂浮着垃圾、杂草和木头,以及被淹死的小动物尸体。 还有将其当成避难所的老鼠,在上头团团乱窜。 乡民们虽然对此习以为常了,但这次逃难的气氛格外凝重。 垄边田里,已经开始抽穗的稻子成片倒伏在黄水中…… 不用等洪水没顶,就这样倒在水里泡几天,今年的庄稼就要绝收了。 百姓们欲哭无泪,麻木的跟着前面的人不断前行。 只有坐在木桶里、大车上瑟瑟发抖的孩子们,饿得哇哇大哭。 那哭声传到官船上,众人只觉刺耳无比。 之前把问题说的再严峻,都比不上这亲眼所见,让人感到心情沉重。 从这一刻起,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这些饱受苦难的百姓,便是他们不可推卸的责任了。 “这些百姓要去哪里?怎么去?为何不见官差引导?”赵守正手扶着栏杆,神情凝重的看着那些沿吴淞江逃难的百姓。 “部分灾民往南,去苏州或者吴江,但大部分还是往北,前头有木桥可以到昆北去。” 吴承恩稔熟地理,惨声答道:“毕竟在自己县里,还能被当成人看,出了昆山就是叫花子流民了……至于官差嘛,得到了县衙才能知道。” “嗯。”赵守正点点头,没再说话。 ps.第四更,求月票~~~~ 第三十八章 迎接 船行向前行十余里,离开吴淞江向北,进入了小澞河。 一进小澞河,吴淞江南岸的凄惨景象便被甩到了船后。 眼前又恢复了水墨画般的水乡景象。 河边两岸错落着高高低低、黑瓦砖墙的民居,河上架着青色条石筑成的小桥,远处成片绿油油的稻田阡陌相连。 只是河岸边的街道上,挤满了逃难过来的百姓,时刻提醒着人们,灾难就在不远处发生。 赵守正已是忧心如焚,不断催促船夫快点前进。因为直到现在,他也没看到沿途江堤上,有一个官差的身影。 倒是有些老百姓在乡绅的指挥下,自发的掘土加固河堤。可是几十里长的江堤上,东一撮、西一帮加起来,就那么几百个人,根本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官差都到哪里去了呢? 赵知县急于知道答案。 看着父亲一脸忧虑的样子,赵昊深感欣慰。人果然还是要担负起些什么,才能变得成熟。 ~~ 顿饭功夫后,官船进入娄江,一座两丈多高的青砖城池,便兀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呦,县城还挺新呢。”赵昊不禁有些惊喜。 “以前昆山县城都是土围子来着。后来吉星高照,出了个状元顾鼎臣。”徐渭便言笑无忌道:“说起来,这老顾可是向先帝进献青词第一人啊。” 赵昊点点头,青词宰相顾鼎臣嘛,有名的很。 “顾阁老是马屁精,不能有为,充位而已。”吴承恩也对老顾有些不屑,然后话锋一转道:“但在昆山他的威望极高。当年是他全力操持着,将原先低矮的土坯城墙换成了高大的砖石城墙。前些年的倭乱中,昆山百姓因此得以保全,都十分感念顾阁老的恩情。” “所以进了县城,千万别说顾阁老的坏话,会被打的。”吴承恩这话,却是专门说给徐渭听的。 徐文长撇撇嘴,刚要说话。 却听赵二爷咦了一声。“这是在干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前面码头上点了上百盏灯笼,还有好些火把。 此时天色已暗,又下着雨,这景象格外惹眼。 “来了来了,可算来啦!”紧接着,码头上响起嘈杂的人声。 很快,便有一艘快船迎上来,一名穿着九品服色的官员在上头高声喊道: “下官昆山县主簿白守礼,恭迎本县大老爷上任!全县官吏士绅两百余人,皆在码头恭候大老爷一天了!” “哦。”赵守正终于知道,本县的官吏都跑哪去了。 当官船靠岸,几十名杂官、书吏,一百多位衣冠楚楚的士绅,便在一名八品官的带领下,拥到了码头边上,热烈欢迎新任大老爷驾临。 几名差役在亭子里点着了鞭炮,旁边的乐手便在噼里啪啦、硝烟弥漫的环境中,卖力的吹奏起《迎宾乐》来。 唢呐一响,烦恼全消,欢快的气氛就起来了。 只是地上的红毯已经被雨水泡透,扎满鲜花红绸的彩楼也在暗淡的天光中失色不少,让精心准备迎接仪式的昆山官绅十分难过。 更让他们难过的是,居然到现在才接到大老爷,会不会被认为怠慢了呢? 一个五十多岁,须发花白的八品官员,先带着众人大礼参拜了大老爷。然后诚惶诚恐上前,躬身道: “下官昆山县丞何文尉,恭迎大老爷上任。” “我等愚蠢,误以为大老爷会从府城直接走娄江而来,因此所有迎接的人马,都放在了娄江上。熊典史也带着大老爷的轿子在县境恭候……”说着他又赶紧解释起来。 “大老爷绕道吴淞江,从小澞河插过来的。”兼任赵守正贴身长随的范大同,便高声替他解释道。 “这……”何县丞、白主簿并县里的大小官吏便心下一紧,直觉不妙。 “大老爷上任路上,便开始视察民情,真是下官等人的楷模。”何县丞只好硬着头皮道。 赵守正气呼呼走下船来,有心大骂这群不干正事儿的东西一顿,但又觉着他们也是情有可原……若不按规矩隆重迎接,被大老爷记恨了怎么办? 正踯躅间,便听跟在身后,给他打伞的赵昊小声道:“想骂就骂,客气什么。” “一群不务正业的东西!”赵二爷马上来了精神,黑着脸呵斥起众官吏道: “半个昆山县都泡在水里,十几万百姓流离失所,满大街都是逃难的百姓。尔等却还在这里张灯结彩、敲锣打鼓,三里一迎、五里一接!这是迎接本县吗?我看你们是把我架在火上烤!故意让老百姓戳我脊梁骨!” 呼,恶气尽出,好爽。 一众昆山县官吏被县太爷骂了个狗血喷头,全都在雨中噤若寒蝉。 “安慰下士绅……”赵昊又声如蚊蝇的提醒道。 赵二爷气也出来了,语气也没那么生硬了。便对一群大气不敢喘的昆山士绅一抱拳。 “汛情严峻,本县脾气躁了点,还请诸位海涵。” “老父母心系子民,实乃本县之福啊!”一个五十多岁,穿着五品义官服色的士绅。 他一说话,一众士绅便纷纷点头附和。看起来他应该是昆山士绅的头领了。 “敢问这位老先生高姓大名?”赵守正便客气问道。 “小可雍里顾氏大栋,拜见老父母。”那叫顾大栋的老人家,再次朝赵守正施以大礼。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雍里先生,失敬失敬。”赵守正赶忙扶住顾大栋。 他来前做过功课,知道昆山五大巨室、顾氏居首。而顾氏当代的族长便是顾大栋。 见知县并没一棍子全打死,对他们这些士绅还挺尊敬的。狗大户们便纷纷上前行礼。 其中郑家的族长名叫郑若曾。 ‘开阳先生……’看着那白发苍苍的老头,赵公子眼前一亮,暗暗咽了下口水。 身后的徐渭也朝那叫郑若曾的老者挤眉弄眼。 看到徐渭,郑若曾先吃惊的揉了揉眼,然后才惊喜的捏住了胡子。 只是这种场合不适合叙旧,两人便用眼神交流一番,约定待会儿再聊。 ~~ 待到赵守正和士绅们寒暄完了。 顾大栋方恭声邀请道:“小可等人在西塘街上略置薄酒,欲为老父母接风洗尘,万望赏光。” 赵守正一听有酒喝,先是眼前一亮,旋即便摇头道:“好意心领了,想到受灾百姓嗷嗷待哺,让本县如何吃得下?” 说完他朝众士绅一拱手道:“明日一早,本县欲视察江堤,不知诸位可否赏光陪同?” “遵命!”新官上任三把火,士绅们都懂,自然无不配合。 ps.第五章…… 第三十九章 暗流涌动昆山城 赵二爷的八抬大轿和全副仪仗,还在娄江边上没回来呢。 入城时只好先坐何县丞的轿子了。 吹吹打打也都被赵守正叫停,就这么一行人默默跟着轿子缓缓入城。 赵守正心说,老子可能是大明有史以来,上任最低调的知县了。 当他的轿子准备从朝阳门入城时,忽然听到一阵嘈杂的人声。 赵二爷掀开轿帘一看,只见官差奋力隔开的街道两旁,黑压压站满了人。 借着气死风灯那微弱的光,能看到这些立在雨中的人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不少人还背着包袱、挑着担、推着大车。 还有那撕心裂肺的孩子哭声,无不提醒着赵守正一行,这些正是从昆南来县城避难的百姓。 “停。”赵守正喊停了队伍。 何县丞跟那白主簿也赶紧下来轿子。 “这他妈怎么回事儿?”何县丞一阵阵眼晕,今天真是见了鬼了。 高接远迎没接到人不说,明明已经让三班胥吏领着白役,把整条朝阳街清出来了,哪里又跑来这么多人? “那些南边来的泥腿子,也不知听谁说,新来的大老爷要入城了,就呼啦一下全都聚过来……”快班的胡班头忙小跑过来禀报道: “他们人太多了,小的们不敢撵呐。” “唉……”何县丞郁闷的长叹一声,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这时他看见赵知县已经从轿子上下来了,也顾不上打伞了,赶紧顶着雨跑到一旁。 “这边情况不明,还是请县尊先入城……” “你闭嘴站到一边。”赵守正冷冷瞥他一眼。 何县丞心说我操,老子也是堂堂八品官,咋跟我说话呢。 哎,想想人家还是状元呢。算了不置气了,便低头站在一旁。 “诸位父老,本官新任昆山知县赵守正。”然后赵二爷朝百姓拱拱手,有板有眼的问道: “不知你们为何聚集于此,但讲无妨?” 灾民还在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就这一会儿,朝阳门外又多了不知多少百姓。 “敢问老父母是在北京活人无数的赵状元吗?”便听一个老丈颤声问道。 “正是本官。”赵守正点点头,他没想到,自己的事迹居然传到昆山来了。 “请老父母活命呐!”那老丈就像看到救星一样,说着便长跪不起。 “请老父母活命呐!”许多人跟着跪了下来。 “请老父母活命呐!”所有的灾民如倒伏的麦田一般,都跪在了赵守正的面前。 赵守正被眼前一幕深深震撼了,赶紧推开护卫,扶起那跪地的老汉。 “老丈快快请起,诸位快快请起。”赵守正又高声对众灾民道:“本官既然为一县父母,自然责无旁贷,全力救助每一个受灾百姓的!” “贼老天终于开了回眼,给我们送来了赵状元。”老丈热泪盈眶道:“我们昆山的老百姓在苦水里泡了太久了,今年不知又要饿死多少人……” 不少人跟着啜泣起来,还不到六月就洪水泛滥,怕是全年都要绝收了。 “大家只管放心,既然本县来了,就不会抛弃任何人的!”赵守正便大声安慰众灾民道:“诸位只管放心,昆山县今年不会饿死一个人的!” “老父母来了,我们终于有救了!”灾民们那被折磨到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表情,仿佛又看到了一点希望。 “天这么晚了,还下着雨,诸位父老不要在此逗留了。”赵守正于是问道:“你们可有住处?晚饭可有着落?” 灾民们颓然摇头,一下从青天幻觉中被拉回了现实。 他们大都是今天才从昆南逃难过来的,那些在北边有亲戚的早就去投奔了。只有他们这些举目无亲的,还不知今晚怎么着落呢。 “何大人、白大人?”赵守正便回头看向两位佐贰。 “县尊有何吩咐?”两人赶紧上前恭声问道。 “县里可准备了安置灾民的地方?”赵守正沉声问道:“开始施粥赈济了吗?” “这……”两人相互看看,前者硬着头皮道:“回县尊,城北有让百姓入城避难的地方,至于施粥……是要开预备仓的。” “上任冯县尊的意思是,等县尊接印之后再开仓。”白守礼也小声道:“这也是冯县尊的一片好意。” “屁的好意,本县要是晚两天到,就让灾民再饿两天吗?” “县尊莫急,又不是发大水仓促逃出来,他们总会有几天口粮的。”何县丞也对赵守正耳语道。 “说的是人话吗?”赵守正冷冷瞥他一眼。 操!何县丞感觉自己要爆炸了。 “立即把百姓安顿好,本官这就去跟冯知县交接!”赵守正断喝一声,恨不得一脚踢在这群官老爷的屁股上。 “哎,是……”何县丞、白主簿和一帮书吏暗叫倒霉。 为了迎接新知县,忙忙活活好几天。今儿更是在大雨里等了一日,所有人又冷又饿,又得给这些泥腿子张罗…… 但谁都知道新官上任,锐气正盛。 没见何县丞被拿来立威了吗?大伙儿也只好先捏着鼻子忍了。 “把老百姓带到北城安民社去……”白守礼赶紧打起精神张罗。 “吴先生,劳烦你和他们走一趟。”赵守正实在不放心,便派了钦差。 “遵命。”吴承恩朝赵守正拱拱手,接下了监督的任务。 赵守正又安抚了灾民一通,才在一片‘青天’声中,重新上轿进城去了。 赵昊也上了马车,隔着车帘定定看着,被甩在身后的黑压压的人群,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天令尊发挥不错。”坐在一旁的徐渭淡淡道:“不过有人想把他架在火上烤。” “烤烤也好,这么潮的天。”赵昊不以为意的哂笑一声。 这年代消息还没那么灵通。老爹从改为署理昆山到现在,还不到五天时间,灾民们却非但已经知道他的身份,还知道他在北京的光辉事迹了。 这分明就是有人在背地里捣鬼啊。 “有意思……”赵公子和徐渭不约而同的说一句。说完,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都是不怕事儿的主。 ~~ 昆山县也有一条朝阳门内大街,估计是当年顾状元的恶趣味吧。 沿着这条街向前一里地,那条交叉的横街,就是天下所有县城的标配衙前街。 昆山县衙便坐落在衙前街中央。 但轿子却没有直接进衙,而是兜了个圈子再由东向西,曰‘紫气东来’。待到八字墙前又在八字墙前,叫‘兜青龙’。 然后才点起鞭炮,把赵二爷抬进了他接下来几年,将要生活和战斗的地方。 抱歉诸位,暂时先发一章哈。 卡文了,昨晚到现在才码出一章来。 其实大家应该能看出来,这几天更新越来越晚,因为卡的太难受了。 但问题不严重。 因为并非没故事,相反,这一卷正是故事展开的时候。 清明那天只想清楚要写什么,但叙事顺序和包袱还没梳理好。 昆山卷应该是特别棒的一卷,不能草率,所以必须要先停下来,好好梳理一下了。 我这就抓紧时间整大纲哈。 放心,基本更会保证的。 晚上还有两更哈。 第四十章 交接 进去衙门后,赵守正先向仪门礼拜,然后来到戒石亭前,向亭中石碑行注目礼,那是三个遒劲的大字‘公生明’。 这仨字是给老百姓看的。 待赵二爷绕到碑后,那里的十六个大字才是给县老爷看的。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这四句太祖皇帝的圣训正冲着县衙大堂,县太爷审案时一抬头就能看见。目的就是警告他们,老实点,老子盯着你呢! 其实戒石亭东面还有一座土地祠,原本是知县上任必经的观光景点——里头悬着被太祖皇帝剥皮充草的贪官人偶若干,以儆效尤! 大晚上的,县里就没安排这个惊悚的项目。 其实这会儿,何县丞挺想让赵二爷进去参观参观,杀杀他的威风的…… 但考虑到赵二爷已经极度看自己不顺眼了,想想还是作罢吧。 ~~ 拜过了衙神后,赵二爷又换了朝服,走上大堂,面北拜阙叩谢圣恩。 起身后,知县大人还要拜印。 即将丁忧的冯知县白衣素服、头戴角帽,双手将一方裹在红绸中的大印,端端正正搁在大案之上。 赵二爷便又毕恭毕敬的向大印磕头,然后便起身从冯知县手中,接过了代表一县最高权力的那方铜印。 此刻起,权力义务正式交接,赵二爷便真真正正肩负起一县百姓的命运了。 然后他才与冯知县互相见礼,转到花厅说话。 “热孝在身,有失礼数,还望公明兄海涵。”冯知县话虽如此,此刻神态却比之前轻松了许多。 “远山兄节哀,惊闻令先君驾鹤、不胜哀戚。” 送二爷便露出同哀之色,并随了厚厚的份子。 “这如何使得?”冯知县深感汗颜,他给赵守正留下的小金库,都没人家随的份子多。 “远山兄不必客气,丁忧三载没有收入,权作贴补家用吧。”赵守正把手一挥,送人银子的时候最帅气。 “这,多谢公明兄美意了。”冯知县感动坏了,顿觉与赵二爷相见恨晚,说话的语气都变了。 “实不相瞒,愚兄在昆山这穷地方当官两年,只够个日常开销,根本没攒下家底,正愁着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扮成书童立在赵二爷身后的赵昊,闻言还有些不以为然。百姓再穷也穷不着老父母吧? 除非是海瑞那样的,连合理合法的常例银子都不要的主…… 不过跟苏州别的县,肯定没法比就是了。 客气了几句,冯知县又主动向赵守正介绍起县里的各种情况。大概就是仓粮青黄不接,库银入不敷出,包括他在内的全县官吏已经有俩个月没发俸禄了。 “啊?”赵二爷吃了一惊,知道昆山穷,没想到能穷成这副鬼样子。 想到那何县丞俩月没发工资,还要被自己甩脸子,他就觉得很抱歉。 “这很正常,本县时常如此,通常都是等收上夏粮之后再补发欠俸的。”冯知县叹口气道:“眼看夏粮又泡汤一半,真不忍心把这烂摊子丢给公明兄啊。” “还有半个县没淹不是?”赵守正强笑道。 “是三分之一。”冯知县竖起三根手指,然后蜷起两根道:“杨林塘以北地势低洼,此时阳澄湖来水已经将其淹没了。” 哦豁,赵守正心中一凉,还真是坏消息不断呢。 “聊以安慰的是,昆北那块地水患严重,已经抛荒了。”冯知县忙安慰他道:“所以也不算什么损失。” “是啊。”赵守正点点头,也笑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公明兄真是豁达。”冯知县赞一句,然后替赵二爷谋划道:“所以目前能指望的,就是中部这四千顷地了。要是能撑到夏收,那还能收个十万石左右……按例,今年的税赋是可以蠲免的,但也就别想朝廷赈济了……十万石粮食能够灾民吃三个月,应该可以撑到秋收了。” “所以秋收前,一定要打发灾民出去要饭,晚了的话就要不到多少粮食了。”他又低着头絮絮道。 赵守正闻言心下不齿,暗道怎能打发自己的子民去要饭呢?这知县也太无耻了吧? 谁知却听冯知县神情郁郁的接着道: “另外,本官也得这个时候去府城一趟,苦求几天总能从府尊指缝里挤出万把石粮食。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去吴江县,那帮王八蛋死活不开闸泄洪,给本县几千石粮食理所应当。” 看到冯知县忽然魔怔了一般,赵昊父子面面相觑。这昆山知县的差事,居然把人都磨成痴汉了。 只听他神神叨叨的接着道: “还有下游的松江,要不是他们圩田太厉害,吴淞江流的太慢,咱们能涝成这样?所以也得跟他们讨要……不过徐家素来蛮横,态度必须硬一些,宣称自己有科道同年,要弹劾他们阻塞河道。通常为了不给徐阁老添麻烦,他们也会给个几千石的……” 原来这叫花昆山连县令都要当叫花子啊…… “远山兄。”赵守正听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心下不忍,轻轻唤了几声。“你已经丁忧了。” “呃,哦,啊!”冯知县神色数变,方搞清楚状况。然后淌下了解脱的……哦不,痛苦的眼泪。“太好……哦,我是说‘太昊亦已至,玄冥犹未归’。” ‘我儿叫赵昊。’赵守正暗暗吐槽一句,又问冯知县道:“南京那边能有什么帮助?” “令尊不是曾任少司徒吗?”冯知县苦笑一声道:“南户部有多抠门,公明兄应该最清楚不过吧。” “呵呵……”赵守正尴尬的笑两声,心说我不知道呢。 借着尬笑的机会,他又瞥一眼赵昊,只见儿子轻轻吹了口气。 赵二爷马上了解问道:“那请问远山兄,此地风物如何?” “民风倒是比邻县要淳朴,主要是因为精明的全都搬去邻县不回来了,剩下的都是些石脑壳。”冯知县说着犹豫一下,但看在厚厚的程仪份上,还是压低声音道:“但本县的士绅要格外留意,有几个坏种怕是憋着劲儿要跟你作对。” “是吗?”赵二爷倒吸口冷气道:“都是哪几位仁兄呢?” “捕风捉影的事情,不便指名道姓。”冯知县却不敢直说,只是叹了口气道:“本县强邻环伺,连别府的都能欺负到头上,真是太难了。” “这样啊……”赵守正见儿子微微垂下眼睑,显然是听懂了,便也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ps.大纲理顺了,很精彩的故事,和尚真棒!再写一章完成今天的任务…… 第四十一章 佐贰 花厅中,冯知县又向赵守正介绍了县里的官吏,先是二老爷何文尉。 “何县丞,辽东辽阳卫军户出身,屡试不第的老举人。十年前大挑为某县教谕,前年与本官一同升为本县县丞。是位心思周密的老前辈,这些年替我查缺补漏又从不抢风头。能惨淡经营到今天,本官多亏他帮衬啊。” 赵守正点点头,心说那我以后不凶他了…… “白守礼白主簿,为官嘛……十分柔顺,惟上命是从,从来不提反对意见。” 冯知县又介绍道三老爷白主簿,颇有些一言难尽道: “听说他爱贪点小便宜,但也没做的太过分,不过最好还是不要给他犯错机会的好。” “嗯。”赵守正看看赵昊,快记下。 赵昊心说,这五百两银子花得不亏,少出一点幺蛾子就赚到。 然后便是四老爷熊典史。 “此人本官看不透,虽然与白主簿一样,在本官面前姿态摆的极低,也从来不争不吵不多说话,但县里流传着他诸多传说,许多十分离谱。” 冯知县竟不由自主压低声音道:“最好不要得罪他。” ~~ 县衙格局自有一定之规,前衙大堂、二堂、三堂之后,有一道月亮门。 门内便是内衙了,也叫知县廨,是知县大人日常办公之处。 西边是赵守正和冯知县说话的花厅,乃知县会客的场所。 与花厅隔着座假山水池相对的一个三套间,便是知县的办公室‘签押房’了。 签押房后有个五间屋的独门小院,则是幕友们居住的地方。 幕友比后世的师爷地位高些,介于谋士与下属之间,东主以师友待之。 因此安排住宿的俞奔,本打算安排徐渭和吴承恩一人一院的。 谁知徐渭非要跟心爱的作家住一个院儿,吴承恩此时还在城北监督施粥,自然也无从反对了。 这会儿,顾不上打开行李,徐渭便拉着那叫郑若曾的老者,在炕铺上亲热的聊起来。 “老郑,五六年没见了吧?”徐渭歪在炕上,一边捻着盐渍茴香豆,一边喝着小酒。 郑若曾乃北宋资政殿大学士郑亿年之后,家族世代读书行医,乃昆山有数的名门望族。 他自然不会像徐胖子这样没正形。正襟危坐在炕铺上,一脸感慨道:“是啊,幕府解散后,没想到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是老子主动来找你的。”徐渭便大言不惭道:“要不是东家来昆山当官儿,我还在监狱里快活。” “都说你有脑疾,看来传言不虚。”郑若曾失笑道:“蹲监狱还上瘾吗?” “那当然,非但没人烦我,还有酒喝有肉吃,有人伺候还有人给我写小说,别提多快活了。”徐渭将一把豆子送到口中,闭上眼,享受的咀嚼起来。 “还有人给你写小说?”郑若曾不信。 “还别不信,就是让你那个连襟害惨的憨憨。”徐渭吃完豆子,不禁轻吁一声。“爽!” 郑若曾与归有光一同师从昆山大儒魏校,后来两人分别迎娶了魏校弟弟魏庠的两个女儿,又成为连襟。 “吴射阳啊。”郑若曾恍然,不由大喜道:“他也来了实在太好了。震川每次写信,都说十分亏欠吴先生,不知该怎么才能补偿。” “嘿嘿简单,那就让他别当官儿了。”徐渭便半真半假的笑道:“反正那个破通判也是个摆设,还不如辞官回来,给我东家当幕僚呢。” “呦呵?”郑若曾不禁失笑道:“人家放着六品官不当,回来做幕僚?” “也是,他官瘾大着呢。”徐渭抿一口小酒,不再提这茬。 归有光科场困顿,五次乡试才中举人,又一连八次会试落第,直到快六十岁中了进士,自然倍加珍惜。哪怕一时仕途不顺,也轻易不会放弃。 “要不你替你连襟谢罪如何?”搁下酒盅,徐渭又提议道:“老吴正需要有人帮忙分担一下,都忙得没法写书了。” “我?”郑若曾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哭笑不得道:“我都六十五的人了,就让我享两天清福吧。” “你变了,老郑。当年在幕府,你可是让干啥就干啥,从来不埋怨的。”徐渭叹口气。 “是啊,变了。”归有光倒不讳言,看一看几乎变了个人似的徐渭道:“你不也一样吗?当初风度翩翩的天下第一才子,如今成了个没人样的大胖子。” “胖子怎么了?不许歧视胖子。”徐渭一阵吹胡子瞪眼,然后笑道:“不过我真劝你跟我那少东家好好聊聊,他说不定就是你苦等半辈子的知音。” “哦,是吗?”郑若曾仔细回忆一下,不确定道:“莫非是那个给县太爷撑伞的少年?” “眼力不错。”徐渭赞一声道:“听说他在写一本《海权论》,跟你《筹海图编》上的一些观点不谋而合。” “比如呢?”郑若曾饶有兴趣的问道。 “比如你说‘欲航行于大洋,必先决战于大洋’。”便听徐渭沉声道:“他则认为水师的目的在于会战,而最终的目的则为取得制海权以控制海洋。” “是么?”郑若曾眼前一亮道:“倒是难得一见,改日一定讨教。” “对,好好向他请教。”徐渭点头如啄米,露出得逞的笑容。“那小子懂得太多了,天文地理无所不知,还他娘的会教人写小说。” 他看见过赵昊对郑若曾那渴望的眼神了,约摸着只要把老郑送到赵公子嘴边,肯定没得跑。 哎,抱歉了老郑。为虎作伥者,只有找到新的伥鬼,自己才能解放…… “你甭引诱我,没用。”郑若曾跟徐渭太熟了,对他那点花花肠子一清二楚。 笑骂一声,他却又正色道:“不过我问你,知县大人是铁了心要治水吗?” “这个么……”徐渭心说,赵二爷应该没那么执着吧? “哈哈哈,开阳先生不用怀疑!”却听赵昊朗声笑着走进了房中。就凭你这字号,本公子也不能让你跑了。 赵公子陪着父亲跟张知县交接完了,已是困得要死,但想到心心念念的郑若曾还被徐渭留在衙中,便强忍着倦意过来勾搭道: “用不了几天,你就会看到我父亲的决心!” ps.第三更,在整了一天大纲的前提下,完成基本更,我很骄傲。 第四十二章 江堤 翌日依然淅淅沥沥,雨下不停。 天刚放亮,昆山县的芝麻绿豆官们,便从四面八方乌央乌央赶往县衙,准备参加新任县令的头一次‘早朝’。 哦不,衙参。 这又是一项让人眼红的知县福利。 京官就是做到尚书大学士,也享受不到这土皇帝的尊崇。 那些一辈子没外放过的清流词臣,更是想象不到这份快乐有多醉人。 住在县衙里的何县丞、白主簿和熊典史,也从各自的官廨中出来,沿着回廊往大堂走去。 “困死我了。”白守礼哈欠连连,对两位同僚小声抱怨道:“昨晚一直折腾到四更天才施完粥,回来睡下天都快亮了。” “你就不该睡。”何县丞看他一眼道:“你看老熊,一样一宿没睡,多精神?” 熊典史面色黝黑,眼窝颇深,两眼不大却亮得瘆人,嘴边一圈浓密的短须,一看就是不好惹的狠角色。 这位县公安局长兼典狱长腰杆笔挺,也不搭话。不过两位同僚都已经习惯了。 他昨天带船到娄江县界去迎接赵守正,结果一天没等到人。直到半夜才得知,原来知县大人从吴淞江绕过来了。 天亮打开城门,熊典史才回到县衙。 “打起精神来,小心又被寻晦气。”何县丞伸个懒腰,振奋精神进去大堂。 此时本县巡检、教谕、训导、驿丞、税监……并六房司吏、三班班头,已经基本到齐。绿色的官服、蓝色的吏袍在大堂里乌央央、闹哄哄。 “听说大老爷昨天进城,带了一百多亲随?” “可不是嘛,整整两船,满满都是人。” “这下可麻烦了……” “是啊,往后想干点什么不方便了。” 看到三位佐贰进来,大堂里才安静了一些。 然而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大老爷出来的云板声,小官小吏们再次喧腾起来。 “过了点了吧?” “可不,早过卯时了。” “大老爷怎么还不出来?” “睡过头了吧?” “二老爷,问问去吧。” 不用他们催促,何文尉已经赶紧朝月亮门走去。 不一会儿,何县丞神情难堪的回来对众人道:“大老爷一早巡堤去了。” “巡堤?”昨天不少官员都听县尊讲过,今天要巡堤云云。 但众人可都没太在意,满以为大老爷怎么也得先过了衙参的瘾,再去拜了孔庙、关帝庙、城隍庙之类,才会去大堤上转转,做做样子就是了。 这么多风风光光的事儿不做,却跑到大堤上踩泥巴……脑抽了是吧? 再想到昨天接驾时挨得那顿臭骂,官吏们更是心里直抽抽,暗道看着挺和善的一大老爷,怎么这么拧巴呢? 唉,往后的日子难熬了。 “那咱们还在这儿等着?”白守礼心说我正好回去睡觉。 “等个头!”何文尉白他一眼,对众人下令道:“赶紧去堤上跟县尊会合去!” “哎,好。” 官吏们便赶忙出去衙门,上了各自的轿子马车、也有骑着驴的,也有下步走的,闹哄哄朝着朝阳门而去。 ~~ 此时,几十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踏着木屐的身影,正冒雨走在吴淞江堤上。 跟吴江县那用条石垒成的百里江塘相比,昆山县这条土堆的江堤简直差的不是事儿。 连日下雨,已经将堤面浸泡的又松又软,踩上去泥泞不堪,让人走在上头十分艰难,脸色更是十分难看。 直到进了一个瞭望水位的草亭子,为首的一干人才摘下了斗笠,解开了蓑衣,露出一张张或白或青,神色难看的脸来。 正是赵守正父子与顾大栋、郑若曾等几位昆山大族的首脑。 狗大户们昨晚都住在城里,赵守正天不亮就让人把他们都叫起来,然后请他们引路,顶风冒雨来巡视江防大堤。 这会儿,他们已经从小澞河口的南山寺,沿着吴淞江往东走了十里了。 自然一个个全都累成了狗。郑若曾这样的老人家,直接一屁股坐在蓑衣上,话都说不出来。 让狗大户们没想到的是,大老爷一个文弱书生居然神态如常,脸上看不到一点疲惫之色。 “很不容乐观啊。”赵守正看看众人,神情严峻道:“江堤修得太矮,也没够下桩子和围挡,怎么抵挡今年的洪水?” 赵二爷来前恶补过,知道若修土堤抵御洪水,是要先隔一尺深深打下一根木桩,每根木桩起码入土三尺。 再在木桩后,横着钉上一排竹竿,做成一道结实的竹木围篱。有了围篱抵挡江浪的冲击,才能垒土成堤,筑起一道还算坚实的江防。 “以前也是一板一眼做的。”顾大栋苦笑一声,答道:“但江水一涨上来,就得填土堆高江堤,竹木围篱根本承受不住,直接就成段成段的断掉。上任老父母便索性不再劳民伤财,只要求顶过夏收就算胜利了。” “只要没来飓风,土堤也能顶一顶,无非就是不断加厚嘛。”戴家的族长戴了顶高帽,一脸认命的答道:“一来飓风,风高浪急,竹木围篱根本顶不住冲击,所以冯老父母这样做,不失明智之举。” 其余几位士绅也七嘴八舌,基本一个论调……我们昆山就这熊样了,只要能撑到夏收完了,淹就淹了吧。 反正九月份水一定会退,反正新修的县城结实着呢,不怕泡…… 赵守正听出来了,他们都不愿意劳师动众、大兴土木,便看向郑若曾道:“不知开阳先生有何高见?” “呵呵,回老父母,老朽当然希望堤防永固,再无水患了。若能看到昆山重为鱼米之乡,死而无憾呐。” 问题是,能吗? 郑若曾将了赵守正一军。 “本官坚信,这一天一定会到来的!”赵守正目光扫过一众士绅,信心十足的高声道:“就让我们先从守住这段江堤做起吧!” “是……”士绅们稀稀拉拉应声。 “诸位好像信心不足啊?”赵守正神情一沉,暗道果然又让我儿和青藤先生说着了。 “告诉本官,你们怎样才能有信心?!” “修堤首先要花钱,很多的钱……”士绅们便硬着头皮道:“昆山穷啊,县里没钱,我们也没有。没钱什么也干不成。” 说一千道一万,狗大户们都在担心,老父母一早把他们揪到大堤上,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他们都怕被新县令趁机敲竹杠啊。 却见赵守正潇洒的一挥手,朗声道:“钱的事儿不用你们操心,本县自己能解决!” 是吧,儿子? ps.昨天快十二点才写完三更,所以今天只能边写边发了。 第四十三章 杂佐 赵昊立在赵守正身后,不显山不露水,除了郑若曾,几乎没人注意到这个精神的小伙子。 昨晚他才对郑若曾说,用不了几天,你就会看到我父亲的决心。 没想到今天上午,郑若曾就听到了赵二爷那让人目瞪口呆的宣言。 非但郑若曾,顾大栋和那些老绅士们也都呆若木鸡。 亭子外头的随员们忍不住议论纷纷,都觉着新来的知县大人在痴心妄想。 “老父母,江堤蜿蜒曲折,足足六十里长啊。”顾大栋忍不住提醒赵守正,哪怕是只修单堤,都不是县里能负担得起的。 “本官说了,修堤不用你们出资,更不用老百姓出钱,本县有办法解决!”赵守正重复一遍自己的话,然后目光炯炯的看着一众狗大户道: “但前提是,这个夏天我需要你们全力配合,帮本官把百姓组织好,让他们听从本官的号令,全力以赴保卫家园!” “至少在九月份之前,决不许任何人跟我唱反调!”顿一顿,他目光冰冷的扫过其中几人道:“只要你们能做到的话,本官也能说到做到!” “……”顾大栋和郑若曾等人互相看看,片刻后一起点头道:“能!” “哈哈好,咱们击掌为誓!” 赵守正便伸出手来,跟士绅们一一击掌道:“咱们通力配合,各司其职,保住昆北今年免遭水患!若违此誓,全县共击之!” 这些士绅的家园、族人、田产都在昆北,虽然大水一来,他们可以躲进县城里去。可那么大的产业要泡汤,灾后还要救济吃不上饭的族人和佃户,损失自然大了去了。 所以根本不用担心他们对修堤的热情。他们只是在担心,县太爷会借机逼捐敛财罢了…… 现在知县大人自己把口子扎死,大家的利益一下子就一致了,士绅们的态度自然端正起来。 这就是有钱人容易交朋友的原因。 赵守正又让他们,每家派一两个子弟,整个汛期跟在自己身边,以便与各家建立顺畅的沟通渠道。 “罢了,只要老父母说到做到,我郑家全族男女老幼,都听县里调配!”郑若曾便叫过两个儿子道:“应龙、一鸾,你们往后就在老父母跟前伺候。” 说着又向赵守正介绍道:“老朽抗倭回乡后,曾担任过苏松道的幕僚,受兵备道大人的委托,与两个儿子操小舟到各处辨别道里通塞,调查形势险阻,做成一本《三吴水利录》,其中有太湖下游最详细的水文图,一并献给老父母,聊作参考。” 赵昊心说,果然是老地图狂魔了。 对了,就是郑若曾把钓鱼岛,标注进我国海疆图上的。 “多谢多谢。”赵守正扶起郑应龙和郑一鸾,又如获至宝的接过那本用油布包裹的《三吴水利录》。 顾大栋等人也各自指派了子弟,跟随老父母听命。 今头一次巡视,赵守正自然不会贸然提出具体的修堤方略……主要是因为他身后的少年还没想好。 便只是命各家分巡一段江堤,一旦有险情及时禀报。 这时,何县丞也带着县里的那群官吏赶来了,赵守正便放累坏了的士绅们,回家歇息去了。 看着那些平日里不爱搭理人的士绅们,一个个在大老爷面前却变得低眉顺目,居然还留下子弟跟着他侍奉。 这让何县丞等人感到费解,不知拧巴大老爷哪来这么大的魅力? 顾不上细想,何文尉赶紧率众向大老爷行礼,然后一个劲儿请罪。 “是本官没叫你们,尔等何罪之有?”赵守正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 谢恩起身后,官吏们便在草亭中分班立定,算是补上了早晨的衙参。 赵二爷大刀金马坐在马扎上,目光缓缓的扫过一众佐贰杂官属吏,淡淡一笑道: “何、周二位大人昨天就聊过了。其余诸位还面生得很,不妨先介绍一下自己。” “遵命!”众官吏闻言暗暗松口气,终于感觉没那么慌了。 “下官本县典史熊夏生!”那位被前任知县评价为不好惹的熊典史,便率先出列行礼。 虽然其余官员里,还有比他官阶高的,但未入流的典史在县衙有正式的官廨,且分管一县最重要的两项差事之一——刑名,故而无可争议的排名第四。 县丞、主簿和典史,便是一县佐贰官,其余皆是杂官了。 杂官之首是昆山县学的正副校长,伍教谕和陆训导,前者是举人出身,后者是为贡生。故而虽县学清苦、无关紧要,学官却是正途出身,地位自然居于所有杂官之上。 李贽本来是要给赵守正管学校的,但赵二爷突然被指派署理昆山。听说过有署理知县的,可没听说有署理县学的,所以李贽现在还是吴县的教谕,自然不会在此露面了。 两人退下后,两位从九品官员,巡检司巡检郑乾;副巡检华谦上前行礼。 巡检司是为了维持远离县城地区的治安而设,统领弓兵三十到五十名,负责稽查往来行人,打击走私,缉捕盗贼。 本县的巡检司设在县城最南边的锦溪镇上,颇有些山高皇帝远的意思。平日里作威作福,日子不要太舒坦。 只是锦溪镇在昆南两湖中间,如今大水已经没过胸口了。锦溪镇派出所的正副所长,只好带着他们手下的弓手转进县城,听从知县大人调配了。 而后是本县三位大使——专管商贾、侩屠、杂市类征收的课税局朱大使。 专管茶叶和食盐转卖的批验所牛大使,以及专管征收鱼税的河泊所杨大使。 这三位都是不入流杂官,却都人人称羡,肥的流油。 然后是苦哈哈的本县驿官队伍……昆山驿的驿丞、急递铺的铺司和递运所的大使。 驿站是接待过境官员的官方招待所;急递铺是专管送信的大明邮局,好比八百里加急就是他们负责传递的;递运所则是国有快递机构,负责协助军用物资和贡品的运输。 总之都是些见人矮三分,伺候人的苦差事。 这些就是一个县里所有一命之荣的杂佐官员了。 ps.第二章送到。 第四十四章 赵二爷引导昆山 吴淞江堤上,雨中草亭内。 赵守正站起身来,对他的佐杂官们训话道: “诸位有管学校的,有管税收的,有管和尚道士的,平日里各司其职,互不干涉。” 赵二爷话锋一转,又沉声道: “但现在不是平日,才刚刚入梅不到一个月,大水便淹没了整个昆南。洪水来势汹汹,远超往年!” “方才本县携众士绅巡视江堤,只见江水距离堤面已经不到一尺了。而且大堤在洪水冲刷下,多处出现坝体脱落的现象。” “照这势头下去,不用等到飓风季,再下个几天的梅雨,姚家堰、南山寺、龙王庙几处江流回弯处,还有三江口,都会被冲塌的。”赵二爷说着,加重语气道: “然而,只有临近几个村的老百姓,在里中老人的带领下自发的挑土固堤,其余人一概不见。再这么继续自扫门前雪下去,昆北一定会在夏收前被淹掉的!” “这么严重了吗?”除了河泊所杨大使以及几个闸官、坝官之外,其余人一概不了解堤上的情况。 整日生活在安全的县城里的人,很难对洪涝灾害产生什么危机感。 洪涝滔天,与我何干? “严不严重,自己沿着江堤走一圈就心里有数了!”赵守正冷哼一声道:“本县现在有且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修堤抗洪!” “本官宣布,立即成立防汛指挥署,由本官担任总指挥坐镇,本县所有官员,都要听从指挥署的调派。我不管你们原先是什么差事,统统都要放下,接下来几个月,全力以赴抗洪救灾!”严厉的目光再度扫过众官员,然后赵二爷沉声道: “指挥署就设在南山寺,洪水一日不退,本官就一日不回县城!” “啊!”众官吏闻言目瞪口呆。 “嘶……”何县丞和白主簿齐齐倒吸口冷气。 那一直沉默的熊典史,两眼却放起了光。 “使不得啊大老爷!”片刻的错愕后,官员们赶忙拼命劝说赵二爷不要干傻事儿。 “南山寺年年都会被淹的!” “之前,那里建的是龟山书院,后来被大水冲毁了,才在原址重建的南山寺啊……” “太危险了,大老爷!” “诸位不必再劝。”赵二爷一摆手,正色道:“本官身为一县父母,当保一方平安,何惜此身?!” “县尊三思啊!”何县丞虽然不忿赵守正,但也不能看他白白送死……毕竟一县之主要是被水冲跑了,他们这些辅佐知县的佐贰官,都要被判刑的。 “现在还远没到洪水凶猛的时候,等到了飓风来临,风高浪急之时,水势会凶猛十倍,弄不好就会堤毁人亡的!” “那就抓紧时间,抢修堤坝!”赵二爷却拿出了那股子横楞的纨绔劲儿。 你们不是不在意吗?那老子这个县太爷就住在堤上不走了。 这是赤裸裸的绑架啊! 县太爷都住在堤上了,下面的佐杂们哪敢回县城住?都得乖乖的陪着。 不然,日后大老爷给穿小鞋还是轻的。被参一本临阵脱逃,他们可是要被罢官治罪的。 对于他们这些微末小官来说,朝廷甚至不会派员调查,只听知县一面之词,就会草率决定他们的命运。 杂佐官们忍不住现出沮丧的神情…… “下官愿同县尊共进退!”熊典史却忽然来了精神,出列一抱拳道:“从今天起,就日夜守在南山寺,供县尊驱驰!” 让熊典史这一带头,白守礼、郑乾等人也只好硬着头皮表示,也要住在南山寺,与大老爷同生共死。 “没必要都在这里。”赵守正却一摆手,谢绝了众人的好意。 佐杂们闻言心下一松,希望自己能好运留守。 “咱们应该分驻各处要紧堤段。”谁知却听赵守正话锋一转道: “这样吧,何县丞带几名官吏驻守三江口;白主簿也带几个人驻守姚家堰;熊典史带人驻守龙王庙。咱们四人各守十五里……当然要听本官统一调度指挥。” “不只是你们这些穿官衣的,还有六房的书吏,他们都是本乡本土,守卫家乡、责无旁贷。要把责任细分,落实到人,每一段江堤,都要明确的负责人,谁那里塌了,直接跳江就行了。” “回头本官会让人去具体安排的,你们先心里有个数,赶紧回去把手头的差事交代一下,今晚就要各自到岗!明天上午就要各自开工,加固堤坝!” “遵命……”佐杂们硬着头皮应下,何县丞不得不提醒道:“县尊,征发民夫还需要些时日呢。” “汛情不等人,不能按部就班的征发了!”赵守正断然道: “先在灾民中推行以工代赈,从明天起所有青壮一律上堤挑土,妇女老人编筐做饭,不劳动者不得食!” 赵二爷便宣布了昨晚讨论出的几条决定。“昆北的百姓由士绅里长带领,自带干粮工具,明日必须到位!” 虽然还没有具体的治水方略,但让全县先动起来,进入抗洪抢险的节奏,把薄弱的江堤加固起来,总是没错的。 “自即日起,本县进入紧急状态,严打哄抬粮价物价,造谣生事者!” ~~ 待到众官员领命而去,草亭中只剩下赵昊父子。 赵守正这才卸下了威严大老爷的伪装,邀功似的朝赵昊笑道:“儿子儿子,为父像那么回事吧?” “比昨天强点,就是情绪拿捏还不到位,转折突兀、缺少铺垫,而且不要动不动就喊口号,高调唱多了就没用了。” 赵昊轻叹一声,点评总结道:“父亲这阵子已经多少大话?‘誓与江堤共存亡’,‘绝不饿死一个人’,‘洪水不退一日不回’——话说的这么满,被打脸了怎么办?会沦为别人攻击父亲的口实的!” “啊……”赵守正闻言不禁忐忑道:“青藤先生不是说,当官就要说大话办大事吗,不声不响还不如个蛤蟆。” “父亲往后只听他给你出的主意,不要连他信口胡柴都当真。”赵昊无奈的扶着额头,老爹这人太信实了,徐胖子说啥他信啥,弄不好就被他带沟里。 不过话说过来,整个昆山县的官员士绅百姓,都带着或浓或淡的败犬之气。 通过短短的接触,赵昊就明显感觉到,所有人被笼罩在可怕的失败者情绪中。 在这种情绪支配下,人们不相信胜利会到来,不相信奇迹会发生,反而会陷入宿命的漩涡中。 结果就是他看到的这样——官员们懈怠,士绅们自私,老百姓麻木。 想想那前任冯县令,都被这样一个环境给糟蹋成什么样了? 也许自信无畏且钝感的赵二爷,正是适合昆山官民的那一款老父母吧? 当然前提是,赵二爷吹得那些牛,得实现了。 不然,强行驱动起来的昆山官民,肯定会彻底变成灰暗的宿命论者的—— 反正怎么挣扎也不会又改变了,我们往后还是少费点儿力气吧。 哎,赵公子感觉自己肩上多了副沉甸甸的担子。 咦,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ps.第三更完成,今天再加一更吧。 第四十五章 丐帮少帮主(盟主加更) “为父记住了,往后收一点。”赵守正讪讪一笑,旋即巴望着赵昊。“不过为父说过的大话,我儿一定要让它实现啊!” “前两件事我尽量帮父亲搞掂,第三件事嘛,”赵昊看一眼百步外那座破破烂烂的南山寺,有些幸灾乐祸道:“入秋前你就住那吧。” 赵二爷登时苦下脸来,这真是老母猪尿窝——自作自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况乎一县父母? ~~ 结果赵守正就真的留在了堤上,他手扶着草亭的梁柱,探头看着儿子渐渐远去的背影,喃喃道: “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嘞……” 狠心的赵公子在蔡明和高武的搀扶下,离开泥泞的江堤,来到不远处的小澞河。坐在船帮上,用雨水冲刷挂在腿上脚上的泥巴。 虽然一伸脚就是河面,但赵公子十分谨慎,不肯去触碰浑浊的江水,再不是刚来时连井水都敢直接喝的傻小子了。 “安全,安全还是安全。”在父亲听不到的地方,赵昊耳提面命蔡明道:“回头我再从县衙派二十个护卫过来,让金将军也带枪手在此驻训——华亭就在本县下游,不得不防啊。” “是。”蔡明知道两家的恩怨,肃然点头应下。 不过还好有金科在,仅凭这个名字,就足以震慑宵小了。 “再就是要防溺水。”赵昊又吩咐道:“平时巡堤时要多加小心,带好浮环。” 大明也有类似救生圈的救生用具,名曰‘浮环’,不是赵公子发明的,而是宋朝就有的东西。 据说宋军曾用软木制成圆形的浮环,套在腰间藉此渡江。经过几百年的演进,如今的浮环已经很实用了。 好比赵昊在南京采购的这批。环形软木被掏成了空心的,外头再包裹一层隔水的皮革,细细缝制起来,还涂上了防水的鱼鳔胶……好吧,这是狗大户专用的豪华款,一个就卖一两银子。 “夜里也要派人盯好水面。”赵公子不放心的叮嘱道:“再弄条船……呃,那样太不体面,还是改羊皮筏子吧。弄到寺里再吹气,别让老百姓看到了。” “哎,公子放心。”蔡明这才知道,原来自家公子是真把老爷放在心上啊。便拍着胸脯道:“弟兄们都会水,拼了命也会保老爷周全的。” “好,那就拜托你了。”赵昊这才停下絮叨,收回两只脚丫子。 ~~ 白篷船沿着小澞河顺流而行,顿饭功夫就回了县城。 这次没人迎接,也不用在城外码头下船了。 小船直接过娄江,由县城西水门留晖门入城,沿着至和塘横穿县境。 昆山县城有一点很好,几十年前筑城时,顾鼎臣进行了超前设计,让县城占地尽可能扩大。一直到东西南北,四面临江才罢休。 结果原先的县城,大了整整三倍有余。这样的结果便是县城中到处是空地,尤其是至和塘以北尽是农田和山地。 所以才能眼都不眨就容纳下十万灾民。 其实再容纳十万也不成问题,可昆山县没那么的粮食,养活不了那么多的人啊。 也许当初顾状元筑城时,就是为了让全县百姓有个避难的地方,才会整这么大一个城池吧? 对了,安置灾民的安民社就在慧聚寺附近。 不过雪浪法师还没来……倒不是一时走不开。 事实上,大报恩寺的老师兄们都巴不得他赶紧滚蛋,省得败坏华严宗的名声。 是赵昊故意对他说错了启程的时间,不想让他蹭船的。 不然一路上还不知被榨出几首诗来呢。 赵公子的诗,作一首少一首,怎能老在个和尚身上浪费? ~~ 从半山桥南行半里就到了繁华的衙前街了。 赵昊从州西桥码头上岸,便见大街上到处都是要饭的灾民。 赵公子心中兀然生出一种,自己好似丐帮少帮主的感觉。 知乎知乎,在叫花窝子里要饭是什么体验? 看到有锦衣公子出现,哗啦一下便围上来十几号灾民。有的拿着破碗;有的抱着三弦;还有的嘴上挂个竹哨,手里拿着破碗。 “公子,长命又健康。” “公子听小曲吗?” “公子,给你学个鸟叫吧。”老百姓各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 高武等人赶忙将赵公子护在中间。 赵公子拍拍高武的肩膀,示意他放松。 然后吩咐跟在身后的赵士祯和赵士禧道:“跟衙前街上的饭馆都说一声,今天本公子请受灾的乡亲吃饭,让他们回头去县衙结账。” “好的,叔。”俩大侄子赶紧分开众乞丐,跑去传话。 “……”灾民们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公子说的是真是假。 拿我们寻开心呢吧? 赵公子理都不理他们,便在高武等人的保护下,来到县衙大门口。 已经担任门政的俞闷,见自家公子回来了,赶忙命人打开栅门,点头哈腰将赵昊迎进去。 灾民们见状,不由升起一丝期望。有人便试探着跑到附近的酒楼询问。 店小二竟然真就放他们进去免费吃了…… 其实店家也不认识赵公子,但他们认识钱啊。 赵士祯给每家店都拍下一百两银子的预付,他们当然让灾民随便进了。 店家暗暗发誓,今天一定要把这一百两给挣出来! 其实想挣到还真不容易。 在昆山县,一百两银子,能摆一百多桌上好的酒席。 店家哪有那么多食材啊? 只能赶紧一边炒菜炖汤蒸米饭,一边让伙计去街上买了…… ~~ “小哥,你们公子什么身份啊?”另一家饭馆,老板一边喜滋滋的收下赵士禧刚从钱庄提出的现银,一边好奇问道。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赵士禧翻翻白眼,心里郁闷的要死。 老子给别人花钱时,就一点危险都没有…… 这他娘的,是要让我做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吗? “那小哥是什么身份?”老板还不死心,又换了个问法。 “说出来吓死你。”赵士禧便昂头腆肚道:“听好了,小爷的身份是贵州巡抚公子!怎么样,怕了吧?” 老板先是错愕的看着他,少顷便转头去招呼蜂拥而至的灾民去了。 “不想说就算了嘛。怎么不说你妈是长公主?” “那是李承恩她妈。我爹就是个巡抚啊。”赵士禧委屈万分道:“为什么就是没人信呢?” ps.第四更,加更感谢新盟主‘牛羊肉拌面’。 第四十六章 赵公子的小幸福 虽然这样做难免留下人傻钱多的名声,譬如店家可能虚报桌数,也可能有灾民吃完东家吃西家,或者有县里的百姓也跟着蹭吃蹭喝之类。 但那些都不重要,毕竟大部分食物还是会落在灾民的口中。 想到他们能在这样的阴雨天吃上一顿热乎乎的饭菜,喝几盅廉价的老阊门黄酒暖暖身子,赵公子就感觉充实而又欣慰。 他便笑着穿过了正堂,跟守在月亮门口的蔡家巷汉子打过招呼,然后走进了内衙。 刚准备穿过第二道门进后宅,在签押房带着学生整理文件的吴承恩叫住他。 “进来说吧。”赵昊指指沾满泥的袍角。 吴承恩迟疑一下,道:“我在花厅等公子。” 虽然是六十多的老伯伯了,但还是注意避嫌的。 赵昊便由他去了,先进去换了件赶紧的袍子,然后穿上干燥的靴子。 那种温暖熨帖的感觉,让赵昊顿觉一阵心满意足。 “想不到,这季节穿一双干靴子就能让人幸福的想流泪。” “是湘兰姐用炭盆烤的。”巧巧给他端来一碗糁汤,让他趁热喝了。 赵昊一边吹着热气,一边小口喝着用大骨汤精心熬出来稻米肉羹,只觉满口淳厚的鲜香,还带着胡椒的辣味,简直美味极了。 一碗下肚,劳顿饥渴顿消,整个人精神大振。 “嗯,我觉得这辈子都离不开巧巧姐……的饭了。”赵昊从炕上蹦起来,开心的宣布道。 “别瞎说!”虽然对他画蛇添足有些不开心,但巧巧姑娘还是整体开心的端着碗筷出去了。 其实何止是离不开巧巧了呢,他也一样离不开马秘书了啊。 这才搬进后宅不到一天,马湘兰便把他的房间收拾的干干净净。 因为要给行李做减法,他们只带了书本和生活必需品。马湘兰却能将原先的摆设减去几样,换一下摆放地方,就让房间的俗气顿减,变得有格调起来。 更重要的是一应陈设用具摆放,无不让赵公子舒心合意。所有东西都放在他习惯的位置,完美的治愈了他的强迫症。 本公子还真是个幸福的孩子呢。 ~~ 赵衙内便挂着幸福的笑容,来到了内衙的花厅里。 许是耽搁的时间有点长,吴承恩已经回对面签押房忙去了,换成李贽和金科在这里等他。 “两位来的正好。”赵昊看看门口,也没人伺候上茶,歉意笑道:“都乱糟糟没头绪呢,请二位担待。” “公子太见外了。”两人起身笑笑。 李贽为人疏狂,平素从不客套,但赵公子给得实在太多了…… 他这才知道,原来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只是因为朝廷给得太少了。 “赵博士,我问你件事。”重新坐定后,他便着先于金科问道。 金科笑笑找个借口,自觉的出去了。 王、朱、金三位将军中,数这位将军平日的作风最像戚继光,玲珑且十分的谨慎。 赵公子很喜欢这一点。毕竟本团队云集各种憨憨、头铁、脑疾、脑残的问题老头和儿童,整一个大明奇葩大赏,十分需要有高情商者中和。 好比这李贽,他喵的就不知道什么叫谦让。 要是换了王如龙,非一瞪眼让他闭嘴,我先说! ~~ “什么事?”赵公子腹诽几句,微笑面对这位问题中年。 “你的科学书院还办不办了?”李贽劈头问道。 “办啊,谁说不办啦?”赵昊一指对面的签押房道:“我学生都大老远带了,怎么会不办呢。” “那就好。还以为你是为了免费劳力呢。”李贽神色稍霁道:“那到底在哪办呢?是在苏州还是昆山?” 李贽是倾向把学院设在苏州的,那里毕竟是大明第一繁华的城市,对弘扬赵公子的科学自有莫大的好处。 “当然是昆山了。”却听赵公子斩钉截铁道:“我要让学生们亲眼看看昆山即将发生的巨变,这比任何说教,都更有教育意义!” “校址我都选好了。就在城中的玉峰山。你看叫玉峰书院如何?” 见赵昊甚至连在哪儿建学校都想好了,李贽咂咂嘴,放弃了劝说的想法。“不是叫科学书院吗?” “我又不是只建这一家。”赵公子却不认账了。“回头在金陵,北京,杭州、福州、广州……都会开设书院的,还能都叫一个名字?” “要开这么多啊?”李贽有点眼晕。“难道开书院不是应该择一处明山秀水,精耕细作,静待花开吗?” “那是因为他们穷。”赵昊却哈哈大笑道:“要是像我一样有钱,早就到处开分号了。比如朱圣人,不就是到处开书院才让理学大兴的吗?” “原来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李贽眼中幽光一闪道:“还想提醒你,到处开书院会引来朝廷的忌讳呢。” “所以才要叫玉山书院啊。等到了金陵叫雨花书院;到了北京叫玉渊书院;到了杭州就叫西冷书院……”赵公子便如数家珍起来。 “你居然都选好校址了……”李贽那个汗啊。管中窥豹便可知,赵公子要干何等无法无天之事。 更可怕的是,偏偏这小子还有能力和财力,足以支持他将狂想变为现实…… 李贽感觉自己就够狂了,但跟赵昊比就是个弟弟。 老司机居然有一种上了黑车的感觉。 “怎么,怕了?”赵昊瞥他一眼。 “笑话。老子求之不得!”李贽却旋即大笑道:“你折腾的越大我越高兴,赶明儿我就把焦竑给你招来!” “就知道你李卓吾不是个怕事儿的。”赵昊也大笑道:“敢跟我混到底的,你绝对算一个!” “冲你这句话,我再给你拉两个牛人过来。”李贽受用无比,卖一送二。“赶明儿我就递封辞呈,专心给你把书院搞起来。” “干嘛要辞职呢?”赵昊却摇头笑道:“苏州府人杰地灵,你只管去上任……还可以把嫂夫人接过去,让她和小侄女享两天清福。” “那这边呢?”李贽皱眉问道。 “反正两县挨着,你两边跑着就是。”赵昊便轻声笑道:“你在苏州,可以影响整个苏松,在昆山却连苏州城都影响不到。所以我已经写信给陆光祖了,请他把你提升为苏州府学教授了。你懂我什么意思吧?” 之前李贽已经在从八品五经博士上十年之久,外放成七品府学教授一点都不为过。 “明白了。”李贽点点头,心说不就是让我给府学的学生洗脑,让他们都信科学吗? “你既然这么清楚,为何不自己去苏州?” “一是不放心我爹,二是现在昆山避避风头。”赵昊微微一笑。 其实是因为经过在京师的种种遭际,他发现还是藏在暗处更安全一些。 ps.先发一更,后面慢慢写,今天争取五更…… 第四十七章 昆山人武部长 虽然两位博士聊得热乎,但在抗洪胜利之前,显然不适合大兴土木办学。 赵昊便让李贽先去吴县报到,以后白天在苏州城上班,隔一天晚上回昆山给学生上课。 毕竟最大限度压榨资产价值,是刻在资本家骨子里的本能。 两城虽然相距七十里,但娄江自苏州阊门起,直通昆山城朝阳门,顺流不到一个时辰即可到达。 当然,返程要将近两个时辰,不过赵博士会给李博士安排最舒服的快船,配两个最好的船夫,可以将航行时间控制在一个半时辰。 这样李博士只要五更出门,就完全不耽误上午的课,而且途中还可以在摇篮一般的船舱里睡个回笼觉。 完美! ~~ 打发走即将提前四百年过上双城生活的李贽,赵昊让高武请金科进来。 金科是来禀报对县里武装力量,摸底的结果的。 “公子,已经弄清楚了。昆山县有一支定员五百人的枪手队,营地就设在至和塘北边。不过我去看了一下,只有百八十人在营里,好像因为太久没有发饷,大部分都已经回家谋生了。” 前些年倭患严重,官军左支右绌,无法保护百姓。各府各县便纷纷自己出资团练,守卫县城、抵御倭寇。 昆山县自然也成立了一支枪手队,还自己打造过刀枪火铳,聘请退役军官训练,着实花费不少。 只是这二年倭患渐渐平息,尤其是江浙一带,已经几年没有大股倭寇进犯,各县也就懈怠了。 尤其是昆山这种穷地方,自然连年削减开销,只留了个架子以防万一而已…… “武器怎么样?”赵昊又问道。 “有五十杆鸟铳,做工还不错,就是保养太差。火铳倒有不少,但那玩意儿没什么用。”金科苦笑道:“而且问题是火药全都受潮了,这鬼天气又没法晒,所以暂时一杆都打不响。” “另外长枪、大刀、梭镖倒有不少,不过都需要好生修理才能用。” “嗯,不意外。”赵昊点点头,看全县上下弥漫的懈怠颓丧之气,就能想到乡勇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去。 “先尽力自己动手,能修好多少算多少吧。等过阵子我让军器局的人来,再全给换新的。” “确实不急,现在给他们再好的鸟铳也没用,必须要狠狠操练一番!”金科把指节捏的咔咔作响,然后叹口气道: “但是他们跟我讲条件,说必须要发饷才能训练。而且训练量要跟发饷挂钩,发半饷只能训练半天……” “那发双饷呢?”赵公子却眼前一亮。 “按照他们的想法,应该可以双倍训练吧……”金科苦笑道:“哎,早听说苏州人精明,没想昆山人也一样。” “精明没什么不好。”赵昊一摆手道:“只要拿钱干活就成。明天你先把上个月的饷银发了,告诉他们只要好生训练,欠饷月底就可以补上。以后只要认真训练的,还可以发双饷……当然具体怎么发,你自己决定。” “是!”金科马上行礼应下。 这一路南下,金将军已经完全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只要钱粮充足,他就会一心一意给赵昊练兵。至于其它的,轮不到他操心,他也丝毫不关心。 没办法,谁让赵公子给的实在太多呢? 这才发了一个月的饷,就已经足够他把欠债还清了,下个月就能在老家买地盖大宅子了。 这真是天亲地亲皇帝亲,也不如赵公子的银子亲啊…… ~~ “我爹已经宣布,全县进入抗洪状态,明天就会宣布若干条禁令。没有足够的武装力量作保证,县里一定会乱套的。” 赵昊又吩咐金科道:“所以要尽快恢复枪手队的兵力和战斗力,才能维持好全县的秩序。” “是。”金科沉声应下,又提醒赵昊道: “县里有三班衙役六十人,白役一百人。巡检司有弓手四十二名,驿馆有驿卒十八名,急递铺铺兵三十名,递运所防夫六十名……枪手队能用之前,得用他们充一下人手。” “嗯。”赵昊点点头,狡黠一笑道:“今晚,他们的长官都要上堤住了,这些虾兵蟹将就劳金大哥归拢起来,回炉重造了。” 徐渭出主意让赵守正把县里所有芝麻绿豆官,全都弄到大堤上住着,当然是为了抗洪需要,但又何尝不是调虎离山呢? 这样才好名正言顺的收拢起他们的兵卒,统一训练、统一调配。 至于之后县里会变成什么样子,现在抗洪压倒一切哎,谁有功夫想那么远? “遵命。”金科又毫不犹豫应下。 “金大哥一个人忙得过来吗?”赵公子便满怀期待问道:“咱们的帮手能什么时候到?” “差不多得过几天吧。”金科脸上也绽出笑容道:“他们这会儿估计已经到湖州了。” “这么快?”赵昊神情一振。 “这不算什么。”金科却理所当然道:“要不是有伤残的同袍,他们会比我们到的还早。” “晚到两天也好,不然去了苏州城,还不以为咱们诳人?”赵公子笑道。 赵昊和戚继光谈妥,帮忙安置戚家军的伤残、退伍将士后,金科三人便写信给浙江的昔日同袍。告诉他们如果生活无着,可以到苏州投奔赵知县。 苏州是天下最繁华的城市,又有昔日的将军在,对那些退伍后普遍过得不如意的戚家军老兵来说,自然有莫大的吸引了。 结果回信说几百人都想报名。 金科请示赵昊,赵公子表示热烈欢迎。 不过几百人过境太惹眼了,得分批分次陆续过来。 离开南京时收到信说,第一批八十人已经出发。 没想到这才几天,人就要到了。 这样赵昊就彻底放心了。 八十名前戚家军啊,就算全须全尾的只有二十人,也足以让昆山的武装力量产生质变了。 ~~ 赵昊又叮嘱金科一番,一定要严肃军纪,决不允许出现,借着维持秩序扰民的状况出现。 这对大明其他的将领来说,可能难以接受。 但戚家军军纪严明、秋毫无犯,所到之处百姓无不食箪浆壶,以迎王师。所以金科完全理解并十分支持赵公子的决定。 ps.第二更。 第四十八章 以工代赈不容易 待金科心满意足的离开,吴承恩才进来,把一份账册往他面前一丢。 “盘库完毕。” “这么快?”赵昊微微吃惊。 按例,新官上任之后,除了坐轿游街、升堂接印,拈香拜庙这些体面仪式之外。 当然还要进行清仓盘库、清厘监狱、传考童生、悬牌放告、巡城阅乡、对簿点卯之类的实质性工作。 赵二爷今早做的就是后两项,而真正要紧的前两项,则由两位幕友分别承担了。 按说清仓盘库怎么也得几天功夫,没想到吴承恩早早就回来了。 “就是这么快。”吴承恩坐在赵昊一旁,翻开账册给他看道:“库里只有不到两千石存粮,四百两存银,还用费多少事儿吗?” “这么点?”赵昊不禁失笑。 怪不得昨晚交接时,那冯知县支支吾吾不肯说实话,原来是穷的底儿掉啊。 倒不是他爷俩心慈手软,或者被冯知县蒙骗了。 而是官场上的规矩向来如此,屋檐滴水代接代,新官不算旧官的账。 只要前任留下的窟窿不太大,后任就得替他兜着。 毕竟将来后任也会离任,要是不希望被后任的后任揪着算账,就得照着规矩来。 反正亏得是大明的钱,又不用自己掏银子…… “窟窿多大?”赵昊问道。 “四千两左右。”吴承恩苦笑道:“其实冯知县还挺厚道的。” “是啊。”赵昊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这么穷的昆山县,窟窿还不到五千两,知足了。 “就是十万张嘴等着吃饭,咱们拿什么养活啊?”吴承恩又发愁道。 “两千石能吃多久?”赵昊问道。 “省着点,三天。”吴承恩愁眉不展道:“但要以工代赈的话,消耗就更大了。” 其实唐宋就有以工代赈的套路了,但是人一旦进行体力劳动,饭量可比躺着不动大多了。 养活同样的人数,需要的粮食会翻倍的。 十几几十万灾民,要是放开了吃,粮山都能几天给你吃光了! 所以不是那些长官们太蠢想不到,而是实在没那个实力以工代赈呐。 还不如把粥熬得稀一点,再加点麸子、杂草、沙子,让老百姓吃个三分饱,躺着捱日子呢。 ~~ 但在来昆山的路上,赵公子就已经力排众议,决定在昆山推行以工代赈了! 这法子太合适昆山了。这年代修堤就是拿人堆,人越多效果越好。 而且老百姓都有活干、有饭吃,社会治安也就稳定了。 另外年终时,还能作为亮瞎眼的政绩,写进赵二爷的总结报告里,将来说不能还能青史留名呢。 毕竟‘以工代赈’素来都是跟历代名臣挂钩的…… 只是这一招千好百好,没有足够的粮食,就是玩火自焚了。 “过两天断粮了怎么办?”吴承恩苦着脸问道:“会出大乱子的。” “今天最晚明天,伍记的船队会送来三千石存粮。”赵昊给他吃颗小小的定心丸道:“然后陆续还能有个一万石左右,差不多半个月内就能送到吧。” “那也就是半个月的量。”吴承恩无奈的看着赵昊。“这下知道以工代赈的可怕了吧?那就是个无底洞啊。” “这几天林中丞就到苏州了。”赵昊想一想,挠头道:“他应该会让府里再调拨一批。” “那还成。”吴承恩松口气道:“有巡抚大人亲自照会,知府衙门就是再拖延,十天半个月也能送来粮食,正好接上。” “那个指望不得。”谁知赵昊却摇摇头道:“巡抚只能命令知府,不能亲自操办,有的是办法拖一两个月。” “蔡知府干嘛要拖我们啊?”吴承恩不解问道:“难道昆山县不是他治下吗?” “蔡知府是高阁老的学生……”赵昊瘪瘪嘴道:“听说,去年是高肃卿亲自打招呼,把他从户部郎中调升为苏州知府的。” “高拱?”吴承恩一愣道:“那又怎样?难道你爷俩除了得罪徐阁老,还得罪了高阁老?” “这跟我父子没关系。”赵昊不由讪讪道:“是我家老爷子,据说跟高拱有死仇。” “呃,好吧。”吴承恩的嘴角也抽动两下,心说这下可好,成孤军奋战了。 ~~ 要是原先徐阁老在位,蔡国熙要夹着尾巴,大家还得和平相处。 现在谁都知道,高拱复出是早晚的事儿,蔡国熙肯定要在老师面前好好表现一番的。 什么,李春芳?大家都心知肚明,过渡期的摆设而已。 大明首辅之位不是谁都能做稳当的,没牌面的甘草国老坐不稳的。 “既然苏州如此不友好,为何当初还要选这里呢?”吴承恩大惑不解。 “因为是苏州啊。”赵昊笑笑不解释。 为了点着商业革命那把火,哪怕是去吴县他都甘之若饴,何况现在改任昆山还有个缓冲。 只是,就苦了赵二爷了。 想到这儿,赵昊益发觉得责无旁贷了,便沉声给吴承恩打气道: “你只管放粮就是,其余问题交给我来解决。” “怎么解决?”吴承恩却直皱眉道:“还有件事儿没跟公子说,今天陪着盘库的户房司吏说,上午去苏州进货的粮商都空手而归了。据说是存货吃紧,只能优先供给府城。” 说着他语重心长叹口气道:“公子,这世上有些事,用钱也解决不了的。” “这个我承认。”赵昊点点头,却话锋一转,洒然一笑道:“但绝大多数时候,只是给你钱的不够而已。” “公子准备加钱买粮?”吴承恩眉头却皱的更紧了。“哄抬粮价是大忌啊。” 赵守正口头下达的救灾令中,就有‘严禁哄抬粮价’一条。 同样道理,知府衙门和各县也不会坐视昆山县高价收粮的,那样会扰乱全府的粮价。 这对一个实际八百万人口,一半以上的粮食靠从湖广购买的地区来说,是灾难性的。 “想避免也很简单,只要采用场外交易就成。”赵公子淡淡一笑道:“你就别操心了,赶明儿我出去转一圈,保准把粮食给你凑齐。” “哎,好吧。”吴承恩是个爱操心的性子,又是初次跟赵昊办事儿,自然是一百个不放心了。 但这县衙里实际上说了算的是赵昊,就连县老爷也得听着。吴承恩只能按下担心,静候佳音了。 “还有件事要请示公子,这些粮食怎么入账?算是县里跟公子买的,借的。还是公子捐的?必须要有个明确的章程。” ps.第三更,继续继续哈。求求月票、推荐票啦~~~ 第四十九章 神秘的江南公司 后衙花厅中。 这笔钱到底怎么出?这问题,已经在吴承恩心里憋了好久了,都影响他构思新情节了。 “私人捐钱给官府,很容易惹麻烦的。”吴承恩轻叹一声,幽幽道:“沈万三就是昆山人,公子不可不慎啊。” 两百年前的大明首富沈万三,就是忽视了这一点。又是帮朱元璋修南京城墙,又掏黄金百万替皇帝犒赏三军,结果惹得朱元璋犯了红眼病,寻个借口就抄了他的家,把他发配云南充军去了。 “咦?射阳先生好奇怪,谁说我要给县里捐款了?”赵昊眨眨眼道:“千里当官只为财,哪有自己贴钱搞建设的道理?” “那公子准备怎么办?”吴承恩白他一眼,跟老夫还要演。 “本公子只能帮忙牵个线,联系看看有没有哪家公司,愿意借款给县里。”赵昊煞有介事答道。 “全天下不就公子一家公司吗?”老吴直翻白眼。 “射阳先生有所不知了。现在北京那边,已经开了十几家公司。听说山西太原都开了一家。”本公子还有百分之五的干股呢。 “哦,是吗?”吴承恩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羞愧,身为一名优秀的作家,应该紧贴时事,什么都略懂一点才对。 其实也不怪他,毕竟大明朝经济新闻的传播速度,远不如政治新闻。 何况除了太原的山西煤业股份公司外,那十几家都是小打小闹,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 “不是西山公司的话,会是哪一家呢?”吴承恩好奇问道。 “是一家名叫江南公司的,全称是江南投资有限公司。”便听赵公子一本正经道。 “这家公司是干什么的呢?”吴承恩追问。 “就是一帮狗大户有钱没处花,凑份子组成了这么家公司,东投西贷、让钱生钱呗。”赵公子答道: “恰巧本公子也在里面有点股份,就给父亲牵了个线,人家答应可以借款给昆山县。” “那可不是个小数目啊。”吴承恩权且信了赵公子的说法。 这时候有奶就是娘,管她亲娘还是干娘。 “二十万两够不够?不够再让他们加二十万。”赵公子眼都不眨道。 “够,肯定够了!”吴承恩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难以置信道:“不过那可是四十万两啊,顶县里多少年的收入了!那江南公司图什么呀?” “人家当然不是做慈善了。”赵昊沉声答道:“县里要把土地租给他们,用地租抵债的。” “这样啊?”吴承恩终于感觉有些合理了。“县里十万亩官田,一年能收个三四万石的租子。利息不太高的话,慢慢还倒也能还的上……” 说到这,吴承恩的脸色却渐渐难看起来。 大明朝的税制十分荒唐,各县的税粮并非统一交到县里,再由县令统一上缴分配。而是由粮长直接解送到指定地点……通常是南京以及附近的卫所。 所以知县能自由调配的,只有归属于县里的官田。 包括县太爷在内,几百号官吏差役吃的皇粮;全县日常的运营费用;修桥铺路,救灾赈济,兴学育化等各项开支……全都要从官田里出。 “昆山县本来就捉襟见肘,寅吃卯粮了,再背上如此沉重的债务,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明知道大老爷是不得已而为之,负责任的吴师爷还是有义务提醒赵昊一句,这是在饮鸩止渴。 “哈哈哈,射阳先生放心,人家没打咱那点官田的主意,要租的是杨林塘以北的抛荒地。”却听赵公子一脸圣洁的说道。 “啊?”吴承恩大吃一惊道:“要那玩意干啥?一年三百六十天,得有两百天泡在水里。搞来养鱼吗?那还不如直接租阳澄湖呢。” “人家可能要养泥鳅吧。”赵公子打个哈哈笑道:“说不定人家有什么奇思妙想,到时候咱们会大吃一惊呢。” “好吧,那就拭目以待。”见既不用增加县里负担,又没有损失县里的财产,吴承恩自然乐见其成。管他是养泥鳅还是养蛤蟆呢。 “那什么时候能签契约呢?” “契约得过几天,人家董事长来了再签。不过江南公司已经给了笔预付款,够解燃眉之急了。” 赵公子说着,从会票夹里点出两万两会票,递给吴承恩道:“回头让赵士祯去兑了,先给金将军那边拨一笔款子。再给老爹一笔,让他把下面人的俸禄给发了。皇帝还不差饿兵呢,咱更没法既让马儿跑得快,又让马儿不吃草。” “几千两银子就够了,用不了这么多。”吴承恩一边接过会票,一边狐疑的看着赵昊的钱夹子。 他不由深切怀疑,那所谓江南公司,是不是只存在于赵公子的钱夹子里。 “县里接下来开销大,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赵昊便笑着一摆手道:“大头本公子亲自处理,日常琐碎的开销,就不要来烦我了。再说我这两天还要出去一段时间。” “哎,好吧……”吴承恩虽然觉得这不合规矩,但事有从权,一切为了抗洪嘛。 ~~ 下午徐渭回来,三人又抓紧时间开会,结合赵昊今日调研的结果,拟定出了‘昆山县抗洪时期暂行章程若干’。 然后修改誊写,抄录用印,送去南山寺给赵二爷过目签名。 其实本不用这么麻烦的,反正赵二爷看了也白看,徐渭直接给代签就可以了。 要知道徐大师除了会双手作画,还会仿制名家字画,造出的赝品可以假乱真。模仿赵二爷的签名完全信手拈来。 之所以还要多此一举,不过是三位幕后大佬在自觉维护工具人的体面而已。 然后,工具人……哦不,赵二爷便命郑一龙等联络人,将章程的副本送去各自家中,请士绅们动员百姓全体参与抗洪。 其实,昆北的老百姓,早就人心惶惶,担心土坝决堤,自己的家园也像昆南一样被洪水淹了。 为了保住夏收,所有人都是愿意上堤抗洪的。 但必须要等到那帮乡绅发话,全县的乡民才能真正的动起来。 皇权不下乡,不是说着玩的。 县城之外的地方,县老爷是不能直接插手的,必须要通过乡绅来办。否则,他什么都办不成! 好在士绅们早晨才刚发过誓,又听说大老爷已经住在了堤上,下午时就见赵守正拿出了一套宽严相济、周密合理的章程。 不由对这位新来的老父母刮目相看,心说状元郎果然名不虚传,就是跟冯知县那种庸官完全不一样啊。 他们终于纷纷打起精神,召集各村的里长到家里开会,命他们每户出一丁,带好工具干粮,明日跟自己上堤抗洪。 ps.第四章送到啦,啦啦啦,求月票啊~~~~ 第五十章 告示(求月票) 翌日一早,昆山县官差在申明亭,并城内各人烟稠密之处张出告示。 百姓冒雨聚集围观,识字的便高声念道: “新任昆山知县赵,急告全县父老——五月入梅以来,淫雨连月,太湖猛涨,汛情经年不遇。昆北已成泽国,吴淞江堤危在旦夕。 一旦江堤失守,全县皆遭没顶之灾,房倒屋塌、颗粒无收,饿死溺亡者不知几番! 本官与众同僚不忍看百姓遭此劫难,誓为昆山守堤到底,洪水一日不退,吾等一日不下江堤! 呜呼,昆山乃百姓之昆山,人人皆有守土之责,我等众志成城,洪水不能侵也! 自今日卯时起,本县进入紧急状态,为上下一心,全力抗洪,特颁禁令九条,望周知: 一禁哄抬物价,囤积居奇!二禁造谣生事,蛊惑人心!三禁打架斗殴,动辄诉讼! 四禁偷窃诈骗,哄抢物资!五禁知情不报,串通一气!六禁擅离职守,麻痹大意! 七禁推诿扯皮,敷衍塞责!八禁敲诈勒索,贪污受贿!九禁不遵号令,临阵脱逃! 有违此九禁者,无论官民于国法严惩之外,一律枷号十日,立耻辱碑于朝阳门内,为百世唾弃! 昆山知县赵守正;县丞何文尉;主簿白守礼;典史熊夏生联署。” 这篇严厉决绝如檄文的告示,登时让本就人心惶惶的昆山县城炸了锅。 县城的百姓算是彻底从麻痹状态中警醒了,惶惶不安的议论起来。 “这么狠?这下来还怎么做人啊?” “是啊,又是枷号又是耻辱碑,甭在昆山露面了。” “今年的水灾这么严重吗?” “肯定啦,南边人这么早就逃难进城了。” “没看到四位老爷都署名了吗?要不是能动真格的?” “昨天县太爷上任第一天,就带着顾老爷、郑老爷他们上堤巡视了,今天就把灾民和乡下人都拉去修堤了。” “咱们也快了,我们里长下通知了,明天上堤。” “这下可如何是好啊……”许多人不禁想起十年前那次大水。 人们虽然仗着县城的庇护没有被淹死,但一连两个月困在孤岛一般的城中,不知饿死了多少人。 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末世景象…… 恐惧从心底涌起,一发不可收拾。有的人跑回家去,扛起锄头、提起簸箕,就要去支援修堤。 有的人则回家收拾东西,准备逃去苏州城避难。 也有人赶紧去街上的店铺,抢购粮食、柴禾、茶叶、食盐等等,准备囤积起来,以防饥荒…… ~~ 不过赵公子已经看不到,这满城乱糟糟的一幕了。 他一早便在高武和二十名蔡家巷汉子的保护下,悄然乘船离开了昆山县,沿着娄江顺流而下,踏上了化缘之路。 赵守正和他手下的佐杂官们,昨晚真的住在了堤上,今早便开始了紧张的抗洪工作,自然瞧不见也管不了县城里了。 如今在昆山县城说了算的,竟然是两个监外执行人员——徐渭和吴承恩。 撑伞站在栅门内,看着衙前街的乱象,老成持重的作家感到十分头疼。 “哎,你也是。”作家瞪一眼画家道:“不跟我一起劝公子,反而还支持他张贴告示。有必要让老百姓了解真相吗?” “十几万灾民都进城了,今天又有好几万人上堤干活,他们能不了解真相?”画家反问一句。 “也许好多人不想知道吧。”吴承恩叹口气道:“无知也是一种幸福。” “假作无知就是无耻了!”徐渭却冷笑一声道:“老子最看不惯那些揣着明白装糊涂,自私到极点的无耻嘴脸了!当然要让他们彻底装不下去。这张告示就是托塔天王的照妖镜,一照之下什么魑魅魍魉都会显形的。” “哎,这样会出乱子的。”作家又叹了口气。“这要是闹大了,八成会有人拿咱俩的身份,攻击东家的。” “怕个啥?出了事儿就平掉。”放荡不羁的孤蛋画家却表示淡定道:“趁着真正的洪水还没到,把蹦出来的妖魔鬼怪全干掉,才好上下一心齐抗洪嘛。” “要是平不掉呢?”吴承恩闷声问道。 “个小破县城,有什么平不掉的事儿?”徐渭哂笑一声,转身进了县衙。 “哎,这家伙。”吴承恩无奈的直摇头。 前天入城时发生的那一幕,还有冯知县临走前的提醒,都让吴承恩不由深深担忧。 徐家的那几只走狗,怕是不会放过这个绝佳机会的…… ~~ 衙前街虽然繁华,但因为整条街都依附县衙而生,因此多少显得有些畸形。尽是些茶馆、酒楼、旅店、医馆、药铺、澡堂子之类的服务业。 想要正经买东西,还是得去半山桥一带。 桥两侧的东塘街、西塘街皆是店铺林立,市肆繁华。 今天下着雨,东塘街上的人流却比平日里多得多得多。 尤其是那些粮店门口,人们挤作一团,争相抢购大米,长长队伍一直排到了桥上。 “我要一石!” “阿拉八斗!” “一石五!” 顾客们高声吆喝着,拍打着柜台,催促着忙忙碌碌的掌柜和伙计。 黑心的店东自然趁机不断涨价。 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去岁的陈米本就可以卖到一两七八一石。 昨天没进到米,今早一开张,几家米店就不约而同涨到了二两一石。 看到告示后,又擦掉今日报价,瞬间改成了二两五。 此刻抢购潮一起,他们索性也不擦了,直接在二上头加一横,变成了三两五一石! 可越是不停涨价,顾客们就越是要买。唯恐回头涨到五两一石,那真要活活饿死了。 看着疯抢如故的老百姓,狠赚一笔的米商们乐得合不拢嘴。 其实老百姓根本没必要疯抢,这些米商见今年提前入梅,早就料到昆南会被淹。 是以都纷纷竭力补货,这些天桥下来送米的货船首尾相连,都阻塞至和塘的交通了。 虽然昨天没进到米,但店里的备货十分充足,老百姓且买去吧。 ~~ 东塘街上,一家,名为‘杏花红’的酒楼二楼。 临街雅座上,几个穿着锦袍的男子,正一边喝着小酒,一边看着楼下乱糟糟抢米的场面。 “你们昆山的老百姓不够劲儿啊。”一个生着花白山羊胡子的老者,夹一片爊鸭细细品尝。“这抢来抢去,光给卖米的送钱了。” “不是刚贴了告示吗?”腮帮子上生着大痦子的中年人陪笑道:“可能多多少少都有点被吓住了。” “那怎么成?”山羊胡子把鸭骨头吐出窗外,下令道:“去,给他们点把火。” ps.第五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五十一章 风波 东塘街上,很快有人大声嚷嚷起来。 “听说了吗?洞庭商会宣布,一粒大米都不卖给咱们昆山了!” “为什么啊?我们又没招惹他们。”店外排队的县民纷纷问道。 “因为他们和新来的赵知县有仇!赵知县把人家坑惨了,人家要报复呀。” “不能吧?”老百姓难以置信。私人恩怨而已,至于要饿死一县百姓吗? “怎么不能?不信你们往桥下看,今天还有粮船到岸吗?” “吓,真没了!” 老百姓纷纷转头望去,只见桥下空空荡荡,哪还有记忆中一艘接一艘的粮船? “这下信了吧?昨天这帮米商去苏州进货,全都空着手回来的。”挑事儿的几个人,指着粮店门口高挂的粮价牌道: “不然他们怎么会卖到这么贵,不就是知道再也进不到粮了吗?” “这样啊……”县民们本来就好忽悠,又处于惊恐状态,让那几个人一挑拨,这下彻底信了实。 原本还能勉强排队的县民们忽然乱了套,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往里挤! 米店内本就人潮涌动,这下愈发不可收拾了。 ~~ “别抢别抢!” “一个一个来!” “还挤,再挤不卖给你了!” 万记米店内,伙计们声嘶力竭的维持着秩序,可还是架不住越来越多县民拼命往里挤。 店里头已经插不进脚,硬木的柜台都被挤得嘎吱作响。 看着陡然又凶猛一倍的人潮,柜台后的米店老板也惊呆了。他干这行半辈子,还没见过这种场面呢。 哪怕是十几年前那场大饥荒,也没这么多人中邪了一样往店里挤啊。 “怎么回事儿,都疯了吗?”老板不由自主缩了缩身子,问一旁的掌柜的。 “不知道啊,忽然就这样了。”掌柜的也是老脸发白,小声对老板道:“东家,我看再这样下去要出事儿,咱们关门吧。” “嗯。”看一眼要被挤断的柜台,老板点点头。“打烊,明天再卖。” 伙计们如蒙大赦,赶忙将‘售罄’的牌子摆在了柜台上。 人潮见状为之一窒,忽然有人喊道:“他们故意惜售,还想涨价!” “就是,刚才还说有的是呢……” 人群一下就炸了锅,也不知谁先带的头,他们竟一起掀翻了柜台。然后粗暴推开吓傻了的米店老板一干人,冲进仓库哄抢起来。 一口口大麻袋被撕开,雪白的大米便流水般淌的满地都是。 “还说没有米,奸商!” “不给钱了,直接拿走!” “就是,他赚得也够多的了,该便宜便宜咱们了!” 老百姓便开始捧着大米,争着抢着往自己带来的口袋里装。 “还有没有王法啦!”米店老板跺脚哭喊:“不是禁止哄抢物资吗?” “禁令第一条,还禁止哄抬物价呢!”暴民们理直气壮的回击,狠狠瞪他道:“再哔哔,打死你个狗日的!” “呜呜,造孽啊……”米店老板抱着柱子哭起来。 ~~ 东塘街上,看到万记米店发生了哄抢,其余几家店门外的老百姓也蠢蠢欲动起来。 “怕什么,法不责众啊!”几只挑事儿的老鼠,极力煽动起来。 “……”稍一犹豫,前一刻的良民就化身暴民,有样学样的挤进另外几家粮店去。 ‘嘟嘟!’ “嘟嘟!” 忽然,尖锐的竹哨声在桥上响起。 大队穿土黄色号衣的枪手,拎着枣木杠从桥上冲了过来。 “不许抢劫,都住手!” “当街抢劫者,格杀勿论!” “二狗,你疯了吗?快滚蛋!” 上百人的枪手队冲到店门口,抡起棍子就打。 见捞不到好处了,那些还没挤进店去的县民便一哄而散。 人都是从众的,混乱中尤其如此。见外头的人纷纷逃跑,店里的人也跟着落荒而逃,不一会儿就跑了个干净。 这时,金科在几名穿红背甲、系青织带,手提铁尺锁链的捕快簇拥下,快步出现在了桥头。 赵昊将全县的治安都托付给他了。 金科没想到公子离开的头一天,自己就差点出了大篓子。 万幸的是,今天他刚给枪手队发了饷,并允诺他们只要令行禁止、好生训练,月底就补上所有欠饷。 萎靡不振的枪手队,瞬间被打了鸡血,正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呢。 金科这才能在接到捕快求助后,一声令下,就指挥着手下扑了过来。 要是这事儿出在昨天,指定不会有人听他调遣的。 ~~ 昆山枪手们体现出了拿钱办事儿、公平交易的优良品格。 他们用了比平时快一倍的速度赶到了事发现场,终于在骚乱尚未扩大前弹压住了场面。 除了已经刹不住车的万记,其余几家粮店算是保住了。 看着万记里头,还在不知死活哄抢的暴民,金科断喝一声道:“全都抓起了,一个都不许放跑!” “遵命!”枪手们便吆喝着冲进了店中,抡起杠子见人就打。 ‘杠’者,比较粗的棍子也。 枣木的杠子又粗又硬,这谁能吃得消啊?朝着腿上抽一下,喀嚓一声就能把孤拐撅折了。 一通碰碰啪啪乱揍之下,哄抢粮食的暴民都被打倒在地。 暴民终于知道怕了,背着米袋想要夺路逃跑。 却被守在门口的捕快,一记铁尺撂倒在地,直接锁拿。 待到金科迈过被踹烂的门槛,走进一片狼藉的粮店时,便见除了穿土黄号衣的枪手外,已经没人能站着呢。 “店家呢?”金科扫视一圈。 “我在这儿,我要告官……”被踩在地上的米店老板,有气无力举起手来。 “不好意思,误伤。”踏着他的枪手,赶紧收起脚来。 ~~ 县衙签押房外间,徐渭正歪在炕铺上,一边攥着个小巧的紫砂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看着工房的卷宗。 一名蔡家巷的汉子忽然冲进来,气喘吁吁禀报道:“不好了,不好了,老百姓抢粮食了……” “什么?!”在里间忙碌的吴承恩,闻言啪的搁下笔,快步掀帘走出来。“快如实道来!” “哎,是……”那汉子赶紧调匀了气,将东塘街的事情禀报给两位师爷。 公子离开前吩咐过,他和老爹不在时,县衙就是这二位说了算。 “嗨,我当什么事儿呢。”徐渭听完重新歪倒。“一惊一乍的。” ps.第一更。其实昨晚本来能更新早的,谁知家里熊孩子(3岁)居然拿我手机在苹果商店买了一堆东西。这下可好了,鸡飞狗跳的折腾啊。结果今天又得一更更写了……这就去码下一章哈。 第五十二章 定风波 县衙签押房外间。 “这还不严重吗?”吴承恩急的满头冒汗。 “枪手队都出动了,翻不起什么浪花来。”徐渭不以为意的撇撇嘴道:“不就是几个暴民抢粮铺子吗?正好杀鸡儆猴。” “我担心的不是粮铺子,是谣言!”吴承恩坐在炕铺另一端,手指敲着小机,神色严峻道: “东塘街的骚乱能平息,可断粮的谣言压不住啊,一天之内就会传遍全城,三天之内便能传遍全县。到时候神仙也控制不住局面了!” “你看看,写书的就这毛病,好危言耸听。”徐渭掏掏耳朵,吹吹小指道:“芝麻绿豆大点儿事儿,从你们嘴里说出来,就是天塌地陷。佩服佩服。” “芝麻绿豆大?”吴承恩气笑了,抱着胳膊一盘腿道。“险些忘了,你徐文长可是抗倭的大谋主;计诳汪直,诱捕徐海的智多星。昆山县里这点事儿,当然看不上眼了。” “可以这么说吧。”徐渭便躺平了,两手枕着胳膊,不胜唏嘘道:“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你别光吹牛啊,有本事把事儿平给我看。让老夫瞧瞧,你是不是有真本事?”吴承恩斜睥他一眼。 “激将法是不是?”徐渭翘着二郎腿道:“没用的,除非你答应给我更新一章。” “无耻!”吴承恩怒道:“神圣的写作,不能用来做肮脏的交易!” 顿一下,他又泄气道:“就为昆山百姓破一次例吧。” “哈哈哈,早说不就完了吗?”徐渭倏地坐起来,神情振奋的吩咐那护卫道: “告诉小金,严格执行禁令。一,所有抢米的暴徒,全都施以鞭刑,然后枷号十日。” “二,所有哄抬物价的米店老板,也要一起枷号。” “三,没收所有犯罪工具。” “是!”护卫啪的行一礼,转身而去。 “我靠,你好无耻。”待那护卫出去,吴承恩指着徐渭笑骂道:“没收犯罪工具,亏你想得出来。” “很多时候,同一件事情,换一个说法,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徐文长经验丰富道:“比如你馋哪个姐儿的身子,直接说俺想跟你睡觉,那是色中恶棍。可你要说,我希望明早一睁开眼,看到你在朝阳中对我微笑。那就叫深情浪子了。” “可你现在只是个猥琐的胖子了!”吴承恩却毫不留情的戳穿了徐渭的自我陶醉。 “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徐渭闻言大感受伤,心说而且只有一个蛋。便侧身朝墙躺着,生气。“写书的没一个厚道人。” “厚道人怎么写书啊。”吴承恩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又问道:“你还没说怎么平息谣言呢。” “就不说,憋死你。”徐渭哼一声。 “你要是说了,我现在就去写一千字出来。”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吴承恩专治徐文长。 “那可以。”徐渭果然坐起来,笑嘻嘻的对吴承恩道:“简单的很,前人早就有法子,照方抓药即可。” “什么法子?” “一个叫‘董卓进城’;另一个叫‘刘秀赚城’。”徐渭贼笑一声,略一详解。 “优秀!”吴承恩不禁竖起大拇指,转身就去交办。 “快去写书啊。”徐渭见状催促道。 “哦哦,知道了。”吴承恩却只应声,不动弹。“先把正事儿办完了哈。” “骗子。”徐文长气鼓鼓的重新歪倒,以后得让吴承恩先交货再给他出主意。 ~~ 东塘街上。 金科听了那蔡家巷护卫的传话,马上让人将几个米店老板也绑了。 “为什么要绑我们?”米店老板们忙嚷嚷起来。 “尔等哄抬物价,囤积居奇,违反了抗洪禁令第一条!”金科冷哼一声道:“按照禁令当枷号十日,名列耻辱碑!带走!” 干枪手营的都是穷人,乐得见这帮黑心粮商倒霉。每年越是饥荒,他们就越是故意不卖粮食,早就该治一治了。 枪手们马上扑上去,把几个米店老板按在地上,用麻绳五花大绑起来。 然后金科将一个捕快叫到一旁,小声问道:“没收作案工具什么意思?暴徒都是空手的啊?总不会把他们手砍下来吧。” “呵呵,营长想岔了。”捕快却奸猾奸猾的,便小声道:“上头的意思,怕是指米商们囤积居奇的作案工具吧?” “哦。”金科恍然直拍额头。“肯定没错了。” 这种时候,大米比银子还有用。 他便又一挥手,下令道:“将囤积的物资没收充公!” “是!”枪手们便将几家米店的粮食搬出来,又推来大车往预备仓里运。 五家店加起来,居然足足有三千石,比县里的存货还多,一直运到天黑还没完事儿。 老百姓全都跑到街上看热闹,对着那一辆接一辆的粮车指指点点,大骂奸商不是东西,居然囤了这么多粮还涨价惜售。 山羊胡子老者和大痦子中年人也混在人群中,看着胥吏挥舞牛皮鞭,当众对抢粮的暴民施以鞭刑。 还有那几个戴着枷锁,跪在八字墙下的米商…… 摇摇头,老者退出了人群,大痦子也跟着出来了。 “反应挺快啊。”山羊胡子颇感意外道:“老练、狠辣,无耻。姓赵的不像是头一回当知县。” “没点手段,他也不配让咱们大爷记恨啊。”大痦子点点头道:“他把当官的全都弄到堤上,县里全都是他自己人说了算,咱们想使绊子太难了。” “无妨。”山羊胡子,轻笑一声道:“你只管继续散播消息,只要你们全县都知道断供的事儿,他赵守正就是神仙也压不住场。” “哎,好。”大痦子点点头道:“回头我跟那几家说说,一起给他上眼药……” 话音未落,就听铛铛的敲锣声响起。有衙役沿街高声道: “本县粮食充足、供应稳定,每日都有两千石粮食送到,足够全县百姓食用,无需惊慌,无需抢购!” 仿佛为了证明衙役的话一般,五艘四百料的大粮船缓缓从留晖门驶入,沿着至和塘穿城而过。 看到那些堆满粮食的平底货船,吃水线几乎要与船舷齐平了,岸边的老百姓如释重负的欢呼起来。 “不是说一粒粮食不许运进昆山吗?”大痦子见状,险些惊掉了痦子。 “见鬼。”山羊胡子死死盯着那粮船上招展的‘伍记’旗号,一阵咬牙切齿。“姓叶的娘们好大胆子!” ps.第二更啦,加油啊~~~ 第五十三章 佛祖显灵了 扬州,赵园。 赵立本立在荷花池畔,一手拿着个瓷碗,另一手持一柄金勺,挑鱼食撒入碧波中。 然而池中明明有七彩斑斓的游鱼,慵懒的游荡在莲叶间,却没有一条过来吃食儿的。 偶尔有路过他面前的大锦鲤,也依然不理会他投下的鱼食,便径直游走了。 叶氏立在一旁为两人撑着伞,实在忍不住提醒道: “大人,哪怕喂点麸子呢……鱼不吃沙子的。” “老夫喂的是小鱼。”赵立本却不为所动,继续将碗里的沙子拨入水中道:“不是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沙吗?” 叶氏刚想说‘那只是个比喻……’,旋即却意识到大人怎么能不知道呢? 就像姜太公钓鱼那样,赵太公喂鱼也一定大有深意! 姜子牙是为了钓凯子,哦不,吸引周文王。 那大人呢?吸引……妾身吗? 叶氏不禁一阵娇羞,仰头看着赵立本道:“大人不愧是大人啊,一举一动都高深莫测。” “你又想到什么了?”赵立本洒然一笑。 “大人智深如海,岂是妾身可以妄揣?”叶氏忙摇摇头,细声道:“可是在担心二爷?” “哼,有什么好担心的?”赵立本冷笑一声道:“那逆子身边有我乖孙,有徐文长、吴承恩、金科、李贽……还有几十个举人监生、北京管事忙里忙外。他就是头猪,也能一路当到总督。” “大人真是爱之深、责之切啊。”叶氏都听不下去了,替赵守正说话道:“二爷可是堂堂状元,怎么能跟猪比呢?” “他要不是猪,能让那恶毒的女人给骗的团团转?”赵立本气得把瓷碗往栏杆上重重一搁。 谁他娘的把鱼食碗里倒上沙子了,不知道老子花眼吗? “不行,不能让那恶毒的女人,把手伸到老子的地盘来。去,让你哥请几位总盐商过来,老夫有要事相商!” “是,大人。”叶氏温柔应一声,心说大人还真是嘴硬心软,明明就是在担心二爷嘛。 ~~ 南山寺,已经被改造成了抗洪指挥署。 正殿,佛祖跌坐莲台,悲悯的注视着写在照壁上的八个大字‘守土有责,保卫家园’! 大殿侧面墙上,悬着一张硕大的江防图。 那张图足有一丈多长,七尺多高。是徐渭根据郑若曾所绘的吴淞江昆山流域图,同比例放大出来的。 此时那蜿蜒曲折的吴淞江道上,已经被密密麻麻贴上了五十二张小纸片,纸片上只写了‘赵守正’、‘何文尉’、‘白守礼’、‘熊夏生’四个名字,其余的四十八张仍然空着。 吴淞江在昆山县的河道一共六十二里。赵守正将其分成了四大防区,他与何县丞、白主簿、熊典史各领一防区。 每一防区又分成数量不等的十来段,每一段都设置一名段长。 段长负责组织分给自己的民夫,对相应江段堤坝进行修筑、维护和巡视,出现险情要及时向区长禀报。并听从区长和总指挥的调遣,必要时对兄弟区段进行支援。 但大老爷没有自行指定段长,而是命各区长在杂职官、书吏和士绅中,自行招募任命。 这样可以让关系好的人抱成团,避免有矛盾的凑在一起。 且每个防区对士绅们的重要性截然不同……好比郑家的田产庄园都在南山寺以北,自然最着紧赵二爷的防区了。 而顾家的产业都在上游的姚家堰,南山寺就算决堤,也淹不着顾家。所以顾大栋肯定会选白主簿的防区。 这些微妙的区别,只有每个人自己最清楚,所以还是让他们自由搭配,才能尽心尽责。 待到分组完毕,赵守正便让所有人将自己的名字写上去。 然后带着他们给佛祖上香,又在佛祖面前一起发了誓。 “绝不擅离职守,麻痹大意!绝不推诿扯皮,敷衍塞责!绝不知情不报,见死不救!绝不不遵号令,临阵脱逃!” “如违此誓天打雷劈,死后永坠阿鼻地狱!” 话音未落,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所有人都看到佛祖金身彩光大盛,让整座大殿都蓬荜生辉! “啊,佛祖显灵了……” 何文尉、顾大栋等人纷纷惊呼起来。 看着那忽隐忽现,投射在殿顶各处的七彩毫光,官员士绅们或是惶恐,无不顶礼膜拜。 这下再没人敢不把自己的誓言当回事儿了。 佛祖已经聆听显灵,违背了在佛前发过的誓言,是真要遭天打雷劈、下阿鼻地狱的…… 待到异象消失,大殿中恢复如常,赵守正才带着官绅们起身。然后赵二爷转过身来,神情严肃的对众人道: “诸位,佛祖悲悯,不忍看我们昆山百姓继续受苦了。此番有佛祖保佑,我们一定能守住江堤!保住我们的家园的!” “人在堤在,堤亡人亡!”情绪激动的士绅们高喊出了比赵二爷更激进的口号。 “人在堤在,堤亡人亡!”众人都跟着大喊起来。 大殿中的气氛马上不一样了。 所有人看着写下自己名字的江防图,蓦然生出一种与江堤紧紧联系在一起的神圣感和责任感。 激动之余,顾老爷当即宣布,要捐出三百石粮食,以供工食! 郑若曾也跟上,宣布捐两百石赈灾。 戴家老爷子戴高也捐了两百石。另外两大家毛家和周家同样认捐了两百石。 这注定是要写进县志中的,八成还要立碑作传。岂能居于人后? 何况还是在佛祖面前认捐,有大功德、大福报的呀。 其余十八家也纷纷慷慨解囊,你一百我五十。 各家加起来,一共捐了两千三石粮食。虽然依旧杯水车薪,但多多少少都尽了心力。 跟之前一毛不拔的吝啬样,态度已是截然不同了。 佛祖含笑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 所有人出来南山寺时,全都精神抖擞,高声吆喝着自己的随从,奔赴各自的防区。 何文尉跟白守礼两个并肩走下堤。 何县丞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向那破破烂烂的南山寺。 结果快下堤时,不慎脚下一滑,险些失足跌坐地上,还好白守礼扶住了他。 “他娘的,真邪门。”何文尉站稳后,满脸苦笑道:“带一两百好手上任就罢了,连佛祖都给他镇场子。” “是啊,这文曲星的后台可真够硬的。原本以为人家把咱们撵出县城,是为了调虎离山,唉,真是高看了自己。”白主簿也深以为然道:“在人家眼里,咱们算什么虎啊?根本连小猫都不如。” “服了,真服了。”何县丞放弃了无谓的自尊,彻底认命道:“大老爷就是神仙下凡,咱们这些凡夫俗子拿什么跟人家斗啊?” ps.第三更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五十四章 爸福 南山寺大殿。 官绅们离开,两个穿着黑花缎圆领的举人却留了下来。 “学生拜见老父母。”两个举人客客气气的向赵二爷行礼。 “哈哈,你们俩少来这套。”赵守正大笑着上前,亲热的扶起二人。 这二位也是去年应天府乡试的举子,而且成绩十分优秀。 支可大考了第十名;周汝砺是第三……若没有赵昊横插一杠的话,他本当中解元的。 中举后,两人便跟赵二爷做过几场文会,也同他游过秦淮河,后来又一起进京赶考。 可惜会试时名落二爷之后,自然早早就离开了京城。 不过两人也没急着回昆山。他们沿着运河一路游山玩水,没钱了到处打秋风,结果赵守正都到金陵了,他们还没过长江。 是听到赵二爷要到昆山当父母官的消息,这二位才赶紧打道回府。 贵同年来当父母官,这可是天降大腿啊! 可惜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迎接贵同年下船。 两人昨晚回的昆山,今天家里长辈上堤,便都跟着来了。 赵守正也很高兴,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昆山,两个出身大族的同年能帮上很多忙的。 周汝砺的周家,是昆山五大姓之一,祖上出过举人进士一大堆。 支可大的支家逊色一点,影响力只在朱塘乡,但也正因如此,他在支家基本上就能说了算。 三人亲热的寒暄一番,支可大和周汝砺见赵守正亲切如昔,并未露出得志骄狂之色,这才把心放回肚子。 便按照赵守正的要求,改口叫回了‘兄长’,并奉上重要情报一条。 “有件事要禀报兄长。”支可大小声对赵二爷道。 “是关于那天灾民拦驾的。” “哦?”赵守正看看身后的佛像。“咱么换个地方,在这里说这种事,对佛祖不敬。” “是极是极。”两人猛然想到方才佛祖显灵的神迹,不由毛骨悚然,赶紧跟着赵守正去了他借住的后院香房。 ~~ 待到他们走远,方文转身进了大殿。 他先给佛祖上了柱香,然后绕到佛像后,对蹲在那里的两人道:“都走了,可以出来了。” 赵士祯和张鉴长松了口气,佛像后头不通风,可把他俩热成狗了。 尤其是张鉴,他感觉自己的幽闭恐惧症都要犯了。 方才的佛光自然不是真的有佛祖显灵,而是两人用金箔,镜子以及三棱镜产生的光学效果而已。 这是赵公子为了解决官绅们疲沓苟且的问题,特意给赵二爷加的‘爸福’。 从今往后,赵二爷在‘铁骨状元’之外,又可以加一个‘佛光普照’的头衔了。 就不信还镇不住这群夯货。 方文一边帮着两人将十几面贵重的泰西镜子收箱中,一边问道:“你们这样不亏心吗?” “哇,你会说官话?”赵士祯不禁吃了一惊。 “咦,你会说话?”张鉴也忍不住脱口问道。 方文强忍住摔碎银镜的冲动,点了点头,然后给两人来了段‘六十六岁的陆老头’的顺口溜。证明自己非但会说官话,而且说得还很溜。 然后才问目瞪口呆的两人道:“现在可以回答了吧?” “为什么要亏心?”两人不解问道。 “你们可是科学家,怎么能装神弄鬼呢?”方文闷声问道。 “嗨。显灵这么不科学的事,当然要借助科学才能实现了。”赵士祯扣好箱子,背在背上。 “不错,这正是对迷信最好的嘲弄。”张鉴说着站起身,谁知也不知是巧了还是咋着,竟一头撞在佛像的莲花座上。 嘭得一声,登时就起了个大包。 张鉴脸都白了,捂着头转到佛前,默默给佛祖上了柱香。 “这怎么算?”方文幽幽问道。 “叔父常说,要对哲学保持尊敬,对宗教保持礼貌。”赵士祯便正色道:“不礼貌了,当然要道歉了。” “呃……”方文被赵公子强大的自洽能力搞得无话可说,便隐去了身形。 ~~ 香房中。 护卫上茶后退了出去。 赵守正便对两位同年笑道:“说吧,看看本官猜的对不对。” 两人对视一眼,支可大轻声道:“是徐家。” “果然。”赵守正点点头,一副什么都瞒不过本官的样子。 “不过徐家不是在松江府吗?手伸的可够长的呀。” “谁说不是?徐家仗着徐阁老的权势,把个松江府吃的干干净净,又把手伸到我们苏州来大肆兼并。”周汝砺愤愤道:“咱们昆山还好点,其它几个县,尤其是嘉定和吴江,大半都已经落在徐家手里了。” “穷也有穷的好处。人家徐家看不上昆山这破水洼子。”支可大自嘲的笑道:“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巴掌拍不响。那些不要脸的东西拼了命的投献。有人愿意主动当奴才,徐家当然乐意笑纳了。” 因为国朝的士大夫可以免赋税,官越大免税额就越高。 等官当到徐阁老的程度,免税额便是无穷大了……因为官府根本不敢收他家的税。 于是许多大户就动起了歪心思,主动投身徐家为奴,田产也过户到徐家名下。这样只需要每年孝敬徐家,就免掉了朝廷的赋税。 这种情况就叫‘投献’,在苏松一带十分普遍。 “哎,朝廷加在苏松的税,太重了……别处是十税一,我们是五税一。”周汝砺叹了口气,狗大户的屁股永远不会坐歪。 “那也不是他们数典忘祖的理由!”支可大包袱没那么重,狠狠啐一口,告诉赵守正三家二五仔的名字。 “这三家都是后来改姓徐的,仗着徐家的权势在县里横行霸道,不知做了多少坏事。” 嗯,支家也没少吃他们的亏。 “这样啊,愚兄会留意的。”赵守正点点头,心说回头交代给徐先生。跟人斗心眼,他最擅长了。 见赵守正依然谈笑风生,仿佛毫不在意。 浑不像一般官员那样,一听到有人在背后捣鼓自己就坐不住。 两人不禁暗暗感叹,兄长真是深藏不露。可笑当初南京国子监,还有他是个憨憨的传闻。 这真叫‘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啊! 对赵二爷肃然起敬之余,他们也痛快接受了邀请,留在南山寺帮忙。 ps.第四更,下一更马上送到。(这章上传后,只点了保存,忘点发送了……) 第五十五章 徐胖妙计安昆山 翌日一早,城门打开,果然又有五艘伍记的粮船开到,依然沉甸甸满载大米。 成群结队的百姓扛着锄头、背着竹筐出城时,都看到了这一幕。 昨晚城内谣言四起,有人说洞庭商会和知县大人有矛盾,不许运粮进昆山。 但也有人说,根本没那么回事儿,他们亲眼看见昨晚伍记的粮船驶进城来。官差还吆喝说,往后每日都有粮船抵达。 只是官府辟谣的公信力着实不足,依然难免人心惶惶,直到看见伍记的粮船如约而至,老百姓才感到稍稍安心。 出城之后,他们在各自里长的带领下,来到昨日分配好的堤段。 段长们先情绪激昂的对他们进行了一番动员,并重点讲了佛祖显灵的那一幕! 老百姓最吃这套了,登时就朝着南山寺纷纷跪拜起来。 “今年的大堤就一定能守住!”段长们挥舞着手中的拐杖,声嘶力竭的呐喊道: “老少爷们儿们,跟着狗日的吴淞江,拼了!” “拼了!”里长、家长们带头响应起来,既然漫山遍野的昆山百姓,无非南北,都跟着一起呐喊起来。 “拼了,拼了!” 赵二爷立在南山寺门口,听着江涛送来呐喊声,对一旁的两位同年笑道: “民众而不用者,与无民者同。万众一心,则泰山可移,江波可平!” “兄长说的是。”哼哈二将便赞道:“能几天时间就把老百姓都发动起来,真是太了不起了!” “哦,哈哈……”赵二爷不好意思的笑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 哎,兄长真是太谦虚了。 ~~ 干劲十足的老百姓,在段长的指挥下,加固起薄弱的的江堤来。 漫长的六十里江堤上,密密麻麻散落着数万昆山汉子。 他们开始热火朝天的挖土装筐,运上大堤。然后下堤坝装土,重新上堤! 如此周而复始、一刻不停,不知不觉就忙到了中午头。堤坝似乎真的变高变厚了一些。 堤下,响起了开饭的敲锣声。 早就饥肠辘辘的老百姓,赶忙蜂拥下堤。 江堤下不远处,每隔百步便设有一个做饭的窝棚。 每个窝棚供应一里百姓……也就是一百一十人吃饭,光煮饭就需要两口大铁锅。 打饭的人们惊喜的发现,昨天还半干半稀的糙米饭,今天居然成了全干的。 “呀,这是不小心下多米了?”民夫们不由惊喜莫名,昨天的分量就已经让他们知足了,今天居然比昨天又多下了两三成米。 “上头分多少下多少。”里长一边打饭一边欢喜道:“说是每锅都下三十斤,让大伙儿吃饱了好有力气干活。” 这样每天也能多揩点油了呢。 “好哎!”一个个窝棚中欢呼声此起彼伏。 “没想到,遭了灾还能吃上顿饱饭。”老百姓们一边等着打饭,一边激动的七嘴八舌。 “看来每天都有粮食来是真的,要不也不敢这么造。” “就是,还有人谣传,说什么洞庭商会不让粮食进昆山。纯属胡扯嘛!” “谁再瞎说我撕烂他的嘴,敢往大老爷身上泼脏水?” “就是,大老爷一来就不一样了,我看今年有希望!” 仅仅一顿饱饭,就让老百姓士气大振,一扫颓丧! ~~ 县城内,破破烂烂的慧聚寺旁,一排排简陋至极的窝棚,一直延伸到至和塘畔。 这些一眼望不到边的窝棚,便是昆山县的安民社了。 当初顾鼎臣设计县城时,就考虑到昆南的百姓几乎年年遭灾,这才力排众议,坚持将县城扩大两三倍。并与父老约定,至和塘北除了原有的几座建筑外,不可再兴土木,亦不可开拓水田,只能种麦子。 因为麦子在梅雨季之前就收完了,空出来的地方正好可以安置昆南的灾民。 顾状元为了家乡父老,可谓苦心孤诣,也难怪顾家在昆山声望无两。 也正因为顾家的坚持。三十年来,昆南的百姓才能在城中有一栖身之处。 否则年年水灾,昆南的百姓早就全跑光了…… 此时,住在安民社的男人们都出去干活了,留下的妇孺老弱也没闲着,在里中老人的带领下编筐子、搓麻绳……为抗洪修堤生产耗材。 这同样是以工代赈的一部分,因此中午时,官府同样要管饭的。 当然,粮食的配额壮丁的一半。 所以当他们分到半干半稀,比昨天多一半米的午饭时,同样全都欢喜万分。 再配上小鱼小虾青菜汤,老弱妇孺们笑开了花,再也没人相信城里断粮的鬼话了。 ~~ 一片喜气洋洋的欢呼声中,徐渭和吴承恩走出安民社,上去返回县衙的小船。 “怎么样,现在还有人信谣传谣吗?”徐文长背着手,得意洋洋。 吴承恩与他并肩而立,摇头笑道:“不会了。” 等晚上放工,增加工食的消息一传开,自然再不会有人相信,县里买不到粮食的鬼话了。 这自然是徐渭那两个法子的功劳。 所谓‘董卓进城’,当初董卓进洛阳夺权时,因为兵力太少,便将部队从西门开入,北门开出。然后再进西门,以此夸大自己的实力。 徐渭让伍记的粮船分成两拨,一拨入城一拨出城,每天循环往复,就造成每日都有粮船进城的假象。 至于‘刘秀赚城’的典故,吴承恩以前也没听过。还是徐渭告诉他,这是说光武帝智取郾城的事儿。 当时他围城日久,粮草匮乏,要难以为继了。 按说此时该减食退兵了,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命人拿出所有存粮,让士兵日食三餐,顿顿饱食。结果敌军奸细误以为他粮草充足,将消息传回城中后。城守便彻底失去了坚守的勇气。第二天就打开城门投降了。 徐渭让吴承恩将每日拨付的工食粮增加两到三成,老百姓自然以为县里粮食供应充足。 双管齐下,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你这两剂猛药下去,是把谣言给镇住了。可粮食的消耗平白大了三成。”吴承恩性情慎重,消除谣言自然开心,却难免担心起这样做的后果来。 “等粮食一耗光,神仙也兜不住谎,咱们就是罪人了。” ps.第五更,求月票啊~~~~ 第五十六章 王的天下 “你要明白,在这种人心惶惶之时,信心比什么都重要。只要老百姓不乱,总能想到法子。要是老百姓乱了套,就彻底完蛋拉稀了。” 小船上,徐渭淡淡笑道: “再说,不是刚抄了三千石大米吗?狗大户又捐了两千三百石,坚持个十天八没问题,别那么紧张嘛。” “哎,我不是担心公子那边不顺利,买不到粮食吗?”吴承恩忧心忡忡道:“十天八天一眨眼就过去了。” “你这就纯属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徐文长哈哈大笑道:“咱们赵公子最大的优点是什么?” “有钱。”吴承恩老老实实答道。 “有钱还能买不到粮食吗?”徐文长哂笑道:“有钱你甚至可以让人给你做成大米饭送过来,无非就是贵一点嘛。” “那倒是,公子要是宣布,五两银子一石米。估计全苏松的米商都能给他送米,别说商会了,官府都拦不住。”吴承恩点点头。 “那不就结了?反正逼急了眼,他来一招乾坤一掷,什么都解决了。”徐渭便拍了拍吴承恩的肩膀道:“老吴,明天我就去南山寺了,希望回来时能看到下一章。” “呵呵,看吧……”吴承恩心说,我还一个字没写呢。 “哦对了,‘刘秀赚城’是我编的。”见作家又要敷衍自己,徐渭小小报复一下。 “呃……”吴承恩闻言,险些要掐死这胖子。 作家都是考据狂,昨晚他翻了整整一宿的书啊。结果还是没找到典出何处…… 原来他娘的是编的,编的…… ~~ 被徐渭和吴承恩寄予厚望的赵公子,昨日便乘船顺娄江而下,只半个时辰便到了三十里外的太仓州。 “怪不得苏州繁华,这四通八达的河道,堪比高速公路啊。”如此便利的交通运输条件,让赵公子不胜感慨。 “公子又说让人听不懂的话了。”巧巧笑着蹦出舱来。这次公子主动带她出来,满分。 “那就说句你听得懂的。在这里卖煤藕,肯定比在北京还赚。”赵公子便笑道。 “可惜江南不产煤啊。”马湘兰也跟着出来,与巧巧共撑一柄油纸伞。 两人穿着同样的淡黄色大袖衫,只是款式略有不同。鹅颈修长的马秘书穿竖领对襟,小巧玲珑的巧厨娘穿圆领对襟,恰到好处,十分得体。 跟马秘书处久了,巧巧姑娘衣品提高很快的。 ‘其实是有的,而且近在咫尺。’赵公子暗暗苦笑一声,可惜老爹被发落到昆山,本公子也只能望而兴叹了。 正感叹间,忽听岸上有鞭炮齐鸣,鼓声大作,巧巧奇怪问道:“谁家娶媳妇吗?” “是迎接公子的。”马湘兰说着,凑在悄悄耳边掩口偷笑道:“不要一听放鞭就心痒。” “又瞎说。”巧巧姑娘拧一把马秘书,小声道:“以前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马姐姐拿去了?” “有吗?”马湘兰笑笑,心说那是因为我现在有了家啊。 这时赵公子才看见,华叔阳、于慎思和金学曾三个弟子,还有紫胡子的王如龙,正在码头上朝自己使劲挥手。 他不禁奇怪的回头看一眼马秘书,见她也没戴眼镜。“小眼神不错啊?” “我是少花眼。”马秘书小声解释道。 “这样啊,那真是用眼过度了。”赵昊点点头,便转过头去,朝岸上笑着挥手。 客船一停稳,三名弟子立马上船给赵昊磕头。 “好好,都起来吧。”赵公子背着手含笑道。 三人起身后,这才一起扶着师父小心下船。然后华叔阳向师父介绍起,前来迎接的太仓诸王。 呃,准确说是太仓诸位姓王的。 ~~ 太仓是姓王的天下,十分富贵风流,被姓王的占去了八九分。 太仓姓王的又分两支,一支是住在牌楼的琅琊王氏。另一支是住在州桥的太原王氏。 牌楼王家出身煊赫,世代高官显贵,又极其注重名声,在太仓州的地位相当于顾家之于昆山。 但放在苏州,乃至大明朝看,顾家就望尘莫及了。 州桥王家则要逊色许多,但就是他喵的有钱。几代人积累下来,五十年前就坐稳了太仓首富的位子。 有道是缺啥补啥,自此王家子弟一代代刻苦读书,终于祖坟冒青烟,蹦出了花间提壶王大厨……哦不,会元榜眼王锡爵。 造化弄人,牌楼王家却走了背字。王世贞的老爹、蓟辽总督王忬,因为恶了严嵩被陷害入狱,惨遭弃市。牌楼王家一下子跌落云端,再不复之前高高在上。 此消彼长间,两家地位渐渐相当,却没有发生俗套的争斗。 因为王锡爵老爹王梦祥,和王世贞都极会审时度势,两家竟越走越近,最后甚至连了宗…… 两家确实系出同源,可那得上溯到先秦啊! 跟这两家一比,赵昊和赵锦那简直就是亲生的兄弟呀。 不过那又如何呢?关系是处出来的,亲情不够,多处处就浓了。 加之王世贞兄弟给王忬平反时,王梦祥慷慨解囊,成为他们坚实的经济后盾。 甚至连王世贞的平反奏章,都是王锡爵帮忙修改,然后递上去的。 于是这些年,两家已经亲如一家了。 ~~ 码头上。 赵昊听华叔阳介绍,前来迎接自己的有王锡爵王鼎爵的老爹,太仓首富王梦祥,以及王锡爵的一帮叔叔大爷堂兄弟。 还有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堂弟王世德、王世业、王世闻、王世望……等等等,直接把他淹没在了王的海洋里。 简直是倾巢而出,齐迎赵公子啊。 这份过于隆重的待遇,让赵公子受宠若惊之余,心里不禁暗暗打鼓,他们到底图什么啊? 赵昊面上却丝毫不露半点心思,在弟子引见下,十分客气的与王们见礼。 然后他便自动忽略掉其余的王,眼里只剩下王梦祥和王世懋了。 “老伯父折杀晚辈了,贸然到访,何劳亲迎?”赵昊再次跟王梦祥客气起来。 “哎,博士叫什么伯父?”王梦祥不比赵立本年轻几岁,样子就是老了以后的王锡爵,但没有大厨那股愣劲儿。圆滑的像娄江口鹅卵石。 “你是我家老二的师父,咱们当以平辈相交。” 说着王老头拢须大笑道:“往后你管老朽叫哥哥,老朽管你叫贤弟!” 赵昊这个汗啊,忙摆手笑道:“那不合适,晚辈与元驭兄兄弟相称,已经占了好大便宜,怎能再涨一辈?” “哦,是吗?”王梦祥一阵唏嘘,似乎有些遗憾不能跟赵公子称兄道弟呢。 ps.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五十七章 王家山 欢迎午宴设在州桥王府上。 豪华马车过了州桥,赵昊便看到一座崭新的五楹牌坊,上书四个大字‘兄弟榜眼’! 如今他也算懂行了,一眼就认出是王世贞的手笔。 穿过这道牌坊,后面还有一道,上书‘会元榜眼’。 前一座牌坊吹得是王锡爵王鼎爵双中榜眼,后一座吹的是王锡爵先中会元再中榜眼的牛逼事迹。 当然,也确实值得大吹特吹,毕竟这可是几百年后还被人津津乐道的佳话。 这样的牌坊,一个家族有一座就谢天谢地了。与他同车的王梦祥却意犹未尽道: “好事成双按说也该知足了,但三生万物,总觉得得有三座牌坊才圆满。” 还三生三世呢,赵昊心里吐槽一句。 不过再过三十年,王锡爵的儿子王衡,又会上演一出父子榜眼的好戏。 想到未来,在两座牌坊后,又会竖起一座‘父子榜眼’的牌坊来,赵昊不禁暗叹,老王家真有榜眼命啊。 不过估计到时候老王头又该遗憾,家里没出个状元了。 反正人是永远不会知足的…… ~~ 马车直接驶入王家那面阔五间,气派豪阔的两层大门楼,在同时能容纳五辆车轿的超大轿厅停下。 青衣毡帽,形容干练的仆人打开车门,摆好脚踏,扶着主人和贵客下车。 然后王梦祥引着赵昊等人,沿着长长的重檐回廊,走向设宴的见山堂。 沿途,赵昊发现那些普普通通的回廊上,所有花窗的形状和样式居然完全不同。 透过那些或方或圆或扇形、或万字、海棠、夔纹样式的洞窗向园中望去,只见窗外一步一景,每一扇窗外都恰是一副精彩绝伦的风景画。 赵昊便知道,王家的豪阔已经不在皮相,而是藏入了骨中。完全洗去了暴发户的嘴脸,也修炼出了世家大族的意蕴。 否则怕是再有钱,王世贞都不会跟他们连宗的吧? 赵昊不禁暗自惊醒,往后也要收敛一下,不要恨不得把‘本公子有钱’四个字贴在脸上。 大明朝虽然和四百年后一样拜金,但社会的审美和格调没有断了传承。 新贵的富豪有琅琊王家这样的千年世家可以效仿,审美不至于出现偏差,更不至于以金光闪闪、堆砌浮华为美。 如此学习的时间长了,新贵才能渐渐具有内涵,成为新的世家。 ~~ 设宴的见山堂面阔五间,檐高一丈半,有着江南建筑罕见的大气宽敞。 坐在堂中向外望去,外面没有常见的荷塘水榭,而是一座足有两丈多高、周长十几丈的超大假山。 其上绿草如茵、繁花似锦、流水潺潺,鸟鸣啾啾,与一座真山别无二致。 ‘呃,好吧,收回我的话……’赵公子暗自打脸道:‘炫富的冲动真是人类本能,什么时候也戒不掉的。’ 见赵昊看的两眼发直,王梦祥不好亲自吹嘘。 “你们昆山好歹还有座玉峰山,我们太仓就真的是一座山都没有了。”一旁陪坐的王世懋便笑着介绍道: “伯父的祖父新江公,便发愿垒四方之土、移太湖之石,为我太仓起山一座,以镇风水。” 赵昊心说,这种事儿好像不是很吉利吧。好比艮岳…… 不过建了这座山后,老王家好像真是越来越旺呢。 算了,不科学的事情不想了。 他便赞叹道:“见山堂,名不虚传啊……” “哈哈哈。”王梦祥开心的大笑道:“比起贤侄来可差远了,听文山先生说,你在金陵可是在一座真山上开池沼、起楼台,要修建一座天下最大的私家园林呢。” 文徵明的公子们就是靠给富豪设计庭院、鉴定古董、帮闲陪客为生,游走于苏松富豪之间。自然也王家常客了。 “文山先生太夸张了,那小仓山再大,也是个荒山野岭,算得了什么园林呐。”赵昊忙谦虚笑道。 “博士何须自谦?这大明朝如今谁人不知,你慧眼如炬,能见常人不能见。一双妙手,能点石成金。”王世懋也笑着附和道: “日后园林落成,可一定要允许我们登门道贺,一览天下胜景哦。” “不错,到时候老朽要厚着脸皮,住上几天,也好回来跟人吹牛。”王梦祥哈哈大笑。 堂中陪客的众人也跟着吹捧起赵昊来,以赵公子的脸皮,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 待容姿端丽的侍女上了酒菜,王梦祥亲自持壶,要给赵昊斟酒。 “使不得!”三个徒弟起身喊道:“家师还未成年呢!” “我师父喝果汁即可。”华叔阳便为赵昊斟上鲜榨的杨梅汁。 赵昊忙歉意的笑道:“老伯抱歉,家父管教太严,没开禁前不敢饮酒。” “哦,哈哈,赵状元太严厉了……”王梦祥闻言大笑道:“喝什么不重要,感情都是一样的。” 然后他给自己和王世懋斟上酒,端酒起身,率众欢迎赵昊的到来。 一饮而尽后,侍女再为老太爷斟上第二杯酒,王梦祥端起来,对赵昊满脸感激道: “犬子此番再中榜眼,全赖赵博士细心教导。看他大哥来信说,那小子吃住都在博士家,真是太让博士费心了。” 说着王老爷子又跟赵昊一饮而尽,拉着他的手情真意切道:“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博士。金银珠宝太俗气,古董字画也难投博士所好。” 赵昊闻言深感欣慰,看来晋阳已经跟他老爹说过,自己不喜欢变现能力差的古董了。 至于金银珠宝嘛,虽然本公子也不缺了。不过那份喜爱是永恒不变的…… “正好令尊初到昆山,贵县又遭了水灾,不如老夫捐一点粮食,稍纾赵状元之忧如何?”便听王梦祥诚恳说道。 “我家武阳和叔阳最早跟随博士学习,如今皆以高中成才。寒家虽财力远不及伯父家,但心意是一样的。我们也尽力给贵县捐一点吧。” “这……”赵昊虽然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但还是感到很受用。 对方知道自己此行所为何来,非但没有避而不见,还一上来就主动开口捐粮。除了让他宽心吃酒之外,也给足了赵公子面子。 “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代昆山父老谢过高义了。”赵昊忙起身肃容,分别向两人深深一揖。 “哎,博士休要客气的。”王梦祥忙扶住他,满脸真诚的笑道:“咱们亲如一家,何分彼此啊?” “多谢多谢。”赵昊再次致谢。 ps.第二更,今天状态不太好呢,保证三更吧。 第五十八章 入股 午宴后,赵昊和二王便移到那名为‘仓山’的人造山上继续说话。 山上花木扶疏,流水潺潺,还建有一个名为‘兰亭’的精致八角亭。 人在亭中,整个州城景色便一览无余,就连不远处的知州衙门的情形,都看得清清楚楚。 估计知州大人升堂时,抬头瞥见仓山上有人朝自己指指点点,心情肯定不爽。 可谁在乎他爽不爽?王家自己爽就够了。 坐在兰亭之中,品着新上的西山云雾茶,听着那悦耳的雨声和流水声。 赵公子不禁暗叹,怪不得士大夫动不动就辞官回家呢。这神仙般的小日子,实在太他喵的诱人了。 等老爹不用操心了,把事情都安顿完了,小仓山的园子也建好了,本公子也躲进去逍遥快活,不问世间烦心事。 哎,也不知能不能有那么一天…… 赵公子暗叹一声,回过神来,正色对王梦祥和王世懋道: “方才当着众人不好说,二位向昆山捐粮的事情,还请再斟酌一下。” “哦,有何不妥?”王梦祥问道。 “二位的好意当然感激不尽,可要是在下收了二位的捐献,难免会给别家造成压力。”赵昊便解释道: “再去别人家时,人家是捐还是不捐?没有人愿意被逼着做决定的。哪怕他本来就想捐,也会觉得不痛快的。” 二王对视一眼,倒不好坚持了。 “再者,昆山有十几万灾民要养活,推行以工代赈后,消耗的粮食将更多。”赵昊接着沉声道:“这才刚进六月,夏收能不能保住,秋粮能不能种下还两说。几十上百万石的缺口,光靠募捐根本无济于事。何况大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象征性捐一点就可以了,再多真没必要。” “还是贤侄想问题周全。”王梦祥露出恍然的神情,又关切问道:“可不要捐献的话,你打算怎么办?全靠你个人买吗?” “我可不想当沈万三第二。”赵昊断然摇头,又搬出了江南公司做挡箭牌道:“我和人成立了一个江南投资公司,以这个公司的名义借款给县里,县里就有钱买粮了……” 赵公子刚想仔细讲一下公司的盈利模式,却见二王露出了色狼见美女的眼神。 “公司?” “江南公司?” 王梦祥和王世懋迫不及待的问道:“就是西山公司那种公司吗?” “可以这么说。”赵公子点点头。 做生意嘛,最重要的就是诚信了,赵公子从来不诳人的。 虽然他这公司的名儿,都是昨天应付吴承恩时临时起的。 至于公司股东嘛,自然还无从谈起。不过江小姐应该会愿意入一股吧? 所以不算诳人。 “那还能入股吗?”王梦祥便抓住赵昊左肩膀,激动问道。 “最多能给多少股?!”王世懋抓住赵昊右肩膀,直喘粗气道。 高武见状犹豫了一下,没有冲进亭子解救公子。 “疼疼疼,先放开我。”赵昊哭笑不得。 “……”两人这才讪讪笑着松开手,却依然满脸热切的巴望着赵公子。 “快说说!快说说!” “难道二位不该先问问,这公子到底干什么的,赚不赚钱吗?”赵昊苦笑问道。 “不必问!先入再说!”王梦祥一拍大腿。 “就冲赵公子的金字招牌,也得先入为敬!”王世懋也一拍大腿。 两人异口同声、动作一致,真是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来。 “这,这……”赵昊被两人捧得都不好意思了,心说这果然是个看脸的社会。 不过不是因为本公子太帅,而是因为脸上写着‘我会挣钱’四个字。 ~~ 兰亭中。 赵公子寻思一番,先伸出四根手指道:“江南公司总共四百万股份,每股面值一两银子。” 然后他屈起三根指头道:“我可以票面价格给你们一共最多四十万股,但要求至少一半以粮食支付。” “好,可以!”二王闻言喜出望外,没想到赵昊会如此慷慨。“就这么定了!” 他们可是仔细研究过西山公司的,知道除了赵昊和长公主之外,其余各家最多占股都不超过百分之一。 赵昊现在愿意拿百分之十与他们分享,王梦祥和王世懋自然受宠若惊了。 看来赵公子是把咱们当自己人呐。 赵公子摸摸鼻子,这跟西山公司完全不一样好吧? ~~ 两人唯恐赵昊反悔,马上告罪起身,撑着伞到山后提水的水车旁去商量。 “贤侄,我们就五五分账吧。”王梦祥主动提议道。 “十万两银子,五万石粮食……”王世懋一阵头大如斗。“我家一时拿不出来。” 说着他叹了口气道:“哎,今年海上折了两批货,我家是元气大伤,不然我哥也不会躲出去当官。” 王世贞身为文坛盟主,又出手阔绰、为人慷慨。因此整日有大一帮人围在他身边,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拿他的。 不然人家凭什么整天捧他的臭脚? 他躲出去之后家里立马清净了,开销也一下降了下来。 别人出去当官能为家里赚钱,王盟主出去当官能为家里省钱,开源和节流的效果是一样的。 “这简单,缺多少老夫借给你家。”王梦祥却慷慨笑道:“等回头赚到了,再还我家就是。” 说着他脸上现出无限憧憬道道:“北京那些买了西山公司原始股的全都赚翻了,咱们也别要求太高,能赚个三五倍总没问题吧?” “嗯。”王世懋不禁点头,其实他兄弟俩都不善经营,这些年全靠王梦祥指点,才能维持住家道不衰。 要是没有王梦祥极力怂恿,他就算眼馋西山公司股票的恐怖收益,也决计不敢下这等血本的。 “那就多谢伯父好意了!这样吧,请借寒家两万两银子,两万石粮食。股份咱们四六开,我四你六。” “就这么定了。”王梦祥重重点头,然后叫人去拿纸笔印泥,跟赵昊立字据。 就好像要掏钱的不是他们,而是赵公子一样。 ~~ 兰亭中。 赵昊云淡风轻的看完面前的两张转让文书。 一份是甲方赵昊转让江南公司二十四万股给乙方王梦祥;另一份是甲方赵昊转让十六万股给乙方王世懋。 然后他有些歉意的告诉两位,自己出来的太急,甚至连江南公司的印章都忘记带了。 “无妨,只要公子签上名,用上私章,咱们就认。”王梦祥和王世懋却浑不在意。 ps.第三章,今天就这些了哈。 【十分抱歉,早晨没起来……】 昨天实在太困了,心说今早起来写吧,结果6点的闹铃响了几遍都没听见,这才刚刚起来。 马上就开始码字。 另外,最近这种随写随发模式,搞得大家阅读感受下降,对我身心消耗也很大。 所以必须要有存稿啊。因此计划今明两天照常码字,但只基本三更,争取存出一天的稿子,然后还是集中八点一次发完。 这样大家看着过瘾,我也省心…… 以上。 第五十九章 下一代 从仓山上下来,三人的神态更加亲密了……大家有了共同的利益,就是世上最亲的人了。 回到后宅,王梦祥又叫王锡爵和王鼎爵的子女出来拜见赵昊。 王锡爵有一子三女。唯一的儿子,也是老王家的长子长孙,便是才高命苦的王衡了。 这孩子成年后才气冲天、名满天下,一举考中顺天乡试解元。但正逢他爹王锡爵担任内阁次辅,加上首辅申时行的女婿也同时中举,一时间言路汹汹,都说有作弊嫌疑。 虽然王衡在随后的复试中又考取第一,并获准参加会试。但言官们依然不依不饶。当时因为‘争国本’之事,内阁与言路矛盾激烈,为了避免事态恶化,王衡主动返乡,放弃了考试。 直到万历二十九年,王锡爵致仕十年以后。王衡才再次走进科场,又一举高中榜眼,终于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但他出仕热情早就被蹉跎殆尽,没几年便辞官回乡,终生再未当官。 这位才华横溢,为父亲所累的小阁老,今年才七岁…… ‘那本公子也不嫌弃。没法收王大厨为徒,我就绑架你儿子……哦不,培养你的儿子。” 爱才如命的赵公子便拉着王衡的小手,对王梦祥笑道:“这孩子我一看就喜欢,有心收他为徒,不知世叔意下如何?” “当然求之不得了。”王梦祥拢须大笑道:“能拜博士为师,是这孩子的福分啊。” “将来王衡再考一个榜眼,给你家凑上三榜眼。”王世懋也献上美好的祝愿。 “还不快给你师父磕头?”王梦祥赶忙催促起大孙子。 “是,徒儿拜见师父。”王衡赶紧跪地给赵昊磕了四个头。 赵昊也很高兴,他虽然已是桃李满园,但这还是头一次收到,年龄差距正合适的弟子。 跟七岁的王衡比起来,十五岁的赵昊已经是大人了。 小正太直起身来,便语调稚嫩又欢快的问赵昊道:“师父,是不是往后,我管就二叔叫师兄了?” “我科学门内讲究各论各个的,你当着门外的人,还是要叫二叔的。”赵昊尴尬的咳嗽一声,然后一本正经道: “另外,你现在还小,就先跟着你二师兄学习……当然,外人面前你还是要叫姑父的。” “是,师父。”王衡奶声奶气应一声,赵昊听了,感觉自己终于没那么老气横秋了。 然后赵公子又吩咐华叔阳道:“所谓一事不烦二主。你再替为师去收个徒弟。” “是,师父。”华叔阳恭声应下。他如今在南京翰林院,完全是闲人一个,想去哪儿都没人管。“不知那位幸运的师弟,此时身在何处?” “上海县城,应该和王衡同岁,名叫徐光启。”赵昊便淡淡报出了未来大明传播科学第一人,‘南徐北王’之一的名字。 说起来,‘北王’的爹妈,好像也快到南京了吧。 希望不要因为自己的缘故,影响到他的诞生…… 赵公子收起不着边际的担忧,又把目光落在了王锡爵的次女,十一二岁的王桂身上。 只见她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只是个眉清目秀的黄毛丫头而已。 但赵昊丝毫不敢小觑,因为她可是大名鼎鼎的传销大师昙阳子啊! 比起昙阳子的传销大法来,赵公子就是个弟弟。 当她十八岁觉醒为昙阳子后,短短几年时间,轻而易举就在苏松发展了十几万忠实信众。 更牛伯夷的是,甚至连她爹王锡爵、叔叔王鼎爵,还有王世贞兄弟,以及徐渭、屠隆等海内大才,都纷纷拜她为师…… 要不是死的早……哦不,白日飞升太早,赵昊相信她能把信徒发展到整个大明。 这绝对是个天生的营销高手啊,而且道号也与本门有缘呐。 赵公子不禁幻想起,将来昙阳子到处传播科学的景象……那画面,真是想想就让人激动呐。 可惜她是个丫头,而且还跟赵公子年纪相仿。 估计他要是敢提收徒弟这茬,别人指定以为赵公子是馋人家身子。 下贱! 他只好无奈的擦掉口水,打消了这个念头。 至于王鼎爵的孩子还吃奶呢,不说也罢。 哦对了,他夫人庄氏号称苏州第一美人。 嗨,说这个干嘛…… ~~ 当日,赵昊下榻在王世贞家的弇山园。 王锡爵家只有两座牌坊,王世贞家却有足足十几座,一座挨一座,从街头一直排到街尾。 赵昊坐在马车上,仰头看着那些‘三代中丞兄弟九列坊’、‘父子两台五世司马坊’、‘世科坊’、‘都宪坊’、‘方伯坊’、‘绣衣坊’、‘联芳坊’……整个人都有些方了。 看来牌坊这玩意儿,果然是最好的装伯夷神器啊。十几座堆在你面前,什么人都得夹起尾巴来。皇帝老子来了也得规规矩矩保持礼貌。 他忽然想到,自家其实也该有两面了——三十年前老爷子的进士坊,和老爹刚获得的状元坊。 可惜他喵的设在休宁,本公子自己都没兴趣回去参观,怎么跟人炫耀啊? 胡思乱想间,马车开进了弇山园。 弇山园此时号称东南第一名园,乃王世贞耗资巨万,与名闻天下的筑园高手张南阳共同设计建造的。 此园占地七十余亩,极尽园林亭榭之美。繁花高下点缀如错,满眼百紫千红,花香萦鼻端令人忘忧。 恰逢细雨蒙蒙,愈显花树清丽,楼台如洗。湖面碧波自纹,锦鳞飞跃。湖边绿柳垂绦,假山流水潺潺、琤琮成韵,使人忘倦。 王世懋告诉赵昊,湖边那万堞千釜的太湖石,皆宋徽宗花石纲之遗存,都是兄长花费巨资从北方买回来的…… “我的天。”赵昊不禁倒吸冷气,这王盟主活脱脱一个败家子儿啊。“弇州公真舍得花钱啊。” “家兄就是这样的人。”王世懋略带苦笑道:“他常说,选择府邸,仅仅适身宜居,适足宜行,不为上也。真正的高雅高贵之所,要让人赏心悦目,还要适于鼻适以耳……” “嘿。”赵昊除了感慨,已经不能说什么了。他感到自己的审美,欠费需要充值了。 ps.马上还有一章哈~~~ 第六十章 弇山园 弇山园,水云缭绕的小飞虹前,赵昊听王世懋诉苦式炫耀道: “此园一造三改,耗时十载,所费无算。奇峰怪石,重价购来,名花异草,天下搜罗。屋里头器用檀梨文梓、雕漆枪金;玩物则晋帖唐碑,商彝夏鼎,为大江南北富贵人家所未有也。况乎家兄又是出了名的收藏大家,但凡有什么珍品字画、孤本古籍,无不见猎心喜,花多少钱都要买下来。” 王世懋说着一指前头那座万竹掩映的小楼道:“那叫‘小酉馆’,内藏古籍三万余卷,是家兄数十年集书的主要部分。往东的‘尔雅楼’,里头有从祖辈到现在,收藏的字画八千余件,一半是本朝的,一半是前朝。旁边另有一座‘九友斋’,收藏古董五千余件,都是家兄亲自鉴定过的真品。园子正中还有一座‘藏经阁’,分为左、右两室。左室名为‘法宝’,用来收藏佛家经典。右室名为‘玄珠’,用来收藏道家的经典……” 赵昊听得暗暗咋舌,这哪是搞收藏啊,分明是在建博物馆啊。 “家兄收藏的数量,虽然比不了项墨林,但在精品上完胜。”王世懋说完,习惯性的怼了一句王世贞在收藏界的老对头。 项墨林叫项元汴,墨林是他的号。 大明的富豪酷爱文人意趣,几乎所有富豪都有收藏的爱好。 但能比的上项元汴的却没一个。 因为一来,没人比他更有钱,二来没人比他更嗜好收藏。但凡项元汴看上的古董,必然开出无法拒绝的价格,根本没人能抢得过他。 自从此人涉足收藏界,王世贞的好日子就到头了。看上的字画要比原先贵一倍才能拿下。 王盟主自然不忿,双方拼了几个回合下来,搞得他元气大伤,远远躲去河南当官也有实在拼不动的原因。 因此王家兄弟是很看不上项元汴的,认为他炒高了收藏市场的价格,是个不懂艺术的暴发户。 “那些宝贝落在这种人手里,纯属明珠暗投,牛嚼牡丹,可怜可惜……” ~~ 但赵昊却对项元汴挺感兴趣。 两人在尔雅楼中欣赏字画时,他便又把话题往那人身上引道: “听说前阵子,弇州公和项墨林,为了一本徐骑省《篆书千字文》的真伪,好是争执一番。” “不是什么争执。”王世懋颇为意外的看一眼赵昊,笑道:“是有个落魄子持之欲售家兄,但家兄看过后鉴定为伪作,并按例在其后题跋,以警世人。” “那人不甘心,便将题跋割去,售与项氏,结果得黄金百两。”说着他语带嘲讽道:“家兄得知后,说了句‘若无此辈,饿杀彼辈’,结果传到项某耳中,引他说了很多怪话。” 赵昊心说,这回事儿确实是王盟主不厚道啊。 此时大明黄金和白银的比价在一比六左右,一百两黄金大概折合六百两白银。对江南首富项元汴来说,根本就是随手拔下的一根汗毛而已。 但王世贞如此尖酸的贬损,却很影响项氏的声誉,也难怪项元汴会大为光火了。 陪着王世懋笑一阵子,赵公子又状若不经意道:“对了,我在北京还听说,正月初一湖州新码头大火,烧了三四百条船,其中大半都是项家的?” “嘿,可不是嘛。”王世懋有些幸灾乐祸道:“那次项家损失可不小,十几万斤丝,八千多匹绸,还有好些值钱的货物,全都给烧光了。” “这事儿挺奇怪的。”赵昊一脸不解的笑道:“年根下谁还做买卖?按说大年初一,所有货物都该入库才是,装到船上干什么?” “呃……”王世懋闻言神色一白,眼神明显有些慌乱。过一会儿方掩饰笑道:“让贤弟一说,好像还真是这样。不过人家的事情,谁知道呢?” “也是。”赵昊点点头道:“后来听说府城着实乱了好一阵,也不知跟这事儿有没有关系。” “应该是没有吧,不是说谣传陛下选妃吗?”王世懋干笑两声。 “那这谣言可够厉害的。”赵昊一脸感叹道:“听说后来还传到苏松,甚至连嘉兴杭州也跟着乱了一阵呢。” “可不是嘛。”王世懋掏出帕子擦擦汗道:“呵呵,老百姓就是这样,听风就是雨。” 他感觉再让赵昊说下去,自己都要窒息了。 但对方都是无心之语,王世懋也无从发作,只好赶紧引开话题道: “对了贤弟,你和顾家有接触了吗?” “顾家啊,还没来得及呢。”赵昊轻轻卷起了手中的卷轴道:“听说县老爷想在昆山站住脚,必须先得到顾家的认可?” “不错。”王世懋点头笑道:“连县城都是他家老先君给建的,你说昆山老百姓能不听他们的?” 赵昊认可点点头,心说不要紧,回头我给建个更大的。 “不过顾家欠寒家一份人情。”王世懋笑问道:“如果贤弟需要,愚兄可以修书一封,请他们多多配合令尊。” “那可太好了。”赵昊便露出欣喜的神情道:“我爹正愁着怎么跟那些坐地虎打交道呢。” “不用太刻意讨好他们。能摊上赵状元来当知县,是昆山的福分。他们得傻到什么程度,才会跟令尊架秧子。”谈起这个话题,王世懋的神态就轻松多了。 “但好像也有人不欢迎啊。”赵昊轻笑一声道:“下午刚刚收到消息,说颁布禁令头一天,城里就发生了哄抢……据暴徒招认,是有人散布洞庭商会断供昆山的谣言。” “这个愚兄也听说了。”王世懋点点头。“好像是个副会长发了话的原因。” “贤弟不用担心,我们和洞庭商会关系还不错,这两年翁会长不大管事了。不过许副会长应该不会坐视不管的。”说着他给赵昊宽心道:“我也一并给他写封信,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真是太感谢世兄了。”赵昊不禁欣喜笑道:“来苏州人生地不熟的,真是全靠朋友帮衬啊。” 抱大腿的传统技能,到什么时候都不能丢的。不然赵公子干嘛要给他们那么多的股份? 只是找不到像长公主那么粗又那么可靠的大腿,只能靠量来凑了。 ps.第二章,还有一章,晚上发哈。 第六十一章 师徒夜话 晚上,王世懋一大家子,又在弇山园为赵昊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 宴席上,赵昊见到了王世懋的侄子和儿子,虽然都还是小不点,可全是良才美玉啊。 其中最大的王士骐已经十二岁,再过十四年就将考中应天府解元了。 但王世贞不在,他也不好贸然诱拐人家的孩子,只好咽下口水,来日再说。 晚宴后已是三更天,赵昊被安排在牡丹园旁的听雨轩下榻。 楼外灯火通明,照亮轩前一泓清水。只见池中植有荷花,池边栽有芭蕉、翠竹、绣球、芍药等十几种花木。雨点落在不同的植物上,便能听到各具情趣的雨声,境界绝妙。 马湘兰和巧巧并肩坐在廊檐下的竹长椅上,听着雨声等赵昊回来,已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赵昊心下一片温暖,为什么要带着她俩出来? 因为走到哪里都有家的感觉。 他便放轻脚步走过去,还是惊醒了马湘兰。 她赶紧揉着迷离的桃花眼站起来。 “回来了,洗澡水都凉了吧。” “那就再热热。”巧巧迷迷瞪瞪便随口跟一句,这才睁开眼,见赵昊已经站到跟前,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 “呀,你回来了,我去烧水。” “凑合冲一下就行了。”赵昊笑着指了指嘴角。“我跟徒弟难得见面,今晚要彻夜长谈。” 巧巧忙伸手一摸自己的嘴角,才发现一缕青丝粘在了唇边,忙羞羞的转身进去。 马湘兰见状暗叹一声,没开窍的公子啊…… ~~ 二女便在轩中书房点上香,又沏上了香茗,摆好水果茶点,这才上楼去睡了。 赵昊趁这功夫,用尚温的洗澡水冲了个凉,换一身宽松透气的绢衣。 待他穿着趿鞋回到书房时,华叔阳已经带着金学曾和于慎思两个进来了。 “师父。”三人赶紧起身相迎。 “王将军呢?”赵昊左右看看,没瞧见紫胡子。 “王将军困得不行,回去睡了。”金学曾便答道:“说有什么事明天告诉他一声就行。” “嗯,也好,这样咱们随便点。”赵昊心说,王将军看着挺粗线条,没想到心还挺细呢。 他便在圈椅上坐下来,舒服的叹口气,习惯性问道:“功课做得怎么样了?” “回师父,《圆锥曲线》比《几何原本》的难度大多了。”金学曾和于慎思两个数学很棒的弟子相对苦笑道: “要不是有二师兄领着,我们怕是连第一章都没学完。” “也就是说你们自学到第二章了……”赵公子嘴角隐蔽的抽动一下。禽兽啊,满打满算这才一个月…… “第二章已经学完了。”华叔阳便露出苦闷的神情道:“但第三卷有点难。轨迹是立体的,这个跟以前的概念不太一样。只能粗略的理解,要想完全搞懂,还需要些时间。” 也就是说,第三卷也差不多搞掂了? 《圆锥曲线》一共才七章,这样看来,撑不过汛期就要光荣结业了。 赵公子心中一阵哀鸣,就不该教姓华的学数学!那是自找苦吃啊。 他今日本打算告诉弟子,这本书上的数学方法已经过时了。他们只需要有个大概了解,就可以自学《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了。 但一问才知道,原来所谓难易,真的只是一个相对概念。 自己以为的难,并不一定难得住别人。 他便假笑着改口道:“那就多想想,理解透彻点儿总没坏处……这一卷可是学习那本书的关键。” “是,师父。”三个弟子一起点头,都满脸兴奋道:“这种题解起来才真带劲!” “好不错。”赵公子忍住眼泪,又对金学曾和于慎思道:“你们也别光沉迷学习,得先把精力放在崇明了。” “是,师父。”两人赶紧点头应声。 赵昊怕金学曾一个人在崇明站不住,让于慎思去给他当狗头军师。这样武有王如龙,文有于慎思,有这左膀右臂帮衬着,金拱门的岛主生涯应该问题不大。 “对了,去苏州府拜过码头了吗?”赵昊端起茶盏轻吹着热气。 “昨天去的。”金学曾点点头,有些恼火道:“蔡知府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第一句就是,朝廷居然派了个两个新手来当知县,真是瞎胡闹。” “他也就是背后说说我爹坏话。”赵昊吹掉浮沫,不以为意道:“面都不敢见。” “估计是怕被师祖打吧。”金学曾嘿嘿笑道:“这阵子但凡知道我是新科进士的。没有不问问,‘师祖真把小阁老打了’的?” “徐璠算是什么狗屁小阁老,现在小阁老是俺们师弟了。”于慎思愤愤纠正。 “明白意思就行。”金学曾无奈看自己的师爷一眼,很为接下来三年发愁。 哦对,是两年。因为于慎思要回山东去乡试……还好还好。 ~~ “他第二句是,还好崇明岛已经是个烂摊子了,随便我折腾去吧……”金学曾又对师父抱怨道:“师父听听,这是人话吗?” “话不好听,但是这个理。”赵昊笑眯眯对自己的七弟子道:“听说你县衙塌了?” “嘿嘿,好像有这么回事儿。”金学曾挠挠头,讪讪笑道:“又不是一回两回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倒也是。”赵昊点点头,他就喜欢金猴子这份乐观,或者说没心没肺。 此时的崇明岛还十分年轻,还远不是四百年后全国第三大岛的模样。 唐朝时,在距离太仓北面四十里的长江口,涨出了两个沙洲,这便是崇明岛的前身。 其后长江不断携带滚滚泥沙而来,不断涨出新的沙洲,然后沙洲渐渐相连,形成东沙、西沙、南沙三大沙岛。 当时全国最大的盐场就设在这里,宋朝将其命名为天赐盐场。更是因崇明人口繁茂,商业兴旺,在元朝升格为州。 但到了本朝,朝廷厉行海禁,崇明遭到毁灭性打击。被降格为县不说,还因为江流潮水变化,原本优越的盐田坍塌无几,盐丁也趁着倭患大肆逃入内地,抗倭胜利后也一去不返。 终于在去年,也就是隆庆元年,朝廷撤销了三百五十年历史的天赐盐场。大量官吏军队及其家属撤走。 岛上人口已是十去八九…… ps.第三章送到,今晚没了哈。 第六十二章 崇明岛 官民百姓逃离崇明,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这鬼地方太不靠谱了,说不定哪天你辛辛苦苦建好的家园,种好的庄稼,就会重新塌成汪洋。 尤其从嘉靖初年开始,诸沙开始频繁变化,各岛分分合合,涨坍无常。 近四十年里,光县城就在三沙、姚刘沙等各个沙岛上,搬了整整三次了。 先是嘉靖八年,位于姚流沙的县城坍没于海,知县带着全县父老北迁三沙岛。 然后嘉靖二十九年,三沙岛也坍了,县城只好再迁于平洋沙。 接着前年,也就是嘉靖四十五年,平洋沙又塌了…… 这也是促使朝廷最终决定,撤销天赐盐场的主要原因。这么没六儿的地方,怎么开盐场啊?还不够折腾的呢! ~~ 听雨轩中,外头雨声琮琤成韵,使人忘倦。 “听说县城到现在还没选址。”赵昊轻呷一口西山云雾茶,但觉清香甘饴之味,慢慢润泽于肺腑,渗透至四肢,令人习习然如两腋生风,似醉非醉间,竟有飘飘欲仙之感。 “是。据说上任知县吓坏了,居然一直住在西沙的海神庙里,借西沙巡检司的衙署办公。””金学曾点头苦笑道: “加上前些年又是抗倭,又是撤场,岛上元气大伤,竟就这么一直凑合到现在。” “真是荒唐,要是再来倭寇,全县还有个跑?”于慎思愤愤道:“听说连崇明岛的驻军都调去金山了,我看朝廷是有意要放弃崇明啊!” “烈阳有长进。”赵昊满意的点点头。于慎思的缺陷在过敏感细腻上。 但把他用对了地方,这份敏感细腻就会让他比别人更早的发现问题,察觉到那些尚未浮出水面的意图。 “朝廷是有这个企图。撤销天赐盐场,调走崇明参将,都是徐璠在内阁时搞的鬼。”赵公子便沉声对两个弟子道:“目的就是要造成岛民大量逃亡内地。那么流民能逃向哪儿呢?” “不是太仓就是松江。这二年我岳丈家,还有三师弟家,都着实吸纳了不少流民。”华叔阳一面给三人斟茶,一面轻声道:“当然,大部分还是让徐家吸引去了。” “徐家要这么些人干什么?”金学曾皱眉问道。奶奶个熊,居然敢打金拱门治下百姓的主意。 “用处可多了去了。徐家那么多地要人种,还有棉纺、丝织工场也需要几万纺工、织妇。”华叔阳说着,压低声音道: “再者,崇明人是最好的水手,他们的沙船帮,可是跟着郑和下过西洋的。当然,他们现在是跑河运的。” 赵昊闻言笑笑,哪有猫儿不偷腥?沙船帮放着得天独厚的位置,就算不亲自走私,也是走私的重要一环。 金学曾粘上毛比猴儿还精,一下就听明白华叔阳的言外之意了。 “三师兄是说,徐家想借着沙洲坍缩严重的机会,把崇明县的百姓都弄到松江去,给他家扛活?” 赵昊心说,英国羊吃人,大明沙吃人,果然资本家没一个好东西。 当然本公子例外。 嗯,我是一心为国、不谋私利的……资本家。 “还有下一步呢。”华叔阳可是华家三公子,王家大女婿。对这些暗地勾当的了解,可比两位师弟多多了。 “等到崇明岛的人口十去八九,百业凋敝后,他们便要运作撤县了。至于为什么要撤县,撤县之后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还能做什么?这么优良的走私港口,当然是用来重建双屿和舟山的辉煌了……” 赵昊却一语道破天机。 有些事只能面谈,不能通过书信传达。他只有一晚上的时间,自然要跟弟子交代清楚,没工夫藏着掖着了。 “岛上还有很多良田,撤县之后他们也可以据为己有。”华叔阳默认了师父的猜想。 这也是他醉心数学,不理俗务的原因。 脏,太脏。 所以华家三公子素来只管花钱,不问是怎么挣的。 ~~ “啊……” 金学曾听得目瞪口呆。 他原以为自己是去新手村般的海外瀛洲练级呢,没想到上来就要对上最可怕的敌人。 “师父,这,这,我能行吗?”他可怜巴巴的看着赵昊道:“怎么感觉那地方,比昆山还可怕呢?” “哈哈哈哈!”赵昊却放声大笑道:“知道为师为何要选这两个地方吗?” 弟子们赶紧开动聪明的小脑瓜脑补……哦不,寻思开了。 “是因为越难的地方越能显出本事,建立功业!”华叔阳忙答道。 “危机危机,危中有机。危险中总会酝酿机遇,只是常人看不到罢了。”于慎思也赶紧奉上不太纯熟的马屁道: “师父肯定是看到机遇了,才会选这俩地方的。师父真棒!” “这么说崇明岛还能救回来?果然不愧是师父啊……”金学曾嗫喏赞美道。别看他平时口若悬河,可一到了拍马屁时,舌头就跟生了锈一样…… 赵昊咂咂嘴,三人说的都没错,可总感觉少了点什么,没内味儿。 赵公子忽然轻轻一拍额头,少了大徒弟。 没有王武阳的马屁,真是浑身不得劲啊。 哎,都怪这厮平时一个人包揽了全部马屁,不给师弟们锻炼的机会。 这下好了吧,屁到用时方恨少了吧? 赵公子喟叹一声,不再强求。 “不错,昆山和崇明,都是男儿建不世之功,名垂青史的绝佳之处!” 然后他便对巴望着自己的金学曾和于慎思道:“放心,他们崇明撤县的图谋注定破产!” 三名弟子闻言激动的心跳不已——来了,它来了,那百分百命中的大预言术,它又来了! “嗯!”两个弟子幸福的重重点头。 只要师父说搞不掂,姓徐的那帮人,就是翻了天也搞不掂! 但惊喜还没结束,只听赵公子又断言道:“你们把县治设在长沙岛上,保准金汤永固,再不会坍入水中!” ‘这也是大预言术吗?’弟子们心砰砰直跳,却没人敢多嘴问。 “因为为师之前勘察过,崇明大规模的坍缩已近尾声。”却听赵昊淡淡道:“将在接下来以长沙为中心,很快连成一片的,形成一个前所未有,再无坍塌之虞的大岛来。一座真正的崇明岛!想撤县?门儿都没有!” ps.第一章,下一章的中午发哈 第六十三章 沙船帮 这年代的崇明岛真乃魔幻之地。 谁能想到近几十年分分合合、坍涨无常的沙洲们,居然会从此时凝聚起来,很快就涨成一个真正的大岛? 而且这种变化是如此迅速,令人猝不及防。 在另一个时空中,大概到了万历初年,人们就发现长沙越来越大,三沙和姚刘沙也重新长出来,并和它连成了一片。 这时候,再也没人提什么崇明撤县了。 到了万历十六年,南沙、东沙等十几个沙洲也渐渐相连,崇明终于有了岛的模样了。 于是崇明知县在长沙设立县衙,之后四百年便再也没有坍塌过。 当然,在隆庆二年时,除了赵昊之外,谁也无法预见到,会出现这种神奇的变化。 这,就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啊。 ~~ 弇山园,听雨轩。 弟子们凝神倾听师父的教诲。 “但今年,你们的处境会非常艰难。”只听赵昊沉声道:“我估计上任知县不敢重建县城,八成不是怕潮神,而是遭到了某些人的威胁。” “道理很简单,崇明岛上土地肥美,还有天然的盐场,百姓所虑不过是倭寇海盗。只要建起城池,哪怕是一座土城呢?也能让流民自归。这跟那些人让崇明撤县,变成法外之地的图谋是相违背的。” “所以你们会遭遇跟前任一样的两难境地。建城,要当心野心家的暗箭;不建城,百姓将流失殆尽,大阳也难逃御史纠劾。” “是啊师父,那我该怎么办呢?”金学曾眼泪都快下来了。 “不用害怕,只要坚持到明年,一切都会有转机的!”却听赵昊又发动了第三次预言道: “到时候,徐家之流将自顾不暇,根本没人再敢节外生枝。你想筑城就筑城,想干嘛就干嘛,不会再有人捣乱了。” “是吗,那太好了。”金学曾长松口气,虽然不知道师父的信心从何而来,但大预言术是不会有错的,听着就成。 “师父的意思是,今年先不要筑城,静待明年局面变化?”于慎思轻声问道。 “不错。”赵老师点头道:“不过你们也不能闲着,在时机到来前,先把准备工作做好嘛。” “请师傅指示?”两人忙正襟危坐。 “要用科学的态度来观察和分析。首先要认清岛上的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是什么。这样可以帮你迅速找到可以团结的盟友,以及要面对的敌人。然后团结可以团结力量,将敌人分化瓦解,这样才能在决战中胜券在握!” “敌人肯定是徐家那帮松江大户,还有沙船帮了。”金学曾嘟囔道:“他们想把崇明变成第二个双屿,肯定嫌我这个知县碍事。” “不要武断的下结论。”赵昊轻敲着桌子,沉声对弟子道:“据我所知,沙船帮有目前两百多条船,两千多帮众。这些人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难道所有人都愿意看到崇明撤县,从大明的版图上消失吗,我看未必吧?” “师父说得对。”华叔阳点头附和道: “崇明岛一旦撤县,朝廷肯定命令所有百姓内迁。留在岛上的就成了黑户叛民。朝廷水师干掉他们非但不犯法,还可以立功。他们全家的小命,可都捏到别人手里了。但估计沙船帮很多人光想好处,没想到这一点。如果二位师弟能巧妙的让他们认识到这点,相信很多人会清醒过来的。” “好,多谢师兄提醒。”金学曾眼前一亮,一下感觉有了抓手。 “要多多仰赖王将军,他可是威震东南的阎王爷,加上我拨给你的一百多护卫。只要你不乱来,保护你的安全是没问题的。” 又听赵昊沉声道:“你先低调一段时间,这阵子有戚家军的退伍将士陆续到昆山来了,到时候分你一半。再过几个月,朱珏会支援咱们一批安保人员,为师依然分你一半。那时你兵精将猛,相信他们会更平心静气的听你说话。” “师父,你对我们真好,弟子这辈子都会听师父的。”金拱门感动的眼圈通红,师父不光要传道受业,还为弟子的事业操碎了心,出尽了力。 “呜呜,就知道师父不会不管我们的……”感性的烈阳子留下了滚滚泪水。 “不管你们我管谁去?”赵昊哈哈大笑着站起身,双手分别按在两个弟子肩上,给两人鼓劲道: “崇明是个烂摊子不假,但那只代表过去。对你们来说,起点低,没办法,进步空间还大,其实是好事。” “是啊,就像蔡国熙说的,反正不会更烂了。”二师兄也笑着附和道:“你们随便折腾就是。” “对,广阔天地、大有可为!撑过今年去。就可以放开手脚折腾!”赵昊简单的向他们描述了下自己的计划,然后使劲拍拍两人的肩膀道: “筑城、修堤,万顷良田海上生!造船,开埠,千帆竞渡江海!未来的崇明,将成为大明朝最璀璨的明珠!” “是,师父!”两个弟子被师父描绘的宏伟蓝图,煽动的热血澎湃。 男子汉大丈夫,当如是! ~~ 虽然还有很多看似不可逾越的障碍……比如,朝廷怎么会允许通海运呢? 但赵昊斩钉截铁告诉他们。“创造历史的机会就在眼前,但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所以只争朝夕去准备吧,弟子们!” 因为隆庆三年,也就是明年开始,连年黄河泛滥、运河堵塞,漕运艰难。 在山东巡抚梁梦龙的力主下,和大学士高拱的支持下,短暂的隆庆漕粮海运,将顶着重重压力,正式拉开帷幕。 想要破除大明对海洋的恐惧,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 可惜随着高拱下台,朝中保漕势力反扑,加上潘季驯治理好了黄河,竟又停止了海运。 一直到崇祯十二年,中书舍人沈廷扬请重试海运,以供辽东粮饷时,才又重新恢复。 可惜那时,帝国已经行将断气,什么都没用了…… ~~ 对了,沈廷扬还有一层身份,就是崇明沙船帮少帮主。 而为崇祯皇帝试行海运的,正是沙船帮的两百条沙船。其后数年的海运,也是一直委托沙船帮进行。 沈廷扬和他的沙船帮因此富甲天下。 他们也没有辜负崇祯皇帝,一直为大明抗战到最后一刻! 当时是,崇明男儿的舰队正欲与清军接战,突遇风暴而大败。沈廷扬的战船翻沉于崇明外海,士卒多溺死。 清军在岸上高呼,‘剃发者不死!’ 沈廷扬叹曰:‘风波如此,其天意邪!吾当以死报国。然死必有名。’ 乃与部下七百人被俘。 清廷百般劝降,沈廷扬皆不应。狗汉奸洪承畴与沈廷扬乃故交,想要救他一命,便示意他谎称已经出家为僧,却被廷扬詈骂而出! 永历元年七月二日酉刻,五十三岁的沈廷扬身着方巾宽袍,被押往苏州三山街淮清桥行刑。 他端正衣冠,向南叩拜,高呼‘为国而死,死而何憾’,随后慷慨就义。 他部下七百名崇明男儿也无一人肯降,皆在苏州被活埋。 ps.第二更送到。 第六十四章 赵立本之心——路人皆知 沈廷扬和沙船帮男儿,为大明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气壮千古! 但赵昊的使命就是避免他们以身殉国。 大好男儿,当鹰击万里、纵横四海,立不世之功!怎能枉死胡虏屠刀之下? 即将到来的漕粮海运,就是改变这一切的起点。 这一次,赵昊决计不会假手他人,决计不容有失! 所以赵昊来了苏州,所以他派金学曾去了崇明。所以他百般招揽戚家军的退伍将士,所以他慷慨的用股份拉拢江南豪族。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成功走向大海啊! 没有来自海外的利益做支撑,这痼疾缠身的大明要改革,就是一场残酷的零和游戏。 ~~ 赵昊和弟子们聊了整整一宿,第二天他便谢绝了二王的热情挽留,告辞离开了太仓。 老爹还等着他救命的粮食呢…… 临别前,王梦祥告诉他,已经下令管事们全力筹粮了。 虽然太仓号称金太仓,是整个苏州的粮仓。但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除掉留作自用的,一下还真拿不出那么多粮食。 赵昊给二王减压,让他们可以先有多少发多少,只要能帮昆山度过春荒,剩下的粮食等夏收后再到位也行。 当然,夏粮就不能按二两银子一石的价格来了…… 王梦祥和王世懋大大松了口气,拍着胸脯对他表示,一定会尽全力筹粮的。 “大不了直接拿银子去湖广买,难不成洞庭商会也要对太仓禁运不成?”王梦祥豪气冲天,不就养活半个县的灾民么,他还真没当多大的事儿。 “那他们得先把长江航运封锁了才成。”王世懋也笑着讥讽一句。 “他们办不到的。”赵昊微笑摇头,操江御史可是亲爱的吴叔叔啊。 三人放声大笑,相约改日昆山再聚,赵昊便和华叔阳登上了客船,与二王挥手作别。 看着赵昊的船远去江面,王世懋接过伞来,示意周围人退下。 “伯父,昨晚在弇山园聊天时,赵公子似乎对项家,还有正月里那些事很感兴趣啊。”然后他低声对王梦祥道:“他是不是猜到了些什么?” “应该是。”王梦祥闻言点点头,不以为意的笑道:“不过很正常,他祖父那么多年的南京户部侍郎,之前还当过浙江按察使。对咱们的那些事儿,怕是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了。” “啊。”王世懋先是吃一惊,旋即释然笑道:“我说他赵公子十几岁的年纪,怎么就能搞出这么大名堂呢,原来有赵老侍郎在背后出谋划策。” 加上这样的限定,他感觉赵昊给自己的压力小多了。 不然让个十几岁的少年牵着鼻子走,总会让人生出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的挫败感。 “不错。”王梦祥点点头,轻声笑道:“听说赵老大人三月份去了趟北京,今日种种怕都是那时他亲自布的子。” 他又话锋一转,心悦诚服道:“不过小赵公子这么大点儿年纪,就能独当一面,已经是无双无对了。” “嗯。”王世懋点点头,哎,哪怕加上限定,还是很挫败。 便把话头兜回去道: “那以伯父观之,赵家是个什么想法呢?” “还能有什么想法?”王梦祥拢须笑道:“江北那帮徽州盐商,眼馋咱们江南九大家,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看到陆家败了,各家乱成一锅粥,他们当然想试探着,有没有插足的机会了。” “赵老大人身后是徽州盐商?”王世懋又吃了一惊。他虽然勉强接手家族生意,但素来心不在此,都是靠王梦祥支招,几个堂兄弟操持的。 “那当然了。”王梦祥淡淡一笑道:“去年扬州盐业大会,推举他来担任仲裁人时,老夫就觉得有些奇怪。盐商们到底看上他什么了?还是赵侍郎捏着他们的把柄?” 说着他轻叹一声道:“如今才知道,人家原来是看准了,咱们空出来的那把交椅,想让赵家替他们坐一坐。” “这帮盐花子,光贩盐还不够他们赚的?”王世懋有些羡慕又嫉妒道:“真稀罕这位子,大家换换就是。我们去端总盐商的铁饭碗,他们来做这提心吊胆的买卖。” 王梦祥无奈看他一眼,心说你要是去当了盐商,我们家跟谁混去? 江南九大家里有王家一个,但不是王锡爵家,而是王世贞家。 王梦祥贴钱贴脸,非要跟王世贞家连宗成一家,图的不就是在那个位子上,搁下自家半边屁股吗? 事实上,这些年分给王家的份额,已经让州桥王家不知不觉占到了七成。但他们给的实在太多,牌楼王家也不好说什么。 “那咱们该如何处之?”王世懋轻声问道。 “按说九大家里,再多一家自己人,也是好事儿。”王梦祥淡淡一笑道:“但这之前,他们得先证明自己,有资格坐那个位子再说。” 王梦祥看着浑浊的江水滚滚东去,汇入滔滔长江,自嘲的一笑道:“再说,这事儿也不是咱们能说了算的。” 想要坐上九大家的位子,可是难比登天的。他家到现在还没捞着入局,只能跟在王世贞家后头混呢。 要是哪天王世贞家重振雄风,说不定就不想带他们玩了呢。 “也是。”王世懋认同的点头道:“得八家全都点头才行,他们跟徐家结了死仇,怕是无论如何都进不了这个门啊。” “那就不是咱们操心的事儿了。”王梦祥却笑笑道:“不过,那祖孙三人都是狠角色,一定会折腾起浪花来的。” “下次小赵公子再谈起此事,不妨和他聊的深一点。”说着他叮嘱王世懋道:“咱们没必要枉做恶人,和赵家保持好关系,还是很有必要的。” “知道了,下次我主动跟他聊聊。”王世懋点点头。 “不急,等他们主动开口再说。”王梦祥却摇头笑道:“赵家在江南连根都没扎下,想图谋海贸,起码得先练十年内功。” “嗯。”王世懋点点头,没再说话。 王世懋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只是父亲被处死的缘故,没授官就回家了,因此缺乏必要的历练。 但家道中落这些年,经历了那么多大悲大恸、大灾大难,对人心思的揣测,其实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不堪。 他只是习惯了藏拙而已。 他已经看出来王梦祥是怀了点私心的——那空出来的位子,怕是州桥王家也盯上了。 挤在别人的椅子上,哪有自己独坐一把来的安妥? 只是目前没那个实力染指罢了。 所以王梦祥才想拖拖看,过些年,等他大儿子在官场出头再说。 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ps.第三章,今天没了哈。 第六十五章 高配版赵二爷 赵昊的下一站是一百五十里外的无锡华家。 时人所谓‘江南数巨族者,必首推华氏’。 华家论底蕴不亚于琅琊王家,财富更是远在王世贞家之上,甚至稳稳压王锡爵家一头。 他们家最大的特点是善于经营。而且不只局限于科场和商场,还十分注重经营自家的人脉和名望,几乎是所有江南才子的金主。 唐伯虎、祝枝山、仇英等人,当年便经常跑到华家去蹭吃蹭喝。 甚至连堂堂王阳明都不能免俗,也跟着去打了几回秋风。 也就是王世贞自家有钱,不然也少不了跟自己的老师伸手。 不错,华叔阳之父华察,便是王世贞的座师。 老爷子是嘉靖五年进士,翰林出身,主持过乡试、会试,当过殿试的读卷官,录取了大批天下名士。李攀龙、王世贞这两位文坛盟主,都是他的门生。 因此华察在士林声誉极佳,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大学士人选。 可惜他跟严嵩不对付,被言官弹劾录取不公,嘉靖二十四年便辞官回家,再也不肯出山了。 但华太师门生故吏满天下。又乐善好施,喜欢接济后学,无锡和镇江两地的贫苦读书人,几乎都受过华家的恩惠。 二十年间,他将钞能力发挥到极致,使华家的声威不衰反增,是最受人尊敬的江南大家了。 嗯,华太师就是赵二爷的努力方向…… ~~ 客船在纵横交织的水网中,穿行了一天一夜。第二日抵达了无锡。 赵昊睡了一天,此时恢复了精神,立在船头眺望着远处无锡城樯橹如林、千帆云集的繁华景象。 不禁对给他打伞的华叔阳赞道:“没想到,你老家这么繁华。” “无锡虽非常州府城,但濒太湖,运河穿城而过,确实比府城武进要繁华的多。”华叔阳解释一句,神情有些犹豫。 “能把府城比下去,你们华家的功劳不小啊。”赵昊笑着说一句,瞥一眼华叔阳道:“怎么这副表情,近乡情怯了?” “是有点。”华叔阳讪讪一笑,终于下定决心道:“有件事,徒儿必须对师父坦白。” “讲。”赵昊了然一笑,并不意外。 “我们家,其实并不是传说的那种好人家。”华叔阳低着头,声若蚊蚋。 “世代簪缨的书香门第,乐善好施的大富之家,还不是好人家?”赵昊不禁笑道:“那什么算好人家?” “除了这些表面之外,”华叔阳喟叹一声道:“我家其实跟徐家一样,偷偷给海商供货。” 在意识到七师弟可能要跟徐家甚至王家对上后,他被这问题折磨的一宿没睡。 想到师父早晚会知道真相,华叔阳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这没什么,海禁本来就是不对的。”赵昊却摇头笑笑道:“又不是伤天害理,哪有放着钱不让人赚的道理?” 你老师我还挤破头想往里钻呢。 “但是我家做的规模比较大。”见师父对此持开放态度,华叔阳心安了一半,又有些不安道:“沿着运河往北,整个无锡、武进到镇江,七成以上的纺织工场,都向我家供货。” “那你家可够有钱的啊。”赵昊倒吸口冷气。“这规模怕是比徐家也不差多少了吧?” “那些工场不是我们家的。”华叔阳忙摆摆手道:“家父常说,‘天下利归天下人,不宜独占,分些与人,可远害全身。’” 赵昊点点头,不愧是华太师,老菜根谭了。 “所以从十几年前起,家父便主动将田地退给佃农,并烧毁了田契。只留了两万亩水田……”便听华叔阳接着道。 ‘只留了……’赵昊咂咂嘴,不知是什么滋味。 以华叔阳对数字的敏感,相信如今两万亩,相对当年真的是很小很小了。 “这两万亩一半用以供给本族义庄,帮贫寒之家渡过难关,为学子提供全部学费。另一半供家里用粮,或日后不时之需。”便听华叔阳接着道:“后来又把其它产业也卖的卖,转的转,现在只留了不多的买卖,好让族里不读书的后生不要太闲。” 安排的明明白白啊。 想到太仓的二王也不遗余力捐资助学,扬州盐商甚至连过境的举子都不放过,赵昊便顿觉竞争激烈,狼多肉少啊。 必须要塑造强势品牌,才能抢到高质量的生源! ~~ “自己不生产的话,你们是怎么保证,人家会把货卖给你们的?”赵昊回过神来明知故问,纯粹为了印证猜测道。 “像我家这样的,江南至少还有八家。”华叔阳又爆料道:“这九家凑在一起,垄断了江南丝绸、棉布、茶叶、瓷器的销售,海商只能跟这九家做生意,不能跟其它家,否则就会遭到断供。所以整个江南的富户都要先把货卖给这九家,然后由他们转售给海商。” “那光当中间商赚差价,就能赚个盆满钵满啊。”赵昊羡慕嫉妒恨道:“你家到底有多少钱。” “也就一两千万两存银吧。”华叔阳有些不确定道:“不比师父多多少。” “一两千万两……”赵昊气得直翻白眼,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这还不叫多多少?” “我家攒多少代了?师父才起步一年呢。”华叔阳扭着屁股不敢躲闪。 “这还差不多。”赵昊满意的点点头,这话他爱听。 “师父,这件事真没错吗?”华叔阳有些迷茫的看着赵昊,又看看即将到跟前的故乡。 “当然有错了,而且大错特错!”赵昊方正色道:“在这个世界上,你得到的越多,就要承担的越多。只肯捞好处,却不肯承担责任的人,我们通常可以叫他‘蛀虫’。” “蛀虫?”华叔阳神情一黯。“师父说的是,大明朝这条船已经千疮百孔。这些大家族……当然包括我家,居然想方设法的逃税,不是一群蛀虫是什么?” “既然双方都有错,我们就要试着去纠正。”赵昊便沉声道:“我们要让大明真正放开海禁,而不是只开一条小缝。我们要让所有参与海上贸易的人,包括九大家在内,都承担起应尽的义务来。第一步,就先从交税做起!” 说着,他也把目光移向越来越近的码头,斩钉截铁的教育着弟子道: “不管未来世道怎么变,我们的国家都不该变成弱肉强食的丛林。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一个可以长治久安的国家,一定要让强者无法逃避义务。让弱者免于饥饿,得到安全和尊重!” “是,我明白了师父!”华叔阳重重点头,抹一把眼角的泪水道:“这样才符合所有人的利益,徒儿愿陪师父,把错误的事情纠正过来。” “你先养好自己的身体再说吧。”赵昊看一眼瘦弱的二弟子。华叔阳会试后病那一场,到现在还没恢复过来。“能把数学搞好,就是最大的贡献了,它是科学之母啊。” “是,师父。”华叔阳忙恭声应下。 ps.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六十六章 太受欢迎了可怎么办呀? 客船停在无锡城外的东亭镇码头。赵昊又受到了一番隆重的欢迎。 已经七十高龄的华太师,居然不顾年事已高,亲自到码头迎接。 当然,也可能是太想自己亲爱的小儿子了。 毕竟这还是华叔阳中进士后,头一次回家探亲。 赵昊赶忙向华太师施以大礼。 “使不得,礼不可废。”华太师白发苍苍,老态龙钟,已是行动迟缓。 长子华伯贞便替他扶住赵昊。 “叔阳虽拜在我门下,但晚辈与芝台兄平辈而交,自当以后辈见鸿山公了。” 芝台是华叔阳二哥华仲亨。鸿山是华太师的晚年号。 “这样啊。”华太师了解的笑笑,没有再强求。 赵昊又与华家真正的当家人华伯贞见礼,便坐上马车往东亭镇上的嘉遁园去了。 镇子不大,眨眼就到府门口。 因为华家祖宅在荡口,东亭镇是华察晚年隐居之处,所以府门前只建了一座四柱五楼的石牌坊,上书‘华学士坊’而已。 而且府门也十分低调,不是高门大户常用的红门,仅是寻常读书人家的黑漆门。 院墙也只是简单的刷成白灰墙,没有任何精美雕饰。就连墙上的瓦片都是普普通通的无锡黑瓦,也没有大户人家常见的雕花瓦头。 只是墙的高度鹤立鸡群,大概有两丈多高…… 但赵昊却知道,这一切都是掩饰而已。 甚至连这个镇这个名字,也是为了掩饰才改叫东亭的。 ~~ 这里原先叫隆亭,又叫龙亭。 华太师退隐故里后,在这里历时三年、耗资巨万,修建了一座超豪华的府邸,名曰‘嘉遁园’。 但因为修得太过豪奢,让人不敢仰视,虽侯门王府也难以比拟,结果招来了政敌的瞩目。 当时巡视东南的赵文华,安排人弹劾他‘住龙廷、建皇宫’,大有逾制不臣之心。 幸好华太师人脉深厚,门生故吏满天下,早早知道了此事,赶紧将大门全都换成了黑色,又用石灰涂抹院墙,再把瓦当都换掉。 又跟官府商量了一下,把叫了几百年的隆亭镇,改为了东亭镇。 这才应付住前来勘察的御史,逃过了一劫。 也正是打那之后,华太师知道严党还盯着自己,这才开始大规模退田清产。 所以他并非是一上来就大彻大悟的…… 当然,后来华太师也用同样的方法整倒了赵文华,算是报了一箭之仇。 至于赵文华流放途中,忽然腹部奇痒,用两手将肚皮生生抠破,内脏破裂而死……就跟守序善良的华太师,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 果不其然,一进园中原形顿显。赵昊只见其内五步一景、十步一阁,琼宫阆苑,意出人间。豪奢壮阔远超弇山园和王锡爵家的园子。 欢迎宴会更是讲究至极,器皿不用任何金银,贵重程度却远超金银。赵昊还是头次见有人用官窑的瓷器来当餐具待客呢…… 这要是不小心磕一下摔一下,还不得活活心疼死。 但主人家显然早就习以为常了。 席间,华太师向赵昊敬酒,感谢他一直以来对华叔阳的照顾和栽培。 赵昊也端起酒杯,先祝老太师长命百岁,又感谢他二公子在南京时给予的帮助。 当然,酒杯里依然是果汁。 赵公子连跟张相公吃饭都不喝酒,怕是世上没人能让他破戒了吧? 华太师年事已高,酒过三巡便在华叔阳的搀扶下告罪离席了,留下长子华仲亨陪着赵昊用餐。 ~~ 午宴后,本该是做客狗大户家的保留节目——参观园林的。 但忽然间暴雨如注,让游园泡汤,也让赵昊没了心情。 便改在名为高架水上的‘濯缨阁’中吃茶观雨。 此阁卷棚设计独特,虽四面轩窗洞开,依然没有一滴雨可以落入阁中。 坐此阁中,四面临水,只听密匝的雨声滴落莲叶,发出让人心安的沙沙声。 “见贤弟心神不宁,故而选在这水阁吃茶。”华伯贞其实年近五十了,但保养的极好,很不显年龄。“每次下雨,愚兄都喜欢待在这里,很快就会忘掉烦心事,感觉十分安宁。” ‘嗯,白噪音是好东西。’赵公子暗道,然后对狗大户……哦不,华伯贞苦笑道: “这雨连下半月,非但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越来越大,让人十分担心。” 我爹还住在堤上呢,可别真给大水冲走了。 本公子可没处再找个爹去了…… “贤弟真是父子情深啊。”华伯贞赞一句,宽慰他道:“赵状元乃文曲星下凡,自有神灵护体,不会有事的。再说你远在无锡,担心也无济于事。” “话虽如此,却依然会瞎操心。”赵昊苦笑一声道:“我已是归心似箭,可接下来还要去扬州,真让人无奈。” “贤弟要是实在担心世叔,直接转回就是。”华伯贞便笑道:“从太湖南下,沿胥江走娄江,一路全是顺流,一天就能到昆山。” “哎,实不相瞒,还有重任在肩,转回不得。”赵昊摆一下手,起身看向烟水遥遥的湖面。 “不就是救灾粮食吗?”华伯贞跟着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包大揽道:“我华家全包了,你要多少有多少。无锡不够,还有武进和镇江,实在不行直接买漕粮,怎么还喂不饱一个小小的昆山?” 赵昊心说你早这么说,我不就不用演了吗? 当然,担心二爷是真。 他便转头过来,眼里含着泪花道:“初次见面兄长就帮这么大的忙,小弟不知该如何感谢了。” “哈哈哈!这话可就见外了。”华伯贞揽着他的肩膀,爽朗大笑道:“咱们这叫一见如故,神交已久了。” “不错,小弟看到大哥,也感觉遇到了异父异母的亲亲兄弟呢。”赵昊也高兴笑道。 两人均感一阵作呕,便不着痕迹的拉开距离,坐回各自的位子。 “非常时期,小弟就不跟大哥客气了。”赵昊便直入正题道:“但有件事要跟大哥说清楚。这批粮食并非由我或者县里直接购买,而是通过一家叫江南公司的出面……” “江南公司?”华伯贞果然眼前一亮道:“西山公司那种?” “差不多吧。”赵昊点点头。 “接受入股吗?”只听华伯贞紧接着问道。 “呃……”赵昊嘴角一抽,心说都不要这么急不可耐好吧?给点难度好吗? 这样本公子既没有成就感,而且还很有压力啊! 毕竟,本公司盈利模式还只存在于屁屁踢……哦不,计划书上,并没经过实际验证呢。 到底能不能成还两说呢…… 哎,太受欢迎了也很苦恼啊! ps.第二更。惭愧,两天只攒了两更……中午再继续吧。 第六十七章 抗洪 昆山姚家堰。 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大白天便漆黑一片。 滔天洪水自太湖而下,一路横冲直撞,滚滚而至昆山,凶猛的冲击着吴淞江的堤岸。 巨大的怒涛声中,赵守正穿着雨披,拄着根木棍,立在摇摇欲坠的江堤上,紧盯着眼前浩浩汤汤,无边无际的水面。 “整个昆南都变成湖面了。”赵二爷终于深切体会到,什么叫天地之威了。“水位比本官上任时,起码涨了一人高。” “也幸亏有昆南泄洪,不然就凭咱们这道土堤,根本抵挡不住。”郑若曾披着蓑衣、拄着木棍,在儿子的搀扶下立于赵守正身边。 “但倘若不是大人及时把全县动员起来,加固江堤,怕是决堤就在今日了!” “除非能坚持到夏收,否则没有意义!”赵守正身上的官袍沾满了泥巴,里头穿着一条大裤衩,光脚踩在木屐上。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郑若曾比他也好不到哪去,全身上下沾满了泥巴,已经没了人样。 在这泥泞的江堤上,哪怕穿着木屐,有人搀扶,摔跤也是家常便饭。 两人身后,堤上堤下,无数昆山百姓扛着沙包,抬着土筐,不知疲倦的加固着防线。 震天的呐喊声号子声,与滔天水声难分高下。 虽然大雨如注,虽然脚下泥泞,虽然已是满身疲惫,但所有人都咬紧了牙关,坚持再坚持。 还有半个月才夏收,倘若这时候溃堤,就前功尽弃了! 几万人拼命的成效也是显而易见的,原本的堤岸线早已被洪水没过。 但十几万个沙袋、十几万筐沙土垒起的江堤,比原先高了将近一丈,而且更宽更坚固,绝大多数江段可以经受住洪水的考验了。 可洪水从来都是以点破面,并不跟你搞平均主义。在几处要紧堤段,险情仍然十分严峻! ~~ 白主簿和顾大栋所守的姚家堰,是吴淞江入昆山后的第一个大拐弯。 其河道呈锐角弯曲,水流湍急异常,是整个吴淞江重要险段之一,也是昆山县四大险段的头一段。 赵守正和郑若曾正巡视江堤呢,便接到两人告急,说姚家堰出现险情! 他赶紧名预备队长郑乾,率领两千民夫火速赶来增援。 赵二爷还是不放心,将南山寺的防务交给郑若曾和徐渭负责,自己又带了五百人过去查看。 当他从马背上下来,在众人拉扯下上去江堤——只见在受冲击最凶猛的江水拐弯处,外侧的竹木护栏早已无影无踪。 重点加厚的夹角处,已经被洪水掏出个丈许宽的大洞来! 救灾的百姓拼命将沙袋丢进洞中,可那么多沙包下去,却如丢下一把豆子一般,转眼就被激流冲的无影无踪了。 见怎么救险都无济于事,白主簿一屁股坐在地上。 “天地之威,非人力可抗啊……” 赵守正和顾大栋的眼神也暗淡下来,三人知道溃堤不远了。 顾大栋回头看看自己的儿子顾贵寿,低声吩咐他回去看看,镇子里还有没有人没转移。 顾氏的祖业就在姚家堰以北不到五里的顾家镇。 一旦决堤,不到顿饭功夫,就能淹到镇上。 顾贵寿忙跑下堤去,险些与人撞了个满怀。 “没有办法了吗?”看着已经扩大到一丈半的大口子,赵守正绝望的望着天。 ‘儿啊,救命呀……’ “别丢沙袋了!” 抬头望天的赵二爷刚祷告完,便听到一个底气十足的声音,由远而近道: “用筐装满石头抬上堤,然后用竹竿把筐串在一起往下丢!” 赵二爷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便见发话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正如履平地的上了堤。 吴承恩陪在那人身边也上了堤,对赵守正解释道: “此乃丁忧在籍的乌程县潘中丞,闻本县汛情告急,特来襄助!” “哎呀,潘总理!”赵守正和顾大栋闻言,就像看到救星一样,赶紧迎上去大礼参拜。 “没工夫客套了,赶紧照办!”那潘总理断喝一声,根本不假辞色。“昆山县就没个懂行的,由着你们瞎闹腾?!” 赵守正却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像有了主心骨一样,屁颠屁颠的让白主簿赶紧照办。 因为此人可是河道总理潘季驯,狂暴十倍的黄河都能在他手中乖乖驯服的潘季驯! 天下没有人比他更懂治水了! “不要这么多人都挤在堤上。无头苍蝇一样,没用还碍事儿!”潘季驯又下第二道命令道: “分出一半人来,在大堤外侧加筑一道月堤,以备万一!” “马上拆掉附近的民居,我要木梁二十根!”潘季驯又向顾大栋发布第三道命令。“砖石也全都运来!” “哎,好嘞!”顾大栋应一声,赶紧亲自去办。 “那我干什么?”穿着大裤衩的赵守正问道。 “你往边上站站,别碍事。”潘季驯瞥他一眼,便径直去指挥抢险而来。 “先生请来的潘中丞?可立了大功一件啊!”赵二爷咂咂嘴,旋即对吴承恩笑道:“对了,潘中丞家在乌程,与长兴是邻县。” “不是老朽请来的。”吴承恩却摇摇头道:“两县相邻不假,不过去岁他丁忧回籍,我已经坐牢了,所以没见过面。” “那他怎么跑来的?”赵二爷奇怪问道:“湖州府和苏州府中间还隔着个嘉兴府呢。” “他来了就找公子。”吴承恩小声道:“见公子不在,才让我陪他上堤的。” “原来猴子……哦不,我儿搬来的救兵啊……”赵二爷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老子怕不是十世善人转世吧? 不然怎会生这般洪福齐天,生出个只要自己遇到困难,无论身在何处都会出手相助的宝贝儿子啊? “也不知公子是怎么把堂堂潘中丞骗来的。”吴承恩嘟囔一声,这些天把他忙的都想回去坐牢了。 “管他呢,只要人来了就成,我管他是骗来的还是绑来的?”赵二爷却哈哈大笑道:“我这心里啊,终于不七上八下了!” ps.第三章,今天还有哈,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六十八章 太湖水匪 姚家堰,大堤险情处。 在潘季驯的指导下,民夫们用了半天时间,终于堵住了缺口。 但好戏还在后头。 只见一根根两丈多长,梢部绑着数筐石头的房梁,静静躺在大堤上。 数百名赤着上身的汉子,齐刷刷看向潘中丞,等候他的号令。 潘季驯却只盯着水流的变化,待到一波凶猛的江潮过去,方当机立断道:“从这里下!” 汉子们便抬起房梁,将系着竹筐的梢部紧贴着大堤缓缓送下去。 汹涌的潮水席卷着房梁往下游冲去,就连那一筐筐石头都压不住。 但梁柱上还系着儿臂粗的缆绳! 十几名壮汉紧紧抓着缆绳,全身肌肉虬结,死死束缚住了要逃跑的房梁。 终于,房梁轰然插入了水底。 “打夯!”潘季驯又高喝一声。 民夫们马上抬着打夯石上前,提夯的打夯的喊着号子配合着,将木梁一截截打入江底。直到再也打不下分毫为止。 “再贴着下四组!”见五组石料固定住,潘季驯马上又下命令。 汉子们便如法炮制,按照潘季驯指示的位置,又下去四根木梁。 然后将一对对系在一起的石头筐,穿过木梁落进水中。 待将五组木梁,像串糖葫芦一样串满。又以这五组为基础,再下去四组。 就这样一层摞一层,把二十根木梁并几百筐砖石全都送下去,最后用缆绳牢牢的捆扎起来。 堤面上,便凸出了一个硕大的三棱柱。 说来也奇怪,那三棱柱一出现,集中冲击着缺口处的水势,明显减弱了许多…… 汉子们欣喜的欢呼起来。 赵守正、白主簿和顾大栋赶忙交口对潘中丞献上彩虹屁。 潘季驯却毫不动容,显然一切尽在掌握。 “去三江口看看……”说着,他便转身下去江堤。 ~~ 无锡,华家濯缨阁。 赵昊不知道潘季驯已经到了昆山,还在那里瞎着急。 只用了顿饭功夫,他便和华伯贞谈妥了,华家以十五万两白银加八万石粮食的价格,换取三十万股江南公司的股票。 与两个王家一样,华伯贞同样没有问赵昊,这江南公司到底是干啥的,赚钱不这种问题? 对家里堆了上千万两银子,又不愿意再买田置产的华家来说,这实在是个很简单的决定。 这世上还有比赵公子更会赚钱的人吗? 没有了。 几十万两投在他身上,怎么可能会亏呢? 何况,就算亏了又怎样?洒洒水啦…… 签字画押之后,两人都松了口气。 这时外头雨势稍小,华伯贞便邀请赵昊去参加他家的会通馆。 横竖要走也得明天了,赵昊便欣然同意。他早就听闻华家的私家书坊‘会通馆’的铜活字印刷天下一绝,非但书刻精美无比,而且出版的速度也是普通雕版望尘莫及的。 他也在南京收购了一家书坊,但一页页雕版的速度,实在慢得发指,严重拖累了赵公子出书的节奏。能有机会跟业界大佬取取经,当然求之不得。 谁知还没走出濯缨阁,就见高武指了指回廊尽头。 赵昊一看,是马湘兰站在那里。 他不禁心下一紧,马秘书是极懂规矩的,贸然来寻自己,定是有紧急事态发生。 ‘不会是老爹真被冲走了吧?’赵公子只觉一阵口干舌燥,赶紧向华伯贞道声罪,快步走向马湘兰。 “什么事?”赵公子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不是老爷。”果然这世上最懂赵公子的人,就是马秘书了。 “那就好。”赵昊松了口气,只要老爹没事儿就好。 “是江小姐出事儿了……”马湘兰又道。 “呃……”赵昊闻言一愣。“她出什么事儿了?” “伍记给咱们运粮的船被劫了。”马湘兰又道。 “什么?”赵昊吃惊的张大嘴。“被劫了?什么人敢劫伍记的船?” 伍记是干什么的?那可是开钱庄、跑航运的大商家。有钱又有人,官面上也有背景,寻常的匪徒哪敢招惹? “听说是一帮太湖水匪。”马湘兰汇报道:“他们连人带船都扣下了,只让一个管事的回来索要赎金。” “江小姐也在船上?”赵昊皱眉问道。 “是。”马湘兰点点头,俏脸满是担忧道:“事情是昨天发生的,已经过去一天了。江小姐她,她不会……有事吧?” “肯定不会有事的。”赵昊安慰下花容失色的马湘兰道: “太湖是什么地方?能在太湖混的水匪,不会不知道深浅的。伍记可是江南数得着的大商号,做的太过分了,会招来他们疯狂报复的!” “那就好,那就好……”马秘书满心的自责,她觉着要不是自己怂恿,江雪迎不会主动来找赵昊的。自然也就不会遭此无妄了。 “你赶紧去通知大伙儿准备出发。”赵昊沉声吩咐一句,然后转身去跟华伯贞讲明情况。 无锡临太湖,以华家的势力,肯定比他更了解湖中的情况。 听完赵昊的讲说,华伯贞同样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道:“不能够吧?他们敢动伍记?” 赵昊闻言心中一动,华大哥果然知道内幕。 他便深深一揖道:“区区几船粮食无所谓,但船上有我……妹子,实在让人心焦。还请华大哥指点迷津。” “贤弟莫急,我这就派人去打听。”华伯贞让人叫来老管家华安,沉声吩咐道: “你赶紧带人去打听,看看是哪一路不长眼的干的!” 说着他眉头一扬,霸气外露道:“不管是哪个王八羔子乱伸手。让人传话给他,立马乖乖放人,不然就是跟我华家为敌!” “是。”老管家赶忙领命而去。 “你也赶紧让人送信回去。”赵昊也低声吩咐高武道:“请金大哥做好准备,随时待命。” 高拱点点头,也领命而去。 然后华伯贞才低声对赵昊道:“贤弟不用担心,现在不是前些年了。虽然太湖还是那个太湖,但各县都有枪手队了,之前为了御倭,还有参将镇守太湖,那些不懂规矩的水匪都已经被剿灭了。剩下都是听话的……” 顿一顿,他有些道:“只是不听一家的话。” ps.第四章,还有一章哈,求月票、推荐票~~ 第六十九章 干就完了(盟主加更) 苏州有句土话,叫‘拔不尽土里的稗草,捉不完太湖里的强盗’。 太湖浩渺无边,岛屿棋布,港汊交错,号称泽国。 偏偏又在三府交汇之处,相邻十几个县,极其利于水匪藏匿转移。 往往苏州的官军一来,土匪就躲到常州界去。好容易等两府协调好了,土匪又躲到湖州界去。 湖州可是浙江的。跨省剿匪难度之高,足以让人冷静下来,回家洗洗睡了。 因此太湖就是滋生盗匪的最佳温床,多如牛毛、剿之不尽,到了国朝也同样不例外。 据说匪患最猖獗时,太湖里有一百多大大小小的匪帮,加起来有将近一万水匪。 甚至有干掉过,前来剿匪的知府的光辉战绩。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自从倭寇猖獗之后,朝廷松绑了地方武装,鼓励各府各县自行招募乡勇,组成枪手队自卫。 太湖沿岸各县又一个赛一个有钱,很快便纷纷招兵买马,雇佣有经验的军官训练。 最好的训练就是实战,而最好的实战训练就是拿水匪练手了。 而且水战,是远距离武器的天下。 太湖水匪们一下子就苦逼了。 他们拿的是大刀梭镖,连弓箭都没几个会使的,哪是枪手队的对手? 大家的船对上后,人家举着鸟铳拉开距离瞄准了打。他们想划船靠近,就得老老实实给人当靶子。 躲到甲板下就没法操船,被弄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原来都是水匪到处欺负人的,现在是别人找上门来欺负自己,这日子还有个好吗? 更雪上加霜的是,后来因为倭寇几次沿江而上,侵入太湖劫掠沿岸。朝廷便派了参将率官军驻守太湖。 这下日子彻底没法过了。 水匪们要么改行上岸,要么接受招安,摇身一变成了官军。也有不少热爱自己的事业,不想改行的水匪,选择了跟大户勾结,在他们庇护下过活。 事实证明,选择果然大于努力。 结果,那些改行的早已不知踪影;招安的当了炮灰;只有跟狗大户勾结的,日子越过越滋润。 尤其是抗倭胜利后,狗大户们设法取消了太湖参将之设,原先的驻军也统统撤走。 太湖就彻底成了水匪和狗大户们的地盘…… 华家作为狗大户的杰出代表,自然能控制住北太湖的水匪。 但太湖终究是大半属于苏州的,过了乌龟山、小焦山一线往南,就不是华家能说了算的了。 ~~ “既然他们是从宜兴东氿去昆山,那应该是走至西京湾南的航线,从木光河去苏州再走娄江。这比绕瓜泾口要快很多。” 华伯贞指着一副太湖的水域图,向赵公子讲解道:“但这条航线全程都在洞庭商会的地界中。” “洞庭商会……”赵昊抱着手臂,哂笑一声道:“十处打锣,九处有它。” 华伯贞毕竟不是苏州府人,还不知道洞庭商会对昆山粮食禁运呢。 闻言微微一愣道:“怎么,贤弟跟洞庭商会有矛盾?” “他们的副会长刘正齐,跟我颇有渊源。”赵昊便简单将两家恩怨,讲给华伯贞听。 “这样啊……”华伯贞有些头大道:“看来不是误会了。” “怎么会是误会呢?”赵昊冷笑一声道:“我启程当天,伍记不顾洞庭商会的警告,给昆山送了第一批米。这才第二批米就被水匪劫了。洞庭商会,真是好霸气啊。” “钻天洞庭遍地徽嘛,那可是跟徽商齐名的大商帮。”华伯贞不由苦笑道:“再说太湖是人家的老巢,那帮商人都是从洞庭东西山上走出来的……” 虽然这些世家巨族高高在上,根本不把单个商人放在眼里。 但正因如此,商人们才会积极抱团与世家抗衡。 商会集百家之力,影响力自然强于世家大族,但也不敢轻易招惹大族。 双方达到某种程度的均衡,才能和平共处。 所以华伯贞也对洞庭商会头疼不已,不敢保证对方一定会放人了。 “不过贤弟放心,为兄这就与你一同南下,帮你跟他们交涉!” 但以华家和赵昊的关系,这个忙还是一定要帮的。华伯贞便站起身道: “他们翁会长与家父乃多年老友,应该会卖我华家个面子的。” “那就有劳兄长代为交涉了。”赵昊一拱手,满脸感激不尽。 “贤弟稍稍收拾一下,愚兄跟家父禀报一声,这就与你一起出发。”华伯贞沉声道。 “嗯,稍后我向老爷子辞行。”赵昊点点头。 待华伯贞匆匆去了,赵昊对刚刚转回的高武,又下了一道命令。 “命金营长带上所有弟兄,立即开拔!” 说着他指着太湖水域图道:“别走娄江吴淞江,不要惊动任何人,在西京湾北面等我!” “是!”高武闻命霎时两眼放光,显然赵公子这道命令,极合他的心意。 赶忙转身重新下令去了。 马秘书一边卷起那张水域图……其实地图是华家的,人家也没说送给赵昊,但马秘书权当送了。 一边小声问道:“公子,不是说先交涉吗?” “交涉个屁!”赵公子极其罕见的在女孩子面前爆了句粗口。 通常他都是跟老爷儿们在一起时,才会出口成脏的。 显然他那平静的表情下,怒火已经压抑不住了。 “他们这是第几次搞本公子了?还跟他们交涉?送脸下乡吗?!” 马秘书将地图收好,回答道:“在南京一次,来苏州之后这是第二次。” 心说虽然南京那次,已经把刘员外整的好惨好惨了…… “虽然本公子素来和气生财,但再一再二不再三!”赵昊冷笑一声道:“这次不弄死他们,本公子不姓赵了!” 说着甩袖出去。 马秘书赶忙紧紧跟上去,她觉得公子说得好有道理呢。 ~~ 赵昊一行本就打算明天出发,自然没什么好收拾的。 也就是赵公子本人的鸡零狗碎多了点,但巧巧和马湘兰盏茶功夫也拾掇好了。 所有人整装待发,赵昊又去跟华太师辞行。 华察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自然十分生气,命大儿子一定要把事情处理好。回头也劫刘正齐一次给赵昊出出气。 华伯贞自然满口应下,但老爹后一句话,他可不会照办。 出来之后,华伯贞低声对赵昊道:“如无必要,不要跟洞庭商会结仇。” “了解。”赵昊点点头,心说现在就已经很有必要了…… 华叔阳也要跟着一起,被赵昊瞪眼留在了家里。 本公子是要去砍人的,你个弱鸡数学家跟着填什么乱? 什么?本公子也是弱鸡?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练过拔断筋的! ps.第五章,感谢新盟主‘聆言蹊’的支持,谢谢哦。求月票啊~~~ ps2.干了,一滴都不剩了…… 第七十章 浒墅关 东亭镇距离太湖也就二十里,而且是顺流。 两条大船从码头出发,经北兴塘河入梁溪河进太湖,统共就用了半个时辰。 洪涝季节,太湖之水自西而东、由北向南流动,所以倒霉的是苏松。 最倒霉的自然是号称苏松澡盆的昆山了。 一行人顺流而下,天黑时便到了西京湾。 赵公子路上就跟华伯贞说好,自己先回苏州去筹钱。 水匪索要十万两赎金,可是三吨多的白银呢,谁也没法带身上不是? 华伯贞的意思是,把船和粮食留给水匪,差不多也就过去了。 但赵公子却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水匪不受洞庭商会控制怎么办? 所以还是得做好两手准备。 华伯贞觉着也有道理,两人约定好了联络方法,便在西京湾外湖分开。一个往东进湾,一个南下洞庭,去找翁会长了解情况。 ~~ 话分两头。 赵公子这样的诚实守信小郎君,自然不会诳热情帮忙的华伯贞了。 他真的乘船进了西京湾。 不过没走木光运河去苏州城,而是从北面的浒东运河去了浒墅关。 浒墅关在苏州城北十里处,是江南第一钞关,横跨运河之上。南北商旅携带货物都要在此点验课税,自然催生出吴中一等一的繁华之地。 大船抵达浒墅关时,已是夜半三更了,关镇上却依然灯火通明。 透过蒙蒙的雨帘,只见运河两岸灯火通明,一串串彩灯映照在河面上,河水也变得流光溢彩起来。 酒家青楼依然喧闹,丝竹之声、男女调笑不绝于耳,让人仿佛回到秦淮河畔一般。 赵昊却无心欣赏这雨中暧昧的夜景,目光只在街两旁来回,寻找伍记的招牌。 浒墅关钱庄票号云集,不可能没有伍记的。 “在那儿。”还是巧巧眼尖,一眼看到桥边一座两层临街的铺面上,悬挂着长串的气死风灯。 上头果然写着‘伍记钱庄’四个字,但灯没点着,怪不得赵公子漏掉了呢。 “不错。”赵昊赞许的点点头,巧巧便很得意。 虽然是半夜,但码头上依然停满了等着明日过关的商船。 好容易找了个泊位停下,赵昊等人上岸,高武拍响了伍记紧闭的门板。 隐隐有灯光从门缝中透出。 “谁?”里头传来警惕的问话声。 “并肩子!”高武身后的赵昊沉声答道。 ‘并肩子’是朋友的意思。伍记乃黑道出身,自有一套联络的切口。 在北京时,叶氏都教给赵昊,不然他还真叫不开这个门。 “浑天汪攒?”里头安静片刻,换了个问话的。 黑灯瞎火你来干啥? ‘吃飘子钱的老合打鹧鸪,掌班的折了来合吾。’ 水匪打劫,你东家落人家手里我来帮忙了。 赵昊一边对黑话……哦对了,黑话的黑话是春典。一边暗暗吐槽,就不能能好好说话吗? 但转念一想,四百年后各行各业还都在拼命拓展自己的黑话,好提高进入的门槛,不让外行人轻易入门呢。 何况这年代至少还有安全上的需要。 ~~ 一通暗号对下来,里头的人终于卸下了门板。 一看好家伙,几十支枪瞄着门口。店里的伙计、护卫人手一支,全都是最新式的鸟嘴铳。 高武赶紧将赵昊护在身后。其实不用紧张,火绳还没点呢。 却听里头响起个惊喜的声音。“赵公子!快把枪放下,这是大小姐的哥哥!” 伙计护卫们这才哗啦啦收起枪。 赵昊看着那向自己行礼的中年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笑。 马秘书便知道,公子的脸盲症又犯了,便凑在他耳边小声提醒道:“这是江小姐身边的米管家。” “米管家,你不是陪着江小姐吗,怎么在这儿?”赵公子这才得以开口。 “回公子,水匪放我回来传信,三天内准备好赎金。”米管家请赵昊到楼上账房说话,关上门才垂首道:“小人一到此处便命人火速禀报扬州。想到昆山还等着粮食救命呢,又赶紧通知了公子。” “我人在无锡,下头人辗转送信过来,来迟了一天。”赵昊先解释一句,便沉声道:“水匪什么路数?” “都蒙着面,认不出来。”米管家苦笑一声:“这么大的太湖,大大小小的水匪十几二十绺呢。” “他们老巢在哪?”赵昊又问道。 “也不知道。”米管家郁郁垂首道:“贼人都蒙着面。” “那你们怎么联络?”赵昊再问。 “他们让后日中午前,把银子送到小竹山上,放进挖好的坑里埋上,等他们拿到钱就可以放人了。”米管家忙答道。 “这样啊。”赵昊闻言心下大定,这才在椅子上坐下,让米管家将遭劫的经过讲给他听。 米管家告诉赵公子,前日大小姐亲自押了五条粮船从宜兴出发。船行到湖中央时,平台山的天然河港里,忽然冲出十几条枪船来。 枪船是太湖上特有的小船。两头削尖,长不盈丈,阔仅三尺,二橹一浆,体轻而行捷。因为船舵形似木枪,故称之为枪船。 这种类似于后世快艇的小船,快速灵活、便于隐藏,是水匪们在太湖上讨生活的不二选择。 粮船又大又笨还满载,自然逃都没法逃,很快就被枪船包围了。 ~~ “天下着大雨,鸟铳弩弓都不好使,水匪可以肆无忌惮的靠上来。他们用搭钩抓住我们的船,威胁不投降就要放火烧船。”只听那米管家讲述道:“松明火把是不怕雨水的,扔进舱里就能点着大火,大小姐审时度势,让我们向水匪投降。” “嗯,明智。”赵昊点点头,又轻声问道:“他们知道江小姐在船上吗?” “不知道,大小姐和侍女都换了男装,混在船夫中了。”米管家忙答道:“水匪让小人回来传话,三天内准备十万两赎金,保证物归原主、不伤一人。然后小人便被他们用小船送到了岸上……” “唔。”赵昊又追问了一番细节,然后拍板道:“赎金我来出,你们立即筹钱!” “这,使得么?”米管家不由惊喜万状。这么大一笔款项,自然不是他们这些管事档头能动用的了。 必须要向扬州请示,获得叶氏的授权才行。 但那样黄花菜都凉了…… ps.第一更,才码出来,慢慢整哈…… 第七十一章 太湖神龟 太湖三万六千顷,渺渺茫茫浸天影。 湖中小岛众多,星罗棋布于烟雨之间,岛上林木茂密、还长着比人都高的芦苇荡。 简直就是绝佳的水匪窝子。 ‘小心隐藏好巢穴的位置,在太湖生存就是安全的。’ 这是在太湖上讨了半辈子生活的‘太湖神龟’余六,从前辈那里学到的经验。 二十年来他一直牢记着这条铁律,总肯花费比别人多的心思,掩藏自己的行踪。 因此跟他一起下水的同行,基本都喂了太湖的王八,余六爷却非但活了下来,而且买卖越做越大。 也正因为他谨慎低调,才被岸上的大老板相中,为他提供武器和保护。让他彻底不用担心,会被官府和官军清剿了。 相应的,他要听从大老板的命令,替对方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大体包括劫船越货,敲诈威胁之类,这本就是太湖水匪的业务范畴,做起来自然轻车熟路。 不过余六晓得利害,知道大老板要对付的都不是一般人。 是以每当有这种勾当,他都会亲自谋划行动方案、加倍小心约束部下,绝不节外生枝,暴露自己的身份和老巢,以免被人上门寻仇。 比如前几天,他就接到大老板的密令,让他拦截伍记从宜兴发出的粮船。 余六爷是不愿意招惹财大气粗、人多势众的伍记的,但大老板的命令他不能不听。只能勒令部下用黑布蒙好脸,不许互相喊名字,更不许随意杀人。 劫持成功之后,他便命令将伍记的伙计和水手,全都撵到船舱里锁起来,让手下把五条粮船开回了老巢。 然后安排部下日夜严加看守,自始至终都不让伍记的人露头,以免暴露了方位。 ~~ 沿着野码头进去密林深处,有几座简陋的竹屋,就是余六爷和他手下水匪的老巢了。 老巢十分简陋,因为他们只有作案时才会聚在一起,得手后便立即散伙。 摇身一变,就成了老实巴交的太湖渔民,任你官军搜遍太湖,我还可以在你眼皮子底下打渔。 官军进剿则匪变民,官军一退又民变匪,这才是余六爷能在这行当坚持二十多年的根本秘诀。 此时,最中央一座竹屋中,炭火盆上坐着铜水壶,水壶咕噜咕噜烧着水。 火盆旁支着张油乎乎的矮几,上头搁着两只肥鸡、两只盐水鸭,一包酱羊肉,还有几个被啃得只剩骨头的猪蹄子。 余六爷挽着裤腿,坐在一片虎皮上,拿三根指头捏着浅浅的酒碗,跟手下四个头目碰一下。 “干!” 五人将碗中黄酒一饮而尽。一个大黑胖子用袖子胡乱擦擦嘴,叹一声道:“这他娘的才是日子,整天在家里闷出球了。” “嘿嘿,大当家这二年愈发谨慎了,这才今年第三笔买卖吧?”一个疤面壮汉一边嚼着鸡骨头,一边嘟囔道。 另两位也点点头,显然不太满意上半年的收成。 “你们懂什么?也不看看今年什么风向?”余六爷一边剔牙,一边慢条斯理道:“那些高门大户斗得不可开交,正月初一湖州大火,后来整个太湖都跟着乱起来。也不知他们是吃了什么药,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咱们这些小角色,这时候要是不收敛点,弄不好就给人家当了枪使,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余六爷幸灾乐祸一笑道: “南边‘混江龙’一伙,西面‘水上飞’一帮,就是撞在枪口上,全都喂了王八。” “那这回,大当家就不担心了?”那年长些的头目问道。 “一是回绝了大老板好几次,不好再不答应。”余六爷悠悠说道:“二是老子摸过底,伍记是徽商,老巢在扬州。在苏州没那么大势力。” “再说了,人家只要一听咱们要的赎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余六爷端起酒碗,让手下满上。“连船带货加人,也不值一万两,咱们却要十万两,这是正经绑票吗?” “不正经。”四个头目一起摇头。 “人家能给吗?” “不能给。”四个头目继续摇头。“十万两银子,那得装好几船呢。” “除非是绑了叶大娘子,不然杀了他们也不会给的。” “所以嘛。”余六爷很为自己的智慧感到骄傲,与手下轻轻一碰酒碗。“人家一下就知道,咱们是替别人办事儿喽。冤有头、债有主,只要咱们别伤他们的人,不会跟咱们太计较的。” “人可以不伤,粮食可不能退了。”四大头目嚷嚷道:“把这五船粮食一出手,再加上大老板赏的三千两银子,就够咱们玩一阵了。” “那是自然。”余六爷淡淡一笑。“规矩还是要讲的,出手就不能走空。” 其实他肯冒险的真正原因,是大老板给了五千两银子。 拿出两千两来分给下面的水匪,另外一千两他们五人分。 什么还有两千两?哪有?你听错了。 ~~ 余六爷正暗自得意间,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响起。 五人赶紧抓起了手边的兵刃,却见闯进来的是派出去巡视的手下。 “你娘死了?跑这么急,吓死老子了。”疤面大汉把手里的斧头一丢。 “大,大当家的。”手下人却顾不上理会他,自顾自对余六爷禀报道:“伍记付赎金了!” “哦?”余六爷愣一下,这才想起今儿是第三天。交付赎金的期限到了。 因为没报什么希望,他自己都忘记了。 “付了多少?”几个头目迫不及待的问道。 “好多好多箱,数都数不过来。”手下激动的涨红了脸。“大当家的,快去拉吧!那么多银子堆在岛上,担心死人了!” “你可看清是银子了?” “是,都是!”手下颤声答道:“挖开看了,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嘶……”余六爷吃惊的倒吸冷气,险些把一根鸭骨头吸到嗓子里。 “嘶……”四大头目也纷纷倒吸冷气,迫不及待站起身道:“大当家,他们真给了!” “拉银子去啊大当家!” “我这就集合弟兄!” “不要急!”余六爷却稳坐如山,低喝一声道:“当心有诈!” “要是丢了性命,多少银子都没用。”素来稳健的余六爷,沉声问那手下道:“有没有人盯着你?” “大当家放心,绝对没有。”那手下断然摇头道:“回来前,按照大当家的吩咐,特意兜了好几个圈子,有盯梢的绝对能发现。” ps.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七十二章 看得远就是优势 半日前,伍记东挪西借,终于凑齐了十万两银子。 这也就是在浒墅关,换了在别处,休想这么短时间,就凑齐这么多银子。 时间紧迫,赵昊将马秘书二人留在浒墅关,便与米管事押送三条银船,沿浒东运河入了太湖西京湾。 前行不远,一条快船迎了上来。 银船上押运的伙计们,全都紧张的握住了兵刃。 “是帮手。”赵昊却摆下手,示意众人放松。 待那条快船并过来,金科带着几个面生的黑大汉,登上了银船。 这时候高武才憋出一句。“都是老伙计……” 赵昊点点头,当着米管事的面,不是套近乎的时候。他便沉声问金科道:“什么时候到的?” “接到公子的命令就出发了,兜了个大圈子,今早方到的西京湾。”金科也沉声答道: “小的们都在湾北休息,属下带人在此迎候公子。” “来了多少人?”赵昊轻声问道。 “三十名戚家军的老弟兄,八十名蔡家巷护卫,四百名枪手营枪手,还有操船的铺兵、伙夫一百人。”金科便禀报道: “一共十条船,都挂了洞庭商会的旗,一路上没人敢查。” “好,很好!”赵公子登时精神大振,这就是他抖威风的底气啊。“让弟兄们远远跟在后头,不要太靠近!” “明白。”金科一摆手,几名留在快船上的手下,便调整风帆划船快速去传令了。 天下着雨,湖面水雾朦朦,那小船还未行出百丈,便已经无影无踪了。 “走,咱们跟着米管事送银子去。”赵昊笑着招呼金科一声,进去舱室中。 船舱内,一箱一箱的堆满了银子。赵昊随便找口箱子坐下,将那从华家顺来的水域图展开。 他指着上头一个标着‘小竹岛’的小点,对金科介绍道:“这是交钱的地点。水匪在岛上挖了个大坑,让我们把银子埋下就走。” 金科点点头,问道:“公子有何计划?” “原先就是有,现在也没了。”赵昊却两手一摊道:“金大哥来了,当然都听你安排了。” 外行领导内行永远是大忌,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才是明智之举。 不然花重金养着他们干啥? “是。”金科也暗暗松了口气,谁不怕摊上个瞎指挥的领导? “不过还请公子给出明确的作战目标。” “很简单,第一要保证人质的安全,同时也要把水匪都干掉。” 金科点点头,沉声问道:“那属下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如果水匪拿到赎金就放人,我们便等确认了人质安全再干掉他们。要是水匪拿了钱还敢耍花招,就直接干掉他们!” 米管事忍不住提醒道:“强攻的话,我家小姐的安全怎么办?” “放心。”金科瞥他一眼道:“只要我们够快,他们来不及伤害你家小姐的。” “呃……”米管事嘴唇翕动几下,想问问他哪来这样强大的自信? “放心吧,米老叔,金大哥说行,那肯定就行!”赵昊笑着拍了拍米管事的肩膀,让他稍安勿躁。 ~~ 金科没有马上制定计划,而是对着地图默默研究起来。 赵昊也不打扰他,躺在两口银箱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金科突然抬起头来。“快到了。” 果然,也就是盏茶功夫,米管事进来禀报道:“公子,小竹岛到了。” 赵昊朝金科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戚家军中水战第一。 两人跟着米管事来到船头,就见前方水面上出现一个三五丈见方的小岛来。 居然光秃秃,一棵树都没有。 “真会选地方啊……”赵昊嘴角抽动两下。 他本来的计划是派人埋伏在岛上,等水匪来取钱时将他们一举擒下,然后逼他们带路,直捣匪巢救人呢…… 幸亏没说出来丢人。 金科环视四周,只见水面浩渺并无一舟片板,也没有任何可藏身之处。 “先照做吧。” “哎。”米管事点点头,命人将船尽量靠近小岛,然后用三条小舟一趟趟往上运。 十万两的银子整整装了三十箱,一时半会儿可运不完。赵昊和金科也上了岛,果然看到一个两尺多深,直径四五尺的坑。 这么小个坑,一半的银子都装不下。 “挖的很不用心啊。”赵公子揶揄笑道,“以为本公子掏不出这么多银子吗?” 金科默默看他一眼,心说一般人还真想象不到…… “看来水匪很谨慎啊。” “可惜他们对科学的力量一无所知。”赵公子却轻笑一声。 “公子说的是。”金科淡然点头,一切尽在掌握。 半个时辰左右,三十口银箱全都按要求埋好。为此,伙计们还拿铁锨又把坑挖深挖大了一倍。 然后众人便回到大船,拔锚远去了。 ~~ 待船儿驶过的涟漪散去,热闹的小岛恢复了平静。 大半个时辰后,一艘尾舵仿若木枪的小船驶入了小竹岛水域。 但那枪船没有立即驶向小岛,而是在距离小岛一里处,绕岛转了一大圈。 确定没有船只在附近盯梢后,那枪船才驶到岛上。 两个伸长脖子的水匪,第一时间就发现,他们挖的坑被填上了。 一旁还多了许多凌乱的脚印。 “我的天!”水匪们心脏都要跳出胸膛,忙不迭上岛查看。 当他们撇去浮土,撬开上锁的银箱时,所有人都被那白花花的银光惊呆了。 又撬开一箱,还是白花花! 水匪们忽然一齐爆发出狼嚎般的欢叫声,然后不约而同扑上去,拼命往怀里塞银子。 殊不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二里外的赵昊和金科眼中。 两人趴在一条舢板上,各举着一具双筒望远镜。 下着雨又水雾迷茫,肉眼只能分辨出百丈近远的物体,用望远镜却可以看二里。 所以水匪兜那一圈子,根本发现不了他俩。 “他们不会拿了银子就跑吧?”赵公子有些吃不准。 “公子放心,但凡派出来干这个的,家眷都在匪首手里做人质。”金科摇头轻笑,不禁暗暗感叹有了这望远镜,人人都变成了千里眼。 这不纯属欺负人吗? 果然如金科所说,那几名水匪各取了一份银子后,便重新盖好银箱埋上土,上船回去禀报了。 “跟上去。”金科给操舟的手下指明了方向。 两名精壮的汉子便拼命划着桨,远远地缀在对方船后。 其实两个汉子也看不见水匪的枪船,但只要金科能看见就足够了。 赵昊和金科分工明确,一个负责追踪,一个负责警戒四周的敌情。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远远吊在后头。 当金科看到那枪船又开始兜圈子,便对赵昊道:“找到匪巢了。” ps.第三更,晚上还有哦,高兴不?求月票啊~~~ 第七十三章 六爷心乱了 湖岛密林深处,位于中央的竹屋里。 余六爷背着手,绕着炭盆来回踱步。 四大金刚的脑袋也跟着他一起转圈圈。 “大当家,你还犹豫个啥?” “犹豫个啥?”余六爷吹胡子瞪眼道:“人家为啥会给十万两,想不透能行吗?” “我看没啥好想的。”大黑胖子闷声道:“给了咱们就拿着,拿到手就散伙,让他们找去吧!” “是啊大当家,你管人家为啥给了?给了咱就拿着,还嫌银子烫手啊?”疤脸汉子道。 “大当家的,那么多银子堆在那里不去拿,让路过的捡了便宜咋整?”三头目道。 “大当家的,喵……”年长的头目也急得直搓手。 “你们都被银子迷了心!”余六爷无语的指指这帮夯货。“这叫利令智昏知道吗?” “大哥说的是。”四人一块点头,然后齐声道:“可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 “哎,你们啊……”余六爷苦笑一声,终于说了实话道:“好啊,其实老子也满心都是银子,思考不得了。” “那不就得了!”四大护法激动的蹦起来。“出船拉银子去喽!” “不能都去吧?得留人看家。”年长的头目稍稍稳重点。 “还看什么家?”三头目道:“拿了银子就散伙球了,反正一二年我是不得出来了。” “嘿嘿。”另两个头目深以为然,疤脸汉子道:“老子要把阊门的青楼逛一遍!” “我要赌个痛快!”黑脸大汉的脸都涨成红的了。 余六爷心说也是,对方能出十万两银子赎人,说明船上肯定有不得了的大人物。 那大人物回去后,说不定就能再出十万两银子灭掉自己。 什么?杀人灭口?开什么玩笑?那样伍记会拿一百万两灭掉自己的…… 他是越想越害怕,一刻都不敢在这地方久留了。 嗯,赶紧拿了银子,立即远走高飞。去南边躲上一二年,等风声过了再回来。 “别瞎嚷嚷,大伙儿都听见了怎么分?”余六爷一张嘴,就是老吃独食的了。 “也是啊……”四大金刚登时安静下来。 十万两虽然多得吓人,但他们可是整整两百来人。 均分的话,一人才五百两。 估计所有人都不会满意的。 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像以前那样,让下面人以为,只拿到了五万两赎金。 这样他们五个每人都能分一万两了。 啊,一万两啊…… 算了,那就让下面人以为,统共拿到两万两吧。 不是还有几个报信的要封口吗? 所以两万两很合理。 五人交头接耳一番,商量出了个对策。 “这样吧,咱们五个悄没声儿的,各带五条船去拉银子。”余六爷最后拍板道:“等把银子拉回去藏好了,再让人来知会小的们散伙。妥不妥?” “妥。”四大金刚点点头,老的那个又问道:“那伍记那些人……” “放了放了。”余六爷赶忙摆摆手。“不过不能现在放。等人都散了再说。” “成。”四人便离开竹屋,去叫上各自心腹,准备出船。 余六爷也把报信的手下叫进来,让他再去找十个身强力壮能打的铁杆弟兄,跟自己走一趟。 顿饭功夫,五人各领着十来个全副武装的手下,来到野码头上。 大伙儿各自看看对方身后,都露出了尴尬的笑。 往好处想,这是都不放心旁人。 往坏处想,这是他娘的要闹哪样啊,准备黑吃黑吗? “人太多了吧?”余六爷便干笑道。 “是有点。” “加上东西船装不下啊。” “要不,都减半?” “减半。” “可以。” 五位老大便各留下五人,带着另外六名手下上了枪船。 然后余六爷对码头众人挥挥手道:“我等有要事要办,你们看好家,不要让人质跑了。” “大当家的放心。”还蒙在鼓里的众手下忙高声应下。“诸位当家的早去早回……” 余六爷五个点点头,心说拜拜了您呐。 ~~ 水匪撑起竹篙,五条枪船缓缓驶离了野码头。 野码头最深处,搁浅着五艘粮船。 跟水匪们的枪船比起来,五艘粮船就像巨无霸一样,船舷比枪船的顶棚还高。 其中一条粮船上,舷侧木板接缝处,居然被开出个两指宽的观察口。 一双警惕眼睛透过观察口,注视着那五条枪船鱼贯离开了码头。 待到码头恢复了平静,那人才转身跑去船头一间舱室。 另一人马上接替他,继续透过观察口监视着码头的风吹草动。 起先那人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船头一间关着门的舱室外。 他先敲了敲门,然后毕恭毕敬道:“大……掌柜,那条枪船回来没多久,又有五条船离开了。” “能看出是些什么人吗?”舱室里,响起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像是他们的头领,看所有人都在奉承他。” “嗯。”女孩子应一声,又问道:“现在外头什么光景了?” “马上天就黑了。” “咦?”女孩子发出讶异的声音。 外头人不敢再做声,唯恐打扰她的思考。 片刻后,舱门开了。 一个穿着男装,脸上还故意涂脏的少女走出来。 “大小姐有令,抄家伙,准备动手!” “好嘞!” “遵命!” 早就在又黑又闷的舱室里憋坏了的伍记水手和伙计们,登时来了精神。 他们连忙一起动手,将舱壁的木板撬下来,便露出藏在其间的一柄柄倭刀、长刀,还有用油布包着的鸟铳、弓箭。 被水匪搜去的只是一部分,还有一半武器藏得好好的呢。 水手和伙计们赶忙给弓箭挂弦,给鸟铳装药填弹,忙活着准备起来。 那传话的少女转身进去舱室,里头还坐着个穿男装的少女,正是伍记的大小姐江雪迎。 雪迎妹子都要郁闷死了。 她其实是知道太湖不安生。 所以往常都是走安全的大运河。 但这次不是挂念着昆山的情况,想要早点见到赵大哥吗? 而且,带着几船粮食来见赵大哥,肯定会很加分的。 只要一想到,赵大哥亲自到码头迎接自己,感动的热泪盈眶,把自己举高高……最后一条划掉……的画面。 雪迎妹子就上了头,心说这回得分一下就能超过,那劳什子县主了吧? 她便决定偶尔小小冒一次险,跟着船队横穿太湖去昆山。 按说风险真的不大啊。道上混的哪个不知道伍记的底细? 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该对他们老前辈的后人下手吧。 可谁知,就真有不给面子的…… 让堂堂伍记大小姐,在太湖里头翻了船。穿着男人的衣服,脸上涂着灰,被关在臭烘烘的船舱里整整三天。 这真是奇耻大辱啊! ps.第四章,今天就到这儿吧。另外,大家都说一章章发看不爽的问题。那明天开始,我第一次更新连更三章,然后有能力就加更两章,没能力就隔天再加两章……总之不再单发了,ok?。 第七十四章 衰神刘 洞庭山位于太湖东南部,所谓‘洞庭商帮’便是得名于此。 它不是一座山,而是东洞庭山、西洞庭山两地的统称。 而且西洞庭山也不是一座山,在这个年代它是三座山的统称。直到三百年后才会被沉积的泥沙连起来,然后围湖造田成后世的模样。 东洞庭山也不是一座山,而是一个距离陆地五里远的大岛。也要等到三百年后,才会跟大陆直接相连,变成半岛。 比起全是山地,没有一寸平整的西洞庭山来,东洞庭山的条件就优越多了。 东山的西南和东北两麓,都有大片平整的土地,建起了一个挨着一个的庄园。 其中大多数,都是属于洞庭商会的成员的。 德高望重的翁老会长的养老园子,就建在东山风景最好的雨花胜境中。 山坞中古木森郁、曲廊随波,石柱飞檐、典雅自然。立于半山亭上,可远眺山下田野村光,听渔歌唱晚,令人心旷神怡。 真如人间仙境一般。 然而华伯贞却无心欣赏这份湖光山色,他已经在雨花胜境中等了两天,还没有得到个准确的回音。 与他在亭中对弈的老者白发苍苍,正是苏州洞庭商会的老会长翁笾翁百万。 翁会长鹤发童颜、保养得宜,看上去比同龄的华太师要年轻不少。 翁笾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捻须笑道:“贤侄心绪不宁,这盘棋又要输了。” “翁会长棋高一着,没办法的事情。”华伯贞定神一看局面,可不,大龙被屠已成定局。便干脆投子认负道: “今天是水匪索要赎金的日子了,会长还没打听到消息吗?” 翁会长看一眼侍立一旁的儿子翁凡。 翁凡便轻声答道:“下头各家都回话了,无人与此事有关。” “那对昆山的粮食禁令呢?”翁笾又皱眉问道:“越来越不像话了,商会是用来为大伙纾困的,行事如此霸道,我看离完蛋不远了!” “也是误会一场。”翁凡忙解释道:“是因为青黄不接,供粮吃紧,长洲吴县都要求苏州城的粮商,优先供给府城。所以不光是昆山,别的县也暂时没法从苏州买到粮食。” “哼,托词。”翁笾哼一声,双手一杵拐杖道: “先不管这些。赶紧让他们想办法,帮忙把人救出来!要是伍记大小姐有什么闪失,洞庭商会就丢死人了!” “是,父亲。”翁凡点点头,朝华伯贞干笑一声道:“世兄先陪着家父下棋,我这就再去想想办法。” “哎好,有劳了……”华伯贞欠欠身,表示感谢。 待到翁凡下去,翁笾微微摇头,轻叹一声道: “贤侄,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老夫这些年,早就不管会里的事情。如今只是挂个名而已,现在对内对外都是两个副会长说了算。” “会长言重了,我相信这事儿跟洞庭商会一点关系都没有。” 华伯贞其实看出翁凡已经知道内情了,但女孩子的名声要紧,只能先装糊涂,把人救出来再说。 “其实寒家和伍记也没什么来往,只是孤儿寡奶怪可怜的,总不能眼看着让人赶尽杀绝,那样就太不讲良心了。” “是是。”翁凡点点头道:“当年我和江小姐的祖父也有些交情,绝对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 “有会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华伯贞点点头。 ~~ 翁凡从半山亭下来,便见洞庭商会副会长刘正齐焦急的等在回廊中。 “乐道兄,会长怎么说?”刘正齐迎上前,小意问道。 翁凡瞥他一眼,心说现在想起我爹了,早干嘛了? “还能怎么说?总不能把你刘副会长卖了吧?” “你没跟会长解释?我只是想给伍记个教训,没说要抓他们大小姐啊。” 刘员外苦着脸,感觉自己还没走完背字儿。 谁能想到随便扣两条伍记的船,就把江家大小姐一并抓了呢? 江大小姐什么身份,她没事儿坐什么粮船啊? 九大家乃至洞庭商会,都在沾她爷爷当年的光呢。 这才刚过了三天时间,太仓王家、无锡华家、长洲顾家、吴县陆家都纷纷来人来信表示关注。 华家大公子华伯贞更是亲自跑到雨花胜境找翁会长要人! 这真是随手一掏,就捅了马蜂窝呀。 要是洞庭商会就他一个人说了算还好办,要命的是还有另一位副会长许志向。 两人一个出自西洞庭山,一个出自东洞庭山,本来就各成一派,互相别苗头。 这二年更为了下任会长之位,早就斗得不可开交。 去岁,刘员外之所以那么狼狈,也跟许副会长一系暗中使绊子有莫大的关系。 眼见着他又出了昏招,许副会长焉有不搅风搅雨的道理。 许志向联合了一帮东山同乡质问他,是不是真的勾结了水匪。 就好像他们没勾结一样。 又把他禁运粮食的事情抖出来,讨伐他借洞庭商会的名头公报私仇,让商会平白得罪官府。 就好像他许志向不知情一样。 刘员外本想联络西山同乡和东山狼硬钢的,谁知华伯贞又捅到了老会长那里。 老会长虽然多年不管事儿,但在洞庭商人中德高望重,一句话就可以让刘员外王八翻盖儿。 刘员外得到消息,赶紧从苏州城跑来雨花胜境灭火。 ~~ “当然说尽了好话,不然老头子能帮你遮掩?”翁凡淡淡一笑道:“老爷子只要一点头,说这事儿跟你有关系,你这个副会长就别想当了。” “是是,多谢乐道兄进言。”刘员外忙道谢不迭。虽然他知道,翁会长是不可能承认的,那样整个洞庭商会的声誉,都会受到极大的影响。“回头必有重谢。” “那些事儿日后再说。”翁凡沉声道:“先把人放了最要紧,那帮水匪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三天一过,别撕了票。” ‘那不能够,我找这人特靠谱。’刘员外并不担心,但这话不能明说。相反还得顺着对方的意思,郑重其事道: “我让我儿亲自去交涉,无论如何都要把江小姐救出来!” “嗯,抓紧去吧。”翁凡点点头,用下巴指指半山亭道:“那儿还有等消息的呢。” “哎,我这就去。”刘员外转身小跑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翁凡摇摇头,心说这就是个衰神啊…… 以后还是离他远点,以免被传染了衰运。 ps.三连更之第一章送到,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七十五章 理性丧失 野码头,粮船舱室内,孤灯如豆,空气混浊。 “大小姐,真要动手吗?”事到临头,小侍女终究有些胆怯道。 “那当然了。”江雪迎紧绷着脏兮兮的小脸,在熟练的装填面前两支样式精美的短枪。 作为一个自幼严重缺乏安全感的少女,江雪迎自从在自家中,找到两把据说是佛郎机人送给她祖父的火枪,就一直在反复练习打枪。 枪法嘛,也就是随手打鸟的程度…… “伍记的声威不能坠,不然生意会大受影响的。”江小姐用通条将铅弹压好,又给另一支枪装填火药和铅弹。 “原来是为了伍记啊?”侍女吃惊的捂住嘴,她一直以为小姐是为了给自个出气呢。 “顺道给自己出出气。”江雪迎将两支手枪收入枪筒,藏在宽大的袍子下,然后站起身来。 “本小姐从来没三天不洗澡呢!” “呃……”小侍女也赶紧带好自己的枪,跟在小姐身后出去。 ~~ 小岛外。 那五艘枪船一离港,就被赵昊和金科看到了。 “真是迫不及待啊。”赵公子不禁笑道:“不过怎么就去了这么几条船,人也没多少?” 在赵昊看来,起码得出动十条枪船运那些银子,才能不影响航速吧。 而航速,是枪船横行太湖的最大依凭。 “是不想让太多人看到那十万两银子。”只听金科淡淡道:“匪首八成在这五条船上,而他的部下还蒙在鼓里。” “公子这一手太狠了。”金科说着轻叹一声道:“银子让人贪婪,巨量的银子会让人愚蠢。当年花街之战,倭寇投掷的金银财宝就差点乱了军心,幸亏朱珏当机立断,将其统统踢入水中……才几千两的样子,就让士兵无法被军纪约束。公子一下砸出十万两,别说这些水匪,就是大帅的军队也会乱套的。” “不是银子让人贪婪,而是当水匪都是贪婪的人。”赵昊轻笑一声,问道:“咱们怎么办?” “属下猜测,岛上八成已是群匪无首,那匪首取了银子之后,八成不会再回来了。”金科沉声答道。 “那可不成。”赵昊有些着急道:“必须要抓住他,本公子有大用!” “是。”金科点点头,沉声道:“那这样吧,末将带弟兄们跟去小竹岛抓人;剩下人由公子率领,在此监视大雷岛的动静。倘若有枪船逃回来,或者来了别的什么船,统统都要拦下来,不能让他们上岛!” “好。”赵昊点点头。“不让一艘船上岛,全都抓起来。” “嗯。按理说,匪首不在,岛上不会有什么动静。但也不能全靠猜测,我安排两个当过斥候的老兄弟,潜到岛上去摸清状况,看看伍记的人被关在什么地方,以免发生状况措手不及。”又听金科叮嘱道: “不过凡事总有意外,真有突发情况时,公子要自己做决定。” “嗯。”赵昊再度重重点头,心说千万不要有突发状况…… 金科说完,便抿起嘴唇,朝着身后水雾深处,发出几声足以乱真的水鸟叫声。 须臾,几条快船便驶出烟雨,来到舢板近前。 “属下去了。”金科朝赵昊一拱手,便身姿矫捷的跃上最近的一条船,吩咐几名老部下潜入敌巢探明情况。然后指挥着其余快船朝小竹岛而去。 赵昊也在高武帮助下,回到了大船上,举着望远镜紧盯着的那条悄悄驶入芦苇荡的舢板。 舢板上,两个前戚家军的斥候,已经脱掉了衣裳,只穿犊鼻裈。 他们用绳子将一柄倭刀系在背上,手里各拿一柄肋差,就这样无声无息跃入水中。 戚家军将士偏爱日本兵器,因为那都是他们的战利品…… 待两人浮出水面时,身上已经涂满了污泥,头上还盘了鱼腥草,与周遭的环境完美融为一体。 他们这才缓缓游出芦苇丛,消失在赵昊的视线中。 ~~ 小竹岛在匪巢二十里外,而且还是逆流。 余六爷和他的四大金刚各乘一条枪船,你追我赶,居然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到了岛屿附近。 妥妥比平时少用了一半时间。 此时已是二更天,夜雨靡靡,漆黑不见五指。 水匪们纷纷点起了松明火把,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那片小小的沙洲。 众人欢呼一声,纷纷跳下船来,扑通扑通踩着齐腰深的水,朝着洲上狂奔而去。 上到沙洲,他们一眼就看到那凌乱的土堆,蹲下来直接用手刨开浮土,一口口沾满泥沙的大木箱,便出现在水匪们眼前。 啪啪啪,木箱一口口打开,白花花的银子在火光下闪着迷人至极的光彩。 咽口水声不绝于耳,水匪们眼里全都冒出了绿光。 “快装船,离开这里!”余六爷看着周遭黑咕隆咚的湖面,心里直打鼓。 多年刀尖上讨生活磨练出的直觉,让他感觉不太妙。 可这是十万两,足以让人理性丧失的十万两啊…… 那一丝警觉转眼就无影无踪了。 手下却把兵刃一丢,嗷嗷叫着扑上去,将成堆的银锭往怀里揽,朝天上抛,对大当家的命令置若罔闻。 留在船上的水匪也跑下来,纷纷加入了狂欢的人群,小小的沙洲成了欢乐的海洋。 ~~ 而此时,追击他们的快船还在数里之外呢。 金科立在船头,用望远镜盯着小竹岛方向,发现有点点火光跃动。 居然还有火光飞上了半空。 “他们已经上岛了。”金科将望远镜递给一旁的老部下童梓功。 童梓功一看,不禁笑道:“呦,还挺乐呵。” 说着又无限惋惜道:“要是这时候围上去,一锅就能端了他们。” “可惜人家的枪船太快了。”金科苦笑一声。 “是啊,弟兄们使出吃奶的力气都追不上。”童梓功不禁一皱眉,对划船的弟兄们喝道:“都加把劲,可不能让他们跑了!” “放心,跑不了的。”金科却不慌不忙的接过望远镜,看着渐渐恢复平静的点点火光道:“十万两银子足以拖住他们了。从公子掏出这些钱的那一刻,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说完,金科下达潜行命令,十条快船便安静无声,更无半点火光,像游鱼一般,悄悄逼近了小竹岛。 ps.三连更之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七十六章 火并 小竹岛上。 余六爷连拉带踹、软硬兼施,终于在发誓会公平分配之后,才勉强唤回了众水匪的理智。 水匪们开始一箱箱的往船上搬运。 余六爷抱着胳膊立在大坑旁,身后两个彪形大汉挎刀而立。 四大金刚凑过来,跟他小声嘀咕。 “大当家,真要跟他们平分?” “三十五个人平分,一个人才三千两……” “怎么能够?” “太少了,喵……” 余六爷瞥他们一眼,淡淡道:“谁说平均分了?我说的是公平分配。” “那不一个意思吗?” “谁他妈说是一个意思?”余六爷哼一声。 “那到底什么意思?” “老大吃肉小弟喝汤就是公平。”余六爷洒然一笑,问四人道:“你们说公平不公平?” “公平,这才公平……”四大金刚笑逐颜开,却又难免担心问道:“就怕小的们不是这么理解。” “放心,我有办法说服他们。”余六爷却胸有成竹,对三头目和年长的头目道:“你们跟我去船上瞧瞧。” 又吩咐疤脸和黑脸壮汉道:“你们俩盯在这,别让他们捣鬼。” “嗯,大当家放心。”两个壮汉不疑有它,便瞪大眼立在坑旁。 余六爷带着另两个头领往船上走,和众人拉开一段距离后,忽然幽幽说道: “僧多粥少、僧少粥多啊。” 两人神情一凛,旋即明白大当家的意思。 “不错。” “那就让人少点。”两人压低声音。 “让你们的人准备好……”余六爷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看我暗号行事。” “嗯。”两个头目点点头。夜色漆黑还下着雨,倒也不担心旁人会从他们脸上看出什么来。 ~~ 待金科领着快船摸到百步外,已经可以看清小竹岛上的人影幢幢。 快船上,弟兄们小心翼翼控制着船只,既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也不敢再靠近了。 金科和童梓功俯身船头,透过望远镜甚至可以看清枪船上,水匪脸上的表情。 “将军,看样子快装完船了,动手吧。”童梓功小声道。 “嗯。”金科微微点头,童梓功刚要下令扑上去,控制住那五艘枪船。 “等等!”却被金科一把按住。 “怎么了?”童梓功不解问道。 “你看。”金科指指一条枪船上。 百步之内,火光之下,不用望远镜也能看清,船上有人偷偷将兵刃别进了后腰。 每个抬银箱上那条船的人,都会从舱中接过一样兵刃,悄悄藏在身上。 “有好戏看了。”童梓功有些变态的舔了舔嘴唇。 金科点点头,用望远镜注视着岛上的一举一动…… ~~ 小竹岛上,大坑里只剩下最后五个,浸在泥汤里的银箱了。 坑有点深,又泥泞湿滑,不好往上运。 “下去几个人,帮忙一起抗!”疤面大汉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喝一声。 “去去,快点!”黑面大汉也催促着自己的手下。 两人和他们的亲信都没注意到,另外三人的手下,一个都没动。 四个水匪跳到坑里,把银箱一口一口往上抬,四个人弯腰在坑边接着。 黑面、疤面大汉的注意力也全在坑里…… 余六爷终于等到了最佳时机,猛地把手一挥。 早就等他信号的两位头领,马上抽出兵刃朝两个大汉背后捅去。 黑脸猝不及防,直接被穿了个通透。 惨叫声中,黑脸汉子难以置信的回头,刚要大声詈骂。 却又被接连捅了第二刀、第三刀…… 年老头目的一刀,捅在疤脸汉子身上,却发出当啷一声,再也没法寸进。 疤脸汉子惨叫着转过头来,一拳就打中了年老头目的面门。 老头儿直接就栽倒在地。 几乎同时,余六爷三人的手下也纷纷抽出兵刃,朝着手无寸铁的同伙砍去。 手起刀落间,七八个水匪便被砍翻在地。 “余老六,我干你娘!”疤脸汉子扯上外头的破布袍,露出背后的两把斧头! 要不是运气好,让人一刀捅在斧背上,刚才就步了黑脸汉子的后尘。 “竟然朝自家兄弟下手!”说着,他怒气冲天的拔出斧头,朝着余六爷冲了上去。 “拦住他,快拦住他!”余六爷赶忙喝令一声,两个保镖扑了上去,跟疤脸汉子战成一团。 谁知没几下,便被势不可挡的疤脸汉子砍翻了一个。 余下的水匪也纷纷捡起兵刃,或者赤手空拳与往日的兄弟搏斗起来。 鲜血喷洒在白花花的银子上,触目惊心,转眼又被雨水冲刷干净…… ~~ 余六爷这边人多,又是有心算无心,偷袭得手后,对方就只剩六七个人了。 饶是疤脸汉子和剩下的手下困兽犹斗,无奈实力差距太大。 盏茶功夫,厮杀便渐渐平息。 只剩下一条胳膊的疤脸汉子,依然挥舞着斧子,一边徒劳抵挡着众水匪的围攻,一边骂声不绝。 “吕茂南,老子告诉你,你儿子是余老六的种!” 吕茂南就是那三头领,闻言羞恼骂道:“放你娘的屁!” 余六爷嘴角一抽,也不知是喜是忧。 “哈哈哈,那是你老婆亲口跟我说的!”疤脸汉子疯狂大笑道:“那娘们浪起来真够劲儿!” “休要听他胡说八道!”余六爷神情一紧,忙对吕茂南道:“这是在挑拨我们!” “你老婆腚上有个痣!”疤脸汉子却怪笑道。 几个吕茂南的手下不由露出,他果然是同道中人的神情。 疤脸汉子又继续爆料道:“你老婆说,余六腚上也有个痣。老不要脸还跟她说,这是月老点的,他俩注定是一对。” “弄死他,快弄死他!”余六爷和吕茂南跳脚骂道。 众人唯恐疤脸汉子再把自己爆出来,赶忙一阵狂砍乱劈,把他砍倒在地。 沙洲上,刹那间安静下来。 坑上坑下,横七竖八躺了将近二十具尸首,地上的泥巴都被染成了红色。 “老三你听我说。”余六爷远远对那呆立在疤脸汉子尸首旁的吕茂南道: “我跟你老婆没那回事儿,休要听他挑拨。” “你扒了裤子给我瞅瞅!”吕茂南举起滴血的刀,指向余六爷。 喀嚓一声惊雷,余六爷面色惨白。 ps.三联更之第三更,晚上应该还有加更哦~~ ps.龙套楼死活找不到了。本县草创,需要引进大量人才,往后也要有更多的原创人物登场了,请有志于昆山建设的亲们踊跃报名哦。设定越详细越容易登场! 第七十七章 莽就完了 哗哗的水声中,一艘朱漆大船穿过迷蒙烟雨,朝着大雷岛缓缓驶来。 “到了吗?”一个穿着锦袍的年轻人,从船舱里探出头来,这是他今晚第十八遍问了。 “对,公子。”披着蓑笠立在甲板上的中年人低声答道。 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年轻人却依然神情紧张的问道:“王叔,我真有必要上岛吗?” “有必要。”中年人点点头,答非所问道:“听说江大小姐很有用处,而且很美。” “那又怎样?”年轻人不解问道。 “待会儿我会跟他们打招呼,配合公子演一场戏。”中年人淡淡道:“让小丫头可以对公子心生好感。回去路上再多讨好她一番,这对老爷过这关很重要。” “只有把小丫头安抚住了,事情才不会闹大。”说着他看一眼年轻人道:“当然,如果公子有本事俘获江小姐的芳心,老爷也乐见其成。” “开什么玩笑呢……”年轻人苦笑道:“人家恨咱们还来不及呢。” “爱恨就在一念间,况乎一个小丫头片子。”中年人冷笑一声,忽然一抬手,示意年轻人安静。 只见哗哗的水声中,两艘快船无声无息靠了上来。 中年人回头一看,后头也有两艘…… “我乃你们大当家的朋友,速速传话给他,就说大老板的人来了。”中年人高声对快船上的人道。 话没说完,四艘快船从不同方向撞了上来。 嘭嘭嘭嘭声中,两人站立不稳,船夫和护卫们赶紧一面扶住他俩,一面抄家伙。 四条快船上,有武士将四根八尺镗耙钉在了大船的船舷两侧,将其牢牢控制。 “别误会,别误会,我是你们当家的朋友!”中年人忙大声解释道:“我们是大老板的人,跟他一说就知道!” “下船!”快船上的二三十名武士,举起了两尺长的标枪。 下雨天弓弩火铳都大受影响,唯有最原始标枪依然好使。 虽然大船的船舷比快船的船篷还高,但既动弹不得,又无法接舷,船上护卫毫无用武之地。 这正是之前伍记粮船遇到的困境,若不投降就只有任人屠戮的下场。 有钱人都惜命,越有钱越怕死。 中年人和年轻人自然也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他们让手下放下武器,乖乖举起手来,走上架在两船间的一块颤歪歪的木板。 过去一个被绑一个。 最后二十多人全都被绑了起来…… ~~ 今夜,大雷岛上十分热闹。 五大头领齐出,没了约束的水匪们彻底撒了欢。 他们早就惦记着从伍记船上运下来的好酒好肉了。 趁着头头脑脑都不在,便一股脑搬出来,痛快的吃吃喝喝、划拳赌钱,狂欢起来! 就连看守粮船的水匪也凑到一起,在上层舱室里吃喝耍钱。 三更天时,闹腾声才消停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四起的鼾声。 就在他们脚下船舱内,伍记的水手和伙计们,已经武装起来,准备完毕了。 江雪迎站在他们面前,用那稚嫩却坚定的声音,低声对众手下作战前动员道: “伍记做的是钱庄和运货生意,声誉就是我们的生死线!” 水手和伙计们重重点头。这两门生意都是靠别人信服吃饭的。 别人信服你,才会把银子存到你的家。才会把货物委托你运输。 要是没人信服,两样生意都立马完蛋! “前番不战而降,咱们自己知道是审时度势,但别人不会这么想,他们会认为我们就是胆小怕死。” “如果咱们就这样等着水匪放人,这份耻辱就永远洗刷不清了!所以我们必须自己动手,干掉那帮水匪,才能捍卫伍记的声威!” 江小姐讲话十分有水平。而且同样的话从女孩子嘴里说出,格外具有煽动性。 伙计们登时斗志昂扬,恨不得冲出去跟水匪厮杀一通。 若非怕惊动了看守,他们此刻定然会爆发出震天的吼叫声。 “按规矩,为伍记战死者,伍记为你赡养父母、抚养妻儿。小姐再另给五百两抚恤!” 只听小侍女板着小脸补充道。 论起运用钞能力来,江小姐可以说是赵公子的老前辈了。 “致残者,伍记养你一辈子,小姐同样赏银五百两!” “杀匪一人赏银百两!” “去吧,用敌人的鲜血为自己正名!”小侍女激动的攥着拳头。 伙计们重重点头,推开船舱的暗格,鱼贯涌上甲板。 “小姐,我没说错吧?”小侍女回头看向自家小姐。 “你抢戏了,小云。”江小姐白她一眼。最后一句应该本小姐说的。 ~~ 赵昊的两名斥候这时已经摸遍了全岛,把水匪的人数、武器、分布弄得清清楚楚,也找到了关押伍记人员的地方。 两人便悄悄潜入水中,准备回去禀报公子,等待下一步指示。 毕竟多耽搁一会儿,人质就多一分危险啊。 这样想着,两位斥候便将脑袋缓缓沉入水中。 谁知就在他们即将闭上眼时,却突然全都愣住了。 只见那艘关押人质的粮船上,守卫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几乎是转眼之间,船上的守卫便被杀了个精光。 两个斥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赞赏之色。 瞅准时机就果断出手自救,真棒! “该逃走了……”斥候甲小声道。 “是啊,等他们一走,咱们的人就可以杀进去了。”斥候乙微微点头。 谁知那些伍记的人控制住粮船之后,并没有马上开船的意思,而是朝着码头举枪瞄准。 为了能在雨中开枪,他们非但打起了伞,而且直接用火把往火门上杵…… “这是开炮呢……”两位斥候嘴角抽一下。 话音未落,便听砰砰砰砰乱枪响成一片,码头上站岗的水匪,当即就倒了一半。 其余人惊恐的四下张望,待看清是粮船上的人质发难后,他们才想起赶紧敲响铜锣! “快来人呐,人质冲出来啦!”水匪们一边四下躲藏,一边拼命的大喊大叫。 再看那些憋了三天的伍记伙计,高举着倭刀和长刀,纷纷从粮船跳上码头,朝着那些水匪劈砍过去。 ‘也没个战术、没个策略,莽就完事儿了?’眼前乱战的一幕,惊得两位前戚家军斥候张大嘴巴。 “咳咳!”两人都呛了水。 这才猛然想起他们的使命,两人赶紧各从犊鼻裈里掏出个竹筒。 扭开蜡封之后,一个人拿出枚烟花,另一个拿出了火折子一吹。 橘色的火光隐现,点燃了烟花的引信。 嗖的一声,烟花冲天而起。 ps.第四更,还有一更马上写完哈~~~ 第七十八章 是她开的枪……(求月票啊) 昆山开来的大船上,赵公子正百无聊赖,手下禀报说俘虏了一条船。 而且是有钱人。 “欧耶。”赵公子一跃而起,开心的走出船舱,这下终于轮到自己当把坏人了。 护卫们便将那个年轻人和中年人带上船来。 “小伙子,看着有些面善啊。”赵昊借着灯笼看一眼年轻人。 年轻人畏惧的低下头,他已经看到抓自己的那些人,都穿着土黄色的号服。 不知是哪里来的枪手队,但总之绝不可能是水匪罢了。 中年人却色厉内荏道:“奉劝你们立即悬崖勒马,我们是你们得罪不起的人!” “哎呦。”赵公子不禁乐了。“这口气怎么这么熟悉?莫非是刘员外家的狗?” “……”中年人闻言心说麻烦了,听这口气是老爷的仇家。 年轻人更是脸色一白,就差明说,不错,我就是了。 赵昊那两只眼多贼啊?马上就明白,这是刘员外派来跟水匪联络的。 “看来是了。”赵公子登时如获至宝,搓着双手笑眯眯对二人道: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本公子会给你们最热情的款待……” 话没说完,忽然看到夜空中炸开了一团红光。 “哇,好漂亮。”赵昊心情大好之下,整个人都俏皮起来。 他不解的看向高武道:“不过这是什么意思?” 高大哥憋的满脸通红,半晌方闷声道:“紧急求援,全体出动。” “靠,你不早说!”赵公子狂翻白眼,忙急声吩咐高武道:“高大哥务必看好这俩人,要是让他们跑了死了伤了,本公子就……再也不理你了。” “……”高大哥嘴角抽动几下,闷闷点头。 其实他想告诉赵昊,不用担心。金将军在每条船上都安排了个戚家军的老兵当什长,他们看到信号后会立即带领手下,做好战斗准备的。 但这番话实在太复杂了,难为死高大哥也说不出来啊。 他只好默默低下头,一手拎起一个俘虏进了船舱,让公子自行体会去吧。 ~~ 少顷,一艘艘藏在芦苇丛中的大小船只,现出了身形。 那些船上也终于点亮火把,一个个由前戚家军士兵、蔡家巷汉子,和昆山枪手营枪手组成的混合战斗小队,全都立在甲板上,等候赵公子的命令。 “启禀公子,所有人准备完毕!”相邻船上,一名只剩一条胳膊戚家军老兵,朝着赵昊高声说道:“请下命令吧!” 这就是戚继光训练出的将士,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赵昊没发令之前,他们是绝对不会动的。 赵昊便命令所有船只全速前进。 “诸位。”趁着还没上岛的这点功夫,赵公子高声对一众手下喊道:“我们昆山救命的粮食被岛上的水匪抢走了!给我们送粮食的恩人也被水匪抓走了!所以本公子命令你们,冲上岛去,杀贼救人!” 毕竟是头一回作战前动员,加上年纪又小,赵公子感觉自己这番话,没太起什么作用。 还不如方才说‘全军出击’时带劲儿呢,那样至少很酷。 哎,还好本公子有杀手锏。 他便问那独臂老兵道:“戚家军杀贼的赏格是多少?” “回公子,大帅规定以队为单位,杀一个倭寇全队赏银三十两!”老兵便自豪的答道。 登时,各条船上响起丝丝倒吸冷气之声。 要知道,大明军队一具首级的赏格为三两。前些年南倭北虏肆虐,朝廷为了激励将士杀敌,咬牙给提到了五两银子。 而戚家军开出的赏银居然是官方的六倍…… 看来哪怕强如戚大帅,也离不开钞能力啊。 一瞬间,赵公子再也不为自己的钞能力而羞耻了。 他便大声对众将士道:“那就按照大帅的赏格来,杀死或者活捉一个水匪,统统赏银三十两!” “嗷!”所有人登时两眼放光,热血沸腾起来。 看似赵昊和戚继光开出的赏格一样,但倭寇和水匪能一样吗?! 十个水匪也打不过一个倭寇啊! 这钱,比戚家军好赚多了! 结果船一靠码头,所有人嗷嗷叫着蹦了下去,然后一窝蜂冲了出去。 戚家军的老兵们想整队都来不及…… 看得赵昊一脸黑线。 果然,光靠戚家军的人领着还不行,得练啊。 ~~ 大雷岛上,水匪们听到枪响就醒了,赶紧胡乱穿上鞋,提起各自兵刃就冲出来查看。 当头儿的都不在,他们也不知该用个什么策略对敌。 眼看着自己人被追杀过来,便赶紧一窝蜂冲上去,和伍记的伙计们打起了群架。 水匪们虽然人多势众,但大都喝的手脚发软,十成战力发挥不出三成来。 伍记的伙计们憋了三天,满肚子邪火,又被赏金撩拨的热血沸腾,十成战力能发挥出十二成来。 结果一通王八拳较量下来,伍记的伙计们居然占了上风,把水匪杀得毫无招架之力。 水匪又不是军队,哪有什么军纪约束?一看死伤惨重,立马拔腿就跑。 结果一个跑,各个跑,全都朝着码头狂奔而去。 谁知正碰上昆山县的民兵们一窝蜂冲上来,把去路挡得死死的。 “投降,我们投降!” 见对方居然还有埋伏,水匪们立马做出明智的选择,马上丢掉兵刃,跪地双手抱头。 一看这方面经验就十分丰富。 见水匪们纷纷跪地投降,昆山民兵们当然求之不得了。反正杀死和俘虏都一样的赏银。 那边追杀而来的伍记伙计们却十分恼火,因为大小姐没定俘虏赏格啊…… “你们是什么人?”便隔着那些跪地的俘虏吆喝起来。 “来救你们的人!”昆山民兵们便得意道。 “哼,不用你们救!” “没有我们公子把匪首调走,你们能赢得这么轻松?” “那也能赢!”伍记的伙计们要强道。 听双方跟小孩子似的斗起嘴来,戚家军的老兵们的哭笑不得,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打仗呢,严肃点!”老兵们便踢着民兵的屁股,让他们赶紧把水匪绑了。 忽然有伍记的伙计大叫起来,有水匪从林子里跑了。 众人便看到,几个水匪从南边的树林里摸出来,几步窜上码头。 说来也寸,赵昊正好从船上下来,也上了码头。 他以为战斗结束了,想要赶紧去找找江小姐。 就看见那几个水匪朝自己冲过来。 高武赶紧将他拉到身后,冲出了自己那柄雪亮的太刀! 谁知一旁响起砰砰砰砰四声枪响,几个水匪便全都扑街了…… 赵公子茫然循声望去。 江雪迎赶紧把还在冒烟的手枪藏到身后,指了指一旁手提双枪的侍女小云。 嗯,是她开的枪。 ps.第五更,还不错吧。求月票啊~~~ 第七十九章 总有用钱买不到的东西 小竹岛上,风雨交加,雷声滚滚。 打南边来了个老三,手里提着一把刀子。 打北边来了个六爷,腚上长着一个痣子。 提着刀子的老三要拿刀子去看六爷腚上的痣子,长着痣子的六爷不愿意让拿刀子的老三去看自己腚上的痣子。 提着刀子的老三抡起刀子就给了长着痣子的六爷一刀子,长着痣子的六爷被划破了裤子露出了他腚上的痣子。 也不知是提着刀子的老三划破了长着痣子的六爷的裤子,还是长着痣子的六爷,自己脱了裤子给提着刀子的老三看自己腚上的痣子…… 提着刀子的老三要砍六爷腚上的痣子,长着痣子的六爷提着裤子大喊救命啊救命啊,不让提着刀子的老三砍自己腚上的痣子。 提着刀子的老三的手下和提着裤子长着痣子的六爷的手下也噼噼啪啪打成一团! “住手!” “都住手!” “快住手!” 忽然沙洲四周响起无数暴喝声,黑暗中现出一个个穿着土黄色号服,全副武装的身影。 却是金将军见再不拦着,这伙人怕是能自己光杀自己,赶紧叫手下包围了沙洲。 两帮人的动作刹那定格。 唯有吕老三好容易把余六爷压在身下,却不肯轻易放弃,还想举起刀子,给六爷的痣子一刀子。 就听嗖得一声,吕老三惨叫着丢掉刀子,捂着膝盖满地打滚。 “啊啊,我膝盖中了一箭!” 金科看向一旁的童梓功,小声问道:“你瞄着膝盖发的箭?” “是手。”童梓功汗颜道:“一年不练功,生疏了。” “是啊,得练。”金科一边跟童梓功说着话,一边甩手就是一箭,射中一个要偷袭手下的水匪的喉咙。 “这可是俞大帅传我们的绝学,关键时刻能保命的。” “哎,明天就好好练。”童梓功重重点头。 “把他们都抓起来!”金科低喝一声。 民兵们不断缩小包围圈,水匪们不断退缩,最终退到大坑旁,余六爷和满地打滚的吕老三身边。 “大当家的,怎么办?”危机面前,水匪们终于想起六爷了。 要说怎么是人家当老大呢?只见余六爷提着裤子站起来,抬起双手作揖道: “朋友,抬头有玉皇,低头有湖神。在下给列位丢个拐子,你我前无怨后无恨,落在一窝草旁是缘分。我余老六在这行里是出了名的识相。所谓见者有份,今日的老铁咱们二一添作五如何?” “你先把裤子提上。”金科轻咳一声,昆山民兵们一阵哄笑。 原来余六爷双手作揖时,裤子又掉了。 “破了不要了,这样凉快。”六爷却是个场面人,晃悠着泰然自若问道:“怎么样朋友?” 金将军两眼发直,完全不懂他啥意思。幸好童梓功还懂一点,对金科道:“‘老铁’是银子的意思,他说把银子平分。” “呜哈呜哈。”六爷点点头。 “说人话!”童梓功狠狠瞪他一眼,扬手欲射。 余六爷吓得赶忙抱头蹲下。 “哈哈哈,都这会儿了,还打我们银子的主意。”金科不禁大笑道:“想屁吃呢你。” “想必这些银子也不是这位将军的吧?”余六爷硬着头皮问道。 “当然,这是我们公子的。”金科点点头。 “那不就结了。”余六爷便赔笑道:“咱们一起分了这些银子,将军回去就说来晚一步,让水匪拿着银子跑路了。这样有小老儿弟兄们背黑锅,你家公子肯定怀疑不到将军头上的。” “当然,这样将军就得放一条生路了。要是咱们都折在这儿,谁给将军背黑锅啊。”余六爷说着,将身后几口木箱打开,亮出满箱白花花的银子来道:“五十两一锭的元宝啊。一个就能买栋好宅子,或者两个标志的小娘子!五万两,不,六万两银子,足够将军快活一生了,强过给人当牛做马。” 水匪们听得这个佩服啊。大当家的不愧是大当家的,这张嘴能把死人说活了。 就不信这帮苦哈哈的民壮不动心…… 昆山民兵们神情各异的看向金营长,沙洲上刹那间安静下来,只有细雨冲刷着银锭发出的沙沙声。 “银子是好东西。”金科扫一眼那一箱箱银锭,淡淡一笑道:“但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是拿钱买不来的。” 金科早料到会有这一幕,根本没敢让枪手营的人跟着,用的全是戚家军老兵和蔡家巷的汉子。 这些人,可靠得多。 他把手一挥,让部下上前拿人道:“何况我家公子给的已经够多了……” “嘿嘿不错。”童梓功也从旁对余六爷哂笑道:“要是贪钱的话,我们早就让倭寇收买了,哪还轮得着你们?” “啊,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余六爷难以置信的问道。没想到这帮人居然还打过倭寇。 “听好了,我们是……”童梓功便挺胸腆肚,要报出一生为傲的名号。 却被金科抬手拦住。 “我们是昆山县枪手营,奉命来干掉你们。”金将军只淡淡说一句,便神情一凛道:“再不缴械,格杀勿论!” “杀!”民兵们举着长矛、镗耙,一齐朝这帮残匪捅来。 “我投降,投降!”水匪们赶紧丢下兵刃,熟练的跪地抱头。 民兵们将他反绑起来,用绳子串一串,撵上一条快船看押起来。 死掉的水匪尸首自然也不会遗漏,这可都是赏银啊。尽管不是他们杀的……但是谁在乎呢? 余六爷和吕老三被关在另一条船上,严加看守。 然后金科命部下,将银箱抬上船,一口一口清点,要求十万两银子,一枚都不能少。 这十万两他一定要一分不少的拿给赵昊。宁肯自己补上也不能让公子瞧不起。 结果箱子里只剩下九万五千三百两,还是从水匪身上搜出他们藏匿的银子,才把十万两凑齐。 金科这才长舒一口气。 “咱这位公子是干啥的?咋这么有钱?”童梓功还没见过赵昊呢,不禁咋舌问道:“就不怕打了水漂拿不回来?” “对我们来说,十万两是难以想象的巨款。但对公子来说,并不是个大数目。”金科淡淡道:“你会心疼丢掉一两银子?” “会呀。”童梓功挠挠头道。 “算我没说。”金科翻下白眼,上船率众离开了小竹岛。 沙洲上的鲜血已经被雨水冲淡,只余满地的狼藉任人猜测。 ps.三连更之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八十章 完璧归赵 大雷岛。 看到四个水匪扑街,高大哥颇有些遗憾的挽个刀花,甩掉太刀上的雨水。 这么长的刀,抽出来一次容易吗? 赵公子目瞪口呆看着那开枪的二人,心说这是他喵的什么枪,咋不用点火就能射? “多谢二位好汉相救。”然后才想起跟两人道谢来。 黑灯瞎火的,二女又穿着男装,赵公子能分清是男是女就怪了。 小云刚要开口表明身份,却被江雪迎拉了一把,只好乖乖闭嘴。 然后江小姐拱拱手,拉着小侍女就消失在黑暗中。 还是两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热心人士呢。 赵公子不禁暗赞一声,心说一定要连人带枪挖过来。 ~~ 小云被江雪迎拉进船舱去,才嘟囔道:“小姐干嘛做好事不留名?” “这是好事吗?”江雪迎瞪大漂亮的双眼,把短枪插进枪套,塞到小云怀里。 “要是赵大哥知道,是我开的枪,以后还不得躲着我走啊?四枪都是你开的,听到没有?” “啊?”小云张大樱桃小口,为难道:“小姐,我只有两只手哎。” “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江雪迎拍拍小侍女的脸蛋。“好好练练吧。” “哦……”小云郁闷的低下了头,看着怀里的四支枪,我太难了…… 江雪迎又指了指身上脏兮兮的袍子,还有故意抹黑的脸蛋。 “再说,这幅尊容怎能让赵大哥看到?我都三天没洗澡了呢……” “哦哦。”小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心说小姐的关注点好奇怪啊。 “愣着干什么?快去烧水,伺候我梳洗。” “啊,这个我会。”小云赶忙抱着短枪下去了。 江雪迎则扶着舷窗,看着在码头到处寻找自己的赵大哥。 心里头是既喜且忧。 喜的是赵大哥亲自带人来救自己,可见这次加分不少。 忧的是他若知道自己,并非什么单纯的大小姐,而是汪直的孙女,会怎么看自己? 他身边那些戚家军出身的人,又会怎么看自己? 唉,小姑娘的情绪陷入低潮,都想要静静的走开了。 这时,便听赵昊对着船上大喊道:“江小姐可在船上?” “哦,在呢在呢。”小云赶紧跑上来,探出头去替她答话。 “可安好?”赵昊又问道。 “还好还好。”小云便想答道,洗了澡就见你。 却被江雪迎拧一把,小声提点道:“就是受了点惊吓。” “就是受了点惊吓。”小云只好当起了传声筒。 “真是万幸,”赵昊松了口气。 “小姐说,深更半夜不便与公子相见,天亮再向兄长请安。”小云转述完江雪迎的话,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方便半夜开枪,不方便半夜见人? “好的。妹子的清誉要紧。”赵昊了解的点点头,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件事,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让高武踮脚递给小云。 “这里头是太医秘制的‘凝神香’,放在枕边可以让你家小姐不做噩梦。” “多谢公子。”小云忙接过来。 待赵昊离开,她笑嘻嘻将香囊递给满脸通红的小姐。 “小姐,香囊哎。” “还不快去烧水。”江雪迎一把夺过来,跺脚撵走多嘴的小侍女。 然后捧着那点翠镶嵌的葫芦形香囊痴痴发起呆来。 兄长知道送人香囊是什么意思吗? 八成是不知道的……马姐姐说,他还没开窍呢。 不过,想来那小郡主,应该还没收到过,兄长送的香囊吧? 一想到那个素未谋面的京城小县主,江小姐就马上气不打一处来。 赵大哥凭什么看上你看不上我? 明明是我先来的。 我江雪迎怎能输给一只米缸里的米虫呢? 江小姐的剪水双眸里,迸发出无穷的斗志。 ~~ 那厢间,伍记伙计和昆山民兵在打扫战场。 一共收拢了二十六名水匪的尸首,俘虏了一百二十三人,其中十几个伤号。 伍记这边,战死了五个伙计,伤了十来个,还好都是轻伤。 至于昆山这边,一加入战场水匪就投降了,自然没有伤亡。 另外缴获了不少财物,但都他娘是伍记的,当然要物归原主了。 不过,两边人马就如何处理俘虏,发生了小小的争执。 问题主要出在双方的赏格上。 伍记这边杀一人赏一百两,却没提俘虏怎么算。所以他们想把俘虏都宰了,至少要宰一半换钱…… 昆山这边,杀人和俘虏都算三十两。又不像伍记的人一样,跟水匪有深仇大恨,自然不愿造此杀孽、尤其是那些老兵,都认为杀俘不祥。 伍记的人就说,我们杀了,分你们一半…… 不少昆山民兵觉得,这主意还蛮不错。 听着昆山民兵动摇了,水匪吓得哇哇大哭。 终于惊动了赵公子。他在高武的保护下过来问明情况,不禁哭笑不得。 这是在商量着怎么薅东家羊毛啊…… “你们的原则就这么不值钱啊?”赵昊骂两句手下民兵道:“对本公子来说,人都是很宝贵的,知道吗?” 俘虏们感动坏了,都觉的赵公子就是活菩萨啊。 却听赵昊话锋一转道:“这可都是免费的苦力啊……” “……”俘虏们呆若木鸡。 “这次诸位是为了给昆山运粮才遭此一劫,本公子理当有所补偿。”然后赵公子转过身来,朝伍记的人笑道: “每人赏银百两,给大伙儿压压惊如何?”这本来就是计划中要赏给伍记伙计们的。 “多谢公子厚赏!”伍记的伙计们乐坏了,忙纷纷作揖道谢,自然不再提俘虏的事儿了。 “把人全都押到船上去。”赵昊瞥一眼手下的夯货们,暗叹一声,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 待到全都收拾利索,天儿也蒙蒙亮了。 人们忽然发现,一连下了将近整月的雨,不知何时忽然停了。 虽然天空依旧阴沉,但所有人都爆发出忘情的欢呼声。 这时警戒的斥候赶来禀报说,金科带人回来了。 赵公子喜出望外,忙命人启航,离开了大雷岛。 船队刚出去芦苇荡,就看到十艘快船护送着五艘枪船,缓缓从北面驶到近前。 “公子,幸不辱命!”金科远远的便抱拳向赵昊沉声禀报道:“匪首业已就擒,所有银子一两不少,完璧归赵!” “哈哈,好!太好了!”赵公子闻言笑逐颜开,朝金科竖起了大拇指。 真是禁得起考验的好同志。 ps.第二更,下一更待会儿送到,求月票啊~~~ 第八十一章 赵二爷担保,我儿没吹牛 久违的晨曦照耀着千疮百孔的昆山县大堤。 大堤上下鼾声如雷,横七竖八躺满了呼呼大睡的民夫。 地面泥泞不堪,人们在泥窝子里却能酣然入睡,因为他们实在是疲累到了极点。 从六天前,姚家堰险些溃堤开始。这些天来,各处江堤一直险情不断。数万民夫在赵知县的带领下日夜抗洪抢险,吃睡都在江堤上。 终于保住了这六十里长的江堤,没有被洪水摧垮。 “这在昆山县的抗洪史上,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奇迹。”郑若曾拄着拐杖,一边陪潘季驯和赵守正巡视江堤,一边感慨万千道:“若是以前的县太爷,能拿出县尊这份拼劲来,我昆山也不至于洪水年年淹,落下叫花子的恶名声。” “呵呵……”赵守正的乌纱帽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只见他头发散乱,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眼圈乌黑,整个人都瘦脱了形。比离京那天还要憔悴。 他一边小心的避开睡在地上的民夫,一边谦虚笑道:“全靠潘中丞指挥有方,不然这大堤是肯定守不住的。” 潘季驯倒是神色如常,比起治理黄河的辛苦来,指挥昆山县抗几天洪,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看看赵守正,淡淡说道:“赵知县无需自谦,抗洪靠的是万众一心,你能将昆山上下拧成一股绳,把前前后后安排的井井有条。若最终能守住江堤,你是头号功臣。” “嘿嘿……”赵二爷乐得露出了后槽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还没等赵二爷自谦两句,却听潘季驯话锋一转道:“但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呢。下个月就进飓风季了,届时水势不可同日而语,就凭你们的土堤是万万抵挡不住的。” “是啊,能把夏粮收了我们就知足了。”郑若曾苦笑道:“老朽还不记得哪一年,县里收过秋粮呢。” “呵呵……”赵二爷含笑点点头。他给下面的官吏士绅们下的死命令,也是保住夏收而已,根本没奢望还有秋收。 谁知潘季驯一听,却把脸拉的老长。“怎么,听你们这意思,守过这个月去就算了?” “啊,不然嘞?”两人迷惑的看着老潘。 “怎么,想赖账不成?”潘季驯瞪着赵守正道:“昆山县不是说,要用一个月的时间,在昆山修一道坚固的石头江堤,发多大洪水都冲不倒的那种!” “啊?”赵守正和郑若曾张大嘴巴。“那怎么可能啊?” 石头江堤是那么好修的吗?吴江县的百里江堤修了整整几十年,无比费钱之外,还无比的耗时耗工。 要先将开采出来的石头凿成规格一致的条石,然后用糯米灰浆层层黏合。再将条石凿孔,用铁箍一条条铆接起来。这是多大的工程量啊?就是把全苏州的石匠拉到一起干,没个三五年也搞不成的。 一个月就想搞掂,怎么可能? “好哇,原来是诳老夫来给你们当免费劳力!”潘季驯虽然是水神,却性烈如火,感觉受到了愚弄,转身就要拂袖而去。 “快拦住中丞大人!”赵守正一把没拉住他,急的直跺脚。 躺在泥地里睡觉的人们被吵醒,揉着眼不知发生了什么。 方文刚要上前,忽然人群中窜起一条沾满泥巴的身影,单膝跪地,双手挡住了潘季驯的去路。 “中丞,请留步!” 潘季驯被吓一跳,瞪大眼看着这满脸是泥的男子。“你哪位?” “下官昆山典史熊夏生。”那人伸手抹一把脸,依稀是带着老百姓在龙王庙,坚守了六天六夜的熊典史的模样。 “你是个好官,让开。”潘季驯一瞪眼。 “请中丞先听大老爷讲完。”熊典史却纹丝不动。 “中丞息怒啊,不知如此荒谬的说法,是从何处听来?”赵守正赶紧追上去,作揖连连道。 现在潘季驯就是他的定海神针,可不能就这么放走了。 “你儿子说的啊!”潘季驯吹胡子瞪眼道:“不是他吹牛吹得老夫心痒痒,我跑到昆山来干嘛?” “救民于水火嘛。”赵二爷小声道。 “你少给老夫戴高帽。”潘季驯啐一口道:“现在雨也停了,水也缓了,老夫告辞了。” “中丞留步,真是我儿跟你说,他要修一条石头堤坝的?”赵守正又问一遍道。 “这还有假?”潘季驯冷声道:“他给老夫的信,还在南山寺里搁着呢,不信你自己回去看。” “哈哈哈……”知县大人忽然便笑起来。 可把赵二爷开心坏了。没想到儿子还给准备了这么个惊喜。 哈哈哈,昆山也要有石头江堤了,再也不用羡慕吴江县啦! “你笑个啥?”潘季驯却被笑得一头雾水。 “我笑这小子,真是心里藏不住话。”赵守正便装模作样的叹气道:“就是怕说出来大伙儿不信,憋着给大伙儿个惊喜呢。” “惊喜,你解释解释,什么叫惊喜?”潘季驯上下打量着赵守正,一脸不信任道:“我看你又要诓人!” “那不能够。”赵守正连连摆手道:“我儿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本官可以用头上乌纱担保,修不出这条堤来,本官自行挂冠而去。” 临近的老百姓一听全吓坏了,爬起来给赵守正磕头哀求。 “老父母,不要丢下我们啊……” “是啊,昆山一日都离不开大老爷啊……” “没了老父母我们可怎么活呀!” 昆山县百年遇不上一位能让大伙儿吃饱饭,带大家守住堤的青天大老爷。 怎么能刚来就让他走了呢? 就是绑也得把他绑在县太爷的位子上三年再说。 “诸位父老莫慌。”赵守正赶忙安抚众人道:“本官刚上任怎么走呢?我是用这种方式,求潘中丞留下啊。” “哦,这样啊……” 老百姓登时懂了,赶紧又将潘季驯团团围住,磕头央求道: “潘老大人行行好留下,不然我们大老爷也要走了……” 潘季驯只好无可奈何的点头,心里暗骂赵守正大奸似忠,以民意裹挟自己。 “这是你说的哈!”潘中丞狠狠瞪一眼赵守正,闷声道:“老夫就再等一个月,你要是修不起那道石头堤来,就等着老夫参你一本吧!” “放心放心,一定可以。”赵守正信心满满。虽然他也是才听说,儿子要修这么一道石头堤。 见大老爷和潘中丞都不走了,老百姓欢呼起来。 一旁的郑若曾却苦笑不已,心说本县一马平川,怕是连修堤的石头都凑不起来。难道要把本县唯一的玉峰山给敲了不成? 那可是给昆山县一连带来三个状元的文脉啊…… ps.第三章哈,看来晚上还有加更哦~~~求月票·~~~~ 第八十二章 日出太湖 赵公子看着他的金大哥从对面船上跳过来,稳稳落在甲板上。 “金大哥,昨晚顺利吗?”赵昊的脸上挂着亲热的笑容。 从公子称呼和语气的改变中,金科敏锐的察觉到自己没猜错。 暗道,昨晚其实也是对我的考验。过去这一关,公子才会真把我当成自己人…… 金科觉得这很合理。 要是公子什么也不做,就直接把手中所有的武装力量都交到他手里,金科才得掂量掂量,要不要跟个蠢货干下去? 终于用新开发的脑补技能获得自洽的金大哥,也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多谢公子牵挂,那些银子堆在那里,水匪不战自乱。若非公子吩咐要活捉匪首,他们能自己把自己杀光了。” 说到这,金大哥不禁暗暗打个寒噤。 心说当初公子痛快拿出这十万两银子时,大家都以为他人少钱多,救妹心切。 谁能想到,他用这十万两银子彻底迷惑了水匪的心智,瓦解了他们的高层,不费吹灰之力将其一网打尽。 还顺道测试了手下人的品性? 而且得到这么多有价值的成果后,十万两银子居然又一文不少的完璧归赵! 公子年纪轻轻,就如此洞悉人性的丑恶,真是太可怕了…… ~~ 赵昊还不知道,自己在金大哥心里,脑袋上已经长出了一对角。 “唉,其实他们一共还不到两百人,就是均分的话,也够他们舒舒服服过几年了。”赵公子叹了口气,准备吩咐船队启程。 “公子,是不是留下一队人,保护一下这里?”金科忙建议道:“以免有人趁官府没来,把贼巢一把火烧了毁灭证据。” “哦?”赵昊却一脸奇怪的看着他道:“这里怎么会是贼巢穴呢?” “啊?”金科一愣,摸不着头脑。“难道还有别处吗?” “当然了。”赵公子便煞有介事的点点头道:“你看这里这么简陋,分明就是水匪出来作案时,临时落脚的地方。” “是吗?”金科心说不是啊,回来路上我已经审讯过那些水匪了。 他们都说自己平时是渔民,只有几位当家的一声招呼,才会聚集到这里为非作歹。 完事儿后就一拍两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哪还有另外的巢穴? “有的。”赵昊却给金将军一个肯定的答案。“我们现在就去贼巢穴,在那里等官府来人。” “哦。”金将军虽然不明白赵公子要干什么,但已经明白他肯定要干点什么了。 便露出恍然的神情道:“看来属下审的那些人没说实话。” “嗯,水匪头子坏得很,得好好审。”赵公子点点头,悠悠道:“对了,多问问他大老板的事儿。” “明白。”金科沉声应下。 这时,高武走进来,指了指舱门口。 赵昊便见江雪迎穿着浅紫色梅花上襦,白色百褶裙,外罩白底绿萼梅花披风。纯澈高洁、楚楚若仙的俏立在那里。 “呀,妹子,你起来了。”赵公子笑着招呼她一声。 却见江小姐指了指外头,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赵昊才猛然想起,原来不下雨了。 在屋檐下憋了一个月的人们,当然要尽情的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了。 他便让金科先预审一下余六爷,自己则含笑出了舱室。 “妹子。”赵公子又招呼一声。 江雪迎却依然没说话,俏面带着清新的笑容,就像涉世未深的小鹿那样纯洁。 她领着赵昊来到前甲板,面朝着东方并肩而立。 只见远处那湖天相接处变成了一道金线,浓云和碧波也成了绚丽的紫色。 赵公子终于明白江雪迎的意思了,原来是邀请自己看日出啊。 说起来,他也记不清有多久没见过日出了? 此时万物安静,江雪迎也安静的如湖上的白鹭一般,每根雪白的翎毛都一丝不乱。 唯有那紫金色的光芒将她的眸子,渲染成了美丽而妖异的胭脂色。 受此气氛感染,赵公子便也静静的、目不转瞬的看着那平静的湖面,被初升的红日渐渐染成了金色。 然后便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水鸟掠过斑斓澄澈的湖光时,串串金珠飞溅,让人很想有一部无敌兔。 “真是太美了。” 看着那轮跃出湖面的朝阳,赵公子终于忍不住赞叹一声。 说着又补充一句道:“妹妹今天也很美。” “哥哥又来宽慰小妹了。”江雪迎俏面微红,心下窃喜,暗道自己从古诗中悟出的这招‘以景移情’,看来还真挺好用的。 非但可以借此略过关于昨晚的尴尬话题,还给兄长心田中植下美好的记忆。 想来日后不管在什么地方,兄长只要看到湖上日出,就会想到这一抹清清白白的绿萼梅花吧? 这样就把自己曾被水匪俘虏的那段置换掉了。 嗯,计划通。 ~~ 其实雪迎妹子想多了,赵公子根本没注意到她裙子上的梅花图样。 他满心想的都是昨晚雨夜中,那砰砰砰砰的四声枪响。 只是见雪迎妹子姑射仙子般高洁的人儿,贸然问她枪啊铳啊之类的话题,实在太唐突了。 可是好想看看那把枪哎……赵昊一阵抓耳挠腮,不知该从何说起。 雪迎冰雪聪明,既不跟赵昊说谢谢,也不用他说抱歉,那样反而会生分。 妹妹为哥哥帮忙遇到危险,哥哥来救妹妹,全都是理所应当的。 她便轻声问道:“兄长可有话要问?” “这个嘛。”赵昊点点头,轻咳一声道:“昨晚有两个好汉救了我,想要见见他们,好生道谢。” “那他们长什么样呢?”雪迎嘴角微微一抽,兄长也真是的,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黑咕隆咚还下着雨,看不清样子。”赵昊便比划道:“但他们手里的枪很特别,只有不到一尺,而且不用点火,雨里也能打。” “哦……”江雪迎忽闪着双眼,仿佛很迷茫。 “这种枪应该很罕见,大约是泰西的舶来品,妹子你船上应该没几个人用得起吧?”赵公子却眉飞色舞道:“妹子应该有印象吧?让我见见他俩,放心不会挖你的人的,只买他一支枪,然后问问购枪的渠道……” “……”小白鹭的翎毛都垂下来了。 原来兄长真没开窍啊,送自己那香囊,真没什么特殊含义啊…… 男孩子才会只对枪感兴趣呢。 ps.肯定还能再写一章,但发还是不发呢?纠结。要不别等了,反正发也得12点以后了,明早看也一样哈~~~~ 第八十三章 西山,又是西山 镇江大运河。 十艘悬挂着伍记旗号的货船,正在纤夫的牵引下缓缓前进。 每一艘船舱里,都有一百名穿着伍记服色,带着刀剑弓弩的精壮武士。 他们脚下的暗格里,还藏着足够数量的盔甲和鸟铳…… 就像军队出征一样。 为首的那艘伍记的船上,二层舱室中,叶氏一身戎装,蓝色绢布包头,手中杵着一柄纤长的环首刀。 她风韵犹存的脸上,满满都是焦急,嘴唇都咬出了血印。 接到雪迎被水匪掳去的消息后,叶氏就急忙召集伍记在扬州、镇江和金陵的全部安保人员,再加上她哥哥的盐商护卫队,还有赵立本暗中培养的一批死士,凑了整整一千人,浩浩荡荡开往太湖前去救人。 可惜鞭长莫及,还得有一天多的路程才能到太湖。而且还不知道水匪在哪儿呢! 眼看着已经过了水匪给的限期,叶氏能不着急上火吗? 她是一闭眼就浮现各种恐怖的画面,都要活活吓死了…… 赵立本倒还是富家翁打扮,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豪横,而是端着碗香粳米粥站在一旁,叹气道:“子妹,多少吃点儿饭吧,你都几天没吃了?” “可是大人,我吃不下啊。”叶氏眼圈通红道:“老夫人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顾好雪迎。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将来九泉之下,怎么跟老夫人交代啊。” “放心。”赵立本罕见的柔声安慰道:“老夫给雪迎算过命的,她可是要当净海王的女人,怎么会在太湖里翻了船呢。” “大人说的是……”叶氏点点头,抽泣道:“可妾身还是忍不住担心。” “再说,不是还有赵昊吗?”赵立本便轻抚着叶氏的后背道: “那小子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八成他现在已经救下了雪迎,就像咱俩这样,肩并着肩看日出呢。” “嗯。”叶氏微微颔首,任由赵立本为她拭去泪水。“二公子的本事大着呢,雪迎一定会没事儿的。” “这就对了嘛。”赵立本暗暗松口气,便端起粥碗舀一勺,轻轻吹去热气。“来,张嘴。” 叶氏便红着脸张开小口,吃一口大人喂的香粳米粥,感觉心都要化了…… “大人,你对妾身真好……” “那是。” “大人,我爱你。” “嗯,知道了。” ~~ 晴天时的太湖,明显比平日活泼了许多。 成群的水鸟远远飞过,渔船和渔歌声也渐渐多了起来。 见赵昊对那枪如此上心,江雪迎无奈,只好答应回头帮他问问,手下有没有拿短枪的高手。 赵昊高兴坏了,没口子表示感谢。 江雪迎忽然莞尔,心说其实只喜欢玩枪的兄长,才是好兄长。 这说明他真的没有被那劳什子县主攻陷,大家还是在一条起跑线上的。 不,本小姐如今天时地利人和,简直可以说是后来居上了呢。 她赶紧用罗帕捂住小嘴,唯恐被赵昊看到自己嘴角都合不拢了。 ~~ 当确信自己原来高估了敌人后,江雪迎终于没了那种时不我待的感觉。可以用比较平和的心态,来慢慢跟赵昊相处了。 “兄长,我们这是要去苏州城吗?”江小姐不愧是海贼王的血脉,凭直觉就能判断出航路。 “不是,我要去那个方向。”赵昊指了指东南。 “西山?”江雪迎简直就一张航海图。 “嗯呢。”赵昊点点头。 “太湖参将撤走之后,西洞庭山上应该还荒着呢。”江雪迎纤细的秀眉微蹙,有些不解的看着赵昊。 “嗯。”赵昊又点了点头,他双手扶着依然潮湿的栏杆,回头对江雪迎笑道:“妹子,我们一起做点有趣的事吧?” “好啊。”江雪迎眸子里闪过兴奋的光,兄长终于愿意让我,参与到他的人生中来了。 “那你也先别回苏州了,我们到西山岛上住几天,我给你好好出出气。”赵昊便笑着邀请道:“不用担心你奶奶那边,昨晚我就让米老叔回去报信了。” “嗯。”江雪迎甜甜一笑,朝赵昊优雅的福了一福。“全凭兄长吩咐。” “哦,对了。”赵昊一拍脑袋,又想起一事道:“我跟人成立了一家江南公司……” “我投。”江雪迎便脆生生道。 “呃。”赵昊一时有些错愕。“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只说了个公司名,你就知道了?” “兴许这就是女孩子的直觉吧。”江雪迎先掩口笑一阵,旋即才说了实话道:“其实是吴老先生跟之前送粮的管事说过。” 而所有关于你的消息,都会第一时间传到我这里…… “这样啊。”赵昊不禁讪笑道:“好吧,那时候其实只有我一个股东,不过我心里把你也算上了。” ‘这一句加分很高呢。’江雪迎笑得两眼眯成了月牙儿,谁说赵大哥不会逗女孩子开心了。 “小妹早就说过,不管兄长干什么,都会助你一臂之力的……”说着她声如蚊蚋道:“何况这家公司,还跟小妹一个姓呢。” 嗯,北京那个就不叫李山公司,而是叫西山公司。 “哦,哈哈,还真巧。”赵昊心说,什么跟什么啊,这也能论上亲?便笑问道:“妹子愿意投多少?” “有多少投多少。”江雪迎便毫不迟疑道:“兄长之外的股份,小妹可以全包的。” “呃……”赵昊这个汗啊,这些有钱人还真是豪横啊。没一个问我这公司是干啥的。 “为兄转这一圈下来,已经又多了三家股东。” “这样啊……”江雪迎微微瘪瘪嘴,旋即展颜笑道:“不过也对,哥哥说过,一人之力有限,众人之力可恃。所以才有了集众人之力的公司。” 说着,她双目异彩涟涟的看着赵昊道:“看来兄长要在江南大干一场了。” “聪明。”赵昊点点头,欣慰笑道:“别人都以为我是为昆山化缘,才出让给大家股份的。其实若只是为了那点粮食,我完全没必要让出那么多股份来。” 难道拿钱买,两个王家和华家,会不卖给赵公子吗? 说着他看一眼江雪迎道:“只有你看出来,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也。” “我是瞎猜的。”江雪迎兴奋的搓着裙角,她最喜欢和赵昊聊生意了,感觉比玩枪还刺激呢。 “我猜西山是兄长计划中,关键的一环吧?” “何止是关键啊,简直是至关重要!”赵昊点点头,给她个肯定的答案。 北京西山、苏州西山,都是本公子的福地啊! ps.第五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八十四章 天赐宝地 说话间,洞庭西山到了。 湖面上突起连绵的山脉,从北一眼望不到南。 西山是太湖上最大的岛,也是大明最大的湖中岛,有五个苏州城那么大! 船上,江雪迎如数家珍的向赵昊介绍道: “洞庭西山素有‘两河三断六绝七村八巷九里十三湾’之说。意思是金铎河、郑泾港两条河流,将西山岛分为互不相连的三部分。玄阳洞不连崦边,渡渚不连后埠,圻村不连石路头,柯家岭不连甪湾。” “六绝是说另有六处地方走不通,需要摆渡,它们是鹿村、渡渚、圻村、石公山、居山、冯王山。” “七村八巷九里十三湾就不用赘述了。原先岛上有七个村子,将近千户人家。但前些年闹倭患,倭寇沿着吴淞江进了太湖,在西山岛大肆杀掠过几次。幸存下来的老百姓,也全都逃离了西山,到现在还没恢复人烟。” “是啊,水匪在这里扎窝,让老百姓怎么活啊?”赵昊点点头道。 “这里还真没什么水匪。”江雪迎柔声道:“这里是洞庭商会的祖业,连太湖参将都被撵走了,岂能容许水匪在上头安营扎寨?” “这就叫灯下黑啊。正是因为大家都认为,西山上不会有水匪,他们才会藏在这儿。”赵昊却双手指着眼前高山密林道: “你看这山高林密的,多适合匪徒藏匿啊,简直就是孳生水匪的温床。” 江雪迎忽闪着秋水般的眸子,点点头道:“还是兄长见识高啊,小妹想当然了。” “对吧。”赵昊叹口气道:“妹子真是受惊不轻,莫非忘记了,你不就是被关在这儿的吗?” “可不就是嘛。”江雪迎泫然欲泣的点点头,问道:“小妹受惊过度,都不记得是被关在那座山上了。” “是南边那座。”赵昊便正色道。 “对,就是那座元山。”江雪迎点点头,轻声道:“山脚下有个大圣湾,是天然的避风港,原先有个叫东村的渔村在那里。水匪们便占据了东村当做匪巢,把我们关在那里了。” “现在虽然已经救出了妹子,但水匪躲进了莽莽群山。他们的同伙也会从别的岛赶来增援,所以我们不能贸然返程,以免在湖上再次遇袭。”只听赵昊沉声道:“应当固守待援,抓紧时间修建防御工事,做好长久待下去的打算。” “哥哥安排十分妥当,小妹完全赞同。”江雪迎点点头,轻声道:“我们倒是正好有五船粮食,能够咱们吃大半年呢。但昆山那边怎么办?” “妹子放心。金大哥来前,太仓发运的头批粮食已经到了县里。丁忧在家的河道总理潘中丞,也义薄云天赶来昆山坐镇,我们可以安安心心在这里住下去,直到朝廷消灭全部太湖水匪……” “嗯,期待。”江雪迎开心的点点头,心说住的越久越好。 虽然江小姐到现在还不知道,这全是石头的西山到底有啥好的?但并不妨碍她尽力配合兄长的表演。 嗯,只有显得很合拍,才能增加在兄长心里的好感度呢。 演就完事儿,反正会有揭晓的一刻。 ~~ 船队按照江雪迎的指示,停进了新月般的大圣湾。 赵昊站在船头,看着眼前郁郁葱葱、山川连绵的景象,不禁生出恍若隔世之感。 他想起前世搭轮渡经过此处时,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个大坑似的湖泊。 或者说,是湖泊似的大坑。 那是被一代代工人挖出来的…… 想到提前三百年就要开始破坏环境,心里还真有点小小的罪恶感。 哎,倘若还有别的选择,赵公子是舍不得动这碧水青山的。 这是天赐华夏之地,要传之子孙后代的啊! 可谁让江南偏偏只有西山这一方宝地呢? 赵公子救亡图存的宏图大志,必须要由此迈出第一步。 尤其是看到那几支燧发枪后,赵昊更是绷紧了弦。 在这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竞争中,我们已经落后人家老长一段距离了,必须要不惜一切代价奋起直追。 算了,火都烧到眉毛了,先污染后治理吧…… 科学的赵公子用的科学方法自洽后,负罪感便荡然无存了。 他没有走踏板,直接从船边跳上木码头,高举双手欢呼道:“西山,我来了!” 咦,怎么感觉这话好像在哪里说过似的。 ~~ 正如江雪迎所言,大圣湾是一处天然的避风港,湾畔有个荒草丛生的小渔村,还有踩上去咯吱作响的废旧渔船码头。 五艘大粮船、十艘运兵的沙船,还有十几艘快船,以及缴获的二十多条枪船……大大小小五十条船只,将码头塞得满满当当,死寂的港湾里,登时就有了人气。 “下船,下船!”老兵们吆喝声中,昆山民兵押着成串的俘虏鱼贯下船。 伍记的伙计和水手们,也在管事的号令下,稀里糊涂下了船。 乱糟糟一阵后,伍记、民兵、俘虏们,都在码头旁的晒网场集合站定。 赵昊和金科站在块突起的巨石上,一看好家伙,人头攒动,密密麻麻。“怕不得一千人了?” “差不多。”金科点点头,沉声道:“属下带来六百一十人,伍记有八十七人,还有俘虏一百四十七人。再算上公子的随从,这就九百人了。” “好家伙。”赵公子苦笑道:“幸亏有五条粮船,不然吃饭都成问题。” “半年也不愁吃喝。”金科点点头,轻声问道:“只是公子,咱们真要在这里驻扎下来?” “那是当然,这是一方宝地啊,金大哥。”赵昊踩踩脚下的巨石道:“这东西,整个苏州只有这里才产啊。” 金科蹲下来,仔细端详那块灰白色的大石头。只见其经过一个月的大雨冲刷,已是纤尘不染,莹白可观,并无特异指出。 金大哥便仰起头,等待公子的讲解。 “这是石灰岩,不,准确的说是水泥用石灰岩!”赵昊便一脸兴奋的笑道:“整个太湖都是石灰岩,但只有西山的石灰岩可以烧水泥!” “而且整个江南地区,只有西山有煤矿!”顿一顿,他又难抑激动道: “此外,还有珍贵的黄铁矿!这是一方天赐宝地,但只有本公子手中才能体现它的价值!” “所以西山必须归我所有!” ps.周末三连更第一更! 第八十五章 赵某指鹿为马 当初赵昊给老爹选了吴县,除了那里是大明第一繁华的城市,商贸的中心,商业革命的最佳温床之外。还有个极重要的原因,就是洞庭西山岛位于吴县境内! 众所周知,江南地区是土地肥沃、极宜耕种的冲积平原。但也正因此,整个长江中下游平原连山脉都很罕见,矿产资源更是极其匮乏。 煤矿、石灰石矿这种在北方或西南很普遍的矿产,在整个苏松地区却难觅踪影。 唯独这西山岛上两样都有,而且还有提炼硫和制造硫酸的主要原料——黄铁矿。 西山岛,就是大自然对江南地区神奇的馈赠。 只是这里位于太湖之中,与陆地隔绝,就这样一直被忽略到了二十世纪。 民国时,西山走出去的实业家,才将家乡特产的煤和石灰石送去德国化验,证实了可以开采使用。这才在岛上陆续建起了煤矿和水泥厂。 解放后,西山依然源源不断的为苏州乃至上海,供应大量的煤和水泥。一直到了二十世纪末,才因为污染被关停…… ~~ 虽然赵公子在北京成立了西山煤业,垄断了京师八成以上的煤炭资源。但所谓‘百里不贩樵’,京煤难济江南。 北京的煤再好,都没法拉到苏州来用。 现有煤炭产区中,最近的徐州也在千里之外。 马鞍山倒是离苏州只有五百里,可赵公子去年实地考察过,那里根本就还没开发呢。 所以赵昊别无选择,只能拿下西山,以此为基础发展起来后,再图别处。 可谁想到,赵二爷居然被坑去了昆山,让赵公子和西山失之交臂。 去昆山的路上,尝过巧巧的那道‘固若金汤’,看过吴江县的百里石塘,再瞧瞧昆山那道可怜的小土堤。 赵公子暗下决心,要给昆山修起更长更坚固的大堤,让昆山的百姓从此远离水患,都过上幸福的生活。 让所有人都获得幸福,可是赵公子不变的追求呢。 可昆山那破地方一穷二白,连修堤的石头都没有,赵公子对西山的渴望,简直到了相思成疾的地步。 得到西山他就可以烧石灰,制水泥,还有无穷无尽的山石,能将整个昆山县都用大堤围起来,让邻县也尝尝被人以邻为壑的滋味。 所以赵公子一刻都没停下过打西山的主意,早就把这里调查的清清楚楚。就算刘员外不来惹他,他都要想方设法碰瓷。 谁知那厮居然不知死活的凑上来,赵公子哪有不借题发挥,趁势拿下西山的道理? ~~ 待到八九百人集结完毕,金科便拿起铁皮喇叭,喝道:“都安静!枪手营噤声立定!” 虽然还没正式训练,但枪手营至少能听懂号令,所有民兵便安静下来站好。 伍记的伙计们也跟着站好,拿了赵公子的赏钱,总得给点面子。 至于那些俘虏,本来就霜打茄子似的,自然也没个敢吭声的。 见场中安静下来,金将军高声道:“请公子训话!” 赵昊是见过大场面的,对着灵济宫的五千人它都能侃侃而谈,自然不怵这种小场合。 他便含笑上前接过喇叭,对众人高声道:“首先本公子宣布,昨天的营救行动非常成功!昆山的民兵与伍记的伙计们通力配合英勇作战,全歼了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水匪!” “嗷……”昆山民兵和伍记的伙计们便忘情的欢呼起来,好像真打了个了不得的大胜仗一般。 “会后,赏银将一文不少立即发放!” “嗷!”这次的欢呼声更响了。 待到众人激动之情稍复,赵昊神情一沉,接着大声道: “然而,今早金营长对匪首余六的审讯中,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将士们不由心中一紧,屏住呼吸听赵公子说道: “我们这次被劫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在背后指使水匪所为!” “嘶……”晒网场中响起无数倒吸冷气的声音,岛上好似都变暖了呢。 好吧,那是因为太阳出来了…… “是谁要弄死我们昆山人?”昆山民兵火冒三丈。“弄死他!” “干死他!”伍记的人也气坏了。“怪不得敢抢我们伍记的船,原来是有人指使!” 连那些被俘虏的水匪都气呼呼的骂道:“余六这个王八蛋,可坑死我们了!” “公子快说是谁干的!?”众人便七嘴八舌催促起赵昊来。 “就是这西山之主,洞庭商会副会长刘正齐指使的!”赵昊把手一挥,蔡家巷的汉子便押着刘员外的公子和管家,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个小子就是刘正齐的儿子刘及!另一个是他的大管家王九!”金科指着两人,高声喝道:“就是这二人在背后指使余六几个的!” “呸!” 民兵和伙计们便纷纷唾弃两人。就连那些被反绑着双手的俘虏,也一起吐痰。仿若丐帮传位大典。 娇生惯养的刘公子哪见过这可怕场面?吓得直接尿了裤子。 赵昊摆摆手,让人赶紧把他俩拉下去,别再把刘公子吓出毛病来。 “大家说,这个仇要不要报?!”然后赵公子义愤填膺问道。 “要!要报仇!”民兵和伙计们纷纷振臂高呼。 “怎么报?” “杀他全家!干他老妈!” “咳咳……”赵昊一阵尴尬,雪迎妹子还远远听着呢。 “都住口!”蔡家巷的护卫们便怒斥众人道:“公子还小哩,听不得污言秽语!” “……”众人这才怏怏住口。 “大家都是良善之民,奋起自卫理所当然,但怎能上门打打杀杀呢?”赵公子便举着喇叭喊道:“我们可以用更文明的方法报仇!” “公子说吧,我们都听你的!”众人便纷纷嚷嚷道。 “这里是洞庭商会的产业,是一方宝地!”赵昊指着脚下的大石头道:“我们要占领这里,让洞庭商会严惩凶手,割地赔款!” “好,好,公子说得好!”昆山民兵们自然他说啥都叫好。 “……”伍记的伙计们整天走南闯北,却都是有点见识的。闻言不禁面面相觑。 有人忍不住大声道:“赵公子,这荒岛有什么好的,要这里干什么?” “西山岛对旁人来说是荒岛,对我们昆山却是无价之宝!”赵昊伸手指指背后的群山道: “本公子要将昆山的江堤全都换成石塘,却发现我们县里连石头都缺乏。但这里呢,茫茫群山、取之不尽。在此采石,可直接装船,顺流直达本县江堤!占了这里,比那些境内有山有石的县还要方便!” “而且山上盛产石灰,是筑堤的必须之物!” “因此这西山就是老天爷赐给我们昆山人,让我们永诀水患的宝地!大家说,要不要?!” “要!”昆山的枪手们激动的叫嚷起来,许多人直接给赵昊跪下,求他说话一定要算数! 石头江堤对昆山人的吸引力,是旁人完全无法想象的! ps.周末三连第二更。 第八十六章 儿子去哪儿了? 东山雨花胜境。 华伯贞又在翁家园子里住了一晚。 昨夜他辗转难眠,一早就找到翁凡,问他水匪放人了没有。 翁凡也没接到任何消息,请华伯贞稍候,自己这就找人问问。 “最后期限了,江大小姐还没回来。”华伯贞本不欲和洞庭商会闹僵,但对方着实不像话,他也压不住火气了。 老子代表华家亲自登门交涉,就这么没牌面吗? 华伯贞头一次说了重话道:“这些年,寒家一直不惹事、不生非,有理也让三分。但贵商会若真以为,可以把我华家的话当耳旁风,那就大错特错了!” “怎么会呢?老兄想哪去了?”翁凡一阵头大,连忙好话说尽,又保证自己亲自出门问话,一定给他个交代。 安抚住了耐性耗尽的华伯贞,翁凡便命人备车,亲自赶去山北面的松家湾。 刘员外在东山的庄园就建在那里。 ~~ “刘正齐呢?让他滚出来见我!” 翁凡跳下马车,不待通报,便径直进了园子大门。 刘家的下人哪敢阻拦会长公子?赶紧跑进去通知自家老爷。 刘员外一宿没睡,顶着一对黑眼圈,穿着中单、踩着趿鞋迎了出来。 “你是怎么搞的?!”翁凡吹胡子瞪眼,训儿子一样呵斥道:“我爹替你兜着屎盆子,你就这么办事的?!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没把人接回来!” “你嚷嚷什么啊!”刘员外比他还着急,直跳脚道:“我儿子昨天去要人,按说天亮前肯定能回来,到现在都还没人影呢!” “哦?”翁凡一愣。“莫非出什么变故了?” “我哪知道!”刘员外哭丧着脸道:“和他一起去的还有王管家,按说不管出了什么事,老王都会第一时间送回消息的。” “那可有点不妙啊……”翁凡眉头紧蹙道:“你又派人去了吗?” “那地方就我和老王知道,哪能随便告诉下人。”刘员外小声道。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啊!”翁凡急眼道:“华家可跟我急了,你要是今天不把人带回来,家父就只能把你交出去了!” “别,千万别,我这就去!”刘员外吓坏了,这要是让人知道自己和水匪有勾结,绑架了江小姐。别的不好说,这个副会长肯定是当不成了。 说着刘员外衣服都顾不上换就往外跑。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翁凡也跟了上去。想到回去要面对华伯贞的怒火,还不如跟着去现场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 中午时,两人带着几十名保镖,来到了大雷岛。 刘员外指着前头芦苇丛生的小岛,有些不确定道:“应该就这,不过我也没来过。” “开进去。”翁凡不耐烦的催促道。 水手们便小心翼翼的操着船,驶入了芦苇荡中,唯恐有暗箭射出。 幸好,平平安安到了码头。 刘员外却傻眼了。“怎么一条船都没有啊?” “这哪有个人影啊?”翁凡看着一片死寂的树林。“你他妈是不是搞错地方了。” “下去看看。”刘员外催促几个保镖下船检查。 几人磨磨蹭蹭下去,在岛上转了顿饭功夫,拿着几节残肢断体回来了。 “东家,这里确实住过水匪,但昨晚被人端营了。” 说着保镖把断掉的手掌和胳膊,往两人眼前一递。“这都是被刀砍下来的,看着也就是昨晚上的事。” “啊!”刘员外面色苍白,一屁股坐在甲板上。“我儿就是昨晚上到的这儿。” 说着他抬头埋怨起翁凡来。“你可害死我儿了。” “关老子屁事,是我让你儿子来的吗?!”翁凡翻翻白眼,然后问那几个保镖道:“死了多少人,找到刘公子和王管家的尸首了吗?” “满地是血,但没找到尸首,只有这些玩意儿。”保镖指着林子里道:“应该是都被人带走了。” “不会是水匪吃了亏,自己逃走了吧?”翁凡问道。 “水匪要逃走,还管得了尸首?”保镖摇摇头,难掩遗憾道:“不剩一点值钱的东西,连库房都被搬得干干净净,更像是被一锅端了。” “什么人有这么大本事?”翁凡皱眉道:“湖州府的官兵?还是项家动手了?” 苏州府这边有动静,他肯定会知道的。 转念一想,他又摇头道:“项家自顾尚且不暇,湖州府也不大可能管这闲事。” “哎呀,我的儿啊……”刘正齐忍不住痛哭起来。很显然,他的宝贝儿子凶多吉少了。 “你号丧什么?”翁凡白他一眼道:“这么大个事儿,不可能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过去的,肯定还有下文!” 说着他下令道:“去苏州城!” ~~ 大船便离开大雷岛,往苏州而去。 走得正是赵昊他们去西山岛的航线。 一路顺水,比来时快了许多,一个时辰就到了西山头。 继续往前过了老鼠山,船就得往西北拐,从胥江离开太湖,直达苏州城。 眼看大船就要拐弯时,正在船头默默抹泪的刘员外,习惯性抬头看向自己的故乡。 他是西山练渎人,从这里就能看清故乡那五座青翠的山峰。 “咦?”刘员外忽然愣住了。 “怎么了?”正趟在席子上晒太阳的翁凡,掀开大帽问道。 “大圣湾有人了?”刘员外奇怪道。 “哦?”翁凡站起来,手搭凉棚望去,果然看到那新月状的湖湾中,依稀多出了一丛桅杆。“莫非在避风?” “这么好的天。”刘员外白了翁凡一眼。 “莫不成……”翁凡看了看刘员外,想到一种可能。 “就是这些人干的?”刘员外毛骨悚然。 “怕是了。”翁凡点点头。 大圣湾在通往苏州的航线上,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洞庭商会的耳目。 他们居然完全不知,有一支船队占据了那里。 西山和东山相距不到十里,那不知名船队的下一个目标,会不会就是东山呢? 两人的全家老小还都在东山呢! 翁凡赶紧下令,全速逃离这恐怖的区域。 刘员外也顾不上自己的宝贝儿子了,小命要紧,还是赶紧报官吧! ps.周末第三更,今天就不加更了哈:) 第八十七章 蔡知府徐琨 苏州知府衙门在吴县的府前街。 除了知府大人外,同知、通判、推官大人的官廨也在府衙里。 今日终于放晴,太湖的水位也终于下降,上上下下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稍稍松弛一些。 知府大人便早早结束了公事,让佐贰书吏们都去做些爱做的事情娱乐一下心情。 张炯张通判正打算好生喝两盅,长随禀报说,刘副会长同翁员外来了。 大伙儿鱼水情深,他便请二位直接进来后堂。 “来的正好,一起喝两杯?”张通判笑着招呼刘正齐和翁凡。 两人虽饥肠辘辘,可哪有心思吃酒,连叫救命。 “怎么了这是?”张炯大奇,洞庭商会的势力可不比知府衙门小多少。不知什么事儿,居然能把在苏州城呼风唤雨的两位商会高层吓成这样。 这会儿火烧眉毛的时候,大家又是自己人,翁凡便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述一遍,连刘员外指使余六爷一环都没隐瞒。 张通判听完,指着刘正齐骂道:“你真是无法无天了,平日里小打小闹也就罢了,居然敢指使水匪公然抢劫!” “唉,我能不知轻重吗?”刘员外垂头丧气道:“实在是前脚商会刚下禁令,后脚伍记就公然运粮食进昆山。让徐二爷很不高兴,要给伍记点颜色看看……” “徐琨让你干啥你干啥?”张通判瞪一眼刘员外道:“兜不住了你找他去啊,跑我这儿干啥?” “徐阁老不是前两天回乡了吗?徐二爷也回松江了,眼下不在苏州城啊。”刘员外苦着脸道:“本来就是小事一桩,谁能想到江小姐会在船上,结果闹成这样?” “还不是你自找的?!”张通判气得想要喝杯酒消消气,却又重重搁下道:“这么大的事儿,必须马上禀报府尊!” ~~ 府衙后宅禅房中,蔡知府正与虎丘云岩寺的明觉禅师说禅。 蔡国熙虽是理学名臣的,却酷爱说禅。 于静室之中,焚一炉香,盘膝坐于蒲团之上,与高僧大德云山雾罩的扯扯淡,实在是人生莫大享受。 而且明觉禅师已修闭口禅多年,自己说错了他也不会指正,毫无思想压力, “禅师,一念未生时如何?”只听蔡知府轻声问道。 明觉禅师便竖起一根中指。 “禅师的意思是‘在一念之中’?”蔡知府捻须臆度道。 明觉禅师笑而不语,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 蔡知府又问:“既生后如何?” 禅师展开两手。 蔡知府若有所悟,也亮出双手道:“当不染一尘?” 明觉禅师捻起桌上的香花,蔡知府露出了通透的微笑。 他正待问下去,却听外头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什么事?”蔡知府被扰了雅兴虽然不悦,但汛情期间却不敢托大。 “老爷,三府带人求见。”门政轻声禀报道:“说是有紧急匪情禀报。” “哦?”蔡知府眉头挑了挑,对禅师歉意道:“看来今天不是说禅的好日子。” 禅师微微颔首,同时伸出了大拇指和小拇指,伸缩两下。 蔡知府便解读道:“不错,禅意在深浅不在长短,刹那便是永远。” 禅师淡淡一笑,愈发高深莫测。 ~~ 蔡国熙出来换了燕服,到花厅与张通判相见,翁凡二人赶紧拜见老公祖。 “免礼吧。”蔡知府在堂上坐下来,面无表情道:“到底什么样的匪情,让张通判如此心急?” “还是让他们说吧。”张通判指指翁凡和刘正齐。 “是这样的……”翁凡便将商量好的说辞,禀报蔡知府。 蔡知府高高在上,平日里不像是张通判那样走动亲密,翁凡自然不能有一说一。 当然,他也不会沾上刘正齐的因果。 就说前日伍记的船队被水匪劫持,请刘副会长代为斡旋,谁知前去交涉的刘公子并王管家,也都一去不复返。 今日两人实在担心,便亲自去贼巢查看,谁知水匪老巢已被清扫一空,只留满地鲜血和一些残肢断体。 说着两人将装在箱子里的物证,展示给知府大人。 蔡国熙见后面无表情的点点头,示意两人说下去。 “我俩赶忙来府城报官,谁知路过老鼠山时,却发现废弃多年的大圣湾里,忽然出现一只可疑的船队。”刘员外脸色苍白的接话道:“八成就是消灭大雷岛水匪的那伙人。” “而且肯定不是好人,”翁凡也紧张道:“好人谁会停在那啊。” 太湖虽辽阔也就是一百多里宽,不是忽遇大风大浪,来往船队完全没必要中途停靠。 除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蔡知府神情终于严肃起来,让人拿来太湖的地图,找到了大圣湾的地方。见其距离东山不过十里,离岸上的城镇也就二十里。由不得他不重视。 “你们可看清那群人什么路数?有多少条船,多少人手,装备如何?” 二人却一问三不知道:“我们没敢靠近,只看到有好多条船……” “……”蔡知府白了两人一眼,又耐着性子问刘员外道:“那帮劫了伍记的水匪有多少人,你们总该有数吧?” 蔡知府是明白人,刘正齐若是跟水匪没什么关系,人家也不会请他来当和事佬。 这群乡绅向来如此,表面上忠君爱国,背地里男盗女娼。他这个知府当然看不惯,却无能为力,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刘正齐迟疑半晌,终究是恐惧感占了上风,支支吾吾答道:“大概两百多人。” “什么?!”蔡知府大吃一惊。 茫茫太湖上,两百人的水匪算不得什么。但能将两百水匪一口吞下的势力,却绝对不容小觑了。 虽然苏州城高墙厚,没什么好担心的,但苏州太过繁华,市镇早溢出城墙范围十几里。 城外的乡绅百姓要是被水匪掠杀,他这个知府一样吃不了兜着走。 “张通判,立即下令全府兵马紧急集结,船营在胥江口设防。”蔡知府便沉声下令道:“再传令吴县长洲两县,命他们的枪手营也立即集结,沿胥江巡逻!还有浒墅关、东山等各处巡检司,也立即守好各处水闸,一有匪情立即禀报!” “是!”张通判赶忙起身应下。 知府大人一声令下,苏州城内外紧张的动员起来。 一晚上火把晃动,人心惶惶,不知多少人彻夜未眠。 好在辛苦都是值得的,在全府严防死守之下,终于平平安安到了天亮。 ps.抱歉大家这么晚才更新。昨晚和弟弟们出去吃了顿日料,也今年头一次出去吃饭,结果就吃坏了肚子。昨晚折腾了一宿,今天晕头转向,脑袋一塌糊涂……不过三章不会少的。 第八十八章 衙内不好惹 天一亮,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匪徒再大胆,也不敢光天化日上岸打劫的。 各路官员便纷纷赶回府衙,向知府大人报平安。 “多亏府尊指挥若定、严防死守,才震慑住了贼人!” “果然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苏州百姓得府尊庇护,实在是天大的福分啊!” “现在还不是唱赞歌的时候。”谀词如潮,蔡国熙听得神清气爽,只觉全身疲劳一扫而光。便命张通判派船营去西山探查,务必搞清那支神秘的船队到底是什么来路。 张通判忙沉声应下,府中刘推官便快步进来。 “府尊,昆山县急报!”刘推官将一份粘着三根红色鸡毛的公函,奉到知府大人面前。 看着那十万火急的信件,蔡知府赶紧撕开火漆,掏出信纸一看。 众官员只见府尊面色数变,然后出声叫住了张通判。 “不必去了。” “怎么?”张通判不解回头。 “大圣湾里的不是水匪。” “那是?”众官员齐声问道。 “昆山县的枪手队。” 蔡知府将信件递给一旁的王同知,众位官员也纷纷凑上去围观。 只见昆山县公文上说,前日惊悉本县救灾的粮食,连带运货的人员被水匪一并劫去,要求三日内交付赎金,否则就撕票。 因为消息传到县里时,已经是第二天了,来不及等待府里指示。赵知县只好一面上报、一面派枪手营组织营救…… ~~ 吴县知县杨丞麟的脸色,当时就不好看了。 西山是吴县的辖区,出了水匪他居然不知道。而且还被昆山县跨境执法,简直是正反两记耳光抽在杨知县的脸上。 而且昆山知县赵守正,原本该是接替他主政吴县的,却被府城的官绅们硬生生挤去了昆山。 这让杨知县怎能不多想,姓赵的是故意来恶心本官的呢,还是故意来恶心本官的呢? 得知盘踞西山的的并非水匪,蔡知府等人的神态却轻松了许多。 “虽然虚惊一场,但人命关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呀。” “不错,如此更显府尊老成持重!实乃苏州百姓之福啊!” “昨晚全当是演练了,将来真有匪情,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好了好了。”蔡知府抬下手,示意马屁暂停,奇怪问道:“不是说匪巢在大雷岛么,怎么又跑西山去了?” 说着他瞥一眼杨丞麟道:“西山是你的辖区,麻烦杨知县带人去看看,到底什么情况。要是还没救出人质就帮帮忙。” “这……”杨知县心里一阵腻味。 “知道你心里别扭,但太湖这么大,人家之前也不知道匪巢一定在你辖区。就别太计较了。” 蔡知府比下头这帮官员,更了解赵二爷的底细。虽然拘于门户之见,不能与他亲善,但也不愿得罪这位背景深厚的铁股状元。 “遵命。”杨知县只好闷声应下。 成功将包袱丢给下属,蔡知府打个哈欠起身道:“没事儿都散了吧,别在这儿磨嘴皮子了。” ~~ 杨知县郁闷的离开府衙,坐轿子赶往胥江边。 这就是附郭知县的苦逼之处,外县知县都是说一不二百里侯。他却受气小媳妇似的,不光得站规矩,还让婆婆指使的团团乱转。 吴县的枪手营还在江边巡逻呢,杨知县便叫上负责缉盗和治安的仇典史,带了两百枪手分乘五艘沙船,往西山赶去。 傍晌时到了大圣湾,果然远远望见码头上泊了将近五十艘大小船只。依稀还能看到村子里有人活动。 杨知县不敢贸然靠近,命解下小舟,派官差先去查看一番。 等候回信的空当,仇典史问杨知县。 “县尊,待会儿怎么个章程?” “先看看是不是昆山那帮叫花子。”杨丞麟坐在交椅上,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攥着茶壶。 “是的话让他们赶紧滚蛋,我们来办。吴县的地界,什么时候轮到叫花子撒野了?” “明白了。”仇典史点点头,兴奋的摩拳擦掌。 这样剿匪的功劳,大半就是吴县的了。 ~~ 顿饭功夫后,官差返回。 “怎么样?”杨知县合上折扇,问那刚上船的官差。 “回大老爷,湾里确实是昆山的枪手营。”官差忙答道:“他们已经来岛上剿匪两天了。” “这样啊。”杨知县先松了口气,这下至少没有危险了。旋即又很气,焦躁的呼哒着扇子问道: “还没完事儿?” “说是还有些水匪挟持着人质逃入了山中,他们正在一座山一座山的搜查呢。” “昆山带队的是谁?”仇典史沉声问道。 “说是赵知县的衙内。” “昆山县也太托大了,连个正经当官的都没来。”仇典史闻言哂笑道:“这下省了扯皮了,让他赶紧滚蛋吧。” “赵昊?”可杨知县却变了脸色,扇扇子的频率明显加快了许多。 “怎么了县尊?”仇典史不禁大奇。“莫非那衙内有什么不凡?” “没,没什么……”杨知县用扇子遮住抽搐的嘴角,然后便吩咐那官差道: “去,问问人家需要帮忙吗?客气点。” “呃……”仇典史和众官差大眼瞪小眼。 不是说要让他们滚蛋吗?怎么又要给人家搭下手?还得客气点? 杨知县却没有丝毫要解释的意思,背着手在甲板上来回踱步,不知在寻思些什么。 不一会儿,官差回来禀报道: “人家说人手足够了。咱们县要是想帮忙,请提供九百人份的蔬果肉食,他们可以付双倍的钱……” “呃,知道了。”杨知县像硬吃了只苍蝇一样点点头,然后毅然下令返航。 “大老爷,那不就是个衙内么?有那么可怕嘛?”返程时,仇典史终于忍不住问道。 “老仇啊,以后要多关心关心外面的事情,别整天光盯着你那一亩三分地。”杨知县叹息着摇头不已。 赵昊的大名他可是早有耳闻。 那大明朝最年轻的百万富翁、科学创始人,一门五进士、在灵济宫讲学,登上经筵日讲的钦赐翰林博士。 长公主的干儿子、三位大学士公子的老师、大明诗坛遮羞布、西山公司副董事长、让小阁老磕头下跪的神人啊! 哪一条都不是他个知县能得罪的起的…… 哦对了,赵公子还是第一个上天的人类。 这谁能招架的住啊? ps.第二更。估计是吃了鱼生的问题,哎,这几个月天天在家吃饭,已经是吃不得辣、吃不得生,铁胃不复存矣。第三更还没写完,等等哈。 第八十九章 不要,停…… 大圣湾码头,赵公子用望远镜看着吴县的船队缓缓离去。 他也小小松了口气,对江雪迎笑道:“妹子真厉害,让你说着了,杨知县挺知趣的。” “兄长谬赞了。在苏州城当知县自然消息灵通,八面玲珑,”江雪迎微微一笑道:“知道兄长是他得罪不起的人。” “我小孩子家家的,有什么得罪不起的?”赵昊摇摇头道:“他怕是猜到我们的意图,不想趟这浑水罢了。” “也是有可能的。”江雪迎微微颔首,掩口笑道:“这么大个太湖,昆山枪手营却能一下就找到匪巢,让人没法不多想呢。” “让他们想去吧。”赵昊两手一摊,哈哈大笑道:“反正就这么巧,你说怎么办吧?”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村里走去。 村口,俘虏们正在民兵的监视下挖沟。金科准备绕着村子修一条壕堑,然后垒砌营墙,以防被人偷营。 幸好伍记的船上,有一批赵昊之前给昆山订购的铁锨镐头之类的工具,不然这活儿还真不好干。 踩着壕沟上的木板进去村子,便见伍记的伙计和昆山民兵们在闹哄哄的修葺营房。 他们就地取材,从村尾的那些废弃民居中,摘下尚可堪用的瓦片,拆掉还算完整的门窗,还有墙上的青砖方石,准备集中将村头的几排房屋修好。 人多力量大,仅仅一天多的时间,就已经完成了一半的工作量。有十几间民居足以遮风挡雨,让将士们今晚不用睡在船上了。 “兄长,小妹去看看,我们的物资清点好了没。”走到充作库房的院门口,江雪迎朝赵昊盈盈一福。 “好,妹子,我也去看看俘虏审讯的怎么样了。”赵昊笑着点点头,也走进了对面充作枪手营营部的院子。 ~~ 赵昊一进去营部,就听到西厢房里传来呜呜的哭声。 “这是闹哪样?”赵昊问一声。 “回公子。”院里值守的独臂老兵忙起身行礼道:“金营长在审问那姓刘的小子……” “哦。”赵昊点点头,走过去随手推开了门。 就见西厢房中,那刘员外的公子刘及,抱着胳膊蜷在角落里,哭成了泪人。 “公子。”金科和那童梓功一脸尴尬的起身相迎。 “这什么情况?”赵昊好奇的看看刘公子,怪可怜的呢。 “这小子一问三不知,也不知是不是装傻。”童梓功讪讪道:“小的就吓唬了吓唬他。” “你怎么吓唬他了?”赵昊在金科让出的位子上坐下。 “嘿嘿……”童梓功挠挠头,却不好意思说。 “公子,以属下之见,这孩子怕知道的真不多。”金科接过了话头。 “你什么都不知道,跟着瞎掺和什么啊?”赵昊从桌上捻起粒蚕豆,丢中刘及的脑袋。 小刘便带着哭腔道:“我爹让我跟王管家来的,说要让我英雄救美,呜呜……” “就你这样熊样,还想英雄救美。”童梓功变态的舔舔嘴唇。 刘英雄被吓得鼻涕老长。童梓功一瞪眼,他又赶紧吸了回去,惹得老童捧腹大笑。 “这么说,王管家什么都知道了?”赵昊等他笑够了,接着问道。 “对对对。”刘及点头如啄米,死道友不死贫道。“他在我家二十多年了,是我爹最信任的管家。我爹在南京的时候,家里的事情全都是他说了算……” “把他带下去,弄姓王的过来。”赵昊摆摆手。 “走吧,小少爷。”童梓功嘿嘿笑着搓手上前,刘及吓得直往墙角钻。 “这家伙没毛病吧?”赵昊看得有些皱眉。 “没,就是有点变态。”金科想一想,老实答道。 ‘那还叫没毛病?’赵公子暗暗嘟囔一句。 ~~ 不一会儿,王管家被带上来了。 只见他背着双手昂着头,脸上伤痕累累,却气定神闲的走进了房间里。 呃,好吧,背手是因为双手被反绑了…… 不过王管家见惯风雨,自然不是吓成鹌鹑的小少爷能比。 “这家伙嘴硬的很。”金科小声对赵昊道:“昨天审了一宿,也没撬开他的嘴。” 赵昊点点头,对王富贵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无可奉告。”王富贵淡然道。 “余六可全都招了,你叫王富贵。”赵昊笑道:“是洞庭商会副会长刘正齐的大管家。” “我不是王富贵,我也不认识什么余六。”王富贵明显有恃无恐,淡淡道:“不过我东家的确是你们不能得罪的人。” “放屁,我家公子连徐璠都不放在眼里,你东家算个屁?!”金科啐一口。 王富贵嘴角抽动一下,他东家的后台好像是徐璠的弟弟。 便闷声道:“反正别想从我嘴里套出一句话来。” “刘正齐到底给你多少钱?”赵公子双手支在椅背上,托着下巴问道:“让你这么死心塌地?” “怎么,你想收买我吗?”王富贵不禁冷笑道:“你出得起这个钱吗?”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出不起?”赵公子笑眯眯问道:“说吧,本公子多少钱能收买你?” “哼,笑话。”王富贵目光稍一游移,旋即哂笑一声道:“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老子岂能见利忘义?” 说着他把胸脯一挺,气概十足道:“要杀要剐尽管来吧,但凡皱皱眉我‘王’字倒过来写!” “好样的!”赵昊一拍椅背,不禁大赞道:“本公子敬你是条汉子!绝对不能让你再受一点疼了。” ~~ 盏茶功夫后,王富贵被扒光了衣服,只留一条犊鼻裈,用绳索在床上绑成了个‘太’字。 十个民兵各拿着一簇羽毛,在他的腋下、脚心、肚脐、肋部、耳朵等处慢慢悠悠的挠啊挠啊。 金科捂着脸,心说挠痒痒有什么用?难道公子跟童梓功是一类人? 谁知王富贵也就是扭曲着身子强撑了几息时间,就开始忍不住大笑起来。 一旦笑开了,就再也刹不住,不到盏茶功夫,他便笑得全身痉挛,眼泪鼻涕直流。 “停,不要,停……”然后便没出息抽泣起来。“求求你了,不要,停啊……” ps。第三章,今天让大家久等了,明天五更哈~~~ 第九十章 刘员外明白了 那厢间,杨知县回到苏州城,将打听到的情况禀明了知府大人。 “那就让他们折腾去吧。”见杨知县都不介意了,蔡知府自然更不会管这种狗屁倒灶的烂事儿。 他今天又约了西园寺著名的盲僧世介禅师,进行笔谈。 从知府衙告退,杨知县又去向张通判知会一声,却见那刘员外和翁员外还在等消息。 他便又将情况大体讲了一遍,三人却没法像蔡知府那么无所谓了。 张炯和翁凡还好些,毕竟事不关己,帮忙而已。 “什么,赵,赵昊?”刘员外却直接汗如浆下了。“在大圣湾的是那小子?”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应该错不了,赵知县就一个儿子好像。”杨丞麟一看刘员外那样,就知道这事儿是冲着谁来的了。 “那,可有我儿的消息?”刘员外忍着惊惶问道。 “哦?令公子也被水匪劫持了?”杨知县看上去吃了一惊,其实他早就听说了。“本官并不知情,也没听昆山县的人提起。刘会长还是自己去打听打听吧。” 说着便起身告辞道:“事情就这样,本官还得给安排人,给他们送些补给呢。” 这后一句明摆着说,本官不想得罪人家,别想拉我下水。 “送老父母。”刘员外和翁员外赶紧起身相送。东山和洞庭商会的总部都在吴县的辖区。 “不送,你们忙自己的事儿吧。”杨知县摆摆手,和麻烦保持距离。 张炯也想跟着出去,走了两步才意识到这是自己衙门。 他便站住脚,对刘员外两人道:“你们在我这儿也没用了,快回去想办法吧。” “好,我等告辞。”翁凡朝张通判拱拱手,便拉着失魂落魄的刘员外出了衙门。 ~~ 返程的马车上。 刘员外呆若木鸡的靠坐在车厢一角,脑袋随着马车颠簸一晃一晃,一副被玩坏的样子。 “你别这副怂样行吧?”翁凡看不下去,给他打气道:“事儿来了,平掉就是了。” “怎么平?”刘员外转动下眼珠,喃喃道:“余老六一伙被他们抓了,我儿子和王管家九成九也落在姓赵的手里。那小子多阴狠你知道吗,他不玩死我才怪呢。” “那你还招惹他?”翁凡白他一眼。 “我不是咽不下那口气吗?”刘员外带着哭腔道:“寻思着在自己的地盘上,还有徐家支持,怎么着也能趁他病要他命吧?” “唉……”翁凡闻言苦笑一声,也没法说刘员外想屁吃。 毕竟十天前,昆山的境况实在糟透了。 半个县被洪水淹没,另外半个县也岌岌可危。官府没有粮食赈灾,上下一片人心惶惶。 整个昆山就像个泼上油的柴草堆,丢个火星子进去就能烧起来。 所以刘员外出手的时机,按说是恰到好处的。 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极可能让昆山的局面彻底崩溃,无可挽回。 可结果呢?昆山居然非但没崩溃,反而以前所未见的悍勇重拳出击,将水匪一网打尽,还把刘员外的儿子和管家一并俘虏了? 这根本就是谁也想不到的好吗? 思来想去,翁凡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能归咎于刘正齐霉运当头了…… 想到这儿,翁凡将屁股向另一边挪了挪,和刘员外保持社交距离,以免被传染上衰病。 “那你找徐家帮忙施压啊。”翁凡想一想,提议道。 “听说他们在京城就斗得厉害,徐家怕是吓不住姓赵的小子。”刘员外摇摇头。 “那让他们找找知府大人。”翁凡又提议。 “蔡国熙是高拱的学生……”刘员外瘪瘪嘴。 “哦豁。”翁凡眨眨眼,那肯定不会帮你这徐家走狗。 ~~ 山庄里,华伯贞正在跟翁笾灯下对弈。 但棋局跟之前大相径庭,只见他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让翁笾左支右绌、十分头疼。 看到儿子回来,翁会长暗暗松口气,忙问道:“到底什么情况?” 翁凡便将杨知县的话复述了一遍,然后对华伯贞笑道:“杨知县想要帮忙,昆山那边说用不着,听说还要了肉食果蔬,所以江大小姐应该已经平安无事了。” “应该是这样,不然不会这么沉得住气。”翁笾拢须笑道:“贤侄可算放心了吧?” “但愿如此吧。”华伯贞淡淡一笑,并不意外。 中午时,赵昊就专门派人来知会他,已经成功营救江雪迎,还把刘员外的公子和管家抓了,让他不必担心了。 这下华伯贞也不着急回无锡了。好戏才刚开始呢,他当然留下来看热闹。 然后他明知故问道:“不是说贵商会从中斡旋吗,怎么又蹦出昆山枪手营了?” 翁凡一阵尴尬,讪讪道:“计划赶不上变化,咱们的人去晚了一步,让昆山的人抢了先。” “两帮人没发生什么误会吧?”华伯贞幽幽问道。 “没,应该没。”翁凡用帕子擦擦额头的汗,矢口否认。 “那就好。”华伯贞笑着端起茶盏呷一口,问翁笾道:“世叔,咱们继续?” “不下了不下了,眼花了。”翁会长摆摆手,将棋子丢回棋篓中。 他在儿子的搀扶下站起身,对华伯贞笑道:“不早了,贤侄也早点休息吧。” “好,世叔也早点睡。”华伯贞将翁笾送到门口。 看着那父子俩在月下的背影,华伯贞不禁哑然失笑。 没想到赵昊那小子居然玩了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这下可把那刘副会长给坑惨了吧了? ~~ 那厢间,翁凡扶着老父亲来到庄园花厅。 见老会长进来,坐立不安的刘员外,直接跪在了地上。“救命啊,会长!” “我洞庭商会怎么选出你这样的蠢材?”翁笾举起拐杖,狠狠抽了刘正齐两下。 刘员外被打得骨头都疼,却反而松了口气。 老会长打他,说明还没放弃他。要是见都不见他,才真完蛋了呢。 果然,打完之后,老会长在儿子的搀扶下坐定,沉声道: “行了,别自己吓自己了,我看昆山那位赵公子,也没有要把你赶尽杀绝的意思嘛。” “啊?”刘员外一下抬起头。 “西山有水匪吗?”老会长淡淡问道。 “当然没有了。”刘员外断然道:“我们商会三令五申,任何水匪不准踏足西山祖产一步。” 顿一顿,他又闷声道:“何况我家与大圣湾一水相隔,那里之前有没有动静,我能不知道?” “这不就结了?”翁笾双手搭在拐杖上,缓缓道:“人家在别处剿了匪,不回去交差,却跑到西山安营扎寨,你说他们要干什么?” “是要敲我一票……”刘员外恍然大悟道。 ps.三连更之第一更。 第九十一章 我们西山吓煞人香 东山雨花胜境。 刘正齐也是关心则乱,让翁笾一通棒喝,终于回过神来,不由既喜且忧。 喜的是,对方还给了谈的余地。忧的是,姓赵的小子一定会狮子大开口,狠狠咬下自己一块肉来的。 “我问你。”翁会长沉声问道:“那帮水匪知道你的存在吗?” “他们不知道,平日里都是王管家和他们联系。”刘正齐忙答道:“老王这人牢靠的很,应该不会把我抖出来。” “你确定?”翁会长神情一松。“估计他们会想方设法撬开他的嘴。” “老王是个硬骨头,当年替我下过狱、熬过刑,都没把我招出来。”刘正齐对那王管家信心十足。 “要是这样那就好办多了。”翁笾缓缓吩咐道:“明天一早请华伯贞和你去趟西山,看看对方怎么开价?只要拿不住你通匪的把柄,大可以坐地还钱嘛。” 有华伯贞在,至少对方不好太羞辱于他。 刘正齐眼前一亮,是啊只要没有我通匪的铁证,他们就是抓了我儿子又怎样?不想被告绑架的话,还不得乖乖送回来? “要是被人拿住了通匪的把柄,那就乖乖洗净脖子认宰吧。”翁会长却又给他泼了盆冷水。 刘员外脸色一白,艰难道:“不会的,老王一定不会出卖我……” “但愿如此吧,不过你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翁笾微微闭上双目。“看看自己能拿出什么来满足人家的胃口。” “是,会长。”刘正齐低头应下。 “去吧。”翁笾微微点头。 “那会长,许副会长那边?” “老夫会让他保持安静的。” “多谢会长!”刘正齐等的就是这句,忙千恩万谢表起忠心。 待刘正齐退下,翁凡忍不住问道:“父亲,干嘛还要帮这蠢货?平白得罪许志向。” “还不是为了你?”翁笾瞥一眼儿子道:“他年底被选下去已成定局,你能不能取而代之,却要看这一次。” “明白了,父亲。”翁凡恍然,这是做给西山帮看的。 ~~ 翌日一早,刘正齐便按照翁笾的吩咐,苦苦央求华伯贞陪自己上西山走一遭。 华伯贞倒也没推辞,便上了刘正齐的大船,顿饭功夫就来到了大圣湾。 湾口有民兵划着枪船在巡逻,上前盘查一番,便引着大船往湾里驶去。 两人站在甲板上,看着港湾中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不禁都有些惊异。 这像是要常驻下去啊…… 待船停稳,赵昊也得到消息,在金科、高武等人的簇拥下笑脸相迎。 “哈哈,大哥辛苦了。”赵公子对华伯贞自然亲热无比。 “贤弟哪里话,我在东山岛上好吃好喝好几天,比不上贤弟奔波操持之苦啊。” “没有大哥帮忙,营救也不会那么顺利。”赵昊这话倒也不只是客套。 华伯贞在东山岛大张旗鼓的要人,完全吸引了刘员外的注意力,让他完全没防备会有人强攻大雷岛。 而且没有华伯贞施压,赵昊也逮不到刘及和王富贵两条大鱼。 “哈哈哈,让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这么回事儿。” 华伯贞笑着跟赵昊勾肩搭背,好似那异父异母的亲兄弟。然后用嘴呶呶站在远处的刘员外,小声道: “这厮上门来求放过,却还嘴硬不承认是他指使的。” “理解,这种事儿哪好随便承认?”赵昊不以为忤的点点头,哈哈大笑道:“非拉着兄长一起来,是怕我会打他吗?”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呢?”华伯贞见刘员外硬着头皮凑上来,便笑笑道:“二位乃旧相识,就不用我介绍了吧。” “赵公子,一向可好?”刘员外强自镇定道。 “呦,这不是刘副会长吗?”赵昊也笑眯眯客套道:“怎么有空来我这西山做客啊?” ‘我这西山……’刘员外听得眼皮直跳,但眼下不是抠字眼的时候,只好装作没听到的道:“在下是来找儿子的。前番他与我管家一起,替华家大爷到匪巢说和,结果一去不返。不知赵公子可知我儿下落?” “巧了。”赵昊夸张的一拍手,笑道:“令公子就在我这儿。” “那太好了。”刘正齐便强笑道:“既然人已经救出来了,我父子也该功成身退了,还请赵公子把我叫出来吧……” 刘员外说完,码头上便陷入了尴尬的安静中。 赵昊和华伯贞对视一眼,心说这人想屁吃呢。 金科等人也不禁暗暗咋舌,心说这刘副会长好厚的脸皮,怪不得人家能当会长你。 “怎么,不方便吗?”刘正齐承认,自己是有赌的成分。不然还能一上来就认了不成? 他又硬着头皮道:“那我让人去叫他也一样的,呵呵……” “不急嘛。”赵昊却哈哈大笑道:“大老远的,来都来了,还能不喝杯茶吗?” 说完他便挽着华伯贞的手臂,往村口走去,还献宝似的介绍道: “大哥我同你讲,别看我这洞庭西山人少地荒,可是产好茶的,叫‘吓煞人香’。” “为啥叫这么个名字?”华伯贞奇怪问道。 “香得吓煞人呗。”赵昊一脸‘这还用说’。 “哦,哈哈哈……”华伯贞不禁放声大笑道:“那一定要尝尝。” 刘正齐只好黑着脸跟在后头,听赵昊一口一个我这洞庭西山,就好像他才是土生土长的西山人一样。 刘员外心里头不由直打鼓,不知这小子到底想要干什么?莫非他想在西山住下不走了? 胡思乱想间,刘正齐跟着赵昊来到村口。 只见一道深达丈许的壕堑环绕村落,壕沟后还有人在砌营墙、安鹿柴,完全是正规军队安营扎寨的做派。 刘正齐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颤声问道:“这是要闹哪样啊?” “刘员外别多想,这不是针对你们的。”赵公子便笑眯眯解释道:“太湖上水匪太多,还是要防备他们同伙偷营的。” “那你们赶紧回昆山不就得了吗?”刘正齐实在忍不住道。 “江小姐虽然安全了,可还有好些人质还没救回来呢。”赵昊便正色答道:“不抛弃、不放弃,是我们昆山枪手营的宗旨。” “呵呵……”刘正齐干笑两声,暗骂道,小小年纪,满嘴瞎话! 匪巢在他娘的大雷山,你跑西山来救的是哪门子人质? ps.三连更之第二更。 第九十二章 赵公子,我错了 说说笑笑间,赵昊带着两人进了营部。 天气还不错,他就让人在院中摆开桌椅,请华伯贞上座,自己打横相陪。 至于刘正齐,爱坐哪坐哪。 赵昊便跟华伯贞说说笑笑等上茶。 刘员外却如坐针毡,问了几遍我儿子呢,赵昊都不接茬。 在人家地盘上,身后还有几个彪形大汉盯着,刘正齐哪敢发飙?只好低头数着地上的蚂蚁,等着看赵昊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请贵客吃茶。” 这时,一个穿着青衣的老仆端上了茶壶茶盏,一股浓郁的芳香让人神情一振。 “有点东西。”华伯贞抽抽鼻子,笑道:“这茶香真是吓人。” 不过现在都六月了,早过了采茶的季节,他对茶的品质也不抱太大希望。 刘正齐听那声音有些耳熟,便也抬起头来,却忽然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定定看着那上茶的老仆。 “老,老王?”好一会儿,刘正齐方结结巴巴道。 那老仆正是宁死不屈的王富贵,他给刘正齐端上一杯茶,苦涩一笑没应声。 “哦,对了。”赵昊一拍脑门,对刘员外笑道:“忘记跟员外说了,你家王管家已经跳槽到我府上了。” “真,真的?”刘正齐目瞪口呆。 “是的,刘员外。”王富贵暗叹一声,把心一横,点点头道:“我已经是公子的人了。” “啊……”刘正齐脸刷得成了白纸。 他那点底气,全都来自相信王富贵不会背叛自己。 可这家伙居然转眼就投入了赵昊手下! 自己所有见不得光的事儿,王富贵可全都一清二楚啊! 王富贵欠欠身,拿着托盘退下。 “他给了你多少钱?!”刘员外看着他的背影,绝望的叫道:“我都给你双倍!” “不是钱的事儿,员外。”王富贵没有回头,幽幽叹道:“实在是痛可忍,痒不可耐。” 说完便低头下去了。 “痒有什么不能忍的?”刘员外惨笑一声,瘫坐在交椅上,喃喃道:“拿这么蹩脚的理由敷衍我……” 赵公子撇撇嘴,心说那是你没尝过笑刑的滋味。 他真想也给刘员外来一套啊…… ~~ 看到刘正齐被抽掉了脊梁一般,华伯贞明白了,那王管家肯定是这厮的命门。 赵公子策反了王管家,还让他给老东家上茶,这是杀人还要诛心呐! 华伯贞不禁打个寒噤,心说这是十五岁的孩子干的事吗? 他赶紧端起茶,想要喝一口压压惊,却被赵昊拦下道:“这茶采晚了品相不好,闻闻味就行了。” 开什么玩笑,赵公子小命如此宝贵,怎会乱喝王富贵上的茶?之前不过是为了刺激刘正齐罢了。 护卫便撤下王富贵上的茶,换了赵昊常喝的紫笋。 两人这才惬意的喝茶聊天,赵昊告诉华伯贞自己已经考察过了,这洞庭西山的土质和气候,极其适宜种茶。 他已经决定要将整个西山圈起来,开一个大大的茶园,就种这种‘吓煞人香’,赵公子还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碧螺春’。 赵昊说的有鼻子有眼,华伯贞听得一愣一愣,不由问道:“这就是贤弟在苏州的第一份买卖?” “不,是我们江南公司的第一笔投资。”赵昊认真的纠正华伯贞。 “啊,我还有份啊?”华伯贞闻言笑了,感觉马上不一样了。 “那当然。”赵昊颔首笑道:“我可是很认真的经营咱们的公司。” “期待期待,万分期待。”华伯贞不禁憧憬道:“这次要亲眼看看贤弟是如何点石成金的。” “不会让大伙失望的。”赵昊自信的大笑起来。 两人聊得热火朝天,完全把第三人当成了空气。 人间失格的刘员外就那么瘫坐在交椅上,静静地任由两人装伯夷。 两人说的啥,他是一个字也没听见。脑瓜子嗡嗡直响,耳边尽是唢呐声…… 甚至他看都没看这俩人。只两眼望着虚空,便仿佛预见到自己被抄家灭族,被严刑拷打,被灌关入死牢受尽凌辱的场面。 直到他脑补至自己被绑在刑台上,被凌迟处死的恐怖画面时,才吓得大叫起来。 “不要!停!” ~~ 赵昊和华伯贞被鬼叫声吓一跳,转头看向刘员外,见他全身湿透,就像刚从太湖里捞出来的一样。 “呦,这是中暑了?”赵公子笑着打量刘正齐道:“快给刘员外上碗绿豆汤。” 刘正齐定定神,用袖子胡乱擦擦汗,嘶声道:“赵公子,你到底想怎样,划出个道来吧?” “我他喵还要问你想怎样呢?”赵昊却依然皮笑肉不笑道:“一而再、再而三的招惹本公子,真当我是泥捏的?!” 说着他重重一拍桌子,陡然断喝道:“我告诉你刘正齐,王富贵已经都招了。就凭你干的那些腌臜事儿,灭你满门都绰绰有余!” “都是他诬陷我的。”刘正齐还想嘴硬。“衙门不会只听一面之词的。” 我有洞庭商会,有徐家,可不是你能随意揉捏的! “那咱们就拭目以待。”赵昊冷笑一声,抱臂道:“本公子已将所有口供送往北京,请刑部毛部堂明断了。要是毛部堂还不顶事儿,我就送给李相公、陈相公、张相公!实在不行我就告御状。人证物证俱在,就不信弄不死个你!” “……”赵昊大言炎炎,刘正齐冷汗津津。 他知道这厮没有吹牛,赵昊确实能直接跟上述的大人物说上话。 虽然北京的大佬们不会由着他胡来,但若是赵昊将火力集中在一个小小的商人身上,怕是徐阁老亲自出马,也没法庇护自己周全吧。 毕竟退休老干部,只剩个影响力了。 何况徐家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思来想去,翁会长那句教诲在他耳边响起。 ‘要是被人拿住了通匪的把柄,那就乖乖洗净脖子认宰吧。’ 刘员外终于双膝一软,跪在了赵昊面前,狠狠给了自己两记耳光。 “赵公子,我不是人,我,我错了。” “你错在哪儿了?”赵昊抱着胳膊,好整以暇的笑问道。 ps.第三更,今晚还有哦…… 抱歉各位,晚上没写出东西来。 晚上发完三更之后,吃饭时看到了让人伤感的离别消息。 十几年来熟悉的领导们一起退休了,消息突然的让人没法静下心来了。 这会儿刚刚挂了电话,想到很多读者应该也看到了新闻,所以赶紧发个单章跟大家说一下。 我发《小阁老》之前,刚刚续了长约,所以可以打一百个包票,所有的变化都跟和尚,跟这本书没关系的。 我会如之前咱们约定的那样,认认真真的,慢慢的给大家讲完这个故事,然后再讲下一个故事。咱们谁也不离开谁,就这样说定了哈。 另外,明天就是双倍月票了,和尚要趁这个机会重新振奋起来,奥利给! 今晚就不更了哈…… 第九十三章 我全都要 西山小院中。 “我错在不该老是记仇,跟赵公子过不去。”刘员外终于认清了形势,乖巧的像一只小鹌鹑。 “我不该下令禁止运粮给昆山,耽误贵县救灾。” “我不该让水匪拦截伍记的粮船,结果劫持了江大小姐。” “我不该事到临头了,还抵赖不承认……” “唔,总结的挺到位。”赵公子呷一口茶水,翘起二郎腿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做呢?” “只要公子和伍记能给小可一次从头再来的机会,我愿意每家各赔五万两!”刘员外咬牙道。 “呸!”赵昊却吐掉口中的茶叶渣渣,笑骂道:“好你个刘正齐,到这会儿了还跟我装蒜。” 说着他一瞪眼道:“劫我五条粮船,就敢要我十万两银子!你全部身家还有全家老小加起来,就值五条粮船?” “那是故意狮子大开口,为难伍记的。”刘员外缩缩脖子道。 “我也是狮子大开口,怎么办吧?”赵昊冷冷一笑。 “那,那一家加到八万……最多十万两。”刘员外哭丧着脸道:“公子当知道,小可去岁在生丝上赔了几十万两。后来又为了稳住局面,送出去十几万两。这二十万两已经是账上所有的钱了,得关掉好些生意才能抽出来。” “我大哥那份儿呢?”赵昊不置可否哼一声道:“你要让他白跑一趟?” “那,那我再借五万两,这总成了吧?”刘员外带着哭腔说完,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看来这下是真赔不起了。 “行了行了,别嚎丧了。”赵昊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一摆手道:“本公最不稀罕的就是银子。看你也怪可怜,那就换个方式吧。” “啊?请公子明示。”刘正齐赶紧将鼻涕抽回去,巴望着赵昊。 “这样吧。”赵昊白他一眼,心说本公子刚才白费唾沫了。“你刚才也听说了,本公子想在西山建个大茶园。” “嗯。”刘正齐忙点点头道:“这简单,公子看上哪块地,直接跟小可说就成,保准帮你拿下来。” “本公子看上的是……”赵昊伸出手指比划个圆圈道:“全部。” “全部?”刘正齐不解的眨眨眼。“什么意思?” “全部的意思,就是整个西山岛。”只听赵公子一字一顿道。 “全部,全部西山岛?”刘正齐听到自己下巴坠地的声音。 ‘噗……’华伯贞一口茶水喷到了刘员外的脸上。 刘正齐抹一把脸,重新安上自己的下巴,结结巴巴道: “公,公子,你知道西山多大吗?” “大概五个苏州城那么大吧。”赵昊想一想道。 “那,那你还全都要?”刘员外瞠目结舌问道。 “对,我全都要。”赵昊淡淡一笑,理所当然道:“我们江南公司投资的第一个项目,一定要够大够气派才行。” “整个西山啊……”华伯贞掏出帕子擦擦胡子上的水珠,不得不承认。“确实够大够气派。” “而且昨天坐船绕着岛转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人家嘛。”赵昊又一脸‘让你赚了便宜’道:“二十五万两银子和西山岛,你留哪一个?” “小可当然是选银子了。”刘员外苦着脸道:“可这西山岛并非小可一人所有,归几十上百家呢。” “所以你来搞掂。”赵昊便沉声道:“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这个岛必须属于江南公司!” 顿一顿,他站起身来,冷冷笑道:“否则,你要么赔我们五十万两白银,要么等着受死吧。” “这……”刘员外险些又惊掉下巴。“怎么翻倍了?” “这是办不成的处罚。”赵昊看看地上的树影,用鞋尖划了条线出来。“计时已经开始,三天后影子到这个位置,还搞不定的话,你就等死吧。” “啊……”刘员外呆呆的看着地上的树影,心说我还没答应呢。 “员外别浪费时间了。”华伯贞从旁好心劝道:“你有功夫在这里蘑菇,还不如省下时间,回去劝劝那些人呢。” “呃……”刘正齐面色数变,终于明白废话无益,朝赵昊草草一鞠躬,转身就跑。连儿子都顾不上看了。 “哈哈哈!”看着他连滚带爬的狼狈样儿,赵昊和华伯贞放声大笑。 “瘦下来果然有好处,原先他可跑不了这么快。” “贤弟,你跟我撂句实话。”华伯贞收住笑,低声问赵昊。“非要这西山岛,到底干嘛?不可能光为了种茶叶吧。” “哈哈哈,大哥你猜呢?”赵昊眨眨眼。 “愚兄可猜不着。”华伯贞摇头苦笑道:“贤弟做事神鬼莫测,岂是愚兄可揣度。” “大哥这样说,小弟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赵昊脸上哪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先吃饭,吃完饭带你去看点好东西。” “你小子,存心让我没法好好吃饭。”华伯贞指了指赵昊,一脸无奈。 “那我正好多吃点。”赵昊笑眯眯的接过湿巾擦净手。 ~~ 不一会儿,饭菜摆上来。 太湖三白、莼菜汤还有一条红烧花鲢鱼,配上伍记船上的白米饭。除了大米饭之外,都是就地取材的。 虽然佐料不全,但贵在自然鲜美,两人也都饿了,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想不到这些常见的食材,简单烧一下就别有风味。”华伯贞舀一勺莼菜汤,一边轻轻吹着热气,一边赞叹道。 “大哥虽然长在太湖边,但食不厌精、烩不厌细,哪吃过这种渔民的做法?”赵昊捻着一条太湖刀鱼,认真的剔着上头细毛状的乱刺。 这种鱼肉味鲜美,肥而不腻,赵昊十分中意……就是刺太多。 往常都是巧巧剔好了给他吃现成的。 这会儿自己动手剔,赵公子才知道有多麻烦,才剔了一半就搁下不碰了。 心说,得赶紧把巧巧姐接来,不然日子好难过。 “哈哈哈,还说我呢……”华伯贞也取笑他一番。 两只社会的寄生虫相视一笑,大哥不说二哥了。 华伯贞惦记着赵昊的话头,推下饭碗就催着他,赶紧去看他口中的好东西。 赵昊无奈,只好放弃了宝贵的午休时间,带着华伯贞穿过村子,朝着村后的元山走去。 ps.三连更第一更,双倍求月票啊~~~ 第九十四章 要留清白在人间 穿过一片树林后,华伯贞便见几个坟包大小的粗制小土窑,正从烟囱里冒着黑烟。 一群赤着上身的汉子,在窑旁用铁锤敲碎白色的石头,然后用石碾碾成粉。 “这是在烧石灰啊?”华伯贞见状,心中难免失望。 “大哥不要瞧不起烧石灰,这可是我中华民族的传统艺能,高尚的很。”赵昊便煞有介事道: “君不闻于少保有诗曰‘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那也是烧石灰……”华伯贞苦笑道:“这玩意儿没什么太大用处,也不值钱。还不如直接跟姓刘的要银子划算呢。” “这东西是不值钱,但用科学的方法处理一下,便可以腐朽为神奇。”赵昊却摇头大笑道:“甚至改变这个世界!” “改变世界?”华伯贞难以置信。 “口说无凭,眼见为实。”赵昊笑笑不解释,问在这里负责的俞奔道: “有制好的成品吗?” “回公子。”俞奔摘掉大口罩,忙答道:“今早烧好了第一批,已经出了几袋了。” “很好。”赵昊便命他取来一袋,打开给华伯贞看。 华伯贞伸手捻了一把灰色的细粉,笑道:“你这石灰粉里掺了料。” 华家在东亭的园子就是他监的工,自然对各种建材都不陌生。 “懂行。”赵昊笑笑不解释,让人将那袋灰色的细粉扛回去,来到村外那道正在施工的营墙旁。 俘虏们在民兵的监视下,垒好一层砖,抹上一层浆,然后再一层砖,再抹一层浆,再砌一层砖…… 几个俘虏正在一旁拌浆,只见他们将石灰粉、粘土和沙子掺在一起,不停的搅拌成糊状,就可供使用了。 这也是传统的三合土了,南京北京的城墙都是用这种灰浆砌成的。 赵昊便让人将带来的灰粉倒在地上,再加上三倍的湖沙掺水搅拌均匀后,使用这种新式的砂浆重新砌一段墙。 “两天后我们再来看。”赵昊朝华伯贞挤挤眼。 “两天怎么能够?”华伯贞笑道:“灰浆得七八天才能干。” “我这个明天就很结实了,不过后天效果更好。”赵昊拍拍手上的土,笑道:“这两天咱们到处转转,看看岛上还有什么好东西。” “成,既来之则安之。”横竖华伯贞得等到三天后,刘员外那边有了结果再回去,便欣然同意。 ~~ 那厢间,刘正齐回到东山,让人将一干西山老乡都请到家里来吃酒。 等所有人都到齐,已是掌灯时分。刘员外大张筵席,向诸位老乡连敬了三杯酒,未曾开口泪先流。 “会长这是怎么了?”一干西山商人和大户面面相觑。“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快说吧,咱们都是西山出来的兄弟,肯定帮忙!” “就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洞庭商人的团结,在此刻尽显无疑。 “呜呜……”刘员外感动的一塌糊涂,使劲擤擤鼻涕道:“刘某多谢诸位同乡高义,实在是难以启齿啊。” “讲就是了。”众人纷纷催促道:“会长平日可不是这么扭捏。痛快点!” “好,那我就直说了。”刘员外深吸口气,朝众人深深作揖道:“某有一事相求,还请诸位同乡答应——将你们在西山的田产宅地,全都转让于我。” “哦?”众人不禁大奇。“西山连块像样的田地都没有,都是些荒山野岭的。会长要那玩意儿干啥?” “我有不得已的理由,是兄弟的就先别问了。”刘正齐总不能说,我他娘的让个孩子捏住卵蛋,给人家跪了吧? 实在是羞于启齿,也不足为外人道哉。 “这……”一众同乡互相看看,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成,不问就不问。那会长哥哥出多少钱?” “苏州府的市价是一两银子一亩荒山。”刘正齐便试探道:“咱们西山的地价只有一半,我当然不能让兄弟们吃亏,也按照一两银子一亩算,如何?” “一两啊……”众人纷纷盘算起来。 他们祖祖辈辈外出经商,还不是因为西山都是些种不了稻子也栽不了桑树的山地? 这几年,西山没了人烟,那些地就彻底成了荒山,更加不值钱了。 刘正齐出一两银子买一亩地,他们自然是乐意的。 可乐意归乐意。要是不趁火打劫,还能算是合格的商人吗? 便有人一脸心痛道:“会长啊,按说你要买别处,一两没毛病。唯独咱西山……那可是从前朝就传下来的祖产啊,实在难以割舍呀。” “是啊会长,我家还打算这两年收拾收拾就搬回去呢。” “会长,我家祖坟还在山上呢,怎么能把祖宗都卖掉呢?” “行了行了。”刘正齐自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不耐烦的摆摆手道:“我加钱!” “加多少?”洞庭商人们异口同声问道。 “再加半两。”刘正齐腮帮子哆嗦几下。 “二两一亩,一文都不能少!”众人一起伸出两根手指,那厚颜无耻的样子,让刘正齐险些骂娘。 “成成,二两就二两!”不过这价钱,也在刘正齐的预计之内。时间有限,他也顾不上蘑菇了,便没好气道:“明天中午前,都把地契拿过来。误了时辰,我可就不认这个价了!” “会长哥哥放心,明天一早就送来。” “误不了你的正事儿。”一众西山商人喜出望外。他们谁家都有成千上万亩山地,在西山一年年撂荒也是白费,能用这么高的价格卖出去,其实是去了一块大心病。 草草吃过酒,众人便各回各家,寻各自的地契去了。 刘正齐也让下人,将地窖中的存银全都搬出来点数,看看够不够明天交割之用。 瞧着白花花的银子堆满院子,他婆娘马氏心疼掉泪道:“老爷,真要拿家里全部的钱,去换西山的荒地,你是发了哪门子疯?” “不换你儿子怎么办?咱们这个家怎么办?”刘正齐颓然坐在台阶上,像被抽干了全身力气一般。“全当破财消灾了。” “你到底惹了哪路神仙啊?”马氏不解问道:“能把咱家逼成这样?” “你就别管啦。”刘正齐郁闷的把脑袋埋进裤裆里。 那小子本该叫自己岳父的…… 哎,真是一念之差,天壤之别呐! ps.三连更第二更送到,求双倍月票啊~~ 第九十五章 徐二爷 翌日天不亮,刘家大门就被闻讯而来的西山老乡挤爆了。 昨天那些大户把消息传出去,七村八巷的老百姓全都一宿没睡。早早就带着自家在西山的地契房契跑来排队,生怕过了这村没这店。 这些年,他们都已经在岸上安家置业,谁也不会再回西山了。能把没用的荒山和废弃的破房子换些钱,实在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 刘正齐已经把银子准备好了。 他坐在轿厅门口,待管事的验看过地契房契,拟出买卖契约后,便在上头签名盖印。 卖方也签名盖印或者按手印后,便可以拿银子走人了。 就这样一户接一户,忙活了整整一上午,刘正齐不停的签名盖印,手腕子都酸了。 “还有多少户?”他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问管事的。 “队还老长呢,一天肯定弄不完。”管事的伸头瞧瞧,却看见外头一阵骚动。“老爷,好像有客人。” 刘正齐也站起身,看着一群锦衣豪奴簇拥着一具八抬大轿,粗暴的撵开排队的同乡,停在了大门口。 “散了散了,都散了!”豪奴驱赶众人离开。 轿夫降下轿杆,长随掀起轿帘,扶出一位四十来岁、白脸黑眼圈,一脸肾虚相的老公子。 “哎呀,二爷这么早就回了?”刘正齐赶忙绕过桌案,上前恭迎。 此二爷非彼二爷,乃是徐阶的次子徐琨。 肾虚老公子管着徐家在苏州的大票产业,每年大半时间都待在苏州。前番因为老爹返乡,匆匆回了松江,本是说要好好陪陪老爷子,下月才回来。 “不是你送信说,让姓赵的小子欺负了吗?”徐琨没好气的走进轿厅,看一眼满屋子的银子,不由哂笑道:“都被逼到这份上了?” 刘正齐赶忙小声吩咐管事,就说中午吃饭,请同乡们先回去。 然后请徐琨进花厅用茶。 ~~ 花厅里,徐琨翘着二郎腿,靠坐在太师椅上,听刘正齐哭诉这几天的遭际。 “……他说三天内不把西山岛给他,就要小人赔五十万两银子,不然就等着抄家杀头吧。”刘员外像受了欺负的狗子一样,冲着主人摇尾乞怜。 “人家说啥你信啥呀?”徐琨端起茶盏,一边用杯盖撇着浮沫,一边哂笑道:“亏你还是洞庭商会会长呢。” “是副会长……”刘员外缩缩脖子,小声道:“王管家知道小人太多事了。” “瞧你那点胆子。告我的人多了去了,也没见苏州府把我提去问话吗?”徐琨撇撇嘴道:“有老子罩着你,怕什么呀?” “他说要直接找北京的刑部尚书、大学士告状,实在不行还要告御状呢。”刘员外心有余悸道。 “听他瞎咧咧,都是诈唬你的!”徐琨哈哈大笑道:“他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还想告御状?痴人说梦呢。” “怎么说,他在京里还是有些人脉的。”刘员外轻声道。 “能跟我家比吗?”徐琨仰着脖子,吹胡子瞪眼道:“就他拿来说事儿的那几位,哪个不是我爹提拔起来的?只要我一句话,他们谁还会管闲事儿?” “那倒是。”刘员外点点头。 “所以嘛……”徐琨得意的点点头,压低声音对刘正齐道:“跟你实话说了吧,我大哥恨死那小子了。他听说你要对付的是赵昊,也跟着一起来了。” “哦?”刘员外吃惊道:“大爷也来了?” “嗯,拜会林中丞去了。”徐琨冷笑一声道:“这下没什么好怕的吧?跟他干到底就是!” “二爷的意思是?”刘正齐一阵阵头大,这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你那帮同乡不都在外头吗?告诉他们,姓赵的小子要抢你们的祖业,掘你们的祖坟!就不信撩不起他们的火。”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那小子也算不上什么过江龙。过江的黄鳝还差不多。明天你把你们的西山的人都叫上,我兄弟也带几百人给你们撑腰。”说着他将茶盏往几上一拍,咬牙道: “咱们一起去大圣湾干他娘的!” “嘶……”刘正齐倒吸冷气,心虚胆怯道:“那可就彻底闹大了。” “就怕闹不大。咱们是保卫家园,干死他们都不犯王法!”徐琨撇撇嘴,不以为意道: “你只要把人带去就行,后头的事儿都包在我兄弟身上!” “呃……”刘正齐一脸便秘状,硬着头皮问道:“二爷,能不能和平解决啊?” “放你娘的屁!”徐琨却蹦起来,拿着扇子一下下敲着刘正齐的脑袋,恶狠狠教训他道: “可是你把老子叫来的,现在又想缩头了?你把老子当什么了?!” “犬子还在他们手上呢。”刘员外苦着脸道。 “怕啥?你都说了,他们是官府的人,还能杀了你儿子不成?”徐琨却满不在乎,一把揪住刘员外的领子,恶狠狠道:“你要是缩头,我就弄死你!听到了没?” “听到了,听到了。”刘正齐哆嗦着应声。 徐琨这才放开了刘正齐,一摇三晃的走了。 刘正齐再度瘫坐在椅子上,两眼发直,仿佛又看到自己被抄家,被凌迟的可怖画面…… “老爷,老爷。”管事的从旁叫了几声。 “啊!”刘正齐被吓一跳,脸色苍白道:“怎么咯?” “还买不买地了?”管事的小声问道,方才两人的对话他都听到了。“还是说按徐二爷说的办?”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刘员外撑着扶手站起来,在花厅来回踱步,冥思苦想起来。 瞎子都能看出来,徐琨不是来给自己撑腰的,而是要借这件事跟赵昊算账。 在刘员外的认知里,赵昊的能量自然比不过徐家了。 可那小子早就把话撂那了。不管徐家怎么对付他,就照着刘员外一个人打。 他刘正齐又不姓徐,还是罪魁祸首,真闹大了,怕是头一个被拉出去顶罪。 再说赵昊毕竟没把他往绝路上逼,还是给了他一条生路的。 都已经下决心要割肉上岸了,真要再回身去趟这浑水吗? 神仙打架,最后死的一定是自己这个凡人…… 一念至此,他终于做出了艰难的决定道:“继续买地吧。” ps.三连更之第三更,今晚一定还有哈!求月票啊~~ 第九十六章 徐元春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兴趣 苏州拙政园,林木葱郁,水色迷离。 兰雪堂外花木扶疏、楼台掩映。 堂内气氛却相当凝滞。 前小阁老徐璠穿着雪青色黑缘直裰,头上戴着网巾,手里拎着根两只阔的竹板,在神情严肃的考校儿子功课。 “‘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性者何也?” “性者,人所禀于天以生之理也,浑然至善,未尝有恶。”徐元春神情无比紧张,因为他每背错一个字,都会挨一板子。“人与尧舜初无少异,然众人……” “错了!”徐璠断喝一声,挥手就是一板子。 ‘啪!’ “然而……” ‘啪啪!’ “于是乎……” ‘啪啪啪!’ 徐元春脸上挂着泪,右手掌被打得发肿,有半寸高,灯光中一照,透亮。 “废物,这么点儿内容,半个月了还没背过!”徐璠暴躁的挥舞着戒尺,朝儿子劈头盖脸抽去。 “啊,啊!”徐元春抱头躲闪,痛不欲生。 “说话呀,你个废物!”徐璠简直要气翻过去,父亲致仕,他也跟着下台,徐家的未来就指着这逆子了。 这逆子却越来越废,非但写文章才气全无,连死记硬背都能出错。 也不知从前那聪明劲哪去了! 眼看就要出人命了,幸好徐琨从外头回来,忙劝住徐璠道: “大哥算了吧,不是那块料你打也没用。” 说着他给徐元春递个眼色,小徐公子赶紧屁滚尿流而去。 见出气筒跑了,徐璠黑着脸丢掉戒尺,哼一声道:“姓刘的去不去?” “他敢不去?”徐琨冷笑道:“除非他往后不打算在苏州地儿混了。” “嗯。”徐璠点点头道:“那姓赵的小子得意忘形,居然想要占据西山。他自己非坐在个火药桶上,也怨不得别人点火了。” “大哥,后天真闹闹就能把那小子废了?”徐琨有些摸不着头脑。 “别太天真。”徐璠却哂笑一声道:“要是那么容易就能废掉他,我会让他……蹦跶到今天吗?” “这小子诡计多端,尤其擅长拉关系。”说着,徐璠吐出口浊气道:“他去岁十一月进京,今年五月离京,满打满算在京师只待了半年。” 顿一顿,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道:“可他却成了吴中丞的侄子,长公主的干儿,张太岳的忘年交,就连海瑞和他也有些交情,还收了一大票学生。” “这么厉害?”徐琨倒吸口冷气,不禁佩服这小子抱大腿的本事。竟然连海瑞都能勾搭上…… “其实这也还好,毕竟他是一个一个拿下的。”徐璠一脸见鬼的神情道:“后来他开了个劳什子西山公司,居然把京城的权贵几乎一网打尽。以至于有人说……” 说到这儿,前小阁老露出羞愤的神情,半晌方闷声道:“不是西山公司的股东,就说明还不够格称为权贵。” “这么弔?”徐琨张大嘴巴,好奇问道:“那大哥,你有多少股?” “有过不少,但知道西山公司是那厮所创,就全都卖掉了。”徐璠闷声道。 “卖了干啥,留着将来说不定元春他们,还能用得着。”徐琨不禁惋惜一叹,旋即笑道:“我听说西山公司股价涨了几十倍,大哥你能大赚一笔也不错。” “还凑合吧,至少没赔……”徐璠脸红得要滴出水来,赶紧咳嗽两声,过去这个让人尴尬的话题。 “你现在明白,这小子的可怕之处了吧?” “明白了,这小子拉关系的本事太强了。要是不给他使点绊子,让他在苏松故技重施,咱们的日子就难过了。”徐琨说完,觉得有些荒谬道:“这可是咱们的地盘,他就是过江龙也得盘着……” “对这样的敌人,宁肯高估,不可低估。”徐璠暗暗啐一声,当初我也以为,京城是我的主场哩。“一定要趁其立足未稳,给他个迎头痛击,才能始终压制住他!” “素闻应天巡抚林若雨嫉恶如仇,尤恨仗势欺压百姓、掠夺民产的恶霸。后日一场闹下来,伤他十几二十个。”说着他沉声道: “到时候把伤号往巡抚行辕一抬,告他个殴打百姓、强占民居之罪,你看林中丞会怎么处置他!” “至少,他甭想再抱大腿了。”徐琨不禁笑道:“估计还得连累他爹,也不受巡抚大人待见了吧?” “赵!守!正!”提起赵二爷的名字,徐璠感觉自己一张脸还隐隐作痛,一阵咬牙切齿道:“放心,一个一个的来,跑不了小的、也跑不了老的!” 看着兄长那有如实质的怨念,徐琨不禁暗暗咋舌,心说到底什么仇什么怨,让大哥把那爷俩恨成这样? ~~ 徐元春逃出了兰雪堂,没有马上回书房,而是蜷在湖边的假山旁,看着绽开的荷花发呆。 父亲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对他动辄打骂。 今天父亲带他来苏州拜访林中丞,但他却在林润问话时走神了…… 自然让徐璠大为光火,这才借口检查他背书,随便找理由把他痛打一顿。 越是这样,徐公子就越是怀念在京城时的日子,想念那些四六不着的玩伴,更思念精灵似的兰陵郡主。 碧绿的湖面平静无波,倒映出在京城那快乐的一幕幕。 滑雪、逛庙会、赏灯、赏花、划船…… 回想起那一幕幕,是那样的快乐又让人满足。 却愈发让他觉得自己是如此孤单寂寞冷。 豆大的眼泪滴落下来,徐元春没出息的抽泣起来。 ‘也不知明月妹妹他们,会不会想到我……’ ‘我不想念书了,我想回北京……’ ‘救命……’ 伤心的徐元春从怀里掏出一本《自然小识》,希望看点能让自己放松的东西,转一下注意力。 当他翻到讲述‘人眼是如何看东西’的一页时,忽然被其中一个名为‘诡盘’的趣味实验吸引住了。 书上说,将分解动作描画在同样大小的画片上,将画片插在锯齿形的硬纸盘上,就会看到栩栩如生的活动人物。 这叫‘视象暂留原理’! 徐元春不禁心跳加速,就像初见小县主时的那种感觉。 ps.第四更送到,一定会再加一更,说到做到,不过得12点以后了,大家明早看吧,哈。 第九十七章 水泥岛(盟主加更) 赵昊并不知道,他的老冤家为了对付他,特意从松江赶来了苏州。 他正拉着江雪迎和华伯贞,兴冲冲去检验前日砌墙的效果呢。 只见那墙体已经完全黏合在一起,砖与砖之间的灰色缝隙看起来凹凸不平,还断断续续泛起了白霜。 赵昊接过高武递上的匕首,朝着砖缝猛地一划。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却只在上头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然后他又走到之前用三合土黏合的墙体前,同样朝着砖缝猛一划。嗤拉声中,匕首便刺进去足足两指,还带下来好大一块凝固的三合土。 华伯贞不禁瞪大眼了,这完全是两个概念啊。 他忙凑上前,用手指使劲按了按墙缝里凝固的新式灰浆,居然像石头一样坚固,怪不得锋利的匕首都奈何不了。 华伯贞又使劲推了推那堵墙,纹丝不动。 然后他用脚猛踹,用肩使劲去顶,墙体依然不动。 赵昊赶紧拉住较上劲的华大哥,四十多的人了,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呢? 为了满足华伯贞的执念,赵昊让高武找来铁锤,使劲抡了几锤,才将那堵坚固的砖墙砸出了个大洞。 而用三合土黏合的墙体,高武只一锤就达到了同样的效果……这就是为什么城墙要够厚才行。 “强度还得再提高。”就这样,赵昊还有些不满意。 “时间还是短了。”俞奔轻声道:“公子,江南太潮了,怕是得等三天,才能达到在北京同样的效果。” 华伯贞一听,心说原来人家早就在研究这玩意儿了。 “不光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赵昊皱眉道:“还得再调整配方,下次你试着再加些铁粉试试。” “是,公子。”俞奔忙沉声应下。 “糯米灰浆也不过如此了,你还嫌不够结实?”待俞奔退下,华伯贞才忍不住咋舌道:“这是要再结实,那以后盖好的房子都不要想拆了。” “哈哈哈,倒也是。”赵昊闻言大笑道:“用来盖房子,这种水泥确实是足够了。但是我要用来修堤坝的,还得再加强一下。” “这东西叫水泥?”华伯贞眼前一亮道:“‘烟开翠扇清风晓,水泥红衣白露秋’。好雅致的名字。” 赵昊闻言这个汗啊,果然还是他喵的文人会编排,自己还是头一次听说,水泥的名字雅致呢。 “兄长,水泥真的可以替代糯米灰浆吗?”一直很安静的江雪迎轻声问道。 她知道目前用来黏合砖石的砂浆共有两种,普遍使用的三合土砂浆,和性能优异的糯米砂浆。 但前者强度有限,后者太过昂贵…… 苏州城墙前年新建了一段城墙,本是用糯米砂浆砌的。但只修了二里就消耗掉整整十万斤糯米。 哪怕是财大气粗的苏州府都承受不起,只好乖乖改回了三合土的灰浆。 所以想用糯米灰浆来修堤,哪怕是财大气粗的赵公子都承受不起。 何况,也没那么多糯米可用啊。 “完全可以替代糯米灰浆,而且随着配方的改进,性能也会超过它。”赵昊信心十足道:“而且它可以在水中硬化,这是糯米灰浆比不了的。” “那岂不是想修多长的堤坝都可以?”江雪迎秀美的眸子里,也放射出兴奋的光。 “那当然啦。”赵昊得意的点头:“有了这东西,我可以给整个昆山都修上大堤!” ~~ 赵昊的底气,就来自于这座西山岛。 这座神奇的岛屿上,盛产高纯度的水泥用石灰岩,而且还伴生着相当数量的石膏——这两样再加上粘土,就是烧制水泥的三样主料了。 但赵昊没有用粘土,而是用了岛上盛产的高岭土——因为煅烧粘土,目的就是得到的就是高岭土。所以这一步直接省掉,可以大大节约时间。 岛上还有足够的露天煤矿——用煤炭替代木材,作为煅烧水泥的主要燃料,可以将煅烧时间从七天缩短到两天。 甚至连水泥的另一种重要配料——铁粉或铁矿渣都不缺。不过赵公子目前还没找到黄铁矿的位置…… 不用出岛就能少出高品质的水泥来,神奇! 赵公子都想把这西山岛,干脆改名叫‘水泥岛’了,好在他也算个文人,终究忍住了没有焚琴煮鹤。 他压低声音对两人道:“现在二位知道,我们的江南公司,下一步该做什么了吧?” “修堤!修堤!修堤!”华伯贞激动的,将重要的事情说了三遍。 江雪迎也难抑激动道:“如果我们可以轻易建起牢不可摧的大堤,整个江南的格局都会被改变的!” “不错。”赵昊笑着点点头道:“这不起眼的水泥,生来就是要改变这世界的形状的!” “好兄弟,你一定要把这个活交给我来做!”华伯贞紧紧抓着赵昊的手臂,近似央求道。 “只要大哥能走得开,公司当然求之不得了。”赵昊笑着点点头。 “没问题,我会安排好的。”得到赵昊的首肯,华伯贞高兴坏了。他凑近了那堵有个大洞的砖墙,一边抚摸着砖缝中粗糙的水泥,一边喜滋滋的颤声道:“哥哥我青史留名,就靠这水泥了!” 赵昊不禁对他刮目相看,没想到华家大哥眼光还真敏锐,居然一下就能预见到,这项发明的伟大之处。 “青史留名太远,我们眼下还是赚点小钱钱吧。”赵昊笑着对江雪迎道:“妹子肯定想到该怎么办了。” “有兄长发明的水泥,小妹一下想到了十几个赚钱的法子呢。”江雪迎便嫣然一笑道:“不过别的可以先不急。但是,我想我们应该立即着手,对某些即将被水泥堤坝彻底改变的土地,提前进行收购了。” 说着她小声道:“这是参照兄长在西山公司的做法。” “哈哈哈,我也是这么想的。”赵昊笑着点点头,然后笑容一敛道:“不过有一条请二位见谅,江南公司对昆山的土地只租不买。” “这是理所应当的,令尊在昆山主政,把地买给咱们公司确实不好看。”华伯贞理解的笑道。 “当然都依兄长的。”江雪迎自然更不在话下。“那么外县呢?” “不设限制。”赵昊笑笑道:“我看黄浦江以东有大片滩涂,我们不妨先集中吃下那一段再说别处。” “好,兄长若不嫌弃,这件事就交给小妹吧。”江雪迎便主动请缨。 “那感情好啊!”赵昊高兴坏了。“这人生地不熟的,正发愁谁来操持这件事儿呢。” “定不辱使命。”江雪迎仪态优雅的盈盈一福。 ps.第五更送到,感谢新盟主‘妙帆’,求月票啊~~~ 第九十八章 将计就计 终于看到了江南公司的宏伟蓝图,江雪迎和华伯贞两位股东倍感振奋。 两人整个下午都在跟赵昊讨论,这些规划应该如何落实,吃了晚饭还意犹未尽,要跟赵公子秉烛夜谈。 赵昊连着三天没睡午觉了,困得不要不要。 “来日方长,没必要一天都聊完吧。”赵公子打着哈欠道:“天黑了,该困觉了。” “再聊会儿嘛,睡觉有什么意思?”华伯贞满脑子都是一期、二期、三期工程。那可都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工程啊! 他兴奋的两眼直冒绿光,哪有半点睡意啊? 赵昊却正色道:“大哥你四十多了无所谓,我和雪迎妹妹还要长身体呢。” “呃……”华伯贞不禁讪笑道:“嗨,忘了你们还是孩子了。” 江雪迎掩口直笑,起身向赵昊行礼道晚安。 赵昊将两人送出小院,胡乱洗漱一番就要上床睡觉,却听护卫进来禀报。 “公子,刘正齐求见。” “哦?他这个点儿来干嘛?”赵公子忽然就不困了。“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就见刘员外穿着粗布衣裳,戴着大斗笠,跟着高武低头走进来。 刘正齐进屋后摘下斗笠,径直跪在床前,带着哭腔道:“公子,我给你惹麻烦了。” “什么麻烦?”赵昊盘膝坐在破木床上,慢悠悠问道。 “昨天中午徐琨忽然从松江回来了……”刘正齐顶着一对黑眼圈,将昨日发生的事情讲给赵昊。 “有点意思。”赵昊闻言不怒反笑道:“听说前番在昆山出的乱子,就是徐家在背后指使的。本公子还没来得及跟他们算账呢,自己倒送上门来了。” 刘正齐一看赵昊这反应,心说果然,这位小爷不会被徐家的名头吓到。 “不过刘员外,昨天发生的事儿,怎么今天才来说啊?”赵昊根本没把徐家的事儿放在心上,还有心情逗弄刘员外。 “这,这……”刘正齐一边擦汗一边颤声道:“公,公子,徐家势力太大了。小可想了一宿,才下了天大的决心反正的。” “哈哈哈,算你还没蠢到家!”赵公子手按在刘正齐的头顶上站起身道:“不过光说没用,还要看你的表现。” 刘正齐马上双手奉上一个厚厚的油纸袋。“西山岛一百三十七户人家,所有地契全部收买完成,都换上了公子的名字。” 说着他讪讪一笑道:“也是因为要不负使命,才拖到这会儿才来。” “哦?”赵昊接过油纸袋一看,里头厚厚一摞全是地契。随便抽出几张一看,果然地主都换成了自己。 什么?为什么不挂在江南公司名下?江南公司还没成立呢。 ~~ 严格说来这才第二天,刘员外就完成了赵昊的任务,比限定的时间还早了半天。 没想到这厮还办事还挺得力。看来能当上这个副会长,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起来吧。”赵公子的神态和蔼了许多。又吩咐高武一声。“给刘公子换个单间,别跟那帮俘虏挤在一起了。” “哎,多谢公子。”刘正齐如蒙大赦,赶紧站起来,却仍然弓着腰以示谦卑。 “小可跟公子打包票,后天一个西山人都不会露面,保准不给姓徐的可乘之机。” “那怎么能行?”赵昊却大摇其头道:“岂能让人家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那显得咱们西山人多不好客?” 刘员外闻言这个汗啊,心中狂叫,没完没了了!一个个的就不能和平解决吗?仁恕和忍让到底去哪了? “这,公子是西山岛主了,在这里闹大了,对你也不好……” “放心,我自有分寸。”赵昊勾勾手,示意刘正齐附耳过来,小声对他吩咐起来。 刘员外听完面色数变,暗叫道这还叫有分寸?要是没分寸的话,还不得把徐二爷发射到月亮上去? “小可自然愿为公子效劳,可是这样一来,徐家回头一定不会放过我的。”他可怜兮兮的看着的赵昊,央求他放自己一马。 “放心,办完这件事,非但咱们过往的恩怨一笔勾销,你往后就归本公子罩了。”赵昊拍了拍刘员外的肩膀,大包大揽下来。 “这……”刘员外看一眼摊在床上的地契,知道自己已经回不了头了。只好咬牙点头道: “往后就全靠公子庇护了。” “嗯,去吧。”赵昊颔首,对刘正齐微笑道:“将来你会庆幸今日的决定的。” ~~ 翌日傍晌,五百健奴在拙政园旁的徐家码头集结。 徐家如今是毫无争议的东南第一豪族。家业之大,常人难以想象。 苏州虽然不是他们的根基所在,却也产业众多,有田产十几万亩,织工万余,豪奴数千,凑这点人易如反掌。 卯时,徐家兄弟率领这五百健奴,分乘十条双桅沙船,浩浩荡荡出胥江,前往东山岛。 刘正齐带着他的人,早就在东山岛北湖面上等候了。 “看,我说吧,这老小子敢不来?”徐琨跟点头哈腰的跟刘正齐一挥手,得意洋洋道:“在苏松,敢违逆我徐家的人,还没出生呢。” 徐璠背着手看着湖面上,两边船队汇在一起,朝着西山岛进发的壮观场面,只觉积攒数月的抑郁之气稍解。 似乎辞官回家,在江南当个土皇帝,也不是什么糟糕的选择。 他便瞥一眼在一旁面色惨白的儿子道:“这都是你爷爷打下的家业,可不能在你们这一代手里败了。” ‘呕……’徐元春转头趴在栏杆上,哇哇的呕吐起来。 “废物,江南人还晕船。”徐璠捂住鼻子,厌弃的转过头去。 ~~ 盏茶功夫,船队就进了大圣湾。 码头上,正在修建栈桥的人们纷纷站起身,迷惑的望着这些不速之客。 不一会儿,大大小小的船只停船上岸,将码头塞了个水泄不通。 手持着木棍、铁棒的豪奴健仆便从船上蜂拥跳下。 一看来者不善,码头上的人们赶紧丢下手头的活计,撒腿逃回营地。 好在来的也不是训练有素的军队,没有衔尾紧追,只乱糟糟聚集在码头上,等着上头发话。 待到两边近千人都下了船,刘正齐来到徐家兄弟的豪华大船前,恭请大爷二爷下船。 “走吧,大哥?”徐琨邀请徐璠先行。 徐璠却摇摇头,淡淡道:“你去就行了,我在船上看戏。” 他可是正三品退休高官,要不是因为赵昊在岛上,徐璠来都不会来。 掉价。 ps.三连更第一更,求月票啊~~ 第九十九章 赵公子唱空城计 “那我就自己去乐呵喽。”徐琨常年横行乡里、欺男霸女,自然丝毫不以这种事为耻。 “你当心点。”徐璠沉声叮嘱道:“那小子鬼得很,千万别贸然往上凑,弄不好就被他咬一口。” “哈哈哈,大哥你咋越来越像老爹了呢?”徐琨却满不在乎的指着码头上黑压压的人群道:“我人数是他的十倍,让他咬他咬的到吗?” 徐家要对付赵昊,自然派人紧盯着大圣湾。今日一早发现伍记的船队撤走了,枪手营大部也押送俘虏回了昆山,岛上最多还剩一百来号人而已…… 这让徐璠和徐琨十分高兴,认为是老天爷都在帮自己。 徐璠当即不满足于碰瓷了,他让弟弟把赵昊抓起来,狠狠羞辱一番,再送去县里报官。 “总之,既要抓到人,也要小心为上。”徐璠千叮咛,万嘱咐,看着弟弟下船而去。 ~~ 码头上,刘员外高声吆喝,让众人都闭嘴,听徐二爷训话。 五百多名徐家奴仆、五百来个西山男子好容易安静下来,大眼瞪小眼看着徐二爷。 徐琨搜肠刮肚,正待来一番慷慨激昂的战前动员。 忽听得不远处,营墙上传来悠扬的古琴声。 这鬼地方怎么会有弹琴的? 众人忙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戴着墨镜的白衣少年,只身坐在营墙后的望楼中抚琴。 身后还立着两个扎着揪揪,琴童打扮的少年,一个抱着宝剑,一个捧着香炉。 香烟袅袅间,赵公子的发丝和衣带,随着徐徐湖风轻轻飘扬,真叫个飘逸若仙,望之不似尘世中人。 徐琨都看傻了,问刘正齐道:“那谁啊?” “那就是赵昊。”刘正齐小声道。 “怪不得看起来这么欠揍。”徐琨啐一口,指着敌楼上的弹琴少年大声道:“谁抓住这小子,赏银五百两。” “我去你大爷的!”赵公子闻言大怒,起身骂指着徐琨道:“姓蔡的,本公子就值五百两?!” “呃,这不是重点吧?”徐琨被骂的一愣一愣。“而且我也不姓蔡。另外,怎么你站起来,琴还在响?” “哈哈哈,你进来看看不就知道了?”赵公子抽出插在领后的羽扇,轻摇几下,开腔唱道: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徐家发来的兵……” “呦,还唱上了。”徐琨都听傻了。“这什么腔啊这是?” “公子我在敌楼把驾等,等候了徐二到此谈呐、谈、谈心。 西城的街道打扫净,预备着徐二好屯兵。 公子我无有别的敬,早预备羊羔美酒犒赏你的三军。” “二爷,这人好像是在学诸葛亮的空城计……”终于有人听懂了,赶紧提醒呆若木鸡的徐二爷。 “就你这熊样,还想学诸葛亮?”徐琨指着赵昊大笑起来,可看着洞开的营门,里头悄无声息,却还真不敢贸然下令进攻了呢。 便听赵公子继续唱道: “你到此就该把城进,为什么犹疑不定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 左右琴童人两个,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 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来,来,来,咱们一起愉快的玩耍。” 那琴声到后来都乱了,显然弹琴的人已经笑岔了气。 ‘嘎嘎嘎……’天空,一只乌鸦飞过。 营外徐琨等人,全都石化当场,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身后大船上,徐元春趴在栏杆旁,继续呕吐不止。 徐璠黑着脸,大声提醒二弟道: “赵昊那厮惯会作妖,不要上他的当!让人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哦对,也是。”徐琨闻言大喜,朝徐璠竖起大拇指道:“大哥,你比司马懿还聪明!” 说完,他一推刘正齐的肩膀。“老刘,你带人进去看看!” “呃,我……”刘正齐张大嘴巴,指着自己。 “我们是来帮你忙的。你不上谁上?”徐琨一脸理所当然。 “唉,好吧。”刘正齐一脸不情不愿,招呼着他带来的西山汉子们,硬着头皮往洞开的营门走去。 “我靠,真来?”赵公子摘下墨镜,一脸吃惊道。“莫非书上都是骗人的?” “快跑快跑,别真让人抓住了。”说着他赶紧招呼琴童闪人。 “哈哈哈,玩砸了吧?”徐琨和一众手下捧腹大笑,幸灾乐祸的看着赵公子消失在敌楼上。 刘正齐的手下也受到鼓舞,大喊大叫着冲进了营门。直到所有西山汉子都冲进去,也没遇到什么埋伏。 “他妈的,果然是唬人的!”徐琨狠狠啐一口,心说差点被吓住。便恶狠狠的一挥手。 “给我追!” 徐家的奴仆们便也拎着木棍铁棒冲进去。 徐琨也想跟着进去,却被左右拉住。 “二爷,里头乱七八糟的别伤着,您在外头看就行了。” “欸。”徐琨无奈踮脚往里眺望。实在不想错过,那小子装伯夷失败、狼狈被擒的画面。 他此时才知道,为何大哥会一提起那小子就理性丧失。实在是这世上没有比那小子,更会惹人蹿火的了。 才见第一面,他就开始设想逮到赵昊之后,该怎么炮制这小子了。 正此时,便见几个西山汉子冲出来,朝他大叫道:“二爷,姓赵的小子跳井里了,刘会长请示怎么办?” “哦?”徐琨登时两眼放光,再也不管兄长的叮嘱,甩开护卫就朝着营中大步走去。 “快去瞧瞧!叫我大哥也来看。” 徐二爷兴冲冲越过壕堑,进去营门。便见营地中央围了好多人,有自己人,也有西山的汉子。 “先别捞上来,等我朝他撒泡尿再说!” 他便一面解裤带,一面朝着那些人大喊大叫。 话音未落,他忽然被人攥住了手腕,将双臂反剪起来。 “你们干啥?”徐琨登时大怒,老子可刚解开裤带呢…… 宽大的湖绸长裤刷得便掉在了地上。 一柄雪亮的倭刀刷得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柄冰凉的肋差抵在了他的裆部。 “你,你们要死吗?”肾虚老公子怒斥忽然擒住自己的西山汉子。 “别乱动!小心你吃饭的家伙!”一个变态的声音,在徐二爷耳边响起。 ps.三连更之第二更,求月票啊~~~ 第一百章 二百五千年杀 徐家的奴仆这才察觉到,自己二爷被擒下了。 “快放开我家二爷!” “放人,不然杀了你们!” 气急败坏的怒吼声此起彼伏,徐家的奴仆纷纷涌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再敢上前一步,先阉了他!”一个变态的声音响起,肋差在徐二爷的裆下晃一晃,毛毛飞。 徐二爷只觉裆下一寒,登时魂不附体,哇哇大叫道:“都他娘的别过来!” 徐家奴仆站住脚,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快去禀报大爷!”有机警的奴仆转身就跑,却见营门轰然落下。 不知何时,营墙上站满了穿着土黄色号服的民兵,都端着鸟铳弓弩,一触即发。 那些西山汉子也纷纷掉转矛头,拦住了徐家豪奴的去路。 其实他们根本就不是西山人,而是今早离开大圣湾的那些赵昊手下。他们直接去了东山,摇身一变就成了刘正齐的手下。 “放下武器,不然格杀勿论!”嘭得一声枪响,无数民兵从藏身的营房中冲出来,将五百徐家奴仆彻底包了饺子。 整个营地中的昆山民兵足有一千五百人,远远超过徐家奴仆的人数…… “让他们赶紧放下武器,跪地抱头。”童梓功的刀工十分了得,徐二爷只觉一阵阵凉飕飕,吓得魂飞胆丧。 “快,快照做……”他两股战战,哆哆嗦嗦的催促道:“快点啊,他一失手我就完蛋啦!” ‘当当当当……’徐家奴仆无奈,只好纷纷丢下武器,抱头跪地投降。 民兵们便掏出早就备好的绳索,将他们反绑起来,串成一串。 ‘当当……’几声弹棉花似的琴响过后,众人便见那据说在井底的赵公子,此时重新出现在敌楼上。 “哎呀,怎么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赵昊赶紧捂住眼。 “快给他穿上裤子,我家公子还小哩!”蔡家巷的护卫们高喝一声。 童梓功这才意犹未尽的给徐二爷提上了裤子。 “赵昊,趁局面不可收拾前,你赶紧放开我!”重新穿上裤子的徐二爷,仿佛也重新有了胆子。“不然,你吃不了兜着走!” “哈哈哈!”赵公子放声大笑道:“就冲你这句话,不让你给本公子挖上半年矿,我‘昊’字倒过来写。” 说着,他对童梓功道:“抓到这么个白痴,赏银只有二百五十两。” “唉,好。”童梓功郁闷的使劲拧一把徐二爷的屁股。“都怪你!说公子只值五百两,这下好了吧,自己成二百五了。” “哎呦……”徐琨被拧出一身鸡皮疙瘩,唯恐再被这变态袭击,竟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了。 ~~ 大船上,徐璠看到弟弟进去,就有些不祥的预感。 待那营门轰然关上,无数民兵涌上墙头,他就彻底知道大事不妙了。 “快拔锚,离开码头。”徐璠船上也就二三十人,根本无法奢谈营救。赶紧自保离开这里方为明智。 “哈哈哈,徐家老大来都来啦,别来无恙啊!”戴着金丝墨镜的赵公子,拿起个铁皮话筒,朝着慌乱的前小阁老大笑道: “何不也进营,听本公子弹一曲肝肠断?” 船一动,刚刚缓过劲儿的徐元春,又趴在栏杆上呕吐起来。 “赵昊!”徐璠指着赵昊,厉声恫吓道:“你不要乱来!我二弟徐琨可是从五品的尚宝司少卿,扣押朝廷命官,你吃罪的起吗?!” “你说他是就是啊?”赵昊哈哈大笑道:“我还说本公子官居一品呢。” “这你都不知道?”徐璠难以置信道:“嘉靖四十三年万寿节,家父晋为建极殿大学士,荫徐琨为尚宝司少卿!这是天下皆知的。” “那年本公子才十岁,什么都不知道。”赵公子装傻充愣,笑呵呵道:“大郎,你只管放心去吧,本公子会善待你家二郎的。” “你,你给我等着!”一看赵昊这副惫懒样,气急败坏的跺脚道:“这里是苏州,不是你为所欲为的地方!” “唉,大郎,这话你在北京说过,在通州也说过,到了苏州怎么还是这一句?”赵公子用小指头掏掏,轻吹一下手指道:“本公子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你,你……”徐璠被勾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登时气血上涌,一阵天旋地转,赶紧扶住栏杆。“你不是人……” 正在呕吐的徐元春,闻声抬起头,看着老爹要被活活气死的样子,心里居然有些小爽。 徐公子的耳边响起唢呐声,眼前尽是漫天飘飞的纸钱,就连脚下的大船也变成了白幔包裹的灵船。 他顿时觉得没那么恶心了,终于止住了吐。 “回去报官!”可惜,徐璠缓了半晌,又活过来了,朝着儿子的屁股就是一脚。 徐公子脑袋往前一探,继续呕吐起来…… ~~ 徐二爷被童梓功用绳缚术绑成个粽子,推上了望楼。 正看见自家大哥乘船跑路,他哇得一声就哭了出来。 “大哥,你不仗义……” “那你可误会你大哥了。他是去告官去了。”赵昊轻摇羽扇道:“不过奉劝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 说着他回头朝徐琨笑笑道:“不然……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你还能怎么着我?”徐二爷止住泪,色厉内荏的昂首道:“本官乃从五品尚宝司少卿,碰我一指头都是犯罪,你知道……” 话没说完,他便吃了童梓功一记千年杀! “啊呀……”徐二爷想捂屁股手被捆着,疼得只好呗儿呗儿直蹦,险些把望楼都跺塌了。 “我碰你两指头了。”童梓功舔舔嘴唇,保持双手交扣,食指并拢的姿势。“叫人来抓我啊。” “你这个变态,离我远点!”徐二爷蹦到赵昊身边,高武赶紧按住他。 “放心,我们昆山枪手营有规矩,不会打骂俘虏的。”赵公子一边安慰徐琨,一边上下打量他一番。“只会让你们在劳动中改造自己,从新做人。” 只见其眼圈稍黑,双目无神,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样子,赵公子不禁叹气道:“这货怕是砸不动石头。” “可以倒夜香嘛,那个不用多少劲儿。”童梓功从旁阴测测道。 “赵公子,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徐二爷带着哭腔道:“何况你的仇人又不是我。” ps.三连更第三更,求月票啊~~晚上还有哦~~~ 第一百零一章 自己吓自己 待到童梓功将徐琨拖下去,刘正齐正好要上来。 原本哭瘫过去的徐二爷,一看到刘员外登时来了精神,嗷的一声扑上去就咬。 把刘员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幸好童梓功一把揪住徐二爷背后的绳子,这才没咬到刘正齐的鼻子。 “不好意思,新收养的狗子欠调教了。”童梓功朝刘员外呲牙笑笑,将徐琨粗暴的拎下去。 快下去敌楼时,他忽然回头对刘员外舔了舔嘴唇道:“你儿子不错的。” 刘员外登时毛骨悚然,待到童梓功牵着徐琨远去,这才扶着栏杆颤巍巍上去。 待到上去敌楼,便见赵昊身后两个童子中的一个,正是自己的儿子。 刘正齐忙上前一把抱住儿子,父子俩便抱头痛哭起来。 情绪稍稍平复,他才放开儿子,上上下下仔细端详起来,虽然十七岁的青年扎着揪揪、半披着头发的样子煞是可笑,但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妥。 “咳。”感觉自己像恶霸一样的赵公子轻咳一声。 刘正齐才如梦方醒,赶紧跪地叩谢赵公子。 “你谢我什么呀?”赵昊促狭笑问道。 “谢公子还我儿子,谢公子放过小人,谢公子日后庇护小人。”刘正齐无比乖巧道:“小人愿当牛做马,报答公子的大恩大德。” “哈哈哈,小机灵鬼,起来吧。”赵昊放声大笑起来,看来刘正齐已经彻底拎清楚利害了。 这样也好,省得自己多费口舌了。 “多谢公子。”刘正齐这才站起身来,拍拍膝盖的土,弓腰问道:“公子,徐璠此去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咱们当早做应对。” “嗯,你说的有道理啊。”赵昊笑着点点头,拍拍刘员外的肩膀道:“这件事交给你最合适不过了。” “我?”刘员外一阵头大,他连徐家二爷都不敢得罪,就更别说徐家大爷了。“属下怕误了公子的大事。” “不要紧。”赵昊为他指点迷津道:“县里是知道我们昆山县在此剿匪的,因此哪怕徐璠找上门,他们也不会趟这浑水的。” “嗯。”刘员外想到那日杨知县明显不想招惹是非的样子,就知道赵昊说的没错。 “所以关键问题还在蔡国熙身上……”赵昊便低声为他指点迷津一番。 刘员外听得一愣一愣,心说这么明显的挑拨离间,知府大人也能中招? 他不由担忧道:“要是老公祖不信,找徐璠对质,咱们不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吗?” “哈哈哈,不要紧,本公子给他俩算过卦。”赵公子淡淡一笑道:“他们八字不合,绝对不会坐下来谈的。” “这样啊……”刘员外丝毫不了解大预言术的神奇之处,非但没有立即拜服,还在那犯起了嘀咕。 “怎么,你信不过本公子?”赵昊把脸稍稍一板。 “不敢不敢,绝对不敢!”刘员外赶忙摆手连连。“小可,哦不,属下这就去拜会府尊大人。” “嗯。”赵公子点点头,忽然想起一声道:“对了,别怪王管家,他到最后也没有出卖你。” “啊?!”刘员外的下巴习惯性脱臼。 “他只是被逼无奈,同意跳槽到我这边罢了。”赵公子轻轻拂去刘员外肩膀上的草叶子,有些服气的轻笑道:“但依然不肯说出你的那些腌臜事儿。” “这……”刘员外熟练的接上下巴,仔细回想三天前和王富贵见面的场景,当时他好像也确实只说了句‘我已经是公子的人了’,别的一句都没说。 半晌,刘员外结结巴巴道:“合着我是在自己吓自己?” “嗯。”赵昊点点头,笑眯眯道:“你儿子也是这毛病,就喜欢自己吓自己。” “是,遗传。”刘员外颓然低头。现在知道真相也没用了,他已经彻底和徐家结下死仇,只能跟赵昊一条道走到黑了。 “哎,公子行事真是鬼神莫测,还以为那天让老王上茶,只是为了羞辱小可呢……”苦笑半晌,他抬头叹服道:“原来是在用计诈我。” “哈哈哈,你这样说,本公子只好承认了。”赵公子使劲拍拍他的肩膀道: “行啦,不用垂头丧气的了。你要是实在担心徐家,那这样吧……我让人传个话给徐璠。” 说着他问刘员外道:“徐璠住哪?” “在苏州城的话,都是住拙政园的。”刘员外忙答道。 赵昊哂笑一声,他本想说这园子风水不好,漏运妨主的。 但想到自己身为科学门主,最好还是不要宣扬迷信,便改口道:“‘拙政者,拙于为政’也,他对自个的评价倒是挺准。” 然后赵公子吩咐高武道:“让人传个话给徐璠,刘员外现在是我的人,他敢报复刘员外一家,本公子就把他弟弟削成人棍!” “是。”高武沉声应下。 “多谢公子。”刘员外暗暗松口气,这样至少在放回徐琨以前,自己家是安全的。 “行了,快去吧。”赵昊摆摆手,慷慨笑道:“可以带着你儿子。” “谢公子。”刘员外再次道谢,拉着儿子的手匆匆下了望楼。 金科又紧跟着上了望楼,沉声禀报道: “启禀公子,此番一共抓获俘虏五百零七名。” “真不错。”赵昊闻言笑开了花,他正愁着没人挖矿呢。“要是徐家天天来打我们多好啊。” 金科闻言这个汗啊,忙提醒赵昊不要想桃子。“公子,这次一是有刘正齐做内应,二是因为对方轻敌,不会次次都能抓这么多俘虏的。” “嘿嘿,那还是只能雇人了。”赵公子失望的咂咂嘴,好在现在能帮着操心的人多了,也不用赵公子事必亲躬。 ~~ 待到出了营地,刘员外才急不可耐问儿子道:“那个变态,没怎么着你吧?” “哪个变态?”刘及先是一愣,旋即笑道:“爹,你说童大哥啊?他就是喜欢吓唬人,不是真变态。” “是吗?”刘员外一愣,心说那这人爱好还挺独特。 “是啊,这阵子多亏他照顾,我才没被那些水匪欺负。”刘及点点头。 “哎,那就好,吓死我了……”刘员外长长松了口气,拉着儿子的手落泪道:“你妹妹已经那样了,你可千万不能有个好歹啊。” “我知道了,爹。”提起自家妹子,刘及也红了眼圈。 父子对着脸掉会儿泪,刘员外松开儿子的手道:“既然没有变态,那你还是留在这儿吧,这儿比别处安全。” “我都听爹的。”刘吉点点头,目送父亲上了船。 ps.第四更送到,今晚没了哈。 第一百零二章 告状 翌日一早,吴县知县杨丞麟正在享受每日的排衙时光。 也只有这时候,他才会感觉自己这附郭知县当的还算有点滋味。 此时二梆敲过,堂鼓击响,佐杂官们礼拜结束,便高高低低立在那里,听大老爷训话。 翻来覆去就那么点玩意儿,也难为大老爷能每天说上个把时辰了。 官吏们便摆出认真聆听状,还不时点点头,似乎很认同。 但你仔细一看,站在后头的好些人,实则是在打瞌睡……没办法,每天睡太晚、起太早,时间管理没做好。 忽然,衙门口响起咚咚咚的响亮鼓响,震得堂上众官耳膜生疼。 那些打瞌睡的官吏也被吓醒,一边擦着口水,一边问左右。“退堂了吗?” 却见大老爷黑着脸,要吃人一样,官吏们赶忙乖乖闭嘴低头。 “何人在外喧哗?!”大老爷重重一拍惊堂木。 进来禀报的门政忙凑上前,小声禀报杨知县。“是徐家的管事前来报案。” “报案就报案,敲什么惊堂鼓?吓煞本官了。”杨丞麟黑着脸,不知道本官办事,最恨被人打断吗? “小人说大老爷正在升堂,请他门房稍候,那徐管事没等多会儿就不耐烦,直接敲了惊堂鼓……”门政苦着脸道:“人家是徐家的人,小人也不敢拦他啊。” “乃母兮。”杨知县啐一口,郁闷的挥挥手道:“散了吧。” 佐杂官们便如蒙大赦,行礼告退,闹哄哄出去大堂。 便见门子领徐府管事徐煦朝着后堂走去。 看徐煦黑着脸,跟他打招呼也不理。主簿大人不禁奇怪道:“徐家咋了这是?像是吃亏了哦。” “何止吃亏,简直吃了个大亏。”一旁的县丞大人幽幽道:“没听说吗?昨日徐家大爷二爷带着五百豪奴气势汹汹出城,却只有大爷带着二十个人回来。徐老二和那将近五百人,也不知怎么着了。” “怎么着了?”主簿吃惊的张大嘴。“苏松地面上,还有人敢对徐家下手?” “谁知道呢?”县丞耸耸肩,打个哈欠道:“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回去补觉是正办。” “那倒是。”主簿大人深以为然,神仙打架,小鬼就别往上凑合了。 ~~ 签押房。 杨知县与方才判若两人,正和颜悦色与那徐家管事徐煦说话。 “贵府有事,让人知会一声就是,何劳徐兄亲自来敲鼓啊?” “老父母勿怪,兹事体大,一刻也耽搁不得!”只见那徐煦掏出一张状纸,递到他面前。“我家二爷和五百家人无故遭袭,生死不明。实乃国朝二百年闻所未闻之惊天大案啊!” “啊?!”杨知县一听吓坏了,赶紧从椅子上站起身,双手接过状纸仔细浏览起来。 待看到案发地点乃西山岛,行凶主谋是昆山知县衙内赵昊时,他那揪成一团的心这才放松下来。 耐着性子看完,杨知县便将状纸递回给徐煦,满脸歉意道:“事涉邻县,本县有心无力。我这个吴县县令,怎么好管昆山县的人呢?徐兄还是去府衙看看吧。” “老父母此言差矣,我家老爷在西山遭袭,西山是你的辖区,我们徐家不找你找谁?”见他要甩锅,徐煦脸色不太好看了。 “徐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西山在本官上任前,就已经划归军管。后来太湖参将撤走后,西山岛到底是还给县里,还是另有安排,南京方面一直没有个说法。”杨丞麟叹口气道:“所以前番昆山枪手营上岛剿匪,根本没有知会本县,本县也只能看着。” “再者,昆山县在西山剿匪的事情,是知府大人首肯的。就算我接下了案子,还是得转到府衙去打这场官司。”说着他起身送客道: “你也知道官府上传下达有多慢,岂不耽误了营救二爷?还是直接去找府尊为妙,只要府尊发话,昆山县还敢不听?” “呃……”徐煦听这话也有些道理,稀里糊涂就被送出了签押房。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县衙之外了。 “他妈的,推得倒是干净。”徐煦朝着县衙啐一口,上马车回拙政园。 拜会知府这种事儿,也不是他能决定的,得看大爷是什么意思。 ~~ 与此同时,府衙里也排衙结束,佐杂书吏各回各处。 张通判哈欠连连,进了自己的通判厅,准备先睡个回笼觉再说。 一回通判厅,长随禀报说刘员外来了。 “又来干嘛?”张通判不禁皱眉,不大想见这衰神。 无奈人家平日给的太多,张通判不得不应付一下。 一进花厅他就乐了。 “呦,刘会长这是要下地干活?”张通判笑着打趣,进了花厅。 只见堂堂洞庭商会刘副会长,身上穿了件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衫,脚上穿着草鞋,手里拿着斗笠,乍一看还真像个老农。 就是白了点。 “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刘正齐赔着笑道:“我都不敢走正门,是从后门进来的。” “这是得罪谁了?”张通判奇怪问道。 “哎,知道多了没好处。”刘正齐苦笑道:“帮我见到府尊,你就别管了。” “成,我不问。”张通判一听,马上没了好奇心。在苏州这种权贵遍地的地方,素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便带着刘员外来到知府签押房外,通禀一声后,正好蔡知府有空,直接让进去了。 张通判告诉府尊,刘员外有话要单独禀报,便告退闪人了。 知府签押房中,蔡国熙神情严肃的看着乔装打扮的刘正齐。 “你怎么弄成这样子?” “府尊见谅,小人也是迫不得已啊。”刘正齐哭丧着脸道:“我们西山父老彻底得罪了徐家,他们扬言要杀小人立威呢。” “胡说八道,休要造谣。徐家是道德文章人家,怎么可能扬言杀人呢?”蔡知府不悦皱眉道。 “小人岂敢造徐家的谣?”刘员外叫起撞天屈道:“不是走投无路,又岂敢来滋扰老公祖?” “到底怎么回事?你先从实道来。”蔡知府板着脸道。 “遵命。”刘正齐忙点点头,然后将西山岛事件改头换面,讲给蔡知府听。 ps.三连更之第一更,求月票啊~~~ 第一百零三章 蔡知府生祠 苏州府衙签押房。 蔡知府便听刘正齐半真半假道: “前番听闻老公祖派昆山枪手营上西山剿匪,我们这些西山原住民全都欣喜若狂,正商量着准备给老公祖立生祠呢。虽然打嘉靖三十五年闹倭寇,乡亲们不得不背井离乡,可是大伙儿一直都挂念着西山,那里有我们的祖产、祖宅和祖坟啊……” 蔡知府闻言十分受用。他是理学名臣,洁身自好,不喜钱财,唯独爱名。 听刘员外这样一说,他连生祠的选址用料、设计规划,以及建成后的效果图都想好了。 “谁知……”却听刘正齐话锋一转。 蔡知府登时脸色一黑,看来修生祠有变数了。“谁知什么?” “谁知前日徐家二爷徐琨忽然上门,扬言说什么昆山枪手营要强占西山岛,让我们这些原住民奋起反抗。” “这跟徐家有什么关系?”蔡知府不禁一愣,旋即想起来‘赵状元痛殴小阁老’的光辉事迹。 “二爷说他家和昆山赵知县一家有私怨,要好好整整他们给大哥出出气。”刘正齐这话倒也不假,只是没提徐琨到底是谁叫来的…… “胡闹台!”蔡知府断喝道:“他个松江的士绅跑到我们苏州来挑什么事儿?” “说是要替我们主持公道。”刘正齐苦着脸道:“可那不是我们要的公道。再说有老公祖在,哪用徐家替我们出头?” “哼,那是自然,徐家的手伸得太长了!”蔡知府怒火中烧。 其实徐家过去,就对蔡知府多有无礼之举了。有事从来都是派奴仆过来知会一声,而且态度还很不恭敬。 还经常像这次一样,不打招呼就把事儿办了,确实从没把他当回事儿。 之前徐阁老在位,蔡知府只能忍气吞声,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此番徐阶已经成退休老干部了,徐家居然还不思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竟公然干涉苏州内政,挑拨百姓与官府对抗! 也太不把他这个堂堂四品知府放在眼里了! 新怨旧恨一齐涌上心头,恨得蔡知府牙根痒痒。半晌方冷声问道:“那你们听他的了吗?” “那自然是不听的,我们都是守法良民,哪能给老公祖添乱?”刘正齐忙矢口否认。 真的,昨天就去了他一个,其余都是赵昊的人冒充的。 “所以徐家就扬言要杀你?”蔡知府阴着脸问道。 居然搞起顺昌逆亡这套了,眼里倒地还有没有官府?试问今日之苏州,到底是谁家之天下?! “还因为徐琨昨日,率五百豪奴攻打大圣湾营地……”见老公祖要炸,刘正齐忙又点了个爆仗。 “什么?!”蔡知府果然火冒三丈,重重拍案喝道:“徐家竟敢集结恶奴攻打一县之兵营。这是要造反吗?!” 刘正齐被吓得一哆嗦,他忽然就明白,赵公子为何有恃无恐了。 说白了,还是那句老古话,民不与官斗。 昆山县再小,那也是一级官府。徐家再大,也只是地方士绅。蔡知府的屁股坐哪边,根本没有悬念。 而屁股决定脑袋,脑袋决定嘴巴…… ~~ 蔡知府发作一阵,才气哼哼问道:“死了多少人?” 他都要恨死徐家了。无论什么原因,在他治下大规模械斗,都是足以影响自己仕途的恶性事件! “倒是没人受伤,更没死人。”刘正齐忙给老公祖吃颗定心丸道:“只是被昆山枪手营全都扣下了。” 然后他小声补充道:“徐家认为是小人透露的风声,故而才扬言要杀鸡儆猴的。” “呼……”蔡知府长舒口气,不可思议道:“就是五百头猪让人抓,也能咬伤撞伤几个人呐。徐家的奴仆为何连猪都不如。” 刘正齐不由讪讪道:“徐二爷贸然进营,被枪手营俘虏了,他的手下只好乖乖投降。” 刘员外没有告诉知府大人,其实是自己把徐琨诳进营的。 “徐琨真是菜啊。”蔡国熙哂笑一声,靠坐椅背,心里对徐家的评价降格不少。“最后呢,放人了吗?” “没有放人,估计徐家也不会算完。”刘员外摇摇头道:“出了这么大事儿,小人心说得赶紧禀明老公祖,以免老公祖措手不及。” “嗯,你还不错。”蔡国熙满意点头道:“去吧,本官会关注此事的。” “是,老公祖。”刘员外恭声应下。 刚要告退,却听蔡国熙沉声道:“休要在西山岛建生祠,本官岂是沽名钓誉之辈。” 顿一顿,他又幽幽道:“荒郊野岭的,不正经。” 刘员外恍然,心说这是老公祖嫌弃西山人迹罕至,没有香火啊。 便赶忙躬身道:“那西山那座就不修了,只留东山岛一座生祠,请老公祖万万不可推辞,聊解子民一片孝心呐。” “哎,算了算了,你们看着弄吧。”蔡知府摆摆手,实在不好意思立马将抽屉里的设计图拿出来。 还是改日让下面人交办吧…… ~~ 刘员外告辞之后,蔡知府便将幕僚胡先生叫来,和他商量看到底该采用哪份设计图,来建造自己的生祠。 只听那幕僚胡先生卖力谋划道: “一定要选最好的地段,还要雇最好的工匠,用最好的材料。建就得建最高档次的生祠,山门五楹七柱,院子最少五进百亩起步。什么红墙绿瓦啊!黄铜香炉啊!沉檀塑像啊!鎏金护法啊!能上的全给他用上。最关键的是祠堂里还得住个神仙,这样才香火旺盛,几年十几年下去,东翁也就成了百姓膜拜的神祗!” 蔡知府听得口水直流。“这得花多少钱?” “让那帮洞庭商人掏钱啊,他们有是钱。” “但是花钱太多,还是有损本府清誉的。” “这简单,寻旧例跟寺庙道观搭伙,这样所有开销都算是重修庙观的。但实际上,庙观也就成了生祠的一部分。”胡先生不慌不忙道,显然不是头一回当幕僚了。 “太湖上有个白马庙,听说香火很灵,不如我们……”蔡知府便搓着手,跃跃欲试。 “东翁真会选地方。” 两人正谈的兴起,忽听外头响起阵阵惊堂鼓声。 蔡知府登时坏了兴致,不悦问道:“去看看何人击鼓,先寻个由头打他一顿再说!” ps.三连更之第二更,求月票~~ 第一百零四章 徐家的脸面 蔡知府这板子没打成,因为击鼓的是徐家人。 虽然心里厌烦至极,但徐家的面子不能不给,蔡知府还是先让胡先生退下,在签押房接见来人。 来的还是那徐家管事徐煦。 其实按说徐璠应该自己来的,但一来昨天的事情实在太丢人;二来他还没放下小阁老的架子,三来徐家向来对官府颐指气使,惯例如此…… 寻思一番,徐璠还是让徐煦来苏州府衙,找蔡国熙捞人的。 在前小阁老看来,自己弟弟怎么说也是堂堂五品朝廷命官,苏州府肯定害怕事情闹大,一定会立即命赵昊放人的。说不定还会处罚那小子一番。 他却不知道,自家的好弟弟好奴才们,早已经得罪了蔡知府不知多少遍。 更不知道,赵公子居然知道蔡国熙本就对徐家不爽,竟提前派人来撩火。 结果,对徐家已经满肚子火的蔡国熙,一看徐璠明明在苏州城,却依然只派了个奴仆过来传话,登时就黑了脸。 这是把本官也当成他徐家的奴才了! “什么事?”蔡知府强抑着怒火问道。 那徐煦也是个不看脸色的,或者说,他只看自家主子脸色。依然按部就班道: “老公祖勿怪,兹事体大,一刻也耽搁不得!” 说着掏出那份只改了个抬头的状纸,递到蔡知府面前。 “我家二爷和五百家人在西山岛无故遭袭,生死不明。实乃国朝二百年闻所未闻之惊天大案啊!” 蔡知府却看都不看那状纸一眼,冷声问道:“你们这么多人成伙结队去西山岛干嘛?不知道那里正在剿匪吗?” “呃……”徐煦听蔡知府口气不善,心说哪来这么大火气?吃了炸药不成。 却依然头铁道:“主持公道。” “主持什么公道,需要带五百人一起?!”蔡知府一听,他们居然还敢拿这套说辞哄骗自己,不由冷声质问。 “这个……”这问题不好回答,徐煦沉吟一下才道:“是有西山商人刘某,找到我家二爷哭诉被昆山知县衙内欺凌,掠去他的儿子,抢占了他的祖产。二爷古道热肠,当然拔刀相助了……” “那刘某呢,让他也来见本官。”蔡知府冷哼一声道:“本府要问问他,这是什么年代,还要人拔刀相助?你们眼里头还有没有官府?!” “这……”徐煦再次卡壳,知府大人的问题,为何一个比一个犀利? 他不由直挠头,半晌方尴尬道:“那厮临阵反水,这才害我家二爷被擒。” “这就奇怪了,他请徐琨主持公道,怎么自己却临阵反水了?”蔡知府揶揄笑道:“你们二爷这都交了些什么朋友啊?” “这……这……”徐煦的尴尬症都要犯了,忙转回正题,大声道:“别的都先放放,请老公祖立即下令,命昆山县释放我们二爷和五百家人。并且向我徐家赔礼道歉,赔偿损失……” 蔡知府哑然失笑,徐琨那怂货技不如人,全军覆没,居然还有脸让人家赔礼赔钱,真当官府是他家开的? 想屁吃呢。 “老公祖笑什么?”徐煦一愣,他早就感觉蔡知府阴阳怪气了。 “本官笑了吗?”蔡知府摸摸自己的脸,淡淡道:“难过还来不及呢。” “那就请老公祖马上下令吧。”徐煦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径直催促。“多耽搁一刻,我家二爷就多遭一份罪。” ‘那就多耽搁几百上千刻吧……’蔡知府暗暗幸灾乐祸,一脸公事公办的吩咐稿签长随道:“立即行文昆山县,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徐煦一听就急眼了。“老公祖,这可不行啊,人在西山,你行文昆山,这不是南辕北辙吗?再说我徐家什么样的人家,还能骗你不成?” “官府自有官府的规矩,本府虽统辖全府,却也不能越过昆山县,直接对其枪手营下令。”蔡知府淡淡道:“只能命令昆山知县对枪手营下命令。” “那至少直接命令昆山知县,命令枪手营立即放人吧?”徐煦双手扶着案台,话赶话之间,已经忘了尊卑了。 或者说,他本来就觉得,自己堂堂徐府管事,就应该和知府大老爷平起平坐吧。 “事涉三方,总不能只听你家一面之词吧?”蔡知府看着徐煦那两只不规矩的手,恨不得给他剁了去。 “请老公祖收回此话,我徐家什么身份?岂能哄骗官府?”徐煦调门陡然拔高。 “混账东西!要你教我说话做事!”蔡知府终于按捺不住,重重拍案而起。 “我……”看着要吃人似的蔡知府,徐煦神情一窒,旋即自己可是代表徐家的,便昂着头,冷笑道: “小人奉劝老公祖一句,还是休要官官相护、推三阻四的好。不然,等林中丞还有京里诸位部堂、大学士都知道了,莫非真以为能护得住那姓赵的父子?” “放肆!以为本官是吓大的吗?!”蔡知府见自己都发了火,这厮却还是不知收敛,反而愈发嚣张。居然拿巡抚尚书大学士来压自己! 这要是让他吓住了,自己这个知府还是不要当了吧! 恐怕师相那里,也会彻底看轻自己的。 想到这,蔡知府又重重一拍桌子,厉声喝道:“狗奴才居然敢藐视官府、威胁本官。来人呐,给我杖责二十!” 马上,外头站岗的官差便冲进来,架住目瞪口呆的徐煦就往外拖。 徐煦这才反应过来,冲着蔡知府大喊大叫道:“蔡国熙,你好样的!你打的的是我的屁股吗?你打的是徐家的脸!” “也对,本官得为徐家留点脸面。”蔡知府冷笑一声道:“那就改成打徐家的屁股吧!叉出衙门,掌嘴四十!” “蔡国熙,你等着,你会后悔的……”徐煦声嘶力竭的咆哮着,那爆起的青筋、扭动的身躯,无不体现出他是何等的难以置信,难以接受! “掌嘴八十!”蔡国熙马上翻倍。 徐煦登时闭上了嘴。 小样,还治不了个你? ps.三连更之第三更,求月票啊~~~还有~~~ 第一百零五章 虎落平阳被犬欺 衙前自古好热闹。苏州府前街自然比寻常的衙门外更热闹。 八字墙两边,有负责巡逻街面的铺房;有给官府和老百姓看风水、选日子的阴阳学;有同样兼营公私业务,给官吏免费看病、给百姓看病赚钱的医学。 此外还有旅店、茶馆、酒家、药铺之类,各种依赖衙门混饭吃的买卖,全都红火的不得了。 这会儿傍晌,衙前街上人潮如织、嘈杂鼎沸。那些来打官司、找门路、写状子、包打听……乃至看热闹的各色人等,全都聚在府衙栅门外,闹哄哄的问长道短,谈天说地。 而且这里还有热闹看。 “又有人要倒霉喽。” 一声幸灾乐祸的欢呼,让正聊得火热的众人,纷纷伸长脖子望去。 别人的痛苦就是他们快乐的源泉。 便见几个差役拖着个锦衣男子出来,将其固定在专门用来行刑的木架子上。 这时有人认出了那男子。 “呦,这不是徐管事吗?” “哪个徐管事?” “还能是哪个?徐家拙政园的徐管事啊。” 这时,负责行刑的胥吏戴上了牛皮手套,开始啪啪啪的掌嘴! “吓,他怎么会挨打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是啊,徐家的人也敢打?府尊大人好霸气。” “徐阁老要是还在位,你看他敢不敢。” “哎,人走茶凉了啊……” ~~ 拙政园。 秫香馆面水隔山,长窗落地,室内宽敞明亮。 每块长窗的裙板上,都有一副雕镂精细、栩栩如生的木雕,把整个房间妆点的古朴雅致,别有意趣。 徐璠手里拎着心爱的戒尺,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儿子专心致志坐在窗前写字。 他已经在这儿站了顿饭功夫,见徐元春一直安坐如钟,头都没抬,一直在专注的奋笔疾书。 这让徐璠感到欣慰,那个专注学业的儿子又回来了。 但若换一个角度,比如从桌旁看去,就能发现徐元春虽然对着一本厚厚的高头讲章,但其实他根本没在读书 而是用铅鏨在讲章的边页上,画着一个个简笔的小人儿。 徐公子画画功底极好,只寥寥数笔就能勾勒出体态灵动的仕女图来。 他画的极专注,这么长时间也没发现,父亲已经来到门外。 这时,徐璠觉得自己打多了板子偶尔也该给个甜枣,便悄悄迈过门槛,准备上前夸奖儿子两句。 眼看父亲已经来到身后,徐元春却依然毫无所觉,沉浸于绘画不可自拔。 这时徐璠伸出手,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 “啊!”徐元春吓得手里铅笔都飞了,猛然抬起头来。“父亲!” 他登时小脸煞白,下意识把手里的书藏到背后。 “不要一惊一乍,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徐璠教训儿子一句,然后伸手道:“给我看看,你刚才在写什么?” “没,没写什么。”徐元春哆哆嗦嗦不敢说实话,手却被恐惧控制,将那部讲章拿到身前。 “是在做读书笔记吗?”徐璠想当然道。 徐元春筛糠似的点点头。 “为父看看,你的见解可堪入目乎?”徐璠便欲拿过那本讲章,徐元春却不撒手。 “害羞什么?放手。”徐璠笑着两眼一瞪,吓得徐元春忙松开手。 然后绝望的闭上眼。 新的暴揍即将来临了…… 谁知徐璠刚要翻开书,便听外头响起纷杂的脚步声,还有惊慌失措的大叫声。 “大老爷!大老爷!不好了!” 徐璠回头一看,就见几个仆役扶着个面目全非之人,张皇失措的跑进来, “管事的让蔡国熙打了!” “什么?!”徐璠一听,脑袋嗡的一声,哪还顾得上指点儿子,把那讲章往地上一扔,就快步走了出去。 徐元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有从门外吹进来,掀动那讲章的书页,上头的仕女便栩栩如生的翩翩起舞,就像真的活了一般! ~~ 徐璠黑着脸走出来,就看到徐管事嘴巴肿成了两根香肠,腮帮子像水晶发糕,牙齿都被打的不剩几颗了…… “这是蔡国熙干的?!” 徐管事点点头,哭道:“大爷,赛狗西不系银,狗意增我徐家……” 前小阁老登时暴怒,一脚揣倒了个花盆。 “好哇,老爷子这才退了俩月,就没人把我徐家放在眼里了!看老子怎么收拾他!” “以为我父子都退了,就可以任人揉捏了?做梦去吧!”徐璠咆哮着挥舞双手,在荷花池畔来回踱步,恶狠狠道: “我徐家干掉你个蔡国熙,就像捏死只臭虫那么简单!” “大爷,山么枕么办?”口齿不清的徐管事激动的使劲,蔡国熙你看吧,我们徐家就是这样豪横! 那些加在我身上的耻辱,绝对会让你十倍奉还的! “……” 谁知下一刻,徐家大爷却陷入了让人尴尬的沉默。 徐管事和一众奴仆面面相觑。暗道,大爷不会是没法子对付蔡狗吧? 还真让他们猜着了。前小阁老挫败的发现,自己原先一句话就可以免掉的四品知府。 现在居然没什么办法,马上让对方跪下唱征服…… 好半晌,众家仆方听徐璠闷声道:“林巡按乃是我提拔的,这就让人去找他讨个公道!” “太好了!”众家仆赶紧奉上马屁,激昂道: “林巡抚一道申斥,蔡国熙就得马上乖乖赔礼道歉……” “咳咳。”徐璠却老脸一红,小声道:“我说的是苏松巡按林平芝。” “啊,不是巡抚?”家仆们目瞪口呆,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可这能量却是天差地别啊! 堂堂苏松巡抚是苏州知府的顶头上司,下的命令蔡国熙必须执行。 苏松巡按只是七品的监察官,吓唬一下知县还成,对上知府可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你们懂什么?国朝以下克上。巡按的话,知府也得听。”徐璠闷声训斥一句,又底气不足的补充道: “至少把徐琨捞出来不成问题……” 他当然也想走巡抚的门路,而不是去求个小小的巡按。 可林巡抚嫉恶如仇,刘员外临阵反水,让徐家兄弟扮演正义使者的计划泡汤。 再往林巡抚跟前凑,弄不好先倒霉的是自己。 “还是先把他捞出来,再从长计议吧。”终于意识到自己已是今非昔比的前小阁老幽幽一叹。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ps.第四更。今天没了…… 五月,很想要个‘一呼百应’徽章! 就是那个‘一呼百应’的徽章啊。 眼馋很久很久了,趁着双倍难度减半,决定挑战一下啦! 就是单日5000张月票…… 断掉每天五更的好习惯后,感觉恢复起来好困难啊。 所以借着双倍的机会,鞭策自己一下吧! 不管大家能不能做到,双倍期间和尚都会每天五更的! 要是大家做到了,这个月更新不会少于30万字,如何?! 第一百零六章 一炮三响 西山岛,枪手营营部院中。 石桌旁,赵昊和江雪迎正陪着赵立本和叶氏在打牌。 其实二老几日前就到了浒墅关,从米管事那里知道江雪迎已经获救后,叶氏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有心让两个小年轻独处一段时间,本打算在浒墅关休整一下,就直接打道回府的……为了这俩小的能成一对,两个老的也是操碎了心。 当然,也是带来的兵马太扎眼的缘故。 谁知徐家竟要率众袭击西山岛,这下二老哪还坐得住,当即率众前来增援。 他们是趁夜色从金铎河登陆的,徐家的眼线根本没察觉。 是以赵昊昨日可用之兵足有一千五,三倍于徐家的奴仆,正面硬刚也稳操胜券。 只是那样一来,难免死伤累累,赵公子有好生之德,怎忍心让免费的劳动力受损? 于是略施小计,将五百精壮的汉子全须全尾生擒,今日已经全都送去挖煤了。 ~~ 今日玩的是赵昊在马吊的基础上,改进出来的现代麻将,一百零八张牌,用紫檀木雕成。 这是他在北京时,捣鼓出来为长公主打发时间的……以免干娘过度思念父亲,影响身心健康。 毕竟干娘才是赵公子最粗最牢固的大腿,当然要永远健康了。 麻将本就脱胎于马吊,只要会玩马吊的很快就会上手,又比马吊更富可玩性,一经问世就受到了他身边人的热烈欢迎。 赵立本虽然与长公主势不两立,却同样痴迷麻将,不可自拔。 据说在扬州已经建起了‘雀友会’,和一帮盐商白天搓澡、晚上搓麻,感情愈发如胶似漆,牌瘾也越来越重。 此次来苏州老爷子都不忘带着麻将。只是前几日气氛不对,不好开打。 今日大局已定,他终于忍不住,拉着两个小辈和叶氏搓几圈过瘾。 麻将有个好处就是打牌不耽误说事儿,四人便边玩儿边聊。 赵立本打出一张牌,捻须笑道:“乖孙这张牌打得好,挑拨蔡国熙和徐璠斗起来,这样你们的处境就好过多了。” “昊哥儿那招釜底抽薪也妙不可言。刘员外一反正,徐家一下子没了籍口,就处处陷入被动。”叶氏先赞一声,然后一脸不可思议道: “只是昊哥儿怎知蔡知府和徐璠一定会反目?” 但凡蔡知府和徐璠一碰头,就能察觉到刘正齐在挑拨离间,自然会弄巧成拙。 “呵呵……”赵昊摸一张牌,心说因为本公子知道历史啊。 毕竟在另一端时空中,蔡知府和徐家的撕伯夷闹剧可是被写进戏文里的。 他一边摸索着手里的牌面,一边谦虚笑道:“我也是蒙的。觉得以徐家的嚣张跋扈,蔡知府肯定受过不少窝囊气。” “不错,如今徐阶已经滚回老家,他几个儿子却依然不知收敛,只会惹人厌憎。”赵立本点点头,冷笑道:“别看徐家家大业大,老夫瞧着他们离败亡不远了。” 赵公子一边摸索着牌面,一边由衷暗赞,老爷子才是真正的预言大师啊。 只是本公子的大预言术那是开挂来的,老爷子却纯靠分析判断进行预测,虽然看上去都很牛伯夷,但实际上差大了好么? 赵昊满怀崇敬的打出了一张三筒。 “吃!我听了。” 赵立本得意的拿走赵昊的牌,在自己牌边亮出了一二三筒的顺子,然后打出一张二筒。 “碰!我也听了。”对门的叶氏亮出两张二筒,朝赵立本开心的笑道:“大人,妾身的二筒等你好久了。” ‘噗……’赵昊险些一口水喷出来。 “怎么了?”三人奇怪问他。“二筒有何不妥。” “妥,很妥。”赵昊忙岔开话题。“继续继续。” 叶氏便打了张‘东风’。 “杠。”江雪迎伸出白皙的小手,拿起那张东风,和自己的三张东风组成了杠子。然后对赵昊轻轻一笑道:“兄长,我也听了。” “呦,都听了。”赵公子赶紧认真起来,看着自己的牌,寻思着该打哪一张才能不点炮。 “痛快点儿,磨磨蹭蹭不像我孙子。”赵立本不耐烦的催促道:“别耽误老子自摸。” “哎,五万。”赵昊便打出一张字牌。 “哈哈,胡了。”赵立本登时乐开了花,推倒自己的牌。屁胡三四五万。“哈哈哈,乖孙,你又点炮了。以后可以叫你西山炮王了!” “呃……”赵昊一脑门子黑线,这什么跟什么啊?我还是个孩子呢。 “大人真是缘分呢,我们一起胡了。”叶氏也笑眯眯的推倒牌,屁胡五六七万。 “呃……”赵昊又遭到一记重击,看向神情微动的江雪迎道:“我不会是一炮三响吧?” 江雪迎掩口笑道:“哪有那么巧?小妹可没胡。” “哈哈哈,给钱给钱。”赵立本开心的向孙子伸手。 赵昊将最后两张筹码交了出去,已是输个精光。“不玩了不玩了,今天点儿太背。” “牌技太烂怨运气。”赵立本调笑孙子一句,好在他牌瘾也过了,便放过了赵昊。“今天就到这吧。” 知道他爷孙还有话说,江雪迎和叶氏便起身福一福,回自己院子去了。 ~~ 两人一走,赵立本朝赵昊嘿嘿一笑道:“乖孙,不愧是我老赵家的种,能力就是强!” “啥?”赵昊摸不着头脑。 老爷子朝着门口努努嘴。“跟爷爷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雪迎啊……” “雪迎妹子怎么了?”赵昊还是不懂。 “非得让爷爷把话说透是吧?”赵立本一张张翻开雪迎扣倒的牌。 “她刚才也在等你那张五万,而且是对对胡、混一色。这都能忍住不胡你,还说你们是普通朋友?” “哦?”赵昊不禁瞪大眼,果然见江雪迎扣下的十张牌,分别是三张两万、三张三万、两张四万、两张五万! “爷爷都能算出下家的牌来?这还玩个屁啊!” “嘿嘿,小菜一碟。”赵立本得意的胡子都翘上天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臭小子又打岔,我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爷爷,孙儿是真不明白啊。”赵昊一脸无辜状。“我寻思着雪迎妹子,是看我没什么筹码了,赢了也拿不到钱吧。” “胡说,那是钱的事儿吗?人家小姑娘是怕你一炮三响输的太憋屈而已。”赵立本拍了赵昊脑袋一下。 “不懂女孩子的心思,当男人还有什么滋味!” ps.今日第一更,求月票啊~~~ 第一百零七章 海上无主 赵立本循循善诱,赵昊却依然懵懵懂懂。 老爷子只能无奈接受,自己孙子还没开窍的设定,把话头转到了次要的事情上。 “你那个劳什子江南公司,到底怎么个情况?上回在扬州,怎么也不通个气?” “嗨嗨,当时为了让吴先生安心,胡乱编了这么个名字。”只听赵昊笑答道:“不过在太仓、无锡转了一圈,倒也拉了几个股东,所以现在也不算是骗人。” “你忽悠了人家多少钱?”赵立本好奇问道。 “两个王家各十万两银子,五万石粮食。华家十五万两白银,八万石粮食。”赵昊便掐着指头数算道:“雪迎妹子想出一百万两,不过我担心其他股东有意见,只要了她一半。” “我的乖乖……”赵立本差点没把眼珠子瞪下来。“你丫空手套白狼,一下就卷来一百二十万两银子?” 苏松米贵,青黄不接的时节,米家从不低于二两一石。王家华家只以二两银子作价,赵昊一点不吃亏。 “爷爷此言差矣。”赵昊正色道:“怎么会是空手套白狼呢?孙儿用的是以往积累下的商誉啊。” “商誉,那是什么?”赵立本不解。 赵公子拍了拍胸口没说话。 “呃……那不还是空手套白狼?”赵立本哂笑一声。 “爷爷硬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赵昊无奈的摊摊手。 “能套得着就是本事啊。”赵立本嘿然一笑,从袖中掏出个信封,递给赵昊道:“还有追着给你钱的呢。” “这是?” “上回路过扬州,那帮盐商求着跟你合伙,你也没答应。这回人家直接把银子都给爷爷了。” “而且人家怕你不答应,都立了文书,保证既不干涉公司业务,也不会卖掉股份,只跟着你分红就行。”赵立本又递给赵昊一个信封。 “怎么也该带人家玩了吧?” “这么好?”赵公子吃惊的张大嘴。 “他们的钱是海水冲来的,花也花不完,又没别的去处。与其存在地窖里长霉,还不如放在你这儿下崽儿呢。”赵立本笑笑道:“瞧瞧,人家出手多阔绰。” 赵昊打开头一个信封一看,里头厚厚一摞会票,数一数足有一百万两。“这是几家的?” “一共五家,一家二十万两。”赵立本嘿然笑道:“还有三家不是咱们徽商,不带他们玩……这事儿,你看应不应?” “应,人家都做到这份上了,哪有不应的道理?”赵昊略一沉吟道: “按说现在江南公司占了西山,股价应该涨一涨了。但既然人家这么有诚意,又是爷爷的面子,那就还按一两一股算了。” “嘿嘿,敞亮!不愧是爷爷的乖孙!”赵立本十分开心,可算完成使命,回去有交代了。 赵昊又打开另一个信封,见里头是五份字据,大意是各家将白银二十万两投给赵昊,股份全权由他打理,盈亏共负,绝不主动撤出。 说白了,盐商们把这当成了一笔财务投资,根本没看成多大的事儿…… 想来也是,二十万两对财大气粗的盐商来说,确实算不得什么。 ~~ 其实,就算盐商们不将表决权,全权授予赵昊,赵公子也会主动将持股压到五成以下。这样才能说明江南公司不是他一个人的,也好堵住悠悠众口。 实际上赵公子大可不必这么小心,在这个年代还没有官员亲属不准在其任职地经商的规定。 但小心驶得万年船,谁知道将来这一条,会不会被人拿来攻击他父子? 所以他连江南公司的董事长都不会担任,准备请华察华太师来充当一下吉祥物。 对这些具体而微的事情,赵立本是不会干涉的,他只关注大的战略方向。 呷一口茶水,老爷子讲起八大家的情况。 “去年他们没找回净海王的金印,本想说重新讲好数,重新再铸一枚。” 赵立本幸灾乐祸的嘿然一笑道:“可正如老夫所料,哪有那么简单?之前陆家仗着陆炳父子两任锦衣卫的权势,独占了两成份额,各家都觉得吃了亏。现在陆家败了,这两成怎么分?是大家平分呢,还是谁接任净海王谁拿大头呢?八家就争个不休。” “那当然。”赵昊点点头,给爷爷续上茶道:“自知争位无望的几家,肯定希望能平分。像徐家这样强势的一方,自然是想独吞的。” “而且除了陆上份额之争外,还有更麻烦的问题在海上。”赵立本接着为孙儿讲解道: “原先汪直的五峰船队,把持着东南两洋的海运,九大家只能把货卖给他一家,因此那时候权势和利润都在汪直。” “九大家自然对此不满,联合起来想方设法搞掉了汪直。汪直死后,他的船队四分五裂、互相攻击,海上贸易也彻底完蛋。” “九大家便软硬兼施,将汪直五大船队,与他们共推陆家为新任净海王。净海王为浙直海面所有船队的话事人。” “九大家的货物由净海王分配给五大船队。再由五大船队将货物贩往两洋,赚钱再付款给净海王,最后净海王分给九大家,这样一次海上贸易就完成了。” 赵昊点点头,有些幸灾乐祸道:“那净海王一死,海面上肯定比陆上还乱。” “那是自然。陆上各家大都自持身份,还沾亲带故,不好彻底撕破脸。可海上本来就弱肉强食,那些船队到底是海商还是海盗?谁也说不准。”赵立本也笑道: “所以海上更需要秩序,一旦没了秩序,各支船队立马乱套。没了净海王就没人给他们供货,他们也不知道卖了货把钱付给谁。一下子就断了贸易。” “那些海商本来就是挣一个敢花俩的主,半年没进项就有人走回老路,当起了海盗开始抢劫。听说太仓王家上半年就被抢了两批货。” “哦。”赵昊恍然,怪不得自己一提这茬,王世懋就出汗,原来是吃了大亏的缘故。 “项家干脆趁机吃掉了一支船队,想要自产自销,不跟大家一起玩。结果另外几家不干了,正月初一一把火,烧掉了项家一百多条船。项家自然要报复,折腾了好几个月,死了几百人才消停。” ps.第二更,求月票啊!! 第一百零八章 祖孙狂想曲(求求求月票啊!!) 小院中。 赵昊轻声问道:“为何他们反应这么大?也跟项家一样,吃下一支船队自己玩多好?” “呵呵,那样是不行的。”赵立本摇摇头道:“九大家归根结底还是陆上的家族,虽然靠海贸赚到无穷的财富,却依然对大海充满畏惧。他们不敢把子弟送到海上去冒险,就只能依靠五大船队来进行海上贸易。” “但他们又怕五大船队会做大,再孳生出一个汪直来,因此一直严格控制五大船队的规模。”便听赵立本解释道:“他们规定,五大船队新建船只、招募水手、乃至购置武器装备,都必须经由净海王之手,不得私自添购。” “要是都像项家一样,各家都拥有自己的船队,那所有限制都将作废——从任何角度讲,各家都会极力增强船队实力。” “原来如此。”赵昊恍然,怪不得各家与五大船队要做隔离呢,原来是为了预防船队和某一家勾结起来做大。 “所以在选出新的净海王之前,八大家只能看着海上乱下去,贸易断绝掉,却什么都不能做。” “不错,所以这大半年下来,局面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糟。”赵立本嘿嘿直笑道: “据说有只船队跑去了福建,投靠林道乾去了。还有支船队接受日本村长的雇佣,帮着他们村战去了。” “村长,村战?”赵昊愣一下才反应过来,日本现在正处在‘光辉’的战国时代呢。 说起来,尾张的大傻瓜应该已经占据美浓,打起‘天下布武’的大旗了吧? 想想还真有点小激动呢。 可惜在大明士大夫眼里,织田信长也就是个县长,德川家康最多是个乡长……跟人家说这些,没人会感兴趣的。 他便回到正题,问赵立本道:“那爷爷,我们该何时参与进去呢?” “不急,让他们继续耗下去。”赵立本断然摇头,沉声道:“我们继续苦炼内功,等到九大家的位子彻底不值钱,咱们再以大救星的姿态闪亮登场不迟。” 说着他打起如意算盘道:“方才搓麻时,老夫说你那张牌打得好,其实是江南公司。你用一家公司将太仓王家、无锡华家绑上战车。再加上雪迎和咱们的杀手锏,还有扬州徽商的支持,咱们老赵家虽然根基尚浅,但论实力已经足以染指九大家中的一个位子了!” “孙儿感觉区区一个九大家的位子,怕是满足不了爷爷的胃口了。”赵昊淡淡一笑。 “不错!”老爷子重重点头,霸气的一挥手:“原本老夫只想要一个位子就满足。但看到现在,发现所谓世家大族也没什么了不起——你看徐家那些蠢货,还不是一样觊觎净海王之位呢?凭什么和尚摸得我却摸不得?!” “爷爷真是霸气,这个净海王就该非我赵家莫属!”赵昊闻言也豪气顿生,祖孙俩一时上头,竞相大言不惭起来。 “净海王算什么?海上虚君而已。我赵家要当就当真正的海王!”赵立本激动的拍着孙子的大腿。 “对,四海之王!”赵昊也激动的拍着爷爷的大腿。 “乖孙,轻点。” “爷爷,你下手也轻点……” “不是,我是说你这个牛吹的有点大。” “是爷爷说要当海王的……”赵昊眼前却浮现出了‘潮汐海灵’的形象。 耳边还响起了一剪梅。 “呃,好吧,咱们都实际点儿。”赵立本摇摇头,甩掉不切实际的臆想,正色道:“我们先以净海王为目标。就算成不了‘求其上而得乎中’,也是可以接受的。” “爷爷说的是。”赵昊点点头,居然感觉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 哎,还是飘了。都不把九大家的位子当回事儿了……都怪老徐家不给力啊。 “方才爷爷说过,我赵家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根基太浅。眼下那些股东再强,也只能敲敲边鼓,我们终究还得靠自己的力量成事!” “唔,你从洞庭商会着手是个思路。”赵立本赞许一声。“如果能通过那刘正齐,将洞庭商帮握在手里,对我们在江南扎根会有极大帮助。另外,如果你的江南公司,能再复制西山公司的奇迹,拿下那位子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赵昊忍不住,又拍了老爷子的大腿。“爷爷就你瞧好吧,江南公司就是为了创造奇迹而生的!” “你小子明明说,这家公司是胡诌出来的……”赵立本不着痕迹的挪开腿,暗暗抽着冷气。 “我有说过吗?哈哈,没有吧。开公司,我们是认真的。”赵昊眨眨眼,认真脸。 “好,睁眼说瞎话,有老夫当年的风范!”赵立本一巴掌拍了回来。 赵昊使劲揉着腿,老爷子夸他是幌子,主要是为了打回来…… “你还要这儿岛上待多久啊?”眼看天色已黑,赵立本站起身来,以免再遭毒手。“不会真想当劳什子岛主吧。” “怎么会呢?等第一船水泥烧出来就回昆山去。”赵昊也跟着站起来,笑道:“看来爷爷还是担心父亲的。” “瞎说,老子管他去死。”赵立本哼一声,背着手走出了院子。 “唉。”赵昊苦笑一声,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傲娇,真任性。 ~~ 营地后的小溪旁,徐二爷鼻子上塞了两束草叶,正蹲在那里刷马桶。 他本以为倒夜香总比去砸石头强得多,谁知整个营地一千五百号人,一百五十个马桶,居然都是他一个人倒。 自幼锦衣玉食的徐二爷,之前别说倒马桶了,连屁股都有人帮着擦,怎么可能干得了如此恶心的事情? 起先他自然是誓死不从,可架不住童梓功的千年杀啊! 那一招反复使来,真的可以让人忘掉自己身份,丢掉自己的尊严,愿意去干任何事情,以避免再度体会到那种‘犹如千年之死般的痛苦’。 当徐二爷吐啊吐啊,终于习惯了马桶的恶臭,将一千五百人的夜香倒完,本以为今日总算解脱。 却悚然得知,一百五十个马桶还要自己刷干净,在所有人就寝前再送回营房去。 刷不干净还不行,那死变态童梓功就在上风口监工。一个马桶不干净,就要吃一计千年杀…… 夭寿呀! 倒马桶用了一上午,刷马桶一下午都不够啊! 天黑了还剩五十多个呢,等刷完之后又该倒马桶了…… 这一天下来,就离不开马桶啦! ps.第三更送到,大家猛啊,一下子多了1600票了,还有四千票!也就是正常两千票的样子!! 马上写第四更!加油加油加油啊!!! 第一百零九章 纵火犯(月票月票月票啊!!) 昆山县城,夜深人静。 白日里繁华的西塘街已是一片黑暗,只有更夫打着灯笼,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梆、梆梆……’更夫一边敲着梆子,一边扯着嗓子喊道:“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这可不是瞎敲瞎喊的,每个时辰都有每个时辰的讲究。除了梆子声的区别之外,喊声也不同。 一更天时喊的是‘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亥时二更的呼号为‘关门关窗、防偷防盗’,三更则报‘平安无事’。 四更乃是‘鬼神归位,切勿夜游’,五更便是‘早睡早起、保重身体’的叫早声了。 这时候人都睡得早,二更天已经都熄了灯。至于熄灯后是单人、双人还是多人运动,就不得而知了。 在街尾一户深宅大院中,却还亮着灯。 但房门紧闭,窗帘也拉得严丝合缝,几个大老爷们晚上不睡觉也不运动,凑在一起小声密谋着什么。 一个花白山羊胡子的老者,神情激愤道:“小小七品知县,居然敢扣押我们二爷,还有那么多家人!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啊!” “啊!”腮帮子上生着大痦子的中年人,大吃一惊道:“姓赵的胆子这么大?连我们二爷也敢扣?是谁给他的勇气?” “梁……哦不,蔡国熙!”山羊胡子气得直翘翘,连知府的姓都说错了。“徐煦管事去找他要人,却被蔡国熙掌嘴八十,满地找牙。” “嘶……”几个投身徐家的大户纷纷倒抽冷气,四品知府在他们眼里已经很大了。 “莫非,要变天?”有人颤声道。 “放屁!”山羊胡子狠狠瞪那人一眼。“蔡国熙是高拱的学生,看着他老师有指望复出,还不得赶紧表现表现?” “哦,这样啊……”那人点点头,又问道:“那,高拱什么时候复出啊?” “放心,没那么简单。”山羊胡子冷笑一声道:“现在的内阁首辅高相公、次辅陈相公,都会想方设法把他按在高家庄的。” “扯远了,说正事!”山羊胡子见众人都松了口气,便把话头拉回来。“大爷那边已经开始活动,但官场上办事太慢了。他命令咱们行动起来,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搞得昆山天下大乱,逼他们尽快放人!” “费、费那些事儿,干,干什么!”一个结巴一拍桌子,站起身道:“赵守正抓,抓二爷,我们就绑,绑他……” “你疯了吗?敢绑县太爷?”大痦子吓得又掉了痦子。 “信不信军队马上开来剿了你?”山羊胡子也郁闷的摇头。“知县虽然只是个七品官,可他是代天守牧,动他就是造反呐。” “绑他……儿子。”结巴终于憋出了后半句。 “嗨……”众人一起摆手,顿觉没那么刺激了。 “这法子倒是可行。”大痦子点点头道:“听说赵知县就一个儿子,拿他一定能换回二爷。” “好,好主意!”众人纷纷叫好,于是出谋划策,制定了‘引蛇出洞’、‘瞒天过海’等各种计策,甚至连‘美人计’都有。 等他们热火朝天的商量到三更棒子响,最后定下了上中下三策,便决定回去召集人手,依计行事了。 “最后一个问题,他儿子在哪?”忽然有人想起一事问道。 “呃……”众人一阵面面相觑。 “好像在西山……”山羊胡子差点揪掉了自己的山羊胡。 这还说个屁啊! 要是能从西山绑人?干嘛不直接把二爷救出来啊! 夭寿…… 众人登时泄了气,坐回去从长计议。 “绑人不行,就制造大乱子警告他!”山羊胡子冥思苦想半晌,幽幽说道:“只要姓赵的知道怕了,就会乖乖放人的!” “好主意。”众人纷纷表示赞同,问道:“那什么样的乱子,能让赵守正怕呢?” “眼下全县最要紧的,无非就是灾民和大堤。”只听山羊胡子冷声说道:“赵守正靠一手以工代赈,勉强维持住两头。” 说着他看看众人道:“以工代赈靠的是什么?” “粮食啊。”众人异口同声。 “那我们就把粮仓给烧了……”山羊胡子压低声音,一双小眼睛里闪动着阴毒的光道:“现在是个特别好的机会。赵守正带着县里大小官吏,全都住的大堤上,县城里一个当官儿的都没有。” “而且枪手营也全都被派去西山,连那些铺兵、弓手也都跟着去了。”大痦子兴奋的直拍大腿道: “现在全县就靠三班衙役看着,那可都是自己人啊!” “天、天赐,凉凉……”结巴激动的更结巴了。 “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咱们这边!”一通分析下来,众人信心爆棚。“这把火,一定能放成!” “倒要看看没了粮食,他还拿什么以工代赈?”山羊胡子阴测测的笑道。 “那要饿死多少人啊。”大痦子按上自己的痦子。 “多少草民的命,也比不上二老爷一根手指头金贵。”山羊胡子却面无表情道:“只有这样,他才会怕。到时候,姓赵的想要粮食,就乖乖放了二爷。不然,就等着那些饿绿眼的草民,把他生吞活剥了吧。” “狠!绝!弔!”众人纷纷点头,都觉得这法子肯定管用。 “兹事体大,必须谋定而后动。”山羊胡子按着微微发抖的山羊胡,尽情展示着自己的沉稳道: “明日我等先去仔细观察一番,同时摆平明晚巡夜的官差,看仓的仓丁,务必要如入无人之境,神不知、鬼不觉就将这把火给它放了!” “好!”众人重重点头,又听那山羊胡子分派了任务,有人负责观察望风、有人负责买通看守,有人负责采买火油,有人负责安排撤退的船只。 “事情办完之后,所有参与者立即从北面缒出城去,老夫会带你们回松江躲起来,等风头过了再回来。”山羊胡子最后沉声道:“若能救出二爷,便是大功一件,诸位也将会像我一样,成为真正的徐家人!” “定不辱使命!”众人沉声应下,便各自领命而去。 出来时,徐家众人发现外头已是天光大亮,却一个个都激动的毫无睡意。 一想到若能为主人立此大功,肯定能得到大爷的奖赏,说不定还可以被老太爷接见,然后被赐姓‘徐’,从此可以横行江南,走上人生巅峰。大痦子们便一个个激动的摩拳擦掌起来。 恨不得这就冲出去,一把火将县里的粮仓点了! ps.第四更送到啦!我燃了,马上写第五更去!还有1745票,加油啊!!! 最后三小时求月票啊!!! 距离我们的目标只剩三分之一了!!! 决不能功亏一篑啊!!! 加油加油加油!!! 今晚能达成10000票,我就通宵码字!!明天送给你们个八更!!!!! 24小时,9370票,谢谢大家,爱你们。 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到了完美了呢。 但和尚已经无比感动了。 最后三个小时,大家一下子投了将近三千票呐。 所以这次责任在我啊。 要是和尚早点跟大家说,想挑战一下1万票,估计提前一两个小时就能达成。 要是和尚有点存稿,估计半天就能达成…… 所以大家都是最棒的大家,错的都是你们的和尚。 万分谢谢大家。 等下次双倍时,我会提前跟大家说,并且准备好存稿的! 嗯,说定了。 并且,之前说好的本月30万字的约定,有效。 另外,今晚过于激动了,最新一章还有一半没码出来呢…… 大家睡吧,明早看也一样。 第一百一十章 我有一双跑步鞋(盟主加更) 翌日天不亮。 赵公子便早早起床,去看徐二爷倒夜香……才不是呢! 最近他迷上了跑步,因为在昆山的赵士祯,让赵士禧给他送来一双跑步鞋。 什么,你问禧娃哪冒出来的?那日跟刘员外儿子一起扎着揪揪,给赵昊当琴童的就是啊。 说回这双跑步鞋,它的鞋面是柔软细腻的小牛皮,裁剪针脚都堪称完美,鞋帮上还用金线绣了一对‘赵’字,十分拉风。 但真正让赵公子激动的是,这双鞋的黑色鞋底,是用杜仲胶做成的! 在北京制作热气球时,赵公子就发现造鳌山灯的工匠会用一种特制的胶,加热后刷在丝绸蒙皮上,可以放水阻燃并让丝绸不透气。 他起先以为是鱼鳔胶,但询问工匠后,得知这种胶的主要原料,居然是从杜仲树皮中提取的。 这让赵公子欣喜若狂,他一直以为大明朝的橡胶工业,要等到自己的触角伸到南洋后才能起步。 却忘了大明是有替代品的——那就是杜仲胶! 顾名思义,此胶产自专治肾虚蛋疼的名贵药材杜仲。 但杜仲的树叶和树皮里,含有大量与天然橡胶化学成分相同的杜仲胶。 不过杜仲胶和橡胶的分子结构是不一样的,这就导致天然的杜仲胶没有橡胶的弹性,而像一块硬塑料一般。 作为《走近科学》的爱好者,赵公子对如何处理杜仲胶记忆犹新。那就是硫化。 根据硫化程度的不同,天然杜仲胶既可以是弹性十足的橡胶,也可以是坚硬的塑料。这种可软可硬的特性,叫做‘橡塑二象性’。 而最简单的硫化,就是把杜仲胶和硫磺放在一起,搁在炉子上烤啊! 当然具体什么配比,用什么温度烤,还需要加什么佐料,赵公子就不知道了。 只能交给爱研究的大侄子来摸索了。 从把这个项目交给赵士祯到现在,才刚三个月的时间,赵昊就穿上了大明朝第一双胶皮跑鞋。 而且还是大侄子后来沉迷造枪不可自拔,不然出来的肯定会更快。 ~~ 赵公子期待这双历史性的跑鞋,效果能相当于七八十年代的解放鞋就行。 谁知上脚之后踩在地上,居然弹性极佳,非常柔软,大大超出他的预期。 也许是已经忘记了穿运动鞋什么感受,反正赵昊感觉双脚一下子有了包裹,脚底有了保护,膝盖也有了缓冲,不跑一跑实在对不起这双鞋。 当他穿着巧巧裁制的短裤短衫,在高武陪伴下从营部跑出来,就听到身后响起咣当咣当、嘎吱嘎吱的声音,还嗅到一股刺鼻的骚味。 循着味道转头一看,只见徐二爷吃力的推着辆粪车,从后头的营房蹒跚出来。 车边挂着一串铁钩子,大半的钩子上都挂着收来的尿桶和夜壶。 目前岛上连俘虏带伍记的援兵已经超过两千人,营地里已经快要住满了,原先的房子不够,还搭了好些的帐篷。 负责整个营地秩序的金科,严禁随地便溺,白天必须要茅房里如厕,晚上也要用马桶,违者鞭刑伺候。 这不是赵昊的要求,赵公子从来都是放手让金科自己看着办的。 这是金科从戚家军中带来的规定。 戚继光发现只要让士兵不喝生水,保持好个人卫生,就可以大大减少军中因病减员。在他的军规中自然便出现了相应的要求。 在童梓功连续鞭挞了几十个违规的囚犯和民兵后,就再也没人敢随地大小便了,甚至其它方面的纪律也跟着好了不少。 赵昊捂住鼻子,正准备跑远。 身后忽然想起徐琨嘶哑的叫喊声。 “赵公子,我愿意给你一万两银子,能放过我?!” 赵昊便转过身来,一边倒着跑远一边道: “本公子给你两万两银子,你继续倒一年好不好?” 徐琨身后正要千年杀的童梓功,闻言不由举手道:“公子给我两万两,属下愿意倒十年。” “哈哈,我考虑考虑。”赵昊暗暗翻白眼,这厮怎么这么不会看气氛? “赵公子,求你给句痛快话吧,到底怎样才能放过我?”徐琨又哀声道:“这样的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看你表现喽。表现的好呢,还能放你回家过年。表现不好呢,就在西山岛上倒一辈子夜香吧……” 赵公子跑到营门口时,忽然停止前进,大声笑道:“对了,你要想立即回去,也不是不可以。” “啊,公子快讲!”徐琨闻言激动坏了,虽然才跟马桶为伴几天,但他感觉自己已经从某种意义上死亡了。 他愿意拿全部身家交换,来换取自由和重生的机会。 “让你哥来替你。” 赵公子丢下气死人不偿命的一句,转身就跑的无影无踪了。 “我,我就知道你是个坏……”徐琨愤恨的骂声戛然而止,‘嗷’的一声惨叫,响彻了兵营。 ~~ 赵昊跑出军营后,便往北过去元山,沿着一条黑色的道路,朝着金铎河跑去。 这条道原先就有,估计是原先的岛民修的。 上岛第二天,赵公子便组织了一百人的大型搜索队,准备进山找水匪……好吧,其实是去找煤。 没有煤只有石灰石,烧水泥是痴心妄想,因为温度达不到啊。 虽然知道这里的煤矿肯定地表可见,但西山岛那么大,赵公子做好了一个月找不到煤的准备。 可谁承想,一绕过元山就看到这条黑黢黢的路。 赵公子看这路好眼熟,抓一把黑色的石子一看,果然煤矸石…… 然后他和搜索队便沿着这条煤矸石路到了金铎河。坐船过河后,对岸还有一条煤矸石路。 沿着那条路继续往北数里,就看到了山脚下成片的黑色煤田…… 搜寻结束。 ~~ 赵昊本以为岛上居民已经有使用煤炭的历史。 但后来问刘员外才知道,西山的老百姓虽然知道这些煤可以烧,却从来没用过。 因为是草木丰茂的江南,有用不完的柴草,烧不尽的木炭,谁会想不开用又呛又脏的煤呢? 做饭又不需要那么高的温度…… 人们之所以挖开煤田,是为了用煤矸石来铺路,真正的煤却全都被弃之如敝履。 看上去,在江南做煤藕生意是没戏了,这使赵公子有些心塞。 好在烧水泥烧砖头乃至炼铁的工业用煤,总算有了着落,让赵昊感到很安慰。 ps.第五更,感谢新盟主‘*(t_t)*’。 第一百一十一章 王大才子 赵昊沿着金铎河跑出去没多远,便见华伯贞带着几个人,在河两岸拉起绳子、竖起木杆,好像在测量着什么。 “这么早,干嘛呢这是?”赵公子便满头大汗跑过去。 “准备在河上建一座水泥桥。”华伯贞已经忘了回家,全身心了扑在西山岛上。 从水泥场的建设,到西山岛的基础设施,事无巨细,他事事关心。 这些世家子弟没有遭受过社会的毒打,都或多或少带着理想主义的色彩。 像华伯贞这样四十好几,才忽然找到人生意义的中年人,更是强烈的感到时不我待。恨不得一天当成两天使,尽快提高水泥产量,好及早实现那些宏伟的蓝图。 赵昊看他胡子拉碴,人也黑瘦了许多,不禁暗暗惭愧,自己这些天倒是吃好睡好,甩手掌柜当得好。 终于良心发现,停下跑步,跟华伯贞讨论起这座桥该如何建造,才能既不影响航运又可以方便过河来。 “日后要修小铁轨运煤的,所以拱桥不合适,要建平板桥。”赵公子否定了华伯贞那设计优美的三眼拱桥。“而且拱桥容易淤泥,影响航运。” “可是不起拱,桥面怎么卸力啊?”华伯贞直挠头。华家修桥铺路不知几番,他还没见过正经的桥不起拱呢。 “咱们有了水泥,用不着那么费事儿。”赵昊却笑道:“记住一句话,水泥这玩意儿,简单粗暴,就是王道!” 说着便向他传授了,制作‘竹筋预制板’的方法。 “这法子很简单,先用木板钉个空心的长板模型。在模型的空心部分布上竹筋……就是把毛竹劈成一条一条,顺着放进模型里。然后将一份水泥,一份半沙,三份石子加半份水混合在一起,充分搅拌后灌满模型。等干了以后敲去木板,剩下的就是跟石头一样坚硬的预制板了。” “妙哉!水泥还有这样的用法?那这座桥就容易多了,几天就能建起来!”华伯贞听得两眼放光。“而且将来盖房子,修堤坝,都能用得着这‘预制板’。” “这玩意儿用处多着呢,你慢慢琢磨去吧。”赵公子便朝他摆摆手,继续跑路。 “哎,别走啊,我还要问问石灰窑的事儿呢。”华伯贞高声问道。 “你看着弄就成了,跟正常的砖窑差不多。”不负责任的赵公子越跑越远:“吃别人嚼过的馍不香,自己慢慢摸索着来才有意思。” “这是什么话?”华伯贞郁闷的叹口气:“哎,当老师的都是这毛病,说一半留一半。一次说完,我能省多少事儿啊?” 这说明华伯贞和赵昊还是接触不深,通常赵公子说这种话,就是他也不清楚的意思…… ~~ 赵昊跑回码头时,太阳也升起来了。 便见马湘兰撑着油纸伞,挎着个精致的漆面木匣,含笑等在那里。 赵公子便笑着来到马秘书身边。 马湘兰打开匣盖,拿出个竹筒大小的银瓶,拧开盖递给赵昊。 瓶子里装的是巧巧以白豆蔻、甘草、石菖蒲三味草药,精心配制的‘白豆蔻水’,据说可以解暑湿脾虚。 赵昊天一热就食欲不振,巧巧在太仓王家打听到这个方子,便配出来给他试试,效果还真不错。口感也很润,赵公子每天都要来一瓶。 马湘兰又拿出一方湿棉巾,一边帮他擦脸,一边柔声提醒他今日的行程。 “公子上午要亲自培训搜索队,寻找黄铁矿的方法。中午时跟金将军约了一起吃饭,要谈一下枪手营的扩编的问题,还有在岛南甪头建荣军农场的问题。” “嗯。”赵昊点点头,这都是回昆山前,必须安排好的事情。以他的烂记性,没有马秘书提醒,保准会忘掉大半。 “午休后,公子要和老爷子打麻将,晚饭后要和刘正齐聊一聊接下来的安排……” 马湘兰正说着话,便听敌楼上响起几声锣响,那是有外来船只驶入大圣湾的信号。 两人便见一条白篷船从远处驶来。 有徐家捣乱的前车之鉴,枪手营十分警惕外来船只,马上有一支巡逻队来到码头戒备。 赵昊也好奇的看着那艘船,只见船上有人挥舞着一面白旗,远远的便大喊道:“别误会,我家公子是来调解的!” “调解?让他们上岸吧。”赵公子便吩咐一声。一条小船上,最多七八个人,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盏茶功夫,白篷船靠岸。 在几个随从的搀扶下,一个三十多岁,头戴唐巾,身穿绫罗道袍,脚踏一双大红云头镶鞋的男子下得船来。 那男子丝毫不理会警惕的民兵们,轻摇着手中绘着牡丹的描金折扇,目光在码头巡索起来。 他同样忽略了穿着短衣短裤的赵昊,目光落在气质出众、外秀内媚的马湘兰身上,不由眼前一亮。 赶忙整整衣襟,风度翩翩的拱手施礼道:“这位姑娘,小生长洲王稚登,这厢有礼了。” “原来是王老先生,不知有何贵干?”马秘书微微点头,刚要还礼,却发现自己的手被赵昊抓住了。 马湘兰登时俏面微红,小心肝扑通扑通甜蜜蜜的。 以马姑娘的聪慧通透,自然明白这是公子被那王稚登的目光刺激了,在宣誓所有权呢…… 那王稚登却只以为,这少年是马湘兰的弟弟之类的,依然在那里卖弄风骚道: “姑娘此言差矣。殊不闻‘男儿三十四方身,布衣不化京洛尘。白驹皎皎在空谷,黄鸟睍睆鸣青春’?小生可正值青春年少,可是跟‘老’字一点都不沾边……” 话音未落,便听那少年忽然冷声道:“把他扔湖里去。” “呃,啊?”王稚登一愣,奇怪问道:“小孩,你要把谁扔湖里?” “就是王大叔你啊!”赵昊朝他甜甜一笑。 “开什么玩笑?你知道我是谁吗?”王稚登先是不信,摇着扇子笑道:“我可是名满吴中的诗画双绝王稚登,动动我试试?” “试试就试试。”赵昊把手一挥,几个民兵便上前,推开了王稚登的随从,拎小鸡似的抓住王稚登的胳膊。 王大才子这才有些慌了。“小孩,你不要乱来,你会给你家大人惹麻烦的!” 只听噗通一声,民兵们把他丢掉了太湖里。 ps.三连更之第一更,今天无数次被各种问询打断,待会儿集中回复一下吧。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天生八字不合 “啊啊,救命呀!”王稚登在水中拼命的折腾起来。“我不会游泳,我不想死啊!” 几个随从赶忙跳下水,去救他们的老公子。 下去才发现,码头边的水只有齐胸深,根本淹不死人。 不过王大才子这一通挣扎,两脚就像王八崴泥越陷越深,整个就像被栽在了淤泥里。 费了老大劲儿,随从们才将呛了一肚子水的王稚登救上岸。 “噗……”王稚登在随从搀扶下爬上栈桥,吐一口湖水,脸色煞白、气急败坏。“小孩,我是代表徐家来交涉的,快让你家大人出来!” “不是说,你是来调解的吗?怎么又成了徐家的代表?”赵昊笑嘻嘻的问道。 “小孩子懂什么,别给你家大人惹麻烦!”王稚登咳嗽连连,暗骂道,待会儿非让你家大人,把你的屁股打开花。 “小孩子,小孩子……”赵昊那个气啊,这真是现世的冤家呀!一口一个小孩子,把他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伟岸形象都要毁掉了。 “把他再扔下去!”赵公子便狞笑一声道:“绑上块大石头!” “啊,还来?!”王稚登险些晕过去,挣扎着爬起来想逃回船上,却被如狼似虎的民兵一把按在地上。 随从们想要施救,却被民兵拉到一旁,跟他们主人隔开。 马秘书瞪大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万万没想到公子居然吃味到这种程度。 看来在公子心里,湘兰比自己想象的还重要十倍呢。 想到这,马湘兰只觉心里像灌了蜜似的,也紧紧反握住赵昊的手。 ~~ 民兵们找了块大石头,绑在王稚登的脚上,然后连人带石头又扔进了湖里。 噗通噗通两声,王大才子又被栽到了湖里,这次没人救他了。 好在一回生、二回熟,王稚登也没那么慌了。他发现只要自己不挣扎就不会呛水,只要不上去就不会再被扔下来。 便一动不动立在水中,无可奈何的跟赵昊讲道理。 “小伙子,你到底想怎样?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呢,我只是被徐家大爷请来当说客的,听不听是你家大人的事,何必要如此折辱于我呢?” “本公子就是看你不顺眼,就是想折辱你了,怎么着吧?”赵昊冷笑一声道:“再敢出现在本公子面前,就让你跟徐二爷作伴去!” “二爷,徐二爷现在哪里?”这也是王稚登此行的任务之一。 “喏。”赵昊用下巴指指营门方向,王稚登伸长脖子眺望过去,便见徐琨推着挂满马桶的粪车,晃晃悠悠来到码头。 金科承袭了戚继光‘事无巨细、皆有定规’的优良传统,哪怕是收集到的大小便都要分开处理。 小便要倾倒在营地后的堆硝池中,用来生产制造火药所需的芒硝。大粪则要送去营外新开的菜地去堆肥…… 徐二爷还从来不知道,大便小便都是宝呢。 这让他对自己的工作生出了那么一丢丢的成就感。 他正面无表情推着粪车经过码头,忽听水里有人大喊。 “二爷,徐二爷是你吗?” “啊?”徐琨下意识循声望去,待看清那个种在水里的男人,是整天跟着自己蹭吃蹭喝的王大才子后。 他忙把头转向另一边。“不,不是我,我不姓徐!” 说完,赶紧小步推着粪车跑远了。 “看,多适合他的工作啊,徐二爷整个人都得到了升华。”赵公子回头朝王稚登一笑道:“像你这种三十多岁一事无成,整日靠寄生帮闲过活的废物,也该跟他一起接受一下劳动的洗礼。” “呕……”王稚登光靠想象,就吐了。 “滚蛋吧,别让本公子再看见你。” 赵昊感觉这厮在马姐姐眼里的形象,已经毁的不能再毁了。便没兴趣再折辱于他,牵着马湘兰的小手,神清气爽的回营了。 这时,一只青蛙蹦到王稚登的脑袋上,呱呱直叫。 王大才子想破脑袋也想不透,自己到底怎么惹到这小屁孩了?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天生八字不合? ~~ 待到进去营部小院,他还拉着马湘兰的手。 “这么晚才回来,早饭都凉了……”巧巧端着盆银鱼丸子汤从厨房出来。 见状眼珠子差点瞪下来。“你,你们……” 马湘兰赶紧抽出手里,红着脸躲进屋去。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这是做给人看的。”赵昊忙讪讪对巧巧解释一句,接过她手里的丸子汤。“香,真香啊。” “我,我什么都没想。”巧巧小脸粉粉扑扑,为自己方才的反应老大不好意思。“别让江小姐乱想就行。” 赵昊哭笑不得道:“这跟江小姐又有什么关系?” “早,早晚会有关系的。”巧巧也红着脸躲进屋去了。 “这什么跟什么啊?”赵公子对着丸子汤一阵气闷,旋即抽抽鼻子道:“香,真香……” 便不理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端着汤进屋吃早饭去了。 ~~ 营部街对过,江雪迎和叶氏暂居的小院。 江小姐坐在石桌旁,正用块鹿皮仔细擦拭她心爱的短枪。 忽然院门被推开,吓得江小姐赶紧把枪藏起来。 一看是冒冒失失的小云儿,她才没好气的翻翻白眼,从裙子底下把枪搁回了桌上。 “小姐小姐,你猜我刚才看到看到什么了?”小云儿跑到桌边,小脸上挂满了忧虑。 “见鬼了吗?”江雪迎给枪里装上火药,用通条压实,却没有放子弹。 “差不多吧,我看到赵公子和他秘书手拉手从外头回来。”小云表情夸张道:“这么多人看着,也不知道避嫌。” “我当怎么了呢。他们感情好,拉个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江雪迎却丝毫不为所动,将另一支枪也填好。然后又让小云把她的枪也拿出来,一把一把装填起来。 “比起那个,你还是抓紧时间练习双手四枪吧。” 江小姐已经决定,将小云儿推出去满足赵昊的好奇心。 不过她得先练好同时开四枪的本事,兄长那里才能说得过去啊…… “小姐,我练不出来啊……”小云儿的小脸登时垮了下来。 她两只小手,四只枪拿都拿不过来。 这几天练来练去,手都抽筋了。 有几次枪还不慎落地,枪筒里呲出来的火花,把她裙子烧了好几个洞。 “练不出来就把你嫁给高武当媳妇。”江雪迎微笑道:“赵大哥说,请我帮忙给他说门好亲事呢。” “啊!”小不点小云儿一想到那面上有疤、凶神恶煞、整天黑着脸不说话的巨灵神汉。 顿觉毛骨悚然,赶紧点头如啄米道:“我练,我一定练成!” ps.三连更之第二更,求月票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 月黑风高夜 白篷船驶回苏州城,径直停在拙政园的徐家码头上。 徐璠竟亲自在码头迎接。 弟弟被俘虏整整三天了,他还没敢跟松江老家的老爷子说呢。 回乡后,徐阁老就病倒了,要是让他知道徐琨的事情,要是气出个三长两短,徐家的天都要塌了。 因此徐璠心急火燎,想要赶紧把徐琨捞回来。除了请林巡按帮忙给昆山县施压外,还花了重金延请苏州第一才子王稚登,去西山岛上当说客。看看姓赵的怎么才能放人? 王稚登是文徵明的弟子,少有才名,长益骏发,被认为是江南四大才子的接班人,号称苏州诗坛领袖。 赵昊不是号称‘大明诗坛遮羞布’吗?在徐璠看来,这两人应该会臭气相投,说不定姓赵的能给姓王的几分面子。 当满怀期待的徐大爷,看到王大才子嘴唇发白,面色铁青,披散着头发被人背出船舱时,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这是闹哪样啊?”徐璠见王稚登一伙人衣服上沾满淤泥和水草痕迹,瞠目结舌的问道:“去龙宫做客了吗?” “差不多吧,让个小屁孩……栽了荷花了……”王稚登哆哆嗦嗦道。 “啊?赵昊把你扔水里了?”果然还是对头最了解对头,徐璠一语中的。 “我就没见着赵公子……”王稚登苦笑道:“净让个小屁孩,一遍遍的往水里扔了。” “那个小屁孩,就是赵昊!”徐璠郁闷的闭上眼。 “啊?”王稚登惊掉了下巴。“他还是个孩子啊?!” “你以为呢?”徐璠无语叹气,果然‘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咦,这句诗怎么如此讨厌,啊,原来是赵昊所做! 呸呸,这句划掉。 “那也没见到二爷了。”徐璠失望的叹口气。 “还真见到了……”王稚登方欲表功,旋即又戛然而止。 “他怎么了?受伤了?缺胳膊少腿了?”见他欲言又止,徐璠心下一紧,忙连声问道:“还是说被酷刑折磨的遍体鳞伤了?” “倒没受伤,就是被他们强迫劳动了……”王稚登叹了口气。 “那还好……”徐璠闻言松了口气,干点活而已,无非就是脏点累点,又不会缺胳膊少腿。“他们让他干什么啦?” “倒夜香……”王稚登声如蚊蚋。 “什么?!”徐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捣什么香?” “就是推着粪车倒夜香。”王大才子又叹了口气。他的心胸不比赵公子大到哪儿去。 赵昊如此折辱于他,他当然要在徐璠面前使劲撩火,好让徐家对赵昊下死手了。 “就是倒马桶……”徐璠身旁的长随,唯恐大爷还听不到,赶紧小声给翻译了翻译。 “要你多嘴!老子懂什么意思!”徐璠却黑着脸迁怒于他,恨声道:“今晚开始,拙政园的夜香都归你倒了!” “啊……”长随直接晕了过去。 “滚滚,快滚!”徐璠打发走了没用的王稚登,然后暴躁的在码头上来回踱步。 他只觉面皮发烧,满肚子邪火无处发泄。姓赵的小子太肆无忌惮了! 士可杀不可辱!徐家堂堂东南第一豪族的面子,岂能任他如此折辱?! 不立即报复回来,徐家的脸还往哪儿搁?垫在腚底下当屁股吧! 徐璠终于按捺不住熊熊怒火,黑着脸吩咐手下道:“马上传令昆山那边,今晚就动手!烧他个干干净净!” “是!”手下管事立马领命而去,在码头上船出城,沿着娄江顺流而下,半个多时辰就到了昆山,将大爷命令传达到位。 ~~ 正是一年里天最长的时候,刚擦黑就有更夫敲起了一更的梆子。 “水火无情,小心火烛……” 西塘街街尾那户大宅中,山羊胡子、大痦子和结巴等一伙人,又凑到了一起,汇报各自的进展。 “今日在城隍庙里看了一天,还是照旧有五条粮船到了码头,又出去两船给堤上送粮。”大痦子汇报道。 “这半个月来天天如此,库里头应该存了四十五船,一万八千石粮食了,着实不少了。”山羊胡子捻着山羊胡,满意的点点头,又问另一人道:“巡夜的什么情况?” “打听好了,东南城归王班头巡夜,他手下十六个白役,每晚分两班巡逻。大概一刻钟才能经过预备仓一次。” “唔,一刻钟应该够了。”山羊胡子沉吟少顷,又对那人道:“你再带十来个人在方家巷猫着,万一巡逻队提前回来,或者回来时还没起火,你们就想办法把他们拖住。” “哎,好嘞。”那人忙点头应下。 “库里情况如何?”山羊胡又问那结巴。 “汤,汤普汤大使今晚回,回家了。刘,刘副使带着十个库丁,在看,看库。”结巴结结巴巴道:“已,已经有个库丁,拿,拿了咱们的钱。说,说刘副使睡得早,一觉得到四更天。” “等,等刘副使一睡下,他就打,打开后门。然,然后开,开局设赌,库,库丁没一个不爱耍,耍钱的。” “到时候我们就趁机从后门溜进去放火?”山羊胡子实在是憋不住了,抢着替他说道。 “不,”结巴顿一顿道:“不错。” 山羊胡翻翻白眼,心说还以为不对呢。 “什么时辰合适?” “三,三更天。” “仓库的门呢?” “有,有备用钥匙。”别看结巴结巴,办事却比一般人妥贴。不然山羊胡子也不会将这么重要的事儿交给他。 “那就好。”山羊胡子又问了火油和撤退的船只都准备好了没。待得到满意的答案后,他才神情一肃道: “天黑前刚接到大爷的命令,今晚就动手,烧他个干干净净!” “是!”众人忙齐声应道。 “诸位,大爷说了,只要此事办的漂亮,全都把你们录入徐氏族谱中!”山羊胡子沉声说道:“这意味着什么,就不用我再重复了吧?” “定不让大爷失望,竭力为徐家效命!”一众虚假的徐家人激动的叫起来。 “都小声点。”山羊胡子被震得两耳嗡嗡作响,白了众人一眼,放缓语气道:“休息半个时辰,二更天出发!” “是!”所有人齐声应道。 ps.三连更之第三更。 第一百一十四章 纵火 夜半三更,万籁俱寂。 ‘梆、梆梆梆……’的打更声中,更夫扯着嗓子高喊道:“平安无事。” 县城西南角一片黑暗,只有一个高墙大院还亮着一串气死风灯,白色的灯纸上用黑字写着‘昆山县预备仓’六个字。 本朝的预备仓类似前朝的常平仓,但更偏重赈济百姓,而不是平抑粮价。太平无事时,仓里的存粮大都在春末贷给农户,秋收后收回。 遇到灾荒时,预备仓的存粮就成了县里赈济灾民的主要来源。 但毫不意外,开国二百年间官吏上下其手,大户逃避纳粮,百姓借贷不还,仓储逐渐短缺。到了隆庆年间,这项惠民善政已是名存实亡了。 赵守正接手昆山县时,预备仓里只剩两千石存粮。 爷俩当时还嫌少,事实上昆山县年年水灾、年年赈灾,库里还能多少有些存粮,只能说明上任县太爷还算是有良心的。 不过自打赵二爷上任,天天都有五船粮食运来,虽然每天支出也不少,但预备仓里的存粮终于渐渐多起来了。其中最大的甲字仓,已经快要堆满了。 这让全县百姓都安心不少,市面上抢购的风潮渐渐平息,物价也终于稳定下来。 管库的官吏库丁这阵子也忙坏了,天天装船卸船、入库出库,一个个都累成狗。 今晚趁着汤大使有事儿回家,刘副使早早睡下。有人一招呼,库丁们就开赌耍钱,要好生放松一下。 值房里的吆五喝六之声,在这安静的夜里传得老远,就连墙外巡夜的昆山县官差,都依稀能听得见。 “我们帮他们巡逻,这帮家伙倒在里头快活。”打着写有‘快班’字样灯笼,穿着大红号衣的捕快不爽的啐一口。 “我看,咱们也回去玩两把。”一旁同伴闻声手痒。 “算了吧。”其余的捕快却纷纷摇头。“县衙里都是大老爷的人,当差时谁敢乱来?” “是啊,还是等下值再说吧。”捕快们郁闷的要死。“大老爷来上任,带的长随比县里的官差还多,听都没听说过。” “光人多也不怕,好歹还有法子糊弄。要命的是那两个师爷,怎么这么懂行啊?一插翅膀,他俩就知道你要往哪儿飞。真是要了个亲命了。” “不说了,忍上两年,好好当差吧。大老爷堂堂状元公,干两年就高升了……” 一众捕快说着话,渐渐走远。 待人声消散,他们身后的方家巷中,便蹑手蹑脚窜出了十来条黑影。 这些人背上鼓鼓囊囊,走路专贴墙根阴影,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好人。 不一会儿,他们摸到了预备仓后门。为首一人轻轻推了推闭合的大门。 便听吱呀一声,门开了条缝。 见果然没上锁,那人松了口气,转身招呼同伴,鱼贯摸了进去。 ~~ 预备仓院中同样静悄悄,只有库丁的值房中亮着灯。开大小的吆喝声,就是从那间值房传出来的。 不速之客们愈发轻手轻脚,顺着墙根摸到了位于院子中央的甲字仓。 借着气死风灯微弱的灯光,能看到仓门紧闭,上头还挂着大铁锁。 为首那人从怀中摸出一把钥匙,屏住呼吸,插入锁孔,轻轻一扭。 便听咔嚓一声轻响,大铁锁便开了。 那人强抑着砰砰的心跳,取下锁头。然后和同伴将沉重的仓门,慢慢推开一条可以过人的缝。 然后留下两个望风的,其余人溜进了库中。 仓库里漆黑一片,只能依稀看见一袋袋码放整齐的粮食,把个偌大的甲字仓,堆得满满当当。 为首之人招招手,跟着进来的手下便从背上取下沉甸甸的皮囊,拔掉软木塞,摸着黑将带来的火油倾倒在各处麻袋上。 粮食有水分不易燃,仅靠外头一层薄薄的麻袋,很难将其引燃。得温度高到临近炭化无水的状态才能燃烧起来,因此粮库纵火时一定要记得另带易燃物哦。 很快,十袋火油倾倒完毕,那为首之人便掏出了火折子,吹着了里头的火绒,引燃了一刀黄纸。 黄纸一点就着、烧的很旺,将为首那人脸上的大痦子,都映得清清楚楚。 大痦子面无表情的将燃烧的黄纸丢入了火油中。 蓬地一声,火油熊熊燃烧,转眼就蔓延开来,整个粮仓登时亮如白昼。 大痦子和一众同伙,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大罗神仙也救不了这甲字仓了! “撤!”眼看浓烟滚滚而起,大痦子捂住鼻子,带着手下转身就跑。 谁知那甲字仓的大门,却怎么也拉不开了。 “怎么回事儿?”大痦子等人急眼了,使劲推拉着大门,拽得锁头刚啷直响。 “怎么把门锁上了!”大痦子低喝了好几声,却无人回应。 显然,门外望风的两人已是不知去向。 这下库里众人全都慌成狗,一起使劲撞门,声嘶力竭吆喝起来。 “来人呐,救命啊!要烧死人啦!” 诡异的是,这里距离库丁耍钱的值房并不远。甲字仓里又是着起大火,又是大喊大叫,却依然没有任何人来查看。 就好像天地间只剩下这个仓库,再无其他活人一般。 看着越烧越旺的大火,恐惧的情绪瞬间席卷众人。 大痦子使劲的拍着门,绝望的嘶喊道:“开门呐!我还没活够,我还有大把的青春……” “呜呜,老天爷救命啊,我再也不敢做坏事了!”众手下也全都崩溃,一边拍着门,一边哭喊道: “谁能救我出去,我给他当牛做马一辈子!” “报应啊……”有那心理脆弱的直接坐在地上,看着熊熊的火光等死。 ~~ 就在众人万分绝望之时,仓门外头忽然响起一个惫懒的声音道: “想出来吗?” “想!”绝望的众人听到那一声,便如抓到救命稻草的溺水者,全都激动万分。一个个把脸贴在门上,七嘴八舌大呼小叫起来: “放我们出去,快放我们出去!” “那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满意了就放你们出来。”里头火烧眉毛、外头那人却不紧不慢道:“答不上来就烧死在里头吧。纵火贼被自己放的火烧死,可见一饮一啄皆由天定,古人诚不欺我。” “别啰嗦了,有什么赶紧问吧,火烧到屁股了!”大胡子等人焦急的催促着那人。 -------------- ps.上午已经从网站得到了明确的回复——三痴兄的作品依然在保障着他家里人的生活,稿费从来没有断过。也就是说,平台吞三痴稿费的事情纯属谣言!作为三痴兄的老友我简直无语了,骂平台可以,但请不要消费逝者和遗属好不好?! 感觉真的很难受很难受,以后我不会再说任何话了,安心码字了。 以上。 第一百一十五章 瓮中烤鳖 把人锁在着火的仓库里,隔着门审问,可能是天底下最霸道的法子了。 何止是霸道,简直是丧心病狂呐! 不变态到一定程度,是办不出这种事儿来的。 整个昆山县也只有那位,疯起来连自己都敢杀的孤蛋画家,才能干出这种事儿来。 此时,只见甲字仓紧锁的大门外,白白胖胖的徐文长抱着胳膊,探头从门缝往里看,样子颇为猥琐。 他脚边,两个望风的已经被打晕在地。 一群同样穿着夜行衣,精干彪悍的汉子,手持着倭刀立在徐渭的左右。 远处,还有兵丁和库丁在四下警戒,一切已尽在掌握。 徐渭透过门缝,好整以暇的问道: “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哇?” “我叫张大武,人家都叫我张大痦子!” “我叫马、马、马……” “我叫张三!” “王五……” 待众人都报完了名字,那结巴才憋出一句道:“大胆!” “嗯?”徐渭不禁怒道:“还敢骂我?” “他说他叫马大胆,不是骂爷爷!”张大武赶紧替结巴解释。 “哦,这样啊。”徐渭点点头,又慢条斯理问道:“那么,你们来是干嘛的呀?” “这还用问吗?” “嗯?” “放火呀。” “那谁指使你们来的呀?” “是徐总管。” “哪来的徐总管啊?”徐渭拿腔拿调时颇类宦官。 “是我们主人家在昆山的总管徐羊。” “你们主人家又是哪位啊?”徐渭又问道:“怎么还不在昆山呢?” “是……”张大武隔着门缝沉声道:“这位爷最好别问,知道东西多了,没好处。” “多谢提醒,那就不问了。”徐渭点点头,对左右道:“咱们撤,就当没来过这儿……” “别别,别啊!”张大武被烤的满头大汗,急了。 这时候小命要紧,亲爹都得卖。 “我说我说,我和马大胆都是华亭徐家三爷的义男!” “华亭徐家是徐华亭家吗?”徐渭拗口问道。 “呃,呵呵,正是徐阁老家。”张大武抱着侥幸,语气自豪道:“尊驾若是愿意,我们可以代为引荐,加入徐家这个大家庭。将来立了功,入了谱,你就是真正的徐家人了。” “是吗?那太好了。老子本来就姓徐,都不用改姓。”徐渭笑嘻嘻问道:“这么说,是徐阁老指使你们的了?” “虽不中亦不远矣。”张大武便答道:“是徐家大爷下的命令。老爷子不管事了,现在都是大爷说了算。怎么样,考虑一下吧?” “你们还有什么同伙啊?”徐渭不置可否的继续问道。 “有,周旺带人在方家巷里藏着,徐总管在拱极门接应……” 徐渭点点头,摆手示意手下武士去拿人。 那些武士乃是第二批来昆山投奔的戚家军老兵,虽然刚到县里不久,但来之能战,战之能胜! 然后徐渭又盘问一番,把徐家在整个昆山的关系网,上上下下摸了个遍。 ~~ 那张大武正答得过瘾,忽然感觉眼前怎么就暗下来了。 “什么情况?”其余人也察觉到异样,纷纷回头看去。 只见方才还熊熊燃烧,不可遏制的大火,此刻居然仅余几缕小火苗…… 粮仓内有专门的通风设计,浓烟很快被吸走,只留大片的焦黑灰烬在冒着缕缕青烟。 “怎么会这样?”张大武瞠目结舌,走向烧成灰的麻袋。“这样什么大米?这样都点不着。” 马大胆也走过去,伸手撇去粮袋的灰烬,抓起一把滚烫的‘粮食’。 那‘粮食’却从他指缝中水流般落下。 “沙,是沙子……”马大胆结结巴巴摊开手,露出掌中略显粗粝的黄色河沙,哪有一粒大米? “原来如此……”张大武颓然坐在地上,怪不得烧不起来。沙子是用来灭火的,怎么可能烧的着? 这时,仓库大门轰然打开,一队兵丁冲进来,将呆若木鸡的张大武、马大胆等人擒下。 徐渭站在门口,摇着扇子驱散呛人的气味,对一旁的吴承恩笑道:“怎么样作家,看了本人这招虚虚实实的瓮中烤鳖,可有灵感产生?” “灵感灵感,抗洪也问,抓人也问,吃饭也问、睡觉也问。你当我是你啊,一眨眼就是个法子。”吴承恩没好气道。他本来该在县衙留守的,但实在担心徐渭会玩过火,才特意跟过来盯着。 “哈哈,这也算是一种赞美了。”徐渭欣然受用,转头看向被押出来的张大武等人,笑嘻嘻问道: “想来你们肯定满脑子的疑问吧?搞不懂本人为何如此神奇,是怎么把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 这死胖子太气人了,大痦子等人恨不得咬他两口,但被绑的结结实实、动弹不得,只能恨恨瞪着他。 用眼神杀死你! “来而不往非礼也,本人从不非礼男人。现在也允许你们问我三个问题。”却听死胖子一脸慷慨道。 “库里的粮食呢?!”大痦子感觉弄不清这件事,自己都死不瞑目。 “都在仓里啊。”徐渭眨眨眼,笑道。 “胡说八道,库里哪有一粒粮食?”大痦子气愤道。 “被你们烧光了呗。”徐渭把脸一沉,面无表情道:“一共整整三万石粮食啊!被你们这些丧心病狂的徐家人,一把火都烧光了!” “呸!恶心!你们要受万民唾弃的!”说着他一指大痦子和结巴道:“就等着抄家砍头吧!” “我们烧的都是沙子呀,你不能颠倒黑白啊!”张大武和马大胆急坏了,挣扎分辩道:“不信看,满地的沙子,哪有一粒粮食?” “本人说过,粮食被一粒不剩的烧光了。”徐渭却言之凿凿道:“至于沙子嘛,当然是用来灭火的了。” “这,这,一派胡言!”张大武等人急的直跳脚道:“分明是你栽赃陷害!” “不,不,是你拿沙子充,充……”马大胆越着急越结巴的说不出话来。 “三个问题已经答完,咱们两不相欠了。”徐文长说着挥一下手,厉声喝道:“把这帮纵火犯押下去!” 顿一下,又下令道:“然后立即抄了他们的家,先把粮食运回来再说,大老爷那边还等着开饭呢。” “是!”兵丁沉声应一句,将一干纵火犯押出了甲字仓。 仓外,那群库丁正在探头探脑,马大胆一眼就看到躲在人群中那个,收了钱却出卖他们的家伙。 他捞不着好,当然也不能让这厮好过,便结巴骂道:“谷,谷谷谷老三,你收钱不办事,你你你出卖我们!” “马爷息怒,小人等人的家眷,都在县衙里扣着呢。”那古老三讪讪解释一句。 其实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徐渭开出足足五千两的赏格,用以奖励揭发有功人员。 那古老三这次立了头功,一把就能得到两千两赏银。 而马大胆只给了他两百两,其中一百两还得事成之后才给,他自然知道该作何选择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来呀快活啊 待到一干纵火犯被押下去,徐渭和吴承恩也走出了库房。 回头看看只是窗户被熏黑的甲字仓,吴承恩有些不放心提议道:“做戏做全套,你要真打算栽赃,还是把甲字仓彻底烧了吧。” “没必要那么麻烦,万一把别处也烧着了咋整?”徐渭却不以为意的笑道:“到时候刑房的卷宗上,还不是想写成什么样就什么样?” 刑名师爷那无耻的嘴脸,恰似来自黑夜里孤蛋的忧伤。 “最好还是谨慎点,听闻林巡按近日要驾临昆山,你就不怕让他抓住把柄?”吴承恩低声提醒道。 “他来呀,抓呀,大家一起快活呀。”徐渭浑身骨头轻飘飘道:“反正有大把时光。” “跟你说正经的呢。”吴承恩无奈白他一眼,虽然两人朝夕相处快两年,可还是适应不了徐渭这疯疯癫癫的风格。 不是说徐文长最有名士范儿吗,怎么越看越像神经病啊? 哦对,他本来就是。这样想来,老吴就觉得胖徐正常多了…… “说正经的也一样。”徐文长嘿然一笑道:“他要是敢来抓我的把柄,我就敢捅他的漏洞,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呃好吧,你看着办吧。”吴承恩无奈,明明能简单解决的问题,他非要再节外生枝。纯粹穷极无聊、没事儿找事儿。 待到离开预备仓,来到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吴承恩小声问道:“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来烧仓的?” “我能掐会算。”徐渭得意的仰起头,见吴承恩根本不信,他才嘿嘿一笑,说了实话道: “其实听说那林巡按要来本县巡视,估计肯定会视察预备仓。到时候咱们那手鱼目混珠的把戏,可就要露馅了。” “嗯。”吴承恩点点头。当初县里谣言四起,百姓哄抢米面粮油,眼看就要乱套。徐渭一面出手严打囤积居奇,一面用计造成粮食供给充足的假象。 而事实上,由于洞庭商会的封锁,加之青黄不接,大家都缺粮食,伍记、太仓王家想尽办法,每天也只能送来两三船粮食而已。 两三船粮食勉强能够以工代赈,根本没法再养活城里将近十万市民。 但徐渭一点都不慌,他知道老百姓家里多多少少都有点存粮。 且此时粮价腾贵,一石大米能卖到二两银子以上,而到了六月底新粮下来,粮价直接就落一半。 所以正常来讲,只要市民家里粮食勉强够吃,就不会在这时候高价屯粮。自然也不会一窝蜂的同时抢购,这样每天最多只需要三五百石粮食,就能满足市面所需。 徐渭手里还有抄五家粮店所得的三千石,以及士绅们捐献的两千多石粮食,勉勉强强能撑半个月。 但前提是不要发生抢粮潮。一旦市民恐慌性抢购,怕是一天就能给他抢光了。 因此徐渭命前来送粮的船队,以沙袋冒充米袋,造成每天都有五艘粮船抵达昆山的假象。这样老百姓看到,每天都有能养活所有人还绰绰有余的粮食送到,自然就不慌了。 可谎言终究是谎言,沙子也变不成粮食。半个月下来,预备仓账上应该有一万八千石存粮了,可徐渭手里只有区区两千石……这一万六千石的缺口,没人查自然无所谓了,日后设法将账做平就是。 但那姓林的巡按一来,徐渭‘鱼目混珠’的把戏,可就要立马拆穿了。 “所以你打算……”吴承恩在衙门里厮混多少年,一听就知道这厮想干什么? “自己烧仓?一了百了。” “嗯呢,万不得已,说不得就得自己点把火。所以才把那些库丁的家人都看起来,还用重金收买他们。”徐渭得意笑道: “当然,我还是希望这把火,由徐家来放的好,毕竟咱们是正义的一方嘛。好在他们没让我失望,果然还是来了。” “当年徐璠对胡汝贞栽赃陷害,现在他依然狗改不了吃屎,一旦正面刚不过,就想背后使阴招。”说着他一阵咬牙道: “这次落到我手里,非要好好出口恶气不可!” “唉……”吴承恩叹口气,心说看来这昆山县,是消停不了了。 ~~ 翌日一早,昆山衙前街上的市民们,便听到衙门口响起阵阵锣声。 知道又有热闹看,老百姓马上聚集到了衙门口。 就见一队穿着大红号衣的捕快,押送着长长一串戴枷的男子,从栅门出来。 此乃大明独创的一种耻辱刑,名曰‘枷项游历’,就是由犯人戴上木枷,在衙役的监视下游街示众。 为了起到‘明刑弼教’的效果,还要敲锣吸引民众围观,并大声宣布受刑者的罪状。 好吧,其实羞辱人才是主要目地。 在老百姓最爱看的官府热闹中,‘枷项游历’可以排在前三……仅次于杀头和县老爷出巡。 比起前者刺激和后者的排场,枷项游历主要以话题性取胜。因为一般逆伦、风化、强盗大案才会用到这项刑罚。 故而老百姓一边看着那一长串颈上戴枷、脚上带链的男子,一边兴致勃勃的议论道: “呦,多人运动啊,这是犯了啥事儿?” “八成是强盗团伙吧……” “什么啊,这是徐总管、张员外那伙人!”整天在县城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少人认出来受枷的这伙人。 “嘿,还真是!”市民们看着那山羊胡子,还有那标志性的大痦子,不由纷纷倒吸冷气。 这一伙人可是徐家的干儿子,素来不把官府放在眼里,欺行霸市、横行霸道,没想到这次却栽了。 “他们犯了什么事儿啊?”老百姓大声问道。 官差只管敲锣、充耳不闻,一直押着那串男子来到申明亭,看到百姓聚集的差不多,一个大嗓门才高声宣布道: “昨日抓获现行纵火犯徐羊、张大武、马大胆、周旺一干人等,纵火烧毁预备仓存粮一万六千石!” “什么?!”老百姓一听就炸了锅,预备仓的粮食都被烧毁了! “一干人犯供认不讳,县尊下令先抄其家以供急用,并将其枷项游历,宣示罪状,任由百姓唾弃。而后再上报府里,奏请明正典刑!” “呸!呸!呸!”官差话没说完,无数浓痰便雨点般朝着张大武一干人等喷去,场面蔚为壮观。 ps.第三更,还有一更。 第一百一十七章 巡按驾到 “呸!呸!呸!呸!” 老百姓登时怒不可遏,这些狗贼丧心病狂,竟然敢烧全县的救命粮! 徐羊、张大武等人被喷的面目全非,却就是不说话。 “不说话,看来大老爷真没冤枉他们!”市民们这下彻底不再怀疑,吐到实在没什么可吐了,便从地上捡起菜帮子,土坷垃,脱下烂鞋子,朝着他们扔出去。 ‘啪!啪!啪!啪!’ 徐羊、张大武等人被砸得体无完肤,却依然只呜呜哭,依然不说话。 眼看他们已经不成人形,官差们才使劲敲锣喝住,险些连裤子都脱了普通市民。 然后官差们拉着这一串人,在衙前街草草一转,就赶紧回衙了。 倒不是他们敢敷衍,而是群众的火力太猛。之前在申明亭定点打击还好,走街串巷变成移动靶后,捕快们被频繁误伤,没走出几步就遭了臭鸡蛋、馊饭汤的攻击,这谁遭得住啊? 不过也只是由‘枷项游历’改为了‘枷号示众’而已。 衙役们把他们分成两串,锁在八字墙下。 接下来一个月,这群纵火犯就要在这里度过了,不管风吹日晒雨淋。 ~~ 昆山县衙签押房。 吴承恩将一张清单递给徐渭,面色有些难堪。 “抄家的结果不乐观啊。” “哦?”徐文长歪在炕铺上懒得起来,便用脚指头夹住吴承恩搁在炕头的传单,然后勾腿送到面前。 吴承恩却对此视若无睹,显然更刺激的都见过。 “这么少?”徐渭有些奇怪。幸亏是吴承恩跟着去的,不然他非得大喊有人贪污不可。 “可不是嘛。五家加起来没有三百石粮食。钱没多少,田宅地契也没找到。”徐渭郁闷的在桌旁坐下道:“明显是提前做好逃跑准备了。” “唔,倒也是。”徐渭想想也对,虽然一般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但徐家的奴才们不同啊,他们还有华亭这个大本营呢。 说着他将清单团成一团,丢还给吴承恩道:“那就只能请林巡按帮忙,追回本县的损失了。” “把你能的。”吴承恩撇撇嘴,犹豫了一下,还是捡起那纸团,展平放好。 “不信咱打赌,要是他帮忙讨回了损失,你就赶紧把那章给我写完。”徐渭笑问道:“车迟国的皇帝好道抑佛,这个有意思,我太喜欢了。” “我没有影射先帝!”吴承恩瞪眼。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咱们说的是外邦的事儿,跟国朝的皇帝没有一文钱的关系。”徐渭忙哄着他心爱的作家道:“我就是想看看佛道之争的结果,这总成了吧?” “我也没影射佛道之争!”吴承恩愤愤说道。 “好好,也没有。”徐渭无奈叹口气。 两人正说着话,便见门政俞闷跑进来禀报道:“有苏松巡按林按院亲随持帖前来!因不敢怠慢,已请上差在月亮门等候!” “这么快?”吴承恩不由吃一惊,赶紧从炕铺地下给徐渭找到鞋,让他穿上回避。 让外人看到他在机要重地如此放肆,是会影响东家官声的。 然后吴先生整整衣冠,快步出迎。 ~~ 吴承恩出来月亮门,便见个穿着团领青衫、头戴双翅吏巾的男子满脸不耐的站在那里。 对方虽然只是个书吏,但他不敢大意,赶忙躬身行礼,口称恭迎上差。 没办法,对方是巡按御史的亲随,实在得罪不起啊。 虽然巡按御史品级不高,与知县大人一样都是七品。但权柄之大,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因为人家是代天巡狩的钦差啊!所按藩服大臣、府、州、县官都要接受他的考察。但凡查出过失,大事奏裁,小事立断。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哦不,望风披靡,哪怕是跟巡抚都能分庭抗礼。 起先,为了防止其权柄过度膨胀,太祖皇帝严格规定了巡按御史任期一年、只授七品,且出行只准骑驴,并且从员不超过四人。 你想,你个骑驴过来视察的官员,哪有什么体面可言?自然也不好太过装伯夷了。 太祖皇帝甚至还规定州县官员接待巡按御史时,不得卑躬屈膝,不得铺张陈设,只给基本的笔墨柴禾而已。 并且要严格遵守四菜一汤的餐标,甚至还特别强调不准吃鹅…… 如此种种,十分详尽,都写在《出巡礼仪》中。 但就像我们所知晓的那样,规矩虽然是用来遵守的,但归根结底还是用来突破的。 巡按御史权力这么大,可以说捏着官员们官帽子。所到州县自然要想方设法讨好他了。 朝廷规定巡按只准骑驴,那县里给准备八抬大轿、全副仪仗就是了。 朝廷规定巡按从员不超过四人,那县里给安排随从护卫就是了。 只要各县点对点无缝对接,巡按御史就一直拥有体面排场。 这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要接受群众监督的场面。至于私下里会面时,知县老爷如何卑躬屈膝,百般逢迎,就更不消提了…… 久而久之,各地巡按也都养成了颐指气使的臭毛病,将州县官的卑颜逢迎当成常态,以按规矩的正常接待为大不敬了。 那林巡按又是监临天下最富庶的苏州和松江二府,其趾高气扬可想而知。 吴承恩就听说,上个月那林按院在常熟,因为县里接待上稍有疏忽,就直接开门放告,让老百姓检举揭发县里的不法行径。 整的全县鸡飞狗跳,最后知县大人不得不跪地赔礼道歉,林巡按这才放过他。 对上这样的人物,吴承恩哪敢有丝毫的怠慢?哪怕是他的亲随,都是绝对不敢得罪的。 ~~ 所谓狗仗人势,那书吏也十分倨傲,见出来个穿着布袍的老者,便也不还礼,用鼻孔道:“你们赵知县可在?” “我家大老爷这阵子一直住在吴淞江堤上,未曾在衙门。”吴承恩忙恭声答一句,然后客气邀请道:“还请上差入内奉茶,小人这就去禀报大老爷。” “他都不在,我进去个啥?”书吏却摇摇头道:“我家按院已经到了码头,你赶紧安排护卫和轿子去接驾。” “是。”吴承恩忙沉声应下。 ps.不好意思啊大家,这章不大好写,关键是需要查一些资料,耽误了,耽误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接驾 吴承恩塞了五两银子的跑腿钱,打发走了那狗眼看人低的巡按书吏,便赶紧转回签押房。 “你赶紧让人去南山寺,请大老爷回来接驾。” “接什么驾?”徐渭左脚支在榻上,右脚勾着鞋优哉游哉的荡悠。 “接巡按的驾啊。”吴承恩无奈道:“你自个儿装独瓣儿蒜就罢了,别把大老爷也连累了。” “风气就是被你这种人搞坏了,还作家呢,连点风骨都没有。”徐渭假正经道:“东家乃堂堂新科状元,林芝不过是前一科的同进士。哪有状元捧同进士臭脚的道理?” “你少来这套,东家已然被贬了,再让巡按寻到错处,岂不是雪上加霜?”吴承恩严肃道。 “东家有什么错处啊?”徐渭两手一摊道:“才上任刚刚半个月,日夜带领百姓抗洪抢险,吃住都在大堤上,终于防住了梅汛、保住了夏收。县里头以工代赈,灾民安置妥当,市面物价稳定,所有积案处理一空,完全无可挑剔好吗?” “人家存心找你的错处,鸡蛋里总能挑出骨头来的。”吴承恩郁闷道:“何况预备仓刚被烧了,这么大的事儿,林巡按肯定要借题发挥的。” “你都说了,人家要鸡蛋里挑骨头了,咱们还把赵二爷叫回来干啥?”徐渭翻翻白眼道: “赵二爷就是给姓林的站规矩、装孙子,他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再说咱们大老爷笨嘴笨舌的,再让人家抓到什么话头,岂不是白白授人以柄?” 说着他趿着黑布鞋,下床伸个懒腰道:“还不如该干嘛干嘛去,咱们应付那劳什子巡按就成了。” “咱们,咱们……”吴承恩怨念道:“你能伺候的了人?到最后还不都是我给人家装孙子?” “咱俩谁跟谁,文画两开花嘛。”徐渭拍了拍他的肩膀,嘿嘿一笑道:“再说你还没看出来吗?咱们那位少爷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他连徐老二都敢扣,还在乎个小小的巡按?没道理把姓林的当盘菜,按照《出巡礼仪》随便应付应付得了。” “你那叫撩火。”吴承恩翻翻白眼。 “就是要撩火。”担心心爱的作家太过忧虑,影响写作,徐渭索性直说道:“不把他撩得神魂颠倒,怎么能乖乖入彀呢?” “你……有把握?”见徐文长一副自信满满,吴承恩终于决定按正常规格接待林巡按。虽然嘴上总跟徐渭唱反调,但心里还是很相信他的。 “对付个小小的巡按,还需要把握?”徐渭吃过见过,智商碾压的结果就是极度的目中无人。“都用不着老子出手,让那厮尽管蹦去,三蹦两蹦他就蹦到娄江里去了。” “呃……好吧。”吴承恩心说这厮真是狂的没边了。这次居然要不出手,坐实对方完蛋…… 想想还真是拭目以待呢。 ~~ 一艘气派的双层官船,泊在朝阳门外的官船码头。 船头上插着杏黄色的‘苏松巡按’、‘钦差出巡’旗,还有一面写着‘长洲县衙’的旗帜。 这是长洲县护送巡按出境的官船,按照陋习,本当在县境交接的。但拢共不到一个时辰的水路,长洲知县还能那么不懂事儿?就命县丞直接将巡按送到了地头。 长洲荀县丞立在甲板上,等着昆山的人员来接巡按大人。 其实他是不想在船舱里忍受林巡按的臭脾气。 巡按任期只有一年,却要巡遍所按所有府县,是以在每个县最多也就待上十天半个月。 十天半个月连脸都混不熟,回头谁认识谁?而且一年以后,巡按铁定调往别处,所以巴结他没有任何好处。 但得罪了他,你却要倒大霉。 对这种人,官场上通常只用两个字来形容,那就是‘难缠鬼’! 荀县丞已经应付这只难缠鬼整整半个月了,终于到了送瘟神的时刻。心里头有些小激动,也是十分合理的。 可他左等右等,就是等不见有人来接神。 直到那位难缠鬼也黑着脸从船舱里出来,才看见二十名穿着大红号衣的兵丁,引着一具四抬绿呢轿,不紧不慢的出了朝阳门,朝官船码头而来。 领头的正是吴承恩。若按徐渭的意思,是给巡按大人牵头驴就够了、但老吴毕竟老成持重,还是按照正常的标准,安排了轿子和护卫。 可林巡按的脸色却更难看了。他到哪里不是当地长官率官吏士绅隆重迎接,黄土垫道、洒水净街,锣鼓喧天、吹吹打打? 昆山县就敢来这么几个人一抬轿,官员士绅一个不露面。这是存心羞辱我这个巡按呐! 荀县丞见状却不禁暗喜。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有昆山县比着,长洲县对巡按大人招待不周的地方,也就全都不算什么了。 吴承恩来到码头,一眼就看到那穿着七品服色,胸前补着獬豸的林巡按,脸黑的跟包大人似的。 他赶忙硬着头皮迎上去,深施一礼道:“在下昆山县书启幕僚吴承恩,恭迎按院大人莅临。” “哼,书启幕僚是个什么鬼?”不待林巡按发话,他的亲随先冷声道:“你们赵知县呢,怎么还不来迎接啊?” “洪灾严峻,县尊一直在吴淞江抗洪,一时难以赶回。”吴承恩抱歉的答道。 “他赶不回来,县丞,主簿、典史呢?”亲随不依不饶的问道。 “都在大堤上呢。”吴承恩苦笑道:“还有本县的士绅,也全都在堤上抗洪。是以此时,县丞之中只有我一个糟老头子盯着,如有怠慢,还请海涵。” 一旁的荀县丞险些笑出声来,心说这吴县胆子不小啊,就差指着林巡按的鼻子说,我们正忙着呢,你丫来添什么乱呀? 林巡按嘴角抽动两下,这是他出巡苏松近一年来,头一次遭此冷遇。 他直欲拂袖而去,却忽然意识到,自己要是直接走人,怕是正中了那赵守正的奸计! “无妨,多谢贵县没有按照条例,给本院牵头驴来。”林巡按便冷笑一声,在长随搀扶下上了码头,端坐进那顶蓝呢轿中。 你们越是不想让本院入城,越说明你们心虚。 就让本院抓住你们的把柄,好好整治你们一番吧! ps.第一更。 第一百一十九章 刷卷 其实林巡按有些过于敏感了。 人家吴承恩根本没有轻慢的意思。除了县老爷们确实一时赶不回来,他轿子也抬来了,护卫也安排了,一应仪仗也不缺什么。 可惜林巡按先入为主,非把昆山县往坏处想,吴老先生徒呼奈何? 他想跟巡按大人套两句近乎,好生解释一番,可惜人家根本不理他。 吴承恩只好先请巡按一行入住县公馆。 县公馆位于县衙左近,是前两年才修起来的。吴承恩又让人将正院好生打扫一遍,把一应家具换成一水的黄花梨,杯盏茶具也换成了上好的精瓷。其余用度也一概高标准提供。 这都是从那伙纵火贼家里抄出来的。吴承恩见变卖困难,便充作县里公用,没想到头一天就用上了。 老吴又让县里最好的酒店‘松鹤楼’包办巡按大人的伙食,还派了若干仆人轮班侍奉。 可都做到这份上了,那林巡按还是见都不见老吴一面,只让长随跟他打交道。 吴承恩只好留下那二十名兵丁分两班轮番值守,保护巡按大人的安全,然后便无奈的返回了。 当然,兵丁们都得了叮嘱,都=要擦亮眼睛,盯紧了巡按大人一行。 他们见了什么人,去了哪里,全要及时汇报。 ~~ 吴承恩郁郁回到县衙,徐渭正在吃午饭,见状指着他哈哈大笑道:“我就让你别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吧?非不听,这下过瘾了吧。” “你!”吴承恩先是气不打一处来,可过一会儿却自嘲的一笑道:“你不让东家回来是对的,人家根本就是来找茬的,没打算跟县里好好处。” “你才知道啊?”徐渭笑着给他斟一杯老酒道:“喝一杯,消消气,回头好好看戏。” “唉……”吴承恩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 县公馆是县里用来公务接待的场所,类似后世的招待所。 昆山县公馆的正院,有一间连着花厅的三楹大厅。 此时窗外树影婆裟,蝉鸣不已,二十七八岁的林巡按正独自对着满满一桌酒菜,却倍感凄凉。 去别处都是有欢迎宴席的。 尤其是任期即将结束,林巡按就更珍惜每一次被宴请的时光了。 谁知道明年会被丢到哪个犄角旮旯去…… 可这该死的昆山县,居然让自己一个人吃饭! 没有官员士绅的吹捧声佐酒,再好的菜肴吃起来都味同嚼蜡啊,知不知道? 虽然本院是来要你们放人的,可本院还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的,就敢如此折辱于我? 这是非逼着本院下杀手啊! 林巡按是越想越火大,重重一拍筷子。 “来人!” 外间吃饭的亲随,赶紧胡乱扒两口菜,揣个肉饼到袖里,跑进来听候差遣。 “按院有何吩咐?” “调取昆山县卷宗,本院要刷卷!” 所谓刷卷,不是做历年真题,而是‘吊刷案卷’的意思。 巡按每到一地,最首要的任务,就是复核县里判决的案卷。同时审录罪囚,看看有没有冤屈枉纵? “是!”亲随忙沉声应下,赶紧开具巡按牌票,请林巡按用了关防,便持票跑去隔壁的县衙调取刑房卷宗。 ~~ 那刑房的邢司吏上午时,才刚从大堤被叫回来,正在加紧赶制昨夜纵火案的卷宗。 其实本不用那么急的,可谁让青藤先生已经将一干纵火犯枷号示众,苏松巡按又后脚就到了昆山。 不赶紧把卷宗补上,县里岂不成了‘不审而判’?上上下下都是要吃挂落的。 还没写完结案陈词,巡按的人便来调取本年度的一应案卷了。 邢司吏赶忙让手下书吏先应付着上差,慢点移交卷宗。他则躲在司吏房中奋笔疾书,飞速写完了结案陈词。 谁知越忙越乱,他又发现卷宗上还有一处手印没按。赶紧将新鲜出炉的卷宗,并一盒印泥递给外头的手下。 那人便捧着卷宗飞奔出去,来到县衙门口八字墙下,让那些纵火犯按手印。 纵火犯们已经被玩坏了,双手又被木枷牢牢枷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典吏将印泥抹在自己大拇指上,然后把卷宗往指头上一按…… 县衙刑房内,邢司吏已经若无其事的出来,陪着巡按的亲随清点本年度的卷宗。 “从正月二十一放告开始,截止到今日,本县拢共审理大小案件五百三十桩。” “哦?比别的县少多了。”那巡按长随有些意外。吴中人善讼不是吹的,别的县都是一千起步。昆山却只有别人的一半。 说完,他哂笑一声道:“也对,都出去讨饭了。” 邢司吏是本地人,闻言自然不爽,却也只能无奈陪笑。 等所有卷宗清点完毕,装进大木箱中,刚要盒盖上锁,那典史风风火火跑进来。 “等等等等,还有个今天刚结案的,没来得及入册呢。” “哦?”那亲随接过来,端详着那墨迹未干卷宗,又是一声哂笑道:“这活儿赶得挺急的,手印都是刚按上去的吧?还新鲜着呢。” “南风天,太潮了,难干难干。”邢司吏干笑两声,敷衍过去。“咱们赶紧去公馆吧,按院大人怕等急了。” ~~ 盏茶功夫后,满满两大箱卷宗被送到了林巡按在公馆的书房中,邢司吏也跟了过来,以备质询。 他端坐在书案后,神态威严的问道:“今年你县所有案件卷宗都在这儿了?” “回按院,都在了。”邢司吏弓着腰答道。 “一份不落?”林巡按又问一句。 “呃……”邢司吏迟疑一下,答道:“还有两个案子情况特殊,一是太湖水匪抢劫本县粮船案,二是有不法之徒聚众袭击我昆山枪手营。因为当事者都在外地,尚未返回县里,因此暂时无法得知详情,自然也无从造册。” “哼。”林巡按冷哼一声,对那两箱卷宗失去了兴趣。 亲随知道他是为了第二个案子来的,倘若既见不到当事人,又见不到卷宗,让按院大人如何过问? 便凑上前,将收在袖中的一份卷宗奉上,小声禀报起来。 “哦?还有此事?!”林巡按不禁吃了一惊,没想到昨天晚上昆山县,居然发生纵火烧仓的大案! ps.第二更。 第一百二十章 大人,冤枉啊! 昆山县公馆。 其实对那纵火案的卷宗,林巡按心里是拒绝的。 因为这不像是‘徐老二袭击枪手营’那种看似十分严重,实则没什么大不了的案子。 这可是烧了县里的预备仓啊!贸然插手这种大案要案,说不定连自己都得赔进去。 帮徐家的忙没问题,但不是这个帮法啊。 林巡按厌弃的瞥一眼那找麻烦的亲随。没办法,这都是徐家派给他的人,自然向着徐家。 便按着不快接过卷宗,快速浏览起来。 别说,还真让他发现了不少疑点。 比如既然有库丁告密,为何不提前抓捕人犯,预防纵火案发生。而要等到人犯纵火成功才现身抓人? 再比如,纵火贼被困在仓库中,一万六千担粮食都烧光了,居然连个烧伤熏死的都没有? 诸如此类的众多疑点,勾勒出层层迷雾,让林巡按有一种化身狄公,抽丝剥茧,还原事实真相的使命感。 “袁方,你怎么看?”林巡按便问自己的亲随。 袁方便沉声答道:“大人,此案疑点多多,怕是不能只凭卷宗判断了。当提审罪囚,勘察现场,再做定论。” “不错。”林巡按想要颔首拢须,一伸手却捞了把空,才想到自己还没蓄须呢…… 按照习俗,男子二十八岁始蓄须,他得明年才开始留胡子呢。 林巡按便凭空一攥拳,化解了尴尬,然后提笔开牌票,命将一干纵火犯提过来问话。 ~~ 顿饭功夫,五名主犯便被提到了公馆内。 这五人全身臭气冲天,差点没把林巡按熏晕了。他赶紧让人把他们拎出去,取掉木枷,冲刷干净再进花厅受审。 院子里,一下木枷,五人便不约而同把手伸到嘴里,各抠出一个被口水泡透了的麻线团子。 这是为了防止他们,当众大放厥词所用的。 “呼,可憋死老子了……”徐羊的山羊胡子上还粘着臭鸡蛋,眼泪汪汪道:“想不到临老了受此奇耻大辱!”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张大武的大痦子,已经满脸的杌子遮盖住了。 “不不不,”马大胆也结巴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巡按长随都是徐家的人,给他们打来水,拿来棉巾和干净衣裳,让他们先刷洗干净再说话。 结果五人打胰子洗了三遍,还是洗不掉身上的馊味。 没办法,林巡按只能让人在花厅熏上香,自欺欺人一下了。 当着邢司吏的面,他至少表面上还得公事公办。 待五人跪在阶下后,林巡按重重一拍桌案,喝道:“大胆狂徒,竟敢放火烧预备仓,是谁给你们的勇气?!” “按院大人容禀!”徐羊和林巡按打过几次交道了,知道他是徐璠提拔起来的人,来苏松这一年,跟徐家的勾连很深。 一看就知道他是猴子搬来的救兵……哦不,大爷请来的帮手。 徐管事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便带着哭腔胡扯道:“我等乃是热心市民。生在昆山,长在昆山,怎能对全县百姓做出那等丧心病狂之举?” “那你们被抓现行怎么说?”林巡按厉声问道:“莫非此中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按院大人明见万里!”徐管事马上激动的高声答道:“实在是我等无意中得知,县里每日所购进的粮食,居然有半数以上乃河沙冒充!没想到人人敬爱的大老爷,居然在粉饰太平、愚弄百姓!” 大痦子也明白过来,马上接茬道:“那么我们不禁要问,这一切的背后到底是良心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 “其实是他沽名钓誉、欺世盗名,根本就是把全县三十万父老当猴耍!”另一个纵火犯周旺也叫嚣起来。 “不,不,不!”马大胆激动的结巴道:“不错!” “是以我等冒死夜探预备仓,”徐羊便高举着双手,做救世主状道:“所求只有一个字,真相!” “对,真相!”大痦子使劲点头。 “真,真香。”马大胆结巴点头道。 “……”林巡按听他们你一言我一句,说的煞有介事。心中不禁暗暗嘀咕,莫非他们还真发现了什么盲点? “袁方,你怎么看?”林巡按便低声问一旁的长随道。 “大人,此中必有蹊跷。”长随低声道:“不可只听口供,还是先去现场勘查一下吧。” “嗯,有道理。”林巡按点点头,便沉声道:“备轿!” ~~ 县衙外签押房。 徐渭还在跟吴承恩喝着小酒。 “李白斗酒诗百篇,这灵感啊都在酒里,来走一个。”徐渭举杯跟吴承恩碰一下道:“知道你为什么写得慢吗?就是喝少了。” “没法想象你们这些天才的本事,”吴承恩叹口气,呷一口酒道:“反正我喝点酒,脑子就一边混沌。别说写书了,就连男女都分不清。” “哦?”徐渭露出恍然的神情,指着老吴道:“怪不得上回喝大了,管我叫老伴儿。” “啊?我有么我?”吴承恩瞠目结舌。 “我还以为你终于想开了呢。”徐渭哈哈大笑道:“可惜老子只对女人感兴趣。”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一名护卫快步进来,低声禀报道:“巡按大人去储备仓了,说是从纵火案的卷宗上发现了盲点。” “真他么能吹牛。”徐渭啐一口道:“老子故意留给他那么大漏洞,居然还好意思说发现了盲点。作家,我看他比你还瞎啊。” “我没喝醉时不瞎!”吴承恩怒视他一眼,然后不由担心道:“你确定他不会发现什么大问题?要是因为你孟浪害了东家,你得向昆山人民谢罪知道吗?” “放心放心。”徐渭笑着安慰他道:“你就是不相信我的人品,也该相信我的能力。光靠老子故意留给他的那些疑点,他只会越来越怀疑,找不到足以翻案的确凿证据的!” “他不会自己找证据吗?”吴承恩先是冷笑一声,旋即恍然看着徐渭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你终于想通了,看来还没笨到家。”徐渭笑着举起杯。 “坏蛋!”吴承恩笑着跟他碰一杯。 ps.第三更,求月票~~~ 第一百二十一章 吴江三道茶 徐渭和吴承恩老两口……笔误划掉,没有通知赵守正巡按御史驾到。 其实通知了也没用,因为说来也巧,今天是昆山知县赵二爷和吴江知县易可久商谈的日子。 谈的还是那以邻为壑的历史遗留问题。 因为吴江县大规模的进行溇港圩田,还修起了一道号称百里的石塘,使南太湖名存实亡,完全丧失了泄洪功能。 导致太湖一旦来水,马上就会尽数涌入吴淞江,朝着昆山倾泻而来。 几乎等于太湖沿岸所有州县的河水雨水,七成以上都会涌向昆山,这谁能遭得住啊? 再加上下游的松江也不省心,上游来势汹汹,下游排水不畅,这才导致昆山县年年洪水年年淹。 在取得了梅汛的阶段性胜利后,信心大增的赵二爷将目标定在了再接再厉、战胜夏汛,保住昆北的秋收上。 谁知原本因为保住夏收,而欢欣鼓舞的士绅百姓,居然全都打起了退堂鼓。 他们告诉赵二爷,放弃吧,这是不可能的完成的任务。 治水大师潘季驯也告诉赵守正,仅凭松江县这条可怜的土堤,是不可能抵挡住比梅汛凶猛数倍的夏汛的! 飓风来临时那汹涌的江潮,将摧枯拉朽毁掉老百姓辛辛苦苦筑起来的土堤,绝无侥幸可言…… 除非能修一条和吴江县一样高大坚固的石塘。 或者说,能让上游的吴江、下游的华亭都开闸泄洪,这样昆山县的压力起码减半,还有一线可能顶住洪水。 赵二爷比较了比较这两个条件,觉得还是试着说服一下邻县比较容易点。 于是数日前他便致函吴江县,约易知县谈一谈分洪的问题。 易知县乃是前科的进士,与昆山名士归有光有同年之谊。 郑若曾是归有光的连襟,因着有这层关系,便主动请缨去吴江县送信,终于说动易知县同意在今日一晤。 因为知县不得擅离辖区,故而双方约在两县交界的吴淞江面上一晤。 但到底是在属于吴江县的高田上这边会面呢,还是在属于昆山县的高田下那边会面呢? 最终还是求人的一方做了让步,到吴江的高田上来见面。 其实不管是高田上、还是高田下,这个地点对赵二爷比较吃亏,因为从南山寺沿着曲曲折折的江面,要逆流而上将近八十里才能到县境。 今日赵守正天不亮就出发,十六名水手奋力划船,结果直到中午才抵达了高田上附近江面。 ~~ 那厢间,易知县早就在江畔等候多时了。 看到插着‘昆山县衙’旗号的官船驶来,易知县便走出船舱,在甲板上向赵守正挥手致意。 赵二爷也赶紧抱拳还礼,待到两艘官船并排停下,他便在范大同和蔡明的搀扶下,来到了吴江县的船上。 “状元公,久仰久仰啊!”易知县个子很矮,其貌不扬,看到条顺盘靓还能考状元的赵二爷,就感觉有些累并不爱了。 “凤坡兄,幸会幸会啊。”好在赵守正粗线条,依然热情似火的与易知县打招呼:“为了鄙县的事情,劳凤坡兄百忙之中拨冗前来,实在是罪过啊。” “呵呵哪里哪里,早就想见识一下名闻天下的铁骨状元。时间吗,挤挤总会有的。”易知县调整出笑容,伸手邀请赵二爷入舱。 这艘吴江县的官船,其实是画舫改成,虽然船外刷着黑漆、没有雕饰,看上去庄重肃穆,官范儿十足。内里却雕梁画栋、宛若宫室。 缀饰着猩红丝绦的垂幔半掩之下,是白绢轻敷的花格明窗。窗下地板上铺着华贵的猩红波斯地毯,地毯上支着张八仙圆桌,桌上杯盏皆用上好青花。时鲜的果品、精致的点心,也无不码放的整整齐齐。 若非没有丝竹歌姬,赵二爷还以为自己上了秦淮河的花船呢。 他总觉的,当官就得有个当官的样子,这种铺张奢华的搞法,让老百姓看到心里能舒服了吗? 这就是赵二爷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了,他是抱着吃苦的心态来当官,别人却是来享福的。 看到赵守正眼里的讶异,易知县笑着解释道:“兄弟我在豆腐吴江做官,不贪不墨、清清白白,只在吃喝住行上稍微讲究点儿,很合理吧?” “十分合理。”赵二爷最大的好处,就是从不强求别人跟自己一样。 “请。” “请。” 两人笑着入席,侍女为客人斟上吴江三道茶。 “这头道茶叫待帝茶,第二道是熏豆茶,第三道是清茶。先甜后咸再淡。”易可久向赵二爷解释道:“是我们吴江的待客之道。” 赵守正一一品来,赞不绝口道:“犹如人生百态,一饮之下,回味隽永呐。” “呵呵是啊,你我兄弟在地方为官一任,不就是这么个滋味吗?”易可久淡淡笑道: “好比老弟你,新官上任,治下官民士绅皆曲意逢迎,自然甜如蜜里调油。可日子一长呢,大家都装不下去,原形毕露时,就该相看两相厌,彼此嫌弃了。等到快离任时,大家都没心思再折腾了,互相迁就迁就把日子捱过去,自然平淡如水了。” “凤坡兄这话还真耐品。”赵守正佩服的点点头,心说老前辈们个个讲话有水平,我可得好好学着点。 “没什么。这不过是愚兄在吴江为官的亲身感触而已。”易可久摆手笑笑道:“从当初的甜似蜜,到后来的两相厌,直到现在这‘淡如水’的阶段,随便发两句感慨而已。” “哦,凤坡兄要高升了?”赵守正闻言替他高兴道。 “差不多吧,年底就干满一任了,咱们在苏州府当官,很难连任的。”易可久叹口气道:“大家都等着来人间天堂享几年福呢。” 说着他看看赵守正,歉意笑道:“当然,昆山情况特殊。不过以老弟的出身,过不了两年,就会脱离苦海的。” “多谢老兄吉言,不过赵某已经下定决心,不摘掉‘叫花昆山’的破帽子,还就不走了!”赵守正说完,都自我感动了。 心说,老子都没发现,我还有当好官的潜质呢…… “呵呵,有老弟这样肯踏实做事的父母官,是昆山百姓的福气啊。”易知县端起一盅三白酒,跟赵守正碰一下。“愚兄我就不成了,现在说什么都没人听了。人家都掐着指头等着我滚蛋了。” 易知县从坐下开始,话里话外都在堵赵守正的话头。 可惜他不知道,赵二爷根本不会看气氛,线条更粗到让人发指。 人家老易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他还在那自顾自道:“那老兄离任之前,无论如何都要帮本县个忙。我们昆山百姓会记住你的恩德的……” “呃……”易知县拿起筷子,强笑道:“饿坏了吧,吃饭,先吃饭。”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两不相害 画舫舱中,江风轻拂着纱幔,送来淡淡稻香,那是吴淞江对岸稻穗灌浆的味道。 至于吴江这一侧,虽然有良田万顷,但有道高高的石塘隔着,是闻不到稻香的。 舱室中,易知县频频劝酒,准备将赵二爷灌醉拉倒。 他不知道,自己无意中摸到了赵二爷的命门。见了酒能不喝吗?喝了酒能不醉吗? 好在赵守正也有自知之明,饮了三杯便按住酒盅道:“先谈正事儿,喝了酒就只能谈风月了。” “哦呵呵……”易知县干笑两声,无奈苦笑道: “老弟还真执着啊,好,你请讲。不过愚兄可有言在先,要是想让本县开闸泄洪,我劝你还是免开尊口吧,以免伤了咱们兄弟的感情。” “呃……”赵守正咂咂嘴道:“老兄真厉害,一下就猜到我的来意了。” “这有什么?历任昆山知县都要跟吴江谈此事。而且不光跟吴江谈,还要跟松江谈,可谈来谈去,谈成过一次吗?”易知县夹一片套肠使劲咀嚼起来。 “没有。”赵守正摇摇头。 “那就是了嘛,历届前任都能顶住不答应,到了愚兄这里,我怎么好破这个例?”易知县感受着口中大肠小肠弹又弹的爽腻快感,惬意的闭上了眼道: “老弟听我一句劝,别以为自己是父母官,就真给县里操爹妈的心?人家是过日子的,咱们都是过路的,犯不着干这种得罪人的事儿。” “老兄此言,在下不敢苟同。”赵守正闻言正色道:“当初上任前,一位老前辈曾对我有言,如果一件事对朝廷、对百姓、对士绅都有利,就应该排除万难,苦干实干!” ~~ ‘阿嚏……’上元县衙,正在一号小妾腿上午休的张知县,忽然打了个喷嚏。 “冷。”张东官哼一声,眼都不睁。 二号小妾忙给他盖毯子。 不一会儿,张知县又哼一声:“热。” 二号小妾翻翻白眼,又给盖着毯子的老瓜娃子打起了扇子。 ~~ 吴江官船上。 易知县听完哭笑不得。“可这件事,对我吴县有害无利呀,你一样办不成啊。” “老兄先别急着回绝,我不是让你将所有闸口都打开,淹了贵县的圩田。” 赵二爷忙提出了潘季驯给的解决方案道:“本县请教高人,想出了一个两不相害的解决方案。” “哦,说来听听?”易知县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地图!”赵二爷打个响指,方文便闪现出来,奉上一份地图。 易知县吓一跳,不知道这小子从哪蹦出来的。 “你看这样行不行。”赵二爷让方文展开苏松地图,指着上头一条多出来的蓝线道: “将贵县港庙镇的闸道拓宽,挖一条人工河道连到黄浦江上。我们请人测算过,河道只消挖十丈宽,就能缓解昆山一半的压力。而且建成后,贵县与松江之间便无需绕行吴淞江了,直接走这条运河即可。” “哦。”易知县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老兄放心,不会让贵县出一文钱,一个人的,这条‘太浦河’从头到尾由我们昆山县包了!” 赵守正把胸脯拍得碰碰直响,相信对方一定会答应。 因为这是由治水大师潘季驯提出来的绝妙方案,既能保住吴江县九成圩田,又能减轻昆山一半压力,还让苏松之间多了条捷径。 为此昆山县牺牲极大,出工出钱不说,整条河都不在县境之中。这意味着这条河一旦修成,松江至吴县,乃至南下浙江的商船,就再也没必要走吴淞江了。自然也不会再经过昆山。 但就是这样一个自废部分武功的方案,却得到了昆山县上下的一致拥护……可见昆山父老苦水患,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 然而,对方依然不为所动。 只见易知县沉吟半晌,方迎着赵二爷期待的目光道:“来,喝酒。” “你先说中不中吧。”赵二爷认真起来,居然连酒都可放在第二位。 “我跟你说过,我现在当官是‘淡如水’吧?”易知县也不禁有些火气了,心说这人怎么就不知道个分寸呢? “嗯,说过。”赵二爷点点头。 “我说过我快离任了,没心思再折腾了,迁就着把日子捱过去就算了吧?”易知县一脸心累道。 “嗯,说过的。”赵二爷又点了点头。 “那你还为何要苦苦相逼?”易知县白他一眼道:“是,十丈是不宽,可他妈这条河长啊!从庙港镇到东木圩足有一百一十里知不知道!” “再算上两边河堤,少说十五丈宽,那就是四千一百亩地!”易知县陡然提高嗓门道:“这地总得我们出吧?” “才四千多亩地而已嘛。”赵二爷小声嘟囔道:“你们围湖造田何止十万亩?还不到半成嘛。” 说着送二爷本色不改道:“本县出钱买下这些地就是了嘛。” “买下来?你知道四千亩地多少钱吗?”易知县不禁哂笑,对赵二爷的钞能力一无所知。 江南水田二十两银子一亩,但圩田不在黄册上,没有保障,最多十两银子一亩到头了,这还难不倒赵二爷。 “不就是四五万两银子嘛……”赵守正从袖中摸出皮夹子,拍在桌子道:“只要你点头,现在就付钱!” 易知县嘴角抽动几下。叫花昆山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呀? 他不知道的是,这根本不是县里的公款,甚至不是赵家的钱。 而是赵二爷离京前,长公主给他的营养费。 赵二爷是准备奉献出自己的劳动所得,来给县里解决百年水患,这是多好的官员呀…… “你就是出十万两,本县都不会答应的。”可那清廉如水的易知县,却依然摇头。 “且不说千家万户的地,总得本县来征吧?单说这条河修成了,一半的洪水就要从本县走,这风险太大了。” 其实主要还是怕麻烦。到时候吴江就要像昆山那样,入梅到入秋一直抗洪防汛了,想想就让人头大。 万一要是冲垮了堤、淹死了人,那他的罪过可就大了。还怎么入吴江县的名宦祠? ps.第二更,抱歉抱歉,今天写的太慢了,刚写完基本更,马上还有一更哈。 第一百二十三章 四手观音 吴江县官船上。 “这,就一点没法商量?”赵二爷狐疑的看着易知县,小声问道:“我加到多少你答应?” “上上下下多少人看着呢,你加到多少都落不进本官的腰包,要不怎么叫豆腐吴江来着?”易知县苦笑一声道:“吃吃喝喝得了。” “唉,喝酒。”赵二爷见怎么都说不通,只好无可奈何的退而求其次。 “早就该喝酒了,来,干。” “嗯,干。”赵二爷出师不利,借酒浇愁起来。 谁知没喝几圈,易知县就后悔了…… 没想到赵守正几杯马尿下肚,便完全解放了天性,站起身一脚踩着杌子,一手指着他,醉醺醺骂道: “凭什么你们吴江把东太湖围起来,凭空得了十万亩良田。却害得我们昆山县年年发大水,老百姓就得当叫花子要饭?你说说,这他妈公平不公平?!” “因为本县在上游,你们在下游。”易知县被人骂娘,脸上当然挂不住。“因为本县历任知县办正事儿,齐心协力修出了一条百里石塘!这才让本县免于水患,变成了鱼米之乡!” “你们那是以邻为壑,缺德,呸,恶心!”赵二爷粗着脖子红着脸,斗鸡似的骂道。 “有本事你们也修条石塘,以邻为壑呀?”易知县一瞪眼,反唇相讥道:“到时候就是淹了我们,本县也绝不像某些县那样,老娘们似的叽叽歪歪!” “好,这是你说的!”赵守正重重一拍桌子,瞪着易知县。 “不错,就是我说的!怎么着吧?!”易知县也一拍桌子站起来,仰头回瞪着赵二爷。 “就冲你这句话,本县也要修一条百里石塘!”赵守正再拍一下桌子。“不,二百里石塘的!到时候让你们也尝尝,在水里一泡就是半年的滋味!” “尝尝就尝尝!”易知县一圈捶在桌子上,登时杯盏翻倒,酒液顺着桌沿淌下,污染了名贵的波斯地毯。“就怕你们一百年也修不好!” “那是你对我儿子的力量一无所知!”赵守正一脚踹翻了杌子,转身就走。 “呃,什么?”易知县有些蒙,什么叫我对他儿子的力量?这是在骂人吗? ~~ 西山岛,元山西面一片开阔的空地。 身材娇小的小云儿紧绷着小脸……好吧,是哭丧着小脸。双手各持一柄短枪。 腰上挂的牛皮枪袋里,还各插着一支上好子弹的枪。 这次可是实弹哦,而且击锤已经张开,处在待击发状态。 赵昊站在她身后,满怀期待的紧盯着持枪的少女,不想错过双手四射的精彩画面。 一旁的江小姐却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赵昊不解的跟着江雪迎到了旁边一棵大树后。 “兄当心点,给射到就不好了……”只听她声如蚊蚋道:“这招‘四手观音’,有时候也会变成‘乱枪打鸟’。” “呃,这样啊。”赵昊不禁为小丫头捏把汗,忙喊停道:“那还是算了吧,等练熟一点再说。” “嗯嗯嗯。”小云儿如蒙大赦,忙使劲点头,顿觉赵公子是个比小姐还温柔的主子。 “那你以后好好练吧。”江小姐也是暗暗松口气,自然从善如流。 “多谢小姐。”小云儿拿着枪,开心的蹦起来。 “先把子弹射光……”江小姐赶紧提醒她。 但还是晚了一步,只听砰地一声,小云儿左手手指误扣了扳机! 铅弹便朝天射去,击中一只路过的乌鸦,也不知是不是曾嘲笑过赵公子的那只。 可还没完,只见小云左边身子被后坐力一掀,右手不由自主扬起,居然又开了一枪…… 铅弹转瞬便击中了赵昊和江雪迎躲藏的那棵树! “啊……”江雪迎忙蜷缩到赵昊怀里,赵公子也吓得赶紧保住妹子,两个人抱作一团,任由树叶子扑扑簌簌落了一身。 见自己险些闯了大祸,小云儿面如土色,两腿一软,朝地上坐去。 却忽然被人从后面接住,然后举高高。 小云儿茫然回头,便看到高武那张狰狞的脸。 这下她更害怕了,全身动都不敢动一下,只有牙齿不断打颤。 然后高武一只手抓住她的腰……间的皮带,将左边一支枪缓缓抽出来。 砰地一声,朝天开一枪。 吓得小云儿全身一颤。 接着高武丢掉那支枪,换手又从她腰间的皮带中,抽出了另一支枪。 继续朝天开枪。 解除了所有危险后,他才憋出一句话来。 “你别动,我把枪打完。” “……”小云儿都懵了,哪还有枪啊? 好在高武也没做什么,蹲下来,轻轻把她搁在地上。 小云儿哪还站得住啊?脚一软,靠向了高武怀里。 关键时刻,高大哥钢铁直男本色尽显,忙伸手格挡住她,然后重新抓住小云儿的牛皮腰带,悬空着举起来,控啊控。 ~~ 那厢间,赵昊见危机解除,这才意识到自己紧张之下,居然把江小姐紧紧抱在怀里。 赶忙松开她,不好意思的给她摘去头上的树叶道:“怕你给射到。” 嗯,才不是吓得呢。 “嗯……”江小姐羞得粉脸通红,她这几天已经基本上恢复冰清玉润的常态,不再刻意跟赵昊拉近距离了。 因为她听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马姐姐说,女孩子对男孩子就像放风筝,紧一紧还要松一松。 心里再急也不能太紧了,不然会被轻贱的…… 没想到居然又紧紧抱在一起好一阵子,真是羞死人啦。 一想到这下可要被兄长轻贱了。江小姐就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也不管小云儿,捂着脸跑掉了。 赵公子挠挠头,不知道雪迎妹子是怎么了。等他从树后转出时,登时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只见高大哥举着妹子,在那里控啊控…… “你这是在作甚?”赵昊再看那小云儿,已经晕头转向,两只眼里全是小圈圈了。 高武沉默片刻,方沉声道:“帮她消除腿部麻痹……不知为何,她总是站不稳。” “能站稳就怪了。”赵昊翻翻白眼,指着那颗带着弹孔的大树道:“把她放在那里,让她坐回儿,自己慢慢恢复。” “哦。”高武恍然,心说我怎么没想到,赶忙照做。 赵昊弯腰捡起一把掉在地上的枪,仔细端详起来。 ps.第三更送到,明天开始全力码字 第一百二十四章 昆山县由我来守护! 毫无疑问,这是一把燧发枪。 准确的说,这是一款在转轮打火枪基础上,诞生的撞击式燧发枪。 所谓转轮打火枪是由德国钟表师约翰基弗斯发明的,世界上第一款不用点燃火绳就能击发的枪械。 它将火绳手枪上的火绳夹,替换成一个源于钟表的带发条钢轮。扳动击锤,发条拧紧;扣动扳机,发条带动转轮高速旋转,摩擦火门上的燧石击发火花点火,引燃火药,砰,发射子弹! 这种枪的机构复杂、昂贵、难以修理。问世不久便被西班牙人改进成,赵昊手中这种撞击式燧发枪了。 它取消了转轮打火枪上那套蜗牛状的发条钢轮,在击锤的钳口上夹一块燧石,又在传火孔边安装了个小小的击砧。 射击时扣引扳机,燧石在簧片的作用下,重重地打在火门边的击砧上,冒出火星,引燃火药,砰,发射子弹! 这种撞击式燧发枪大大简化了射击过程,提高了发火率和射击精度,使用方便。而且较之于转轮发火枪,成本大大降低,利于大量生产。 赵昊记忆中,此时法国人马汉应该也发明另外一种燧发枪。相较于西班牙式枪机,法式枪机有更可靠、更完善的击发发射机构和保险机构,是这个时代性能最好的枪了。 但相应的,法式枪机的结构更复杂,需要更多的精细加工、更多的螺丝钉,还要在阻铁上加工复杂细小的凹槽,这对工匠水平和制造工艺的要求太高。以致于西班牙人在短暂的换装法式枪机仅一年,就换回了制造简单、成本更低的西班牙式燧发枪。 目前,大明兵器局的制造水平比起西班牙人来还远远不如,在两种枪机没有本质区别的前提下,该作何选择,不言而喻了。 赵昊将火枪递给高武,沉声道:“别忘了提醒我,回去拿给士祯。” 高大哥重重点头,他万万没想到,公子的记性比自己还烂。 ~~ 昆山县预备仓。 林巡按在袁方和邢司吏的陪伴下,仔细勘察完被烧的甲字仓。 结果完全验证了徐羊等人的说法,这场大火的疑点实在太大了。 他背着手立在烧得漆黑的仓库里,仰头看着仅被熏黑的屋顶,幽幽问道: “一万六千石粮食被烧成灰,整个库房才被熏黑?连屋顶都没事儿?” “回按院,本县预备仓是工部监造的防火粮仓,这甲字仓的壁高超过三丈,房顶还做了防火处理。里头的粮食烧光了,也不会点着仓库的。”邢司吏硬着头皮解释道:“这样就算不小心着火,也只能烧掉一个仓,不会波及到别的仓库。” “哼哼,那么多粮食烧出来的炭灰呢?还有剩下的粮食呢?怎么也不可能一粒不剩,全烧光吧?”林巡按哂笑一声。 “救火的时候,顺道全清出去了,剩下的粮食送去堤上吃掉了。”邢司吏两手一摊,心说这都是什么鬼话?可他也只能照着徐渭的吩咐说了。 “哈哈哈,好一个查无对证啊!”林巡按仰头大笑,然后问那亲随道:“袁方,你怎么看?” “大人,属下以为昆山县有毁灭证据,掩盖真相的嫌疑。”亲随便沉声道:“看来那徐羊等人所言,倒也未必是谎话。昆山县预备仓纵火案,怕是另有隐情!” “不错。”林巡按冷冷一笑,望向邢司吏道:“这卷宗是你所出,如此明显的疑点,你这个刑房司吏就丝毫没有察觉吗?” “这……”邢司吏忙解释道:“小人不过是个捉刀的,当然是上面怎么吩咐,咱就怎么写了。” “哦?这么说,是上头有什么人,对你施加压力了?”袁方幽幽问道。 “那倒没有。”邢司吏赶忙摆摆手。 “胡说!”林巡按两眼一瞪,指着火烧火燎的甲字仓,厉声质问道:“没人强迫你,你能放着这么明显的疑点不问,直接就出结案文书?” “小人连日在堤上抗洪,今天才被叫回来写文书,哪顾得上看现场啊?”邢司吏哭笑不得道:“再说勘察现场是快班、是四老爷的差事,这不是该刑房管的事儿啊?” “哼,推脱!”林巡按明知对方说的是事实,却依然盛气凌人道:“立刻让能说了算的人来见我!” “我家大老爷去邻县拜会易知县,暂时回不来。”邢司吏小声道。 “县丞呢?”林巡按黑着脸。 “何县丞去府里催粮去了……”邢司吏赔笑道:“真是不巧哈。” “那你县里现在谁管事啊?”林巡按强抑着怒气道。 “就是早先迎接按院大人的吴先生。”邢司吏小声应一句,却没有透露徐渭的存在。 这是青藤先生怕自己名气太大,吓到林巡按,才特意叮嘱邢司吏的。 才不是憋着坏心思想阴对方呢。 “要不,小人这就去将吴先生喊来?”邢司吏试探着问道。 “滚!”林巡按挥挥手,也不知是单纯让他滚蛋呢,还是让他滚去把作家喊来。 反正邢司吏先滚出去是没错的。 待到他一出去,袁方便轻声对林巡按道:“大人,这是个机会啊。” “嗯。”林巡按又想拢须,又搂了个空,便摸了自己光溜溜的腮帮子一把。“你是说,正好没人碍手碍脚?” “对。”袁方点点头道:“疑点再多,也需要有确凿的证据,不然没法推翻县里的原判。” 毕竟纵火的是徐羊那帮人,这一点说破天也改不了。想要在纵火案里给纵火犯脱罪,没有强力的证据怎么成? “怎么找证据?”林巡按一个上任不到一年的年青官员,心里哪有那么多章程啊? “属下相信徐羊的说法,县里就是没粮了,所以才要借他们放的这把火,将只存在于账面上的那一万六千石粮食,一笔勾销掉。” 只听那袁方沉声道:“那么那一万六千石去哪了?赵守正才刚上任,又家财万贯,贪污这些粮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顿一顿,袁方沉声道:“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昆山县根本没进那么多粮食!所谓每天来五艘粮船,只怕是为糊弄人心的障眼法!” “啊,你是说……”林巡按眼前一亮。“那些粮船里,根本没那么多粮食?” “十成十是这样。”袁方斩钉截铁道:“稍稍一算就知道,他们每天起码虚报一千石粮食。那么五艘粮船上,最多只有一半的粮食。至于另一半是什么……” 说着他踢一脚满地的沙砾。“这还用说吗?” “一定是沙子!”林巡按双手重重互击,激动道:“这满屋子的沙砾,根本不是他们用来灭火的,而是袋子里本来装的就是沙子!” 那一刻林巡按自觉成为大明狄公,兴奋的满脸通红,达到了颅内高潮! 他便猛一挥手,高声下令道:“从现在开始,每一船运入昆山的粮食,本院都要亲自检查!” ps.三连更之第一更。复活求月票啊!~!~! 第一百二十五章 花钱容易挣钱难 天空阴沉沉的,昆山县半山桥上却人头攒动。昆山百姓云集,都伸长了脖子看着桥下的码头等粮船。 自从大老爷上任以来,每日都会五艘粮船来昆山送粮,风雨无阻,一天不辍。 这一已习以为常的景象,让昆山的老百姓倍感安心。 哪怕前日得知预备仓被烧,存粮毁于一旦时,市民们都没怎么慌。 烧了就烧了吧,反正也不是自己家里的粮食。只要每日粮船不断,大家就不会饿肚子。 但今天,不安的气氛在蔓延。 县城里忽然就流言四起。到处有人在说,其实县老爷根本没弄到那么多粮食。但赵知县为了避免引起恐慌抢购,将数目夸大了一倍。 事实上,每日抵昆的五艘粮船里,起码有一半装的是沙子! 也就是说,每天只有一千石大米供给县里。这点粮食也就刚够以工代赈的,哪有市民们的口粮? 而且传闻有鼻子有眼,说什么巡按大人就是专门来查办此案的。还说林巡按勘察预备仓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又说今日会在码头查验今日份的五艘粮船,现场揭穿赵知县愚弄百姓的把戏! 这让县城的百姓怎么能不恐慌? 也就是赵守正初来乍到,抗洪赈灾又极其得力,让全县百姓对他的印象极好。双方正处在易知县所说‘甜如蜜’的阶段。 所以大家还能勉强不乱套,只是争先恐后过来看个究竟。 结果真就看见半山桥码头已经严阵以待,一个七品大员端坐亭中。 平日里耀武扬威的郑巡检,在那人面前跟孙子似的。 原来传闻,是真的! “哎,这要是真查出来弄虚作假,老父母在昆山的日子就到头了……” 市民们唉声叹气,昆山好容易摊上个状元郎来当知县,还以为终于遇上了难得的好官呢。 难道一切种种,皆是假象?所谓好官,根本不存在于这世上? “我宁愿巡按大人不查!”有市民嚷嚷道:“糊里糊涂信老父母就是了。” “他要是个骗子也能信?”马上有人大唱反调。“大家都是信了他的邪,这才没屯下点儿粮食。大家就等着全家饿死吧!” 这句话没人能反驳,大伙儿确实被每日五船粮食的景象,弄得过于乐观了,都没舍得高价抢粮。 这事儿要是真的,昆山县不知要饿死多少人了…… ~~ 幸好林巡按早就预料到,老百姓会蜂拥而至,特命锦溪镇巡检司巡检郑乾,带着手下的弓手,将码头封锁起来。 避雨亭中,林巡按正襟危坐在一把高腿交椅上,一手端着茶盏,另一手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那气定神闲的样子,跟慌成狗的郑巡检形成鲜明对比。 说实话,郑巡检是万万不想趟这浑水的。他的驻地可是在昆南啊。 十几万昆南百姓都靠大老爷养活呢,自己却带着昆南的兵丁来跟林巡按搞风搞雨。 一旦真查出什么不利的证据,害了大老爷,自己往后还怎么在锦溪镇混啊?怕是手下这帮兄弟,都会恨上自己的。 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虽然巡按和巡检只一字之差,但两人的地位天上地下。 林巡按的命令他不敢不听,不然当场就能打自己的板子,打完了再奏请扒掉自己的官袍…… 本来华巡检还能派副巡检华谦顶缸,可华副巡检因为和华家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被大老爷派往无锡公干了。 此刻怕是正吃香的喝辣的,说不定还能攀上一门阔亲戚。从此栖上高枝,走上人生巅峰,把他这个昔日的上司远远甩在后头…… 想到这,郑巡检郁郁的叹了口气。 哎,华谦容易郑乾难呐。 正暗自伤神,忽听桥上百姓骚动起来。 “来了,粮船来了!”市民们纷纷嚷嚷起来。 郑乾也探头望去,果然看到一艘插着‘伍记’和‘昆山县公干’旗号粮船,缓缓驶过了桥洞,向着北面的至和塘而去。 预备仓有专门的码头,粮船本不必在此停留。 林巡按选在这里查验,就是存心要让昆山百姓亲眼目睹,他们信任的大老爷,是如何把他们当傻子一样耍的。 “停船靠岸!”一艘哨船横在河面上,穿着青色号衣的弓手,手持巡检令牌。“巡检司临检!” “没看到吗?我们是给县里运粮的船!”粮船上,押船的正是伍记的管事米老叔。 “查的就是你们!”码头上,袁方断喝一声。“巡按大人在此,还不立即靠岸!” “啊?”米老叔露出惊恐的神情,低声吩咐身旁伙计道:“让后头的船快撤!” 一看那老家伙慌了神,林巡按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荡然无存,一拍几案霍然起身道:“截住他们!” 桥南横过来两艘哨船,挡住了后头粮船的去路。 事实上,这五艘粮船一出苏州就被林巡按的人盯上了。 而那时,除了徐家人之外,整个昆山还没人知道他今天要验粮呢! “看你们哪里跑?!”上进心强的林巡按,感觉自己又干练了许多,已经可以称为‘能吏’了。 其实粮船又笨又重,就是不埋伏人拦着,它能跑哪儿去? ~~ 须臾,五艘偌大的粮船全数靠岸,将码头塞了个满满当当。 郑乾带着弓手上船戒备,以防伍记的人狗急跳墙,伤害到巡按大人。 林巡按立在亭中,看着袁方指挥伍记的伙计开始卸船。 他的身后还站着一群乡绅,大都是投献于徐家的附庸,只不过在徐家‘家人、义男、过继子’的三级走狗体系,仍处在最底层的‘家人’阶段。 家人者,奴仆也。 所以他们都是徐家的奴才,自然比不得那些纵火的干儿子们更得徐家看重。 他们只能敲敲边鼓,还轮不到像义男们那样与闻机密。 呃,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哈…… 今天,林巡按想要召集本县乡绅来给自己造势,见证自己化身打假英雄的光辉时刻。 不过考虑到保密起见,他没有知会昆山县鼎鼎有名的顾、戴、毛、周、郑五家,甚至连次一档的支家、归家等一众乡绅也没叫。最终只把徐家在昆山的奴才们,全都弄到码头上撑场子。 虽然这样一来,就没有县里主要的乡绅捧场,让林巡按感觉怅然若失。 但此刻他发现,只要有人穿着绸袍子,带着大帽子在场就够了。 自己需要是‘乡绅’两个字,而不是哪位乡绅。 没人碍事,更好! ps.三连更之第二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二十六章 辟邪一剑 半山桥码头上。 第一船共八百袋粮食悉数卸下,竖着平铺了一地,只留几条容人通过的路径。 “本院是为贵县父老主持公道。”林巡按转过头来,目光坚毅的望着一众乡绅道:“为了服众,还是请诸位亲自查验吧。” “遵命。”一众徐家士绅的早就得了吩咐,纷纷上前亮出袖中长长的‘粮探子’,显然是有备而来。 那粮探子类似从中一切两半的空心锥子,可以轻易插入粮食中,拔出来时便可将袋中的粮食,从里到外都带出来。这样即可清晰看出,袋中粮食的成色如何,有没有掺别的东西了。 这是地主老财家防止佃户交粮时掺虚作假,必备的检查工具。 反正不是自家粮食,为了节省时间,士绅们也懒得拆开袋口,直接举着粮探子,就往粮袋子上捅,而且还不止捅一下! 噗嗤噗嗤声中,白花花的大米从破口处喷涌出来,撒的满地都是。 码头的地面本就湿漉漉的,洁莹如玉的大米洒落地上,登时变得污浊不堪。 士绅们却还在随意践踏,继续噗嗤噗嗤,不知浪费了多少粮食! “哎呦,造孽啊!”已经被控制住的米老叔,心如刀割的大喊道:“这是给昆山父老送得救命粮啊,你们别糟践了!” 此言一出,马上引起半山桥上的广泛共鸣,市民们也纷纷嚷嚷起来。 “他妈小心点,这可是要进我们嘴的东西!” “小毕扬子搞七捻三,打开麻袋再验!糟蹋粮食天打雷劈!” “阿无卵小赤老!”叫着叫着就骂起娘来。 林巡按听得刺耳,对士绅们吆喝一声道:“爱护点儿粮食!” “哎……”士绅们嘴上答应,动作却一点都没停,反动嘴脸暴露无遗。 打徐总管、张大武等人被游街以后,这些徐门士绅们就日夜担惊受怕,唯恐县老爷的专政铁拳会落到自己头上。 有人都吓得准备搬家了。只是他们在徐家大家庭级别不够,还没法像徐总管、大痦子他们那样能说走就走。 只好先去乡下躲躲风头。 这会儿徐家大爷派来了林巡按,来给大伙儿撑腰,还乡团们还不得尽情发泄一下情绪? 捅几袋粮食算什么?只要发现了沙袋占住了理儿,俺们还要捅人呢! 噗嗤噗嗤!噗嗤噗嗤! 盏茶功夫,八百袋粮食全都破了身,汩汩流淌出的白米,已经没过了乡绅们的脚踝。又顺着码头的青石板流到河里,宛若一条白色的飘带。 无数小鱼汇聚过来争相啄食,水面上像开了锅一样。 还有好些小孩跳到水里,拿着葫芦瓢接住流淌过来无数大米粒,舀起来就往布袋子里塞。 孩子们全都乐开了花,白捡两顿饱饭啊! 林巡按却笑不出来。 因为麻袋里全都是大米,没有一粒沙子。 “袁方,你怎么看?” “大人,看来不是在这船上。” 林巡按点点头,他并不慌,自己早已成竹在胸,一切尽在掌握! 便闷声下令道:“下一船。” “按院大人,没地儿搬了。”郑乾郑巡检忍不住提醒一句。“还是在船上验吧。” 这样至少撒在船上,能少糟蹋点儿粮食。 说完郑乾自己都有些奇怪,老子什么时候珍惜过粮食?莫非被大老爷感化了? 其实他想多了,这不过是立场问题。你屁股坐在哪边,就会替哪边考虑而已。 “可以。”林巡按也觉得再糟蹋下去,有辱自己的官声,便把那帮士绅撵上船去验过。 ~~ 船夫们掀开了盖在粮船上的草席,又掀掉了下面的油毡,一个个码放整齐的麻袋,便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然后噗嗤噗嗤,被徐门士绅们戳的千疮百孔。 结果第二船还是白花花的大米,依然没有一袋沙子。 “查下一船!”林巡按依然信心十足。毕竟他早已算出,对方有一半是真粮食。这样前两船都是大米,也不足为奇。 士绅们又上去第三条船,让船夫们掀开草席、油毡,继续噗嗤噗嗤起来。 “大人,属下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一船,起码有一半是沙子。”袁方一边紧盯着现场,一边低声道。 林巡按白他一眼,心说这不废话吗? 一共五条粮船,一半沙子一半米的话,可不最多就两船半的大米吗? 林巡按根本不担心这些,他现在想的是,接下来该如何对百姓发表即兴演讲。 既要凸显出自己的料事如神,又要将老百姓的怒火集中在那赵知县身上。 毕竟,万一闹得不可收拾,会让自己英明神武的伟岸形象,添上一丝瑕疵的。 正在绞尽脑汁寻思,该如何用典时,林巡按忽然听袁方见鬼似的咦了一声。 “袁方,你怎么了?”林巡按奇怪问道。 “大,大人。”只听袁方结结巴巴道:“这船上也都是粮食。” “什么?”林巡按不禁吃了一惊,赶紧定神望向那第三条粮船。 士绅们都朝他直摇头,粮探子插出来的都是大米,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睁着眼说瞎话呀。 “这不合理啊……”林巡按目瞪口呆了片刻,方恍然一拍脑门道:“本官想到了,半船沙子半船米,装起来麻烦,卸起来还容易露馅。” 说着他高声道出自己的结论道:“所以一天三船大米两船沙,改日两船大米三船沙,沙和米不也是一样多吗?” 袁方闻言不由大赞:“大人真乃神人也!” “哈哈哈,雕虫小技,岂能瞒得过本院?”林巡按大笑两声,伸手戟指第四艘船道:“于是,一个推论就产生了!那粮船上头,都是沙子!” “下一船!”袁方便高声命令众士绅。 “慢,本官要亲自验过!”林巡按断喝一声,一撩官袍下襟,步履沉稳的走出了避雨亭。 读书人寒窗苦读二十载,求的不就是个修齐治平吗? 今天就是他林平芝在书斋苦读时,无数次幻想过的‘治平’的时刻了! 万众瞩目之下,一剑刺穿魑魅魍魉的假面,将真相大白天下。 如此,死而无憾! 铁肩担道义的林巡按,接过了一名乡绅奉上的‘利剑’,缓步走上了第四条粮船。 船上的防雨席布全都掀开,八百口罪恶的麻袋,已经毫无遮拦的坦露在他的面前。 “看吧,这就是某人所谓的粮食!”林平芝一剑辟邪,将粮探子插入了麻袋中,然后猛的一拔。 扑哧,白花花的大米便喷了他一脸。 ps.第三更,再写一章去,元气满满求月票啊!! 第一百二十七章 翩翩赵公子,人看渡关东。 “那不是粮食是什么?” 看着那喷涌而出的大米,昆山百姓纷纷发出了灵魂拷问。 “莫非巡按大人连大米都没见过?” “那他是吃什么长大的?” “难讲,可能是个不吃人粮食的。” 市民的话越说越难听了,因为他们感觉这位年轻的巡按在无事生非。 “果然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啊。也不打听清楚了,就冤枉我们老父母……”这还是那些厚道的。 “我看他就是存心刁难我们大老爷。”那些不厚道的直接就开喷了。“看看他都找了些什么人!一群糟蹋粮食的畜生!猪都不如!” 那些污言秽语把个林巡按臊得啊,一张脸青一阵、红一阵,恨不得这轱辘掐了重来。‘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是说按院大人英明神武,年纪轻轻就明朝秋毫,而且长得真帅的……’ “大人莫慌,说不定只有几袋米,掩人耳目而已。”袁方赶紧扶住玻璃心的巡按大人,然后招呼那帮乡绅使劲捅啊捅啊。 噗嗤噗嗤…… 结果这第四艘船上,也全都是白花花的大米,依然没有一袋沙子! “策呢!”桥上桥下河两岸,喝倒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憨批!” “赤佬!” “尼心!”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巡按大人哆嗦着嘴唇,他都没勇气再去看最后一船了。 “大人要顶住,这时候可不能服软啊。”袁方忙在林巡按耳边沉声鼓劲儿道:“不然刁民会让咱们下不来台的。” “嗯。”林巡按也知道,当官的永远不能当众认错。 不然这一个跟头栽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然后袁方大声对桥上的百姓喊道:“昆山父老们,不要见风就是雨。我们巡按按临苏松两府十县,乃代天巡狩的钦差,正义的使者,百姓苦盼的青天啊!” 老百姓对官场的道道没那么了解,总以为戏文里年轻举子中状元授八府巡按,那就是大大的官儿了。 而且戏文里的巡按,总是惩奸除恶的俊俏小生,市民们自然对这个官儿有天生的好感。 不错,林平芝也是从小看这种戏文长大的,成为戏里的主角——不畏强权的巡按御史,是他自年少时的梦想。 ~~ 在袁方的高声吹嘘下,桥上桥下的昆山百姓终于稍微文明了一点。 他又赶紧帮大人就坡下驴道:“而且就算今天五船都是粮食,也说明不了什么。因为很可能明天来的就是五船沙子了。” “哪怕明天再来五船大米,指不定后天大后天就全都是沙子了。”不得不承认徐阁老府上出来的人,和稀泥的本事那是一脉相承的。 昆山百姓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彻底忘记口吐芬芳了。 “所以大家不要着急,给我们巡按大人点时间,他一定会查清真相,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不错,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林巡按终于调整过心态来,暗暗攥紧拳头,深吸口气高声喝道:“大伙儿想想吧,一万六千石粮食一夜烧光,仓库却只熏黑而已,这怎么可能呢……” 袁方点点头,刚要附和几句,忽听半山桥北面响起阵阵大笑声。 那魔性十足的笑声震耳欲聋,起码是百十个大嗓门的汉子一同大笑,一下子就把所有声音都压住了。 “真是可笑!”狂笑声戛然而止后,便听到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回荡在半山桥上下。 “朝廷原本委派家父为吴县知县,是家父得知昆山知县丁忧,无人愿意接任,这才主动请缨署理昆山的!” 桥上桥下的百姓纷纷跑到西边看去,便一条一眼望不到尾的船队,不知何时从西塘浩浩荡荡驶来。 “下车伊始,家父便为抗洪住在了江堤上,至今仍以南山寺为衙署,没下过大堤一天。粮仓空空,十数万灾民嗷嗷待哺,家父殚精竭虑,百般周旋,方从邻县商户士绅处借到了粮食,源源不断送来县里,支撑以工代赈,养活县城百姓。” 打头一条粮船,缓缓驶过桥洞。船头上立着个白衣翩翩的俊俏公子。 只见他面如冠玉、星眸朱唇,就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人儿一般。 公子风流嫌锦绣,新裁白纻作春衣。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试问天下官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你能吗,林巡按?!” 说到最后一句时,那公子的目光似利剑一般,直刺林平芝的双眼。 堂堂苏松巡按,居然被个十五岁的少年,看得一阵心慌意乱,不由自主便退了一步。 “哪里来的后生,胆敢跟巡按大人放肆!”要说怎么当官必须得有个好亲随呢?袁方赶紧喝一声,要压住来人的气势。 说着他一指岸上那面杏黄色的巡按旗。 “还不快点跪下见礼!” “呵呵……”那公子打个响指。 护卫便展开船头一面收拢的蓝底金字旗。 旗帜在风中飘扬,上头‘翰林院五经博士赵’八个字。 “这玩意儿,我也有。”赵公子洒然一笑道:“要不你也跪一跪?” “哼。”袁方自然不会乖乖就范,却也不敢再跟赵昊吆喝了。 清贵的翰林,不是他这种下人可以挑衅的。 ~~ 赵昊也不跟那亲随纠缠,只继续揪着着林巡按不放道:“你做不到也就罢了。可你身为苏松巡按,当秉持公心,为百姓张目,为何却安心做那豪势之家的走狗?!” “你,你休要含血喷人!”林巡按涨红了脸,忙色厉内荏道:“敢毁本官清誉,我要参你一本!” “参你个鬼啊!”赵昊哂笑一声道:“你今天带来的这些,大肆搞破坏的所谓士绅,哪个不是徐家的奴仆?站出来走一走,我立马给你赔不是!” “诸位可能还不知道吧,徐家之所以要烧我们的预备仓,是因为他们家的二爷徐琨和五百奴仆,在攻打西山岛时,被我英勇的昆山枪手营俘虏了!” “哗……”半山桥上下的百姓登时一片哗然,他们万万想不到,浓眉大眼的堂堂巡按,居然跟徐家勾结在了一起。 老百姓可是都知道,枪手营出动是为了剿灭抢劫昆山救灾粮的水匪的。 很自然便可联想到,徐琨就是那帮水匪的后台…… 那这林巡按,岂不就是专门来对付我们昆山县的?! 一道道要吃人的目光,汇聚到了林巡按的身上。 ps.第四更,感谢盟主‘顺其自然603559’,抱歉因为最近的事情太多,到现在才加更。 今晚没啦。 第一百二十八章 沙仁猪心 抢劫救灾粮的水匪余六,其实跟徐家没有半点关系。 徐琨带人强上西山岛,也不是为了增援水匪的。 但老百姓可不要你觉得,只要我觉得是怎样,那就是怎样! 一下子全都认定,徐家就是昆山最大的敌人。而林巡按,就是徐家的走狗了。 半山桥上沸反盈天,昆山百姓的詈骂声,简直要将林巡按淹没了。 被那些污言秽语洗礼,林巡按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他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如果这一关顶不过去了,别说仕途了,能不能走出昆山都是问题。 生死关头,林巡按再也顾不上惊惧慌张,一把夺过巡检司弓手手中的铜锣,重重敲响! “现在本官要查的是昆山纵火案,不是太湖水匪案!”然后他用木锤一指赵昊,怒吼道:“呔,你这厮休想颠倒黑白,蒙混过关!你先给我解释解释,一万六千石粮食为何会凭空消失?!” 林巡按打定主意,咬定青山不放松了。任你千招百式,我只一招应之! “哈哈哈,诸位听听,贼喊捉贼,多么的可笑!”可惜遇上从不跟人好好说话,只比谁的声音大的赵昊。他一指林巡按,满脸讥讽的笑道:“难道巡按大人忘了吗?预备仓的火,可是徐家人放的!” “对,是徐家!”桥上桥下的百姓一起应声。“那天游街说得清楚!” “现在巡按大人却倒打一耙,这到底是谁在颠倒黑白?!”赵公子目光一凛,沉声道:“而且谁都知道,凡事必有动机!徐家纵火烧仓,是为了围魏救赵,逼迫我们放了徐二!动机十分明确!” 说着他咄咄逼人的望向林巡按,厉声道:“而那一万六千石粮食,原本就是家父动用私人关系为县里求来的。真有什么私心的话,直接昧下多简单?干嘛还要往县里送一遭?!” “就是,那不是脱裤子放屁,自找麻烦吗?!”昆山市民大点其头道:“我们大老爷绝对没贪污!” “本院也没说他贪污!”林巡按脸涨得通红,声嘶力竭的大吼道:“我是说,他把昆山的百姓当傻子耍,以少充多粉饰太平!” 此言一出,赵公子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朝廷让新科进士当巡按就是这个毛病,嫩,没嚼头。 林巡按身后的袁方也眼前一黑,心说完蛋了,怎么能让人家牵着鼻子走呢。这下只能等着神仙救了…… “家父为何要把昆山百姓当傻子耍,为什么要以少充多、粉饰太平呢?”赵公子便好整以暇的问道。 “当然是因为没那么多粮食了!”唯有林巡按仍不明所以,还在那里振振有词道:“据本官了解到的情况,是因为你和洞庭商会高层的矛盾,人家下令不卖给你们粮食……” “哈哈哈哈!”赵公子却放声大笑着又打了个响指。 护卫便展开船头的第二面旗帜,绿绸旗面迎风招展,上头赫然是‘洞庭商帮’四个醒目的打字! 桥上桥下登时欢声如雷,昆山老百姓如释重负,纵情欢笑起来! 不常年在苏州生活的人,根本无法想象洞庭商帮对老百姓……尤其是市民的巨大影响。 市民们或是直接,或是间接的为洞庭商帮打工,赚取养家糊口的银两。 当他们花钱消费时,衣食住行又皆是洞庭商帮的生意。 可以说,从睁眼到闭眼,从出生到死亡,苏州百姓一刻都无法跳出洞庭商帮的手掌心。 因此当洞庭商帮对昆山禁运的谣言一起,立马便引发了巨大的恐慌。 哪怕徐渭处置得当,将不良影响消除到最低,但市民们的担忧和疑虑依然挥之不去。 直到此刻,看到船头那面‘洞庭商帮’的旗帜,笼罩在昆山市民心底的恐惧,终于被彻底驱散了。 市民欢呼声中,一个高个子中年人出现在赵公子身边,朝桥上桥下团团一揖,高声道: “诸位昆山父老,我乃洞庭商会副会长刘正齐,此番随赵公子来昆,目的就是为了澄清前阵子的不实谣言。” 说着他清清嗓子,高声对众人道:“洞庭商会从来没有针对过昆山县,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干那种缺德事的!” “好啊,好哇,刘会长好样的!支持洞庭商会!”昆山百姓高声欢呼,使劲拍着巴掌。“严惩造谣滋事者!” 袁方和那些徐门士绅却双目喷火的怒瞪着刘正齐,恨不得把这个背刺徐家的叛徒生吞活剥了! “洞庭商会扎根在苏州,本府一州七县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怎么可能自断根基呢?”刘员外抬抬双手,示意众人先别激动,然后高声宣布道: “无论如何,这段时间的谣言给昆山的父老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为了表示歉意,我们商会决定向昆山县捐赠大米两万石。并承诺抗洪期间,优先供给昆山,且绝不涨价!” “好,太好了!刘会长仗义!” “苏州商会仁义!”昆山百姓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声。 ~~ 那震天的欢呼声中,林巡按一干人面如土色。 他们都意识到,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姓刘的这一反水,他们说什么也没人信了。 还是赶紧逃命要紧吧。 趁着没人注意自己,徐门士绅们悄悄下了粮船,上去停在码头的车轿,想要偷偷开溜。 可半山桥上的市民居高俯瞰,码头的情形一览无余。 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哪能让他们钻空子溜掉。 “赤佬要跑!”桥上众人便高声吆喝起来。“别让他们跑了!” 桥下百姓闻声,呼啦一声,就把码头围了起来。 码头警戒的弓手们,纷纷望向巡检大人。 郑巡检却吹着口哨抬头看天。 弓手们便没阻拦,任由他们将士绅的车轿团团包围起来。 老百姓一起使劲摇晃着马车,把车里徐门士绅晃得七荤八素,从车厢中掉到地上。然后被七手八脚高高架起来,噗通一声扔进了河里。 坐在轿子上的士绅更惨,被连人带轿抬起来,直接丢到了河里。 那些在河里捞木的孩童,便纷纷抓起河泥,朝着落水狗砸去。 ps.三连更之第一更,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二十九章 吃瓜 粮船上,赵昊被眼前痛打落水狗的一幕惊呆了。 他本来的计划是,发动舆论攻势,让百姓痛斥林巡按一番,将其灰溜溜撵出昆山就完事儿。 谁承想昆山父老居然暴烈若斯,怎么一言不合就直接动手开干了? 不是说苏州上海人吵破天都不动手吗?夭寿啊! “吴中民风如此,公子习惯了就好。”刘正齐小声对赵昊解释道:“动辄就告官,告官没用就暴动,这都是传统了。” “呃……”赵公子从袖中掏出帕子擦擦汗,忽然想起课本上读到的葛贤、五人墓碑记、抄董……原来江南市民暴动,是有光辉传统的啊。 赵昊这个旁观者都惊呆了,林平芝身为当事人,更是被恐惧彻底笼罩…… 昆山市民将徐门士绅一个不落,全都丢到河里,然后目光便齐刷刷汇聚到了他身上。 林巡按吓得小脸煞白,躲在船尾的几袋粮食后不敢冒头。 袁方厉声吆喝着郑乾,保护巡按大人的安全! 郑乾敢阴那些徐家的奴仆,却不敢不管巡按大人死活。 姓林的可是钦差,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大老爷固然要吃挂落,他这个小小的巡检更是吃不了兜着走。 郑巡检赶紧命手下弓手别管别处,先汇集到林巡按的船边,不让暴怒的市民靠近他的船。 林巡按见状才松了口气,刚要站起来说几句场面话,挽回一点颜面。 谁知还没直起身子,便听啪地一声,脑袋上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还没来及庆幸乌纱帽防御力不错,头顶便淌下粘稠的黄汤了,糊了他一眼满脸。 原来是鸡蛋。而且是臭鸡蛋…… 那刺鼻的臭味让林巡按直欲作呕。袁方不由暴怒质问:“他妈是谁干的?有种站出来!” 话没说完,更多的臭鸡蛋从四面八方飞来,还夹杂着破鞋底、烂菜叶,以及牲口粪便西瓜皮之类。 自然是市民发现近战不能后,发动了远程攻击。 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各中了十几记。 这下也不用再装伯夷了,两人忙在船上抱头鼠窜,利用那些粮袋躲避密集的攻击。 林巡按蜷缩在两摞大米的空隙中,满身的蛋液菜叶,黑色乌纱帽变成了绿色,身上青色的官袍也成了迷彩色。 他紧捂着耳朵闭着眼,那可怜弱小又无助的样子,哪还有半分钦差的威严? “大人,大人……”袁方冒着枪林弹雨凑过来,朝着林巡按大叫两声。见他没反应,只好拉开他捂着耳朵的手。 林巡按却依然不睁眼。 “呃,你这是干嘛?”袁方不解。 “看不见就当没发生,看不见就没发生,没发生,什么都没发生……”却只听林巡按口中念念有词。 不愧是徐阁老的好徒孙,非但本门神功掌握的十分扎实,而且已经可以运用到工作与生活中了。 “……”袁方一看林巡按坏掉了,知道只能自己拿主意了,便对那郑巡检高声下令道:“赶紧让人驾船,带大人离开这里!” “怎么走啊?”郑乾也是一肚子晦气,他被百姓视为走狗,没少吃挂落……身上光烂菜叶子就挂了七八根。 他一边摘掉头上的臭袜子,一边指着满满当当的水面。“飞过去吗?” 粮船本来就笨重,五艘伍记的船便把码头停满。赵昊和刘员外又带来了二十来艘,这么多粮船挤成一锅粥,他们能动弹得了才怪呢。 这时,市民们见上不了林巡按的船,满腔邪火发泄不完,便将目光又移向了他的轿子和仪仗。将其统统砸了个稀巴烂,把折了的巡按牌、回避牌、进士牌,统统丢到了河里。 小孩子们便捡起来,扛回家去当柴火烧了…… ~~ 赵公子的座船已经远远躲开,以免被误伤。 看到巡检司护住了林巡按,赵昊也就放心了。 让人支起交椅,搬来小几,切个西瓜,惬意的靠在椅背上,一边吃瓜一边看戏。 这时,吴承恩闻讯乘小船赶来,上了他的船。 “射阳先生来晚了。”赵昊啃完一片西瓜,拿起松江棉布擦擦手,对满脸焦急的吴承恩笑道:“最精彩的一段已经过去了。将就着吃点儿瓜吧。” “你,你让老夫说你什么好啊?”吴承恩满脸无奈指指,那艘快要变成垃圾堆的粮船。“国朝两百年,你见过这么惨的巡按吗?” “这不开眼了吗?”赵昊笑嘻嘻道。 “你还笑的出来?知县公子率众围攻巡按御史,传出去会引起轩然大波的!”吴承恩叹息连连。 “哦?我还以为是射阳先生给我搭的台呢。”赵昊一脸无辜道:“该配合你演出的我怎能视而不见?只好勉为其难当了把演员。” “我是那样的人吗?”吴承恩气得胡子直翘道:“只有徐文长那个疯子,才会唯恐天下不乱!” “先生吃块大瓜败败火。”赵昊亲自拿起片西瓜,递到吴承恩手中,又拉着他坐下道:“一者,我也没想到昆山父老暴烈若斯。二者,老百姓闹将起来,我露不露面,账都要算在我爹头上的。” “那倒是。”吴承恩郁闷的吃一口瓜,不由笑道:“真甜!” “那是,这可是王庄的西瓜。”赵昊得意道:“又甜又爽脆,口感一级棒。” “你还挺会吃。”吴承恩说完,猛然醒悟过来,瞪他一眼道:“说正事儿呢,你打算怎么收场啊?这事儿一个处理不好……” “会造成轩然大波的。”赵昊模仿爱唠叨的老先生。在吴承恩将瓜皮丢到他脸上前,赶紧笑答道:“先生放心吧,现在该慌的不是我们,咱们安心吃瓜就成。就是不相信我,你还不相信青藤先生?” “嗯……”吴承恩郁闷的搁下瓜皮。“老朽就是太相信他,才让局面变成这样的。” 他吐出长长一口浊气,指着那艘垃圾船道:“先把人弄出来再说吧。” “这不是咱们的任务。”赵昊却双手往脑后一枕,优哉游哉。 “哦?他通知你爹了?”吴承恩松了口气。 “肯定的。我猜应该快到了吧。”赵昊笑着点点头,看着满地狼藉的码头,笑道:“该到县尊大人力挽狂澜的时刻了。” 话音未落,便听半山桥南响起阵阵尖锐的竹哨声。 ps.第二更,求月票啊!!! 第一百三十章 赵二爷力挽狂澜 ‘嘟嘟,嘟嘟嘟……’ 县衙示警的竹哨响起,市民们不由自主循声望去。 便见一队皂隶簇拥一顶沾满泥点的青呢轿子,从玉镇坊方向匆匆赶来。 轿子还没停稳,轿帘中便露出两条穿着木屐、沾满黄泥巴的毛腿来。 赵二爷终于赶到了。 他穿着同样沾满泥点,已经看不清本来颜色的官袍,头上还戴着斗笠,明显刚从堤上下来。 “老爷,靴子,靴子!”方文闪现出来,提着赵守正的官靴在后面追。 情况紧急,赵守正却顾不上穿靴子,索性把两只木屐一甩,赤脚跑到了桥南,朝着乱哄哄的人群深深一揖。 “我乃昆山知县赵守正,诸位父老听我一言!” “大老爷来了!” 正在闹事的人们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不少人将要丢出的杂物,偷偷藏在身后。就像正在打闹的众学生,看到了敬畏的班主任。 “大老爷来了,住手,住手。”桥上的人朝桥下吆喝,人们便纷纷停下了骚动,就连孩子们也不再闹腾,扎个猛子远远躲开。 “……”赵守正见状也吃了一惊,心说老子哪来这么高的威望? 这不科学啊…… “老父母勿怪,我们是气不过那帮人污蔑的老父母才出手的。” “对,他们烧粮仓,还造谣说大老爷弄来的粮食一半是米一般是沙!”市民们赶忙义愤填膺的解释道“幸好贵公子和刘会长过来澄清,不然非上了他们的当不可!” “就是,我们昆山的日子已经够惨了,他们还要背后捅刀子!难道不该死吗?!” 老百姓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又火气直窜。 “好了好了,诸位稍安勿躁。”赵守正摆摆手,示意众人让出条去路道“大伙儿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千万不要冲动。原本咱们占着理,可闹将起来有理也变没理了。” 老百姓纷纷点头,你威望高鼻子大,你说什么都对。 赵守正便穿过人群让出的通道。 望着县老爷脸上、胡子上、身上的泥点子,市民们感动的热泪盈眶。 他们今日终于知道,什么叫‘青天父母官’了。 那不光是一个空洞的称号,更像是真正的父母那样,为昆山百姓撑起一片青天。 市民们感动的低下头,却又看到老父母一双赤脚上,被木屐磨出的血杠子…… 眼眶子浅的老百姓,登时就抽泣起来。 赵守正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忙笑道“诸位见笑了,以前没穿过木屐,多磨几次就好了。” “老父母……”市民们更加泣不成声了。 ~~ 说着话,赵守正到了半山桥边,看一眼桥下的码头。 只见满地的狼藉,大米撒的到处都是,让他很是心疼。 “这是谁干的?居然糟蹋了这么多粮食!”赵二爷登时把脸一沉,喝道“知道本县多少人还饿着肚子吗?!” 赵守正是真生气啊,他虽然给堤工们一日两餐,从不克扣。但大部分百姓根本不舍得自己吃完,总会留下一半,晚上带回家给一家老小果腹。 他问过下面人才知道,原来以工代赈后,妇孺老人以及失去劳动能力的人,必须靠做些轻活来换取口粮。 但县里的粮食有限,只能减半供给,保证饿不死人而已。 赵二爷十分心痛,可昆山这阵子闹粮荒,有银子也买不到多余的粮食了。徐渭都被逼得玩起了‘唱筹量沙’,赵守正也只能徒呼奈何。 所以看到有人如此糟践粮食,好脾气的赵二爷也忍不住要发火了。 “是他们!”市民们纷纷指向在河里游水的那些徐门士绅。 “拿着粮探子乱扎一气!那是验粮吗?就是故意来搞事情!”饥荒年月,粮食就是命啊!老百姓自然怒不可遏,要骂最难听的话,还要把他们丢到水里! “唉,真是作孽啊。”赵守正闷哼一声,拍一下栏杆,喝道“郑巡检!” “卑职在!”郑乾赶紧抖擞精神应一声,挽回一下在父老面前的形象。 “把那帮家伙捞上来,送回衙门枷号示众!”赵二爷沉声下令。 “得令!”郑乾夸张的一并腿,转身示意手下赶紧照做。 弓手们便用码头捞杂物的网兜子,将落水狗们一条条捞上来,然后反绑双手串成一串带走。 落水狗们自然免不了受到了广大市民的夹道欢送,不知挨了多少口水和拳脚…… 徐门士绅们这个冤枉啊。 他们万万没想到,会以‘浪费粮食’的罪名遭到惩处。 夭寿啊,拢共就那么点儿粮食,他们捅啊捅啊,又能带出多少来? 摊到每个人头上,能有几两银子的事儿? 可谁也不敢开口抗议,唯恐多说一句,再遭一顿暴打…… ~~ 处置完了徐门士绅,赵守正又对聚在半山桥的百姓喊话道 “大家不用担心粮食的事儿,从三天后开始,各粮店恢复开张,而且限价不限量!苏州城什么价,我们就什么价!” “太好了!多谢老父母!”市民们欢呼雷动。 “还有!”赵守正抬抬手,又继续派送大礼包道“至于这三天怎么办?本官做主,给全县每家每户发十斤米,够大伙儿吃饱了吧?” “够了!太够了!老父母真是我们昆山百姓的再生父母啊!” 兴奋的市民们纷纷涌向赵守正,要不是护卫们拼命挡着,他们非得把赵二爷举高高,好好抛几下才能过瘾。 “好了,都回去吧,让你们里长甲长过来领粮食。”赵守正方才差点儿被挤下桥去,忙惊恐的大声道“不要再聚集了,桥要塌了!” 昆山百姓出了气,又得了实惠,还看到了希望,自然温顺的像一群小绵羊,纷纷给大老爷磕头,很快便散去了。 看到空荡荡的赵二爷长长松了口气。算是完成了为官以来的头一次危机处理。 而且这次,没有脚本,全靠他临场发挥。 赵昊站起来,朝着桥头竖起大拇指,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半个月的苦,总算没白吃。老父亲终于成熟了…… 赵守正也朝着赵昊竖起了大拇指,这次终于没让儿子失望。 ps第三更求月票啊!!晚上还有!! 第一百三十一章 喜相逢 县衙八字墙前。 徐羊、张大武等人戴着木枷跪成排,又开始了每天愉快的枷号示众。 好吧,一点都不愉快。 地面很硬,太阳很晒,暴雨很冷、木枷很重,街坊的唾弃很扎心。 总之一句话,真他妈度日如年啊。 “徐总管,按院大人怎么还让我们跪这儿啊。”有人忍不住小声问徐羊。 “案子没翻过来,按院大人怎么好放人?”徐羊冷声道:“再忍忍,今天就是翻盘的日子。最晚明日,就该赵守正求着我们原谅他了!” “不不不,”马大胆结巴道:“不原谅。” “对,不能轻易原谅。”张大武吃力的点点头道:“我们被枷这几天,人不如狗、生不如死!要让他公开道歉,再赔偿咱们的损失!” “对,赔偿损失!”众人纷纷附和,胜利曙光在望,仿佛颈上的木枷都没那么沉了。 “哎,他们来了!”张大武个子高,忽然看到有自己人从衙前街西面,很傲气的背着手走了过来。 “怎么样?成了吗?”一众纵火犯兴奋的直起身子,朝着来人大喊大叫:“捏住赵守正的把柄了吧?” 可来人却只苦笑,并不作答。 “咦?”纵火犯们发现有些不对头,只见徐门士绅们像行军似的排成一排,而且一水儿的都背着手。 两边还有穿绿号衣的弓手,手里都牵着绳子,绳子连在那些士绅的背后。 “他们,怎么也被抓了?”张大武目瞪口呆。 “什么?”纵火犯们呆若木鸡。 这时栅门打开,再也没有东西能遮挡他们视线了。纵火犯们这下彻底看清,那帮徐门士绅根本不是高傲的背着手,而是被人反捆着双手,连成串押回来的…… “我我我……”马大胆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你们怎么也被抓了?什么罪名?!”徐羊激动的挣扎起身,面红脖子粗的问道。 “浪费粮食。”一个士绅垂头丧气的回答。 “卧槽。”马大胆终于憋出了那句话。 “这是什么罪名啊?!”徐羊下巴都要掉地上了。“巡按大人就任由他们胡乱抓人?” “哎,巡按大人被埋在垃圾堆里,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一众士绅一边郁郁的回答,一边被戴上枷,在八字墙另一边跪下。 “什么?!”徐羊只觉眼前一黑,这世界再也不是他熟悉的样子了。 其实就是急火攻心,摔倒在地……被木枷一卡,脑袋倒扎在地上而已。 “无情。”马大胆憋出最后两个字。 ~~ 半山桥码头,赵守正疏散了骚乱的市民,来到一片狼藉的码头上。 顾不上别的,先把林巡按和他的亲随,从垃圾堆里扒出来再说。 弓手们塞住鼻子,用木锨将船上的垃圾铲到河里。 赵守正看着那堆了一人多高的垃圾船,不禁暗暗感叹,卧槽无情。 他着实为林巡按的生死捏一把汗。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如鸿毛,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在垃圾堆呀。 当弓手们表面的垃圾清理完毕后,才发现其实没那么严重…… 之所以这垃圾堆看上去又高又大,其实是因为按院大人和他的亲随们,用米袋堆成了个坟包似的掩体。以抵御四面八方袭来的‘弹雨’。 蔡明搬开两个米袋,便见巡按大人和他的随从们,一窝小鹌鹑似的蜷缩在‘坟包’里,巡按大人还在瑟瑟发抖。 袁方等人一个个从‘坟包’里猫腰走出来,唯有林巡按死活不出来。 “按院大人,按院大人。”赵二爷探头进‘坟包’,柔声叫起来:“外头安全了,可以出来了,呕……” 里头的气味实在太销魂了,赵二爷险些没呕吐当场。 林巡按把头压得更低了,语气却十分坚决道:“不,我不出去!” “呃。”赵二爷人善心软,忍着恶心柔声劝道:“出来吧,这里头多熏人啊。” “熏死也比羞死好。”林巡按幽幽说道。 “没人看了,不羞不羞。”赵守正拿出当年哄儿子的本事道:“外头都是衙门的人了,一个老百姓都没有。” “那些人也不行。”林巡按却还是摇头道:“把轿子直接抬船上。” “还得给你搭个棚子遮羞羞是吧?!”却听一声冷哼炸响,有人一脚就踹塌了‘坟包’。 “啊!”粮袋轰然落下,险些再次把林巡按埋在里头。林平芝惊恐的抬头望去,便见那恶魔般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赵守正的身边。 “好了好了。”赵守正赶忙拉开儿子,苦笑对林巡按道:“按院大人别惹他了,这小子脾气不好的。” 别说,让赵昊这一诈唬,林巡按一下子眼也不花了、腿也不软了,扶着粮袋就站起来了。 然后他用污秽不堪的袖子遮住脸,在袁方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上了岸。 才发现自己的轿子已经变成一堆废柴,这一片,那一片,碎在地上看不见了。 那神圣的‘巡按御史’官衔牌,也只剩下最后一个字儿了…… 林巡按肩膀颤抖,险些哇得一声哭出来。 大明开国二百年,他算是最惨的一位巡按了吧? 赵守正不落忍,让人赶紧把自己的轿子抬过来,请巡按大人上去,赶紧回公馆洗刷洗刷,换身衣裳再说话。 待到轿子抬走,赵二爷又让人把码头收拾出来,尤其要尽可能的抢救粮食,少浪费一粒大米是一粒。 然后他勾住儿子的脖子,使劲揉着他的脑袋,笑道:“臭小子,想死爹了!” “呃……”赵公子心说,这话咋听着这么像骂人呢? 可又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便苦笑道:“我也很挂念父亲,你黑了也瘦了。” “你不也一样吗?”赵守正比一下儿子的头顶道:“哎呦,高了不少啊。” “有吗有吗?真的么?”赵公子就爱听这话,他整天被一群高大猛男围着,总觉得自己像根营养不良的豆芽菜。 “哈哈哈,有的,真的高了。”赵守正开心坏了,没有比见到儿子更让人高兴的事儿了。 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没穿靴子的事儿了。 粉底官靴的鞋底,一寸高。 他当然会觉得,赵昊忽然高了一截儿了。 其实爷俩才分开半个月,哪儿长去? ps.第四更,求月票啊!!!再写一章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洗澡 父子俩说说笑笑,回到了昆山县衙。 托林巡按的福,这还是赵二爷头次回衙门呢。 然后赵二爷痛痛快快泡了个澡,还非得让儿子给他搓搓背。 赵公子无可奈何,只好本着关爱空巢老爹的心情,拿起了丝瓜瓤,给泡透了的赵二爷吭哧吭哧搓起背来。 “哦,舒服……”赵守正惬意的眯着眼,趴在热气氤氲的松木浴缸中,终于感觉自己又是个人了。嘴上还不闲着。 “后来听说你带人去打水匪,可吓死爹了。” “……”赵昊心说,这句也不好听。怎么老爹当了半个月包工头,说出话都粗了很多? “要不怎么先让吴先生瞒着父亲呢,不就是怕你瞎操心。” “能不操心吗?”赵守正转头瞪赵昊一眼道:“爹就你这一个儿子……” “我不介意你续弦的。”赵昊一边给他搓澡一边淡淡道:“听吴先生说,顾家、戴家都想把闺女嫁给父亲呢。” “那可万万不敢,你干……”赵守正下意识连忙摆手,说完又觉得这样太丢人,赶紧改口道:“两家的姑娘一个十六、一个十七,跟你般般大,你爹我是那样人吗?” 说着他叹口气道:“唉,吴先生什么都好,就是什么都管,像个老太太。” “反正态度我已经摆在这儿了,怎么选是你的事儿。”赵昊撇撇嘴,吴承恩的意思是,堂堂县太爷中馈乏人,不成体统。希望赵昊能支持赵守正续弦。 赵昊可以不反对,但上杆子给自己找妈这种事儿……怎么能对不起干娘呢? 嗯,娘的话,只要一个就够了。 “别说爹了,还是说说你小子吧。听说江家小姐一直和你住在西山?”赵二爷把话题引向赵昊。 “请不要混淆视听。”赵昊正色道:“岛上最多时将近两千人,不是我俩住在西山。” 说着舀一瓢热水,倒在赵二爷背上。 “烫烫烫,你这孩子秃噜猪毛呢?”赵守正扭曲着身子,呲牙咧嘴道:“下手真黑啊。” “烫点儿好搓灰。”赵昊笑笑,继续给他搓起来。“而且后来老爷子和叶奶奶也到了。” “哦?你爷爷也去西山了?”赵守正闻言眼前一亮,连声问道:“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看看如今他不成器的儿子,也是受人爱戴的父母官了。 “呵呵……”赵昊干笑两声道:“父亲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也罢,肯定没好听的话。”赵守正也干笑两声道:“对了,潘中丞还在南山寺住着,一直在等你回来呢。” “嗯。”赵昊点点头道:“明天我就去见见他。” “反正你小心点儿,水神火气大,要是拿不出真东西来,怕是要发飙的。”赵守正提醒儿子。 “放心,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赵昊自信一笑,又是一瓢热水倒在了赵守正背上。 “啊,谋杀亲爹啊!”赵二爷惨叫一声。 他怕是短时间内,再也不敢让儿子给搓澡了。 嗯,这也是赵公子的意思。 ~~ 县公馆,林巡按也在洗澡。 从开始到这会儿,已经换了三次水,用了两块胰子,擦破了一块丝瓜瓤,他却感觉依然无法洗掉满身的污秽。 袁方早就洗完澡换好了衣裳,见林巡按已经搓出了血印子,却依然没有停止搓澡的意思。他不得不过去,抢过林平芝手中的第二块丝瓜瓤。 “大人,不能再搓了,秃噜皮了。” “是啊……”林巡按突然颓丧低头,然后缓缓沉入桶底。“脏了,脏死了。再怎么洗,也洗不掉了。” 林巡按整个脑袋没入浴桶中,水面飘散着水草般的头发。 袁方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准备用在浴桶中自杀的方式,来表达对昆山县和赵守正控诉。 这念头一经出现,就让袁方有些心动,不由认真考虑起,是不是帮他这个忙,让林巡按结束这羞耻的人生。 也算帮徐家个大忙…… 他还认真的看了看那高高的松木浴桶,预想了一下动手的过程。 只是外头巡逻的脚步声,还有下人们的说话声,一下子惊醒了他。 这大白天的,想什么呢? “呼……”林巡按终于憋不住,一下子从水里钻出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大人吓死我了。”袁方收起杀心,将一块松江棉巾递给了林平芝。 林巡按接过来,擦掉脸上头上的水珠,自嘲的笑笑道:“《洗冤录》上说的没错,人是不可能在浴桶里溺死的。” “《洗冤录》上还记这段了?”袁方不禁吃了一惊,幸好没贸然动手,不然就是自寻死路啊。 林巡按没有回答他,只自顾自道:“不要紧,本官可以用别的方式结束这耻辱的生命。” “大人千万不要做傻事啊,你还年轻,往后的路还长着呢。”袁方虽然巴不得林巡按自杀,但总不能说。‘好的。寻死的话,我建议还是上吊吧,那样比较惊悚……’ “哪里还有路?”林平芝眼泪吧嗒吧嗒落下。“今日的事情一传开,本官就沦为朝野的笑柄了,哪还有脸再侧身官场?” “大人不用担心,”袁方信口宽慰道:“昆山不是京城,甚至不是苏州。只要双方都不上奏,朝廷从而何知?再说您是苏松巡按,就算邻县听闻了传言,谁敢多嘴上奏不成?” “我哪还有脸在苏松巡视啊?”林平芝幽幽说道。 “捱过今年去,明年大人或是放知县,或是回京做官,总之不会在苏松待了。”袁方又劝道:“到时候又是一番新天地。” “嗯,有道理。”林巡按那死灰般的眸子里,便渐渐有了光彩,他紧紧握住亲随的手道:“袁方,谢谢你,一语惊醒濒死人啊。” “呃,大人不客气……”袁方不由瞠目结舌。这就劝住不死了,这也太好劝了吧?我只是说了几句套话啊。 你非要想死,我肯定不拦着的…… “赶紧收拾收拾,我们明天就离开昆山!”林巡按终于舍得离开浴桶了。 “别呀大人,咱们正事儿还没办呢!”袁方忙提醒他道:“二爷还没救出来,纵火案也没压下去,这怎么跟大爷交代啊?” “我都把自己的官声搭进去了,老师那里足够交代了!”林巡按赤条条站在地上,坚决摇头道:“总之徐家和赵家的事情,本官不插手了,还是让你家大爷另请高明吧!” ps.第五更,求月票啊!!明天继续!!! 第一百三十三章 徐华亭,华亭徐 大明并无‘苏杭’一说,此时的杭州还未够班。跟苏州并称的是松江府。 所谓‘苏松’者,大明最富庶之地,也是税赋最重之地。 此非夸大之词。大明税有定额,两京一十三省,全年总纳税共计二千九百四十三万余石。其中纳税最高的一省为浙江,共二百七十五万二千余石。 然而苏州一年税额为二百八十万九千余石,松江为一百二十万九千余石。 浙江的税额占了天下十分之一,却仍不及苏州一府。因此都说苏州税赋繁重,甲于海内。 而松江虽然税额只有苏州的一半,但相较于苏州府的一州七县,松江仅华亭、上海两县,在册田地更是只有苏州的四分之一,所以其实松江的税赋,比苏州还重。 也许这就是松江百姓争相投献、诡寄于徐家的原因吧。 大明朝优待士大夫,从生员一级起,就可以免除一定的田赋和劳役。 随着功名的提高,免税的额度也在不断增加。这项优待在高官大员身上更是成倍放大,从徐阶入阁那天起,松江府就不再向徐家征收田赋、摊派劳役了。 因此松江府的百姓士绅,都削尖了脑袋,千方百计求着徐家,将自己收为奴仆、义子、乃至过继子。成了徐家的人,就不用再给徐家服劳役了。 再把家产挂在了徐家名下,自然也就跟着免税了。虽然每年要进贡不菲的孝敬给主家,那也比原先划算不少。 而且成了徐家人,在苏松乃至江南两京都高人一等,只有他们欺负别人的份儿,没有人敢欺负他们。 尽管成为徐家人的门槛越来越高,却依然抵挡不住松江乃至苏州百姓抱大腿、认干爹的热情…… 尤其是徐阁老的家乡华亭县,如今徐家人就占了足足四分之一,三分之二的土地都在徐家名下。 ‘徐华亭’绝对名副其实。 ~~ 华亭县也是松江府的府城。 当然,在这华亭县、乃至松江府说了算的并非知府、知县,而是住在城东退思园中的那位老人家。 自嘉靖三十七年起,徐家的子孙奴仆们便开始为徐阁老,营建致仕后颐养天年的园林。 为此他们请示过老人家的意思,是希望含饴弄孙、四世同堂、热热闹闹,还是图个清静呢? 徐阁老选择了后者,于是徐家在南禅寺徐府豪华大宅之外,拆迁了东门内数百户人家,为他斥巨资建造了这座占地三百余亩的超大园林。 此园图纸乃文徵明最后的手笔,按照徐阁老的意思,少用雕梁画栋,多以自然之物制景,园内风光秀丽,景色迷人。宛若一幅曼妙的田园山水画卷。 徐阁老自从看到文徵明所绘的‘退思园图’,就害上了思乡病。这园子太合他心意了,在北京便时常过问工程进度,要求不可有丝毫马虎。 结果花了整整十年,耗费百万两之巨才完工。 徐阁老今年提前退休,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这座他心心念念了十年的退思园,也绝对起了莫大的作用。 所以他一回乡,就住进了这座园子,至今仍未出门一步。 此时,徐阁老正在与访客泛舟湖上。 湖中荷花盛开、清香扑鼻。四面花圃水榭、石桥漏窗,端得是‘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 那访客四十多岁,方面阔口、相貌堂堂,颌下三缕长须,双目神光湛然。似是习武之人,又具文士之气,看上去煞是不凡。 “存斋公,镇山公和清癯公的信您也看了,可否相信本人一次?” 徐阁老头戴方巾、身穿鹤氅,一副悠游林下的富家翁打扮,那张总是看不出喜怒的脸上,神情却有些凝重。 “丹阳大侠之名如雷贯耳,何况又有朱、刘二公的亲笔信为证,老朽岂有不信你的道理?” 那丹阳大侠正是大名鼎鼎的邵芳,跟所有人都能做朋友的邵大侠。 邵芳闻言一喜,沉声说道:“那就请允许本人,为存斋公东山再起奔走。” “只是老夫屡番上表请辞,方得恩准致仕。这才离京不到俩月,就又活动着想要起复,难免让人耻笑啊。”徐阶微微摇头。 “现在起复确实太急,但此事要办起来,也不是一蹴而就的。”邵芳笑笑道:“哪怕本人即日赴京,只怕明年这时候,存斋公才能接到起复的诏书。” “存斋公要调养身心,一年时间足够了吧?”邵芳说完,目光炯炯的看着徐阶,想窥探出他真实的想法。 可惜,徐阁老的段位实在太高,此时面上古井不波,阴重不泄,怎会让他看出心思? 徐阶只不动声色反问道:“大侠不辞劳苦,为老夫奔走谋划,不知想要得到什么?” “事若不成,算我白忙。”邵芳号称大侠,自然有一说一,不会云山雾罩。“倘若侥幸成功,还请徐家助我丹阳邵家,顶替陆氏在九大家中的席位。” “哦,什么九大家?”徐阶双目寒光一闪。 “哈哈哈哈!”邵芳放声大笑起来道:“存斋公真是太谨慎了。罢了罢了,现在谈这些都太早,说出来不过是为了打消存斋公的疑惑而已。” “等到事将成时,咱们再谈不迟。”他自信满满说一句,看向徐阶道:“横竖不损失什么,存斋公何妨试上一试?” 徐阶沉吟半晌,方缓缓道:“兹事体大,委实难以立决。大侠热情而来,老夫当盛情款待,还请在寒舍多盘桓几日,让老夫好好想想。” “好,本人等存斋公三天。”邵芳点点头。心说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此时,小舟靠岸,邵芳便先行告辞了。他交游广泛、业务繁忙,怎会陪个老头子下棋唱戏浪费时间? “三天后再来听存斋公回话。” “走好不送。”徐阶微微一笑,目送邵芳的身影,消失在翠竹掩映的小径中。 这才在仆人的搀扶下,缓缓走进湖畔的水榭中。 水榭里,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正闭目冥想,正是那庐山先生胡直。 胡直身为王门江右学派的主将,年初灵济宫讲学后,便回了苏松继续弘扬江右心学。 此番徐阁老返乡,胡直这才暂停了讲学,过来陪他散心,谋划下一步的机宜。 胡直除了可以‘心造万物’外,还是嘉靖进士,官至福建按察使,深得徐阁老倚重,事无不与之言。 徐阶便将方才邵芳的来意,讲与胡直。 庐山先生听完,确定自己耳朵没有问题后,便放声大笑起来。 他不停的笑,捧腹大笑,只觉自己几十年来游宦讲学、四海为家,也从未遇到过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之徒。 ps.四连更之第一更,求月票啊!!! 第一百三十四章 徐三爷也不是省油的灯 退思园,四面来风亭中。 见胡直笑得前仰后合,徐阶也笑了,无奈摇头道“老夫听了他的话,整个人也是懵的。想我徐某宦海浮沉四十年,九死一生才当上首辅,辅佐两朝君王。居然被一个既无官职,又无功名的江湖人士看中,成了人家眼里可居的奇货。” “可他连赵姬舍不得送给存斋公。”胡直笑得直拍大腿。 “他手里倒是有朱刘二位部堂的信,也不知是给他俩灌了什么**汤。”徐阶露出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二公信里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好比那苏秦张仪再世,极言老夫可以相信他。” “二公怕是冷板凳坐久了,病急乱投医吧。”胡直敛住笑,揶揄道“居然想靠个江湖草莽投机翻身。” “庐山贤弟所言极是。”徐阶颔首道“老夫也猜他们是这般心思。” “那存斋公回绝他了?”胡直笑问道。 “我观此人虽貌似豪雄,实则气量狭窄。”徐阶摇摇头,淡淡道“直接回绝怕他记恨在心,到处诋毁与我。所以让他三天后再来,这样到时候再回绝他,也显得是经过郑重思考了。” “存斋公真是太谨慎啦,对个区区的草莽都这样慎重。”胡直叹服道。 “老夫之前三任首辅无一善终,皆因不谨。焉能不吸取教训?”徐阶淡淡一笑道“如今好容易平安致仕,更要小心谨慎,保住晚节了。” “哈哈哈!”话虽如此,胡直却从徐阁老的语气中,听出丝丝‘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心说原来徐阁老不是怕得罪邵芳,而是想留个念想,日后再说…… 他正待开口,问问徐阶真实的心意,忽听外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胡直便打住话头,继续闭眼造世界去了。 徐阶心下不悦,他要求家人沉稳静气,这样徐家才能渐渐培养出宰相门庭的世家风范。 循声微微皱眉望去,见是自己的三儿子徐瑛,徐阁老这才没有动怒。 徐瑛三十多岁,比起不务正业的徐琨来要成器的多,他数年前就接手了徐家在松江的产业。这些年徐家在苏松的财势蒸蒸日上,这个小儿子居功甚伟。 “父亲。”徐瑛进来叫一声,又向胡直行了一礼。 “什么事?”徐阶轻声问道。 徐瑛看看胡直。 “胡先生乃为父至交,事无不可对他言。”徐阶淡淡说道。 “方才得到消息,二哥出事儿了。”徐瑛这才低声禀报道“他带人去西山岛闹事儿,让昆山枪手营包了饺子,被关在岛上干苦力呢。” 他本想说倒夜香,但当着外人的面,实在丢不起那人呀。 “啊?”徐阁老不由张大嘴,好一会儿才合拢上道“什么时候的事儿,昆山枪手营怎么跑西山去了?” “事情已经有一阵子了……”徐瑛便将打听到的消息,仔细讲给父亲听。 “大哥怕父亲知道生气,一直瞒着不让跟家里说。还是昆山出事儿之后,我才听报信的人说起的。” “什么,昆山又出了什么事儿?”徐阁老又张大了嘴巴。 “大哥为了逼昆山县放人。让徐羊带人,烧了昆山的预备仓,结果被抓了现行。”徐瑛小声道“大哥见状,又请了苏松巡按林平芝到昆山捞人,结果林巡按贸然插手纵火案,被赵守正的儿子带着老百姓围攻,差点没给活活打死……” “什么,苏松巡按也牵扯进去了?!”徐阁老的下巴终于掉到了地上。 “那两个孽障到底想要干什么?!”徐阶的宰辅风范荡然无存,重重一拐杖砸碎了几上的缠枝莲青花梅瓶。 把胡直吓得一哆嗦,忙站起身道“存斋公息怒啊。” “两个孽障都要起兵造反了,老夫还怎么息怒?!”徐阁老暴怒道“徐璠他人呢?!” “大哥还在苏州等林巡按的消息吧。”徐瑛幽幽说道。 之前因为他参与了‘九大家’,被海商借以要挟顺天府,让徐璠大为光火,写信回来痛骂徐瑛胆大妄为,要连累老父。 打那之后,徐瑛就记恨上了老大。 而且还有更实际的矛盾。大哥回来了,这个家谁管? 按说他这个当弟弟的就该让贤了,但徐瑛自觉十几年来,徐家都是自己在操持,此时如何肯甘心交权? 逮到机会自然要给徐璠上眼药了。 “他什么也不跟家里说,咱也不敢问。实在是感觉事态严重,才不得不禀报父亲的。” “你要是再不说,老夫非被那孽障坑死不可!”徐阶拿拐杖使劲杵着地面,恨得咬牙切齿。 “啊?”徐瑛不由有些吃惊。他其实是为了让徐璠难堪,才颠儿颠儿赶来报信的。 实际上,徐三爷根本没意识到,事情真有这么严重。“父亲恩泽朝野,门生故吏满天下,那姓赵的区区一个外县知县,岂能跟父亲叫板?” “那姓赵的可不是普通的知县,他儿子更是可怕,在北京时……”徐阁老本打算将在北京的遭际讲给儿子,但实在太羞于启齿,只好闷声道“总之你记住,那父子俩就是洪水猛兽,就是两条毒蛇,让他们盘在昆山就好了,没事儿不要招惹他们!” “是,父亲……”徐瑛不禁暗暗胆寒,没想到老爹居然会对个小小的知县畏之若斯。 “老夫并非怕了他们。”徐阶哼一声,放缓语气道“只是这父子俩和京里的贵人勾连甚深,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可是父亲,这次我们吃了这么大亏,二哥还在人家手里,要是不找回面子来,岂不让人耻笑?”徐瑛有些想不通。 “面子面子,面子值几个钱?”徐阶闷哼一声道“怎么说人家是官,咱们是民,闹大了对我徐家有百害而无一利!” “是啊,贤侄,多少人还在盯着令尊呢。”胡直也从旁劝道“就算咽不下这口气,也得等时过境迁,逮到机会再报复一下……现在出手的话,只会授人以柄啊!” “嗯,多谢世叔提醒。”徐瑛不甘的点点头,闷声问道“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总得先把二哥捞回来吧?” “让徐璠马上滚回来!”徐阶冷喝一声道“叫元春去昆山处理此事。” “元春?”徐瑛一愣,难道老大不中了,不该是我吗?父亲也要学太祖皇帝弃子立孙吗? “不错,这种事儿元春去最合适,你就别管了。”徐阶淡淡道“老夫会专门写信给他的。” “是。”徐瑛不甘的低下头,怏怏退下。 “这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待他走后,徐阁老露出心碎的表情道“老夫最后悔的就是,当年对他们疏于管教,结果一个顶事儿的都没有。” “存斋公莫忧,儿孙自有儿孙福。”胡直笑着安慰道“不当官做个富家翁,不也挺好的?” “也对。”徐阶无奈的点点头。 ps第二更,求月票啊!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就当是我吧 昆山县,翌日一早,林巡按派人知会赵守正,说自己要去松江府巡视,即刻启程。 命他派兵丁护卫,无需仪仗。 其实仪仗想要也没有,昨天都被砸了个稀巴烂,就算连夜赶制也造不出啊。 赵守正便和郑乾带着二十名弓手,还用昨天那抬轿子,将林巡按从公馆直接送到了官船码头。 为表歉意,赵守正也上了官船,要亲自送林巡按出县境。 其实他做什么都白搭。人家林巡按已经认定了,昨日种种皆是他在幕后指使。 怎么可能原谅他呢? ~~ 昆山县的官船行在水流平缓的小澞河上。 赵守正在船舱中与林巡按尴尬的说话。 他袖子里其实有份厚厚的程仪,可以化解一切尴尬。但哪怕是送二爷,也不敢公然向巡按送钱啊。 毕竟昨天才出了那档子事儿,万一他一口咬定自己是行贿,岂不是自寻苦吃? 赵二爷的担心其实有些多余。 因为人家已经把他视为大奸似忠、阴险狡诈、口蜜腹剑、卑鄙无耻之徒,送不送程仪,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拿来吧。”林巡按主动伸出手。 赵守正张大嘴,心说这都看出来了。 便讪讪一笑,便将袖中的信封,递到了林巡按手中。 林巡按黑着脸,当面打开了信封,掏出里头的东西一看。 只见里面是张五百两的不记名会票,这是票号对顶级客户才提供的特殊业务,以便他们做一些不方便见人的交易。 “为何又要如此羞辱我?”林巡按脸色愈发难看。 “程仪而已,”赵守正无辜的的眨眨眼道:“按院大人想到哪去了。” “我还以为是和解书呢……”林巡按小声嘟囔一句。“难道你不担心,我回去参你一本。” “哦,哈哈……”赵守正闻言,摇头笑道:“我不担心。” “为何?”林巡按一阵暗暗咬牙,原来自己已经毫无威慑力了。 “我儿子说你不会。”赵守正实话实说道。 “这是什么话?”林巡按像只愤怒的小鸟,几乎要蹦起来道:“堂堂状元郎,有点担当好不好?明明都是你在捣鬼,非要往你儿子身上扯!” “……”赵守正还想解释,却见林巡按一张俊脸都憋得通红。赵二爷担心他爆掉,便好心的点点头道:“如果能让按院好过点,那就当都是我干的吧。” “什么叫当?”林巡按哼一声道:“本来就是。” “好好,本来就是。”赵守正苦笑一声。 “你之所以不担心我会告状,”林巡按见赵守正承认了,便哀怨问道:“是因为看透了我丢不起那人,是吧?” “按院怎么想都成,只要你舒服,我无所谓的。”赵守正忠厚道。 “嗯……”林巡按一阵咬牙切齿,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却也只能打落牙和着血往肚里咽道:“不错,本官确实丢不起这人。你昆山的事情我不管也不问了,大家都是出来做官的,没必要搞得你死我活。” “这样就对啦。”赵守正啪的一下,又将一张会票拍在林巡按的手里。 这次的面额居然是两千两,林巡按眼珠子差点瞪下来。 “叫花昆山竟然如此肥美?”早知道我还当什么巡按啊,去当一任县令多好啊。 “按院大人想哪儿去了?”赵守正忙解释道:“这是本官家里的钱,跟县里没关系。” “呃……”林巡按难以置信道:“我知道你家财万贯,可从来只听说‘以公济私’,没听说有倒过来的。” “钱嘛,取之于天下人,自然要用之于天下人了。”送二爷洒然一笑道:“再说也不是为了公家,我那臭小子伤害了按院大人的身心。当父母的赔苦主点儿汤药费也是应当。回去好好调养调养,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唉。”林巡按肠子都快悔青了。 他终于意识到,当初应该跟赵二爷好好谈谈,就算解决不了问题,也不该得罪这位财神爷啊。 ~~ 赵昊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洋洋起床,在马秘书的服侍下梳洗穿戴。 “公子今天不跑步了?”马湘兰还特意把他的跑步鞋准备好了,结果到这会儿才起。 “昨天不该亮相的,那么多人都认识我了,出去跑步不是让人看耍猴儿吗?”赵昊为自己偷懒找到充分的理由。伸个懒腰站起身道: “还是拔步床睡着舒服!西山岛那张破床,整天咯吱咯吱的,吵死个人。” “明白了。”马湘兰赶紧记下来,回头让人送张拔步床去西山岛,以备公子下次登岛。 出来花厅时,巧巧摆好了早饭。 赵士祯和张鉴两个也从南山寺回来了,两人坐在那儿等他吃饭。 “叔父!” “师父!”看到赵昊,两人赶紧起身行礼,许久不见,感觉分外亲热。 “嗯,黑了瘦了也精神了。”赵昊拍拍两人的肩膀。“边吃边聊。” 因为昆山百姓还在挨饿,赵守正下令府上饮食不许铺张浪费,简单吃饱即可。 所以早餐只是简简单单几碗白汁卤鸭面,再配上碟青团子,几个爽口的小菜而已。 但看似简简单单一碗面,巧巧却用足了心思。 面是用精白粉细细擀出来的龙须面,还加了鸡蛋,丝滑劲道、口感一流。 汤一看就是高汤,用老鸭、嫩鸡、蹄膀骨,加上十余味药材煎煮了一宿而成。白白的醇醇的,上面还卧着根大大的卤鸭腿。 赵昊先小啜一口汤,一股鲜热的感觉便从喉间一直蔓延到胃里,不禁神情一振道:“这汤也太好喝了吧!” 巧巧便开心的笑了,觉得从昨晚就开始忙碌这碗面,值了。 呼噜呼噜吃一阵面,赵士祯稍稍填一下肚子,便迫不及待问道:“叔,那枪呢?” “你怎知道?”赵昊想想,自己没跟他说过呀。 “今早看到禧娃,他跟我说的。”赵士祯露出色鬼般的神情道:“说叔又搞回几个上好的货色来。” “这话怎么这么恶心啊。”赵昊一阵哭笑不得,让高武把带回来的几支短枪拿给侄子。 “名堂主要在枪机里,先吃透,再想法子仿制出来。” “叔,你放心,保准吃得透透的。”看着那精致短小的燧发枪,赵士祯露出痴汉般的笑容,哪还顾得上吃饭?光顾着上下其手,摩挲新宝贝了。 “把口水擦擦,别滴到桌上。”赵昊白他一眼,又叮嘱张鉴道:“你看着他点儿,别让他走火入魔,把自己崩了。” “哎,师父放心。”张鉴忙点头应道。除了怕小黑屋,他整体还算个正常人。 ps.第三更,求月票啊!! 第一百三十六章 暴躁老哥 “哇,好香好香。”一个惫懒的声音在花厅外响起,徐渭那胖大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 “巧巧姑娘,给你徐大叔也来一碗。”徐渭哪知道客气是何物?当年胡宗宪用餐时,他也是坐下就吃,吃完就走的。 巧巧赶紧给徐渭也盛一碗。 赵昊翻翻白眼,没好气对徐渭道:“就不该给你吃,你说说你昨天,干的那叫人事儿吗?” “人说话得凭良心啊。”徐渭嘿嘿笑道:“巧妇还难为无米炊呢,是不是,巧巧?你就给我那点粮食,我能撑到现在就不错了。换了别人来操持,被拆的就不是巡按的轿子,而是你爹的衙门了。” “下次别玩得这么悬。”赵昊一边吹着面,一边无奈道:“要找刺激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的昆山禁不起折腾。” “哦哦哦。”徐渭敷衍的点点头,便埋头吃起面来,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估计是没有。 ~~ 吃完饭,赵昊问徐渭,要不要一起去堤上转转。 徐文长懒得动弹,回屋睡回笼觉去了。 对他来说,坐不坐牢好像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是宅着不出门。 硬说起来,在外头似乎还更不方便,毕竟没法随时裸体找灵感了。 赵昊便带着赵士祯和张鉴,坐船上了小澞河,往南山寺而去。 下船时,正碰见赵守正将林巡按送去县境返回。 “儿子起这么早,怎么没多睡会呢?”赵守正笑着问赵昊道。 “呵呵……”赵昊看看天色,已经快晌午了。“送走了?” “嗯。” “情绪还稳定吧?” “还成,银子都收下了,应该不会寻死觅活了。” “那就成。”赵昊这下放心了。他唯恐林巡按自尊心过于强烈,要是想不开干出什么啥事儿来,终究是个麻烦。 “对了,他还给了我们句忠告,千万别把徐家逼急了。”赵守正说着两手一摊道:“不知道什么意思?” “谁知道呢。”赵昊也两手一摊。 “那就不管他。”想不通的事儿,赵二爷从来不多想。便指指前头的南山寺道:“你先想办法,安抚下里头那位吧。水神脾气越来越大了,那天差点踢了我屁股。” “哪来这么大火气啊?”赵昊眨眨眼问道。 “你把人家诳来,自己半个月不露面,人家能不生气吗?”赵守正叹口气道:“待会儿进去态度好点儿,这个老潘脾气太臭了。” “赵守正,你说谁脾气臭呢?!”便听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在头顶炸响,吓得赵二爷赶紧把儿子拉到背后。 赵昊十分好奇,按说老爹也是吃过见过的。怎么能让人吓成这样?他好奇的探出头,想看看大名鼎鼎的潘季驯到底长啥样? 只见老潘儿四五十岁,皮肤古铜色,颧骨高高的,法令纹深深的,再配上那双铜铃般的老虎眼,确实有些凶神恶煞的意思。 “你昨天死哪去了?是不是见牛皮要吹破了,准备跑路啊?!” “印川公小声点儿,别吓着孩子。”在赵二爷眼里,儿子再有本事也还是个孩子…… “放心,老夫这就回去了,再也不会吵你清净了。”潘季驯冷笑一声。 赵昊父子这才看到,他身后的仆人背着包袱,似乎正准备走人。 “印川公误会啊,昨天县里有突发状况。”赵守正赶忙拦住他,苦求道:“下官急着回去灭火,结果就忘了禀告印川公一声。恕罪恕罪啊,原谅我这一回呗。” “你今天说什么也没用了,老夫是越想自己越像个二傻子。一个月筑起道石头堤?骗鬼呢你!”潘季驯却鸟都不鸟他,气愤的甩开他的手,自顾自走下堤道: “老夫这几天才发现,你昆山县连石头都没有,还修石头堤,我呸!大骗子,你有没有儿子还不一定呢!” 赵昊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他是这样的潘季驯,整一个暴躁老哥祖安人呐。 赵守正原本任他骂,听到最后一句不乐意了,把赵昊拉到身前道:“说我没儿子?你看这是什么?!” 潘季驯终于站住,黑着脸看向赵昊道:“你就是赵昊?” “正是。晚辈拜见中丞。”赵昊硬着头皮朝老潘深施一礼。 “你他娘的怎么这么小?”潘季驯上下打量他一番,尽管赵公子把头发高高束起来,扮成大人样。却还是被潘中丞看穿了他幼稚的本体。 “我可一点不小。”赵昊不禁严正抗议道:“而且还会再长!” “呃……”潘季驯总感觉哪里不太对,不过还是耐着性子道:“就是你写信跟我说,能在一个月内,修一条吴江那样的石塘大堤出来?” “发多大的洪水都冲不倒那种。”赵昊淡淡一笑道:“当然,中丞不信非要走,咱们也没办法。” 说着他打个响指道:“一点程仪,不成敬意,请中丞一定要收下。” 高武便跟两个护卫,吃力的抬着一口木箱来到潘季驯面前。 三人一松手。蓬得一声,箱子陷进了土里寸许深。 “你什么意思,是要羞辱老夫吗?!”潘季驯哂笑一声,用脚踢开箱盖道:“替老夫分给老百姓吧……” “咦?”他忽然愣住了。因为他发现,那箱子里根本不是银子,而是灰不溜丢一大块石头。 “你什么意思,是要羞辱老夫吗?!”潘季驯登时火冒三丈,抬脚要踹赵昊的屁股。 “你长两个大眼干什么的,不能看清楚吗?”赵昊赶忙跳到一旁,险之又险保住了屁股。 “一月成堤的秘密,就在这里头!” “嗯?”潘季驯愣一下,端详起那箱子里的石头来。 仔细一看,果然不是一块石头,而是好几块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石头,被用一种粗粝的砂浆黏合在一起的。 视工程质量如生命的潘总理,从未见过如此敷衍的做法,怎能容忍如此敷衍的做法? 他一伸手,仆人便奉上了一柄大铁锤。 “这,这……”赵公子眼珠子都瞪圆了。哪有出门带着大铁锤子的? “老夫就这习惯,怎么着了吧?”潘季驯双手举起大铁锤,抡圆了重重砸在那坨石头上。 火星四溅,却只砸掉了一点儿石屑。 “这,这……”这下轮到潘季驯目瞪口呆了。 ps.第四更,再写一更去!!!求月票啊!!! 第一百三十七章 水泥的诱惑 ‘砰!砰!砰!’ 潘季驯又运足力气猛砸了几下,却依然只是砸掉些粉末和碎石屑而已。 他终于确定,这一坨小石头,跟一块大石头没什么区别。 “呼……”潘中丞丢掉铁锤,活动着酸麻的手臂,上前仔细研究那一坨石头来。 又捡起地上的粉末仔细端详,甚至还他喵的尝了尝…… 赵公子都看傻了,这尼玛能吃吗? “没有糯米,没有蛋清,你到底用的什么材料,居然如此结实?”潘季驯回头望向赵昊,嘴角的白灰掩不住他求知的渴望。 “这也能尝出来?”赵公子张大嘴巴,这尼玛是嘴还是化学分析仪啊? “老夫只能尝出来,你用了消石灰、沙子、石膏……”潘中丞品咂着嘴里的味道,有些不确定,便又趴在那一坨上舔了舔。 “好像还有淡淡铁腥味呢……” 是个狼灭。 赵昊心里浮现出一个大写的‘服’字,忽然生出一种将老潘儿圈养起来,让他给自己充当人肉分析仪的冲动。 这样大明朝的化工业少说能提前十年起步。 幸好老潘儿乃堂堂正三品右副都御史,没法无声无息列入失踪人口,这才打消了赵公子的邪念。 还不知道自己险些失去自由的潘中丞,依然像个大号好奇宝宝似的问道:“你到底还加了什么料,贵不贵?多长时间变成这样的。” “水泥,自家产的不值钱。造出来到现在,过了三天了吧。”赵昊微微一笑道:“中丞不是急着回家吗?不耽误你赶路了,抓抓紧说不定天黑能到家呢。” “你!”潘季驯大怒,又要口吐芬芳。 可他对赵昊说的那什么‘水泥’,实在太感兴趣了。 潘中丞面色数变,最终还是放软了身段,讪讪笑道:“你这孩子,老夫什么时候说要走了?” 他赶忙用眼神示意仆人,赶紧把行李搬回去。 “老夫是那种虎头蛇尾的人吗?说了要帮昆山父老抗洪,那就一定会坚守到风汛过后的。” “还是算了吧,你老人家的火气太大了,我小孩子家家害怕。”赵公子却还是摇头。 “你!”潘季驯一阵气血翻腾,但在水泥的诱惑下还是压住了脾气,硬生生挤出一抹笑道:“好好,我保证不再发火,这总成了吧?” “说话不算数怎么办?”赵公子孩子气的问道。 “你说怎么办吧?”潘季驯感觉自己的快要爆炸了。 “你得保证,每发一次火,就在我这儿多待一个月。”赵昊一脸认真道。 “呃……”潘季驯张嘴结舌,点头不能。 赵守正也暗暗替老潘儿捏把汗。心说就您这暴脾气,要是真点了头,直接把户籍改成昆山县得了。 “你看,我就知道你说话根本不算数。”赵昊把头一扭,作势要走。 “别走别走。”潘季驯无可奈何,拉住赵昊道:“我答应你还不成?” 顿一顿,他指着那一坨石头道:“只要那水泥,真像你说的那么神,老夫保证发一次火多留一个月,直到服阙,这下可以了吧?” “嗯,可以了。”赵昊终于点头,两人还跟小孩似的拉了钩。 赵公子这才不再恶意卖萌,带着潘神下了大堤。 没了堤坝的遮挡,潘季驯才看到,跟着赵公子同来的,还有十条大船。 赵昊点点头,俞奔便命令手下人,将覆盖在船上的油布掀开。 只见头一条船上,堆满了脏兮兮的麻袋。后头九条船上则是一船船的粗石料。 对了,这十条船都是昨天跟着赵公子一起来昆的。 换言之,昨天赵公子带来的船上,有一半运的不是粮食。 这就是他为何一上来就要咄咄逼人,煽动百姓攻击林巡按和徐家的奴才。 实在是担心万一让那林巡按发现,他的船上装的是一半石头一半粮,那可就真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那啥也是那啥了。 好在林巡按崩了,让赵昊白担心一场。 ~~ 工人们将麻袋扛下船,堆在河畔的空地上。 赵昊让人打开一袋给潘季驯看。 “这么细,跟炒面似的?”潘神抓起一把细细端详。 就在潘季驯准备尝一尝时,赵昊赶紧拉住他。 “这玩意儿遇水就会起反应,你不想糊住嗓子就尽管吃。” “呃……”潘季驯犹豫了一下,终于抵制住深藏心底的异食癖,拍了拍手道:“这水泥怎么用?” “瞧好就是。”赵公子笑着让俞奔给潘神儿演示一下。 俞奔便命人打开几袋水泥,又从河里直接取来河沙跟石子,大致按照一比一比三的比例混合起来,加上水泥量三分之一的水,用木棒现场搅拌起来。 “还能用碎石子?”潘季驯又开眼了。 在他修筑河堤的历程中,对碎石子深恶痛绝。因为石子儿多了堤坝会漏水的。 而那帮不听话的工人,总不肯筛干净,就直接连土带石子儿,一起填到堤里去。结果千里之堤毁于一穴,能把整段堤坝都连累了。 当然,河边的石子儿也实在太多太多了…… 现在见赵昊用的最多的居然是碎石子,潘季驯的兴趣可就更浓厚了。心说看来这水泥和石材的消耗量,要比想象的少得多。 趁着工人搅拌的功夫,赵昊又让人在地面挖了道棺材板大小的沟槽做地基。 待到沟槽挖好,混凝土也搅拌好了。 他让俞奔先在槽底铺一层半尺厚的混凝土打底,然后将形状各异的毛石铺上去。 待到毛石插入混凝土约一半后,再灌混凝土。填满所有空隙后,再逐层铺砌毛石和浇筑混凝土。 就这样一层一层的加高,一面凹凸不平的丑陋墙体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最后再用砂浆和小片石填塞住缝隙,以确保石块完全被混凝土包裹起来。 嗯,看上去顺眼多了。 整个过程不需要专业的瓦工,也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就是把奇形怪状、大大小小的毛石搭配一下,尽可能拼凑平整而已。 从开始铺混凝土,到砌好整堵墙,也就是顿饭功夫就完工了。 看得潘季驯全身汗毛孔都炸开了! 因为正常修筑石塘的话,这么短的时间,怕是连一块石头上的眼儿,都没凿好呢。 更别说凿一个合乎规格的条石本身,要多长时间了。 这是什么样的速度啊? 这是飞一般的速度! 一个月一道石头堤,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 ps.第五更,求月票啊!!! 第一百三十八章 责任 自打那道石墙砌好,潘季驯就寸步不离,围着墙打转。 连午饭都是端着碗,蹲在河边上,就着那堵墙解决的。 这么说并非夸大其词,因为他是真正的拿这堵墙当菜。每隔盏茶功夫,就要扣下点砂浆来尝一尝。 等赵昊吃完饭过来看他时,那堵墙上已经被挖了个好几个酒盅大小的洞洞,也不知吃下去怎么消化。 “中丞,尝出变化来了吗?”赵公子走到潘季驯身旁,高武马上给他支上交椅。赵昊施施然坐下,让高大哥也给潘总搬一把。 “老夫习惯蹲着吃。”潘季驯却敬谢不敏,然后认真回答道:“这会儿砌成一个时辰了,砂浆开始变硬,用手捏没法变形。口感却更好了……” 赵昊闻言苦笑,口感是什么鬼? “这个劳什子混凝土,这会儿已经跟三合土、还有糯米灰浆,表现的完全不一样了。”只见潘季驯神情郑重道:“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吧。” “嗯。”赵昊点点头,看着潘季驯专注的盯着那堵墙,就像老农在盯着他的庄稼一样。 让人很难想象到,这是一位进士出身的三品大员。 赵公子感觉,他是自己见过最不像官员的大明官员了,甚至比海瑞还不像。 不禁轻声感叹道:“像中丞这样热爱治水的官员,实在是太少了。” “你才热爱治水呢,你全家都热爱治水!”谁知潘季驯却大翻白眼,不胜烦言道: “老夫都讨厌死这个活儿了,每次一上堤都烦躁。你说我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两榜进士,怎么就整天泡在泥汤子里,成了泥腿子!”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苍老的脸道:“老夫当年也是细皮嫩肉,号称‘玉面小白龙’,你看干了几年河工,直接成了‘半截枣树皮’,比那些发配充军的还显老。” “其实我原先是个很儒雅的读书人,在地方做官时,还得了另一个绰号叫‘潘菩萨’,你想那得多好的脾气?都是上堤之后才变成这样的,整天对着一帮蠢惰官员、刁滑胥吏、无知百姓,能不天天发火吗?” “嗯嗯。”赵昊没想到,大明朝治水第一能臣、驯服黄河的潘季驯,居然对自己毕生功业,怀有这么大的牢骚。 “那中丞为何对这水泥如此上心?” “这很难理解吗?老夫就想赶紧完成自己的使命,将那该死的黄河治理好。有了这东西,我才能尽早摆脱泥腿子的命运,重新穿上靴子!”潘季驯一脸你好白痴的神情道:“前提是,你没有诓骗老夫。” “怎么会呢,墙都在这儿了,你慢慢尝就是了。”赵昊摇头笑笑,又忍不住问道:“既然这么不喜欢,想办法调任就是了。实在不行,辞官回家悠游林下就是了。” 潘家乃乌程县巨富,‘世号鼎族’,外公乃弘治九老之一的故太子太保、刑部尚书闵珪。他兄弟几个也全都做官,自然不存在要靠他光耀门楣,庇护全家的必要。完全可以学陶渊明挂冠而去,悠然见南山。 “哎。”面对这一灵魂拷问,潘季驯只叹了口气道:“黄河总得有人治吧?吴淞江泛滥,你昆山县十几万人受灾。黄河年年泛滥,可是一百多个县,上千万人受灾啊。” “那可以让别人干嘛。”赵昊幽幽道:“没了你潘屠户,还吃不了带毛的猪吗?” “你还别不服。”却听潘季驯臭屁道:“那可是黄河啊,历朝历代,有几个能玩得转的?如果连老夫都治不好,旁人就更没指望了!” “呃,好吧。”赵昊没法反驳了,谁让人家是潘季驯呢。 不过老潘儿这样责任心强到变态的官员,还是很值得尊敬的,在大明朝更是凤毛麟角。 肃然起敬之余赵昊便也不藏着掖着了,向他讲解起混凝土的凝结过程。 赵昊告诉他,从加水拌和开始半个时辰,水泥中的凝胶开始凝结,这过程叫‘初凝’。 六个时辰水泥凝胶的形成大致终了,称为‘终凝’。 但这时所形成的水泥凝胶仍处在软塑状态中,还需要等几小时以后,才能逐渐硬化,变成固体状态。 硬化过程也是水泥产生强度的过程。通常要在这个过程中,进行洒水养护,这样才能不断提高混凝土的强度。 而养护的时间跟温度和湿度呈反比,像江南雨季时,象征性养护几天就差不多了。但在北方的话,需要正经盖上草席子,定时洒水一个月,才能将混凝土的效果达到最佳。 潘季驯听得十分认真,生怕自己忘记还拿出小本子记下来。 然后就真的在那毛石混凝土墙旁,寸步不离守了一宿…… ~~ 当天天黑前,他发现石墙已经彻底凝固,用手抠已经抠不动了。 第二天一早,砂浆变得十分坚硬。 而且表面出了白碱,贴上去舔一舔,浅尝一下闭上眼,感觉上有些苦再回味又变成涩,快乐得好像环游全世界。 等到了上午时,俞奔果然带人过来往墙上洒水。 潘季驯发现被水浸湿的砂浆,果然没有像三合土那样发潮变软,而是依然硬得硌牙。 这说明水泥这玩意儿不怕水,而且喜水,简直就是天生用来修河道的宝贝! 他已经迫不及待要用这玩意儿修一道真正堤坝实验一下了! 便兴冲冲的跑回南山寺,拉着昨晚在这儿过夜的赵昊,来到自己的房间。 潘季驯将早就画好的平面设计图,展示给赵昊看。 “目前最切实可行的修建方法,是在现有的土堤十丈外,再加筑一道防溃的遥堤。遥堤和土堤之间,再每隔一里修一道格堤。这样一段大堤决口,洪水将为格堤阻拦,不至于泛滥开来,侵害别处的遥堤。” “为了保险起见,还应该在要紧处加筑月堤和越堤,这样层层保护、才能安心。”然后他又慎重道:“虽然土堤换成了石头堤,材料保障的话,最好还是都修上。” “具体怎么修,都听中丞的,不用跟我商量,我也听不懂。”赵昊把手一挥,朗声笑道:“你就告诉我,需要多少工,多少料吧?” “咦,你为什么不问需要多少钱?”潘季驯奇怪问道。 赵昊笑而不答。 潘中丞懂了,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赵公子才懒得操心呢。 ps.抱歉诸位,今天做了一天大纲做的脑壳痛,写字感觉像吃了水泥一样,能写多少算多少吧,明天再加油。 第一百三十七章 败家子 “人工的话不用担心,昆山五六万民夫绰绰有余。”潘季驯便接着道: “主要是石料跟水泥。以前没建过这种堤,用量一时没个数,不过当然越多越好了。” 说到这儿,他建议赵昊道:“你还是劝劝令尊,把玉峰山砸了吧,这样能省好大一笔石料钱,还有运费。” “用不着,给昆山百姓留根独苗苗吧。”赵公子豪气的一挥手道:“咱有的是石头,把整个西山都开了够不够?” “西山?”潘季驯一愣。“你指的是哪个西山?” “洞庭西山啊。”赵昊笑着指了指图纸上太湖的方向,指尖顺着河道划到南山寺的位置道:“开下石头来就能装船,直接运到堤上来,比开玉峰山还省事儿!” 玉峰山在县城内,开采下石头来还得用车拉出北门,到娄江边上装船运过来。 从西山采石的话,虽然距离县城一百五六十里路程。 但这年代,航运的优势实在太大了。直接在西山边装船,然后顺流而下,一上午就能到堤上。 真差不了多大功夫。 “洞庭西山,那不是洞庭商会的地盘吗?”潘季驯家在太湖边,自然了如指掌。 “看着岛上全是石头,就买下来了。”赵昊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道。 “买,买下来了?”潘季驯瞠目结舌:“买了多少?” “当然是全买下来了啊。”看到老潘难以置信的表情,赵公子开心的装伯夷道:“都是荒山野岭,要不了几个钱。” 其实压根没花他的钱,是刘员外掏钱买下来,送给赵公子赎罪的。 “呃,好吧……”潘季驯虽然是大户出身,但也因此更清楚,这是件多么离谱的事情。 他们通常管这种人叫‘败家子’! 不过赵公子败家来支援昆山建设,似乎比一般的败家子要高尚一些。 “赵公子果然骨骼清奇,佩服佩服。”潘季驯仿佛看到赵二爷父子,将来要饭的情形。 想到这儿,他拍了拍赵昊的肩膀,轻声道:“将来真有天过不下去了,到乌程去找我。” “呃……”赵昊愣一下,旋即才反应过来,不由哭笑不得。本公子在很认真的赚钱好不好?根本不是在败家! 不过老潘也是一片好意,赵公子便笑着点点头道:“有机会一定。” 无论如何,潘季驯终于放心了,至少修好这道大堤不成问题。 ~~ 当天下午,‘治水神匠’潘季驯便叫上‘地图狂魔’郑若曾,抓紧时间对照图纸,进行最后一次实地考察。 两人还想叫上赵昊一起,可惜赵公子没有顶着毒辣的太阳外出的勇气,还是留在了南山寺里睡午觉。 可惜他今天这觉是注定睡不成的,才刚要躺下,高武禀报说,顾大栋来访。 “真他喵会挑时候。”赵公子郁闷的嘟囔一声。不过对方乃昆山第一大族的族长,也不好太怠慢,不然老爹难做。 便简单收拾一下,到香房来见顾大栋。 顾家是昆山无可争议的第一大族,世代官宦富比王侯,家里有屋三千多间,绵亘十余里,更占据本县八分之一耕地,族人达数万之众。 顾大栋跟潘季驯差不多大,看上去却要比他年轻十几岁,显然平素很注重保养。 跟放着好日子不过的潘水神不同,这位爷年轻时挥金如土、变着法子的花钱,是个十足的败家子。 赵昊听说有一次他穷极无聊,把众门客召集在一起,对他们说,自己想到一个花钱的新花样。要一筷子下去就能划掉五十贯钱,但又不至于吃得肚胀气饱。 有个帮闲的立马起身说,我能办到。 顾大栋于是命仆人挑了五十贯钱跟那人出门。 三天后那个门客回来献宝。顾大栋一看,不过是一只小鸟,生气骂对方把自己当凯子。质问他什么鸟值此价格? 门客解释说,这是一只每斗必胜的黄脰鸟,自己与卖主讨价还价了两天两夜,才以四十余贯的价格强买到手的。 剩下的钱则全买了灯草,他用这些灯草把小鸟烹煮好了奉上,正好花费五十贯钱。 顾大栋哈哈大笑,一筷子就吃掉了。 关于这位老公子奢侈无度的段子可不止一段。 传说还有一次,他买了上万只黑碗,碗里放了菜油和灯草,点燃后放入玉峰山南面的湖中。 月黑之夜,他站在玉峰山顶,俯瞰湖面万盏灯火飘悠游弋。清风过处,碗与碗轻轻磕碰,发出叮当之声,宛若仙乐。 昆山百姓万人空巷,都来欣赏这一让人终身难忘的奇景。 市民们便给玉峰山起了个别名叫‘宛山’,把顾大少放灯的湖荡唤作‘宛山荡’。 赵昊还听说,因为挥霍无度,把财产耗去大半,他担心在外做官的父亲回来收拾自己。 于是了一座‘报亲塔’,以建塔花费甚巨为藉口,来敷衍亏空。并在塔顶放置一个石盆,盆里养七星鳢鱼一尾,谎称其能朝礼北斗,为父亲祈福。 他老爷子回来后,见家底儿都要败光了,气得大病一场。后来好容易捡了条命,就信了是这座的作用,便没有再责怪他…… ~~ “顾员外,久仰久仰。”所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赵昊感觉比起这位爷来,自己老爹简直就是个懂事宝宝。 “公子太生分了,员外也生分。若不嫌弃你我兄弟相称如何?”顾大栋笑呵呵坐下,将个冒着冷气的冰桶搁在桌上。 “顾老兄带的这是什么?”赵昊不由好奇,六月里看到这玩意儿,让人难免满口生津。 “祖传的冷饮,给公子带点儿消消暑。”顾大栋笑着打开冰桶,从里头捧出个琉璃碗来。 一看碗里冒着丝丝冷气的乳黄色膏状冷饮,赵昊不禁吃惊道:“冰淇淋?!” “哦,这酥山还有另外的名字吗?”顾大栋奇怪问道。 “据说泰西叫这名字,元朝时一个姓马的,从咱们这儿传过去的。”赵昊便笑道。 “尝尝看再说。”顾大栋笑着递一碗给他,还附了把银勺子。 赵昊舀一勺尝一口,果然滑腻香醇,就像那种没有硬化过的软冰淇淋,比他的冰沙可好吃多了。 “这个弔!”赵公子不由大赞,顿觉这位老公子十分可爱。 顾大栋虽然不知道‘弔’为何意,但估计应该是很好吃的意思吧。不由开心笑道:“公子若是喜欢,回头把方子给你送到县衙,让下人做给你消暑。” “妥!”赵昊竖起大拇指,然后笑问道:“说吧,你想干啥?” ps.今晚不发了,明天多写点补上。爱你们。 第一百三十八章 知恩图报顾大栋 南山寺香房中,顾大栋一边请赵昊吃着酥山,一边用懒洋洋的语气说着话。 “老弟不要把我看的这么俗气嘛。”顾大栋正色道:“不瞒你说,我俗称是来报恩的。” “报,报什么恩?”赵公子一愣,他确定自己是头次见这顾老公子,之前也没跟顾家有过任何交集。 “老弟可与太仓王家相善?”顾大栋笑问道。 “善,大善。”赵昊恍然,吃一口冰爽甜腻的酥山道:“想起来了,前番在弇山园,王家二哥说要写信给老兄来着。” “对,就是这一茬,王家二弟的信愚兄看了,他让我好好配合老父母跟老弟的事情,咱们顾家当然要不折不扣的照办了。”顾大栋一脸认真相。 “多谢多谢哈。”赵昊假笑两声,心说你欠他们家钱啊,这么听话? “老弟不要以为,我是在玩虚的。”却见顾大栋把胸脯拍得山响道:“我在父亲灵前发过誓,老王家但有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为何呢?”看着顾大栋一脸的表达欲,赵昊不问问都不合适了。 “因为我们欠王家的永远也还不清呐……”顾大栋叹了口气,问赵昊道:“老弟你知道《清明上河图》吗?” “嗯。”赵昊点点头,我还知道安利呢。 “这副张择端的《明清上河图》乃罕世之佳作。卷长十六尺,可谓长卷中的长卷,历来都是画中至宝,为天下藏家竞相收藏。” 赵昊忽然想到一桩公案,却仍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单说近百年来,此图先后为内阁首辅徐宜兴、李茶陵收藏,又归于吏部尚书陆长洲之手。后来陆长洲因为牵扯进宁王之乱,被发配充军,临行前将此画转赠于家祖。此画便为我顾家所持了。” “哦?此画还在你家吗?”赵昊不禁来了兴趣,他还没看过此画的真迹呢。 赵公子虽然缺乏欣赏书画的艺术细胞,但《清明上河图》名气太大,看个新鲜也是好的。 “不在了。”顾大栋摇摇头,叹口气道:“十年前,严嵩父子当国,大肆搜集天下奇珍,盯上了我家的这幅画。严嵩得知时任大同巡抚的太仓王中丞与我家相善,便请他代为索要。” 王中丞就是王盟主的父亲王忬了。 赵昊心说果然是那件事。 “王中丞便亲至寒家,询问可否割爱。然此画乃家祖生前至爱,先父百般不舍。王中丞不忍强迫,两人便商量着,请陆天官的外甥王彪临摹了一副一模一样的画,献给了严嵩。” “严嵩得到这幅画后十分高兴,升王中丞为蓟辽总督,并时常请达官贵人鉴赏此画,倒也平安无事了一年多。谁知有个叫汤臣的裱糊匠,曾在陆天官府上见过此画真迹,结果从细微处辨认出了真假。严嵩深恨王中丞拿赝品让他丢脸,从此记恨上了他,后来便借着边事小题大做,将他下了狱。” “得知王公下狱后,家父大为震惊,忙将真迹交给王凤洲。王凤洲便携画进京,与王家二弟天天跪在严府门口,苦求原谅。结果严嵩收下画,表面说从轻发落,回头却授意法司将王公判了斩首,次年杀害于西市。” “噩耗传来,家父悲痛吐血,连哭七天七夜,锥心自责而亡。临终前,才对我有了那番嘱托……”顾大栋说完长长叹了口气道:“老弟现在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了吧?” “明白了。”赵昊神色郑重的点点头,问道:“那老兄准备做什么呢?” “昨日老父母召集我等开会,宣布要修筑石堤之事,我等也去看了那堵墙,听潘中丞说了水泥的神奇。”便听顾大栋沉声道: “此乃昆山百姓梦寐以求之百年大计,我等本地乡绅岂能袖手旁观哉?” “嗯。”赵昊点点头。 “我们商量了一下,想负担一部分修堤的费用。”顾大栋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但不知修这道石塘所费几何,来跟老弟打听一下,我好回去和他们商量出资。” “哦?”赵昊不禁有些意外。这些昆山士绅可是很抠搜的。 前番自己给他们捣鼓出来个佛祖显灵,也不过才一共捐了两千多石粮食。还不如徐渭抄米店的收获大呢。 “修石塘可是很花钱的。”他便不置可否道:“按照潘中丞的修法就更费钱了,单修江北一道六十里的江堤,刨去人工的话,差不多就得一百万两。” “果然很省钱啊!”顾大栋闻言倒吸口冷气,比吃了冰淇淋还爽。 他们一帮昆山士绅,不知算过多少次修石塘的花费,但每次都望而却步。 不说最高标准的五横五纵鱼鳞式石塘,单说吴江县那种三横三纵的简配版石塘,抛去人工,成本都高达三百万两之巨。 吴江县花了三十多年,士绅倾囊相助,数任知县接力才咬牙修出来。 一里三万两的价格着实高不可攀,昆山实在承受不起。 现在听赵昊说,成本只有吴江一半,那么单修六十里的话,大家还是可以凑一凑的。 见他露出如释重负之色,赵昊便笑问道:“不知昆山士绅,准备出多少银子?” 顾大栋默默盘算片刻,咬牙对赵昊道:“我们可以出一半的花费。” “好样的!”赵昊赞许的竖起大拇指。 这帮家伙果然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贼精贼精。 单纯赈济百姓没什么收益,他们出点粮食小气巴拉。 修好大堤,得利最大的就是这些大地主——因为经过二百年的土地兼并,九成以上的土地,已经集中在这些乡绅土豪手中。 吴中百姓有田者十不足一,皆以给大地主当佃户,或者在大财主家的工场做工,勉强维持生活这样子。 所以一旦大堤修起,这些大地主家的土地就从收一季变成收两季。仅仅出个几万两,获益何止十数倍? 自然一下子就大方起来了。 ~~ “那我就回去跟他们说了。”顾大栋要起身,却被赵昊叫住道:“别急,我有个提议,老兄可以带回去,跟大伙儿商量一下。” “老弟请讲。”顾大栋兴致勃勃的点点头。 “我个人是不倾向于捐款的,好像县里欠了士绅们多大情,江南公司占了你们多大便宜似的,”只听赵昊淡淡一笑道:“这不是本公子的风格。” “哦,老弟是什么风格?”顾大栋好奇问道。 “我的风格是,有钱大家一起赚,”赵公子轻呷一口酥山,微笑说道:“这样朋友才会越来越多,路才会越走越宽。” ps.先还一更昨天的基本更,然后再更两更哈。 第一百三十九章 昆山开发公司 “还有这等好事儿?”顾大栋闻言难以置信,他还没说过,有人愿意把赚到兜里的钱分给别人呢。 按说那五十万两捐款,应当直接归于江南公司的收入了。 赵公子却要让他们算作投资,有钱大家赚,这种好事儿打着灯笼没处找。 “这算什么?”赵昊云淡风轻道:“西山公司也好,江南公司也罢,本公子都是一个思路,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一个人吃独食,长久不了的。” “好!”顾大栋重重一拍大腿,大赞道:“冲老弟这句话,你这个兄弟我交定了!” “你先别激动,听我说说具体的计划。”赵昊苦笑着摆摆手,这帮士绅就没个正经谈生意的样子。 “我们大家一起合伙成立一家昆山开发公司,江南公司提供所有水泥和石材,以及以工代赈的粮食,占五成股份不多吧?” “不多不多。”顾大栋摇摇头道:“大头不就这三样吗?有了这三样,直接就可以开工了。” “没有本地士绅的润滑,还是会遇到很多麻烦的。”赵昊笑着说道: “所以你们出资五十万两,占四分之一的股份,如何?” “那还能不同意吗?你说怎么着,咱们就怎么着!”顾大栋激动道:“多掏一些也无所谓!” “用不着,五十万两就足够了。”赵昊摇摇头道:“足够我们做完三期工程了。” “三期工程?”顾大栋不禁一愣,原来不只是修一道北堤啊。 “先不说这个。”赵昊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跑题,又道:“还有四分之一的股份,是要给到县里的。” “哦,县里还要占股?”顾大栋这就不理解了。 “当然了。”赵昊淡淡道:“一来,昆山开发公司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要扎根昆山、建设昆山,彻底摘掉叫花昆山的帽子,让昆山成为全国第一县。没个十年二十年,怎么能成功?如果县里没有股份,如何保证以后的知县还会支持我们?” “哇……”顾大栋目瞪口呆,没想到赵昊目标如此远大,以至于让人难以置信。 “二来,要让县里分享到昆开司未来的利润,也可以减轻老百姓的负担不是。”对第二条,赵昊只轻描淡写的一说,没有展开跟他讲。便问道:“老兄如果有不同意见,只管说嘛。” “没意见,没意见。”顾大栋笑道:“公子考虑的周全,给县里股份很有必要。” 对他来说,什么都是白捡的,自然也没必要反对了。再说,知县是赵公子爹,说不岂不是自找苦吃? “那老兄就是同意了?”赵昊笑问道。 “同意同意。”顾大栋重重点头道:“公子放心,其余人我来说服,不用你操心。” “好。”赵昊起身相送道:“明天县里会举行昆开司成立仪式。抓抓紧,还能在台上露个脸。” “成,那我就抓紧时间了。”顾大栋满身是劲儿,让赵昊留步,便兴冲冲回去了。 ~~ 送走了顾大栋,赵昊伸个懒腰,回头却见张鉴面带不忿之色。 “怎么了?”赵老师问道。 “没什么。”张鉴低着头小声道:“就是觉得这些士绅太占便宜了。修了石塘他们得好处最多,师父还要给他们昆山开发公司的股份。” “也许这就是人生吧。”赵昊轻叹一声,拍了拍六弟子的肩膀道: “全县九成土地都在他们手中,老百姓不是他们的佃户就是他们的雇工,不把他们稳住了,什么事都做不成的。” “是,师父,徒儿偏激了。”张鉴忙低声受教。 “怎么会呢?要是你认为这一切都没问题,才不配当我的学生呢。”赵昊微笑着对他说道: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改变这个现状。而且我们的目标,不只是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那么简单。我们要让大明朝的普通百姓,也过上富裕的、有尊严的生活。” “师父,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张鉴难以置信,他出生在西北,见惯了赤贫。哪怕是在北京,在江南,不也一样寥寥富者阡陌相连,无数贫者无立锥之地吗? 基尼系数之高,让人根本就看不到改变的希望。 “会的,一定会有那天的。”赵昊望着寥廓的天际,神情坚定的悠悠说道:“我们做的事情,早晚会有开花结果的一天。到那时,一切都会改变的。” “我这代人不行,还有你这代,这就是为师为何要广收门徒的原因。”赵公子说着,回头看向自己的弟子,目光中满是希望。 “是,师父。”张鉴重重点头,心中充满了希望,和无穷的动力。 “师父,我要去西山帮帮忙!” “好的。”赵昊微笑颔首。 ~~ 师徒正在交心,就见刘正齐上了大堤。 “公子日安。”刘员外满脸谄笑,高大的身子佝偻成虾米。 “哟,还在昆山呢?”赵昊暗暗郁闷,这个午睡是彻底泡汤了。“有事儿没忙完?” “早就忙完了。粮食都入库了,也跟吴先生还有昆山米商们签好了协议。”刘正齐笑道:“不过没跟公子请示,怎敢不告而别。” “这么乖啊?”赵昊伸出手,刘正齐赶忙微微下腰,让他拍了拍肩膀。“你到底是在怕我呢还是在怕徐家啊?” “小人现在对公子,只有满腔热热乎乎的敬爱之情。”刘员外忙表态道:“对徐家嘛……” 说着他讪讪一笑道:“说不怕是假的。” “哈哈哈,放心吧。”赵昊又拍了拍刘员外的肩膀。“徐家很快会求和的。” “哦,公子这么有信心?”刘正齐不禁惊喜莫名,说完赶紧摆手道:“我不是怀疑公子,就是好奇而已。” “这不明摆着吗?”赵昊哂笑一声道:“苏松巡按明摆着不掺合了,苏州知府也把徐家人撵出衙门,中间已经没了阻拦。徐琨的案子,还有预备仓纵火案,本县一下就能报到林中丞那里去。” “小人担心的就是林中丞那儿。”刘正齐小声道:“听说他是徐党的干将。徐家会不会仗着这层关系,肆无忌惮呢。” “哈哈哈,不会的。林中丞铁面无私,事情到了他那里,肯定要秉公处理的。”赵昊却断然摇头,放声大笑道:“徐家也知道这一点。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在昆山再住几天,说不定还能见到徐家来人呢。” “公子这样说,小人就厚着脸皮再多住几天。”可惜刘正齐不懂赵公子大预言术的神奇,还在那儿讪讪笑道:“不然回家也是提心吊胆。” “你随便住。”赵昊自然无所谓。本想牵个线,让他跟江雪迎聊聊期货市场的事儿,但见这厮魂不守舍的样子,也只能日后再说了。 ps.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一百四十章 徐阶训子 华亭退思园,正厅名曰万壑松风堂。 此时轩敞的正堂中,八名徐家奴仆分两排立定。 徐阁老双手拄着拐杖,大刀金马坐在正位上,目光阴沉的看着从外头进来的徐璠父子。 这爷俩接到他的命令就加紧赶回松江,这才刚刚进门。 “畜生还不快跪下!”徐阁老须发皆张,把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杵,暴喝一声。 吓得徐元春赶紧俯身跪下,乖乖撅起了屁股,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熟练极了。 “元春,你跪什么?”徐阶愣一下,拿板子指着徐璠道“老夫是让你这个畜生跪下!” “啊?”徐璠一愣,他还不知道三弟已经给自己上了眼药,哪能料到老爹居然要朝自己下手。 “父亲,我……”徐璠指指自己。 “你聋了吗?”徐阶两眼一瞪,放出了前任内阁首辅的威压。 徐璠只好不情不愿的跪在地上。 徐阶先不看他,问徐元春道“不是让你去昆山吗?怎么又回来了?” “回爷爷,我爹说孙儿不懂事儿,让我别添乱。”徐元春小声答道。 “你已经不把老夫的话,放在眼里了吗?!”徐阶冷笑着瞥一眼徐璠道“以为自己当过三品官,被人尊称过小阁老,就真的了不起吗?” “父亲,儿子万万没有这种想法。”徐璠赶忙摇头道“儿子的一切都是父亲给的,没有父亲儿子就什么都不是。” “那你还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徐阶用拐杖重重戳在徐璠的肚皮上。 ‘哦哦……’徐璠被戳的生疼,闷哼连连却不敢躲闪。 徐瑛从旁看得暗暗直乐,却低着头、一声不敢吭。 “儿子只是担心,元春最近呆气太重,误了父亲的安排。”趁着父亲收回拐杖,徐璠一边偷偷扭动着上身,一边小声答道。 “还不是被你打傻的?!”徐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徐璠骂道“好好的一个孩子,让你动辄打骂,硬生生把灵气都打没了!” 徐元春听了,忍不住微微点头。 眼前不禁浮现出自己扎着揪揪,穿着开裆裤,用小便在地上尿出个‘父’字时的灵气表现。 可惜那时太傻,居然拉着爹爹过来欣赏自己的大作,自然免不了一顿暴揍…… ~~ 几乎同时,那丹阳大侠邵芳出现在退思园大门口。 看一看大门两边,那对耀武扬威的大石狮子,邵芳一撩袍子,迈步上了台阶。 “你找谁啊?”今天门子换了人,自然不认得邵大侠。 “递帖子没有,就往里闯。” 邵芳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了。 徐阶拖他三天不说,还不让人在门口迎候自己,也太不把他这位丹阳大侠当回事儿了吧。 不过来都来了,也不能转身就走。便耐着性子答道 “某叫邵芳,跟你家老主人今日有约,难道没人告诉你吗?” “没人说过。”门子一抱胳膊,趾高气扬道“求见我家老太爷的人太多了,只认帖子不认人。” “你!”邵芳不由一阵咬牙切齿。 想我邵芳名满江南,多少达官贵人竞相延为的座上宾,你徐家的门槛再高,也不能这样刁难于我! 若非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真想立即拂袖而去。 想到自己已经跟失势诸公夸下的海口,他也只能先忍气吞声,不跟看门狗一般见识。 “拿去!”邵芳从仆人手中接过掏名刺,冷着脸递给那门子。 门子却不接,抱在胸前的右手食指拇指来回搓动。 邵芳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又闷哼一声,将一锭银子丢到他怀里。 “等着吧。”门子这才转身进去通禀,却连门房都不让邵芳进。 ~~ 万壑松风堂中。 “我来问你,徐琨为什么忽然跑去苏州?”徐阶进入正题。 “这,好像是个叫刘正齐的商人向他求救。”徐璠忙甩锅道。 “你跟着去干什么?”徐阶又问道。 “拜访林中丞。”徐璠答道“父亲返乡时,他在南京迎接过,此番人家来了苏州,理当回拜。” “还敢不说实话?!”徐阶黑着脸,用拐杖一下下捅着他的肋骨道“徐琨那个呆霸王,根本就是你撺掇去苏州的!你是要找那姓赵的小子报仇,对不对?!” “非也……”徐璠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戳断了,不停倒吸着冷气。 “还想狡辩?听说那姓刘的商人,已经被你兄弟俩逼到姓赵的那头去了。你们兄弟这是蠢成了什么样子,是敌是友都分不清?!” 说着他恨极了,重重一拐杖抽在徐璠胳膊上,咆哮骂道“可笑老夫从前还把你当成个人物,处处让你出谋划策。现在想来,今日之败局,都是老夫瞎了眼的祸!” 所谓瞎眼了,有两重意思,一是指他的好学生、二是指他的好儿子。但好学生不在,只能把所有怨气都撒到好儿子身上了。 是以今日之事,非但只因为徐璠害弟弟陷入敌手,又擅自命人烧仓的缘故,更是宿怨新恨一并发作。 说白了,徐阁老早就想狠揍徐璠一顿。不然就过不去这道坎了! “来人呐,家法伺候!”徐阶重重一拄拐杖,爆喝一声,登时咳嗽连连,面如金纸。“咳咳咳……” “啊?”徐璠闻言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都多大年纪了?上次挨打是二十还是三十年前?根本都记不清了。 “父亲息怒。”徐三爷赶紧扶住徐阶,一边给他揉着胸口,一边假惺惺劝道“大哥怎么说也是三品乐卿,刑不上大夫啊。” “那是在外头,在老夫这里,他永远是个孽子!”徐阶盛怒难消道“怎么,你们也要不听老夫的了?” “爷爷,饶了父亲吧!”徐元春心思极为矛盾,既想让老爹也尝尝挨打的滋味,又觉得这种想法不当人子。 “都住口,谁敢再劝,就跟他一起挨打!”这时候是越劝越撩火,徐阶直接暴跳如雷了。 这下没人敢再吭声了。 何况徐瑛和徐元春也不是真心想劝。 徐璠都傻了,万万没想到,自己四老五十、官居三品了,居然还有让老爹打屁股的一天。 稀里糊涂就被仆人按在春凳上,几板子吃下来,才响起了惨叫声。 ps求月票推荐票啊,还有继续写!祝大家母亲节快乐。求月票~~~ 第一百四十一章 给你个终身遗憾 夏天的衣衫本就单薄,跟光着腚无甚区别。 几板子下去,徐璠都被打傻了。 他满心都是,我居然挨打了…… 我居然让老爹打了…… 我居然当着小弟弟和儿子的面,挨打了…… 这让我往后如何有脸见人啊?这让我往后,怎么在下人和小弟弟面前硬起来?还怎么训儿子啊? 夭寿啊,今年到底是撞了哪门子邪呀?! 直到疼得实在受不了,他才顾不上难过,嗷嗷叫起来。 “啊,啊……” ~~ 这时,门子拿着邵大侠的帖子,来到万壑松风堂外。 只见堂门紧闭,几个奴仆严阵以待,不许任何人闯入。 竖耳听听里头传来的惨叫声,门子不禁小声问道“大少爷又挨打了?怎么声音不太像?没那么润,有点儿柴……” “去去去,一边去!”管家瞪他一眼,要不是门子地位高,早一脚把他踹飞了。“说话不看气氛啊?” “哦哦,我是来给老太爷送帖子的。”门子将那有着精致天鹅绒封皮的名刺,向管家一递。 没等他说完话,管家把名刺推了回去。“有点眼力劲儿吧!今天老太爷能见客吗?” “哦。”门子心说,原来是老太爷在发飙。那肯定不能见客了,赶紧灰溜溜的返回了。 ~~ 退思园外,邵芳笔直的立在阶下,被毒辣的太阳晒得冒油。 他感觉给自己撒点孜然加点盐,就直接能吃了。 仆人劝他到墙根阴影下躲一躲,邵大侠却很要强,动都不动。还不许仆人给他撑伞,也不知在跟谁置气? 也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把那门子等出来了。 邵芳冷冷一笑道“这下可以进去了吧……” 门子却将名刺丢回他怀里。 “我家老太爷今天不见客,你请改日吧。” “什么?”邵芳难以置信的拿着自己的名次。“你通禀了没有?” “这不废话吗?不是告诉你老太爷不见客了吗?不通禀我上哪知道去?!”门子啐一口道“让老子白挨一顿排揎,真他娘的晦气!” 说完,便转身进了门房,灌茶降火去了。 “……”邵大侠哪知道原委? 听门子这话,分明就是对方已经禀报了徐阶,徐阶却非但不见自己,还把多事的门子骂了一顿。 脑补自洽,深信不疑。邵大侠便感觉遭遇了平生之耻。 他仰头看着门楣上‘退思园’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狠狠啐一口道“老乌龟,你就一辈子缩在你的乌龟壳里吧!” 说完,他转身毅然决然而去。 仆人赶紧跟上,给邵芳撑起伞问道“老爷,咱们回丹阳吗?” “不,直接去新郑!”邵芳咬牙切齿道 “今日老匹夫如此羞辱于我,别怪老子把机会送给他的仇家了!” ~~ 万壑松风堂,依然沉迷训子不可自拔的徐阁老,尚不知道自己已经把心高气傲的邵大侠彻底得罪了。 听着那久违的啪啪啪声,徐瑛惬意的闭上眼睛,感觉有些在血脉中沉睡的东西被唤醒了。 那是飞一样的感觉,那是自由的感觉…… 他想到,自己也有儿子。 但徐璠肯定不这样想。他养尊处优多少年,哪吃过这份疼? 呃,也不能这么说…… 不过这跟被赵守正打那回,完全不一样好吧?那次其实光顾着震惊,没顾上细细品味呢。 这回却是用二指宽的实心栗木板,下下着肉,深入骨髓好吧? 打着打着,他感觉眼前老爹一个变俩、俩变仨,而且还转起了圈圈。 惨叫声也越来越弱…… 徐元春本来是存了你也有今天心思,但看父亲都被打抽抽了。以他丰富的挨打经验,知道再打下去要出事儿了。 耳边响起了凄厉的唢呐声,他这才终于按捺住心中的带孝子,跪在爷爷面前哭道“爷爷,求求你别打了。我爹他年纪大了,不能老打一个地方啊!” 徐瑛闻声也回过神来,一看老大的腚都被达成了红烧肉了,这下也害了怕,赶紧也劝道“大哥虽然该打,父亲也要保重。且炎暑天气,父亲身上又不大好,打死大哥事小,倘若父亲一时胸闷头晕,岂不事大?” “……”徐阶这个郁闷啊,心说这叔侄俩怎么一个赛一个不会说话? 其实说实话,徐阁老根本没打算把徐璠往死里打。毕竟是一手带大的亲儿子,还这么大的年纪这么大的官儿,打算出出气,给他个教训也就罢了。 所以徐阶一直等着他俩谁来劝一下,顺着台阶就下去了。没成想这俩货就跟傻了似的,半晌不言语。 徐阁老又不能自己叫停,那样多不体面?只好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打得七荤八素,腚上开起了染坊铺……这才等到了两人劝。 徐阶赶紧闷哼一声道“别打了。” 奴仆们这才住手,一个个满头大汗,感觉比马杀鸡还过瘾。 却见徐璠依然一动不动。 徐阁老拄着拐杖起身,走到春凳前定睛一看,只见徐璠腚上的裤子都被打烂了,一片皆是血渍。 他不禁大恨,拿着拐杖劈头盖脸打向奴仆。“下手怎得如此之狠?是要了你们大爷的命吗?” 奴仆们乖乖挨揍不敢动弹。 徐阶赶紧让奴仆滚去请大夫,用上好的棒疮药给徐璠治伤。 待到大夫告诉他,大爷并无大碍,只是疼晕过去了而已,徐阁老这才松了口气。 他又勉强打起精神,吩咐徐元春赶紧去昆山,以免夜长梦多。 “爷爷。”徐元春心里没谱,小声问道“我去了该怎么说?” “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徐阶已经没有力气多说话了,摆摆手道“你是长房长孙,说的话可以代表徐家。” “哦。”徐元春点点头,一脸懵逼的告退了。 见父亲面色很差,徐瑛扶着徐阶回去卧室休息,又给他脱了鞋,服侍徐阶躺下。 徐瑛刚要悄然退下,却忽听父亲幽幽说道“这下你满意了?” 徐瑛吓了一跳,有些结巴道“父亲说什么,儿子不懂?” “你心里明白的很,以为你大哥挨了这顿打,就在也没法跟你争了。”徐阶闭着眼,声音低沉、神情阴郁。 “那些打板子的奴仆,都得了你的吩咐,要给你大哥点儿厉害吧?” “父亲,儿子绝无此心……”徐瑛赶紧跪地分辩。 “你不必狡辩了,为父在庙堂之上见惯了比你阴险百倍之人,你这点小心思小手段瞒得了谁啊?怕是连你大哥都瞒不过。” 徐阶哂笑一声,声音转冷道“再有下次,休怪为父虎毒食子。滚出去吧。” “是,父亲……”徐瑛跪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等他出去后,才发现全身像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唉……”拔步床上,徐阁老发出苍凉的叹息声。人都说龙生龙凤生凤,为何自己却生了这么些孽障呢? ps再写一更去!求月票啊!!!! 第一百四十二章 土地经济 第二天一早,徐阁老醒来后,就把心事放下了。 这是他多年养成的好习惯,天大的事情睡一觉,第二天就不影响情绪。 问过徐璠没事儿了,他也就彻底放心了。 与昨日外出访友的胡直吃早饭时,徐阁老已经谈笑如常,看不出一点儿烦心的样子。 “家里这点儿破事儿,比起朝廷上那些刀光剑影,又算得了什么呢?”徐阁老一边轻轻吹着鸡粥的热气,一边云淡风轻道。 “存斋公能这样想最好不过。”胡直反正是听得一愣一愣,搞不懂徐阁老为何明明知道老三要对付老大,还坚持要揍徐璠一顿。 “这是徐璠应得的,老夫只恨这顿打太晚了,应该早就揍他一顿,让他清醒清醒的。”徐阶轻声道: “至于为何要遂了老三的意,因为在华亭,目前我和老大都是客人,老三才是主人……客随主便,很合理吧?” “这……”胡直终于明白,徐阁老为何不回南禅寺的老宅住了,因为他在那里没有家的感觉。 “那老大怎么办?”胡直忍不住问道。 “儿孙自有儿孙福,不操那个心了。”徐阁老不想谈这个问题,吃一口鸡粥道:“总感觉有点事儿,但怎么都想不起来。” “东翁慢慢想。”胡直笑笑道:“对了,昨天回绝邵芳了?” “哦,就是这事儿,昨天他怎么没来呢?”徐阁老有些奇怪。 说完他忽然面色微变,将管家叫进来道:“昨天邵芳来过吗?” 管家是知道邵大侠的事儿的,摇摇头道:“小人没听门子说过。” 说完他心里咯噔一声,想起昨日门子送来的那份名刺来。但没搞清楚前,也不敢跟老太爷说。 “这是怎么回事儿。”徐阶奇怪道:“不来了?” “谁知道呢?这些江湖人士不靠谱的很,”胡直吃了个麻糬,差点没噎死,拿小拳拳使劲捶了捶胸口,才长舒口气道:“不来说明他就是个骗子。” “嗯。”徐阶心说,也只能这样理解了。便不再想他。 管家见状,也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不去没事儿找事儿了。 ~~ 差不多同时,顾大栋顶着一对黑眼圈,脚踩着棉花来了南山寺。 “搞掂了!”他将盖满了印章的契约,拍在了饭桌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既兴奋又疲惫道: “不服老不行啊。当年晚上连耍几个通宵,白天依然龙精虎猛,这才熬了一宿,就感觉全身都要散架了。” “那可不成,老哥今天还要代表县里和昆开司,迎接贵客呢。” 赵昊拿起那份契约看了看,只见上头签字画押的共十五家,都是县里有名有姓的大户。 其中顾、戴、毛、周、郑五家,各出六万两,分别占股三个点。支家、归家等另外十家,各出两万两,各占一个点。十五家共出五十万两银子,分享了昆开司四分之一的股权。 “我?”顾大栋难以置信。 “不错,经两大股东商议决定,由老兄来担任昆山开发公司的董事长。”赵昊微微一笑,其实所谓两大股东,就是他和他爹。 赵公子朝顾大栋伸出手道:“希望顾董事长能不负股东们的厚望,带领昆山开发公司大展宏图!” “我?”顾大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这种人能担此重任吗?” “我相信老兄一定行的。”赵昊的手依然悬在那里,笑容如春风般沁人心脾道:“老兄可是修过‘报亲塔’的人啊。” “老弟还知道这事儿啊……” 顾大栋不禁讪讪一笑,虽然初衷不那么地道,但那可是他平生做过的唯一一件为人称道的事。 这种被人信任,被委以重任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他只觉一股热流在胸中奔腾。好一阵,终于重重点头,紧紧握住赵昊的手。咬牙保证道: “老子会干出个人样来,证明你的眼光的!” “我相信你。”赵昊笑着抽出被他紧攥的手,叮嘱道:“吃点早饭补一觉,一个时辰后出发。顾董事长。” “好。”顾大栋重重点头,‘顾董事长’这称呼,感觉好极了。 嗯,自己现在是‘懂事长’了,看以后谁还敢说自己不懂事? ~~ 南山寺,大雄宝殿中。 赵知县盘膝坐在蒲团上,与三位佐贰也在共进早餐。 可惜这饭吃不安生,因为何县丞在絮絮叨叨的苦劝他,猥琐发育不要浪。 白主簿和熊典史陪坐下首,这情形他们也不好动筷子,坐在那里一个眼神游离,一个目不斜视。 “大人呐想想吧,石塘都是拿银子堆起来的。六十里石塘啊,得花多少钱啊。”何县丞苦口婆心道: “咱们县里已经欠了一屁股债了,哪能修的起那玩意儿啊。” “啊,不是说了吗?”赵二爷打着哈欠道:“不用县里出钱。” “这世上没有不要钱的早餐。”何县丞却不信有这种好事道:“还有这陆陆续续送到县里的粮食,加起来有四万石了吧?” 最后一句问的是白主簿。 已经黑了白主簿闻言心酸的点点头,明明我先来的……哦不,明明是我管钱粮的。却一粒米、一文钱都摸不着,这让老白我怎么揩油……哦不,履行职责啊。 “四万石粮食啊,大人,眼下这行情八万两银子打不住吧?”何县丞激动的拍着桌子道:“哪个傻子会白白送给咱们这么多钱?我看这是个阴谋啊大人!” 赵二爷闻言火大,敢骂我儿子是傻子?不禁两眼一瞪道:“你他娘的嘴巴干净点,再骂骂咧咧我抽你信不信!” “呃……”何县丞嘴巴抽动两下,心说到底谁嘴巴不干净啊? 没法子,谁让人家是知县,自己是县丞呢?只好郁闷的低头认错,保证说文明话,做文明人。 “哎,本来打算正式仪式上再宣布的,既然你这么没耐性,就跟你透个底吧。”赵守正白一眼何县丞。有些人,从见到的第一面起,你就很想欺负他。 何县丞对赵二爷来说,就是这样的人。 赵守正便将昆山开发公司的设置,以及大致的业务提前讲给三人听。 听得三人一愣一愣,就连冷酷到底的熊典史,都忍不住惊掉了下巴。 绝对是闻所未闻的新花样啊! 赵守正告诉他们,县里不需要出一文钱,全部由昆山开发公司垫资修堤。 而县里复出的代价,仅是眼下白送都没要人的抛荒地——待到堤坝修成后,那些常年泡在水里的抛荒地就变成了良田。 更牛逼的是,土地所有权仍在县里,只是租给昆山开发公司九十九年而已——而且只是二十年免租,之后就要正常收取租金了。 从头到尾无可指摘,哪怕最严苛的御史,都没法说出赵二爷和县里半个不字来! ps.没啦,新的一周求月票啊!! 第一百四十五章 来宾 南山寺,大雄宝殿,佛祖含笑看着昆山县的四位老爷。 “还可以这样玩?大人真乃神人也!”熊典史对赵守正的景仰之情,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在下官看来,千难万难无法解决的困难,没想到大人却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轻易的解决。真是神乎其神啊!” “是啊大人,就是诸葛复生也只能做到这样了!”白守礼赶忙也奉上马屁。“大人不愧是状元之才,天马行空,我等凡人望尘莫及啊!” “唉,好一招无中生有,借鸡下蛋。服了,咱老何服了。”何县丞也摇头叹息,终于服气道:“往后乖乖听大人的,不班门弄斧了。” 赵二爷心里像喝了御酒一样,那叫一个美! 面上还得假假的谦虚的笑道:“哎,不要这样说,我就是运气好点而已。” 真的。只要你们有个好儿子,也可以这样玩。 “抗洪进入新阶段,咱们的分工也要调整一下。”然后他对那白主簿笑道: “老白,县里需要有人跟昆开司协调,你就在公司里,兼任个副董事长吧。” 白守礼简直乐开了花,他正愁着没处揩油呢。马上一拍胸脯道:“咱老白就是大人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咱就往哪搬。” “哈哈好。”赵二爷开心大笑,对若有所思的何县丞道:“老何,旧堤的巡视和维护,就全权交给你负责了。” “哦,明白。”何县丞回过神来,赶紧点点头。 “虽然要集中力量修新堤,但旧堤是第一道防线,是整个工程的屏障。至少在一个月内,不能有闪失,不然新堤的进度就要受到影响。” “嗯嗯。”何县丞应下没二话。 赵守正又对熊夏生道:“老熊,咱们的水泥和石料都是从西山运来的,全程一百好几十里的水路呢,组织不好要乱套的。还得时时刻刻防止有人捣乱,你辛苦一下,负责此事如何?” “没问题!”熊夏生面无表情的嘶声说道:“谁敢不听话,严惩不贷!谁敢捣乱,我把他扔到太湖喂王八!” ‘这么猛?’赵守正不禁暗暗嘀咕,不知此人为何对修堤事业,一直抱着让人无法理解的狂热。好像谁能修堤就是他亲爹,谁阻碍修堤就是他杀父仇人一样? “吃饭吃饭,吃饱了好干活!”分配完了任务,赵守正便端起饭碗,三个佐贰这才赶紧拿起筷子,对付起早已经凉凉的早饭来。 ~~ 吃过早饭,南山寺的众人便乘船回了县城,明天是昆山开发公司成立仪式暨大堤开工动员大会的日子。 今天,县里一干头面人物,要在朝阳门外官船码头迎接一众参加典礼的贵宾到来。 码头上旌旗招展,还扎起了彩楼、铺上了红地毯,敲锣打鼓吹唢呐,比赵二爷上任那天还要热闹。 临近中午时,王梦祥和王世懋带着太仓的一票士绅过来了。 随后,无锡的华太师父子,带着邹家、钱家等无锡士绅也来了。 下午时,又有一队豪华游船浩浩荡荡而至。那是盘踞在扬州、等闲不出门的徽州盐商们,在赵立本的邀请下,组团前来给赵公子撑场面。 但看他们船上女史戏班、伶人姬妾俱全的样子,赵昊深度怀疑这帮家伙只是找个借口,下江南游玩而已。 叶氏也代表伍记前来观礼,虽然她已经基本交权,但江雪迎小女孩家家,并不适合抛头露面。因此对外时,还是叶氏代表伍记。 以上皆是江南公司的股东,来给公司的第一笔投资扎扎场子,责无旁贷。 不一会儿,苏州城顾家、陆家两家的家主也,带着一票士绅联袂而至了。 这两位都是顾大栋请来的。吴县顾家和昆山顾家是同族,陆家和顾家则是姻亲,三家同气连枝,自然要给他这个面子。 稍晚些时候,洞庭商会会长翁笾和儿子翁凡也来捧场了。他们是华伯贞请来,其实华伯贞还请了洞庭商会另一位副会长许志向。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刘正齐在昆山的缘故,被对方以时间冲突为由婉拒了。 下午时,苏州府的陈同知和张通判,代表蔡知府前来观礼……这么大的场面,赵守正自然要邀请一下知府大人了。蔡知府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派个代表过来。 虽说大家都跟徐家不对付了,蔡知府也不敢跟赵家人过从甚密,以免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到老师耳中。 另外还有些赵二爷的同年举人,也从四面八方赶来道贺。这些是支可大跟那周汝砺张罗的,自有二人招待,不必县里操心。 赵昊父子在码头上站了一下午,直到日薄西山。 赵公子感觉腿肚子都要抽筋了,他揉着同样快笑抽筋的嘴巴子,问那依然龙精虎猛的老爹道:“该来的都来了吧?” “差不多了吧。”赵二爷暗叹一声,他最想见到的那个人却没露面。 话音未落,又见一条客船缓缓驶抵码头,船头插着一面橙底黑字的‘徐’字大旗。 “呦,砸场子的来了?”赵二爷冷笑一声,码头上本县众人也撸起袖子,怒目而视。 在赵昊和徐渭不遗余力的抹黑下,徐家在昆山已经彻底臭了牌子,成了全县百姓的公敌。 幸亏官船码头不许百姓靠近,不然这会儿肯定有臭鸡蛋、土坷垃、菜帮子往上扔。 待到那艘徐家的船靠岸,一袭青衫的徐元春出现在了甲板上。 “咦?”赵昊这下不好走了,毕竟大家在北京时也一起玩过。在赵公子印象中,这孩子除了有些呆气,大体不错。 “你怎么来了?” “学生徐元春,拜见老师。”徐元春一下船,直接就给赵昊磕头。 “嘶……”码头上,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赵昊也愣了一下。旋即才想到,当初这小子跟李茂才、陈于陛一起输了赌约,按说该拜自己为师的。 只是后来两家迅速交恶,徐元春也不再露面,拜师之事也就再没人提过了。 没想到徐元春居然还记得这茬,而且在两家刚出了那等恶劣的事体,在众目睽睽之下跪拜自己。 他不会不知道,这将传达给旁人什么样的信号吧? 这画面在昆山县众人看来的,那就是徐家给赵公子跪了啊…… 难道他真不知道? ps.三连更之第一更,求月票啊~~ 第一百四十六章 小小公爷 朝阳门外官船码头。 赵昊一时吃不准徐元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一旁的刘正齐却又惊又喜,险些乐得呗儿呗儿直蹦。 赵公子太厉害了,真让他说着了。徐家果然来人求和了,而且是负荆请罪那种! 这下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赵公子一句话,徐家就肯定不会对付自己了! 赵昊这坏种让徐元春当众跪了一会儿,才仿佛如梦初醒,抬手示意他起身道:“所谓拜师,不过当初一句戏言而已,徐公子无需当真。” “可李茂才陈于陛两位,据说已经蒙老师收入门墙了。”徐元春闻言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老师是瞧不上我吧?” 赵公子心说,我靠答对了。 面上却和风细雨道:“这些事等典礼之后再说,你一路舟车劳顿,先去休息吧。” “是。”徐元春也看到人家昆山县在迎客,满肚子话没法说,只好跟着县里的书吏去大户们腾出来的住处休息了。 只是心中难免有些疑惑,咦,我不是来观礼的吧,好像也不是来拜师的吧。 我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来着? 走到一半,他才想起来,哦对了,我是来谈判的。 徐公子随遇而安的心说:‘好在爷爷说我想怎么谈就怎么谈,那就先观礼吧,日后再谈判。’ ~~ “回了回了,累死个人了。”赵昊又陪老爹在码头候了一会儿,天色便渐渐黑下来了。 这时节天长夜短,朝阳门上已经敲响了一更鼓声,赵昊如释重负道:“以后这种事儿,千万别拉着我了。” “大半都是冲你的面子来的,你不露面合适吗?”赵二爷拍他脑袋一下道:“回去歇着吧,应该没人来了。” 谁知父子俩还没转过身去,就见一艘悬着百盏红灯笼的大船,缓缓驶进了码头。 船头甲板上,立着枚锃亮的光头,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只听一把清朗如雪山泉水般的声音,在父子两人耳边响起。 “罪过罪过,劳烦赵施主久等了。” “我没有,不是我。”听到这个声音,赵公子一阵阵头大。“你来凑热闹干什么?” “当然是向二位赵施主道贺了。”娴静若处子的雪浪法师,穿着闪闪发亮的袈裟,从大船上含笑下来。 “收到,请回吧。”赵昊是这怕了这个没皮没脸,整天让自己作诗的和尚,自己哪有那么多诗可抄啊! “赵公子忘了吗?贫僧跟你说过,我要在华藏寺挂单的,这回来了就不走了。”雪浪笑眯眯的向赵守正双手合十道:“赵状元的兄长也来了。” “哦?”赵守正闻言神情一振,举目望去,便见大哥赵守业穿一身精神的五品官袍,正立在船头朝他招手。 “大哥,你怎么来了?!”赵二爷十分高兴,赶紧上前迎接赵守业。 “弟弟你的大日子,当哥哥怎么能不来帮衬帮衬呢。”赵家打大爷笑眯眯的走下船,身后还跟着两个布衣。 “大伯,这二位是?” 赵昊跟赵守业见礼之后,望向那两人,只见他们一个五十出头,一个年近古稀,皆身材瘦削,形容清矍,身上带着似有若无的药香。 “这就是你让我去请的李先生和万老爷子啊。”赵守业哈哈大笑道:“幸不辱使命,二位神医都来了。” “哦,是吗?”赵昊惊喜万分,赶紧向两位大名鼎鼎的医家行礼。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昆山父老盼二位神医久矣。”赵守正也赶紧向两人抱拳致意。 两位名医虽是布衣,但诊治过的大人物多了去了,对赵昊自然不卑不亢,抱拳还一礼。 “赵知县别高兴太早,大肚子病难治的很,我们打不了包票。”李时珍已入天命之年,脸上却仍有年轻时的倔强傲气,似乎很不好说话。 万密斋就温和多了,老人家七十来岁,一团和气,从旁含笑道:“别担心,他就这样,刀子嘴豆腐心。听说贵县犯了虫疫,非拉着老朽同来,晚两天都不行。” “下官代昆山父老先谢过两位神医了。”赵二爷听得心里一热,暗道多好的大夫啊。 赵昊却被雪浪拉到一旁。 “干什么,我现在没心情作诗。”赵昊甩开他的手。 “不作就不作,反正日久方才。”雪浪见逼太紧,赵昊都躲着自己了,便决定先松一松,诗的事儿日后再说。 “给你引见个人。” 说着他含笑招招手,一个比赵昊大不了几岁的锦衣少年走了过来。 “小公爷,这就是你想见的赵公子了。”雪浪先对那少年介绍道。 那‘小公爷’便堆起满脸的笑容,上前一把握住赵昊的双手,肉麻道:“早就听说咱们南京城,有位不出世的赵公子。小弟对兄长的景仰之情,犹如滔滔长江之水,可惜一直无缘得见。这次托雪浪法师的福,终于见到兄长本兄了,真是三生有幸啊。” 赵昊听得浑身……舒坦,自从大徒弟不在身边,已经许久没人这么结结实实拍过自己马屁了。 只是听这少年的口气,好像是南京人氏。可南京城不就一个小公爷,而且还被自己点过炮吗? 但是徐邦宁好像已经三十多了吧?这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小公爷? “这位是魏国公的长房长孙,真正的小公爷,不是那个虚假的小公爷。”看到赵公子疑问的目光,雪浪笑着解释道。 “忘了自我介绍了,小弟徐维志,家父魏国公世子,家祖魏国公。”徐维志笑嘻嘻的再次跟赵昊见礼。 “哦,原来是小小公爷啊。”赵昊恍然,这不就是下下任的魏国公吗?没想到居然如此奇葩。 “不敢不敢,在兄长面前岂敢称‘爷’?喊一声‘维志’,就是看得起我,叫‘小志’更显亲切啊。”徐维志那低眉顺目的样子,让赵昊十分怀疑这厮的居心。 “呃……小志啊,你是来干啥的呀?”赵公子擦擦额头的汗。 “来拜见兄长啊。”徐维志眨眨眼道:“没有别的意思。” “哦。”赵昊点点头,向雪浪投去质询的目光,意思是‘你是不是又收他钱了?’ 雪浪点点头,伸出一个巴掌,笑道:“赵施主真乃小僧知己也。小公爷捐献五万两,助我重修华藏寺。” “我靠,又来?”赵昊一个战术后仰。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一百四十七章 开工仪式 翌日一早,南山寺大堤上彩旗飘飘。 堤前临时扎起了高台,台下摆着两百把圈椅,椅上坐着前来道贺的来宾,还有本县的官员士绅。 大堤上下,高台四周密密麻麻立满了昆山县百姓,一眼望不到头。 他们都是参与修堤的民夫。今天里长甲长们没有带他们开工,而是来到南山寺,说要参加什么动员大会。 民夫们好奇的交头接耳,没人知道动员大会是个什么东西。 不少人还看到,高台前立着一堵不甚雅观的石墙,表面凹凸不平,用的石料也大小不一,就像小孩子玩耍的作品一样。 来宾们正对着这堵墙,更是无比好奇。只是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也不好上前研究一下,只能等主人揭开谜底了。 辰时一过,担任司仪的何县丞上台,拿着铁皮的话筒,高声吆喝道: “尊敬的陈大人、张大人,诸位贵宾,全县的父老乡亲们,昆山县石塘开工动员大会,现在开始啦!” 里长甲长早得了吩咐,赶紧带头鼓掌,老百姓也有样学样,卖力的鼓起掌来。 “下面恭请大老爷训话!”待到掌声停息,何县丞声嘶力竭的吼一嗓子,然后侧身弓腰,将话筒双手奉给走上台来的赵知县。 赵二爷今天难得打扮一新,头戴双翅乌纱帽,身穿青色文绮团领官袍,胸前补着鸂鶒补子,腰间盘着素银革带,卖相堪称一流。 老百姓一看到他闪亮登场,登时如痴如醉,一起山呼海啸的吆喝着:“老父母,老父母,老父母!” 那掌声吆喝声,陡然就大了十倍。 把台下就坐的来宾,着实吓了一跳。 陈同知捂着胸口打了个哆嗦,跟一旁的张通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看到了浓浓的惊愕。 这里可是刁民遍地的苏州啊!老百姓根本就不鸟官府。别说知县了,知府大人想要让老百姓扎个场子,哪次不是得个尴尬的冷场? 赵知县才上任一个月吧?怎么就这么受老百姓欢迎了? 昆山这帮叫花子,什么时候这么好糊弄了? ~~ 那吆喝声直入云霄,在河面上也听得清清楚楚。 小澞河上,密密麻麻停着来宾们的座船。 其中悬挂着伍记旗号的那艘双层客船上,赵立本踩在把椅子上,一手扶着船顶的桅杆,一手拿着单筒望远镜,抻着脖子望向会场,看的目不转睛。 见儿子才上任不到一个月,就已经得到百姓如此发自肺腑的拥戴,老爷子感慨的直抹眼角。 赵昊紧张的守在一旁,唯恐老爷子一个不小心,从椅子上摔下来。 “爷爷,你这是何苦呢?我爹也很你能出席的。”赵公子倍感无奈,他也很想去看看热闹,可老爷子来都来了,就是不跟老爹打照面。 他能有什么办法?只好在这儿陪着爷爷了。 “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赵立本抽抽鼻子,哼一声道:“他要是真想见我,就认错呀。跟那恶毒的女人断了关系,我当然会选择原谅他了。” “呃……”赵昊对此无法发表评论。 “这是一场较量,看谁最先沉不住气吧。”赵立本叹了口气道:“乖孙,你可千万别学你爹,要乖乖听爷爷的话呦。” “呵呵,怎么说到我头上了?”赵公子打个哈哈,忙岔开话题道:“我爹开始说话了。” “滑头。”赵立本白他一眼,继续用望远镜看着自己的儿子。 ~~ 高台上,赵守正将话筒搁到嘴边,场中登时安静下来。 “一百年来,昆山水患频仍,年年遭灾。富饶的鱼米之乡,百姓却穷困潦倒,流离失所。还被扣上了‘叫花昆山’的帽子!苏州号称人间天堂,我们昆山在苏州腹地,却被扣上了这样一顶帽子,耻辱啊!简直是全县百姓的奇耻大辱啊!” 赵守正一张脸涨的通红,对堤上堤下数万民众激昂的讲演道: “本官说过很多次了,我来昆山,就是为了给大家摘掉这顶帽子的!现在我要问问你们,想不想摘掉它?!” “想!想!想!”老百姓被赵二爷的激情感染,一起举着胳膊,又是一阵山呼海啸。 “现在,机会就摆在我们!”赵守正一脚踏在那堵石墙上,指着脚下道: “江南公司发明了一种叫‘混凝土’的神土,可以迅速黏合不同形状的石头,帮我们在短时间内,筑起一道固若金汤的大堤!虽然样子没有吴江县那么体面,但比他们结实多了!” “只要我们大家齐心协力,苦干一个月,就能在这吴淞江北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长堤,挡住今年的风汛,让我们昆山县迎来三十年来的第一次秋收!” 听到‘秋收’两个字,昆山百姓哭成一片,在他们的认知里,那是到邻县要饭的时间段。 “我们要保住秋收!吃自己的饭!”里长甲长适时高喊口号,老百姓的情绪再度被点燃,一起高举手臂,声嘶力竭的吆喝着。 “不错,我们要保秋收,吃自己的饭!”赵守正也燃爆了,同样声嘶力竭的吼叫道: “不只是今年的秋收,还有明年的,后年的!我们要永诀水患,让昆山重新变回鱼米之乡。我们要过得比他们还富!我们要让昆山成为人人羡慕的人间天堂!” “好,好,好!”老百姓热血沸腾,呗儿呗儿直跳,险些要把大堤震塌。 “好!人心齐、泰山移!只要我们万众一心,一定会把梦想变为现实的!”赵守正的嗓子都破了音。“现在我宣布,由本县和江南公司共同成立‘昆山开发公司’,全权负责大堤的修筑工作!” 昆山开发公司的董事长顾大栋,和副董事长白守礼便一起上台,共同揭开了红绸掩盖的‘昆山开发公司’招牌。 接着顾大栋从赵守正手中,接过了一面大旗,当他和白守礼展开那面红旗,上头‘决战’二字在强烈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顾大栋便面向众人用力的挥舞着旗子。 红旗每挥动一次,昆山百姓便跟着呐喊一声: “决战!” “决战!” “决战!” 一声声呐喊汇成一首激昂的战歌,给所有人的灵魂中,注入了高昂的热情! 远处船上的赵公子,微微眯起眼,享受着那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他感觉自己已经找到了某种方法论。 ps.第三更,继续写……求月票!!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大开眼界 当前来观礼的贵宾们,在画好线的地基上象征性挖了几锨后,昆山县筑堤工程便正式宣告开始了。 结果分配任务时,又让来宾们大开了眼界。 只见那些担任段长的士绅们,领受了今日的任务之后,既不用整队、也不当场发号施令,只让人打着各自的段旗,便朝着不同的方向去了。 而那些看上去乱糟糟的昆山百姓,居然跟着各段的段旗,转眼间就走了个干干净净! 这又颠覆了来宾们的认知。他们原本以为,不用皮鞭和棍棒,休想让那些乌合之众的民夫听从指挥。 像这种打个旗子就能让老百姓有条不紊跟着走的,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那可是四五十面旗子啊!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答案是将传统的里甲制,与四百年后的分段包干责任制相结合,从而造成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在之前一个月里,赵昊让赵守正把六十二里长的河堤,分成了四区四十八段,每一段都设一名段长,每名段长率领十到十二名里长。 每名里长之下又有十名甲长,协助他指挥一百一十名民夫。 这样分片包干、明确责任,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向谁负责;每人最多指挥十个人,可以最大限度的避免推诿、混乱和空耗。 经过一个月的磨合,赵守正这个准军事化的管理体系,基本可以做到如臂使指了。 指挥部只要提前一天,将不同的任务分配给各段长,第二天民夫们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这样非但能大大提高劳动效率,而且指挥部可以抽出时间来,把主要精力放在工程质量的管控上,而不是花在协调指挥上。 但就算来宾们照搬回去,效果也会大打折扣,甚至是毫无作用。 因为任何组织形式都只是客观的血肉躯体而已,想要让它不折不扣的服从指挥,甚至发挥出主观能动性,还必须为其注入灵魂。 从赵守正住在堤上,身先士卒抗洪抢险,到全力保障灾民的生活,不饿死一个人……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昆山百姓感觉到,新来县老爷是真的在乎他们,真的愿意为昆山付出一切。 只有建立了这样的认可,老百姓才会将当政者的愿望当成自己的愿望,才能发自内心的愿意服从你,拥护你,按照你的命令行事,朝着你设定的目标主动前进。 所谓‘风雨同舟者兴、上下同欲者胜’是也。 试问当今天下,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 当水泥混凝土出现,一月成堤不再是奢望时,老百姓的热情瞬间被引爆,民夫们开始争分夺秒的挖地基,筛河沙,拉石子,整个河堤上转眼热火朝天。 来宾们终于可以围着那堵墙,好好参观一下了。 哪怕江南公司的股东们,也是昨天才知道水泥、混凝土的存在,并在公司第一次董事会上,通过了开设全资子公司——‘江南建材公司’的决议,并委任华伯贞为董事长兼总经理。 所以股东们也第一次亲眼见到混凝土的样子。 他们拿着锤子敲了一通,终于真切体会到毛石混凝土恐怖的坚固。 尤其是当他们听说,用水泥混凝土筑墙,不到一天就能变硬粘牢时,全都嘶嘶倒吸起冷气来。 要知道糯米灰浆通常需要十多天才能变硬,而真正发挥作用需要一年的时间。 也就是说,用水泥修堤,速度可以至少加快十倍后,全都围着江南建材公司董事长华伯贞,激动的问长问短。 那兼具工业的丑陋和力量的水泥混凝土,深深的冲击着每个人的认知。哪怕不喜欢这种毫无美感的东西,却也不得不承认,它是一种将改变世界的完美建材。 “华兄,倘若用这混凝土筑城,岂不是坚不可摧?”陈同知好奇问道。 “那是当然,用几百斤火药都炸不开。”华伯贞得意的答道。这话黑火药听了沉默流泪,黄火药暴躁想要爆炸。 众人倒吸一阵冷气,又问道:“那这东西是怎么造出来的呢?” “这是本公司的机密了。”华伯贞笑笑道:“恕不外传。” “那卖我们一点总可以吧?”来宾又问道。 “不好意思,目前本公司产能有限,只能全力供应昆山。”华伯贞淡淡道:“有意向的可以先申请,等我们产能上去以后再发货。” “那什么价格呢?” “一两银子一袋,一袋六十斤。”便听华伯贞沉声道:“这堵三丈长的墙,一共用了十袋水泥。” 有懂行的算了一下若换成糯米灰浆的价格,结果是贵了整整一倍。 这下又是一阵倒吸冷气。 比糯米灰浆快了十几倍,价钱却只有一半的新型砂浆,我们通常称之为‘无敌’! “糯米灰浆要被淘汰了。”来宾们这下终于相信,有了神奇的水泥的帮助,昆山县真的可以在风汛到来前,修筑起一道坚固的石头江堤了。 看着感叹万分的众人,华伯贞心中暗道,其实一袋水泥成本,连十文钱都没有。 这是什么样的暴利啊? 结果所有人还都以为,江南公司是在做慈善…… 难道赵公子口口声声说,我做生意又不是为了赚钱。你们就真信了吗? 夭寿啊。 ~~ 昆山县上下忙成一团,来宾们自然不好叨扰,便直接在小澞河上船,纷纷告辞而去了。 临上船前,他们又看到昆山的妇孺老人还有半大的孩子,划着各式各样的船只,来给堤上送水送饭。 好在他们今天受到了太多的震撼,已经有些麻木了。 所有人都跟赵守正说好,等大堤修成后,一定要请他们再来开开眼。 赵二爷自然满口答应,临别时还一人送了袋水泥作为伴手礼。 宾客们自然都十分高兴,心说正好可以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只是有一点他们搞不清。为何麻袋上会特意写着‘不可食用’的字样。 难道这世界上会有人吃水泥不成?哈哈,真可笑。 听着来宾的议论,某位不愿露面的河道总理,感觉受到了十万点重击。 只能吃了一块初凝混凝土,才消解了心中的郁闷。 ps.第四更求月票啊!!今天一直眼睛不太舒服,不知能不能再写了,明天再看吧。 第一百四十九章 江南医院 注定载入史册的伟大工程开始了。 就像战争从来都不只是士兵在战场上搏杀那么简单,这一浩大的工程也需要方方面面共同努力才能完成。 整个工程的中枢仍在南山寺,但寺中单一的工程指挥部已经变成了若干个部门。 居于核心位置的,是由赵守正、潘季驯、何文尉、熊夏生、郑若曾等人组成的抗洪指挥中心。 指挥中心是昆山县抗洪决策机构,负责对整个工程负全责。 包括设计图纸的制定和修改,施工任务的下达、工期的安排以及工程质量监理,都由中心统一负责。 此外在寺院东配殿,设有昆山开发公司。中心下达的所有施工任务,都由昆开司来具体分配执行。 西配殿中,则由江南投资公司副董事长、伍记少东家江雪迎亲自坐镇,负责调配一应物资支援。 一个几乎是全县参与的大工程,所需的物资是十分恐怖的,调配起来更是噩梦一般。 大堤上有五万民夫挥汗如雨,昆开司还安排了一万民夫去西山协助采石。这两地六万人每日的口粮必须有保证。 此外,还有差不多同样数量的老人妇孺半大小子,在为大堤建设编筐搓绳制麻袋,摇橹划船筛沙子,提供同样十分重要的劳动力,这些人的伙食也同样要有保证。 如此分散的十几万人的伙食供给,简直要愁煞军需官。 而且赵守正还下了死命令,非但要让所有人吃饱,还得吃好,并且要让他们家里人也吃饱。 赵二爷这命令有道理没?有。 因为换个角度看,其实全县百姓都在不领工钱,白白给昆山开发公司干活。你们还在伙食上克扣的话,那还叫人吗? 但这样一来,后勤的压力一下又大了好多。 为此江雪迎通过伍记和洞庭商会的力量,在全苏州府采买粮食、不易腐烂的蔬菜和腌制风干的肉食,还从扬州直接用成本价采买食盐,源源不断运回来,再井井有条分配下去,填饱十几万人的肚子。 此外,她还向全苏州乃至常州、镇江、南京等地的铁匠铺下了订单,不限量定制铁锤、铁钎、铁镐、铁钉等工具和耗材。 为了保证工具的质量,江雪迎直接派人远去太平府芜湖县,大量采购苏钢熟铁……等等等等。 事多繁杂、千头万绪。江雪迎却能梳理的有条不紊,非但从来不出岔子,还能最大限度的节约物资,让库存始终在告罄和略有富裕之间徘徊。 这让给她打下手的刘正齐自叹不如,心说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啊。 不错,虽然已经解除了警报,但刘员外却死皮赖脸留在了昆山帮忙,哪怕给个小丫头片子打下手都愿意。 也不知他到底图的什么? ~~ 在南山寺前殿还设有‘工程安保部’,由熊典史和郑巡检负责。 两人领着县里的弓手、铺兵、驿卒,加起来一百来人,要管六十里大堤,一百二十水上运输线的治安,实在是压力山大。 好在西山岛的守卫工作,是由知县大人直属的枪手营负责的,并不需要他们操心。 此外在距离南山寺二里远的小澞河畔,还新建了一家占地百亩的‘江南医院’,为参与修堤的十几万男女老少提供医疗服务。 江南医院是真正意义上的新建——赵昊从西山运来的十船建材,就是用来建造这座医院的。 除了那迥异于传统木结构建筑的水泥砖房外,江南医院还有易于冲洗的水泥地面,以及严格分开的供水、排水和排污系统。 甚至还奢侈的设立了全天供应热水的锅炉房,以及专门蒸馏烈酒的酒精室! 此外还分设了科室,有外科、内科、以及最繁忙的骨科,还有用来收治传染病患者的传染科,以及专门的防疫科。 人命关天,在赵昊的再三恳请下,万密斋老先生担任了医院院长兼内科主任。 李时珍为副院长兼防疫科主任。 赵昊还通过扬州盐商,请到了南通州名医李沦溟,来担任外科主任兼骨科主任。 医院大夫由三位名医的学生担任,至于原先县里医学的那帮医官,也就只配给三位大国医的学生打打下手。 其实三位当世名医之所以愿意屈居这个小小的江南医院,并非赵昊开出的条件有多诱人。 以他们的名气和实力,靠行医就能赚到普通人无法想象的财富。 在后来的回忆录中,他们都坚称自己,是被赵公子描绘的美好前景深深吸引了…… 真相其实是他们是输了赌约。 ~~ 多年以后,李时珍依然记得,他跟万密斋来到昆山的第二天。 也就是动员大会的当天下午,两人和李沦溟参观了刚刚落成的江南医院后,便在还散发着水泥味的防疫科诊室中,听赵昊讲起血吸虫病的成因。 是的,三位当世名医在听一个毛头小子门外汉讲病因。 要多荒谬有多荒谬。 起先他们自己也觉得可笑,尤其是看赵昊戴着口罩,和杜仲胶皮做的手套,如临大敌的从玻璃器皿中夹起一个钉螺,然后告诉他们,就是这东西在传染血吸虫病时。 万密斋露出了礼貌而无奈的微笑。老人对少年总是宽容的,而且赵昊这所医院很有新意,给了老先生不少启发, 李沦溟直摇头,要不是赵公子给的太多,他直接就要走人了。 李时珍则面无表情,把不信都写在了脸上。 但他倒没打算走,只要有人能资助他修完并出版《本草纲目》,别说那人宣布‘钉螺传染血吸虫’了,就是说‘人是猴儿变得’他都无所谓。 “赵公子的意思是,人吃了钉螺,就会得大肚子病吗?”李沦溟含笑问道。 “不是因为吃了钉螺,得大肚子病,而是钉螺里寄生了血吸虫的幼虫!”赵昊戴着大口罩,但从那双眯着的眼睛,能看出他在笑。 “而钉螺,就是血吸虫的唯一中间宿主。所以只要消灭掉钉螺,就能消灭掉大肚子病!” “看来公子很相信这个说法啊。”李沦溟听他说的斩钉截铁,不禁也笑道:“但那蛊虫幼时什么样,谁也看不见。你也没法证明自己的猜测吧?” “我当然能证明了。”赵公子却淡淡一笑,然后打了个响指。 赵士祯便抱了个木盒子走进诊室。 ps.躺下了又起来写完了这章,这是什么样的责任心啊!求月票!!! 第一百五十章 没人比我更懂微生物 赵士祯的脸上透着虔诚的光,仿佛手中捧着的,是无比神圣的宝物一般。 首先可以排除它不是枪,不然赵士祯的脸上应该是痴汉相。 他小心翼翼将那精美的木盒搁在桌上,三位名医便看到,那紫檀木的盒盖上,还镌刻着一行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隶书。 李时珍仔细看那行字,信口念道:“没有人比我更懂微生物。” “嚯,好大的口气。”李沦溟不禁笑道。 “微生物是何物?”万密斋拢须笑问道。 “就是肉眼看不见的生物。”赵昊淡淡一笑道:“我将其称为微生物,人之所以会生病,多半就是因为这些看不见的小玩意儿引起的。” 说着他看一眼李沦溟道:“南通先生所谓的‘蛊虫幼时’就是一种类似的东西。” 血吸虫的成虫在十二到二十毫米之间,肉眼可见,三位名医都亲眼见过。但此物从何而知,如何长成,却是千古之谜,故而此时称之为‘蛊虫病’。 这么说也没错,其实苗疆用的蛊毒,本就是各种致病的微生物。 “反正看不见,随你怎么说。”李沦溟其实是个蛮和气的长者,但身为医学家的专业和骄傲,让他很难接受这个说法。 哪怕赵公子给得再多也不行。 “我要是能让你们看得见,怎么说?”赵昊轻轻抚摸着檀木匣子,笑着反问道。 “公子若是能让我等看此物,实乃功德一桩。”万密斋正色道。 “不错。”李时珍也点头道:“我会写进《本草纲目》中,并注明是赵公子发现的。” “哈哈,这倒不必。”赵昊摆摆手,心说我一大帮徒弟,要是最后还得靠《本草纲目》扬名,那得多失败啊。 “要不这样吧,若是我能让三位看到前所未见的微生物,当然包括那血吸虫的幼虫……你们就留在昆山几年,咱们一起愉快的研究医学如何?” 赵士祯听得暗暗激动,心说科学果然无往不利,一通百通。这世上就没有师父不懂的事情! 三位名医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若赵昊所言是真,他们死皮赖脸也要留下来,好好研究一下这个全新的微生物世界。 虽然他们能通过望闻问切准确把握病症,却一直搞不懂真正的病因,只靠思辨去揣度。 但眼见耳闻才最真实,能亲眼看一看致病的原因,是每个医者梦寐以求的心愿。 “行,只要公子能让我看到那……微生物。”李时珍痛快点头道:“我就在昆山住下了。” 心说反正我也没打算离开金主爸爸。 李沦溟也点头道:“可以。” 盐商们已经付了他三年工钱,至少在赵二爷当知县时,他是不可能离开昆山了。 见两人都同意了,万密斋也随和的点了点头。 “好,咱们一言为定。”赵昊便欣喜的打开了匣子。 三位名医便看到,那天鹅绒内衬的木匣中,静静立着一具黄铜作的奇怪仪器,看上去像一盏灯台。 “这是个什么东西?”三人围上去,好奇的打量那精致的仪器。 只见它有一尺多高,圆形底座上铸着一根铜柱,柱上是个方形的砧台,砧台下还有一面小圆镜。砧台上则悬着一根可以调节高度的圆筒。 不错,这正是赵文昊克……哦不,赵公子发明的,世界上第一台显微镜。 结构与后世中学生做试验用的光学显微镜大差不差,无非就是还没有旋转光栏和物镜转换器而已。 这对已经可以制造双筒望远镜的赵公子来说,没有什么技术难度,无非就是如何将设计变为现实的问题。 靠赵公子亲手做自然十年也造不出来。但他有钱有人啊。 在钞能力加持之下,赵公子只要提出了概念,就有赵士祯帮着画图纸、出模型,就有专业的磨镜师傅磨玻璃,就有技艺精湛的铜匠打造配件。 他可以奢侈的用最好的东海水晶,做成各种倍数的镜片来组合尝试,不合适就推倒重来。为了节约时间,还可以同时制造数个不同样式的显微镜,来验证哪种最合适当下。 “此物名唤‘显微镜’,乃我科学门独家研制而成。”赵昊爱抚着那可以伸缩长短的圆筒道:“此物可显微知著,最是神奇不过。” “显微镜?”李沦溟捻须道:“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倒是个好名字。” 赵昊也点点头,心道,让你这么一说,顿觉这名字高大上起来了。 “正如方才所说,不是每一只钉螺都有虫卵寄生。为了节省时间,我让学生先制备了一批切片,选出了有蚴虫的几个。” 然后他拿起一片薄薄的玻璃片,小心搁在了载物台上,将眼睛贴到物镜上,一边调整焦距一边说道: “诸位可以先看一下它的样子,回头可以自己用钉螺制作切片,很快就会从中找到蚴虫的……当然,千万要做好防护,不然会被感染的。” “嗯。”三人点点头,他们现在就想看微生物,不想管别的。 “看吧。”赵昊调好焦,让到了一旁。 三位医生谦让一番,让最年长的万密斋先上。 万老爷子学着赵昊的样子,将一只眼贴在目镜上,瞪大了眼睛看去。 只见一片混沌的液体中,几只呈梨形、左右对称,周身长满纤毛虫子,在缓慢的游荡着。 “这,这就是那蛊虫?”万老爷子起了一身起皮疙瘩。 “不错。”赵昊点点头道:“这是它放大三百倍之后的样子。” 那可以放大十倍的目镜,和放大三十倍物镜配合起来,将那玻璃片上的物体放大了整整三百倍! 而血吸虫的蚴虫在三十到八十微米之间,放大三百倍,就有足足一到两厘米大小了! 非但能看到它,还能清清楚楚看到它邪恶的样子。 “我看看,我看看!”二位李大夫也按捺不住,轮番上阵观看,李时珍还现场画出了此物的草图。 三位名医就像是得到新玩具的小孩子,爱不释手,打死不挪窝了。 赵昊只好取消了接下来的行程,让弟子又取来两具显微镜,还给他们配发了杜仲胶手套和大口罩。 为了保护三位瑰宝级的医学家,他还给三人配发了防护眼镜。 有了可软可硬的杜仲胶,赵昊连胶鞋都穿上了,制作出胶皮手套和防护眼镜也是十分合理的。 ps.三连更之第一更,求月票啊!!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心为民赵公子 李沦溟是大明朝最顶尖的外科专家,手上功夫炉火纯青。 只听赵昊介绍了一遍切片制备的方法,他就用特制的小刀将钉螺肉切成薄如蝉翼的切片,稳稳置放在载玻片上,然后盖上珍贵的盖玻片。 就像是做过多年试验一般,稳如老狗。 没多会儿,仅有的三十个载波片就都用完了。为了尽可能保证覆盖率和准确性,三十个切片出自五只不同的钉螺。 结果运气还不错,其中三片上都发现了那样子邪恶的血吸虫蚴虫。 这让三位医生终于相信,钉螺中确实存在寄生虫了。 如何确定这蚴虫就是致病的血吸虫呢?根本不用赵昊提什么‘科赫原则’,三人马上就你一言我一语想到了实验方法。 首先,将蚴虫在玻璃培养皿培养长大。然后从患病的动物体内,找出肉眼可见的成虫,比对一致则说明赵昊的结论正确。 血吸虫病起因这一千古谜题,便彻底破解了。 这让赵昊不禁暗暗感叹,我们的医学家其实是最优秀的。至少在这个年代,我们的医学比西方要先进太多太多。只是我们的科学没有进步,拖了医者们的后腿而已。 他十分期待这帮牛逼的医学家,在有了科学的帮助后,会把大明的医学带向何方? ~~ 看完恶心的蚴虫之后,三位医者意犹未尽,又问起赵昊那些无处不在的‘小杆子’还有‘小卷毛’是什么。 赵昊便用一种沧桑的语气道:“那是细菌啊。” “细菌?”李时珍又来劲了,赶紧在纸上画下来那些奇怪的线条。“也是微生物的一种吗?” “不错。”赵昊点点头。 “那么这……细菌也能致病吗?”李时珍拿着小本本,求知欲满满的看着赵昊。 想到又可以为《本草纲目》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他觉得自己来昆山的决定,实在是再正确不过了。 赵昊却被问得一阵阵头大,感觉自己有必要尽快把《生物》写出来了。 可本公子光给学生写教材就很伤脑筋了,哎,这样下去会不会发际线后移啊? ‘我还是个孩子呢,不该肩负这么多……’赵公子暗暗哀鸣一声,却也只能耐心的向李时珍三人解释道: “细菌跟动植物一样,也是生物的一种,它无处不在,种类繁多……但从形状上大概分三种,你们看到的那些‘小棍子’是各种杆菌,‘小卷毛’是各种螺旋菌。此外还有各种‘球菌’。” “细菌如此微不可见,却又时时刻刻影响着我们的生活,没有细菌的帮助,我们就无法消化食物、发酵粮食等等。但很多细菌也会造成食物腐烂、伤口化脓、人畜忽然患病。诸如感冒、肺痨鼠疫等等数百种疾病,都是这些有害菌引起的。” 赵昊拿起一瓶酒精,用吸管吸一滴,滴在培养皿上道:“但也不用谈之变色,用这种酒精就可以杀死绝大多数细菌。” “所以我们做实验时,一定要先做好防护。做完实验后要严格按规章清洗消毒。同样道理,在医院里也要严格做好消毒,就可以大大增加病患的生存率。” 这又是三位医生闻所未闻的新概念。那些恶疾居然都是因为这些极细微的小东西引起的?简直难以想象啊。 但有显微镜这张王牌在,他们已经不会再轻易质疑赵昊。 在三位名医想来,赵公子肯定已经发明显微镜多年,并利用它进行了长期的研究,才得出了这番结论。 人虽然不能迷信权威,但毫无依据的去质疑自己不懂的领域,就是可笑的无知了。 ‘有了显微镜的帮助,我们自然可以去验证这一切。’三人心中默默道。 其实此刻,他们就已经明白,赵昊为自己,为大明的医学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三位医者满怀期冀,希望这个新世界能为他们解开困扰自己多年的一个个谜题。 现在根本不用赵昊留人了,拿棍子打都打不走了。 所以他们痛快答应了赵公子的邀请,帮他操持起这大明第一所医院来。 当然赵昊要提供充足的支持,保证他们的研究。 这也是赵公子希望看到,双方自然愉快成交。 只有赵士祯知道,这显微镜其实才造出来不到半个月,叔父统共没看过几眼, 哎,别人搞发明是为了探索,叔父却仿佛是为了印证,印证他自己的想法多正确罢了。 哎,什么叫生而知之?什么叫牛伯夷?什么叫望之不似凡人? 说的就是叔父吧…… ~~ 从江南医院出来,赵昊又赶往大堤。 虽然天色已黑,但土堤上火把照天,仍有人在连夜忙碌。 那是张鉴在指挥着工匠们,在调试安装好的吊运装置。 明天开始,石料就要源源不断的送来了。工程师只能加班加点,以免影响明日的工程进度。 工匠们两千年前就知道利用杠杆和滑轮原理来吊运重物,《墨经》上对此都有详细的阐述。 井上的辘轳就是最直观的体现。 此时的吊运装置,跟打水的辘轳在原理上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更能承重,更能省力而已。 有了这玩意儿,装在藤筐里的石料甚至不用卸船,直接在甲板上挂上铁钩。 民夫们也不用下到河边,直接站在土堤上摇动绞盘,就能把两百来斤重的石料轻易提上堤坝。 然后合力将藤筐移到安装在土堤另一侧的吊机旁,将其吊下堤坝,直接落在堤内侧的大车上。 民夫就可以直接把石料拉到十丈外的新堤旁了。 其实张鉴还发明了一种可以转头的吊机,这样能大大节省堤上作业的人工。 可惜以昆山落后的铁匠水平,造不出合乎规格的铸铁套筒和内轴,换成军器局的工匠还差不多。 但依然费时费力,得不偿失。 赵昊便让张鉴先将现有的木制吊机改进优化一下,凑合着用用就得了。 效率不够?那就多整几台嘛,大不了一里地安一对就是了。 反正有的是不花钱的劳动力,工具差一点,也不会影响进度的。 这再次证明了,廉价且充裕的劳动力是阻碍大明科技进步的罪魁祸首。 但赵公子也很无奈啊,大明两三亿农民要吃饭,这才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贸然搞工业化,用机器替代人,是要让老百姓造反吗? 所以那些口口声说赵公子是资本家的人,可以休矣。 资本家是能用机器绝对不会用人的!只有赵公子这样爱国爱民的实业家,才会为了百姓的福祉,主动缚住自己的手脚。 想想就觉得自己很伟大呢。 嗯,才不是他造不出来哩。 ps.第二更,求月票啊推荐票啊!!! 第一百五十二章 对对对,徐渭对李贽 夏日夜短,五更过半,天便蒙蒙亮了。 笼罩在昆山县城的浓浓雾气悄悄散去,北城安民社里也渐渐有了动静。 如今的安民社已经与当初大不一样了。 原先整个安民社是建在麦田和荒地上的,建筑也因陋就简,只是些残破不堪的窝棚而已,也没有排水排污设施。 昆南逃难过来的十几万百姓就这样一股脑挤在里头。 拥挤不堪不说,吃喝拉撒全在营地,臭气熏天,满地污泥。成群结队的老鼠到处乱窜,环境极为恶劣。 很多老百姓住进来没几天就开始生病,尤其是孱弱的老人和孩子,每天都有病死的。 赵守正上任之后,对此痛心疾首,大刀阔斧的进行改善……好吧,真实情况是赵二爷一来就上堤,到现在根本没顾上去安民社瞧瞧。 但谁让人家有个好儿子,给他请了俩牛伯夷的幕僚呢? 徐文长和吴承恩来看过一次后,就意识到如果不赶紧改善安民社的环境,这里将很快发生疫病。 一旦疫情蔓延开来,可不管你是灾民还是原住民,是士绅还是穷鬼,统统都要中招的。 到时候还修什么堤,抗什么洪?大家赶紧跑路,保命要紧吧。 那又可能将疫情蔓延到邻县…… 总之一句话,改变刻不容缓。 两人便赶紧合计了套规章,盖上县老爷的大印,在安民社张贴出来。 然后连夜召集一众甲长里长,向他们宣讲防疫的重要性! 甲长里长们大都是有经验的老人,自然知道两位先生并未危言耸听了。 可彼时正值防梅汛的紧要关头,甲长里长们没日没夜的带人上堤抗洪,实在是分不出精力和人力来,执行县里的章程了。 正在发愁时,提前开启双城生活的李贽,恰好今日在昆山。 他站在院门口,听了众人的对话,便冷笑道:“徐文长,你也不是真聪明,我看蠢的可以。” “你是谁?干什么的?!”徐渭登时跳起来,居然还有人敢说‘孤蛋画家’蠢的,不想在昆山混了吗?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李贽李卓吾!”‘疯狂教师’李贽便昂然答道:“用某人的话说,就是‘阿母恶提车’!” “阿母恶提车?”徐渭顿觉遇上平生大敌,走到李贽面前,和他冷冷的对视。“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是个老师。”李贽冷笑一声。 吴承恩见状捂住脸,不敢看下面的情形。 昆山县两大神经病终于对上了线,赵公子又不在,那场面可想而知。 ~~ 随着徐渭和李贽不断提升气场,场中众里长甲长,顿觉空气都凉爽了几分。 终于,徐渭先出招了,只见他轻蔑一笑道: “两猿截木深山中,看小猴子怎样对锯?” “一马陷身污泥里,问老畜生如何出蹄?” 李贽豪不弱气,针锋相对。 里长甲长们都听傻了,纷纷小声问吴先生。 “怎么张嘴就骂起来了?” “两人一个问敢不敢‘对句’,一个要他只管‘出题’,不是骂人不是骂人。”吴承恩这个汗啊,尴尬替两人掩饰道:“都是文人,怎么会骂人呢?” 谁知两位却不给他撑嘴,便听徐渭先‘出蹄’道: “一乡二里共三夫子,不识四书五经六义,竟敢教七八九子,十分大胆!” “十年九月换八东家,放纵七情六欲五毒,也想赚四三二万,一无是处!” 李贽也不是省油的灯,马上反唇相讥。 他说的是徐渭半生蹉跎一事无成,在每个东家那里都呆不久,却还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要的比谁都多。 “呦呵?”徐渭战术后仰,向后一跳,没想到遇上对手了。 “忠悌节孝礼义廉!”徐渭骂李贽‘无耻’。 “贞洁贤惠容言功!”李贽回他‘缺德’。 “白鹅黄尚未脱尽,竟不知天高地厚!” “乌龟壳早已磨光,可算是老奸巨猾!” “……” “……”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骂了个天昏地暗,口吐芬芳,花样百出,简直刷新了所有人的三观。 “好吧,我承认,他们就是骂人。”吴承恩实在补不上窟窿,只好跟两人划清界限道:“通常我们读书人中,也会出一些这种奇葩。俗称‘斯文禽兽’。” 那些里长甲长却都佩服死了。 “要不说怎么得让娃娃多读书呢?你看咱们骂人就只会翻来覆去那几句‘操娘日宗’,人家两位先生骂到现在还没一句重样的呢。”一个老里长感慨万千道。 “嗯嗯。”一众里长甲长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咱们要是有这水平,哪个憨批敢不服,骂都骂死他喽。” 吴承恩一看这样下去,昆山的民风都要被带坏了,只好上前拉开两人。 两人却还不肯停口,吴承恩只好捂住老伴儿的嘴,然后问李贽道:“李教授,你方才笑他白痴,我觉得很有道理。只是请问你有解决办法吗?” “那当然啦。”李贽骄傲的昂起头。 “愿闻其详。”吴承恩谦虚请教。 “……”李贽却陷入了沉默。 “你看,我说他就是来踢场子的吧?”徐渭挣脱了吴承恩的手,冷笑道:“我们再来一发!” “滚滚滚。”李贽不耐烦的摆摆手,心说老子那点儿干货都快掏干净了,再对就要对穿肠了。 然后他问吴承恩道:“方才你们在说什么来着……” “嗨。”吴承恩差点一头栽倒,原来这厮光顾着放对,把正事儿都忘了。 听完老吴的复述,李贽哈哈大笑道:“我想起我笑得是什么了,我笑你们无知笑你们傻,放着现成的人手不知道用。” “哪里还有人啊?”吴承恩也不跟这厮一般见识。 “女人不是人吗?老人不是人吗?半大小子不是人吗?”便听李贽反问道:“这些里长甲长没有空,他们的老婆也上了堤吗?” “你是说……”吴承恩恍然。 “把他们老婆任命为内甲长,内里长,让她们带着干不就行了吗?”李贽放声大笑道:“不就是打扫下卫生,挖挖渠烧烧水吗?有什么干不了的?” ps.第三更,求月票推荐票,还有哈…… 第一百五十三章 新安民社 “嗯,倒是个好思路。” 听了李贽的提议,吴承恩眼前一亮。 里长甲长的老婆,同样对里中老弱妇孺十分熟悉,而且也有一定的权威性。“让她们带着干,我看行。” “哼,我以为什么奇思妙想呢。”徐渭撇撇嘴,不屑道:“老子早就想到了,没来得及说而已。” “这就叫‘犹豫便会败北,果断就会白给’!”深受赵博士影响的李博士,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你给我等着,下回有你好看!”徐渭在他身后跳脚道。 “哈哈,想再比,没门。给你个留个终身遗憾。”李贽却深谙保持百分百胜率的诀窍。 把徐渭气得鼻子都歪。 吴承恩不管徐渭这二货,直接给里长甲长们下达了任务。让他们回去说服自家的婆娘, ~~ 李贽主意虽妙,但里长甲长们回去跟家里的打过招呼后,女人们却都推三阻四,不愿出头。 说是那样会让人笑话的。 社会风气如此,吴承恩徒呼奈何? 再去找李贽想办法时,这厮已经坐船回苏州上班去了,后天才能回来。 无奈,吴承恩只能让徐文长去解决了。 虽然被李贽气得够呛,但徐渭还不至于因私废公。知道事情刻不容缓,他第二天便亲自到了北城安民社,给里长甲长老婆们开会洗脑。 别说,徐渭长得高高白白胖胖,一张嘴更是舌灿莲花、风趣幽默,转眼就把气氛搞得热热乎乎,活脱脱中老年妇女之友。 而且其实女人是极好事儿的,只是没有那个气氛,谁也不敢当这个出头椽子。 徐渭一通‘瞧瞧人家花木兰、还有那个武则天,谁说女子不如男?我看能顶半边天’之类,又捧又哄的白活下来,一帮老娘们已经甘愿为他赴汤蹈火了。 是啊,花木兰都能替父从军。武则天都能替李治批奏章。咱们替男人带头搞搞营地卫生又算得了什么? 大妈大姐们马上全都同意了,然后回去就招呼留在营地里的妇孺老幼,全都行动起来。 他们先彻底清理了棚前屋后的垃圾和粪便,然后把道上的淤泥也清理干净,排清积水,铲除杂草。 还在到处撒了县里发的石灰粉、火碱粉、消杀毒虫、控制蚊蝇滋生。 又在远离营地和水源的地方,建起了临时的茅房和垃圾场……这时候的垃圾几乎都是有机物,极易腐烂变质,但发酵后又是上好的肥料。 粪便就更别说了,那都是徐二爷的宝啊。 大妈大姐们还按照她们‘徐大哥’的要求,挨家挨户耳提面命,命令所有人保持个人卫生,不准随地便溺,不准到处扔垃圾。不准喝生水,不准吃生冷,不吃老鼠碰过的食物。 ~~ 第二天,这些‘居委会大妈’们又在徐渭的带领下,率众到处填平坑洼,挖掘排水的沟渠,把营地道路铺成砖石的。 孩子们则从徐伯伯那里领到了灭鼠的任务,而且有丰厚的奖赏哦——一根老鼠尾巴换一颗糖!捕鼠最多一百个的孩子,还能分到一根肉肠! 这下营地里的老鼠们可就惨了。营地里六到十二岁的孩子足有上万人之多。老鼠一共才几只啊?了不起几千只就撑了天。一个孩子还分不到一只呢! 可怜的老鼠们登时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孩子们积极动手、开动脑筋,挖坑设卡、掏洞埋笼,掘地三尺也不放过任何一只老鼠。 当天就逮了三千多只。第二天,这个数目锐减到了五百。到第三天,连一百根尾巴都凑不起来了。 这意味着每一根尾巴都是一根肉肠加一块糖,在孩子们眼里,那可比金条还金贵。 营里实在找不到老鼠,孩子们又到外头去寻找,甚至有人跑去南城抓…… 负责分糖的小吏发现有人作弊后,准备严厉喝止他们以南城之鼠,领北城之糖。 他却先被徐渭制止了。 小吏不解,徐渭训斥道: “城南的老鼠不归本县管了吗?不管是哪儿的老鼠都算数,除非他们去外县抓。” “那不可能……”小吏不禁失笑。 “不过是付出了几块糖几根肉肠而已。”只见孤蛋画家背着手,看着已经明显整洁的营地,露出了罕见的温柔笑容。 “孩子们回家时一定会,吹着口哨吃着糖,跑着跳着进门后,举着肉肠告诉爹娘,这是自己赢来的。母亲可以用它炒几顿好菜,父亲也能有点下酒菜,如果有酒的话。” “这不比让你偷偷拿回去卖掉,强之百倍吗?”说完他一眼一脸呆滞的小吏道:“你明白了吧?” 小吏汗如浆下,不由自主打个哆嗦,他藏在袖子里腰带里的糖果,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 待到梅汛过去后,堤上暂时用不了那么多男丁,老两口又组织男人们将破烂肮脏的窝棚拆掉,改用竹木搭建简易的住房。 当然,徐渭是不会再出头了。一来他是真懒,二来他那张嘴有多讨中老年妇女喜欢,就有多惹男人讨厌。让他指挥男丁们干活,估计用不着半天就得让人家绑上石头扔到至和塘里去。 玉峰山上下有一眼望不到边的竹林,据说是顾大栋的产业,吴承恩说动和尚们捐出来,用竹子作为灾民们的主要建材。 人多就是力量大,一排排竹屋修建起来。虽然仍旧很简陋,但至少通风良好,并且灾民们都睡上了床——就是从前方文说的那种用土盘起来,铺上木板的土床。 这么潮的天睡在地上,人身体稍弱都会生病的。能睡在土床上就是大改善。 吴承恩甚至还组织人打了十几口井,让灾民不再用浑浊的河水,而是吃干净的多的井水。 除了发动群众一起动手防疫之外,吴承恩也通过居委会大妈……哦不,内里长内甲长们建立起一套有效的防控体系。 他要求她们每日巡查自己的里甲,发现有忽然生病的百姓立即上报。县里会第一时间派遣医官去诊治,若是传染病则立即隔离。 最牛逼的是,他不仅隔离了单个病人,还会视严重情况,将病人全家乃至密切接触过的一干人等,全都隔离起来诊治观察。 这一条是李贽告诉他的,李卓吾家里死的人太多,对这方面有充分的经验。虽然他宁愿没有。 ps.第四章,求月票啊!再写一章去…… 第一百五十四章 李华家的(五更求月票) 在两人或者说两个半人多管齐下、行之有效的措施之下,非但疫病迅速被扑灭,灾民们的健康状况和精神面貌,也在肉眼可见的好转。 他们已经没有了叫花子模样,跟南城的普通市民,看上去没什么区别了。 甚至还要干净一点儿。 毕竟在南城,没有‘内甲长、内里长’们,督促老百姓每天都要洗澡洗头洗衣服。 大明的百姓是最热爱生活的,当有人帮他们从朝不保夕的泥潭中挣脱出来,他们的生活也就渐渐恢复了正轨。 ~~ 五更过半,天蒙蒙亮起,新安民社的那一排排崭新的竹屋里便有了动静。 那是勤劳的主妇们起床做饭的声音。 在第四保第六里第七甲的那排安置房中,打头一间住着个叫李华的乡民,和他的妻子梁氏,还有他们的三个孩子。 梁氏是个爱干净的女人,她宁肯比旁人早起床半个时辰,也要先把简陋的竹屋收拾的整整齐齐。 而且别人家屋里都是土地,她家屋里却是竹子的地板。 那是她和孩子们趁着之前闲暇时,去捡了施工剩下的竹子,拿回来和丈夫削成厚厚的竹篾,然后编成竹席铺在地上的。 这样屋里便不再起土,非但干净了许多,孩子们也可以赤着脚在屋里玩耍,把隔壁的小孩都羡慕坏了。 至于屋里的桌椅板凳,都是她家本来的家具。虽然年年逃难,已是破破烂烂,但梁氏把它们擦得干干净净,还铺上了一块粗蓝桌布。 然后摆上养在竹筒中的鲜花。竹筒是她丈夫趁着造屋子时,偷偷解出来拿给她当花盆的。 而鲜花,是孩子们从玉峰山上采下来,送给母亲的。 有了这些鲜艳的颜色点缀,竹屋便活泼起来,也有了家的温馨。 梁氏满意的欣赏完自己的布置,便挑着担子出去不远处,到那口属于四保的水井去打水。 听那说话风趣的徐先生说,因为井水不犯河水,所以井水要比河水干净多了。 梁氏虽然想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关联,但有学问的人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反正自从打井之后,她便只挑井水用,再也没去河边打过一次水。 ~~ 这会儿天才刚发白,打水的人少,梁氏很快便挑了两桶水回家。 家里没有水缸,就连水桶都是和妯娌家共用的,所以她得抓紧了。 梁氏先点着了火塘,坐上锅,然后往锅里倒上水。 趁着烧水的功夫,她用粗布蘸水,仔细的擦洗起地板来。 竹篾的地板不能直接用水冲,那样水会渗到地板下积攒潮气的。只能这样小心的擦拭。 这时候,一道帘子隔出的卧室内有了动静,然后便闹腾起来。 她的三个孩子大的十二,小的四岁,是男孩。还有个六岁的小女娃。 两个小的正是最淘气的时候,几乎从一睁眼就要闹腾。两人忽然就掀开帘子,光着屁股冲出来,在屋里追逐起来。 “别乱跑,小心地滑!”李华赤着上身追出来,一边穿着小褂一边叫嚷道:“别碰着锅!” 安静的屋子里,登时乱成一团。 以往每当此时,梁氏都会觉得很烦,但现在她只会觉得幸福,十分的幸福。 一个月前倒是安安静静,全家五口像老鼠似的蜷在又黑又臭的窝棚里,小儿子病的半夜直抽抽,小女儿也饿得一动不动,两口子却一筹莫展。 那种死寂般的气氛,让她无比担心,会在这次饥荒中失去自己的孩子。 这绝非杞人忧天啊,每次逃难都有孩子死去,去年她妯娌的小儿子就没了…… 梁氏感到十分恐惧,害怕今年会不会轮到自己的孩子。 好在老天开恩,给昆山送来了赵知县。 虽然梁氏从没见过那位老父母,但她能切身感受到,他为昆山县,为他们这些受灾的昆南百姓,带来了多么大的改变。 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她一家的生活便从绝境中挣脱出来。 尤其是最近开始筑堤之后,老父母又提高了大伙儿的伙食。 她两口子加大儿子一起给县里干活,养活一家五口之外,甚至能攒下点余粮了。 孩子们病也好了,肚子也填饱了,重新生龙活虎的闹腾起来。 那朝不保夕的担忧烟消云散了。 多好。 ~~ 李华终于抓住了两个娃娃,夹在胳膊下,强行带他们出去解手洗漱。 然后他会去挑一担水,给大哥家送过去。 大儿子米娃收拾好了被褥,装进箱子里,才将帘子拉开,屋里一下子亮堂起来。 “娘,好香啊,做了什么好吃的?”米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像一只喂不饱的小狼。 “荷叶包饭。”梁氏将抹布洗干净递给儿子,让他将床上的竹席也抹干净。 “不对,还有肉香。”米娃一边擦着竹席,一边激动道:“娘,是不是加了我赢的肉肠了!” “狗鼻子。”梁氏好笑的掀开锅盖,白气腾腾而起,那浓郁的香气简直要馋哭隔壁小孩了。 其实这是她昨晚趁孩子睡觉做好的,不然早上这点时间太紧,根本就来不及煮熟荷叶饭。 梁氏一边将锅从火塘端到一旁的木板上,一边问大儿子。 “你今天还去抓老鼠吗?” “不去了。附近早就没了,慧聚寺的和尚都说,这一片的老鼠让我们吓得全都搬家了。” 米娃既得意又失望道:“昨天我抓的,怕是最后一只了。” “那就跟娘出船吧。”梁氏说着,将三个大饭团子装在碟子里,递给儿子道:“给你奶奶送去。” 米娃赶紧端着碟子穿鞋跑出去,不一会儿就带着弟弟妹妹,甩掉鞋子冲进来。 “吃荷包肉饭咯!”孩子们欢呼着各拿起一包饭,也不嫌烫,美滋滋的吃起来。 李华也回来吃饭了。但孩子们都没发现,父母吃的荷叶包饭,却是真真正正只包着饭,没有一点肉片那种。 两口子刚吃过饭,甲长就在屋头吆喝上工了,李华赶紧一抹嘴站起来。 梁氏也赶紧起来,拿起搁在墙边的扁担,上头用麻绳悬着她男人的瓦刀。 李华接过妻子递上的扁担,朝她咧嘴笑笑道:“我上工了,你们路上小心点。 “嗯,你也小心。”梁氏点点头。 李华摸了摸大儿子的头,又亲亲两个小的。这时,里长也敲响了锣,他赶紧跑出去了。 丈夫走后,梁氏让米娃收拾碗筷,然后把两个小的送去妯娌那边,让老太太和大嫂看着。 她大伯哥也上工了,嫂子腰不好划不得船,就留在家里和婆婆一边看孩子一边编箩筐,其实也很辛苦。 回家时,米娃已经收拾碗筷,浇灭了塘火。 梁氏便关上门,带着儿子出去新安民社,到至和塘边去找到自家的船。 然后娘俩撑着篙,向北门划去,出了水门驶入娄江。 无数大大小小的船只,也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娄江中,组成一支庞大的船队,浩浩荡荡往西驶去。 目标太湖西山! ps.关于上上章显微镜切片涂层的问题,历史上一开始就是没有涂色的,甚至没有载玻片,就把能发现的都发现了……列文虎克就是直接对着东西看……这样虽然不科学,但最直观啊。你给古人一上来就涂色,怕是会起反作用效果吧。 第一百五十五章 他山之石 六十二里长的河堤,再加上每隔一里的格堤,每日所需的石料是极其恐怖的。 好在西山以石灰岩为主,开采难度很小。用传统的火烧水激法就可以大量获取石料。 为了能保证石料供应,县里又派出一万壮丁到西山,帮着江南公司雇佣的七八千流民一起采石。 一万七八千人起早贪黑一天,足足能开出将近二十万石的石头,足以供应昆山修堤之用了。 如何将这么多石头运到大堤上?反而成了限制工程进度的瓶颈。 仅靠县里、伍记和刘员外等人支援的几十条大船,是远远不够的。 好在昆山是水乡,几乎一半人家都有船,还可以靠数量来凑。 县里一发布征调民船运石的布告后,老百姓便踊跃报名,一天时间足足有六千多条船应征。 负责组织运输的熊典史又进行了筛选,剔除了一料以下的船只,最后只征用了一半的船。 ‘料’是本朝用来衡量船只容积的单位,大约等于六百六十六斤的排水量。 一料以下的基本上就是舢板小船了,运不了多少石头,空耗人力而已。不如将人手集中起来,合操大点儿的船来的经济。 男人们都去干力气活,摇船运石这种事只能交由妇孺和老人了。 虽然去程是空船,回程是顺流,不需要太多的力气。但这来回将近三百里的水路,需要差不多两天时间,也堪称一场艰巨的旅程了。 熊典史将三千条大大小小的船分成两班,单日出一班,双日出一班,这样能减轻西山和堤上装货卸货的压力,缓解江面拥堵,效率反而更高。 李华家的这条船,是梁氏的陪嫁,大小正好一料。 她不愿意让旁人操自己的船,就带着米娃一起出船。 ~~ 朝阳初升,万点金光洒在娄江上。 娄江自苏州城娄门起,笔直向东穿昆山,至太仓入海。 打宋朝起,这条联通苏州最富裕的两座城市的运河,就舟楫繁忙、千帆竞渡。 比邻运河的玉山镇也因河而兴,成为昆山最繁华富裕的地方,就连县城也从吴淞江畔迁了过来。 从县城去苏州乃至到太湖,走娄江要比从吴淞江省一半的时间。 不只是路程上省了五十里,还因为娄江水缓,吴淞水急,同样逆水行舟,在娄江上要快许多。 所以昆山运石的船队,自然要走娄江入太湖去西山了。返程时再从吴淞江顺流而下,直到大堤旁。 在这条环形路线上周而复始,将西山的石头源源不断运回昆山。 米娃娘俩交替摇橹,勉强没有掉队。晌午时才到了苏州,又咬牙再接再厉,沿着西塘河一气划入了太湖。 把个半大小子累得,躺在船尾一动都不想动。 “歇着吃点东西吧。”梁氏操着橹,接下来一路顺流到西山,用不着再费力划船了。 米娃嗓子冒烟,翻身趴在甲板上,探头就想捧一掬湖水喝。 却被母亲喝止。 “又忘了,不准喝生水!”梁氏将竹筒递给了儿子,里头装着早晨烧的开水。 “哦。”米娃应一声,心里嘟囔这么干净的湖水,怎么会有虫子呢。 不过他懂事儿,不惹娘生气,就靠坐在船舱里,就着凉白开,吃着早晨做的荷叶包饭。 运输队出发前一天,出船的人要到码头领红头签,还有两天的口粮。梁氏做成包饭,就是为了好带饭。 娘俩一共带了四个包饭,米娃一口气吃了俩,意犹未尽的舔舔嘴唇,从余下的两个包饭上收回目光。 “娘,你吃饭,我摇橹。” 梁氏便把橹交给儿子,坐在甲板上,一边揉着胳膊,一边看着长长的船队如一串珠链般洒在太湖上。 这让她涌起前所未有的参与感,切实感觉到自己在为全县的事业出一份力。 “米娃,说不定明年,咱们就不用逃难了。” “娘,现在修的堤,只能管昆北呢。”米娃笑道。 “大老爷一个月就能修好北堤,还能不管咱们南边?”梁氏却信心十足道:“那天听周婶说,她有个外甥的表哥的姐夫在县里办差。人家偷偷跟她说,县里定了三期工程,下一期就是解决咱们昆南的问题呢。” “那太好啦!”米娃兴奋的手舞足蹈道:“那让我天天运石头都行。” “稳着点。”船不大,直晃悠,梁氏手里的水都洒出来了。 “嗨嗨。”米娃赶紧稳住橹,挠头笑道:“太高兴了,不想当叫花子,丢人。” “你啊。”梁氏佯嗔着站起来,将剩下的一个包饭递给儿子道:“娘饱了,你吃吧。” “嗯。”米娃毕竟是个孩子,便美滋滋的吃起来。 ~~ 说话间,西山岛到了。 娘俩只见西山岛东北一角,矗立着三根高高的大烟囱,都在滚滚吐着浓烟。 她们对此已是见怪不怪了,梁氏赶紧摇着橹,远远绕过这里,以免被湖上的巡逻队找麻烦。 “咦,今天巡逻的船好多啊。” 但人就是这样,你越是严防死守,他们就越好奇。米娃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望过去。 “岛上起来围墙了,那回还能看见里头在盖房子呢。” “看什么看?”梁氏加紧划船。“忘了甲长说过,不能靠近,不要打听了吗。” “可听说,水泥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呢……”米娃眼都不眨的望着渐渐远去的烟囱,直到群山挡住了他的视线。 船队沿着西山岛向西南行了二十里,来到岛南端的石公山采石场。 这时太阳已经被山挡住,大片阴翳下,一团团火光分外夺目。 那是无数赤着上身的民夫,在架起柴堆烧石头。 这是从秦汉沿袭至今的开山之法,利用的是岩石热胀冷缩的原理。 火烧之后再迅速用水浇,这样岩石就会酥裂,开凿起来甚至会变得像切豆腐一样简单。石灰岩尤其如此。 这法子说来简单,其实技术含量很高。要先有经验丰富的采石工观察山石的纹路节理,就像庖丁解牛那样,选取最脆弱的部位。然后用石头砌筑一个小火灶,俗称‘火龙灶’,引导火焰直冲石壁焦点上。 火力入石,山石渐渐开裂,最后会发出爆竹声,随之石屑纷纷落下。采矿工据此可以判断出火候。 火候一到,马上命人泼上冷水,暴热的山石突然遇冷收缩,很快产生裂缝。矿工便可用錾子、锤、铲等工具沿岩石裂缝敲打锤击,轻而易举就可以将偌大的山石肢解。然后用大车拉到山脚下的码头装船运走。 米娃娘俩来的迟了些,前头等着装货的船队派出二里长,今天只能在西山住一宿了。 ps.第一更,求月票。 第一百五十六章 视察 米娃的观察力不错,今天岛上确实加强了戒备,倒不是有人来窃密,而且赵公子要来视察…… 娘俩刚过去,赵昊乘坐的大船也出现在大圣湾外。 赵公子穿一身裁剪得体的雪白长袍,鼻子上架着墨镜,手里摇着折扇,扇子上写着‘昆山雄起’四个大字。 身后,小小公爷徐维志还给他打着阳伞,遮挡下午猛烈的日光。 这让原本给赵昊打伞的赵士禧很不爽,认为他抢了自己的差事。但对方是国公的孙子,稳压自己这个巡抚公子一头,他也只能在一旁默默生气了。 徐元春戴着笠帽站在一旁,今天是来看他二叔的。 说起来,他和徐维志到昆山已经半个月了。 但赵公子一直忙忙忙,神龙见首不见尾,居然抽不出工夫来见见他们。 两人只好主动出击,死皮赖脸跟着赵昊上了船。 ~~ 赵公子其实哪有那么忙? 他最大的本事就是‘知人善任’。 好吧,通俗说就是‘利用先知找到牛人,想方设法哄来干活,然后自己放心大胆的偷懒’。 眼下,县里的事情有徐渭、吴承恩管着。 学生们有李贽教着。 堤上有堂堂河道总理潘季驯盯着。 医院里有李时珍、万密斋、李沦溟三大巨头守着。 工程器械有张鉴和赵士祯捣鼓着。 西山岛上有金科和华伯贞守着。 哦对了,还有超级无敌的江妹妹管着所有人的后勤…… 赵公子又不像他爹,还得时时刻刻钉在堤上,给大伙儿当精神偶像。 事实上,县里的父老差不多都要忘了,这位曾怒斥巡按的衙内了。 实在是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但大伙儿都忙得废寝忘食,他这个藏在幕后的带头人,怎么好意思懒懒散散,躲在县衙里避暑? 就是装也得装出个很忙的样子来。比如来西山视察,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消耗两天时间,也算给自己小小的放个假。 装模作样的忙,也很累人好吗? ~~ 所以赵昊纯粹是不想搭理二位徐公子。 徐元春这边好理解。你徐家想搞事儿就搞事儿,想谈判就谈判,把本公子当什么人了? 本公子卖艺不卖笑,也是有脾气的。等我什么时候想谈了再说吧! 至于小小徐公子,两人倒是无冤无仇。而且这小子身份高贵,马屁肉麻,捧得赵昊十分舒坦。 但赵公子对他十分警惕,所谓礼贤下士、必有所求。 赵昊用脚指头都能猜到,这厮为何来找自己。铁定还是为了争夺继承权那点事儿。 魏国公徐鹏举废长立幼之心路人皆知。为了让小儿子将来能袭爵,去岁他通过那丹阳大侠邵芳,性贿赂了周祭酒,想让徐邦宁到国子监进修武学。 谁知徐邦宁好死不死惹到了赵昊头上,被赵昊拿此事狠狠要挟了一把。逼得堂堂小公爷到味极鲜当众给赵公子赔礼道歉。 那周祭酒也被赵昊吓得,说什么都不敢趟这浑水了。 但一年过去了,情况又起了变化。去年秋闱放榜,国子监生不满特权取消、聚众闹事,最后周祭酒吃了挂落,被降职调离。 今年南京国子监已经换上了新祭酒姜宝,赵昊父子也离开了南京。记吃不记打的魏国公心思又活泛了,于是故技重施,继续运作徐邦宁坐监。 赵昊对此洞若观火,知道那位可怜没人爱的魏国公长子徐邦瑞,肯定坐不住了。 估计是从哪儿听说,自己是长公主的干儿,内阁三位大学士的座上宾,加上自己跟徐邦宁有仇。 于是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念头,让他儿子来找自己求援……所以徐维志才会如此低声下气。 可魏国公家的破事儿,就是一出又臭又长收视率还不低的肥皂剧,自己搅进去了一时半会儿就别想抽身。 而且捞不着好处还会沾一身骚,赵公子这么忙,怎么会自找麻烦呢? ~~ 二徐死皮赖脸跟着上了船,赵昊也不好把他们踢下去,只好带着他俩一起去西山。 不过还好,两人还算懂事儿,一路上都没提自家那些糟心事儿,只尽心竭力的侍奉赵公子。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赵昊也就随他们去了。 这时,大船在巡逻沙船的引导下,缓缓驶入了大圣湾。 众人便见原先的木码头,已经变成了白灰色的水泥混凝土码头。 码头上还延伸出三道栈桥,两道运货,一道供日常使用。 两条货运栈桥旁,靠着伍记的十条四百料大船。 栈桥上,停着一辆辆装满水泥的板车。工人们将水泥一袋袋卸下,扛在肩上,排队装船。 一队穿着土黄色号衣的枪手,将另一条栈桥隔离开来。 金科和华伯贞老早就率众在栈桥恭候了。看到大船靠岸,两人忙迎上前,满面春风的扶着赵公子下来。 “不用扶我,我腿脚灵得很。”赵昊无奈的被架下了船。 “哎,贤弟此言差矣,你这样的神人不能有一点儿闪失,那可是大明朝的损失了。”华伯贞煞有介事道。 “嗯嗯。”金科点头,深以为然。 “……”赵昊无奈的翻翻白眼。看来最近新花样整得有点多,已经让身边人不把自己当人看了。 这也是他为何要藏在幕后的原因。要是让老百姓也知道他的这些丰功伟绩,还不得把他当活神仙拜? 再给自己修个生祠供起来,整日里烧香膜拜什么的,自己还怎么举科学这面大旗? 嗯,才不是怕让人家当成妖怪呢…… 在哼哈二将的随扈下,赵昊走出了码头。便见眼前分出两条笔直的水泥路,一条通向枪手营营地,另一条则通向元山脚下的水泥场。 这就讨厌了。因为赵公子有严重的选择困难症……他站在那分叉路半晌,犹豫着不知该往左还是往右。 这时,一股臭味从军营方向飘来,一辆粪车帮他做出了选择。 “先去水泥场看看。”赵昊捂着鼻子,快步走上左边一条道。 大热的天,味道太浓郁了。其余人也赶紧跟上,对那粪车避之不及。 然而那挽着裤腿、戴着草帽,推着粪车的汉子,却怡然自得的哼着小曲儿,完全不觉其臭。 徐元春也捂着鼻子跟在众人后头,对那推粪车的汉子好生佩服,心说这人怎么能不怕臭呢?真厉害。 想到这,他下意识瞥一眼那人的脸,登时失声叫道:“二叔?” ps.第二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 徐琨症候群 那推车的草帽男,下意识的循声望来。也不禁失声道:“元春,你也被抓来倒夜香了吗?” “没有啊,我是来看你的。”徐元春朝他走两步,回头望向赵昊。 赵公子脑后长眼,举手挥一下道:“你俩慢慢聊,我们先走了。” 说完,便带着众人扬长而去。 徐维志跟徐元春约好了共同进退,但这儿实在太臭了……只好编了个理由回到船上去。 徐元春这才朝他二叔走过去。 “别过来,我太臭。”徐琨忙喊道。 “不要紧,二叔能受得了,我就能受。”元春是个温柔的男孩子,有很强的同理心。 他耳边响起凄凉的二胡声,眼前浮现出,二叔每日天不亮就推着粪车收夜香,还要给人刷马桶的画面。 “二叔,你受苦了。”元春忍不住湿了眼眶。 “唉,你真是个好孩子,不随咱家人。”徐琨稳稳推着粪车继续走。 “刚来的我想死的心都有了,每天倒夜香、刷马桶不说,还有变态,哎……”提起那童梓功,徐二爷就感觉某处隐隐作痛,而后知足一笑道: “现在好多了,那变态也被派去管采石场了。二叔我除了每天完成工作之外,不用担惊受怕,自由自在,还有啥好强求的?” “呃……”徐元春都听傻了,心说莫非我遇上了个假二叔,为何整个人变得如此安宁祥和? “二叔是不是怕让爷爷担心,才这么跟我说的?”他想到一种可能。不禁暗叹,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二叔,原来还是个孝子呢。 “随你怎么想吧。”徐琨云淡风轻道:“担心也好,不担心也好,都跟我没得关系。” “二叔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让老师放你回家的。”徐元春更感动了,他心里的二十四孝已经变成了二十五孝。多出来的那位孝子,就是二叔啊。 “千万别。”谁知徐琨却谢绝了他的好意,一脸看破红尘道:“我现在只想到倒夜香种种菜,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不想离开这座岛一步了。” 徐琨也不知该怎么阐述自己现在的状态,毕竟‘徐琨症候群’这个词,过些年才会被发明出来,用以代指‘人质综合征’。 反正他现在就是感觉很安宁,很平和,打心眼里不想有任何变化。 徐元春推己及人,暗道莫非这就是人各有志?就像我不喜欢读书只想作动起来的画一样,二叔也厌倦了繁华,希望学那陶渊明返璞归真? 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徐公子便放弃了劝说,决定尊重二叔自己的选择。 说着话,两人来到了军营的菜地。整齐的菜畦中种着莴苣、胡萝卜、茄子、油菜、苦瓜等十几样蔬菜,叶子都绿的发黑,显然肥料给的足。 徐琨将粪车里的东西倒进化粪池,然后到地里拔了两根胡萝卜。“我种的。没想到吧,你二叔也会种菜了。” 他用袖子擦一擦那两根,递一根给侄子,自己拿一根咔哧咔哧吃起来。 “尝尝啊,真甜。” “呃……”徐元春看看手里还粘着泥的胡萝卜,再看看津津有味的二叔,实在没那勇气下口。 ~~ 话分两头,赵昊等人来到元山脚下的江南水泥场门口。 只见水泥场周围,已经竖起了将近一丈高、顶端插着荆棘的预制板围墙,外围还挖了壕沟。 “这么夸张?”赵公子有些吃惊。 “这可是我们江南公司的核心机密啊。”华伯贞却一脸理所当然道:“老弟是不知道,那天有多少人打听啊?不看紧点儿怎么行。” “没必要的,学去就学去吧。”赵公子却无所谓道:“就怕他们‘画虎不成反类犬’,学个半吊子去,修出豆腐渣来,祸害百姓不说,还坏了水泥的名声。” 再说,万一要是让人用混凝土造城堡的话,自己目前还真轰不开呢。 这可不是自己吓自己,但想想女直人的大炮吧?千万不要低估技术外泄的速度。虽然这话远了点儿,但实在没必要给自己未来设置障碍。 他寻思片刻,终究还是从心的谨慎道:“那就先保密吧。” 沉重的水泥场大门缓缓敞开,一排排灰蒙蒙的厂房便出现在他的眼前,三根高高的烟囱冒着灰色的浓烟,与周遭的明山秀水形成强烈反差。 赵昊心里却只有欣喜,因为改变世界形状的东西就在这里生产。 他忽然有些明白,那首《小燕子》中,为什么盖了大工厂、装了新机器,这里的春天会更美丽了。 后人觉得这首儿歌可笑,觉得烟囱、工厂丑陋,其实只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这是告别农耕时代,开启现代文明的标志啊! 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赵昊戴上了厚厚的大口罩。 金科、华伯贞等人也赶紧有样学样。 赵公子素来注重工人的健康,无论是在卢沟桥煤场,或是西山煤矿,还是在这江南水泥场,他都定下严格规章,必须要做好防护才能进行生产。 这条规定甚至跟工人尤其是管理者的薪资挂钩,不想给赵公子白干整月,就乖乖把口罩戴上! ~~ 整个工场占地两百多亩,其实就是绕着整座元山建了座围墙而已。 山中,是开采石灰石矿场。 工人将采好的石灰石装车,运到山下的粉碎车间。 所谓粉碎车间,不过是一排四面通风的大芦棚而已,工人们轮着大锤子,将石灰石砸成拳头大小的小块。然后用筛子筛一遍,留下石灰粉,把剩下的石灰块送去隔壁的碾磨车间。 碾磨车间也同样是一排通风的大芦棚,里头设着上百具石磨,工人们赤着上身,挥汗如雨,将石灰块碾成粉。 在磨盘下设着个筛面的筛子,只有能通过筛子的石灰粉才合用,没通过必须继续研磨。 这也是整个生产过程中,最费时费力的环节了,但也是关键一步,不能放松要求。 交料时,还有专门的质检员检查,严防有人糊弄。 整个研磨车间都是在研磨石灰石的,并没有看到其它原料。 见赵昊投来探寻的目光,华伯贞忙凑在他耳边道:“为了防止工人窃取配方,石膏、高岭土还有其它辅料,是在别处加工的。然后在山背后的配料车间掺在一起。” 说着他有些得意道:“我还特意安排人制备一些不相干的粉料,让人难以摸清虚实。” “狡猾。”赵昊笑着看他一眼。 ps.第三更。抱歉诸位,今天从睁眼到刚才,被两个小魔星气得七窍生烟,简直要背过气去了。估计是没法五更了,再来一更吧。这次不求月票,求快开学!!!!! 第一百五十八章 动画 其实赵昊并不太担心会泄密。 毕竟水泥不是煤藕,光知道配方都没用,其生产关键在于确切的烧成温度和正确的原料配比。 如果这两样做不好,烧出的水泥质量很差,甚至会让建筑物自行倒塌。 一直到十九世纪中叶,人们才总结出这两条宝贵的经验,并摸索出最合适的温度,以及最合适的原料配比。 后者还好说,前者在没有红外测温仪的年代,就是告诉你多少度合适,你也没依然没数啊。 那这年代该怎么确定温度呢?赵昊的答案是看火光。 刚开始发光的火焰是五百度,深红色六百度,赤红色七百度,出现樱桃红八百度,樱桃色一千度…… 当火色呈白热,让人不敢直视时,便达到了一千四百度! 到底炉中要保持哪种火色,除他之外,就只有华伯贞和少数几个技术骨干才心里有数,这就让旁人很难窃取机密了。 好吧,其实是火色要保持白热,也就是一千四百度。所以用木柴是完全不行的。 好在西山有煤炭,不过煤的品质不行,正常勉强烧出赤红色。粉碎成煤粉的话,也只能烧成樱桃红。 当初赵昊在西山呆那么久,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想法提高炉温上。 后来还是听了华伯贞的建议,采用了无锡砖窑的结构,建成了自动吸风的高窑,加上几台风箱不停的拉,这才终于达到了炉温。 对了,就连华伯贞都不知道,建造高窑要用耐火砖。因为岛上烧砖用的是西山特有的高岭土,烧出来就是耐火砖。 而别处用普通粘土烧出来的砖,根本承受不了高窑中的温度…… 没办法,谁让水泥岛……哦不,西山岛如此贴心,应有尽有呢? 而且西山岛还是个湖中的岛屿,就更容易保密了。 ~~ 参观完了水泥场出来,赵公子的头发已经白了。 他摘下鼻梁上的墨镜,掏出帕子擦掉上头的一层灰尘。为了避免变成熊猫,赵昊坚决拒绝了华伯贞的安排,今天不去‘江南煤场’视察了。 回去还是老样子的枪手营营地,原本的营部彻底改成了赵公子上岛时的住处,而且已经大变样。 原先的破木屋彻底拆掉,重修成了崭新的砖房,外头刷着白灰,墙上挂着黑瓦,院子里水泥漫地,井口也被封起来,安上了一台吸水泵。 哦对了,叫排水王。 巧巧和马秘书是在岛上生活过的,知道水泥场有多脏。两人明智的没有跟去,直接过来收拾好了住处,烧好水等着赵昊回来。 看他果然灰头土脸的进了院子,二女一边取笑他,一边帮他洗头洗澡。 待赵公子重新梳洗干净之后,天已经黑了。 赵昊让人把徐元春和小志喊来用晚饭。 他本来打算问问徐元春和徐琨谈了些什么,但想到太影响食欲了,就明智的没开口。 心说反正这厮肯定会开口求自己,到时候再谈就是了。 等到晚饭后,赵昊准备送客时,徐元春忽然跪在了地上。 赵公子心说,来了,虽迟但到。 “老师,请收下弟子吧!”谁知这厮却压根没提他二叔,而是又说起拜师来了。 “呃……”赵公子有些头大,心说这届年轻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 他无奈问执着的徐元春道:“你到底想学什么?如此锲而不舍。” “老师,我想学这个。”徐元春便从袖子里,掏出了那本物理小识,翻到中间一页,双手奉给赵昊。 赵公子接过来借着灯光一看,只见这一页的题目叫‘诡盘’。这是他为了解释‘人是如何看东西’时,给出的一个小实验。 就是利用‘视觉残留’原理,将人物的分解动作画在圆盘上,然后用一个开了窗的圆盘遮住前一个。这样转动后面的圆盘,就可以透过前头圆盘的窗口,看到人物动起来了。 “你要学……动画?”赵公子吃惊的看着徐元春,没想到自己这本科普小册子,居然帮助这位前首辅孙子,觉醒了了不得的死宅属性。 可以说是地球上第一只死宅了。 “动画……对对,就是能动起来的画!”徐元春激动的点点头,又从袖中拿出一本书,双手递给赵昊道:“老师请看,这是学生按照您的教诲,做出来的第一本‘动画书’!” “哦,动画书?”赵昊接过来,翻看几页,见每一页的画面都是连贯的。便将全部页面扣在右手中,然后一点点放开手指。 哗啦啦的翻书声中,书上的人物动了起来。 画的居然是他当初在玉渊潭,坐热气球上天时的画面。 从热气球起飞到远去,栩栩如生,仿佛昨日重现一般。 但又不只是重现,因为热气球升空后,竟出现了飞天和凤凰伴飞,显然徐元春又进行艺术加工。 赵昊很快看完,不禁大赞道:“这个弔。” 徐元春登时心花怒放,又从随身的书袋里拿出个圆铜盒,继续献宝。 打开后,里头是他制作的诡盘。但又跟赵昊介绍的不一样。 他是在一个可旋转的圆盘上,竖着沾了一圈硬纸带。然后在纸带内侧画画,又在纸带上开了一个个细细的竖孔。 赵昊转动圆盘,同样因为‘视觉残留’缘故,那些竖孔仿佛一动不动。透过竖孔却能看到一个红衣少女在雪地滑雪的飒爽英姿,也不知道原型是谁。 这可比平面的诡盘立体生动多了,真的就像在看动画片一般。 “牛伯夷!”赵公子竖起两根大拇指。 “还有还有!”听到赵昊的称赞,徐元春士气大振,又再接再厉从铜盒中取出个圆形玻璃盘来。 之前就说过,西洋玻璃早就传到大明,大明皇家也能生产玻璃,只是都有一个毛病,齁贵……但他可是徐华亭的孙子啊。 赵昊看他这次将分镜画在了玻璃上,同样用纸壳遮住大部,只留一格空白。 那玻璃圆盘中央,还有个圆孔,插过一根木棒当轴。 然后徐元春将其竖起来,拿到蜡烛前,让小志帮他转动玻璃盘,对面的白墙上便投影出一匹略显模糊的骏马,奔跑的动作却很流畅! “卧槽,诡盘投影机!”赵公子激动的大喊一声:“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 徐维志也看的激动坏了,脑子一热,便咬牙一撩衣袍,与徐元春并肩跪下道: “老师,也请收下弟子吧,我也要学动画!” ps.第四更,今晚没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劳动者 夜里,西山岛南的石公山采石场,终于安静下来。 采石场下三里长的石砌码头上,却依然火把照天。 那是民夫们推着大车,在连夜装船。 梁氏和米娃一直等到这会儿,才轮到他们划着船靠上码头。 这时便有采石场的管事的,让她们出示红头签。 那是出发前一天,从县里领到的,上头有唯一的编号和船的大小。 管事的就着火把,把编号记下来,然后在上头盖了个戳,递还给梁氏,还发给她四张饭票。 管事的吆喝一声:“一料!” 民夫便将装在箩筐中的石头,抬到娘俩的船上,一共装了六筐就停下。 水线一下就到了船舷边上,好在两个民夫下去后,又升高了一点。 “把船开到远处去,别挡道。”管事的挥挥手,让他们赶紧离开。 娘俩就小心翼翼的操着船,避开码头上密密匝匝的大小船只,到外头寻找泊位。 好在她们船小,离开码头不到一里,就找到个空儿停下来。 然后娘俩下了船,走到设在不远处的大食堂,凭着两张饭票,一人领了一大碗糙米饭,一条腌青鱼,还有一碗飘着蛋花的苦瓜汤。 米娃就着一条半咸鱼,扒了一碗半饭,吃得直打饱嗝。 “真是太好吃了!”半大小子幸福的直冒泡。“就冲这条咸鱼,我也要天天拉石头。” “瞧你这点儿出息,我看跟咸鱼没两样了。”梁氏笑着白他一眼,不过这江南公司真是财大气粗,居然能把鱼腌这么咸。 听说股东里有大盐商,这么舍得放盐,肯定没错。 吃完饭,娘俩回船上眯了一觉。天蒙蒙亮时,梁氏就起来,凭着剩下的两张饭票,又去领了四个馍,两个咸鸭蛋,还打了凉白开。 拿回船上叫起米娃来,娘俩就着咸鸭蛋吃了馍,便抓紧时间返程了。 ~~ 回去时一路顺流。虽然满载,却十分省时省力。 不到中午,小船就回了昆山。签子背面写着段号‘二十二’。梁氏虽然不识字,但一到十还是认识的。 娘俩便把船划到二十二段。亮了签子后,很快就有人上来,用铁钩勾住箩筐,一筐筐吊上大堤。 最后一筐被吊起后,梁氏长长松了口气,今次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 娘俩又划船特意绕了个远,从夏驾河回县城。因为李华在这儿修水闸。 江南河道纵横,昆山境内的六十二里吴淞江上,往北的支流就有六条。 这六条平行的河道为昆北的百姓提供了饮水、灌溉和出行的便利,不可能一堵了之。 必须要设立闸门,平时开闸行船,洪水来时关闸防涝。这也是整个堤防工程的难点所在。 好在有潘季驯。 潘中丞和郑若曾顶着风吹雨淋,跑遍了所有的河道,又经过反复推敲,方给六条河量身设计了不同的水闸。 好比这十丈宽的夏驾河,他采用了左右双闸设计,每个闸口各有前后一道闸门。还刻水标尺在闸边,何时当开一闸,何时当开双闸,一看便知。 若是放在从前,仅这夏驾河一处的河闸,就要花费半年以上,但现在有了混凝土和预制板,工程一下就简单多了。 闸门采用竹筋预制板,在别处浇筑。 闸室和闸墩则用版筑法,直接进行混凝土浇灌。 所谓版筑法,是一种古老的建筑技艺。简单说,就是用木板搭好框体,其外再以木桩和木棍支撑,用绳索牢牢绑缚,以确保坚固,然后再填土打夯。 绝大多数城墙,乃至万里长城都采用了这种技法。 其实,四百年后的高楼大厦,也是用同样的法子浇筑起来的。 赵昊本打算传授一下工匠们浇筑之法的,一看人家有现成的法子,就不班门弄斧了。 最后他只提醒了潘季驯两点。一是混凝土凝固时会放热,要注意浇水降温。二是在浇筑时,要让工人用棍子进行捣固,以消除间隙,使混凝土密实结合。 其实这都是后世动辄几十上百米的大型工程才要注意的地方。眼下只是浇筑个几米高的水闸,不管这两点问题也不大。 混凝土诞生后一百年,谁知道这些事儿?还不是照干不误? 但这条堤坝关系太重大了。赵公子宁肯谨慎一点,也不希望有任何隐患。 这让潘总对他刮目相看,觉得这个游手好闲的小子,也有些许可取之处。 ~~ 娘俩操着船,进去土堤的闸口,便看到一群工匠正在毛竹扎的脚手架上忙碌着。 米娃眼见,一下就看到在最高处劳作的父亲。 “爸爸,爸爸!”他便激动的挥手大叫。 “哎!好儿子!”不少工匠便贱兮兮的齐声应道:“你娘呢!” “日你娘,要死快哉!”李华笑骂一声,甩一瓦刀泥点子下去,犒赏一下那帮贱嘴。 他朝儿子招招手,又冲妻子呲牙一笑,然后将一尾三斤多的草鱼,从高处准确的丢到了船舱里。 “晚上烧了。” 早晨关闸清淤,着实抓了不少大鱼,这是他分到的一条。 梁氏也朝丈夫甜甜的笑笑,便缓缓摇着橹回去了。 ~~ 傍晚时,娘俩终于回了县城,在码头交了签子,领了这趟跑船的‘补贴’——四斤米,二两油还有三钱盐。 她们要是二料船的话,能领到的物资还能多一倍。娘俩就亲眼看到,前头一艘五十料的大船,领走了两袋大米一大桶油,还有一大包盐。 虽然,那样的大船得十来个人才能操的转,但还是比她们这小船划算多了。 哎,不该这样想的。我们出船又不是为了赚县里的好处。 梁氏为自己的私心深感羞愧,其实她很大程度上,就是看中了出船要比编筐给的多…… 娘俩将鱼和粮油装进箩筐,开开心心回到在新安民社四保六里七甲的家。 梁氏让儿子赶紧去接弟弟妹妹,再挑一担水回来。 她赶紧开门搁下箩筐,处理起那条大草鱼来。 一阵忙活下来,天也黑透了。 火塘里的火光明亮而温暖,锅里的鱼汤香味诱人,再次馋哭了隔壁的小孩。 孩子们围着火塘,使劲抽着鼻子,咕嘟嘟咽着口水。 这时,屋门开了,李华扛着扁担进来了。。 “爸爸回来啦!”小儿子小女儿欢呼一声,雀跃迎上去,扑到父亲怀里。“终于可以开饭喽。” “回来了,洗洗吃饭吧。”梁氏也起身,接下丈夫的扁担。 “嗯,你也辛苦了。”李华伸手摸一下妻子的脸。 在塘火的映照下,她的脸红彤彤的。 ps.四连更之第一更。其实我这几天只有一只眼好用,单眼写书求月票! 第一百六十章 隆庆二年的第一场飓风 江南汛期绵长,可持续四五个月之久。 从四五月份开始是梅雨汛,通常持续一个月,长的时候甚至会到俩月。其特点是淫雨绵绵,经月不停,但好在水势上涨平缓,只要小心应付,土堤也能防得住。 梅雨汛过去后,从六七月份开始飓风季。 飓风季的风格截然不同。台风不来时,风平浪静。台风一来,暴雨倾盆、水势陡然暴涨、风高浪急,对大堤的摧残数倍于梅雨汛,土堤根本就扛不住。 以往,昆山县到这时候,连防汛的人都撤下堤去,爱咋咋地,绝不抵抗。 反正不管怎么努力都扛不住,劳民伤财不说,甚至会搭上几十上百条人命,还不如躺平了任由洪水蹂躏。 但今年,昆山县要破天荒的挑战一下飓风汛!看看新修的毛石混凝土大堤,能不能真如江南公司宣称的那样坚不可摧! 毕竟广告做得再好,还是得看疗效啊。 ~~ 隆庆二年的第一场飓风,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早一些。 七月初五,中午头天就漆黑如墨,狂风平地而起,吹得飞沙走石工地上,人都要站不稳。 区长们一看就知道要坏事儿,赶紧命里长甲长们带着民夫,将没开封的水泥,还有施工工具全都收到库里去。 至于那些已经搅拌好的混凝土,就只能浪费掉了。 才刚收拾到一半,豆大的雨点就开始噼里啪啦落下。 “抓紧,快点,快点!”工地上,里长甲长们声嘶力竭的吆喝着。“放下别的,先救水泥!” 和水泥打了大半个月的交道,谁都知道这货遇上水就会结块。暴雨一淋,整袋都废掉。那可是一两银子一袋啊! 民夫们使出吃奶的力气,把水泥一趟趟扛进仓库。 船上的水泥也来不及卸了,船娘船夫船老大爷们赶紧用油布、草席子、甚至自己睡觉的棉被,盖在上头,赶紧划船回城避风。 狂风呼啸,雨越下越密,很快就暴雨倾盆。 天地间忽然煞白煞白,一道耀目的闪电仿佛撕裂了漆黑的天空,继而响起惊天动地的雷声! 赵守正站在南山寺山门檐下,看着漫长的江岸线被雨幕笼罩。 狂风卷起冷冷的冰雨,在赵二爷的脸上胡乱的拍,急的他快要掉下暖暖的眼泪来。 “怎么来的这么早?不是说一般得到七月下才有正经的飓风吗?” “偏生遇上这么个不正经的飓风,咱有什么办法?”赵昊安慰老爹道:“好在要紧的江段都已经完工,应该问题不大。” “真的?”赵二爷巴巴望着儿子。 “你就是不相信我,也该相信潘中丞吧?”赵昊强作自信的笑笑道:“就算不相信我们,也该相信科学啊。水泥混凝土是不可战胜的!” “哦,那太好了。”听儿子这样说,赵二爷忧愁尽去,放松伸个懒腰道:“雨下这么大,可算能偷个懒喽。” 然后对大殿里的范大同吆喝道:“贤弟,炒两个小菜,咱俩喝两盅。” 自从管厨之后,范大同胖了快二十斤,整个人油光满面,颇类唐胖子。 他闻言嘿嘿一笑道:“还用兄长吩咐?” 说着,他变戏法似的举起个托盘,上头四碟菜一壶酒。 “啊哈,还是贤弟贴心。”赵二爷便开心的跑向大殿,方文赶紧给他打起伞,可风太大,眨眼就只剩了个伞把。 方文看看手里的棍儿,再看看已经冲到大殿下的赵二爷,无奈的隐去了身形。 ~~ 狂风将海洋上恐怖的水汽裹挟上岸,暴雨铺天盖地下了一天,依然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 对昆山县来说,真正的考验到了——太湖周遭十几个县的雨水,顺着河道聚集到湖中,然后向下游倾泻而来。 其中七成的水流,是涌入吴淞江的,现在所有的压力都到了昆山这一边! 姚家堰。 潘季驯立在梅雨汛时,他指挥修复的那段堤岸上,定定看着黑沉沉的江面。 郑若曾披着蓑衣,拄着竹杖,吃力的立在他旁边。狂风卷着暴雨,让年迈的老郑根本睁不开眼。 看到潘季驯脚下生根、目不转瞬的样子,郑若曾感到十分佩服。 “中丞真是好身板啊,老朽现在说话都……费劲。” 潘季驯奇怪的瞥他一眼。“你多大,我多大?” “老朽今年六十有六,中丞……”郑若曾说着才想起来潘季驯比他小了十八岁,还不到五十呢。 正经的两代人。 老郑不禁汗颜,这潘总理长得也太着急了,他总以为大家是同龄人呢。 郑若曾赶紧想要圆一下场子,潘季驯却抬手示意他噤声。 “怎么?”郑若曾小声问道。 “涛声。”潘季驯答道。 郑若曾侧耳倾听,满耳都是风声夹杂着各种噪音,哪能听出什么不一样来。 潘季驯指指西面,郑若曾赶紧拿起望远镜一看,这次看到了。 只见一条白色的水线,看似缓慢实则迅疾的席卷滚来! 隆庆二年的飓风汛正式开始了! 也就是十几息的时间,汹涌的江水狠狠的撞在了江堤上,震耳的轰鸣声中,卷起丈许高的浪花。 两人躲避不及,被溅了一身。 江中的洪水在狂风的裹挟下,继续疯狂的冲击着江堤! 首当其冲的就是上次花大力气修筑的消波堤,也就是那用二十根木梁和几百筐砖石筑成的三棱柱。 仅仅顿饭功夫,轰的一声,几根木梁生生折断。 一筐筐沉重的砖石没了约束,登时被江水冲得不知所踪。余下的木梁也纷纷被连根拔起,让洪水远远冲走。 看到那消波堤如此不堪一击,郑若曾不禁脸色煞白。“恐怖,天地之力非人力可以抗衡,这道土堤肯定保不住了。” 潘季驯点点头,看着洪水轰鸣着冲挤进失去屏障的堤坝拐弯处,震耳欲聋的涛声中,浪**涌而上,竟有两三丈高! 两人脚下的土堤摇摇欲坠,外侧堤面大块大块塌陷下去。 “快走吧,中丞……”郑若曾焦急的催促起来。 潘季驯却对着恐怖的江潮,放声大笑起来。 “孽障休得猖狂,老夫在后头等你,咱们再战一场!” 说完,腿脚灵便的跳上了身后格堤。 郑若曾在儿子的搀扶下,还被远远甩在了后头。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一百六十一章 固若金汤 郑若曾刚从土堤上了格堤,就听身后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他下意识回头望去,只见那丈许高的江堤,正如沸汤泼雪般迅速坍塌,转眼就扯开个丈许宽的口子。 而且决口处还在急剧扩张。 黑沉沉泛着白沫的洪水,汹涌冲过决口。却被两侧的格堤束缚住,无法向两侧蔓延,只好将全部的力量,愤怒的倾泻向正面的遥堤! 又是一声轰然巨响,蕴含了无穷力道的洪水,结结实实拍在了遥堤上! 那座毛石混凝土筑就的大堤,却在巨浪中纹丝不动,毫发无伤! 郑若曾这才恢复了呼吸,他发现自己两条腿都软了,在不由自主的打颤。 几乎是被儿子扛着走过了格堤,来到遥堤上,与潘季驯还有赵昊父子汇合。 在他们身后的遥堤之下。 无数火把在雨中顽强的挣扎,民夫们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更多的人都赤着上身,神情紧张的在那里待命。 在他们身后,一袋袋砂石已经装好,时刻准备着修补这最后的防线——开工到现在才半个月,遥堤外的月堤还没来得及修呢。 民夫们仰着头,目不转瞬的看着堤上大老爷等人的反应。 堤上的赵守正等人则低着头,紧盯着脚下的石堤。 每一次浪头冲击,都像是拍在他们的心口一样。让众人的心一齐提到嗓子眼。 待到浪头过去,看到大堤安然无恙,众人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这种奇异的同频,让赵公子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同呼吸,共命运’。 好在洪峰来的猛,去得快。 一个时辰后,凶狠的江潮渐渐平复下来。 就这短短一个时辰,外侧的土堤已经被冲开了整整三十丈的巨大缺口。 而赵昊他们脚下的混凝土遥堤,却仍岿然不动! 就连那些纵向的格堤,也安然无恙! “混凝土者,恐怖如斯!”潘季驯长长松了口气,对赵守正道:“就看南山寺、三江口和龙王庙了,只要那三处没问题,全县应该就守住了。” 其余江段的堤岸与水流方向基本一致,自然不会受到多大冲击,哪怕还没修筑遥堤也问题不大。 半个时辰内,那三处险段都传来禀报,无一例外,皆是土堤崩溃,石堤完好! 赵二爷这才长舒口气,转身振臂高呼道:“我们成功了!” 听到大老爷这一声,神经紧张的民夫们登时爆发出如释重负的欢呼声,就像已经取得了抗洪的胜利一般。 潘季驯也高兴的像个孩子,拉着赵昊的手,使劲摇晃着,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赵公子感觉自己,都要散架了。依稀能听到老潘含含糊糊道:“好好,功德……无量啊……治黄……有望啦……” 赵昊苦笑道:“中丞别高兴太早,等到整个汛期结束,方能有定论。” “你小子,怎么比老子还小心?”潘季驯白他一眼道:“半个月来,老夫天天观察混凝土的变化,那东西越来越硬,口感也……呃,总之是越来越结实了!” “哈哈,那就好。”赵昊笑道:“对了,我搞出了个新配方水泥,中丞要不要尝尝鲜?也算庆祝初战告捷?” “好啊好啊!”潘季驯先是大喜,旋即狠狠瞪他一眼道:“滚蛋!这算什么庆祝?!” 赵公子放声大笑,只觉这个口是心非的傲娇老头,就连吃土的样子都可爱极了。 ~~ 每年飓风季,应天巡抚都会移驻苏州防风汛。 应天巡抚行台位于苏州城中央,吴县辖区之内。原本是鹤山书院所在地,后来应天巡抚开始常驻苏州,便将书院改为了衙署。 衙门八字墙前,高耸着一根三丈高的带斗旗杆,上头悬着‘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等府’的蓝底金字大旗,彰示着天下第一巡抚的赫赫权柄。 飓风凶猛狂暴,可不像梅雨季那样温柔,只折腾昆山一地而已。飓风一来,整个苏松常镇都面临严峻的防洪压力。 朝廷的税赋看江南,江南的税赋看苏松,一个弄不好,全都泡了汤,朝廷的日子就难过。 因此应天巡抚的一串官衔中,打头的是‘总督粮储’。所以在七八两个月份,巡抚大人压倒一切的任务,就是防汛保秋收。 好在这次的飓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天多就停了雨,两天后水位下降,暂时解除了警报。 行台二堂中,俊美无俦的林润林中丞,穿一身绯红的官袍,露出内里雪白的领子,一只手支着线条分明的面颊,在不动声色的倾听苏州知府蔡国熙的汇报。 “……幸亏飓风来得快去得快,这次各县遭灾不大。”蔡国熙说着,看一眼立在对面的吴县知县杨丞麟,默默的送他一口锅。 “只有吴县的情况,稍微严重了点,让杨知县自己禀报中丞吧。” “嗯。”林润应一声,坐直身子看向了杨知县。 “启禀中丞,水涨得太急,漫了湖堤,淹了西京湾、光福镇、浒墅关一带十几万亩庄稼。”杨丞麟心里暗叫倒霉,别的知县打个报告过来就成了,自己却得亲自面对疾风暴雨。 人说‘前世不修,府县同郭’,老子怕是三生作恶吧…… 顿一顿,杨丞麟又硬着头道:“还有旺山以南,东山以北的八九万亩也遭了灾……” “你吴县一共才多少地啊?!”林若雨面色一沉道:“一下就淹了二十万亩?!” “一共一百万亩,”杨知县小声答道:“还有八十万亩……” “两成还不够多吗?!”林中丞登时面若寒霜,拍案喝道:“这才头一次飓风,你就失守了江堤,我看你的乌纱帽是戴腻了!” 杨丞麟吓得一哆嗦,赶紧跪地俯身,汗如浆下。 听闻林中丞是‘貌若潘安,心似张汤’,看来传言不假啊。 “中丞息怒。”甩锅成功的蔡知府,这时当然拉一把背锅侠了。 “好在水退的快,那二十万亩秧苗也不至于全都完蛋。再抓紧时间补种,应该不会影响收成……” “哼。”林润冷哼一声,知道蔡国熙这话说得有道理,却也有和稀泥之嫌。 如今夏粮已收,晚稻刚刚种下不久的秧苗,哪儿禁得起洪水摧残? 不过,抓紧补种秧苗的话,倒也能把损失救回来了。 一念至此,他才放过了可怜的杨知县,又问蔡知府道:“昆山情况怎么样?” ps.第三更,求月票!! 第一百六十二章 货比货得扔 巡抚行台二堂中。 听林中丞问起昆山县的受灾情况,蔡知府迟疑片刻,方轻声道:“无恙。” “哦?”林润吃了一惊,吴县都受灾这么严重,昆山县怎么会安然无恙? “没搞错吧?” “千真万确。”蔡知府也是一脸匪夷所思道:“非但县里这样上报的,府里派出督查的官员,也是这样回禀的。六十二里大堤虽溃堤多出处,但他们在内里又修了道堤,挡住了洪水。” “不愧是状元公啊,道行就是深。”林润不禁赞一声道:“当初蔡知府建议他来署理昆山时,我还以为你是不想让这位来头太大的知县,进苏州城呢。” 说着他起身朝蔡国熙拱拱手道:“蔡知府,本院要向你道歉啊,你是好钢用在刀刃上。” “中丞谬赞了。”蔡知府忙谦虚起来。 一旁的杨丞麟和那张知县却暗暗腹诽,他本来就是怕压不住姓赵的好吧? 赵守正状元出身,又性烈如火,敢在天街上暴打小阁老,这样的神仙降职来当知县。还得抬头不见低头见,蔡知府怎么能吃得消? 其实别说蔡知府,就是两位知县也不愿意赵守正来苏州。 别看杨丞麟整天抱怨,什么前世不修,三生不幸之类。但在天下最繁华的城市当父母官,哪怕是不贪不占,干一年都等于在别处干三年。 而且还能跟好多通着天的士绅搞好关系,日后仕途大有裨益。 至于长洲知县张德夫,他原本跟杨丞麟分城而治,平起平坐,甚至还能压对方一头。 要是换了赵状元来吴县,连知府都得让他三分,自己还怎么唱对台戏?乖乖给人家当小弟吧。 ~~ “说起来,昆山跟往年很不一样啊。”林润站起身来,对昆山兴趣愈发浓厚道:“往年这时候,满大街应该都是昆山来的灾民了吧?今年一个都没看到。听说原先出来的也大都回去了?” “好像是吧。”蔡知府做贼心虚,下意识不想跟赵守正打照面,因此对昆山从来不管不问。 下面人自然也不会触他霉头,便基本不汇报昆山的情况。 但这时候,打肿脸也得充胖子。怎么能说自己对辖区的情况不了解呢? 他便不太确定的猜测道:“前番,昆山县邀请下官去参加他们新堤的开工典礼,好像说要一个月修一条石塘。不管别人信不信,昆山老百姓是信了,所以好些人跑回去修堤去了。” “一个月修一条石塘?”林润前番梅汛后便去徽州等地巡视了,此番刚刚回苏州,还是头一次听到这说法。“多长?” “六十多里。” “怎么可能?”林润第一反应是不信,可旋即想起人家修的堤都挡住了前日的飓风汛,好像不能随便质疑了。 他便饶有兴趣的问蔡知府道:“你参加典礼时,没问问他,谁给他的勇气说这种话?” “这……”蔡知府不禁尴尬道:“下官身为一府正印,不好随便滋扰县里,所以请陈同知做的代表。” 知府轻易不下县,是官场的潜规则。林润倒也说不得他什么。 但巡抚巡抚,‘巡’字打头,林润就没这层顾虑。他便笑道:“那好,本院就亲自去拜访一下赵状元,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三头六臂,怎么一来就把同僚都比下了?” “下官惭愧。”蔡国熙暗叹一声,心说果然是‘龙要抬头,按都按不住’。幸亏自己当初没跟徐家一起对付赵守正,不然就要担心,那厮会不会在巡抚面前,告自己黑状了。 ~~ 林润还有事情要跟蔡知府说,两个知县汇报完了,就被打发出来了。 两人一边往衙门口走,一边小声说着话。 “你真不知道昆山为啥能这么快修成堤?”张德夫问道。 “不知道呢。”杨丞麟翻翻白眼。 “那就是知道了。”张德夫笑道。 “水泥。”杨丞麟郁闷的从鼻孔中喷出连个字。 这半个多月以来,昆山县两三千条大小船舶组成的船队,日复一日的绕着两县转圈圈。他想不知道都不可能啊。 知府大人肯定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提这茬罢了。 杨丞麟更不愿提。 因为两人的那番渊源,他难免被拿来跟赵守正作比较。这次两人一个露脸一个露腚,杨丞麟心里别提多窝囊了。 估计肯定有人背后笑话他,把人家排挤走了,自己却干不好。 巧了,张德夫就是其中之一。看着他蔫儿不拉几的样子,心里那叫一个爽,一个劲儿往他伤口上撒盐。 “知道水泥哪来的吗?” “……”杨知县闷不做声。 “西山岛。”张知县便替他回答道:“听说修堤的石头都是从西山上开的。” “……”杨知县黑着脸道:“你知道还问?” “我是好奇啊。”张德夫道:“西山岛不是你们县的吗?怎么有水泥不先济着你们县用?你沿着太湖修一圈堤,能挨这顿批?” 说着他满脸艳羡道:“这可是青史留名的机会啊。‘杨公堤’啊,想想就让人眼红哩。” “……”杨知县恨不得掐死张德夫,怒道:“你少在这儿装傻充愣,西山岛现在什么情况,你会不知道吗?!” 见他要恼羞成怒,张德夫这才收起揶揄的笑,压低声音道: “你当我是捉弄你?我是替你着急啊。实话跟你说吧,这阵子我没少坐船沿着吴淞江转,那就跟变戏法似的,一天能修出两三里!” “那可是一丈多高,老厚老厚的石堤啊!而且他们每隔一里还修了格堤,你想想这是多大的工程?人家真能一个月干完!” “唉,厉害……”杨丞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低下头,彻底绝了跟赵守正较劲的念头。“比不了,就是比不了啊。” “我还设法弄了几袋水泥回来研究。”张德夫沉声对他道:“不开玩笑,水泥这玩意儿,就是出政绩的法宝,升官的利器啊。咱们要是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那就是两个这个……” 张德夫伸手成爪,中指抬起。 “你才是王八呢。”杨丞麟白他一眼。 ps.第四更。真是一只眼写了一天,另一只眼开了写轮眼模式……再写一章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 土地公公赵公子(求月票) 两位知县出了巡抚衙门,也不坐轿子了,沿着书院巷步行说话。 “是不是王八不重要,关键是得弄到水泥啊。”张德夫露出猴急之色道:“你可是西山的父母官,怎么能想不到办法呢?” “你以为我没想啊?”杨丞麟又白他一眼道:“西山岛和东山岛就像我吴县的两个蛋蛋,被人捏住了一个,我他妈能好受吗?我做梦都想收回来。” “那就干呀,有梦想就要实现它!”张德夫撺掇道。 “其实,我派人去交涉过好多次了。”杨丞麟郁闷的说了实话道:“问昆山枪手营什么时候撤走,他们每次推说,还有残匪在山中……他奶奶个熊,现在岛上都快两万人了,什么水匪还抓不到啊?” “那都是借口,他们就是想学刘备借荆州,赖着不走。”张德夫支招道:“你可以让地主上告啊,知府不行就找巡抚,巡抚不行就京控,闹大了总会有解决的一天。” “整个西山岛,都让刘正齐买下来,然后转给那个劳什子江南公司了……”杨丞麟哀叹一声,搓着脸骂道:“刘正齐这个王八蛋,吃里扒外,卖地求荣,可谓吴奸也!” 这也是刘员外不敢回苏州的重要原因。他怕让杨知县和那帮同乡给骂死。 “这有何难?那些人当初卖给刘正齐,多少银子一亩?”张德夫道:“一两还是二两?反正不贵吧。你让那些原主反悔上告就是了。” “谁敢啊?”杨丞麟满脸无奈,显然这一招也用过了。 “别忘了,徐家二爷还在西山岛上挑大粪呢。林巡按也给埋到垃圾堆里,再也没脸回苏州。吃了这么大的亏,徐家都不敢做声,还把孙子送去当人质求和。你说那帮西山商人,谁敢惹那帮活土匪啊?” “我去,倒也是……”张德夫听得一脑门子冷汗,掏出帕子擦擦额头道:“是我想简单了,赵守正背后肯定有大靠山撑腰,不是咱们这些清白知县可以招惹的。” “靠山肯定有的。更可怕的是,他们不光上头有人,下头也吃得开。我问过陈同知,说典礼那天,苏州、南京、太仓、镇江、无锡等地两百多乡绅前来给他捧场,就连这些年不露面的华太师也到场了。” 顿一顿,他郁闷道:“对了,现在西山主事儿的,就是华太师的大公子华伯贞,你说那些地主敢挑事儿吗?华家不把他们栽到太湖里去?” “他不是刚来昆山不到俩月吗?”张德夫瞠目结舌,他以为自己已经看清楚那父子,没想到才是冰山一角。“这是什么样神仙人物啊?” “现在明白了?”杨丞麟拍了拍张德夫的肩膀道:“别动歪心思了,不然你也逃不了挑粪的命。” “呃……”张德夫无言以对。难道就要这样放弃吗? 沉默良久,他忽然道:“不,还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杨丞麟忙问道。 “抱!大!腿!”只听张德夫用最牛伯夷的语气,说出了最怂的话道:“既然打不过,我们就加入他!” “呃……”杨丞麟愣了半晌,方认命的点头叹息道:“这个可以有。” ~~ 太仓州。 王梦祥一直在关注着昆山的汛情。 当他得知新修的堤坝,顶住了今年头次风汛之后,马上冒雨赶到弇山园,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王世懋! 王世懋一听,也乐得手舞足蹈,拉着王梦祥开怀大笑道:“老叔,你看人太准了,我们这笔投资赚大了!” “哈哈哈,那是当然啦。”王梦祥也得意的胡子直翘。“老夫看人,什么时候有错过?” 他原本以为自己平生最成功的作品,是生了一对榜眼儿子。最得意的投资,是趁着王盟主兄弟俩低谷时抄底成功。 但现在看来,最得意的投资,已经变成投在赵昊身上的那一笔啦! 其实去昆山参加了开工典礼后,他就意识到这一点了。 但没看到实际效果之前,他还不敢高兴的太早。 直到今天,得知混凝土大堤经受住了考验后,王梦祥终于敢悍然宣布,水泥牛伯夷,江南公司牛伯夷,赵公子更牛伯夷! 当然,老子的眼光也真牛伯夷。 两人马上让人炒了几个小菜,兴高采烈的对酌起来。 王世懋给王梦祥满上一杯酒,心悦诚服道:“不服不行啊,我这眼光比老叔差得实在太远了。” “怎么?”王梦祥夹一筷子蜜汁火方,惬意的咀嚼道:“你还担心过什么?” “反正没外人,说了也不怕赵公子听去。”王世懋惭愧的笑道:“其实看之前赵公子那番操作,我心里一直在犯嘀咕。” “嘀咕什么?” “我心说,他不会是拿了咱们的钱,给他爹撑场面吧?”王世懋苦笑道:“看他用咱们的粮食养活昆山的老百姓,我是真心疼啊。还吃了不少记恨。” “嘿嘿,我也没少挨骂啊,人家都说老夫老糊涂了,放着太仓的父老不赈济,去施舍昆山的叫花子。”王梦祥跟王世懋碰一杯,一饮而尽道:“他们懂个屁!现在都明白了吧?” “明白了,水泥一出来,我就明白了。”王世懋一边点头一边再给他斟酒道:“赵公子那是深谋远虑,草蛇灰线呢。这水泥的用处可太大了,大到修城池、建宫殿,还有大堤海塘、修桥铺路,小到修院子、建房子……把那些木头砖头三合土糯米灰浆,统统都干掉了!” “不错,这他妈多大的市场啊?能赚多少钱啊?!”王梦祥朝着西边举起酒盅,哈哈大笑道:“敬赵公子!” “敬赵公子!”王世懋也举起酒盅,遥敬了赵昊一杯。 好在两人都盼着赵昊长命百岁,都没把酒倒在地上,而是自己喝掉了。 ~~ “老叔,你说这赵公子怎么就这么厉害呢?”三杯酒下肚,王世懋脸就红了。平时他的酒量可没这么浅,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在北京,从地里挖出煤来,掺上泥巴做成煤藕就能赚大钱。买人家废弃多少年的废煤窑,搞出个‘排水王’来,立刻变废为宝!” 他酒喝多了,话也特别多。“来了咱们苏州,买下人家荒废的西山岛,从地里挖出土来烧一烧,又成了水泥,又能赚大钱!你说他不会是土地公公转世吧?” “哈哈哈。”王梦祥笑得直擦眼泪道:“瞎说什么?圣人云‘天生之、地养之’,好东西当然都是从地里出来的。” 说着他猜测道:“也许这就是科学的力量,不然我家鼎爵也不会三十好几了,拜赵公子为师。” “科学真是个好东西啊。”王世懋深以为然的感叹一声,又问道:“老叔你说,咱们江南公司的股票,是不是要比西山公司还值钱了?” “值钱多了!”王梦祥毫不犹豫道:“煤,虽然咱们江南没有。但北方到处都有,西山公司也只能吃吃北直隶而已。” “但水泥,可是全天下就这独一份啊!就冲这点儿,拿西山公司的股票跟我二换一,老子都不答应!”王梦祥说着压低声音道: “再说,煤炭生意除了赚点儿钱,还能有什么价值?水泥生意的妙处,可就大了去了。哪怕不赚钱呢,咱们公司也比西山公司值钱的多!” “为什么?”王世懋瞠目结舌问道。 “因为它对商人的价值还在其次,对当官的价值,可就大到天上去了!”只听王梦祥抑制不住的激动道: “这哪是什么水泥啊?这是当官的升官发财、青史留名的灵丹妙药啊!” ps.单眼第五章,求月票! 第一百六十四章 希望 弇山园,嘉树亭中。 “对当官儿的来说,那是水泥吗?那分明是亮瞎眼的政绩!”王梦祥亢奋的老脸通红。 “两京一十三省,哪个府哪个县没有想干干不了的大工程?可这大工程是那么好建的吗?花费高、风险大不说,关键是耗时还长,动辄好几年。” “时间一长变数就多。最草鸡人的是工程快干完了,一纸调令下来,你得给别人挪地方了。结果辛辛苦苦忙一顿,成了给别人作嫁衣裳。你说有几个当官儿的,能下决心去干的?” “可不是嘛。”王世懋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可水泥这玩意儿,神了!又快又结实!有了它,梦想就能照进现实,百姓立起生祠!有实打实的政绩,谁能挡住你升官?”王梦祥又唾沫横飞道。 “嗯嗯。”王世懋点头如啄米道:“说的我都想出山当官了。” 他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但别人金榜题名,风光无限,他却在亲眼目睹自己老爹身首异处,和王世贞兄弟二人相泣号恸,持丧而归。 服阙后,朝廷曾屡次授官,他却一直心灰意懒,对仕途畏之如虎。此番大哥都出去当官了,他却还窝在弇山园里当宅男。 王梦祥不知劝他多少回了,王世懋都无动于衷,却让水泥勾动了出仕的心思,此神器之威力可见一斑! “那就出山!”王梦祥大喜过望道:“苏州知府蔡国熙,松江知府衷贞吉都是你的同年,让他们举荐一番,不就妥了吗。” “嗯……”王世懋捻须沉吟道:“找个机会我去看看他们。” “他俩保准出全力帮你,不然就是自绝于水泥。”王梦祥歪着脑袋,想想都美的慌。 “用不了两年,全天下的官员都会明白这一点的。你想到时候会是个什么局面?” “争着和我们江南公司做朋友呗。”王世懋也歪着脑袋,和王梦祥头对头,一起美得冒泡道。“谁敢得罪我们。对不起,水泥跟你没关系了。你就只能看着别人升官,自己靠边站,还得被老百姓戳脊梁骨,骂你无能的。” “哈哈哈,不错。只要水泥在我们手里一天,天下的官员都要巴结我们!”王梦祥本打算说‘仰我们鼻息’,但觉得太张狂了。 “这么说来,咱们这股票可得攥好了。”王世懋忽然觉得,天下人都会打自家股份的主意。 “可不。”王梦祥呷一口美酒,长叹一声道:“这才知道那时赵公子,卖给了咱们多大的人情。” “不错。”王世懋深以为然。赵昊来苏州才俩月,就干了这么多事情,显然一切早有计划。 尤其是水泥,还不知道研究了多长时间才捣鼓出来的。 连自己都能看清水泥无比美好的前景,以赵公子那惊为天人的商业头脑,又怎么可能不清楚呢? 虽然赵公子是卖给他们股份,但现在看来简直就是白送了——就他们支付的那点儿钱和粮食,怕是一个点都买不来! 赵公子就算是为了建立盟友关系,给他们个百分之一就已经绰绰有余了——他在北京时,给那些尚书、国公的股份,可是连这个数的一半都不到。 但赵公子却慷慨的给到他们半成,而且是一家半成!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赵公子是真心实意的把他们当自己人。他说的‘大家拧成一股绳,做一番大事业。’绝非单单一句空话。 ~~ “当初赵公子在这儿,跟我旁敲侧击海商的事情,我却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真是太不像话了。”一念至此王世懋不禁惭愧莫名道: “现在才明白,赵公子那是在暗示我,他早就把我们九家摸得清清楚楚。到现在还不跟他交这个底儿,赵公子心里肯定跟我……生分了……” 王世懋眼圈一红,满腔的喜悦都化为了忧虑。 “哎呀,怨我老糊涂啊。”王梦祥也检讨起来。“当时看出来赵公子对海上这一块感兴趣,却还劝你等他开口再说。真是太自私了。” “老夫其实是小处精明,但论起大智慧来,比华太师可差远了。”说着老王脸上的得色也荡然无存,长叹一声道:“你看人家多投入?股份比咱们多不说,华太师挂着董事长,华伯贞管着水泥场,现在华家都成赵公子的左膀右臂了。” “嗯嗯嗯。”王世懋点头连连道:“咱们确实落后了。”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王梦祥重重一拍桌子道:“我们要尽快跟赵公子交底,再问问他有什么想法。他要是想坐陆家空出来的位子,咱们就全力帮他坐上去!” “呃……”王世懋看看王梦祥,话都说到这份儿上,终是忍不住问道:“老叔不是也有些念想?” “嗨嗨。”王梦祥老脸一红,原来谁都不是瞎子。“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时,吾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说完他满脸期待道:“再说,八家已经乱得不成样子,海上也是一团糟,正需要赵公子来重立地水火风。我看到时候,鱼与熊掌都能兼得!” “明智!”王世懋大赞道:“那就这么办,明天咱们就去昆山。” “越是急事越要缓办。”王梦祥却摆摆手道:“这没头没脑的跑过去,平白让赵公子看轻了。还是耐心等几天,我们合计个章程出来,等月底大堤修成,咱们道贺时再说才妥贴。” “成,都听老叔的。”王世懋自然无不应允。 ~~ 来自昆山的喜讯,非但撩拨着达官贵人们心,也很快传到老百姓的耳中。 那些在外的昆山人坐不住了。 苏州城、太仓州、嘉定、常熟各地,几乎同时掀起了大规模的返乡潮。 昆山从前连年水灾,百姓逃难出来也不是都要饭……其实绝大部分人都是自食其力的。 昆山人心灵手巧,无论男女都是纺织好手,而且十分吃苦耐劳,老板故意开出比本地人低一截的工钱也能接受,所以他们在纺织业兴盛的苏州各县也不难找活干。 好些人就在邻县定居下来,有的都已经甚至是第二代、第三代了,却依然加入了返乡的浪潮中。 雇主们为了留住技术骨干,甚至破天荒的表示可以加钱,加到和本地工人一样的钱! 但依然阻挡不住这股轰轰烈烈的辞工潮。 这让雇主们很是诧异,问他们到底怎么想的。 其实昆山籍的工人们,自己也说不出个丁卯来。只能说看着别人都回去,觉得自己要是不回去,就好像不是人一样。 这些没读过书的在外昆山人,自己都不明白,吸引他们返乡的是两个字——‘希望’。 一百年来,昆山终于有了希望!这些漂泊在外的昆山人,终于看到了希望。 仅此而已。 ps.三连更第一更。求月票!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一日千里 此番飓风过境,虽时间短促,但风高浪急涌深,威力十分恐怖。 昆山新修的石堤却岿然不动,昆北安然无恙! 消息传开,全县上下士气大振! 次日雨势稍停,老百姓就按捺不住热情复工了。 男丁们在里长甲长率领下,奔赴各自的工段。他们要将过去两天落下的进度补回来! 老人妇女和半大小子们,也赶紧冒着蒙蒙细雨划船出城,沿着娄江向西山进发! 工地上充足的石料,由他们来保证! 而且这次的民夫比之前多了一万多人;出城的船只,也比之前多了足足一千艘! 那是从各县赶回来支援的昆山百姓,这让昆山开发公司能调配的人手,彻底宽裕起来! 大堤一天天的进展神速,转眼就到了七月下旬,各工段即将合龙的日子。 ~~ 已是中伏,天又闷又热,树上的知了没命的叫啊叫。 赵公子上身穿着件红色的无袖小褂,下身套一条蓝色疏纱短裤,脚下踩了双黑带的木屐。 头上还戴了个围了圈红绸带的黄色草帽。 他手里提着个有盖的小木桶,神态慵懒的走进了南山寺。 寺门口守卫的士兵,已经习惯了他最近农家小子似的打扮,赶紧给衙内行礼。 “公子又来看大老爷啊?” “呵呵,是啊。”赵昊和气的跟他们打过招呼,走进了寺院中。 看一眼老爹所在的大雄宝殿,他便转身进了西配殿。 这让在宝殿里翘首等儿子慰问的赵二爷,感到呼吸都困难了许多。 “这臭小子,去的挺勤啊!” “兄长应该高兴才对,这说明贤侄长大了。”范大同笑嘻嘻的安慰道:“来,走一个。” “哎,你不懂……”赵二爷摇摇头,感觉头大如斗。 ~~ 赵昊还不知道,自己伤了老父亲的心,自顾自走到西配殿门口,敲了敲敞开的门。 然后挑开碧纱帘,迈步进去。 江雪迎正坐在桌案后,对着账册飞快的拨着算盘。 她这里人来人往,自然不能像赵昊那样穿着清凉。依然穿着领绣浅紫色鸢尾花的粉色褙子、下着白色百褶裙,头插白色珠簪,一丝不苟的做仕女打扮。 但看她手里攥着罗帕,小云儿还从旁为她打着扇子,显然也是热的够呛。 见赵昊进来,江雪迎停下算账起身相迎,柔声说道: “兄长该待暑气消些再来的。” “我这么穿还行。”赵昊笑着摘下草帽,一边忽闪着风,一边将那小木桶搁在桌上: “慰问品,赶紧吃吧,不然就化了。” “多谢兄长。”江雪迎甜甜一笑,打开木桶,登时一股凉意扑面而来。 她便见那木桶里堆满了冰块,冰块中搁着几个紧扣着盖子的银碗。 “里头是冰沙吗?”江雪迎好奇的拿起一个银碗,用帕子包住,贴在额上给自己降温。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赵昊说着帮她打开一个银碗,里头是纯白色的膏腴似的冷饮,还撒了一点点葡萄干做点缀。 “这是什么呢?”江雪迎眨眨剪水双眸,娇声问道。 “这是顾家从祖上传下来的酥山,那顾大栋没送你吃过吗?”赵昊从桶中抽出把冰凉的银勺。 “没有呢。”江雪迎摇摇头,接过赵昊递过来的银勺子。 “这老公子还挺讲究的。”赵昊笑笑道:“这是我让巧巧改进过的,快尝尝看,好不好吃。” “嗯。”江雪迎微微颔首,舀一勺送到口中,一下就被那冰凉滑腻、香甜舒爽的口感征服了。她眸子里放着光,轻轻吁口气道:“感觉一下就消暑了呢。” “那当然。”赵昊笑着说道:“夏天没有冰淇淋,怎么能有好心情。” “快送两个给师伯尝尝去。”江雪迎马上吩咐偷偷咽口水小云儿。 “还是妹子周到。”赵昊不禁汗颜,还没给老爹尝尝呢。 ~~ 大雄宝殿,赵守正正在跟范大同对酌消暑。 随着工程日近完工,各部门配合已经十分熟练,士气更是高涨到了极点。 现在赵二爷天天在堤上转悠,反而是负效应了。因为民夫们看到他,会激动的丢下手头的活计,围上来给他磕头,听他扯淡,严重影响了施工进度。 最后潘季驯勒令他老实待在南山寺,没有特殊情况不许上堤了。 赵守正终于清闲下来,每天还有空喝点小酒了。 “唉……”赵守正端着酒盅,长叹一声,似乎还有别的情绪在里头。 “兄长因何叹息?可是今天的菜肴太腻?”范大同忙眨眨眼问道。 “不是,这陡然闲下来,还浑身不自在呢。”赵守正活动着膀子道:“老子当年天天这么闲,怎么就不觉得难受呢?” “兄长啊,人是会变的。”范大同笑嘻嘻给他斟上酒道:“闲着闲着就习惯了。” “哈哈哈,有道理。”赵二爷笑着跟他碰一杯,刚要喝下去,就见那江小姐的侍女进来,将那两个银碗奉上,道明原委后便告退了。 范大同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客气,给赵守正一个,自己就拿起另一个,舀一勺吃起来。 “唔唔,好吃好吃。”范大同一边没口子大赞,一边对赵守正道:“兄长快尝尝,真解腻啊。” “哦,是吗?”赵守正闻言,也挖了一勺尝尝,同样大赞道:“好吃好吃好吃!” 谁知吃到一半,他又把冰淇淋碗搁下了。“臭小子做了好吃的,不先给自己老子,还得让人家送给我。” “哎呦,兄长这醋吃不得。”范大同劝道:“未来儿媳妇这么孝顺,你该高兴才是。” “这话你以后不要乱讲。”赵守正却低声叮嘱他一句。 “怎么,兄长对江小姐不满意?”范大同不禁吃惊:“这么好看又有本事的儿媳妇,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吧。” “嗯。江家侄女确实万里挑一。”赵守正苦笑一声道:“可这事儿,我说了不算,甚至我儿也说了不算。” “你老子说了算,不更简单了。”范大同笑道:“这可是他亲自相中的孙媳妇啊。” 赵二爷抱着胳膊愁眉苦脸道:“问题是,老爷子说了,也不一定算。” “哦,明白了!”范大同一拍脑门。“我怎么把那位给忘了!” ps.第二章,求月票! 第一百六十六章 合并 南山寺西配殿。 赵昊和江雪迎一边吃着甜腻腻的冰淇淋,一边轻声细语说着话。 “兄长有话要跟小妹说吧?”江雪迎不舍的一次吃完,扣上银碗放回冰桶,用帕子擦擦嘴角。 赵公子把自己那份儿吃的干干净净,江雪迎便从抽屉中,拿出一条干净的手帕递给他。 那一抽屉都是她给赵昊备的各种日常用品,力求宾至如归。 赵昊接过来擦擦嘴道:“是有个事儿,要问问你的意思。” “兄长请讲。”江雪迎点点头,作洗耳恭听状。 “我想从二期开始,给民夫发补助。”赵昊子缓缓讲出自己的想法道。 “兄长准备怎么发?”江雪迎便问道:“是按人头发,还是按劳分配?” “呃……”赵昊闻言讪讪道:“你不反对?” “兄长虽然在公司只挂个董事,却有七成表决权,什么事儿还不是你说了算?”江雪迎微笑说道:“再说,我总是支持兄长的。” “还是要一起商量,一言堂要不得。”赵昊心里美滋滋,但还是正色道: “眼下全县六万民夫,还有六七万小工。一个月多出二十万两的开销,这不是个小事儿,必须要跟所有股东说清楚。” “但我觉得这个钱,必须出。咱们是公司,不是朝廷的衙门,没道理让老百姓白服劳役的。”只听他斩钉截铁道: “一期工程是因为汛情迫在眉睫,大伙儿都不往那方面想。但咱们不能总打着县里的旗号,继续白用老百姓吧?” 赵昊顿一顿,又道:“再说,将来咱们还准备把工程干到别的县,别的府,别的省去。要是到哪里都一副救世主的嘴脸,让人家白给咱们干活,早晚要被识破嘴脸,为百姓唾弃的!” “我知道,这么做有点傻。但大明的老百姓太苦了,多少年来白服劳役还得自己带饭,我认为这是不对!”说着他站起身,对江雪迎沉声道: “别的县咱们管不了,但在我这里,劳动者就该有收入!少赚点我也愿意!” “兄长不用说这么多。”江雪迎也站起身,秋水般的眸子闪闪发亮。 最近朝夕相处下来,她从赵昊身上看到了与众不同的光芒,那是理想主义的色彩。 虽然江雪迎不清楚,他最终想要走到哪里,却依然被深深吸引,甘愿陪他一起吃亏,一直走下去。 “你看的比我们所有人都长远,我想就算有人暂时不理解,早晚也会明白的。”江雪迎双手捧心,用娇弱的语气说出了让人胆寒的话。 “实在想不明白的,就让他们消失好了。” “妹子,多谢。”赵昊感动的眼泪都要下来了,抑制住亲她一口的冲动,重重点头道:“多谢支持!” “自己人客气什么。”江雪迎浅浅一笑,又问道:“还有第二件事呢?” “妹子,我想收购你……”便听赵昊深吸一口气道。 小云儿正好掀开门帘进来,闻言差点拔出枪来射他。 不由勃然大怒,娇叱道:“赵公子,你你你把我家小姐当成什么人了?” “你瞎嚷嚷什么?”江雪迎红着脸瞪她一眼,声若蚊蚋道:“听我兄长把话说完。” “是啊,我说半截你就进来了。”赵昊也白一眼小云儿,然后对江雪迎解释道:“我是想收购你家的伍记。” “哦……”江雪迎轻吁一下,松了口气又略带失望。 “哦,谈生意啊。”小云儿吐吐舌头,灰溜溜的闪到角落。 “或者说,是把江南公司与伍记合并。”赵昊重新兴冲冲道:“伍记的团队十分优秀,经营的业务也都是对江南公司有益的补充。如果我们两家能合并,肯定一加一大于二!” “可以。”江雪迎深深看着赵昊,轻声重复一句道:“我总是支持兄长的。” “……”小云儿一下下拿头撞墙,心中暗暗哀嚎道●●,小姐,你是中了美男计,还是让一碗冰淇淋就收买了?怎么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最起码也要矜持一点,好要个高价码啊。 “妹子,你,我……”赵昊被感动的稀里哗啦,指了指江雪迎,又指了指自己,有些语无伦次道:“放心,为兄绝不负你。” 小云儿目瞪口呆,心说这就是表白吗? 江雪迎羞红了小脸低下头,刚想说句‘我也是’。 却听赵昊激动的接着说道:“我给你个方案,看看行不行。觉得不合适,你可以慢慢想,怎么合适咱们怎么来?” “呃……”小云儿下巴掉到了地上。原来还是在说生意上的事儿啊。 江雪迎一阵好气又好笑,用少女独有娇嗔道:“兄长最讨厌了!” “啊。”赵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那我这方案,你到底还听不听?” “嘴长在你身上,谁还给你堵住不成。”江雪迎轻嗔薄怒,小表情分外生动。 “我建议江南公司对伍记定向增发一百万股,换取伍记五成五的股份。这样伍记就成为江南公司的子公司,同时又占江南公司两成的股份。当然,两家原有股东的股份,都会同比例减少。” 赵昊便朗声道:“我也可以在交易中加入现银,只是觉得这样对妹子最划算。当然,不管妹子选哪一种,哪怕合并黄了,江南公司的总裁都由你来担任。” “总裁?”江雪迎眨眨眼道:“让我修史吗?” “不是,总裁是整个集团业务执行的最高负责人。”赵昊笑道:“比方说,华伯贞管江南建材集团,顾大栋管昆山开发公司,但他们都要向你汇报。” “明白了。”江雪迎闻言小脸发紧,感觉肩上沉甸甸的。“那我向谁汇报呢?” “我啊……哦不,董事会。”赵昊轻咳一声,虽然两者没什么区别。 “你还没说,同不同意呢。” “我总是支持兄长的。”同样的话,江雪迎说了第三遍。然后轻声道:“伍记满打满算值一千万两,五五成就是五百五十万两。现在兄长要是放话说,用江南公司的两成股份,换五百五十万两,整个江南的有钱人肯定要抢破头的。” “当然不能让妹子吃亏了。”赵昊笑笑道:“伍记还有我赵家的股份。” “那就一言为定。”江雪迎向赵昊伸出纤纤玉手。 赵公子也笑着握住了她的手。 只觉冰凉滑腻、柔若无骨,就像冰淇淋一样。 赵公子的心,一下漏跳一拍。 ps.第三章,我发现独眼写作,脑子都会受影响。感觉好像有半边脑子是不动的,思维滞涩的很。想出来的东西总是前言不搭后语,有懂行的说说吗?再写一更看看。 第一百六十七章 堤成!(盟主加更) 隆庆二年七月廿七,是昆山父老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 在顶风冒雨、持续奋战一个月后,吴淞江北堤工程顺利的合龙了! 这一天,全县三十八万男女老幼倾巢而出,全都赶往龙王庙大堤。 这一天人是真多呀,长长的队伍前头已经到了南山寺堤段,后头还没出县城呢。 大堤上,扎起了彩楼,旌旗飘飘,花团锦簇! 大堤下,人山人海,谁不想亲眼目睹这全县百姓期待了一百年的伟大时刻? 辰时一到,头戴二梁冠、身穿赤罗裳,系银带、佩药玉,悬着练雀三色花锦绶的赵二爷,在一众佐贰士绅的簇拥下,出现在大堤之上。 当他和顾大栋一道,将最后一桶混凝土,象征性浇在大堤上,那民夫们故意留下的小坑上后,便正式宣告整条大堤彻底合龙了! 登时大堤下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百姓们将带来的鲜花抛洒到天空中,那五颜六色的漫天花雨,便笼罩了堤上人的视线。 至此,这场自六月廿六日开始的大会战,胜利落下帷幕! ~~ 赵二爷素来眼碟子浅,看到老百姓激动成这样,这下哪还忍得住? 站在堤上就吧嗒吧嗒掉下泪来,他刚要不好意思的推说,自己被风迷了眼,却听身旁有人嚎啕大哭起来。 赵守正抹着泪转头一看,是熊典史熊夏生。 那个被前任知县评价为可怕,永远都是一张死人脸的熊典史,此刻居然在万众瞩目之下,哭得捶胸顿足,惊天动地! 赵二爷都傻了,心说这位这是怎么了? 好在老百姓都在激动手舞足蹈,嗷嗷乱叫,倒也没人注意到老熊的异常。 一旁的何县丞赶紧让人将熊典史扶下堤去,以免老百姓察觉之后,胡思乱想。 等百姓们尽情宣泄完心中激动后,赵守正也平复下心情,看一眼藏在掌心的小抄,然后举起了话筒。 百姓见老父母要训话,很快安静下来,直至鸦雀无声。 “三十一天前,也是在这里,本县宣布要在一个月筑起这条大堤时,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人相信!” “三十一天后,我们建起了这条坚不可摧的大堤,除去因为飓风停工的两天外,全部工程耗时整整二十九天。现在,可以向全天下宣告,我们昆山县吹的牛,我们做到了!” “嗷!”老百姓又是一阵忘情的欢呼,好一阵子才平复下来。 便听赵守正接着大声道:“恰好,整段江堤在经过小幅度的裁弯取直后,长度缩短到了五十八里。平均每日的工程进度二里,其中还修筑了六个水闸,以及六十段格堤。这是我华夏历史上,不折不扣的伟大奇迹!” 说着他伸手一指堤下的几十万百姓,高声喝道:“而你们,昆山县的伟大人民,就是这个伟大奇迹的创造者!” “嗷!嗷!嗷!”老百姓被赵二爷撩拨的简直嗨爆了。他们这些轻如鸿毛的草民,何曾被如此赞美过? “昆山永远不会忘记,日日夜夜奋战在此的六万七千三百七十一名民壮!这道长堤是你们肩扛手抬、一砖一石垒起来的!” “昆山永远不会忘记,日日夜夜穿行于太湖和吴淞之间的三千六百六十三条船上的船夫船娘们,这道长堤的每一块石头,都是你们一船一船,从一百六十里外的洞庭西山运回来!” “昆山永远不会忘记,日日夜夜为工程编筐搓绳织袋的八万三千一百一十二名老人、妇女和孩子!没有你们的辛勤付出,这道长堤根本无法如期完工!” 老百姓都听傻了,难道这种庆功的时刻,不该是大人物们相互吹捧的时候,为何大老爷却把功劳一个劲儿的往他们身上安? 但是真爽!真骄傲!真他妈的自豪啊! 这一刻昆山百姓不知多少人愿意为他们知县大人去死。 “大老爷,大老爷,大老爷!”千万人一起高喊,最后汇聚成惊天动地之声。 幸亏里长甲长们昨晚特意开会叮嘱过,严禁喊任何犯忌讳的口号。比如‘大老爷很多很多岁’之类,估计这会儿老百姓喊出的话,就已经足够把赵二爷满门抄斩了。 ~~ 那惊天动地的声音传到了吴淞江的江面上,让一艘豪华大船上的三人,不由自主打住了交谈。 三人正是赵昊和前来道贺的王梦祥、王世懋。 待到声音渐小,王梦祥才对赵昊笑道:“公子这位最大的功臣,却无人知晓。” “这就叫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王世懋大赞道:“公子有侠骨啊。” “我可没打算离开昆山。”赵昊哈哈大笑道:“再说我也不吃我爹的醋。” 二王也跟着笑起来。 ~~ 大坝上,赵守正借着抬手的机会,又看一眼小抄。他这几天酒喝得有点多,记性明显受损。 待到百姓停下叫嚷后,他又接着道: “你们用事实雄辩的证明,虽然我们每个人或许无力改变什么,但只要我们团结起来,就可以创造前所未有的奇迹!” “团结就是力量!”里长甲长们马上按照吩咐,带头高喊起口号来。 “团结就是力量!”老百姓也跟着高喊起来。 “所以我希望,我们昆山的百姓要永远团结在一起,永远不要再分什么昆南昆北。我们要一起,把我们的家园建设成大明朝最富裕的天堂!能不能做到?” “能!能!能!”老百姓自然听话极了。 “好,现在我宣布,昆山县一期水利工程胜利完工!”赵守正不待百姓欢呼,又接着高声宣布道:“昆山县二期水利工程,七天后正式的开始!” 顿一顿,他又石破天惊道:“同时,本县宣布,从二期工程开始,将由昆山开发公司为劳动者支付报酬、按劳分配!” 老百姓听得有点蒙,什么时候给县里干工程,还有钱领了? 这时却听赵守正又宣布了一个好消息道:“二期工程开工前,本县给大家放假七天。七天里酒肉食物照常供应,大家尽情的享受成功后的喜悦吧!” 这次老百姓听懂了,一个个全乐疯了。手舞足蹈的呗儿呗儿直蹦! ps.感谢新盟主‘一毛_yimao’,谢谢支持。 ps2.独眼龙好累,不写了,独眼龙睡觉去了,希望明天好点。求月票 第一百六十八章 长三角 吴淞江,豪华大船上。 赵公子还是一副草帽小子的打扮,但二王却只觉得他不拘常理、有名士风范,丝毫不以为唐突。 没办法,有钞能力加持的人,就自带美颜功能。 何况赵昊虽然穿的下里巴人,神态和语气还是以往那般阳春白雪。 “二位能同意本公子的任性,在下实在感激不尽。”他说的正是方才,赵守正对全县百姓宣布的,二阶段工程将支付报酬之事。 “公子哪里话,我们已经赚那么多了,分一些给百姓也是理所应当。”王世懋终究是琅琊王氏,说话还是很见水平的。 只是不知是心里话还是场面话了。 毕竟比起支出的那点银子,还是惹赵公子不快更不划算。 “是啊公子。”王梦祥也大度的笑道:“公司是要昆山扎根的,让老百姓得点实惠,咱们得到的好处更多!” “老叔有见地!”赵昊竖起大拇指,大赞一声。让今日轮值的徐维志把地图拿来。 然后赵昊以杭州、上海、江阴三点画一个三角形,向两人交底道:“二位请看,长江下游的这个三角形中,囊括了苏州、松江、常州、杭州、嘉兴、湖州六府之地。这六府加起来,贡献了大明三分之一的赋税,可谓天下最富庶之地了。” “嗯。”两人听赵公子讲起宏观战略,忙探着身子,竖耳倾听,唯恐漏掉只言片语,错过了提高的机会。 “这六府也就是狭义上的江南。非但最富,还高度关联,互为一体,我将其称之为‘长三角’——长江下游的黄金三角区域!” “长三角?”二王瞪大眼睛,这确实是他们从没想到过的新鲜视角。 “谁控制了长三角,谁就掌握了大明经济的命脉。”赵昊淡淡说道:“这也是本公司的远景目标。” “嘶……”二王倒吸冷气,王梦祥一拍大腿,瞪大双眼道:“公子将公司命名为‘江南公司’,原来是这个意思。” “真是宏图大志啊!”王世懋忽然又觉得,这比当官可有滋味的多了。 看到两人那副躁动的样子,赵昊心说,我还没讲‘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呢…… 当然,至少十年之内,他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 大船中,赵昊对两位董事,头一次透露了江南公司的野心。 说起来,他组建江南公司的方式,和西山公司大相径庭。 组建西山公司时,赵昊首次提出了‘公司’的概念,并一丝不苟的制定了《公司章程》。又公开募集股份,召开股东大会,选举董事会和监事会,任命管理层。 对公司的日常运行,也要求一丝不苟按照章程,定期召开董事会,商议公司重大事项。监事会随时监督董事会和管理层,防范渎职和贪污。 可以说,他是完完全全按照后世完善的公司制度,来运行西山公司的。 到了江南公司,按说一回生二回熟,应该制度更完善,决策更透明才是。 然而恰恰相反,赵公子这次大开倒车,完全把现代企业制度抛之脑后,完全无视小股东的意见,公然大搞一言堂,跟此时的传统商号根本没什么区别。 原因十分简单——赵昊知道自己不会常驻北京,所以要让西山公司尽快制度化、正规化,走上自行发展、自我约束的公众公司之路。这样才能最大限度的保证,他这个远在江南的大股东的利益。 而赵昊把江南设定为未来的大本营,准备亲自在此深耕细作,自然要保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自己的权力不被杯葛,这样才能甩开膀子猛干。 为此他根本没有公开发行江南公司股票的计划。拉进来的股东也都是关系密切的天然盟友,他们的作用是为公司初期充当保护伞,以免被人觊觎而已。 但赵昊绝不希望他们干扰到自己的绝对话语权,为此甚至大搞神秘主义,以促进股东们对他个人崇拜…… 说白了,他希望西山公司有很多不同的声音,因此采取了‘西山模式’。希望江南公司只有一个声音,便换成了‘江南模式’,仅此而已。 人从来只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方式,而不是最先进的方式。 这十分合理。 ~~ “所谓‘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欲要征服这片区域,我们首先要仔细研究它,把它搞清楚,然后再指定确实可行的方案,一步步去执行。” 只听赵昊沉声对二王道:“这个区域有着不同于全国特点,传统农业在长三角已经退居次席。老百姓的田地里种的稻子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越来越多的桑树和棉花。这是因为长三角丝织、棉纺业的兴旺发达,让百姓种经济作物可以获得更高的收益。” “同时,江南严重的兼并,使得九成以上的百姓失去了土地。这些离开土地的农民,源源不断的涌入城市,成为工商业的从业者,促进了行业进一步的繁荣。当工商业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分工就出现了。事实上,整个长三角地区已经完成了初级的分工,这也是为何我将其视为一个整体的原因。” “嗯。”王梦祥深以为然道:“让公子一说还真是,苏州、杭州的丝织业,松江的棉纺业,嘉兴、湖州的缫丝业为丝织业提供生丝,常州则是粮食的集散地。” “因此江南地区需要一个商业中心,来为各府各县提供一个进行贸易的平台。”赵昊说着一指那三角形的中心部位道: “而苏州府,就在长三角的中心,因此当仁不让成为了江南的中心,也就成为了大明最繁荣城市!” 说着他轻叹一声道:“但也正因为如此,苏州城并不适合作为江南公司的大本营。” “这是为何?”王世懋有些不解,难道要掌控一地,不应该掌控最繁华的城市吗?” “因为苏州城太繁华,掣肘也太多,留给我们的空间也太小了。”赵昊说着淡淡一笑道:“所以我选择避开苏州城,抄底昆山县!” “抄底昆山?”王梦祥细细品咂,目光渐渐明亮道:“好一个‘抄底’,妙哉妙哉!公子洞烛高见,我们江南公司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岂有不大兴的道理?” ps.抱歉各位,今天休息了一下眼睛,下午才开工的。目前只写了两章,又开始流泪了……不是感动的。 第一百六十九章 坦白 “天时地利人和?”王世懋仍不解问道:“此话怎讲?” “天时者,洪涝时节也。昆山百姓流离失所、悲苦万状之时,我江南公司带来了水泥,帮助昆山县一月之内修起了长堤,一下子就在昆山站稳了脚跟。” 便听王梦祥解释道: “地利者,昆山比邻一州五县,处于苏州乃至苏松的位置中心,天生就有发展工商业的巨大优势。只是因为地势低洼,年年洪涝,才人人避之不及,成为苏松最穷的地方。” “但现在有了水泥,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们可以用半年时间,给整个县修筑起坚固的长堤,让昆山自此免于水患,重为鱼米之乡,你说,那时会怎样?” 王梦祥激动的攥着王世懋手臂,嘶声道:“它将迅速的崛起啊!” “嗯。”王世懋点头表示听懂了,不着痕迹的抽出手臂,揉了揉胳膊。 “我知道了,人和就是我们通过修堤,已经与昆山百姓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这将保证我们在昆山独一无二的地位,所以我们不能干伤害昆山百姓感情的事情,所以要给他们发酬劳。” “说得好哇!”赵昊满意的点点头,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他踌躇满志的站起身,望着仍然被泡在水里的昆南道: “无数的良田重见天日,四通八达的交通终于可以发挥作用,我们完全可以将这里作为原材料基地、制造业基地、人才储备基地,在这里彻底的发展壮大,组建一支忠心耿耿的昆山子弟兵,替我们南征北战,征服整个江南乃至大明!” 说完,他看一眼目瞪口呆的二王,笑着补充道:“我是指商业上。” “嗨,我以为是昆曲班子呢……”虚惊一场的二王忙讪讪笑道。 三人相视放声大笑,都明白了对方什么意思。 “收购伍记,也是这个大战略下的重要一步。”又听赵昊沉声道:“昆山要发展,离不开金融和物流的支持……哦,可以将金融当成钱庄,把物流当成运输。” “这样啊。”二王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运输对经济的作用他们还能明白,可这钱庄跟经济发展有什么关系? 不过两人没敢再问,今天接受的新东西有点多,脑袋已经嗡嗡的了。反正公子说有作用,那就一定有就是了。 “相信我,用不了几年,昆山将迅速追上府城之外的所有州县。”赵昊说着,若无其事的看两人一眼道:“如果能重开海贸的话,昆山超过苏州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听到赵昊又提起‘海贸’俩字,二王心里咯噔一声,这下确信无疑赵公子就是冲着海上的事儿来的。 ‘得了,别再藏着掖着了。’两人交换下眼神,王世懋便尴尬的轻咳一声道: “上次在弇山园,公子提起项家那档子事儿,当时愚兄心中害怕,有些话没敢讲。” 说着他看一眼王梦祥道:“公子走后,我深感歉疚,世叔便劝我说,跟公子讲清楚就是。” “麟州兄言重了,彼时你我初次见面,交浅岂能言深?”赵昊忙假假道:“你敢说我还不敢听哩。” “哈哈哈。”三人大笑一阵,嫌隙尽去。王世懋笑问道:“那公子现在敢听吗?” “现在你我就是异父异母的亲亲兄弟,难道麟州兄还会害我不成?”赵昊含笑说道。 “当然不会。”王世懋吐出长长一口浊气,便沉声道:“今天就跟兄弟交个底,那项家是靠给海商供货起家的。今年正月那场大火,是因为他们坏了规矩,引来了另外几家的打击。” “项家被一把火烧掉了大几十万两银子,当然要报复了。”王世懋接着道:“后来湖州府城的骚乱,乃至波及苏松杭州的乱子,都是由此而起的。” “哦。”赵昊点点头,又问道:“那几家也是给海商供货的?” “是,一共有那么九家,但并不固定。如今是华亭徐家、杭州钱家、金陵徐家、吴县顾家、长洲陆家、以及嘉兴项家……” 顿一顿,王世懋有些艰难道:“还有无锡华家,和我们太仓王家。当然,我们不参与海上的事情,只是把货物卖给固定的商人,至于商人把货买到哪里,就不是我们操心的事儿了。” “嗯。”赵昊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心说好原始的洗白手段啊,必须与强权搭配才好使。 当然,也可能是人家从前懒得多花心思,纯粹扯一块遮羞布罢了……咦,遮羞布,好熟悉的名字啊,似乎在哪里听过呢。 他便接着问道:“这才八家,还有一家呢?” “还有一家是平湖陆家,也就是前锦衣卫都督陆炳、陆绎父子的家族。”王梦祥接过话头道:“去岁新君登基,清算了陆家,这也是一切乱象的开始……” 然后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将九大家的前生今世讲给赵昊。 大部分内容,赵昊都已经从祖父和华叔阳、华伯贞那里听过了。但同样的内容从不同的人口中道出,非但别有风味,还能听出许多不一样的东西。 赵昊便耐着性子,听他们讲到最后,终于听到了新东西。 “上个月,我们参加完开工典礼后,没有回太仓,而是去华亭参加了徐三公子召集的会议。”王梦祥叹口气道:“但那会开得很不成功……” “为什么呢?”赵昊含笑问道。 “徐瑛拉上了金陵徐家,想要当新的净海王。”王世懋答道: “这倒还好,毕竟陆家一倒,徐家倒也有这个资格,但他们要把陆家的两成份额全都拿过去,这就忍不了了。” “原本是平湖陆家独占两成,徐家一成半,我们几家都是一成,剩下半成给了金陵徐家……因为南京离着我们长三角太远,按说没他们什么事儿的。只是魏国公的身份摆在那里,华亭徐家把他们来进来,大家不好反对,只能给他们半成份额意思一下。” “按照徐瑛和徐邦宁的意思,华亭徐家要独占两成五的份额,金陵徐家也要涨到一成五,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王梦祥狠狠啐一口道:“要是他老子还在位,或者魏国公还没现原形也就罢了,现在两盘烂萝卜,装什么老山参?!” “项元汴当场走人,其余几家也拍了桌子。”王世懋苦笑道:“结果不欢而散,也没谈出个丁卯来。” ps.第二更,我再写一更去。 第一百七十章 不作恶事 大船上。 听了二王的讲述,赵昊不禁暗自称奇,没想到徐邦宁居然也搅合进来了。 魏国公还真是偏心啊,让二儿子把海上这块攥在手里,就等于攥住了钱袋子。将来就算夺嫡不成,也能过得比他大哥还舒坦。 只是让徐邦宁那个二百五搅进这么错综复杂的局面,魏国公就不怕这小子捅出什么篓子来? 只能说,老公爷果然吃过见过,心就是大。 “那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他便问道。 “糟的很。去年都是谈好的份额,还算平安无事。”王世懋郁闷道:“今年上半年开始,销路就几乎断绝了,到了下半年,一船货都出不去了。” “公子对苏松了解的这么深,当知道我们这边的丝绸、生丝、棉布、瓷器、茶叶……大约半数要靠外销。现在一半的销路断绝,遭殃的何止是海商?”王梦祥也叹气道: “大半的织户半年不开张,破产者不计其数,十几万织工衣食无着,再不解决,动乱就在眼前了。” “那倒是。”赵昊点点头,苏松可是有市民暴动的传统的。“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公子如果有兴趣,我们可以跟华家一起,推举你来坐陆家空下来的那把椅子。”王梦祥一咬牙道:“别看现在乱成这样,但好些人家还挤破头想要这个位子呢。” “人家都是大家族。”赵昊呷一口茶水道:“我们休宁赵家怕是还不够看吧?” “公子大可不必妄自菲薄。”王梦祥哈哈大笑道:“九大家可不问什么出身,归根结底还是实力说话。想那华亭徐家,在徐阁老之前,只不过是小门小户的小康之家而已。还不是一样坐二望一,现在都想一家吃掉四分之一了?” “就是,贤弟祖父乃堂堂侍郎,父亲是新科状元,论起出身,不比徐家好得多?”王世懋也劝道:“其实抛开别的,单说江南公司东家的身份,就足以让他们双手欢迎了。” “尤其是现在乱成一团的局面,也只有公子这样的圣手可解了。”王梦祥接着吹捧道:“待公子坐上那把椅子后,我们再跟华家一起公子上位,由你来带领我们拨乱反正,肯定能打出一片新天地!” “是啊贤弟,除了我们两家,顾家和陆家也可以争取一下。”王世懋道:“吴县顾家和昆山顾家是同宗,长洲陆家则与平湖陆家一脉相承……他们对徐家很有怨气,只要我们耐心劝说,也有希望争取过来。” “哦?他们有何矛盾?”这是赵昊的盲点了。 “因为平湖陆家出事后,赶在朝廷抄家前,将家产尽数转移到了徐阁老家。”王世懋解释道:“听说光金银就超过千万两,还有不计其数的珠宝玉器,运了足足半个月才运完。” “啧啧。”赵昊不禁咋舌,这些狗大户一家比一家有钱。跟他们一比,本公子就是个弟弟啊。 “长洲陆家闻讯后,认为姻亲哪有血亲亲?平湖陆家肯定是被哄骗了,便数度派人到华亭,想让徐家把财产交给他们来保管。” 王世懋哂笑一声道:“以徐家蚂蟥吸血的操行,到了嘴的肥肉怎么可能吐出来?一来二去双方就上了火气,互骂对方居心叵测、贪财忘义,到现在还在打口水仗。” “有意思。”赵昊笑着点点头。 “怎么样,公子,有兴趣加入吗?”二王便齐声问道。 “……”赵昊沉吟片刻,却缓缓摇头道:“还是算了吧。接下来是江南公司布局的关键阶段,不能分神啊。” “贤弟,再考虑一下吧?”王世懋和王梦祥吃惊对望一眼,难道我们都想错了? “是啊公子,一个繁荣稳定的江南,肯定更符合我们江南公司的利益啊。就为这个,公子也不该袖手旁观啊。” “世叔说的有道理。”赵昊摸摸那顶围着红缎带的草帽,一脸苦笑道:“不过这么大的事情,总要跟家里商量一下吧。” “……”两人噎了一下,江南公司这么大的事儿,也没见你跟家里商量过啊。 不会是拿赵状元做挡箭牌吧? “行,我们就在昆山多住两天,等公子和令尊商量好。” “还得跟我爷爷商量一下。”谁知赵昊又推脱道:“他老人家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呃……”两人这下确定了,赵公子就是在推脱。 “公子,我们是自己人。”王梦祥都快掉泪了。“有什么不能明说的呢?” “是啊,贤弟。”王世懋也十分难过。“还是说你没把我们当自己人?” “二位言重了。”见两人跟自己还打起感情牌了,赵昊不禁苦笑道:“好吧,我实话实说,要是别的事儿,我差不多也能做主。但这是件违法的事情,说不定要满门抄斩的,怎么能不跟家里好生合计一下呢?” “没贤弟想得那么严重……”王世懋忙讪讪道:“有专门的商号收买我们的货,我们不跟海商直接接触的,这样就算真出什么岔子,也跟我们无关。” “掩耳盗铃而已。”赵昊却断然摇头道:“不然去年年跟下,连堂堂顺天府尹都要帮你们找陆家的账册?” “那个……”王世懋登时瞠目结舌。 “那本账……”王梦祥忽然打了个寒颤道:“不会落在公子手中了吧?” 赵昊淡淡一笑,手中多了一枚嵌着五色宝石的金印。 “啊?净海王印!”两人同时倒吸口冷气,一下子全都站起来。 王梦祥按捺住眼中的贪婪之色,颤声道:“原来这印真落在公子手里了啊!” “呵呵,我说纯属意外,不知道你们信不信。”赵昊用大拇指摩挲着金印,然后随手将其抛给了王梦祥。 王梦祥赶紧双手接住,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起来。这还是他头一次染指海贼王之印呢。 “既然对你们这么重要,就送给二位好了。”那位穿着红色小褂、蓝色短裤的少年,拿起了自己的黄色草帽,起身向舱门走去。 “公子留步!”王梦祥略一挣扎,便快步追上去,双手奉还那金印道:“公子弃之不取之物,我等也不该留恋!” “是啊公子,既然你不愿加入,我王家退出好了。”王世懋也赶紧表态道:“其实我也早就不想赚这种亏心钱了,只是从前一大家子还得靠这个养活。现在有了江南公司,也就不稀罕这个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彻底断了。” 听了二人这番表态,赵昊这才站住脚,转身对两人正色道:“同样的话,我对华家说过一遍,现在再对二位说一遍。” “在这个世界上,你得到的越多,就要承担的越多。只肯捞好处,却不肯承担责任的人,我们通常可以叫他‘蛀虫’,大明朝这条破船,已经禁不起蛀虫糟践了。船沉了,一切皆休!” 两人被训得红着脸低了头。 “所以江南公司从成立的第一天,我就告诉大家,我们只做不违法的事。”又听赵公子放缓语气道:“所以我赵家也好,江南公司也罢,都不会以任何形式参与走私的。” “那公子,江南怎么办?那么多人已经没有土地,回不去农村了。”王梦祥忍不住问道:“不给他们条活路,老百姓是要造反的!” “不走私,难道就不能做海上贸易了吗?”赵昊微笑着反问道。 ps.睡了,希望明天能不流泪。 第一百七十一章 高老庄 联想到方才赵昊主动提及海贸的话题,王梦祥豁然领悟到他的真实想法。 “公子的意思是,开海禁,合法做生意?” “不错。”赵昊点点头。 “可是公子有所不知,前番争执半晌,朝廷也只是开了福建月港一处,光福建自己的商人都喂不饱,对我们江南来说,等于没有。” “我对华家还说过另外一句话。”赵昊微微一笑道:“如果现行的法律是错的,就要设法修改它,让它变成善法。” “关口是你们自己怎么想?”顿一顿,他沉声问道:“是打算继续偷偷摸摸不交税,还是承担起应尽的义务来,正大光明的赚钱?” “这……”二王对视一眼,王世懋苦笑道:“公子啊,我们也算世代簪缨之家。但凡有可能,岂会做辱没祖宗之事?实在是逼不得已,只能铤而走险啊。” “是啊公子,交税我们不怕,怕的朝廷都不给我们交税的机会。”王梦祥也附和道:“是,去岁我们和高新郑一帮人争得不可开交,但还真不是为了交不交税的问题。” “其实我们两边大同小异,都不希望能在海贸里分一杯羹。唯一的区别在于,高拱是想重开市舶司,让朝廷垄断贸易。我们是不希望朝廷插手。”王世懋也附和道: “公子有所不知,一旦朝廷插手的地方,必定寸草不生。就像广东市舶司,倒是一直勘合贸易不断,可上至官府士绅,下至普通百姓,谁能得到一点好处?” “好,我明白你们的想法了。”赵昊点点头,微笑问道:“如果我能得到朝廷海外贸易的独家授权,你们愿不愿跟我改弦更张?” “当然愿意了!”两人不假思索的异口同声道:“可是怎么能做到呢?” 跟一般人的认知不同,大明朝‘片办不下海’的祖制,并非绝对意义上的海禁。 事实上,大明朝官方是可以进行海外贸易的——开国以来,一直由设在浙江、福建和广东三处市舶司,与藩国进行勘合贸易。 直到,嘉靖年间倭患严重才暂罢浙江福建两处市舶司,只留广东一处与南洋藩国继续贸易。 虽然勘合贸易带着浓重的朝贡色彩,大明往往充当冤大头角色,但对朝廷来说依然是一块肥肉,焉有让出来的道理? “信不信我?”赵昊戴上黄色的草帽。 “信,当然信!”二王赶紧应声道:“公子有信心,我们就有信心!” “那就听我的,暂时一切照旧。”赵昊的语气平淡而坚定道:“眼下我不能趟这浑水,不然到时候不好操作。” “明白了。”两人懂了,赵昊是想让子弹再飞一会儿,等待合适的时机切入。 而他们,要给赵昊当好内应…… “有情况及时沟通。”赵公子笑着朝两人摆摆手,下船去了。 “公子慢走。”两人一直看着赵昊的座船消失在小澞河,这才收回了目光。 “老叔,你觉得公子能成功吗?”王世懋小声问道。 “正常来讲,他既然这么说,就应该有些把握。”王梦祥神情凝重道:“但变数在于,高新郑会什么时候复出。要是出来的早了,想办成就难上加难了。” “高拱……”王世懋一阵头大,这也是江南士绅对此人的一致感观。总觉得这个河南佬一上台,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不是说李、陈二位阁老,在想方设法阻止陛下起复他吗?”他言语中倾向明显道:“满朝诸公,尤其是科道言官,在去年阁潮中,几乎全都攻讦过高胡子,他们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高拱起复吧。” “但愿如此吧……”王梦祥长长叹口气道:“可就像谁能想到,徐阁老会这么快就致仕?你又怎敢打包票说,他高胡子动弹不得,就没人替他搅风搅雨了?” ~~ 河南开封府,新郑县西南,依山傍水,阡陌相连。 农田尽头有一不大庄园,庄外遍植绿柳,溪水长流,宛如世外桃源。 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葛布道袍的老者,正盘膝坐在一个柳树下垂钓。 那老者双眼看着水面,目光却不知涣散到哪里,似乎是在想着心事。 以至于芦苇鱼漂剧烈抖动起来,他都依然无动于衷。 直到身后的护卫提醒,他才猛然回过神来,慌忙提起竿时,却见鱼儿早已脱钩跑了。 “恁个龟孙儿,弄啥咧?!”老者大怒,愤愤的把鱼竿往水里一丢,骂那护卫道:“咋不早做声咧?又让鱼跑咧!” 护卫都委屈死了,心说老子堂堂锦衣卫百户,被发配到这穷乡僻壤不说,还得整天受你个死老头的闲气。 面上却还得小心陪着笑道:“阁老在思考国家大事,小人岂敢打扰?” “那你就一直闭嘴!”老者训起人来,那是一套套的。“没人把你当哑巴!” “唉,是是,以后闭嘴。”好在护卫早习惯了,心里骂他几声狗日的,也就罢了。 “哼,不许再打扰老夫钓鱼……”老者说着回头发现少了点儿啥,低头一看,鱼竿不见了。 “我的竿儿呢?” 护卫不敢说话,指指远处的溪水。 老者站起来,手搭凉棚望去,才看到原来自己的鱼竿,已经顺着溪水漂走了。 他愤怒的咆哮道:“你怎么不早放屁?!” 护卫指指自己的嘴,摆摆手。意思是你不让我说的…… “这下还钓个屁!”老者气哄哄站起身,这时才看到他约莫五六十岁的年纪,方面阔口,蒜头鼻子,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环绕嘴角,不怒自威。 尤其醒目的,是他那钢针似的虬髯,铜铃似的一双眼,让他看上去就像捉鬼的钟馗,让人不寒而栗。 这老头儿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物。 他正是令大明朝官员闻风丧胆,令堂堂赵立本不惜自污逃生的高拱高肃卿! 自打去岁五月致仕,六月回乡,高拱已经在高老庄宅了整整一年多。 那叫一个度日如年,烦躁无比啊。 他本来就火气大,这下更是逮谁怼谁,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问题老头。 正要好好教训那奉旨保护他的锦衣卫百户一番,却见老管家高福过来,轻声禀报道: “老爷,有个叫邵芳的求见。” ps.三连更之第一更。谢谢大家的关心,今天感觉好了不少,感觉可能是眼镜的问题,去重新验光,发现左眼多配了70度,右眼多配了170度,少配了个50度的散光,所以眼睛容易疲劳,然后积劳成疾……原先可都是在国营老字号验光配镜的,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坑爹的这是! 第一百七十二章 高家庄的高老汉 “邵芳?”高拱闻言沉吟道:“来弄啥咧?” “说是有要事禀报老爷。”高福答道。 “噫……他一个江湖人士,有么要紧事咧?”高拱揪着钢针似的胡子,寻思这厮的来意。 “那小人回了他?”高福轻声问道。 “来都来了,见见吧。”高拱却是闲的慌,巴不得有人来和他说说话。 “是。”高福应一声,出去传话。 ~~ 高老庄外,来者正是邵芳。 上月,他在华亭拜谒徐阶,自觉受辱,便带着女婿沈应奎愤然北上,一路舟车劳顿两千里,终于抵达了新郑县。 爷俩在县城寻了家旅店住下,洗去满身风尘,好生歇息一晚。 今日便从头到脚捯饬一新,来高家庄投贴拜见高拱。 沈应奎二十出头,生得相貌堂堂、孔武有力,却一脸书卷气。 他警惕的扫视下庄子的情形,低声对邵芳道:“岳父,庄口有好几处暗哨。” “正常。”邵芳峨冠博带、轻摇羽扇,只是两眼透着野心勃勃的目光,与这身恬淡的士大夫打扮,显得格格不入。 “要是没人护着高胡子,他早就让那帮人弄死多少回了。” “那,是谁在保护他?”沈应奎好奇问道。 “还能有谁。”邵芳淡淡道:“以高胡子那得罪人的脾气,也只有陛下把他当成宝了。” “陛下一直在保护高新郑?”沈应奎吃惊的微张嘴巴。“那岂不是说,陛下还是想用他的。” “那当然了。”邵芳轻叹一声道:“不然我们干嘛要长途跋涉来找他?” 其实邵芳和他身后那帮人,最属意的人选始终是徐阶。 一来大家都是南方人,利益相对一致。二来徐阁老更柔恕宽厚、清静无为,在他手下混日子比较舒服。 然而神女有情、襄王无意,邵大侠干抛媚眼人家不领情,徒呼奈何? 也只能舍近取远、退而求其次了。 “岳父,听说这高胡子属炮仗的,一点就着,怕是比徐华亭还难打交道吧。” “你正说错了。”邵芳却摇摇头道:“徐阁老一团和气不假,心里想什么谁都猜不透。高拱什么都摆在脸上,不用费心去猜测……只要顺着毛捋,反而更易相处。” 顿一顿,他轻轻一叹道:“只是在他手下,要收敛着点儿,不太自在罢了。” 说话间,便见一个老仆出来,躬身行礼道:“二位,我家老爷有请。” ~~ 翁婿俩跟着老仆一进庄子,便见一道崭新的金字牌坊,上书‘良师贤相’四个大字,此乃隆庆皇帝手书,送给高师傅当护身符用的。 不然河南藩王多如牛毛,以高师傅转得罪人的火爆脾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人把房子点了。 过去牌坊就见里头一水的青砖瓦房,道上也铺着石板,两侧还有排水的暗渠。 虽然远远无法与精致的江南庭院相比,但在这新郑县中,除了郡王府邸之外,也算鹤立鸡群了。 两人来到庄子正中央的大宅,见那五进的宅院虽大,却与寻常地主家无异,门外连对耀武扬威的石狮子都没有,比起华亭徐阁老的退思园来,简直寒碜的不像阁老府邸。 事实上,论起家世来,高拱要比徐阶家强不少。 他祖父高魁乃成化年间举人,官职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掌管山泽、桥道、舟车、织造、券契、军器制造,乃天下一等肥缺。 他父亲高尚贤更是高中正德十二年进士,历任山东提学、山西按察司佥事、光禄寺少卿等官。 他大哥高捷中嘉靖十四年进士,官至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陕西右参政。 二哥高掇,金吾卫右千户。 四弟高才,都督府经历。 幺弟高拣,凤阳府通判。 一家数代显宦,兄弟皆簪缨,人才满门、家声远扬。高家居然连个园子都没修,简直无法想象。 翁婿跟着高福绕过照壁,穿过厅堂,进去后宅,便见个头戴着网巾,身穿半旧道袍的凶老汉,正躺在院子右角荼蘼花架下的凉席上。 看到有外人尽力啊,老汉坐起来,一阵龇牙咧嘴,用新郑话骂骂咧咧,似乎很不欢迎他们到来。 “这,这是高相公?”见老者似乎精神不大正常,邵大侠不禁心中一凉,暗道莫非高拱疯掉了? “这是大老爷。”高福忙解释一句,小声道:“年纪大了,有些糊涂。” “原来是高中丞。”邵芳赶紧躬身行礼道:“当年中丞操江御史时,小可还曾应召在您老麾下抗过倭,尤记得您老当时披坚执锐的不世英姿!” “哦……”高捷马上看他顺眼多了,甩开下人的手,拉着邵芳情绪激昂的讲述起当年的光辉功业来。 “燕子矶头,老夫统帅千军万马!” “扬子江中,老夫训练天河水军!” “金陵城下,老夫独战上万倭寇……” 听得沈应奎一脑门子冷汗,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可邵芳却偏偏兴致勃勃,高声应和,把老头哄得团团转。 要不是高福实在看不下去,让把老爷子硬架进去,两人就要一个头磕在地上,结拜成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了。 花厅中,高拱早就等的不耐烦了。 等高福把邵芳领进来时,他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 老高家满门暴脾气,在他大哥糊涂前,数高拱脾气最爆。当即就黑下脸问道:“怎么这么久?” 高福赶忙解释说,大爷拉住邵大侠聊了一会儿。 高拱这才神色稍霁,哼一声道:“人谁都有个老的时候,没必要大惊小怪。” “高相公多心了,在下素来仰慕高中丞,此番能再见他老人家,欢喜还来不及呢。”邵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确实非常人可比。 “请坐吧,看茶。”高拱一挥手,让邵芳坐下道:“听闻丹阳大侠向来在江南活动,什么风把你吹到我们这旮旯来了?” 高拱不是徐阶,要是跟他说话也云山雾罩,保住不出三句就得被撵出高老庄。是以邵芳换个套路,开门见山道: “某家是来问个问题的——请问高相,想不想回内阁?!” “嘶……”见他问的如此直接,连高拱都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只好夸张的大笑两声,胡言乱语道: “老夫吃了大葱还没刷牙。” ps.第二更。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备胎转正 高拱想不想回内阁?当然做梦都想了。 数月前,徐阶致仕的消息传到新郑,险些把个高阁老乐得步了大哥的后尘。 他以为,自己马上就可重新起复,回北京去把那些伤害过、侮辱过、得罪过他的人,统统全都干掉! 高拱甚至已经让人打好了行装,又卖掉了两千亩田,购置进京时送给皇帝的礼物。 谁知大红吉服都穿好了,却左等右等等不来接亲的花轿了。 直到他收到张居正的信,才知道原来事情又起了波折——升任首辅的李春芳和次辅陈以勤联手作梗,暗中阻挠他复出。 他们跟皇帝进言说,如今朝中诸公,尤其是科道言官,当初都反对过他,很多人还上了弹章。 如今徐阁老一走,本就人心惶惶,这时候欺负他,八成是要出乱子的……万一再重演一次六科封驳圣旨的闹剧,天子的权威何在? 到时候百官也会交章上本劝谏的,局面怕是不可收拾。 隆庆皇帝本来就很谨慎,干掉徐阶压力尽去,正想过几天舒坦日子。权衡之后,也就听了两位阁老的建议,暂时搁置了起复他的心思。 这真是一盆冷水浇头,让满心欢喜的高新郑原地爆炸,可他远在河南老家,鞭长莫及,给皇帝写信也不好明着说,快起复我吧,我已经快要在家憋疯了。 毕竟当初怎么说,也是他数度上书请辞的。这会儿怎么好自己打自己的脸? 去年因为皇帝刚慰留一次,他就回内阁上班,被言官们骂成猪头的教训十分深刻,这次怎么也得注意点儿吃相啊。 他就像笼中困兽一般,在家里天天跟大哥比着发疯。 好一阵子他才醒悟过来,自己不能彻底放飞自我,毕竟只要隆庆皇帝在,别人拦得了他一时,拦不了他一世。 这才开始养花钓鱼、修身养性。只是他那祖传三代的暴脾气,怎么可能改得了呢? 于是一天天的养花盆碎、钓鱼竿断,邵大侠要是再晚来几天,他就真跟他大哥一样了。 ~~ 花厅中。 看着夸张大笑的高拱,邵芳却没笑,沉声重复一遍道: “某再问高相一次,你想不想回内阁?” 高拱脸上的笑意终于渐渐隐去,他的定定望着邵芳道:“交浅而言深,是乱也。大侠刚见面就问老夫这种问题,你还指望老夫如何回答?” “某家是太心急了。”邵芳面无表情道:“但那是因为时间不等人……在我出发来新郑前,就有人抱着同样的目的,去过华亭了。” 他心说,不错,正是在下。 “嘶……”高拱不禁倒吸口冷气,有些沉不住气道:“那徐阶答应了没有?” “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事儿了。”邵芳暗道,因为人家根本就没答复我。面上却煞有介事的分析道: “但是徐阁老以退为进、心有不甘却是众所周知的。他回乡这才几个月?请求起复他的奏章,就已经雪花般的飞往通政司。就连内阁几位相公,都上书了。” “陛下不会同意的。”高拱黑着脸道:“好容易搬开这座大山,得多想不开才会重新背上啊?” “高相说的是平时,可非常时期呢?万一今秋俺答和土蛮卷土重来,明年黄河泛滥,天下大灾……朝廷需要有人来当这个家时,以李兴化、陈南充这种充数的阁老焉能担此大任?到时候百官举荐徐华亭,陛下还能顶得住吗?” “这……”高拱不得不承认,此獠对朝局和皇帝的心思看的十分通透不错,隆庆皇帝最大的毛病就是,缺乏乾纲独断的抗压能力。 要是朝廷真遇到什么大麻烦,说不定皇帝一慌神,就会让百官给胁迫了…… 如是想来,老高如坐针毡。但他最牛伯夷的地方在于,思维不受情绪的影响。哪怕心里慌成狗,或者整个人暴跳如雷,脑袋却依然清醒的很。 “大侠多年来总在江湖逍遥,为何忽然突然关心起老夫的仕途来了?” “一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邵芳粲齿一笑道:“二是邵某也厌倦了江湖,欲效仿毛遂助平原君使楚,立社稷之功。” “呵呵,大侠早已脱颖而出,何须以毛遂自谦?”高拱捻着钢针似的胡须笑道:“只是老夫可没有平原君那么富有啊。” “那是高相为相的本事,远远超过平原君,所以不需要食客三千,只消有一如毛遂者,操三寸不烂之舌,入京为高相游说即可。” “哦哈哈哈!”高拱自然十分受用,不禁放声大笑起来道:“怪不得丹阳大侠名闻天下,果然是妙人也。” “不知某家有没有这个荣幸?”邵芳含笑问道。 “大侠还是先回答老夫,到底是收税人所托吧。”高拱怎么可能让人家牵着鼻子走了。 “这有镇山公和清癯公的亲笔信,高相看完之后自可明了。”邵芳说着从袖中掏出两个信封,屈指一弹,便将其飞到了高拱手旁的小机上。 这略显轻浮的动作,让老高微微皱眉,但那两封信的内容,却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镇山公是南京刑部尚书朱衡,清癯公是前户部尚书刘体乾,这两位一个靠边站,一个赋闲在家,写信给高拱都表达了一个意思,那就是我们认为当今过世如蜩如螗,只有新郑公出山可救。为此我等凑钱数万两,请邵大笑代为联络。 只要新郑公同意我等奔走,则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必助公重回内阁。 两位部堂亲自捉刀的信,自然可以说到高拱的心坎里。更让老高心动的是,除了这两位部堂之外,还有南京户部尚书郭乾,南京兵部尚书刘自强、已经正丁忧在籍的南京工部尚书徐养正,三位部堂也做了背书。 这是何其强大的一股力量啊?原来他们心里都是背后支持我的!只是迫于徐党的压力不敢公开为老夫张目罢了。 也是,他们的处境本来就很艰难了…… ‘想不到,老夫的人缘还不太坏。’高新郑陷入了自我感动中。‘大明官场也不都是瞎子和白眼狼。’ 只是倘若让他知道,这些人其实还给徐阶写过更肉麻的投效信,不过是把他当成备胎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ps.第三更,换了新镜片之后,发现眼睛舒服多了,到现在才刚开始发干,再写一章去! 第一百七十四章 高,实在是高!(盟主加更) 花厅中。 高拱仔细看完信,对邵芳的疑虑尽去。 他笑笑刚要说点招揽人心的话,却忽听门外一阵鸡飞狗跳,便见自家大哥身披金甲,头戴银盔,须发上竖、目光如炬,手持一柄长长的镔铁斩马刀,昂首阔步走进来。 “啊哈,你在这儿。老夫找你好久了!”高捷伸手戟指邵芳,声如洪钟道:“看老夫比廉颇如何?” “国家有这样的伟丈夫,倭寇怎么敢再有进犯之心?”邵芳忙起身施礼道。 高捷也朗朗大笑道:“老夫还在,有倭奴敢犯,此刀不容!” 说着,老爷子挽了个大刀花。 却听砰地一声,不慎带碎了一旁栽着山茶的大花盆。 “好!这就是倭奴的下场!”邵芳大赞一声。 高拱都看傻了,心说这邵芳的捧哏能力,可以说是超神了,居然连这种梗都能接的住。 这位大侠的功力,说不定真不比那毛遂的三寸不烂之舌差。 他便站起身来,老道的朝大哥一拱手道:“敌寇已退,请中丞回应歇息吧。” “好,本院去也,尔等留心打扫战场!”高捷便举着大刀转身雄赳赳而去。“待回营之后,再论功行赏!” 终于把大哥哄出去,高拱松了口气,然后用一种完全‘不高拱’的悲伤语气对邵芳道: “我大哥与你投缘不是偶然。他年轻时便高大魁梧、长须飘然,讲求节操侠义,并且引以自豪。他小时候,因为家父尊贵,有人称他为‘公子’,却遭到他的叱斥道:‘为什么用公子称呼我?我不是那种二世祖!’” “是,江南的江湖中人都将老中丞视为偶像。”邵芳肃然起敬道。 “家兄自幼酷爱兵法、习武,年长振作用功,誓要‘为万人之敌奋战考院。’然而他性情太过刚正自负,敢说敢做了——家兄是第一个指出南京诸卫所军队,已经全都变成前宋靖康禁军那样的垃圾。他也是第一个招募北兵抗倭的将领。” “在大明这个官场上,说真话是要遭人恨的,敢为天下先是要付出代价的。结果抗倭胜利,论功行赏时,唯独他的名字不在功劳簿上。”高拱说着苍声一叹道: “那说明他已经不为官场所容了,果然后来被明升暗降调离了南京。但那些人仍不放过他,南京的御史又抓住北兵的军纪问题,弹劾已经到陕西为官的家兄放纵部下骚扰地方,让他落了个解甲归田、才不尽舒的下场。大哥咽不下那口气,才变成这副疯疯癫癫的样子的。” “中丞真是太要强了……”邵大侠不禁唏嘘。 “也许,这就是我高家人的宿命吧。家父,家祖都是因为同样的原因黯然归乡,郁郁而终的。”高拱眼圈微微湿润,触动了衷肠道: “为何在这大明朝,想要俯仰无愧就这么难呢?难道这朗朗乾坤,就容不下几个敢说真话,用于任事的官儿吗?” “那高相可想过改变一下?”邵芳轻声问道。 “改变?”高拱捋着他的胡子,一瞪铜铃般的两眼道:“我高家人侍奉了四代君王,都是一样作风。你要老夫怎么改变?难道要否定我祖、我父、我兄吗?他们都不怕,我高肃卿无儿无女,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了!懂不懂!” “懂!”邵芳只觉一阵热血上涌重重点头,说着推金山、倒玉柱、单膝跪地道:“这是新郑高家的骄傲和坚持!在下虽不才,愿为阁老鞍前马后,虽死无憾!” “好,可为同志!”高拱哈哈大笑着扶起邵芳道:“跟老夫讲讲,你准备怎么办?” “遵命!”邵芳忙将自己的行动方案和盘托出。其中重中之重,是走宫内的路线。 “一个是大太监陈洪,他与徐部堂有交情……陈洪管着御用监,在江南的一应采买,少不了麻烦南京工部。我打算进京与陈洪混熟之后,请他帮忙来向皇帝进言。” “再就是清河伯李伟父子,我虽然与那爷俩素味平生,但听说他们出身小门小户,又贪财如命,应该不难拿下。到时我设法请他们说动李娘娘为阁老说句话。” 高拱听得频频点头道:“滕祥与老夫关系本来就不错,要是陈洪也能替我说话,再加上李娘娘的话,此事差不多就能成了。” 然后他终于松口道:“那高某人的事情,就承蒙大侠费心了。” “好!”邵芳闻言激动的拍案道:“新郑公当机立断、果然豪雄也!单这一点,就比徐华亭强多了!” “哦?”高拱闻言目光一闪道:“元辅怎了?” 邵芳自知失言,但他有顶级的救场能力,马上慨然道:“当初那么好的局面,他却优柔寡断,苟且求全,结果落到今日的局面,合该成全了高相!” 高拱果然被蒙了过去,呵呵一笑道:“他太高估了自己,太低估了陛下,也低估了老夫在陛下心里的地位。所以才会一错再错,终成大恨。” “高相就瞧好吧,在下这就进京为你游说!”邵芳一抱拳,就要告辞。 “哎,不急在这一时嘛,你我一见如故,在庄子里盘桓几日,咱们好好聊聊再走不迟。”高拱却拉住他,仿佛不舍得好容易上门的客人。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邵芳受宠若惊,愈发觉得高阁老比徐阁老好上千倍百倍。 殊不知,高拱只是需要些时间,请锦衣卫的人帮着查查他底儿。看看此人是不是政敌派来,诱自己上钩的奸细。 他有一点没告诉邵芳,那就是高家人从来都面似粗豪,实则心细如发的。 ~~ 昆山龙王庙附近,是大片的坟地。 赵守正在何文尉的带领下,走进了墓园中,远远便见白衣素服的熊典史,跪在一具坟茔前。 坟前摆着祭品,但墓碑上却没有刻字。 “这是他给妻儿修的衣冠冢。”何文尉语调悲伤的叹口气道:“下官也是完工大典那天,反复盘问他才知道,原来熊典史的家眷从广东老家来投奔他时,正遇上吴淞江溃堤。结果他老婆,还有三个孩子,全都被大水冲跑了,一个也没找回来。” “哎……”赵二爷闻言潸然泪下,红着眼圈道:“也是个苦人啊。” ps.感谢新萌主‘mercury11’的支持,也感谢大家的爱护,和尚感觉很幸福。 第一百七十五章 邀约 七月廿九,壬戌日,宜乔迁入宅。 今天是赵二爷结束在南山寺两个月的挂单生活,搬回县衙的日子。 一大早,参与吴淞江水利工程的区长段长们,全都齐聚大雄宝殿,在赵二爷的率领下,毕恭毕敬的向佛祖上香磕头。 感谢佛祖保佑,让昆山县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修完了一期工程。 话说回来,若非当初佛祖忽然显灵,昆山县的士绅们怕是不会那么配合赵二爷抗洪抢险的。 感谢完佛祖之前的保佑,赵守正又请佛祖继续保佑,让本县二期、三期工程顺顺利利完工。 并许诺只要工程顺利完工,县里会扩建南山寺,为佛祖重塑金身。 起身后,赵二爷又在佛祖像前,对佐贰士绅们发表了激情澎湃的演讲,并宣布已经为他们向府里请功。 何文尉以下的佐杂官员们自然欢欣鼓舞。对他们这种芝麻绿豆官来说,履历中有了这样浓墨重彩的一笔,升官肯定板上钉钉,甚至连升三级都很正常。 士绅们也很高兴,他们虽然无官可升,但得到朝廷的旌表,可以荫子入学、可以免役免税,甚至得到义官冠带,一样名利双收。 其实兴修江堤之后,他们的土地也可以像邻县那样一年两熟了,得利最大的本就是这帮子士绅。 然后赵守正便打发他们先回县里,他这边还要搬家,人多添乱。 回城的船上,士绅和官员们依然兴奋难耐。有人提出干脆将南山寺扩建,再附建一座赵公祠,以纪念赵二爷为昆山县做出的伟大贡献。 此议马上得到了佐杂官和士绅们的一致响应,都说以大老爷对昆山县的再造之功,莫说一座生祠了,就是十座也担得。 顾大栋当场表示,愿意捐资五千两助修南山寺、建赵公祠。郑若曾等士绅也纷纷慷慨解囊,不一会儿就认捐了五万两银子,足够把南山寺和赵公祠修得金碧辉煌了。 ~~ 西配殿中,江雪迎正在向赵昊汇报二期工程的预算。 赵公子今天终于换了身正常的打扮,没穿他的红色小褂,也没戴草帽。 不是他忽然不爱‘海贼王’了,而是巧巧和马秘书实在受不了了……县衙里不知多少人笑话她俩年轻不懂事儿,光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却让堂堂衙内穿得跟个卖瓜小子似的。 何县丞的夫人还热情张罗着,要帮县老爷请几个老成持重的丫鬟婆子来管家务呢,省得让爷俩整天跟要饭的似的。 两位姑娘都要委屈死了,大老爷整天住在南山寺,身边围着那么多人,哪用得着她们操心? 至于赵昊,就更气人了。他一年四季,薄的厚的、皮的棉的、绸的布的、刺绣的印花的衣裳,不知做了多少身。 每天早晨,马秘书都精心挑选过,给他熨好了摆在床头,可他就是不穿,徒呼奈何? 无奈之下,两人只好将他的草帽小褂短裤藏起来,让赵昊要么只穿着犊鼻裈出门,要么就穿她们的衣服出门…… 所以赵昊只能又穿上了白纱的中单、轻纱的长袍,系上蓝色的丝绦,配上双鱼药玉,踩上丝云履,恢复了公子哥的打扮。 把个马秘书和巧巧姑娘感动的热泪盈眶,公子终于又有个人样了。 可是这人习惯了裤头汗衫过夏后,你让他再穿上长衣长裤,他会觉得分外闷热。 赵公子坐在西配殿里,吃着巧巧做的冰淇淋,马秘书还给他打着扇子,却依然感觉身上黏糊糊的,十分不爽。 江雪迎汇报完了各种工程材料的预算,抬头见他热得直吐舌头,便拿起苏绣团扇,也给他打着扇子道: “兄长还真怕热呢。” “我还怕冷哩。”赵昊无奈苦笑,明明自己是古代人的身体,为何精神上如此怀念空调和暖气呢? 暖气还好说,至于空调,这辈子怕都无福消受了。 不过可以让张鉴搞个人力风扇出来嘛!赵昊忽然念头一闪,赶紧让马秘书记下来,以免忘掉。 “妹子继续说。”两个女孩儿一起给他打扇子,赵公子终于感觉凉快多了。 “……今年夏粮丰收,第一船湖广的粮食也顺江而下,运抵了苏州。市面粮荒自解,粮价一下子就回落到一两以下。” 江雪迎声音清冷悦耳,让人的耳朵就像吃了冰淇淋一样,感觉十分的清爽。 她告诉赵昊,粮价的回落,又带动所有物价下降。花同样的钱可以买更多的物资了。 江小姐通过计算得出,保持一期工程时的供应水平,每日花费却降低了将近三分之一。 结果加上发给民夫们的薪水预算,整体开销也只上涨了四分之一。 把赵昊高兴的跟什么似的,就跟捡了个大钱包一样。觉得自己请江雪迎当总裁,实在是无比正确。 江小姐却以为这是赵昊预料之中的事情,不禁崇拜的赞叹,兄长真是算无遗策啊。 两人便习惯性的商业互吹起来,听得一旁的马秘书不由暗暗嘀咕。 心说这二位如今越来越默契,似乎公子越来越离不开江小姐了呢。 我得给县主提个醒了,不然她可就望尘莫及了。 ~~ 今天非但县老爷挪窝,也是江南公司昆山办事处,搬出南山寺的日子。 至于昆开司,昨天就已经跟着潘季驯,提前搬到鄱阳湖边上的角力村,为二期工程做准备去了。 赵昊跟江雪迎说完话出来,就见刘正齐等在西配殿外头。 “刘员外还没走?”赵公子笑问道:“怎么还不放心?” “怎么会呢。”刘正齐弓着腰,赔笑跟赵昊出了南山寺。“公子已经把徐阶治服帖了,现在苏松两地,谁还敢捋公子的虎须?” “我还没长胡子呢。”赵昊摸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笑道:“那还有什么顾虑?” “一是想当面跟公子辞行,感谢公子的照拂。”刘正齐试探着笑道:“二是……想代表我们会长,诚挚邀请公子加入洞庭商帮。” “我?”赵昊指了指自己,失笑道:“我可不是苏州人。” “公子,话不能这么说,整个洞庭西山都是你的了。”刘正齐苦笑道:“要是你不加入,我们洞庭商帮可就名不副实了。” “还有洞庭东山嘛。”赵昊不置可否的笑笑。 “我们翁会长说,只要公子加入我们,就请你担任洞庭商会的副会长。”刘正齐说着,又压低声音道: “年底翁会长就退了,到时候我们再一起把你抬到会长的位子上去。” ps.第一更,写轮眼还没好利索,今天只能三更了哈。 第一百七十六章 赏罚分明赵公子 “这是翁会长的意思?”赵昊轻声问道。 “后一条是我的意思,不过想来翁会长也不会反对吧。”刘正齐讪讪道。 “我看你还是问清楚了再说吧。”赵昊轻笑一声道:“别再是你一厢情愿。” “是,我回去就跟他谈谈。”刘正齐忙点点头,又欣喜问道:“这么说,公子是有兴趣了?” “嗯。”赵昊颔首道:“不过不是我,而是我们江南公司的总裁。” “江小姐啊。”刘正齐不禁犯难道:“她的能力肯定没问题,就是年纪小了点,又是个女孩子家家的,只怕好些人会有意见。” “这个我想过了。”赵昊打量一番刘员外,悠悠说道:“表面上你来当会长,让雪迎当副会长,但实际上你向她汇报,不就两难自解了?” “也对啊。”刘正齐双手一拍,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他已经给江雪迎打了一个月下手,深知这位江南公司的二号人物,是何等厉害的角色。 何况日后他当会长,也不光是表面风光。江雪迎可是整个江南公司的总裁,不可能事无巨细的过问洞庭商会。 最多就是把着大方向,具体的事情还得他来办。 如是想来,刘员外幸福的涨红了脸,忙向赵昊深深作揖道:“多谢公子栽培,小人绝不会让公子失望的。” 他问都不问,赵昊如何帮自己当上这个会长。 在刘员外看来,赵公子连徐家都能降服住,搞掂个洞庭商帮,肯定不在话下。 这下他终于心满意足,乐颠儿颠儿的回苏州,操持江雪迎入会的事情去了。 待刘员外一走,马秘书在赵昊身后怯生生道:“公子,我错了。” “你错哪儿了?”赵昊奇怪的看着马湘兰。 “你那身短裤小褂还有草帽,是奴家藏起来的。”马湘兰轻咬着朱唇,一副犯了错的小白兔模样。 “没想到把公子热成这样,还请公子责罚。” “啊哈,我就说嘛,不是你就是巧巧干的。”赵昊闻言大喜……哦不,大怒道:“越来越不像话了,确实要好好惩罚!” “啊……”马湘兰明显一愣,其实奴家只是随便说说而已。难道公子不应该大度的表示,下不为例吗? “公子准备怎么罚?”她怯生生的揪着裙角,可怜兮兮的问道。 “罚你们也要穿我设计的衣服!”赵昊哈哈大笑,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这,不好吧……”马湘兰满脸羞涩,嘴角却微微上翘。 ~~ 休整七天之后,昆山县的百姓重整旗鼓,元气满满的投入了二期水利工程的建设中。 因为昆南依然泡在泥汤里,所以二期工程依然在昆北进行。 整个工程分两部分。一是包括阳澄湖湖堤和界浦河河堤在内的五十里石塘。二是杨林塘两岸的河堤共三十四里。 前者可以保护昆山县不受阳澄湖来水的侵袭,让阳澄湖彻底变害为利。后者则是为阳澄湖提供一条更可靠的泄洪通道,防止水量暴涨时,再把杨林塘以北的低洼地带淹成烂泥塘。 二期工程完成后,昆北便将彻底告别洪涝灾害,变成真正的鱼米之乡了。 虽然二期工程的整体长度要比一期多二十六里。但无论河堤还是湖堤,都不必修的像吴淞江堤那么高、那么宽。所以工程量其实与一期相当。 而且一回生、二回熟,无论是昆开司,还是县里的工人,对如何干工程都已经轻车熟路,无论是工程进度还是工程质量,都十分有保障。 县里又公布了具体的补贴方案——除正常伙食外,男丁一月供给米十五斤,油两斤、盐一斤,其余人减半。 此外,昆开司也公布了奖励方案——保证质量、按期完工的工段,可得到一千两银子的奖励。再由段长按日常表现分配给民夫。 民夫们仔细一算,发现每月补贴加奖励,差不多有一两银子多一点。 而且工地还依然管饭。里外里算起来,居然不比给人当雇工赚的少。 这让昆山县的老百姓喜出望外,劳动的热情就更高涨了。 轰轰烈烈的大建设,又拉开了二阶段的帷幕。 ~~ 松江华亭,退思园。 徐阁老还不知道邵大侠,已经跑去跟高拱对上线了。 他依然稳坐在四面来风亭中,神态安详的看着孙子的来信。 徐瑛和刚刚能下床的徐璠侍立在一旁,耐着性子等在那里。 好容易等到老爷子看完,把信递给两人。 徐璠腿脚不便,被徐瑛抢了先,只好白他一眼,伸长脖子凑过去一起看。 只见徐元春的信上,大体说了三件事。 一是昆山的大堤修好了。但还有两期工程,年前肯定能完工。在那之前,赵二爷没工夫审纵火案,所以人犯还在牢里羁押,他也没跟赵公子开口。 二是徐琨的状态还挺不错,就是不愿意回家,怎么劝都没用……所以他同样没跟赵公子开口。 三是他和魏国公的长子长孙徐维志,都拜在赵昊门下,就不回华亭了…… 看到最后一条,徐璠当场爆炸。 “这个逆子疯了吗?不知道我们徐家,跟姓赵的势不两立吗?!” 说着他一瘸一拐的就要去昆山,把儿子抓回来。 徐瑛赶忙拉住他,假惺惺劝道:“大哥,你脾气怎么变得这么急了?昆山,你去不得啊。” “你少来这套!”徐璠早就回过味来,知道自己是被徐瑛阴了。一把推开他,骂道:“徐家又疯了一个,心里肯定乐开花了吧?!” “你胡说什么呢?”徐瑛一脸委屈的看向徐阶道:“父亲,你听听,大哥这是什么话?!” “都住口!”徐阶脸阴的能滴出水来。“你们这些孽障,是想把老夫活活气死吗?” “儿子不敢……”两人赶紧低下头。 “都滚出去吧,这件事不用你们操心了。”徐阶一挥手,徐瑛如蒙大赦,赶紧告退。 徐璠却站在那儿,尤有不甘。 徐阶冷哼一声,骂大儿子道:“你不怕跟老二一起倒夜香,就只管离开松江!” “儿子不敢。”徐璠又重复一句,仍有不甘道:“只是父亲,也不能由着那小子乱来啊!” “老夫说过,让元春按自己的心意办,自然就不管他做什么。”徐阶依然板着脸道:“你也不要管他,先管好你自己吧!” 徐阶说着拄着拐杖站起身来,沉声训斥长子道:“瞧瞧你现在什么鬼样子?要是那些跟你称兄道弟的阁老,对你俯首帖耳的部堂、唯你马首是瞻的言官看到,真要活活笑掉大牙了!” 徐璠闻言面色羞红,嘴唇一阵嗫喏。心说还不是被你给打成这样的? “好好想想吧,自从被那姓赵的小子赢了一次后,你就不是你了。光顾着跟他较劲,却不断的吃瘪,直到被仇恨冲昏头脑!” “就是赢了那小子,把他挫骨扬灰,除了能出口恶气,对你什么好处?你怎么就不能冷静下来,不做无益的争端呢?” 徐阶痛心疾首的呵斥他道:“现在你居然连为父,为何要这样做都想不明白?你原先的聪明劲儿哪去了?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父亲……”徐璠缓缓抬起头,目光混乱的双眼里,终于有了一点清明。 ps.第二章,下一章还在写。 第一百七十七章 毒计 徐瑛在华亭县城西,有一座极尽豪奢的私人园林,名曰‘阿房’。 两个姓徐的纨绔公子,徐瑛和徐邦宁正在脂粉从中寻欢作乐。 后者是月初来华亭的,难得出来一趟,开完会便跟徐瑛厮混在一起,差不多快一个月了。 只是今日,虽有香津渡酒、软玉在怀,小公爷却悒悒不乐,还动辄拿身边的丽人撒气,又撕又咬,活像疯狗,让今日格外开心的徐瑛,感到十分扫兴。 “你们先下去。”徐瑛捏一把歌姬梨花带雨的脸蛋,把她们暂时斥退。 然后他给徐邦宁斟杯‘枸杞虎骨酒’道:“小公爷不耐久战啊,这才连转了几场,就垂头丧气了?” “你少来,本公子只是心情欠佳,用不着喝这玩意儿。”徐邦宁白他一眼。 “怎么,让我侄子的信败兴了?”徐瑛笑问一句,自斟自饮了一杯。 不管徐邦宁开不开心,反正他是开心坏了。大侄子居然拜在了仇人门下,这下彻底不用担心,有人跟他争了。 “明知故问。”徐邦宁闷哼一声。 “我就不明白了,你大侄子不就拜了个师吗,至于把你烦躁成这样?”徐瑛翘着二郎腿问道:“你看我大侄子也拜师了,该吃吃,该喝喝,一点都不受影响。” “你少在这儿说风凉话。”徐邦宁白他一眼道:“咱俩情况能一样吗?你跟姓赵的都没见过,我和他可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 “呦,这么大仇?”徐瑛失笑道:“没打你又没骂你,不就是扫了你点儿面子,至于吗?” “本公子长这么大,还没人敢那样羞辱于我呢!”徐邦宁在徐瑛有意的撩拨下蹭蹭火起,,咬牙切齿道:“本公子当初离开味极鲜时就发誓,一定要打断他的四肢,让他像癞皮狗一样趴在我面前求饶!然后老子要踩着他的脑袋,朝他头上溺一泡上火的尿!” “那这他妈都一年了,怎么还不见你动手啊?”徐瑛又给徐邦宁斟上。 “我现在不还没袭爵吗?我爹怕因小失大,管着不让我乱来。”徐邦宁狠狠啐一口道:“我他妈现在要是当上国公,你看我第一件事儿不整死姓赵的小子,我就不姓徐!” “那就算了,消消气吧。”徐瑛别的不好说,撩火第一名。“等你当上国公爷再找他算账……不过老公爷要是活个高寿,你可得且等着了。” “干!”徐邦宁又喝光杯中的虎骨酒,然后狠狠丢出屋外摔碎。“本公子等不了那么久!” 说着他站起身,像一头饿狼似的在屋里踱来踱去。“我大哥也是病急乱投医,看着要输给我,居然让堂堂国公的孙子,拜个年纪比他还小的县令之子为师,真是把祖宗的脸面都丢光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徐瑛讪讪一笑,毕竟他的大侄子也比赵昊大,也拜了赵昊为师。“关键是能从那小子那里得到什么。不过区区县令之子而已,不就是开个破公司,有几个臭钱吗?他能比你家还有钱?” 徐邦宁神情一滞,颓然坐下道:“我大哥看重的,不是他在江南这一块。” “你是说……北京城?”徐瑛摆出吃惊的表情。 要不怎么说,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的敌人呢?只听徐邦宁幽幽道:“听说那小子在北京,还跟人合伙开了家什么西山公司。” “跟什么人合伙?”徐瑛追问。 “好像是一大堆权贵,我那本家哥哥定国公也在里头。”徐邦宁使劲搓把脸,郁郁道:“这些人都还好说,关键是长公主也在里头,而且还是那小子的干娘。” “哎呦,那麻烦了。”徐瑛不禁扼腕叹息道:“这要是你大哥通过他,搭上长公主这条线,那不就直达天听了?到时候老公爷要干点儿什么,可就要担心他告御状了。”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烦了?”徐邦宁翻翻白眼,像是被抽了骨头似的瘫在座位上道:“妈的,我那大侄子跟他木头爹不一样,那是真不要脸啊,难保姓赵的小子不会让他哄开心了,蹚我家的浑水。” “还真有可能。”徐瑛深以为然点点头,一脸替他发愁道:“那可如何是好呢?” “不行,不能坐等他们媾和。”徐邦宁又站起来背着手,饿狼般来回踱步。“得想个办法,把这个麻烦解决掉。” “通常来讲,这种时候要么解决麻烦,要么解决带来麻烦的人。”徐瑛虽然是引导为主,但实在担心徐邦宁的智力不够,想不到点儿上去,还得循循善诱一下。 “唔。”徐邦宁果然听明白了,摸着下巴道:“这么说来,还是搞死那小子来的容易。” “哎呀,使不得。你虽然是国公爷的公子,也不能太乱来啊。”徐瑛忙假假劝道:“哪怕是你把他们新修的大堤刨开呢,也比杀人强啊。” “怕个甚?免死金牌我家还有好几块呢!”徐邦宁浑不在意的哼一声。 但他也就是过过嘴瘾罢了。 其实他打去年就让人盯过赵昊了。可那小子实在太怕死了,根本就没有一点少年郎的张狂好吗? 他几乎从来不公开现身、从不眠花宿柳不说,去哪儿都带着十几二十个当过兵的精壮护卫。 那个叫高武的护卫头领,还是从戚家军退下来的…… 而且在得罪徐阁老家之后,赵昊又一次加强了护卫。 最后下面人的结论是,想要结果这小子,必须得出动正规军队才有把握。 要是自己那么干的话,大侄子怕是要乐疯了。 ~~ “不过有长公主在,杀了他终究是个麻烦。”于是小公子面不改色的自我否定道:“而且我想到了更好的法子。” “哦,什么法子?”徐瑛一脸好奇问道。 “是你刚才提醒我的。”便听徐邦宁幽幽道:“不是最近都在吹昆山一月成堤的神迹吗?我要是趁着哪天来台风,派人偷偷在他们新修的堤上掘开几个口子,你说会怎样?” ps.第三更,休息眼睛去了。希望明天能更好点。 第一百七十八章 劈歪了 阿房园中。 听了小公爷的惊人之言语,徐瑛一脸震惊,忙摆手道:“千万别,我是随口胡说的,出了这个门儿,我可绝对不认。” “我说,你这人咋这么胆小呢?这老子自己的主意,跟你有什么关系?”徐邦宁白他一眼,越想越兴奋道: “咱就当闲聊下酒,你说说,这法子中不中?” “这个首先肯定不能干。”徐瑛先撇清一句,反正这些贵胄子弟无法无天惯了,越不让他干他就越要干。 然后便一条条给他分析起来。 “但瞎扯淡的话呢,这手是挺狠的,可谓打蛇打七寸了。耗费巨资修筑的大堤,刚建成半个月就决堤了,这种事谁能扛得住?” “不等捅到京里,林润就会先摘了他爹的乌纱。”徐瑛阴声道:“那帮六科给事中都恨透了赵守正,根本不用打招呼,就会群起而攻之,到时候别说他爹是长公主的干亲家,就是他爹是长公主的亲老公,也一样吃不了兜着走!“ “那样姓赵的小子,还有脸管你家的闲事?就算他想管,长公主也未必还认他这个干儿!” 徐瑛一脸阴测测的说完,和徐邦宁放声大笑起来。 “那肯定是不认的,长公主何等尊贵?认那小子做干儿,无非就是图他能帮自己赚钱。摊上这种天大的麻烦,还认他就怪了!” “说的好啊!”徐邦宁闻言爽极,仿佛已经看到赵昊父子身败名裂,流落街头被自己踩在脚下的美好画面。“那就这么干了!拆了他的破堤,让他爷俩去死!” “说了是瞎扯,怎么又当真了?”徐瑛一脸苦笑道:“人家花了大力气刚修的大堤,肯定当宝贝一样看着,不是你想挖就能挖的!” 顿一顿,徐瑛又帮他分析道:“再说,他那可是石头堤,就是让你挖,也不一定能挖的动。” “哎,你这就不懂了。”徐邦宁却不以为意道:“我家也修过江堤,本公子还监工过一段。我告诉你,哪怕是最好的糯米灰浆,也得一个月时间才能彻底硬化。所以得先打上铁箍固定住。他昆山县的水泥什么样我没见过,但总不会比糯米灰浆还厉害吧?” “到时候让人把铁箍一撬,浪头直接就能把堤冲垮了!” “是吗?原来水泥也不像传的那么神。”这确实是徐三爷的盲点了,他对徐邦宁有些刮目相看,心说这货也不完全是个草包嘛。 “那当然了!”徐邦宁冷笑一声道:“那小子惯会吹牛皮,在南京时就把他的破酒店,吹的好像天上有地上无一般,不也就那么回事,吃到肚子里拉出来的一样是大便,也没见人拉出金坷垃来。” “哈哈哈!”两人又是一阵捧腹大笑。 ~~ “不过这种事,说说过过嘴瘾就行了,千万不要真干哟。”徐瑛给徐邦宁斟一杯酒,假惺惺道:“当心那小子临死前反咬你一口。” “哼,让他放马过来就是!”徐邦宁不屑一顾道:“本公子会让他彻底明白,在真正的贵族面前,他这种暴发户根本就是可怜弱小又无助!” 小公爷把自己说的心头火热,只觉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恨不得马上就来台风! 看着徐邦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徐瑛嘴角挂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得色。 他之所以怂恿徐邦宁出手对付赵昊,主要有两方面考虑。 一是向老父亲展示自己的能力。 哪怕徐阶嘴硬不承认,赵昊带给徐家的耻辱和难堪都明摆在那里。 他大哥几次三番折在赵家父子手中,已经彻底没了人样。 二哥也在西山倒起了夜香。 现在大侄子更是直接拜在赵昊门下,当了投降派。 堂堂江南第一家,居然两代人没有一个能打得过赵昊的。 他要是能不费吹灰之力,把赵家父子掀翻在地,还不沾因果,一下子就能把兄弟子侄几个全比下去。到时候老父亲也只能彻底绝了把家业交给长房掌管的念头。 二来,上次八大家开会,结果不欢而散,让他十分恼火。 尤其是素来紧跟徐家步伐的王家,居然跟华家顾家联合起来,反对他提出的分配方案。 华家顾家还好说,王家可是徐家的狗啊!当初要不是老爷子护着,王世贞兄弟俩早让严世藩一锅端了。更别说,去年老爷子还帮王忬平凡,今年又把王世贞起复为河南按察副使。 徐家对王家恩同再造,却养出了一条白眼狼。是可忍,孰不可忍? 徐瑛回来一打听,原来这伙人搭上江南公司这条线了。自以为能靠着那小子捣鼓出来的水泥,另起炉灶了,就敢跟自己公开叫板了。 所以,徐三爷非得给昆山县扒了堤,戳穿赵昊的牛皮,给徐家好好出口气,也让那些墙头草看清风向——这苏松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徐家的天下! 只是徐瑛对大哥和二哥的遭遇心有余悸,担心一旦闹大了,自己兜不住。 他可既不想倒夜香,也不想挨板子,还是拿小公爷当枪使,来的安全又省心。 ~~ 打那日开始,徐邦宁就天天盼着刮台风,香都不知道烧了多少。 他是一听树梢响,就问来没来风。谁知居然天遂人愿,没过几日就真变了天。 八月初八,中午头天就黑下来,狂风卷着满地的尘土,把阿房园中的树木吹的东倒西歪。 府上下人们赶紧将摆在外头的花盆收进来,关窗闭户防范台风。 徐邦宁却兴奋的冲到院子里,手舞足蹈的浪叫起来。“真不愧是本公子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然后他便对长随冷声下令道:“愣着干什么?依计行事!” “是,小公爷瞧好吧。”长随早已经得了吩咐,马上应一声转身下去。 徐邦宁背着手,仰头看着铅云低垂的天空,哈哈大笑起来。 一年了,整整一年了。本公子终于等到报仇雪恨的这天了! 一道银色的闪电划破漆黑的天空,正劈在他不远处一棵银杏树上。 只听咔嚓一声,那足有百年树龄的大银杏,居然被直接拦腰劈断。 吓得徐邦宁一哆嗦,赶紧躲进屋里去。 他喵的,劈偏了。 ps.三连更第一更。 第一百七十九章 别动队 黑云滚滚,暴雨如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狂风呼啸,如魔音灌耳,大树被连根拔起,天地间仿若群魔乱舞。 疾风骤雨发作了一整天,老百姓都躲在屋里瑟瑟发抖,善男信女还烧上香,祈求龙王爷快点息怒。 第二天风小了不少,但雨势没有丝毫减缓的迹象。隆庆二年的第二次台风,来的比上次猛烈的多。 然而这样的天气里,却有一队壮硕的汉子,牵着马艰难的跋涉在,嘉定县通往昆山的官道上。 这是徐邦宁派出的毁堤别动队。一共二十人,清一水训练有素的军士,都是他爹南京守备府上的亲兵。 小公爷来华亭开会,带了四五十个亲兵来壮声势,这一下就派出一半。 人再多,就太扎眼了。 这些军士都穿着防雨油衣,打着绑腿,穿着木屐,顶风冒雨,走得十分辛苦。 一个军士对领头的军官小声抱怨道:“百户,咱们是不是得罪徐管事了,这鬼天气派这苦差事。” “少聒噪。”百户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低声道:“这种天气才好做事。” “那倒是。”军士点点头,这一路上就没碰见个人影,走过的脚印也很快被雨水冲掉。 “不过头儿,咱们干这种缺德事儿,不怕生儿子没**吗?”另一个军士问道。 “你先讨到老婆再操这个心吧。”百户啐一口道:“要说缺德,谁能比得上咱们公爷?这几十年造的孽海了去了,也没见两位爷屙不出屎。” 一番粗俗之语,引得军士们吃吃直笑。却也让他们放下了心理负担。 “是啊,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咱们去把堤一扒,然后直接就回南京领银子,逍遥快活去,管它昆山是个什么鸟样子了。” “老子馋小凤喜不是一天,这回非要上她的床不可!” “瞧你这出息,要让她下不来床!” “你就吹牛逼吧呢……” 说起这种话题,军士们一下子就不累也不冷了,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昆山,凿他娘的堤去! 前行顿饭功夫,百户忽然抬手示意众人噤声。 军士们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便见一道灰蒙蒙的长龙自眼前绵延西去,一直深入雨幕中。 昆山到了。 ~~ 所有人马上停下嬉笑,在百户招呼下围成一团,只留两个前后望风的。 几个军士接下雨披,搭成个挡雨的棚子。 副手掏出了地图,展开在众人面前。 百户指着地图上蜿蜒的吴淞江道:“吴淞江在昆山共六十二里,共有四段要紧之处,徐管事命令咱们选一到两处下手。” 说着他冷笑一声道:“但我不打算听他的。新修的大堤,县里正上心的时候,那些地方肯定有人把守,咱们不是去送死吗?” 众军士深以为然,纷纷点头。小公爷开出的赏格再高,也得有命花才行。 “那头儿,咱们怎么办?” “我们就出其不意,在不要紧的地方下手。只要凿开的堤段够长,效果也是一样的,而且神不知鬼不觉。”只听他沉声对众人道: “但咱们要统一口径,就说那四处看的太紧没法下手,别他娘给我说漏嘴。” “百户放心,你可是为弟兄们好。”众军士忙表态。 “嗯。”百户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吩咐道:“所以我准备在这里动手。” 众人看百户所指,乃是位于县境内二十里处,一个叫北塔浜的地方。 “前两日我坐船在吴淞江踩过点,发现这一处江面湍急,却颇为僻静,巡堤的民壮从不过来。” “而且昆山的石堤和江面之间,还有一道土堤。每隔一里近远,还有竖堤将其分成一格一格。就像是为咱们专门设计的一样。” 百户得意的一笑,信心十足道: “到了地方,按照演练行事,最多半个时辰,我们就可以原路撤退了。要是走散了,就从嘉定经太仓去常熟,从那里想办法回南京……反正只要离开昆山县境,他们就无可奈何。” “是!”众军士齐声应下。 百户站直立了身子,副手收起地图,几个军士也撤下雨披。 “万一,我要是说万一,落到昆山人手里,”百户目光严厉的扫过众人道:“绝对不许出卖小公爷。不然一人死就变成全家死,记住了没有!” “明白!”众军士悚然应声,将马背上的装备扛在身上,然后把马匹牵到道旁的林子里拴好,便跟着百户潜入了昆山县境内。 ~~ 台风来袭,民夫们都停了工,运石头的船儿也都回了城。 米娃闲了一天,在家里实在待不住,今日便带着个小他两岁的小伙伴,出城来找老鼠。 一是城里的老鼠都被抓光了,只能到城外寻觅。 二是这样的天气,地洞里进水,老鼠待不住,只能钻出来乱窜。再让雨一浇,比平时好抓的多。 可惜跟他们抱同样想法的大有人在,两人出来的晚了些,到哪儿都被人撵。 米娃一怒,决定到江堤上去抓,就不信有傻子会在台风天,跑出去二十里跟自己抢老鼠。 小伙伴觉得这想法很赞,就跟着米队长雄赳赳、气昂昂的出发了。 可走到一半就都悔青了肠子,这路也太难走了…… 之前修堤时,上万民夫推着大车来来回回,早就把路都压得稀烂,还没来得及整修。 这会儿让大雨一泡,直接就成了烂泥汤。 两个孩子赤着脚边跑边玩,不小心就摔一跤,很快全都成了泥猴子。 “呜呜。”小伙伴实在受不了了,坐在坭坑里大哭起来。“报告队长,累死我了,我要回家啦。” “你现在回去,还要走十里,等于白白走了二十里路。”米娃这阵子天天跟着娘出船,长进大大的,颇有孩子王风范的喝道: “再往前六七里,就是大堤了,反而更省劲儿。你连这点儿都想不通,怎么当我的副队长?” “还副队长呢,连个队员都没有。”副队长搓着腿哭道。 见人心有点散了,队伍不好带了,米娃只好用美好的前景诱惑道: “你想,那土堤里藏了多少老鼠?这一涨水全都跑出来。让石头堤一隔,跑又跑不掉。咱们一人能抓多少?光肉都能吃好几天。” “我要吃肉……”副队长登时来了劲儿,抓住队长的手站起来。两人整好队,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大堤进发。 ps.第二章。 第一百八十章 一顿操作猛如虎 风雨如晦,根本分不清时辰,只能依稀辨明是白天。 决堤别动队已经到了北塔浜,静静的伏在石堤外的土坡上,无声的观察着大堤上下的动静。 跟之前百户踩点时不太一样,因为风汛,昆山县明显加强了巡堤的力量,大约半个时辰左右,巡堤队就会经过这段江堤一次。 那百户耐心等着巡堤队远去,这才朝身后一挥手,十几名军士腰里别着铁钎,背上背着铁镐,手里拎着大锤……全副武装的猫腰摸向了南边的大堤。 另有六名军士两两一组,各向东西北三面摸出二里,潜伏起来望风。 在如此恶劣发的天气下,这样的警戒距离足够了。 百户跟在最后摸了上去。 站在那新近修筑的长堤上,他不得不承认,尽管看上去有些粗制滥造,但任谁看了这昆山人,仅用一个月时间修筑起来的大堤,都会感到震撼,万分的震撼。 ‘可惜将由伍某亲手毁掉这份奇迹。’那种成为毁灭希望的大反派的快感,让伍百户兴奋的微微颤抖。 但伍百户可不是头一回出任务的新丁,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默默过一遍行动步骤。 ‘半个时辰将地基拆掉,然后伏在堤下,利用泥汤隐藏起来。待巡堤队过去后,半个时辰内将土堤上挖洞,再顺着土堤向东撤走,即可避开巡堤队,安然离开昆山!’ “完美!”伍百户心下笃定,小碎步随着陡峭的堤坡,下到石堤内侧。 却见手下人全都一脸懵伯夷。 “怎么了?” “头儿,这跟咱们练得不一样。”军士指着粗糙的堤面道:“没处下钎子呀。” 来之前,他们在华亭县外一段石塘练过手。 人家那石塘,都是一块块条石码放整齐,还用铁条箍住。 只要将钎子插进铁箍的缝隙中,用锤子敲两下,就能将其与石头分离…… “我看看。” 百户推开挡道的众手下,仔细看那堤面,只见其虽然凹凸不平,却浑然一体。那些形状不一的石头,就像是天然长在堤里的,既没有缝也没有箍。 也难怪手下人无所适从。 “没有更好,这只能说明他们修的太急,没时间凿眼上箍。”百户指着堤面上被雨水冲刷成深灰色的,粗糙的砂浆部位。冷笑一声道:“他们这堤才修了半个月不到,根本不结实,不信凿凿看!” “头儿懂行!” “百户大人英明!”众军士纷纷奉上马屁。然后闪开空间,让个大块头的壮汉来开凿。 只见那壮汉将铁钎杵在砂浆上,便小幅度抡起铁锤,当的一声砸了下去。 再看那堤面,几乎毫发无伤,只多了个白点而已。 “你他娘的吃饱饭没有?用力!”小声哄笑中,百户呵斥一声。 “俺是怕动静太大。”大块头讪讪道。 “怕个球,这鬼天气,吵破天都没人听见!”百户没好气道:“使劲!” “嗯!”大块头朝手心吐了口唾沫,然后气沉丹田抡圆了手臂,重重一锤。 又是当的一声,这次连火星都迸出来了! 大块头一边活动着震麻了的手臂,一边瞪大眼去看那堤面,却差点把眼珠子都瞪下来。 自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的一击,居然只砸出了个指甲盖大小的凹坑。 “这……这怎么可能!“ 大块头看了看那凹坑,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呆在那里,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伍百户也同样一脸不可置信。 “这玩意难道比石头还硬不成?” “不对,应该是砸在石头上了,换个地方砸!”好在伍百户很快回过神,指着堤面怒道:“都愣着干啥?都给老子砸,老子就不信都这么硬!” 众军士如梦方醒,赶紧各自拿出钎子,乒乒乓乓卖力砸了起来。 等他们停下动作,却见堤面上只多了些星星点点的麻点子,依然没有一处被击破,甚至没有一处开裂。 真可谓‘一阵操作猛如虎,定睛一看原地杵!’ “卧槽,见鬼了!” “这玩意还真比石头硬!”那大块头把铁钎子对准一块裸露在外头的毛石,重重一锤子下去,登时砸掉了酒盅大小的一块。 “嘶……”一阵倒吸冷气后,军士们无助的看向百户。 “头儿,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百户摸一把脸上的雨水,面目狰狞道:“给我往死里砸!砸不开就不回去了!” “哎……”军士们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开砸了。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米娃和他的副队长狗蛋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了大堤。 “对,队长,咱们可以开始抓老鼠了吗?”狗蛋喘着粗气,从头到脚全都是泥,只有眼珠子还是白的。 “你傻啊,老鼠打得穿石头堤吗?”米娃白他一眼,伸长手指着石堤外头道:“得上外头那道土堤。” “啊,还得上啊。”狗蛋登时泪眼婆娑。 “走走走。”米娃连拉带拽,把自己的副队长弄上了大堤。 “干什么的?!” 谁知也是倒霉,居然一上去就被人喊住。 两个孩子回头一看,见是巡堤队过来了。 “没,没干啥,我来找我爹。”要不怎么说,孩子得见世面呢,米娃都变成小机灵鬼了。 巡堤队说话间走过来,见是两个泥猴子,便拿他俩逗起闷子道:“瞧瞧,我们哪个是你爹?” “都不是。”米娃愤愤道:“你们欺负人,我告诉我爹去。” “赶紧下去,小孩子不准上堤,不然把你抓起来。”小头目一瞪眼,把两个小孩儿撵下堤去。 “不准再上来了,下这么大雨不回家,你娘该怪爹了。”巡堤队警告俩小孩几句,也就嘻嘻哈哈走远了。 “怎么办,米娃?”狗蛋都难过死了,千辛万苦终于上了大堤,居然又被撵回去。 “叫队长。”米娃瞪他一眼。 “队长。”狗蛋倒是听话。 “不用怕,等他们走远了,咱们再上去。”米娃指了指已经看不清身影的巡堤队道:“你看,这么近就看不清人了,怕啥。” 说完他又带着狗蛋上了石堤,果然这次巡堤队毫无察觉,就让他俩翻进了大堤。 “小老鼠,我来啦!”两个孩子激动的扑向了十丈外的土堤。 ps.眼睛持续好转中,今天不疼不痒啦,就是还发红。知道大家着急看下一章,这就去码。 第一百八十一章 抓老鼠(盟主加更) 北塔浜。 在伍百户的英明指挥下,在十几名军士的不懈努力下,经过半个时辰的奋战,他们终于成功的…… 敲断了所有的铁钎子。 当最后一根钎子断掉,堤下一片死寂。 所有人看着那只是表面坑洼不平,最深处伤痕不过碗口大小,却依旧浑然一体的墙面。 再想想它足有八尺厚,也就是差不多两米五的样子,所有人都流下委屈的泪水。 他们心中涌起一种类似黄金圣斗士在叹息之墙前的感觉。 我实在太难了…… 可就算他们学十二黄金头铁一把,也只能撞一壁脑浆子。 我这是在干嘛啊? 伍百户抹一把泪水,刚要鼓励一下儿郎们,却听派出去的斥候急报巡堤队来了! 众人赶紧趴在地上,天色晦暗如傍晚,满身的黄泥是最好的伪装色。只要巡堤队的民壮不下堤,就绝对发现不了他们。 唯一的问题是下雨太久,堤下的黄泥汤已经积了将近一尺深了。 几个倒霉的毁堤队员只能硬憋着气,把脸都沉在泥汤里…… 果然,那几十名巡堤民壮从他们头顶的堤坝走过,还站住朝江面张望了一会儿,也没发现有人在自己脚下。 毁堤队员们却感到十分耻辱,大家吭哧吭哧一下下忙活了半个时辰,人家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不少人趴在泥汤里,便流下了屈辱的泪水,感觉自己被一道大堤无声的鄙视了。 待到堤上的声音远去好一会儿,斥候才爬上去窥视一番,然后朝伍百户做了个危险解除的手势。 一条条汉子从黄泥汤里站起来,好几个大口喘着粗气,差点没憋死。 “头儿,咱们撤吧。”副手抹一把脸,沮丧的建议起来。“这水泥墙太邪门了,估计拿大炮都轰不动。” “放弃吧,头儿。”其余军士也纷纷附和。“我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头儿,我不想睡小凤喜了,我就想赶紧回家歇着。”之前的色鬼哭丧着脸,甩着胳膊央求道:“不然我这手就彻底废了,以后还怎么不求人?” “都闭嘴!”伍百户愤怒的低喝一声,一拳砸在石堤上,登时鲜血崩流。 卧槽,好疼…… 幸好一脸泥巴,小崽子们看不到他扭曲的脸。“老子跟徐管事立过军令状的,不破大堤誓不还!” “你就是把我们脑袋都给他也没用啊?”手下人不干了,拍打着山体似的堤面道:“这么解释的玩意儿,就不信世上有人能砸开!” “是啊头,除非找石匠来,花上个把月功夫,才能硬生生凿个洞出来。”副手又劝道:“指望咱们这些人,干到明天也白搭啊。” “就是,何况我们钎子都断了,拿手挖吗?”下面人开始不满,说话也没那么客气了。 “有了!”伍百户却一下被提醒了,他指着地面道:“好,堤是石头的,咱们奈何不了。那地下总不能也是石头吧?” “那不能。”众军士摇头道:“顶多有个地基。” “我们改挖墙脚,顺着墙根往下挖,在地基下头打个洞,一直打到堤对面去。所谓千里之堤、毁于一穴,只要我们把洞搞大点,效果也是一样的!” “这个可以有。”见百户大人终于不再头铁,众军士如释重负,赶紧鼓足余勇、拿起镐头,吭哧吭哧开刨。 这下终于能看到进展了,不一会儿,就挖了个大坑出来。 副手却把伍百户拉到一边,小声嘀咕道:“头儿,这法子管用吗?” “我哪知道?”伍百户翻翻白眼,有些自暴自弃道:“不管了,能交差就行了。” “哎,也是……”副手深以为然,再凿墙,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同样的情绪笼罩着另一队人马以米娃为队长、狗蛋为副队长的捕鼠小队,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失败! 他们一连搜遍了好几个‘格子’,却一只老鼠都没发现。 其实土堤上哪还有老鼠啊? 两个孩子也不想想,之前大人们在这里修了一个月的堤。有多少老鼠也都让他们掏出来改善伙食了。 大堤修成之后,格堤里长期被水浸泡,也没什么吃的,自然也没有新搬家过来的老鼠了。 看着越来越沮丧的副队长兼唯一队员,米娃就像某些领导者那样,死活不愿承认自己决策失误,而是用一个接一个嘴炮,来驱动部下继续前进。 “下一个一定有!” “你放心,没有人比我更懂捕鼠!” “老鼠很快就会出现,我们马上要发财了。” “哇,队长真厉害!”别说,狗蛋还真就吃他这套,一次次重新鼓舞士气,跟着他的队长冲向下一格。 不过,其实米娃自己都已经灰心了。虽然不知道老鼠跑去了哪里,但没有就是没有,硬说有也变不出来啊。 于是他先给自己想好了台阶儿,暗道装装样子把这一格找完了,然后赶紧回家去了。 虽然这样会被骂一路,但好在狗蛋儿健忘的很,睡一觉就又把他当成昆山队长了。 于是他将胳膊从老鼠洞里抽出来,刚准备说‘肯定是那帮巡堤的太吵了,都把老鼠吓跑了……’ 他却忽然一动不动,因为他听到一些怪异的声音。 “怎么了队长,让老鼠咬了?”狗蛋儿关切问道,虽然经常被队长玩弄感情,但在他心里,队长就是昆山最靓的仔。 米娃却抬手让他噤声,然后将耳朵贴在了老鼠洞上。 只听洞里再度传来‘呼嚓、呼嚓、呼嚓’的声音。 真的不是幻听! 米娃心说,怎么听着跟铁锨挖土似的声音。 这里头得是多大的一只耗子啊! 他招招手,让狗蛋也过来听听。 狗蛋一听也毛骨悚然,小声问队长道:“这啥玩意儿啊?” “里头有只猪那么大的老鼠……”米娃不禁得意的轻声道:“怎么样?没人比我更懂捕鼠吧?” “这可怎么抓啊?”狗蛋发愁。 “唔……”米娃一想也是,两人正发愁时,忽听那洞里竟又传来了隐约的人声。 “累死老子了……” ‘大耗子成精啦!’两个孩子登时毛骨悚然,狗蛋刚要叫,被米娃一把捂住嘴。 “小心点儿,别让耗子精听到。”米娃小声在他耳边提醒。 狗蛋忙点点头,学着队长的样子捂着嘴,蹑手蹑脚爬上堤岸,又爬出去老远。两人才敢起身撒丫子,朝着巡堤队的方向追去。 在耗子精面前,那些讨厌的大人都成了救命的稻草。 ps.第四更,感谢新萌主‘飞言人’,求月票! 第一百八十二章 捉鳖 北塔浜。 小公爷派出的耗子精们……哦不,毁堤别动队,才发现挖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掘开被泡软的表层地面后,下头的土就硬实起来了。 一?头下去,只能铲起一片手掌大小的土片,就像在拿刨子刨木头似的。 “他妈的,怎么挖都不见底?”军士们吭哧吭哧挖了一通,却只把浇筑的地基挖了出来。 喀嚓一声,一个?头的木柄断开了…… 这帮人本来就是强弩之末了,见掘地三尺依然看不到地基的边沿,彻底全都泄了气。 “这帮昆山老变态,打个地基还这么深,一个月怎么能干得完?” “这地面好像还夯过……”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大堤肯定是天兵天将帮他们修的。” 军士们纷纷丢下工具,气馁的靠坐在堤面上,看着满是水泡的手掌发呆。任凭伍百户如何驱驰,都不再跟二傻子似的蛮干了。 “要挖你自己挖吧,我们是挖不动了……”他们并非纯撒气,确实是一丝力气都没了。 “起来,都给我起来!”伍百户也耗尽了耐性,对部下拳打脚踢。“费这么大劲过来,就挖了个坑?让我回去怎么交代?” “还不都怨你!你要不接这破差事,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军士们抱着头,一个个面露愤恨之色。 “就是,你想舔小公爷,却害我们遭这大罪!还有脸打骂我们?你应该谢罪才对!” “你们要造反吗?!”伍百户气昏了头,拔出佩刀,重重挥了一下。 “哪个不服站出来,老子剁了他!” 谁知此言一出,呼啦一下,十几个军士全都站了起来。 雨那么大,气氛很不融洽。 看着平时争相讨好自己的军士们,一个个目露凶光,伍百户终于有些慌了。 他一边挥舞着短刀,一边色厉内荏的低吼道:“你们不要乱来,要考虑后果!” “你不是要剁了我们吗?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军士们磨拳擦掌围拢上来。 “谁敢碰我一指头试试!” “试试就试试!”几个军士同时抡起?头。 伍百户慌忙举刀格挡,却被打中了手腕,疼的他哎哟一声,抱着胳膊,弃刀于地。 理性丧失的军士们便一拥而上,一阵拳打脚踢,把大堤馈赠给他们的负面情绪,全都发泄在伍百户身上。 等他们收手时,伍百户已经被打的不chéngrén形了。 “回去怎么办?”消气之后,军士们这才有些害怕。 军法可不是闹着玩的,抗命不遵,殴打上官,就够他们喝一壶的,更别说来自小公爷的怒火了。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几个挑头的军士,看一眼那棺材大小的土坑。 “把他埋了,来个死无对证!”众军士目露凶光,又望向缩在一旁的副百户。 显然一言不合,就要连他一起埋了。 “就说他不慎失足落水,被吴淞江冲走了。”副百户只好小声提议道: “这样我们也有理由回去了……头儿没了,咱们还干个屁?” “好,就这么说!” 众军士便七手八脚,抬起昏迷的伍百户,把他扔进了土坑里,正待铲土埋人时,忽听头顶响起一声暴喝: “通通不许动!” 军士们茫然抬头,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被团团包围了。 无数昆山县民壮立在石堤、土堤、还有两边的格堤上,手持着砍刀鱼叉,还有人举着石块,居高临下怒视着他们。 为首的一个昆山县官员,身材瘦削,面色黝黑,神情狰狞,就像要吃人一样。 “放下武器,一个一个爬上来,谁敢反抗,格杀勿论!” 毁堤队早已军心涣散,此时疲累欲死,哪还有反抗的意志。便乖乖按照那黑面官员的命令,一个接一个爬上堤去,被愤怒的民壮们踹倒在地,五花大绑起来。 这时他们才发现,被派去西面把风的斥候,已经先于他们享受到这番待遇了。 堤下,便只剩一动不动躺在坑里的伍百户了。 “那是我们昆山的义士吗?“黑面官员赶紧命人将他抬上堤,看着此人鼻青脸肿、不chéngrén形的惨状,他不禁怒发冲冠,一脚踹在个军士的胸口上。 “你们怎么这么残暴?!” “打死他们,打死他们!”民壮们也义愤填膺,拳打脚踢。 “他不是你们昆山的人,他是我们头儿……”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军士们毫不犹豫的卖了伍百户。 “什么?”黑面官员正是熊典史,二期工程开始后,他依然负责组织和保护运输。 台风来临,船舶回港,他没什么事干了,便主动带人巡视起这段,对他有特殊意义的江堤来。 他干了仈jiu年的治安捕盗,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让人拿水袋来,把那人身上冲干净。见他与那些掘堤贼同样装束,而且穿着贵重的牛皮靴,显然是这帮人的头目。 “那你们干嘛要弄死他?”熊典史不解问道。 “这么大的台风天,他非逼我们来掘堤,挖又挖不动,他还硬要挖……”军士们委屈答道。 “其实主要是我们心地善良,觉得贵县好不容易修成的堤,掘开太没人性。”那副百户赶忙接下众人话头,甩锅自保。 “和他发生了冲突,然后就这样了……大人,我们都是听命行事,来之前什么都不知道啊!” “哼,少在这儿花言巧语。”熊典史冷哼一声,亲自下去大堤一看,只见新修的堤面被这些人砸得坑坑洼洼,看上去惨不忍睹。 再看一眼堤旁那个棺材大小的坑,都快挖到大堤的跟脚了。 这让对大堤爱逾性命的熊典史感到心都碎了。他黑着脸上堤,对着那群军士,一顿凶猛的拳打脚踢。 “叫你们撒谎!叫你们撒谎!你们那是良心发现吗?那是大堤太结实,你们挖不动好吗?!” 那伍百户本来已经苏醒过来,见状赶紧闭上眼继续装晕。 可惜装晕也没用,当民壮们听说,他们没一个好人时,登时一拥而上,围殴起掘堤贼来,就连看上去昏了的伍百户也不放过。 石堤上,詈骂声、拳脚声、惨叫声、求饶声,在大雨中响成一片。 ps.三连更第一更。求月票啊! 第一百八十三章 诸恶以造意为首 当赵昊父子闻讯赶到北塔浜时,已经是夜半时分。 此时依然暴雨如注,大堤上却火把照天。县里的民壮几乎倾巢出动,严防再有敌人搞破坏。 上百名民夫在潘季驯的指导下,紧急修补被破坏的江堤。 一看到他爷俩,潘中丞便须发直竖的怒吼道:“太恶劣了,简直是太恶劣了!应该把他们都浇筑进混凝土里,砌到江堤中去!” “损毁的很严重吗?”赵二爷忙着紧问道。按照经验看,第一波洪峰天亮就到,这时候大堤出了问题,可就要了亲命了。 “那倒没有,天亮前就能修补好。”潘季驯冷笑一声道:“一群憨憨,拿着钎子?头就想掘堤,那就好比蚍蜉撼大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呼,吓死我了。”赵守正神情一松,一脸清醒的回头对儿子道:“还以为要完蛋了呢。” “可不是嘛。”赵昊随口应一句,其实他并不担心大堤。掺了铁粉的高质量硅酸盐水泥制成的混凝土,至少在这个年代,只有一个字儿形容,那就是‘无敌’。 但赵公子的脸色依然很不好看,他在强压着心中的怒火。 没想到徐家求和不过是缓兵之计,这才消停几天,居然又向自己下了毒手! 在赵公子看来,既跟他有这么大仇,又有这么大能量的敌人,也只有一个徐家了。 他是不怕别人挑衅的,也乐于在斗争中争取更有利的局面。 可这件事完全越过了他的底线,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恶毒的人呢? 难道徐家在动这个念头时,就想不到决堤的后果?洪水将瞬间淹没临近的村庄,多少毫无防备的百姓将死于非命? 虽然最后他们失败了,但那是只是能力不济,并不能改变他们恶行的性质! 所谓‘诸恶以造意为首’。在赵昊看来,哪怕是破坏未遂,可以得到减轻处罚的,也只有具体执行者而已。 至于那藏在幕后的主谋者,他已经完成了他所有的犯罪行为,自然应当予以丝毫不打折扣的严惩。 确定大堤无碍后,他便和赵守正分开了。 老爹要留在堤上,和潘季驯仔细检查大堤别处有无损毁,赵昊则来到了大堤北面数里的龙王庙。 龙王庙内外同样亮如白昼,上百名枪手营枪手森严戒备。 为了防止有同伙劫囚,赵昊将第三批来投奔的三十名戚家军老兵,也全都放到了这里。 看到公子到来,守门的枪手赶忙行礼让开。 听到衙内驾到,熊典史赶紧出来,将赵昊迎进大殿。 也许县里其他人还对赵昊不甚了解,甚至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没娘的、爱围着老爹转的小衙内。 但老熊是明白人,深知赵二爷管全县,赵公子却管赵二爷,自然要对这位衙内保持尊敬了。 赵昊一进去就见两个半大小子,躺在张草席上睡的正香。 “就是这两个娃娃,发现的那帮贼人的。”熊夏生说着,朝那大点儿的孩子屁股踢一脚。“起来,公子来看你了。” “哦?”那孩子正是米娃,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 “继续睡吧。”赵昊淡淡一笑道:“回头再说。” 说完便和熊典史径直进了后殿,只留一脸懵逼的米娃在那里发呆。 这是谁?为什么把我叫起来?叫起来为什么不跟我说话?那又为啥打扰我睡觉? 还没进后殿,便听到里头传来殴打惨叫声。 “他们一共多少人?”赵昊一边走,一边问道。 “说是二十人,但只抓到了十六个,应该是跑了四个放哨的。”熊典史迟疑一下,低声道: “抓捕的时候,又打死了四个拒捕的,还有两个重伤。所以里头受审的只有十个。” “这样啊。”赵昊情知那四个倒霉蛋,八成是被愤怒的民壮活活打死的。 但在大明的律法中,对此从来不会深究。 其实哪怕四百年后,法制更健全了,在乡下作案的偷狗贼、偷牛贼,被群众抓到之后,肯定是往死里打的。 死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所以熊典史怎么说,他就怎么信了。 进了后殿,便见那十个幸存者,像一排挂炉烤鸭似的被吊在梁上。 赤着上身的民壮正在给他们用刑,什么藤条、木棍、皮鞭、蜡烛之类齐上阵,打得他们哭爹喊娘,哇哇直叫。 “这帮贼子嘴硬的很,死活不肯招认,只能用刑了。”熊典史对赵公子的认识还不太深,唯恐他被眼前一幕吓到。 “我们都招了,还打……”遍体鳞伤的犯人,有气无力的抗议。 “不说实话,更该打!”熊典史冷哼一声,向赵昊解释道:“这帮家伙之前对过口供,说他们是被雇来的流民,什么都不知道。” “结果呢?” “全都在撒谎。”熊典史恨恨道:“他们的右手虎口都有茧子,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他们的髀肉精壮,大腿内侧生了茧子,显然常年骑马。” 说着,他冷笑一声道:“寻常的士兵都捞不着匹马骑。能整天骑马的,怎么会沦为流民呢?” “有道理。”赵昊点点头,对这位熊典史有些刮目相看。没想到他除了是修堤狂人外,本职工作也一样擅长。 “那熊叔认为,他们是什么人?” “可能是两种人。军人或者势豪之家豢养的私兵护卫。”熊典史压低声音道:“不管哪一种,其主人的身份都非同小可,大名一定如雷贯耳。” 赵昊点点头,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便转头冷冷看向那帮‘挂炉烤鸭’,轻言细语道:“嘴硬也没用的,本公子已经知道你们的主子是谁了。” 鼻青脸肿的伍百户等人,勉强的抬起头来,看向这个不知从哪蹦出来的小孩子。 “你们是从华亭来的,”只听赵昊用笃定的语气陈述道:“你们的主人姓徐。” 好些‘挂炉烤鸭’情不自禁的张开了嘴,眯缝的眼睛里还透出惊异的光。 “还想让我继续往下说吗?”赵昊见状愈发成竹在胸,抱起手臂好整以暇道:“本公子全说出来,你们可就没得招了。” ps.第二章,求月票! 第一百八十四章 我已经知道真相了 龙王庙后殿中,赵昊跟熊典史在一唱一和的审讯犯人。 “你们犯的可是杀头的重罪,”赵公子说着,比划个抹脖子的手势道:“本县把你们全都就地正法,再上报都不迟。” “不错!”熊典史明白赵昊的意思了,配合着恶形恶状道:“本官就是这么打算的!待会儿统统打死了事,反正没人会管毁堤贼死活的。” “哎,典史大人不要这么暴躁,上天有好生之德。马上就是中秋了,本公子准备放生一个,让他回家过团圆节去。” 赵昊说着,清冷的目光扫过一众挂炉烤鸭,一字一顿道: “机会只给第一个开口的。” 说完他转身作势要走。 还没等走到殿门口,便听身后同时响起好几个声音。 “我说!” “我先说!” 见对方已经猜到自家主子的身份,方才还嘴硬的军士们,争先恐后抢夺起唯一的活命机会来。 赵公子嘴角挂起一抹得意的微笑。本公子真是神机妙算,帅得一塌糊涂啊。 “我们是魏国公府的亲兵,奉了小公爷之命来决堤的!”接着就听有人抢着报出了答案。 “小公爷现在华亭的阿房园中,公子去那儿就能找到他!”反应慢的只能招供别的了。 “呃……”赵公子被门槛一绊,差点扑街。 “公子当心!”熊典史和高武两个,赶紧一左一右扶住他,这才没摔个狗啃泥。 熊典史还在那儿满脸钦佩道:“真是一切尽在公子掌握,居然连小公爷现在华亭都知道!” 赵昊扶了扶自己的帽子,刚才摔这一跤,倒正好掩饰住他见了鬼的表情…… 本公子以为是徐璠派来的人呢,怎么成了徐邦宁? 幸好他们都姓徐,幸好徐邦宁还真就在华亭,让本公子错进错出、错有错着了。 不然可就丢死了喽…… 赵公子强自镇定下来,谦虚笑笑道:“这算不得什么,雕虫小技而已。” 心说往后可不能再张口就来了,不然本公子英明神武的伟岸形象就要毁掉了。 好在接下来,那帮决堤贼的招供,给了他一点小小的安慰……他们说,阿房园是徐家三爷的产业,两人整天厮混在一起。 果然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来,本公子也没说错嘛。 哈,哈哈哈。 ~~ 打开了突破口,人犯们便竹筒倒豆子,统统招供了。 赵公子便留下熊典史盯着犯人做口供,他则先回去了前殿。 等口供等的有些无聊,他便伸脚踢了踢米娃的屁股。 可怜的娃儿刚重新睡着,只好又揉着睡眼坐起来,见还是那个公子,不禁有些来气。 “干啥?” “小孩,是你俩发现的那些贼人?”赵昊笑眯眯问米娃。 “啊,怎么啦?”米娃有些心虚的昂着头,其实他以为是耗子精来着。 “你这次立了大功,想要点儿什么奖励啊?” “你说了算?”米娃上下打量着赵昊,感觉他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就是穿得好点儿,皮肤白点罢了。 今天狂风暴雨冷飕飕的,赵公子也就没硬扮海贼王。 “当然啦。”赵昊笑眯眯道:“没看见县里四老爷管我叫公子吗?” “真的?”米娃登时就没了起床气,盘着腿兴奋道:“那给俺一人一根肉肠,再加两块糖?” “队长,要太多了吧……”狗蛋儿不知啥时候也醒了。 “咱俩谁队长?听我的!”米娃瞪他一眼。 却听那公子哈哈大笑道:“不行,太少了,本公子丢不起那人。” “那就一人两根?再加三块……一包糖?”米娃感觉自己贪婪的像村里的地主婆。 “还是太少啦。”赵昊算是看见明白,贫穷限制了俩少年的想象力,便笑着吩咐高武道:“天亮送他俩回家,再看着送几袋大米,几扇肉过去。” 两个孩子都听傻了。大米论袋送,肉成扇给?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儿? 把全县老鼠都承包了,也换不到这么多奖励吧? 他们互相捏了一把,都感到很疼,才确定不是在做梦。 赵公子又对目瞪口呆的俩孩子笑道:“然后本公子再满足你俩一人一个要求……哪怕是想上天呢,本公子都能送你们上去。” “唔。”两个孩子对此却懵懵懂懂,丝毫意识不到,这个奖励有多珍贵。 “想好了告诉县里的门子,他自会转告我。”赵昊看到熊典史过来了,丢下一句便施施然走出大殿。 “回家跟大人好好商量,能不能改变命运就看你们怎么选了。”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心说人没多大,口气好大啊。 待赵昊出去,狗蛋儿小声问道:“队长,他说的真的假的?” “我看吹牛。我想要这辈子都吃白米,他能实现吗?”米娃的人生理想,和他名字,真配。 “那怎么可能呢?能逢年过节吃一顿,我就知足了。”狗蛋儿心说不愧是队长,就是没那么好蒙。 他便挠挠头道:“只要他能把大米和猪肉给咱们就成。不然一宿没回家,俺爹要打死我了。” “嗯。”米娃也是这么想的。 ~~ 殿外,赵昊听了熊典史的汇报。 情况还是那些,也没什么新鲜东西。 熊典史说完,沉声请示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还得请大老爷和公子拿主意。”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把人犯捉拿归案了。”赵昊冷声道。 “公子,徐邦宁可是魏国公最宠爱的小儿子啊。”熊典史却有些踯躅。堂堂开国公爵,二百年圣眷不衰的徐家,对他这种芝麻绿豆官来说,简直就像高耸入云的大山一般,让人望而生畏。 “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赵昊却双眉一挑,毫不畏惧道:“他就是魏国公本人又怎样?” “好!”熊典史心说这赵衙内还挺有正气。他光棍一条,更无所畏惧,便主动谋划道:“他们有马,那几只漏网之鱼,怕是已经到了华亭,把消息禀报徐邦宁了吧。” “嗯,差不多。”赵昊点点头。 “被咱们抓了这么多人,那徐邦宁肯定慌了。”熊典史又咬牙切齿道:“我猜他八成会立马逃回南京。我们可以在半途截住他!” “嗯。”赵昊同意了,看看熊典史,沉声道:“我让枪手营配合你。” ps.第三更,继续写去…… 第一百八十五章 昨日重现 话虽如此,其实赵昊对抓住徐邦宁,并不抱多大希望。 因为从华亭去南京的路线实在太多——可以北上太仓,可以从昆山去苏州,甚至可以跨省直接从华亭经嘉兴去湖州,完全绕开苏州府,然后北上回南京。 还能直接从松江坐船,沿长江回去。 可以说,除了坐船从吴淞江经苏州回南京这条线,其余的路线,赵昊根本没有能力拦截。 想来徐邦宁也不会那么头铁,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吧? 所以几乎没可能,半途拦住这厮。 但大张旗鼓的盘查是不能省的。不然老百姓会认为县里怕了权贵。严重损害老爹在昆山人民心中,英明神武的光辉形象。 不过这不代表,赵公子就拿徐邦宁没办法,便听他沉声吩咐马秘书道: “草拟两封信,一封写给华亭徐阁老,向他说明今日发生的所有情况,并提出严正抗议,强烈谴责徐瑛唆使徐邦宁行凶作恶。” 熊典史闻言,惊得合不拢嘴。忍不住劝道:“公子,这不合适吧?徐阁老虽然退了,但也是两朝元辅。我们又没有任何徐瑛参与的证据,仅凭猜测,不好随意乱扣帽子吧?” “我要是有证据,会这么客气吗?”赵昊翻翻白眼道:“早让徐阁老把他老三押过来,给徐老二做个伴了!” “呃……”熊典史这才想起来,徐家二爷已经在西山岛上,倒了两个月的夜香了。 时间久的,都让人忘记了他的存在。 更魔幻的是,徐家居然就这么认了,也不要求昆山县放人。 这样想来,似乎赵公子对徐家就是不客气点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刚刚接受了这一魔幻的现实,谁知又听那赵公子变本加厉的吩咐道: “另一封写给南京魏国公,把他臭骂一通……” 熊典史的下巴一下摔在地上。 就连马秘书也无奈道:“公子,骂人的话,奴家不会。” 就是会也不能说,更不能写,不然会破坏本小秘在公子心中文雅的形象的。 “那我自己写,你把前一封写好就成。”赵昊心说也是,羞辱一位国公这么过瘾的事儿,怎能假他人之手呢? 然后他又对熊典史道:“你回头去找吴先生开张牌票,派两个官差去金陵捉拿徐邦宁,顺道把信送给魏国公。” “呃……”熊典史捡起自己的下巴重新装上,苦笑道:“谁敢出这趟差啊?如此羞辱魏国公,被活活打死都活该。” “那熊叔就亲自去一趟吧。”赵昊拍拍他的肩膀,正色道:“怎么说你也是朝廷命官,应该不会连你一起打的。” “公子……”熊典史擦擦汗道:“老熊过往可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 “哈哈哈!”赵昊不禁放声大笑道:“熊叔你恰恰错了,我是看你实心任事,才给你这个出头露脸的机会啊!” 说着他描绘一幅诱人的前景道:“你想啊,那徐府街前的大石狮子,蹲了整整二百年,上次有官差登门拿人是什么时候?” “从没有过吧。”熊典史不太确定道:“当年成祖皇帝也只是派人把徐辉祖幽禁在府中,也没派锦衣卫去抓他。” “对吧。”赵昊心说我还以为成祖皇帝抓过他呢。 不过这不影响赵公子的论调。 “你将成为大明开国以来,第一位到魏国公府上抓人的官员。仅此一条,就必须给你写进县志、府志里。将来你功成名就了,还有可能写进国史中。” “是挺诱人的……”熊典史悠然神往,旋即理性占了上风道:“可要是被人撵出来,非但扬名不能,还得沦为笑柄。” “不能够,信我一次如何?”赵昊正色道:“那魏国公保准乖乖交人。” “公子当真?”熊典史狐疑问道。 “当真。” “果然?” “果然。”赵昊点点头,伸出手。“骗你我是这个……” “成,那我就信公子一回。”熊典史终于被说动了。“去金陵走一趟!” 主要是不敢得罪可怕的衙内,不去不行啊。 ~~ 翌日,华亭县,阿房园中。 徐邦宁大张着嘴巴,听那逃回来的军士禀报说,派出去的决堤队,全军覆没了。 “那,那堤坝实在太硬了,凿了两个时辰都没凿开。”军士全身湿透,瑟瑟发抖的跪在名贵的波斯地毯上,颤声道: “时间一久,自然就被巡堤的人发现了。” “怎么会这样呢?”徐瑛问那呆若木鸡的徐邦宁。“你不是说大堤才建成半个月,一砸就开吗?” “谁知道他们使了什么妖法?!”徐邦宁烦躁的回过神来,瞪一眼徐瑛道:“都他妈怪你,出的什么馊主意,这下好了吧?” “我什么时候给你出主意了?”徐瑛自然一推二五六道:“我那是跟你喝了酒瞎扯,谁想到你能真去干?” “哼!”徐邦宁无话可说,像吃了一把苍蝇似的。觉得这厮十分恶心,居然敢学本公子推卸责任。 但眼下不是跟他算账的时候,徐邦宁背着手来回踱步,愁眉苦脸的寻思起对策来。 见他无头苍蝇似的来回乱转,徐瑛只好提醒徐邦宁。 “那些被抓的军士,会供出你来吗?” “那倒不怕,他们的一家老小都在我手上,谁敢卖我?不怕全家遭殃?”徐邦宁哼一声。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徐瑛松了口气道:“先安心住这儿,等台风停了回去金陵,该干嘛干嘛,就当这事儿没发生。” “也对,就算那小子能猜到是我也没用,就不信他无凭无据,能来华亭抓人。”徐邦宁也松了口气。 “他就是有凭有据,也不能来华亭抓人。”徐瑛冷笑一声道:“这是我徐家的地盘,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徐邦宁又觉得徐瑛顺眼点儿了。 他刚要说话,外头徐府管家进来禀报。 “三爷,老太爷叫你马上去一趟退思园。” “你看看,我爹现在是一刻也离不开我。”徐瑛一脸烦恼的炫耀一句,让徐邦宁自便,然后坐着大轿子穿城而过,来到城东的退思园。 他跟着管家进去万壑松风堂,就见老爹黑着脸,双手拄着拐杖,怒喝一声道: “畜生还不快跪下!” 咦,这一幕为何如此眼熟?难道出现幻觉了? ps.第四更,求月票。 第一百八十六章 逐客 华亭退思园,万壑松风堂。 轩敞的正堂中,八名徐家奴仆分两排立定。 徐阁老须发皆张,把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杵,暴喝一声。 “畜生还不快跪下!” 徐瑛只好不情不愿的跪下。 看着立在父亲一旁的徐璠,他才猛然想起,这不是上个月,大哥挨揍时的场景吗? 这也太不吉利了吧? “老三,元春来信那天,为父跟你和你大哥,说过什么话?”徐阶的情绪平静下来,可那双眸子却亮得瘆人。 “父亲说,昆山的事情不用儿子们操心。”徐瑛硬着头皮答道。 “那你怎么又操心了呢?”徐阶定定看着他,淡淡问道。 “父亲……”徐瑛咽口唾沫道:“我没有。” “呵呵。”徐阶笑了,拄着拐杖站起身,淡淡道:“你总是不服你大哥,但你大哥至少敢作敢当。你呢,连一点担当都没有,就这样还想撑起徐家?” 徐瑛脑袋嗡嗡直响,豆大的汗珠沁出额头,却仍然嘴硬道:“儿子真的什么都没干过。” “那么说,徐邦宁的事儿,你一点都不知道?”徐阶揶揄笑道。 “真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事儿啊?”徐瑛心惊胆战的继续装傻。 “三儿,你还嫩了点儿。”徐阶站在小儿子面前,用拐杖轻轻点着他的肩膀道: “以为自己不沾手,别人就不怪你头上了?那小赵公子要是这么好对付,你大哥能让他整成这样?” “……”徐瑛低下头,心砰砰直跳。 “你是不是挺瞧不上你大哥的?”徐阶却用拐杖挑起他的下巴,冷冷看着他。 “没有,儿子不敢。”徐瑛赶忙摇头否认。 “你大哥在北京,跟那帮朝廷大员玩心眼的时候,你还尿床呢。”只听徐阶冷笑道: “知道他为什么从来不跟我撒谎吗?因为第一,他知道,根本骗不了我。第二,为父最讨厌自己的骨肉欺骗我。” 说着他轻抚着徐瑛的头顶道:“你这些年一直在华亭,为父对你疏于管教,所以我对你,要比对你大哥宽容。现在为父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跟我说实话——徐邦宁毁堤的事儿,是不是你怂恿的?” 徐瑛心里飞快的寻思,自己可露了丝毫马脚?但一时根本想不出来。 可他不敢再嘴硬了。父亲都把话说得这么严重了,显然自己再否认,也只能彻底引起老爹的厌恶而已。 他只好屈辱的点点头,红着眼圈道:“儿子跟他喝酒的时候,开玩笑似的说过,谁知道他就当真……” 话没说完,便听呼的一声,徐阶重重一拐杖抽在了他的脸颊上。 徐瑛登时被打飞了两颗牙齿,整个人歪倒在地。 “蠢猪!愚不可及的蠢猪!”徐阶咆哮一声,用手杖重重抽打他的身体道: “徐邦宁就住在你家里,你怎么让人相信,他做这种事会不跟你商量?!” 徐瑛抱着头,身子扭曲躲闪,慌忙解释道: “姓赵的小子就是怀疑也没有用,他根本没有证据!就算徐邦宁跟我对峙都不怕!” “蠢货还不明白,老夫为何不愿惹他!” 徐阶终究年迈体衰,没几下打累了,让人把春凳搬来,把徐瑛按在上头。 “因为赵昊通着天,陛下很可能给了他银章密奏之权,懂不懂!” “不可能吧!”徐瑛目瞪口呆,裤子被扒了都顾不上。 银章密奏权,那可是给正四品以上官员的权柄,而且只有一部分亲信臣子才能获得。 赵昊区区一个挂了八品虚衔的小子,何德何能得到一枚印章? “不然陛下为何会派他父子来苏州,不就是为了盯着老夫吗?”徐阶怒哼一声道:“没有陛下为他撑腰,你大哥怎么可能输给他?!” 已经被打得大彻大悟,沉稳许多的徐璠,闻言忍不住重重点头。 他对父亲的结论很信服,毕竟就算赵昊没有银章密奏之权,单凭他跟长公主的关系,也足够上达天听了。 ~~ “治家如治国,赏罚要公平。”便听徐阶沉声喝道:“三儿,之前因为你大哥擅自行事,老夫打了他板子。这次你明知故犯,阳奉阴违,比你大哥的行为还恶劣。老夫罚你,你服不服?” “服……”徐瑛还能说什么。不服?那不茅坑里打灯笼,找死吗? “好,笞四十,回去禁足一个月!”徐阶挥挥手,冷冷看一眼那些奴仆道:“你们那天怎么打大爷的,老夫还记着呢。” “是。”奴仆们缩缩脖子,其实他们已经被老太爷给镇住了,彻底认清谁才是老徐家真正的主人。 他们又没衙门里那些专业选手弄虚作假的本事,只能啪啪啪啪着实打起来。 四十板子下来,徐三爷同样皮开肉绽,腚上没了好肉。 不过他终究年轻身体好,居然没昏过去。 “回你的园子好好反省反省吧。”徐阶挥挥手,让人用门板把他抬下去。“赶紧把那个祸害撵走,让他爱去哪儿去哪!” “是……”徐三爷面如白纸,声音微弱。 “对了,阿房园那破名字是谁起的?还嫌不够招摇吗?”徐阶又冷声道:“回去赶紧铲掉,空着也比现在强!” “是……”徐三爷已经昏头昏脑,只会说是了。 待到徐瑛被抬出去,徐阶方神情稍霁,对徐璠道:“你替老夫给赵公子回封信,就说事情与徐瑛无关,但他跟徐邦宁整日在一起鬼混,十分可恶。老夫已经重重责罚,并把他禁足了。” 顿一顿,徐阶有些心疼道:“再附上两千两银子,算是老夫捐给昆山修堤的。” “是,父亲。”徐璠轻声应下,扶着徐阶到内寝歇息。 徐阶躺下时,像是说闲话似的对徐璠道:“家里的事情你也上上心,怎么说也是当大哥的,不能不管不问。” “是,父亲。”徐璠心中一动,忽然明白父亲为何要借机打老三一顿,还要把禁足一个月。 这分明是在给自己制造重新执掌家业的机会啊。 只是当父亲的,这种事儿不能明说罢了。 ~~ 那厢间,徐瑛被马车拉回了阿房园。 下人们七手八脚把他抬下车时,徐邦宁瞧见了。 “呦,这怎么了?” “没工夫跟你扯,赵昊已经知道你干的好事儿了,赶紧回去想办法吧……”徐瑛说完,终于支撑不住,一歪脑袋晕了过去。 ps.第五更,求月票啊!! 第一百八十七章 典史出差 直到徐瑛被抬进寝室,唤大夫前来处理棒疮,徐邦宁才回过神来。 他掏出帕子擦擦额头的冷汗,变颜变色对管家道:“走,回南京。” 虽然大家都姓徐,但真出了事情,还是自己的爹靠得住。 “公子,咱们走陆路还是水路?”管家委婉的问道。 “台风天怎么走水路?”徐邦宁白他一眼。 “备车!咱们从嘉兴回去。” 别看小公爷嘴上叫的凶,真到了事上其实怂的很,别说过境昆山了,他都不敢从南直隶走。 由松江直接入浙江,绕个大圈子回南京,就为了一个字,‘安全’。 徐邦宁说走就走,一个时辰后,车队便从阿房园出发了,都没顾上跟徐瑛辞行。 离开阿房园时,他掀开车帘,回望着这座给自己留下无数快乐的园林,却发现仆人正将那黑底金字的‘阿房’匾额,从门楣上摘下来。 这让徐邦宁心头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忙低声下令道:“加紧赶路。” 说完他放下车帘,再也不敢露头。 小公爷一路上风声鹤唳,听到有马蹄声就心惊胆战,唯恐那小魔头追杀上来。 沿途晓行夜宿,就像逃命一般进了浙江境,又出了嘉兴,终于到湖州时,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时候离着昆山有几百里了,台风也消停了。小公爷终于敢弃车换船,走水路北上金陵。 ~~ 话分两头,那边昆山县封锁过境的水陆通道,大张旗鼓的盘查过往商旅,自然一无所获。 事实上,负责治安捕盗的熊典史早就离开了昆山,带着四名捕快,搭一条小小的官船,经运河北上长江,赶赴金陵城。 用了五天时间,熊典史一行人抵达了江东门码头。 下船之后,熊典史没敢贸然去叩国公府的大门。 他先让手下在城里找个客栈住下,准备先摸摸情况,然后洗刷洗刷,好好睡一觉,明日再去魏国公府公干。 公款出差,就是这么任性。 谁知第二天一早,五人凑到大堂吃早点时,却见大伙都顶着一对黑眼圈,气色很差的样子。 “怎么都没睡好?”熊典史接过王班头奉上的鸭血粉丝汤。 “四老爷不也没睡好吗?”王班头苦笑一声。 “怎么他妈能睡得好!那得多没心没肺啊。”熊典史呲溜呲溜喝着汤。 “哈哈,可不。”众捕快深以为然的陪笑起来。 “那得多没心没肺啊。” 吃着早饭,几个捕快便你一言我一语,讲起昨天打听到的消息。 “四老爷,小的昨天观了观风向,金陵城的老百姓都对国公府畏之如虎啊。” “是啊四老爷,他们说徐家仅在金陵城中,便有豪奴数千,横行霸道。” “他们甚至私设公堂,搞出人命来那是家常便饭,江宁县和应天府管都不敢管。” “唉,听说魏国公把这个小儿子当成命根子,铁了心要让他继承爵位,咱们想让人家交人,怕是痴心妄想。” 熊典史一言不发,默默吃着碗里的粉丝汤,这跟他打听到的情况别无二致。 昨天安顿下来后,他也没闲着,去找了在南京刑部当司狱的同乡吃酒。 同乡得知他的来意后,劝了他一晚上,千万不要上了那赵衙内的刁当。同乡告诉熊典史,徐家这些年不知做了多少案子,刑部大牢里就从没住过一个徐家人。 徐家在金陵城盘踞二百年,老公爷也当了四十多年的南京守备,还有拥立先帝之功。 哪怕外界传的他再草包、再没用,他对南京城的影响力也早已积累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有魏国公在一天,官府就只能对他家的事情视若不见,更别说抓他最钟爱的小儿子了。 徐家就是敞开门让他抓,他也没法把徐邦宁带出金陵城,半路上就得被徐家的锦衣豪奴活活打死。 同乡甚至猜测,是不是他得罪了赵公子,人家要借徐家的手除掉他。 熊典史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真的从没得罪过赵公子,而且还一直在小心奉承,赵昊应该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要害自己。 那就只能是他自不量力,妄想蚍蜉撼大树了。 昨晚在床上翻来覆去寻思了一夜,熊典史也没回忆起,自己当时为何不拒绝这个差事了。 只能说,信了赵昊的鬼了。 又不是县太爷正式下的命令,自己一个堂堂朝廷命官,何必要听个衙内瞎指挥呢? “唉……”熊典史喝完最后一口汤,认命的站起来。 现在想什么都没用了,大老远的来都来了,怎么能这时候缩卵子呢? 就是阎王殿也得进去走一遭。 ~~ 吃过早饭,熊典史便带着王班头和另一名差役,一路打听着,朝秦淮河畔的徐府巷走去。 到了徐府巷就不用再打听了,因为偌大的巷子里,就只有魏国公府一户人家而已。 熊夏生看着蹲在府门外的那对大石狮子,果然如公子所言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再抬头看看那古旧的楠木匾额上,‘魏国公府’四个遒劲的大字,熊典史感觉自己真跟蚂蚁差不多了。 他深吸口气,回头对王班头道:“去,送信去。” “呃……”王班头一愣,小声问道:“四老爷,不亮票牌吗?” “先看看公子的信好不好使再说。”熊典史低声答道。 昆山县的票牌在金陵城有个屁用?赵昊的信要是也不管事,大家还是早点打道回府的好,以免被徐家打击报复。 王班头便接过那封公子亲笔信,硬着头皮走到徐府门前,还没踏上台阶,就被守门的豪奴喝住。 “不许落脚,这是你能踩的地方吗?!” 吓得王班头赶紧收回悬在半空的脚,朝着立在台阶上的那几名豪奴赔笑道:“几位大人请了,小的昆山县捕盗班头王超,奉我们衙内之命给公爷送信来了。” 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国公府的门子都把自己当成四品的。 几个豪奴都不拿正眼瞧他,用肚脐眼对着王超道:“哪来的流浪蛤蟆,跑到这里聒噪?” “知县的儿子也配叫衙内?我呸!”豪奴们哄笑起来。 “滚滚滚,少在这儿碍眼,哪凉快哪待着去。” 好在王班头是懂行的,狠了狠心,掏出全部五两银子的经费,连同那封信一并奉上。 对方这才勉为其难收了下来,却见王班头依然杵在那。 “怎么还不走?” “这……大人,等公爷给我家公子回信啊。”王班头讪讪笑道。 “你想什么呢?”豪奴白他一眼道:“公爷什么时候看,回信不回信,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都不算……”王班头缩缩脖子。 “赶紧走,别在这儿有碍观瞻。”豪奴撵苍蝇似的挥着手。 “那何时才有信儿啊?” “过两天再说。” 熊典史只好跟手下住在店里等信儿。 ps.三连更之第一更。求月票!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举杯邀明月 转眼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这是一年里除了春节之外,最重要的一个节日了。 自唐宋起,华夏大江南北,但凡明月照耀之处,百姓无论男女贵贱,各家皆登高赏月,欢聚痛饮,甚至通宵玩乐至天亮。 南京城的百姓要过节,许久未提及的北京城,同样也要过中秋的…… 今天京城各衙门早早就放了假。科学门的一众弟子,全都早早回家过节。 虽然师父已经不在了,但他们也没分开,依然全住在春松胡同的赵府西院里。 就连东院的科普展览馆,也依然保持着单日开放,双日休馆的节奏。 师兄弟们还不断推陈出新,费了不少心思在上头,没有因为师父离开而摸鱼。 后来连李茂芳和陈于陛也搬了过来,加上三天两头就住这儿不走的王锡爵,府上依然很热闹。 这会儿,王大厨在后厨,手持两柄锅铲,左右开弓,忙得不亦乐乎。 王武阳则领着王鼎爵、于慎行、李茂芳、陈于陛四个,在对着堂屋墙上的赵昊全身画像遥思恩师。 只见大师兄捻着香,望着画像上头戴网巾,身穿黑缘儒袍,一手拿着望远镜,一手按在地球仪上的恩师,泪湿眼眶的汇报道: “启禀师父,弟子们已经学完了《圆锥曲线》第五章,《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也已经学到了第一编第十二章,球体的吸引力了。” 站在最后的李茂芳和陈于陛羞愧的低下头,小声道:“师父,不包括我俩……” “尽管二师弟时常来信代师授业,但没有师父的谆谆教导,弟子们的世界就像是没有了温暖太阳,只剩无尽的黑夜一般。” “这个包括。”李陈二人又小声道。 接着便见王武阳的热泪顺着面颊滑下,哽咽道:“今天,是离开师父的第一百天,想他。” “师父,我们想你了。”师弟们也红着眼眶,轮流给赵昊上了香。 然后他们跟着大师兄给师父磕头行礼,起身后齐声道: “师父,中秋快乐。” ~~ 崇明岛,西沙海神庙里。 新任崇明县令金学曾,和他的师兄兼师爷于慎思,也在对着一副赵昊的半身像磕头。 半身像上,赵昊手中拿着一本《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目光睿智的微笑着。 “今天,是离开师父的第六十五天,想他。”金学曾哽咽道。 “呜呜,俺想师傅咧……”敏感的于慎思更是哭得稀里哗啦。 两人来这崇明县已经俩月了,非但没找到一县之主的感觉,反而吃尽了苦头,感觉被流放也不过如此。 受了委屈遭了难,对师父的怀念之情,自然愈发真切。 他俩是天天盼星星盼月亮,就等着师父来看他们了…… “师父,中秋快乐,呜呜……” ~~ 阳澄湖上,在昆山的弟子们正在陪师父过节。 专门从顾家借来的画舫中,坐在赵昊左右手的,是从南京赶来的华叔阳和贝培嘉。 同坐的还有张鉴、赵士祯,赵士禧、徐元春、徐维志,以及从北京跟来的那三十名学生。 雪浪也臭不要脸的跟着上了船。 赵公子正跟两个远道而来的弟子说话,忽然连打了一串喷嚏。 “阿嚏阿嚏阿嚏!” “快关上窗,湖风太冷!” “不要冻到老师!” “师父,披风!” 弟子们纷纷大献殷勤,恨不得找条棉被把他裹起来。 ~~ 不远处的娄江上,另一条小一些的画舫中。 江雪迎和马湘兰、巧巧,还有她的侍女小云儿,也在拜赵昊。 当然不是啦,人家是拜月呐! 到了本朝,中秋节时又多了一项拜月活动。起先是男女都可以拜,少年求功名显达,少女求婚姻美满。 不知从何时起,又有了所谓‘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说法,拜月便成了女孩子们的特权,中秋节也是成了女孩子们最期待的一天。 因为在中秋这天,不管家教多严,父母都允许女儿家的呼朋引伴、盛装出游,逛夜市、放花灯,玩个通宵也不会被责备。 当爹妈的也不怕女儿学坏,因为臭小子们都被箍在家里过团圆节,不许出门…… 此时,船头甲板上设着张长条香案。 上头在月亮的方向设着‘月神牌’,还整齐摆着月饼、西瓜、苹果、红枣、李子、葡萄等祭品。 江雪迎在前,巧巧和马湘兰在她身后左右,小云儿更靠后一些,都跪在香案前。 三女跟着江小姐一丝不苟的上香礼拜,虔诚的向月神祈祷着。 马秘书其实不是很相信这一套的,因为身为科学门主的秘书,她已经用天文望远镜看过月亮的大麻子脸。 知道那上头根本没有月宫,也没有嫦娥。那这愿望许给谁听呢? 只是她不想被当成异类,所以还是很认真的在那里滥竽充数。 她一边捻着香,一边偷眼瞧着在月华之下,显得愈发冰肌玉骨、出尘脱俗的江雪迎【】,心中不禁暗叹,原来嫦娥在这里啊。 马秘书连猜都不用猜,就知道江小姐许的什么愿。 她甚至都有些后悔,当初在扬州时,为何要点醒江小姐? 这下可好,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在初期用力过度后,很快就摸清了赵昊的心思,知道如何才能走进他心里了。 江雪迎便不再做自己不擅长的那些事,她明白赵昊最需要的,也是别人无法替代的,是自己可以成为他事业上的好帮手。 而且她又聪明的总以温柔体贴的一面对待赵昊,两人才相处了不到俩月,就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这让马秘书暗暗替小县主捏一把汗,也不知她看到自己的信没有。 再不赶紧杀过来,打响公子保卫战,她几乎到手的战果,可就要被别人抢走啦! ~~ 北京城的小县主能不急吗? 李明月恰好就是中秋节这天收到的信,这下连进宫陪舅舅过节都不顾了,一溜烟就跑去大纱帽胡同,去找‘大明好闺蜜’张筱菁求助。 彼时,张筱菁正在房间里,对着那副《幽篁秀石图》抚琴轻唱。 “淡烟古墨纵横、写出此君半面。不须日报平安,石仙湘妃曾见……” 便见小县主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吓得她差点把七弦琴丢到李明月脑袋上。 ps.第二更,大家期待的修罗场呢…… 第一百八十九章 李明月的大危机! 大纱帽胡同,张大学士府。 今日中秋,全家团圆,张居正也难得早早回家,跟妻儿好好过个节。 每当此时,看到六个儿子齐聚一堂,他都会感到十分满足。 咱老张家的人就是能力强,猛! 倒不是他重男轻女,忽视了女儿不在场,而是今晚未出嫁的女孩子们不必被长辈约束。 筱菁虽然没约人逛街,却也不想放弃这一年只一回的自由,吃了点晚饭就起身告退。 回屋后却发现百无聊赖。 通常她都是跟李明月形影不离的,但这两个月以来,小竹子总是下意识的不想跟好闺蜜碰头。 起因就是墙上那副《幽篁秀石图》。 她当时感觉可能今生再也见不到赵公子了。 这不是少年少女常有的夸大其词……赵昊随赵状元出京,一去少说三五年,到那时她很可能就已经嫁人了。 怎么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坐在那修竹掩映的学堂中,支颐听赵公子讲科学呢? 更不可能跟着兄弟们跑去找他玩,或者和李明月一起谈论他的种种了。 是以在临别之际,张筱菁脑袋一热,就请赵昊在自己的画作上题了首词。 本想做个纪念,纪念一下自己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的少女情愫。谁知赵公子的诗,带着钩子啊! ‘淡烟古墨纵横、写出此君半面。不须日报平安,石仙湘妃曾见。’ 平平淡淡的四句诗,却让她像着了魔似的,看了又看、品了又品,还谱成了曲。 这哪里还是什么念想啊?都快成了魔障了! 赵公子可是明月的心上人,我只不过是他的学生兼崇拜者罢了。 可这种对不起明月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儿? 她便将那画从墙上摘下,收入匣中,却无法从心里抹掉那首诗…… 此时,前厅隐隐传来父母兄弟的谈笑声,张筱菁却倍觉孤独,心说那就让‘石仙’陪‘湘妃’过个节吧。 便从绣锦的画匣中,取出那副画,重新挂在了墙上。 看着那副画,还有上头的诗,小竹子顿觉孤独尽去,内心一片安宁喜乐。 便焚上一炉香,在月影中对着那副画,轻抚琴弦。 她正在心中演绎石仙与湘妃在竹海中相会的绝美画面,忽然门就被人一下推开了。 “筱菁筱菁,大事不好啦!”元气少女李明月,提着裙角冲了进来。 “啊!”张筱菁吓得一哆嗦,差点把琴台推翻了。 待看清是李明月后,她不及细想,赶紧站起来,快步迎上去。 做贼心虚的少女,唯恐被小县主看到墙上那副画。 那可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其实她多心了,现在小县主满脑子只有那封信上的事儿,眼里根本看不到其它。 “我跟你说啊筱菁!”李明月要往屋里走。 “我正要去逛夜市,”张筱菁拉住她往外走。“我们边逛边聊也一样。” “你先等我喝口水,我一气儿跑过来的。”李明月朝桌上的茶壶伸手。 “我请你喝桂花饮,就在胡同口有卖,保准你喝了还想喝……”张筱菁却不容分说,把她硬拽出去,然后小脚一勾,把门带上。 ~~ “呸呸,这什么味啊……” 当李明月终于喝到了,那被小竹子夸上天的桂花饮,却顿觉失望透顶。“怎么还有股陈皮味啊?” “……”张筱菁心说,我哪知道啊?我也是头一回喝。而且我最讨厌陈皮了…… 可自己都说了好喝了,那含着泪也得喝下去,还得装作很爱喝的样子。 “还好吧,咳咳,我就爱这种风味,咳咳咳……” “你不是最讨厌陈皮吗?” “谁知道呢?”张筱菁用麦秸做的吸管,‘美美’抽一口桂花饮。那XiaoHun的陈皮味道,让她眼泪都快下来了。还得强笑道:“人的口味会变的。” “嗯,我觉得你最近就变得怪怪的。”小县主捧着装饮料的竹杯,歪头打量着小脸皱成一团的小竹子。 “有吗?没有吧?”张筱菁略有些慌乱的矢口否认。 “你说,你有多久没去找我玩了?”李明月愤愤的伸出手指,挑起张筱菁那剥了壳的鸡蛋似的,白皙柔腻的下巴。 “我找你也老是推三阻四的。” 面对着闺蜜的质问,张筱菁星眸中闪过慌乱的神色,不敢和她对视。 “《中等代数》太难了。我做不出来,哪有心思玩……” “哦,这样啊。”李明月顿时深以为然道:“可不是嘛,我也是看了直犯困,到现在还没翻几页呢。” 其实这话有些亏心,她连《初等代数》都没学多少呢。 说着郁闷的叹口气道:“筱菁,你说我这么笨,还怎么当女科学家?” “你可一点不笨。”张筱菁白她一眼,心说你要是笨,能把赵公子看的严严实实的,让我都没机会单独和他说句话? 后来还是因为要期末考试,小县主吓得不敢来她家,她才利用提前交卷的机会,逮到一点时间,作了那个让自己心虚到现在的案子。 ~~ 二女说话间,来到了灯火璀璨的夜市街上,李明月才猛然想起自己找她的目地,便叽叽喳喳道:“都怪你那桂花饮,难喝的我把正事儿都忘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张筱菁也终于平复好了心情,直面李明月了。 “据我安插在赵大哥身边的密探来报,”李明月看看左右,一副事关机密的样子小声道:“有个叫江雪迎的女子,最近对我赵大哥虎视眈眈,垂涎三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少乱用成语。”张筱菁哭笑不得道:“那是女土匪还是女大王啊?” “总之差不多!”李明月气哼哼的鼓着腮帮子道:“敢打赵大哥的主意的,能是好人吗?” “话也不能这么说啊。”张筱菁感觉怎么自己脸上也火辣辣的。“好坏的评价标准,应该更客观才对。” “我不管,我就是这么分的。”李明月晃动着粉拳,好似要一拳打到昆山去,把那江小姐捶个桃花朵朵。 “那她家世如何,又是怎么跟赵大哥……你赵大哥认识的?”张筱菁便替闺蜜操心起来。 “好像说她是我赵大哥家的世交。”李明月便手指托着粉腮道:“她奶奶是赵大哥的干奶奶。” 【】“那你们也算。”张筱菁伸出双手的食指道:“殿下还是赵大哥的干娘呢。” 一比一呢。 ps.第三章,继续写去了。求月票~ 第一百九十章 好闺蜜一辈子 东华门外夜市,灯火璀璨,亮如白昼。 店家撤下了平日的商品,全都换上各种受女孩子欢迎的物件儿。 李明月却无心流连这些身外之物,她现在只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 “好像去年,赵大哥的爷爷,安排她们相过亲。”小县主又幽幽道。 “你们好像还没有哎……”张筱菁的左手,变成了两根手指。 二比一。 “听说她很会做生意,赵大哥成立了江南公司,让她当总裁呢。”李明月感到有些透不过气道:“江雪迎,江南公司,你听听,这像话吗?就像她家的公司一样。” 张筱菁心说,三比一。 但身为大明好闺蜜,岂能灭自己人威风,长他人志气? “你妈不还是西山公司董事长么?”张筱菁便哼一声,违心道:“三比二。” “那不一样啊。”李明月带着哭腔道:“西山公司可没我的名字,要是叫明月公司多好啊,至不济叫李山公司也凑合。” 张筱菁一脑门子黑线道:“你还不如改名叫‘李西月’呢。” “这主意不错。”李明月眼前一亮。 “这不是重点好吗?”张筱菁嘴角直抽抽道:“继续。” “听说昆山遭了灾,她给到处筹粮食,还亲自押船去昆山呢。” “这……”张筱菁弱弱的比了个四比二。 “后来遇上了水匪劫持,赵大哥带着全县的军队去把她救回来,还荡平了匪巢,把那些水匪统统变成了挖煤的苦力。” 张筱菁不敢再比了,不然小县主怕是要禁不住打击,当场去世了。 “然后她和赵大哥一起,在太湖上一个美丽的小岛,没羞没臊的住了好久……”小县主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后来赵大哥回昆山,她就直接跟着去了,再也没离开过。赵大哥每天都去看她,还给她做冰淇淋……” 她禁不住内心的惶恐,抱着张筱菁大哭起来。 “呜呜呜,我都没吃过……” “别难过,我也没吃过……”张筱菁红着眼圈劝一句,说完轻轻拍了自己嘴一下,我这都说了些什么啊。 来来往往的少女们,看到哭成泪人的小县主,纷纷投来了解、同情、支持的目光。 一个穿着荷花裙的女孩儿,将一支黄色的雏菊塞到李明月手里就跑,跑出一段距离,她又回头比了个‘要坚强’的手势。 “我才不要花哩,我要赵大哥。”李明月抽泣道。 “那你在这儿哭倒长城也没用啊。”张筱菁恨铁不成钢道:“还没看出来吗?这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事儿,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那女人在昆山,而你在北京的缘故!”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李明月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所以你该想办法拉近距离。”张筱菁给她支招道:“要哭,也得当着赵……你赵大哥的面哭,这样才有用啊!” “其实要依着我,上个月就南下了,可是我说了不算啊。”李明月急的直跺脚道: “我娘说,她今年要去江南过冬,非让我等着和她一起,如之奈何?” “现在是八月了,十月入冬,路上还得走一个月。”张筱菁略一盘算道:“也没多久了嘛?长公主殿下让你同行合情合理。” “那我问问她,下个月能不能动身,要是不能,我,我就离家出走。”李明月悍然发表了私奔宣言。 “你还是冷静点儿吧你。”张筱菁伸手点了她脑门一下,嗔道:“就你这昏头昏脑的样儿,去了也是给人家送菜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李明月颓然一叹道:“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她那边,我一个人可怜弱小又无助,怎么跟她斗啊。” “那也不能放弃啊!”张筱菁急了,双手按着李明月的肩膀,激励她道:“这可不像你李明月。” “我知道,可是我真是害怕。”李明月可怜兮兮的揪着张筱菁的衣角,央求道:“要不你陪我一起去吧?有你当参谋,我才有信心赢那女人!” “我?”张筱菁一脸怪异的小表情,憋了半天方摆手道:“父亲大人怎么可能同意呢?” “这你放心,只要你点头,剩下的事儿我来做。”李明月紧紧抓着她的衣角,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小竹子道:“你就说你愿不愿意吧?” “我,我……”张筱菁感觉面似火烧,这不是逼着自己滑向犯错的深渊吗? 李明月抱住张筱菁,撒娇求告道:“求求你了筱菁,你不是还没去过江南吗?可漂亮了那里,大冬天的都有绿树红花呢。” “这,这……”张筱菁感觉心里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一样,可点下头容易,但这一去江南,原本春和景明、波澜不惊的人生,怕是要彻底改变了。 “你先应着就是了,我能不能让张相公点头,还两说呢。”李明月又采取了迂回战术道。 “哎,你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说啥?”张筱菁叹口气,终于点了下头。不管了不管了,是她逼我的…… “太好啦!”李明月登时一蹦三尺高,将那朵雏菊花,高高抛向夜空。 ~~ 夜市高处,东华门城楼上宫灯璀璨,装饰一新。 数排矮脚檀木几案上,用美轮美奂的金盏瓷碟,整齐的摆放着石榴、枣、栗子、葡萄、橘子等各色时鲜果品。还有各种御制点心,以及装在各色玻璃瓶中的美酒佳酿。 今日是团圆节,天家同样也要团圆。就连常年不露面的陈皇后,也盛装打扮【】,神态安详的坐在隆庆皇帝身边。 宁安长公主坐在皇帝左手边的几案旁,李贵妃与她对坐,怀里还抱着个小小的婴儿。 那是她今夏才添的战果——二皇子朱翊镠。 再加上依偎在皇帝皇后身边的,三岁的寿阳公主,两岁的永宁公主。 以及小大人似的,单独坐一桌的皇太子殿下。 这些龙种全都是她生的! 而陈皇后和在座的十几个嫔妃加起来,一共生了零个。 今天这样的日子,就全都只能干看着她炫富。 陈皇后还好点,她是嫡母,太子公主们也都很亲她。 那些妃子可就惨喽,看着她尽情展示慈母风范,还得强颜欢笑的奉承。估计再甜的美酒喝下去,也都是又苦又酸又涩的吧? 吼吼吼……本宫实在太厉害了,无敌真的是寂寞如雪啊。 ps.还有两更,马上送到。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中秋大会 东华门城楼上。 宁安长公主坐在李贵妃对面,看着她那副小人得志模样,就感觉一阵阵腻味。 可人家就是腚大能生养,还养一个活一个,她这个当大姑姐的,还真不敢得罪…… ‘哎,真是煎熬啊。’宁安仰头灌一杯酒,看着天上的皎皎明月,倍感寂寞难耐。 多想听赵郎在耳边吟一首‘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啊? 赵郎,你是否也像宁安一样,日日夜夜思念着你呢? 坐在最下首的李承恩,对这些繁文缛节、婆婆妈妈的宴会最是不耐。只见他呆坐在那里,两眼发直的看着天上的银盘。 不知怎么就想到老前辈,心头便一酸。 今天是离开老前辈的第一百天,想他。 ~~ 昆山阳澄湖畔,与民同乐的赵二爷,没来由打了两个大喷嚏。 “大老爷,堤上风大,不如咱们换个地方喝。”白守礼忙殷勤道。 “不必不必,本官身子骨硬着呢。”赵守正却满不在乎的端起黄酒,用浅浅的酒碟指一指新修的湖堤下,那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团团篝火。 每一团篝火旁,都围坐着一圈百姓。明亮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幸福洋溢的面孔,那是昆山的百姓在欢度中秋。 今年中秋正逢紧锣密鼓的修堤期间,赵二爷本打算给民夫们放半天假。 但大家可都瞄着完工奖呢。为了赶工期,各段各里甲都纷纷表示,要放弃休假,抓紧施工。 赵守正便在赵昊的建议下,在未完工的湖堤上,开一场热热闹闹的中秋大会。 这样,民夫们收工后直接过节,既节省了时间,又促进了团结。 只是赵二爷为免有些嘀咕,我这儿子也太注意团结百姓了。 按说这是大好事儿,但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呢。 不过他还是欣然同意,让人将预备给百姓过节的物资,全都装船运到堤上来。 结果每人分了一个月饼、两个橘子,一家还有一只盐水鸡。 每团篝火上还架着一只滋滋冒油的烤全羊……那是县里大户们你八十头、我一百头,临时凑起来的。 顾大栋还从苏州购进了整整两船黄酒,分给百姓饮用。 有酒有肉有月饼,简直美上天了。 往年过中秋,好多穷人根本吃不起月饼,只能搞一盆带黄的大闸蟹充充饥这样子。 真是好生凄惨。 百姓们忆苦思甜、潸然泪下,倍加珍惜如今美好的生活。 ~~ “只有坐在这湖堤上,才能看清这万家篝火的全貌。” 虽然被夜风吹得凉飕飕的,但赵二爷的心却暖洋洋的。 他感觉自己终于不虚此生了,便醉眼朦胧的与身边人碰下酒碗,大着舌头问道: “诸位‘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乎?’” 众人便笑曰:“不若与人。” “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赵二爷又问。 众人又笑曰:“不若与众。” “哈哈哈哈!”赵二爷放声大笑起来,与众人一饮而尽,忽又轻叹道:“可惜老熊不在。” 众佐杂和士绅不禁心中一暖,暗道,大老爷真是细心,谁不在都知道。 “老父母真是时时刻刻,都把下属和子民装在心里呀。”士绅们马上马屁走起。 “昆山县有大老爷这样的父母官,何其幸哉?万幸万幸呐!” “哎,哈哈,本官也没那么好。”赵守正被拍得浑身舒坦,摆摆手叹道:“我是想到老熊这可怜人,人家过节他过坎儿,真是太不容易了。” “是啊。”众人自然纷纷点头,忽然想到,大老爷也是鳏夫来着…… 原来是物伤其类、感同身受啊。 看来得加紧给大老爷续个弦了。 ~~ 明月清辉照江南,照亮了昆山也照亮了金陵。 还真让赵二爷的乌鸦嘴说中了,熊典史的这个中秋,过的实在太难了。 送完信过了两日,他又去了一趟国公府,还是没回音儿。 这下熊典史有些急了。他们带的盘缠本来就不多,再等几天就得拿出昆山人的祖传技艺——一路要饭回家了。 熊夏生心里着急,之后天天都去催一趟,结果惹烦了国公府的豪奴,直接把他们撵出徐府街,不许他们再靠近国公府一步。 结果盘缠耗尽,彻底体会到什么叫坐困愁城了。 此时,他和王班头五人,围坐在客栈大堂的一张方桌前。 桌上只摆着一个瓷碟,碟中只有一个五仁月饼。 这是他们用身上最后的钱买的。 明天就要交不起房钱,去睡大街了…… “唉……”熊典史郁郁的叹了口气。 “唉……”三个捕快也跟着叹了口气。 王班头年纪大点,这时候倒比熊典史还看得开。 “四老爷看开点儿,秦琼卖马、子胥吹箫,自古英雄,也曾困顿。” 说着他指指那唯一的月饼,开玩笑道:“再说咱们也不错了,五仁月饼,可不就是五个人吃的月饼吗?” “扑哧……”熊典史被他逗笑了,然后越笑越大声,将连日来积郁的块垒一扫而空道: “老王,我不如你啊!不错,人哪有不走背字的时候?走过去不就得了!” 说着他对众人笑道:“咱们可是昆山出来的,有要饭的本事傍身,还怕饿死不成?” “哈哈哈。”三个捕快也笑了。 “四老爷,小人会唱小曲儿。” “我会莲花落。” “小的还戴了副竹板。” “我算看出来了,你们个个身怀绝技啊。这咱们还有什么好愁的?”熊典史大笑道:“来,我们五人吃五仁月饼过节!” 王班头便抽出小刀,在袖子上正反蹭了蹭,然后切下三分之一,先给四老爷。 剩下的再和三个手下平分。 “讲究。”熊典史不禁赞一声,又笑道:“不过,咱们都准备去要饭了,还是一碗水端平吧……” “四老爷使不得,咱又不是打算要一辈子饭。” 正推让间,五人便嗅到一阵诱人的酒肉香气。 “上菜喽。”只听小二高声叫道。 五仁……哦不,五人不禁同时咽了咽口水,他们已经有几天没吃顿饱饭了。 “这要是给咱们上的多好啊。”捕快甲小声道:“我能叫他爷爷信不信?”【】 话音未落,店小二就将四个冷碟摆在他们桌上。 接着从托盘上,取下一盘肥鸡、一盘蒸鱼、一碗扣肉、一碟红烧狮子头,整齐的摆在冷碟周围。 又变戏法似的放下一坛二曲酒。 “爷爷。”捕快甲幸福的喊了一声。 ps.还有一更…… 第一百九十二章 熊典史终于明白了 “五位爷慢慢吃,后头还有菜。”店小二全当没听见那声,一欠身,夹着托盘就要退下。 三个捕快抓起筷子就狼吞虎咽起来,熊典史却一把抓住店小二的手臂道:“上错了,我们没点菜。” 王班头的筷子已经插中了个狮子头,闻声讪讪收回手,心说四老爷太耿直了,先他妈吃完了再说不行吗? 他们总不能让我们给吐出来吧? 却听那店小二笑问道:“几位是昆山来的差爷吧?” “不错。”熊典史点点头,他们已经在店里住了些日子,说话又从来不避人,被听出身份来也不奇怪。 “那就没错。”小二笑道:“几位爷放心吃,这是我们东家送的。” “你们东家可是昆山老乡?”熊典史却打破砂锅问到底。 “不是。”小二摇摇头。 “那是有求于我们?” “小人也不知道。”小二又摇头道:“这是方才东家派人回来吩咐的。差爷还是先用着,等我们东家回来,直接问问他吧。” 熊典史本想说‘问不明白,我是不吃的’,谁知转头却看到,桌上的菜肴已经被手下恶鬼们风卷残云,干得一片狼藉了。 他只好改口道:“那就先多谢了。” 待小二下去,他瞪一眼那帮下作的家伙道:“这会儿就不知道让着老子了?看来还是五仁月饼太难吃了。” “嘿嘿,四老爷,不说后头还有菜吗?”捕快甲端着盘子,刺溜刺溜抽着汤汁,吃的恶行恶相。 熊典史见状食欲大减,无奈的摇摇头,心里嘀咕起,这店家到底唱的哪一出? ~~ 好在没用他等多久,便见客栈的东家,引一位白发苍苍、满面红光,穿锦袍戴方巾,作员外打扮的老者进来。 一进客店,那老者便高声问道:“我们老爷赵状元的贵下属在哪里?” “这位老丈请了,下官便是。”熊典史起身抱拳行礼。 “哎呀,这位大人真是太见外了,都到了家门口,怎么还掏钱住店呢?” 老者说着,回头白一眼那店家道:“你好意思收人家钱。” “这就退,这就退。”店家赔笑应声,暗骂自己一声,我他妈就是嘴贱。 “敢问老丈高姓大名?”熊典史依然搞不清状况。 “哈哈哈,光顾着高兴,忘了自我介绍了。”老头应该是喝酒了,拍了拍额头,笑道: “小老儿姓余,他们都叫我余甲长。” 来人正是余甲长,他如今在南京城也能算个人物了。 可不是当年在方掌柜的早餐铺子,整天混粥吃的糟老头子了。 当然了,另一位混粥吃的老头子,已经贵为一省巡抚了。 这样一比,他好像还是个糟老头。 ~~ “呃……”熊典史吃惊不小,以他引以为傲的观人之术,感觉这老汉应该是个在金陵颇有影响力的士绅才对。 怎么会是个小小的甲长呢? 却听店家笑道:“我们余甲长可是天底下最大的甲长,北城十几条街全都听他老人家的。还有这小仓山,也都是他老人家在管。” 他今天去给余甲长送节礼,顺口聊到了昆山典史,带着几个官差住在他店里。 没想到余甲长直接酒也不吃了,让他带着来见见他们。 店家知道他们穷酸,唯恐被余甲长骂待客不周。 这才赶紧让伙计先跑回来,给他们弄一桌像样的酒菜,这样至少面子上能糊弄过去。 “别瞎说!”余甲长却瞪一眼那店家,骂道:“老子不过是给公子看家的,你别胡说八道害死老子!” “哦,原来尊驾是我们衙内的人。”熊典史明白了。 “对对,这不就对上了。小老儿就是赵公子的看门老汉。”余甲长不由分说,拉着熊典史就往外走。 “走走,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既然是县尊家的人,熊典史也不便拒绝。 王班头和三个胡吃海塞的手下,迟疑了一下,猛扒了几口菜,也赶紧跟上。 ~~ 一出客栈,外头便是繁华的大街。 宽阔笔直的街道上,店铺鳞次栉比,一串串形状和颜色各异的花灯点缀其间,为这金陵夜市平添了许多节日的气氛。 今日逛街的几乎都是女性,因此摊贩们摆出来的商品,也都在迎合女孩子们的需求。 除了女孩子喜欢的小吃甜食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绣花鞋,颜色鲜艳、绣着精美的花样图案。以及物美价廉的首饰、玉石、香粉等物,应有尽有,备受女孩子们的欢迎。 余甲长站在大街上,深吸一口带着甜腻的空气,问熊典史道:“大人知道这条路,叫什么名字吗?” “好像叫状元街,”熊典史指了指街口那簇新的牌坊,忽然明白过来道:“那是为我们县尊立的?” “不错。”余甲长与有荣焉的点点头道:“赵老爷可是我们南京开国二百年来,出的头一位状元公。” 说着他又指了指那在黑暗中只有个轮廓的小仓山道:“当初,我们老爷就是在那里闭的关,老朽还每日赶着大车,给他和公子送菜送肉哩。” “原来如此。”熊典史忙整肃衣冠,先向小仓山郑重行一礼,又转头向余甲长行礼道:“下官代昆山百姓,谢过老丈了。” “咦,谢我干啥?”余甲长一愣。 “我昆山百姓全赖大老爷活命,老丈既然有功于大老爷,就有功于昆山。”便见熊典史正色道。 余甲长听得心花怒放,却不敢居功道:“我们都是端公子饭碗的,可不要这么说。” “方才听店家说,这条街……”熊典史刨根究底的职业病又犯了。“都是公子的?” “这条路都是公子开的,你说这条街是谁的?”余甲长得意的领着熊典史走过状元街,来到芙蓉湖旁。 他指着明月下,无数画舫映红的湖面,对熊典史道:“这个湖,也是我们公子开的。这湖边的酒楼店铺,还有这整片山,都是我们公子的产业。” “我的天……”熊典史知道大老爷家很有钱,但如此直观的感受赵家的财富,还是头一次。 自然受到极大的冲击。 “而在去年,这里不过只是一片没人住的荒山罢了。”余甲长不知说过多少次,但每次都无比感慨道:“当时公子才十四岁。” “只能说是天授奇才了。”熊典史忽然就明白了,为何他总感觉,大老爷和他身边的人,好像全都围着衙内转。 原来不是错觉,是事实。 “对了,你们既然知道来小仓山,为何不去找我或方掌柜呢?”余甲长奇怪问道。 “下官不知道小仓山是公子的产业,不然哪会困顿成这样?”熊典史苦笑道,原来自己一直在捧着金饭碗要饭啊。 “哦,也对。”余甲长并不意外。“咱公子贵人多忘事。” “还真是。”熊典史眼泪都快下来了,公子这么阔,却没给他们点儿路费。 显然不是吝啬那仨胡俩枣,而是忘记了。 “你们办公差,怎么会弄成这样?”余甲长却愈发奇怪。 “哎,老丈有所不知啊……”熊典史便将前因后果,一股脑讲给余甲长。 “徐家仗势欺人,咱们也没办法。回去又没法交差,结果就成了这样子……” “大人多虑了,公子虽然贵人健事,但从不打诳语。他说能拿到人,就一定能拿得到。”余甲长听完哈哈大笑道: “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今晚咱们好好过个节,明天老夫带你去要人!” 说着便带他走进个灯火辉煌的六层大酒楼中。 酒楼飞檐上,悬着四组硕大的红灯笼。 上头皆是‘味极鲜’三个遒劲的大字,在黑夜里十分夺目。 “哇,味极鲜啊!”味极鲜的大名早已传遍江南,王班头和几个捕快都听过。 “这也是我们公子的产业?”熊典史不知不觉就变换了称呼。 “那当然了。”余甲长笑着点点头道:“今天就带你们尝尝,什么叫天下第一鲜!” “哈哈,那太好了!”熊典史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笑容。这真是好饭不怕晚啊。 王班头身后三个捕快,却肠子都悔青了。 他们方才吃的太猛,撑得肚子都疼,还怎么吃得下? ps.第三更。 我的一张请假条。 要带我妈去外地看大夫。 原本打算下个月跟大家请假去的,但大夫这周末有空,所以就提前了。 周五走,周日回。 所以周一恢复更新。 ~~ 其实我很不想请假的,因为知道大家习惯了每天都有更新。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来不及存稿。 今天,哦不,昨天从早晨起来就写,终于写完了六章。 这三章,就算22号的吧…… 这个月变数太多了,30万字肯定写不完了,那就下个月吧。 我利用这三天好好休息下眼睛,再把大纲好好理一理,争取回来就猛更哈。 谢谢大家的体谅,周一见。 第一百九十三章 徐邦瑞的白日梦 徐邦宁绕着太湖兜了个大圈子,紧赶慢赶才回到了金陵城,没有缺席今晚的中秋团圆饭。 这让国公夫人郑氏分外欢喜,招呼风尘仆仆的儿子入席,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 小公爷能得势,全靠小妾上位的老娘,他从袖中掏出一串牙白与棕黄相间的砗磲手串,把郑氏哄得十分开心。 魏国公徐鹏举明年就七十了,对这个小儿子也十分宠溺,板起脸来佯怒道:“还以为你在华亭乐不思蜀,连中秋节都忘了呢。” “父亲可冤枉儿子了。”徐邦宁这才摆脱母亲,又拍了拍手,便见两个仆人抬着一具四尺多高的血珊瑚进来。 “就为了等这玩意儿到货,才耽误到今天。” “呦,这么大的珊瑚可不多见。”徐鹏举上前打量着那枝条匀称,色泽艳红的珊瑚,登时赞不绝口道:“品相也没得挑。” “父亲这下能比过灵璧侯了吧?”徐邦宁笑嘻嘻道。 临出门前,他妈告诉他,他爹这阵子心情不佳。 因为徐鹏举在灵璧侯家中做客时,见了一株三尺多高的珊瑚。他回家后让人翻遍库房,居然没有找到一株可以媲美的。 堂堂‘徐半城’居然被人压住了,这让老公爷怎么能忍? 但是珊瑚都产自海外,如今是有钱也买不到,只能等机会碰运气,谁知何年何月才能遇上? 快七十的人了,色心消退,对财宝的贪念却愈发炽烈。想要却得不到,他就茶不思饭不想,跟害了病一样。 “唔哈哈,你小子有心了。”徐鹏举不由笑逐颜开,小儿子这份礼物,算是送到他心坎上了。 而且老公爷还有个坏毛病,夸完小儿子,一定要踩一下大儿子。 他瞥一眼默默陪坐一旁的徐邦瑞,哼一声道:“连老夫心里不爽都看不出来,就没把我这个爹放在眼里。” “父亲教训的是。”徐邦瑞低眉顺目,一副逆来顺受。 徐邦瑞的妻子李氏却难抑愤懑,心说你上次见你大儿子还是端午节。他看都看不见你,怎么把你放在眼里? 再说,你就光想着小儿子,却没发现大孙子也缺席了团圆饭,有这么当爷爷的吗?! 她刚要开口反驳,便被徐邦瑞悄悄踩了下脚面,这才别过头去,没有吭声。 训斥完了大儿子,徐鹏举才让开席,一家人高高兴兴过团圆节。 当然,不包括徐邦瑞夫妇了。 自然,两口子又遭到了老公爷的呵斥,嫌他俩影响一家人过节的心情。 郑氏见这两口子越是吃瘪,就越要刺激他们。 酒至半酣,她故意板起脸来,高声训斥徐邦宁道:“这次可得收收心,不能再出去野了,不然姜祭酒打你板子,可不准跟你父亲哭诉!” 徐邦宁先是神情一苦,旋即大喜过望,一下站起身道:“父亲,坐监的事搞定了!” “本来挺简单个事儿,去年让你一折腾,才多费了这些工夫。”徐鹏举的两只眼,就离不开那株珊瑚了。 “还不都怪那姓赵的小子!”徐邦宁哼一声,浑不似从华亭落荒而逃,一路上吓得风声鹤唳的样子了。 回了金陵城,小公爷就再也不怕姓赵的小子了! “你少招惹那小子。”徐鹏举悠悠道:“再让他坏了你的事儿,送我多少棵珊瑚,为父也不替你擦屁股了。” “嘿嘿,那我就给父亲找更好的宝贝。”徐邦宁闻言心尖一颤,忙耍赖笑道。 “哈哈哈!”老公爷放声大笑起来,显然这番告诫,也只是说说而已。 一旁的徐邦瑞却终于绷不住,颓然低下头去。 李氏更是忍不住,站起身来说了句‘儿媳身体不适。’就直接离席了。 “败兴的东西。”老公爷哼一声,冷声对徐邦瑞道:“你个没用的窝囊废,就是这么教媳妇的?滚出去,好好教训教训她!” “是,父亲。”徐邦瑞低着头起身,脚踩着棉花离开了厅堂。 没走多远,就听到身后又响起刺耳的欢声笑语。 徐邦瑞成婚后就搬出了国公府,在凤凰台旁的徐家小别业居住。 他跟在李氏后头回了家门,进了内寝,便见妻子妆也没卸,趴在床上哭。 徐邦瑞心下黯然,过去拍着妻子的背,叹气道:“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你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怎么同样是儿子,就一个当成宝,一个当成草呢?!”李氏呜咽道。 “父亲瞧不上我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徐邦瑞叹口气道:“姓郑的拿到诰命后,徐邦宁就成了嫡子,我怎么跟他争?”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吗?”其实这才是李氏最崩溃的地方。 “其实早就定了,让徐邦宁去国子监坐监,也不过是为了让他更名正言顺而已。”徐邦瑞站起身来,背着手看向轩窗外的明月,眼中淌下两行清泪道: “国公之位,怎么会传给我这个不受待见的儿子呢?” “那你送小志去昆山作甚?还不如留下来陪着我们,咱们一家人关起门来过日子就是。”李氏埋怨道:“我都快俩月没见儿子了。” “你千万别让人把儿子叫回来。”徐邦瑞深吸口气,平复下心情道:“我是给他找了条不一样的路。那赵昊能护住弟子,儿子不用像我一样,一辈子战战兢兢、窝窝囊囊,生……不如死。” “你都护不住儿子,那叫赵昊的能护得住他?”李氏坐起身来,红肿着眼看向丈夫。 “他能。”徐邦瑞毫不犹豫的点点头道:“自从去年他让徐邦宁登门赔罪之后,我就已经观察他很久了。” 说着他压低声音,双目闪光道:“我从没见过如此惊才绝艳的少年天才,他身上蕴藏着无穷的能量,可以轻易做到许多看似不可能的事情。” “啊……”李氏都听傻了,没想到丈夫对那姓赵的小子,评价如此之高。 “他只是喜欢藏在幕后,加上年纪又小,所以才总会被人有意无意的忽视罢了。”徐邦瑞的脸上浮现出期冀之色,一字一顿道: “我有种预感,让小志去昆山,会是我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 其实他还有半句话没说‘要是小志能说动赵昊出手帮忙,我说不定还有翻盘的机会’。 但这阵子他自己仔细想过,赵昊完全没道理趟这浑水。以赵公子的聪明过人,还是不要做这种白日梦的好…… ps.回来了,感谢大家的耐心等待,三连更送上。 第一百九十四章 登门道歉 翌日一早,熊典史从宿醉中醒来。 见自己躺在间豪华的客房中,他先愣了一阵,才想起是怎么回事儿。 昨晚那余甲长把他带到芙蓉湖畔的味极鲜,品尝了天下至鲜至美的菜肴,加上终于看到了完成任务的希望,他不知不觉就跟老头子多喝了几杯,结果就成了这样…… 想清楚前因后果,熊典史先是看看床上,发现没别人。然后摸摸身上,发现衣衫尽在,这才松了口气,有些遗憾的坐起身来。 听到屋里有动静,守在外头的侍女进来,帮熊典史盥洗穿戴,然后引他到湖畔的观荷亭中。 余甲长正神采奕奕的坐在亭中,笑吟吟起身招呼他一起用早饭。 此时暑热尽去,湖中荷花尽开,山上葱翠浓郁,两人就着这动人的湖光山色,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再次谢过余甲长的款待后,见他又让人上了茶,熊典史忍不住问道:“老丈,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去国公府?” “不急。”余甲长呷一口杯中的君山银针,模仿着自家公子装伯夷的样子,慢悠悠道:“老弟但请安坐,等徐家来人请咱们过去。” “呃……”熊典史心说这才过了一夜,怎么口气又变大了? 昨天还说要带自己上门的…… 但余甲长安坐如山,他也只能耐下性子陪着。 两人就这样优哉游哉过了一上午。 临近中午时,便见下人领了几个人来到凉亭外,其中还有个鼻青脸肿的家伙,分外扎眼。 一看到熊典史和立在他身后的王班头,那肿脸汉子噗通就跪在地上,嗫喏着肿的老高的嘴唇泣道: “小人有眼无珠,怠慢了熊老爷,来给熊老爷赔罪了……” 说着抬起手,正反抽起自己耳光来。他那脸本来就不像样子,几巴掌下去就彻底不成人样了。 熊典史奇怪的看了他半晌,也没认出这是哪位来。 还是旁边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人,向他抱拳道:“尊驾可是昆山来的熊大人?” “正在本官。”熊典史便将目光投向那人,见他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脸上既有盛气凌人的神态,又摆出讨好的样子,看上去颇为拧巴。 显然此来,并非他的本意。 “不知尊驾?” “小人乃魏国公府管家徐福。”那叫徐福的一指跪在地上的猪头三道:“奉了我家公爷命,押送这条败坏国公府名声的看门狗,来向大人赔礼道歉。” “嘶……”熊典史和王班头齐齐倒吸口冷气。 没想到自家衙内有这么大的能量。就连他留在南京的老人家,都居然可以让堂堂魏国公,派管家来赔礼道歉? 他难以置信的问那猪头三道:“当初那份信,是你接手的?” “可不是就是吗。”那人哭道:“小人财迷心窍,一时糊涂,误了大人的差事,实在罪该万死。” “我不是已经给过你钱了吗?”王班头见自家主子居然能压过国公爷,哪有不痛打落水狗的道理? 那可是整整五两银子啊,他们窘迫成这样,不就是因为这笔开销? 猪头三门子只好嗫喏着解释说,对他们这种无权无势的外来户,自己向来是收两道钱的。 收下信要给一次钱,送进去还要给一次。 “不愧是南京城啊,比咱们昆山小地方黑多了。”王班头听得目瞪口呆。 其实他不是没想到过这点,但五人已经穷的要吃五仁月饼了,哪还有钱再打点? 所以那封赵昊写给魏国公的信,只能被丢进门房的废纸篓了。 “千错万错都是这厮的错。” 徐福见对方带着怨气,便一挥手道:“狠狠打,打到二位消气为止!” 他带来的锦衣豪奴便将那门子按在地上,抡起木棍就打。 啪啪啪啪,哭爹喊娘声中,徐福又让人奉上一盘银锭。 “因为下人的过错,浪费大人时间了,小小薄礼,聊表歉意。” “下官不过是跑腿办事儿的。”当着余甲长的面,熊典史哪敢收他的钱,便把手一摆道:“浪费我们的时间无所谓,关口是你们耽误了我们公子的事情,这可不是你我能说和的。” 余甲长不禁暗暗一笑,这熊典史还挺上道的,昨天还是‘你家公子’,今天就成了‘我们公子’。 “大人放心,小人道歉是其一,还代表公爷前来请大人和余老丈过府一叙。”徐福忙道。 熊典史不由看向余甲长,哪还不知道这是他施了手段?顿觉这老者深不可测,完全看不透了。 他自然要以对方马首是瞻了。“老丈意下如何?” “哈哈,老夫就不去了。”余甲长却坐在那里纹丝不动。“老弟只管放心跟他去,谅他们也不敢玩什么花样。” “那是当然,我家公爷仰慕令公子久矣,今日之事不过是误会,误会而已。”徐福只知道要请人到府上去,还不知道信里具体写的什么呢。 “把这人赶紧弄走,别脏了我家公子的地方。”余甲长瞥一眼,被打得皮开肉绽的门子。 ~~ 魏国公府西花园。 小公爷可算睡了个安稳觉。 如果他知道,这是自己此生最后一次在家睡懒觉的机会,不知会选择多睡一会,还是早点起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儿。 比如在这张能容纳十二人同榻共枕的大床上,再玩一次老鹰捉小鸡之类的多人运动…… 谁知此时,老爹的长随徐安前来扫兴了。 “小公爷,公爷喊你赶紧过去!”徐安等不及侍女上楼禀报,直接在楼下扯着嗓子喊起来。 “唉……”徐邦宁郁闷的长叹一声,从脂粉堆中挣扎出来,让姬妾帮自己赶紧梳洗一番,下楼来见急得团团转的徐安。 “什么事儿啊?叫魂儿似的催。” “都察院马大人又来了,也不知跟公爷说了什么,公爷就大发雷霆,让管家把门子拿了,带出去向人赔罪去了。”徐安一边擦汗一边焦急道:“公爷又让小人来请公子赶紧过去。” “哦?”徐邦宁不解问道:“门子又犯了什么事?能跟本公子扯上关系?” “小人也不清楚,总之公爷发了大火,小公爷还是当心点儿吧。”徐安说完,侧身伸手示意徐邦宁别再磨蹭了。 小公爷总感觉这一幕有些熟悉。 一直走到正院的鸳鸯厅外,他才恍然意识到,这不是去年被姓赵的小子,阴那一把时的情形吗? 他心里咯噔一声,忙问道:“徐安,是昆山找来了?” 谁知徐安也不搭腔,反而伸手在他背后一推,把小公爷踉跄着推进了厅中,然后高声道: “徐邦宁带到!” ps。第二更。 ,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大义灭亲魏国公 魏国公府,鸳鸯厅中。 徐鹏举看着手里那封姗姗来迟的赵昊亲笔信,只觉一阵阵天旋地转。 若非今早马御史来说,他都不知道,徐邦宁居然惹出了这般泼天的祸端。还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回来过节。 其实马御史也一样是刚刚才知道此事的……今早蔡家巷的余甲长派人找到他,说赵公子有信使在徐府门外等了多少天。 因为去年的事情,马御史不敢大意,赶紧像上次那样,换了便服翘班到国公府查问究竟。 徐鹏举同样不敢大意……去年的赵昊就能捏住他的七寸,何况今非昔比,已经攀上长公主这根高枝的赵公子? 他赶紧让管家去门房检查,果然从废纸篓里发现了赵公子的那封信。 才有了徐福带门子去请罪兼请人的一幕。 他和马御史将那皱皱巴巴的信封展平,掏出里头的信纸仔细看起,那小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两人看完登时就傻了。 还是马御史先回过神来,不顾体统的抱怨起来。 “我说公爷啊,咱不来这样的。”马御史满脸吃了苍蝇的表情,语气也失了尊敬道:“你这儿还有大事儿没办呢,干嘛又要去招惹那小子?” “竟然敢毁人家大堤!”马御史陡然提高了声调,一拍茶几道:“毁堤就毁堤吧,还被人家给抓到了!简直蠢到姥姥家了!” “我日他娘!”老公爷忽然跳起来,抓住手边的青花缠枝莲梅瓶,双手举起来重重丢向摆在堂中的那株血珊瑚! 老公爷毕竟是武将出身,打仗虽然草包,快七十了还有一把子力气。 那梅瓶正中血珊瑚,便听咔嚓一声,瓷片粉碎,珊瑚也被砸倒在地,轰的一声摔了个粉碎。 马御史给吓了一跳,咽了咽口水不敢再屁话。 徐鹏举也是心疼的直哆嗦,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阴着脸问马御史道:“你说怎么平了这件事?” “公爷要听真话还是假话?”马御史反问道。 “废话!”徐鹏举哼一声,七十岁的老公爷发起火来,也是蛮吓人的。 “真话就是,怕是要交出小公爷,再赔一笔钱消灾了。”便听马御史幽幽说道。 “嘶……”老公爷不禁大吃一惊。“真至于此?” “公爷的亲兵在昆山被捕,这件事本就很难说清楚了。”马御史叹口气道: “公爷别忘了,人家是可以直接告御状的。就算公爷最后想办法,把小公爷给剔出来。但在陛下和内阁那里,小公爷都要被打上个大大的叉号了,将来怕是不会允许他袭爵的。” 虽然魏国公的爵位是世袭罔替,但由谁来继承,何时继承,却要看皇帝和朝廷的意思,半点由不得他自己决定。 不然,徐鹏举也不至于费那些周折,又是让徐邦宁到兵部学习兵法,又是想让他到国子监坐监。不就是想要保证小儿子能顺利胜出吗? 现在听马御史断言,徐邦宁袭爵无望,徐鹏举如何能接受? 那样的话,非但沉没成本实在太大了。而且自己也要把脸丢到秦淮河去。 “老夫想办法让那赵昊,别把事情捅上去不结了?”徐鹏举不死心道:“不就是钱的事儿吗?老夫就不信,他能跟真金白银过不去,非要损人不利己!” “公爷可以试一试。”马御史轻叹一声道:“不过赵家有的是钱,怕是难以奏效。” “唔……”让他这一提醒,徐鹏举恍然想起,赵昊还是西山公司和江南公司的大股东。 虽然真金白银肯定不如自己多,可把赵昊的股份折成钱的话,只怕与徐家已经难分伯仲了。 最可怕的是,这份家业是那小子在短短一年半时间内挣下的,而他老徐家是靠两百年里,一代代辛辛苦苦才积累下来的。 想要对善财童子破财消灾,多少钱才合适?怕是谁也说不准吧。 “而且公爷的长孙,可拜在了赵公子的门下。”又听马御史幽幽说道:“说句不敬的话,双方已经闹成这样,要是换了下官,也一定会要求公爷换掉继承人才会安心的。” “这。”徐鹏举神情一滞,他显然听懂了马御史的话外之意——要想消除赵昊的敌意,非但得交出他钟爱的小儿子,而且还得让他不喜欢的大儿子上位。 “再说句更不敬的。”马御史弯腰捡起被徐鹏举丢在地上的信纸,念出其中一段道: “‘今悉公爷托请诚意伯说动姜祭酒,欲重演去岁之事;然令郎邦宁亦重金贿赂助教郑如瑾,此事已为人所查之。诚意伯言姜祭酒已受贿,然其素清廉,是以所言不实。祭酒得知事失机密,必弹劾郑助教以自保,届时非但令郎之事泡汤,只怕贤伉俪亦受牵累……’” 念完,马御史掏出帕子擦擦汗道:“我们今年行事比去岁还谨慎,那赵小……公子却依然如同亲见,简直比东厂锦衣卫还可怕,公爷你真要跟他斗吗?” “不敢……”老公爷本来上了年纪就越来越怂,这会儿更是让赵昊吓得魂不附体了。 那小子居然连他不知道的都一清二楚,甚至会好心提醒他此路不通。 这根本就是猫戏耗子啊! “既然如此,公爷为何要祸延子孙呢?”便听马御史又沉声道:“中山王开创的二百年基业,难道还比不了公爷的一个儿子吗?” 其实,马御史才是彻底被赵昊吓破胆的那个。他可没有丹书铁券护身,一旦事情败露,怕是难逃当替死鬼的厄运。 所有他无论如何,都要劝老公爷放弃徐邦宁。便又低声道: “何况,公爷又不止一个儿子。” 徐鹏举闻言浑身一震,不由缓缓坐下,沉默的思考起来。 ~~ 徐邦宁进来时,就见满地血色,惨不忍睹。 这下可把他吓坏了,他爹爱财如命,居然一怒之下,砸了价值连城的四尺血珊瑚。可想而知,等待自己的将是一场怎样的狂风暴雨。 骇得他赶紧转身,想去找他娘求援。 却见身后的厅门一扇扇关闭,让他逃都没处逃去。 “父,父亲……”徐邦宁只好白着脸转过身,结结巴巴问道:“这是怎么了?” “宁儿你过来。”却见老父亲神态相当的平静。 “是……”徐邦宁挪着步子,走到那一地碎珊瑚旁站定。 “我问你,”只听徐鹏举轻声问道:“是不是派人去昆山掘人家的大堤了?” “没,没啊。”徐邦宁自然矢口否认。 “那就好。”徐鹏举笑笑道:“待会儿昆山的官差过来,你跟他们回去一趟,把事情说清楚就完事儿了。” ps.第三更,再写一更。 第一百九十六章 美梦成真 魏国公府,鸳鸯厅中。 听说父亲要让自己跟昆山来的官差走一趟,徐邦宁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就跳起来。 “父亲,你说什么呢?咱们是什么人家?要我去跟个县令受审?” “你是什么身份?”却见往日眼里满是宠溺的父亲,此时双目中看不到任何的感情。“公爵伯爵还是侯爵?” “这……”徐邦宁闻言通体生寒,难以置信的看着徐鹏举道:“父亲,我是你儿子啊。” “‘我儿子’,这又是个什么官职?”徐鹏举却依然冷冰冰道:“一品二品还是三品啊?” “都不是。”徐邦宁平生头一次体会到什么是绝望,他已经彻底慌了。“可您的脸面,还有历代祖宗的尊严,不能丢啊!” “你还有脸说祖宗!”徐鹏举抓起桌上的茶盏,朝徐邦宁身上狠狠丢去。“祖宗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徐邦宁没躲开,被茶水泼了一身。 只听徐鹏举咆哮道:“说实话!你到底在苏松干了什么好事儿?!” “孩,孩儿就是奉父亲的命,去开了个会啊。”徐邦宁还想打马虎眼。 “那你就跟着他们去昆山!”徐鹏举气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放心,我会给你请最好的讼师!” “小公爷,你怎么这么糊涂啊。”马御史忙一面给老公爷顺气,一面劝徐邦宁道:“跟我们说谎,不是害你自己吗?” 徐邦宁一愣,心说可不是嘛。便嗫喏道:“不都是被父亲吓的吗?” “这么说,你真派人毁了昆山的大堤?”徐鹏举面无表情问道。 “不全是……”徐邦宁鼓足勇气答道:“儿子确实派人去掘堤了,可掘了半天没掘开。听说这次台风,昆山又安然无恙,可见大堤被毁,纯属夸大其词……” 话没说完,就听老父亲重重一拍桌子,喝道:“把这孽畜绑了!” 侍立在厅中的亲兵,早就得了吩咐,马上将小公爷按在地上,五花大绑起来。 “父亲,这是干什么?”徐邦宁都懵了。“我已经说实话了啊。” 马御史暗叹一声,心说这么大人了,怎么连‘坦白从严’的道理都不懂? “我徐鹏举,没有你这样的儿子。”老公爷忍着心痛,咬牙切齿道:“今日便也要学一把古人,大义灭亲!” “父亲,你怎么了?”徐邦宁一边挣扎,一边哭喊道:“我可是你最疼爱的儿子啊。” “惯子如杀子,老夫悔之晚矣。”徐鹏举见状,也忍不住抹泪道:“但我徐家的二百年祖业,不能被你给毁了啊。” “姓赵的会弄死我的,呜呜……”徐邦宁几乎崩溃了。 “放心,我会让你大哥护送你去的。”老父亲的安排却十分周到。“到时候看看能不能求那赵昊,开恩放你一马。” 徐邦宁闻言却彻底崩溃,父亲这安排,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不不不,父亲,我宁肯自己去,也不要徐邦瑞陪着。”他慌忙摇头道:“他一定会整死我的,一定会的。” “不许这样说你大哥!”徐鹏举却冷哼一声,挥下手道:“把他的嘴堵起来。” 亲兵便将早准备好的破布头,塞进了小公爷的嘴里。 徐鹏举狠下心来不看涕泪横流的小儿子,闷声问外头道:“邦瑞来了吗?” “回公爷,大公子来了。”门外响起徐安的声音。 “让他进来。” ~~ 徐邦瑞被叫来时,正在别业读书,人都到了鸳鸯厅门外,依然一头雾水。 直到紧闭的大门打开,他才看到那满地的狼藉,还有被捆成粽子的弟弟。 再仔细一看,就连昨天徐邦宁送给父亲的血珊瑚,都被砸了个粉碎。 这是什么情况?徐邦瑞满心的问号。 “邦瑞,你来了。”徐鹏举的声音响起,前所未闻的疲惫无力。更是多年未闻的柔声细气。 “是,父亲,这是怎么了?”徐邦瑞按捺住幸灾乐祸的心情,低头小心问道。 “坐下说话。你是老夫的长子,无需站着说话。” 谢过父亲之后,他才搁了半边屁股在椅子上,却感觉自己像坐在云上一样。 待听完马御史的讲述,徐邦瑞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胸口了。 昨晚他还在感叹,想让赵昊趟这浑水,无异于痴人说梦。 谁知徐邦宁这个蠢货,居然主动跑去招惹赵昊,而且直接突破了对方的底线! 知乎知乎,自己都不敢做的白日梦,忽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是实现了,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反正徐邦宁是懵伯夷的。 徐鹏举看他没有面露喜色,心中稍感安慰,暗道好歹老大还算仁厚,没有幸灾乐祸。这样把位子传给他,倒也不用太担心身后事。 他便拍了拍徐邦瑞的手臂,低声道:“你陪这孽障去趟昆山,代表为父跟赵公子谈一谈。” “啊……是,父亲。”徐邦瑞只觉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但那生理性的厌恶,也让他回过神来,忙点点头道:“儿子一定求赵公子放小弟弟一马。” “嗯,我相信你能做到。”徐鹏举深深看一眼成熟稳重的大儿子,半晌方幽幽一叹道:“只要他们答应压下此事,什么都可以谈。” “明白了,父亲。”徐邦瑞重重点头。 “好了,替为父请昆山使者进来吧。”徐鹏举又长长叹息一声。 ~~ 熊典史其实也到了好一阵。 但他只顾着反复练习见了国公爷,该如何有礼有节的交涉,才不损昆山县的颜面。 还没顾上为被晾了半天而生气。 等那来请他进去的人,自我介绍说是魏国公长子徐邦瑞时,熊典史惊得登时就忘词儿了。 在熊夏生看来,魏国公的长子,那就是未来的国公爷……他可不知道在顿饭功夫前,徐邦宁才是魏国公属意的继承人。 未来的国公爷亲自出来,请自己进去见现在的国公爷。这是何等的礼遇啊? 熊典史当然知道,人家这敬的是公子。他不禁昂起头,决定进去一定要硬,绝对不能坠了公子的威风! 所以见了魏国公,老熊忍着没下跪,只是抱拳问安而已。 却又惊见徐鹏举也起身,也向他抱拳还礼,还为怠慢多日而歉意连连。 待到请熊典史就坐后,徐鹏举又一指徐邦宁,冷声道:“逆子就在这儿,熊大人只管提走就好,不必客气。” 吓得熊典史一哆嗦,心说这不是在试探我吧? 直到徐邦瑞又开口请求,能否随弟弟一同去昆山时,熊典史才相信这不是试探。 而是魏国公在看了公子的信后,真的就大义灭亲了…… 公子,你真的没骗我!俺老熊真成了大明第一个,成功从魏国公府上抓人的官员了! 而且就这么成功了。 ps.第四更,没了哈。 第一百九十七章 千年王八万年鳖 熊典史唯恐老公爷变卦,马上要带徐邦宁告辞。 徐邦宁自然百般不从,被两条大汉架着,还在那里拼命挣扎,又踢又踹。 无奈之下,徐鹏举只好让人将他的双手双脚全都绑起来,捆成一条咸鱼扛出府去。 谁知才出鸳鸯厅,还没过月亮门,就听身后响起个妇人的厉喝声。 “站住!快放了我儿子!” 却是国公夫人,带着一票奴仆追了上来。 熊典史一阵头大,忙求助看向一旁的徐邦瑞。 谁知徐邦瑞同样头大,对方名义上算他嫡母,怎么能斗得过呢? “快跑。”他低声对熊典史说一句,硬着头皮带人挡在了气势汹汹的郑氏面前。 那边徐邦宁听到母亲的声音,豆虫般蠕动起来,奋力仰头看向郑氏,口中呜呜,眼泪哗哗。 “宁儿……”一看到儿子这副惨状,郑氏心都碎了,指着徐邦瑞的鼻子,一副要吃了他的架势道: “徐邦瑞,你勾结外人,戕害手足!赶紧把你弟弟放开,要是伤了宁儿半根汗毛,我就撕烂你的脸!” “母亲息怒,儿子是奉父亲之命,保护小弟弟去一趟昆山。”徐邦瑞擦擦脸上的唾沫。“不会让人伤害邦宁的。” “你少来这套,我还不知道你?一离开金陵马上就得有怨报怨、有仇报仇!”郑氏泼妇一般跳脚詈骂道:“谁敢把宁儿带出内宅,老娘要他狗命!” 刚要冲出月亮门的奴仆们,闻言硬生生止住身形,这可怎么办? 国公的命令不敢不遵,可得罪了国公夫人,同样担待不起啊。 “愣着干什么?快把宁儿放下来!”郑氏一声令下,她带来的奴仆便要上前抢人。 “快拦住他们。”徐邦瑞赶紧低喝一声,让人拦住他们的去路。 却冷不防,重重吃了郑氏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徐邦瑞脸上就多了个通红的掌印,整个人都懵在那里。 “你敢拦?!”郑氏如暴怒的雌狮,活动着胀痛的右手,又抬起了左手,准备左右开弓,给他来个双风贯耳。 谁知也冷不防被人捉住了手腕。她愕然回头,还没看清是谁这么大胆,脸上就也吃了重重一巴掌。 又是啪的一声,比方才更脆更响! 郑氏被抽得像陀螺似的转了好几圈,才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那班丫鬟婆子居然没一个敢上前搀扶的。 因为打她的是魏国公徐鹏举! “公爷,你……”郑氏被打得七荤八素,捂着脸委屈的看着徐鹏举。“你打错人了吧?” “老子打的就是你!你这个只知道惯孩子的蠢女人,邦宁落到今天这结果,都是你的责任!”徐鹏举眼里凶光闪烁,恨恨的瞪着郑氏道:“还不给我滚,回头再跟你算账!” “公爷,可是宁儿他最疼爱的儿子啊,你就忍心看他被人家带走,任人欺凌?”郑氏见徐鹏举动了真怒,登时没了气焰,自动切换成一哭二闹三上吊模式。 “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何况他只是个国公的儿子。”只听老公爷义正言辞对众人道: “你们所有人都要引以为戒,谁敢作奸犯科,败坏我徐家的门风,休想老夫庇护!” “是,公爷……”一众奴仆瑟瑟发抖,杀猴儆鸡,效果自然棒棒哒。 若非从同乡那里,听说了徐家过往的累累恶行,熊典史差点就信了老公爷的邪。 徐鹏举发表完正义的宣言,挥手示意下人赶紧把郑氏弄走 婆子们扶起哭成泪人的国公夫人,把她架走。 郑氏一边拼命挣扎,一边伸手高叫:“宁儿,我的儿……” 那凄惨的样子让徐鹏举很不好受,其实他对郑氏是很有感情的,不然也不会弄虚作假将她扶为正妻。 但现在,大儿子的感受更重要。 徐鹏举便狠下心来,一跺脚道:“把她给我看紧了,要是放她出来作妖,为你们是问!” 说完这才转头看向徐邦瑞,柔声问道:“邦瑞,疼吗?” 徐邦瑞差点没吐了,赶忙摇头道:“皮都没破。父亲不要为难母亲了。” “为父自有分寸,放心,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徐鹏举大有深意的说一句,朝儿子和熊典史笑笑道:“你们去吧。” “是。”两人再度行礼,带着已经彻底不再挣扎的咸鱼出去。 徐鹏举目光复杂的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一拳捶在了月亮门上。 “公爷真是太不容易了。”马御史心病一去,浑身轻松,自然要哄一哄老公爷了。 “哎,这他妈都什么事儿啊?”徐鹏举揉着手面上的红印子,一脸吃了苍蝇的样子。 “丢人,真是丢死人了!” 要说不痛快,他才是最不痛快的。 镇守南京四十多年的堂堂国公,居然就这样被一个毛头小子一封信,吓得乖乖交出了最珍爱的儿子,多年的苦心安排也全都泡了汤。 窝囊,实在太窝囊了! 他手里没牌可打了吗?错,其实徐鹏举有的是牌。 就算赵昊手里捏着个王炸,他依然可以通过赵守正的上司给昆山施压,也能进行丰富的利益交换,甚至可以对小仓山下手,抓一票人逼赵昊让步……文的武的、黑的白的,能使的招数着实不少。 但徐鹏举权衡之后,选择了直接弃牌认输,宁肯交出儿子、颜面扫地,也不愿冒任何冲突升级的风险。 因为对这些与国同寿的勋贵世家来说,没有什么比爵位平安传承下去更重要的。 君不见太祖所封公侯伯,如今还有几家在? 但凡传承下来的勋贵,都已经将能屈能伸的安全意识刻进了骨子里。 比起世世代代的荣华富贵,一时的脸面得失算得了什么? 堪不破这一点,就守不住自家的基业,只能步那些失爵者的后尘,永世跌落凡尘…… “公爷若是气不过,回头逮到机会,咱们再把脸面找回来便是。” “没必要,脸面算什么?能吃还是能喝?当年振武营兵变,幸亏老夫转进如风,才又多享了十年富贵。” 却见老公爷已经调整过心态来,脸上重现笑容道:“如今邦瑞去了昆山,正是我们和姓赵的小子搞好关系的时候。正所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岂能再做傻事?” 说着他便笑呵呵的邀请马御史与自己共进午餐。 马御史都佩服死老公爷了,心说果然‘千年的王八万年鳖’,这人得能忍才能长久啊。 ps.三连更第一更。 第一百九十八章 回苏州 熊典史唯恐节外生枝,不敢再南京城逗留,准备直接回昆山。 回去时却不用再走江东门码头了,直接从芙蓉湖出发即可。 小仓山之所以从昔日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摇身一变成为寸土寸金的繁华之地,全靠去年冬天的两大交通工程。 一是修了条贯通石城门和干河沿前街的状元路,让从石城门去北城,或从清凉门往南的百姓,不必再绕过小仓山,直接从状元路穿行即可。 二是重挖干涸百年的玉林河河道,引金川河水经玉林河入芙蓉池。这样船只从芙蓉池出发,就可以直接出城入长江,比原先出城坐船便利许多。 唐友德又按照赵昊的吩咐,将芙蓉池拓宽为湖,在湖上修筑栈桥、设立码头,果然很快便招揽到船舶以此航线起点。 人们在此下马上船,十分便利。小仓山又有妩媚的湖光山色,半年不到便人气暴涨,酒家青楼茶馆客栈如雨后春笋冒起。比当初何止增值了百倍? ~~ 当熊典史和徐邦瑞一行,来到位于芙蓉湖西岸的私家码头上,便见除了余甲长,还有几个人等在那里。 其中就有上次在昆山见过一面的赵家大爷赵守业。 余甲长向他介绍另外几个,分别是方掌柜,李司吏和一个叫焦竑的年轻人。 赵守业有东西要捎给弟弟和侄子,方掌柜托他给儿女送信,还有味极鲜新制的各种酱料调料。 那个姓焦的书生,却是受李贽邀请,去昆山教书的,正好搭船同行。 至于李九天,纯粹凑个热闹。 最后,赵家大爷将那个被赵昊嫌弃的金丝楠马桶,郑重的交到了熊典史手里,嘱咐他一定要转交给他家大老爷。 赵二爷的难言之隐,全靠它了。 熊典史赶紧小心的接过来,抱着马桶朝余甲长再度道谢,又和众人挥手作别。 船夫便荡起船桨,官船缓缓驶离了小仓山。 ~~ 返程时顺风顺水,熊典史又担心夜长梦多,不准靠岸逗留。 结果比来时节省一半时间,就回到了苏州。 到了苏州府地面,熊典史和王班头等人,这下感觉自在多了。 至少在这里,那挂在船头的‘昆山县衙旗’终于好使了。也不用再担心,有人会拦截刁难他们了。 两人正在船头闲聊,便见徐邦瑞从舱室里出来。 自从上船后,徐邦瑞就一直在舱室中陪着徐邦宁,一手负责弟弟的吃喝拉撒,让熊典史等人十分感动,都认为他是个难得的好哥哥。 “徐老爷终于出来透透气了。”熊典史笑着跟他打招呼。 徐邦瑞客气的笑笑,问道:“熊大人,咱们多久到昆山?” “绕过护城河,顺娄江而下就到,还能赶上吃午饭呢。”熊典史笑答。 “本人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熊大人通融。”徐邦瑞朝他拱拱手。 “怎么讲?”熊典史沉声问道。 “我想在进城前,能先见一面赵公子。”徐邦瑞轻声道:“不知是否方便?” 昆山县众官差离开魏国公府时,都是拿了丰厚的盘缠的。拿钱不办事儿,那跟徐家人还有什么区别? 熊典史便笑着点头道:“成,我给徐老爷问问。” 其实他也打算先请示一下公子,徐邦宁该如何处置。 说着,他便喊住一条去西山拉石头的船。 老船夫马上点头哈腰,热情笑道:“哎呦,这不是四老爷吗?有阵子没见了。” “出了趟公差,”熊典史随口答一句,又问道:“江上现在谁负责?” “是华副巡检。”老船夫忙答道:“巧了,就在后头那条船上。” 熊典史手搭凉棚,顺着老船夫所指望去,果然看到一艘插着‘昆山巡检司’旗号的哨船。 华谦也看到了熊典史的船,命人停船等他们靠过来。 “熊老哥哎,可算回来了,还以为你在秦淮河乐不思蜀了呢。”华谦笑嘻嘻的跳到他们船上。 “还乐不思蜀呢,差点没苦死。”熊典史翻翻白眼,要不是最后遇到余甲长,他们怕是已经满大街要饭了。 “知道公子何在吗?”寒暄之后,熊典史小声问道。 “去西山了。”华谦答道:“今儿刚去的,一时半会应该回不来。” “谢了,回见吧。”熊典史直接把华谦丢回了哨船上,命人拨转船头。 “这家伙。”华谦看着远去的官船,不解的嘟囔道:“不先回去跟大老爷复命,却去跟衙内报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 官船调头行驶一段,从护城河入了胥江,朝着西山驶去。 熊典史告诉徐邦瑞得下午才到,邀请他一起吃午饭。 徐邦瑞却婉言谢绝,让人端着餐盘回去舱室,和弟弟一起吃了。 “真是好人呐。”熊典史和王班头又是一阵感叹。“都是一个爹生的,怎么差距就这么大捏?” 说完两人便自顾自吃起饭来。 那厢间,徐邦瑞让人将饭菜放在桌上,然后斥退了左右。 舱室中,只剩下被绑在椅子上的徐邦宁,和坐在他对面的徐邦瑞兄弟俩。 “弟弟,该吃饭了。”徐邦瑞的声音依然温柔,丝毫不因没了外人而改变。 “你少来这套,要折磨我尽管来。”徐邦宁恶狠狠的瞪着徐邦瑞。 这一路上他都提心吊胆,担心大哥会利用两人独处折磨自己,以泄心头之恨。 然而徐邦瑞并没有。依然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他,还跟他一起回忆,两人年少时的那些快乐时光。 “你要我说多少遍?”徐邦瑞轻轻吹着勺中的肉粥,然后送到他嘴边道:“为兄谢谢你还来不及呢。不是你蠢到姥姥家去,为兄这辈子怎么有机会翻身呢?” “呃……”徐邦宁被气得吐血,咬牙拒吃。 “所以我不会折磨你的,不然跟你有什么区别?” “呸,你还高尚了!”徐邦宁啐一口,只觉这厮说话句句诛心。 “其实我一点也不高尚,只是不像你那么蠢而已。这是人家昆山县的船上,就是装,我也会装出个好哥哥的样儿来的。” 徐邦瑞微笑着将勺子硬塞到他口中,烫的徐邦宁呲牙咧嘴。 “毕竟将来要继承国公之位的是我和我儿,总得让人家看看,徐家不光是你这种败类。” “老子不是你的道具,我会拆穿你这个伪君子的!”徐邦宁大声说完,又被大哥塞了一勺滚烫的肉粥,烫的他差点灵魂出窍。 “我承认,我不是真君子,可我干过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吗?”徐邦瑞淡淡笑着,用帕子给弟弟擦着烫出来的燎泡道: “我会是比父亲更优秀的魏国公,而你,就等待赵公子的审判吧。” ps.第二更。 第一百九十九章 宽宏大量赵公子 官船到大圣湾口,就被巡逻的枪船拦下。 船上虽然挂着昆山县衙的旗号,但西山岛并非昆山县所辖,而是江南公司的产业。 如今岛上的守军,虽然对外还打着昆山枪手营的旗号,但对内已经改称‘江南公司保安大队’了。 除了改名之外,这只军队的构成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在完成了五十天的新兵训练后,金科将原先的枪手营一分为二。派童梓功率一百枪手回昆山,招募新丁入营训练,组建事实上的枪手营二营。 而余下的三百名枪手,加上一百戚家军老兵,以及三百名北京西山公司支援的矿兵,组成了一个足足七百人的保安大队。 大队下辖四个中队。其中一中队两百人,全是最精干的人手,负责保卫最重要的北岛。 因为江南建材公司、江南水泥场、保安大队部、大圣湾码头都在北岛上。 二中队一百人,负责中岛,主要是江南煤矿的保卫工作。 三大队一百人,负责南岛,主要是江南采石场的保卫工作。 还有一个两百人的水上中队,配有枪船五十条,负责整个西山岛周边水域的巡逻。 大队长由西山公司保安部经理金科兼任,四个中队长都是戚家军旗总出身,实际上是大材小用了。 每个中队下设十到二十个小队不等。队长都是戚家军老兵出身,不管是昆山县本来的枪手,还是从北方支援来的矿兵,都能压得住。 所谓鸟无头不飞,兽无头不行。有了前戚家军的将士担任头领,佐以高于原先一倍的薪水,保安大队很快就完成了身份的转变,并进入了状态,无论是训练还是巡逻全都一板一眼,一丝不苟。 比起松松垮垮的大明正规军来,已经算的上是精锐了。 ~~ 当官船被引到码头时,熊典史便见头戴纱帽、一袭白衫的赵公子,已经立在栈桥上等候他们了。 马秘书给公子撑着伞,华伯贞和金科侍立他的左右,再往后是二十名穿着黑色武士袍,踏着牛皮靴,扎着护腕,挎着倭刀的彪形大汉。 威风凛凛,让人不敢靠近。 这是赵公子的私人卫队,一水的蔡家巷汉子。 外围还有穿着土黄色号衣的一中队保安,负责外围警戒。 如此霸气的排场,实非赵公子所愿,但他最近得罪的人太多太厉害。 因此他爹和江南公司众高层一致决定,将赵昊的安保升级到最高标准。 看到这夸张的一幕,熊典史却感觉本当如此。这才是能左压华亭徐,右镇金陵徐的江南公子该有的派头。 不待踏板放下,他便从船上一跃而下,就势深深一揖,向赵昊施以大礼道:“公子,幸不辱使命。” “哈哈哈,熊大叔一路辛苦了。”赵昊笑着扶他起身道:“抱歉抱歉,后来才想起来,没多给你们点儿经费。肯定受苦了吧?” “幸好遇到了余甲长。”熊典史苦笑一声,心说果然是忘记了。 “哦?余老伯。”赵昊闻言一拍额头道:“忘了让你去找他了。对了,还有张知县、华二哥,海大人,本公子在南京其实还是蛮有人脉的。” “……”熊典史一脑门子黑线,现在放着马后炮,还有什么用啊? 赵公子也觉得,老对不起老熊了,便不好意思的转移话题道:“对了,咱们小公爷人呢?” “公子,人在这儿!”这下轮到王班头和三个捕快,在公子面前露脸了。四人将五花大绑徐邦宁夹在中间,十分专业的押下船。 “哈哈,小公爷,咱们又见面了。” 赵昊便笑嘻嘻看着被绑成粽子的徐邦宁。 去年在味极鲜那次,赵公子还很弱小,虽然小公爷登门致歉,却也不敢太羞辱他。 事后想起来,赵公子每每深以为憾,这下弥补遗憾的机会终于来了…… “咦,怎么不说话了呀?”他用扇柄挑起徐邦宁的下巴,揶揄笑道:“毁我昆山大堤时,不是挺大胆的吗?怎么这时候装起孙子了?” “赵!”徐邦宁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终于咽下了到嘴边的脏话,低头认怂道: “赵公子我一时糊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当我是个屁,把我给放了吧。” “呦,还挺识时务的。”赵昊不禁笑道:“不过我原谅你没用啊,得三十万昆山百姓点头才行。” 说着他吩咐熊典史一声道:“回头在他毁坏的堤段,安排一场公审大会,看看大伙儿什么意思。” “老百姓肯定希望把他筑进水泥墩子里,摆在堤上任人唾弃、以儆效尤!”熊典史杀气腾腾道。 “唔,还挺有创意的。”赵昊哈哈大笑起来。 徐邦宁被吓得脸都绿了,这时候终于想起他大哥来了,忙回头叫道:“大哥救我。” “唉。”便见个年长一些,与徐邦宁有些神似的男子,也从船上下来,朝赵昊深深一揖,然后竟当众俯身,跪在他面前。 “在下徐邦瑞,替舍弟向赵公子和昆山父老请罪了。” 赵昊可不敢让他久跪,再过两年徐鹏举一死,这位就是正牌的魏国公,而且深得两代君王信任,可是不能轻易结怨的。 他赶紧双手扶起徐邦瑞道:“老哥这是何苦?你是你,他是他,不必为这罪人平白受辱。” 徐邦瑞闻言心下大定,暗道赵公子是看重香火情的,并不将我和徐邦宁混为一谈。 看来我让小志来拜师,实在是再英明不过了。 他便满脸感激的起身道:“惭愧,家门不幸,出了这样的孽障。家父被气得死去活来,特命我押送他来,任凭公子发落。” 顿一顿,徐邦瑞又表态道:“另外,这厮给贵县造成的损失,我们徐家愿意十倍赔偿。” “哎,魏国公真是深明大义,怪不得为天下勋贵楷模,独得圣眷五十载。”赵昊又笑着恭维徐鹏举一句。 “多谢公子雅量。”徐邦瑞这下彻底放心,只要赵昊不揪着他爹不放,至于他弟,爱咋咋地。 “走走,咱们进营说话。”赵昊亲热的邀请徐邦瑞去军营道:“早知道你要来,就让小志一起过来了。” “犬子三生有幸,居然得蒙公子收列门墙,实在是天大的福分啊。”徐邦瑞这话说得诚心实意,差点就说也是我的福气了。 ps.抱歉,上了年纪,出趟门回来还得歇乏,今天写不动啊,就三更了。 第二百章 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沿着笔直平坦的水泥路,众人来到营门外。 只见丈许高的水泥砖墙上,望哨箭楼女墙俱全,哨兵颈上悬着望远镜,手边摆着火枪,弓弩,警惕的注视着四周的风吹草动。 顺着吊桥越过丈许深的壕沟时,徐邦瑞看到沟中插满了削尖的竹刺,掉下去非成了糖葫芦不可。他不由心惊胆战,暗道这也太夸张了吧? “莫非有很多人觊觎贵公司的水泥?”徐邦瑞小声问道。 “这是一方面,”赵昊略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他只是要求金科‘一切从严从难,从实战出发’,却没想到会搞成这般光景。 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只能说金经理干得漂亮。 “主要还是处境太恶劣。”他便信口胡咧咧道:“老哥是不知道,前阵子还有歹人率领数百之众,趁我立足未稳进攻,幸得儿郎们拼死抵抗,这才没有让敌人得逞。” “嘶……”徐邦瑞不禁倒吸口冷气,谁知差点吐了。 好臭。 “让一让,让一让。” 便见个戴着草帽、挽着裤腿,颈上搭一条半旧棉巾的中年男子,稳稳推着辆大粪车从营中出来。 “臭死了,滚远点。”别人还可以捂鼻子,徐邦宁却只能硬捱着,那滋味真让人欲仙欲死。 “唉,小哥这就不懂了。这黄金汤闻着臭,吃起来可楞香……”那推粪工人却振振有词道: “呃,咱的意思是,种了菜吃着香。咦,这不是小公爷吗?” “咦?”徐邦宁见这个掏大粪的居然认识自己,瞪大眼上下打量他一番,差点没惊掉下巴。 “你、你、你,你可是华亭徐二哥?” “可不就是我么?咋了,你也来看我?”优秀的推粪工人徐琨上下打量他一番道:“不对啊,你怎么被捆来了?” “恭喜你,徐师傅。”便听赵昊对他笑道:“最近你表现不错,因此公司决定给你升职了。” “哦?是吗?”徐琨顿时热泪盈眶,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反正就是不想改变现在的状态。 在后世的医案中,将他这种情况称为‘徐琨症候群’,又叫‘人质情结’,或者‘人质综合征’。是指人质会对绑架者,产生的一种心理上的依赖感。 当人质处在与外界隔绝的环境中,并意识到自己的生死操控在对方手里,不可能逃脱时,便会意识到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乃是无条件顺从劫持者。 这时,就有可能会触发‘人质综合征’。 一旦陷入这种情结中,人质便会将劫持者的意志视为自己的意志,将劫持者的安排视为自己的使命。 任何劫持者的小恩小惠都会被他们自动放大数倍,相对的,劫持者加害却被自动忽略。 在得到相对宽松的对待后,他们甚至会将解救者视为自己的敌人,以防止现状再度恶化。 因此听到赵昊要给他升职时,徐琨却结结巴巴道: “小人觉得自己改造的还不够,还想继续把夜香倒下去。” “放心,满足你。”赵公子便朗声笑道:“从今天起,你就是本营的粪长了,这个新来的就归你管了。” 徐琨顿觉肩上沉甸甸的,忙向大魔头重重点头道:“公子放心,小人一定会把他尽早培养成合格的挑粪工人,为咱们西山岛的堆肥事业做出贡献。” “什么?我也要倒夜香?”徐邦宁眼珠子都要瞪下来了。 “没搞错吧,我可是堂堂国公的儿子!” “我还是首辅的儿子呢。”徐琨登时就不爱听了,一巴掌拍在徐邦宁脑袋上。 “懂不懂什么叫‘劳动不分贵贱,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就是好汉’?” 徐邦宁被打了个趔趄,感觉自己遇到了个假徐琨。 “改造的不错嘛。”赵昊小声对金科道。 “都是童梓功的功劳。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俘虏们调教的很听话。”金科也很是佩服。 “回头等昆山那边的枪手营训练完了,还得把他再调回来。” “想不到,还是个劳改专家呢。”赵昊不禁感慨,果然还是要把人放在最合适的位置。 谁知那徐邦宁却顽固的拒绝改造,无限鄙夷的对徐琨跳脚道: “我徐邦宁就是被打死、骂死,从外面跳湖里,我也绝对不会跟你一样倒夜香的!” “唉,倒夜香有什么不好的?”徐琨用一种无法理喻的眼神看着他。“知不知道军士们的盘中菜,离了这夜香它就不香。军士们的手中枪,离了这夜香它就不响?” “呵,还挺押韵……”徐邦宁哂笑一声。“反正我要是干,我跟你姓。” “好,硬气。人各有志,不强求了。”徐琨大度的笑笑,推起粪车继续向前,还唱起了小曲道: “三更过已,昏灯无异, 夜深倒塔低声试。 闭窗儿,揞鼻儿, 亦香亦臭飘飘肆。 莫理谑言忙就是。 忙,应为你; 香,受惠你……” 这首调寄《山坡羊》乃徐琨亲填,他自认为在青楼厮混多年,都没出过此等佳作。 ~~ 中午饭是在赵昊的小院解决的。 赵公子用太湖三白招待徐大公子,但徐邦瑞却食不下咽,也不知是不是被夜香熏的。 “怎么,老哥心下不忍?”赵昊美滋滋的品尝着银鱼丸子汤,此鱼无鳞、无骨、无刺、无肠、无鳔、无腥,最适合用来汆丸子,真是怎么吃都吃不腻。 “怎么会呢?”徐邦瑞忙摆摆手,强笑道:“公子能饶舍弟一命,让他用劳动改造自己,已经是莫大的恩德了。” 然后他从袖中摸出个信封,递到赵昊面前。 “这是家父和我的一点心意,算是给县里的赔偿了。” 赵昊拿起帕子擦擦手,打开信封一看,只见是厚厚一摞的会票,足有二十万两之巨。 “老哥给我不太合适。”赵公子将信封推还给徐邦瑞,淡淡笑道:“真有这个心,直接捐给县里就是。” “这……”徐邦瑞一愣,哪有到手的银票往外推的道理。 “老哥不要多想,我要是收了你的钱,岂不是坏了咱们兄弟的感情?”赵昊给他盛一碗汤,微笑道:“再说给到县里,不也是我父亲来支配吗?没什么区别的。” “好,听老弟的。”徐邦瑞听得心里暖洋洋,心说赵公子真是脱离了低级趣味。 ps.三连更之第一更。 第二百零一章 劳动的快乐 徐邦瑞又低声道:“这样的话,舍弟就不用去昆山了吧?” 他担心的还是赵昊口中的公审,那样徐家就太难看了。而且那帮御史闻到风声,八成又要参他老子个满头包了。 此事可大可小,全在有决定权的人如何定性。往大里说,就是偷毁大堤,形同谋逆,凌迟处死都不为过。 往小处讲,则是好奇心过盛,想亲自试试水泥大堤的强度,有没有传说的那么神。自然罚酒三杯也就可以了。 赵昊父子可以选择往大处闹,还是往小处办。但闹大了如何收场,却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了。 再说他也没必要把人家往绝路上逼,还是像对付徐阁老家那样,采取‘斗而不破’的策略,狠狠敲一笔银子,再让小公爷留下当个人质,这事儿也就这样算了。 真要是危及到了徐家的生死,一定会招致他们的疯狂反扑。一个有两百年底蕴的世家大族,在绝境中爆发出的力量,是目前的赵昊绝对无法承受的。 “只要他认真接受劳改,就可以先不公审。”便听赵公子大度笑道:“过上几年,洗心革面后,放他回家也不是不可以的。” “那就好那就好。”徐邦瑞长长松了口气,又有些难过道:“回家不着急。家父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整天让他气得死去活来。还是让舍弟先在山明水秀之处,安心的修身养性,等老人家身体大好了再说吧。” 赵昊心说可以嘛,是个狼人。 老公爷都快七十了,那身子骨只能一天比一天差,哪还有大好的时候? 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他才不管人家的家事呢。 ~~ 饭后,徐邦瑞来到禁闭室给弟弟送饭,将赵昊的决定告诉了他。 “大哥,你真狠心让你弟弟去倒夜香吗?” 徐邦宁嘴里的鸡腿登时就不香了,跪在地上蹭着徐邦瑞的腿大哭。“不,打死我也不去!” “那你就去昆山接受公审。”徐邦瑞叹气道。 “我,我那还有活路吗?”徐邦宁面色惨白道:“老百姓一人一口吐沫,都会把我淹死的。” “邦宁,大哥花了二十万两,才帮你争取到这个掏粪的位子。你也看到了,徐家二爷不也干这个吗?而且还干的还挺开心的。” 徐邦瑞忍着幸灾乐祸的笑,面无表情的劝他道:“往后一个人的活两个人干,更轻松。” “他这是在羞辱咱们老徐家啊!”徐邦宁泪流满面。 “那可没有,这已经是对咱们家最好的结果了。”徐邦瑞怎么可能会这么认为呢?他觉得赵昊此番安排,无一不合他的心意。 “可对我不是!”徐邦宁气急败坏道:“我堂堂小公爷居然要给一帮丘八倒夜香,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死?!” “听说你们还得负责水泥场工人的夜香……”徐邦瑞一脸认真道:“再说这岛上安保如此严密,你不用担心会传出去……呃,就算传出去,你也听不到的。” “我你妈……”徐邦宁险些吐出一口老血。旋即想到,自己日后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此人了,又硬生生咽下脏话道:“真有道理。” “嗯,这还像话。”徐邦瑞满意的点点头。 老徐家的种,就是识时务,知道怎么做才对自己最有利。 “来,哥哥再喂你最后一顿饭,吃完就去掏粪吧。”徐邦瑞从地上捡起鸡腿,胡乱吹了吹,便塞进他嘴里道: “往后,怕是没这么好的东西吃了。” ~~ 黄昏,徐琨将刷得干干净净两百马桶一一归位,然后到食堂打了饭,哼着小曲回宿舍休息。 从这会儿到五更天是他休息的时间。 通常,他还会趁着天没黑,去菜园转转,浇水水、除除草啥的。 但今天因为赵公子来了,营里提前关门,他只好早早收工回去。 捞不着去照看下园子,心里还空落落的呢。 谁知推门吓了他一跳,只见小屋里多了条黑黢黢的人影。 “谁?!”徐琨差点将手中的水萝卜丢出去。 “粪长,别扔,是我。”那人忙抱头叫道:“邦宁啊。” “咦?你咋在这儿?”徐琨打开窗户,借着暮光一看,果然是那‘死不掏粪’徐邦宁。 “往后,小弟就跟你混了。”徐邦宁强忍着泪水,向他鞠躬道:“请哥哥多关照。” “你不是死都不干这个吗?”徐琨将毛竹筒做的饭盒打开,搁在木板支起的小桌子上。 “小弟想了想,哥哥说的有道理,劳动无分贵贱,往后我也要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世家公子死要面子,驴倒了架子也不能倒,徐邦宁拍着胸脯,振振有词。 “你不是说,要是干这个,就跟我姓吗?”徐琨又问道。 “跟哥哥姓就是,咱俩谁跟谁。”徐邦宁大气答道。 “好小子,有前途。年轻人思想就是好转弯,像我当初,不知遭了多少罪才拧过来。回头一想,要是早转变过来,能稍早多少罪啊,不划算,不划算。” 徐璠感慨一番,递筷子给徐邦宁道:“来,一起吃点儿。” 饭盒里头是满满的糙米饭,还有一份藕片炒肥肉,几条小咸鱼,一碗水菜汤。 再配上几根中午从园子里拔的水萝卜,管饱又美味! “哥哥客气了,我不饿。”徐邦宁忙摆摆手,心说这是人吃的玩意儿吗,你洗手了么? “那就不跟你客气了。”徐琨便在身上胡乱擦擦手,一手拿着萝卜,一手拿着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还一边吃一边含糊道:“往常顿顿山珍海味,还整天食欲不振。现在是吃嘛嘛香,身体倍棒。所以说人这病啊,就是闲出来的!” “哥哥,这里没别人,你还跟我演?”徐邦宁叹口气,翻翻白眼道:“说两句心里话吧。” “哎,老弟,看来是高估你了……”徐琨喝大一口水菜汤,长叹一声道:“你这思想很危险啊,得好好的改造改造。” 说着他指了指外头,闷声问道:“岛上那么多看守,还有高墙、狼狗、壕沟,你能逃得出去吗?” 徐邦宁摇摇头。 “你能对抗的了他们吗?” 徐邦宁又摇头。 “那不就结了,你必须得跟我一样,从工作中找到快乐,这日子才能过下去。”徐琨一副过来人的神态。啪啪啪,拍了拍自己粗壮有力的大臂,大腿和小腿,声如洪钟道: “等你拥有这样的肌肉后,一定会找到属于你的快乐的!” 徐邦宁眼珠子都瞪出来了,看着自己芦柴杆的手臂,顿觉快乐离自己实在太遥远…… ps.第二更。 第二百零二章 潘总病了 赵昊这次来西山岛,其实是为了给军械研究所选址的。 之前他从张居正那里,接受了帮工部军器局改进火器的委托。 为此,张相公还任命他为‘督导委员’,代表内阁监督南京军器局一应差事。 但赵昊不愿意讨那个人嫌,只跟军器局要了十来个造枪师傅,就再也没骚扰过他们。 就是那十来个造枪师傅,也都被赵公子派去打造锤子锄头铁锨之类的抗洪工具,到现在还没捞着跟他照过面呢。 这会儿,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昆开司从苏州各县招募到了几十名普通的铁匠,没必要再大材小用了。 赵昊便命人去接高老汉和那些造枪师傅到了昆山。 但谨慎起见,他决定还是把军械研究所,设在西山岛上为妙。 这里四面环水、戒备森严不说,而且整个岛南北长二十二里,宽也有十四里,足有五个苏州城那么大。就是开炮试炸药,也不会惊动岛外的人。 实乃作奸犯科……哦不,进行机密科学的绝佳场所。 之前巡视西山岛时,他就大体选定了位于中岛的陈家坞一带。那里四面环山,隐蔽且易于把守。中间是一处狭长的平坦谷地,正适合做射击实验场。 这次来,赵昊是要会同设计人员,实地敲定军械研究所的施工方案的。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第二天一早,一个不好的消息传到岛上,让他不得不改变了行程。 潘季驯在昆南勘察三期工程时,突然晕倒在淀山湖边。郑若曾等人赶紧把他送回昆北,又紧急通知了赵昊。 赵昊闻讯心急如焚,立即命人备船回昆山。徐邦瑞挂念儿子,也跟着上了他的船。 ~~ 船只从西山岛一路顺流而下,中午时便到了昆山。 此时已是八月下旬,汛期已到尾声,昆南的积水也基本消退,露出泥泞狼藉的大片地面,分不清哪里是田,哪里是路。 显然,昆南距离恢复正常的居住条件,还需一段时间。潘中丞却已经在这种鬼地方一连工作了好几天。 不管老潘嘴上怎么埋怨,他对水利工作的认真投入,都足以秒杀那些只知袖手空谈的士大夫们了。 ‘老潘,你一定不能有事啊!不然本公子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赵昊重重一拍栏杆,转头望向远处小澞河畔的江南医院,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 江南医院已经开张一个多月了,现在每日前来就诊者已是人满为患。 这一点都不意外,医院里可是有三位当世顶尖的名医坐镇的。 虽然日常坐诊的大都是他们的弟子,但医术水平也已经远超一般的大夫了。 而且江南医院实行的是‘弹性诊金制’——简单说就是给多给少随你,没钱给几个鸭蛋、一束灯草之类的也行。实在穷的没法了,不给诊金也无所谓。 反正他们赵公子开医院又不为了赚钱。 结果非但本县百姓趋之若鹜,就连临近的苏州太仓常熟等地的人,也都跑过来看病,险些把医院给挤爆了。 赵昊不得不提前几百年采取预约取号制度。 除了急诊之外,每个科室根据自身能力,每天放出不等数量的‘就诊号’,让患者凭号来看病,这才让忙的团团转的大夫们,有机会喘口气。 ~~ 赵昊是从后门进医院的。 当他走进那间飘着淡淡酒精味道的单人病房时,便见潘季驯换穿一身蓝色的棉布病号服,一动不动躺在病床上。 他悄悄走进病房,将一束金黄色的菊花摆在床头柜上。看着双目紧闭、脸色蜡黄的潘中丞,赵公子歉疚的叹了口气,问守在一旁的李时珍道: “先生,中丞是什么病?” “八成就是蛊虫病。”自从了解到病菌的世界后,李时珍已经习惯带着口罩。还带着个布帽子,看上去跟后世的大夫有些相像。“万院长亲自去检查他的粪便了,很快就能确定是不是。” 现在江南医院已经采取用显微镜观察病人粪便,寻找虫卵的方式,来确诊血吸虫病了。 大明的大夫对医学的理解十分深刻,只要给他们足够的科技支撑,便可自行摸索出科学的 确诊方法。 “血吸虫,是来昆山后得的吗?”赵昊捂住嘴。想到潘中丞自来昆山后,几乎天天踩在泥汤里。他就觉得八成是自己害了他。 “不是。”李时珍摇摇头道:“他体内湿毒之气已随经脉血气,渐至于脏腑,已有腹水积聚。是以这病已经有年头了。” 顿一顿,他又道:“我问过他的跟班,据说他这二年忽然有吃土的癖好,这就很可能是肠胃中有虫引起的。” “这样啊。”赵昊暗叹,我还以为潘总就是单纯的好这口呢,原来是有病啊。 “那他是怎么昏迷的?” “蛊虫病引起的血虚,加上劳累。”李时珍答道:“送来的时候还发了高烧,估计是又有新的虫子进到体内,我们已经给他喂了药,这会儿已经退烧了,很快就能醒。” “……”赵昊一听好么,感情还是我的责任。 “那这病能治好吗?”赵昊对血吸虫的了解都集中在如何预防上。 至于治疗嘛,他只知道‘吡喹酮’是特效药,可自己没那本事合成出来啊。 青蒿素好像也有些效果,不过还是先听听大夫怎么说吧。 “不必担心。”只听李时珍淡淡道:“我有九种药方可以治疗此病,万前辈亦有七种,大概分杀虫,吐下、逐瘀、逐水、扶正五类。待确诊后我们再商量一套方案出来,帮中丞将此病根治。” 见李时珍很有把握治疗可怕的血吸虫病,赵昊顿觉安心不少。 他愈发觉得自己有必要,继续加大在医药学上的投入。 往大里说,这是利国利民、造福子孙的大好事;往小里说,也是让自己和身边人能在疾病来临时,多一些战而胜之的办法。 这样我们赵公子的传奇故事,才不至于中途太监啊。 ps.第三更。嗯,大家也要投票力度,延续赵公子的传奇故事。再写一更去。 第二百零三章 江南医学院(盟主加更) 赵昊在病房等了半个时辰,化验结果出来了。 万密斋果然从化验物发现了白色的虫卵。 虽然两位大国手已经靠经验判断出,潘季驯所患就是血吸虫病。 但能不靠经验,只靠科学化验便得到确凿的证据来确诊,却绝对意义非凡! 因为困扰中外医者千百年来一大的难题,就是确诊困难。 我大明的医生非得有扎实的医学素养,在名师指点下行医多年,积攒下丰富的临床经验,才能通过对患者望闻问切,给出比较准确的诊断。 但这样主观性实在太大,要靠大量的经验和直觉来提高诊断的准确率,这就造成医者出师很困难。 甚至成名已久的两个大夫,对同一个病人都可能给出不同的诊断。 而大部分大夫学艺不精,看病基本靠蒙,于是便出现了大量的误诊。 至于此时的西方医学就更不用说了,完全是信马由缰、草菅人命的代名词…… 是显微镜的出现,给医学提供了客观的依据,大大降低了医生诊断的难度,和误诊的几率。 这样弟子学起医来,也更容易出师了。 这对医学来说是质的飞跃啊! 这一认知让万密斋、李时珍和李沦溟激动不已,要不是年龄和身份不允许,三位老者非得大喊几声,发泄一下心中的激动。 赵昊便趁热打铁,提议成立专门的医学院,来研究如何使科技与医学相融合,把中华医学推向一片新天地。 “到那时,三位的大名,一定会和扁鹊、华佗、孙思邈、张仲景并列的!”赵公子奋力蛊惑三人道: “因为你们为我华夏医学开辟了全新的天地,造福我世世代代华夏百姓啊!” 三位加起来一百八十岁的杏林圣手,竟硬生生被赵昊忽悠的满脸通红,异口同声答应下来。 “好!就建个医学院,干一些医圣都没干过的事儿!” ~~ 等李时珍和万密斋商量着开出药方,让弟子去抓药熬药后,四人就迫不及待在潘季驯的病床前,商量起这医学院该如何筹备来了。 “医学院我不太懂,就胡乱说说,你们姑妄听之。”什么都略懂一点的赵公子,便先抛砖引玉道: “我觉得医学院和医院既密不可分、相辅相成,又有明确的功能区别。前者是研究如何治病,培养医护人员的地方,而后者是前者的用武之地,也是前者理论联系实际的场所。” “唔。”万密斋习惯性想拢须,却发现自己还带着口罩。“确实在医院之外,还需要这样一个医学院。” “医学院中,大致可以分为基础医学和临床医学两个部分。”赵昊又如数家珍道: “基础医学就是用科学的方法研究医学。大体包括病理学、微生物学、药理学、法医学几个方向吧。” “你这是胡乱说说吗?”李时珍翻翻白眼道:“我看你是蓄谋已久。” “别的还好说,法医学又是什么呢?”李沦溟不懂就问。 “这个么,简单说来,就是仵作学。”赵昊摸摸鼻子。 “这……”三位大夫全都愣住了。“医学院还要负责给官府培养仵作?”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大夫尤其是名医的社会地位还是很高的,也就仅比做官的低一等。而仵作则因为要跟尸体打交道,被视为低贱的工作。 若非赵公子已经彻底征服他们,怕是三位大夫就要当场喝斥他瞎胡闹了。 “三位别着急。”赵昊早就料到三人会有抵触情绪,他淡淡一笑,正色道:“法医学的作用是‘为生者权、为死者言’,同样十分高尚且重要。” “《宋提刑洗冤集录》老夫也拜读过,确实与我医家大有渊源。”李时珍一听金主都这样说了,马上扭转心态道:“既然能伸张正义,减少冤案,我支持设立‘法医学’。” “呵呵,那我也没意见。”李沦溟是外科大夫,对《洗冤录》更是熟的不能再熟。事实上,他平时行医时,就没少从这本书上取经。 “既然你们都支持,那老夫也同意。”万密斋也笑着点点头,如果没有开放并蓄的心态,他也不会在这里。 “好!”赵昊钦佩的朝三人一拱手道:“果然是医者仁心,此言半分不虚。” “那么公子也是医者喽。”李时珍笑着奉承了一句。 “哈哈哈,我以医者为师。”赵公子难得的谦虚了一回,然后话锋一转,低声道: “其实设立‘法医学’,对我们的医学进步极其重要。” “哦,此言怎讲?”三位大夫不解问道。 “请问,医生研究的对象是什么?”赵昊沉声问道。 “人体啊。”李时珍笑答道。 “仵作研究的又是什么?”赵昊又问道。 “尸体。”李沦溟答道。 “难道仵作不给活人验伤?”赵昊反问道。 “当然也给了。”李沦溟便改口道:“那么也是人体。” “同样是研究人体,”赵昊淡淡问道:“请问是大夫更清楚身体的构造呢,还是仵作更清楚呢?” “当然是我们大夫了……”李沦溟越说越心虚,直至无声。 “惭愧,我辈医者全靠《黄帝内经》和《存真图》,才知道五脏六腑在哪里,但几乎没人亲眼见过。” 而人家仵作可是实打实解剖过人体,亲眼看过里头都有什么玩意儿,能从其异常中判断出逝者的死因病因。 就此而言,大夫便比不上仵作。 “毋庸讳言,如果要用科学的方法研究医学,那我们的大夫就要虚心向仵作学习。三人行必有我师嘛。” 只听赵昊沉声道:“身为医生,整天给人治病,却都不知道人体内到底是何构造,心肝脾肺肾如何运作,实在说不过去。” “这……”李时珍本想反驳他,其实我们靠诊脉就能发现内脏的病变。 但现在说的是如何用科学来促进医学,当然要实事求是的说一句——其实他对人体内的结构,都好奇死了! 只是碍于法律和礼法,不敢去破坏尸体罢了。 万密斋忽然眼前一亮,一拍大腿道:“我明白了,公子设立了法医学,我们医生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解剖尸体了!” 显然他对人体的兴趣同样十分浓厚。 李沦溟就更不用说了,他可是外科大夫啊。 “呃,还是要讲究点儿的。”唯恐三人玩过火,赵昊忙干咳两声道:“比如在仵作动手时从旁观摩,这样可以少惹是非。” ps.第四更,感谢新盟主‘孑孓不二’,求月票! 第二百零四章 潘中丞醒了 人体解剖学是学医的入门课,在后世无论是学习中医还是西医,都是一门重要的基础医学必修课。 它可以帮助医者理解和掌握人体各系统器官的形态结构,为进一步学习基础医学和临床医学,奠定坚实的基础。 无论是基础医学还是临床医学,医学科学的学习都必须遵循‘循序渐进’的原则:先形态,后功能代谢;先正常,后病理;然后再逐渐涉及临床问题。 只有正确认识了正常人体形态结构,才能充分认识其生理、生化过程以及病理变化,进而理解和掌握各种疾病的发生、发展,临床特征与诊治、预防的原则。 对赵昊提出的这番见解,三位名医深表认同。 而赵昊提出利用仵作作掩护,也不是什么新思路。比如大明医生普遍使用的《存真图》,是官府在处决犯人后,命泗州名医杨介和画工,现场观察仵作解剖刑尸脏腑所绘。 同样来自北宋的《区希范五脏图》,也是杜杞在广西平叛,处死区希范等数百人后,命医家及画工观察仵作解剖得到。 只是从来没有人,像赵昊一样将解剖学上升到这样的高度。 倒是在泰西,医学家维萨里已经在二十年前,出版了解剖学巨著《人体的构造》,已经为西方医学走出蒙昧,扫清了障碍。 赵公子要做的,就是同样为华夏医学的发展破除蒙昧,扫清障碍。 从这个角度讲,他虽然不懂医术,但确实没人比他更懂医学的发展。 ~~ 说完了基础医学的分类和教学思路,赵昊又把话头转到临床医学上。 “临床医学是以培养医生、药师、护士等医疗专门人才为目标的,可以视为培养医者的学校。” “培养医者的学校?”三位名医又有些激动了。在他们的认知中,学校就是培养读书人的地方。从没想过,还可以为医生专门建一所学校。 对医者来说,这是何等的荣耀啊! “我们医生也可以像读书人那样开班授课?”万密斋胡子直颤,声音都变了调。 “那当然了。”赵昊肯定的笑道:“上古时的学校,可不只是为科举专设的。医者,悬壶济世、仁心仁术。设立学校,广授门徒,此乃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我看行!”李时珍彻底燃了。“大明就缺这么所正儿八经的医学院,才让那些半吊子二百五到处害人。” “医生药师我都懂,不过公子,护士是干什么的?”李沦溟又敏锐的发现了盲点。 “就是护理病人的专业人员。”赵昊露出了一抹难解的痴笑,擦一把不存在的口水,准备向三人解释护士存在的意义时,却听病床上响起一声闷哼。 赵昊忙打住话头循声望去,便见潘季驯睁开了眼。 “中丞,你醒了!”赵昊高兴的走到床边。 “你们这么聒噪,老子能不醒吗?”潘季驯翻翻白眼,目光缓缓扫过三位大夫道:“我不是说你们。” “合着就说我?”赵昊撇撇嘴,将一个系着红丝带的精致小礼盒搁在床头。“亏我还给你带了好吃的。” “中丞,感觉如何?”李时珍给潘季驯把完脉,又问起他身体状况。 “不好,浑身疼,头也疼,肚子也涨。”潘季驯缓缓说道:“不过不要紧,再疼十倍老夫也挺得住。” 众人不禁纷纷赞叹,老中丞不愧是吃石料过活的人,就是硬气! 等到给他做完检查,三位大夫离开后,潘季驯示意赵昊把手下也支出去。 赵公子不明所以,但还是命高武到门外守着。 “这下没别人了,你有啥就说吧,神神秘秘的。”赵昊坐在床边的交椅上。 “那个……”潘季驯脸上竟浮现出羞赧之色,吞吞吐吐半晌方道:“我会不会死?” “那肯定的呀。”赵昊不假思索道:“谁能逃过那一天?” “我问的是我的病,会不会要命。”潘季驯白他一眼,险些被这小子活活吓死。 “刚才大夫都在你不问?”赵昊难以理解。 “要让他们知道老夫怕死,那多没面子?”潘季驯嘿然一笑,看着刷的雪白的屋顶道:“我寻思着,要是活不长了,就赶紧回家好好享受几天,不然这辈子就太亏了。” 好容易投生到个大富之家,却一直寒窗苦读,又早早出来辛苦做官,还没试过醉生梦死、花天酒地是什么滋味呢。 “中丞放心,有万密斋的方,李时珍的药,你这点病不算什么。将养个把月就又是一条好汉了。“赵昊对治疗还是很有信心的,毕竟这老头寿限还长着呢。 “而且咱俩的赌约,也到此结束吧。等中丞病好了,就可以回家,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了。” “真的?”潘季驯看着赵昊。 “真的。”赵昊点点头。 “那我就不回去了。”潘季驯松了口气,十分郁闷的躺回枕头上。 “为啥?” “就你昆开司那帮二把刀,指望他们修堤,不给修塌了就不错了。”潘季驯闷声道: “而且不同配比的混凝土,强度和口感如何变化?混凝土大堤采用何种结构最合适?这些问题都还没搞清楚,老夫来年怎么回去修黄河?” “中丞又不觉得亏得慌了?”赵昊笑问道。 “唉……这就是命啊。”潘季驯长长一叹道:“要是寿限还剩几个月,我当然可以去他娘的。可日子还长着,没到撂挑子的时候啊。” 赵昊看着这个志不在此,却又责任心极强的拧巴老头,不禁暗暗好笑。他将桌上的礼盒打开,递给潘季驯道:“有新货,你品品?” “品品就品品。”潘中丞一天没吃东西了,早就饥肠辘辘。他一边在赵昊的帮助下坐起身,一边叹气道:“这阵子昆开司那帮人,整天跟着老夫,害得我都没机会吃点零食了,不然才不会晕倒呢。” “好好,都是我的错。”赵昊陪着笑,他让昆开司的工匠紧跟着潘中丞好好学习,没想到还给人家造成这么大困扰。 潘季驯将木盒搁在膝盖上,用帕子擦净手,这才抽去丝带,打开盖子,便见里头分成四个小格,各有不同颜色的食材。 “这个牙白的是?” “新配的高强度水泥。”赵昊介绍道。 “别说!我先品品。”潘总伸手指粘一些水泥粉,送到口中,登时闷哼一声,享受的闭上了眼。 “好刺激的味道,你加了硫磺!不对,还有点儿苦头,是黄铁矿……” 说着他睁开眼,目光炯炯的望着赵昊,给出确凿的判断道: “这么粗粝的入喉感,一定是黄铁矿渣没错!” ps.三连更第一更。求月票! 第二百零五章 矿石 病房中。 赵昊忙给人型材料分析仪,哦不,潘中丞鼓掌。 不错,这份水泥正是加了一定比例的黄铁矿渣,使其强度大大提高! 在探测队员三个月的不懈努力下,终于找到了西山岛的黄铁矿所在。 但这只是黄铁矿渣的用途,赵昊找黄铁矿,也并非是用来制水泥的,甚至不是为了炼铁。 因为这货的含铁量不到一半,以目前的冶炼水平,累死也得不到好品相的生铁。 但它的含硫量却超过一半,可以轻易制取硫磺和硫酸。 事实上,我国直到四百年后,也没发现像样的天然硫磺矿。工业生产中所需的硫磺和硫酸,长期以来都是从黄铁矿中提取的。 潘季驯捻起一块四方形、金闪闪的黄铁矿石,不禁赞不绝口道:“漂亮,真漂亮,看着都不忍心下口。” “怪不得骗子拿它冒充黄金,真是太像了。”赵昊也赞同的点点头。在西方,黄铁矿石可是长期被当做廉价的古宝石的。 “那是他们太蠢,尝尝不就知道了吗?”潘中丞一口咬下去,咔嚓一声,便把矿石咬掉一角。“嘎嘣脆,跟黄金完全两码事儿。”‘ “嗨……”赵昊哭笑不得。“谁有你这牙口?” “脆着呢,就跟吃冰棍儿似的,不信你尝尝?”潘中丞递给赵公子一块。 赵昊自然敬谢不敏。赶紧指着第三份食材道: “这个可以多吃点,还能治你腹胀呢。” “咦?”潘中丞一看那小格中,搁着几块晶莹剔透的冰糖似的玩意儿。 潘中丞捻起一块,伸舌头舔了舔,咂咂嘴道:“又咸又苦,这是硝……” 说着他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变脸大怒道:“好小子,你敢阴老子!” “中丞别误会,这不是用尿堆的,而是天然的芒硝。”赵昊心说还挺挑食呢。赶忙解释明白,这才安抚住要吃人的老头。 “哦?”潘季驯不禁吃惊道:“西山岛上还有芒硝?” “这不是西山岛的,是从凤阳府搞到的。”赵昊笑答道: “说来也是凑巧。上个月,伍记发现有人贩卖假冒的白糖和冰糖,一番追查下来,结果竟然是用芒硝代替。” “把人抓来县里一番审理,得知他们是凤阳府出来的,那里有大量的天然芒硝。我便请米老叔去探查了一番,就带回了这些,请中丞给品品看,有必要出手吗?” “有必要,苦的纯粹、咸的齁人。”潘季驯毫不犹豫的点头道:“比用尿堆出来的纯太多……咳咳,老夫也是瞎猜的,我才没尝过那种呢。” “哦哦。”赵昊欣喜的直点头。用堆硝法制取的土硝杂质实在太多,有了高纯度的芒硝,肯定能大大提高火药的威力。 他也言不由衷道:“这样制出来的冰,终于能去了那股骚味了。” “讲究!”潘季驯不由赞一声。他也会为了更纯粹的美味,跑出五六百里去寻找更好的食材。 这是世家公子该有的态度。 “这是顺道从凤阳带回来的石英砂,中丞估计嚼不动,品品就吐了吧。”赵昊又指向最后一样。 凤阳是个好地方啊,非但有南直隶也是整个南方唯一的高品位芒硝矿,还有南直隶唯一的石英砂矿。 北京的琉璃厂,之所以烧不出玻璃,就是因为没有高品相的石英砂。 潘中丞不信邪的嚼了半天,无奈的吐掉了口中的石英砂,接过杯子漱漱口道:“鸡肋。” 话虽如此,他对前三样吃的还是很满意的,居然好像真恢复了元气一般。 两人正在讨论石英砂和普通河沙的口感区别,就听外头高武敲敲门。 沉默半晌,高大哥禀报道:“中丞家人来了。” “哦,快请进。”赵昊站起身。 “先把这些收起来,让他们看见又要说我。”潘季驯往嘴里塞了片芒硝,慌忙盖上盒盖。 赵昊赶紧将木盒塞到床头柜里。 这时高武也打开,一个看上去跟潘季驯年纪相仿的老者,带着两个年轻人快步进来。 “父亲!”两个年轻人趴在老潘床头便大哭起来。 那老者也跌跌撞撞上前,握住潘季驯的手直抹泪。 “大哥哭啥啊,我这不好好的吗?”潘季驯安慰老者一句,又瞪一眼两个后生道:“你俩号丧什么?老子还没死呢,站起来。” 两个年轻人还真听话,赶紧乖乖站起来,抽泣着不敢哭出声。 潘季驯便向赵昊引见三人,老者是他二哥,嘉靖二十年进士潘仲骖,两个年轻人是他的长子潘大复和次子潘龙翰。 双方见礼之后,赵昊又向三人致歉,表示没有照顾好潘中丞,让中丞受苦了。并诚挚邀请三人在昆山多住些时日,让他尽一下地主之谊。 “别客套了,他们都知道,这是老毛病了。”潘季驯一摆手,让赵昊不必自责。 “是啊,赵公子。我这四弟的脾气一般人可受不了,你能担待他这么久,我们真是太感激了。”潘仲骖也宽慰赵昊道:“正好两位神医都在,一定能把他的病治好的。” 赵昊又和他们寒暄了几句,便识趣的起身告辞,让人家一家子说话。 却被潘季驯叫住道:“你看我这俩儿子还算成器吗?” “呵呵……”赵昊心说,我才第一回见,你问我我问谁? 嘴上却没口子夸道:“中丞书香门第、治家严谨,二位公子一看也都是人中龙凤,将来八成是有大作为的。” “既然你这么看好他俩,那就让他俩也留在昆山吧。”潘季驯顺杆爬道:“你个玉峰书院不是快开学了吗?反正多两个也不多,就再收这俩学生呗。” “呃……”潘仲骖闻言张张嘴,欲言又止。他是庶吉士出身,但当年恶了严党,不得已早早辞官返乡,将全部心学都倾注在教导子侄上。 潘家人能生,兄弟四人生了十九个儿子,其中最成器的就数潘季驯这俩儿子。 现在见四弟也不跟自己商量,一下就要掐尖,潘仲骖自然有些难以接受。 但儿子是人家的,他也只能眼看着潘大复和潘龙翰向赵昊磕头拜师,感觉心都碎了。 潘季驯看出二哥的失落,趁着俩儿子送赵昊出去的空儿,对潘仲骖轻声道: “二哥,姓赵的小子是个神人。孩子们跟在他身边,比跟着咱们能学的多得多。” “哦,果真?”潘仲骖吃惊的看着素来眼高于顶的弟弟。不知道那毛都没长齐的少年,是如何征服他的。 “果真。不光这俩孩子,我潘家的下一代,都要到玉峰书院深造一番。我给他昆山当牛做马,总不能这点儿便利都不给吧?” 潘季驯一阵吹胡子瞪眼,说完也有些不好意思道:“虽然咱家的人确实多了点儿……”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二百零六章 视察 九月初八,昆山县二期水利工程如期完工。 全县七万民夫,十万老幼妇孺经过一个月的艰苦施工,沿界浦河、阳澄湖修筑起了一道长达五十里的南北向长堤,并给十七里长的杨林塘修了双堤。 彻底杜绝了昆北的水患,让杨林塘两岸整整十万亩的水淹地重见天日! 工程完工之日,恰逢应天巡抚林润前来视察,顺便参加了昆山县土味十足的完工典礼,还作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 待典礼结束,民夫们回城庆祝……其实就是大吃大喝后,林中丞便在赵守正的陪同下,去之前修好的吴淞江大堤巡视。 林中丞巡视的十分仔细,还带着个小锤子,在江堤上这里敲敲那里锤锤,亲自检验施工质量。 赵昊也混在一大堆随员中,倒不是他想凑这个热闹,而是林润指名道姓,让他今日陪同。 地方最高长官的意志自然不能违背,赵公子甚至连墨镜都不敢戴,还穿上了来江南后就没再碰过的八品绿官袍。跟着一群穿着蓝蓝绿绿官袍的家伙,远远缀在林润和老爹身后。 看着林润那副认真的样子,他小声对一旁的熊典史道:“他敲个锤子啊?” “可不。”熊典史点点头,轻声道:“小公爷的人拿着大铁锤子干了半天都没戏,中丞的小锤子顶什么用?” “顶个锤子呗。”赵公子翻翻白眼。 “扑哧……”熊典史给逗笑了。从金陵回来后,他在别人面前虽然还是吃人的老熊,但对着赵公子就成了爱笑的小熊熊。 两人谈笑无忌的样子,招来了前头一个蓝袍官员的怒视。 “你们这是对中丞不敬知道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倪大业,你叫什么名字?”赵公子正无聊呢,马上从袖中掏出了墨镜,架在了鼻梁上。 “本官松江通判田柏光!”那官员冷冷撇向这两个绿头苍蝇似的官员,见他们一个胸前补着黄鹂,一个补着家雀儿。 便把他俩都当成了昆山县里的杂佐官,愈发不把二人放在眼里。“一个八品,一个不入流,难怪不懂规矩。” “就你懂?”赵昊刷得展开扇子,只见上头写着龙飞凤舞的一行大字‘没有人比我更懂’。 “你……”田通判感觉自己被调戏了,不由啐道:“你懂个屁!” “田大人是松江的通判,管我们昆山的官儿,手也伸的太长了点!”熊典史见大腿……哦不,公子受辱,马上挺身而出,目光阴森的瞪着对方。 “就是,你管得着我们吗?”赵公子轻蔑的摇了摇扇子,露出另外一面的两个字‘科学’。 “我是来迎接中丞大人到我们松江视察的。”田通判嘴角抽动两下,闷声道。 “靠,原来是个马屁精。”赵昊和熊典史一起战术后仰,不再理他。 “哼,你们两个等着!”惨遭蔑视的田通判,感觉不把场子找回来,自己堂堂六品通判的脸面,就要丢在这大堤上了。 ~~ 前头,林润敲敲打打好一通,终于满意的站起身道: “好哇,这水泥大堤果然名不虚传,比别的县修得石塘还结实!怪不得能防住风汛!” “下官也是捏一把汗,能顶住几番台风来袭,实在是太好了。”赵守正谦虚的笑笑。 “你很好,比本院当初预想的还要好。”林润上下打量着赵守正,见当初那个养尊处优的白面状元,已经变得又黑又瘦,两只眼睛看上去都比原先大了许多。 “本院没有用错人,当初对你的顾虑是完全错误的!” “惭愧!”赵守正忙躬身逊谢道:“下官只是谨记着中丞的叮嘱,时时刻刻把全县百姓装在心里。全县这才万众一心,侥幸抵抗住了今年的洪水。” “唉,赵知县,过分谦虚就是骄傲了。”林润摆摆手,指着脚下的大堤道:“难道这固若金汤的大堤,也是侥幸修成的吗?” “这要算是奇迹的话,我看全天下的知县,就没有第二个,能创造这种奇迹的。”林中丞给出了最高的评价。 赵守正心说,那是因为他们太笨,生不出我这样的好儿子……咦,这话怎么好像有些奇异? ‘不是我这样的好儿子,而是我儿子这样的好儿子。’赵二爷认真的暗暗纠正一句。 “不过本院很好奇,方便透露一下,修这条堤要花多少钱吗?”待赵二爷自谦完了,林润又轻声问道。 “折成银子的话,一百万两是要得了。”赵守正便按照儿子的吩咐,报出了个他也是头一次听说的数据。 其实在江雪迎的账上,一期工程一共开销了五十万两而已。 但对上头报账时,明显不能这么算。毕竟一期工程的人工是免费的,也没有把昆开司的利润空间算进去。 要是只图一时脸面,报个五十万两,那林润让昆开司按照这个价格,把应天十府的大堤修一遍,非得把赵公子的犊鼻裈都赔掉了不可。 一百万两并不多,吴江的百里石塘可是花了三百万两的。 这样一比,昆开司简直是良家企业赚良心钱啊。 不过就是一百万两,也把林润吓了一跳。 “昆山县本院去年来过,当时冯知县穷的都揭不开锅了,还是本院看不过去,拨了他五千两银子才把年过去。你才来了几个月,哪儿弄到这么多钱啊?” “是县里联合本县士绅,还有江南公司,合伙成立了一家昆山开发公司来做这件事。县里自然是没钱的,所以只占了四分之一的股份,所有工程款都是士绅和江南公司所出。” “那他们有什么好处呢?”林润又问道。 “县里承诺,把抛荒田租给昆开司作为报酬。”赵守正便小心的解释道: “好比二期工程修完,杨林塘两岸十万亩水淹地,就变成了良田。县里已经同昆开司签订了租赁合同,作为之前一期工程的报酬。” “怎么个租赁法?”林润问的极仔细,他可是干了半辈子御史的人,直觉这里头很可能藏污纳垢。 “契约在此,还没来得及上报府里,请中丞钧鉴。”赵守正赶紧从袖中,掏出一份县里与昆开司签订的契约,双手呈上。 林润接过来,逐字逐句仔细翻看,末了望着滚滚吴淞江面长长一叹: “佩服佩服,赵知县能想出这样的法子,真是天纵奇才啊!” 赵二爷不禁汗颜,心说又占了儿子的名头。 ps.第三更,再写一更哈。求月票! 第二百零七章 基建狂魔(盟主加更) 那份昆山县与昆开司订立的契约中,规定了县里将杨林塘两岸十万亩抛荒田,租赁给昆开司九十九年。 但只有前二十年是免租的,而且并不免税。 从第二十一年起,就要像正常的官田那样交租又交税了。 这样县里的税收非但不会减少,反而会大幅增加。因为抛荒田顾名思义,就是被老百姓抛弃成为荒地的无主之田,自然不会产生税收。 这多出来的十万亩地,光秋粮一季,就能给县里多出三万石的税收来。 并且从第二十一年开始,县里又能多收了三四万石的租子了。这等于是让县里多出了十万亩官田啊! 事实上,根本不用等到二十一年——因为昆山县还有昆开司四分之一的股份,只要昆开司开始盈利,县里就能赚到钱。 最最让林中丞满意的是,这些地仍然都归属县里,并没有被士绅们瓜分掉。 君不见吴江县圩出了几十万亩良田,没有一亩落在官府手里,全都让那帮士绅大户给瓜分干净了。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林润是看了又看,赞了又赞,还让人将这份契约抄录下来,要回去再研究研究,看看能不能在各县推广开来。 然后他朝赵守正深深一揖道:“君日后若为宰辅,则大明中兴有望。” “哎呦,中丞谬赞了。”赵守正吓一跳,忙摆手道:“下官不过是个小小知县,做了点微不足道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林润却断然摇头道:“你在昆山的摸索,为本院、为朝廷,都指明了一条前所未有的新道路——原来没钱也一样可以办大事!” 要是赵昊能听到这几句话,肯定要向林中丞竖大拇指的。敏锐、太敏锐了,几乎一下就摸到了土地财政的诀窍。 这让很多四百年后的官员也拍马莫及。 ~~ 待到把赵守正夸晕了,林中丞才笑眯眯问道: “这条大堤多长?” “回中丞,裁弯取直后,计五十八里。” “那一里还不到两万两?”林润小小吃了一惊。“人家修的石塘,一里可要三万两。” “他们时间长,人工就高。”赵二爷照本宣科答道,心说其实是一里一万两不到。 “唔,有道理。省事省力又省钱,这个水泥真是好东西啊?”林润悠然神往道:“那么哪里能买的到呢?” 这才是他的主要想法吧。 甭管你是知府还是巡抚,都抵挡不住水泥的诱惑,喵…… “所有水泥,还有石材,都是从江南建材公司采购的。”赵守正忙答道。 “江南建材公司……”林润干咳一声道:“不是说水泥是江南公司所有吗?这两家什么关系?” “大约是父子关系吧。” “那么还是一回事儿。”林润背着手望向江面,问道:“这江南公司到底什么来头?” “是一班江南的士绅还有商号一起组成的。”赵守正老实答道:“小儿作为水泥的发明人,在里头也占有一点点股份。没有他牵线搭桥,下官也连不上江南公司这条线。” “哦?令郎也有股份?”林润就像第一次听说一样,饶有兴趣的问道:“方便透露是多少吗?” 御史出身的官员就这点不好,什么都爱刨根问底,让人难以招架。 “百分之二。”赵守正很肯定的答道。 这绝非谎言,哪怕是林润下令调取江南公司的股权档案,也只能看到同样的结果。 因为赵昊早就有所防备,提前将股权疏散开了。 他首先引进了若干战略股东,将江南公司从一人公司的状态,稀释为股份有限公司。 然后以‘同股不同权’的约定为前提,引入盐商作为财务投资者,接手了他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成功将自己的股权降到了百分之五十以下。 接着又通过与伍记换股,在收购伍记的同时,进一步将自己在江南公司的持股比例,降到了三分之一多一点,也就是百分之三十六。 但他在江南公司的表决权,却膨胀到了百分之七十四,将近四分之三,对公司拥有绝对的控制权。 这还不够,赵昊最近又成了一家‘奇点控股’,来持有他名下百分之三十四的江南公司股票。这样在股东名单上,他的个人持股就降到了微不足道的百分之二,成为全公司最小的股东。 虽然目前赵公子藏的还不够隐蔽,但已经足以让所有人感到舒服了。 至少不会把他当成一只疯狂膨胀的小怪兽,这就足够了。 果然,哪怕精明如林中丞,在听说赵昊只占有百分之二的股份后,也替他打起抱不平道: “令郎还是太年轻了,怕是被那帮老狐狸给欺负了,他发明了水泥这种神器,至少要占个一到两成股份才合理。” “江南公司盘子大,百分之二也很不少了,够我爷俩花。”赵守正一副物欲寡淡的表情道。 “好啊,非淡泊无以明志啊。”林中丞又夸了赵二爷一句,然后指着已经退了水的昆南道: “今年的汛情算是过去了,下一步昆山打算怎么办?” 赵守正便答道:“接下来会进行三期水利工程。” “还有三期工程?”林润不禁失笑道:“我看你是修堤上瘾啊。” “昆山前些年比邻县落下太多,有好多课要补上。”只听赵守正沉声道:“如今昆北虽然改造完毕,但昆南还是老样子。所以三期工程的目标,就是让昆南也长久远离水患!” “这可是个大工程啊。”林润招招手,长随赶紧奉上了昆山地图。 赵守正便用手指在地图上划线道:“首先是吴淞江南堤六十里,然后是淀山湖和澄湖湖堤,以及南界浦河的河堤,大概又是个一百二十里的样子。” “嘶,足足一百八十里啊。”有了前两期工程摆在那里,林润自然不怀疑赵守正能说到做到。 只是这过于恐怖的建造能力,实在让人的心脏吃不消。 简直可以称其为‘基建狂魔’了。 “是啊。三期是个大工程。”赵守正一脸认真的答道:“县里也感觉挺吃力的,加上昆南还要进行大规模的防疫、修整,年前可能都无法完工。正月里总不能不放假吧?一拖怕是就要进二月里。哎,那样明年的安排就打乱了……” 林巡抚却听得一脑门子黑线。 尼玛整整一百八十里大堤,别人十年修不完,你还怕年前搞不掂? 离过年就三个月了知不知道? 还要不要别的县活呀! 全国一千四百多个知县,还有我们这些知府巡抚,全都让你虐出汁水来了知道不?! ps.感谢新盟主‘1有空就看看书1’,谢谢支持,求月票啊!!!! 第二百零八章 招待视察团 巡视完了江堤已经中午了,林中丞时间安排的很紧,下午就要出发去松江了。 因此林润临时起意,要求将午饭安排在南山寺,不浪费时间去县里了。 这着实让人有些措手不及,连巡抚带随员还有那么多护卫轿夫三百多人,不提前做好准备,临时根本伺候不过来。 不少看不惯赵二爷风光的官员,不由暗暗偷笑,心说这下你还不吃个瘪? 却见赵守正依然不慌不忙,跟巡抚大人谈笑风生,淡定的不得了。 进去南山寺,他请巡抚大人先在后院香房用茶,何县丞则引着巡抚的幕僚还有几位高级随员去偏房休息。至于其他随员,只能在前院的东西两配殿歇歇脚了。 打扫的干干净净的配殿中焚着香,设着坐席,桌上整齐摆放着一碟碟葡萄,柑橘等时鲜水果,还有袜底酥、万三糕之类的风味点心。 九月天,中午头还是燥热的,差役便奉上了凉茶,水果也是用井水镇过的。走了这半日的路,大家已是口干舌燥饥肠辘辘,用过顿觉清凉舒爽,纷纷直呼过瘾。 就连他们带来的护卫轿夫,也在寺庙外临时搭起的芦棚中,每人一大碗奥灶面,一笼大包子,败火的凉茶管够,保准吃个肚皮溜圆。 见昆山县安排的如此周到,居然在南山寺也有准备。那些想要看笑话的人们暗暗叹气,心说这赵守正是头回当官吗?怎么周道的像个官场老手一样?居然汤水不漏。 这到底是家学渊源还是文昌星下凡?天生他喵就是当官的料子啊。 其实赵二爷根本就没过问这些琐事。 可谁让人家福气多多咧?根本不用自己操心,吴承恩和何县丞商量着就办妥了。 两人都经验丰富,通过巡抚大人的行程推断,估计可能会有这一出。便早做好了预案,命范大同带人在县公馆制备酒席之外,还请雪浪法师来南山寺主持张罗斋饭。 这下果然就用上了。 可见有个好师爷,有个好副手是多么的重要,不然赵二爷这时候得多狼狈啊。 ~~ 后殿中,林巡抚重新梳洗干净,换上一身月白色的便袍,愈发显得丰神俊美,不似凡间人物。 赵守正已经备好了一桌精致的素斋。林润的长随特意吩咐过,午餐时不要让别人作陪,因此堂中只有他一人。 “中丞一上午辛苦了,请用膳吧。”赵守正双手奉上筷箸。 林润敲敲打打一上午,还真有些饥肠辘辘,看着满桌子色香俱全的菜肴,他不禁食指大动,却搁下了筷子道:“令公子来了吗?” “来了,正在前头陪着诸位大人。”赵守正忙答道。 “把他叫来一起吃嘛,本院对这位科学家仰慕已久了。” “是。” 赵二爷赶紧到门口,想让人将赵昊叫来,却见门外伺候的是个六品的官员。 他不好意思指使人家,只好亲自去叫儿子过来。 ~~ 林中丞梳洗打扮的时间久了点儿,前院东配殿中早已开席了。 一群官员几杯酒下肚,又开始发骚了。不好好喝酒,非要行个酒令较量较量。 巡抚衙门的属官是没有正式编制的,要么是巡抚大人从候补官员中临时委任的,要么是从各衙门借调过来的。 好比那田通判就是从松江府借调到巡抚衙门的。 对不得志的候补官员们来说,这是个咸鱼翻身的好机会。虽然没有正式的官告,但若能得到巡抚大人的赏识,自然会有飞黄腾达的机会。 所以他们都暗中较着劲,就连在酒桌上也要争个高下,比一比谁才是中丞麾下的第一才子。 赵昊懒得跟这些货套近乎,坐在角落自顾自吃起斋饭。 雪浪却不放过他,亲自在一旁帮他盛饭布菜,殷勤问道:“施主,你看这素斋的味道,比大报恩寺如何?” “嗯,差不多。”赵公子其实就吃过一次大报恩寺的素斋,早就忘了什么味道了。 “那就不枉小僧,专门从寒山寺和重元寺请来的火头僧,又亲自到苏州制备的食材了。”雪浪邀功完了,便原形毕露道: “所谓吃人嘴短,你吃了我的斋饭,怎么也得还我一首诗吧?” “那我不吃了。”赵昊搁下筷子。这厮逮到自己就要诗诗诗,赵公子感觉自己都快被他榨干了。 “那不行,你这不成白吃了吗?”雪浪自然不依。 “你才白痴呢。”赵昊翻翻白眼。熊典史在寺外张罗那些巡抚护卫吃饭,没工夫进来陪着赵公子,竟没人替他帮这个缠人精扔出去。 他这一声稍稍大了点,引得一众官员纷纷望过来。 说来也巧,正轮到那田通判担任司令官,见赵昊又在聒噪,他登时逮到报复的机会,便跳过下一个行令的官员,斥责赵昊道: “那个八品的绿小子,酒令如军令,你无故喧哗,当罚三大杯!” 又对持壶的小吏道:“快给他满上。” 小吏可认得自家衙内,哪会听个外人聒噪,只望向主陪的雪浪。 不错,雪浪法师作为在江南颇有知名度的人士,被请来帮着招呼客人。这东配殿中就是以他为主陪的,可惜这贼秃一见到赵昊,就把自己的使命抛到脑后,只顾缠着他要诗去了。 “算了算了,他未成年,不能饮酒。”雪浪赶紧替赵昊解围,然后顺手上套道:“小僧看还是让他行个酒令吧。” “关你屁事?”赵昊翻翻白眼,也不知是骂雪浪还是田柏光,兴许是一骂一双吧。 “唉,你怎么这么说话。我是酒司令,酒桌上现在我最大,当然管得着你。”田柏光冷笑一声道: “你不想喝酒,那就把酒令接下去,不然就是扰了大伙儿的雅兴!” “不错不错。”一众巡抚随员自然都跟田伯光一个鼻孔出气。 “赵施主,就不要再推辞了。你看我连酒令诗都不嫌了。”雪浪和尚可怜巴巴的望着赵昊。 “呸。”赵公子吐掉口中难嚼的面筋,骂一声,“什么玩意儿啊。” 这才冷笑着看向那田柏光道:“怎么个玩法?” “行的是谜语诗,给你一样事物,你得以它为谜底做首诗……诗的韵脚也得是它。”那田柏光挑衅的看着赵昊道:“本司令给到你的是‘针’。” “这个不好做……”众宾客交头接耳道:“既要编出谜语又要押韵,没几分急智做不出来。” “做不出来就罚酒吧。”田柏光得意洋洋的看着赵昊。 “这有何难?”赵公子却轻蔑的一笑,看着那头小身瘦的田通判,朗声诵道: “头尖身细白如银,论秤没有半毫分,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裳不认人!” ps.四连更第一更。月底求月票啊!! 第二百零九章 审视 东配殿中。 众官员先是一阵错愕,旋即吃吃直笑。笑声是会传染的,终于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所有人捧腹大笑起来。 田柏光却气炸了肺,这八品小子也太无礼了,居然如此这般羞辱于他。 可偏生人家在老老实实行酒令,他又发作不得,那张白皙的脸庞,竟憋成了猪肝色。 这时,田通判看到赵二爷从殿外进来,登时找到了宣泄对象,指着赵昊尖声道:“赵知县,你这下属嚣张无礼,居然在背后说中丞大人的坏话,方才又当众羞辱本官!你就说怎么办吧!” “这个这个……”赵守正挠挠头,讪笑一声道:“这事儿待会儿再论,中丞大人要叫这小子陪他用餐。” 说着他朝赵昊使个眼色道:“还不快去。” “是,父亲。”赵昊正觉得好玩儿呢,只好无奈的戴上墨镜抓起扇子,扫兴的出门去了。 “唉,犬子还小,说话难免冲了点,包涵包涵。”赵守正朝田通判拱拱手,也赶紧颠颠儿跟着出去了。 “儿子儿子,那孙子刚才欺负你了?”赵二爷还没走远,就迫不及待问起来。 那中气十足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到了殿中。“回头老爹让人削他。” “就他?我欺负他都嫌没意思。”赵公子撇撇嘴,感觉林润找自己准没好事儿。 “那倒是,”赵二爷不禁笑道:“徐家二爷和小公爷都在西山岛上挑粪,他个小小通判想去倒夜香,还没资格呢。” 爷俩说说笑笑,转过大殿不见了。 只留那田通判在风中凌乱。 那群官员从面面相觑中回过神来,纷纷望向雪浪。 “那小子是赵知县的公子?” “那当然啦。赵公子可是我大明诗坛遮羞布!”雪浪这才与有荣焉的介绍道: “可惜他近年醉心科学,越来越不肯在诗词上花心思了。”说着他叹口气道: “这首打油诗尖刻有余,美感不足,到底该不该收录进《初见集》中呢,小僧好生苦恼啊……” 听得那田通判嘴角直抽抽,他没想到那八品小官儿居然是诗坛的盟主,万千少年少女的偶像赵昊。 这要是被收录进《初见集》中,自己岂不是要遗臭万年了? 其实不收录进去,怕是也要成为赵公子佳话趣闻中。蠢不可及的反派了。 田通判感觉自己都不能呼吸了。 可这才哪到哪?他又听那些官员们兴奋的议论起来。 “那他岂不就是一门五进士的科学赵公子?” “可不是吗。他还是西山公司的大股东,长公主的干儿子,连小阁老都得下跪的男孩啊!”. 官员们默默与田通判拉开了距离,居然惹到如此豪横的少年,这厮日后怕是要倒大霉了。 田通判吓得脸色铁青,牙根子都微微打颤,他是真担心自己会走不出昆山去。 可还没完,官员们又在他伤口上继续撒盐。 “哎呀,水泥就是他发明的!”有人忽然大叫一声。 今日他们都见识过那水泥混凝土的大堤,是何等的神奇了。连素来心静如水的巡抚大人都趴在上头好一个馋,更别说他们这些渴望升迁的官员了。 和江南公司搞好关系,已经是所有官员共同的心愿了。这田柏光居然惹了赵公子,这辈子都别指望能沾水泥的光了。 田通判双膝一软,瘫坐下来,感觉整个人生都没了光。 ~~ 后殿清风徐徐,赵昊跟着父亲行礼之后,林润便命二人就坐。 林中丞坐在冲门的主座上,赵守正在他左手作陪,赵昊自然甘陪末座,跟林巡抚坐了个面对面。 林润打量着赵昊,见这孩子唇红齿白、目似朗星,就像是观世音旁的善财童子一般。 年轻的过分。 赵昊也偷眼打量着林润,只觉此人与那雪浪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也分不出哪个更好看来。 硬要分个高下的话,他会把票投给林润。因为雪浪太烦,而且没有头发。 对着晚辈,林润就没那么严肃了,一边用餐一边笑着跟赵昊谈谈诗、品品词,问问他是怎么上天的。 还有赵守正从旁捧哏凑趣,席间气氛倒是很不错。 吃得差不多了,林润看一眼赵守正道:“你不用在这儿陪着了,去敬一圈酒吧,省得人家说长道短。” “不打紧,陪中丞要紧。”赵守正巍然不动。 赵昊心说这位爷整天让县里人捧着哄着,已经彻底没眼力劲了。看不出林润是想单独跟我说两句吗? “父亲去吧,这里有我陪着就好。”赵昊给他递个眼色。 “哦哦,好。”赵守正这才恍然,赶紧起身告退。 殿中只剩下赵昊和林润两人,殿门也缓缓关上。 ~~ 后殿中,林润呷一口杯中的素酒,开门见山问道:“请问小友,江南公司的水泥是否外销?” “回中丞,为了保证施工质量,目前水泥不外销,只能由江南公司来负责施工。”赵昊微笑答道。 “类似昆开司的模式?”林润幽幽问道。 “这可不一定,能收现银当然最好。”从林润点名让他陪同那刻起,赵昊就知道这是一场地方最高长官对江南公司的审视。 一个弄不好,就会影响到江南公司的发展甚至生存,由不得赵昊不谨慎对待。 “这样啊。”林润点点头,他是大明目光最敏锐的官员。 虽然赵昊这样说,但林润敢打赌,各县势必都愿意复制昆山模式。 上百万两的工程款,哪个县能掏的出来?就算掏的出来,谁愿意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当然是选择用圩出来的土地抵债啦。怎么可能会有例外呢? 这让林润忽然一阵阵后脊发凉,他意识到再过个十年八年,整个江南怕都要成了江南公司的天下。 他们非但将江南的水利工程,全都拢在手中,还顺势掌握了各县几十万亩的土地。并且通过一个个开发公司,把官府和士绅拉上了他们的船。 到那时,江南公司可就真是名副其实了。恐怕连应天巡抚说的话,都不如江南公司好使了。 这一认知让林润有些不安。但他接下来要做的事,还需要赵昊和江南公司配合,也只能先压下心中的远虑,先解决眼前的近忧再说。 便见林中丞微笑道:“那本院给你介绍个大生意,我准备彻底整治太湖水患,你可愿意承包这个工程?”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二百一十章 林巡抚越说越离谱 后殿中。 赵昊还不知道,江南公司方才在鬼门关上打了个圈。要不是林润还有更要紧的对手,说不定会当场命他交出水泥配方。 这是目前的赵昊完全无法抵挡的。林润只需要派一支军队,接管西山岛即可。莫非他的枪手营,还真敢跟朝廷的军队火并不成? 到时水泥的秘密自然无所遁形,江南公司也就没了这样开疆拓土的利器。 对林润心思毫无察觉的赵公子,还在寻思要不要接下这个大工程。 他当然是愿意的,这样一下就能把整个苏松,都纳入到江南公司的体系中。 但赵昊脸上却没露出任何喜色,而是一脸坦诚笑道:“这种事,中丞得跟华董事长商量了。晚辈的兴趣只在科学上,不懂商业上的事情。” 这回答并不出林润意外。 知道赵公子只有两个点的股份后,他就不觉的这少年在江南公司能有多大话语权了。 在林中丞看来,华家王家那帮士绅才是江南公司真正的话事人。而赵公子,不过是因为发明了水泥,加上他父亲和干娘身份,才被他们纳入小圈子里的。 这也是林润没把赵昊当成对手的重要原因。他要是知道赵公子才是江南公司真正的主人,恐怕手头上多大事都得搁下来,先把这妖孽办了再说。 一个十几岁大的孩子竟有鲸吞江南之能,让他长大了还了得,恐怕整个大明都不够他折腾的。 一念之差,他放过了赵昊,也暂时放过了江南公司。 之后十年的历任应天巡抚,再无一人有林润这般眼光。等到十年后,再有巡抚意识到这点时,江南公司大势已成,那位中丞大人也只能徒呼奈何、伏低做小了。 可见这世上但凡能成大事者,都必有大运加身,否则任他有通天之能,也只能落个功败垂成的下场。 ~~ 林润信了赵昊的鬼话,自然不再强求,只请他跟那华太师通通气。告诉华董事长,自己改日会登门拜访,详谈此事。 就在赵昊以为,审查应该要结束时,却听林中丞悠悠说道: “解决水患,永远是堵不如疏。若不疏通整个流域,昆山县的大堤修的再高,也早晚有被淹的风险。” “这个中丞不必担心,潘中丞给我们设计了预案。一旦水位超过警戒线,马上可以在大堤上起一道临时的子堤,除非苏州城都沉了水,不然我们就是安全的。” “你这是以邻为壑了。”林润指指他,笑骂一声道:“我看是憋着劲儿要报复吴江和华亭吧。” “我们可没这种想法,他们倒是年年以邻为壑,把我们淹的够呛。”赵昊笑笑道:“总不能只许他们做初一,不许我们做十五吧?” “要彻底解决太湖水患,不能学鲧,而要学大禹,将各条水道都疏通开才行。”便听林润沉声说道。 “中丞英明。我们昆山肯定支持,昆开司也准备在修吴淞江南堤时,按照潘中丞设计的方案采取拓宽河道、裁弯取直、束水冲沙三途并举之法,将吴淞江在昆山县的过水能力提高一倍!” “此举固然值得嘉许,可光你们昆山折腾有什么用?”林润哭笑不得道:“而且你们这样搞完,别的县的水灾会更严重了好吧!” 昆山地势低洼,素来就是整个苏松的泄洪区。这要是把昆山全都用堤坝围起来,太湖倾泻而来的洪水去哪?只能淹别处了。 “这也怪不得我们。”赵昊两手一摊,一脸无辜道:“之前潘中丞给了个方案,从吴江挖一条太浦河分洪,可吴江、华亭都不干。无奈之下,我们只好费工费力建大堤了。” “本官此行,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来的。”林润一摆手,沉声道:“接下来,我会去松江,看看能不能动员他们放弃一部分圩田,让本院来疏通吴淞江下游。” “那太好了。”赵昊献上诚挚的祝福道:“中丞大人出马,肯定没问题的!” “没那么容易。”却见林润苦笑一声,叹息道:“松江的地大半是徐阁老家的,剩下小半也都紧跟着徐家,只要徐阁老不点头,这事儿就办不成。” “……”赵昊怪异的瞥一眼林中丞,心说你跟我小孩子家家的说这个干嘛。 是,我们过去有些误会。但现在本公子和徐阁老现在好着呢,他儿子给我打工,孙子跟我学习,我可不想趟这浑水…… “但这块硬骨头,不啃又不行。”林润却不管他,继续自顾自道:“本院上任后,一直力推江南均粮、官民一则,迄今已经完成了九府之地,唯有松江一府尚未清丈。” “本院屡次命松江知府清丈田亩,但都被以各种理由推诿过去。各府全都看着松江,他们一日不完成清丈,所谓‘江南均粮、官民一则’,就永远无法实现。” 赵昊点点头,恍然生出种亲历历史之感。 他这才意识到,大明的赋税改革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国家穷困不堪,国库比赵公子的脸还干净,大明朝的税制已经到了非改不可,不改得死的地步。 这时候,江西已经开始试行一条鞭法。各省也都在进行不同的税改尝试,所有有见识、有担当的官员都在摸索着该如何能增加朝廷的收入,减少百姓逃亡。 而税改的重中之重,自然是占天下三分之一赋税的江南,只要江南能改好,则全国也可以顺利推行,大明朝就能续上这口气,再延祚个百八十年。 江南改不好,则亡国就在眼前了。 所以林润和他的前任,一直在寻找最合适江南的新税制。经过几任应天巡抚的不断尝试,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改革之路——官民一则,均田均粮! 所谓‘官民一则、均田均粮’有两重意思,一是把原先属于国家的官田,和民田一视同仁,按照同样的标准交税纳粮。 二是将税赋以及耗羡,全都摊入田亩中。有田始有赋,田多则赋重,田少则赋轻,无田则无赋。 这样一来,百姓国家都会大大得利,却唯独会损害豪强地主的利益。 ps.第三章求月票!!! 第二百一十一章 赵公子被安排上了 为何如此? 因为天下田地分官田民田两种,而朝廷的收入,也主要来自对官田和民田的征税。 其中,官田税重数倍于民田。 苏松之所以税赋重于全国其它地区,并非是朝廷歧视性征收。而是因为国初,盘踞苏松的张士诚败亡后,他和部下的田地都被收为了官田。 苏松官田的比例远超全国平均水平,税赋自然也就远超全国平均。 国初时,官田税重到什么程度? 哪怕风调雨顺,租种官田的老百姓辛苦忙一年,交完租税后,所剩不过半年的口粮而已。 虽然从宣德年间,朝廷就不断的给官田减税,但负担依然过於沉重。 老百姓卖儿鬻女尚不能生存,自然要么大面积逃亡抛荒。昆山县几十万亩的抛荒田就是这么来的。 官田被抛荒,朝廷自然也就没有税收。 另一边民田的情况也不乐观。 虽然民田仅十税一,负担轻很多。可如今却已经被大户兼并殆尽,而大户们有投献、诡寄、飞洒、移丘、换段、改册等等无数种方法来逃避税赋,官府一样收不上税来。 结果导致苏松空有重赋之名,却无重赋之实。 其余各府各省也有样学样,朝廷的收入锐减,自然会爆发严重的财政危机。 林润推行的‘官民一则、均田均粮’改革,可谓对症下药。 首先,‘均田’抹平了官田和民田的税赋差距,大大减轻了官田的负担,让逃亡的百姓可以回来继续种田。这样朝廷既能恢复税收,又能减少流民。 其次,‘均粮’将百姓所有的税赋耗羡全都摊算入田亩中,让田多的多交税,田少的少交税,没田的不交税。 所谓耗羡,是指官府解送百姓税粮过程中,所产生的的损耗以及运输的成本。这是很重的一块负担,甚至高达一石税粮七八斗耗羡。 而之前耗羡是按户征收的,这对田多的大户自然有利,却给田少者带来沉重的负担。 把耗羡摊入田亩中,能让豪强大户负担起他们逃避的税赋,也能给老百姓减轻负担,同样可以大大遏制流民现象。 但均田均粮的前提是清丈田亩。 因为大明开国两百年,国家黄册上的记录已经混乱到了极点,完全无法作为凭据了。必须要重新丈量,才能厘清税则,公平合理。 所以林润上任以后,一直在力推此事。如今已经完成了九府清丈,只差松江一个老大难了。 ~~ 后殿中。 林润瞥一眼赵昊,沉声道:“是以本院以疏通吴淞江为由,请徐家配合退田。他们同意则罢,不同意的话,本院便会强行清丈!” 赵昊见那俊美无俦的脸上现出杀伐果断之色,心说果然是个狼灭。 只是,这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中丞真是用心良苦。”赵公子苦笑一声道:“只是如此机密之事,不该我个小孩子家家与闻吧?就不怕泄露了风声,让局面被动。” “不怕。”林润玩味的一笑道:“本院既然对你说,就是把你当成自己人。” “中丞错爱,晚辈不胜惶恐。”赵公子受宠若惊,十动然拒道:“不过我年纪太小,又不是个正经当官的,怕是没什么能帮上中丞的。” “不,本院成败系于你一身。”林润却定定看着赵昊,忽然沉声道:“赵昊接旨!” “啊?”赵公子一脸懵伯夷。“接什么?” “接旨。”林润无奈的翻翻白眼,站起身来,从袖中掏出一卷黄绫。 赵昊心说,这是哪出啊? 只好无奈跪地,闷声道:“臣赵昊接旨。” “上谕:着翰林院五经博士赵昊为翰林检讨,归应天巡抚林润调遣,不得有误,违者以抗旨论,钦此。” “啊?”赵昊抬起头,脑瓜子嗡嗡的。 “啊什么啊,还不快谢恩。”林润羡慕的看着赵昊道:“庶吉士三年苦读,考试合格才能授予翰林检讨。你才十五岁,未经科举便受此清贵之官,可见陛下厚爱。” “谢谢啊。”赵昊却无语问苍天,这他娘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离京前,他曾经入宫见过一次隆庆皇帝,付出了不菲的润笔费,换来了御笔亲题的‘味极鲜’牌匾。 那次隆庆拉着他扯东扯西好一阵,却完全没提要让自己归林润管这茬啊。 见赵昊都懵了,林润也不纠正他说‘谢谢啊’是不对的,便将黄绫递给他道: “你看看,如假包换。实在不信,可以写信给陛下问问。” 说着,他又将一枚方形的银章递给赵昊道: “这是陛下给你的,在火漆上加盖此章,则急递铺会以八百里加急呈送京城,通政司也不得拆阅,必须原封不动,直送御前。” 赵昊接过那枚沉甸甸的印章,看着上头‘绳愆纠缪’的篆体阴文,心中兀然浮现出‘银章密奏’四个字。 这是皇帝授予心腹大臣的秘章专奏之权,通常只有三品以上高官才能得到。 赵昊距离三品,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但他丝毫不觉荣幸,反而感到无比烫手。 看着手里的黄绫和印章,赵昊终于意识到,自己在煞有介事布局的同时,也早就成为了别人的棋子…… ~~ 待两人重新就坐后,赵昊苦笑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请中丞明示。” “我要是跟你说,我也不太清楚,你信不信?”林润同样苦笑一声道: “不久前我才接到这道旨意,还有这枚印章。” 说着他笑笑道:“当然,本院早就有一枚了。” 赵昊看他一眼,心说这不废话吗?你是天下第一巡抚,没有才怪了呢。 可也给我个绿袍散官一枚,是几个意思啊? 这到底是嗡嗡的意思,还是不谷的主意? “其实本院没打算这么早跟你接触的,还打算再观察观察。是上次回南京,和海大人谈了一次话,才下定决心来找你帮忙的。” 便听林润又抛出一张王牌来。 赵昊彻底傻眼了,怎么海斗士也冒出来了?他这又是瞎掺合什么? 上次见面时,他也一点儿没跟我透底啊。 “海大人与本官一样,都是陛下派来江南办差的,只不过他在暗我在明,我俩分工不同而已。”只听林润解释一句。 赵昊这下什么都明白了…… ps.第四更,再写一更去!求月票啊! 第二百一十二章 老赵家的人就是心态好 去年冬天赵家父子进京赶考时,正巧碰上陆炳的孙子陆选,冒死进京举报八大家通倭。最后被南边的人串通顺天府,截杀于京城之外。 但陆选被抓住前,将账册和汪直金印藏进了赵家的马车上。 为了寻找被陆选藏起来的账册,南边的人冒充窃贼大肆搜检进京的举子。 在搜寻无果后,顺天府尹曹三旸竟公然扣押了嫌疑最大的举子,也就是赵守正。 可他没想到送二爷在举子中威望太高,竟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结果惊动了隆庆皇帝。 这一明显越界的举动,导致曹三旸被降职外调,所有南边来人也迅速撤出京城。 紧接着便发生了,海瑞突然被派往南京之事。 当把所有事情串联起来,赵昊终于知道了,原来海斗士是肩负了秘密任务,替皇帝南下监视江南豪绅的。 他一下就想通了去岁临别时,海瑞跟自己说过的那句话——‘最好不要再见’,到底是什么意思。 原来是不想让我搅进这天大的漩涡中啊…… 好好说话会死吗,海大人?! ~~ 想明白了海瑞的那句话,赵昊也就明白了今日之事的前因后果。 显然,林润与他的那些前任一样,都肩负着对抗东南豪族的机密使命。 而海瑞,就是隆庆皇帝在被南边来人激怒后,派给林润的助手。 至于自己父子,怕也是被皇帝……或者能影响到皇帝的人,给算计到这里来的。 是,苏州是自己选的地方。 可在那之前,上谕上已经说的明明白白,把赵二爷降职外放两千里! 苏州不正好卡在这距离上吗?人家就料定了他父子,根本不会选别处好吗? 赵公子真羞耻啊,居然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究竟是谁在玩弄本公子啊?有本事站出来走两圈啊! 林中丞能体谅赵公子此刻的心情,这次也没说具体的任务是什么。 他让赵昊先消化消化这个惊人的变化,其余的事等自己从昆山回来再谈。 赵昊确实有些回不过神来,他一时还想不通,这个巨大的变量会对自己的规划,造成多大的影响。 在想清楚这点之前,赵公子什么都不会做。 ~~ 过午时,林润一行离开了南山寺,在小澞河畔的码头登船时,他看到了不远处的江南医院。 “那里怎么那么多老百姓?”林润问送行的赵昊父子。 赵守正忙向他解释医院的用途,林中丞登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但徐阁老晚上还要宴请他,也只能等返程时再参观了。 上船后,他朝父子俩挥挥手,又对赵昊笑道:“咱们后会有期,下次你带我参观下你们的医院。” “行吧。”赵公子郁闷的舒口气。 “哈哈好,那就说定了。”林润却丝毫不以为忤,依然笑容可掬。 田通判见状都要晕过去了,怎么中丞也跟那小子这么好了? 夭寿啊,彻底不给人活路了这是。 ~~ 目送着巡抚大人的船队远去,赵昊便伸个懒腰,和父亲沿着小澞河散步。 “儿子,林中丞找你什么事?”知子莫若父,赵二爷能感觉到他有心事。 不然以赵昊睚眦必报的小性子,怎么会放过,再利用林润踩田柏光一脚的好机会? 赵昊当然很烦。 他最烦的就是,华家和王家只怕也在林润打击之列。而江南公司偏偏离不开两家,或者说三家的支持。 真要做了切割,怕是江南公司也要分崩离析了。没有这些势豪大族支持,公司如何在江南立足啊? 而且他利用大预言术占卜一下,华家和二王家将来也没什么大灾大难啊。 王大厨当了首相,三家的后代还中了一串进士呢。 所以完全没道理和他们做切割啊。 可八成还得帮林润对付徐家,这样搞下去,怕是要把好容易理顺的局面,搞得一团糟的。 现在赵昊最庆幸的,就是当时没有答应王梦祥和王世懋的请求,一头扎进八大家的烂泥塘里。 不然那可真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那啥也是那啥了。 哎,先看看局面会怎么变化再说吧。 赵公子这还是头一次,不知道下一步该踏哪只脚了。 他终于明白,当踏入自己不知道的历史黑雾时,依然会感到茫然和彷徨。 唉,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不过有善操文坛的王盟主在,估计也没什么对他们几家不利的记载流传下来。 不过赵昊不想让父亲操心这种事。赵二爷还是专注县里好了,分神无用也无益。 他便答道:“巡抚想要水泥呗。” “那就给他呗。” “可产能不够啊。” “要不咱们先停停?” “那可不行。”赵昊断然摇头道:“父亲已经跟昆南的百姓宣布了三期工程,岂能失信于子民?” “倒也是。”赵守正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当了这几个月父母官,他最大的感触就是不能乱说话,下面人会记住他的每一句话的。 “行了,父亲不用操心了。”赵昊无所谓的笑笑道:“中丞此去松江,还不一定能谈下来呢。等他谈下来再说吧。” “倒也是。”赵守正哈哈一笑,拢住赵昊的脖子,使劲攥了攥他肩膀。忽然低声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别忘了咱爷们在蔡家巷的日子。” 赵昊心中一暖,知道父亲在提醒自己,他们父子没什么好失去的。 想想那时候,父子俩身无分文,还得靠巧巧白送包子果腹,这才一年半时时间。老爹中了状元,成了百姓爱戴的父母官,修起了震古烁今的大堤。 自己也成立了西山公司和江南公司,十多万人靠自己吃饭。还有一帮前途远大的弟子和学生。 以及最最重要的,亲爱的干娘,和老奸巨猾的爷爷…… 这样想来,确实没什么好怕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大不了从头再来,本公子年轻着呢! 见赵昊的心情轻松了不少,赵守正这下得意坏了,大吹法螺道: “不愧是我儿子,随老子,就是心态好,天大的事儿转头就能放下。” “那没什么好夸耀的。”赵昊被勒的透不过气,心说你那叫没心没肺。 “不不,,这是为父给你最宝贵的东西。”赵守正哈哈大笑着说道: “不管遇到什么苦难,都记住告诉自己,虽然很难,但这算什么,一定有办法的!因为你可是天才啊!” 赵公子终于挣脱了父亲的魔掌,也跟着仰头大笑起来。 “不错,一定有办法的!因为我可是天才啊!” 父子俩笑得前仰后合,把不远处的众随从,看的一愣一愣。 ps.第五更,久违的第五更,求月票啊!! 第二百一十三章 夜宴 林巡抚的座船顺江而下,天黑时抵达了华亭县官码头。 码头上灯火通明,戒备森严。 松江知府衷贞吉携华亭知县郑岳,并致仕乐卿徐璠,尚宝卿徐瑛等一干松江官绅,已经在码头恭候了将近一个时辰。 看着那双层的官船缓缓靠岸,棒疮未愈的徐瑛不爽的哼一声。 “可算到了,让咱们等这么久。” 棒疮初愈的徐璠也很不爽,当初这林润不过是父亲手里的一把刀,现在却要自己等这么久。 不知道老子腿脚还不利索吗? 不过被老夫一通棒喝,徐璠的脾气已经收敛了很多。他脸上依然挂着笑,跟随知府大人朝林巡抚深深作揖。 “诸位快快免礼。”林润朗声笑着走下船来,晚风沁骨,他在绯红色的官袍外,又加了件墨色的锦缎披风,哪怕在夜色中依然是那样的出众。 “本院在昆山耽搁了,让衷知府和徐大人久等了。” “中丞言重了,您为江南十府殚精竭虑、日夜操劳,我们稍等一会儿又算得了什么?”衷贞吉也是老马屁精了。 “不错,中丞能来视察,是我们松江百姓的福气。”徐璠笑着朝林润做了个请的手势道: “家父也特意在寒舍略备薄酒,等候为中丞洗尘。” “那就恭敬不如聪明了。”林润欣然上轿,徐璠等人也上了各自的车轿,队伍浩浩荡荡向城东的退思园行去。 城中早已黄土垫道,撵逐闲人。穿着清一水松江蓝布号服的民壮,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直从码头排到退思园。 林润掀开轿帘,看到外头松江府兴师动众的排场,不禁摇了摇头。 他心里门儿清,衷贞吉这帮人搞得这么夸张,讨好自己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防止有刁民当街拦轿告状。 苏松刁民本就好讼,如今别府都已经清丈完毕,唯有松江迟迟未动,老百姓心里肯定憋着火。衷贞吉不严防死守,还真会难了看。 胡思乱想间,轿子到了一处豪华的园林外。灯笼火把照耀的大门口亮如白昼。 一身道袍方巾的徐阁老,手拄着藤木拐杖,正笑吟吟的立在那对大石狮子中间,向林润颔首致意。 “元翁,金陵一别数月,晚生十分挂念,不知身子骨可大好啊?”林润赶紧下轿,抢上前去行晚辈之礼。 “哦哈哈。”徐阶笑容可掬的扶起林润道:“托中丞的福,老朽最近感觉好多了呢。” 说完他拉着林润的手,与之相携入园。 只见园内精心修剪过的庭院树上,悬挂着纱绫扎成的各色花灯;太湖石假山的孔洞中,亦设着各色古朴的香炉。 香烟袅袅、华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看不完的太平气象,道不尽的富贵风流。 “这是他们为了迎接中丞特意捣鼓的,平日园子里黑咕隆咚,老朽倒是跟中丞沾光了。”徐阁老笑着解释道: “我这园子里除了三堂一楼外,尽是些竹篱、茅亭、草堂。讲的是自然野趣,跟这些精巧的玩意儿不搭调。” “元翁为国操劳半生,平日也不要太过节俭。”林润还反过来劝徐阁老一句。 众人便沿着灯光曼丽的曲径,在徐阁老‘简朴自然’的‘寒舍’中走了盏茶功夫,来到位于园林正中的‘闲云堂’前。 灯火辉煌的楼堂门口,还挂着一对檀木的楹联,上曰: ‘十分爽气兮清磨暑秋,一片闲云兮远分天水。’ 走进闲云堂中,只见各处梁上共悬着三十六株水晶琉璃灯,每一株上悬灯数盏,皆是各色玻璃所制,无不造型精美。 两三百盏玻璃灯如银花雪浪般一同点起,诸灯上下争辉,真如那玻璃世界,佛宝乾坤。 至于堂中各处的精巧盆景诸灯,珠帘绣幙,亦是无不匠心陈设,宛若画境。 咿咿婉转的昆山腔低吟声中,那环佩叮咚的娇俏侍女,手捧着各色托盘穿行其间,为宾客的桌上添置珍馐佳酿。 主宾就坐后,衷知府先致了欢迎辞,然后众人一起敬徐阁老健康长寿,酒宴便正式开始。 松江人喝酒不劝酒,几位头面人物向林中丞敬酒之后,大伙儿便自便了。 徐阶和林润坐在一起,聊得十分投机。 两人渊源颇深,徐阁老平生之最大功业‘倒严’,可谓‘发于邹应龙,成于林润。’ 当年严世蕃被邹应龙弹劾倒台之后,原本应该充军海南的。但他和同党罗龙文根本没去戍所,而是流窜于江西江南一带,假借置宅之名,招募江洋群盗,意图逃往海上,像汪直一样在海外建立基业。 但两人的图谋被巡视江南的林润察觉,马上上本向朝廷示警。徐阁老以皇帝的名义密令林润,将两人逮捕送到京师。 彼时严世蕃已经募集勇士达四千多人。为避免把他逼上绝路,狗急跳墙,林润一面派人盯紧了严世蕃,一面故意泄露消息给严世蕃之子,时任锦衣卫千户的严绍庭。 严绍庭不知是计,赶紧将消息传给严世蕃。严世蕃果然如他所料不敢硬刚,选择了潜逃躲避风声,结果在半路被林润擒获。 罗龙文逃到梧州,也被林润派人给抓了回来。 当年之事现在说来只是一段酒桌掌故,但徐阶和林润两位亲历者,却对当时紧张与担忧记忆犹新。 那时江南倭乱初定,牛鬼蛇神大行其道,处置稍有不慎就会引发大乱,或者让严世蕃逃到海上,成为比汪直更可怕的海盗头子…… 无论哪种结果,都是徐阁老和林润无法承受的。 追忆往昔,徐阶不禁赞许道:“若雨当时才三十出头,真是少年老成,浑身是胆啊!” 林润闻言,心里却浮现出那个十五岁的少年的身影,暗道那才是真正的少年老成呢…… “还不是仰赖元翁的全力支持?”他忙谦逊笑笑道:“不然借我个胆儿,也不敢兵行险着。” “好在有惊无险,成功把严罗二人押解入京,也成就了你林若雨的青史之名。”徐阁老哈哈大笑着,与林润碰了下杯,一饮而尽后笑道: “此番回乡后,能再与若雨把酒言欢,实在是平生一大快事啊。” “正是如此。”林润搁下酒盅,微微一笑很倾城道:“晚生此来除了探望元辅,还有一事相商。” ps.三连更之第一更。 第二百一十四章 赘婿 闲云堂中丝竹悠悠,扮花脸的戏子,正在幕后念白《四声猿·狂鼓史》选段: “狂生!我教你打鼓,你怎么指东话西,将人比畜?我这里铜槌铁刃,好不利害,你仔细你那舌头和那牙齿!” 正席上,徐丞相看了看林润,呵呵笑道:“中丞客气了,但有吩咐,安敢不从?” 周遭正在说话的衷贞吉、徐璠等人,也全都闭上了嘴。 “元翁果然深明大义,那晚生就直言了。”林润欣慰的一笑,遂正色道: “苏松水患年年,百姓苦不堪言。今年只有两场寻常的风汛,却仍导致七个县两百多万亩农田被淹,受灾百姓达几十万。倘若来年风汛频繁,抑或有超强风汛来袭,只怕两府十县都要变为泽国!” 徐阁老等人点点头,似是深以为然。 “是以本院痛下决心,今冬无论如何都要对太湖下游进行整体疏浚。开太浦、通黄浦,使苏松的泄洪能力至少增加一倍,这样明年才能稍微安心!” 林润斩钉截铁的说完,定定望着徐阁老道:“还请元翁助晚生一臂之力,为桑梓建千秋之功。” “呵呵,要不老朽怎么常说,能有林若雨抚江南,实在是江南百姓的福气啦。”徐阁老朝衷贞吉笑笑,衷知府等人也纷纷笑着点头附和。 然后徐阁老正色道:“老朽一介草民,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却依然愿为中丞摇旗呐喊,食箪浆壶。” 翻译翻译就是,别找我,我没用了,我什么都干不了。 “不用元翁去朝中求援,只消您老带个头,将吴淞、黄浦、太浦诸河沿线的田地退一些出来,好让本院兴修水利。”林润却依然自顾自道。 帷幕后,花脸还在念白道:“这生果是无礼!” “哦吼吼……”徐阁老拢须讪笑道:“若雨放心,老朽有为本乡做些牺牲的觉悟。” 说着他话锋一转道:“不过老朽之前常年为官在外,回乡后又一只在养病,家里的事情一概不知。你还是改日问问明白人吧。” “那请问元翁,什么人明白呢?”林润笑问道。 “犬子应该比老朽清楚一些。”徐阁老淡淡说一句。虽然不在内阁了,但甩锅的本事一点没落下。 徐璠无奈接过黑锅背在身上,起身对林润笑道:“中丞今日旅途劳顿,咱们还是不谈正事了吧?来日我和三弟再专程向中丞禀报。” “是啊是啊。”衷贞吉也笑着和稀泥道:“整治太湖是大好事,咱们松江府肯定全力配合中丞。不过这么多河道从本府过境,何止牵扯千家万户?可不是三两句能说清楚的。” “不急在这一时。”华亭知县郑岳跟赵二爷同科,榜下即用放了这鬼地方。非但府县同郭,还有徐家那一大窝子几千号,没一个把他放在眼里的。 可怜弱小又无助的郑知县,除了当应声虫,就只能当狗腿子,再无其它选项。 见众人都这样说,林润也只能先按下话头。“好的,明日请二位公馆一叙,本院好好跟你们讨教一番。” “好说好说。”徐家兄弟脸上笑嘻嘻,心里妈妈匹。 ~~ 徐阁老年纪大了,林润也旅途劳顿,酒过三巡,众人又说了会儿话就散了。 衷贞吉和徐瑛送林润回公馆,徐璠则扶着老父亲回‘眠风阁’休息。 父子俩走在一条蜿蜒的临水游廊上,左右两侧皆是藕花飘香的湖泊。 花灯点点倒影在水面上,浮光跃金与星空交相辉映,真如洞天仙境一般。 徐璠忍不住打破了静谧。“父亲,明日之事该如何回复姓林的?” “你觉得呢?”徐阶的手杖笃笃敲击着地面,步履沉稳一如当年。 “以孩儿愚见,怎么说他也是江南巡抚,开回口不容易,总不能让人家空手而归吧。” “呵呵,你打算让多少给他?”徐阁老不置可否的笑笑。 “几百亩肯定打发不了他,一千亩,最多两千亩把他打发掉算了。”徐璠字斟句酌道。 “两千亩?还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啊。”徐阶哂笑一声,抬头看着园中如星海般灿烂的灯光,不禁感慨道: “你祖父在世时,定想不到他的大孙子眼都不眨,就拿出五六万两银子打发人。” 松江田里种的都是经济作物,自然比普通的水田要值钱,三十两银子一亩你也没地儿买。 因为地他喵都在徐家人手里。 说着,徐阁老幽幽一叹,讲起了家史道: “我徐家原本在徐家浜乡下世代务农。你高祖家贫子女多,养活不起,只能将你曾祖入赘郡城德丰桥黄府当上门女婿。” 这番家史徐璠自然是清楚的,他一直深以为耻,从来不许人提起。但父亲要说,他只能听着了。 “托了黄家的福,你祖父才能上学读书,最后做到了县丞。你祖父平生最骄傲的事,就是在为父进学之前,改回了自己的姓氏。不然为父就要跟苏州申状元一样,顶着人家的姓去考科举了。” “祖父真不容易。”徐璠恍若隔世。 “不过改回姓来,黄府就不会再出钱供我和你那狗日的叔叔读书了。你爷爷他老人家,只能省吃俭用,节省每一个铜板。他平时从来不吃肉,冬天从来不烧炭,过年都不穿一件新衣服,结果为父刚中探花他老人家便撒手西去了。” “为父没见到他老人家最后一面,只看到他临终时留给我的六个字。”徐阶擦擦眼角,声音黯哑道: “莫忘去日苦多。” “莫忘去日苦多?”徐璠重复一句,惭愧道:“儿子确实忘本了。” “其实为父也不是要你做守财奴,只是这钱当花则花,不当花,一个字儿也不能花。”只听徐阶低声道: “两千亩地,咱们觉得肉痛,在林润眼里呢?连修条河沟都不够?不退个几万亩出来,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那不可能!”徐璠毕竟是徐家的种,勤俭持家的美德那是刻在骨子里的。 “咱家出五六万两就是极限了,要不是看着大家还有份香火情,我们把这五六万两拿去给那帮言官,保准能让他卷铺盖滚蛋!”徐璠马上转换思路道。 “你明白就好。”爷俩走到了眠风阁门口,进门时徐阶淡淡说道:“每个人都有他的身价,应天巡抚就值这个钱。超过了,便是自不量力。” 其实五六万两真不少了,之前为了平事儿,徐阁老才只给了赵昊两千两…… “是,父亲,放心吧。”徐璠请到了法旨,自然知道这事儿该怎么办了。 ps.第二更。 第二百一十五章 君子如剑 第二天,松江府公馆。 徐璠和徐瑛应约前来拜会林巡抚。 田柏光大献殷勤,将两位贵宾请到客室中,又亲自上了茶。 但林巡抚一进来,就让他出去凉快了。 待到垂头丧气的田通判出去,林润便对徐家兄弟笑道:“没有闲杂人等了,贤昆仲能向本院交个底了吗?” 他素来不爱兜圈子,昨日碍着徐阁老在场才多废话了几句,今日却是不肯再多费口舌。 “我兄弟既然来见中丞,自然是要交底的。”徐璠看看徐瑛,昨晚送父亲就寝后,他已经跟三弟交过底了。 所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虽然两人龃龉颇深,但这种时候还是能一致对外的。 “这是我徐家所有的田产。”徐瑛便从袖中掏出厚厚一摞田契,双手呈给林润道:“请中丞钧鉴,若有妨碍河道的地段,只管拿去就是。” “家父有言,一应田地算是寒家捐献给中丞的。”徐璠接着慷慨道:“不许跟中丞要补偿。” 林润先是一呆,没想到徐家竟如此高风亮节。心说松江怎么会成了老大难呢?莫非前任巡抚都是马屁精不成? 可等他翻了翻那摞田契,就直接槑了。 田契张数不少,足足百来张。可他喵的最大的一块地不到百亩,小的还有一两亩的,加起来最多几千亩的样子? 这是在弄啥嘞?开什么玩笑呢? 要知道,松江的赋税都是徐家代交的,知府知县连过手都捞不着。结果你跟我说家里只有几千亩地?! “一共是五千三百亩,都是我徐家一代代攒下来的。”徐璠一脸感慨道:“昨晚找了找,也着实吓一跳,没想到聚沙成塔,竟也攒下了几千亩的家业。” “中丞放心,这些天都是我们父子四人的官俸换来的,正正当当,不必担心来历。”徐瑛也是一脸坦荡荡。 “哈哈哈哈……”林润笑了,一笑就止不住,只好搁下那摞地契,站起身来捧腹大笑。 就像看到世上最可笑的事情。 徐瑛被笑得面皮发烫,偷眼瞧瞧大哥,却见徐璠脸色如常,根本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唉,确实还要修炼啊。’徐瑛暗叹一声,低头不敢看笑坏了的巡抚大人。 “中丞因何发笑?”徐璠却笑问道。 “我笑陛下有眼不识泰山,放着如此清如水、明如镜的丞相不用,非要自找苦吃,去找高胡子回来。”林润掏出帕子擦擦泪,忍着笑道: “要是换了本官做主,定要让元辅干到天荒地老,必能让大明日月永照、海晏河清啊哈哈哈!” 忍着忍着又忍不住了。 徐璠和林润之前没接触过几次,还是头回见到这英俊的不像实力派的年轻巡抚,竟有如此毒舌的一面。 徐瑛更是都听傻了,心说这么温润如玉的男子,怎么说出话来如此尖酸刻薄啊? 但你徐家兄弟做了初一,就不能怨人家巡抚做十五。 是他们先羞辱别人的智商在先,便不能怨人家羞辱他们的老爹。 可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了。 “当然,寒家还有些纺织生意,这些年进项还不错,但地确实就这些了。中丞不信可以去查嘛。”徐瑛忍不住小声补充一句。 “放心,本院此来松江,还有一件事就是清丈田亩!”却见林润敛住笑容,目光清明中带着坚定道: “不把松江府的每一亩地丈量清楚,登记造册,本院就不离开这里了!” 徐家兄弟登时变色,徐璠一下就站起来,终于按捺不住道:“原来林中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什么兴修水利是假,冲着我们来的才是真!” “乐卿此言从何谈起?”林润目不转瞬的与徐璠对视道:“徐家所有的地都在这里了,本院还要怎么针对你们?我只是要去查别人的地,你这么激动作甚?” “这……”徐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时竟无言以对。 “不错,我们徐家当然不怕了。我兄弟是在替中丞担心。”徐瑛也站起来,跟大哥并肩对抗林润道: “我松江民风刁蛮,人心有失醇厚。一旦给到那些刁民可乘之机,必然大肆兴风作浪,到时候局面不可收拾,中丞怕是要遭言官弹劾的!” 他还特意点了下,大哥昔日豢养的汪汪队。 “多谢提醒。”林润冲徐瑛感激的点点头道:“确实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说着他冲门外断喝一声道:“来人呐!” 在门外徘徊的田柏光赶紧跑进来,弓腰请示道:“中丞有何吩咐!” “持本院王命旗牌,火速去往太仓,命兵备道郑元韶点起两千兵马,三日内抵达华亭,不得有误!” 只听林润厉声下令道。 徐家兄弟脸都白了,他们又不傻,自然不会相信这是林润临时起意。 恐怕那郑元韶的军队早就整装待发,只等他一声令下了。 田柏光的脸也白了,又尖又细的脑袋上,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可是松江府的官员啊,怎么稀里糊涂就站在了,对抗徐家的第一线上? 命运啊,你好无情呐! 但他现在是借调到巡抚衙门的委员,哪敢不听号令?只能乖乖起身,去找掌管巡抚印信的师爷讨要旗牌手令去了。 事已至此,徐家兄弟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对视一眼,向林润抱拳告辞。 “既然中丞不领情,我们兄弟也不讨这个人嫌了。” “不过中丞早晚会明白,我们兄弟才是真为你好的。” “谢谢啊。”林润忽然想起赵昊那气人的语气,便模仿了一把。 ~~ 从公馆告辞出来,徐瑛脸都绿了。 “大哥,这跟你说的不一样啊?”徐瑛苦着脸道:“姓林的根本不是冲着这几千亩地来的,他要把咱家的产业一锅端呀!” “不用慌,今次只是互相试探而已。”徐璠却不急不躁道:“父亲和我都没想过,能用几千亩地打发了他。但他想要更多,却是痴心妄想了。” “那怎么办啊?他可是要调兵硬来啦。”徐瑛仍旧慌成狗道。 “不用怕,还有时间跟他慢慢斗法。”徐璠冷笑一声道:“巡抚又怎样?也就值五六万两银子而已。” “大哥是说?”徐瑛恍然道:“请人弹劾他?” 徐璠点点头。 “好嘞,我这就准备银子去。”徐瑛头一回掏钱这么痛快。 看来巡抚的怒火,给他造成了真真切切的压力。 “不急。”徐璠吃过见过,就淡定很多。“御史也得有理由才能咬人。先让他作一阵子,等作过了火,再找人收拾他。” ps.第三更。今晚就这么多了哈,昨天睡太晚,早点休息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勋章 昆山县衙,大堂前大坪上,密密麻麻坐满了人,足有一两千号人之多。 送走了前来添乱,哦不,视察指导的林巡抚,赵二爷第二天便集合全县官吏、士绅、里长、以及优秀甲长代表,还有抗洪先进个人,召开了‘昆山县第一届带头人会议’。 江南公司代表也列席了会议。 会议一开始,赵知县先进行了热情洋溢的抗洪总结发言。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们昆山县三十万父老万众一心,与洪水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斗争,表现出了忘我的牺牲精神、伟大的拼搏精神和无私的奉献精神!” 经过这半年的磨炼,赵二爷已经愈发挥洒自如了。只见他站在大堂前的台阶上,一手按着长条桌,一手有力的挥舞着。慷慨激昂道: “如今洪水退去。现在本官可以骄傲的宣布,这场战役已经取得阶段的胜利!” 大坪上登时掌声雷动,欢呼震天。 好多人激动的直抹泪。他们从懂事儿起,就一直任洪水蹂躏,哪能想到会有战胜洪水的一天? 待到众人平复下来,赵二爷便开始表彰在今年抗洪战役中,涌现出的先进集体和模范人物。 江南公司、昆开司、江南医院、昆山巡检司以及三十六个甲、两百九十七个里,被授予了抗洪先进集体匾额。 然后进行抗洪模范人物授勋仪式…… ~~ 不用说,这都是赵公子想出来的鬼名堂。 他深知除了物质奖励外,人也需要精神上的奖励。 尤其是在取得了一次辉煌的胜利之后。 物质上的奖励,只能让人高兴一时,吃完花光就没了。 精神上的奖励却可以隽永长存,让人们一直被荣誉感和自豪感所鼓舞。非但不会随着时光褪色,反而愈久愈珍贵,最终成为人们灵魂的一部分。 是以赵昊十分看重此事,难得的亲手操办起来……好吧,主要是因为比较有趣。 匾额好说,大明有悠久的牌匾文化。 从中秀才开始,人们家里就可以挂上‘秀士流芳’、‘璧泮联芳’之类的匾额,以炫耀自此脱离白身,跻身士林。 等到中举人、考进士、当上官儿自然还有档次更高的匾额。甚至孝敬父母、兄弟和睦、捐资助学都有匾额可挂,所以赵昊请徐渭题几个字,在县里就能定制出来。 但勋章可是历史上从没出现过的玩意儿,只能由赵公子亲自设计,马秘书执笔完善出图纸,再交给苏州城十几家银店,赶工一个月才打造出来。 勋章由蓝白两色丝带编制的五角形绶带章,和圆形的金属主章组成。 主章边缘是一圈抽象的大堤,大堤拱卫着昆山县的轮廓图。图中央是赵二爷的头像剪影……才不是呢,是赵二爷亲笔所提的‘众志成城’四个字。 勋章背后则是徐渭所题的‘大明隆庆二年抗洪楷模’十个楷体字。 何文尉、熊夏生、白守礼、顾大栋、郑若曾等二十名区长、段长获得的是金质勋章。 另外三十名段长,七十三名里长,三百三十名甲长,还有一百三十名有杰出贡献的百姓,获得了银质勋章……其中包括米娃和狗蛋。 其余甲长,以及四千四百多位表现优异的老百姓,获得了铜制勋章。 赵守正亲自为金质勋章获得者授勋。然后又与金勋章们一起,为银章授勋。 至于铜质勋章,因为获奖人数实在太多,只能先由各里长带领,回去发给获奖人了。 赵昊起先更多的,是想给大家伙儿留个纪念。 没想到效果竟出奇的好。大明官绅百姓的荣誉感远超他的想象,一个个抚摸着胸前的勋章激动的热泪盈眶,顾大栋等人都哭成泪人了。 看着因为一枚小小的勋章,自豪的无以复加的抗洪楷模们。跟他一起坐在墙上看热闹的徐文长,难得的赞了赵昊一句。 “你真是操弄人心的魔鬼。” “魔鬼的东西你还带?”赵昊瞥一眼徐渭胸前的那枚亮闪闪的金质勋章。 虽然他和吴承恩老两口,因为假释犯的身份原因,不便登台领奖,但还是当之无愧的获得了金奖章。 “摘下来啊。” “那可不行。”徐渭赶紧捂住胸口,轻抚着那枚勋章,十分看重道:“这代表的是我的功绩,谁也不能抹杀。” 说着他感叹不已道:“你说胡汝贞怎么就没你这些鬼点子呢?当初抗倭胜利,给我也来这么一枚,那该多完美啊……” 看到狂诞如徐渭者,居然也如此看重荣誉,赵昊这才有些明悟。 虽然大明开国二百年,世风日下,官绅百姓愈发言商重利,但人们依然会把荣誉和名声放在金钱之上。这是他这个偏实用主义者,之前没有想到的。 感动之余,赵公子心下大喜,这下又找到省钱的法子了。 勋章虽然不便宜,但就是把他们都发成勃列日涅夫同志,也比真金白银的奖赏划算多了。 坐在一旁徐元春和徐维志却十分遗憾,如此激动人心的场景,他们只能用铅鏨来速写记录。 要是能有老师说的那种照相机,该多好啊。 可是老师说,得学完光学和化学才能教他们如何制造照相机,可在这之前还得先学数学。 夭寿啊,什么时候才能拍电影啊? ~~ 大堂前,授勋仪式结束后,赵守正就势召开了动员大会。 他对士气高昂的昆山县带头人们高声道: “抗洪虽然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但更艰巨的任务还在等着我们。昆北要秋收、昆南百废待兴,浩大的三期工程即将开始,还要为明年全县的大发展打好基础。” “所以诸位,我们绝不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要继续发挥抗洪精神,戒骄戒躁、做好带头模范,领导全县百姓团结一心,迎接新的挑战!” “是!”所有人齐声应和。本来因为抗洪胜利有些松懈的人们,再度被鼓足了劲头,恨不得挽起袖子,这就拉人去干。 “我宣布,在接下来的攻坚战中,区段里甲的抗洪编制依然不变。我们将用十天时间完成昆北的秋收。十天后,全部转战昆南,齐心合力完成三期工程和昆南的灾后重建!” “是!”赵二爷就是光就是电,就是昆山人民唯一的奇迹。他怎么说大家自然就怎么做了。 ps.三连更,第一更,求月票啊!! 第二百一十七章 向瘟神宣战 当天下午,赵守正带领全县的官员,还有区长段长们,来到江南医院,向万密斋、李时珍、李沦溟授予金质勋章,他们的弟子也都得到了银质勋章。 医生们当之无愧。仅仅两个多月的时间,江南医院共免费救治了工伤、患病的民夫三千两百余人,并有效遏制了数起疫病的传播,为全县抗洪胜利提供了有力的保障。 授勋之后,赵守正又请江南医院副院长,兼防疫科主任李时珍,为所有人做了下一阶段防疫方案的报告。 众所周知,大灾之后有大疫,之前谁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但有了显微镜的帮助,江南医院终于攻破了这一难题。 李时珍告诉众人,那是因为洪灾引起大量的动物死亡,还有被洪水裹挟到处的垃圾粪便,无法及时掩埋处理。以及饮用水被污染,灾民随地便溺也会滋生大量致病微生物,并导致蚊虫肆虐、鼠患横行,这些都会引起疫病流行。 此外,还有困扰昆山多年的血吸虫病,也会趁机兴风作浪一番。 因此必须要在灾民回迁之前,先对昆山进行全面而彻底的防疫处理。 为了他拟定了‘县衙主导,医院指导,全民参与,全面防疫’的十六字方针,计划展开一场为期一个月的‘全民防疫行动’,具体分五部分。 一是要进行全面的环境清理与消毒。 对受淹的房屋、街道、田地都要彻底清除淤泥、排除积水、填平坑洼、铲除杂草、疏通沟渠。 彻底清理垃圾、动物尸体及粪便,并进行填埋焚烧等无害化处理,同时杀虫、灭鼠,切断疫病传播的中间环节。 二是饮用水卫生处理。 禁止饮用生水,尽可能避免引用江湖水。对于所有的水井都要掏干清淤,用清水冲洗井壁、井底,淘尽污水,再用明矾等净化后才能饮用。 禁止随地大小便,防止污染水源,所有人畜粪便及时收集清理,防止污染水源,减少蚊蝇孳生。 三是建立疫情监测体系。 要求所有灾民,发生发热、腹泻都要及时报告甲长,甲长也要及时上报到驻点医生处。医生诊断出疫情后,集中力量进行隔离防治,将疫情扼杀在萌芽中。 四是加强对乡民的防疫宣传与教育。 李时珍编了简单上口的防疫歌,要求所有里长甲长都记住,每日向乡民宣传。 防疫歌除了宣传以上三点之外,还教育老百姓知道病从口入,饭前便后要洗手,不用脏水漱口洗菜刷碗等。并且绝对不吃霉变的食品,尽量不吃生冷食品。 以及第五点,预防大肚子病。 ~~ 李时珍讲话条令清晰、全是干货,不像赵二爷那么有煽动性,昆山县的众官绅认真听他讲了大半个时辰,难免都有些走神了。 但一听到第五点,全都一个激灵,精神起来。 大肚子病可是困扰昆山乃至整个江南水乡多年的痼疾。每年大水之后,总有许多人死于此病。 患者先是体质虚弱、四肢无力、面黄肌瘦,到后来腹泻便血、肚皮鼓起,最后在无药可医中绝望死去。 而且更可怕的是,只要村里一个人得病,很快就会传染一片,甚至危及全村。 所以哪个村有大肚子病,男的讨不到媳妇、女的嫁不出去,整个村子如同鬼蜮,十分恐怖。 苏南有歌谣曰‘提起肚包病,人人都害怕;男人腹大像怀胎,女子婚后不生娃;有女莫嫁大肚男,既受穷来又守寡。’就是说的这种情况。 因此听说此病能预防,且说这话的可是天下闻名的神医李时珍,在场所有人能不激动吗? 他们纷纷嚷嚷起来。 “李神医,这病真的能防住吗?” “那你可是救苦救难活菩萨了。” “我们给你磕头了。”好多饱受其苦的士绅直接就给李时珍跪下了。 “都起来,安静点,吵死了。”李时珍依然酷酷的不苟言笑。他平生只奉承赵公子一人而已,对其余人管你是多大官,多有钱,全都不放在眼里。 众人却都觉得,这就是神医该有的范儿,非但不觉冒犯,反而甘之若饴,全都乖乖起身闭嘴,听李神医沉声说道: “感谢赵公子,感谢科学的力量,为医者解开了此病的谜团。”李时珍先对东家和科学,致以崇高的敬意。 然后他告诉众人此病并非瘟疫,而是一种叫血吸虫的小虫在作祟。 人畜粪便是血吸虫卵的主要来源,钉螺则是血吸虫传播的唯一中间宿主。 因此一要防止人畜粪便污染水源,二是全民动员消灭钉螺,就能消灭血吸虫病。 同时还要保护易感人群和耕牛,尽量避免接触疫水,尤其要严禁儿童在疫水中游泳洗澡,捕捉鱼虾。 众人赶紧掏出小本本牢牢记下,唯恐漏掉了一点。 ~~ 医院病房中,潘季驯坐在床上,和二哥静静看着窗外的情形。 潘仲骖也是当过知府的,听得十分不可思议。待李时珍做完报告,赵守正开始分配任务时,他终于忍不住问老四道: “自古县官不下乡,这么复杂的要求,指望这些乡绅,怎么可能传达的下去。那些散漫的乡民,又怎么可能照章执行呢?” 心说到最后,八成要变成一场闹剧的。 “别处行不行我不知道,”已经把自己当成半个昆山人的潘中丞,却信心十足道:“但昆山,一定行!” “何出此言?”潘仲骖看到弟弟脸上骄傲的神色,愈发糊涂了。 “因为这里上下同欲,万众一心;这里有那个神奇的小子,和他的江南公司……”潘季驯悠悠道:“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此,没有什么不可能。” “哦……”潘仲骖点点头,自然不会怀疑弟弟的判断。他不禁摇头道:“谁能想象得到,整个昆山的灵魂人物,居然不是赵知县,而是他儿子呢?” “老前辈这话可说错了,我爹当然是本县的灵魂了。”病房门推开,赵昊捧着一束金黄色的菊花,笑眯眯的走进来。 他来到病床前,将菊花插到花瓶里。 没办法,这季节只有菊花还开了。要是晚几个月,倒是还能有梅花。 然后赵公子掏出一个镌刻着雪白琼花的精美檀木盒,递给了潘季驯。 潘季驯第一反应是拒绝的,当着二哥的面,他实在不好吃零食。 但赵昊却坚持让他打开。 潘中丞心说,爱咋咋地吧,老子就吃了,怎么着吧? 便咬牙将盒子打开,却见里头不是什么新型水泥、稀罕矿物,而是一枚金灿灿的勋章。 ps.第二更,月底求月票! 第二百一十八章 潘家连锅端 看着外头别人授勋,潘季驯心里早就痒痒坏了。但他可是正三品的高官,谁敢给他授勋啊? 就算赵二爷横楞,敢以七品给三品授勋,潘季驯也不能接受啊,他可是在丁忧呢。 可说一千道一万,别人有他没有,宝宝心里就不高兴。 看着那枚静静躺在蓝色天鹅绒内衬上的金质勋章,潘季驯心里乐开了花,哼一声道: “稀罕。” “别听他的,他以为你们忘了他呢。”却被二哥戳穿了傲娇的表象。 “怎么会呢?中丞可是居功至伟,无人能比啊!”赵昊却没取笑老潘,而是向他正色抱拳道: “没有您老不顾病体,亲临昆山指导抗洪,六月里就要溃堤,哪还有后来?” “没有您老不辞劳苦、顶风冒雨,亲自丈量堤岸,设计大堤,我们哪知道这大堤该怎么修?” “没有您老严格把关,亲尝亲试,我们哪知道什么样的水泥配比最合适?如何才能多快好省的把大堤修起来?” “好了好了,别给我戴高帽了。”潘季驯被夸得老脸通红,鼻子都还酸酸的,赶忙掩饰的低下头,将那枚纯金打造的勋章拿起来,忍住食欲细看。 “这是独一无二的一枚,献给独一无二的潘总。”赵昊笑着说道。 潘家兄弟瞪大眼,只见那纯金打造的勋章上,周遭也是一圈抽象的大堤,但昆山县地图被白色的琼花图样所取代,‘众志成城’四个字,也变成了篆体的‘昆山英雄’! 勋章背后还镌刻着‘昆山人民永远不会忘记’十个楷体字。 “你小子,就喜欢整这些新花样。”潘季驯笑骂一声,拍了拍胸脯道:“来吧。” “啊?”赵昊一下没反应归来。 “给我戴上啊。”潘季驯翻翻白眼道:“自己戴多没意思?” “是晚辈的荣幸。”赵昊恍然,赶紧掏出帕子擦擦手,拿起那枚‘昆山英雄’的勋章,郑重的给潘季驯别在了胸口。 “哈哈哈哈!”潘季驯赶紧让二哥拿来镜子,左照右照,感觉自己棒棒哒。 还站起来整了整病号服,昂首腆肚的走两步。仿佛找回了当年头次穿官袍时的感觉。 “哎呦,这腿脚挺利索了啊。”赵昊见状欣慰道。 “神医就是神医啊,这才二十来天就大好了。”潘二爷也高兴道:“李大夫说,这几天就能出院了,回家慢慢调养就行。” 说着压低声音道:“劝劝他回湖州去吧,这犟种就听你的。” “我都好了,还回去干什么?”潘季驯耳朵尖,听了个正着。“这一病二十多天,耽误多少事儿啊?二哥你还是自己回去吧。” “这边不着急的。没听到吗?三期工程之前,昆南要先做一个月防疫。”赵昊便劝道:“中丞还是回去调养一段吧,也好让家里都放心。” “嗯……”潘季驯寻思起来。 赵昊又道:“而且我也要离开一段时间。” “你要去作甚?”潘总问道。 “去看看徒弟。”赵昊笑道:“俩孩子怪可怜的,当师父的不好不管不问。” “那行吧,我也回去几天。”潘季驯这才答应下来,又对二哥道:“正好把京阳他们几个都带来读书。” 京阳是潘仲骖的长子,他闻言苦笑道:“你还没问过赵公子呢。” “这有什么好问的?他弟子都是阳字辈,我们家的孩子也是阳字辈,合该便宜这小子。”潘季驯瞪赵昊一眼道:“对吧?” “呃,对对对,我全都要。”赵昊闻言大喜笑道:“开门办学校嘛,当然欢迎优质生源了。” 不用潘季驯说,他也早就垂涎潘家的十九子了。 事实上,赵公子从没忘记过自己的教育事业。 他一直坚信,对教育行业,尤其是精英教育来说,生源质量就是生命线。 只有招揽到优质的生源,才能保证自己学校的清北率,全国遥遥领先。 但学校办在昆山,招生肯定受影响。 赵公子岂能一味守株待兔?关键时期也得放下高冷的身段,主动出击。 他先后已经谈妥了王世贞家的八骏,王锡爵的儿子,华家子弟若干人,以及本县优秀的读书人,差不多二三十个,只待正式入学了。 赵昊早就听潘季驯的大儿子潘大复说过,他有兄弟十九个了。而且大伯和二伯一直在细心教导他们。 赵公子哪能放过这个扩大队伍的好机会?他要连锅端。 谈妥了潘家十九子入学这茬,赵昊又笑眯眯问潘二爷道:“老前辈有兴趣,也来我们书院吗?” “这……”潘仲骖都听傻了,吞吞吐吐问道:“老夫也需要读书吗?” 他可是三十年前就中进士了,有必要再旧梦重温一次吗? “咳,老前辈想哪儿去了?晚辈是问,你老有兴趣,来教书不?”赵昊这个汗啊。 “教书啊……”潘仲骖松了口气,其实他也正有此意。 这阵子,他思来想去,与其坐视子侄都被挖走,不如跟着他们一起投奔玉峰书院,这样非但可以继续教授子侄,还可以拥有更多的学生。 有时候转换下思维,就能走出人生的困境啊。 “那老夫考虑考虑……”但老潘家的祖传傲娇,不许他一口答应下来。 “行了二哥,你别装了,痛快点儿吧。”他弟弟却不给他矜持的机会,报复道:“前天你不是还想让我问问,书院还需要人教书吗?” “当然需要啦。”赵昊闻言欣喜笑道:“书院正缺老前辈这样一根定海神针啊。” 玉峰书院的校舍正在建设中,赵昊暂借了县衙的一个小院当课堂,让李贽隔一天来一次,给学生们夜里上上课。 张鉴和那姓焦的南京才子焦竑,虽然都是未来的名师,但很明显目前还压不住场子,只能当当助教,监督师兄弟们完成李教授布置的功课。 书院师资力量薄弱,始终是个大隐患。 只是因为学生们把主要精力放在衙门各种文书工作上,无暇分神学业,目前才能勉强应付过去。 但他们一直给县里扛活的话,会影响书院清北率的。那可是书院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命脉啊。 所以等到书院正式落成,弟子们也得把主要精力放回到的学业上了,到时候还真需要潘二爷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坐镇。 ps.第三章,再写一章,求月票! 第二百一十九章 给公子授勋 从江南医院出来,赵昊就登上了停在码头的三桅双层大沙船。 大明的海船主要分沙船和福船两类,沙船方头方底,不怕搁浅,不怕滚涂浪,因此适合近海。 福船则是尖头尖底的大船,怕搁浅怕滚涂浪……所谓滚涂浪,就是洋流为海底沙丘阻挡,形成的暗涌,在近海尤其是长江口十分常见,对尖底船的航行威胁很大。 但尖底船适合深水破浪,而且尖头易转向、易抢风,因此远洋航行都用福船。 赵昊的目的地是崇明,自然坐沙船而不是福船了。 他坐的这艘沙船,乃是操江御史吴叔叔,命大明最好的官营造船厂——南京龙江船厂,为他精心打造的,又叫遮洋船。 此船底长六丈,船头宽一丈一尺,船艄长一丈一尺,通体用最好的胭脂木打造,坚实油亮的木质,给人以坚固华丽的感觉。 三根笔直坚挺的柚木桅杆上,悬挂着洁白的风帆,让人赏心悦目。 更让人赏心悦目的,是立在甲板上说笑的三个女孩子。 穿着白色襦裙、戴着琼花样头饰的江雪迎浅笑盈盈,冰清玉妍。 穿着淡蓝色百褶裙,披着湖蓝色兰花纹的披帛,盘着干练小髻的马秘书细柳扶风,外秀内媚。 还有穿着粉色立领中衣,外罩梅色蓝领褙子,头插细碎珠花的巧巧花枝乱颤,娇憨可人。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三人都带着小巧的银边墨镜,看上去既新潮又古典,让赵昊都瞧傻了。 看到他这副模样,三女忍不住暗暗得意,心说不枉我们精心打扮。 谁知下一瞬,却听赵公子好奇的问道:“你们这个墨镜从哪儿配的?” “呃……”江小姐闻言失了冷静,马秘书捂住额头,巧巧姐更是嘴角直抽抽。 为何大哥、公子的关注点,总是这样奇特呢? 就连一旁的小云儿都暗暗叹气,心说赵公子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关注该关注的东西啊? 忽然,她只觉眼前一暗,忙抬头看去,原来是那凶神恶煞似门神的高武上船了。 看到自己的噩梦,小云儿吓得一哆嗦,赶紧闭上眼。 嗯,看不到,就不存在。 ~~ 待公子的随从上船,水手们拔起锚,奋力撑着篙,借着风帆的催动,将遮洋船缓缓驶离了河岸。 见自己又说错了话,赵公子正打算溜进船舱,看看里头是个什么样。这还是他头一次拥有自己的座船呢。 却被江雪迎叫住了。 “兄长留步。” “哦。”赵昊站住脚,便见三个女孩呈品字形逼了上来。 “你们要做咩?”赵公子吓得连退两步,都讲起广东话来了。 “请公子端正站好。”马湘兰摘下墨镜,换上自己的金丝眼镜,掏出一张薛涛笺。 江雪迎和巧巧也摘下墨镜,绷着小脸立在赵昊对面,后者还从小云儿手中,接过一个蒙着红 绸的托盘。 赵昊一看,心说这是要给本公子戴紧箍咒吗? 便听马湘兰一板一眼、字正腔圆的念起来。 “今日全县授勋,独缺公子。虽固公子之所愿尔,曰‘功成不必在我’,然功成必定有我。诚以救此一方民者,皆赖公子谋篇布局。居功至伟者,非公子莫属。” 江雪迎和巧巧都使劲点了点头,深以为然,便与马湘兰齐声道: “我等小女子不忍见首功之士、无人知晓,,特为赵公子补办授勋仪式。” “哦哦。”赵昊这才明白过来,心里就像大夏天喝了冰镇乌梅汤一样,那叫一个美滋滋啊。 便见江雪迎掀开红色的绸布,露出一枚纯金的勋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江家小姐伸出白皙的小手,拿起那枚晃瞎人眼的金质勋章,展示给赵昊看。 只见其样式与授给潘季驯的大差不差,都是用琼花取代了昆山地图……这是江小姐的主意,她说这样一来更美观,二来琼花也象征着昆山,同样能代表昆山,还能与其它勋章区别开来。 ‘琼花还是扬州的代表……’一旁含笑而立的马秘书,心中暗暗嘀咕一句。‘她和公子在那里初见。’ 哎,小县主你怕是来了,也敌不过江小姐的。 ~~ 赵昊以为只造了给潘季驯的那一枚,没想到还有自己的。虽然他嘴上说没必要,但其实还是很开心的。 他喜滋滋的接过那枚勋章仔细端详,见其比潘总那枚要大一圈,白色的琼花上刻着‘大象无形’四个篆体字。 勋章背后,则刻着‘男儿元不为虚名,只手挈得江海平’十四个魏碑小字,看得赵昊都燃了。 卧槽,本公子可真伟大…… 赵公子爱不释手的将那枚勋章看了又看,才递还给了江小姐,然后挺起了小胸脯。 就像潘总说的,自己戴,没劲。 小姑娘便红着脸,郑重其事的将那枚勋章,给赵昊戴在了胸前。 赵公子臭美一阵,忽然一拍额头,想起一事道:“忘了,我也给你们定制了勋章呢。” 说着朝禧娃打个响指,让他去行李中找那三个木盒。 “啊?我还有份儿?”巧巧受宠若惊。“我只是一个厨娘,怎么能有勋章呢。” “保障有力是很重要的啊!”赵昊笑着朝巧巧挤挤眼道:“一天不吃巧巧姐做的饭,我就没心思做事呢。” “净瞎说。”巧巧开心的笑了。 三个女孩期待的看着禧娃,拿来三个小巧的檀木盒,交到赵公子手上。 芳心里还都有点小紧张呢。 江雪迎在猜测赵大哥,会给自己的什么样的评价。 别说巧巧,马秘书都完全不知情呢。她一面暗自检讨,身为秘书,居然会出现这样的漏洞。一面也在猜测,那里头应该是一面金章两面银章吧。 这当是最符合三人身份和贡献的分配了,公子应该不会有其它选择。 只是,自己清楚是一回事儿,被公子亲自分出高下,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丢丢小酸涩呢。 不过称职的秘书娘是从来不给公子添麻烦的,而且还会帮他避免麻烦……当然,仅限在公子眼前。 马秘书便巧笑倩兮的对巧巧道:“全县只有不到六百人获得银质勋章呢,咱们什么都没干,有个铜勋章都是公子在哄咱俩玩呢。” “可不是嘛。”巧巧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马姐姐猜错了。”赵昊笑着打开了盒子。 ps.第四章,大家儿童节快乐啊。新的月份求月票啊! 第二百二十章 公子给授勋 遮洋船上。 三个女孩子揣着小心思,满怀期待的看着赵昊,便见他从盒中,取出了第一枚勋章。 不是金、不是银、更不是铜。 它居然是粉色的,粉色,粉…… “哇,好美啊……”女孩子们发出了阵阵惊呼,少女心怎能抵得住粉色宝石的诱惑? “这一枚,授予巧巧姐。” 赵昊便将那枚与正常勋章大小无异,通体以金累丝托烧蓝,镶嵌罕见的桃色碧玺雕刻而成。 碧玺宝石被雕成桃花瓣状,色泽粉嫩通透。金累丝托背后刻有篆文‘素手调羹、鸥水相依’。 这一年多年来,巧巧跟着马湘兰也识了不少字,还是知道‘素手调羹汤’下一句怎么念的。 至于‘鸥水相依’吗,讨厌啦! 她的小脸红的就像那碧玺勋章一般,捂着滚烫的面颊,手慌脚乱道:“唉,这下人家都不敢偷懒了,赶紧准备晚饭去了。” 说完抢过那枚勋章,便落荒而逃了。 没能给她亲手戴在胸前,赵公子不无遗憾的收回手。 其实‘鸥水相依’比喻的是‘人离不开赖以生存的环境’而已,并不是你们和巧巧姑娘想的那样成人! 公子还小哩,纯洁的像白纸一样。 “马姐姐,这是授予你的。” 然后他拿起第二枚勋章,大小与巧巧那枚一样,却是用蓝宝石雕成的三瓣兰花状。金累丝托背后的篆文则是‘绿鬓视草,影不离灯’。 ‘绿鬓’,乌黑而有光泽的鬓发,形容年轻美貌。‘视草’,词臣修正诏旨,正是秘书郎的工作。 连起来就是指男女之间的文化默契及心灵相通。通俗一点就是,当你说出上半句,对方就能明白你话中之意,还能马上接下半句。 至于后一个词,就是字面意思,影子离不开灯光。没有灯光就看不到影子,比喻双方联系紧密。 都是很纯洁的词汇啊! 但文化素养极高的马秘书,却能从这两个词、八个字里品出诸如‘红袖添香’、‘红颜知己’之类的整整十七层意思,三十六副画面,还有不同的配乐。 她给这八个字的评分,可是超高的。 喜得马湘兰轻咬朱唇,美目流波,恨不得让这小冤家给自己戴上。 但巧巧临阵退缩,她又岂能乖乖受着?那不显得太没羞没臊了吗? 马姐姐只好也从赵昊手里抢过勋章,媚眼如丝的朝他一笑,便追巧巧去了。 “我给你搭把手。” “啊啊,我也要去啊?”还把想看热闹的小云儿也拉走了。 ~~ 甲板上便只剩赵昊和江雪迎二人,一下子安静下来。 江小姐忍着羞俏立当场,一双星眸却不敢与赵昊对视。 “妹子,这是授予你的。”赵公子从盒中拿出最后一枚,以羊脂白玉雕成的五瓣琼花勋章。 与巧巧和马湘兰的那两枚稍有不同的是,这枚勋章的底托,不是采用金累丝托,而是直接采用包边镶法,以纯金镶玉。 “虽说黄金有价玉无价,但妹子的贡献要比那俩大得多,所以你这枚勋章,黄金给的足。”钢铁直男赵公子的价值观朴素的吓人。 原本还羞羞的江雪迎噗嗤笑了,感觉这个大男孩实在太可爱了。 不错,这枚勋章料钱是贵不少,但另外两枚也有擅场。 它们底托采用的‘金累丝’技术,是要先将黄金拉成比头发还细的丝线,然后用秘法编织成复杂精美的立体图形,也只有苏州南京北京,能找到掌握这门绝技的巧匠。 在工钱上,却是胜过金镶玉不少的。 ‘金镶玉’胜在大气贵重,‘金累丝’长于精细繁复,总有对方比不了的长处在。 “傻兄长,你就是弄三个一样的又怎样?何苦如此费心劳力?”江雪迎体谅的看着赵昊,能想象得到他为了既表达区别,又照顾每个人的感受,得花多少心思。 “那不行,你们的贡献不一样。都一样的话,岂不是有失公正?”赵昊摇摇头,义正辞严道: “我不能搞平均主义,这是对你的功劳的不尊重。” 江雪迎恍然,原来这少年要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大家在他心里都重要,但贡献有区别。 便用这种法子,去解决那让人苦恼的两重难题。 ~~ 反正江雪迎是超喜爱自己这一枚,因为它上面有一朵的大大的琼花呀。 再翻过奖章背面只见八个篆字,写的是‘时风嘉雨,白首同归’。 前一个词出自蔡邕的‘时风嘉雨,浸润下民。茫茫南土,实赖厥勋。’是对江小姐崇高的评价。 后一个词的意思是,‘一直到头发白了,志趣依然相投;形容友谊长久,始终不渝’……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但江雪迎完全有信心,让它变成你们想的那样! 她悄悄瞥一瞥左右,见甲板上再无别人,便鼓足勇气将金牌递还给了赵昊,然后微微挺起胸,闭上了眼颤声道: “帮我戴上,咱们扯平。” ‘好家伙……’赵公子倒吸口冷气,没想到这么……这哪能吃得消啊。 “兄长快点……”江雪迎的粉面似火烧,声音都要滴出水来了。 “哦哦,哦。”赵公子吐出口浊气,平复下砰砰直跳的小心脏,这才像八十老翁一般,颤歪歪的伸出双手,捣鼓了半天才帮她将那枚白玉勋章别在胸前。 ~~ 那厢间,赵二爷也结束了视察,打道回府。 惬意的坐在自己的签押房里,他一边喝着香茗,一边询问负责授勋和登记的何文尉与吴承恩。 “该发的勋章都发下去了吧?千万别错发漏发,那样太伤人了。” “回大老爷。”何文尉闻言尴尬的将一枚白银勋章,搁在赵守正的桌上。 “好像真漏发了一枚……” “什么叫好像?!”赵二爷虽然愈发倚重自己的副手,但对他吹胡子瞪眼的毛病,就是改不了。 “这不就是漏了吗!” “东翁息怒,”吴承恩替何文尉说了句公道话。“功劳簿上找不到这个人,实在不知到底哪里弄错了。” “功劳簿上没有?”赵守正拿起那枚银牌,见背后刻着‘献给英雄无名’六个字。 “还挺独特的呢……” “这到底是给谁的?”签押房中的三人,陷入了深深的迷惑。 “老爷,可能,大概,是给我的。”阴影中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 “哦!”赵二爷一拍额头,居然把自己的书童给忘了。 ps.三连更之第一更。求月票啊!!! 第二百二十一章 大明还要伟大一百年 遮洋船拐入吴淞江后,便陡然加快了航速,由此一路顺流而下,天黑前即可抵达崇明岛。 赵昊立在轩敞的胭脂木甲板上,猎猎江风拍打着他的面庞。他却一动不动,目光直视着前方似乎无穷无尽的江面。 但其实再往前一百五十里,就是吴淞口。而吴淞口,就在长江入海口上! 所以这也是通向海洋的航道,这次终于可以看一看,让他魂牵梦萦的大海了。 此行他当然不只是探望弟子,更重要的是帮助金学曾尽快站稳脚跟,为即将到来历史机遇做好准备! 隆庆三年,也就是明年,泛滥的黄河将阻断运河漕运。 这当然是沿岸百姓的灾难,也给京师百姓造成了极大的痛苦。但祸兮福所倚,危机中也孕育了让大明朝重归海洋的希望。 因为朝廷将不得不施行海运漕粮,来纾解北京的粮食危机。 这在赵昊看来,实乃以点破面的绝佳机会。可一举破除朝野间,这一百多年来新养成的海洋恐惧症! 我华夏民族本是不畏惧海洋的!我们航海史比谁都长!成就也无比辉煌! 从夏朝时,华夏先民们便在辽东半岛与山东半岛之间,设有一条定点的往返航线。 东周时,沿海诸侯国已经可以建造巨大的楼船,掀起大规模的海上探险、海上运输、海外贸易及频繁的海战。 春秋时期,我们开辟了第一条对日航线,是左旋环流航线;战国时期随着航海技术的提高,又开辟出一条经由对马岛直航日本北九州的航线。 秦朝徐福东渡就是走的后一条航线。 西汉时,我们开辟了海上丝绸之路。 东汉时,在中外航海贸易商的努力下,实现同罗马帝国的贸易对接,两个负责任的大国终于直航了。 三国时,曹魏开辟了第三条对日航线。‘舟辑为舆马,巨海化夷庚’的东吴,更开辟了第三条西方航线。 孙权还曾派舰队七次远征辽东。又命卫温率上万人的舰队远征东南沿海,这次伟大的航行在历史上首次将台湾、海南岛纳入我国版图。 南北朝时,又探索出了第四条对日的航道,称为南道。很多的中国人沿着这条航线到达日本,在日本定居了下来,也将日本彻底纳入了中华文明圈中。 唐宋时,是我们航海事业最繁荣的阶段。此时我们对日本经济文化强势输出,同南洋的贸易延续之前的良好态势,与阿拉伯帝国一起,将亚非的航海推向了顶峰。 国朝初年,华夏的航海力量达到了最顶峰。郑和下西洋的庞大舰队,无论舰船数量还是吨位,都几十倍于七十多年后的哥伦布船队,到目前为止还是人类历史上最强大的远洋舰队! 然而最近一百几十年来,我们的航海事业却出现了一段空白期。 拥有世界第一海军的大明,忽然丧失了拥抱海洋的兴趣,关上门过起自己的日子了。 对此,许多史学家夸夸其谈,从文化、人种、制度等各种角度,进行了狗屁不通甚至别有用心的解读。 他们完全无视我华夏漫长悠久的航海史,非说我们就是个陆地民族,对海洋有天生的恐惧之类…… 其实原因哪有那么复杂?根本原因就一个,奥斯曼帝国崛起,干趴了欧洲十字军,抢占了君士坦丁堡,阻断了东西方航路,然后沉迷西征不可自拔。 当阿拉伯商人不再出海,威尼斯商人无法追寻马可波罗的足迹来到东方,大明跟谁去进行远洋贸易?吕宋岛上晒太阳的土著,还是疯狂内卷的印度人? 于是出海就成了赔本买卖,舰队规模越大赔得越多,最终以‘正义使者’刘大夏怒烧郑和航海图,为大明亏损累累的航海事业,画上了休止符。 至于为何大明不像欧洲人那样执着,寻找其它的航路呢? 因为大明没有压力啊。它地大物博、高度发达,关上门还可以做东亚强国。 欧洲人不和大明做生意,生活水平却直线下降,皇后没有华美的绸缎做裙子,国王没有精致的瓷器喝下午茶。 他们甚至连茶叶都没有了! 这日子他喵的怎么过?于是绕开奥斯曼,重新和东方建立联系的艰苦探索开始了…… 在一代代西方航海家舍生忘死开辟新航路的同时,大明却在岁月静好中渐渐淡忘了海洋的味道。 结果错失了人类文明重新洗牌大航海时代。 赵昊给自己的使命,就是唤醒这只打瞌睡的巨龙,伴她重回世界舞台的中心。 大明还要伟大一百年!不,一百年怎么够?还要伟大一千年!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就在崇明。 想到这,赵公子默默戴上了他的红圈草帽。 时不我待啊…… ~~ 黄昏时,江风杀下。 三个女孩子重新回到甲板。 她们提着食篮,捧着食盒,嘻嘻哈哈的品评着彼此胸前的勋章,和衣裙首饰配不配啊之类。 见赵昊沉迷思考,不可自拔,她们放轻了声音,在侍卫的帮助下布置好了下午茶。 马秘书这才走到赵昊身边,伸出青葱般修长白皙的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 “哦。”赵昊这才回过神来。 “公子想什么呢?”马湘兰小声问道。 “我在想,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赵昊按了按自己的草帽,吐下舌头笑道:“才不是呢。” “我是在寻思,这艘船该起个什么名字?”赵公子不想吓到她们,便换了个说法。 “公子这么严肃,就想这么点事儿?”马秘书狐疑的看他一眼,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对男孩子来说,这是很大的事哎。”赵昊认真脸。 “过来边吃边聊,我们一起帮你想想啦。”巧巧招呼两人赶紧就坐。 “哇,好有格调啊。”赵昊这才发现,甲板上摆起了一张,铺着清爽的松江印花桌布的方桌。 桌上搁着色彩鲜艳的成化斗彩茶具,还有四干四鲜四点心,若干样精致的茶点。 就着铜盆里的温水洗洗手,赵公子接过毛巾擦擦手,便在冲着船头的位子上坐下来。 三女也坐下来,一边品着花草茶,一边你一言我一样的给赵昊出着主意。 赵公子惬意的靠坐在圈椅上,手捧着斗彩鸡缸杯,感觉自己也不要太执着向前,停下来看看沿途的风景也蛮好的。 忽然听江雪迎对他道:“看,江东边都是我们公司的地。” ps.第二更,求月票啊!另外,赵公子决定将座船的命名权让给大家,请尽情发挥想象力吧,看看谁能中选。 第二百二十二章 浦东 赵昊闻言,茫然顺着江雪迎所指,发现不知不觉,那遮洋船已经过了上海县城,汇入了黄浦江中。 黄浦江的东面,那不就是浦东吗? 为什么没看到东方明珠? 哦,对了,我是在大明。因为方才在历史长河中徜徉的太过专注,赵公子险些忘了今夕何夕。 此时的浦东哪有什么电视台?陆家嘴虽然已经有了,却只是一片烂泥塘。 何止陆家嘴?整个浦东都是烂泥塘,几乎看不到什么人烟。 “你们公司居然买这种破地方?”巧巧听得都震惊了。 “大惊小怪。”马秘书端着茶杯轻笑道:“不这样,怎么显出咱们公子的手段来?” “哈哈哈。”赵昊闻言大笑,还是马秘书会说话。 “也难怪巧巧姐这么想。”江雪迎也点头笑道: “当初兄长让我全力收购黄浦江东的土地时,其实我心里是打鼓的。原先的捍海塘,已经全都被海潮摧毁,把东边变成了盐碱地。黄浦江也淤塞泛滥,把西边泡成了烂泥塘。整个浦东完全是废地一块,连上海县都不要,官差从来不过黄浦江的。” “但有了兄长发明的水泥,治理浦东就不再是奢望。”江雪迎满目钦佩的望着赵昊道: “如今我们已经收购了浦东八成以上的土地。要不是昆山一月成堤的消息传到上海,现在已经把整个浦东都拿下来了。” 江南公司在昆山节制且低调,并不代表他们在别处也会这样。 上海县隶属松江府,江南公司自然毫无顾忌,挥洒银钞买买买,大有要买下整个浦东的架势! “感情还是我的错。”听了江雪迎的话,赵昊不禁失笑道:“水泥亮出来的太早了。” “兄长是为了昆山百姓,此乃大仁大义。”江雪迎带着粉丝滤镜看赵昊,简直是干什么都不会有错。 “那些上海的地主,都听说了水泥的神奇,便纷纷从箱子底,找出一两百年前的地契来坐地起价。还有徐家的人,也跑到浦东划地立界,摆明了要跟我们分一杯羹。” 江雪迎说着冷笑一声,杀气一闪道:“不过兄长放心,我会把他们全都搞掂的!” 马湘兰不禁打了个寒噤,她没想到江小姐还有如此杀伐果断的一面。 要是被她发现,自己做二五仔,怕是没有奴家的好日子过啊。 小县主,奴家为你冒这么大风险,可一定要争气啊。 ~~ 江雪迎是江南公司总裁,当然有权在赵昊的决策方向下自由发挥。 不过赵公子还是要提醒她一下。 “一定要注意分寸,不要撞到枪口上去。” “兄长是说林中丞?”江雪迎神情一动。 “算是吧。”赵昊叹口气道:“松江可能要乱一阵,咱们尽量置身事外为妙。” “明白了。”江雪迎微微颔首,她自然对赵昊言听计从。 说话间,桅杆上忽然传来禧娃的大喊声:“叔!看到我们的船了!” “哦?”赵昊站起身,手搭凉棚望去,只见前头吴淞口畔,泊着两艘五桅的大沙船。 每艘船上都悬挂着三面三角形的旗帜。 主桅上悬挂着操江御史衙门颁发的黄底红日旗和蓝底黄月旗。 副桅上则悬挂着在操江御史衙门备案的伍记的旗号。 航行在长江和近海上的大明船只,必须悬挂这两种旗帜,否则一律以通倭论处。 虽然吴叔叔就是操江都御史,但赵昊也没找他变更备案,依然沿用伍记的旗号。 一来是他懒,不想老欠人情。二来也为了照顾伍记老员工们的感情。三来,是因为伍记的旗号在海上,可是很好用的。 不管海商还是海匪,看到有汪直血脉的伍记旗,总要念一念香火情,手下留情的。 从不浪费任何资源的赵公子,岂能为了区区虚名,放弃这种护身符? ~~ 那两艘大沙船上,是赵昊许诺派给金学曾的打手。皆乃从江南公司保安大队挑出来的安保人员。 为免太过招摇,他们坐船从西山岛出发后,没有在昆山停留,直接在吴淞口等待和赵公子汇合。 船队昼行认旗帜,夜行认灯笼。赵昊这边的水手,赶紧升起一面信号旗,命令两艘船跟上来,以品字形编队前进。 这时夕阳落下,江面上万点金光跃动,千帆远影,美得让人窒息。 四人便都不说话,静静的欣赏着江上落日,直到地平线的紫光暗淡下来。 这个季节,江面降温很快。女孩子们纷纷站起身,紧了紧披帛,准备进舱躲风去了。 赵昊却登上了船楼后部的舵舱。 这里是船内视野最好的地方,他想看看夜里还有多少船在长江口航行。 但让他失望的是,白日里还算繁忙的江面,居然一下子就冷清下来。 显然,那些南来北往的货船,全都靠岸过夜了。 这虽然不能说明什么,但也能从侧面反映出,大明航海技术的退化,让船老大们失去了夜航的本领。 没有夜航的能力,直接就被关在远洋航行的大门外…… 赵昊这艘船之所以敢继续航行,是因为船上掌舵的是米老叔。 米老叔虽然对过往绝口不提,但江雪迎告诉他,他是她爷爷带出来的船长,去过日本和吕宋。 只见老人家手搭在碗口粗的舵柄上,神情严肃的看着逐渐漆黑的江面。 他身后,是两个身强力壮的舵手,当船长要操舵柄转向时,他们负责帮着一起使劲。 这种舵柄是横向套在舵头上的,与长长的舵杆垂直。没有任何花头,操纵起来自然十分费力。 在恶劣天气下,有时需四名水手才能顶住舵的压力。 米老叔正在向新东家介绍,自己是如何在夜里辨明航向的。又说望远镜在他们航海人手里,才能真正发挥作用。 正说得唾沫飞扬,他忽然一抬手,示意所有人安静。 赵昊和两个舵手一阵无语,全都是你老人家一个人在说好吗? 不过在船上,船长是绝对的权威,连赵昊也只能受着。 米老叔举起脖子上的望远镜,向前方看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 “有船在交战!” ps.第三更。求月票啊。今天给小小和尚幼儿园报名去了,而且生物钟也得调一调了,因为后天开始要送小和尚上学了,所以只能三更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算是初战吧 遮洋船上。 米老叔将望远镜递给东家,赵昊这才看清那是一艘起火的船。 火光映照下,能隐约看到一旁还有艘三桅帆船,上头影影绰绰,不断飞出橘色的小点。 “那是在射火箭?”赵公子问道。 “是。”米老叔点点头,沉声请示道:“公子,我们是否停下来,等交战结束后再上前?” “你怎么看?”赵昊反问。 “嘿嘿。”米老叔摸着花白的胡子,本色尽显道:“两艘船都不大,着火的是艘双桅沙船,上头最多十来个人。那艘三桅的是福船,最多三四十号人。” “老叔的意思是?”赵昊按了按自己的草帽。“咱们凑凑热闹?” “嗯。”米老叔点点头道:“我们人多船大,吓都能吓死他们。让儿郎们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那就上吧!”下了海的赵公子,一改在岸上安全第一的稳健作风,也变得好勇斗狠起来。 所以说角色扮演,有时会入戏太深。不知赵公子将来会不会,也变成四肢可伸缩的橡胶人,修炼出霸王色霸气来。 米船长得令之后,马上命舵手用船灯发信号。 两艘五桅大沙船上的水手,看到旗舰挂起红色的灯笼,赶紧敲响了警锣。 船舱中的江南公司保安们,听到警报声马上拿起武器,在各自小队长的带领下,冲到甲板上各就各位。 严格的训练不是目的,严整的军纪也不是为了好看的。都是为了遇到紧急事态的时候,士兵……哦不,保安们能保持镇定,不会乱了套。 一根根火把点起,将甲板上照得亮如白昼。 一口口木箱抬出来,打开后全是一支支簇新的鸟嘴铳。都是由唐记南货铺从广东走私而来的。 倒不是赵昊这位南京军器局监督,没本事从官方渠道搞来枪支。而是广东匠人私造的火枪,质量远胜军器局打造的枪支。遑论地方卫所自造那些炸膛货了。 当然,就是楞贵,一支粤造价格顶两支官造。 不过赵公子是在乎钱的人吗?当即就订了五百支,作为给弟子的见面礼。 这会儿拿出来,就当先试试枪了。 ~~ 昆山枪手营也好,保安大队也罢,训练的时间都太短,还要肩负繁重的巡逻任务。 哪怕是戚家军的老兵来训练,两三个月时间也只能帮他们改掉散漫的习气,让他们令行禁止。 至于军事素养,还不够给真正的戚家军提鞋的。 新兵们一阵鸡飞狗跳,好容易完成了装填,却捞不着射一发的机会。 他们的任务只是帮前排的戚家军老兵们装子弹而已。 比起慌成狗的新兵们,老兵们就镇定太多了。 他们歪着脖子瞄了瞄远处的两条船,就气定神闲把枪架在栏杆上,等待下一步命令。 “队长,怎么不开枪?” “开个屁啊,这么远打水花啊?”还有闲情教训手下的新兵蛋子们。 “慌个屁啊,又不用你们开枪,就当是训练就行了。谁他娘的再慌,老子把他扔长江里去。” 在老兵们的训斥下,新兵们渐渐镇定下来。 两艘五桅船也渐渐接近了冲突现场。 赵昊的座船虽然落在后头,但不用望远镜都能看到,那条双桅船已经烧成了火盆子。 船上的人都跳到了江水里。 但那艘尖头三桅船上的人,却依然不放过他们。在残忍的张弓搭箭射杀落水者。 他正寻思是该先喊话还是先立威时,忽然听到前头大船上,响起一阵炒豆子声。 紧接着白色的浓烟升腾而起,在蓝色的夜色中分外明显。 保安队居然先开枪了。 赵昊一脸懵逼的看着米老叔,米老叔一脸无奈的看着赵公子。 “海上号令不便,都是每条船自己决定,小老儿也管不了。” “好吧。”赵昊苦笑一声,回头去看战况。 便见那艘三桅福船调整风帆,在快速的朝北转弯。 “他们要跑。”米老叔低喝一声,看穿了对方的动向。不禁扼腕道:“我们的船太笨,怕是拦不住。” 方头方脑的沙船本来就笨,赵昊他们的五桅大沙船也不是战舰,哪有船小好调头的三桅福船机动灵活? “那就别追了,救人吧。”赵昊有些遗憾的叹口气,自己还没看个光景呢,怎么就结束了。 米老叔便让舵手出去打灯,两艘大沙船果然停下了追击,放下小艇去救人。 ~~ 小半个时辰后,一艘小艇开过来,向赵昊禀报情况。 “倭寇?”赵公子吃了一惊,这可是长江口,还没出海呢。 “是倭寇。”来禀报的是原先西山岛保安大队副大队长,如今特遣保安队的队长马应龙。 “弟兄们看到,福船上的人都是髡头,所以才开枪的。”马应龙是戚家军的千总出身,见居然还有倭寇作乱,脸上自然有些挂不住。 “我们还抓到个中弹落水的假倭。” “那另一帮人呢?”赵昊又问道:“也是倭寇吗?” “他们说自己是沙船帮的。”马应龙神情有些怪异道。 “沙船帮的啊……”赵昊轻轻抚摸着草帽,崇明岛的沙船帮,就是跑长江航运为主的,碰上倒也合情合理。 他问了问米老叔,距离崇明西沙岛还有八十里远,而且是逆流,得下半夜才能到岸。 赵公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对崇明岛之大,还是缺乏想象。本以为出了吴淞口顺流走个几十里,就能到崇明呢,没想到还远着呢。 闲着也是闲着,他便让马应龙把领头的带来问话。 趁着人还没来,赵昊下去舱室中,告诉三个妹子没事了,可以安心睡一觉,等到了西沙喊她们。 等他被姑娘们逼着吃了糖水,出来前舱时,便见马应龙带着三个人上了船。 为首的是个桃李年华的女子……她穿着一身青色衣裙,戴着白色的抹额,这是未亡人的打扮。 另外一男一女应该是她的随从,神情警惕的立在小寡妇身后。 “这是我家公子。”马如龙忙沉声介绍道。 “未亡人沈陈氏,叩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寡妇便向赵昊盈盈一拜。 赵昊见她清丽秀雅、身形婀娜。此时衣裳和头发都还不太干,略显散乱的秀发贴着额头,嘴唇也冻得少有血色,却依然难掩眉宇间的坚毅之色。 ‘女要俏、一身孝。’ 赵公子心头兀然蹦出不合时宜的六个字,忙暗念抱歉,赶紧让护卫给三人准备棉巾,熬上姜汤,然后问起他们是什么身份,为何会遇袭。 ps.三连更第一章,求月票! 第二百二十四章 沈陈氏 船舱中,沈陈氏就着炭盆喝了姜汤,俏脸上终于恢复了血色。 “妾身姓陈,是崇明沙船帮前任帮主的遗孀。此番是前去昆山替小叔子请大夫,没想到人家不出诊,只能取了个号,等过几日再带孩子过去。” 不用说,这种骚操作只有江南医院能干出来。 赵公子摸摸鼻子,心说抱歉,医生太少、病人太多。看病难的问题,实在是没法解决。 面上却一脸严肃的吩咐禧娃道:“等到了西沙后,你就回昆山,接李副院长带人来,给沈家的小少爷看病。” 禧娃闻言狐疑的看着赵昊,心说这不是我叔的做派啊,他到底是看上人家啥了? 不过他已经不是当初的禧娃了,哪敢让敬爱的叔叔当场下不来台? “是。”想到在西山岛上倒夜香的二徐,禧娃忙干脆应一声。 那沈陈氏却听得一愣,心说这谁啊,敢这么支使李神医? 不知道李神医脾气可大着呢,而且不阿权贵吗? 听说松江知府的小妾病了,都没能把他搬去华亭,还得老老实实让人抽号排队,等到了日子再让小妾去江南医院看病。 “公子古道热肠,民妇感激不尽。”她忙起身再次道谢,然后劝道:“不过医院有医院的规矩,还是不要为难李神医了吧。” “哈哈哈,不打紧。”赵昊大笑道:“这事儿我来安排就行。” “那就先谢过公子了。”见他说的肯定,沈陈氏难免心生期冀。 “好说好说,助人为快乐之本嘛。”赵公子打个哈哈,话锋一转问道:“你们遇袭是怎么回事儿啊?” “从昆山回来的路上,忽然就遇到那艘福船。”沈陈氏一脸迷茫的回答赵昊道: “妾身也不知道为何会遇到袭击。那船逼近了就朝我们放火箭,把船点着了,还不放过落水的人……” 说着她眼圈一红,强忍热泪道:“全船十五人,活下来的不到一半。这还幸亏公子的人及时相救,不然一个都活不了。” “太凶残了。”赵公子义愤填膺的问马应龙道:“抓到的假倭招了吗?” “招是招了,可那小喽啰也不知道,为何要袭击他们。”马应龙苦笑道:“他说今年海上做不成生意,出来抢劫的。他只知道老大叫梅川一夫,贼巢在东北边一个沙洲上,也说不清楚是哪个。” “不对,他们可不是抢劫的样子,很明显是冲着杀人来的。” 赵昊摇摇头,又问沈陈氏道:“你们沙船帮有什么仇人?” “沙船帮是吃跑船饭的,行走江湖素来带三分笑、让三分理,看我们不顺眼的自然有。可实在想不起来,有谁恨到要杀我们。” 沈陈氏迷茫的摇摇头,自嘲的笑笑道:“再说老爷们儿之间的梁子,找我个寡妇算账,像什么样子?” “那就奇怪了。”赵昊站起身伸个懒腰,状若随意道: “一百多里宽的长江口,到处都是沙洲,他们怎么知道你们走的哪条道?坐的那条船?又是什么时辰到?” 赵公子三个问题抛出来,三人当时就变了脸色。 沈陈氏还好些,身后那对男女先爆了。 “肯定是郭东林的人!”那女子二十多岁,长得浓眉大眼,大脚大骨架,一张嘴声如洪钟。 “除了他没别人!”男的与女子很有夫妻相,也是好大的身板好大的脚,好亮的嗓子好浓的眉。 沈陈氏却淡淡的瞥了他俩一眼,两口子赶紧低头不语。 “没有证据,不准污蔑帮主。”她正色训斥两人一句。 ‘也就是说,有证据就可以了……’赵公子闻言心说。 “让公子见笑了,真相查清前,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沈陈氏又向赵昊歉意道。 ‘查清真相后,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赵昊又替她默默补上下文。 就算沈陈氏不这样想,他也会帮她这样做的。 助人为快乐之本嘛。 ~~ 子夜时分,船至西沙。 看到码头上的点点灯火,赵昊才敲门把女孩子们叫起来。 江小姐三人拾掇利索,出来舱室时,赵昊已经去甲板上了。 那对男女护法也到门外守着去了,只留沈陈氏坐在舱室中。 看到那俏丽的小寡妇,三人全都惊呆了。 “这是什么情况?”个子最小的巧巧,躲在江雪迎和马湘兰身后嘀咕道。 “我怎么知道?”马湘兰默默戴上了她的金丝眼镜,好看清楚那小寡妇的模样。 ‘好俊啊,还好公子还小,应该欣赏不来这款……’ 看到仿佛从仕女画上走下来的三个女孩子,沈陈氏也吃了一惊。 她常年住在岛上,却是极少见到这种无论穿着打扮、还是容貌气度都不同凡俗的大家小姐。 而且一下来出来三个。 尤其那为首的少女,虽然年纪不大,却有双摄人心魄的眸子,那种久居高位的气场,怕是她老公公在世时也比不了。 沈陈氏忙起身向江雪迎行礼。 江小姐微笑着福一福,还礼之后与她攀谈起来。 寥寥数语就弄清楚了这人来龙去脉。 三个小姑娘这才松口气,原来是自己想多了。 ~~ 这时船到码头。 三更半夜的,居然还有人在栈桥上候着。 借着周遭的灯光,赵昊依稀能认出那个穿着七品官服的小个子,正是自己的七弟子金学曾。 不用说,旁边的大个子,自然就是五弟子于慎思了。 望穿秋水的两位弟子,看到师父那并不伟岸的身影出现在船头,全都留下来激动的泪水。 “师父!” “师父……” 两人拖着长音,连蹦带跳竞相冲到船边。船板都没搁下来,就想往船上爬。 惹得周遭那些轿夫和护卫纷纷侧目,心说大老爷和于先生这是吃错了什么药? 王如龙原本打算跟两人一起上前的,见状站住了脚。他可是杀人如麻的血手龙王,岂能跟这俩货一起丢人现眼? “别急别急。”赵昊看着俩徒弟猴急的样子,唯恐他们掉江里去。 赶紧让人放下船板,快步走了下去。 “师父!我想死你了!” “师父!你可算来了!” 两人噗通跪在它面前,一人抱着他一个一大腿,哭得像是一百大几十斤的孩子。 “好了好了,别哭了,师父这不来了吗?”赵昊无奈的拍着两人的脑袋,低声喝道:“赶紧放开,鼻涕都擦我身上了!”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二百二十五章 西沙 见老父母抱着那少年的大腿哭,船上和码头上的崇明人都看傻了。 那孩子才多大啊,十四还是十五?老父母还要不要脸啊? 好吧,平时他就不要脸。可你代表着我们整个崇明啊…… 好吧,崇明也不剩多少人了。 想想还真是挺凄惨的呢。 沈陈氏的美目中却闪过一抹异彩。 之前赵昊虽然救了自己一行人,但沈陈氏只以为他是某位军中大佬的公子。 但看到大老爷如此这般表现,沈陈氏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赵昊。 她对金学曾还是有所了解的,知道此人看似荒诞不经,实则足智多谋、精明过人。 能让金知县如此不要脸的顶礼膜拜,这位年轻的公子必然要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厉害很多倍。 ‘也许,一切还有转机?’她心头兀然蹦出这样一个念头,旋即却黯然摇头。 这里已经是神厌鬼弃之地,又怎么可能还有希望呢?对方又找到了那样强大的靠山,谁愿意为了他们这些化外之民,去得罪可怕的徐家呢? ~~ 赵昊好容易连哄带骂,把两个活宝徒弟从地上弄起来,然后朝王如龙歉意的笑道:“给王大哥添麻烦了。” “呵呵,平时他俩还是挺正常的。”王如龙咧嘴笑笑,“大多数时候是这样。” “哈哈哈!”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这时,沈陈氏也从船上下来,向大老爷盈盈下拜。 “哟,沈夫人,你怎么在我师父船上?”金学曾瞪大两眼,不可思议。 沈陈氏闻言未免暗暗嘀咕,这师父也太年轻了点吧。 但老父母和恩公之间的关系,岂是她可以置喙?遂大方的笑笑,又向赵昊福一福道:“多亏了公子相救,民妇才侥幸逃过一劫。” “大阳啊,你这治安搞的不行啊。有倭寇盘踞在你县里的沙洲上,洗劫过往商旅,这还像话吗?” 赵公子训斥了徒弟一番。 “是是是,师父教训的是。”金学曾被丢在这破岛上几个月,听到师父骂自己,都如闻仙音。 “我们一定整改,一定整改。” “是得好好改改了。”赵昊也没提俘虏的事,扫一眼周遭破破烂烂的码头道:“整天都在忙些啥?连点门面功夫都做不好。” “唉,师父,说来话长啊,咱们先回去慢慢聊。”金学曾让轿夫抬来自己的官轿,亲自掀开轿帘请师父上轿。 他还给师娘,哦不,江小姐三人准备了一辆破马车。但那车实在太破了,马秘书看了看,还是让人从船上抬了两顶软轿下来……这是她给公子和江小姐预备的。 现在正好一顶江小姐坐,一顶她和巧巧同坐。 金学曾便高声吆喝一句:“孩儿们,起轿了!” 轿夫们赶紧抬起三顶轿子,跟着前头的灯笼、仪仗,吆吆喝喝离开了码头。 ~~ 轿子里,赵公子听到外头又是敲锣,又是吆喝净街,便掀开轿帘,没好气道:“大半夜的闹腾什么?” “嘿嘿,师父放心。”跟在轿旁,充当亲随的金学曾,得意的一笑道:“不是徒弟自夸,咱这崇明岛上就是不怕吵。” 轿子另一边的于慎思也点头附和道:“是啊师父,老百姓能有个热闹看,就跟过年一样,哪还管你啥时间?” 果然,只见大街上稀稀拉拉有了人影。那是被吵醒的老百姓,纷纷开门出来看望……大概七八户有一户的样子。 赵昊只听他们兴奋的吆喝道:“哟,大老爷,这是要唱戏吗?大半夜敲敲打打的。” “想得美!你出钱请戏班子?”金学曾没好气的怼回去。 “老父母你爹来了?” “对,你们得叫爷爷。”金学曾龇牙咧嘴一副猴样,倒是跟百姓混的挺熟。 镇子很小,说话间就到了镇中心的一座小庙门口。 轿子落下,金学曾和于慎思压下轿杆,挑开轿帘。 “师父,我们到了。” 赵昊下轿一看,只见庙门上上挂了块破木匾,上书‘海神庙’三个大字。 “行啊大阳,这都开始受香火了。”赵昊拍了拍金学曾的肩膀,打趣一句。 “是啊师父,你再不来弟子就要肉身成圣了。”幸亏金学曾是乐天派,换了别人来当知县,非抑郁了不行。 赵昊进去庙里,先到正殿给海神钱镠上了香。 起身时却无意中发现,东边墙上还贴着一副自己的半身画像。下头摆着香炉,看那烟熏火燎的样子,还真没少拜。 “你们这是弄啥?”赵昊又好气又好笑。 “大师兄教育我们,师父不仅要放在心里,还要摆在眼前,挂在嘴上。早请示,晚汇报。不忘师恩,方得始终。”金学曾正色答道。 “师父,我们这是望梅止渴啊。”于慎思红着眼圈道:“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些日子,无时不刻不想念着你老人家啊。” “行了,行了,少来这套,我还不知道你们?遇到难处就直说,别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赵昊笑骂几句,让俩人先安排住处,什么事等睡一觉起来再说。 这海神庙是元朝所建,当时崇明一州三县,繁华无比。这庙自然修的宽敞坚固,否则上任知县也不会在县衙垮塌之后,直接住进这庙里。 庙有前后三进,正殿之后还有后殿,后殿之后则是僧人们居住的香房。 庙里的和尚早不知去了哪里,金学曾和于慎思两人把后殿当成签押房,把香房当成住处。 至于排衙升堂之类的正式活动,都移到一墙之隔的西沙巡检司衙署里进行。 两人早将后院香房打扫干净,还简单的粉刷了一下。又从沙船帮借了些像样的家具摆设,尽量让师父和师娘们……口误,是‘姑娘们’,住的舒适一些。 至于他俩,就在签押房里凑合几宿了。 ~~ 巧巧和小芸儿,指挥着护卫将带来的铺盖床品,替换衣物,以及一应洗漱用具,统统搬进房中。 又抓紧时间伺候着赵昊和江小姐洗漱睡下,当然是分头睡了。 等她们将东西归置利索了,鸡都叫了三遍了。 雄鸡一唱天下白,到底是睡还是不睡? ps.第三更,还有一更,求月票! 第二百二十六章 沙船帮 话分两头。 待大老爷将赵公子接走,沈陈氏手下的两口子也将沙船帮在西沙的刘舵主招来了。 刘舵主这才知道沈夫人遇袭了。出去十五人,回来时却只有七个人了。 剩下八人,只有一半带回了遗体,另外四人葬身江底、尸骨无存。 沈夫人制止住大半夜跳脚大叫的刘舵主,让他赶紧安排船只,送自己一行返回沙船帮在三沙的驻地。 ~~ 等沈夫人一行回到三沙时,已是天光大亮。 三沙是姚刘沙和东沙坍塌后,崇明最大的一块陆地了,东西南北各二十里,有好几个镇那么大。 当看到船上的惨状后,沙船帮码头上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帮众们呼啦围上来,望着从船上抬下来的同帮遗体,一个个目眦欲裂。 “这是谁干的?敢杀我们沙船帮的人!” “谁敢动夫人,就是与我们整个沙船帮为敌!” “杀他全家!报仇雪恨!” 码头上响彻暴躁的吆喝声。 “噤声让路!”忽听一声吆喝,有人拖着长腔高唱道:“帮主驾到……” 帮众们这才安静下来,赶紧纷纷让开去路。 只见在一队挎刀武士的引导下,八名袒胸露乳的彪形大汉,抬着一顶腰舆来到码头上。 腰舆上坐着一个身穿锦袍,头戴唐巾的三旬男子。他生的卖相还算不错,只是那过于白皙的皮肤,都快赶上沈夫人了。跟码头上清一水古铜色面皮的汉子,显得有些不搭调。 沈陈氏面色沉静的看着向自己行来的腰舆,低声吩咐身后面露愤愤之色的两口子。 “记住我说的话,不要露馅。” 两口子赶紧低下头,放松紧绷的面皮。 好在那白面帮主根本没注意他们俩,他的两只眼睛都放在了,如白菊花般清丽坚强的沈陈氏身上。 “哎呀,弟妹,这是怎么搞的呀?” 帮主命人赶紧落下轿,上前慰问沈夫人道:“你没有受伤吧?受惊了没有?” “让帮主担心了,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流窜的倭寇。弟兄们殊死抵抗,但实力悬殊太大,死伤了大半。” 沈夫人神情凄婉的说一句,又恢复了淡漠道:“托钱王爷的福,我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帮主一脸庆幸的笑道:“不然我没法跟泉下的大弟交代呀。” “帮主不必如此,沙船帮的人生于水,死于水,一切都是命数。”沈夫人认命似的叹口气,又向他福一福道:“出来这些天了,很挂念小滕弟弟,我先去看他了。” “小滕还好,我每天都去看他。”帮主笑笑道:“弟妹坐我的轿子回去吧。” “没两步,走回去就行了。”沈夫人敬谢不敏,朝帮主福一福道:“请帮主代为料理兄弟们的后事。” “责无旁贷。”帮主忙正色道。 “多谢。”沈夫人客气而疏远的带着自己人,离开了码头。 帮主面含微笑的看着她渐行渐远,目光才渐渐阴沉下来。 ~~ 西沙海神庙。 赵昊一直睡到中午头,才被饿醒。 弟子们准备了丰盛的午宴为师父接风。 满桌子的鱼虾螃蟹,鸡鸭鱼肉,虽然卖相不敢恭维,但味道还是很不错的。 两人又让女佣给后院的姑娘们送了一桌席面,便给师父斟上现榨的果汁,陪他喝起来。 等赵昊填饱了肚子,金学曾便忍不住抓耳挠腮的问道:“师父,徒儿在岛上就听说,师祖在昆山县一月成堤,果有此事乎?” “当然有了。”赵昊一边耐心的对付着一只梭子蟹。这季节梭子蟹也是正肥的时候,比起香喷喷的河蟹来,他倒是更喜欢鲜美中带着淡淡海水味道的梭子蟹。 “非但一月修好了吴淞江北堤,第二个月还修好了阳澄湖、界浦河、杨林塘的长堤呢。” “真的啊……”金学曾和于慎思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猴急之色。 两人忙一人献上一根剥好的蟹钳肉,谄媚问道:“师父,是不是江南公司下一步,就该开发我们崇明了?” 赵昊咽下满嘴洁白的蟹钳肉,舒服的眯起眼道:“那可不好说,公司的事情,要股东们研究决定的,我一个人可说了不算。” “师父……”金学曾巴狗儿似的摇尾乞怜道:“你老人家就忍心看弟子,一直住在庙里头?大明朝一千四百多个知县,有我这么惨的吗?” “是啊师父,不建好大堤,我们根本不敢开口提建衙门的茬。”于慎思也点头附和道:“这万一要是再塌了,我们可吃罪不起。” “哈哈哈,放心吧,三沙不会塌的。”却听老师淡定的说一句。 金学曾和于慎思登时心跳加速,齐齐暗叫道: ‘来了,它来了!久违的大预言术来了!有师父的无边法力加持,崇明岛终于看到希望了!’ “太好了师父!”金学曾一蹦三尺高,眼泪直流道:“没有县衙的知县,就好比流莺……哦不不不不,没有根据地的流寇一样,根本没法发展壮大啊。” “可为什么偏偏是三沙啊……”于慎思却发愁道:“那里是沙船帮的地盘,肯定不答应我们去他们那里建县衙的。” “哦,沙船帮这么横?”赵昊笑问道。 “唉,可不是嘛。师父请看,这是一百年前的崇明岛。”金学曾忙将桌子清出一块地方,搁下一张成化年间的崇明地图。 只见地图上,长江入海口南边太仓上海一线还好。北岸南通一面,与后世就是两个模样。,整个启东完全不存在,入海口南北相距超过一百二十里。 在这一百二十里的辽阔水域上,散布着一百多个大大小小的沙洲。其中最大的有三个——三沙、姚刘沙和东沙。当时崇明县九成人口都住在这三个地方。 金学曾对着地图告诉赵昊,原先崇明的三大势力——崇明县衙设在东沙,天赐盐场和驻军在姚刘沙,沙船帮在三沙。三方井水不犯河水,长期三足鼎立。 但随着姚刘沙和东沙的崩坏,天赐盐场撤场、驻军移驻金山卫,县衙也没入水底,县太爷只能搬到西沙去偏安一隅。 唯有三沙完好无损。 而且沙船帮做的是航运生意,丝毫不受沙洲坍缩的影响,来投奔他们的崇明百姓越来越多。 沙船帮俨然就成了整个崇明最大的一方势力。 眼下他们有五百多条沙船,三千多名水手。整个三沙四五万的百姓,要么是沙船帮的家属,要么靠沙船帮过活,把谁当老大也就可想而知。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沙船帮怎么会同意县里,在他们的地盘上插一脚呢? ps.第四更求月票啊。明天开始送孩子上学了,所以不能熬夜了,睡了哈,大家晚安。 第二百二十七章 海鲜 海神庙东偏殿,师徒三人享用的山珍海味,馋哭了隔壁的钱王爷。 “师父,尝尝这个黄瓜鱼。”金学曾献宝似的,将一盘清蒸大黄鱼奉到赵昊面前。 “在咱们崇明,没有黄鱼就不成席。” “是啊师父,这大黄鱼不仅味道鲜美,还能健脾升胃、益气填精。”于慎思也在一旁附和笑道:“师父正长身体呢,可要多吃些。” 赵公子夹了一块白嫩的鱼肉送入口中,果然肉质鲜嫩、味道甘美。 不禁赞许的点点头,慢条斯理问道:“这沙船帮,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回师父,孩子没娘,说来话长。这崇明岛在长江口,老早年就有人靠跑船为业。”金学曾这几个月,显然也不是白混的,便娓娓道来。 “不过真正兴盛起来,还是永乐年间,三宝太监下西洋那会儿。舰队回航后,因为载货太多吃水太深,进不了太仓刘家港,只好先停靠在这崇明岛。”金学曾又道:“然后雇请当地的船行,把货物转运到南京。” 于慎思撤下赵昊面前的鱼骨头,又给他奉上一盘蒜蓉大龙虾,小声笑道:“这龙虾滋阴健胃、补肾壮阳,味道好极了……” 赵公子露出老父亲般欣慰的笑容,便一边享用美食,一边听金学曾继续介绍道: “这下崇明岛的沙船行一下就成了气候。最多的时候,整个崇明有上万条沙船,八九万水手呢。” 赵昊啧啧有声,也不知是龙虾太好吃了,还是感叹崇明岛昔日盛景。 “不过后来下西洋一停,航运生意一落千丈。船行纷纷倒闭,水手们没了生计。这时候沈家的老祖沈一橹成立沙船帮,把所有的船行联合起来,统一定价,统一经营。” “自己人没了恶性竞争,也提高了跟货主要价的能力,水手们这才重新有了口饭吃,都把沈家当成了救星,沙船帮也就越做越大,直到一统崇明航运。帮主之位也在沈家传了七代人。” 赵昊淡淡问道:“这么说,这沙船帮一直姓沈了?” “原来一直都是,不过到去年,事情起了变化。”于慎思沉声道:“沙船帮新帮主沈朔,忽然年纪轻轻病死,也没有留下个子嗣。唯一的弟弟才八岁,怎么能担得起这么大的家业?” “是啊。”金学曾不禁笑道:“别看就是个跑江湖的帮派,跟古时候皇位传承一个道理。” 于慎思白一眼金学曾,嫌他打断自己的话。这才接着道:“于是沙船帮的两位长老、十三位堂主,便推举一叫郭东林的暂掌帮主之位。” 赵昊对付完了龙虾肉,感觉吃到位了,便接过于慎思奉上的热毛巾,擦净手淡淡问道:“这姓郭的是何来路?” “那郭东林原先是个松江老童生,十几年都没中秀才,受不了打击跳了江。恰巧被沙船帮的老帮主,也就是那沈夫人的公公给救了。” “他便认老帮主为义父。在沙船帮里混口饭吃,因为他念过几年书,又有些头脑,颇得老帮主倚重,后来让他当了军师。” “老帮主临终前,还抬举他做了沙船帮的副帮主,让他辅助沈朔,一起把沙船帮做大做强,再创辉煌。”于慎思说到这儿叹了口气,他纤细敏感的内心,总是容易替别人悲伤流泪。 “谁知没过两年,沈朔也死了。他弟弟沈滕又太小,沙船帮的老人们担心让别人上也不合适,还是他这个无根无基的外来户,给沈家看着帮主之位更放心。” “据说接位大典上,他还被逼着发下毒誓,说等沈滕长大成人、能当重任后,就把帮主之位还给沈家,绝不恋栈。”于慎思又哂笑一声道: “不过看他这一年来,作威作福搅风搅雨的样子,怕又是个刘备借荆州啊。” “那不废话吗?”金学曾也冷笑道:“不然夺门之变是怎么来的,翻遍二十一史,能有几个周公?” “说沙船帮呢,扯那么远干嘛?”赵昊瞪一眼两个越扯越没边的弟子。 不过他总算对沙船帮的现状,有个大概的认知了。 他又悠悠问道:“那位沈夫人呢?看上去不太简单啊。” “那可是咱崇明县的一枝花呀!”提起沈陈氏,金学曾登时就来了精神。“全县的大姑娘小媳妇,没一个能赶得上她的。” “讨厌,师父还小呢,说这个干啥!”于慎思拍一下师弟,然后一本正经的禀报道: “弟子已经收集了她全部的资料,请师父过目。” 说着从袖中拿出本小册子,双手奉上。 赵昊接过来一看,只见封皮上赫然写着《沙船帮点将录》,翻开一看,将那帮主郭东林以下十几个头头脑脑的情报,搜集的明明白白。 他刚要夸五弟子两句‘个儿大心细’之类,翻到沈夫人那页时,竟无语凝噎了。 只见于慎思这厮竟然将沈夫人的闺名、娘家、身高、体重、喜好、性格、喜欢的颜色、爱吃的食物、在意的人……五花八门的信息,搜集了个清清楚楚。 还在下一页上,骚情的画了幅沈夫人的全身彩图。只见其白衣素裙,秀眉微蹙,惹人怜惜中又透着丝丝坚毅。还真是很传神,显然是下了大功夫的。 右上一行小字上写着‘陈怀秀小像’,右下方还用了小号的压角章。 赵公子仔细一看,见那章上写着‘鉴花’二字。 “你这是病,得治。”赵公子看一眼五弟子,心疼的叹了口气。这得多空虚,多无聊,多见不着美女啊…… 于慎思羞愧的低下了头,幸好没告诉师父,他还给崇明的大姑娘小媳妇,编了个群芳谱呢。 ~~ 不管怎样,托弟子‘狗仔精神’的福,赵昊终于确定那沈陈氏陈怀秀,正如自己所料,在沙船帮中威望很高。 她非但是沈家的儿媳,上任帮主的遗孀,还是沈家唯一后人沈滕的监护人。 而且她为人仁慈慷慨,公正持重,在帮众们尤其是年轻帮众的心中,是妈祖转世一样的人物。 赵公子不禁给自己点了个赞,这波操作肯定亏不了…… ps.跟大家说实话,我两只眼一直没恢复,这两天还有严重的迹象。所以一直在咬牙坚持,忍痛流泪给大家写的。下午去眼科医院看了大夫,细菌性结膜炎,还挺严重的。这几天必须要歇歇眼了,不然发展成慢性结膜炎就坏了。我咬牙保证三更哈,多了不敢了,眼睛又红又痛,实在受不了了。 二百二十八章 陈怀秀 赵昊接过金学曾奉上的香茗,抿一口问道:“崇明撤县的事儿,有什么动静?” “没什么新消息。”金学曾忙答道:“听说知府大人忽然改变态度,坚决反对撤县。” “哈哈哈。”赵昊不禁大笑道:“咱们这位府尊大人,可是很记仇的。” 前番徐家的奴仆对蔡知府不敬,被蔡国熙痛打一顿,撵出府去,折了徐家的面子。 徐家虽然没有立即报复,但一直怀恨在心。 结果上上个月,蔡知府到松江拜见盐运副使,返回时却被徐家奴仆操十几条大船,将他的座船团团围住,鼓噪詈骂、肆意挑衅,让蔡国熙进退维谷、颜面丧尽。 最后还是松江知府衷贞吉赶到,替他解了围,又将他护送出府境,蔡知府这才灰溜溜逃回了苏州。 虽然徐璠派人来道过歉,但蔡知府却认定了,就是他指使人报复自己。于是展开了反报复,旗帜鲜明的反对起徐家‘崇明撤县’的操作来。 ~~ 当两个弟子得知,蔡知府和徐家的梁子,还是当初赵昊策反刘正齐,巧施离间计所致。 不禁钦佩万状的,向他致以最崇高的敬意道: “师父真是深谋远虑、四两拨千斤啊。” “小小一招离间计,非但破坏了知府和徐家的关系,还给徐家的图谋平添阻力。” “主要还是他们步子太大,难免扯到蛋。”赵昊哂笑一声道: “崇明可是长江门户,朝廷岂能轻易放弃?徐阁老在位时还好说,他小阁老把崇明的情况夸大其词,办了也就办了。可谁让徐阁老下台太突然,事儿办到一半,不上不下,让人不爽利?” “哈哈哈。”两个弟子赶紧又奉上马屁道:“还不是因为师父和师祖大发神威,才让徐阁老提前退休?” “这话说的,好像为师专门针对徐阁老似的。”赵公子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道:“我那都是被动的……” 说完他又问道:“那沙船帮那边,是个什么态度?” “不乐观。”金学曾叹气道:“虽然他们世代住在崇明,肯定故土难离,但这些年沙洲坍塌的越来越厉害。姚刘沙、东沙都不存在了,崇明人口还剩不到一半。” “剩下的人自然难免担心,万一三沙也塌了怎么办?”于慎思也苦着脸道:“再加上徐家从旁煽风点火,搬走的声音还是很大的。” “那位郭帮主什么态度?”赵昊又问道。 “郭东林没直接表过态,但他弟弟郭齐林整天到处危言耸听,说三沙今天陷下去一丈,明天塌了八尺,过不了多久就会沉没,到时候整个沙船帮就全没生路了。”金学曾怒哼一声道: “我看他就是郭东林的传声筒,不然他怎么会纵容弟弟整天造谣生事?” 赵昊方才翻看‘点将录’时,就发现郭东林当上副帮主之后,就把家里的兄弟亲戚都弄到岛上来,安插进沙船帮。 等他当上帮主后,更是直接把兄弟提拔成左膀右臂,公然任人唯亲。 “这些事情,你们都是怎么知道的?”赵昊对弟子们搜集情报的本事刮目相看,这省了他老多事儿了。 “嘿嘿师父,我俩在岛上整天没事儿干,也不能光吃闲饭。”金学曾不禁得意道:“我俩谨记师父的教诲,‘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俯下身子好生倾听百姓的声音,就没有打听不到的消息。” “呃,我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吧……”赵公子嘴角抽动两下,把群众路线走成这鬼样子,这小两口也真是人才。 便又问道:“那沈夫人是个什么看法?” “她很有分寸,从不干涉帮中的事务,也没就此表过态。”于慎思沉吟道: “不过据说沈朔在时,是坚定的留岛派。还放过‘岛在帮在、岛陷帮散’的狠话,所有很多留岛派都在争取她,希望她能替他们发声。” “我看,咱们帮他们一把,让他们早点走人得了。”金学曾笑嘻嘻提议道:“到时候我们搬去三沙,把县城建起来,还不是美滋滋?” “鼠目寸光!”赵昊啐了七弟子一口道:“把你们卖了,都不如沙船帮值钱,知道吗?” “哦。”两个弟子恍然道:“原来师父是看上他们的船了。” “那五百条沙船还在其次,关口是那三千名水手啊!”赵公子口水直流,双手一张道:“我全都要!” 在大航海时代,熟练的水手是何等的珍贵啊? 那可是足足三千名,跑了半辈子船的水手啊! 对穷的只剩钱的赵公子来说,还有比这更合适的起家班底吗? 这简直是老天爷赐给他,迈向海洋的超级大礼包呀! 所谓‘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不把这帮人收为己用,明年他敢打漕粮海运的主意? 一定要一个都不剩,把他们全都吃下来。 两个弟子彻底明白了,原来师父是要收服沙船帮啊。 “师父就是师父,我们还在第一层,你老已经在第五层了。”金学曾忙替大师兄献上谄媚。 “把沙船帮变成自己人,不就两难自解了吗?”于慎思也一脸钦佩道:“师父就是师父,高山仰止,深不可测啊。” 虽然这马屁比不得武阳淳厚地道,但一样的不要脸,让赵公子感到了久违的舒爽。 他伸出手指,轻轻勾一下烈阳和大阳的鼻子道:“才知道啊。” “那师父,我们该怎么做呢?”二阳巴巴望着赵昊。 “我们的牌是够的,但要赢得漂亮,需要耐心和技巧。”公子站起身,背着手向殿门口走去。“我有种预感,扣子在那沈夫人身上。” “这两天先随便转转,等李大夫来了,跟那沈夫人接触一下,看看能不能为我所用。” “是,师父。”金学曾两个赶紧起身跟上。 只见赵公子目光深邃看着殿外的夕阳,不禁感叹一声: “我去,天黑了。” “啊师父,那我们继续吃晚饭吧。”金学曾建议道。 “好主意。”赵昊点点头,然后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好个屁啊,你要撑死为师吗?!” ps.第二章,实在太痒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王将军急了 第二天,赵公子便带着姑娘们去沙洲看鸟了。 崇明沙洲坍缩,人口减少,对生活在这里的鸟类来说,却不啻为福音。 乘游艇徜徉在滩涂和水域之间,看飞鸟临空,芦青水秀,真叫个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 赵公子又怀念起他的无敌兔来了。 三个女孩子从没见过,上千只水鸟同时起飞的壮观景象,就连最冷静的江雪迎,也被震撼的大呼小叫。 ~~ 与海神庙一墙之隔的西沙巡检司衙署内,也有人在大呼小叫。 那是血手龙王王如龙在炮制前日抓到的假倭。 赵公子下了死命令,务必要让这假倭供出贼巢穴。 其实不用赵昊吩咐,王如龙也要撬开这厮的嘴巴。 昨天他让手下审问无果,今日便再也耐不住性子,亲自动起手来。 血手龙王杀人不眨眼,折磨起人来也是行家里手,把个假倭折腾的死去活来,甚至都后悔生在世上。 见活阎王把狼牙棒都扛出来了,那叫闷三的假倭吓得直接失了禁,杀猪似的鬼哭狼嚎起来。 马应龙实在看不下去,赶紧把王如龙拉到外间去。 “大哥,你还真上火啊,跟个狗一样的假倭犯的着吗?”马应龙掏出精致的锡酒壶,递给他。 “嘿……”王如龙灌一口辛辣的烈酒,抹抹嘴道:“我急啊兄弟。” 说着他用手啪啪拍了拍自己的脸道:“公子见月大把的银子养着咱,咱却整天袖手高坐,无所事事,脸上挂不住啊。” “大哥这话说的,你把手下训得都跟小老虎似的,那不需要工夫啊?”马应龙笑着安慰道。 “这算个屁!老金就不要说了,打了胜仗升了官儿,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听说老朱在北京干的也不错,手底下都一万多人了。当初三人一块进的公子门,就我整天吃闲饭,你说我能不急吗?” “大哥就是太要强,啥事都想争第一。”马应龙笑笑道:“我看你是当局者迷了,公子做事向来有章法,把你这昔日大帅麾下第一猛将放在崇明。又派我带了四百精兵归你麾下,这是要干啥,你还看不清?” “我当然能看清了,公子是要让我们镇住沙船帮,拿下崇明来!”王如龙一用劲,把酒壶捏扁。咬牙切齿间,红胡子一阵颤抖道: “所以我才着急撬开那厮的嘴,好打个漂亮的翻身仗。让沙船帮那帮人,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可问来问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我看那瘪三八成是真不知道老巢在哪。”马应龙叹了口气。 其实当天晚上他就审过那叫闷三的假倭了,得到的结果一模一样。除了老大叫梅川一夫,老巢在东北边之外,什么都不知道。 “操!” 王如龙把瘪酒壶掼到地上,站起来狠狠踩一脚,发狠道:“带上他,我们坐船出去找。把整个崇明犁一遍,就不信找不到贼巢穴!” “啊?大哥你当真?” 马应龙一声哀叹,这年代的长江口跟太湖大小差不多,大大小小的沙洲得两三百个,这不是大海捞针吗? “当真,带上干粮,找不到就不回来了!”王如龙斩钉截铁。 ~~ 血手龙王雷厉风行,马上跟马应龙带着几名戚家军的老兄弟,换了褐衣短衫,打起赤脚,押上那叫闷三的俘虏,到码头寻了条小渔船。 又戴上斗笠,装上渔网,扮成打渔的,摇着撸朝东北而去。 大半天时间,小渔船到了三沙东面的水域。 王如龙一手拎小鸡儿似的,把委顿在甲板上的闷三拎起来。 另一手指着一望无际的茫茫江面,冷喝一声:“你给老子听好了,现在我要让你找出回家的路。” “祖宗,我真找不到啊……”闷三眼肿成了一条线,嘴巴还漏风,满口牙被敲得不剩几颗了。 “不要紧,老子给你三次机会。”王如龙狞笑一声道:“不过你可千万别浪费,因为领错一次路,老子就剁你一条腿去!” “可是小人只有两条腿啊……”闷三说着脸色煞白,冷汗涔涔。 魔鬼…… 他慌忙举目远眺,只见远处沙洲点点,都他妈一个鸟样,哪能找到老巢在什么地方? “来,用这个。”王如龙将心爱的双筒望远镜,递到闷三眼前,耐心的教他如何使用。 那一瞬间的温和,让闷三险些也患上了‘徐琨症候群’…… 好在胳膊上的剧痛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王如龙掐住了闷三胳膊上,已经开始发炎的弹孔。 “啊!”闷三惨叫一声。 “别往我等太久,过一天就砍你一条胳膊。”王如龙狞笑一声道:“所以你有两天可以浪费。” 闷三吓尿了,赶紧举着望远镜四下张望起来。 他是既不敢慢,又不敢错,实在太难了…… ~~ 三沙,沙船帮总舵四海厅中。 今日议的是攸关命运的大事,整个沙船帮高层一个不落,尽数到场。 就连素来不干预帮中事务的沈夫人陈怀秀也来了。 ‘领帮行运’的朱漆匾额下,帮主郭东林大马金刀坐在虎皮交椅上,面带自信的微笑,看着在堂中奋力表演的弟弟。 郭齐林是个白脸小个子,一双老鼠眼滴流乱转,嗓门又尖又细。 他正举着手中厚厚一摞地契,高声朝众长老堂主吆喝道: “诸位瞧瞧这是什么?松江府上海县的地契!足足十万亩啊!” “嘶嘶……”众护法长老不禁倒吸冷气,几个沉不住气的直接站起来了。 “没想到,徐家真给了啊!” “那当然了!”郭齐林得意洋洋道:“徐家是什么样的人家?那可是堂堂宰相门第,怎么可能会诳我们?” 只听他唾沫横飞道:“这次我去华亭,有幸见到了徐家三爷,跟他讲了咱们的顾虑。人家三爷当场就拍板,说不要紧,把地先过户给咱们!” 说着他将地契拍在两位长老中间的桌上。 牛长老赶紧举起单片老花镜,细看那地契。然后将镜片递给马长老道: “这确实是上海县的地契,天头地尾骑缝章,不会有假的。” 马长老点了点数,也颤声道:“十万亩,足够养活我们全帮老小了。” “这下大家没话说了吧?”见两位长老被镇住,郭齐林得意坏了,轻佻的看向陈怀秀道: “沈夫人,你也没意见吧?” ps.第三更。对了,今天因为某些原因,所有网文的本章说都关了,估计过两天就会开的,大家耐心啊。睡了,希望我的眼睛明天能止痒。 第二百三十章 交锋 沙船帮四海厅。 听到那郭齐林向沈夫人发问,牛长老赶紧将手中的地契奉上。 陈怀秀翻看几页,将地契轻轻搁在桌上,问郭齐林道:“我看这些地名眼生的很,莫不是都在黄浦以东吧?” “啊,好像是吧……那又如何?”郭齐林瞳孔一缩,显然问到点儿上了。 “据我所知,浦东东边是盐碱地,西边是烂泥塘,能耕种的土地十不足一。” 陈怀秀操一口比吴语略硬的崇明话,声音不大却透着坚定。 “不知徐家给的这十万亩地,是个什么情形?又有多少能耕种?” 此言一出,厅中又是一阵嗡嗡声。 上海县城在浦西,九成九的百姓也住在浦西。因此大家一提上海,习惯性就认为是浦西地界,根本不会往浦东想。 让陈怀秀一提醒,众长老和堂主才猛然意识到,这里头还有好大的坑在等着大家。 登时好些人就不愿意了,站起来嚷嚷道:“郭齐林,你串通徐家坑我们是吧?!” “就是,浦东连个人烟都没有,跟咱这就啥区别?” “我们沙船帮五百条船,三千多弟兄,就卖了这么烂价钱,你还好意思回来邀功!” “我不同意!” “我不同意!” 一帮沙船帮高层空欢喜一场,此时自是羞恼异常。 郭齐林极力辩解,可声音根本压不过这群跑船的大嗓门。 啪的一声重响,众高层循声望去,见是帮主摔了茶盏。 登时满堂皆寂。 候在门外的刑堂弟子,闻声也冲到门口,等帮主下令就拿人。 沙船帮的帮主权力很大,甚至可以越过官府,动用私刑,处死违反帮规的帮众。 别看这帮堂主背后不把郭东林放在眼里,但没有一个人敢当面顶他,否则就是个不敬帮主之罪! 郭东林挥下手,让外头的人退下。这才黑着脸站起来,目光阴冷的扫过众人,呵斥道: “你们是不是让海风吹傻了?咱们要去的是哪儿?是江南,五百年前就开垦完了的江南!” “你们既不想走太远,又不想分开。除了浦东,人徐家上哪儿找十万亩没人种的地,安置咱们这四五万口子人?!” 一阵夹枪带棒下去,这帮家伙登时没了气焰。 镇住这群浑人之后,郭东林走到陈怀秀面前,换上一副笑脸道: “弟妹,哥哥我就是上海县人,对浦东的情形应该比你了解得多些吧?” “那是自然。”陈怀秀微微别过头去。 “好。哥哥告诉你,浦东没有传的那么邪乎,有好几个镇子,上万户人家呢。”顿一顿,郭东林又道: “确实,那里条件不如浦西优越,但是地是能种的,也是可以住人的。那里可是江南啊,哪有十全十美的地方等着我们?只要大伙一起努力,相信用不了多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再说咱们还有得挑吗?东沙坍了,姚刘沙塌了,咱们三沙还能撑多久?这谁也说不准。”说着他叹了口气,一脸悲悯道: “从个人感情讲,我当然不愿相信,沙船帮祖祖辈辈生活的这片土地,会有消失的一天。可我是一帮之主,不能感情用事,必须要替全帮三千子弟,四万家属未雨绸缪啊。” “知道未雨绸缪是啥意思不?”郭齐林狗仗人势,在一旁叫嚣道:“我看你们就没几个知道的。什么都不懂,就知道跟着瞎起哄,老老实实听我大哥的就行了。” 帮众们哑口无言,彻底没了气焰。 而且帮主说的没错。天赐盐场和县城全都沉到了水底,崇明卫也撤回到了陆上,三沙眼下虽然还没事,但只要是个正常人就会担忧,同样的命运会不会落到他们头上。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谣传整个崇明都会被朝廷放弃,就更加剧了沙船帮众人对生存的担忧。 郭帮主喝退了郭齐林,又语重心长对众人道: “三沙塌不塌,什么时候塌,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但是我们能决定立即行动起来,不再坐等,为帮众换一个新的家园,一个无需再担惊受怕,不再孤悬海上,不再被江南百姓视为化外之民的新家园!” “是,它不够完美,也可能达不到我们的预期。但凭我们三沙人的勤劳智慧,一定可以让它一年一小变样,三年一大变。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人人称羡的鱼米之乡的。” “我相信,十年二十年以后,我们所有人都会为今日的决定而骄傲,五十一百年以后,我们的子孙后代,都会感谢我们的英明决定!” 郭帮主书没白念,同样的内容从他嘴里出来,就是比郭齐林有说服力。众人听得居然有些小感动,忍不住纷纷点头,畅想起那美好的新家园来。 瞥见帮众们基本被说服,郭帮主暗暗松了口气。将目光转向沈夫人,只要让这女人点头,这事就成了。 “弟妹,哥哥说的有道理吗?” 沈夫人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又缓缓扫过众人,一字一顿的冷声问道: “我话讲完了,谁赞成,谁反对?!” “这……”众高层面面相觑,他们本以为今天只是商议,没想到当场就要表态。 “三沙四五万口人,可不是说搬家就能搬的。早日把事情定下来,也好多点时间准备。”郭帮主不容置疑的说道: “今天就要把这事儿定下来!我再问一遍,谁赞成,谁反对?!” “谁赞成,谁反对?!”郭齐林也狐假虎威的吆喝道。 众人便齐刷刷望向陈怀秀,她是沈家的话事人,只有她不反对,大家才敢表态。 陈怀秀秀眉微蹙,似乎很难下定决心,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也由不得她犹豫了。 “我确实还有一事不明,劳烦帮主解惑。” “但讲无妨。”郭齐林点下头道:“弟妹有什么明白的,一并问出来,哥哥我包你满意。” “我一直不太明白,徐家这么看重我们,到底是为什么?”只听陈怀秀幽幽道: “如果只是想让我们替他家跑船运输,只需要雇用我们就成,何必非让我们搬去他们那住呢?这也太好心了吧?” “夫人说的有道理。”马长老捻须点头道:“徐家可不是开善堂的,拿十万亩地出来收留我们,实在蹊跷。” “嗯,有道理。”牛长老也颇以为然。 郭帮主恨得暗暗咬牙,他当然知道徐家是为了什么。可怎么说得出口呢? ps.三连更第一更。求月票! 第二百三十一章 徐克 四海厅。 郭东林可以对任何人摆帮主的架子,唯独没法跟陈怀秀抖威风。 他这帮主之位还是沈家借给他的,可还没坐稳当呢。 只好耐着性子答道:“徐家当然有他们的考量。人家生意做那么大,每年花在货运上的钱,海了去了。想要拥有自己的船队,也是很合理的。” “可船好造,水手难培养啊。徐家和咱们结成同盟,非但能节省大笔的运费,还可以顺势进军航运业。总之,我们虽然血赚,但人家也是不会亏的。” 郭帮主说完,似笑非笑道:“这个回答,弟妹可还满意?” “满意。”陈怀秀点点头。 “那弟妹就是同意了?”郭帮主大喜。 却听陈怀秀丝毫没有被牵着鼻子走,依然不紧不慢道:“同意是同意。不过这么大的事情,空口无凭,总得和徐家拟出个约书来再说吧,省得到时候说不清楚。” “有道理,有道理。” “是啊,白纸黑字才站得住脚呢。”那些不太想搬走的堂主,纷纷附和起来。 “原来弟妹是担心这个。”郭东林恨得牙根痒痒,面上却不以为意道:“只要两边决定合作,立定契约自是应当应分的。” “那成,就劳烦帮主先和徐家谈个章程出来,咱们再讨论吧。”陈怀秀便缓缓站起身道:“只要不违背帮规,我一定会全力支持的。” “成吧。”郭东林心里一阵阵腻歪,但多说无益,便点头道:“我先跟他们谈谈。” “辛苦了。”陈怀秀一欠身,先行离开了四海厅。 沈夫人一走,郭东林也没心绪,再跟那帮大老粗废话了。草草说了几句场面话,便散了会。 ~~ 郭齐林跟着大哥,回到后院内宅中。 一过去月亮门,郭齐林便忍不住问道:“大哥,今天咱也算达到目的了吧。你咋虎着个脸呢?” “蠢货!”郭东林给他后脑勺一巴掌,狠狠骂道:“那女人今天就是来搅局的,你到现在还没看出来吗?” “啊?她是提了好些问题不假,可最后不也同意了吗?”郭齐林瞪着眼睛、捂着脑袋,满脸的问号。 “那是缓兵之计而已。”郭帮主黑着脸道:“眼下崇明今儿塌一块,明儿陷一角的鬼样子。她就是心里头一百个不乐意,也不敢说不搬。不然老子反手一顶‘不顾帮众死活’的帽子扣上去,就让她说话再没人听!” 说着他狠狠啐一口道:“没听她最后那句吗?只要不违反帮规,她就全力支持。你这个刑堂堂主,还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吗?” “她的意思是……”郭齐林也不是笨蛋,旋即恍然道:“三十六条帮规,十大戒律,违反哪一条都不成?” “嗯。”郭帮主点点头,长长一叹道:“徐家要干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可能会签这种契约?” 话音未落,就听园中有人不悦道:“休得胡言,我们徐家是清白人家,只赚良心钱。” “徐管事过来了。”郭帮主赶紧赔笑上前道:“本人是说,那女人会故意找茬,刁难咱们的。” “这么说,会开不顺利了?”那徐家来的徐管事冷声问道。 “别人都搞掂了,就让那个女人扯了后腿。”郭帮主叹口气道:“哎,要是上回,您老安排的人成功了,不就没这麻烦了?” “谁能想到会正好碰上姓赵的小子?”徐管事一脸见鬼道: “十处响锣,九处有他。真他妈邪了门了,怎么又跑到崇明来了?” 今年连番较量下来,徐家人已经被赵公子整的彻底没了脾气。 因为他还虐了魏国公家,徐家下人都管他叫‘徐克’,恨不躲着昆山和西山走。 这位徐管事徐六也是刚刚接到消息说,那赵昊到崇明了,而且路上还搅黄了他跟郭帮主谋划的刺杀。 徐管事当时就吓尿了,唯恐被那小爷顺藤摸瓜找到自己,当下就要赶紧回松江……完不成任务回去顶多挨罚,撞上‘徐克’,可是要丢命的。 毕竟,他也是姓徐的。 “姓赵的,什么人?”郭齐林一脸好奇,显然没听过赵公子的大名。 郭帮主也一脸懵逼。 这不奇怪,赵昊本来就隐藏于幕后。除了合作伙伴之外,只有少数的罪过他的人,才知道‘徐克’的厉害。 徐六本不打算多说,但转念一想,别让他们再不开眼连累了自己,便闷声道:“那小子叫赵昊,是昆山知县赵守正之子,今年十五岁。” “嗨……”郭齐林登时松了口气。“原来是个小衙内啊。” “他还是你们崇明知县的老师,江南公司的创始人之一,西山岛岛主,水泥的发明人。”却听徐六大喘气道。 “嘶……”郭家兄弟倒吸冷气。 谁知离谱的还在后头,只听那徐六自揭其短道:“我家二爷和魏国公府上的小公爷,都折在他手上,如今老老实实在西山岛上倒夜香。” “啊?”两人目瞪狗呆。在他们眼里无敌是多么寂寞的徐家,还有高不可攀的魏国公府,怎么可能输给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呢? 可借徐六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编排自家主人啊? “那,徐家还有国公府,就不管管他吗?”郭东林吃力的问道。 “具体怎么弄得咱也不知道,就知道我们阁老的长子长孙,还有魏国公的长子长孙,全都拜他在门下了。” 徐六苦笑道:“听说魏国公的长子,还专程登门道歉,又赔了二十万两。你说这算不算管了?” “也算,也算吧。”郭东林擦擦汗,又问道:“他是来干啥的?” “好像来看他徒弟的。”徐六答道:“今天带着几个漂亮的小姑娘,到江边看鸟去了。可能是闲得无聊来游玩吧。” 在他看来,这才是最符合赵昊公子哥身份的行为。 “那就好。县衙在西沙,我们在三沙,井水不犯河水。”郭东林松了口气。 “反正你给我小心点,在他走之前,绝对不许惹麻烦,听到没有?”徐六厉喝一声。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郭东林擦着锃亮的脑门点头连连,徐家都不敢招惹的人物,他活腻了吗?还往上凑。 “还有,帮我知会梅川一夫一声,约束好下面的人,藏好了别露头。”徐六又吩咐一声。 “那边不都是您老,亲自联系吗?”郭东林问道。 “我要赶紧回华亭,将姓赵的小子到崇明的消息禀报上去。”嗯,绝对不是被吓跑的。 “那咱们的事儿呢?”郭东林傻眼了,这不耽误正事儿吗? “等我回来再说。”徐六却一刻也不愿多待,径直出了园子。 “我操,吓成这逼样……”看着徐六慌张的背影,郭齐林算是开了眼了。 “少在这儿废话。”郭东林心情十分恶劣,转身进屋道:“天黑后,你去趟白芦沙,当心点儿,别让人瞧见。” “放心吧大哥,黑咕隆咚的谁能看见谁啊。”郭齐林满不在乎的笑笑道。 ps.第二章,求月票啊! 第二百三十二章 贼巢 那厢间,王如龙和马应龙已经出来了整整两天,却仍然没找到那贼巢穴。 这两天,他们沉迷找贼窝无法自拔,可没少吃苦头。 渴了喝江水,饿了吃干粮,困了就在小船上眯一会儿,一个个都胡子拉碴、眼窝深陷下去。 那假倭闷三就更惨了,虽然王如龙还得指着他带路,暂时没有剁他五肢,但拳打脚踢、皮鞭烛油是少不了的。 “你他妈缺心眼是吧?”眼见不知不觉,又是繁星满天,王如龙脾气愈发暴躁,将闷三的脑袋按到水里好一个灌。 “这都整整两天了,带着我们上了多少个岛?就他妈没找对一次!你不是存心的啊,嗯?” “不敢不敢……”闷三鼻孔喷水,咳嗽连连道:“这些岛一个样,我实在认不出来啊。” “那你就去死吧!”王如龙拔出刀来就要砍人。 马应龙赶紧拦住道:“大哥息怒,这人公子说不定还有用,先记着账吧。” “嘘!”忽然,船头望风的手下低喝一声:“有情况!” 王如龙这才放下那可怜的闷三,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远处有船。”手下将望远镜递给他。 借着望远镜的帮助,王如龙发现远处漆黑的江面,有个亮点在缓缓移动。 “这时候怎么有船出来?”马应龙也凑过来,一脸奇怪。 大明的船只基本不夜航,而且远处那条船去的方向,正是东北! “谁知道呢,估计不是好人,跟上去看看。”王如龙沉声下令道。 ~~ 好死不死,远处那条船,正是郭齐林所乘。 他奉了帮主哥哥之命,天黑后去白芦沙通风报信。 白芦沙在三沙东北方向,王如龙这两天也一直在这片水域兜圈子,能碰上合情合理。 这厮赌瘾极大,偏生沙船帮严禁赌博。他现在怎么说也是刑堂堂主,也不好公然开局设赌。 此番从三沙到白芦沙,连来带去得一天多,烂赌鬼当然要利用这机会好生过过瘾了。 郭齐林和护卫在船舱里赌得昏天黑地,浑不知已经叫人给远远盯上了。 一直通宵赌到四更天时,船夫在外头吆喝说,白芦沙到了。 郭齐林这才丢下骨牌,到甲板上伸个懒腰,命手下挑起一串红灯笼。 ~~ 上游三里外的小舟上,王如龙和马应龙趴在船头,共用一个望远镜。 “大哥,我看他们跟咱们找的,是同一伙人。” “有点像,我去看看。”王如龙三两下脱个赤条条,嘴里叼着匕首,缓缓滑入了水中。 然后顺着江流,无声无息漂向那条挂着红灯笼的沙船。 盏茶功夫,王如龙便摸到了那沙船边七八丈远。 他一个猛子扎下去,一口气便潜泳到了船底。 这时,沙洲茂密的芦苇丛中,划出了一条小舟,响起操着生硬汉话的破锣嗓子。 “哦,我当时谁呢?原来是郭桑。你滴欧尼酱还好吗?大半夜的不睡觉,来干什么滴干活?” “我滴欧尼酱大大滴好。我滴大半夜出来,当然是有事儿找你了。”没想到郭齐林还是个语言天才,跟对方沟通毫无障碍。 他便将徐六和欧尼酱的吩咐,转告给了对方。 “哈哈哈,我看你们吓破胆子啦,十五岁的孩子能干什么?”梅川一夫放声大笑,一脸不屑道:“不如我带人去西沙,把他杀了给徐家出气。” “行啦,别吹牛逼了。”郭齐林一脸鄙夷道:“你这么大本事,上次怎么掉头就跑?直接把他死啦死啦地,省了这些麻烦。” “上次是情况不明,小心为上。”梅川一夫振振有词道:“这次我有心算无心,胜券在我。” “是胜券在握,没文化。”郭齐林翻翻白眼,声色俱厉道:“梅川一夫你给我听着,总之这几天不准离开白芦沙,不然我欧尼酱放过你,徐六爷也不会饶了你的!” “哎,好吧。”梅川一夫这才不情不愿的点点头,旋即又笑道:“来都来了,就上岛用点撒西米吧。” “我怕拉肚子。”郭齐林摆摆手道:“话我带到了,不听有你好果子吃,回了。” 说完便让手下撑船返航。 “沙扬娜拉!”梅川一夫道一声珍重。 “娜拉娜拉。”郭齐林敷衍一句,便猴急的钻进舱里。 “来来,接着耍。” 两艘船次第离开后,一颗脑袋从水下探出,正是王如龙。 他不敢多做停留,奋力朝着来路游去。 游了足足二里远,终于和船上的马应龙汇合。 马应龙赶紧把他拉上甲板,又把条脏乎乎的毯子递给他。 王如龙抹一把满头满脸的水珠,朝马应龙呲牙笑道:“嘿嘿,老子转运了!” ~~ 西沙海神庙。 崇明就是一片片沙洲,美则美矣,但玩个两天也就腻了。 赵公子也感觉有些乏,今日便没出门,在后院检查起两个弟子的功课。 金学曾和于慎思感动的稀里哗啦,万万没想到还能有这待遇。 毕竟科学门的口号是‘师父领进门、学艺在个人’,说人话就是老师发下教材起个头,学个啥样全看自己了。 耳提面命?不存在的。答疑解惑?做美梦呢。检查功课?从没有过。 见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两个弟子简直就跟过年一样。赶紧将各自厚厚的读书笔记拿出来,准备将攒了一肚子的问题,向老师请教。 “请问师父,最初比和最终比以及引理一的含义是什么?”于慎思幸福的掐了自己一把,疼。不是在做梦。 “这个么……”赵昊寻思一下刚要开口,却听月亮门处响起沉重的跑步声。 抬头一看,便见王如龙和马应龙气喘吁吁冲进来。 “公,公子,找到贼巢穴了!” “而且王大哥还看见,那沙船帮帮主的弟弟,跟梅川一夫去通风报信!”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打听到情况禀报赵昊。 “纳尼?!”赵公子把厚厚的书本往于慎思脑袋上一按,欣喜起身道:“太好了!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看来老天爷也在帮你呀!你小子的苦日子到头了!”说着他兴奋的搓着金学曾的脸蛋道: “赶明儿李先生来了,本公子要亲自去趟三沙,会会那沈夫人!” “师父,万万使不得啊!”金学曾和于慎思赶忙苦劝起来。 ps.第三更,求月票! 第二百三十三章 诊病 翌日晌午,三沙沙船帮码头。 这会儿,忙了一上午的水手和搬运工们,全都回镇上吃饭去了。只留几个帮众,在草棚子底下一边嚼着干粮,一边看守码头的货物和船只。 忽然看见一艘没有悬挂沙船帮旗号的沙船,从南面缓缓驶近了码头。帮众们忙丢下干粮,拿起兵刃走到栈桥边,警惕的看着想要靠岸的船只。 “这里是沙船帮的码头,外人不可随便停靠,赶紧离开!”小头目高声警告起来。 那艘沙船上便现出个扎着双揪揪,半披着头发,穿着长衣长裤的小童,脆生生对他们说道: “还不快去禀报你们沈夫人,她请的李神医到了!” “什么李神医,没听说过。”帮众们挠挠头。 “不知道,就赶紧让人去问问。”小童趾高气昂道:“我们先生只等盏茶工夫,过时不候!” “嚯,好大的口气。”小头目被小童唬住,赶紧让人去镇上问问。 谁知转眼工夫,去的人便匆匆返回,身后还跟着个手大脚大的浓眉汉子。 那大汉远远的就扯着嗓子大喊道:“神医啊,请留步,等一等!” 小童吓一跳。“我去,这么快!” “嘿嘿,夫人吩咐小人,这两天一直在码头候着。没成想就回家吃饭的工夫,神医便到了。”大汉一边解释,一边走近那沙船。 看清那小童的长相后,他不禁也吓了一跳。 “啊,你不是……” 大汉下意识刚要下拜,却见对方朝自己递个眼色,没好气道:“懂不懂礼貌,还不快迎接神医。” 浓眉汉子这才知道事情并不简单,便硬生生咽下话头,上前与小童一块掀起舱帘。 “恭请神医莅临三沙。” 船舱里,便走出个四五十岁,仙风道骨的大夫。正是江南医院副院长、名满天下的李时珍。 李时珍这次,就是个么得感情的工具人。他只点点头,便在那小童的搀扶下,稳步下了沙船。 “请神医稍后,我们夫人马上就亲来迎接。”浓眉汉子忙躬身道。 李时珍看一眼小童,小童便代他答道:“我家先生坐船久了,想走两步活动下筋骨呢。” “那好吧。”浓眉汉子见李时珍点头,赶紧接过药箱,头前带路。 ~~ 小童自然是赵昊所扮了。 他劝服了徒弟,打消了妹子们的顾虑,打扮成李时珍的药童,跟着来了三沙岛。 有道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得亲眼看看沙船帮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值不值得自己争取。 一路上,他跟在李时珍背后,东瞅瞅西看看,一副天真烂漫样子,倒一点都不违和。 李时珍和高武、马应龙几个,却只觉得一阵阵汗毛直竖。 夭寿啊,老黄瓜刷绿漆了,有人装嫩了! 不过他这样的伪装效果确实一流。谁能想到,让徐家闻之色变的赵公子,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赵昊却不理他们异样的眼神,只仔细审视着海沙镇的一砖一瓦。 只见这里街道虽然不宽,却干干净净,看不见什么垃圾。房屋虽然上了年头,却都修补的十分用心,没有一点破败的样子。 这回儿正是镇上人吃完饭上工的时候,只见男男女女虽然穿的是补丁衣服,却都浆洗的干干净净,精神面貌也跟别处很不一样。 给赵昊的感觉,就像七十年代国营厂的工人那样。有秩序,有力量,有自信。 这是沙船帮能在江海之上,长存百年的秘密所在了吧? 在这个年代,这是如此独特的一群人,怪不得会招来徐家的觊觎。 ‘武装起来稍稍训练,就是一支很不错的水军了。’赵昊满意的点点头,正待继续观察一下。便听大街口,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问好声。 “夫人!” “夫人好!” “夫人日安!” 街上的行人自动分开两边,让出一条去路来。 只见那俏丽的小寡妇、沈夫人陈怀秀,领着一抬没坐人的腰舆,急匆匆迎面而来。 看到浓眉汉子身后那个清矍的大夫,陈怀秀俏脸上浮现出欣喜之色。 “哎呀,李神医真的来了。谢天谢地,小滕有救了。” 说这话时,她的目光扫过赵昊的面庞,却只迟疑了一瞬,便若无其事的掠了过去,只向李时珍行礼如仪,然后请他老人家上轿。 自始至终都当赵公子是个寻常的摇童。 赵昊瞥一眼那浓眉汉子,心说跟你家主子学着点。看看人家多机灵。 李时珍自然推辞不坐,在陈怀秀的陪同下,步行来到位于镇中央的一处三进的青砖宅院中。 不远处的大坪前,那一排颇为壮观的建筑,就是沙船帮总舵了。 ~~ 进院之后关上大门,陈怀秀才赶忙向赵昊下拜赔罪道:“方才失礼了,往公子海涵。” “哪里哪里。”赵昊笑着摆摆手道:“我就是跟着来看个热闹的,沈夫人当我不存在就好。” “岂敢。”陈怀秀信了他才叫有鬼。 “先看看病人吧。”李时珍实在受不了赵昊这副辣眼睛的打扮,忍不住沉声道。 “本该如此。”赵公子自然无不应允。 “那就劳烦神医了。”陈怀秀赶紧引着二人往后宅走去。 还没过月亮门,两人就听到院子里,响起一阵稚嫩的尖叫声。 “放开我,我要找嫂子。嫂子,你去哪儿了!” “小滕乖,别着急。夫人去接神医来给你看病……” “我没病,滚!” 陈怀秀听得神情一黯,小声对赵昊李时珍道:“抱歉,小滕又发病了,若有冒犯之处,还请二位海涵。” “无妨,正好观察病症。”李时珍进入物我两忘的专业状态,甩下赵公子,大步走近了后院。 一进后院,就闻到浓郁的药味。 赵昊只见那浓眉的妇人死死抱住一个情绪激动,身体弓弯尖叫的孩子。 那孩子看上去也就八九岁,生得骨瘦如柴、表情都扭曲了,也看不出个正模样。 但隐约能看到他眼白发红,眼袋发青,一张脸却涨的通红。 赵昊不禁起了身鸡皮疙瘩,这小模样还真是挺恐怖的。 李时珍却快步上前,先捏着孩子的嘴,观察了他的口腔,又看了看他的手指,然后略一诊脉,便沉声道: “是水银中毒。” ps.再加一更吧,休息眼睛去了,求月票啊! 第二百三十四章 没有人比我更懂水银 海沙镇,陈怀秀家内宅中。 “水银中毒?!”浓眉夫妇闻言齐声惊呼:“怎么可能?” 李时珍不悦的哼一声道:“怎么,怀疑老夫的诊断吗?” “不敢不敢,”浓眉妇人忙摆手连连道:“不过先生能再给滕少爷仔细看看吗,我们岛上都是一群跑船的,又没有炼丹鎏金的,怎么会有水银那玩意?” “是啊先生,岛上就没有那玩意。”浓眉汉子肯定道。 沈夫人紧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道:“小滕从小就没接触过这东西。” “有没有接触过,你们说了不算,病症说了算。”李时珍却毫不动摇,哼一声道:“没有人比老夫更懂水银中毒了。” 赵昊点点头,心说这话不假。李时珍可是给重度水银爱好者嘉靖皇帝,当过保健医生的…… 嘉靖非但长期服用重金属,还时常亲自下场炼丹。而且把炼出的丹药,赏赐给内侍近臣。 这样不禁省钱,还能先让人测测毒。看看没问题自己再吃。 当时皇帝近臣雨露均沾,都没跟着少嗑药。 比如嘉靖皇帝的奶哥哥陆炳,是先帝最信任的男人,自然磕了最多的药。 他自幼习武、身强体健,天再冷只穿一件单衣,一丈多高的墙,轻松就能翻上去。 就是这样的强人,也禁不住积年累月的重金属炼体,在五十岁时就忽然暴死,害的陆家也被风吹雨打去。 身子骨弱的就更惨了。大学士袁炜没嗑几年就病入膏肓,乞休归家的途中便一命呜呼了。 另一位大学士严讷身子骨也是一天不如一天,看到袁炜这下场,吓得他赶紧乞骸骨,回家有请李时珍帮着排毒调养,才苟活了下来。 至于严阁老和徐阁老也不知是天赋异禀,还是偷奸耍滑了。磕了好多的药,也没什么大碍。 不过严阁老在位最后几年行事颠三倒四,屡屡出言冒犯皇帝;徐阁老这二年病体缠身,怕是都少不了水银的功劳。 据说徐阶致仕返乡,路过常熟时,特意向严讷求了排毒的方子,也不知是真是假。 但李时珍当年,就是因为苦劝嘉靖‘珍爱生命,远离丹药’不果,才会愤然从太医院辞职,回乡写他的《本草纲目》去的。 所以他对水银中毒实在太了解了,说没人比他更懂也不为过。 ~~ 李时珍从药箱中拿出一副金针,在孩子头上下了针。 他又让沈夫人用艾条,灸那小滕的合谷穴,以镇静安神、调气止痛。 一番针灸下来,那孩子终于恢复了神志,也不叫唤了。歪在陈怀秀怀里一动不动。 “神医啊,真是神医啊。”浓眉夫妻彻底服气了。 “少胡吹,只是让他安静下来,还没治病呢。”李时珍却不买账。 “先看看孩子居住的环境吧。”赵公子便沉声提议道。 “不错。”李时珍点点头道:“看他这样子,八成是长期接触水银所致。” “哦,好,公子和先生这边请。”沈夫人如梦方醒,赶紧请两人进去东厢房。 进屋之前,赵昊提醒一句:“先生,还是先做好防护吧。” 李时珍忙一脸钦佩道:“没想到公子也很懂。” 两人便又站住脚,让高武去船上将装备取来。 等装备的空档,李时珍问陈怀秀道:“他发病应该有一段时间了吧?” “是,半个月前,这孩子突然性情大变,大喊大叫。甚至出现了幻觉,妄想。”陈怀秀叹口气回忆道: “起先以为是被魇着了,请了神婆神汉驱邪,也去海神庙天后宫烧香拜过,但依然没什么用。” “这才想起看大夫?”李时珍不悦的哼一声,又道:“那少说一个月前,他就应该有异常了。” “还真是。”浓眉妇人惊呼一声道:“大概一个月前,滕少爷开始喊头疼,晚上睡不着觉,白天没有力气,读不进去书,也不想吃饭。夫人请了大夫,给他开了安神化食的药,也没什么效果。” 说着她小声补充道:“所以后来才会请神看。” “请的都是什么庸医?!”李时珍总是可以找到角度骂人的。“这孩子眼白发红,眼袋发青,他们看不出来吗?” “他们说这是长期失眠所致……”浓眉妇人嘟囔道。 “这么点大的小屁孩,还失眠?”李时珍哼一声道:“那他牙上的汞线这么明显,他们都看不出来吗?!” “汞线?”陈怀秀三人都是一脸不解。 “在他牙齿和牙龈交界处,有一条细细的蓝黑色的线。”李时珍指了指那孩子的嘴巴。 那孩子便呲牙咧嘴要咬人,正好让众人看到了,他齿龈交界处的那条蓝线。 “嘶……”众人纷纷倒吸冷气,再不敢怀疑李神医的论断。 “平时他是独居吗?”李时珍问道。 “不是,有奶娘陪着他住。”陈怀秀答道。 “人呢?” “这几天不太舒服,告假回家歇着了。” “把她找来我看看。”李时珍沉声道。 “好的。”陈怀秀吩咐浓眉妇人去叫人。 ~~ 盏茶功夫,高武便扛了口木箱回来。 陈怀秀等人目瞪口呆看着赵公子和李神医戴上双层大口罩、防护镜,胶皮手套。穿起连身罩头的防护服。 “这是弄啥?”浓眉男看的直发毛。 “不要胡说,出去守着。”陈怀秀低声吩咐道:“任何人不准进来。” “是。”浓眉男沉声应下。 “沈夫人最好也保护一下自己。”赵昊指指剩下的一套防护装备道:“如果屋里才残留水银的话,也会损害你的健康。” 陈怀秀暗暗苦笑,心说今天我还在屋里待了好久呢。但她不忍拂了对方的好意,便在赵昊的帮助下,也全副武装起来。 三人这才进去东厢房。 见其分内外两间,外间是那少年读书起居之处,书桌书架、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里间则是他的寝室。 李时珍便仔细翻检起来。 赵昊装模作样帮着找了一会儿,就失去了耐性,用镊子翻着桌上的书页,问那沈夫人道:“是夫人教这孩子读书吗?” 沈夫人摇摇头道:“是帮主。妾身虽然识两个字,怎么敢跟人家读书人争学生?” “哦?”赵昊不禁笑道:“管着这么大个帮派,还有工夫教学生?” “亡夫在时,让小滕拜他为师。今年妾身也提过,还是给小滕另请先生,别耽误了帮中的正事儿。”便听沈夫人答道:“但他等小滕长大是要当帮主的,别让那些腐儒教成书呆子,还是他自己教放心。” “真是好人哇。”赵公子笑笑,合上了书。 ps.四连更第一更。求月票! 第二百三十五章 投毒 在外间搜索无果,三人又转战里间。 里间的摆设就更简单了,只有一张雕花架子床,一具红木的大衣柜,再就是便桶痰盂水盆子之类的生活用具了。 李时珍检查的焦点,自然集中在那张架子床上。他先仔细查看了被褥枕头,结果一下就让他发现了问题。 只见他小心的捧起床头的青瓷孩儿枕,凑到耳边轻轻晃了晃。然后便招招手示意两人也凑过来听听。 赵昊和陈怀秀宁神细听,随着李时珍的晃动,便听到瓷质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陈怀秀情不自禁的颤抖起来,嘶声道:“会在里头吗?” “看看就知道了。”李时珍闷声说一句,抱着瓷枕来到院中,又让陈怀秀拿个碗过来,然后倾斜着瓷枕,让左边的孔洞冲向碗口。 两人目不转瞬的注视下,少顷便听啪嗒一声,一滴灰蒙蒙的粘稠物,从枕孔滴落碗中。 紧接着,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大珠小珠落了十几颗之多。 那些珠子滚动到一起,便连成一坨,形状不断变幻,看上去很是邪恶。 李时珍搁下瓷枕,抽出根金针挑一下那坨物质,针头上便沾上了一层亮银色。 然后他把整根金针都丢入碗中,便见那金针很快软化,然后整根消失在那一坨里。 “百分之百是水银。”目睹了金汞齐现象,赵公子替李时珍下了科学的结论。 “不错。”李时珍点点头道:“只有水银能溶解黄金。” ‘其实还有王水,氰化物也可以……’赵公子心里补充一句,但在这个年代,李时珍这样说是完全没错的。 陈怀秀后退两步,瘫坐在石凳上去,护目镜片上蒙起一层水汽,应该是哭了。 “怎么会这样?!什么人这么邪恶?会对个八九岁的孩子下这种毒手?”她凝噎道。 “这个你得问官府。”李时珍将水银倒入个瓷盒中密封好,又将被污染的口罩防护服全都装进箱子里。这才重新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求先生一定要把小滕治好啊。”从见面起,就一直很冷静的陈怀秀,情绪终于崩溃了。 她扑通跪在李时珍面前,泣不成声道:“他是沈家唯一的血脉了,亡夫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把小滕抚养成人,不能让沈家断了香火啊。” “只要能小滕一命,让我干什么都行,就是当牛做马也毫无怨言!”陈怀秀泪流满面,脆弱的就像秋风中的一朵白雏菊。 这个苦命的女人,原来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坚强啊。 “你这是干什么?起来起来。”李时珍眉头紧皱道:“当牛还是做马,你跟赵公子说去,不要影响我看病。” “沈夫人快快起来。”赵昊虚扶一把陈怀秀,温声宽慰道:“李大夫仁心仁术,什么都不用说,他也会尽心竭力的给孩子治病的。” “不管结果怎样,妾身又欠了公子一个天大的人情。”陈怀秀也算半个江湖儿女,自然不会拖泥带水。她深深看一眼赵昊,咬牙表态道:“但有差遣,莫敢不从。” “先看病吧,救人要紧。”赵昊闻言摸了摸鼻子,心说原来人家早看出来,自己别有所图了。 不过也是,谁让自己表现的太上杆子呢? ~~ 沙船帮总舵,帮主院中。 郭东林还真听那徐管事的话,这几日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等那姓赵的小子滚蛋。 但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不出去找麻烦,麻烦却来找他。 “大哥,那婆娘真把李时珍给请来了。”还不知道自己招了多大祸的郭齐林,向欧尼酱汇报自己的监控结果。 “李时珍……”郭东林倒抽冷气道:“她本事还真不小啊。” “听说那李时珍医术出神入化,不会发现那小子得病的真相吧?”郭齐林也感觉十分头大。 “水银中毒怕是瞒不过他的。”郭东林发愁的摸着锃亮的脑门,又有些不信邪道:“但没有证据,谁敢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 “真找不到证据?”郭齐林不放心问道。 “此事我做的十分机密,当时没有露馅,应该就不会有问题了。”郭东林颇为肯定道:“枕头里那点儿水银,应该早就跑没了。” “那就好,那就好。”郭齐林松口气,直撮牙花子道:“这阵我让人盯紧了,谁敢乱讲话,就直接按不敬帮主,活活打死!” “嗯,盯紧了那个李时珍。”郭东林将双手抄到袖中,在园中来回踱步道:“他来三沙,总让人不安。” “明白,大哥放心。”郭齐林拍拍胸脯道:“一定把他盯紧了!” ~~ 陈怀秀家中。 李时珍又重新给小滕诊断一番,然后便一边开药一边淡淡道:“也不必太恐慌,这是个慢性病,病去如抽丝,慢慢调理会好转的。” 说着,他先将一张药方递给陈怀秀道:“这是驱汞的方子,煎汤空腹服下,每日一次。服后会大量发汗,还会引起腹痛。腹痛时可用开口花椒六钱吞下,水银即从大便排出。” “我再给他开一服调理内腑,固本培元的方子,等他每天排完便,再煎服。先吃上半个月,回头去昆山复诊,看看效果如何再说。” 李时珍淡淡嘱咐道:“再定时给他灸灸合谷穴,孩子年纪小,恢复的快,应该会很快好起来的。” “多谢先生,多谢公子。”陈怀秀忙不迭道谢,赶紧让浓眉汉子去照方抓药,这时浓眉女带着个一脸病容的中年妇人进了院子。 “见过夫人。”那妇人向陈怀秀行礼。 “起来吧,快拜见李神医。”陈怀秀点点头,对李时珍介绍道:“这是祥嫂,小滕便是她奶大的。我婆婆生小滕的时候难产去了。这些年都是祥嫂在照顾小滕。” 见她一副面黄眼袋青的模样,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李时珍心里已经有了判断,略一诊脉,果然跟小滕一样,也是水银中毒。 他便询问祥嫂,何时出现不适的。 “打滕少爷犯病后,我就觉着见天的头晕头疼,浑身没劲,还以为是夜里睡不好闹的,也没当回事儿。”祥嫂心慌气短的答道: “前些天,又开始腰疼、咳嗽的厉害,胸闷的喘不上气。” 说着她咳嗽两声,艰难道:“回家躺了两天,还是不见好。” “嗯。”李时珍点点头,忽然有些突兀的问道:“除了你们俩,还有谁进过东厢房?”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二百三十六章 还有一个 “夫人喜欢清静,又是后宅,哪有几人来过?”祥嫂仔细回忆片刻答道:“除了郭帮主隔天来给少爷上会儿课,就是夫人和虎妞姑娘会进少爷的房间了。” “帮主来给小滕上课时,我都是避出去的。”陈怀秀低声解释一句。 赵昊点点头,寡妇门前是非多,要避嫌嘛,大家都懂。 “那上课时,你在边上伺候吗?”李时珍像个传声筒似的,道出赵昊的问题来。 “郭帮主不许的,说我们这种粗人不配听圣贤书。”祥嫂缩缩脖子道:“因此上课时,我都是在外头待着。” 李时珍和赵昊对视一眼,郭帮主具备作案条件,而且也有动机。 但两人不会轻易下结论。 李时珍便也给祥嫂开了个方子,让她回去煎着吃。她比那孩子中毒要轻不少,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 待那祥嫂退下,沉默许久的陈怀秀忽然幽幽问道:“请问先生,上吐下泻,便血;发高烧到全身抽搐,嘴唇发紫,死后身上还浮现出红斑,是不是水银中毒?” 李时珍闻言略一思索,缓缓道:“听你说起来,像是卒中水银之毒的症状。” “那为何区别如此之大?”陈怀秀紧咬着发白的嘴唇,目光都变得散乱起来。 “这是因为水银从口而入,自然与那孩子由鼻而入的症状,大大不同了。”李时珍依然缓慢而笃定的答道,仿佛一具莫得感情的医疗机器人。 “不过,没有看到病人,我是不会下论断的。因为症状是会骗人的,必须要互相验证之后,才能大大减少误诊。” “可是,人已经死了一年了……”陈怀秀摇摇头,泪珠滚滚而下。 “无妨。”医疗机器人答道:“按你的说法,死者定然大量服用了水银。那非但会骨殖变黑,而且会有水银附着其上。” 顿一顿,他又道:“死了一年的话,甚至都省了请仵作动手了。” 陈怀秀用手背捂住嘴,哭得伤心急了。 赵昊无奈的看着李时珍,小声提醒道:“委婉点会死人啊。” 见金主不悦,李时珍忙改口尽量委婉道:“据说水银可令人肉身不腐,说不亡者还栩栩如生呢。” 陈怀秀直接哭倒在浓眉女怀里,伤心欲绝。 赵昊拍了拍额头,别过头去。这老李会看病不会做人,当初在太医院混不下去,怕不光是劝不住皇帝那么简单。 李时珍见状不禁担心,自己的科研经费会不会惨遭削减…… 看陈怀秀哭得几欲昏厥,赵昊和李时珍杵这儿也尴尬。 李时珍便收拾好药箱,由赵昊开口告辞道:“那没别的事,我们就先回去了。” “请等一等。”陈怀秀忽然挣扎着直起身子,双眼通红的恳请道:“二位能留宿一宿吗?” “这就没必要了吧?”李时珍皱皱眉,他医院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儿呢,哪还有工夫在这里蘑菇? 赵昊却就等她这一句,瞪了李时珍一眼,对陈怀秀笑道:“夫人还有什么事啊?” “确有一事相求。”陈怀秀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重重点头道:“我方才说的人,便是亡夫。请二位帮我开棺验尸,查明真相!” “啊?!”浓眉夫妇大吃一惊,忙劝道:“夫人,这这,会惊扰到帮主的亡魂吧?” “如果先夫真是被人毒死的,我糊里糊涂,不查明真相,他才真会含恨九泉。”沈夫人的神情却愈加坚定道: “如果是我多心了,他知道家里如今的境况,也不会怨我的。” 赵昊听得一阵头皮发麻,这女人还真是个狠角色。 “先生,能帮这个忙吗?”赵公子看向李时珍,并没有直接下令。 因为他知道,大夫和仵作是不同的行当,几乎没有大夫愿意碰死人的。 却见李时珍正色道:“蒙公子不弃,委任我为医学院首任院长,老夫又怎能歧视法医学呢?” 说着他对陈怀秀道:“你让人去县里,请大老爷开一张开棺验尸的文书,老夫就豁出去,帮你去挖坟。” 浓眉夫妇不由肃然起敬。原本他们以为这李神医虽然医术高明,但心肠冷硬。 此时才知道,原来李先生是面冷心热,有仁爱之心的。 “不用那么麻烦……”陈怀秀凄声道:“亡夫还未下葬,灵柩暂厝于祠堂。” “哦。”李时珍对此并不奇怪,这时候,死者下葬时辰是很讲究的。有人好几年不下葬,并不罕见。 “因为都盛传三沙也会像姚刘沙一样坍塌。”陈怀秀解释道:“我一怕他尸骨无存,二不愿把他一个人孤零零丢在岛上,所以准备等一切有了定数,再另觅妥当的地方下葬。” 赵昊瞥一眼陈怀秀,心说其实下葬了也无所谓,三沙是不会塌的。 但他不会像对徒弟们那样和盘托出,一来大家不熟;二来,这是他拿捏沙船帮的一张王牌,岂能向陈怀秀泄底? ~~ 黄昏时,李时珍离开了海沙镇,陈怀秀亲自到码头送行。 但沈夫人的情绪,跟迎他来时的欢欣雀跃截然相反,任谁都能从其红肿的眼圈看出,她是在强忍悲戚。 “抱歉夫人。”李时珍破天荒的露出歉意的神情。“没能帮上什么忙。” “先生言重了,这都是那孩子命。”沈夫人深吸口气,目光飘忽道:“这都是命啊,就像这三沙岛一样,该来的总会来的……” “夜里不好行船,你替我送李神医去西沙。”沈夫人又吩咐浓眉男一声。 浓眉男应一声,便划了条沙船,点起灯笼,头前带路。 沈夫人目送着沙船离开了码头,又在码头抹泪良久,才转回镇上。 这完全不需要表演,无论晚间验尸的结果如何,她的悲伤都已经泛滥成河。 晚风轻拂沈夫人的发丝,也让她浓浓的悲伤荡漾开来,让整个码头都笼罩在一片黯然中。 不少水手蹲下抱头,抽泣起来。难道沈家,就要绝后了吗? 沙船帮不姓沈了,还是沙船帮吗? 沙船帮不会也随着西沙的消亡,一起烟消云散啊? 沙船帮的人们也难过的无法自拔。 ps.第三更。求月票! 第二百三十七章 开棺 陈怀秀稳定住情绪,这才转回镇上。却没有回家,而是径直走向位于街北的沈氏祠堂。 这会儿天已黑透,看守祠堂的沈家老仆,点着白灯笼,挑上门楣挂好。 这才看到当家人出现在大门口,老仆赶紧行礼道:“夫人,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今晚想在这陪陪他。”陈怀秀淡淡说一句,便径直走进了祠堂。 浓眉女站住脚,对老仆粗声道:“这里有我就成了,你收拾收拾回家吧。” 老仆几乎全年无休,难得放假自然如蒙大赦,没口子向浓眉女道谢。 他根本不担心祠堂的安全问题,一来海沙镇都是自己人,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二来浓眉女阳气盛,一个能打他十个,有什么好担心的? 祠堂正堂中,供奉着沈家历代祖先的排位。正堂后有一道黑色绒布帷幕,帷幕后停放着一口金丝楠木棺材,棺材前供奉着果品香炉,炉中香烟早灭,果品也全都干瘪了。 陈怀秀掏出帕子将香案擦拭干净,重新点上香。然后绕到香案旁,扶着那口棺材,垂泪不已。 “你若有知,不要怪我,怪就怪你死的早,留下我一人撑着你沈家的门。”她睹物思人,黯然神伤,轻声如泣如诉。 “弄不清你是怎么死的,沈家就还得不清不楚的死人。我也没理由替你报仇。” 说着说着,她的神情渐渐坚定起来,声音却越来越飘忽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待会你可不许闹妖。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你欠我的,知道吗?” ~~ 那厢间,郭东林还在焦躁的等着消息。 要不是徐六警告在先,他都要集合手下铁杆,做好趁夜杀进陈怀秀家灭口的准备了。 终于,满头大汗的郭齐林跑回来,面带喜色的嚷嚷道:“走了走了,李时珍走了!” “哦,真的吗?”郭东林一把抓住弟弟的手腕,着紧问道:“你亲眼看见的?” “可不,那婆娘亲自把他送上的船,还在码头上抹了好一阵泪。” “抹泪?” “听他们说话的意思,那小子是没救了。”郭齐林乐不可支道:“送走了李时珍,那女人又去祠堂里,抱着她死鬼老公的棺材哭去了。” “哦,这么说,她认命了?”郭东林面露喜色。 “她不认命,难不成让她死鬼老公出来,替她说话不成?”郭齐林讥讽一句,又有些担心道: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李时珍有没有告诉她,那小子是中毒了。” “那跟我就没关系了。”郭东林却如释重负的笑道: “那个女人精明的,不会再揪着这件事不放了……等那孩子一死,反而是我这个外人当帮主,对她最为有利。要是换成沈家旁支的人,谁还会把她这个上上任帮主的遗孀当回事儿?” “啊,还真是这个道理。”郭齐林恍然大悟,不禁开心道:“这下哥哥的帮主之位可算彻底坐稳了!” “哈哈哈哈,我的位子什么时候不稳过?!不过是那个女人不肯任命,一直在垂死挣扎罢了。”郭东林狞笑一声,眼中闪过一抹炽热道: “等那孩子一死,我就向她提亲,看看这次她还会不会拒绝!” “那肯定是不拒绝的,今天不就是跟她死鬼老公道别的吗?以后给他带了绿帽子,可不敢再去了。”郭齐林尖声贱笑起来。 “今晚那死鬼的棺材板,怕都要压不住了!” “看破别说破嘛!”郭东林也忍不住笑起来。 ~~ 深更半夜,一条挂着沙船帮灯笼的船只靠岸。 在码头值夜的帮众揉着惺忪的睡眼上前查看,见是夫人身边的浓眉男。 “小虎哥,才回来呀?” “夫人吩咐,把李大夫送去西沙,我敢偷奸耍滑?”浓眉男小虎丢个酒囊给那几个帮众。 “少喝点,驱驱寒就行了,别误事啊。” “哎,多谢虎爷,放心喝不多。”几个帮众的眼睛,盯在那个酒囊上挪不开。 谁也没有注意到,跟着小虎下船的,还有几个生面孔。 那正是换上沙船帮蓝色短打的李时珍、赵昊、高武等人。 出了灯火通明的码头,众人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 沙船帮的日子并不宽裕,除了码头之外,就连镇子中央的道上,也没点几盏灯。黑咕隆咚的,再也不用担心别人把他们认出来。 一路上碰到两队巡夜的,也都被小虎轻而易举打混过去,众人毫无阻碍的来到镇北的沈家祠堂,轻轻叩了叩门环。 “谁?”门内立马响起浓眉女虎妞的声音。 “我。”小虎应一声。 门栓响处,大门开了一条缝,众人鱼贯进去。虎妞探出头来,看一看左右,见长街上无人尾随,便缩回脖子关上了门。 ~~ 浓眉男守在门口,虎妞带着赵昊和李时珍进去沈家祠堂。 看着阴森森的祠堂,赵公子感觉一阵毛骨悚然,他赶紧毕恭毕敬的给牌位们上了香,口中碎碎念道: “有鬼莫怪,见怪无碍。都是为你家办事儿的,可别搞错了好人。” 看的那李时珍一愣一愣,心说这可科学门主怎么比我还迷信啊? “到了哪山唱哪歌儿嘛。”赵公子讪讪一笑。科学不怕鬼,科学家怕鬼,合情合理。 众人转到帷幕后,陈怀秀已经收拾好了心情,手按在棺材板上道:“七根子孙钉已经起下来了,剩下的便劳烦二位了。” 李时珍点点头,跟赵昊再度全副武装起来。 陈怀秀则来到灵堂东南角,用火盆子点烧纸钱,这是安抚亡灵的意思。 忽然一阵阴风从帷幔缝隙吹进来,险些吹熄了供桌上的蜡烛。 又卷起燃起的纸钱,在空中连打了一串旋儿,灰烬才飘落在棺材板上。 赵昊和李时珍正举着双手戴手套,见状险些吓得一齐跪在地上。 “这也太邪乎了……”不信邪的老李,难免也心里打鼓开了。 赵公子想说咱们还是闪吧,却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陈怀秀却镇定的站起来,对两人道:“亡夫同意开棺了,二位放心动手吧。” 赵公子讶异的看一眼这女人,对她的评价又高了一层。 见人家个弱女子都如此胆大,两个爷们儿也不能怂,便一起用力,将棺材板抬下来,搁在一旁。 幸好棺材中并没有蹦出僵尸,也没有什么栩栩如生的干尸,只剩一具微黑的骨殖而已。 在那骨骸的胸椎上,还有团团黑亮色的斑痕…… ps.第四更求月票。汇报一下,经过这两天的积极治疗,眼睛在白天基本不痛不痒了,但天黑之后就不中了。强忍着痒痒写完第四更,不敢再写了,上眼药膏睡去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药丸 “正常人的骨殖应该是白色的。”李时珍一副很懂的样子,似乎也没少跟尸体打交道。 “据说中毒会变黑,不过还不能断定是水银之毒。” 只见他伸出手,稔熟的拆下一节胸椎,仔细端详附在上头的黑亮色斑痕,然后接过赵昊递上的小刀。用锋利的刀片将那些斑痕轻轻刮下,装在个小瓷碟中。 李时珍又浪费了一根金针,鉴定出那确实是水银。 “其实银针也可以的。”赵昊小声提醒道。除了铁之外,几乎所有金属都能形成汞齐的,没必要一定用黄金。 “你不早说……”李时珍叹口气道:“这套金针是刚用科研经费买的。” “怪不得不心疼呢。”赵昊翻翻白眼。 两人正在斗嘴,却听噗通一声,陈怀秀晕倒在地…… “夫人!” “夫人!” ~~ 是夜怒涛拍岸,狂风大作,吹得沈氏祠堂的灯笼动摇西晃。 祠堂后院,有一间给陈怀秀守灵用的屋子。 此时她靠坐在床头,嗫喏着苍白的嘴唇,正对赵昊讲述着一年前的惨剧。 “亡夫患有白疕病,虽然脸上看不出来,但身上大片的白斑,因此不论天多热,都穿长衣长裤。” 命苦的小寡妇黯然道: “他是帮主,需要体面,因此背地里千方百计寻医问药,想要治好这毛病。去年夏末,亡夫听说杭州有位大夫,治皮肤病很有一手。他便借着押船的机会,去讨了几盒药丸回来。” 赵昊心说,‘药丸’,真不吉利。 “按照医嘱吃了第一盒,真就不痒了,身上的白斑好像也小了。亡夫高兴坏了,觉得自己的病终于可以除根,像正常人一样过日子了……” “谁知吃到第二盒时,他身体一下就不行了。半夜里忽然就开始上吐下泻,发高烧发到全身抽搐,嘴唇发紫,后来还便血……” 陈怀秀双手捂着脸,悲痛的呜咽道:“请了大夫神汉都没用,当时也没有江南医院。结果三天后就不行了。” “夫人节哀。”赵昊轻叹一声。有的人被磨难击倒,有的人越挫越强,沈夫人显然是后者。 少顷,陈怀秀擦干眼泪,稳定下情绪。 “后来我们去杭州找那个大夫,却已经不见了踪影。打听街坊说,那就是个游方的郎中,根本不是什么劳什子杭州名医。” “那是谁告诉沈帮主去找他的呢?”赵昊轻声问道。 “不知道。”陈怀秀摇摇头道:“我们到今天之前,还都以为他是误信了庸医,吃了假药死的。加之他对自己的病,一直讳莫如深,从来不会当着帮众的面去谈论。是以大伙儿根本不知道,是谁告诉他那杭州名医的。” “那夫人怎么会,从小滕的事,联想到这上头呢?”赵公子追问道:“你不是说,他们病症差别很大吗?” “我不是因为病症怀疑,而是单纯怀疑某个人。”陈怀秀秀美的眸子中,透射出难遏的憎恨道: “既然他加害小滕的嫌疑最大,又是前番唯一有条件截杀我的人。让我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希望我们全家死光?毕竟当初亡夫之死,最得利的人就是他。” 屋外的狂风吹打着窗棂,将糊窗户的高丽纸刮得哗啦作响。凄厉呜咽的风啸声中,树影如魔鬼般在窗纸上张牙舞爪。 “夫人是说郭帮主?”赵昊轻声问道。 “是,我怀疑都是他在背后捣鬼。”陈怀秀点点头,恨声道:“这二年,他跟华亭徐家勾勾搭搭,总想把沙船帮卖给徐家。亡夫自然不会同意,将祖先创立的基业拱手让人,两人私下里没少吵架。” “亡夫曾恨恨的说,要把他踢出沙船帮,让他滚回松江找他的徐阁老去。结果打那之后,郭东林就跟换了个人一样,绝口不提徐家的事,还跟亡夫承认了错误,再不和他顶撞了。” “当时亡夫以为敲打管用了,在姓郭的心里还是沙船帮比徐家更重要,也就彻底放下了心结,继续委以重任。谁知没过几个月,就中毒身亡了。” “嗯。”赵昊点点头道:“郭某确实有以退为进,麻痹沈帮主的可能。” “可我还是没有证据。”陈怀秀颓然捂住脸,涩声道:“他现在是正经的沙船帮帮主。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我不能贸然指控他。” “呵呵,原来夫人在担心这个啊。”赵昊闻言轻笑道:“确实,不论是小滕的事、尊夫的事还是夫人遇刺的事,都没有直接证据,能指向郭帮主。” 说着他站起身,慢条斯理道:“但这又何难?没有证据,我们创造一个就是。” “公子所言有理,可天衣无缝的证据实在太难。”陈怀秀紧蹙秀眉道:“若是凭空捏造,怕是扳不倒他,还会反受其咎。” “夫人无须担心。”却见赵昊自信道:“前日,我的人已经找到了袭击夫人的倭寇巢穴。” “什么?”陈怀秀难掩讶异之色。“在哪里?” “就在三沙东北七十里的白芦沙中。”赵昊毫不隐瞒。 “在那里啊……”陈怀秀对崇明沙洲了若指掌,却也寻思了好一阵。才想起白芦沙位于长江入海口北段,滨海而远大陆。 而且周遭尽是浅滩,稍大点儿的船只,就有可能托底。往来船只避之不及,确实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处。 想不到倭寇藏在那么隐蔽的地方,都能让赵昊手下的外来人找到。 陈怀秀俏面满是钦佩之色道:“公子之能,真非常人可及。” “我的人还看到郭齐林,去岛上向倭寇通风报信。”赵昊又幽幽道出一个更劲爆的消息。 “真的吗?”陈怀秀激动一下坐起来。 “这还有假?”赵昊点头笑道:“此乃我司第一猛将,王如龙将军亲自探查所知,还是很可信的。” “是王将军啊。”陈怀秀这下彻底相信了。当初金知县上任时,她和沙船帮的主要头目,都去西沙迎接过。对那位红胡子的抗倭名将,印象十分深刻。 “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陈怀秀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穿上青色的布鞋站起身子,朝着窗外拜道: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赵昊心说,本公子可是一顿操作猛如虎啊,别光拜老天呀。 ps.三连更之第一更,求月票! 第二百三十九章 卖萌虽然可耻但有用 陈怀秀好像听到他的心声,又转向赵昊,伏身拜道:“公子的大恩大德,怀秀和沈家、还有沙船帮,永世不忘!” “夫人不必如此,快快请起吧。”赵昊虚扶一下,和煦而笃定的微笑道:“我会在明日,剿灭这批倭寇的。以夫人之能,想必不用我说,也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是。”陈怀秀点下头道:“公子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怀秀要是还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也就不配为公子牵马拽蹬了。” “哈哈哈,那就等着姐姐了。”赵昊不禁大笑,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儿。 ~~ 别看陈怀秀今天悲痛交加,但头脑依然十分清醒。 她显然已经明白,赵昊之所图,无外乎也是沙船帮。 但赵公子实在太自信了,他自始至终不提一句,要她如何如何,要沙船帮如何如何。 只是不断提供帮助,耐心等待她自己开口的这一刻。 因为赵昊知道,她已经别无选择了——陈怀秀一旦决定了要与郭东林开战,就等于彻底与徐家敌对。 这下沙船帮的生存危机,就只有依靠江南公司和昆山县,才有可能解决了。 所以从她相信郭东林就是仇人的一刻起,便只能跟赵公子、跟江南公司合作了。 虽然本质上没什么区别,但‘趁人之危’和‘雪中送炭’,给人的感觉却是天差地别的。 尤其是陈怀秀这样敏感的妇人,就更吃他这一套了。 其实还有一点,是赵昊不愿承认的。就是他的年龄和样貌,丝毫没有侵略性,让陈怀秀的抵触情绪降到了最低。 辣么可爱的蓝孩子,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卖萌虽然可耻,但确实有用…… ~~ 翌日天亮风停。 陈怀秀也终于走出了沈氏祠堂的大门。 回家途中,她让小虎将牛马二长老请到自己家里。 两位长老住得不远,抬脚就过来了。 见小虎把他们领过了月亮门,两位长老面露迟疑之色道:“还是请夫人前面相见吧。” “长老进去看看滕少爷吧。”小虎这样一说,两人就不再拒绝了。 他们昨天也听到风声,说滕少爷可能没救了。两位长老是既难过又忧心,一宿都没合眼。 就是小虎不去找,他们也要来问个明白的。 两人进去东厢房时,便见陈怀秀和虎妞正在给小滕吃药。 看到小滕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两位长老都吓了一大跳。 这黄脸红目蓝眼袋的尖嘴小猢狲,哪还是从前那个眉目可爱胖嘟嘟的小孩子? 而且小滕脾气还很暴躁,连踢带踹,险些把药碗打掉。 还是陈怀秀连哄带吓、软硬兼施,才让他服下去。 然后沈夫人搂着小滕,回头含泪看向两位长老。 “怎么会弄成这样?”牛长老红了眼圈。 “夫人,滕少爷这是怎么了?”马长老哽咽问道:“之前怎么一点,都没听你提起过?” “唉。”沈夫人满脸悲戚的叹一声,拍着小滕的背道:“之前以为这孩子犯的是癔症,哪敢到处乱讲,招惹风言风语?” “那不是癔症是什么病呢?”牛长老追问道。 “昆山请来的李神医说,小滕是水银中毒了。”沈夫人凄声道。 “什么?”两位长老惊得合不拢嘴,两人都是头一回听说有这个病。 “水银有毒?” “岛上也没有水银啊? “是有人投的毒。”沈夫人紧咬银牙,一双秀目中透出滔天恨意。 “是谁?竟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手?真是丧心病狂!老头子我要剁了他!”牛长老双目圆睁,暴跳如雷。 “是谁?敢动老帮主的唯一血脉,我要把他剁成八块喂王八!”马长老额头青筋暴起,怒不可遏。 “我这后院就几个人能出入,跑不出他们几个去。”陈怀秀便沉声道:“我已经锁定嫌疑人了,但没有证据之前,暂时不能透露。” “可恶,可恶啊!”牛长老压制不住心头的怒火,站起来不停的踱着步子道: “夫人现在说说又如何?若是让那凶手逃之夭夭了,我们怎么对得起老帮主和少帮主?” “就是,说出来那人的名字来!剩下的事我来办。”马长老也跳了起来。“保准把他的嘴撬开!” 两位长老是老帮主安排的托孤之臣,都对沈家忠心耿耿。当初也是他们执意坚持,郭东林才不得不发了毒誓,才能代掌沙船帮的。 陈怀秀秀眉一挑,刚要说话,却见小滕已是全身大汗。 她赶紧将小滕放到床上,想拿棉巾给他擦汗,小滕却抱着肚子在床上翻滚起来。 “疼啊,疼死我了……” “嫂嫂,嫂嫂,我疼啊……” 陈怀秀泪珠滚滚,却不得狠下心来,让虎妞按住孩子、掰开他的嘴,给他服下开口花椒。 看着孩子遭这么大罪,牛马二长老都看红了眼。两人在一旁捶胸顿足,咬牙切齿。 发誓一定要找出凶手,把他千刀万剐! 又过了半个时辰,小滕终于排了便,肚子也就不难受了,只虚弱的躺在床上直抽泣,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陈怀秀这才抬起头,看向两位红了眼的长老,黯哑着嗓子道: “谁给小滕下的毒,我现在不敢说,但我敢说,是谁不想看他好起来。” “谁?是谁!”牛马二长老张牙舞爪。 “就是那日在吴淞口截杀我的人。”陈怀秀一字一顿道:“那些倭寇就是他指使的。” “不错。”两人猛然点头。“夫人去昆山请大夫,我们两个都蒙在鼓里,倭寇是怎么知道的?一定有内********人,到底是谁啊?你别卖关子了!俺老牛快要给你憋疯了!”牛长老的大鼻孔喷着白气。 “是郭东林。”陈怀秀终于说出那个名字来。“当时去请大夫,我只跟他一人说过。” “什么?” “啊?”牛马二长老登时脸色煞白,明显慌了神。 “不,不会吧。帮,帮主?”事情大条了,两人难以置信道:“他怎么会是这种丧心病狂的人呢?” “但有一丝可能,我也不想这样说他,但证据就摆在那里,无可置辩。”陈怀秀目光冰冷的看着二位长老道: “我已经查明了,那伙倭寇的下落。还发现郭齐林向他们通风报信!” “真的吗?”牛马二长老眼睛瞪成了牛眼马目,都够大的。 “真的假的一试便知。”陈怀秀淡淡道。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二百四十章 语言学天才 沙船帮总舵,帮主院中。 自打知道那小孩命不久矣,沈夫人去她死鬼老公棺材前哭灵后,郭东林就一直很亢奋。 加上昨晚又刮了一宿风,结果郭帮主整夜没合眼。 他一个上午都迷迷瞪瞪,提不起精神来,撑到中午时便跟弟弟喝了几杯,准备趁着酒意去睡个午觉。 谁知牛马二长老却联袂而至,又把他的午觉搅黄了。 这两尊神目前还得罪不得,郭帮主强忍着火气,请两位长老就了坐,又命人上了茶,这才打着哈欠问道:“什么事儿,让二位长老连午觉都不睡了?” “帮主恕罪!有万分火急之事禀报!”马长老脸拉得老长道。 “哦?到底什么事?”郭帮主一个激灵,心说莫非是来报丧的?他赶紧抹了把腮帮子,以免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我们发现那帮倭寇的踪迹了!”却听牛长老瞪着眼道。 “啊?”说这个,郭帮主就彻底不困了。 “什么什么?哪来的倭寇?” “就是打劫沈夫人的那帮倭寇啊。”牛长老沉声道: “昨晚不是刮大风吗?我家小七的船当时正从南通州归航,结果被刮到白芦沙一带。” 牛长老一脸忠厚,撒起谎来却不带脸红的。 “谁知看到白芦沙上竟然有灯火,他本想上去借宿,谁知却听到哇啦哇啦的日本话,吓得他赶紧回来报信。” 郭东林都听傻了,半晌才摸着锃亮的脑门道:“我操,这也太巧了吧……” “这就是妈祖娘娘保佑,老帮主在天有灵,帮我们找到那帮小鬼子呢!”牛长老哞哞直叫道: “肯定是那帮倭寇差不了!” “狗日的小日本子,居然杀了人还敢在崇明待,他妈的不把我们沙船帮放在眼里!”马长老也一拍桌子,咴咴直叫道: “帮主,赶紧下令吧,老子这就亲自带人,去把他们杀个干干净净!” “下令吧,帮主!” 牛马二长老叫嚣着喊打喊杀,恨不得马上就冲出去一般。 “二位先小声点,吵得我头痛。”郭帮主揉着太阳穴,一边让两人坐下从长计议,一边开动脑筋,暗暗寻思该如何自处。 “咱们打肯定是要打的。所谓‘知敌之可击’,我们得先派人去打探情报,摸清他们有多少人,多少条船,如何布防……” “小七已经摸清楚了。他们只有九条船、三百人,都窝在白芦州中央的窝棚里,也没什么警觉,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牛长老却打断他,恶狠狠的把手一挥道: “还有什么好说的,帮主?扛起抬枪就是干!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对!”马长老也激动的像个小伙子道:“帮主,今天我就要去打倭寇,谁也别想拦着我!” “哎呀……”郭帮主擦擦被喷到脸上的唾沫,笑得十分勉强。 “两位真是老骥伏枥、老当益壮啊。可这都什么时辰了?就是现在下令,也得准备个半天才能出发吧?天都黑了,还怎么行船?” “还是今晚先做好准备,明日再开拔吧。”郭帮主不容置疑的摆摆手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二位长老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能再上阵呢?还是本帮主明日亲征,剿灭那些倭寇吧!” “帮主,我不老。” “帮主,你可不能甩下我们。倭寇是我们发现的!”牛马二长老不依不休的嚷嚷道。 “到底谁是帮主?”郭帮主这才有机会拍了桌子。“我说话二位听还是不听?” “听,当然听……”牛马二长老这才怏怏住口。 ~~ 打发走了那俩老货,郭帮主也彻底没了睡意,他烦躁的来回踱了会儿步,方低喝下令道: “把二老爷叫过来!” 盏茶功夫,郭齐林醉眼惺忪的赶过来。“大哥嗝,什么事儿?不让人睡个安稳觉。” “睡个屁!”郭帮主啐一口道:“白芦沙那帮沙雕暴露行迹了!” “啊?”郭齐林惊掉下巴,喷出满嘴酒气道:“那种地方怎么会被发现?” “烂眼招苍蝇——倒霉透了呗。”郭东林没好气道:“你就别管为什么了,赶紧准备一下,等天黑了再去一趟白芦沙,让梅川一夫赶紧带人,有多远滚多远!老子明天要带人进剿了!” “哎,成,大哥放心吧,保准带到信儿。”郭齐林不愁出门,正好一路耍钱美滋滋啊。 “你给我当心点儿,别让人看见就说不清楚了!”郭东林还是很慎重的。担心到时候扑个空,会被联想到弟弟头上。 “大哥放心,我去马家浜巡查,从那里再上船,谁能知道?”郭齐林嘿然一笑。 “算你小子有长进。”郭东林这才放了心。 ~~ 郭齐林回去后,让手下准备好出发。 他躺倒眯了一小觉。等到天快黑,便带着几个自己人,骑着马离开了海沙镇,赶往最北面的马家浜。 三沙岛上一共三个镇,都是沙船帮的地盘,平时各有一位堂主坐镇。刑堂负责巡视纠察违反帮规的行为。所以郭齐林去也是正常。 不过他连镇子都没进,就直接拐进了马家浜外的芦苇荡。 早有条小沙船等在那里。 郭齐林上了船,马上迫不及地开赌。 手下还给他准备了烤鸡烧鸭老花雕,真是不要太开心。 沙船借着夜色的掩护,朝着东北方顺流而去。 今日出发费了番周折,等到了白芦沙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手下人赶紧照旧打起了红黄绿三个灯笼,然后朝着芦苇丛中使劲吹了个唿哨。 不一会儿,一条小舟缓缓从芦苇中驶出。 见船上立着几个带着斗笠,穿着蓑衣和倭人服饰的男子,郭齐林奇怪道: “梅川一夫桑呢?他去了哪儿?” “哇嘞哇嘞哇嘞哇……”穿着倭人服饰的男子便比划个睡觉的手势道:“呢如呢如。” “睡觉还没起?”郭齐林不愧是语言学天才,连日本人都听不懂的日本话,他却能听懂。 “吆西吆西。”那男子满脸钦佩的竖起大拇指。 说话间,双方的船凑到一起。那男子又比划着请的手势道: “伊拉下伊马赛。” ps.第三更,求月票。争取再来一章。 第二百四十一章 凯旋 白芦沙芦苇荡畔。 “我就不进去了。”郭齐林果然听懂了对方的意思,摆摆手道: “你带个信儿给梅川一夫,让他赶紧穿好衣服,有多远跑多远,这里被发现了,马上就有人来干他了。” “阿利亚多狗崽姨妈死。”那男子感激的蹦到他的船上,握住了郭齐林的手,诚挚的表示感谢。 “哎我操,你脏不脏啊……”郭齐林想抽出手。手腕子却像被老虎钳子夹住了一样,怎么都抽不动。 “你干什么,放开我!”郭齐林刚要发怒,忽然想起对方可能是听不懂汉话。便改口道:“八嘎牙路,雅蠛蝶!” 谁知那‘倭人’非但不放他,还将郭齐林往怀里一扯,熊瞎子掰苞米似的将他夹在了腋下。 这下傻子都能看出不对劲了。 “他不是髡头!”郭齐林手下忽然惊呼一声。 原来这家伙一扯之下,把自个斗笠给掀掉了,露出了红色的胡子,和束在头顶的头发。 “其实我有点秃顶。” 那红胡子礼貌而不失尴尬的笑笑,便反手抽出了倭刀,狞笑一声道“通通不许动!你们被我包围了。” “妈的,看清楚谁人多!”郭齐林的手下也全都是亡命徒,立马拔出兵刃,一起朝那红胡子招呼。 却只见眼前寒光闪动,红胡子眨眼间刷刷刷便出了三刀! 三个亡命徒便连手带兵刃掉在了甲板上。 他们愣怔了一下,才抱着胳膊惨叫起来。 见碰上高手高高手了,余下几人吓得毛都炸了,哪里还敢上前? “再来呀!”红胡子一手夹着郭齐林,一手挽个刀花,还有些变态的用舌头舔了舔刀刃上的血珠。 “爷爷今天还没杀过瘾呢。” “王如龙,他是王如龙!”这时,终于有人认出他来了,失声惊叫起来。 在船上逃又没处逃。跳水的话,这一带又是淤泥浅滩,直接能把人陷进去。 登时全都吓得跪在甲板上,丢下武器投降了。 “爷爷饶命,孙子不敢了……” “真他娘的扫兴。”王如龙郁闷的甩一下刀刃上余下的血珠。“还想多砍几只手呢。” “行了吧,大哥。”马应龙也从那条船上跳过来,看着那三个抱着半截胳膊惨叫的家伙,叹气道:“这都是公司的宝贵财富啊。” “就他们,还财富?”王如龙闻言大不以为然。“垃圾还差不多。” 当着这么多人,马应龙没再应声,只让手下将俘虏统统绑好。 待到快让王如龙勒断气的郭东林也被五花大绑后,一个老人怒气冲冲的声音响起来。 “郭齐林,狗贼敢尔!”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郭齐林抬头一看,就见马长老从对面船舱里钻出来。 “姓马的,你敢勾结官府阴老子!”郭齐林登时明白了。 “我就阴你了,怎么了?”马长老须发皆张,举起一柄夸张的金丝大环刀,含恨朝他脑袋劈来。 “我还要剁了你呢!” “别冲动,别冲动。”马如龙赶紧一挺铁棒,铛地一声架住了老人家的一击。 “这人还有大用呢,杀了他郭东林怎么办?” “这,哼……”马长老这才愤然偏转刀身,将叮叮当当的大环刀背到身后。 “虽然不能杀他,但大叔可以骂他啊。”一笔写不出两个马字,马如龙和马长老虽然刚认识,但已经以叔侄相称了。 “好,那就骂!”马长老便打着响鼻,指着郭齐林破口大骂起来。 郭齐林这才知道,自己大哥勾结的倭寇,截杀沈夫人的事情败露了。 他便死猪不怕开水烫道:“姓马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大哥确实认识这帮倭寇,但真正指使他们的另有其人!” “还有谁?!”马长老一擎大环刀,又要发飙。“一并说出来,老夫剁了他!” “徐家,你去剁啊。”郭齐林冷笑一声。 马长老不由神情一窒,不说徐家的煊赫门第,单说他们沙船帮的生路,还窝在人家手里呢。 “哈哈哈,老叔甭怕他,徐家算个屁!”却听马如龙放声大笑起来道:“他们家的二老爷,还在我们西山岛上倒夜香呢,他敢跟我们公子叫板?” “公,公子……”这下轮到郭齐林神情一滞了。“你们公子姓赵吗?” “当然了!这天下还有谁配称公子?”马如龙与有荣焉的昂起头,瞥一眼面如土色的郭齐林道:“记住,以后你就是我们江南公司的宝贵财富了!” “啊,江南公司,赵昊……”郭齐林眼前一黑,险些瘫倒在地。明明已经很用心在躲避了,怎么还是躲不过去? 莫非这就是命? 这确实是命。 要不是徐六被吓破胆,让他来知会梅川一夫龟缩不出。他也不会被快要绝望的王如龙盯上。王如龙也不会找到白芦沙的贼巢。 那样非但梅川一夫一伙倭寇,不会被如饥似渴的王将军给一口吃掉。 就连他大哥勾结倭寇的事情也不会暴露,自然也不会这么快就被抓到把柄了。 ~~ 马应龙打个唿哨,藏在芦苇荡中的一条条沙船,纷纷现出身形。 船上是喜气洋洋的江南公司保安,还有此役的两百多俘虏……用马应龙的话说,这可都是宝贵的财富啊。 战斗其实在两个时辰前就已经结束了,这么多人都在等这最后到的客人而已。 “凯旋了!”马应龙大喝一声,所有船上都跟着大喝起来,然后齐声高唱起戚家军的凯歌。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停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待到发泄够了兴奋之情,马如龙才对马长老笑道:“徐家能给你沙船帮的,我们公子统统能给,而且可以给更多,更好!” “是吗?那就好。”马长老别无选择,只能信他了。 “放心吧,因为我们公子做生意从来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让所有人都得到幸福。”马如龙拍拍他的肩膀,走向了船尾。 因为那里还有个等着他安慰的家伙。 ps第四更。哎,本以为能早点写完,可眼睛不给力,但说到得做到,只能点着眼药水咬牙整了……求月票安慰啊。 第二百四十二章 爱好和平赵公子 王如龙情绪不太对头,他盘膝坐在船尾,长刀横于膝上。任凭大家如何高唱凯歌,都一声不吭。 “大哥怎么又不高兴了?”马应龙笑问道:“这胜仗也打了,舌头也抓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感觉你小子变化很大啊。”王如龙打量着马应龙,答非所问的感慨道:“蹦出些新词儿我都听不懂了。” “大哥还是这么要强。”马应龙在他身边坐下道:“士别三日还要刮目相待呢。我跟着公子混了这么久,还能没点儿长进?” “那你都学了些啥?”王如龙好奇问道。 “好比公子说过,金银不是财富,资源才是。”马应龙便趁机给他上课道: “资源分很多种,比如矿产资源、土地资源甚至水资源……身体健全的成年人,也是一种资源,叫劳动力资源。而且俘虏不需要付工钱,自然很宝贵了。” “呃……”王如龙咂咂嘴,感觉自己的思维确实有点跟不上趟。 什么时候金银不是财富了?这是什么歪理邪说? 这还是原先整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转,把自己当偶像的小马吗? 对了,马应龙还有个哥哥叫马克龙,也在西山岛上,担任三中队的队长。 但因为名字相克的缘故,王如龙一直不待见他。所以金科没派哥哥来,而是派了名字跟王如龙很搭的弟弟来和他搭班子。 ~~ 不过这些新词儿,不懂就不懂吧。真正困扰王如龙,是另外一件事。 沉吟半晌,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兄弟,哥哥私下问一句,咱们公子到底想要干嘛啊?” 算一算,赵昊手下的保安,已经着实不少了。派到崇明岛的四百保安,还配了性能优越的鸟铳。 王如龙玩了这么多年枪,一看就知道都是从广东走私过来的。 这让王将军感觉心里很是忐忑。公子要是有造反的想法怎么办? 到底跟还是不跟? 不跟,太对不起公子的厚待。跟,又对不起赤胆忠心的大帅。 至于朝廷,去他娘的。老子对得起它,是它对不起老子! 之前,王将军一门心思要打个翻身仗,还能压住不想这些事。现在打赢了,也就到了不得不考虑烦心事的时候了。 “哈哈哈!”马应龙这才知道,自己的偶像王大哥,为何会犯愁了。 他不禁放声大笑起来,捻起船头一块小石子,打出一串水漂道: “同样的问题,金将军已经问过公子了。” “哦?是吗?”王如龙神情一振,不禁咧嘴笑道:“也对,小金可比老子心细多了。那公子怎么回答的?” “公子说,他是很重视军力建设,非但要继续加大投入,还会造枪造炮甚至造战舰。”便听马应龙昂然道。 “我的天……”王如龙倒吸冷气道:“这肯定是要搞事情的。” “当然了。世上未有备而不用之器。”马应龙冷笑一声,沉声道:“但公子说的很清楚,江南公司保安队在大明境内的职责,仅限于保卫公司财产和人员安全,是一支纯防御型的力量。讲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哪怕朝廷征召,他也不会同意在两京一十三省内主动用兵的。” “至于这次嘛,乃是崇明枪手营出兵剿灭倭寇、保境安民,职责所在。哪个能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什么?枪手营都是江南公司的保安?哪有啊,都是募兵、雇佣兵而已。跟江南公司已经没有关系了。 “是哦。”王如龙这才想起,自己还是崇明县的枪手营把总,带兵剿倭确实合情合理。 不过他还是不明白道:“只是单纯保卫公司,应该不用这么强的实力吧?” “因为我们还有境外职责在。”便见马应龙双目闪动炽热的光道:“男子汉当丈夫,当提三尺青锋,跨马扬鞭,开疆万里,使我大明光辉照耀寰宇!国门之外,那才是我们大展身手的舞台!” “嘶……”王如龙惊得目瞪口呆,感觉全身沉寂许久的热血,变得躁动异常。 他抓着马应龙的肩膀,激动道:“快给我讲讲,讲讲啊你!” “具体我也还不太清楚,听公子说会在崇明岛开一所‘远洋学院’,到时候我们保安队全体干部,都要去上学的。那时候肯定就彻底明白公子的宏图大志了。” 马应龙也使劲拍了拍王如龙道:“总之大哥,我们还大有用武之地,甚至会建立比从前更伟大的功勋!” “成吧,那就等着公子开课那天。”只要赵昊没有造反的心思,王如龙就没什么好愁的,一门心思干下去就成。 毕竟再没人能比公子,给的更多了。 ~~ 三沙岛上。 二十条大沙船密密麻麻排满了沙船帮码头。 每条船上都立着四五十名全副武装的帮众,这是要跟郭帮主出发剿匪的队伍。 郭东林一身劲装,腰悬宝剑,头戴紫花布火漆钉顿项帽儿盔,披着虎纹的斗篷,威风凛凛走在栈桥上。 牛长老跟沈夫人携留守的诸位堂主,伴他左右相送。 “帮主,就让老牛跟你一起去吧。”牛长老仍不死心的拍着自己的大宝剑,苦苦央求。 “长老你就在家安心待着吧。”郭东林自然不会让他同行。万一倭寇要是拖拖拉拉还没走,自己想放水都不成。 “要是还得您老人家披挂上阵,会让人笑话我们沙船帮无人的。” “诸位只管安心等待,本帮主定会旗开得胜的!” 说完,他朝送行众人一拱手,目光掠过陈怀秀时,有意无意在她秀丽的面庞上停留了瞬间。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觉这小寡妇今天气色好多了。 莫非是真想通了? 郭东林心头一热,笑着对她说道:“弟妹也等着吧,哥哥给你报仇去了。” 陈怀秀微笑着点点头。“帮主放心上路吧,家里我们会料理好的。” “好,出发了!”郭东林还没被陈怀秀这样温柔对待过,只觉心头一热,豪气顿生。便一撩虎纹的披风,转身大步上了自己的座船。 隆隆鼓声中,帮众和家属们目送讨伐船队缓缓驶离港口。 待到船队彻底消失在视线中,陈怀秀和牛长老步行转回镇上。 牛长老一边走,一边低声对陈怀秀道:“老马回来了,真在那里堵到人了。” “那就按计划行事吧。”陈怀秀微微点头,目光投向眼前这座海沙镇。 从敌人手中夺回它的时刻,到了。 ps.三连更第一更,求月票啊! 第二百四十三章 我们中间出了个叛徒 回到三沙镇,牛长老便将几位信得过的堂主,叫到了自己家里。 几位堂主赶到牛长老家时,牛长老让儿子把门关好,不放任何人进来。 然后他领着几人进了里间。 几位堂主愕然发现,沈夫人居然也在,桌上还摆着老帮主父子的牌位。 “你们跪下说话。”牛长老低声喝道。 几个堂主赶紧跪下来,跟着牛长老朝两位帮主的牌位大礼参拜。 然后牛长老才起身对跪在面前的几人喝道: “本帮出了个大叛徒!他杀害少帮主,毒害滕少爷,又勾结倭寇,截杀沈夫人,十恶不赦、罪该万死!” “啊?”众堂主闻言如遭雷击,呆了好一会才齐声问道:“是谁?帮里怎么会有这种狗贼?!” “还能有谁?就是郭东林那个孽畜!”牛长老双目喷火道:“他不念老帮主救命之恩,枉顾老帮主收留、提拔之情。为了坐上帮主的位子,竟然设局用水银毒死了少帮主!” 牛长老说着,将一张李时珍开具的尸格展示给众位堂主。 “这是李神医前日来岛上时,验看少帮主遗骸开具的!” 众位堂主呆若木鸡,默默无言的传看那张落款‘李时珍’的尸格,只见上头确实证明少帮主是服食过量水银毒致死的! “姓郭的丧心病狂,为了不还回帮主之位,又故技重施,向滕少爷下毒!这是从滕少爷的瓷枕中发现的。” 牛长老根本不给众人议论的机会,又举起手中的一个透明水晶盒,展示盒中滚动的水银。 众堂主看的心惊肉跳。 但这事儿实在太大了,没人敢轻易表态。有人小声问道: “有什么证据,说是郭帮,不,郭东林做的呢?” “当然有证据了,把人带上来!”牛长老低喝一声。 只见马长老昂首进了正堂,跟在他身后四个大汉,分别押着两个套子里的人。 “诸位请看,这是老夫先一步去白芦沙的收获。” 马长老说着,一把揪下其中一人的头套,露出一个难看的髡头。 “嘶,倭人?!”众堂主感觉今天信息量过大,脑瓜子嗡嗡的。 “不错,他就是率众袭击夫人的真倭梅川一夫!”马长老冷喝一声。 “啊?梅川一夫已经被抓了?那帮……哦不,郭东林还去干什么?”堂主们失声问道。 “去做戏的。”马长老冷笑一声道:“我们昨天故意透露倭寇在白芦沙的情报给他,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跟倭寇勾结。郭帮主果然没让我们失望!” “他派这小子去白芦沙通风报信,被老夫抓了个正着!” 说着他又一把揪下另一人的头套,只见其小小的个子、鼻青脸肿,依稀还是能看出,正是郭东林的弟弟、刑堂堂主郭齐林! 说着马长老掏出手中一摞纸张,递给众堂主道:“这是两人的口供,你们自己看吧。” 堂主们将供词接过去一看,一个个面色数变,最后都化为了一脸怒容。 郭齐林的口供中,招认了他受大哥指使,设局毒杀少帮主的经过;以及郭东林给小滕上课的时候,往他枕头投毒的事情。 此外还招认了好些不法的勾当,按照沙船帮森严的帮规,足以让他兄弟死十次都有余了。 至于梅川一夫的口供,则招认了郭东林派人告诉他,沈夫人的船只回航的事件和地点,让他带人去截杀的事。 这下堂主们终于完全相信,郭东林就是沙船帮近来一切不幸的始作俑者了! “还以为是天不佑我沙船帮呢!”他们一个个捶胸顿足,在两位帮主灵前哭成狗。 “原来是那姓郭的狗贼干的好事儿!” “郭东林人面兽心、泯灭天良,不把他千刀万剐,难泄我沙船帮心头之恨啊!” “不杀这姓郭的我誓不为人!” 众堂主表态完了,齐刷刷望向坐在牌位旁的沈夫人。 “夫人,你说怎么报仇吧!我等誓死保卫夫人!” “是啊夫人,就是豁出命去,我们也要杀了郭贼,替帮主报仇!” “谢谢大家,我代亡夫谢谢大家了。”沈夫人流着泪站起身,向众人行礼道: “值此风雨飘摇之际,还是尽量少死些人为上。” “夫人放心,郭贼还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了一切!”牛长老喷着响鼻、瞪着牛眼道:“我们便趁着他一伙人毫无防备之际,先把他留在岛上的党羽一扫而光!” “这好办!”马长老瞪着马眼,低喝道: “老夫今晚做寿,天黑时喊他们到家里吃酒,到时候来一个抓一个。把领头抓起来,下面的看起来,等姓郭的回来算总账!” “嗯,到时候我再派人把各个码头看住,决计不能走漏了风声。”牛长老又对众人进行了编组,并进行了详细的安排部署,又制订了几种应急预案。 说完,他看向众堂主道:“你们还有什么意见?” “全凭二位长老做主!”见计划的如此周密,众堂主信心大增,齐声应道。 “那好,就这么定了!” 牛马两长老摩拳擦掌,杀气腾腾。 “杀贼报仇,肃清沙船帮,就靠各位了!” “敢不效死力?!”众堂主群情激昂。 众人又刺破手指,饮了血酒,发誓效忠夫人,生死与共,重夺沙船帮! ~~ 那厢间,郭东林率人赶到白芦沙时,太阳已经偏西。 他先循例派一队尖兵,划小舟摸上沙洲刺探。 实际上是要看看,梅川一夫他们都撤走没有。 不一会,手下来报,岛上只有一些破船和窝棚,并无任何倭寇存在。 郭东林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满意的点点头,心说郭齐林那小子办事儿,越来越靠谱了。 他站在船头,一脸轻松笑道:“看来是马长老的消息出了岔子,倭寇早就撤走了。” “那当然啦。区区倭寇岂敢在帮主的眼皮子底下撒野?” 他身边除了松江来投奔的,就是帮里那些嘴甜会钻营的家伙,此时自然谀词如潮。 不过既然来了,好歹也要做些事。郭东林便用宝剑,指着沙洲中的窝棚和破船道: “把白芦沙点了。在崇明,谁也不能得罪咱们沙船帮!” “是,点了点了!”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二百四十四章 倒郭 郭帮主一声令下,众手下纷纷点起火把,驱船四处纵火。 不一会,沙洲上便燃起熊熊大火。 此时天色渐黑,白芦沙的大火却映照得江面上亮如白昼。 郭东林看着火焰吞噬了沙洲中的一切,感觉像打了场胜仗一样。 “帮主,我们是不是下锚,等天亮再返程?”手下人请示道。 返程是逆流,白芦沙一带又是危险的浅滩。哪怕是五桅沙船,载人太多也有搁浅的危险。 郭东林也是难得出来透透气,便点头道:“就在赏一宿篝火,明早再回去吧。” “哎呀,早知就不急着,把窝棚烧掉了。怎么也比睡在船上舒服啊。”那名手下放个马后炮道。 郭东林神情一滞,心里暗骂一声道,现在才说,你早他妈干什么去了? 郭帮主面上却嘴硬道:“倭寇者,禽兽也。我等堂堂明人,怎能住在禽兽巢穴里,平白沾染晦气。” “真不愧是帮主啊,境界就是高!实在是高!”众手下又一阵谀词如潮。 郭东林却看着被大火映红的夜空怔怔出神。 他仿佛在那紫红色的云霞中,看到了白裙胜雪的沈夫人,正朝自己露出驯服的笑容。 想到这,郭帮主心中一阵燥热,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三沙去。 ~~ 翌日天刚擦亮,兴奋的一夜未成眠的郭帮主,便下令拔锚回航。 回程时因为是逆流,速度就慢了许多。 不过因为出发的早,船队总算赶在晌午时分,回到了海沙镇的码头。 码头上的帮众见帮主带着船队安然无恙的返回,全都欢呼起来。马上就有人去镇上报信。 不一会,牛马二长老和沈夫人,便带着一众堂主急匆匆前来迎接。 这时,船队刚刚悉数靠了岸,帮主的座船也靠上了栈桥。 虽然一夜没睡,郭帮主却依然精神抖擞。虎纹披风在江风中猎猎舞动,手按在剑柄上,全身都洋溢着凯旋而归的踌躇满志。 出征的过程和结果都不重要,只要可以宣称胜利,那就是胜利无疑了。 这可是他暂掌帮主之位以来的头一次出征,那是必须要胜利的。 “恭迎帮主凯旋归来!”沈夫人和二长老率众大礼参拜。 “我沙船帮赫赫威势之下,蕞尔倭寇,望风而逃。”郭帮主一脸遗憾又不失骄傲道:“弟兄们已将贼巢犁庭扫穴,谅他们再也不敢靠近我三沙了。” “帮主威武!”众人便齐声大吹法螺,就连沈夫人看他的眼神好像都变了。 这下可把郭东林美坏了。这帮家伙可不是他身边的马屁精,他们素来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现在没了那小崽子的指望,终于也学会捡好听的说了。 ‘贱人真贱。’郭帮主暗啐一口,一边从船上走下,一边扫视来迎接的众人一眼,奇怪问道:“郭齐林呢,怎么没来?” “哎呀帮主真抱歉。”马长老连忙赔笑道: “昨儿是老头子寿辰,晚上便请堂主们喝了几杯。郭堂主喝得烂醉,这会儿想必还没醒酒吧。” 郭东林点点头,自己这个弟弟的尿性,他还是知道的。 没有自己看着,又有喝大酒的机会,不喝个烂醉才怪呢。 然后他又有些奇怪道:“郭小四他们几个呢?” 郭东林指的是,他提拔起来的几个堂主。 “我等准备在四海厅设下庆功宴,以庆贺帮主旗开得胜。还以为帮主天擦黑能回来就不错了,没想到这才中午头就凯旋了。” 马长老忙解释道:“四爷他们都在总舵忙着张罗呢,脚不沾地的,乱成一团了。” “哈哈,乱就乱一点,热闹嘛。”郭东林又压下了疑问,一时无暇细想,因为他看到了一具八抬大轿。 那是帮主在接位、祭祖大典上才能用的。他一个代帮主、又是外姓人,素来只配坐四抬腰舆,屁股还从没沾过这顶海蓝色金线绒帮主大轿呢。 郭东林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屁股,摆手假假道:“让我坐这个,使不得吧?” “怎么使不得?”马长老马上压下轿杆,牛长老掀开轿帘道: “帮主为我们沙船帮劳心劳力、宵衣旰食,今日又凯旋归来,如何坐不得这帮主大轿?!” 就连沈夫人也点点头,微笑道:“当然坐得。” 郭东林身边那帮子屁精,自然也欢喜极了——他们觉得这代表保守派势力,终于认可了帮主,从此再也不会给帮主添堵了。 这样帮主才好放开手脚提拔他们啊…… 在众人的‘力劝’之下,郭东林终于强忍着喜意道: “那本人就却之不恭了。” 说完,便弯腰坐进轿中,舒服的都要哼哼起来了。 这才是本帮主该坐的地方啊。 “起轿!”牛长老哞的一声,钵儿镲儿,锣鼓唢呐响成一片。 非但是郭帮主,他手下那帮随同出征的马屁精,也全都被请上了抬舆……抬舆数量不够,就把椅子绑在两根竹竿上,效果也是一样。 噼里啪啦爆竹声中,八名全身腱子肉的轿夫扛起大轿。后头健硕的轿夫们也纷纷扛起抬舆, 跟着吹吹打打的乐手,浩浩荡荡朝镇上进发。 一路上彩旗飘飘,爆竹震天。帮众和家属们摆起香炉鲜花,欢呼迎接。 郭东林只觉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风光、最得意的一天了,就连那日接掌帮主之位,都没有今天痛快。 他甚至暂时忘记了对沈夫人的邪念,仅靠这一片欢声鼓乐,便飘然欲仙了! 快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转眼间,郭帮主的大轿就进了沙船帮的总舵。 “咦,什么情况?”进了院子,郭帮主掀开轿帘,抬头四下看看,只见院中冷冷清清,根本没看到什么酒席桌椅之类。 他不禁奇怪问道:“不是有宴会吗?他们人呢?” “他们都在地府等你呢!”马长老终于按捺不住,狞笑一声。 四海厅紧闭的大门哗得一声敞开,无数头上围着白巾的帮众,手持刀枪冲出来,将郭东林一干人的轿子团团围住。 那些轿夫也纷纷落下轿子,抽出藏在身上的兵刃,八柄短刀一起架在了郭东林的脖子上。 “不许动!” “不许动!” ps.第三更,求月票!还有哈。 第二百四十五章 火并 沙船帮总舵院,凄厉的唢呐声中。 郭帮主坐在轿子里还没出来,便被刀架在了脖子上。 他手下那帮马屁精,也从高高的抬舆上被摔下来,七荤八素间便遭利刃加身。 “你、你们要干什么?”马屁精们都傻了。 郭帮主的护卫如梦方醒,赶紧抽出兵刃,想要营救帮主。 那些吹吹打打的鼓乐手们,却纷纷拔出刀斧,抵挡住他们。 双方刚战成一团,却只听噗噗声响成一片,护卫们被身后刺来的长枪洞穿。 那是跟在他们身后的帮众,伺机偷袭的结果。 有心算无心,又以众凌寡,被算计的一方毫无胜算…… 看到自己的护卫倒在血泊中,手下纷纷被擒,郭帮主终于怒不可遏的咆哮道: “沙船帮帮规第五条,谋害帮主千刀万剐,全家浸猪笼!你们都活腻了是吧?!” “犯这条帮规的是你!”马长老爆喝一声,挥起金丝大环刀,将那大轿一劈两半。 “下来吧你!” 刀风顺势劈开了郭东林头上的帽儿盔,把他的发髻都削成了两半。 ~~ 当郭东林披头散发的被押进四海厅时,便见堂上摆起了两位帮主的牌位。 香案上,还供了一排血淋淋的人头。 郭东林定眼一看,原来那是他弟弟郭齐林、堂弟郭小四等心腹头领的首级。 “啊!”郭东林天旋地转、目眦欲裂,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几条壮汉都按他不住。 牛长老见状,举剑噗嗤一声,大宝剑刺穿了他的琵琶骨。 郭东林凄厉的惨叫起来,彻底动弹不得了。 鲜血汩汩而出,顷刻染红他半边身子。 牛长老拿出一张写在白绢上的血书,高声控诉郭东林的十大罪状。 一曰‘篡弑’。下毒暗害帮主,得以取而代之! 二曰‘投毒’。投毒谋杀未来帮主,意图永远鸠占鹊巢! 三曰‘通倭’。勾结倭寇谋害沈夫人! 四曰‘卖帮’。为一己私利,出卖全帮与徐家。 五曰‘顺昌’。倚仗凶恶,任人唯亲。迎风拍马者得居高位。 六曰‘逆亡’。排挤忠良,残害股肱,但有犯颜者必遭戕害! 七曰‘侵吞’,巧立名目,大肆侵吞帮中财产,在苏松广置良田美宅。 八曰‘淫乱’,蓄养娇妻美婢,违背本帮不得纳妾之帮规。 九曰‘纵容’,以帮主权威,庇护其弟郭齐林等人肆意不法,罄竹难书。 十曰‘不义’,老帮主救命之恩、提拔之情,托孤之任,皆抛之脑后。人不知感恩守信,与禽兽何异?! ~~ 铿锵有力的宣读完之后,牛长老厉声问道:“郭东林,你认不认罪?!” “呵呵……”郭东林已经疼得无力动弹,也没法高声喊叫了。只能勉强仰着头,惨笑道: “憋出这十条罪状来,也难为你们这帮老粗了,我不认都不落忍。” “那么说你就是认了?”马长老断喝道。 “不,我只是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成王败寇……”郭东林轻轻摇摇头,想要掉书袋。 “你闭嘴吧。”却被马长老粗暴打断道:“认罪就可以了。” 说着将那白绢搁在郭东林面前,让他签字画押。 “你们还想做戏做全套?做梦去吧……”郭东林哂笑一声。 话音未落,手里却被牛长老塞了支毛笔,然后握着他的手,在白绢上歪歪扭扭的签字画押。 郭东林想要反抗,但琵琶骨被穿,胳膊跟就不听自己使唤。只能软绵绵的任由对方操弄。 这让他极度愤怒,终于又有力气大喊大叫道:“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为四海帮立过功,我为老帮主流过血,我应该得到帮主的体面!” ‘啪’地一声,他吃了牛长老重重一记耳光。 “妈了巴子的!”牛长老狠狠啐一口道:“坏事做绝还要体面?想屁吃呢!” “呵呵,我坏事做绝?”郭东林像是受了巨大的屈辱一般,冷笑对牛马二长老等人道: “我来之前,你们沙船帮是个什么鸟样子,心里没点逼数吗?买卖都被人家抢光了,十天半个月不开张。还得整天靠打鱼摸虾,勉强糊口。” “是我郭东林来了,给老帮主出谋划策,又带人亲自去一家家谈判,这才让帮里的生意有了起色。” “是我力劝老帮主接收本县别处百姓避难,才让本帮的水手和人口一下多了一倍。能靠数量碾压竞争对手!本帮才能做大做强、再创辉煌!知不知道!” 郭东林陷入癫狂的高叫道:“我也不是要跟沈朔争,虽然他头脑简单、蠢货一个,但毕竟是干爹的儿子,我愿意辅佐他!可谁知道他居然蠢到家,死抱着帮规不肯替那些海商运货;不肯将三沙变成第二个双屿;不肯与徐家合作,撤掉崇明县!” “他这不是与我作对,是把沙船帮往绝路上带啊!得罪了徐家我们还有活路吗?我不弄死他,全帮四五万口人就得喝西北风去!” “那小滕呢,他还是个孩子,总没有得罪你的地方吧?!”沈夫人终于忍不住厉喝一声。 “他怎么没有得罪我?!凭什么我辛辛苦苦做大做强的沙船帮,将来给他做嫁衣!”郭东林却依然振振有词的嘶吼道: “王侯将相还宁有种乎?凭什么因为他是老帮主的种,就能当帮主?我沙船帮是一家一姓之私产吗?!” 说完,他又恶狠狠盯着陈怀秀,高喊道:“还有你,为什么也要跟我处处作对。你若是从了我,我怎么会舍得杀你?!” “住口!”马长老醋钵大的拳头招呼到了他面门上。“敢侮辱夫人,又是一条罪状!” “没有人可以审判我,明白吗,你们都欠我的!”郭东林鼻子汩汩喷血,却依然昂着头高叫道: “更没有人可以处决我,明白吗?因为我一死,和徐家的协议就作废了。等坍塌一至,沙船帮就死路一条了,哈哈哈!” “我看你们谁敢杀我?!杀了我,你们所有人都要给我陪葬,哈哈哈!”郭东林状若厉鬼,却气势,大有绝境反杀之意。 牛马二长老,还有那些堂主,都被震住了。 “我敢!”这时,却听一个柔弱的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陈怀秀从发髻上拔下锋利的钢簪……那本是寡妇守节时用的。 然后她紧攥手中,猛然挥出,噗嗤一声,就刺穿了郭东林的脖颈。 郭东林震惊之下,甚至都忘了疼痛。 当他慌忙伸手去捂脖子时,细密的血珠喷溅而出,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你,你,不怕三沙……” “你用徐家吓不到我们的。”陈怀秀紧咬着惨白的嘴唇,声音不大却坚定清晰道: “因为我已经找到,让三沙永不沉没的办法了!” “胡,胡说……”郭东林说完,回光返照似的忽然想起一种可能。 “江南…公…司,水泥堤?” “你真的很聪明。”陈怀秀叹了口气,转身不再看他。 ps.第四更求月票。眼不中了,有心无力,告退告退。 第二百四十六章 新帮主 沙船帮四海厅。 郭东林满脸震惊的倒在血泊中,他清晰感觉到生命在迅速的流逝。 恍恍惚惚间,他好似又回到自己第六次府试失利,万念俱灰、跳入江中的那一刻。 他感到浑身越来越冰冷,呼吸越来越困难。 可这一次,再没有那位爽朗的老人,向他伸出救援之手了。 渐渐的,郭东林的双眼失去了神采,终于一动不动。 陈怀秀一直不敢回头,方才那愤怒一击,已经用了她所有的勇气和气力。 听到身后的郭东林不再发出任何响声,陈怀秀泪如雨下,捂着嘴无声恸哭起来。 过去一年来,那些彷徨无助、孤独崩溃,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宣泄…… 看到陈怀秀哭成泪人,大厅内一众汉子却没一个敢小觑她的。 方才那一幕弱女子手刃仇家,实在是太震撼人心了,他们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 心说关键时刻,夫人这份决断和狠辣,可比他们这些男人强多了。 ~~ 罪魁已死,也就什么好瞻前顾后了。 马堂主挥动金丝大环刀,噗嗤一声,斩下郭贼的头颅,将其摆在那排首级最前头。 然后陈怀秀和二位长老重新给两位帮主上了香,带领余下的八位堂主再度行礼,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等众人起身后,牛马二长老交换下眼神,一同点了点头。 牛长老便扫一眼场中众人,扯着嗓子道: “诸位,蛇无头不行,鸟无翅不飞。篡位的罪人已伏诛,但沙船帮不可一日无主。我们今日就在二位先帮主的见证下,推举一位新的帮主出来吧!” 众人一阵交头接耳,这人选可得好生斟酌。 首先他得能服众,很快能安抚住帮中上下,将这场火并的不良影响消除到最小。 然后他还得够本事,在沙船帮与徐家决裂后,能给全帮找一条生路出来。 最后,他还得够可靠。不能像郭东林这个野心家一样,图谋沈家的家业。 这样想来,似乎合适的人选,只剩一个了。 便有人振臂高呼道:“我提议请夫人接位!” “好主意!”众堂中闻言,不由眼前一亮。 “不错,别人我们都不放心!只有夫人最合适不过!” “是啊是啊,请夫人千万不要推辞!”众堂主很快达成了共识。 两位长老欣慰的拢须大笑,牛长老看看陈怀秀道:“夫人,这就是众望所归啊!” “是啊夫人,”马长老点头附和道:“这个帮主,非你莫属!” “不妥,”陈怀秀却一脸不为所动道:“我个妇道人家,怎能担此重任呢?” “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揪出郭东林这个叛徒,有大功于沙船帮,如何不能担此重任?”牛长老喷着响鼻。 “就是!若不是夫人察觉到郭贼的阴谋,我们到今天还蒙在鼓里,又怎么对得起历代帮主?”马长老瞪着马眼。 “是啊是啊!”堂主们也纷纷嚷嚷道:“夫人乃是沈家如今的当家人,只有你不会害滕少爷。” “是啊夫人,您只需暂掌帮主之位,等滕少爷长大成人,能担重任时,再将帮主之位交给滕少爷就是。”众人继续苦劝道: “至于帮中事务,夫人只需坐镇总舵决断,我们自会尽心竭力去办,也不用整天抛头露面的。” “夫人,我们绝不会阳奉阴违,发誓令行禁止!” “是啊帮主!”牛长老马上改了称呼,大声道:“我们在先帮主灵前发誓,誓死效忠帮主!” 说话间,他又向马长老使了个颜色。 “我等拜见新帮主!”马长老也跟着鼓噪起来,二人带着众堂主跪在陈怀秀面前。 “你要是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了!” “唉……”陈怀秀这才无奈的叹息一声道: “这要是平时,你们就是说破天,我也不会答应的。但值此沙船帮风雨飘摇之际,也只能勉为其难,暂摄一段帮主之位了。” 说着她便转身向公公和亡夫的灵位叩拜道: “此乃权宜之计,等小滕长大了,我决不恋栈。” 见她终于想开了,众人欣喜若狂。 ~~ ‘铛、铛、铛……’ 三沙镇中心的那口百多年历史的青铜挂钟,罕见的被敲响了。 那是全镇集合的号令,必有至关重要的大事发生。 还蒙在鼓里的帮主和家属们,忙纷纷放下手头的活计,快速朝镇中央赶去。 仅仅顿饭功夫,三沙镇近三万人便齐聚总舵前的大坪,然后被眼前一幕震惊了。 只见大坪上扎起了木台子,台上立着面白色的布幔。上书个一人多高、触目惊心的‘奠’字! ‘奠’字两旁还立着好些白幡、挽幛,上书‘大仇得报’、‘含笑九泉’之类的字样。 帮众们全都看傻了,帮主不才刚凯旋么?不是说一个人都没死吗?怎么又办上丧礼了? 莫非是滕少爷? 忽然凄厉的唢呐声响起,脱下红衣换白衣的乐班子,奏响了悲戚的哀乐,帮众们当时就哭成了一片。 便见哀乐声中,两位长老和众堂主全都披麻戴孝,簇拥着全身忠孝的沈夫人和小滕,出现在了木台上。 “呃……”哭声渐渐停止,人们震惊的揉着眼,滕少爷这不没死吗? 那众高层戴孝为哪般? 好在没让他们等多久,牛马二长老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扼要而带强烈感情色彩的,讲给帮众们,然后又宣布了郭东林的十大罪。 帮众们就素以沈家为主……支持郭东林的都已经杀的杀、关的关了……自然对德高望重的两位长老深信不疑。 在片刻的错愕后,帮众和家属们便群情激愤的詈骂起郭东林来。 当他们看到郭贼一伙的首级后,更是激动的要冲上抬去,把恶贼的狗头当球踢! 维持秩序的帮众被挤得东倒西歪,大声叫嚷,场面混乱不堪。 还是陈怀秀出声安抚,让众人安静下来,这才没让他们把木台子挤垮。 待到众人平复下来,牛马二长老又宣布了,请沈夫人继任帮主之位的决定。 陈怀秀本来在帮中就有极高的威望,又是小滕的监护人,自然得到了帮众们一致的拥护。 然后所有人便一起拜见沙船帮第九任帮主! 看着近三万人齐刷刷向自己顶礼膜拜,陈怀秀终于意识到,自己肩负起了一份怎样的重担? 她不禁将目光投想西边,那里是西沙的方向。 她已经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剩下的只能指望那个少年,能说到做到了。 ps.抱歉各位,今天这么晚。因为明天小小和尚上幼儿园第一天,所以老婆忙着给他准备东西。就让我给小和尚看作业,夭寿啊,一年级怎么这么多作业?一直弄到十点半。小孩子太可怜了,老婆太不容易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煎熬 西山海神庙。 赵昊正在给两个弟子开小灶。 “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中,提出了关于运动的三大定律。这是力学中重要的定律,阐述了经典力学中基本的运动规律,是研究经典力学甚至物理学的基础……” 赵昊之前给出的《初等物理》中,便有单独的力学篇章。两个弟子自然不陌生,今天师父心血来潮,愿意为他们深入讲解一番,两人却有些听不进去,眼睛直往外瞄。 “这都三天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金学曾小声对师兄道。 “是啊,没一点消息。”于慎思也叹口气。“都急死人了。” 却听啪的一声闷响,赵公子将厚厚的一本《数学原理》,拍在了金学曾脑袋上。 “上我的课敢走神,活腻了是不是?”赵公子活动着手腕,又将金学曾那本拍在了于慎思的脑袋上。 ~~ 海神庙其实就是崇明县的临时县衙,后殿正中是签押房。县丞和主簿共用东配殿,主簿和六房书吏则共用一间西配殿。 后殿门口,来来往往的官吏都悚然瞥见,大老爷和于师爷哭丧着脸跪在里头,双手还各举着一本厚厚的书不敢放下。 没人敢在殿门口逗留,唯恐被大老爷和师爷记恨。全都赶紧躲得远远的,到两人看不见的地方再幸灾乐祸。 “这是什么情况?”东配殿里,主簿问县丞。 “太上县尊发威了,大老爷不知又犯了什么错?”县丞身上草绿色的官袍,都已经浆洗成淡绿色了。 “唉,这大老爷平时可不好惹,没想到让个十几岁的孩子,管的跟孙子似的。”主簿不禁咋舌。 “你当心点儿,让大老爷听见,跪那儿的就是你了。”县丞警告他一句,然后叹口气道:“咱们这位大老爷,也真够倒霉的。大明一千四百多个知县,有一个算一个,他也是顶倒霉的那个了。” “可不是嘛。还不如赶紧把崇明县撤了,大家重新投胎,强过现在半死不活……”主簿深以为然道。 “唉,谁说不是呢。”县丞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 金学曾和于慎思,只顾着全力给师父灭火,哪还管得上下面人怎么看? “我们不是人呐,居然不珍惜师父亲自上课的机会。” “是啊,我们深刻检讨、认打认罚,只求师父不要生气。” “师父还在长身体,生气会影响发育的。那我们可就万死莫辞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终于把赵公子哄消了气。 他枕着脖子坐在金学曾的桌案后,两脚架在桌面上,没好气道: “你们怎么搞的?才当了几天官儿,就学不进去了?这还怎么传我衣钵?” 两人心说,估计自己也活不到师父传衣钵那天了。 但这会儿谁还敢撩火,赶紧乖巧点头。 “是是,我们太让师父失望了。” “主要是给海沙帮那边急的,这都第三天了,怎么还一点消息都没有?不会出什么变故了吧?” “是啊师父。那边要是有个闪失,局面可就没法收拾了。”于慎思叹气道。 “嗨,就为这点事儿啊?”赵昊其实也担心的不要不要,不然也不会拿他俩当出气筒。 可赵公子死要面子,还要装作毫不介怀的样子,随手拿起本书来,一边翻一边淡淡道: “为师该做不该做的,全都已经替他们做了。剩下这点事儿要是还做不好,那我也没办法了。” 他倒是想大包大揽,亲手把沈夫人送上帮主宝座。 可沙船帮三千帮众,四万家属,实力远强过县里,更别说江南公司这外来户了。这么强大的集体是有独立意志的,外人贸然搅合进去,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赵公子只能让他们自行解决,自己在一边等结果。 “果然还是师父沉得住气,向师父学习。” 金学曾和于慎思忙大点其头,全当没看见赵老师倒持书本的可笑一幕。 “要不,还是让人找个借口去瞧瞧?”金学曾说完就沉不住气道。 “去个屁。”赵昊白他一眼道:“平白让人觉得我们上杆子。” “哎,师父套路就是深啊。”于慎思赞道。 正说话间,便听一阵飞快的脚步声响起。 马应龙上气不接下气,跑进签押房。“来,来了!” “来什么了?”赵昊不悦道:“一个个都这么沉不住气。” “三沙岛来人了。”马应龙大喘气道。 金学曾和于慎思异口同声问。“来的什么人?” “马…冬马长老。” “太好了!”两人登时一跃而起,激动的抱成一团。“赢了,我们赢了!” “来了就来了呗。”赵公子却沉稳的坐直身子,搁下书站起来。“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说着,他瞥一眼两个徒弟道:“还有,我允许你们起来了吗?” “没,没……”金于二人赶紧重新跪好。 “起来吧。”赵昊这才放过他们。 “谢师父。”两人腆着脸站起来,一边拍着膝盖,一边马应龙:“人呢?” “在前头偏殿候着呢。” “去看看。”两人猴急想往外窜,却又硬生生悬崖勒马,躬身礼让道:“老师请。” “唔,这还差不多。”赵公子这才踱着四方步,步履沉稳的往外走。 只是出门时,他脚尖磕在门槛上,一个踉跄就摔了出去。显然内心绝不像表面上这么平静。 幸好高武眼疾手快,箭步冲上前,一个海底捞月,把赵昊救了起来,避免了他面部与地面的亲密接触。 “什么破门槛这么高?给我锯了!”赵公子恼羞成怒,一脚揣在那木头门槛上。 “锯了锯了,赶紧都锯了。”金学曾马上吆喝胥吏,赶紧照办。 ~~ 当赵公子在金学曾和于慎思陪伴下,出现在马长老面前时,又恢复了从容淡定的贵公子做派。 “小老儿马冬,拜见公子。”马长老穿着粗布麻衣,一副重孝打扮。 赵昊被他这装束吓一跳。“马长老,这是谁去了?” 不管是陈怀秀还是那小滕,都是赵公子陈受不起的损失啊。 “公子误会了。”马长老忙解释道:“小老儿是奉我们陈帮主之命,请您和县尊,参加沈帮主葬礼的。” “哦?陈帮主?”赵昊闻言,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这么说,逆贼已经讨平了?” “托公子和县尊的福,都已授首。”马长老沉声答道:“如今帮中上下一心,拥护沈帮主!” “好,本公子没看错人!”赵昊击节叫好道。 ps.第二章。 第二百四十八章 出殡 九月十五宜下葬。陈怀秀选定这一天,让亡夫入土为安。 这天阴沉沉的,三沙岛上一片素白。 凄厉的唢呐声中,长长的出殡队伍从海沙镇一直排到马家墩,绵延好几里。 队伍打头的是八杆红色旗,四面龙头铜锣,四把遮阳红伞,四把绿扇。还有金瓜钺斧,朝天蹬、鹤童虎判和顶盔挂甲面目狰狞的两个开路鬼。 后头是吹吹打打的乐队,再往后是扛着引魂幡的两位长老,持着哭丧棒的八位堂主。再往后,才是虎妞和一个妇人扶着的陈帮主。 陈怀秀一身重孝,垂泪不已。身后是十六名黝黑的壮汉,一起抬着楠木的大棺。 再往后,才是来送葬的宾客,沈家的旁支,以及抱着纸人纸马、安灵物、金银山的帮众、家属。 赵昊和金学曾都穿着白色的官员吊服……便是将圆领官袍换成白绢所制的袍子,其余乌纱帽、革带、皂靴均不需要更换。 哀乐声中,看着一眼望不到尾的队伍,赵昊轻吁一声道:“这沙船帮可真够大的。” “是啊,这还是让另两个镇的人,都等在马家墩呢。”金学曾深以为然道:“现在全县七万多口人,他们就占了一多半。” “那你盼着他们搬走?”赵昊撇撇嘴。“有民才有官,老百姓都搬走了,你当光杆县令啊?” “那不是破罐子破摔嘛。”金学曾讪讪笑道:“师父来了,当然是全都要留下了。” “这次陈帮主是下了决心的。”赵昊的目光落在那口楠木棺上,回忆起那晚的诡异一幕,忍不住打个寒噤道:“这时候让沈帮主下葬,就是要让全帮都知道,她已经决定留下来。” “嗯。”金学曾点点头道:“这女人不简单。” “废话。”赵昊白他一眼,不再说话。 ~~ 崇明岛是淤泥沉积而成,自然没有山也没有石头。马家墩便是三沙唯一的高地了。 其实是一个稍稍隆起的土阜。 沈家的祖坟便在这里。 吉穴早已挖好,是一个深约一丈的大坑。 内里用条石砌成,陪葬用的一应物品也都搁好。 这已经是岛上最隆重的墓穴了。 “吉时已到,恭送帮主上路!”担任执事的牛长老哞的一声。 马长老便当场宰了只黑狗,将温热的黑狗血倒在碗里,洒了墓穴一圈。其意是祛邪,让安息于此的灵魂,不至于被荒神野鬼打扰。 洒狗血者,必定是死者的至亲之男子。原本该是小滕的任务,但他还病着,禁不起折腾。马长老便代他撒了这狗血。 当最后一滴狗血洒落在地,他将大瓷碗重重掷在棺盖上击碎。 咔嚓一声,牛长老又高声唱道: “拜别帮主!” 这声音低沉又带着凄凉,周围近千名披麻戴孝的沈家人以及所有帮众,就像是被春风扫过的麦子一般,齐刷刷的跪伏下去。 抬棺的黑汉子们,缓缓抬起了棺材。 陈怀秀扑上去,抱着棺材失声痛哭起来。被虎妞和那夫人给硬生生架走。 “一拜!” 帮众们都把额头贴在地上,宛如平地里开起了一朵朵白菊花,在秋风中摇曳。 “二拜!” 棺木稳稳落在墓穴中。那股妖风又起,刮得赵公子面皮生疼,赶紧也乖乖低下头去。 “三拜!” 风声,哭声,被风扯着的旗声、幡声,还有那压不住的唢呐声,让苍凉悲痛的气氛蔓延在整个旷野上。 ~~ 葬礼之后,众人回到海沙镇、吃过解秽酒,太阳已经偏了西。 赵昊和金学曾回到沙船帮给安排的客房,江雪迎也在那儿。 她跟着一起来到三沙,但女孩子家的没有去出殡,便在镇上等着。 待两人换下吊服,洗刷干净,那边小虎来请贵宾到沈帮主府上用晚饭。 三人便跟着小虎,来到上次赵昊和李时珍看病的那栋宅子。 陈帮主也换下了重孝,恢复了素白衣裙的打扮,先向三位贵客行礼,道声招呼不周,又向赵昊再次拜谢。 “帮主姐姐太客气了。”赵公子穿一身宝蓝色的绸袍,戴着软翅的唐巾,说不出富贵闲适。 “对了,小弟弟好点了没?” “劳公子挂念,小滕见好了,这几天都没再哭闹,脸色也好看多了。”陈怀秀感激不尽道:“公子恩情似海,怀秀永远也还不清啊。” “道谢的话就不必再说了。”赵公子刷得一声打开了折扇,上书‘助人乃快乐之本’七个飘逸的大字。 “咱们还是快点吃饭吧,饿死了都。” 陈怀秀嘴角抽动一下,显然还不适应赵公子脱线的风格。 她赶紧请赵昊三人入席,也没叫牛马二长老,只自己一人陪客。 显然是想先探探赵昊和县里的口风再说。 席间两个女子一个未成年,便没有喝酒,很快就用完了晚饭。 虎妞收拾下碗筷,换上茶盏后,陈怀秀便主动问道:“不知接下来,有什么需要海沙帮配合的?还请公子示下。” 赵昊和金学曾对视一眼,心说这女人还真是当帮主的料。哪怕如此被动如此弱势的局面,都不肯露怯。 不过赵公子素来不喜欢谈判扯皮。他便呷一口茶水,微笑道: “本公子是出了名的‘没事儿忙’,能有什么正事儿?还是请知县大人说说吧。” “师父说笑了。”金学曾马上配合道:“弟子就盼着这破县赶紧撤,好丢了这乌纱,回去跟着师父做学问呢。” 见两人说话一个比一个刺耳,陈怀秀知道自己的提防让人家不快了。 她暗叹一声,起身致歉改口道:“海沙帮已经退无可退,还请公子和老父母指条明路。” 江雪迎面上一片祥和安宁,心里却暗暗偷笑。还不是怪大哥你自己整天装嫩,人家怎能不试试看,能不能拿到一点主动权呢? ‘这态度才对嘛。’赵公子微微一笑,轻摇着折扇道:“帮主姐姐要这么问的话。那我就姑妄说之,你姑且听之了。” “公子请讲。”陈怀秀忙做出洗耳恭听状。 “这些天我把崇明的沙洲大体转了转,又询问了一些专业人士。”赵公子便大言不惭道:“基本弄清楚了崇明沙洲坍塌的原因,也大体有了个救治的思路。” 其实他就陪着妹子去沙洲看了看鸟,至于专业人士……这世上还有比赵公子更专业的吗? “说白了,就是海潮凶猛,沙洲抵挡不住,才会不断亏他。所以没什么好说的,就是要在面海方向修海塘,筑敌水坝才能保住沙洲不再坍塌!” ps.第三更。太晚了,睡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崇开司 崇明三面环江,一面临海,岛民与水为伴、以水为命,受长江东海厚泽的同时,也饱遭了江涛海潮的肆虐。 尤其是台风季,狂风卷着巨浪昼夜间便能侵吞上百亩的沙洲。如此日夜蚕食,年复一年,也无怪乎崇明的沙洲会分分合合、聚散无常了。 分散又涨坍无定的沙洲,数量再多也没法承载百姓的生计。只有大片的连成一体的陆地,才是人们繁衍生息的依托。 虽然大预言术告诉赵昊,从隆万年间开始,崇明将结束疯狂的坍缩期。多个沙洲将逐渐连接成片,几十年后便有了后世崇明岛的雏形。 但大预言术也告诉赵昊,仅靠老天爷赏饭吃是远远不够的。崇明之所以能成为后世的全国第三大岛,离不开一代代官绅百姓,以愚公移山之精神,修筑的无数道堤岸海塘。 事实上,从万历中叶,大规模的修建海塘就开始了。 之后四百年,崇明人与海潮不断搏斗,修筑了不知多少道海塘,又不知被海潮摧毁了多少次。 直到二十世纪末,修筑起环岛的混凝土大堤,以及整套的水利工程,才让崇明永诀水患。 赵昊自度,虽然有质量日趋稳定的水泥。但目前的工程水平,还远达不到一劳永逸的地步。 况乎,崇明即将进入剧烈的扩张期。总不能因噎废食,只顾海塘内的土地,不要堤外新淤出来的滩涂吧?那里稍加改造,便可成膏腴之地啊。 所以势必每隔十年二十年,就要在堤外再修一道新海塘,这样才能不断扩大崇明的面积。 因此赵昊建议成立一家专门的‘崇明开发公司’,长期负责整个崇明岛的‘保坍促淤’工作。 ~~ “崇明开发公司?”陈怀秀重复一句,轻声问道:“好像昆山有一家昆山开发公司啊。” “是的。”赵昊点点头,指了指江雪迎道:“江家妹妹是江南公司的总裁。公司基本上都她说了算的,具体情况由她向你介绍吧。” “兄长惯会当甩手掌柜。”江雪迎俏脸微红,却也没否认自己的职务。 陈怀秀闻言檀口微张,吃惊不小。她一直以为,这江小姐是赵昊的表妹之类的大家闺秀呢。 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女孩,居然是江南公司的大总管。 陈怀秀不禁肃然起敬,重新向江雪迎见礼。“真是失敬了,没想到妹妹如此能干。” “帮主姐姐更能干。”江雪迎敛衽还一礼,便将开发公司的职能讲给陈怀秀听。 “开发公司致力于本地的基础设施建设,包括不限于水利、桥梁、道路、房屋、上下水等各种民生工程的设计与建造。” “昆山开发公司,是集团下属的第一家地方基建公司,依托集团兄弟企业——江南建材公司,在两个月的工期中,完成近一百五十里的毛石混凝土大堤建设,并经受住了台风的考验。表现甚至优于传统石塘,而我们的成本,只有传统石塘的一半,建造速度却是它们的十倍不止!” 江雪迎的讲述风格不像赵昊那么有煽动力,但胜在冷静客观。以详实的数据说话,听起来其实更可信。 陈怀秀是亲眼见过那道卖相一般,却坚固高大的江堤的。也知道那是昆山百姓在一个月内完成的。 当时她便畅想过,若崇明也能有这样的奇迹发生,那该多好啊。 没想到,奇迹转眼就要在崇明降临了。 这下她再顾不上矜持和戒备了,一把握住江雪迎的手,心潮澎湃道:“妹子,快讲讲,我们崇明该怎么办?” “正如兄长建议的那样,崇明也可以仿效昆山模式,以崇开司为整个工程的运行实体,负责整个崇明的水利基建。” “具体的股份分配,可以参照昆开司的方式,当然也要适应具体情况。”江雪迎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微笑,继续解释道: “帮主姐姐自然明白,股东得投入本钱在先,未来才能享受源源不断的收益。” “那是自然。”陈怀秀颔首道:“不知我们要出多少本钱?” “一文不用,所有钱粮成本,包括水泥石料等建材,都由江南公司出了。”江雪迎便对陈怀秀道: “至于沙船帮,自然是提供修堤的人力了。” “要多少人?”陈怀秀着紧问道。 “昨日和兄长匡算了一下,一期工程从十月底动工,到来年二月结束。大约要修一百五十里海塘,这样基本能止住坍塌了。”江雪迎轻声答道。 崇明岛大体呈‘北涨南塌’的趋势,因此解决了南边的燃眉之急,就基本上稳住了地盘。 陈怀秀点点头,心中默默估算一下,这个长度可以围着整个三沙一圈还不止了。四个月想要修完,哪怕有水泥帮忙,所需要的人工数,也是相当可怕。 而这恰恰是崇明的命门所在。 “这得需要多少人啊?”她忐忑问道。 “少说五万壮丁,还要五万小工。”江雪迎答道:“海塘比江堤施工难度大,所以需要的人多些。” “这……”陈怀秀面露难色道:“我沙船帮丁不满万,老弱病残算起来,也才不到四万人。远远不够啊。” “是啊。”金学曾也帮腔道:“目前整个崇明加起来,也才八万来人。扣掉老的小的没法动弹的,全都拉去修海塘,也顶多凑个两万壮丁,三万小工。” “啊。”江雪迎小脸满是吃惊道:“崇明只有这么点儿人?” “原本算上黑户,也有个二十多万人。可东沙、姚刘沙一坍,盐场崇明卫一撤,全都背井离乡,到内地找活路去了。” 金学曾叹口气,哀怨道:“海塘一日不修,人口就止不住流失。可这么点儿人,又修不成海塘,只能眼看着人越来越少,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陈怀秀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这样啊……”江雪迎略一盘算道:“那江南公司还得负责大量募工。这样的话,本司就得占六成股份了。剩下四成,就由县里和贵帮商量着分配,这个方案可以接受吗?” “我们沙船帮,真的只需要尽可能出人手,别的都不用管?”陈怀秀有些难以置信。 陈怀秀以为对方占据绝对主动,这次肯定会狮子大开口的。没想到却既不要钱,也不要地,只要让他们出人就够了。 而且居然还给沙船帮股份。这种便宜事,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吧? “当然。”江雪迎肯定的点点头。 陈怀秀再也顾不上矜持,重重点头道:“那我们肯定同意啊。” ps.四连更第一更,求月票啊! 第二百五十章 师父送你一座城 崇明开发公司的股份,江南公司拿走了六成,剩下的四成虽说让县里和沙船帮商量。 但其实根本没什么好商量的,只有二一添作五一途而已。不然谁都不服谁。 毕竟一个连县衙都没有的知县,想要硬都没地儿硬去。 至于陈怀秀那边,一个帮派能跟县里平起平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还想超过县里就太难看了。 而崇开司也不是白忙活,县里要将所修第一道海塘外的土地,租给他们一百九十九年。其中九十九年免租税……无论是租期还是免租税期,都大大长于昆山县。 这也很好理解,毕竟昆开司在昆山修堤一劳永逸。而崇开司在崇明修堤,需要持续不断的投入人力物力。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是不会有完工之日的。 所以自然要的比昆山多些,不然江南公司还不如改名叫江南慈善总会呢。 当然此刻谁也没想到,崇开司只用了十年时间,便在第一道海堤外,足足围垦出上百万亩良田。 好在县里有两成崇开司的股份,光靠分红就让继任的知县吃穿不愁、富得流油,这才没人戳着金学曾的脊梁骨骂他。 ~~ 谈完了最棘手的股份和报酬问题,剩下的就简单多了。 赵昊告诉两人,下个月自己会请潘季驯潘中丞来实地勘察,给出设计图纸,就可以正式动工了。 在此之前,崇明县和沙船帮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首先,他们要做好动工前的动员工作,务必让全县统一认识,了解政策,做到上下同欲、齐心协力。 同时,他们要尽全力招揽逃离的百姓返乡……虽然募工可以解决劳动力问题,但绝对无法替代本乡百姓的责任心和主人翁意识。 而这,正是昆山奇迹的精神内核所在。 完成这样一次上下齐心的民生工程,对全县的凝聚力和荣誉感,都是一次巨大的提升。赵昊告诉金学曾,必须要将其当成头等大事来做。 为此,他建议让于慎思担任崇开司的董事长,来全力配合县里的流民召回工作。 金学曾七窍玲珑,焉能不知师父此言为何?便知机的唉声叹气道: “师父说得太对了,可眼下连个县城都没有,只怕说破天,也没多少人会回来的。” “没有县城,就建一个呗?”赵昊笑道:“这有何难,选好了地方,我送你一个。” “嚯……”金学曾不由瞠目结舌。 陈怀秀也目瞪口呆,她头回听说有送人县城的。 哪怕是修个土城,没个七八万两银子也下不来吧? 不过以赵公子的身份,土城能拿的出手吗?跌份儿。 可要是用砖建城的话,那就更贵了去了…… 赵公子却眼都不眨一下,就随手打赏出一座城去,莫非是善财童子转世不成? 陈怀秀心说,怪不得金知县对这小师父如此服帖呢。 “师父真是太疼徒儿了。”金学曾自然谀词如潮,又给赵昊斟茶,又给他捶腿,一副‘老莱娱亲’的架势。 “那徒儿就先代全县百姓谢谢师父了。” 陈怀秀身为崇明百姓的代表,自然也要跟着道谢了。 然后金知县又一脸愁容道:“可西沙偏于一隅,巴掌大点地方,修县城实在不合适。” “确实不合适。”赵昊点点头。 说着,两人都看向陈帮主。 陈怀秀轻轻撩了下如黛的青丝,心说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她也不再绕圈子,轻声细语道:“老父母不嫌三沙荒芜,倒是可以把县城修在沙东,沙船帮可以让出一块地来。” “不嫌,不嫌,三沙最合适不过了!”金学曾梦寐以求的,便是把县衙迁到三沙来。见陈怀秀主动提议,简直不要太开心。 “不过,这地也不能凭白给县里。”陈怀秀秀目瞄一下赵昊,见他并无不悦之色,这才对金学曾话锋一转道:“不然我这个新任的帮主,如何服众?” “这是自然。”金学曾点点头,给出早就想好的方案道:“等县城修好了,其中一半的地皮归贵帮所有,贵帮可以自行兴建房屋地产,陈帮主看这样可好?” 反正地皮是沙船帮的,城墙是师父送的,县里等于一文钱没出,金学曾让出县城一半的地皮,丝毫不心疼。 对陈怀秀来说,县里给出的条件也足够优厚了。虽然三沙的土地都是沙船帮的不假,但沙东那些被咸潮泡过的盐碱地,根本一文不值。 在上头建了县城之后,不值钱的盐碱地立马身价百倍。横算竖算帮里都是大赚的,足以说服帮众们,接受县衙迁来三沙了。 陈怀秀也不讨价还价,淡淡一笑道:“成交。” “哈哈,爽快。”金学曾欢喜之余,自然忘不了自己的恩师。 “师父,要不把另外一半地皮送你吧?弟子只要有个县衙就知足了。” “瞧你这点儿出息。”赵昊笑骂一声道:“我又不在这儿住,要你的地皮做什么?留着县里慢慢用吧,不然继任的知县会骂死你的。” 赵公子才不会要一半的县城呢,他要的是整个崇明。 ~~ 聊完了昆开司和县城迁徙的细节,已经是下半夜了。 其实赵昊还有两个议题,一是和沙船帮敲定合资成立航运公司的事。二是跟陈怀秀谈一谈,买下沙船帮的造船场。以此为班底,在三沙开设江南造船厂。 但一来,这次谈的事情实在太多,再加码怕过犹不及。二来,眼下大家还需加强互信。既然已经上了一条船,还愁日后没机会深谈? 他便暂时按下念头,回到客房休息,准备参加来日的崇开司成立仪式。 可翌日一早,赵公子还在做梦娶媳妇呢,就被马应龙给吵起来了。 “公子,快醒醒!不好了,出事儿了!”马应龙叫了几声,见唤不醒他,只好推了推赵昊。 “什么事儿?”赵公子睡眼惺忪的睁开眼,不悦道:“不够大你就等着倒夜香去吧。” “呃……”马应龙擦擦汗,颇有些压力道:“西山那边传来紧急消息,前日苏州民变,蔡知府、织造太监、督粮道、还有吴县、长洲的知县,全都跑到我们西山岛上避难了!” “什么?”赵昊瞳孔一缩,一下子就不困了!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二百五十一章 苏州乱 听了马应龙的禀报,赵公子登时睡意全无。 刚刚秋收过去没几天,又不是青黄不接的光景。按说粮价正是一年最低的时候,百姓情绪应该很平稳才对。 怎么会闹民变呢? “到底怎么回事?”他一边叫马秘书进来,帮自己盥洗穿戴,一边绷着脸问马应龙。 “说是因为今年丝绸滞销严重,大半织户难以为继。织造太监却依然不肯蠲免今年的陋规,结果一夜之间,苏州城关了百多家工场。织工们一下没了活路,便一起去织造太监衙门外讨说法。” “织造太监李祐非但不予理会,还命手下宦官爪牙驱赶殴打织工。结果惹得织工大怒,冲进了织造衙门,大肆打砸起来。” “这时蔡知府闻询,派官差前来弹压,把李祐救进了知府衙门,还抓了带头闹事的几名织工。”马应龙接着道: “本以为事态平息了。谁知半夜里有不法之徒,带头围攻府衙,一把火烧了知府衙门,救出了被抓的几个头领。蔡知府只好带着一干佐贰,还有李太监,又逃到了吴县县衙。” “这时,事态已经彻底失控,到处都是闹事的百姓,根本无法弹压。为免事态进一步恶化,蔡知府果断决定,带领全城官员暂且出城,转进西山岛一避。” 马应龙说完挠挠头,忐忑问道:“公子,够大吧?” “大,真他娘的大!”赵昊没好气的翻翻白眼,骂道:“本公子就不明白了,他们哪里不好去?要跑上本公子的西山岛?” “据说是因为西山岛隶属吴县,所以去咱们那儿不算失土。”马应龙苦笑道:“而且咱们岛上戒备森严,人家也是看得见的。” “他喵的,还挺贼的。”赵公子嗤笑一声,扶着马姐姐站起身来。又问道:“昆山如何?” “情况稳定,百姓该干嘛干嘛。”马应龙忙答道:“不过大老爷也请公子速速回去,防备万一。” “嗯。”赵公子了解的点点头。昆山和苏州相邻,老爹当然担心民乱会不会蔓延到昆山,让父子辛辛苦苦开创的大好局面付诸东流。 估计老爹应该已经慌成狗了吧? 事有轻重缓急,赵昊知道自己耽误不得,便沉声下令道:“早饭后即刻启程!” 高武和马秘书赶紧分头去准备。 ~~ 早饭时,赵昊对金学曾和江雪迎传达了这一紧急情况。 然后请陈怀秀过来,告诉她自己准备回去坐镇。至于签约仪式,他会留下江雪迎做代表,来签订各项协议。 本来赵公子也没资格在协议上签字,毕竟他只是个占股仅‘两个点’的小股东而已……所以出不出席仪式,一点不影响。 他又跟陈怀秀约定,等半月后小滕去昆山复查,再深入聊一下更紧密的合作。 早饭后,赵公子便登上他漂亮的‘科学号’遮洋船,离开了沙船帮码头,结束了七日的崇明之行。 ~~ 几乎同时,松江巡抚行辕,也接到了苏州大乱的消息。 “好啊!”林润接报后,一张俊脸的神情,变得无比冷硬道:“小阁老还真是铁口直断,说会出乱子,就一定会出乱子!不去算命真是太浪费了。” 一旁的苏松兵备道郑元韶闻言悚然道:“啊,难道徐家老大预言过此事?” 林润点点头,冷声道:“他说只要清丈亩,松江就一定会乱。” “我们不还没开始动手吗?”郑元韶头大如斗。 他带兵来松江已经五天了,但松江的农民全都拖拖拉拉,一直到昨日才秋收完。 本来今天便是将人马撒出去,开始丈量田亩、登记造册的日子了。 没想到大清早又遇上这种事。 “这是一次警告。”林润将那轻飘飘的纸片丢在桌上,冷笑道:“是在告诉本官,要是还不收手,下一步就轮到松江了。” “中丞,不至于此吧。”郑元韶听得寒毛直竖,有些结巴道:“徐家也是簪缨之家,书香门第,不该如此丧心病狂啊。” “本官也确实没有证据。”林润哼一声,淡淡道:“但跟这些如狼似虎的豪势之家打交道久了,对他们这套熟的不能再熟了。” “那中丞,咱们该如何处置?”郑元韶忙请示道。 “我林若雨不是吓大的。相反,他们越是这样,就越说明我们做的没错。”林中丞面色如铁道: “无非就是看谁能压倒谁吗?本院就陪他们玩到底!” 说着他沉声吩咐道:“郑副使,你率一千兵马,继续在松江清丈亩,绝对不准出差错!” “遵命。”郑元韶忙正色应下,又关切问道:“那中丞呢?” “我带一千兵马回苏州,平息民变。”林润掐指一算,信心十足道:“多则十天,少则七日便转回,与你继续清丈。” “中丞,多带点兵吧?”郑元韶忙劝道:“听说闹事的乱民有好几万,这点人怕是不足以弹压局面啊。” “哈哈放心。苏州民变,如家常便饭。”林润却浑不在意的笑道:“本院知道怎么对付他们,带兵多了反而没好处。” “是,中丞请务必多加小心。”郑元韶面露担心之色道:“松江这边,下官会继续执行中丞的方略的。” “那就这么定了,本官即刻返程。”林润雷厉风行,说走就走。 ~~ 在华亭,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徐家的耳目。 那边林润的船刚离开码头,这边徐璠和徐瑛就收到了消息。 “大爷三爷,林润回苏州了!” 兄弟俩正在对酌,专盯行辕的管事徐八,邀功似的进来禀报道。 “是吗?”徐瑛面露喜色,激动的连杯中的酒洒了也未察觉。“你可看真切了?” “小人在外头看的真切,他急匆匆上了船,都没跟衷知府打招呼,就径直往西去了!”徐八眉飞色舞道。 “哈哈哈。”徐瑛闻言大喜,霍然起身,拍着大腿道:“大哥这招围魏救赵,果然高明极了!” “老子自己帮自己,跟他姓赵的有什么关系?”徐璠对这个姓氏过敏,不爽的啐一口。 ps。第三更。赵公子的第一艘座船,命名为‘科学号’,感谢书友‘浚泠’命名。回头江南造船厂下饺子开始了,大家都有份哈。 第二百五十二章 阴魂不散的幽灵 林润还真没猜错,苏州此番事变,正是徐家兄弟在背后捣鬼。 原委也很简单。 应天巡抚携苏松兵备道,率领两千官兵气势汹汹而来,任谁都知道,这次肯定要来真的了。 摆在徐家面前就只有两条路了,要么任其宰割,破财消灾。要么就得主动出击,设法把林润撵走。 很明显,前者会让人认为徐家今非昔比,已经软了!到时候谁都敢来徐家头上割一刀,换谁谁能受得了? 后者则会让天下官员继续对徐家保持敬畏。 因此不管最后怎么选,亮出徐家的肌肉,跟林中丞斗上一斗,掰掰手腕都是必须的。 既然如此,当然是晚动不如早动了?徐璠便让徐瑛授意佃户们拖延时间,自己则煽动了苏州的民乱。 当然,没有火星子,风再大也扇不起火来。 是因为苏州本来就到了市民无以为业、怨气冲天的地步,徐璠才能如此轻易煽风点火的。 ~~ 见一切都顺顺利利,按照自己的算计发展,徐璠心头涌起久违的快感。 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内阁呼风唤雨,安排天下英雄天下事时的光景。 那时候,父亲还是首辅,自己官居三品,百官恭顺无比,张居正也不例外。姓赵的小子不知在哪儿吃奶…… 一切都是那样可心。 仅靠回忆,徐璠就感觉自己有些醉了。 徐瑛躬身,给徐璠又倒了一杯酒,然后端起自己这杯,满脸愧色道 “以前都是弟弟无知,总想跟大哥较劲。现在才知道我跟大哥比起来,那就好比能先生碰上熊先生,差了很多点啊。” “呵呵呵……”徐璠瞥一眼徐瑛,不由笑道“为兄不过比你年长一截,在父亲身边久一些罢了。以前的事情就掀篇了,谁让你是我弟弟呢?” “来,大哥,干。” “干。” 说着两人碰了一杯,仿佛芥蒂尽去。 “对了,郑元韶呢,跟着回去了没?”徐璠搁下酒盅,继续问道。 “没有,他还在行辕。”徐八忙恭声答道。 “那两千太仓兵呢?”徐璠又问道。 “看上去,带走了一半的样子。”徐八道“兵营里还有好些人呢,两个千户也只走了一个。” “嘶……”徐瑛不禁蹙眉。“这是什么意思?留一手吗?” “还不死心呗。”徐璠哼一声道“把人都撤了,他一时半会儿哪还有脸再回来?让郑元韶带人钉在松江,就是想杀个回马枪。” “哼,他也得先把苏州那一摊子,收拾出来再说。”徐瑛冷笑道“那帮刁民,这次可没那么好应付。” “不错,要想快速解决,他得拿出几百万两的真金白银来。可他有吗?”徐璠不屑的笑道。 “当然没有啦。”徐瑛哈哈大笑道“除非他把秋粮分给那帮刁民。问题是他敢吗?” “他当然不敢了。挪用皇粮可是死罪。”徐璠断然道 “不过我们也不能坐等,明天约一下郑元韶,我请他吃酒。” “大哥的意思是?”徐瑛心中一动,似乎领会到些什么。 “不错,把他拉到咱们这边来。”徐幡似是把玩着手中的白瓷酒杯,淡淡笑道 “姓郑的不过一个举人,上头又没门路。当到正四品按察副使就到头了,未必会像林润那样一根筋。” “是啊。”徐瑛兴奋的搓着手道“像林润那样的傻子能有几个?凤毛麟角而已。大部分人不还是千里当官只为财?” “他不为财也不要紧,我还有个他不能拒绝的理由。”徐璠这才呷一口杯中酒,稳稳搁下了酒盅。 ~~ 徐瑛陪徐璠喝到天擦黑,才回了自己的阿房园。 他本打算趁着酒劲儿,去倚红偎翠、胡天胡地一番。 却见那徐六在园子里探头探脑等自己。 “你又来干嘛?”徐瑛没好气问道“差事办不成,还有脸在爷面前晃悠,找打吗?” “三爷,完了。”徐六哭丧着脸道“咱们在崇明的布置全完了。” “什么全完了?”徐瑛不由两眼一瞪。 “梅川一夫那帮人,被崇明县枪手营一锅端了。郭东林还有他弟弟那帮人,全都让沙船帮的人砍了,现在是那个沈夫人当帮主了。” 徐六硬着头皮禀报道“咱们的眼线说,昨天她把死鬼丈夫下葬,发誓要跟三沙共存亡。据说金知县和那姓赵的小子,也在葬礼时露了面。” “我日你祖宗!” 徐三公子狠狠一脚,揣在徐六的大腿根上,恶狠狠骂道“你是干什么吃的?!” 徐六被踹倒在地,不由委屈道 “小的临走前,跟郭东林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被招惹那姓赵的。还让他告诉梅川一夫,这段时间不准露头。” “可谁知道姓赵的就是奔着沙船帮去的啊,这谁能遭得住啊?”徐六泪眼汪汪道“实在是防不胜防啊,三爷。” “他妈的真邪了门了!”徐瑛恨得直跺脚,骂骂咧咧道“这次老子可没招惹他吧?怎么盐里有他,酱里也有他?老子在崇明搞点事儿,都能碍着他?!” 无处不在的赵公子,简直就是盘踞在徐家头顶的幽灵了。让人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 “公子,咱们得想想办法啊。”徐六提醒只顾着发脾气的徐瑛道“当务之急,一是确定梅川一夫的死活,他要是还活着,被他们把嘴撬开,后果不堪设想啊。” 最大的恶果,就是会把他供出去…… “他现在在哪儿?”徐瑛黑着脸问道。 “不知道。”徐六摇头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查,给我查清楚!”徐瑛厉喝一声道“要是还活着,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 顿一顿,他又狠狠瞥一眼徐六道“不然,你就自我了断吧!” “唉,是,知道了。”徐六打个寒噤。 “还有呢?”徐瑛又问道。 “还有就是,沙船帮那边怎么办?”徐六弱弱道“前前后后谋划了两年,到最后就给姓赵的做了嫁衣?”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徐瑛又狠狠地踢了徐六一脚,啐一口道“一个林润老子就焦头烂额了,再招惹个姓赵的?你想老子被人前后夹击吗?” “崇明什么的日后再说,先把屁股擦干净吧你!” ps第四更求月票,今天眼还受得了,再写一章。 第二百五十三章 夜半钟声到客船 赵昊命手下日夜兼程,人停橹不停。 终于在翌日一早,抵达了昆山县。 看到城门洞开,船只进出井然有序,他这才放下一半心。 待到进城之后,百姓正成群结队,说说笑笑去昆南上工。 大街上一切如常,丝毫没有骚乱的迹象,赵公子终于彻底把心放回肚子里。 直到回了衙前街时,他才看到县衙八字墙下,跪着长长一排枷号的人犯。 “哎呦,公子回来了!”门子俞闷一件赵昊,赶紧颠儿颠儿的迎出来,打开栅门请衙内回衙。 “这些人干嘛了?”赵昊随口问道。 “这帮泼皮无赖。”俞闷鄙夷的瞥他们一眼,解释道“见苏州城乱套,也想趁机闹事儿打砸抢。” “哦?”赵昊微微皱眉问道“有什么损失吗?” “没有。根本没等到官差,就让老百姓暴揍一顿,全打得没人样了。”俞闷不禁咋舌道“要不是官差去的及时,他们全都得被打死不行。” “咱昆山百姓的觉悟,还蛮高的嘛。”赵公子不由赞道。 “那是当然。”俞闷一拍胸脯道“谁敢破坏我昆山的大好局面,就是全县父老的公敌!” “哈哈哈,不错不错。”赵昊大笑着走进衙门,心说那我爹叫我回来干啥? ~~ “儿啊,爹不放心你呗。”正准备去昆南巡查的赵二爷,如是解释道“不是为父自夸,现在放眼苏州府,最安全的就是咱昆山县。眼下外头乱套,叫你回家有错吗?” “看到你回来,爹也就安心。”说着他朝赵昊伸出双手,肉麻道“来,爸爸抱一个,” “好吧。我谢谢你啊。”赵昊赶紧一招拔断筋之‘五劳七伤往后瞧’,闪过老爹的魔爪,然后把他直接按进了轿子。 “不早了,老父母快出发吧。孩儿也得赶紧去西山了。” “啥,才回来就走?”赵二爷从轿子里探出脑袋。“你还要不要你爹了?” “赵大人,咱说话得摸着良心啊。现在府城大小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都在西山岛上,你说我是为谁去的?” 赵公子没好气道“要不我在家歇着?让他们爱谁谁?” “这这这……”赵二爷不禁咋舌道“那你还是去吧,路上小心点儿,多带点儿护卫。蔡明,你也跟着少爷去吧。” “用不着。”赵昊断然道“县里这时候不能松懈,赵大人千万别浪,当心阴沟翻船。” “这孩子,有这么跟老子说话的吗?”赵二爷苦笑一声,放下轿帘,走了。 赵昊本想叫着徐渭,陪自己去趟西山岛。一问才知道,这厮居然跟着潘季驯去乌程耍了。 毕竟艺术家的每一根羽毛上,都闪动着自由的光辉,哪怕胖了也一样。 他老伴儿倒是还在,但作家得坐镇县里不能挪窝。 赵公子只好自己走一趟了。 ~~ ‘科学号’上午时离开昆山县,沿着娄江一路向西。 别看船大,但帆快橹速,行在笔直的运河上,比小船快得多。 他正在甲板上与两位姐姐用午餐时,便看见远处正前方,又数道烟柱腾空而起。 “公子,苏州城快到了!”船长米老叔,在舵室中适时提醒了一句。 “知道了。”赵昊应一声,抓紧把碟中的几枚牛肉馅锅贴送入肚中。 什么?牛肉哪来的?也许这就是人生吧…… 然后他拿起望远镜,站起来眺望苏州城。 虽然有青色的城墙阻挡,看不到城内的情形。 但苏州城人口过百万,城市早已突破了城墙的限制。在各处城门外都有人烟繁茂的市镇,其店铺林立、市肆繁华,丝毫不逊于城内。 所以看看城外的情形,就能想见城内是何等模样了。 还成,那些道旁的店铺虽然都上了门板,但也都还算完好。 透过望远镜,他还能看到码头上有工人在卸货;河滩上,有人打水有人挑担,有小孩在往河里尿尿。 赶驴的、挑柴的,形形色色的人在街道上匆匆而过,似乎都已经习惯了眼下的骚乱。倒显得赵公子大惊小怪了。 待到科学号渐渐驶离了苏州城,赵昊搁下望远镜,喝一杯香蕉牛奶准备睡个午觉。 咦,怎么是木瓜味的?哦,拿错杯子了。 赵公子自然而然的搁下杯子,狐疑的目光飞快在巧巧和马秘书身上扫过,不知道是谁口味如此独特。 唔,目测好像是马姐姐的呢…… 不过巧巧为什么脸红的这么厉害? 费解。 ~~ 待赵公子午睡起来,神完气足的走出船舱,便见大圣湾到了。 今日大圣湾明显加强了防备,巡逻的舰船比平日多了一倍,带队的正是刚刚被提升为保安大队副大队长马克龙。 看到赵公子那拉风的座船,他赶紧命手下将船靠上来,然后请求登船。 赵昊便命人放下软梯,让马克龙上来。 跟他一起上船的,还有个面貌与他五六分像的少年。 “公子,您可算回来了!”马克龙赶紧行礼如仪。 “这位是?”赵昊笑问道。 “这是我家三弟马卡龙。”马克龙赶忙介绍道“想让他在家读书,但也不是那块料,只能带他出来摔打摔打再说了。” 说着他瞪一眼那少年道“还不快给公子行礼。” 那少年赶紧给赵昊使劲磕了个头,把红木的地板磕的砰砰作响。 “好家伙。”赵昊不禁倒吸冷气,心说马克龙、马应龙、马卡龙,这是什么样的组合? 知乎知乎,谁能用这三兄弟姓名造个句? ~~ 寒暄完了,马克龙赶紧向赵公子禀报,蔡知府和李公公他们并不在北岛上。 因为北岛的企业机密太多,所以华伯贞和金科商量着,把他们远远安顿到南岛去了。 这会儿,两人正在南岛绮里坞的观音寺,陪着那些麻烦的贵宾呢。 “这样啊。”赵昊对手下人的警惕性十分满意,又夸了马克龙几句,便让他安排船只,领自己去南岛见客。 一番折腾下来,等他来到南岛绮里坞的观音寺时,已经是下半夜了。 看着江边点点灯火跳动,明月清霜洒落在那座千年古刹上,赵公子蓦然想起那首诗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还挺贴切的呢…… ps第五章,求月票啊! 顶点 。 第二百五十四章 饿猪争槽 西山观音寺又名花山寺,乃全国最早的观音道场之一,香火素来灵验。 而今虽已劫废,然胜概具存,建筑依然完好。 赵昊入主西山后巡视全岛,发现岛上保存最完好的,就数这观音寺和另外几间庙宇道观了。 可见要想把事情做好,没有信仰是不成的。 他便命华伯贞将观音寺打扫修葺一番,作为西山公司招待宾客的会馆之用。 没想到,华伯贞才刚收拾好,就派上大用场了。 第二天一早,苏州知府蔡国熙、吴县知县杨丞麟,长洲知县张德夫,还有一干府县佐贰,便被请到寺院后的观湖台上用早茶。 至于那位罪魁祸首李公公,前番翻墙逃出织造衙门时,不慎扭伤了脚。只能把早饭送去他房里吃了。 当府城的官员们跟着华伯贞,登上青条石砌成的平台时,便见个白衣胜雪的少年,正手扶着栏杆,眺望那明媚的湖光山色。 看到赵昊的背影,众官员不禁面红耳赤。当初他们用尽手段,想要阻止人家爷俩进苏州。没想到一转眼,还得靠人家庇护,真是太丢人了。 听到脚步声,赵公子回过头,对蔡国熙等人微笑欠身道:“欢迎诸位大人,莅临西山岛视察指导。” 蔡知府一干人不禁露出难为情的笑容。此情此景此人面前,他们很难摆出上官的架子了。 毕竟,他们连身上的衣裳,都不是自己的。 知府大人还好,一身鱼肚白的湖纱道袍只略宽大些。 赵昊看到那道袍上用金线绣的柿蒂纹,就知道这件袍子是华伯贞的。 事实上,这些人的衣服都是华伯贞的。这西山岛上,也只有华家大爷,才能拿出这么多做工面料都上佳的衣裳来。 但问题是,华伯贞又高又胖,衣服都是超大号的。 那陈同知还有两位县老爷要么瘦要么矮,宽大的袍子罩在他们身上,就像偷来的一样。再好的品质也穿不出人样来。 见赵公子摘下墨镜,含笑打量着他们。蔡国熙等人不禁耳朵根发烧,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错,赵公子就是有意要打击打击他们。 谁让这帮家伙招呼也不打,就跑来西山岛给自己惹麻烦呢? 看他们以后还怎么在自己面前,摆上官的臭架子? ~~ 不过既然已经收留了他们,赵公子也没必要再枉做坏人。 稍稍欣赏了一番蔡知府等人的窘态后,他便热情邀请诸位大人就坐。 蔡国熙等人齐齐松了口气,只觉的这位赵公子带来的压力,快赶上林中丞了。 众人坐定,侍卫奉上香茗,再摆上各色精致的早点。 这餐早饭,华伯贞是下了功夫的。 他特意从隆亭招来了家里的大厨,还带了全套的食材和炊具。从四更天就开始忙活,终于为公子和诸位贵宾奉上了一顿色香味俱全的早膳。 护卫掀开食盒,端出热气腾腾的各式早点、稀的有糯米糖粥,鱼片粥、鳝丝面、虾肉馄饨、鲜肉汤团……干的有无锡小笼馒头、豆沙卷、黑米糕、生煎饺、锅贴。 诸位大人不禁没出息的暗咽口水。 他们自从前日上岛,就没正经吃过一顿饭…… 因为江南公司的伙食,实在是一言难尽。 ~~ 江南公司还在创业期,讲的是艰苦奋斗。岛上除了矿工、水泥工就是当兵的,因此伙食只要量大给足就行,并不讲究什么色香味。 所以赵公子每次上岛都要带着巧巧,因为实在是受不了岛上的黑暗料理啊。 华伯贞能却吃的津津有味,这让他赢得了金科等人一致的尊敬。认为他大家公子出身,却能与大家同甘共苦,十分难得。 赵昊却忍不住猜测,也许他上辈子是个英国人吧。 后来才知道,华伯贞年轻时饮酒过量,引起了味觉障碍。因此嘴巴比寻常人钝感很多倍,只能勉强分辨出酸咸苦的程度而已……一勺子白糖送到嘴里,愣是尝不出味儿! 这种嘴还品什么美食?也就只剩进食功能而已了。 还真是很英国。 ~~ 而诸位大人的口味,早就被苏州美食、私厨精膳养刁了。哪儿吃的下岛上的大锅饭? 张通判私下找了华伯贞好几次,说府尊大人饿得说梦话,都开始报菜名了。 这才有了这顿高品质的早点。 赵公子端着杯中的热牛奶,欣赏着诸位大人饿猪抢槽的欢快进食,不禁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蔡国熙毕竟是一府长官,还是要点儿体面的。他仅仅吃了笼灌汤包、喝了碗鱼片粥,还有一碟生煎饺、两个黑米糕而已。 便一边优雅的舀着鲜肉汤圆,一边对赵昊致谢道: “此番不请自来,实属唐突,承蒙不弃、热情款待,本府铭感五内。” “老公祖言重了,我常跟下面人说,咱们江南公司能在西山站住脚,做出一点成绩,全靠老公祖关爱,老父母支持。本公司却无以为报,一直深以为憾。” 漂亮话谁不会说?赵公子一边往牛奶里加白糖,一边微笑道:“这次老公祖和老父母西巡,第一站就是我们西山岛,本司上下真是荣幸万分啊!” “这不,一接到消息就立马从崇明赶回来了。”说着他轻轻举起白瓷杯,微笑道:“这次一定要给在下一个,好好款待诸位大人的机会。” 蔡知府闻言心下大定,暗道这赵公子似乎,也没传闻那样难打交道吗? “唔唔……” “哼哼……”众位大人也放下心来,想要感谢几句,无奈嘴里塞满了食物,只能发出类似猪叫的声音来。 赵公子还不知道,他在江南官场上,已经被传成了顶顶可怕的鬼见愁。 毕竟,魏国公和徐阁老可是站在江南官场食物链顶端的存在。赵公子虽然不是官场中人,却是左脚踏着魏国公,右脚踩着徐阁老的存在。 但凡对他的事迹稍有了解的官员,谁不虚他呀? 不说别的,哪怕在这西山岛上倒夜香的二徐,都是他们都招惹不起的存在…… 何况,赵公子还有人人垂涎的水泥。 要不是赵公子如此可怕,他们早就使出浑身解数,也要把江南水泥厂搞到手了。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聊水泥的时候。毕竟那玩意儿你得当官儿才有用,眼下这官儿还能不能当下去都两说,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因此蔡知府沉吟片刻,还是压下了对水泥的渴望,先整点儿实际的再说吧。 ps.十分抱歉大家,今天家里琐事奇多,忙的筋疲力尽,眼睛也疼,实在写不动了。只能先发两更了,剩下一更明早起来写吧。 第二百五十五章 蔡国熙的请求 早餐后,知府大人要求和赵公子单独走走、消消食儿。 赵昊便请他到寺庙里转转,接受一下古刹清泉、银杏红枫的精神洗礼。 “想不到西山还有这样的好地方。”脚踏着满地金黄色的银杏叶,蔡知府不禁陶醉了。 “洞庭西山素来就是一方洞天福地。”赵昊颔首笑道:“若不是距离陆地太远,早就成了繁华之地了。当然也就轮不到江南公司染指了。” “哈哈哈,贵公司大可安心在此经营。有蔡某在苏州一天,就不会有人打你洞庭西山的主意。” 素来不沾事儿的蔡知府,难得大包大揽一次。只是这个时候说出来,难免让人怀疑诚意。 “就等老公祖这句话呢。”赵昊却不嫌弃,一脸开心的道了谢。 “西山岛在旁人手中,不过是个荒岛,到了赵公子手中,才有了价值啊。”蔡知府专捡拜年的话,让赵昊暗暗想笑。 看来一向自视甚高的蔡知府,真给逼到份上了。 好在蔡国熙心中也是火急火燎,又恭维了几句后,终于转回正题。 “可惜……如今民变闹大了,本官连府城都回不去了。”蔡国熙叹息一声:“要是再不赶紧有所作为,只怕这知府也就当到头了。” 言外之意是,等新来的苏州知府,就未必像我这样,非但不觊觎,还保护你的水泥场了。 “老公祖言重了。”赵公子赶忙劝慰道:“不过是些乱民生事,处置得当很快就会平息下去的。” “不错,本府确实要出手了。”蔡国熙神色凝重的点点头,旋即却垮下脸道:“但苏州府和附郭两县的枪手营全都指望不得,只能另想办法。” “为何?”赵昊一脸不解。 “枪手营都是本乡民壮守本土,不跟着乱民闹事儿就不错了,让他们去平息叛乱,无异抱薪救火!”蔡知府郁闷的叹口气,看向赵昊道:“赵公子,眼下只有你能帮本府了。” “府尊请明示,能做到的,在下一定做到。”赵公子点点头,说了句废话。 “好。”蔡知府却不管那么多了,深吸口气道:“请你借人手给府里,助本官平乱!” “老公祖开玩笑了吧?江南公司只是一家微不足道的小小商号,只有这岛上的三百多保安而已。”赵公子苦笑不已道:“他们是保安不是城管,没那么强的战斗力。” “啊,城管?”蔡知府先是一愣,想问那城管是何种兵种,能得赵公子这般嘉许? 但念正事要紧,他还是压下了好奇道: “三百保安虽然少了些,但是岛上还有上万精壮的矿工,若是武装起来,也是很壮观的啊!”蔡国熙目光飘向山背后,那里不时有轰隆隆的开山声响起。 “府尊,您不是说笑吧?”赵公子一脸错愕道:“那都是昆山县的农民啊,有一把力气不假,可只会砸石头不会打仗啊。” “不用打,就是做做样子罢了。”蔡知府站住脚,压低声音对他道:“吓唬吓唬那些乱民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林中丞明早就回来了。” “哦。”赵昊这才想起,林润去松江清丈亩了,估计这才开了个头,就不得不返回苏州,肯定火气不小。 “林中丞素有‘玉面阎罗’之称,御下十分严厉。”蔡知府苦着脸道:“要是看着本官躲在西山无所事事,怕是要发飙的。” “所以我借你的人,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蔡知府撂了实话道:“等中丞到了,自会视情况调兵遣将,肯定会让你的人撤下来的。” “原来如此。”赵昊恍然,竖起大拇指道:“这招‘虚张声势’,高,实在是高。” “哎,都是被逼的。”蔡知府不禁苦笑道:“苏州的刁民凶猛,林中丞更凶猛,本府实在是难啊。” “是啊,确实不好对付。”赵昊点点头,字斟句酌道:“在下读书时,见自古对民乱,都是剿抚并用的。老公祖是不是可以做两手准备?这样中丞回来时更好交代。” “哎,本官跟他们谈过,但结果你也看到了……”蔡知府摊了摊手道:“都谈到西山岛上来了,本官的衙门也被他们烧了。” “这是百姓和官府长期缺乏互信的结果。”赵昊正色道:“因此需要找个中间人来居间调和。” “你的意思是?”蔡知府有些明白了。 “不错。”赵昊点点头,举目望去,一水相隔十余里处,便是太湖东山。 “正是洞庭商帮。” “哎呀,我怎么把他们忘了!”蔡知府恍然一拍脑袋。“苏州百姓的衣食住行都离不开那帮洞庭商人,这时候让他们出面,最合适不过!” “张通判!”蔡知府高喝一声,远远跟在后头的张通判,赶紧屁颠屁颠跑过来。 “府尊有何吩咐?” “你不是跟洞庭商会的人挺熟吗?” “也,也算不上熟,认识而已。”张炯忙推脱道。 “管你认识还是熟了,赶紧坐船去一趟东山,帮我请洞庭商会的翁会长,还有两位副会长来一趟。” 蔡知府不容分说,派下任务道:“要快,本府摆下晚宴等他们!” “啊,是……”张炯一听急了眼,这来回水路和陆路,差不多就得八十里,还要把三人都请到,强人所难嘛这不是! 时间不等人,他赶紧一溜烟跑下山去。 然后蔡知府不好意思的朝赵昊笑笑道:“还烦请贵公司,帮本府张罗一桌过得去的晚宴。” “没问题。”赵昊笑着点点头。 ~~ 张通判紧赶忙赶,求爷爷告奶奶,终于赶在天黑前,将翁会长和许、刘两位副会长,带回了观音寺。 晚宴设在寺前的香房中,还是华府的大厨掌勺,但蔡知府是一口都吃不下。 明天林中丞就回来了,今晚要是谈不出个丁卯,明天吃饭的家伙就要被人当球踢了。 勉强捱到酒过三巡,他便开门见山对翁会长道:“翁老,请务必帮本府个忙。明天派人进城,跟那些闹事的百姓谈一谈,看看他们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提嘛。闹将下去,把苏州搞坏了,大家都没好处啊。” ps.今晚没了,明天补上吧。 第二百五十六章 织机不转了 蔡知府这一开口,桌上的山珍海味顿时它就不香了。 翁会长登时满面愁容,许刘两位副会长也犯了牙疼病,嘶嘶抽着冷气。 “怎么,有什么为难?”蔡国熙脸上的笑容转淡。 “老公祖容禀,派人进城去谈当然没问题,就是老朽亲自走一趟又如何?”翁会长一脸为难道:“可只怕会适得其反啊。” “怎么讲?”蔡知府沉声问道。 “谈,对方就要提诉求,能满足,当然皆大欢喜。”翁笾苦笑道:“可要是满足不了呢?对方就会更加愤怒,让事态彻底失控。” “哈哈哈,老会长放心,本府不会让你空手去的。”蔡国熙闻言一挥手,豪气道:“本府已经跟李公公谈过了,非但今年的陋规可以不征,往后也可以永远免除了!” “那真是太好了!”洞庭商会的主营业务就是绸缎生意,几位高层闻言不禁一喜。 织造局这个可恶的吸血鬼,可不只满足于专办宫廷御用和官用各类纺织品那么简单。还把手伸到民间丝织业,规定织户的每台织机每月收税银三钱。生产出绸缎之后,每匹绸缎还要再纳银五分,否则不准出售。 这次的事端,就是织造局向织户收织机钱引起的。 蔡知府抓住李公公这个把柄,一番声色俱厉的恐吓下来,终于让他点头,以后免了所有陋规。以换取文官们不会把他抛出去当替罪羊。 反正出了这档子事儿,他也甭想在苏州干了,所以也没什么损失…… 至于继任的织造太监会不会骂娘,李公公只好没听到,就全当没有。 这样每匹绸缎等于节省了一钱银子的成本,商人们当然高兴了。 但依然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翁会长脸上的每条皱纹,都写着无能为力道:“府尊仁厚,市民们肯定会领这个情的。但距离让他们满意,只怕还远着呢。” “哦?”蔡知府神情一动道:“听起来,翁会长似乎了解,那些乱民的真正诉求?” “苏州城是洞庭商会的根本,老朽这几天也着急啊。”翁会长看看一旁的儿子道:“已经让翁凡去摸了摸情况,大体有个了解了。” “请翁贤弟不吝赐教。”蔡国熙便转向翁凡道。 “不敢。”翁凡便正色答道:“不瞒老公祖,除去那些趁火打劫的匪徒,绝大多数闹事儿的市民,是因为没有工作,无所事事又心中不满,这才会跟着闹事儿。” “不错,苏州市民无恒产,十有八九靠做工为生。一旦失业则全家衣食无着,最近几个月失业的百姓实在太多,这也是此次骚乱比往常凶猛的原因。”一旁的许志向许副会长也附和道。 “那就让他们复工啊。”一旁陪坐的陈同知仿佛抓到了要害,当即嚷嚷起来。 却见大商人们苦笑看着他,仿佛在看笑话。 “人家要是能复工,干嘛放着钱不赚?”蔡知府瞥一眼陈同知,示意他别瞎嚷嚷。然后微笑问翁笾道:“是不是只要复工了,骚乱就能很快平定?” “可以。”翁笾点头道:“要是府尊能帮忙解决了难题,我们洞庭商会保证让市民各回各家。” “那困难出在哪儿?”蔡知府沉声问道。 “织机不转了。”翁笾一字一顿的答道,然后解释道: “老公祖自然知道,咱们苏州号称百业兴旺,但丝织业才是真正的根基。全城织机三万张,织工绣工染工等以此为业者不下二十万人。其它行当乃至整个苏州城的兴衰,都与织机息息相关。” “是啊,只要织机的嗡嗡声不断,苏州多大的事儿都不是事儿。倘若织机不转了,那多小点儿都会变成大事儿的。”许副会长又接了一句,还是很有表现欲的。 “那怎么让这织机转起来呢?”蔡知府追问道。 “需要我们商会的丝绸商借丝给织户。”许副会长便答道。 “你们没有丝了吗?”蔡知府猜道。 “我们有的是丝。”许副会长说着,愤恨的瞥一眼一旁不做声的刘正齐道: “托刘副会长的福,我们去年收的高价丝今年还没用完呢。今年的新丝更是一两还没用呢。” “原来问题出在你们身上!”陈同知登时变颜变色道:“你们存心是想搞事情是吧?!” 这次蔡知府没制止陈同知,显然也是这样看的。 “大人息怒,许副会长没说清楚丝织行当的运转方式。”翁凡暗骂一声许志向,这厮不好好说事儿,非要拐个弯刺一下刘正齐,害得大家脸上挂不住。 “那你就说个清楚嘛。”蔡知府舀一勺大煮干丝,细细咀嚼起来。 “是。因为大部分织户资金有限,无力承担生丝昂贵的价格。所以会向我们商会预借生丝,待生产完成后,以一定量的丝绸偿还。这样能大大减轻织户的负担,也促进了我们苏州丝织业的蓬勃发展。” “借出去丝,回来的是丝绸,多划算啊。”蔡知府咽下口中食物,不解问道:“那你们为什么不借了呢?” “因为我们的丝绸卖不出去了啊。”翁凡苦着脸道:“实不相瞒,今年丝绸的销量奇差,不足往年一半。我们库里堆满了借不出去的生丝,还有滞销的丝绸,手头的资金却基本见底了。” “是啊府尊。”翁会长一脸痛苦的点点头道:“丝农、丝社、织工、织户、还有我们洞庭商会,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丝农织工吃不上饭,丝社织户开不了工,我们也赚不了钱。” “因此遇到行情不好时,我们向来都是宁肯自己少赚点,哪怕赔一点儿呢,也要让丝农丝社、织工织户活下去。” 翁会长苍声一叹道:“但这次,我们实在是撑不住了。他们只是不赚钱,而我们都要把老底儿赔光了——那些贵重的生丝可都是真金白银收上来的啊!” “老公祖应该还记得,去岁那场生丝大战。”许志向又一肚子埋怨道:“当时因为判断失误,我们在奇高的价位上,收了太多生丝。好些同行非但家底耗尽,还借了债。” “本以为坚持到今年,好歹能解套回回血,谁承想又遇上销量暴跌。”许副会长一脸郁卒道:“真叫个屋漏偏遭连阴雨,破船又遇打头风,我们商会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 “坚持不下去也要坚持!”蔡知府重重搁下冰瓷碗,沉声道:“现在不是哭穷的时候,各家都咬咬牙,把丝借出去,让织工们赶紧开工,先把眼前的乱子解决再说!” ps.这张算昨天的哈 第二百五十七章 大家都要学逻辑 香房中,谈话的气氛愈发紧张。 “可是老公祖啊,就算织户生产出绸缎来又怎样?最后还不是得卖给我们吗?”许副会长等人一起苦着脸道:“我们实在没钱收啊。” “你们就不能想办法?!”蔡国熙咬牙切齿道。 “能想的办法都想尽了。”翁会长愁眉苦脸道:“除非把库存的绸缎卖掉。” “我就不明白了,原先都能卖掉,今年怎么就卖不掉?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了?!”蔡知府终于忍不住拍了桌子。 “唉……”翁会长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没了销路。” 一旁悠闲吃茶的赵公子,闻言暗暗偷笑,洞庭商会能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比谁都清楚。 可惜谁不敢说。 而且蔡知府恐怕也清楚,可惜他也不敢问。 于是双方便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良久良久。 最后蔡国熙只好蛮横下令道:“我不管,今天晚上必须给本官想出办法来!不然,本官好不了,也一样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说完,便气哼哼的拂袖而去。 翁笾父子和两位副会长目瞪口呆,心说不是请我们帮忙吗?怎么最后把锅,甩到我们头上了? 感情这尼玛是鸿门宴啊。 ~~ 筵席不欢而散,洞庭商会众人想要连夜回东山,却被张通判带人拦住道: “抱歉诸位,府尊有令,想不出办法,谁都不能离开观音寺。” “啊?”翁会长四人齐齐后仰,怎么鸿门宴还不够,又得吃牢饭? “我们何罪之有?”许副会长愤然道:“府尊这样就不怕寒了人心吗?!” “是啊,我们有办法会不说吗?”翁凡难得与他同仇敌忾道:“府尊真想解决问题也简单,直接拿出银子,买我们的丝绸便是,保准明天就开工!” “诸位还是少发牢骚,多想法子吧。”张炯张通判平日里没少收他们好处,压低声音透露道:“明天一早,中丞大人就回来了。到时候要是还没章程,府尊指定把你们推出去顶缸。” 说着他瞥一眼四人,不无揶揄道:“要是真有种,明天中丞面前也这么跟他嚷嚷,那才是英雄好汉。” “那可不敢……”四个大商人登时没了气焰,林润心狠手黑脾气硬,谁敢跟他废话,那可是说抄家就抄家的啊。 “不敢就赶紧去想办法吧。”张炯挥挥手,让人带他们去客房。 “唉,好,想,想……”四人郁闷的转身,泪流满面道:“好想死啊。” ~~ 要是好好想想就能想出办法来,这世上就没那么多上吊的了。 四人在翁家父子的房间里合计了半宿,也依然一筹莫展。 却想清楚一件事,那就是蔡国熙有了不好的念头——这个王八蛋八成想把他们当替罪羊! 这样,上可以应付林中丞,下可以给闹事的市民一个交代。然后再抄他们家,来喂饱嗷嗷待哺的市民。 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虽然这样做,难免留下酷吏的恶名,但也未尝不是能力的体现。 洞庭商帮毕竟只是一帮商人组成的,还远远达不到徐家王家华家那种,让知府服服帖帖,连巡抚都无可奈何的程度。 蔡国熙被逼急了眼,拿他们开刀的话,还真是办法不多。 老年人精力不济,翁会长本来已经支撑不住、眼皮打架。可想清楚这一节,他一下就不困了。 “要不,咱们把陆家和顾家供出来?”许副会长建议道:“天塌下来,个儿大的顶着,没道理让咱们这些矮个子强撑。” “你想干什么?”今晚被姓许的连点数次。刘正齐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这下可算等到喷回来的机会。 “你当府尊不知道,我们令一半的绸缎,都是卖给陆家和顾家的?!他为什么揣着明白装糊涂?还不是怕事情闹大了,朝廷和天下人会问他们俩家,每年吃进那么多丝绸干什么?今年为什么突然又不要了呢?!” “呃……”许志向被怼的一愣一愣,但他素来瞧不起这厮,便又拿去年的事儿还击道: “还不是你去年造成的损失太大?不然今年咬咬牙,总能撑过去的?” “那明年呢?后年呢?”刘正齐最厌恶他揪着自己的把柄不放,站起来怒道:“而且得罪了知府最多破财,得罪了九大家,江南还有你我立锥之地吗?!” “竖子不足与谋!”说完他便拂袖大步往门外走去。 “刘副会长,你去干嘛?”翁凡忙问道。 “拉屎!”刘正齐大喝一声,摔门出去。 “会长,你看看这家伙。”许志向讪讪道:“还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了呢。” “你省省吧。”翁笾无奈的看他一眼道:“刘副会长已经争不过你了,没必要处处与他作对。” “同舟共济,同舟共济吧。”翁凡也附和道。其实许志向把刘正齐踩得越狠,对他就越有利。 ~~ 那厢间,刘正齐却没去茅房,而是一溜烟来到不远处的小院。 “什么人?!”马上有暗哨从阴影中闪出。 “请这位兄弟通禀一声,就说门下走狗刘正齐求见公子。”刘正齐看着小院还亮灯,心里安生了不少。 “哦,是刘员外啊。”赵昊身边的护卫都见过刘正齐,便替他进去禀报。 小院书房中,赵公子坐在躺椅上,正闭目凝神进行口述。 马秘书端坐在桌前,手握细细的笔管,飞快的做着记录着。 巧巧坐在躺椅后,用柔若无骨的小手给赵昊按揉太阳穴。还时不时喂他一口润喉的雪梨枇杷膏,以免正处在变声期的赵公子说话太多,伤害他金贵的嗓子。 在两位得力助手的加持下,赵公子一晚上能整出好几千字呢…… 只听他水道……哦不,口述道: “逻辑非但是我们日常思维的上限和下限;并且也是最重要的,逻辑提供了建筑科学理论的基石,而且还赋予我们科学检验的方法和工具。” “科学家应该都讲逻辑,并尽量避免和不讲逻辑的人争辩,以免浪费我们宝贵的生命。事实上,科学家不该追求在争辩中战胜对方,而是追求在行动中征服自然。为此,这本《逻辑学简述》中,将在演绎逻辑之外,详细阐述另外一种逻辑方法‘归纳法’……” ps.再发一章先看着,后头的还没写完哈。 第二百五十八章 归纳法 赵昊一直认为,培育科学的土壤,比给出科学的结论更重要。 比起填鸭式灌输科学知识来,让弟子们学会如何科学的思考,利用科学的工具,自主的探索科学世界更重要。 《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是让弟子们学习,如何建立科学的体系。 而这本综合了亚子《工具论》和培子《新工具论》的《逻辑学简述》,就是授予弟子们自主科学研究的逻辑工具——演绎法和归纳法。 尤其是后者——培子提出的科学归纳法,可谓近代实验科学的基石之作,是为科学研究程序进行逻辑组织的先驱。 与牛子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交相辉映,为近代科学的发展照亮了前路。 说起来,培子已经诞生于泰西西陲之国不列颠,今年已经八岁了。 堂堂赵公子为了大明的科学发展,居然去欺负一个八岁的小屁孩。将其一生最重要的著述提前捣鼓出来,也真是蛮拼的。 只是不知那孩子长大后看到这本书,会不会生出一种‘心中有话说不得,赵子著述在前头’的憋闷感? 但没办法啊,谁让烟肉先生五十年后才发表此书?大明等不及,赵公子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两说呢…… ~~ 正待赵公子绞尽脑汁,回忆如何通过‘三表法’,整理已经获得的实验材料时,便听外头护卫禀报,说刘员外来了。 “哦?”赵昊心说来的正是时候,不然本公子脑浆都要被抠出来了。他便坐起身来,对马秘书叹气道:“看来今晚只能到这儿了,意犹未尽啊。” 马湘兰揉着酸软的手腕,妙目轻瞥公子一眼道:“公子饶命,奴家可吃不消了。” “哈哈哈。”赵昊不禁开心大笑,只觉疲劳一扫而光,对巧巧笑道:“巧巧姐也累计坏了,快早点歇着吧。” “人家身子骨可棒了,才不会吃不消呢。”巧巧不禁得意起来,一蹦一蹦的给客人沏茶去了。 与小姐姐们说笑几句,赵公子便转到外间,只见刘正齐一脸局促的立在堂下。 “怎么不坐啊?” “公子面前,哪有小人坐的地方?”刘正齐忙赔笑道:“这么晚,打扰公子休息了。” “知道你还来?”赵公子笑着招呼他坐下,问道:“怎么,愁的睡不着觉了?” “要不小人怎么常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公子呢?”刘员外能当上洞庭商会副会长,显然是有两把刷子的,至少这脸皮比铁锅还厚。 拍起马屁来,完全不在乎这少年险些就成了他女婿。 “哈哈哈。”赵公子不禁神清气爽,想不到这还是个仅次于大弟子的马屁高手呢。 “实话告诉你吧,是我给蔡知府出主意,将你们请来的。” “啊?”刘员外不禁惊呆了,半晌方喃喃道:“公子行事真是出人意表,非我等凡人可以揣度啊。” 这时巧巧进来上茶,刘员外赶紧起身致谢,完全不敢把她当成侍女看待。 赵公子端起他专用的天青釉汝窑茶盏,呷一口香茗,感到无限满足。这茶杯搁到几百年后,可是两亿起步啊。 而赵公子已经搜集了十几套了……他准备等将来点亮了冶金科技树后,造个超级保险箱埋起来,留给后世子孙寻宝玩。 哎,有钱人的快乐就是这样简单、枯燥且乏味。 ~~ “公子,公子。”见赵昊忽然一动不动,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吓得刘员外好半天才敢叫他。 “哦。”赵昊这才回过神,却忘了方才谈到哪儿,便搁下他心爱的茶盏,状若随意的换个话题道:“我看你晚宴时情绪不高啊。怎么,最近不太顺当?” 刘员外闻言暗暗松口气,心说可算没浪费表情。 其实他这么厚的脸皮,就算上午刚死了爹,下午也能装成没事儿人。之所以要表现的那么落寞又无助,无非就是想引起赵公子的同情而已。 “什么都瞒不过公子。”他便眼圈一红道:“小人如今在商会,成了三伏天卖不掉的肉——臭货。那真是小寡妇过日子——难熬的很啊。那姓许的就是二十天不出鸡——坏蛋一个,他裁缝不带尺子——存心不良。山崖边翻了车——乘人之危!” “打住打住。”赵公子听得直翻白眼道:“哪来这么多歇后语?好好说话。” “哎,好好说话就是——姓许的让人到处传我,已经彻底得罪了徐家,害的徐二爷在西山岛上倒夜香。还说我贱价收购西山岛,是吃里扒外,和公子串通一气坑父老乡亲。” “好些人都信了他的话。”刘员外一抽一抽的抹泪道:“背后戳我脊梁骨不说,前日我老母七十大寿,居然只来了几个亲戚。就连西山岛出来的兄弟们,也都误会我了。” “呜呜,小人个人的荣辱不算什么,只是一想到怕是要无法完成公子的重托,我这心就像刀割一样,恨不得跳到太湖里一了百了,省得给公子添堵。”刘正齐哭成了泪人,当然主要是还为当不上会长,甚至连副会长都选不上而痛苦的鼻涕冒泡。 “行了,别哭了。”赵昊一阵无语,只好不再卖关子道:“我叫你们来,就是为了帮你解决这个问题的。” “哦……啊?”刘正齐闻言哭声戛然而止,鼻涕泡也小到不见。满脸期冀的问道: “公子,果真还有希望吗?” “怎么,怀疑本公子?”赵昊半真半假的笑道。 “怎么会呢,在小人心里,公子就是佛祖,世上还有不信佛祖的吗?”刘正齐赶忙谄媚笑道:“还请公子指点迷津。” “哈哈哈!”赵昊屈起一条腿,搭在椅背上,指着刘正齐笑骂道:“当年你要是有这么乖,又哪会吃那么多苦?” “哎呀,这就是小人福缘不够啊。”刘正齐真心实意的叹了口气,心说要不你就管我叫爹了。 真是一念之差,天壤之别啊。 赵昊这才对他分说道:“你西山的老兄弟生你气,其实是眼红江南水泥厂。你不妨把我这话告诉他们,本公子去别处,依然可以造出水泥来。就是把西山岛还给他们,他们也一样一袋水泥都造不出来!” ps.下一章马上送到。求月票! 第二百五十九章 刘员外改命 “是是是。”刘正齐忙点头连连,其实这个谁都信。水泥这么厉害的神物,肯定不是从地里挖出来就能用的,关键还是配方。 那些西山老乡未必不懂这个道理,只是看到别人在原来自己的地盘上,搞得有声有色,心里不爽而已。 枉他们还号称钻天洞庭,却连西山岛靠卖石头,就能发大财都没想到。简直是耻辱啊…… 所以刘正齐其实更多是被迁怒的。 便听赵昊淡淡一笑道:“我教你一句话,回去保准立马能让他们重归你旗下。” “还请公子赐教。”刘正齐忙做洗耳恭听状。 “你就说,自己跟江南公司谈过了,鉴于当时的收购价确实有些偏低,看在你的面子上,本公司愿意给西山父老一些额外的补偿。” “公子,没这必要吧?这西山岛,小人可没用任何手段,而是砸了二十多万两白银,实实在在买下来的。”刘正齐感动之余,却艰难的摇头道: “洞庭商帮以信誉为生命。哪有卖贱了反悔的道理?他们纵有不满,也只敢背后嘀咕。谁当面说,我撕烂他的嘴!” “哎,听我说完。”赵公子摆摆手,捻一块茶点细细咀嚼道: “你跟他们说,他们有两个选择。一是适当加点钱,把地买回去,但要买一起买,本公子一次性解决,没耐性零敲碎打。” “这,这……”刘正齐狂擦汗,感觉要被吓尿了。心说公子怎么还在试探我?莫非我马屁拍的太过了? “二是江南公司可以不限量收购他们的丝绸,有多少要多少。”却听赵公子淡淡道:“按照市面的发货价。” “啊?啊,啊!”刘正齐先是一惊,旋即一喜,然后尖叫起来。 吓得隔壁正说笑的马秘书和巧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说公子怎么着刘员外了啊? ~~ “公,公子,这是真的吗……”刘正齐说完赶紧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眼泪哗哗道:“小人是太高兴,这这,真是佛祖显灵啦!” 刘员外说着,噗通给赵公子跪下,顶礼膜拜起来。 “公子可真是小人,是洞庭商会,是苏州二十万织工的再生父母啊。大恩大德,万家生佛呐!” “赶紧给我起来,我没打算出家。”赵公子没好气的笑道:“回去问问他们怎么选吧。” “这还用选吗?肯定是后者啊!”刘正齐忙谄笑道:“他们又不会造水泥,把这岛买回去有什么用?” “不过公子,真的是敞开收购,不限量吗?”刘员外依然感觉在做梦一般。 “不错。”赵公子点点头,笑问道:“这下他们会原谅你,还是原谅你呢?” “当然会选择原谅我了。”刘正齐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真疼! 他忙笑中带泪道:“现在谁能帮他们卖掉丝绸,那就是他们的亲爹老子爷啊!” “你可别区别对待啊。”赵昊笑着提醒他一句道:“不注意团结东山老乡,怎么能选上会长?” “什么?”刘员外激动的心跳如打鼓,结结巴巴问道:“东山的也收?” “莫非你们的绸布上,还印满了‘东山’‘西山’,当然要一起收了。”赵公子哈哈大笑道: “现在有信心战胜许副会长了吧?” “有有,太有了!”刘员外喜出望外的看着他亲爹……哦不,赵公子,直搓眼角道:“公子都做到这种程度了,就是头猪也能当上帮主。小人怎么着,比猪还是强点吧。” “哈哈哈,强很多。”赵昊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道:“现在就回去告诉姓许的,以后必须见面叫你大哥,不然一匹绸缎也不要他的。” 说着他伸个懒腰道:“他喵的,居然敢在本公子的地盘,给我的人上眼药,真是茅坑里打灯笼——找死!” “哎,是,公子!”刘员外流淌下了幸福的泪水,有人罩的感觉真好。 ~~ 千恩万谢离开赵公子下榻的小院后,刘员外又在院外磕了三个响头。 这才站起身,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回去翁会长的客房了。 客房里,三人还在满面愁容的合计。 见刘员外推门进来,许志向没好气道:“你掉粪坑里了!” “你会为这句话后悔的。”刘员外却用一种看蝼蚁的眼神,目光直接越过许副会长,对翁会长笑道:“会长,不早了,睡吧。” “睡什么睡啊?”翁笾苦涩一笑道:“明天这道鬼门关,还不知道能不能过去呢。” “老刘,我们合计着,实在不行,就凑钱吧。”翁凡便轻声道:“许副会长认了二十万两,我们父子也认了二十万两,你看你能不能拿出这个数?咱们凑个六十万两,先把眼前应付过去吧。” “哈哈哈,不用,谁都不用出钱!”刘员外却得意的仰天大笑道:“我已经摆平此事了。” “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也不怕闪了下巴。”许副会长不屑道。 “你安静。”翁会长皱下眉,呵斥许志向一句,然后顶顶看着刘员外道:“刘副会长说说看。” “我已经找到买家了,苏州城所有的丝绸,对方全包了!”刘正齐悍然宣称道。 “什么?”翁家父子震惊片刻,齐声问道:“你找了赵公子?” 这大半夜的,来去盏茶功夫,根本不可能有第二种可能。 “不错,赵公子已经代表江南公司同意,以我们的出货价敞开收购全苏州的绸缎了!”刘正齐激动的紧攥着双拳。对自己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 能在赵公子刀下逃得性命,还又得他如此庇护,自己真是太牛伯夷了! “哎呀呀,果然?”翁会长欢喜的快要晕过去了。 “果然!” “当真?” “当真!”刘员外重重点头。 “我的天呐,快快。”翁会长赶紧下地,顾不上穿鞋就往外走。“带老夫去给公子磕头。” “会长,还是明天再说吧。公子这会儿已经睡下了,他还在长身体呢,不好一再打扰。”刘正齐忙劝住他。开什么玩笑,想越过我跟公子挂上钩,门儿都没有! “也是。”翁会长只好站住脚,苦笑道:“是老夫高兴糊涂了。” 说完,他冷冷瞥一眼许志向道:“老夫觉得,你应该反思一下了。” 许副会长的脸,煞白煞白。 ps.再写一更去,求月票啊! 第二百六十章 没人比我更懂商人思维 虽然不好直接跟赵公子接头有些遗憾,但能解决天大的难题就是万幸。 翁会长便如释重负的笑道:“赶紧都回去歇着吧,明天还得早起跟老公祖汇报呢。” “是。”两位副会长应一声,便一起往外走。 客房是寺里给香客准备的,门不大,两人肩并肩出去,有个人必须侧着身子。 许副会长此时脑瓜子嗡嗡作响,也没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又习惯性像平时那样,跟刘正齐别起了苗头。 两人的肩膀不轻不重的撞在一起,便听刘员外淡淡道:“以后见了我,必须叫哥。” 许副会长错愕的抬起头,就见走了一年半背字的刘员外,以久违的犀利目光盯着自己。 他缩缩脖子,嘴硬道:“休想。” “那咱们就等着瞧。”刘正齐冷笑一声,率先扬长而去。 “这人有病吧?”许志向习惯性的回头,对翁家父子笑笑。 却见两人脸上都毫无笑意。 让冰凉的夜风一吹,许副会长这才猛然清醒过来。 他终于明白姓刘的那话什么意思了。 许志向猛然出了一头冷汗,忙深一脚浅一脚而去。 看着失魂落魄的许副会长,翁会长脸上露出无尽的感慨道: “这命运啊,真是无常。” “是啊,六月里那次,都以为刘正齐指定完犊子了。”翁凡怅然若失道:“没想到那次居然成了他翻身的契机。” “也不只是运气,这机会何尝不是他牢牢抓在手里的呢?”翁笾轻叹一声道: “你和他一起去见的赵公子吧?” “是。”翁凡点点头。 “当时他刚把赵公子得罪惨了,你却和人家无冤无仇。”翁笾又叹了口气道:“按说机会比刘副会长好多了。可最后抓住机会一下子翻盘的,却是他不是你。” “父亲……”翁凡闻言如遭雷击,艰于呼吸。 他想争辩说,自己又没被赵昊抓到把柄,继而不得不帮对方买下西山岛,抓了徐家二爷,又去府里先告状,挑拨徐家和蔡知府起冲突…… 那可都是冒着生命风险在赎罪啊。 自己又不需要赎罪,怎么可能主动趟这浑水呢? 但现在,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他只能苦笑一声道:“当时我还没认识到赵公子的厉害,眼光确实差了点。” “是啊,为父又何尝不是事后诸葛呢?”翁笾无奈的点点头道:“不然当初又怎么会把华伯贞晾上三天?” 说着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好在我们也没犯错,就总有机会弥补的。” “是,父亲。”翁凡心中一暖,点点头。 “就从全力支持刘正齐,当上商会会长开始吧。”谁知老父亲并非只是安慰,还有明确的指使。 “啊?”翁凡一愣,旋即有些苦涩的点头道:“确实,此事一旦传开,非但过去的龃龉一笔勾销。刘兄在商会中的地位,也将一下不可撼动。” “没听刘副会长出门前那句话吗?”翁笾丝毫不着恼,反而露出玩味的笑道:“那可不只是说给许副会长听的。他也是在告诉我们,往后谁再跟他作对,就别指望卖货给江南公司了。” “这谁能顶得住啊?”翁会长本以为年底换届不过走个形势,没想到刘正齐居然这样轻而易举就完成了大逆转。 “唉,赵公子会听他的吗?不会是狐假虎威吧?”翁凡说是服了,难免还有些酸。 “你还不如说为虎作伥。”翁会长摇摇头,低低说了句,便转身进去房间道。 他当洞庭商会的会长二十年,最自得的一件事,便是与九大家的关系虽然上下有序,但始终保持着商会的独立性。 九大家一崩乱时,他甚至有些窃喜,觉得仰九大家鼻息的日子可能要过去了。 谁知又出了这种事,结果还是逃不掉沦为附庸的命运。 哎,希望江南公司,能善待商会吧…… 翁会长老了,马上就退了,也只能平静的接受命运的捉弄了。 ~~ 那厢间,刘员外回屋之后,兴奋的辗转反侧,一直到鸡叫才迷迷糊糊睡着。 不到一个时辰,他便又迷迷瞪瞪爬起来。胡乱洗把脸,穿戴整齐后,准备去跟翁会长汇合。 谁知一开门吓一跳,那许志向竟然杵在外头,也不知等了多久。 反正头发上脸上全都挂了一层白露。 “哎呦我操,你吓死我了。”刘员外没好气白他一眼。 “哥,对不起啊……”许志向低下头,声如蚊蚋道。 “你说什么?”刘员外好像没听清。 “哥,对不起啊,之前都是弟弟不对。”许副会长把心一横,咬牙抬起头,然后一揖到底道: “我有眼不识泰山,狗眼看人低。请哥大人不记小人过,给小弟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哦豁。”刘正齐眯着看着他,皮笑肉不笑道:“许副会长,你这大清早的不睡觉,跑这儿逗闷子来了?” “是哥说,往后见面都要叫哥的。”许副会长心下屈辱,面上的笑容却愈发真诚。 他昨晚是一宿没合眼,先用一个时辰消了气,摒除了情绪冷静下来,仔仔细细想清楚利害,自然会得出与翁会长一样的结论——这会长的位置,自己抢不过刘正齐了。 这要是换成别的行当的人,估计已经琢磨着,该怎么给刘正齐使绊子了。就是自己当不上,也不能让他如愿。 但他是洞庭商会的副会长,天下最优秀的商人。 合格的商人尚且知道止损、换仓、亡羊补牢。许志向岂能让负面情绪控制自己的行为,让损失不断加重? 所以天亮前,他做了个艰难的决定——来找刘正齐负荆请罪。 ~~ “哦,想起来了,我开玩笑的,许副会长还当真了。”看到许志向这可怜兮兮的样子,刘员外畅快大笑起来。 “从今往后哥说的话,哪一句都当真。”许志向忙表态道:“让我往东绝不往西,让我追狗绝不撵鸡!” “哈哈,越说越过了。”刘员外心情大好,只觉这西山故乡真是自己的福地啊。“行啦,兄弟,咱们边走边说,别耽误了正事儿。” “哎,好嘞,大哥!”见刘员外并没有借机羞辱自己,许副会长彻底调整过心态来,让自己相信,我就是发自内心的想当小弟弟了。 其实刘员外不知多少次幻想过,将来逮到机会,该如何将许志向给自己的羞辱十倍百倍奉还。 但真到机会来临时,他却轻描淡写的放过了对方。 原因很简单,他也是个商人,也是洞庭商会的副会长。 许志向能想通的那些道理,他明白的更早。 在利害面前,面子不值一提。 ps.写完啦,眼睛又有感觉了,但能弥补一下昨天我还是很欣慰的。晚安,求月票啊! 第二百六十一章 蔡知府的表演 林润和他的一千兵士,用了三天时间乘船从华亭返回了苏州。 船队沿着吴淞江驶过昆山时,他看到昆南已经恢复了生机。田间地头、道旁路上到处都是忙着清淤填坑、疏通沟渠的百姓。 隔得大老远,他都听到百姓们劳作时的欢笑声。 看来昆山是彻底变了。 林润深感欣慰的点点头,此时他坚信用不了几年,昆山就可以将‘乞丐县’的帽子丢进吴淞江,顺水冲到东海里去了。 他很想让人把赵守正叫来,跟那位让人看不透的状元郎再好好聊聊了。 哪怕没什么营养的闲聊呢,也能帮林中丞舒缓一下郁躁的心情。 自从接到苏州民乱的消息后,他的心情就很糟糕。 不是因为徐家的报复……林中丞枪挑严世蕃、刀劈鄢懋卿,从来就没怕过谁。 他担心的是苏州民乱的真正原因——丝织产业的运转,出现了大问题。丝绸严重滞销,纺织工场停工,二十万纺织工人无法开工,这才是骚乱的根源所在。 而徐家不过是顺水推舟、煽风点火而已。 但这也恰恰是最棘手的地方。 他可以不顾一切废掉徐家,甚至可以动用武力镇压骚乱。但根本问题不解决,这样做只会激起百姓更深重的怨气,下次又有什么由头,就会爆发更严重、更大规模的骚乱。 可他是巡抚又不是神仙,如何去帮苏州的丝绸商解决销路问题? 洞庭商帮手里少说积压了一百多万匹丝绸吧?那可是三百多万两银子啊。谁能吃的下去呀? 何况就算他能变出这么多钱,消化掉商家手中的库存丝绸,可依然治标不治本。 丝绸商们也许碍于压力,不得不开工复产,但明年肯定要削减订单的。 届时织户定然大规模减产,再次失业的织工们怕是又要上街了…… 巨大的无力感笼罩在林中丞心头,他心底竟然涌起个怪异的念头——九大家这帮蠢货,放着好好的走私不干,却打出脑浆子。结果搞得民不聊生,真是蠢到家了。 ~~ 胡思乱想中,巡抚座船渐渐驶离了昆山,便进入吴县江段了。 林润便叫来千里独行田伯光……哦不,松江通判田柏光。让他立即去西山传令,命蔡国熙火速乘船在胥江口等待自己。 田柏光赶紧领命而去,半路正碰见同样苦命的苏州通判张炯。 通判见通判,两眼泪汪汪。你说我们两个六品官,比县太爷还高两级呢,怎么就沦为跑腿的了呢? 感慨完了,两人互相通气。 张通判是奉命来迎接巡抚大人的。他说蔡知府等人早早就在观音寺码头翘首以待了,问是不是请中丞先上岛歇息,听了汇报再说? 田通判告诉他,中丞心情恶劣,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赶紧按照命令,让蔡知府去胥江口等着吧。 张通判只好转回,两人各自复命去了。 那厢间,林润的座船通过东山水道,往胥江口驶去。 远远看着西山岛上那高高的烟囱,好像又多了几根。林润不禁暗暗盘算,江南公司的水泥产量,怕是又要上个台阶了。 听说赵昊几天前去了崇明,那应该就是江南公司下一个目标吧? 林润暗暗叹口气,这江南公司也真是个性,专门找最穷最需要他们的县下手。 惟其如此,才让他不好动手敲打——人家可是在为建设江南最穷的地方出力,到现在还一文钱没赚到,自己这个巡抚怎好横挑鼻子竖挑眼,实在说不过去。 何况,现在也不是烦恼江南公司的时候。在眼下的局面下,这家才刚成立三个月的公司,远虑近忧都算不上,只能算是隐忧。 ~~ 一个时辰后,应天巡抚的船队和苏州知府的座船在胥江口汇合。 蔡知府率领一众佐贰,登上了中丞大人的座船。 只见林中丞负手立在船头,正看着远处苏州城内腾起的烟柱出神。 蔡国熙浮现满面愧色,赶紧率众跪在甲板上请罪。 林润却没回头,只继续望着前方。 蔡知府等人只好安静的跪在那里,大气不敢喘。 许久,方听林润叹息一声,转头看向蔡国熙道:“蔡知府,这天下最繁华的城市,可不能毁在你我手里啊。” “是……””蔡国熙顿时汗如浆下,摘下乌纱使劲磕头道:“都是下官平日疏忽,才酿成今日之危局,还请中丞大人责罚!” “日后自有追责的时候,该你的该我的,咱们谁都跑不了。”林润面无表情道:“你先起来说话吧。” “谢中丞。”蔡国熙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只是脑袋依然低垂胸前,一副犯了错的小学生模样。 见蔡国熙的态度还算端正,林润面色稍霁,淡淡问道:“如今苏州城是个什么情形?” “回中丞,自三日前发生骚乱,越来越多的市民加入进来。下官见群情激动,深恐强行弹压会适得其反,激化矛盾,甚至造成大规模流血。” 蔡国熙这几天,满脑子都是如何过林润这一关。此时的每一句话乃至每个动作,都是他反复推敲过的。 “中丞常曰‘为政之道,以顺民心为本。’下官牢记中丞教诲,旦夕不敢忘。于是权衡之下,命官差民壮暂时按兵不动,同时率全城官员暂且出城避让……“ “因为市民并不是要造反,也不是为了打砸抢,不过是因为失去生计,无法养家而心生不满罢了。这时候出兵弹压,太过残酷,也有失公正。但他们在气头上时,说什么都听不进去,还会做一些过激的行为,所以还是让他们闹一闹、发泄完了,等冷静下来再解决问题。” “哦?”林润不禁有些好笑,这蔡知府真是个人才啊。明明是吓跑出城,居然说的如此用心良苦、忍辱负重。 “那这几日,你可想到解决问题的法子没有?” “下官愚钝,没有药到病除的好法子,只好能开的方子都开上了。”蔡国熙暗叫侥幸,幸好今早有了法子,不然自己就是说破天,也逃不了一顿排揎。他忙用干练的语气答道: “下官命府里和吴县长洲的官差,穿便服进城,联络城中的士绅大户,甲长里长。命其做好联防自保,务必不让骚乱波及到居民区。” “嗯。”林润点点头,将骚乱限制在商业区,也算弃车保帅了。 ps.三连更第一更,求月票。 第二百六十二章 喝茶 “还有呢?”林润追问道。 “同时又让他们尽量劝自己里中的年轻人,不要跟着闹事、赶紧回家待着。为了让他们用心,下官让下面人放言,将以‘连坐法’处置在趁机打砸抢的不法之徒。” “唔。也算釜底抽薪、软硬兼施了。”林润又点了下头。这些法子都不能说不对,但还不足以解决问题。 “另外。下官又征调了一万民壮,在西山岛加紧操练,以备事态不可收拾时,强行进城平乱。” 蔡知府说这话时,脸上写满一位四品大员的果决。这是为了让林中丞看到他的峥嵘。 “哦?”林润吃了一惊,旋即想到岛上的一万多工人,不禁暗骂这厮脸皮真厚。明明都是江南公司雇来干活的昆山老百姓,怎么就成了知府征调的民壮? “不过不到最后关头,不该对市民使用武力,哪怕是民壮也不该动用。”蔡知府此时与昨日判若两人,完全就是一位有手段、有原则、有底线的大明好知府。 只听他话锋一转,打出自己的底牌道: “在对此次骚乱的调查中,下官发现根本原因是市场环境出现巨变,原本热销的丝绸一下子滞销起来。丝绸商们的仓库里囤满了卖不掉的丝绸,自然无法下订单给织户。” “织户只好纷纷停工,让长期雇佣的织工们回家待着……”蔡知府昨晚已经详细问过缘由,此时复述起来自然如同亲见。浑不像那些一问三不知,何不食肉糜的无能官员。 他用那低沉而包含怜悯的声音,将闹事的市民描述成衣食无着的失业织工。把他们全家嗷嗷待哺的惨状,描述的淋漓尽致,催人泪下。 然后蔡知府方长叹一声道:“这些织工身无恒产,一家老小全靠做工养活。失去了工作,全家就要饿死。没有关注到他们的困难,下官这个知府实在太失职了。” “说过了,现在不是问责的时候。”林润一挥手,沉声问道:“你既然认识到症结所在,可有为织工们纾困的法子?” “回中丞,很简单,只消让织机重新转起来。”蔡国熙便抬起头,双目炯炯道:“日夜盼着复工的织工,自然会赶紧回到工场中。余下还在街上闹事的,就是存心作乱的不法之徒了,对他们绝不留情!” “说得好。”林润赞一句,心说但还是废话。 “那么如何让织机转起来呢?蔡知府可有妙招。”这才是关键所在。 “回中丞。下官为洞庭商会和江南公司牵线搭桥,希望由后者来购买前者的绸缎。”蔡国熙厚着脸皮答道。 他身后的杨丞麟和张德夫都听傻了,没想到一夜之间,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江南公司居然出手,给苏州的丝织业托底了! 林润同样吃了一惊。 他其实也想过,问问江南公司能不能帮帮忙。 但林中丞的道德底线远高于一般官员,做不到一边怀疑江南公司,一边还要求着人家帮忙纾困。 何况江南公司是制水泥、搞基建的,跟丝绸生意完全不搭界啊。 他盯着蔡国熙问道:“那江南公司怎么答复的?” 蔡国熙被林润那双火眼金睛看的额头沁汗。他在官袍上擦擦手心的油汗,从袖中掏出一张劄子,双手奉上道: “下官已经和江南公司进行了数轮磋商,今早拿出了初步方案,还请中丞定夺。” 他当然不会告诉林润,这磋商也是今早才开始的。 抓到救命稻草的蔡知府,一口就答应了江南公司提出的条件。 但是光他答应没用,林润不点头,一样还是白搭。 ~~ 林润逐字逐句的看完了那份短短的协议,然后陷入了长久的思考。 西风吹拂着太湖湖面。入秋以来,水位低了很多,胥江口露出了大片的滩涂。 有去南方过冬的大片水鸟,在河滩上叽叽喳喳的觅食。稍有风吹草动,便成群结队的飞起。 蔡国熙却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他承认,江南公司的要求有那么一点点过分。 但比起他们承诺做到的事情,那点儿要求简直微不足道! 可林中丞性格刚强,从不妥协,不知道他能不能转过这个弯儿来。 蔡知府也只能默默等候,大气不敢喘一声。 良久林润终于抬起头,问蔡国熙道:“赵昊在哪里?” 话音未落,就见一艘漂亮的白色帆船映入了他的眼帘。 甲板上,赵公子戴着他标志性的墨镜,惬意的坐在张铺了蓝格子桌布的餐桌旁。 餐桌另一旁,坐着个穿淡绿鸡心领褙子,白绸竹叶立领中衣的冰雪少女。 正是刚刚从崇明赶回来的江雪迎。 “中丞大人过来喝茶啊。”坐在圈椅上的赵公子站起来,笑着招呼林润一声。 ~~ 科学号上,一身米黄兰花刺绣圆领袍,白底绣花马面裙的马秘书,为前来造访的林中丞上茶。 林润接过粉青釉的茶盏抿了一口,打量一眼圆桌上的全套南宋官窑茶具,还有纯银的三层点心架子。 不禁调笑赵昊一句道:“上次在昆山,记得你还挺简朴的。” “家父是昆山父母官,我当然要收敛一些了。”赵公子手握着象牙扇柄的折扇,道不尽的意态潇洒道:“离了昆山,就没必要再苛待自己了吧。” “哈哈哈,也是。”林润不禁失笑道:“人家都是靠老子搜刮民脂民膏,你却倒过来为昆山砸钱。要是再不过的奢侈点儿,我都要怀疑你图谋不轨了。” “哈哈哈!中丞大可放心,我很快就要成穷光蛋了。”赵昊何等精明,焉能听不出这话里的敲打之意? 他刷得展开手中折扇,洒金扇面上赫然写着‘助人乃快乐之本’七个大字。 还是去崇明用的那一把。 看得林润瞳孔一缩。他借着吹了下茶盏中的浮沫,苦笑着摇了摇头。 林中丞知道赵昊是在提醒自己,他将为苏州付出多大的牺牲。 高手过招,从来不会面红耳赤。皮里阳秋间,便已将各自的意思传达给了对方。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二百六十三章 可转债 科学号。 待林润重新抬起头时,那张俊美的脸上,已经恢复了久违的从容淡定。 “本院想跟贵公司能做主的人谈一谈,但你不说自己是微不足道的小股东吗?”林润不无揶揄的对赵昊笑道: “现在又可以代表江南公司了?” “我当然代表不了。”赵昊啪地合上折扇,用扇子一指静坐一旁的江雪迎道:“代表公司跟中丞谈的,是她。” “她?”林润不由一愣。 “介绍一下,这位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少女,乃江南公司的副董事长兼总裁江雪迎女士。”赵昊笑着介绍江妹妹的头衔。 林润对‘总裁’这个头衔自然不陌生,朝廷召集翰林官修史时,会置一才高望重的总裁官,全权汇总裁决一切相关事务。 想来这江南公司的总裁,职权应该也大差不差,是在公司里负总责的吧。 只是他刚刚才适应了,跟赵昊这样的少年打交道,这下又要跟个稚嫩的少女一本正经谈事情。 这感觉,别提多酸爽了。 难道江南公司的成年人都是吃闲饭的吗? 好在林中丞的表情管理还算到位,才没露出不合时宜的表情。 他对江雪迎强笑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哦不,出少女啊。” “中丞不必客套,有什么事情直说便是。”江雪迎十二岁就开始接手伍记的生意,早就习惯了成年人们异样的眼神。 不过只要和她打过交道,这种目光通通都会消失……或者带着这种目光的人消失。 “哈哈好,倒是本院着像了。”林润尴尬的笑笑,强迫自己忽略对面坐的,是对粉雕玉琢的金童玉女,不然实在没法进入谈判状态啊。 “江总裁,贵公司愿意在如此困难的时期,敞开收购洞庭商会的丝绸。”林中丞终于调整好心态。正色道: “对此本院表示欢迎和感谢,投我以木瓜,必报之以琼琚,这是本院的承诺。” 江雪迎微微颔首,轻启朱唇道:“中丞大人言重了,江南公司扎根于苏州,正如我们一直认为的那样,苏州兴、则江南公司旺;苏州衰,则江南公司败。因此本司虽然之前从未涉及过丝织业,却也愿意尽绵薄之力,助苏州早日恢复秩序。” “好,江南公司果然不是一般的商家!”林润大赞一声,又问道:“只是这‘保护价格’是什么意思,还请江总裁赐教。” “保护价格是本公司为了保护苏州的丝织业制定的一个收购价格。江南公司承诺在这个价位,无限量收购洞庭商会的丝绸。” 江雪迎其实也是今早才到,到了才听说赵昊又要搞个大新闻。 江妹妹顾不上抱怨,赶紧临时抱佛脚,恶补一番相关知识后,便直接上阵跟巡抚大人侃侃而谈了。 “目前这个价格是洞庭商会过去连续一个月的平均发货价格。之后会随着市场价格的变化而变化。具体将会在每个月的月初,由江南公司和洞庭商会协商而定,但不会低于杭州、南京上月的平均出货价的九成。” “这很公道吧?”赵公子笑眯眯的问一句。 “确实很公道。”林润没想到江南公司完全没有趁人之危的意思,足以让包括他在内的所有质疑者乖乖闭嘴了。 顿一顿,林中丞又沉声道:“但这怕是需要很多钱吧?” “今年大概需要三百万两,明年只多不少。”江雪迎点点头。 “嘶……这么多?!”林润倒吸口冷气道:“江南公司能拿出这么多钱?” “当然拿不出来。”江雪迎一脸坦然道:“所以我们需要发行债券,向公众借款。” 这不是谦虚,江南公司虽然原始股本便号称四百万两,但股东们一共才投了两百多万两白银。 一是因为有好几个股东以粮食出资,二是因为赵昊这个真正的大股东,一文钱都没往里投。 昆山的水利工程,西山的建设工程,大头都是由江南公司负担,几个月下来已经花掉了五十多万两。 所以公司账上只剩了一百五十多万两,全拿出来也解决不了苏州的燃眉之急。 ~~ “发行债券?”林润不禁失笑道:“贵公司真是别出心裁,整天给本院整些新鲜词儿。” “中丞就当是我们管人借钱,这下好理解吧?”赵昊笑着解释道。 “合着你们是空手套白狼?”林润不由微微皱眉,难免生出些许被愚弄的感觉。 “那本院干嘛不自己去借?” “因为中丞借不着啊。”赵昊吃一块蜜饯,幸福的眯起眼。说出的话却十分伤人。 “不是我兄长瞧不起中丞,实在是眼下这当口,没有人愿意把银子打水漂。”江雪迎从旁歉意的笑笑。 “本院借不到,江南公司就能借到吗?!”林中丞感觉颇伤自尊。 “当然。因为我们可是江南公司啊。”赵昊臭屁道。 江雪迎便替赵昊翻译道:“我们的债券上会有一条‘债转股’条款,承诺若不能如期还本付息,债权人有权将债券按照一两一股的价格,转化为江南公司的股份。” “这样啊……”林润一下子没了脾气,对方拿出的杀手锏,自己这个应天巡抚还真的比不了。 水泥问世三个月来,尤其是昆山县铸就‘一月成堤’的神话后,江南公司早已引起江南豪势之家、巨富大商垂涎三尺。 只是因为其股东太过豪横,赵公子又是个专打狠人的‘狼火’,这才没人敢打江南公司的歪主意。 那些大户们只好老老实实开出高价,想要收购江南公司的部分股份。 可惜江南公司股东们没有一个愿意出售股份的。 江南有钱有势的人们,只好望而兴叹,羡慕嫉妒恨了。 现在江南公司发行可转债,无疑给这些人开了希望的口子,不抢破头才怪。 大户们才不怕江南公司赖账呢,反而盼着他们还不上债,这好有机会将债权转为股份。 这让林中丞怎么学的来?总不能说到时候还不上债,就让人家当几天巡抚过过瘾吧。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水泥太诱人啊。 ps.第三更,再写一更去……求月票 第二百六十四章 江南银行 逆流而行的科学号上。 林润下意识捻一块白嫩可爱的牛轧糖,送到嘴里尝一尝。我去,比市面上的好吃太多。 爱吃甜食的林中丞,强忍住再来一块的冲动。 又问道:“那你们想要开设的江南银行,又是个什么玩意呢?” “中丞可以把它看成钱庄的升级版,我们会对伍记钱庄所有功能进行优化改进,使其变成一家更为强大的……”赵公子寻思片刻,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替代,只好苦笑道: “钱庄。” “嗨,”林润白浪费了一番感情,指着赵昊笑道:“新瓶装旧酒。” “这名字比较好听,银比钱贵,行比庄大嘛。”江雪迎给赵昊圆场道:“兄长是想让我们江南银行,超过天下所有的钱庄。”说着她看一眼林润道:“这离不开中丞和老公祖的支持。” “本院方才说过,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林润不动声色的点点头道:“你们为府里牺牲这么大,我们当然要竭诚以报了。” 说完他坐直了身子,正色道: “但江南公司提出,希望从今往后,苏州府百姓所有交给官府的白银,都必须先存入江南银行,然后由江南银行开具银券。官府只收江南银行开出的银券,不再直接向百姓收取现银……这银券就是会票吧?” “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银券不记名。”赵公子微笑答道:“中丞也可以称之为银票。” “这样倒是能省不少事。”林中丞手指轻叩着桌面,寻思道:“而且还能解决胥吏上下其手贪腐的问题,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顿一顿,他定定望着眼前的少男少女道:“可官府只能收取江南银行的银票,不能收其他钱庄的,这未免有些霸道了吧?” 赵昊和江雪迎对视一眼,前者缓缓摇头道:“正如中丞所言,此乃利国利民之事。兴许霸道一些,但也是为了不让人钻空子,导致好事变坏事。” “此话怎讲?”林中丞轻声问道。 “其实银票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北宋时,四川就有专门的‘银票铺户’。”赵公子便一边给林润续茶,一边朗声笑道: “跟朝廷印发的钞票不同,银票素来由商人自由发行。但商人的信用如何与国家相比?所以这就要求银票必须是‘见票即付’的。说白了,它只是一种存款和取款的凭据,而并非真正的钞票。” 林润点点头,听得十分认真。大明最大的弱项就是金融,比起蒙元都远远不如。 至少元朝在完犊子之前,还知道发钞要设立的准备金。朱元璋就敢什么担保都不给,印张纸就敢当钱使。 但太祖皇帝毕竟功盖千秋、万民膺服是太祖皇帝,他说大明宝钞是钱,那全国百姓就当它是钱。 当然,主要是没人敢不当钱…… 于是整个洪武年间,宝钞的价值时贬时升,但总体还是值钱的。 但经过靖难之役对国家的严重损害,加上朱棣好大喜功堪比杨广,财政枯竭的大明终于开启了无限发钞模式。 于是飞流直下三千尺。 宝钞从洪武末年,一贯纸钞能换铜钱五百文,贬值到了永乐二年,一贯纸钞只能换一百文。 永乐五年,一贯钞换六十文钱。 永乐末年,一贯钞换十文钱。 宣德七年,一贯钞只值铜钱五文了。 正统七年,一贯钞一文钱。 土木堡之变后,宝钞更是到了百贯不值一文的绝境,所谓‘积之市肆,过者不顾’。 到了正德年间,宝钞实际已经废止。 此后,大明不再发行纸币,亦无法像清末那样向民间借贷。 事实上,大明隆万之后在海外贸易中疯狂敛财,全球三分之一以上的白银流入中国,民间的有钱人不要太多。 可谁也不会把钱借给朝廷。 无它,因为国家信用彻底破产。再不会有人上当了。 ~~ 甚至可以说,大明朝廷之后的百般困顿,都是源于这种饮鸩止渴的恶性透支。 在这样一个信用破产、穷的叮当乱响的朝廷中当官,哪怕是应天巡抚呢,也依然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林润想听听,赵昊有没有什么高明的见解,可以启发自己改善困窘的局面。 “由于银票铺户恪守信用,随到随取,所印‘银票’图案讲究,隐作记号,黑红间错,亲笔押字,他人难以伪造。所以银票赢得了很高的信誉。” 可惜赵公子的讲解别有用心,目的就是把他带沟里去。 “于是商人们在进行大额交易时,便不再使用沉重的铸币和现银,而是换成了银票。这大大促进了宋朝经济繁荣。宋之所以在人口国土只有我朝一半的情况下,却远比大明富裕,这小小的银票居功甚伟。” “是么……”林润不由怦然心动,似乎看到了一点曙光呢。 “但并非所有的银票铺户都是守法经营,恪守信用的。有一些惟利是图、贪得无厌的铺户恶意欺诈,在滥发银票之后携款潜逃;或者挪用存款,经营它项买卖失败而破产,使所发银票无法兑现。” “这样,当存款者取钱而不能时,便往往激起事端,引发诉讼。于是,宋景德年间,益州知州张泳对银票铺户进行整顿,剔除不法之徒,专由十六户富商经营。至此‘银票’的发行始取得官府的认可。” 说完,赵昊对若有所思的巡抚大人道: “我大明的钱庄,汲取了宋朝的教训,又走上了另一个极端。为了防止仿冒、滥发、挪用,改用记名会票,每一笔交易都必须到钱庄柜台才能办理交割。这极大的阻碍了大明工商业的发展,成为我们经济的桎梏,也让朝廷税源枯竭。” “所以我们希望重新推出不记名的银票,但同样要汲取宋朝的经验教训。因此我们认为,银票的发行必须做到三点,方能利国利民,有益无害!” 然后他竖起三根手指,沉声道: “一,方便自由的流通兑换。二,完善的防伪。三,以严格的监管杜绝滥发!” ps.第四更,求月票! 第二百六十五章 越线 林巡抚思维敏捷,看问题素来一针见血。 但听完赵昊的长篇大论,他这回却有些看不透了。 总感觉这孩子说的都对,描绘的前景十分美好,而且难能可贵的是,他为可能出现的弊端,提前打好了补丁。 这份强烈的责任心,在商人群体中是很罕见的。 可直觉却告诉林润,在这无懈可击的安排背后,似乎还隐藏着更深的图谋。 但知识层面的局限性只能让他看到,江南公司想要借机掌控苏州钱庄生意这一条。 林润可以想见,只要自己点下头,日后苏州府官民商户的银钱往来,怕是都绕不开那即将成立的江南银行了。 虽然‘万源号’、‘亨通记’、‘鑫隆’等全国性的大钱庄,实力远胜‘伍记’。但有了苏州府支持的银票,至少在苏州,伍记肯定能打败他们。 但问题是,以林润对江南公司的了解,总感觉他们的图谋绝不止于此。 正思索间,苏州城已经近在眼前了。 前日赵公子来时,所见城外街市虽皆关门闭户,却大都安然无恙。 然而短短两天过去,局面却在迅速的恶化,远远就看见护城河畔的街道上燃起了大火。 隐隐詈骂哭叫声顺风传来,那是有地痞恶棍趁机纵火打劫。 林润亲眼看见,几个暴徒砸开一家南货店的铺板。 上了年纪的店老板,和几个伙计挥舞着铁棍想要阻拦。 然而破碎的店门招来了数目更多的暴徒,店里人终究寡不敌众被打倒在地。 暴徒蜂拥而入,旋即抱着一摞摞各种装潢精美的包装盒冲出了店铺。 店老板心疼的抱住一个暴徒的腿,却再度惨遭殴打…… 这样的暴行,竟然就发生在堂堂应天巡抚的眼皮子底下! 林润霍然起身,断喝一声道:“冯千户!” “在!”一名身材魁梧的军官,当即沉声应道。 “立刻带兵下船,肃清此处歹徒!”林润厉声下令。 “遵命!”冯千户立马领命而去,号令那些搭在他部下的沙船靠岸,然后下达了肃清命令。 不待放下船板,兵士们便纷纷跳下船,来不及整队,直扑正在纵火抢劫的暴徒。 看到忽然出现大队的官兵,暴徒赶紧抱着战利品鸟兽四散。 当然也有那不长眼的、腿脚慢的,被冲上来的兵士按在地上就是一阵胖揍。 三四里的长街上,到处都是互相追逐的官兵与暴徒,喝骂声、惨叫声响成一锅粥,场面愈加混乱。 店铺老板和伙计们却不敢冲出来报仇,而是赶紧想办法把店门重新堵上。 在老百姓眼里,官兵跟暴徒一样可怕,甚至犹有过之…… 直到蔡知府和张德夫下了船,对市民们大声宣讲巡抚大人前来平乱,官军保境安民,秋毫无犯后,紧张的气氛才稍稍松缓下来。 看着士兵将抓获的暴徒反绑起来,串成一串,走过狼藉的街面,林润紧绷的面庞终于松弛了一些。 他回头瞧一眼赵昊,沉声道:“本院同意苏州府和江南公司的协议了,尽快立约执行吧。” 平乱刻不容缓,林润别无选择。 “中丞放心,江南公司第一笔定金,今晚就会到位。”赵公子轻声保证道。 “嗯,本院去处置骚乱了,你们小孩子家家,就不要下船了。”林润点点头,深深看一眼赵昊道:“此间事了,我们再好好聊聊。” “好,我也有样礼物要送给中丞。”赵昊躬身送林润下船。 待到林中丞上了岸,赵昊站直了身子,看着乱糟糟的街面出神。 江雪迎俏立在赵昊身边,轻声道:“兄长心里不好受?” “目睹这种骚乱,总归是不好受的。”赵昊涩声道。 “其实苏州每几年总会来这么一次。”江雪迎却很看得开道:“只是今年的规模空前,趁乱闹事的人也多。” “往年没这么多趁火打劫的吗?”赵昊皱眉问道。 “自是难免,但光天化日之下,很少做这种勾当。”江雪迎面现一丝愤怒道: “其实苏州人闹事是有分寸的,没人打算造反,日子还要再过的。所以都是发泄怒火为主,这样公然打砸抢,难道就不怕事后吃不了兜着走?” 说着,她瞥一眼正在慰问受灾百姓的一众官员,压低声音道:“别看官府现在好说话,待到事态平息,定要秋后算账的。” “你的意思是这场民变,有人加了料?”赵昊神情一动。 “正要禀报兄长,方才苏州伍记送来了此次民变的报告。”江雪迎将一个折页递给了赵昊。 伍记的前身是伪装成车马行的情报机构,汪直去世后,才在赵立本的帮助下,转型为以钱庄物流为主的商行,但老本行一直没丢过。 赵昊打开折页,一边浏览,一边听江雪迎道: “起先只是织户织工们针对织造局的小骚乱,要不是因为织造太监向蔡知府求援,苏州府甚至不会出面。但也只是抓了几个为首的织户,根本没有乱抓人。” “嗯。”赵昊点点头,蔡知府是理学名臣,极度爱惜羽毛。听刘正齐说,正准备在东山白马寺,给他筹建生祠呢。 这种时候,他肯定不愿担上助纣为虐、荼毒百姓的恶名。 而且蔡国熙的能力并不差,主政一方的经验也很丰富,自然知道该如何平息事态。 赵昊问过蔡知府,他原本打算把那些织户关一晚上,权作警告就放人的。 可谁知当晚,居然有人悍然攻破知府衙门,非但打开了牢房,放走所有囚犯,还一把火把府衙给烧了。 “报告上说,当晚到处有人煽动织工攻击府衙,还有两百蒙面歹徒带头。”江雪迎沉声道:“虽然还没查清幕后主使,但已经可以肯定,这次民变是有预谋、有组织的了。” “八成是徐家了。”赵昊轻叹一声道:“事发前,中丞正在松江清丈田亩。” “小妹也是这样看。”江雪迎点点头,认同道:“江南十府之地,如今只剩松江依然没有清丈亩,徐家之嚣张可见一斑,怎么会轻易向林中丞低头?” 赵昊重重一掌击在栏杆上,板着脸道:“徐家越线了!” 赵公子平生最恨官绅为一己私利,不顾百姓死活。 更别说利用百姓,达到不可告人的目地了。 ps.抱歉诸君,周末又有琐事缠身,今天只能两更了。第三更明早补上。 第二百六十六章 最佳拍档 科学号上。 “兄长息怒。”江雪迎忙柔声安慰道: “徐家也只敢在背后捣鬼,林中丞这一回来,他们肯定会缩头的。” 顿一顿,她又夸赞赵昊道:“何况兄长仗义出手、一锤定音,这场乱子很快会消停下来的。” “抱歉妹子。”赵昊闻言,歉意对江雪迎道:“也没提前跟你通气,就做了这么多决定。” “没关系的,反正兄长做什么,小妹都是支持的。”江雪迎如水莲花般温柔的笑笑道:“先说再做,先做再说都没区别的。” 说着,她又正色道:“而且小妹算了一下,其实实际花费比大家想象的都少。” “哦,怎么讲?”赵公子是打的一年三到四百万两的谱,虽然债券不愁没人买,可光付利息就能心疼死他。 听说能少借一点,他自然来了兴致。 “兄长考校小妹了。”江雪迎羞羞一笑,便脆生生为他报账道: “苏州生产的绸缎有十几种,价格差异很大。平均下来一匹绸大概是二两银左右,但那是正常年景。” “不错,今年应该便宜不少。”赵公子点点头:“听说生丝价格还不到去年一半。” “不只是生丝,其它物料和人工都有所下降。目前,一匹丝绸的发货价大概是一两四钱。其中生丝成本七钱,其它物料和税一钱五,人工一钱五分,还有分摊的织造局常例,大概也是一钱。” “这样还余下三钱,便是织户和洞庭商会的利润了。”只听江雪迎鞭辟入里的分析道:“洞庭商会产前产后两头吃,利润势必远大于织户。我们姑且算他每匹绸得两钱利吧,估计只多不少。” “那可真不少。”赵昊轻轻吹下口哨道:“算两百万匹丝绸的话,他们也能从咱们这里赚走四十万两了。” “净赚四十万两已经够便宜他们,不能再得寸进尺了。所以织造局的常例砍掉之后,保护价也应该降一钱。”江雪迎淡淡道:“因此是一两三,而不是一两四,这样只需要两百六十万两就够了。” “且至少要分三批结款,这样我们只需要九十万两就能应付一个月。”谈起生意经,江妹妹整个人都在发光。 “除了第一笔要现付之外,其余两笔都可以放到年前结就成。而且新年前,家家户户都会做新衣,届时绸布的价格定然反弹,我们想想办法低价走量,出一半货应该不成问题。” “这样至少能回笼一半的资金。所以拢共只需发一百三十万两的可转债就够了。”江雪迎邀功似的笑成了小猫道:“一下子减去了一半多,小妹是不是很能干?” “能干能干,太能干了!”三百万两一下子减掉一半多,赵昊开心的恨不得亲江妹妹一口。 “有妹子这样的好搭档,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能跟兄长一起……做一番事业,才是小妹的福分。”江雪迎红彤彤着小脸道:“兄长雄才大略、高瞻远瞩,小妹不过是给你当当管家婆罢了。” 这话听得两人身后的马秘书,都要替小县主绝望了。 她抬头看看天空,为了还不刮北风? ~~ 那厢间,林润带人弹压了盘门外的骚乱后,却没有进一步行动,只命官军进驻了临近的校场。 然后他与蔡知府接见了洞庭商会的一众高层。 蔡国熙难掩兴奋的对他们嚷嚷道: “中丞大人已经首肯了你们的方案,接下来,就看诸位的表现了!” 今日商会四人的站位悄然变化。 翁会长虽仍站在最前头,却让刘正齐与他并肩而立。 之前那爱出风头的许志向,则乖乖与翁凡站在了两人身后。 显然,已经完成了他们的重新定位。 翁会长便笑着看向刘正齐道:“老朽老不中用,只能拜托刘会长替我冒这个险了。” “会长言重了,在下责无旁贷。”刘正齐腮帮子激动的微微哆嗦,又向巡抚和知府表态,一定使命必达、不负重托! “好。”林巡抚也难得露出笑容,拍了拍刘正齐的肩膀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本院不会忘记刘员外挺身而出的英姿。” “是!请中丞放心!”刘正齐的胸脯一下挺得老高,带着许志向和翁凡,再次向巡抚大人行礼,然后便昂首大步出了校场,向着被乱民占领的苏州城而去。 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感觉哩。 其实还好。洞庭商会虽然对百姓多有盘剥,却也是苏州百姓衣食所系。 就算泼皮暴徒要对他们下手,织工织户们也不会答应的。 但也不可否认,这时候进城是需要巨大的勇气的。 ~~ 三人兜了个大圈子,来到紧闭的阊门下,然后让保镖朝城上吆喝起来。 “洞庭商会两位副会长,并翁会长全权代表在此,城里现在谁说了算?让他来城头相见!” 其实他们早打听清楚了,占据盘门的是东采莲巷的大织户陆乙。 陆乙原不姓陆,是投献在陆家之后才改的姓。城内乱起来不久,他便带领自己工场的两百多织工,把个盘门给占了,也没人敢跟他抢。 听到吆喝,陆乙便让人放下篮子,将三人缒入城中。 “三位这是打哪来?”陆乙虽有陆家做靠山,但和洞庭商会的关系还不错。 尤其是今年海上的商路一断,就更要指望商会过日子了。 “从林中丞那里来的。”刘正齐居中而立,神态淡定道:“来看看城里闹成什么样了。” “哦。”陆乙闻言面现喜色道:“中丞赶回来了?” “苏州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中丞能不回来?”刘正齐白他一眼道:“怎么,这几天可威风了,当上守门将军了。” “嗨,员外当我愿意来啊?”陆乙苦笑一声道:“是奉了我们大爷之命。这鸣鼎食的陆家,总不能连出城的门儿都没有吧?” “嗯,这很合理。”刘正齐点点头道:“那陆老爷对眼下的事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当然是希望赶紧天下太平了。”陆乙正色道:“可是那帮家伙闹得太凶,扬言这次谁要敢怂,就灭了谁家,怕是不好收场啊。” “他们就打算这么一直闹下去?”一旁的徐员外冷哼一声道:“再闹下去就是谋反了,到时候来的就是官军了!” ps.第二更,下一更明早起来再发了哈。 第二百六十七章 谈判 “唉,跟我急眼有什么用?咱们可是一边儿的。”陆乙郁闷叹口气道: “现在是说话的人太多,有人要往东、有人要往西。有人要杀狗、有人要撵鸡。我看除非能让工人复工,不然还且得闹一阵子。” “嗯,我们哥仨就是来谈复工的。”便听刘员外淡淡道。 “难。”陆乙却摇头道:“人少了不管事儿,除非能让二十万织工一起复工。” “当然是一起复工了,不然我们来干什么?”刘正齐豪横道。 “啊,真的假的?”陆乙瞠目结舌。 “你这是在怀疑洞庭商会,还是在怀疑我哥?”许志向两眼一瞪。 “不敢不敢,是万万没想到。”陆乙忙摆摆手,这年月,谁能给他订单谁就是不能得罪的祖宗。 “这种时候谁敢蒙人?”刘正齐摆手阻止许志向发飙,对陆乙道:“我们已经尽我们最大的能力确保销路了。但若是不马上开工,一切都白费。” “能有多少订单?”陆乙巴巴问道。 “我们时间不多,你赶紧去把织户们集合起来,一起跟大家说。”刘正齐沉声道:“要快,迟则生变。” “哎,好嘞。”陆乙登时来了精神,让人保护好刘员外三人,自己赶紧颠颠跑去传话了。 ~~ 类似于丝绸商们组成的洞庭商会,织户们也有自己的纺织业行会。 陆乙通过行会,很快将刘员外带来的消息,传递到了分散城中的大小织户耳中。 这真是久旱逢寒霖,枯木又逢春,织户们一下子就按捺不住了。 虽然好些人对商会持怀疑态度,但谁也不敢赌气不去。万一要是订单有限,只给到场的,不给缺席的,还不得悔青了肠子? 所以不管心里如何想,没一个敢耽搁的,统统赶往位于娄门内的陆园开会。 ~~ 顾名思义,陆园就是陆家的园林。 陆家祖上便是大名鼎鼎的吴郡陆氏,陆逊、陆机、陆云的后代,论起门第来比琅琊王氏稍逊一筹,但开枝散叶的本事远胜于琅琊王。 长洲陆家之外昆山陆家、上海陆家……以及几乎惨遭灭顶的平湖陆家,都是同宗同族。 因此陆家虽然在吏部尚书陆完、锦衣卫大都督陆炳相继倒台后,子弟颇受牵连,声势大不如前,但依然没人敢招惹这家传承千年、子弟遍布江南的巨室豪族。 所以刘正齐将开会的地点定在了陆园,而不是同样位于城内的洞庭商帮总部。 这样就不用担心会开到一半,愤怒的暴民冲进来,把他们拖出去痛打了。 长洲陆家如今的当家人名唤陆匡,正是故吏部尚书陆完的幼子。 他父亲当年因为热衷功名、善交权势之故,爬上了天官高位,却也因此牵扯进了宁王之乱。 宁王事败后,宦官抄其家,搜出了陆完平日与他往来的信件,惹得正德皇帝大怒,下旨立即将其逮捕,并把他在长洲的老母妻儿下狱。 陆匡当时才七岁,亦未能幸免。并亲眼目睹了九十岁的奶奶死于狱中。 虽然在陆炳的活动下,长洲陆家得以保全,陆完也免死充军。但这段悲惨经历给陆匡留下了深深的童年阴影,导致他终生不肯进学出仕,甚至不愿与官场打交道。 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陆家在苏州百姓中的声望却是极高的。 因此对刘正齐的请求,起先他是拒绝的……很明显,刘员外等人就是巡抚和知府的代表。贸然牵扯进去,会让市民认为陆家背叛了他们。 但刘正齐有备而来。他告诉陆匡,林中丞承诺,只要陆家这次协助平息骚乱,便动用巡抚的权力,将下狱近两年的陆炳后人改为监视居住。 当年陆炳营救过同样遭遇的长洲陆家,如今陆匡要是不顾平湖陆家的死活,那还是人吗? 他终于同意让洞庭商会在陆园中,召开织户大会。并主动联络吴县顾家、徐家、申家等姑苏豪族,一起站出来劝服市民停止骚乱,恢复秩序。 世家豪族加洞庭商帮的影响力,足以给绝大多数上头的苏州市民降温了。 下午在陆园开会时,大家终于可以好好说话了。 当刘员外心平气和的讲出纾困方案后,织户们心里的怨气,更是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现在在账簿上签上名,明天一早就可以领丝。还可以预支一笔开工费,给织工们发下去。”刘员外对满院子的织户笑道:“这下还有什么理由再闹腾?” “没,没了。”织户们没想到解决方案会如此给力,这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期,甚至有些让人难以置信。 “刘,刘会长,咱们从今往后,再不用为销路发愁了?”有人结结巴巴问道。 “不用了,刚才不是已经说过吗?从今往后,苏州的丝绸业便以保护价包销了。” 刘正齐挥手笑道:“你们只管安心带着工人干活就成,行情再不好,也不会低于这个保护价。要是行情转好,收购自然水涨船高。总之你们往后就是旱涝保收了!” “吓,真是太好了……” “我是不是在做梦啊。”织户们激动的互相掐起来。 “疼疼,还真不是在做梦!” “你们不满,现在给你们换上了铁饭碗,没理由再闹事了啊?” 刘正齐唱完了白脸,许副会长又唱起红脸,厉声道:“谁要是还闹事,就是砸大伙儿的饭碗,砸我们这口大锅!” “对对,许会长说得对!”织户们彻底转向,纷纷嚷嚷起来道:“我们二十万织户织工,坚决拥护林中丞、拥护洞庭商会!” “两位会长都做到这一步了,谁要是再闹,那就是存心捣乱了!” “这还像句人话。”许志向哼一声道:“散会后赶紧把你们的工人都撵回家,明天就给我织机转起来!” “今晚,大军便要入城戡乱了。天黑还不回家的,就是存心造反了。”顿一顿,他又杀气腾腾道: “不光永远没活干,府里县里算账,我们也不会护着!” “是!”织户们忙齐声应道。 ps.补上昨天第三更。 第二百六十八章 苏州之主 拙政园与陆园隔水相望,陆园中这么大动静,自然瞒不过拙政园的徐家人。 赵昊和林润都没猜错,在这次民乱背后煽风点火的,正是徐家。 原本只是织工织户对抗狗太监的传统戏码,却被徐家人借机制造混乱,让局面一下子不可收拾起来。 但徐璠这次学乖了,他远在松江遥控指挥,不肯涉足是非之地。 在苏州执行他意志的,是拙政园总管徐煦……当初徐煦去知府衙门求援,结果因为态度不好,被蔡国熙打落了满口牙齿,一直深以为恨。 这次有机会报复,徐煦当然要把矛头指向蔡国熙。先把知府衙门一把火点了,再把他撵出了苏州城,痛痛快快出了口恶气。 这几日,徐总管一直让下面人不停四处煽风点火,以免局面冷静下来,再像之前那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效果十分不错,骚乱持续数日,依然没有停息的意思。 这让徐总管颇为自得,甚至生出一种自己就是苏州之主的错觉。 真叫个‘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 直到他听说洞庭商帮的几个高层,从城外进来陆园,召集全城织户开会时,徐煦才猛然惊醒过来。 “陆匡老儿敢尔?胆敢如此尔?”徐总管气得呲着满口金牙直咧嘴。 心说你要开会就偷偷的开小会去,非得跑到老子眼皮底下开大会,这简直太不把我堂堂苏州之主徐总管放在眼里了吧?! “小的带人把陆园围起来,进去抓奸细、抓叛徒!”手下人气势汹汹的嚷嚷起来。 “瞎嚷嚷什么呀?”徐煦郁闷的白了众手下一眼,骂道:“满院子工头,哪一个手底下不是几十上百号人?不知道众怒难犯呐!” “那等那些织户走了,狠狠教训下姓陆的,让他知道现在苏州城是咱们说了算!”手下又提议。 “也不妥。”徐煦直摇头道:“陆家枝繁叶茂、势力太大,得罪了陆匡,平白给老太爷树敌。” “那就任他们搞小动作?”众手下气鼓鼓满心不甘。 “当然不行,但劲儿要用在点儿上。”徐煦咬牙问道: “姓刘的是从哪个门进的城?” “阊门。”手下闷声答道:“陆家小乙带人抢阊门时,说是给他家老爷子留条出城的路。却转眼就把官府的走狗放进来了。” “那么说,今晚军队入城,八成也要走阊门了?”徐煦沉吟片刻,阴冷的目光扫过众人。 “指定是。” “集合人手,天黑前把阊门夺回来,我看今晚官军进不了城,明天谁还信陆家和洞庭商会的鬼话?” 徐煦厉声下令道:“诸位不用怕,城外统共就一千官军,根本没法强攻的!” 说着他目光一凝,阴声道:“大老爷那边,已经安排言官弹劾了,再拖个十天八天,林润蔡国熙,统统都要滚蛋了!” “好嘞!”亢奋的手下沉浸在与官府对抗的快感中,不可自拔。 ~~ 天擦黑,盘门外校场中火把照天。 休整了半日的一千官兵吃饱喝足,整装待发。 一众文武官员簇拥着林润,来到官兵面前。 冯千户命众将士聆听中丞训话。 林润只做了简短的动员,却反复强调了入城之后的军纪。 不许趁乱抢劫,不许杀人强奸,不许擅自脱队,必须令行禁止,否则以军法从事! 他太清楚这些家伙了,看紧了是官兵,一松懈就变成土匪。 这也是林润不愿意调集大军平乱的原因,那样虽然快,可造成的二次伤害甚至远超过骚乱本身。 “出发吧。”该说的都说完了,他便一挥手,翻身上马,率军出了校场。 ~~ 与此同时,阊门已经易主了。 徐家的家奴这些日子四处串联,大把撒钱,着实拉起了一支由地痞流氓、打行青皮组成的千人市民自卫队。 他们扎着红头巾,拎着齐眉铁棍,横行霸道、到处打砸抢,苏州今日之乱局,多半都拜这‘市民自卫队’所赐。 下午时徐煦一声令下,家奴们纠集起自卫队,天刚擦黑就冲上了阊门城门楼,见人就打! 陆乙和他手下不到两百个织工猝不及防,被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转眼间,执法队夺下了阊门。鬼哭狼嚎的欢呼声响成一片,所有人都生出一种自己是不可战胜的幻觉。 正兴奋间,城门楼上众人便见城外,一条火龙自南边迤逦而来。 “官军来了,快把城门堵起来!”亲自带队的徐管事赶紧命众人将城门堵死。 自卫队赶紧用木棍顶住紧锁的城门。还不放心,又让人推来一车车砖石,把城门洞给严严实实堵起来。 徐煦站在城头眺望那一眼望不到尾的火龙,不禁倒吸冷气。 “怎么感觉不止千人啊?” “是啊,起码两三千的样子……”下面人也胆寒起来。 “难道是林润增兵了?” “这么多人的话,叫不开门也会强攻吧?” 徐煦一阵头皮发麻,他可没有跟官兵硬碰硬的勇气。 “赶紧调人过来,咱们也把声势造大,让他们不敢强攻!” “是!” 手下人赶紧去召集人手,但今晚苏州城明显是受了洞庭商会宵禁令的影响,大街上比前几天冷清太多。 他们又是在大街上敲锣吆喝,又是敲门叫人,还从临近的盘门和齐门各调了两百人,费了牛劲这才凑起一千人增援阊门。 这下阊门楼并两侧城墙上,立了整整两千人,他这才感觉没那么慌了。 徐煦命他们也都打起火把,与城外的两三千人交相辉映,难分轩轾。 他便感觉自己又行了,手搭在腰刀上,昂首在城墙上巡回,高声为手下人打气。 “官军狗屁都不如!唯一能打的戚家军,早就北上了,留下的都是一帮废物。” “凭他们也想攻城?八辈子都攻不成!” “今晚守城成功,老子带你们去光顾花街巷的姑娘们!” 说别的也就罢了,一提这个,城上众人登时兴奋的嗷嗷直叫,看上去士气高涨极了。 徐煦满意的点点头,刚要继续过城主瘾,却见手下一名家奴慌慌张张跑上来。 “坏了总管,官军已经进城了!” ps.白天歇了半天,刚码完两章,下一章马上到哈。 第二百六十九章 定风波 阊门城楼上。 “什么?”徐煦顾不上纠正那家奴的称呼,目瞪口呆道:“瞎说什么,官军这不在城外吗?” “可真有上千兵马进了盘门啊!”那家奴惶急道:“小人就是从那里逃过来的,快想办法吧,总管!” “怎么没听到攻城的动静?他们怎么进的城?”徐煦难以置信。 “压根没攻城,顾家的人给开的城门!” “我们的人呢?”徐煦惊呆了。 “不都给调这儿来了吗?”那家奴哭丧着脸道。 “啊……”徐煦两腿一软,靠在城墙上,无边的恐惧笼罩心头。 很显然,林润这是调集了大军进城戡乱,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家丁,跟巡抚的大军硬拼,那不是蚍蜉撼大树吗? 城头上那些跟他闹事儿的家伙,也全都吓坏了。当即就有大票人偷偷开溜,赶紧回家去了。 羊群效应下,跑路的人越来越多,转眼就少了一半。 眼见人心散了,徐煦便顺水推舟道:“诸位不要慌,黑灯瞎火的官军也不知道谁是谁,都回去藏好了,他们能奈我何?” 剩下的都是自卫队的人了,闻言也如蒙大赦,纷纷向老大告辞闪人。 “这几天都不要到街面上混了,等风头过了咱们再聚。”徐煦板着脸,点头致意。 盏茶功夫,方才还人头攒动的城门楼上,便一个人影都不剩了。 就连徐煦也带着一众徐家奴仆,消失在漆黑的城市中。 “总管,咱们赶紧出城吧。”穿街过巷间,手下人惴惴提议。 “林润既然调来了大军,定然也会在城门外设下埋伏,这时候出去,怕是会自投罗网的。”徐煦冷静分析。 “那我们去哪儿?”手下人慌成狗。 “哪儿都不去,回拙政园。”徐煦冷笑一声道:“谁敢进我徐家的园子抓人,不想要头上的乌纱了吗?” “也是。”众手下闻言神情一振。“敢到徐家抓人的,还没出生呢!” ~~ 三更时分,苏州盘门。 全副武装的官军手持火把,将城门内外照的亮如白昼。 大队的军士扛着雪亮的长枪,迈着整齐的步伐,向着巡抚衙署方向进发。 林润骑在一匹雪白的战马上,在蔡国熙等人的陪同下,策马进了城门洞。 进城后,众官员发现街道上静悄悄的,不要说人,狗都不见一只。 顾家的人虽然帮忙开了城门,却没有露面迎接巡抚进城。 倒不是他们不把林润放在眼里,而是林巡抚早已下令,今晚大军入城后,任何在街上出现的人,通通都当做乱贼处置。 “洞庭商会立功了,果然把局面控制住了。”蔡知府长长松了口气,还不忘给知府大人奉上一顶高帽。 “中丞用兵如神啊,借用江南公司的几千采石工,就把所有乱贼都吸引去阊门了,我等不费一兵一卒便夺回了苏州城。” 杨丞麟和张德夫也纷纷附和道: “是啊是啊,一旦织工和市民都老老实实回家去,那些闹事的泼皮无赖没了掩护,虚弱本质便暴露无遗!” “把还在街上晃悠的统统抓起来,绝不饶恕!” 林润对聒噪声充耳不闻,他自然知道,从军队入城的那一刻起,骚乱其实就已经结束了。 现在要考虑的,是平乱后的事了。 他面沉似水,下令道:“先在城中巡视一圈。” 火把照亮了苏州无数条街道,城中百姓都知道,降妖除魔的林中丞回来了。 ~~ 市民们提心吊胆了一宿,好在一晚上也没出什么乱子,更没发生官兵入户抢劫的事情。 天明时,早起的市民们便发现,城中大街小巷都张贴上了安民告示。 “秀才,快给念念啥意思。”老百姓围拢在一张张告示前,叫识字的人给读一下。 “第一条,织造局强加之陋规常例,自即日起永久免除!” “好啊,这条好啊!”织户织工们欢声雷动,这是他们闹事儿的源头。 有了这一条,他们的气就顺了。 “第二条,承诺今日复工的织户,可去丝商处签订长期合约,当场发放复工银和生丝。” 刚刚念出这一条,织户们便招呼着织工,慌慌张张往外跑。 “走了走了,别看了!” “哎,告示还没看完呢,慌什么嘛?”街坊打趣道。 “回头再看,去排队领丝和银子要紧!” 织户们撂下话,带着手下织工挤出人群,急匆匆而去。 “这下子,苏州城可算能消停了……”那读告示的明白人不由摇头,他知道那长期合约一签,织户们就等于给上了笼头,往后再想闹事,商会能罚的他们倾家荡产。 可换了是他,八成也一样会签。生计面前,什么都得往后靠,也许这就是普通人的悲哀吧。 叹口气,收拾好心情,明白人继续念道: “第三条,有前几日趁火打劫者,三日内至县衙自首,并返还抢劫物品,可既往不咎。三日后府县放告,被苦主控告方归案者,罪加三等!” 市民们闻言,彻底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当初骚乱时,大家看别人都抢,觉着自己不跟着抢点儿就太亏了。但这会儿官府平了骚乱,就都担心会被秋后算账了…… 看来官府并不打算大肆追究,而是要息事宁人了。 不少人便悄悄退出人群,准备把家里这几天多出来的东西,退回衙门去。 不然等到放告时,被苦主告一状,麻烦可就大了。 那大明白还在那继续高声念道: “第四条,纵火焚烧知府衙门者三日内自首,从犯免于处罚,只追究主犯一人……” 对这条,大伙都没听到心里去,毕竟火烧府衙这么刺激的事情,绝大多数人都是没胆参与的。 ~~ 中午时,花桥、广化寺桥等丝织业云集之处,已经陆续响起了织机声。 到了下午,织机声已经在吴县长洲响彻一片。 那平日里颇为恼人的咔啦咔啦声,此时却是那样的悦耳。 正如翁会长所说,织机只要转起来,这苏州城多大的事儿,都不算事了。 ps.再写一章去。 第二百七十章 巡抚的决心 当天上午,已经恢复秩序的吴县、长洲县衙门口便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市民们带着趁火打劫来的铜器、绸布、香粉、火腿、马桶、书籍、皮鞭、蜡烛等等各式各样物品,纷纷前来自首退赃。 县衙八字墙右侧,摆起了一排桌子。 这些天不知躲在哪里的胥吏书办们,在将退还的赃物逐一登记。 登记完毕后,县里会开具一张收条给来自首的市民。市民在上头按上手印,保证所有赃物已退还。便可以此免罪符,保证他们不会因趁火打劫被追究了。 然后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八字墙左侧,则枷了两三百号昨夜今晨被抓的不法之徒。 这些人全都被扒得精光,还剃了光头,戴上了几十上百斤重的木枷,人不人鬼不鬼的哭成一团。 他们不是为走光哭,甚至不是因为枷锁太重,而是接受不了没有了头发的现实。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了头发还算人吗? 这以后顶着个光瓢这么见人呢…… 因为除了和尚之外,没人剃过光头,所以这些憨憨们一时没意识到,头发还会再长出来。 八字墙一左一右,宽严对比十分明显,对市民的震撼极大。 这下那些贪财不想退赃的也都吓坏了,赶紧拿上抢来的东西跑到县衙门口排队。 结果一直退了整整一天,赃物把个县衙内的大坪都堆满了…… ~~ 蔡知府那边虽然没人退赃,但也收获不小。 当天中午,便有十几个参与纵火的市民惴惴前来自首。 蔡国熙就在被烧成敞篷的大堂中,审问这些该死的纵火犯。 看着漆黑的残垣断壁,还有老公祖那比墙还黑的脸色,纵火者们吓得肝儿颤,哪还敢有丝毫隐瞒? 不用大刑伺候,便都竹筒倒豆子,交代了个一干二净。 这些人确实都是被煽动起来的从犯,真正带头的,是从拙政园出来的徐家奴仆! 虽然徐煦他们一直刻意隐藏身份,但大家都是苏州人,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上蹿下跳几天后,总会有人把他们认出来,然后很快就变成众所周知的秘密了…… 见众口一词,一致指向了徐家,蔡知府恨得额头青筋直条。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是必须要报这个仇了! 蔡国熙便让陈同知负责善后,自己则急匆匆赶往巡抚衙署而去。 ~~ 巡抚衙署,签押房中。 林中丞刚刚从城内巡视回来,正在斟酌该如何写奏章禀报此次民乱,蔡国熙便来求见了。 田柏光把七窍生烟的蔡知府领进来,林润让他坐下说话。 “怎么气成这样了?”林润微微皱眉问道。 他知道蔡国熙是理学名臣,讲究养气、不怒自威。向来不会如此大动肝火的。 “启禀中丞,下官已经查明,纵火烧府衙之事,原来是徐家在背后指使!这是从犯们的供词。” 蔡国熙说着站起身,将一份按满手印的供状,双手呈给了林润。 “哪个徐家?”林润不动声色的接了过来,明知故问。 “还能有哪家,松江徐阁老家呗!”蔡国熙满脸怨毒道:“也只有他的家人,有这个狗胆!” 林润点点头,并不答话。仔细看完供状后,他起身背手而立,看着窗外陷入了沉默。 对这个结果,林润一点都不意外。他早就猜到此番苏州大乱,背后就是徐家在捣鬼。 现在蔡国熙呈上来的供状,不过是佐证了他的猜测而已。 之前他还担心,顾家陆家会不会也掺合进来了。但看两家在平乱中的表现,显然明确和徐家划清了界限。 只有徐家的话,事情就好办一些了。 ~~ 在林润看来,徐家此举无非是两个原因。 一是调虎离山,迫使自己不得不离开松江,转回苏州。 二来敲山震虎,警告他如果继续坚持,在松江清丈田亩的话,到时候乱的,恐怕就不是苏州一地了。 一旦江南到处乱套,他怕是连救火队长都当不成,只能在轮番弹劾下,被黯然调离了。 这绝非危言耸听。 林润很清楚自己这个应天巡抚,在一位门生故吏满天下的退休阁老面前,并不占优势。 甚至因为自己是徐阁老提拔起来的,在道义上还要处于劣势。 斗下去的结果,输的很可能是自己。 这时候是接受警告,退一步海阔天空,还是硬刚到底,彻底跟徐家决战? 哪怕是林润,也感到了沉重的压力,让他久久不语。 蔡国熙大气不喘的立在一旁。 他能体会到林润内心的挣扎,心说中丞才三十八岁,还有无比美好的前程,犯得着跟徐家死磕到底,把自己的仕途、名声都赔进去吗? 相反,中丞若能退一步的话,相信徐家也会投桃报李,给中丞个台阶下的。 正当蔡国熙心下黯然,觉得自己果然没希望报这个仇时,却见巡抚大人转过身来。 过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耀的林润脸上如雕塑般线条分明,让他的目光也愈加坚定不屈起来。 他定定看着蔡国熙,一字一顿道:“我不管他是谁,有什么背景,只要犯了王法,就必须严惩不贷!” “是,明白!”蔡国熙登时热血上涌,他自然听得懂中丞是要跟徐家斗到底的意思了! 便听林润下令道:“立即查封拙政园,抓捕一干纵火嫌犯,严加审问后来报!” “遵命!”蔡国熙挺起胸膛,高声应下,然后一脸感动道:“中丞放心,属下会有分寸的,有所为,有所不为的。” “你不用怕给我惹麻烦。”林润却不领他的情,把手一挥道: “知府衙门是什么地方?代表朝廷对一府之地的统治!徐家人居然敢一把火烧掉,气焰何其猖獗!” “不惩前毖后、以儆效尤,往后这苏州到底姓朱还是姓徐?!”说着他重重一拳捶在桌案上,厉声下令道: “给我大张旗鼓,声势越大越好!让全苏州的百姓都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 “中丞高明!”蔡国熙闻弦歌而知雅,明白这是与徐家决战的序曲,他双手朝着林润狠狠一抱拳道:“下官知道该怎么做了,这就去办!” “去吧。”林润点点头,目送着蔡国熙快步而去,便坐回大案后提笔写起奏章来。 ps.第三更。今晚没了哈。 第二百七十一章 入戏太深 拙政园花厅中。 徐煦像热锅上的蚂蚁,焦灼的来回兜着圈子。 今天上午他从各个渠道得到的消息都很不乐观。 府里县里的告示中,让参与骚乱者投案,且既往不咎的政策,实在是很要命。 这种将自首和顽抗、从犯和主犯彻底区别对待的策略,转眼就把他辛辛苦苦营造的大好局面,给彻底瓦解了。 眼下,包括市民自卫队在内,绝大部分参与骚乱的人竞相去自首,相信肯定会有人为了脱罪,把他和一干手下揭发出来的。 徐煦太清楚官府的尿性了,为了息事宁人只能法不责众。但越这样肯定越憋气,最后都会把气出在自己这伙人身上的。 怕是只要一腾出手来,就会对针对自己这伙人了。 徐煦心说,要不趁着苏州还乱糟糟的,先回松江避避风头再说吧。 可谁知让人一打听,各处城门依然紧闭,不许任何人进出。 要不,先找个地方猫起来? 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可耻的想法。 他可是苏州城四日之主暨市民利益捍卫者,掀动苏州风暴的镣铐打破者,市民自卫队创始人,知府衙门的焚烧者,徐家在苏州的利益守护者,拙政园看守者,徐家二爷的干儿子,得赐姓‘徐’荣耀的王狗儿啊…… 怎么能像丧家之犬一样东躲西藏呢? 再说整个苏州,哪有比拙政园更安全的地方? 因此哪怕出逃的船只已经停在拙政园门口,任凭下面人磨破嘴皮子,都没法劝入戏太深的徐总管挪动半步。 “要走你们走,我哪儿都不去!”徐煦甩掉想要硬拉他的手下,一脸豪横道: “我就不信苏州府敢有人来拙政园抓人!敢在徐家头上动土的人,还没出生呢!” 手下人也是被这花岗岩脑袋气坏了,抬杠道:“‘徐克’怎么算?” “那姓赵的小子例外……”徐煦差点没给噎死,半晌方重新放狠话道:“除了他,没有人敢在徐家头上动土!” 正在给自己鼓气,徐煦便听见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传来,转眼就到了门外。 “总管不好了,蔡国熙带人把园子包围了,吆喝着让开门投降呢!” “啊,真来?”徐煦不禁腿一软,他承认自己方才有赌的成分。 赌嘛,就有输的可能…… “赶紧从后门溜。”徐家的荣光罩不住,他也不敢再扛下去了。 早就收拾好细软的一伙人,赶紧簇拥着徐总管出了花厅,正要往后门逃窜。 却见后门的奴仆慌慌张张跑来禀报。 “不好了,杨丞麟带人堵了后门。” “翻墙出去!”徐煦嘴角一抽抽。 “墙外头也全是兵啊……” “什么?”徐总管眼前一黑,万万没想到,官府居然搞这么大动静。 难道他们这么打徐家的脸,就不怕身败名裂吗? ~~ 拙政园门口,看热闹的百姓乌央乌央。 蔡国熙一身绯红官袍,正气凛然的端坐在交椅上,看着手下的官差擂鼓般的砸门。 “开门开门,再不开门就不客气了!” 大门却依然紧闭着。 良久,徐煦让人顺着梯子爬上了墙头,探出身子呵斥道:“你们疯了吗?搞清楚这是谁家的园子!” “当然搞清楚了,此间主人姓徐。”张通判冷笑一声道:“名唤徐琨,是西山岛上的一名挑粪工。” “呃……”一句话就噎得徐家奴仆没了气焰。自家二老爷给人倒夜香,当奴仆的脸上也没光啊。 “不要再敲了,主人不在家,谁来也不开!” “那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张炯冷笑一声,退后几步。 便见八条赤着上身的粗壮汉子,扛着跟丈许长的圆木,朝着拙政园朱漆金钉的大门冲去。 “慢慢!看这是什么?!”徐家奴仆只好拿出了杀手锏,一份描龙绣凤的明黄绸圣旨! “这是我家老太爷一品十二年考满时,先帝爷特命地方礼敬国老的恩典敕书!没有圣旨,谁敢动我们徐家一砖一瓦!” “嘶……”张通判一下没了咒念。 “嘶……”八条黑壮汉也不敢撞门了,抬着圆木不知所措。 “嘶……”围观的市民也纷纷倒吸冷气,心说知府还是层级低了,奈何不了华亭徐家。 “呵呵……”却听蔡知府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朝着北方拱拱手,断喝道:“请王命旗牌!” 便听一阵密集的鼓点声中,四名身穿大红斗牛服的旗牌官,打着两根八尺长的旗杆,神态肃穆的拍众而出。 一根旗杆上,是一面蓝缯制作、方广二尺六的令旗,两面各书一销金‘令’字! 另一根旗杆上,是一支一尺二高、椴木涂以金漆的令牌,同样两面各刻一销金‘令’字! 正是皇帝赐予督抚钦差的王命旗牌! 旗牌其实是旌节的变种,所谓‘旌以专赏、节以专杀’,获赐者代行皇帝权威。督抚调遣各部军队、临阵督军、指挥地方官全赖旗牌。 凡逆伦重犯;杀一家三命以上;临阵逃脱;抗命不遵;劫狱反狱;群聚抗官;抢劫匪盗;通倭叛国者,五品以下皆可先斩后奏! 蔡国熙身为知府,还没资格获赐王命旗牌,但可以由巡抚暂时授予,以代行其权柄! 有那王命旗牌傍身,蔡国熙愈发杀气腾腾道: “劫狱反狱、群聚抗官者,国老也不敢庇护!” 说着他猛然抬手,戟指大门,喝令道:“撞!” 张通判这下也来了精神,跟着大叫一声道:“撞门!” 老百姓也跟着一起大喊起来:“撞门!撞门!” 八名大汉自然更无所谓,反正天下塌下来有知府大老爷顶着,便扛着那圆木柱子,猛然冲向徐府大门。 嘭得一声巨响,碗口粗的三道门闩齐刷刷被撞断。 市民欢呼声中,两扇大门轰然敞开,将门洞内的徐家奴仆带到了一片。 “你,你,你……”徐煦正在其中,被撞了个七荤八素、四脚朝天,话都说不利索了。 “呵呵,徐管事不要急,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再说。”张通判冷笑看着,如狼似虎的官差们一拥而上,用铁链将徐煦并一众徐府家奴,捆了个结实。 “给我搜遍全园,女眷集中看管,男人通通带回府衙,仔细审问!” ps.三连更第一更,求月票! 第二百七十二章 逼供 拙政园的男仆共两百三十七人,蔡国熙一个都没放过,命人把他们统统锁拿起来。 锁链不够,就用麻绳代替,然后穿成长长一串,押着出了拙政园。 蔡国熙有意报复徐家,又命人不要径直回衙,而是敲着锣,牵着徐府一干人,绕着苏州城的大街游行一圈再说。 官差一边敲锣,还一边大声吆喝: “瞧一瞧看一看呐,烧毁府衙、煽动骚乱的主犯,已经被抓获归案了!” “就是这帮家伙扇阴风点鬼火,上蹿下跳,唯恐天下不乱的!” “就是他们指使人到处抢劫,害你们损失惨重、担心受怕的!” 老百姓听到街上的动静,纷纷围拢上来看热闹。 “呦,这不是徐家的人吗?” “怎么会是他们呢?”市民们纷纷表示震惊。徐家要闹事,为什么不在松江闹,要跑来我们苏州? “怎么不会是他们!”官差早就得了吩咐,尽情往徐家脑袋上扣屎盆子。 “徐家前番横行霸道,被老公祖依法严惩,遂怀恨在心,妄图破坏我们苏州人人有工做、人人有饭吃的大好局面,简直是罪恶滔天!” 本来市民们还有些心有戚戚,可听官差这样一鼓动,登时就炸了毛。 “原来都是他们捣的鬼!” “砸,砸死他们!”市民们便按照国际惯例,用臭鸡蛋、烂菜帮子纷纷砸向这群罪魁祸首。 “哎哟,哎哟!”苏州的徐家奴仆,也品尝了他们昆山同行一样的待遇。 而且苏州城物资多丰富啊?又乱了几天,到处都是垃圾,弹药俯仰皆是。 弹雨比昆山那次密集了不知多少倍。 徐煦站在队伍的最前面,此时已经被砸得七荤八素,找不到北了。 他头顶挂着几片绿油油的菠菜,脸上是腥臭的蛋液,也顾不上哀嚎,只剩痛苦的心碎。 ‘明明昨天你们还唯我马首是瞻,今日却如此羞辱你们的王。如此轻易就被动摇了立场,难怪闹了那么多次,从来没成过一次事……’ 哀莫大于心死啊! ~~ 待到游街结束,被压入府衙,徐总管等人已是满身蛋液菜叶,臭烘烘没了人形了。 官差把徐煦拉到井边冲刷一番,便水淋淋的拎进了已成废墟的大堂。 蔡国熙早已等候多时,他冷冷看着立在堂下的徐煦,恨得牙根直痒痒。 啪的一声,蔡知府重重一拍惊堂木,怒声问道:“堂下何人?见本府为何不跪?!” “明府,咱们就没必要来这套了吧?”徐煦一呲牙,没好气道:“这满嘴金牙,还不是拜你所赐?!” “大胆,竟敢藐视公堂!”蔡知府抽出一根火签,丢到堂下喝道:“先杖责二十再说!” 衙役上前就要按住徐总管。 “慢着!”却听徐煦一声断喝,然后从容的宽衣解带,脱个精光……才不是呢,是脱掉了外头脏兮兮的藏青布袍,便露出里头的蓝色黑领襕衫。 徐煦故意系一系腰间的蓝丝绦,不无得意道:“人不会被同一个门槛绊倒两次,学生如今捐资入学,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国子监生。” 要是赵昊在此,八成要感叹一句,卧槽无情。 当初他也是抱着同样的目的捐资入学,有周祭酒帮忙,还送钱办了加急,却也不得不等到乡试后一个月才领到这袭襕衫。 没想到人家徐家一个奴才,居然也没比他慢几天,就领到了今年份的监生襕衫。 但不同的是,当初赵昊要对抗的是七品知县,这徐煦要顶撞的却是四品知府,而且还是有王命旗牌的知府。 想用个区区监生功名就扛住对方,徐总管也是想瞎了心。 便见蔡知府朝着北面一拱手,高喝一声道:“请王命旗牌!” “卧槽,又来……”徐煦登时傻眼了。 密集的鼓点声中,四名旗牌官又把王命旗牌扛了出来。 “把此人的襕衫脱掉,本官假王命废除他的功名!”蔡知府重重一拍惊堂木。 “不来这样的……”徐总管伤心的哭了。老是用王炸,这谁遭得住啊? 凶狠的衙役将徐总管的襕衫撕下,再把裤子一拔,这下彻底精光了。 “打!给我狠狠的打!”蔡国熙又丢下一根火签。“打到招为止!” “你还没问呢,我招什么?!”啪啪啪的板子着肉声中,徐煦惨叫着抗议。 蔡国熙才想起这茬来,却面不改色道:“不要停,边打边问!” 衙役们便欢快的打着板子,听蔡知府审问人犯道: “大胆凶徒、丧心病狂!竟敢唆使一众手下纵火烧毁府衙、劫狱抗官。又串联组织所谓市民自卫队,在城中大肆打砸抢劫,还占据各处城门,妄图阻止官军入城戡乱。” 顿一顿,蔡国熙爆喝一声道:“这些罪状,你认还是不认?!” 徐煦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了,赶紧惨叫道:“我认,你说什么我都认……” “这种种罪行到底受何人指使,还不速速招来?!”蔡国熙又拍惊堂木。 “无人指使……”徐煦声音微弱道:“都是我自己想干的。” 一路上,他早就想明白了。 落在蔡国熙手里,自己这次是死定了,但必须要把这口锅背起来。 如果敢牵连徐家,他全家都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一派胡言,你个狗奴才活腻了吗?!”蔡国熙怒喝一声。 “我纯粹为了报复你。”徐煦便惨笑答道:“谁让你打掉我满嘴牙齿?如此羞辱于我,自然要十倍偿还了。” “还敢隐瞒真相!”蔡国熙闻言眉头一紧,便又丢出一根竹签,喝道:“上夹棍!上拶子!” “明府,拶子是给女犯用的。”一旁的幕僚小声提醒道。 “管他男女了,能上的都给我上去!”蔡国熙却不管那一套,咆哮道:“烧红了烙铁伺候着,十八班花样一样都不能少!” 也不知道他是在审犯人呢,还是纯粹报复? 反正徐总管是被吓尿了,拶子一上,十指全断。夹棍一套,两腿骨折,这谁能受得了啊? “别别,我招,我全都招!” 他也顾不上什么家里人了,赶紧供出来幕后主使——正是徐家大爷,前小阁老、太常卿徐璠!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二百七十三章 分化 巡抚衙署。 林中丞正在接见长洲陆家家主陆匡。 陆匡今日到访,是受林润邀请,以感谢他和顾家在平乱中的贡献。 当然,大家都知道这只是幌子,真正要谈的另有其事。 所以顾家家主顾大绶,便借口身体不适告罪未曾赴约。 两人一同前来,万一要被逼着当场表态,岂不坐了蜡? 怎么也得有个不来的,这样也好有借口搪塞。 ~~ 花厅中,双方进行了友好而富有建设性的交谈。 林中丞首先对此次骚乱造成的不良影响,向陆员外以及苏州所有百姓深表歉意。并对陆员外等人深明大义、力助官府戡乱,表示了真挚的感谢。 陆员外则代表苏州士绅,对巡抚大人及时平乱、处置得当,使人民群众的生产生活迅速恢复正常秩序,进行了由衷的赞扬。并表示苏州士绅愿意永远与官府一道,为维护苏州安定团结的繁荣局面,贡献自己的力量。 双方还就彼此关心的话题,交换了诚恳的意见和建议。 陆员外问起,被官府关押一年有余的陆绅家眷,何时可以如约改为软禁? 林中丞表示,巡抚衙门是守信用、负责任的,自己已经命镇江府将其押解到苏州,可由官府或者陆家安排宅院供其居住。 陆员外再次对官府和林中丞的爱护,表示了诚挚的感谢。 林中丞善意的提醒陆员外,如果要让他们彻底脱罪,首先得陆炜、陆绎叔侄得到赦免才行。 陆匡闻言不禁心神一震,忍不住低声问道:“他们叔侄真有赦免的可能?” 林润笑而不语。 陆匡却什么都明白了。 当初有司追究陆炳生前罪状,起因固然是陛下对其心怀夙怨,但隆庆皇帝性情宽仁,还不至于因为一个死人将他兄弟子侄逮捕下狱,全家收监,籍没追赃。 陆匡就一直猜测,此案背后另有隐情。林润这一笑,显然坐实了他的猜测——要收拾平湖陆家的根本另有其人。 八成就是那个可以让皇帝,心甘情愿为他打掩护的高胡子! 而林润就是高拱意志的执行人! 怪不得明明是浙江的案子,却偏偏要把陆家老小转到南直隶关押。 想到林润主动放松了对陆家人的看押,他几乎可以确定,平湖陆家对林润如今失去价值了…… 沉吟片刻,陆匡低声问道:“朝廷如何才能赦免他们?” “一要看他们是否愿意如实交代问题,二要看陆员外是否愿意支持朝廷。”林润轻声道出两个条件,便用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笑望着陆匡。 陆员外心中咚咚打鼓,有些艰难道:“第一条当然没得说,坦白才能从宽嘛。但这第二条,不知需要寒家在哪一方面配合中丞?” “当然是……”林润故意一顿,险些没把陆匡给憋死,这才洒然笑道:“清丈田亩啊。” “哦……”陆匡大大松了口气,掏出帕子擦擦汗道:“原来是清丈田亩啊。” “不然你以为呢?”林润揶揄一笑。 “我还以为是解决丝绸销路呢。”陆匡讪讪笑道:“搁以前还能想想法子,现在是真没办法。” “哈哈哈。”林中丞放声大笑起来道:“放心吧,本院不会强人所难的,丝绸销路的事情与陆员外无干了。” “真的吗?”陆匡就愿意听见这一句。 “当然,本院说话从来一个唾沫一个钉。”林润点点头。 “那我再拒绝中丞,就实在不当礽子了。”陆员外便下定决心道:“中丞只管放心清丈田亩,我陆家一定配合。” “还请员外跟顾员外也带句话,本院同样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临别时,林润又状若随意的笑道。 “一定一定。”陆员外重重点头,起身告辞。 “我送送员外。”林润也起身送到门口,看着陆匡的身影消失在月门洞,才微笑着转回。 ~~ 今日这番对话,完全达到了预想的效果。 不过换做旁人,怕只能听懂表面的一层意思,却不知道两人真正的意思藏在下一层。 方才,林润说让陆家帮着‘清丈田亩’,可苏州早已在蔡国熙的领导下,把官田民田都清丈完毕了,陆家还有什么好帮忙的? 事实上,整个应天十府只剩松江一府还未清丈。所以林润其实是用‘清丈田亩’来指代徐家。并暗示只对付徐家,不问其他人家。 但陆家身为九大家之一,陆匡当然顾虑重重,担心林润会通过查办走私来对付徐家。那样徐家狗急跳墙,难免会把他们也牵扯进去。 他故意说‘以为是解决丝绸销路’,其实在询问林润对走私一案的态度。 林润十分明确的表示,只会查土地,不会在走私案上做文章,给陆家吃了定心丸。 所以陆匡才会答应,在官府与徐家的斗争中,站在官府这一边……当然话说的好听,能置身事外就不错了。 不过他能痛快答应,帮着劝顾家也置身事外,林润就已经知足了,还有啥好强求的? ~~ 前脚刚送走了陆匡,后脚蔡国熙就来求见。 蔡国熙是来禀报审问结果的,他兴冲冲呈上了卷宗,激动道:“中丞,那徐煦全都招了!” “招什么了?”林润不动声色的接过卷宗,不慌不忙翻看起来。 “招供说,是徐璠指使他的啊。”蔡国熙答道。 “你用刑了吧。”林润搁下卷宗,似笑非笑看着他。 “中丞又不是没见识过,徐家人有多嚣张。”蔡国熙讪讪道:“不用刑,怎么可能说实话?” “用了刑,就不作数了。”林润靠坐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道:“当然,你不用刑,大理寺复核时,他一样会翻供。” 徐璠可是保留着正三品冠带的,涉及这个层级官员的案子,决定权可不在巡抚手上,有王命旗牌也没用。 “那感情下官白忙活了?”蔡国熙郁闷的叹气道。 “你不是把他打了死去活来吗?”林润哈哈大笑道:“至少这口恶气,是出来了吧。” “只能说是一半吧,没把徐璠弄进去,下官始终意难平。”蔡国熙一咬牙道。 “放心吧,本院明日便回松江。”林润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给本院看好家。这一次,我不破楼兰终不还!” “中丞放心,再出乱子我提头来见!”蔡国熙重重点头,发下毒誓。 ps.第三更,再写一更,求月票! 第二百七十四章 白蛇传 整个江南最繁华的城市,自然是金陵和苏州了。 其次便数华亭、无锡、镇江与杭州了。 华亭县人口只有杭州城的一半,繁华程度却丝毫不逊杭州,其富贵风流可想而知。 华亭乃至松江最繁华的一段,便数东起华阳桥,西到跨塘桥的十里长街了。 长街上闾檐辐辏,万瓦甃鳞,舆马从盖,宾客满座,翠袖三千,灯红酒绿。 水巷中光彩耀目,画舫连绵。载妓之舟,鱼贯于绿波朱阁之间,真叫个‘世间乐土在江南’。 一艘雕栏玉砌、纱幔轻垂的两层画舫上,乐队班子伴奏声中,两个旦角正咿咿呀呀唱着《白蛇传》之‘端午变蛇’一段。 只听那小青唱道:“端阳节物候虽佳,为去留把人愁杀。只为当时修炼差,到午时俺最惊怕……” 戏台前,摆着三张描金的矮脚楠木几,美味珍馐布列。 徐璠高居正位,徐瑛在右侧作陪。右边矮几后,坐得却是被林润留在松江,继续清丈亩的苏松兵备道郑元韶。 此时郑元韶左右,各依偎着一个娇媚的女史,正变着法子逢迎逗弄着他。 郑元韶却仿佛被两条美女蛇缠着一般,脑后一阵阵发凉。 不是他道学,也不是两个女史不堪入目,实在是宴无好宴,让人如坐针毡啊! 徐瑛把个柔若无骨的女史,揉在怀里亵玩一阵,对大哥笑道:“我看郑观察,也跟小青过端午差不多,心惊肉跳啊。” “别瞎说。”徐璠当着弟弟的面放不太开,只握着个女史的小手不撒开。“来,我给观察斟一杯雄黄酒,看看你会不会现原形。” “呵呵,二位贤弟真是风趣。”郑元韶听得心尖发颤。 旁边的女史不停给他擦汗,心中暗暗有了计较,这位郑观察不是心虚就是肾虚啊…… 戏台上,白娘子安慰小青道:“青儿,休嗟,你速回峨眉下。你我暂分别免受波查。” 小青不舍的握住白娘子的手:“姐姐怎处?” 白娘子柔情唱道:“咱这里小心伴着他,为夫妻免生疑讶……” ~~ 戏台下,徐瑛便笑道:“多好的白娘子啊,可惜法海他不懂爱啊。” “是,是挺可恶的。”郑元韶忙道。 “说起来,咱们那位林中丞,跟法海还真他妈的像。”徐瑛便冷笑一声道:“榆木脑袋、一意孤行,害人终害己!” “……”这下郑元韶不敢应声了。 “行了,那种怪胎多少年才出一个?”徐璠摆摆手,接过话头道:“咱们正常人,当然没法理解了。对不对,郑观察?” “呵呵,啊,中丞孤标傲世,我等凡夫俗子,确实望尘莫及……”郑元韶干笑道。 “对吗,所以咱们不能跟他一样。”徐璠伸直了手臂,略有些费劲的给他斟一杯酒道: “他是正牌子进士出身,皇上眼中的红人,把差事办好了能位极人臣、出将入相。郑观察你呢?大挑的举人出身,在官场苦熬二十年,能当上正四品就已经到顶了。” “就是,再往上就是侍郎巡抚按察使了,你觉着那帮子进士官,能容忍一个举人侧身其中吗?”徐瑛也附和道: “瞧不见别人还瞧不见海瑞吗?那么大的名气,号称天下第一清官,一样卡在四品上,而且是在南京通政司吃闲饭,比观察你还不如。” “唉……”郑元韶被说中心事。这大明官场可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任你有通天之能,举人出身也永远比不过进士。 他便苦笑道:“下官何曾有过那份奢望?能当上兵备道都像是做梦一样,此生知足了。” “这不就是嘛。你既然在仕途上知足了,干嘛还要跟着姓林的一条道走到黑,划不来啊。”徐瑛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会票,屈指轻轻一掸,便弹到了郑元韶面前。 “这是什么意思?”郑元韶瞳孔一缩,被上头的数额吓了一跳。 白银壹万两整。 “千里当官只为财,往后还是多亲近我们兄弟吧。”徐瑛便笑道:“包你三年赚够三辈子的钱。” “老三,别说的那么俗气。”徐璠假意呵斥徐瑛一句,对郑元韶笑道:“老郑,你我兄弟一见如故,我便跟你直说了。苏州出了那么大的事儿,林中丞这巡抚,他当不长了。” “什么?!”郑元韶浑身一颤,面色苍白道:“那跟中丞有什么关系,朝廷不会那么草率的!” “你一直在地方当官,觉得巡抚比大天也不稀奇。”徐璠哂笑一声道:“但在整个大明朝,三品官真不算什么。换个巡抚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只消科道几本弹章便能成功。” “这……”郑元韶的喉头不断抖动,满心的恐惧压得他喘不动气。 ~~ 戏台上,已经演到白娘子喝了雄黄酒,法海上了。 只听那和尚吟道:“人生何必觅闲愁?一片白云去悠悠。苦海沉沦有时尽,江河滚滚永无休!” 戏台下,徐家兄弟也威逼利诱完毕。 “郑观察,说吧。是跟着姓林的一条道走到黑,还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郑元韶低头斗争了半晌,良久方抬起头,红着眼圈颤声道:“抱歉二位,中丞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负他。” 说着他挣脱两位美女的纠缠,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多谢款待,把船靠岸吧。” “呵呵,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徐瑛冷笑不已。 “观察,怎么也把杯中酒喝了啊。”徐璠却不着恼,端起酒杯示意道:“好聚好散嘛。” “好。”郑元韶点点头,弯腰接过女史奉上的酒杯,仰头想要灌下去,却忍不住噗嗤喷了半杯。 “这是什么酒?” “不是说了吗,雄黄酒啊。”徐璠笑道:“喝了雄黄酒,妖魔鬼怪都现行。” “这种玩笑,一点不好笑!”郑元韶的袍子被酒渍沾染,不悦的拂袖欲去。 徐璠却自顾自对将要走出船舱的郑元韶,幽幽笑道:“对不对啊,郑元昭?” 郑元韶如遭雷击,汗如浆下,两脚登时不敢再往外一步。 戏台上,戏子唱起了《千秋岁》: “休顽冥,蛇妖暗化形,这都是梦里温柔镜里情。 韶华尽时,待韶华尽时,你在那白蛇腹内,方信那繁华成空,红尘梦醒……” 许仙惊恐叫道:“老禅师救我!” ps.第四更求月票! 第二百七十五章 李代桃僵 画舫中。 “失礼了郑观察,一激动把你的本名喊出来了。”徐璠假假歉声笑道:“请便吧,不强留你了。” 郑元韶却像被毒蛇盘上一般,满心的恐惧,动都不敢动。 “怎么,又改主意了?”徐瑛也跟着怪笑道:“那就进来再喝一杯吧。” “唉……”郑元韶虚脱的叹息一声,行尸走肉般走回了座位上。 “这个名字……从哪里听来的?”他看着虚空,木然问道。 “呵呵。”徐璠把玩着手中的碧玉酒杯,用猫戏耗子的语气道: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其实早就被人看的一清二楚了,不过是时机还未到,才没被揭穿罢了。” “啊……”郑元韶这下再无侥幸,双膝一软、瘫坐在地。 戏台上,那法海呜呜呀呀唱道:“你看那佛门清净,绕祥云,闻钟磬,直驱得鬼魅影……” 许仙迟疑道:“这出家么……” 法海断喝道:“你犹自迟疑徘徊,她早露狰狞!” ~~ 徐瑛其实也一头雾水,问大哥道:“郑观察和郑元昭什么关系?” 徐璠摆摆手,乐声便戛然而止,戏班和女史便无声退下。 他这才笑眯眯道: “郑观察本名郑元昭,也曾进过学,可惜读书这种事,很看天分的。跟他一起进学的堂兄郑元韶早中了举人,他却一直不举,后来只好绝了功名之念,寻了个私塾坐馆读书。” “二十年前,郑元韶在赴京大挑前得急病暴毙,郑元昭灵光一闪,看到了咸鱼翻生机会。他便巧舌如簧说动了婶娘,冒名郑元韶,进京参加了大挑,结果运气不错,一下就被挑中了。” “卧槽,还可以这样玩?”徐瑛听得目瞪口呆。 其实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因为大明的一应身份文牒上,别说没有照片了,就连画像都没有,只用文字注明该人的相貌特征,诸如‘身中、面白无须’、‘身长,面黄虬髯’之类,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都有可能蒙混过关,更别说是堂兄弟了。 当然,官员都是一层层考上去的,那么多同年师长都认得你。大明又是个人情社会,做官之后,亲戚朋友蜂拥投奔而来,冒牌货想不露馅几乎不可能。 郑元昭能蒙混过去,一是因为他和郑元韶长得像,又买通了郑元韶之母,亲戚朋友们为了有好处沾,自然也会帮他隐瞒。 再者,郑元韶是举人,没有进士同年,外放当官也碰不上同省的举人同年们,露馅风险自然大大降低。 如此十几二十年过去,他自己都不记得‘郑元昭’是谁了,按说更不可被旁人识破了。 可怎么会被徐璠,一语道破呢? 郑元韶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徐璠自然更不会告诉他。 未知是恐惧最好的温床,他就要让郑元韶陷入无边的恐惧中,才好随意揉捏。 “郑观察替兄出仕二十年,一直有‘清廉能吏’之名,官声很是卓著。”他笑问面色苍白的‘郑元韶’道: “不过我很好奇,你顶替你堂兄当官,随时都有被拆穿的危险,为何不及时行乐,干嘛要当的这么苦呢?” “呵呵……”只听郑元昭……我们还是叫他郑元韶吧,惨然一笑道: “你们这些靠着祖辈荫庇就能高官得做的公子,是不会明白我们底层读书人的苦。” “我从六岁开蒙,不说头悬梁锥刺股,可也是日夜苦读二十年,无一日敢荒废懈怠。”郑元韶满脸苦涩的回忆道: “父母为了供我读书,几乎倾家荡产,连给妹妹预备的嫁妆都变卖了。可换来的呢?是我一次又一次落第。我不甘,却又不能看着全家人再受我连累了,只得离开了县学去坐馆教书……” “我在乡下,给一帮狗屁不懂的孩子,整整教了十年书,你们体会不到那十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要不是老母尚需赡养,我早就跳河一了百了了。”说着,他抹掉情不自禁留下的泪水,怪异的一笑道: “这时候,出现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我施展平生所学的机会,我当然要抓住了!” 郑元韶吐出长长一口浊气,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起来。 “我顶替堂兄当官,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我就是要争一口气,证明我郑元昭虽然没考上举人进士,却一样能当好这个官!而且比那些正途官当的更好!” “我要证明不是我不行,我只是缺少一个机会!是这个大明不给我机会!!” 郑元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面目都变得狰狞起来。 徐璠在徐阁老身边,早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 他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道:“郑观察这话,还是留着跟都察院去说吧。” “不,不可以!”郑元韶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下子蹦起道:“我不能让人知道我不是我。那我这二十年所做的一切,就全都变成笑柄了!” “不能,绝不能……”郑元韶的脸上变幻着恐惧、绝望、不甘的神色。 到最后,他只剩一脸的乞求,颓然低头道:“我真的不能被打回原形,那比杀了我还可怕。” “比林中丞的知遇之恩呢?”徐璠阴测测问道。 “什么都比不了,没有什么比这二十年的仕途更重要……”郑元韶被击得粉碎,委顿余地,再无半分尊严节操可言。 “放心吧,老兄这二十年的官不会白做的。”徐璠将茶盏递到郑元韶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 郑元韶看着那碗茶,双手举起又放下,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颤巍巍接过了那碗茶。 然后在徐家的兄弟的俯视下,流着泪喝了下去。 “哈哈哈,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有了徐家的庇护,你就是金刚不坏之躯,日后督抚部堂也做得。” 见郑元韶低头驯服,徐璠得意的大笑一阵,才将他从地上扶起道: “现在我就给你第一个任务,配合我们搅黄了清丈田亩。” 说着,徐璠从袖中掏出一张会票,递到了郑元韶面前。 “拿去打点下面人吧。” 会票上的金额是‘伍仟两’,比方才那张悄然少了一半。 ps.三连更之第一更,求月票! 第二百七十六章 林润请客 郑元韶这次不敢推辞了,双手接过那张会票道:“林中丞明察秋毫,不是会被轻易糊弄过去的。” “他就是再牛逼,也没有三头六臂,事情还得靠下面给他干,他一个人能干成个屁。”徐瑛冷笑一声道: “现在也不瞒你了,林润手底下好些人,都已经站我们这边了,再加上你郑观察帮忙,他就等着坐蜡就成了!” 郑元韶不知这话真假,却也无心验证了,他现在只想静静一个人呆着,要是有条地缝能钻进去就更好了。 徐家兄弟说什么,他都浑浑噩噩的应下,然后便失魂落魄下了画舫。 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徐瑛按捺不住好奇问道:“大哥是怎么知道,这家伙的秘密的?” “这要感谢陆炳。”徐璠轻笑一声道:“当年他手下锦衣卫神通广大,专门刺探天下文武官员的阴私丑事,然后敲诈勒索。” “这我知道啊。”徐瑛点头道:“去年朝廷公布的罪状里,就有这一条。” “但锦衣卫收集到的黑料实在太多了,根本敲诈不过来。他们便将五品以下官员的黑账装箱保存起来,准备过几年,待其升官发财了再享用。” “陆绎接班后,预感局势不妙,便命人将那几箱子黑账,送回了平湖老家,将来给族人做护身符用。”徐璠淡淡道:“后来陆家被抄家追赃,那几箱黑账跟着陆家的财产,便辗转来到了咱们家。” “咦,我怎么没发现?”徐瑛不禁汗颜:“陆家的账册我都看过呀,没什么异常啊。” “你当然看不懂了。”徐璠淡淡一笑道:“他们用的是锦衣卫的密文,必须要专门学的。” “这样啊。”徐瑛恍然,又有些担心道:“大哥,那姓郑的不会有反复吧?万一跟林润卖了我们咋办?” “放心,他绝对不会的。”徐璠一脸不屑道:“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其实就是官迷一个。只要能让他继续当官,枪毙他爸爸都不心疼,别说姓林的还不是他爹了……” “那就好。”徐瑛松口气,收起桌上那一万两会票,不由笑道:“姓林的能不能再回松江还两说呢。指不定咱们白忙活了。” “那样最好。”徐璠也轻笑一声道:“不解决丝绸的销路,苏州一时半会是消停不了的。” “那咱们敬爱的林中丞,且有的忙了。”徐瑛开心坏了。“没想到看上去那么被动的局面,让大哥三下五除二就给摆平了。” “这才哪到哪?”徐璠自得的坐回了位子上,让戏班子重新演奏道:“我还没动真格的呢。” “大哥真厉害!”徐瑛忙殷勤的给他斟酒,心想要不要把梅川一夫的事情讲给大哥,让他帮忙出出主意? 但那样一来,他背着家里跟倭寇勾结的秘密就瞒不住了……那可跟卖货给海商是两个概念啊! 想到说完后严重的后果,徐瑛终究忍住了没提。 ~~ 苏州,巡抚衙署。 林中丞也在请人吃饭。 他特意命自己从福建带来的大厨,精心烹制了一桌顶级的闽菜。 一是为了聊表谢意,二是要在天下第一酒楼的老板面前,给家乡菜露露脸。 他一共发了两张请柬,分别请了江南公司总裁江雪迎,和也不知道在江南公司什么职务的赵公子。 但一如前番请陆顾两家时那样,这次也只来了个无所事事的赵公子,江总裁找了个理由婉拒了巡抚的邀请。 堂堂巡抚每次请客,却总有一般人缺席,这真有些伤自尊。 可事实就是如此,在散装的南直隶,老百姓都动不动就上街闹事儿。 这些背景深厚的豪势之家,更是对官府完全没有敬畏,凡事只考虑自己的利害。 眼前这少年就是最好的例子。 林润非但没法在他面前摆出巡抚的架子,还得忘掉年龄和身份的差距,耐心哄着他。 “来,尝尝这道‘菊花鲈鱼’,看看和苏州的‘松鼠桂鱼’相比如何?”他笑眯眯的用筷子指一指,碟中形似菊花、朵朵挺翘,卖相极佳的一道菜肴。 赵昊便夹一朵金黄色的菊花形鱼块,送入口中一尝。只觉酥香鲜嫩、甜酸适口,不禁赞道:“酸甜口的,下饭。” “呃……”林润心说,这他喵什么评价? 便又用调羹舀一块玉扳指似的菜肴,送到赵昊面前的碟中,笑道:“来,再尝尝这道‘扳指干贝’。” “这是什么和什么啊?”赵公子打量着那白黄相间的事物,好奇的问道。 “外头是白萝卜雕成的套筒,里头是水发去边的干贝,上锅蒸上一个时辰,再浇上沥下的蒸汁,再略略调味即可上桌。”林中丞一张嘴就是老饕了。 “嗯嗯。”赵昊尝一口,赞道:“鲜咸口的,也下饭。” “这个醉排骨……”林中丞再推荐一道。 “酸辣口?这个更下饭!”赵公子的点评依然十分亲民。 “你丫到底是味极鲜老板吗?”林润终于绷不住了,白他一眼道:“就不能说几句内行话?” “你个胡建人还‘丫丫’的呢。”赵昊暗暗嘟囔一句,拿起帕子擦擦嘴道:“醉排骨里用了咖喱吧,这玩意儿从哪来的?” “果然是行家。”林润赞一句,理所当然道:“我福建已经开海了呀。有自天竺贩来的香料,不是很合理吗?” “合理,很合理。”赵昊点点头,不由随口道:“胡建人真幸福啊,还能跟海外做生意。” 见这小子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林中丞不由嘴角一翘,笑容能迷死全苏州的少妇道: “怎么,你羡慕了?” “当然了。”赵昊坦然笑道:“江南公司吃下那么多丝绸,要是能卖到海外,不就万事大吉了?” “是啊,大明各省基本能自给自足,需求终究有限,靠内销是卖不掉那么多丝绸的。”林润便状若闲聊的问道: “你就没想过,那是丝绸商的脑袋是被门挤了还是驴踢了,之前为何要多产那么多绸缎?” “可不。”赵昊笑着点点头道:“我也觉着奇怪呢。” “行了,你少装傻了!”林润知道这小子打起太极来一个顶俩,便直接点破道: “他们原先七成货都是贩到海外去的,整个江南的丝织业,就是靠走私支撑起来的!” ps.第二章,求月票! 第二百七十七章 百年战争 巡抚衙署花厅中。 赵昊刚夹一个福州鱼丸送到口中,便听林润来了这石破天惊的一句。 有些事,大家心照不宣,只做不说。说破了,还怎么一起愉快的玩耍? 士绅们私底下走私再严重,官面上也不能承认,只能靠心学来维持下生活这样子——不承认有走私存在,走私就不存在。 心学实用化的背后,是深深的无奈。 官员但凡承认了走私存在,下一步别无选择,就要向走私集团宣战。 过去几十年里,这些勇敢者的悲惨下场,早已经历历在目。 不说下面的官员,单说督抚一级,从朱纨、张经、李天宠,到后来的周珫、杨宜乃至胡宗宪,无一善终。 现在,林润又一次道出了那个禁忌的词汇——走私。 这让赵昊一时间口含着鱼丸,也不知该咽下去,还是吐出来了。 “你们江南公司的目标,八成也在于此吧?”林中丞微笑问道:“不然怎么消化得了那么多丝绸。” “好问题。”赵公子好容易吃下那枚鱼丸,捶了捶胸口,轻吁口气道:“不错,这么多的丝绸只有海上贸易才能消化的掉。” “但江南公司的铁律是‘不违法度,不做恶事’!”他说着话锋一转,正色道: “基于此,江南公司过去没有、现在不会、将来也绝不可能参与走私的!” 见赵昊说的斩钉截铁,林润不由一愣,好一会方幽幽道: “我相信你是这样想的,但其他股东呢?只怕未必吧。据本院所知,贵公司的总裁是五峰船主的孙女,几位大股东也都深度参与过走私生意。” “汪直是汪直,雪迎是雪迎,以中丞之英明睿智,必不会因为其未曾谋面的祖父,便为一个无辜的女孩扣上海盗的帽子!” 赵昊神情一肃,用一种林润从未见过的凌厉目光注视着他,一字一顿道:“何况汪直是为开海禁、通商贸才被骗上岸的。他固然死有余辜,但朝廷的做法同样愚蠢至极!” “呵呵……”林润不禁失笑道:“本院又没说江总裁是海盗,你不要跟我急嘛。我说的是另外几位股东。” “首先我可以保证,他们在江南公司,从没做过任何违法的勾当。”赵昊依然义正言辞道:“至于他们在江南公司之外,我确实不清楚。既然中丞主张这种说法,还请你举证说明。” “说了不要着急嘛。”见赵昊小脸紧绷,林润安慰他道:“这是本官和你在席间的闲聊,又不是在堂上,说到哪算哪,就不用举证了吧?” “您是巡抚,王命旗牌在手。一声令下多少人头落地,我能不着急吗?”赵昊心说我差点没被你吓死,他想要笑一笑,都感觉面皮一阵阵发紧。 “王命旗牌有那么好用,前前后后也不会折了那么多江南督抚了。”林润自嘲的一笑道:“本院说你不必紧张的意思是,江南参与走私的人,多如恒河沙数,我还能都杀了不成?” “只能像这次平定苏州戡乱一样,仅查主犯,余者不问。”林润郁郁叹口气道: “何况本院也认为海禁是错误的。百姓为了生计做一些铤而走险的事情,地方官不该死抱着律条,不知变通。” “但你知道是什么人,一直阻挠开海禁吗?”说着他也目光炯炯的看着在赵昊,自问自答道: “不是朝廷,而是那些参与走私的豪势之家!去年朝廷本计划同时在杭州、泉州、广州三地开市的,是他们拼命游说,横加阻挠,最后三省变一省,还只开了月港一个小小的口子。” 赵昊自然露出震惊的神情,配合问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开了海禁不是对大家都有利吗?” “你低估了人的贪婪、无耻和卑劣。”林润露出愤然的神情,一捶桌案道:“海禁时,只有他们有能力绕过海禁,自然可以垄断所有的贸易。坐享巨额的利润之外,还可以籍此控制住江南的方方面面。” “一旦开了海禁,商人可以直接与海商交易,不需要再经他们之手。他们再没法寄生在海贸上,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呼风唤雨,决定他人生死了。当然要极力反对啦。” “这样啊。”赵昊端起桌上现榨的甘蔗汁,轻呷一口道:“那还真是该死呢。” “不错!”林润重重颔首道:“开海禁、通商贸,利国又利民,此事已有公论。江南公司既然也倾向于此,本院便不再赘述。但要想把这件大好事办成了,就不得不先干翻那些自私自利的豪势之家!” “这也符合江南公司的利益,我愿说服公司,助中丞一臂之力。”赵昊这种表态,不需要有任何忌讳。 “正需要贵公司助我一臂之力!”林润慨然道:“林某平生夙愿,便是抑制江南豪强,不把他们打疼打服打老实,这个大明什么都干不成!” “但豪强太多,打不过来怎么办?我的策略是,谁带头打谁!当年的严家,后来的陆家,现在的徐家,把他们都打掉,江南对朝廷的影响和控制,就会降到最低点!” “哦……”赵昊眼前豁然开朗,他终于抓住了伏在历史表象下的那条暗线。 隆庆二年前后各二十年的历史,在他眼中一下就不一样了。 原来所有的大事件都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被一条斗争的主线串在一起,共同构筑成了一场横跨正嘉隆万四朝,绵延近百年的艰苦战争! 参战的双方,一边是心忧社稷,想为大明续命的改革派。 另一方则是代表东南、山西豪强势力的保守派。 双方自嘉靖,甚至更早的正德时,便开始了互不相让的生死相搏。 大多数时候,理想主义的改革者,完全不是沆瀣一气的保守派的对手。 但随着斗争的不断延续,保守派的反动嘴脸终于暴露无遗。 尤其是隆庆皇帝始终旗帜鲜明的支持改革派,终于在高拱、张居正两位千古名相登台后,彻底击败了保守派。 然而保守派只是暂时收敛,他们在暗中舔舐伤口、积蓄力量、寻找机会——一直耐心等到张居正去世后,利用了万历这个白痴,让皇权清算了最铁杆的保皇派! 当为大明续命一甲子的张居正被开棺鞭尸,长子自缢身亡,全家十几口悉数饿死之后,改革的大旗彻底落地,被肆意践踏成泥。 自此世间再无张居正,朝堂只剩和稀泥的裱糊匠,和私欲膨胀的无耻小人。 弹冠相庆的东南豪强们彻底放心的过上了纸醉金迷的生活,直到亡国那一刻,才幡然悔悟,开始出人出钱,拼命反抗。 但也只是徒为已倾的大厦,又抹上一层触目惊心的血色而已…… ps.第三更,再写一更去,求月票! 第二百七十八章 风萧萧兮易水寒 巡抚衙署花厅中。 林中丞双手撑住桌面站起身,神情激昂的对赵昊宣称道: “但如今是科举取士的大明,不是九品中正制的南北朝!在我大明朝,没有经久不衰的士族,谁也没法长期的把持朝政!” “毋庸讳言,之所以会造成如此严峻的局面,与先帝醉心修玄、不理朝政有直接的关系!严家、陆家正是借机窃取了皇帝的权柄,才做大到让人绝望的地步。” “如今严陆两家已经随先帝作古,只剩个靠吃他们尸体站起来的徐家!只要再把徐家打垮,大明十年甚至二十年内,都很难再有把持朝政、权势遮天的豪势之家出现了。” “这十年二十年,可以做成多少事?想想都让人激动!”林润目光炯炯的看着面前的少年,一字一顿道: “为了给高相公争取革旧布新的时间,我愿与徐家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赵昊满脸震撼的看着林润,没想到在海瑞、张居正之外,还能看到一位如此纯粹的理想主义者。 赵昊这下完全明白了林润的想法,原来他一直以来,都是在为高新郑披荆斩棘铺路啊…… 如果林润能成功兑掉徐家,就等于斩断了江南豪族控制朝堂的触手。 待高拱上台时,剩下的王家、华家、项家、顾家之类,已经不足为惧了。只能在高胡子的淫威下瑟瑟发抖,肯定会乖乖妥协的。 “只有这样,抗倭的成果才会真正巩固下来,开海才会成为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林润说完,向赵昊郑重抱拳道:“请赵公子务必帮我,稳住华家、王家还有金陵徐家,不要让人打扰我与徐家这最后一战!” “中丞放心,我一定办到。”赵昊忙起身还礼,有些讶异问道:“只是中丞为何如此悲观,认定会同归于尽呢?” “徐阁老可是拨乱反正、恩泽朝野的国老,对我还有提拔之恩。”林润洒然一笑,反问道:“就算能赢了这一场,你觉得本院在官场,还会有立足之地吗? “……”赵昊心下黯然,却也不得不默默点头。 “该说的都说完了,安心吃饭吧。”林润笑着招呼他坐下道:“再尝尝这道龙身凤尾虾,这个对男人特别有好处……” “呃……”林中丞拐弯太猛,赵公子差点没给甩下车去。 赵昊不急着拿筷子,轻声道:“之前说过,要送中丞样礼物。” “哦,什么礼物?”林润帅气的笑道:“堂堂赵公子送的礼物,想想还真有点儿小期待呢。” “中丞可能要失望了,他是个人不是东西。”赵昊笑笑道:“是个叫梅川一夫的倭寇。” “没穿衣服?”林润一愣,不由笑道道:“这倭人的名字好奇怪,听说还抓到过叫‘犬养’的,还有更离谱的,姓什么‘牛屎’的,真是太粗鄙了。” “那是。”赵昊心说,知乎知乎,我一口气可以说一串更奇怪的日本人名,比如说…… “不过你把这梅川一夫送给我,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林润咳嗽一声,问道。 “此獠是崇明知县金学曾,派枪手营剿灭盘踞白芦沙的倭寇时抓获的。” 酷爱送人功劳的无名英雄赵公子,自然不会亏待了自己的徒弟。便将崇明剿匪的胜果,记在了金学曾的头上。 “审问时却意外发现,他这货倭寇,居然是徐家豢养的……”只听赵公子继续说道。 “什么?!”林润给赵昊夹虾的筷子悬在半空。“你可有证据?” “只有口供。赵昊轻轻摇头道:“但梅川一夫供述说,徐家的家仆徐六,曾经给他两万两银子作为收买之费。” “嗯。”林润点点头,将那凤尾虾夹在赵昊碟中。 “这两万两是单给他,而不是给团伙的,所以给的不是现银。”只听赵昊幽幽道:“所以七月份,他乔装打扮成汉人,来到上海县的万源号钱庄,和徐六当场完成了转账。现在钱还存在他的户头上,当然不是叫梅川一夫,而是用了化名‘罗南’。” “你是说……”林中丞神情一动。 “如有必要,中丞可以查一查万源号的账目,相信会找到你需要的一切。”赵昊说完,夹起那只凤尾虾尝尝,不由赞道: “咸鲜味的,真下饭!” ~~ 吃饱喝足之后,赵昊告辞离开巡抚衙署。 林润亲自将他送到衙门口。 这让田柏光看得心惊肉跳,当初陆家家主陆匡来时,中丞也只是将他送到了花厅门口而已。 这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比堂堂长洲陆家的家主,还大牌这么多? 不过,少年好像忘记跟自己的恩怨了呢。 田柏光庆幸之余,又未免暗自神伤,心说我果然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居然都不配让人记恨…… 林润和赵昊自然不知道田通判心里的碎碎念,两人说着话来到了赵昊的马车前。 高武给赵昊打开车门,禧娃放下车凳,迎接叔父上车。 “我能看出来,你是个好孩子。”林润深深看赵昊一眼,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含殷切期待道:“希望你能引导江南公司,永远不要违背你们的铁律。” “中丞放心吧,”赵昊点点头,状若随意道:“江南公司违背铁律的那一天,我会亲手毁了它的。” “这是两分股份该说的话吗?”林润哈哈大笑,显然早就看穿赵昊在江南公司的地位,并不想他说的那么微不足道。 “我可以让他们永远生产不出水泥嘛。”赵公子搪塞一句,转个话题道:“中丞回松江路上,去一趟江南医院吧?” “去医院干嘛?”林润一愣,旋即拍了下脑袋道:“对了,说好要去探望潘中丞的,居然忘死了。” “潘中丞已经回湖州休养了。”赵昊心说,估计这会儿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吧。面上正色道:“我是想请万院长给中丞检查下身体。” “我身体好着呢,有什么好检查的?”林润笑着活动下手脚道:“而且也没时间了,待会儿就得出发,争取明天一早到松江。” “这么急?”赵昊不禁吃惊。 “估计弹劾我的奏章已经递上去了,不争分夺秒怎么行?”林润就像在说别人一样,潇洒向赵昊摆手道别。 “回头等我松江事了,去昆山好好跟你学一学科学,到时候可别只认衣冠不认人啊。” “中丞说笑了。”赵昊朝他深深一揖道:“随时欢迎!一路顺风!” ps.第四更,求月票!睡觉去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新式马车 赵昊之所以想让林润去看看大夫,是因为他记得林润会在隆庆三年殁于任上。 隆庆三年林润才三十九岁,显然该是病故的。所以他秉着早检查、早发现、早治疗的原则,向林中丞提出就诊建议。 但林润没空就医,他也没办法,只能回头等林润离开松江后,请万密斋出诊一趟了。 什么,今年是哪一年? ~~ 赵公子的车队离开巡抚衙署,上了书院巷。 因为巡抚衙署的前身乃宋元时的鹤山书院,故而得此名。 按说这条街应该命名为抚署前街或者抚辕前街的,但苏州百姓一直固执的不改称呼,似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不驯服。 赵公子的座驾缓缓行驶在弹石路面上,要比寻常的马车舒适不少,因为这是一辆加装了车胎的四轮马车。 车胎是张载用杜仲胶,直接硫化在车辋上的实心胎。马车换上这种车胎后,行驶时的震动和噪音都减轻很多,舒适性大大提高。 但其实,更具革命性的是马车的车轮结构。 大明的马车九成九都是双轮的。这是因为大明的四轮马车,只是将四个轮子简单地组装到了车架上,两个前轮没法左右转动。 这种四轮马车在笔直的道路行驶还可以。可一旦转弯时,必须要用更多的牲口生拉硬拽才能完成转向,自然不如转向灵活的两轮马车实用。 所以此时,四轮货车极其少见,而四轮载人马车也只是在礼仪场合才会出现。 但四轮马车的平稳性、舒适性、载重量,都是双轮马车无法比拟的。 那如何才能让四轮马车灵活转向呢? 赵昊告诉张载,其实这个问题一点也不难,只需要将马车的前两个轮子装在一个车架上,后两个轮子装在另一个车架上,前后两个车架由一根立轴连接即可。 实际上就是两个两轮车的组合。‘四轮车转向’这个千古难题,就被巧妙地解决了。 而且在‘转向架’之外,赵公子还‘发明’了‘减震器’。 传统马车是在车厢底部安上两块木头,用绳索把车轴绑在上面。木头的形状像个爬伏着的兔子,所以叫‘伏兔’。 伏兔将车轴与车厢分隔开,起到了一定的减震作用。 赵昊让高铁匠将两条弓形的低碳苏钢钢板对扣打在一起,一个原始的‘钢板减震器’便完成了,用它来替代伏兔,效果立竿见影。 有了橡胶轮胎、转向器和减震器这三样法宝加持,赵公子终于凭一己之力,将大明的车辆制造水平一举赶上并超越了同时代的欧洲,达到了世界领先水平。 ~~ 坐在铺了厚厚隔音地毯、安装有舒适软椅的新式马车上,赵公子几乎像坐在小汽车上一样。 虽然这小汽车只有两匹马力,却依旧让他感到无比的满足。 财富到了赵公子这种程度,能让他感到享受的阈值越来越高。 那些寻常人无比享受、甚至无法享受的事物,在他眼里却简单、枯燥又乏味。 只有别人无法享受,世间独此一份的待遇,才能让他找回由衷的愉悦。 赵公子惬意的靠坐在以宝石蓝天鹅绒为蒙面,填充以天然海绵的软椅上,手中端着个透明的高脚玻璃杯,不时慵懒的瞥一眼杯中微微摇晃的猩红色……石榴汁。 更多的时候,他的目光会透过玻璃车床,看向大街上忙忙碌碌的百姓。 那是掌柜的在吆喝伙计们,打扫收拾凌乱的店铺;那是木匠和漆工们在修补被破坏的门窗柜台;那是扛着一包包生丝,匆忙赶向工场的织工们…… 已经要十月了,不抓紧开工,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怎么有钱过年? 看着重新恢复秩序和生机的苏州城,赵公子心底涌起强烈的满足感。 这都是拜本公子所赐啊。他轻轻举杯,遥敬满街忙碌的市民。 “不用谢,给本公子好好干活就成。” 大街上,市民们忙活之余,纷纷侧目打望着这支拉风的车队,酸酸的议论道: “这马车不一样哎,四个轱辘。” “烧包,俩还不够用吗?” “可就是排场啊,不知是哪家的老爷出门?” “没见过,这车队眼生的很。” “反正都是狗大户,呸!”市民们将残留着怒气,朝着这招摇过市的车队发泄去了。 “呸!” “呸呸!” “呸呸呸!” 幸好马车隔音好,赵公子没听到,不然怕是心都要碎了。 ~~ 于是赵公子得以保持愉悦的心情,来到了回位于盘门内大街上的冷香园。 这是江雪迎的园子。其名‘冷香’出自马致远的‘蔷薇露,荷叶雨,菊花霜冷香户’。 伍记的总部设在苏州,江雪迎一年有大半时间都在此盘桓,说这是她的家也不为过。 赵昊在苏州还没有置业,此番在城里要逗留些日子,他本打算让高武去包家客栈的。 但江妹妹极力邀请他住到冷香园,赵公子推辞不过,只好依了她。 这园子不算太大,占地‘仅’八亩三分,但胜在布局精巧、独具匠心,让人移步换景,如游画中。 从西部大门入园后,便是院中待客的花厅,室内清明简洁。配以精工细刻的鸡翅木格窗,可一览厅后小园中,梅竹、芭蕉和假山石构成的精致美景。 转过假山,这冷香园真正的精华才映入眼前。只见园中央一池碧波,四周环以假山、长廊、水榭、楼台。 长廊、水榭环池而建,隔岸北望,修廊迤逦、杨柳依依。西部是供主人家居住的一丛楼台,皆是玻璃长窗,厅高敞爽,显得十分大气,这一点,在其他苏州园林中很是少见。 厅前露台宽阔、濒临水池。露台还连着一座古拙的九曲石桥。 在侍女的指引下,赵昊沿着那石桥,来到池中央的双层湖心楼阁前。 只见楼阁门楣上,悬着一方写着‘水云阁’的匾额。 门两侧楹联上,是苏大胡子的诗句‘平野水云溶漾,小楼风日晴和’。 赵公子便信步走进了楼中。 楼阁里纱幔轻垂,设着书架、博古架、香炉、书桌、琴台、还有对弈的棋秤。 以及三个娇俏可爱的女孩子。 ps.今天查资料查的差点瞎了眼,结果第三章还没写完,先发两章哈。 第二百八十章 防伪 冷香园,水云阁中。 江雪迎正与马湘兰并肩坐在书桌前,专注的议论着什么。 巧巧百无聊赖坐在一旁,看到赵昊进来,不由喜上眉梢。 她刚要说话,赵昊却将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巧巧不要出声打扰二人。 他蹑手蹑脚走过去,站在两人身后,听她们认真的讨论。 还挺好闻呢。 呃,赵公子指的是桌上那七八张样式不同的会票,还有市面上已经绝迹的大明宝钞。 嗯,金钱的味道,不是别的。 “其实经营钱庄这些年,伍记已经积累了一套会票防伪的办法,诸如水印、微雕章之类。” 江雪迎便用纤细的手指,捻起一张伍记的会票,黄莺出谷般脆生生讲解道: “你看伍记会票正中一个圆圈,平着看圈内一片空白,但举起来对光就能看到五座相连的山峰,这就是我们伍记的‘水印暗记’。” “这是怎么印上去的?”马湘兰好奇问道。 “听说是造纸时,通过丝网的变化,改变纸浆厚度形成的。”江雪迎解释道:“而且在水印上的字体和图案也存在暗记,钱庄一看就知道真假。” 说着她又指了指会票右下角的红色印章。“至于微雕章,姐姐精通字画,不用我解释了吧。” “嗯。”马湘兰点点头,微雕章的内容是几百字的诗词,雕刻的非常精细,不是一般技术能够雕刻出来的。 因为内容太过复杂细密,就算是原雕者都不能再雕刻出,跟之前一模一样的微雕章。 而且钱庄还会故意在雕刻时,留下一些很难察觉的瑕疵,就更加难以伪造了。 “但对老百姓来说,想要分辨出来实在太难。所以还是得在更直观的地方下功夫。” 江雪迎接着道:“好比咱们伍记,用的就是特制的麻纸,配方是钱庄的绝密,只有三五个人知道。油墨也是一样。” 然后她又拿起万源号的会票道:“这是现今市面上最好的会票,用的是特殊配方的川纸,上头还印着红格绿线,非但好看,更重要的是很难伪造。” “嗯。”马秘书点点头,手指托一下鼻梁上愈发小巧的眼镜,声音柔柔糯糯道: “双色套印不难,咱们自己的印刷作坊都能做到。” “我们不能光满足双色套印,还要搞三色套印。”赵昊笑着插一嘴道。 “兄长回来了?”换作旁人,肯定要被他吓一跳,可处变不惊的江雪迎和马湘兰却十分淡定。 “公子快换人吧,雪迎妹妹非要做出质量最好银票呢。”马湘兰起身给赵昊让个地方,不禁苦笑道:“我哪懂这个啊?你们定下来,我按照你们说的画就成。” 马姐姐非但会藏拙,还会示弱,段位比江雪迎高多了。哪怕是慧眼如炬的江总裁,都看不出她是个里通外国的二五仔,还把马姐姐当成大明好闺蜜呢。 赵昊便坐在马湘兰的椅子上,笑道:“雪迎是对的,咱们的银票不记名、认票不认人,见票即付银。防伪方面的要求,可比一般会票高多了。” “是啊,会票认票又认人,有预留的印签、密押,就足以让人无法伪造了。”江雪迎点点头,苦恼道: “但我们的银票想要不经银行在民间流通,大部分手段都用不上了,只能在银票印制上下功夫了。” 会票上的印签密押都要经过钱庄,以预留的信息验证,才能辨明真伪。钱庄以外的普通人哪能办得到? 要想让银票起到赵昊预想中的作用,它就必须克服这个难题。让普通百姓也能分辨出银票的真假来。 江南的造假高手不要太多,连《清明上河图》都能整出以假乱真的赝品来,何况一张小小的银票? 不让造假高手望而却步,打消造假的念头。相信很快便会有无数假银票流入市面。 老百姓又不能收到每一张银票,就跑到银行去验真假。回头发现收到了兑不了银子的假银票,肯定要气炸了肺。 这种事儿一多,谁还敢在日常买卖中收银票,用银票? 那样江南银行的银票,就失去了货币属性,退回到‘提款单’的程度,跟会票又有什么区别? 要是不能满足自己的印钞梦,赵公子还开什么银行啊? ~~ “妹子甭担心,咱们科学防伪,保准谁也仿制不了。”赵公子却成竹在胸,说话间从怀中摸出几张白纸,搁在桌上。 他素来身无挂碍,连手帕、墨镜都要旁人拿着,却将这些纸张贴身收着,可见多么的宝贝。 二女赶紧仔细端详那纸张,连巧巧也凑热闹拿起一张,不禁惊呼道:“手感真好,挺刮挺刮的。” 江雪迎也点点头道:“确实很坚韧。” 说着她还折了折,居然没有折痕。 “再撕撕看。”赵昊又笑道。 马湘兰便捻住纸张两端去撕,结果用了好大力气才将其扯变形。 “竟然撕不开呢,这纸是怎么做的?” 赵公子狡黠一笑道:“这是企业机密。” 他又让巧巧把水盆端过来,将纸张泡进水里。 结果浸泡了很长时间,纸张也没变形破损。 最后赵公子又掏出取灯儿,烧了一张纸,结果只是冒烟焦化,却没出现火光…… “相信几十年内,应该没人能仿制出这种纸来。”赵公子笑眯眯问道:“用印银票的话,应该再合适不过了。” 当然合适了。因为这就是四百年后人民币的印钞纸。 与此时用竹木浆造纸不同,印钞纸的原料中,木浆只占半成,其余九成五用的是棉短绒。 棉短绒也叫‘棉籽绒’,就是棉花轧花后,毛棉籽上的残存纤维。 因为营养物质较易输送到短绒中去的缘故,棉短绒纤维素的含量远超于正常的皮棉,因此用它造纸韧性十足,难撕难扯不怕水……除了用作造币纸外,还是做硝化棉的主要原料。 而且赵昊在造纸的棉浆中,还加入了适量的石灰粉。这石灰粉可是很神奇的,不光能用来烧水泥,还可以消除纸张中的酸性物质,使其变成无酸纸! 纸张之所以会失去强度、褪色,都是因为酸性物质在作祟,用碳酸钙将其中和后,便可以得到所谓的永久性纸张,让纸张更坚实柔韧不褪色。 这种‘纯棉无酸纸’在印刷时过渡层次细腻,对纹理涂层的表现力极佳,可以印制更繁复精细的图案,是此时其它纸张望尘莫及的。 ps.下一章要等等哈。 第二百八十一章 面额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纯棉无酸纸也不是一天就能造出来的。 事实上,赵公子一拿到西山岛,就让张载带着几个造纸的工匠,在军营里秘密研发这种纯棉无酸印钞纸了。 为了能让张鉴心无旁骛的搞研究,赵昊还特意从金陵请了那姓焦的书生,接替他担任李贽的助教。 张载不愧是伟大发明家……的舅舅,用了一百天的时间就造出了基本合乎要求的成品。 当然以赵公子挑剔的眼光看来,西山岛造的印钞纸别说跟第四、五套人民币比了,就是跟第三套人民币比起来,质量都颇有不如。 但放在大明这时代,已经足以碾压全球,一百年没人能赶上了。 那些造假的高手们,连印钞的纸都整不出来,谁借给他们勇气去印假钞? 赵公子还要啥自行车? ~~ “兄长瞒得小妹好苦啊,有这样的宝贝不拿出来给我瞧瞧。”江雪迎去了块大心病,无限美好的瞥赵昊一眼道: “害得小妹白白几宿没睡好,都有黑眼圈了呢。” “我的错,我的错。”赵昊笑着双手合十道歉。“我也是刚刚才拿到的,好不好用还不知道呢。” “先写几个字试试。”马秘书拿起一方描金的徽墨,便要在歙砚上研磨。 “用这个墨。”赵昊又献宝似的,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铜盒。 马湘兰接过那小铜盒,小心拧开盖子一看,发现里头的墨粘稠油亮,与寻常墨汁截然不同。 “需要兑水吗?”马秘书请示道。 “直接用。”赵公子摇摇头。 马秘书便依言用毛笔在铜盒中蘸了蘸,然后在纯棉无酸纸上写下了一行诗。 ‘梅梢月斜人影孤,恨薄情四时辜负。’ 不要想多,不要多想,这是马致远那首‘蔷薇露,荷叶雨,菊花霜冷香庭户。’的下半阙,马姐姐把它写出来,完全没有别的意思。 嗯,就是顺手写的。 便听马姐姐欢呼一声道:“这字写出来好亮,色彩很匀称,用来画墨兰最合适了。” “这是用来印钞的……”赵公子一脸认真的提醒她。 在试制印钞纸的同时,赵昊还授意张载,配置了一种独特的油性墨。 传统印刷采用的都是水性墨,水性墨印出的字怕水易晕散,油性墨非但不怕水,而且让印刷品呈现出强烈的、均匀的色彩,并具有强烈的光泽。 制造方法也很简单,将亚麻仁油煮沸,冷却后以少量蒸馏松树脂得到的松节油精,与炭黑搅匀后,放置数月即成适用黑色油墨。 若要制备红色油墨,只需将炭黑换成朱砂即可;蓝色则换成石青……都是早已有之的矿物颜料。 距离试制首批油性墨,距今已经三个多月了,此时刚好可用。 纯棉无酸纸加油性墨,就问你怎么破? 而且这还是第一套银票的用材,等到将来赵公子……的学生,搞明白如何从煤焦油中提炼出染料后,就可以印制色彩鲜艳,图案精美的第二套银票了。 那时候造假者就彻底知道,什么是绝望了。 赵公子心中笑出了猪叫。 江雪迎和马湘兰却忍不住悄悄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讶异—— 兄长,公子,这是多久之前就开始准备印银票了? 简直细思极恐,越思越觉得深不可测啊…… ~~ 彻底不再担心防伪的问题后,女孩儿们终于可以把心思放在银票的版面设计上了。 这下就连巧巧都来了兴致,趴在桌边专注地看着马姐姐,按照江雪迎的指使,在一张无酸纸上描描画画。 “银票的四周,用一粗一细两条直线来框边,四个角要画上花纹,越复杂越好。” “顶上写江南银行四个字,中间位置打一个长框,写上凭票即付官足银若干两……”江雪迎让马湘兰填完必要的信息,便对众人笑道:“空白的地方可以自由的画些图案了,你们可有什么好建议?” 时刻不忘弘扬科学的赵公子,马上就想到搞一些科学的图案和口号印到银票上。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热气球,但想了想,还是算了吧。 要不把力学三定律印上去?好像没人能看懂…… 哎,还是脚踏实地一点,推广一下十个科学数字,再把简单的加减法口诀,还有九九乘法口诀印上去更有用。 想到这里,赵公子不禁一阵无趣。好好的银票成了学前知识卡片了,怎么设计也不会有伯夷格的…… “不如我们把公子画上去吧!”此时忽听巧巧石破天惊的提议道。 “好主意!”江雪迎和马湘兰登时齐声附和。 马湘兰马上用纤细的铅鏨在框框里勾勒起来。 不一会儿,手持望远镜,面露微笑的赵公子,便出现在银票上。 “嗯,有内味儿了……”赵昊看得点头连连道:“不过表情应该更严肃一点,眼神要睿智一点,最好有那种洞悉一切的感觉。” “嗯嗯,我这就改。”马秘书自然从善如流。 “屁咧!”赵公子却回过神来,笑骂一声道:“把我印在上面,以后我还用出门吗?” “哦……”马秘书眨眨眼,心说公子好纠结啊。 “这一版银票不用人像。”赵公子终究还是没胆量做那钞票上的人,只能暗搓搓想道: ‘等下一版吧,能印全彩的时候,一定要把自己的头像印上去。’ ~~ 江南银行准备首发五种面额的银票,每种面额的尺寸各不相同。 当然是面额越大,尺寸也就越大了。 四人一直到热火朝天的讨论到下半夜,才初步定下来五种银票大体的样式。 半两面额的银票以昆山的吴淞江大堤为主要图案,背面是九九乘法表。 一两面额的银票以世界地图为主要图案,背面是二十以内减法表。 二两面额的银票以江南医院为主要图案,背面是二十以内加法表。 五两面额的银票以刚刚建造完毕,还在内部装修的玉峰书院为主要图案,背面是九九除法表。 十两面额的银票,以郑和下西洋的超级舰队为主要图案。 背面则是另外一幅世界地图,但与一两银票正面图案不同的是,这副地图更大更详细,清晰的标注出了西班牙和葡萄牙瓜分世界的战果。 这是一副让人十分不安的图案。 因为两个国家一个绕过好望角,从非洲经印度过马六甲。 一个从欧洲到墨西哥,再跨越太平洋到吕宋。 各自绕世界大半圈,已经全都来到了大明的门口。 ps.眼睛实在受不了了,明天再写吧。 第二百八十二章 爷爷来了 银票的五种面额是赵昊和江雪迎讨论决定的。 原本赵公子还打算印五十、一百两的大额银票,但被江雪迎劝住了。 江雪迎告诉他,自己做过调查,市面上九成九的交易,金额都在一百两以下。 一百两的话,十张十两的就够了,完全不影响纸币交易的便捷性。 而且别说一百两了,就是五十两的银票,数额也太大了,日常根本花不出去,反而会影响流通。还不如换成小额银票,更能刺激消费呢。 赵昊一想也是,后世第三套人民币,最大面额也不过十元,一直用到了两千年…… 而且一两银的购买力,可大约相当于六七百元人民啊。十两面额就是六七千元,能买三台大彩电了。 这样一想,十两面额在大明朝确实是足够了,甚至有些过大了。 至于千两级别的交易,也不过才一沓钱而已,同样没必要用到百两面额。 而且到了千两这个级别,资金安全才是最重要的,还是直接到银行转账更保险…… 赵公子不禁暗暗反省,现在需要自己过问的账目,都是以几万几十万两计。和普通人的距离怕是要以光年计了。 如果再不警惕起来,就会犯何不食肉糜的错,把赚一亿当成小目标。 伟人说过,脱离群众,走向末路。此言放之四海而皆准。 一念至此,赵公子不由额头见汗。心说日后还是要挤出时间,定期过一过普通人的生活。 千万不能忘了科学的精神,要实际调研啊! ~~ 翌日一早,赵公子正在补觉,禧娃却来叫他起床。 “叔,叔,快起来了。” 赵公子趴在床上当没听见。 禧娃却还不知死活的喊。 “叔,起来了,叔!” “哎呦!”赵昊的枕头飞起,正中禧娃面门。 幸好赵公子睡不惯瓷枕…… “你要死吗?吵我睡觉佛祖来都没商量!”赵公子气哼哼的闷声道。 “佛祖没来,老叔祖来了……”禧娃脸上多了个红印子,委屈的抱着枕头。 “哦?”赵昊坐起来,踹禧娃屁股一脚道:“抱个枕头干甚?还不赶紧给我找衣服!” “这是你扔到我身上的……”禧娃嘟囔一声,心说要不是一离开你我就倒霉,我早出去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了,谁还整天在这儿受你的气? 但这些话,他也只敢在心里想想,说是万万不敢说的。 还好巧巧也起来了,进来帮着给赵昊梳洗打扮,很快收拾停当。 门外,江雪迎已经神采奕奕的等候多时了。 “兄长早安。” 她穿一件月白宝蓝色银花缎面的对襟褙子,下面是白色百褶裙。秋冬交际,晨风沁骨,便又加了件绣着簇簇琼花的米白色斗篷。 “啊,早啊。”赵昊打着哈欠,与她一同往园门走去。 “妹子好精神,才睡了多会儿也不见困?” “早都习惯了。”江雪迎轻声说道:“小妹从十三岁开始,每天便只睡两三个时辰。” “呃……”赵公子老脸一红,他从十四岁开始,每天几乎要睡对时的。还不算午觉…… “还是要多睡会儿的,我们还在长身体。”对赵公子来说,见贤思齐不如拉人下水。 跟在两人身后的小云儿却暗暗翻白眼,心说还不都是因为你个甩手掌柜,管杀不管填? 小姐原先管个伍记还能有空看看书弹弹琴。现在江南公司越来越大,大事小情越来越多,哪有时间睡懒觉啊? “嗯,以后多睡会儿。”江妹妹却乖巧的点点头,不喊苦也不喊累。 说话间,两人来到冷香园大门前。 门外,停着一支护卫严密的豪华的车队。 叶氏正含情脉脉的搀着赵立本下车。 看到两个孩子迎出来,她赶紧放开了老赵,转头装作不熟。 两个孩子也对两位方才的举动视而不见,连忙上前见礼。 赵昊扶住赵立本笑道:“爷爷怎么跑苏州来了?” 赵立本板着脸佯嗔道:“怎么,没事就不能来逛逛来。还是你也跟你爹一样,不待见老子了?” “怎么会呢?”赵公子讪讪道:“我永远是爷爷的乖孙子。” 江雪迎见状,再次向赵立本行礼问安。“爷爷别来无恙,孙女给你老请安了。” “呦,好孩子不用多礼。”赵立本立马变了个脸,露出十分亲切的笑容。 “哎呀呀,这孩子出落的愈发水灵了,老夫真是越看越喜欢。” 赵昊闻言嘴角一抽,心说到底谁是亲的啊。 ~~ 说话间,两小将二老迎入园中,在池畔厅堂奉茶。 “爷爷,你还没说呢,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啊?”赵公子好奇问道。 “天平山的枫叶红了,我来游玩一下不行啊?”赵立本接过茶盏,板着脸道。 “其实是大人听说苏州乱套了,担心你和你爹,这才着急赶过来的。”叶氏笑着拆穿道:“原本他是打算去京师看枫叶的。” “多嘴。”赵立本瞪一眼叶氏,然后问赵昊道:“到了苏州才听说,江南公司要给全苏州托底,不限量收购绸缎?” “嗯。”赵昊点点头,笑道:“不然苏州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安生。” “此举有些托大吧?”这也是赵立本火气的来由。“这一年得几百万两银子啊?万一要是行情一直不好,你倾家荡产又能撑几年?” “回爷爷的话,孙儿算过,一年照三百万两开销,我个人能撑十年。”赵公子认真脸道:“再久的话,便会影响我对江南公司和西山公司的控制力了。” “呃……”本打算敲打他一番,让他别太浪的赵立本,登时石化在那里。 下一刻,老爷子蹦起来,一脚踹在赵昊屁股上,骂道:“龟孙儿敢装大尾巴狼!我叫你膨胀!我叫你吹牛!” “我没吹牛!”赵公子捂着屁股狼狈逃窜。 江雪迎赶紧从旁说和道:“爷爷息怒,兄长他说的都是实话,甚至还保守了呢。而且也不用我们自己出钱,别人就替我们出了。” “哦,谁这么好心?”赵立本愣住了。 江雪迎赶紧将发行债券的事情,讲给二老听。 当听到那三年期的债券,只有一分利的时候,两位老人家惊呆了。 “傻子借给你们啊?” ps.四连更之第一更,求月票! 第二百八十三章 傻子来了 这年代钱庄、当铺,乃至民间借贷的通行利息是九出十三归。 也就是借给你九两银子,三个月后要还十三两。月利一毛三。 而江南公司的债券,年息才一毛二,一年的利息赶不上人家一个月的。 所以两位老人才会有此一问——哪有傻子愿意把钱借给他们? “您还别不服。”赵公子揉着屁股,淡淡笑道:“信不信就这还抢破头?” “我信,信你才有鬼。”赵立本翻翻白眼道:“人家都魔怔了吗?” 赵公子笑笑,刚要解释原因,却听下人禀报说,华伯贞求见。 赵昊便和江雪迎相视一笑道:“傻子来了。” 他朝江妹妹挤挤眼,让她先别解释,让老爷子开开眼再说。 “爷爷不信,就到隔壁听听,看看我吹牛了没。” “听听就听听。”赵立本也是满心的好奇,便与同样好奇的叶氏转到一帘之隔的内厅。 江雪迎也陪着进去了,只留赵昊一人在外头。 不一会儿,华伯贞满脸堆笑的进来,向公子问好。 “大哥怎么今天就来了,银行初八才开业呢。”赵昊也笑脸相迎,将他让进堂中,东西昭穆而坐。 “听说公司遇到难处,做哥哥的来给你纾困了。”华伯贞一脸热忱,从袖中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了赵昊。 赵昊打开那信封一看,嗬,是一叠十万两一张的会票,足有二十张了。 “大哥这是要捐款吗?” “呃……咳咳,听说公司要举债一百五十万两,这传出去多不好听?”华伯贞略略尴尬的笑笑道道:“还是咱们自己人内部消化吧。这两百万两全拿去,华家只要一百五十万两的债券就行了。” ~~ 珠帘后,赵立本和叶氏都听傻了。 这华伯贞是不是在西山岛上,被水泥糊住脑子了? 包圆一百五十万两的债券不说,还要溢价五十万两。 要知道,这笔债券的到期总利息,也不过五十四万两。 华家等于是白借给江南公司两百万两用三年。 是,他们家有的是钱,那也不用这么糟践吧? 两人向江雪迎投去询问的目光。 江雪迎却捂嘴摇头笑眯了眼,兄长说过,先不告诉他们的。 ~~ 外厅里,赵公子也不吝献上赞美道:“大气!够意思,好兄弟一辈子!” “我也是公司的一分子,公司有困难岂能袖手旁观。”华伯贞一本正经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兄弟别推辞,推辞就不把我当兄弟……” “本公子只要兄弟不要钱。”赵昊却笑着将会票塞进信封中,丢还给华伯贞道: “多谢厚爱,感激万分。不过这次发债,公司股东就不要掺和了。” 说着他叹口气道:“大伙儿为公司出钱出力,到现在一文钱收入都没有,不能再让股东们破费了。” “我们股东一文钱都不出的话,也不好吧?”华伯贞犹不死心。 “大哥,实话跟你说吧。一百五十万两的数额,已经基本不剩了。”只听赵公子淡淡说道。 “哦?”华伯贞吃惊道:“谁下手这么快?” “洞庭商会当天就认购了一半。”赵昊自然不瞒他。 “啊?”华伯贞张大嘴巴,一脸荒谬道:“他们没钱开工,要公子给他们纾困。却有钱借给公子,这也太无耻了点儿吧?” “话不能这么说。”赵昊轻笑一声道:“他们把钱拿去开工是填坑,借给本公子却能赚利息,这能一样吗?” “不一样。”华伯贞摇摇头。“不过,他们还是挺不要脸的。” 但这不是重点。感慨完了,他又着紧问道:“那剩下的七十五万两呢?” “到苏州后,长洲顾家认购了二十万两、陆家二十万两,还有张家、朱家、周家等八九家,一块儿认购了二十万两。” 赵昊便向他解释道:“我还打算给潘中丞家留十万两的份额,这不就只剩五万两了吗?” “五万两我也不嫌少。”华伯贞一咬牙。 “呃,还真不挑食……”赵公子哭笑不得道:“给了你家,别的股东怎么办?王老爷子肯定要我一碗水端平的。” “先到先得嘛,王老爷子也得讲道理不是。”华伯贞锲而不舍的苦着脸道:“兄弟,不是我为难你,实在是我家老爷子下了死命令,空手而归是要吃挂落的,帮帮忙吧……” 正央求着,禧娃又进来禀报说,吴县知县杨丞麟和长洲知县张德夫联袂而至。 “快开中门相迎。”江南银行要在苏州扎根,可不能怠慢了两位父母官。 赵昊便对华伯贞笑道:“大哥随我一起接客去。” 在西山岛上,华伯贞便招待过落难的二人,大家也算熟识了。 他当下也不推辞,跟着赵昊出了厅堂。本打算到园门口迎接的,谁知两位县老爷已经到了池边。 “居然劳二位老父母亲至,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赵公子笑眯眯的拱手行礼。 “我俩不请自来,没打扰到赵检讨就好啊。”两位知县已经从巡抚大人那里,得知赵昊如今已是从七品的翰林检讨了,比他们只低半级,却清贵多了。 更何况,他们看重的也不是赵昊的官身,而是他身后的江南公司啊。 更准确的说是,水泥。 为了能在江南公司的客户名单上前进几位,两位知县几个月前,就千方百计接近赵守正。 他们已经去过好几次昆山,赵守正来府城述职时,也做东请了他好几次。 赵二爷被这份真挚的同僚情给感动坏了,自然对他们实话实说。水泥这事儿,他做不了主。与其找他,不如在他儿子身上下功夫。 起先,两人以为赵知县是再推脱,毕竟同行是冤家嘛,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避难西山岛那次,让他们开了眼。非但知府大人低声下气向赵昊求助不说,就连高高在上的巡抚大人,做决定之前也要先见赵昊。 两人再看不出,谁才是真正的话事人,那就真是睁眼瞎了。 回到苏州稍一收拾局面,两人就迫不及待过来拜会,这可是献殷勤的好机会啊!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二百八十四章 钱无处去 厅堂里,小云儿换了第三次茶。 寒暄过后,张德夫便满脸感激道:“这次全亏了公子和江南公司,我们两县的乱子,才能快就结束。” “是啊,这份恩情,我们二人、我们两县都铭感五内、没齿难忘。”杨丞麟也大睁着一双眯缝眼,想让自己的笑容看上去更真诚一些。 “哎,二位老父母言重了。前番县里助我公司良多,此次也算投桃报李了。”赵公子摆手笑笑。 “公子可以不在乎,但我们得感恩呐。不然那还叫人吗?”张德夫一脸严肃道:“得知贵公司为我们苏州负债,我二人夜不能寐,今日便一起过来,认购一部分债券,略尽绵簿之力!” “是啊。只是我们空心吴县纸长洲,是出了名的‘羊屎蛋子外面光’,多了我们也拿不出来。”杨丞麟便一脸歉意道: “下官与张知县商量,我们每县出五万两,如何?” 华伯贞听得嘴角直抽抽,心说官府怎么也要凑热闹?合着我那五万两也没戏了…… 赵昊嘴角也在抽出,他听二位老父母哭穷,还以为只会象征性的掏点银子出来。 可谁下一刻,一家就掏出了五万两来…… 同样隶属苏州府,人家可以眼都不眨掏出五万两之巨,还觉得不好意思。 老爹上任时,昆山县库房里却只有两千两……县和县的差距,咋就这么大捏? 真不愧是叫花昆山。果然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看着两位老父母一脸诚恳的样子,赵昊知道自己没法拒绝了,也不能拒绝啊! 他就是背景再深,县官还不如现管呢。何况人家是现管的县官? 赵公子便感激的接受道:“二位老父母真是一心为民啊,苏州百姓和江南公司能遇上二位这样的父母官,真是天大的福气啊。” 见赵昊爽快答应下来,张德夫二人欣喜的对望一眼,暗道这就算上船了。 杨丞麟又着紧问道:“不知江南银行的总部,是设在昆山,还是设在苏州?” 赵昊微微一笑道:“这还用问么,当然是苏州了。” “确实,苏州是江南的中心,江南银行合该在此。”杨丞麟笑没了眼道。 “是啊,苏州做生意的多,江南银行一定会生意兴隆的。”张德夫脸笑成菊花道。 两位知县这下彻底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只要江南公司把银行总部放在苏州,日后自可近水楼台先得水泥。 今天就不需要提了,不然显得动机不纯。 “承两位老父母吉言了。”赵昊也客气道:“我们江南银行的宗旨,是为了服务江南的官府、商家和百姓,赚不赚钱都是次要的。” “赵公子真是高风亮节啊。”两位知县又赞一句。然后再次着紧的问道:“不知这银行总部,是放在吴县还是长洲?” 两人说完暗暗较劲,都希望赵昊能将总行设在自己县里。 这样肯定可以更早得到水泥。 两位知县现在是一切为了水泥,都要相思成疾了。 赵公子暗叹一声,这时候的官员还是少根筋,招商引资也不知道给政策。 便笑着答道:“大概会在乐桥吧。那里原本就有家伍记钱庄,眼下着急开业,先凑合一下吧。” “乐桥啊……”两人闻言不由笑了。 乐桥正是两县的分界点,左边是吴县,右边是长洲。 赵昊把总部放在乐桥,倒是两不得罪。 而且那里也是苏州城的商业中心,十分方便江南银行开展业务。 两位县太爷又扯了会儿闲篇,跟赵昊约定江南银行开业时,一定会去捧场,这才心满意足的告辞而去。 待他俩一走,华伯贞便笑望着赵昊,一副看你怎么办的表情。 还剩五万两的份额,赵公子却一下许出十万两去,显然不多发债是不行喽。 那多发五万还是五十万,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要笑得这么贱,影响公司形象。”赵昊白他一眼,无可奈何道:“再多发五十万两。给你家十万两,这总成了吧?” 被人求着多借钱,赵公子也是醉了。 “那感情好!”华伯贞登时喜出望外,这下老爷子那里,好歹有个交代了。 达到目的后,华伯贞便不再蘑菇,西山岛上还有一堆事儿在等着他呢。 他直接叫人把马车赶来,上车前又叮嘱赵昊道:“研究所那边请你过去一趟,好像士祯那边有成果了。” “成,我抽空去一趟。”赵昊点点头,他要在苏州待一阵子,去西山岛倒是很方便。 目送华伯贞上车离去,赵公子转回园中。 ~~ 那厢间,厅堂里没了外人,赵立本三人终于可以从里间出来了。 感觉有些心累的小云儿,第四次换了茶…… 赵立本都好奇死了,只是脸上看不出来。他接过江雪迎亲自奉上的茶盏,笑吟吟问道: “雪迎啊,好孩子。你跟爷爷说说,你们这债券到底有什么稀罕地方,怎么人人都当成狗头金呢?” “爷爷,还是待会儿问大哥吧。”江雪迎含笑摇头道:“他不许我告诉你老。” “雪迎啊,你可不要拎不清哦,咱们家的事儿,都是爷爷我说了算。”赵立本手捻着杯盖,轻轻撇着盏中浮沫,笑眯眯道: “你是听你赵大哥的,还是听爷爷的呢?” “我听爷爷的。”江雪迎羞红着脸乖乖低头,显然懂了老爷子的弦外之音。 识时务者为俊杰,江总裁自然知道谁才是抵御外敌的大靠山。 ~~ 赵立本端坐在厅堂上,看着赵昊进来,便露出亲切的笑容道: “乖孙儿,你回来了。” 叶氏赶紧识趣的拉着江雪迎回避了。 “干嘛?”赵昊一阵鸡皮疙瘩,忙看一眼江雪迎。 见她出门时露出歉意的表情,便知道爷爷已经知道了债转股的事儿。 “你这孩子,从小就随我,特顾家。”赵立本笑眯眯的拉着他的手道:“有好处肯定忘不了爷爷吧?” “您老要干啥就直说吧,我冷。”赵公子不着痕迹的抽出手。 “还能干啥?你知道多少盐商想上江南公司的车?” 投资渠道严重匮乏,是大明有钱人面临的无解难题。尤其是那帮盐商,什么都不干,每年坐地收钱十几几十万两。 银子到了手里,他们却不知道怎么花了。 ps.第三更,求月票! 第二百八十五章 三从一大 买地?扬州一带的土地早都兼并完了。 做生意?十有九赔。 放贷吃息?这确实是他们主要的投资渠道。 可那么高的利息,不到绝路谁回来借?结果,放出的银子十有八九,连本儿都收不回来。 所以只能修园子建戏班子养瘦马,挥霍不掉的就全窖藏起来。 一罐罐的银子把地窖堆得满满的,盐商们也着急啊。哪个商人不知道钱生钱的道理?让钱在家睡觉,是天大的罪过呀。 所以盐商们才会如此深爱赵公子,而且爱得那样的卑微。就连只出钱不过问公司这种条件都可以答应。 那就好比自己花钱娶了房媳妇,却不能过问人家晚上去哪睡一样。 就这,那些没捞着投资江南公司的盐商,还一直埋怨赵立本偏心眼呢。 所以这回老赵得补偿他们一下…… ~~ 替盐商说完话,赵立本又略显扭捏道:“再者,爷爷自己个儿,也想买个十万两的债券……” “爷爷,上次那五万两,不就说是棺材本吗?”赵昊不禁咋舌道:“怎么又多出十万两?” “这次是私房钱。”赵立本老脸不红道:“都是爷爷省吃俭用攒下的。你懂得,这是男人自由的保证。” “那干嘛要买债券?三年捞不着用呢。”赵昊提醒他。 “唉,爷爷老了,该收收心了。”赵立本露出缅怀、遗憾、无奈的神情。“还是都存起来吧,省得想三想四。” “那也留着慢慢用吧,别老让叶奶奶花钱。”孙子建议道。 “你个臭小子懂什么!”赵立本登时破功,吹胡子瞪眼道:“有女人愿意为你花钱,这是福报,懂吗?” “哎哎,福报福报。”赵公子本想挤兑老爷子一句,转念一想,自己还住在女孩子家里呢。 “咱老赵家的优良家风,永远不要丢,记住了吗?”赵立本一脸严肃的叮嘱孙子道:“只要有这本事在,我们老赵家跌倒多少次都能翻身!” “……”赵公子看着完全没在开玩笑的赵立本,险些一口老血喷他脸上。 “对了,有件事我得提醒你。”赵立本却毫无过渡的转到了正事儿上,把脸一沉道; “你发债券还好说,还要开银行,垄断官府的用银。那些大钱庄定然不会坐视你垄断苏州钱庄业的。” “嗯。”赵昊点头受教,老爷子当年可是南京户部侍郎,对钱庄行业很定十分了解。 便听赵立本沉声道:“钱庄是干什么的?简单说,就是让别人把钱放在他那里,他拿别人的钱赚钱的买卖。” “妙!”赵昊点赞,一语中的。虽然银行的功能丰富多样,但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个目的服务。 “你让官府只收你家的银票,听说你还要存款免费,”赵立本沉声问道:“这是要把这别家的存银,全都吸到你家来啊,你还让人怎么活?” “看呗……”赵公子嘟囔一声,他还没告诉爷爷,自己还要给定期存款付利息呢。而且年限越长,利率越高。 但估计说了爷爷会原地爆炸,所以他没敢提这茬。 “什么叫看呗?”就这,赵立本也气得够呛了。 “你这破坏行规懂吗?那些大钱庄能跟你善罢甘休?” “来呗,谁怕谁?”赵公子一脸无所谓道。 “我叫你小子狂!我叫你小子狂!”赵立本气得蹦起来,又要踹赵昊屁股道: “俗话说得好,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能把钱庄开遍全国的,哪一个是善茬?!” “哦,他们有什么厉害之处?”赵公子赶紧躲开,好奇问道。 “当今四大钱庄。万源号是扬州盐商合股开的,背靠着盐运衙门,谁敢得罪他们,还想不想吃盐了?” “恒通记是漕运衙门的副业,漕运总督和漕运总兵给他们当文武护法,就问你还想不想从大运河上做买卖了?” “鑫隆背靠北户部,那是那帮老西儿的自留地。” “‘天惠当’是皇店,原本那恶毒女人在时着实嚣张。”赵立本毫不掩饰幸灾乐祸道: “不过她被踢出去了。现在是李贵妃的兄弟李高在管事儿,一年不到就闹得乌烟瘴气,估计四大很快就变成三大了。” “不,是三从一大。”赵昊认真提醒道。 “呃,什么意思?”赵立本不解问道。 “三家钱庄从属于唯一的超级大行——江南银行。”赵公子信心十足道。 “是谁给你的自信,杨丞麟吗?”赵立本无语的看着孙子,感情自己白说了。 “爷爷说这些的意思是,虽然你江南公司谁也不怕,但人家也不怕你们。结果就是谁也别用盘外招,大家得回到生意场上较量。” “人家可都是干了多少年的老鬼了,你们俩娃娃太嫩,肯定会吃亏的。” “爷爷的担心,孙儿完全收到了。”赵昊笑着揽住赵立本的胳膊道:“放心,我会保持警惕,小心应付的……再说实在应付不来,不是还有爷爷吗?” “唔,这还像句人话。”赵立本终于找回了大家长的尊严,满意的点点头道:“爷爷就在苏州住几个月,帮你盯着他们!” “那太好了!”赵昊闻言高兴坏了。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何况老爷子的眼光手段,远在他之上。 赵昊早就想留下爷爷,以备顾问了。可赵立本是待不住的脾气,在一个地方待上十天半个月,就嫌无聊想换地方。 这次能主动提出留下几个月,赵昊简直像中了头奖一样。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自己还是太傻太单纯了…… 老爷子根本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 松江华亭县,官船码头。 苏松兵备道郑元韶携知府衷贞吉等地方官员,恭迎林中丞返回。 对于林润如此迅速的杀回,郑元韶等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却还要竞相恭维中丞大人英明神武、兵贵神速,乱民望风披靡之类。 却被林润无情的打断道:“本院什么都没做,只是回去看了看。平乱的是蔡知府,你们要拍马屁去苏州拍去。” “那也离不开中丞的英明领导啊……”衷贞吉等人暗暗擦汗,被这么个油盐不进的巡抚盯上,真是倒霉。 松江这帮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徐家买住了,林润根本懒得跟他们客套。 把他们打发回去,便径直坐轿回了行辕。 ps.第四更,求月票。眼睛不允许继续写了,明天再写吧。 第二百八十六章 中丞回来了 退思园戏楼中,戏班子正在给唱戏的徐阁老伴奏。 将养数月后,老徐阶自觉身子骨大好,便又犯了戏瘾。 今日演的是梁伯龙的《浣纱记》,他扮西施。 ‘祝英台慢’的曲牌声中,涂脂抹粉、描眉打鬓的‘铜须花旦’徐阁老,穿一身农家女的戏服捧心而上。 只听‘她’尖着嗓子,扭捏唱道:“脸欺桃,腰怯柳,愁病两眉锁。不是伤春,因甚闭门卧?怕看窗外游蜂。檐前飞絮。想时候清明初过……” 徐璠也在戏班子里,他呜呜咽咽吹着箫管,水平着实不低。 除了箫吹的好,徐璠唢呐、二胡也玩得转。 怎么说,他也是当过乐卿的人嘛,不会两门乐器哪能说的过去? 父子俩正乐在其中,吹箫的儿子余光瞥见徐瑛站在远处,使劲朝他招手。 徐璠先安心吹完一小节,待老父念白时,他便将箫管递给一旁的乐手继续吹。 自己则悄悄出了戏台,走到远处假山后,问面色发青的三弟道: “什么事?” “林润回来了。郑元韶和衷贞吉已经在码头接上他,回巡抚行辕去了。” “什么?”徐璠面色一变,难掩震惊。 “连来带去,这才六天啊!抛去来回路上四天,他在苏州满打满算呆了两天。两天时间就把问题解决了,他有神仙帮忙不成?” “是啊,真邪门。”徐瑛更是一脸见鬼道:“他不会是不管苏州了吧?回来跟我们拼命吧?!” 他就是被这一猜测吓掉了魂儿。 “不可能。”徐璠却断然摇头道:“他承担不起苏州沦陷的后果,肯定已经解决了问题,才杀的回马枪。” “徐煦那帮家伙干什么吃的?怎么也不递个信儿过来?”徐瑛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可能是封城了,你不要自乱阵脚。”徐璠瞥一眼小弟弟道:“不管怎样,苏州的事情都牵扯不到我们。” “要是林润拿这事儿做文章,怎么办?” “那就最好不过了。”徐璠比划了个爆炸的手势道:“完蛋的一定是他。” 说完,他转身道:“别瞎猜了,等郑观察的信儿吧。” “哎,好吧。”徐瑛擦擦汗,定下神来。 ~~ 那厢间,林润回到行辕。 长随打水侍奉中丞大人洗尘。 郑元韶亲自奉上洁白的松江棉巾。 林润接过棉巾,在铜盆中浸湿敷在脸上,顿觉一路的烦躁消去不少。 待到神清气爽,他请郑元韶几旁吃茶。 “中丞这么快回来,想必苏州的事情很顺遂吧。”郑元韶搁半边屁股在官帽椅上,侧身望着上峰。 “可以这么说。”林润点点头,轻吁口气道:“也算蔡知府处置得当,加之有江南公司倾力相助,总算没出什么大乱子。” 说着他自嘲的一笑道:“但为了尽快平乱,只能法不责众,好些恶棍逍遥法外,仅抓了带头烧府衙的一伙暴徒。” “这也是没办法的。”郑元韶忙安慰道:“人性本恶,只是在大多数时候被压抑住而已。一旦发生骚乱,很多人会趁机释放心中的恶。更多的是一种从众心思在作怪,对这些人抓是抓不完的,还是应该杀鸡儆猴,以训诫为主。” “咦,没想到你也是‘荀派’的。”林润看看郑元韶。 “孟子的学说,太一厢情愿了。”郑元韶叹口气道:“调门越高,与实际的距离就越远。” “这些话,咱们关起门来说说罢了,可别传出去。”林润笑着提醒他一句。 “是,下官慎言。”郑元韶神情一黯。 其实林润怎么说都没事儿,但郑元韶不行。因为他是举人出身,在官场看来那就是学业不精。 学业不精还敢大放厥词,肯定要被殴出满头包的。 “对了,你知道是什么人在挑头闹事儿?”林润点到即止,又将话题拉回。 “什么人?”郑元韶关切问道。苏松兵备道虽以武备为主,但也有监督苏州松江两府行政之责。 “一个叫徐煦的,是徐家在苏州的总管。”林润呷一口茶水道:“他起先一口咬定,是因为跟蔡知府的个人恩怨,才带人火烧了府衙。后来三木之下,才又改口说,是徐家大爷指使的,目的是为了调虎离山。” 说着他哂笑道:“本院像老虎吗?” “哪有哪有……”郑元韶干笑两声,其实林中丞还有个外号叫‘玉面虎’。 “那敢问中丞,是否要对徐家采取行动?” “唉,本院很想这样做,然而我不能。”林润郁郁摇头,低声道:“徐璠是保留冠带、回乡闲住的三品官员,本院既不能抓他、也不能审他,只能将案情上奏。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朝廷,总还是讲法度的吧?”郑元韶面皮不经意的抽动了几下,嘴上还要愤慨道: “火烧知府衙门,煽动市民暴乱,这可都是重罪啊!” “是,但只有口供是远远不够的。”林润缓缓揉着额头道:“朝廷下来查办时,那徐煦肯定会翻供说是屈打成招。到时候,我们会很被动吧。” 说着他又叹口气,目光凝重道:“甚至会影响到清丈田亩。” 郑元韶频频点头的附和道:“是,一旦朝廷查无实据,便会认定我们在捏造事实、抹黑徐家。那么清丈田亩也就成了有意针对徐家、戕害国老了。” “是啊,”林润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道: “如今都在盛传,陛下为了给高相公挪地方,才故意逼走了徐阁老。上上下下对徐阁老一片同情、怀念之声。这时候朝廷要是再针对徐阁老,在舆论上会很被动的,甚至会激起强烈的反弹。所以没有如山铁证,非但动不得徐家,还会反噬己身。” “中丞看问题就是层次高,下官只能看苏松这么大一点的地方。”郑元韶一副聆听教诲的钦佩模样,心里不由一松道:“此时确实不能轻举妄动啊。” “不要紧,苏州问题能这么快解决,徐家的‘调虎离山’之计宣告失败。”林润摇摇头,甩掉心中的无力感,振奋精神道:“我们把精力放回到清丈亩上,东边不亮西边亮,一定会有惊喜的!” “是。”郑元韶掏出帕子擦擦汗,肝儿颤。该来终于还是来了。 ps.今天又是鸡飞狗跳的一天,过午才有空码字,先更两章。 第二百八十七章 对局 行辕签押房。 只听林中丞微笑问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这边进度如何?” “回中丞,紧赶慢赶,两万七千亩官田已经丈量完毕了。”郑元韶的脸黝黑,显然这些天一直在田间地头里晒着。 “官田还要你丈量吗?”林润脸色有些不好看道:“本院让你丈量的是民田!” “惭愧,正要向中丞请罪……”郑元韶将帕子收回袖中,站起来躬身道:“下官按照中丞的部署,您离开后第二天,就带人下村,准备着手清丈。” 说着他满脸惭愧道:“可谁知遭遇大群刁民阻拦,他们组成人墙,挡在田垄前,不许我们清丈田亩。” 郑元韶一边擦汗一边颤声道:“下官、下官见那些乡民情绪十分激动,唯恐松江也闹出民变,到时候就彻底没法收场了,只好先把官田丈量完再说。” “……”林润面无表情听郑元韶说完,良久方幽幽道:“这么说,一亩民田都没丈量出来?” “是……”郑元韶两股战战、汗流浃背的躬身道:“下官无能,请中丞责罚。” “责罚你就能把清丈亩完成吗?”林润冷哼一声。 “当然不能。”郑元韶苦笑一声道:“下官按照中丞的吩咐,对乡民反复讲述‘江南均粮、官民一则’,对老百姓大有好处。可人家靠着徐家,既不服劳役,也不用交力差银,根本看不上朝廷的优待。就是横下一条心,坚决不让清丈亩!” “这么说,还真是挺难对付呢。”林润冷笑一声道:“明日你带人跟本官下乡,我要亲眼看看,松江百姓到底有多齐心。” “是。”郑元韶心说看看也好,看过就死心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郑元韶便告退出去,回到了自己的官廨。 不一会儿,他的一名亲随便离开了巡抚行辕,在府城兜了几个圈子,到海产店买了两条咸鱼,便优哉游哉回了行辕。 与此同时,海产店的伙计也进了城西的阿房园。 ~~ 城东退思园中,徐璠侍奉过足戏瘾的老父午睡后,出来眠风阁。 便见徐瑛去而复返。 徐璠示意小弟弟跟自己远离眠风阁,来到抄手游廊中。 方低声问道:“郑元韶来信儿了?” “是。”徐瑛点点头,赶紧将消息转述给大哥,然后直挑大拇哥道: “大哥,真神了!林润果然压下了苏州的事儿。” “那是当然。如今朝野对我徐家愈发同情,他没有真凭实据贸然发难,只会惨遭反噬。” 徐璠背着手,看着湖中残荷道:“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只要再顶住他一波攻势,姓林的自己就该打退堂鼓了。” “大哥指的是……”徐瑛目光一沉道:“清丈田亩?” “不错,明日这场交锋很关键,一定要好好让他看看,我们松江百姓的决心。”徐璠冷声道。 “但郑元韶也不知道,明日去哪个乡清丈?”徐瑛有些发愁道。 “这有什么关系?”徐璠冷笑连连道:“哪个乡不是我徐家的地盘?你回去就把所有管事召集起来,让他们明日全都做好准备,联防互保、不留死角!” “唉,好。”徐瑛一阵激动,摩拳擦掌道:“那明天可是大阵仗。” “就是要闹大!闹得他灰头土脸才好!”徐璠咬牙切齿道:“你回去告诉那些管事的,让大伙明天都给我拼了!” “死了人给烧埋银子,受伤了给治伤。但凡参与的晚上吃流水席,统统赏银给粮!闹得最凶的,赐姓徐!” “嘶……”徐瑛心疼的倒吸冷气。徐家发家几十年,向来只进不出,何曾如此大方过?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媳妇斗不过流氓!”徐璠强忍着心痛道:“争取一次就让他,再也没脸下乡!” “哎,好嘞,大哥。”徐瑛这才艰难的点头。 ~~ 翌日天不亮,林润便和郑元韶点齐兵马,带领巡抚衙门的僚属倾巢而出。 为了避免泄露风声,他谁也没告诉此行的目的地,只催动着队伍南行至黄浦江畔,才命令军队在黄泥寺稍作休息。 林润则召集郑元韶等中高级官员,现场分配任务。这时,众官员才知道,巡抚大人的头一炮开在徐家浜。 徐家浜是徐阁老的老家,只要完成这里的清丈,别处自然迎刃而解。 待他给部下做完动员后,文武官员们便迅速点起军士,行动起来。 然而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官员们带着军士刚出了黄泥寺,就见外面路上、田埂上,已经站满了乡民。 看到手持刀枪的官兵和衙役朝着田垄而来,那些乡民便聚集起来,组成一道道人墙,挡在官兵和田垄之间。 “你们要干什么?”衙役们怒喝道:“要造反吗?快让开!” “我们站在自家田上,关你们什么事?!”有人躲在乡民人墙后大喊道:“快走快走,这里不欢迎你们!” 军官发号施令,命军士们也排成一排,拔刀的拔刀,举枪的举枪,与乡民对峙起来。 “你们听好了,我们是奉巡抚大人之名,来丈量田亩的,谁敢阻拦,可请王命旗牌,斩于当场!”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有本事把我们都斩了!”乡民们仗着人多,根本不怕官差的威胁。 ~~ 黄泥寺。 郑元韶慌忙进入大殿禀报。 “中丞,乡民们又聚集起来了,挡着不让我们靠近田地。” 林润面沉似水,快步走出大殿,来到位于山坡上的寺门口。 便见起码三四千乡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组成一道道长长的人墙,和官兵互不相让的对峙起来。 而且还有数不清的乡民,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就像发现了食物的蚁群一样,看的林润头皮发麻。 “奇怪。”林润眉头紧锁,此番行动迅速且保密,这些乡民是如何得知消息,这么快围过来的? 这不科学啊。 要知道,徐家浜全村才三四百号人,非得周遭各村都在第一时间赶过来,才能聚起如此大的阵仗。 这可不是一盘散沙的乡民,能自发做到的。 林润明白了,自己又被将了一军。 ps.第二章。下一章还有几百字。 第二百八十八章 虚晃一枪 中丞大人站在身后的山坡上,山下的官员们岂敢不卖力表现? 他们将马匹集中起来,凑了整整一百五十匹,然后用布条蒙住了战马的眼睛。 骑兵们神情紧张的攥着缰绳,看着几十步外对峙的双方。 “我数十个数!”一名七品推官,拿着铁皮喇叭朝乡民大喊道:“立即散开,不然就强行驱赶!” “十!” “九!” 计数声中,对峙的官军撤到两边,给骑兵留下冲锋的空间。 “五!” “四!” “三!” 被蒙住双眼的马匹,焦躁的打着响鼻、刨着蹄子。 对面的乡民不由露出恐惧的神情,许多人腿软胆颤,想要闪开。 可前后左右挤满了人,想动都动弹不得。 “不要怕!”夹杂在人群中的徐家奴仆大吼道:“他们是吓唬我们的。林润爱民如子,不会伤害我们的!” “让他们丈量了田亩,往后所有人都没饭吃!” “你们要交税,你们要服劳役!你们永远没法当徐家人了!” “死了府里烧埋,伤了府里给治伤,不用怕,给我顶住!” 别说,这阵吆喝还真管用,乡民们重新稳住了阵脚。 “一!”推官大吼一声。 骑兵们便把心一横,猛地一夹马腹。无数马蹄翻盏般朝前奔去! 杂沓的马蹄声中,烟尘滚滚而起,竟有了千乘万骑之势。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不少妇孺和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哭爹喊娘,却被乡民裹挟着动弹不得。 只能眼看着马队越来越快,越来越近! 见人墙还是不散,马上的士兵也紧张起来。许多骑兵回头望向那高举着令旗的推官。 然而推官也顶不住压力了,回头看向黄泥寺山门。 这是官府压垮百姓意志的威慑手段,然而乡民一旦横下心来顽抗到底,压力就回到官府这边了。 林润面色铁青,咬牙喝道:“撤!” 推官耳朵也好使,马上让一旁的衙役鸣金。 铛铛铛! 鸣金声中,所有的骑兵都猛然把马缰往后勒。 终于在距离人墙不到三尺的距离,硬生生停了下来。 好些战马高高扬起前蹄,险些撩到最前头的乡民。 吓得他们一屁股坐在地上,险之又险没人受伤。 ~~ “刁民!”郑元韶啐一口,阴着脸问道:“中丞,怎么办?” 林润却没回答,扫了眼黑压压的乡民,直接转身离开。 他已经看到了自己想要看的一切。 徐家和松江的乡民,结成了利益共同体。 徐家庇护乡民逃避税赋徭役,乡民甘受徐家驱驰,用人海战术对抗官府。 不把这个利益链条敲碎,不让徐家低头,想要清丈亩,痴人说梦! 所以他没有多费口舌,去苦口婆心的劝说乡民,便径直转身离开,毫不拖泥带水。 ~~ 阿房园。 徐家兄弟一直焦急的等待消息。 傍晌时,徐八满脸喜色的跑进来禀报。 “撤了撤了,林润撤了!” “哦?”徐瑛从椅子上蹦起来,一把抓住徐八,激动道:“快讲讲,到底怎么回事儿?!” 徐八便将他们的人如何紧盯着巡抚衙门,如何聚集百姓和官军对抗。如果鼓动着百姓挡在冲锋的马队前,绘声绘色讲给二位爷听。 “我承认,我们有赌的成分。”徐八一脸得色道:“只要那些骑兵再往前冲几步,撞倒几个人,人群就会散。” “可那林润居然不敢伤害泥腿子,在最后关头喊了停。”徐八的尾巴简直要翘到天上去了。 “这下官兵的气全都泄掉了,只能灰溜溜撤走了。” “哈哈哈哈!”徐瑛拍着桌子,笑得直擦泪道:“真让大哥说着了!妇人之仁怎么能成大事?” “所谓清流都这样,包袱太重,什么都干不成。”徐璠轻蔑的一笑道:“走,我们去迎接一下巡抚大人。” “同去同去。”徐瑛哪肯放过这个看笑话的好机会? 兄弟俩便骑上高头大马,在家丁的簇拥下来到集仙门,准备制造个‘偶遇’,好好奚落一下铩羽而归的林中丞。 就像恐怖组织作案之后要认领一样,徐璠也得让林润明确知道,今天的事情,背后是徐家的意志。 ~~ 谁知他们左等右等,一直等到过午饥肠辘辘,却依然没见林润和他的军队返回。 直到打听消息的徐八去而复返,他们才知道怎么回事儿。 “什么,坐船走了?”徐璠闻言有些发懵。 “是,他们兵船早就在沈家湾等着了,离开徐家浜就去上船了。” 徐家兄弟讶异的对视一眼。 这林中丞也太玻璃心了吧?就算没清丈成田亩,也不能掉头就走啊。 大家还是可以谈一谈,换一种皆大欢喜的丈量方式嘛。 这一走了之,算怎么回事儿? “他们去哪了?”还是徐瑛问道,心说这要是赶紧去大张泾,说不定还能碰上。 “顺流而下。”徐八的答案却南辕北辙。 “顺流而下?”兄弟俩又懵了。 大张泾从是一条经过松江府城,连接吴淞江和黄浦江的人工运河。 林润要是回苏州应该沿着大张泾北上,而不是顺流而下。 虽然顺流而下也能到吴淞江,但得兜个大圈子,多走一百几十里呢。 因此沿黄浦江顺流而下,只有一个目的地! “他去上海干嘛?钓鱼吗?”徐璠眺望着东北方向,一脸的费解。 松江府两个县,华亭和上海的发展极不均衡,八成的人口和土地都在华亭。 所以华亭人往往瞧不起上海人。 其实上海县的人口和岁赋都比昆山要多些…… 好吧,也只能在苏松副班长身上找找自信了。 “莫非是在这儿碰了钉子,去捡软柿子捏了?”徐瑛揶揄笑道。 “有可能。”徐璠摸着下颌的胡须,不确定道。 徐家在上海虽然也广有田产,但控制力终究不及华亭。 因为上海陆家老爷子陆深在世时,跟徐阁老关系也很铁,有份香火情在,所以徐家的吃相也不好太难看。 但徐璠转念一想,这也不像是林润的风格。 那可是敢把严家、陆家往死里整的狠人啊。 他越想越不安,忍不住沉声道:“我们也去趟上海,看看他作的哪门子妖!” ps.第三更,明天再写吧。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上海 黄浦西岸,矗立着年轻的上海县城。 这座低矮简陋的砖石城池,建成于嘉靖三十二年,比昆山县城还要晚上十几年。 因为上海县地处边缘、无人问津,朝里又没有顾鼎臣那样的大学士撑腰。 为了免遭倭寇的劫掠,只能靠县里的士绅百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他们把所有砖房都拆了用来筑墙,最后仅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便筑起了一座周长九里,高两丈四尺,城壕深一丈七、宽六丈的壮观城池。 这有些丑陋却很坚固的城池,在随后的岁月里,保护全县百姓抵挡住了倭寇十几次劫掠…… 如今虽然抗倭胜利了,但因为地处偏远沿海,上海百姓依然保持着很高的警惕性。尤其是听说前阵子,一水相隔的崇明县,刚刚剿灭了一帮倭寇。 这让上海百姓大为风声鹤唳,所以看到那支规模颇为壮观的兵船队,自黄浦入上海浦,朝着县城而来。城头巡逻的枪手赶忙敲响了警钟! ‘铛铛铛’的警钟声中,住在县城外集镇村庄里的百姓,顾不上收拾家私,赶紧背起老人、抱起孩子,朝着县城狂奔而来。 钟响后一刻,壕堑上的吊桥便会全部升起,还没逃进县城的百姓,只能自生自灭了…… 城内也同样乱成一团,枪手民壮们赶紧丢下手头的活计,跑到设在城墙旁的军械库集合。 在那里,他们将会领取盔甲武器,接受县里官差的调遣,上城头抵御倭寇。 新上任的知县张嵿不敢怠慢,赶紧叫上县丞、典史等人冲出县衙。 来不及备马,张知县带着佐贰们一路狂奔,上了敲响警钟的小南门。 当他气喘吁吁的登上城门楼时,便见那支船队已经驶到了城外不及二里处。 他忙定睛一看,不由勃然大怒。 “混账东西,瞎了眼了吗?应天巡抚和苏松兵备道的旗子看不见吗?!” 民壮们有口莫辩,唯有低头挨训。谁让他们不识字,又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呢? 终于喘匀了气的李荣颢李县丞,这才满嘴发干道: “奇了怪了,中丞和兵宪联袂,来我们这犄角旮旯干什么?” “怕不是来御倭吧。”于典史猜测道。 “……”张知县是榜下即用的新科进士,这种时候不会轻易发言,以免说多错多,影响自己的威信。 佐贰们议论声中,兵船在内滩码头停下,一队队穿着大明军服的官兵登岸整队。 苦命的田通判跑到壕沟边,隔着吊桥大声吆喝,让上海知县赶紧出迎。 ~~ 吊桥缓缓放下,张嵿率领众佐杂官规于城门左侧,恭迎中丞大人驾临。 林润面无表情骑马进了上海城,身后跟着郑元韶等一众文武。 别说张知县等人了,就连郑元韶都搞不懂林中丞突然杀到上海,到底是何用意? 但林中丞一路上都阴着个脸,他问也不敢问,只能默默跟在后头。 “张知县何在?”林润忽然沉声问道。 “下官在,下官在这儿呢。”张嵿闻声,忙从地上爬起来,小跑到林中丞马前。 “本院此来上海,是为查办一起通倭案的。”林润终于揭晓谜底道:“县里有几家万源号?” “回中丞,上海是个小地方,只有一家。”张知县忙恭声答道。 “冯千户!”林润低喝一声。 “在!”那高个子的千户军官马上排众而出。 “立即同张知县查封万源号,不许任何人出入,清点所有账目,运至巡抚衙署。” “啊?”张嵿闻言感觉有点顶,万源号可是县里的财神爷,背后还有盐运衙门做大靠山。 巡抚把人家查封了走人,自己日后如何做人? “这这这……”张嵿结巴着说不出话来,赶紧求助的看向身旁的老县丞李荣颢。 李县丞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右边颧骨上有颗痣,十分显眼。 见状忙硬着头皮道:“中丞容禀,万源号经理两淮两浙盐课,上海虽是分号,却也牵一发动全身,是否先通知一下驻扎本县的盐运副使?” “不必,本院自会与邹盐宪分说。”林润却不欲节外生枝。 再说他和巡盐都御史邹应龙是故交战友,稍稍权宜一下,不至于搞得太僵。 不过看县里这俩货紧张的样子,在万源号面前怕是直不起腰来。 “放心,本院不会让你们得罪人。”说完,他看一眼跟在身后的一队旗牌官道:“你们也去两个人。” “得令!”冯千户和两名旗牌官赶忙领命。 见巡抚搬出了王命旗牌,这下张知县和李县丞不敢推脱了。 赶紧带着官兵朝衙前街的万源号赶去。 林润则携郑元韶等人,去往自己位于县治东北的巡抚行辕。 ~~ 衙前街上,虚惊一场的商家刚刚定了神,重新开始营业,就听见街口响起密集的嚓嚓声。 商家和市民们纷纷探头望去,只见大队全副武装的官兵,扛着明晃晃的长枪,气势汹汹而来。 那沙沙声是兵士们手中武器,摩擦盔甲的声音。 百姓们能看出来,那不是本县的士兵。不禁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便见大老爷、二老爷竟也在其中,带着军队来到衙前街上,门脸仅次于县衙的万源号前。 只听带队的军官爆喝一声:“警戒!” “是!”两名百户便各带着一队士兵,将万源号两头堵住,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冯千户则手握着刀柄,大步走向大门口。 就像天下所有钱庄一样,上海万源号门口,也有一队守门的护卫。 那些护卫完全没把冯千户这位正五品武将放在眼里,抱着兵刃挡在门口道: “这位军爷有何公干?!” “知道是公干还不滚一边!”冯千户身后亲兵黑着脸喝道。 “抱歉军爷,咱们万源号是盐运衙门的买卖,没有盐宪的谕令,官府也不能进去乱来。” 掌柜的闻声出来,朝冯千户拱拱手。“见谅见谅。” 说着将一张会票,不着痕迹的塞到冯千户手中。 冯千户哪敢收他的钱,当即推还给掌柜,断喝道:“奉中丞命,查封上海万源号,谁敢抗命,以军法从事!” 他身后的两名旗牌官,亮了亮那要人命的王命旗牌,掌柜的登时就没了气焰。 这可是真能杀人的玩意儿,被当场砍了脑袋就划不来了。 “让开!”冯千户一把推开掌柜的,猛一挥手道:“进去,所有人统统扣起来,所有账目全部装箱,运回巡抚行台!” “是!”兵士们便鱼贯冲入了万源号。 ps.今天为了某位人气角色的命运,发愁了整整一天,好在终于想明白了。 第二百九十章 查账 巡抚是拥有衙署最多的官员。 因为他们主要的任务便是巡视辖区,所以除了正衙所在地外,各府县都为其建有治事行辕。 好比昆山县的巡抚行辕在西山巷之左市地。华亭县的巡抚行辕在城西南沙家桥东北。 上海县自然也不例外,在县城东北,为应天巡抚修建了一座气派的巡抚行辕。 只见辕前街上,路东西各设一个坊门,东北刻有‘纲纪’,西边名曰‘旬宣’。 此时两处坊门都有兵丁和县里的官差把守,不许任何人靠近巡抚行辕。 这很重要。 一是避免打扰中丞休息,二是不给想要越级告状的刁民可乘之机。 整个行辕完全按照巡抚衙门的规制营建,丝毫不打折扣,不知花了多少钱。 只见两道坊门正中,是五楹三间,朱漆金钉的衙署正门,上悬‘都宪行台’牌匾。 牌匾下,又有八名全副武装的军士森严而立。 进去后还有外门五间,外门内还有仪门三间。仪门内,是巡抚衙门的书办皂隶办公居住之处。 进去仪门还有轩门三间。轩门内是幕僚属官们办公起居之处。 进去轩门,才是巡抚所在的院子。有前厅五间,后寝五间。后院还有凉亭假山,四季花卉,翠竹葱葱。 虽然巡抚大人一年都来不了一次,但下面人心意可是丝毫不能打折扣的。 要不怎么人人都想当官,当官的都想当大官呢? ~~ 此时,林润梳洗一新、换了身月白色的松江棉布便袍。负手立在后寝签押房中,看着兵士们将贴了封条的大箱子,一口口抬了进来。 林中丞也没想到,区区一个钱庄分号居然有这么多账册,把个偌大的外间都堆得没处插脚了。 最后几箱不得不摞在了上头。 等所有木箱都抬进来,冯千户便复命道:“中丞,万源号所有带字儿的都在这儿了。” “好。”林润点点头,吩咐他道:“万源号那边,不要放松警戒。一是防止有人趁乱打劫,二是不要让店里的人出意外。” “明白!”冯千户忙点头应下。 “去吧。”林中丞摆摆手,示意冯千户退下,然后对依然一头雾水的郑元韶笑道:“愣着干什么,帮本院一起查账啊。” “啊,是是。”郑元韶忙挽起宽大的袖子,学着林润样子,撤下木箱的封条,却又不禁苦笑道: “到底要查什么,中丞总得跟我说明白吧?” “先找今年七月,一笔两万两银子的交易,收款一方叫……罗南。”林润一边吩咐,一边翻找起箱中的账册来。 “裸男?还有叫这名字的?”郑元韶嘟囔一声,更糊涂了。 两人便将箱子一口口打开,仔细翻找起来。 找着找着,林润也就明白为何一家钱庄会有这么多本账目了。 不说别的,单说为了防止入错帐,和避免泄露客户存银数目。万源号为每一个存款客户,都建立了一本单独的账册。 上海万源号也有将近百年历史了,积攒了多少客户,就有多少账册。 好在钱庄的档案学水平不低,将所有客户按姓氏字号建立索引、以存款多寡分等。这样只需要查那十多箱索引册,就可以按图索骥,找到目标了。 饶是如此,两人也是翻到太阳落山,才寻到今年七月钱庄的转账记录册,以及那个叫罗南的个人账。 那本个人账的封皮上写着‘乙字户第叁叁柒号’。 郑元韶翻开薄薄的册子一看,见只有两页有字。 一页是客户的资料,以及密押、印鉴留底。 另一页只有两行字,一行是罗南的开户记录,后头缀着开户担保人的签名盖章。 第二行则是存入足纹银两万两的记录。 见没什么看头,郑元韶刚要合上账册,忽然瞳孔一缩。 他的目光落在那担保人一栏上,只见其名唤‘徐六’。 郑元韶并不认识徐六,但他现在对这个姓氏过敏。 而且中丞刚刚在徐家浜碰了钉子,不回华亭却跑来上海,冒着不小的风险查封万源号。 这时候,出现任何一个姓徐的,都会让他捏一把汗。 林润却毫无所觉,专注的翻看着手中转账记录,终于找到了要找的那一条。 ‘七月十六日,自甲字户第廿柒号,转入乙字户第叁叁柒号足纹银贰万两整。’ 乙字户第叁叁柒号是罗南。 林润感觉就像发现了新世界一样。他从来不知道,钱庄的账目会如此清晰完善,过去所有客户在钱庄的一切活动,全都记录的清清楚楚。 通过这些账册,完全可以还原出过去发生的每一笔交易,而且完全可以作为定罪的证据! ‘原来案子,还可以这样查……’他不禁想到离开苏州前,赵昊提醒他的那句话。 ‘如有必要,中丞可以查一查万源号的账目,相信会找到你需要的一切。’ 少年诚不欺我。 林润嘴角挂起一抹久违的微笑,喃喃道:“那甲字户第廿柒号又是哪位呢?” 郑元韶赶紧翻找起装着甲字户账册的箱子来,不一会儿,将编号‘廿柒’的账册拿起来,缓缓翻开了扉页。 开户人的档案便映入眼帘—— 徐六,字经磊,号力行居士,松江府华亭县人士。 见自己果然没猜错,郑元韶心尖一颤,手中册子险些落地。 “你没事吧?”林润关切问道。 “没,没事,许是今天起太早,有点头晕。”郑元韶忙掩饰苦笑道:“岁月不饶人啊。” “今天就到这儿吧。”林润看屋里的光线暗淡,便接过他手中的账簿道:“早点歇着,明天咱们再接着查。” “哎,好嘞。”郑元韶点点头,两人便出了签押房,林润锁上门。又吩咐外头的护卫道: “今晚加双岗,严禁火烛。” 这也是他为何不挑灯夜战的原因,满屋子的账册,一个不小心点了,麻烦就大了。 “遵命!”护卫齐声应下。 长随打着灯笼,引导林润回去内寝用膳。 林润邀请郑元韶一起吃晚饭,郑元韶却婉言谢绝,表示自己头晕眼花还想吐,不影响中丞食欲了。 这才得以脱身,回了自己住的东跨院。 便见自己的长随一脸焦急的守在院门口。 “老爷,你可回来了。”长随忙迎上来,小声道:“那两位在屋里等着你。” “啊?”郑元韶惊得差点儿叫出声来,这是要作死吗? ps.下一更还有一半,抓紧写哈。 第二百九十一章 八议十不赦 徐璠和徐瑛只比林润晚到上海半个时辰。 徐璠还算谨慎,搞不清状况,不敢贸然入城。便把船停在水门外的河岸边,命徐八入城打探。 结果没多会儿,徐八就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林润一入城,便派兵查封了上海万源号! “他这是发的哪门子疯啊?”徐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惹他的是我们,拿万源号出气作甚?再说,万源号也不是随便捏的软柿子啊。” “是啊,如果好捏的话,咱家早就把万源号吞下来了。”徐瑛也点头附和道:“哪还用得着在他家,老老实实开户?” “说是为了查个通倭案。”徐八搞情报还是很得力的,不然也不会被委以重任。 “通倭案?”徐璠不禁失笑道:“倭寇都绝迹多少年了,他是要翻哪门子陈年旧账吗?” “通……倭……”徐瑛却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他自然知道,徐六和梅川一夫就是在上海万源号交易的。 而徐六那杀材,到现在也没找到梅川一夫在哪儿,更别说灭口了。 这事一直压在他心底,也让他心中的恐惧与日俱增。 现在他终于意识到,原来梅川一夫落在林润手中了。 ~~ “你怎么了?”徐璠只见小弟弟脸色煞白,嘴角都痉挛了。 他登时涌起不祥的预感,忙低声问道:“又知道什么?还是瞒了什么?!” “我,我……”徐瑛哭丧着脸,‘噗通’一声跪在了大哥面前。“哥哥救命啊,我不想死!” “你,果然跟你有关!”徐璠一阵天旋地转,好在他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很快强自镇定下来,摆摆手,让徐八守在外头。 然后徐璠扶着桌子缓缓坐在椅上,阴着脸对徐瑛咬牙道:“说吧!” “大哥,我不知死活,我该死!”徐瑛一边猛抽自己耳光,一边将自己这些年背着家里的小动作,原原本本讲给徐璠。 徐璠听得脑袋都要炸了! 他一把揪住徐瑛的衣领,恶狠狠问道:“去年底,我写信问你时,你不是信誓旦旦保证说,我们跟别家一样,只是供货给海商,绝不会亲自下海吗?!” 如果仅是这样,最多只是在道德层面被谴责,并不会干犯天条。 毕竟对这些豪势之家来说,一句‘我只管卖货,没法审查进货者何人。’就足以搪塞过去了。 “怎么一转眼,又是沙船帮,又是倭寇,全都出来了?!”徐璠目眦欲裂,恨不得掐死这惹了泼天大祸的小弟弟! “我也没办法啊,大哥!陆家完蛋,净海王金印丢失,海上乱成一锅粥,海贸完全断了。”徐瑛哭丧着脸分辩道: “那么多棉布积压在库房里,几万织工要吃要喝,我不自己想辙怎么办啊?” “再说也不是我们一家这样干啊,项家就带头……” “带你妈个头!我干死你二大爷!”话没说完,便被徐璠抡圆了胳膊,重重一巴掌抽在他脸上。 啪的一声重响,徐瑛被直挺挺抽在地上。 “老子跟你说过多少遍,这条红线越不得——我徐家就是穷死、饿死、全家上街要饭,也不能沾倭寇的边儿啊!” 徐璠经月养气一朝破功,咆哮着连踢带捶,把徐瑛往死里打。 “你知不知道,能整倒我们徐家的罪名不多,但通倭就是一条啊!” 徐瑛都被打懵了,他也没想到大哥揍人居然如此熟练,也不知从哪练就的拳脚功夫,只觉拳拳到肉,让人痛不欲生。 他忙翻滚着惨叫道: “大哥不知道吗?海商、海寇,真倭、假倭,从来都是分不清楚的……” “那就统统不能沾!不下海不就什么问题都没了?”徐璠一个窝心脚,就把徐瑛踹得直翻白眼,好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 徐璠的愤怒和恐惧很好理解。 大明虽不至于像两晋隋唐那样‘刑不上大夫’,律法却也因袭唐律,明确规定了八议制度。 所谓八议,是指‘议亲’,即皇亲国戚;‘议故’,即皇帝的故交旧友; ‘议贤’,即贤而有德者;‘议功’,即功勋卓著者; ‘议能’,即才能卓越者;‘议贵’,即三品以上的官员和有一品爵位者; ‘议勤’,即勤于国事者;‘议宾’,即前朝皇室的后裔。 八议制度就是八类人犯罪时,法司不能直接审判,而要上呈皇帝裁决,或依法减轻处罚的特权制度。 徐阁老八议中至少占了五个,就连他徐璠也以‘议贵’而享受这一司法特权。 这也是林润拿不到铁证不敢动徐家的原因…… 但凡事总有例外,自古律法都有明文规定,犯‘十恶’者,不在八议论赎之限。 即所谓的‘十恶不赦’! 十恶者——‘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者也! 在大明律例中,通倭罪是明确被归类为十恶之三‘谋叛’,因此绝对不可赦免。 当年林润就是给严世蕃和罗龙文按上了通倭的罪名,这才将不可一世的小阁老送上了断头台! 数年后,这厮居然要故技重施,再把我徐家送上绝路吗? 一想到上上任小阁老的悲惨结局,上任小阁老便陷入了无边的恐惧。 莫非那就是被称为‘小阁老’者的宿命? 不,我命由我不由天! 徐璠咬紧牙关,默默发出了心中的最强音! 其实就是怕死…… ~~ 等徐璠过完瘾……划掉,改为打累了……这才一屁股坐下,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徐瑛都被揍成‘蜀中食铁兽’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他顾不得喊疼,赶紧死死抱住徐璠的大腿,哭道:“大哥,你打死我也不要紧,可不能让那林润再查下去了,不然我们徐家就完了!” “你还知道徐家要完了!”徐璠举起拳头又想捶他。无奈方才动作过猛,一动才发现抻着胳膊了。 他黑着脸按住肩膀,对外头低喝道:“去把郑观察请来!” “是。”徐八应一声,赶紧去想办法联系郑元韶。 ps.第三章,睡了,祝大家节日快乐。 第二百九十二章 铤而走险 然而一直到太阳西沉,才等到徐八回来禀报说,郑观察被林润叫进签押房,任何人不准打扰。 “他们肯定在查账。明天就能发王命旗牌抓人了!”徐瑛肿成猪头的脸上,满满都是恐惧道:“我们快跑吧,大哥。” “跑,你往哪里跑?”徐璠却已经冷静下来,冷哼一声道:“真当你那几万奴仆有多忠心?那是他们认为咱家能顶得住,才会跟巡抚对着干。” 说着他讥讽的啐一口道:“朝廷要是定你谋反,他们立马能绑了咱们全家,交给林润邀功,信不信?” “那大哥……”徐瑛傻眼道:“咱咋办啊?” “徐八,安排一下,我要进城。今晚无论如何都要见到郑元韶!”徐璠沉声吩咐一句,拿起架子上的大帽,咬牙切齿对徐瑛道: “过了今晚搞不掂,我就只好大义灭亲了!” “唉……”徐瑛哭丧着脸应道。 ~~ 巡抚行辕,东跨院中。 郑元韶听说他俩居然来这里找自己,差点吓尿了裤子。 他赶紧命老长随在院门口看着,自己脑袋嗡嗡的进了院中。便见徐八和个徐家奴仆守在厅堂门外。 两人也不说话,只把屋门敞开。 郑元韶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进去,果然见徐璠和徐瑛两兄弟候在里头。 “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让中丞知道了怎么办?!”他反手关上房门,惊怒不已的问道。 “郑观察就不能有客人了吗?我们是来拜会观察的同乡,这很合理吧?”徐璠手指点了点桌上一张名刺道: “至于为何事后查无此人?企图冒充同乡取得观察信任的骗子,应该也不乏其人吧?” “有什么事,快说吧!”郑元韶看一眼鼻青脸肿的徐瑛,心说倒是真认不出来了。 徐璠便盯着郑元韶,沉声问道:“你跟林润查到什么没有?” “唉……”郑元韶长叹一声道:“这还有个查不到吗?我们先是找到一个叫‘罗南’的账册,又顺藤摸瓜,查到一个叫徐六的头上。” “完了,完了……”徐瑛已经吓破了胆子,肿脸上尽是灰败之色。 “裸男是谁?”徐璠紧锁眉头问道。 “罗南就是梅川一夫,梅川一夫就是罗南。”徐瑛失魂落魄道:“那五万两银子,是我转给他的,徐六不过是过了过手……” “不对,账本上记得清楚,只有两万两。”郑元韶很肯定道。 “卧槽!”徐瑛登时气炸了肺。“狗奴才敢黑我的钱!而且还他娘的黑六成,他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吗?” “行了!你自己瞎了狗眼怨谁?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徐璠狠狠瞪徐瑛一眼道:“从账上还能查到什么?!” “过去海商们付货款,也都是先进徐六的账户,再转到我户头上的。”徐瑛慌成狗道:“一查什么都兜不住了。” “现在知道怕了?”徐璠冷笑一声,又问郑元韶道:“那些账册现在何处?” “林中丞拿走了徐六的那本。”郑元韶小声答道:“其他的都锁在签押房中。” “今晚必须把所有账册都毁掉!”徐璠把心一横,决然道:“烧个一干二净,我看他还怎么查!” “根本办不到。”郑元韶却直摇头道:“就算能一把火烧了签押房的账册,中丞手里那本怎么办?” “办不到也得办!”徐璠咬牙切齿道:“生死攸关,只能搏一把了!” 说完,他低喝一声,将徐八之外的那个奴仆叫进屋来。 那奴仆身材健硕,太阳穴微微隆起,一看就是练家子。 “东西准备好了吗?”徐璠冷声问道。 “准备好了。”奴仆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锡酒壶。 徐璠示意他将酒壶递到郑元韶手中。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郑元韶脸色大变,骇然摆手道: “谋害封疆大吏,可是等同谋逆的重罪,要夷三族的!” “谁敢谋害应天巡抚?我徐家也没那个胆子。”徐璠不禁失笑,将酒壶拿在手中道:“这酒只会让人好好睡一觉,怎么喊都喊不醒的。” 说着他给郑元韶演示道:“给他斟酒的时候,你要紧按着壶盖。自己喝就别按了,不然你也醉了,谁给我找账册啊?” “这样啊……”郑元韶听说只是要把林润灌醉,这才把心放下一半。可刚接过酒壶,他又脸色一白的问道:“可是明天中丞醒来,发现账册不见了怎么办?” “火烧眉毛,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徐璠厉声道: “今晚烧了账册,明天我就跟他摊牌。他要是还准备死磕到底,说不得,得请老爷子写信给几位相公,哭诉一下被白眼狼欺凌的遭遇!” 说着他使劲拍了拍郑元韶的肩膀,低喝道:“今晚搞不掂,你就身败名裂!搞定了,你接林润的班!自己看着办去吧!” ~~ 巡抚行辕内寝。 林润的卧房分为内外两间,内间是卧室,外间则被布置成了书房。 此时梁上吊着灯,书案上也座着灯,照得书房一片光明。 林润坐在黄花梨的书案后,正仔细翻阅手中的那本账册。 忽听外头长随禀报道:“中丞,郑观察来了。” “哦?”林润奇怪的抬起头道:“请他进来吧。” 不一会,便见郑元韶带着长随走进来,后者手里还提了个食盒。 林润将手中账册放入书案的抽屉中,微笑问道:“善夫兄不是头晕睡了吗?” “哎,越是晕越睡不着,只能醉一下看看了。”郑元韶无奈的叹口气,让长随将食盒搁在书案旁的茶几上。 “但独酌酒会苦,想到中丞也是一个人,就来找中丞同饮了。” “哈哈,长夜漫漫,对酌消遣,是个好主意。”林润欣然起身,在几旁坐下来。 那长随便将几碟下酒的小菜、一壶酒、两双筷子摆在几上,然后提着食盒躬身退下了。 郑元韶便持壶,给林润和自己各斟上一杯,举杯敬酒道:“中丞太辛苦了,下官先敬你一杯。” “彼此彼此啊。”林润举起酒杯,和郑元韶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两人便在书房中,就着小菜推杯换盏起来。 ps.第一更。 第二百九十三章 醉 却说那郑元韶的长随退出书房,来到外头门斗中。 天气转冷,大户人家会在房门外加建一个临时的方形小屋,用以挡风御寒,这就叫门斗。 林润的长随也在门斗中候着,随时听候使唤。他看一眼这个孔武有力的长随,随口问道: “朋友有些眼生啊。郑贵呢,怎么没来?” “回三哥的话,小的郑典。”那郑元韶的新长随忙毕恭毕敬的小胜答道:“郑贵是小的叔叔,他闹肚子了,便让小的来替班伺候观察。” “这样啊。”林润的长随名唤林三,见对方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也就不疑有它。便问他多大了,之前干什么的之类……他们这行当容易百无聊赖,全都有唠嗑的毛病。 郑典一边回着话,一边从怀中掏出两样事物,一个是鼓鼓的水囊,一个是鼓鼓的油纸包。 “两位大人才开喝,咱们也喝两口驱驱寒?” “正当差呢,不懂规矩。”林三拿过水囊,拧开软木塞一闻,登时眼前一亮:“卧槽,泸州大曲啊。” “孝敬哥哥的,小弟什么都不懂,往后还请多指教。”郑七又打开油纸包,里头是一只肥烧鸡。 “只喝两口去去寒。”林三被勾起酒虫,登时笑逐颜开,便跟郑典坐在马扎上。就着肥鸡你一口我一口的喝起了小酒。 ~~ 书房里。 林润已经喝得玉脸通红,星眸迷离了。 他手托腮帮,大着舌头问郑元韶道:“善夫,你说咱们今早在徐家浜,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 “这不好说……”郑元韶心尖一颤,低头按着壶盖给林润斟酒道:“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咱们,想保密太难了。” “不对,不对。”林润却摇头道:“他们分明是知道,本院今日会去清丈田亩。不然不会一眨眼就聚那么多乡民,还那么有组织。” “中丞这样说,还真是……”郑元韶强笑道:“回头得好好查查。” “查,是一定要查的。”林润长长一叹道:“哎,本院也知道徐家不好惹,好些官吏都在打退堂鼓,有些人脚踩两条船也不稀奇。” “是……”郑元韶低着头。 “本院还知道,好些人背后怨我没事儿非要招惹徐家,骂我忘恩负义、沽名钓誉。”林润自嘲的一笑道:“其实我真不想针对徐家啊,这会毁掉本官在士林的名声,让我仕途终结的。” “那中丞为何还要……”郑元韶鼓足勇气抬头问道。 “原因很简单,朝廷太穷,百姓太苦,大明国将不国。”却见林润剑眉一挑,激昂道:“大明的土地财富去哪了?全都集中到势豪之家手中了。这些人丝毫不闻百姓饥饿的哭号,边关将士绝望的呼喊……” 林润似乎醉的厉害,不复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沉静,变得激动无比道: “他们听不到吗?不,他们是被膨胀的私欲吞噬了良知!只知道利用手中的权力,肆意侵吞国家的财产,压榨百姓的骨髓,一个个吃的肥肠满脑,撑得麻木不仁,根本不管这大明的死活!” “中丞说的是。”郑元韶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国之大患在巨室兼并啊。” “说得对!那该怎么解决呢?”林润醉态可掬的望着他。 “抑兼并,损有余,补不足。”郑元韶低声道:“放在江南便是均田均粮、官民一则。” “说得好。打徐家就是杀鸡儆猴。只有徐家乖乖接受清丈均粮,江南的巨室才会乖乖让步,给朝廷和百姓一点喘息的机会。” “本院给足了他们机会,可惜他们敬酒不吃吃罚酒。”林润说着幽幽一叹道:“本院和徐家你死我活的一战,已是在所难免。希望那些误入歧途的官员能悬崖勒马,不然就真是本院的敌人了。” 郑元韶夹了条猪耳朵刚要口中,闻言手一哆嗦,连筷子一起掉在几上。 “中,中丞,我……”郑元韶慌忙捡起筷子,抬头想要解释时,却见林润一头栽倒在罗汉床上,继而发出了打鼾声。 似乎,药效起作用了。 “中丞,中丞。” 郑元韶定定神,壮着胆子起身打望林润,只见他果然已是酩酊大醉。 郑观察走到罗汉床边,一边叫着中丞,一边轻轻推了林润几下。 见林润依然毫无反应,他终于放下心来,暗道药效不错。 郑元韶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走到书案旁,拉开抽屉翻找起来。 谁知找来找去,都没找见那本账册。 “奇怪了。”郑元韶挠挠头,明明看到中丞打开抽屉放进去的。 “你在找什么?”他身后忽然响起个低而柔和的声音。 那声音并不大,却如炸雷般让郑元韶魂飞魄散。 他浑身颤抖着缓缓转过头去,便见本该醉倒的林中丞,正似笑非笑坐在罗汉床上。 “中丞,你,你还醒着?”郑元韶亡魂皆冒,结结巴巴问了句废话。 林润从袖中,掏出棉布的帕子,用手一攥,登时沥沥拉拉挤出了许多水来。 原来他之前喝的酒,都偷偷吐在了帕子里。 “这这,原来中丞早就发现了……”郑元韶颓然低头,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本院要是早发现,岂会让你与闻机密?”林润涨红着脸,扶着床头缓缓站起来道: “是你自己今晚魂不守舍,才让我起了疑心。” “头疼的是你不是我,你干嘛一杯接一杯的灌本院?每次都直勾勾的看着我喝下去。”说着他冷笑一声道: “本院就是要看看,你一心想灌醉我,到底是为哪般?” “原来为的是找这个!”说着他将抽屉拉出来,从夹缝中取出了那本薄薄的本账册。 “我……”郑元韶汗流浃背,终于撑不住噗通跪在地上,涕泪横流道:“我对不起中丞的栽培,我一错再错,罪不容诛。” “你错了,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选拔你的朝廷,是奉养你的百姓!你枉读了圣贤书!”林润说着竟挥手一巴掌,重重抽在郑元韶脸上。 郑元韶不敢躲闪,挺直了腰生受这一下。 ps.下一章还在斟酌,好痛苦啊,不知道不会不发。别等了明早看吧 第二百九十四章 纵火 “说吧,徐家开了什么样的价码,让你放着四品大员不当,去当人家的狗?”林润恨铁不成钢的质问道。 “中丞对我恩深似海,没有中丞,下官现在还是个小小的推官……”郑元韶哭得摧心挠肺道:“我怎么会被人收买呢?下官实在是迫不得已啊中丞,因为徐璠捏住我的把柄了。” 说着他便将自己冒名顶替堂兄参加大挑、出来当官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林润。几乎要哭得昏死过去道:“他们威胁我,我要是不做,便去揭发我,让我身败名裂、成为千古笑柄啊,中丞!” 林润也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自己这些年,一直十分器重的部下,竟然是个冒名顶替之徒。 看着郑元韶断了脊梁的狗似的可怜样。林润不禁想起这些年,他跟着自己鞍前马后、任劳任怨的种种…… 林中丞终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没有叫人进来拿下这冒牌货,而是长长一叹道: “本院念你这二十年兢兢业业着实不易,留下你的乌纱,明日自己上本辞官吧。” 说着他走到门边,拉开了掩着的屋门。 “多谢中丞维护……”郑元韶鼻涕老长,给林润重重磕了个头。然后缓缓摘下头上乌纱,无限眷恋的将其搁在桌案上。 然后他双手撑地,用尽全身力气想要起身。 谁知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他忽听砰的一声,便见站在门口的林润猝然栽倒在地上。 “啊!”郑元韶吃惊的低呼一声,忙抬头一看。 只见那个‘郑典’缓缓收起手中的铁棍,一脸凶悍的立在了书房门口。 方才林润看着郑元韶,背对书房门,被他趁机偷袭成功。 “你,你做什么?”郑元韶惶然跌坐,颤抖着问道。 “哼,天真。你以为林润会放过你吗?”那郑典迈步走入书房,一边环视着屋里的状况,一边冷声道: “他不过是担心你绝望之下会暴起伤人,才用缓兵之计稳住你而已。” “不,不会的,中丞对我素来恩义。”郑元韶不信的摇头。 “不然他一个巡抚,为什么要亲自替你个冒牌货开门?就是为了你一出去,便可第一时间关门喊人?!” “你胡说,中丞不是那样的人。”郑元韶连忙爬到林润身旁,探手试了试他的鼻息。 还有微弱的呼吸,但伸手往他脑后一摸,只觉手掌一暖,满手是血! “啊,血……” 郑典不理吓尿了的何观察,从桌上拿起那本账册问道:“就是这本?” “是这本,你拿了赶紧走吧……”郑元韶此时整个人是懵的,根本无法思考。 “走?上哪走去?”郑典将账册收入怀中,冷声道:“他那长随已经让我宰了,他不死也就剩半条命了,你以为还能善了吗?” “你的意思是?”郑元韶悚然。 “一不做、二不休。”郑典面目狰狞的一咬牙,厉声道:“弄死他,一了百了。” “你这个疯子!”郑元韶闻言大骇道:“堂堂巡抚被人杀害,到时候咱们还是一个都跑不了!” “谁说他是我们杀死的?”郑典看了看桌案上明亮的灯台,狞笑一声道:“明明是行辕失火,在火灾中不慎被烧死的。” “你要在这里放火?”郑元韶毛骨悚然。 “不调虎离山,怎么进去签押房?”郑典却十分冷静道:“别忘了,我们还有一屋子账册要处理。” “你,你不怕……”郑元韶都听傻了。听这人的意思,光点一处还不够,还要点两处火。 “老子当然不怕,老子兴奋的不得了好吗?”郑典怪笑一声,弯腰从林润身上,摸出了签押房的钥匙。 他其实是背着几十条人命的江洋大盗,被官府缉拿走投无路了,才投身在徐府为奴,以求庇护的。 此时得以重操旧业,尤其是要对付的还是堂堂应天巡抚,他都兴奋到要爽翻天了。 哪还会知道害怕? “愣着干什么?赶紧搭把手!”郑典用棍子敲了郑元韶一记。“还不是因为你露了馅,我是在给你擦屁股,懂不懂?” “哎呦……”郑元韶吃痛的揉着胳膊,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两人便将林润抬进里间床上,又将那林三的尸体也抬进来,搁在地毯上。 郑典拿起墙角的灯油罐,先装满了随身的皮囊,然后将剩下的灯油洒在帷幔、地毯和书架上。 最后一脚踢翻了烧得正旺的炭盆。 冒着幽蓝火光的银丝炭,便撒得满屋子都是,登时点燃了浸透灯油的羊毛地毯。 帷幔也立时便烧了起来,渐渐向床上蔓延。 “你去把签押房门口的人引开,我好进去放火。”郑典丢下一句话,将装满灯油的皮囊揣入怀中,大步走了出去。 郑元韶被大火逼退出寝室,他看一眼被火光笼罩的架子床,给了自己重重的一拳。 “下辈子当牛做马,再向中丞赎罪吧!” 他便踉踉跄跄从寝室中出来,放声大喊道:“快来人呐,走水啦!” ~~ 巡抚衙门虽然戒备森严,但那都是对外的。 在衙门内部,尤其是后宅,守备是很松懈的。 毕竟能进后宅的都是中丞心腹,自然无需防备了。 事实上,就是夜里的巡逻队,也只绕着内宅转圈圈,并不会踏足后宅一步。 只有一个地方例外,那就是机要重地签押房,夜里是有人站岗的。 因为签押房内存放着至关重要的东西,林润还特意吩咐加了双岗。 “走水了!走水了!” 听到那凄厉的呼救声,正在院外巡夜的军士登时乱作一团,赶紧撒丫子跑向火场。 签押房门外四个护卫也面面相觑,不知是该去救火,还是继续看守。 正拿不定主意时,便见郑元韶满脸慌张的跑了过来。 “观察,怎么了?中丞没事吧!”几名护卫连忙问道。 “就是中丞的寝室走水了,你们快跟我去救人啊!”郑元韶跺脚大声喝道:“中丞还困在屋里呢!” “可是,可是这里……”几人面露犹豫之色。 “都什么时候,到底是账册重要,还是中丞大人重要?!”郑元韶声嘶力竭的吼道。 “是!”他们都是巡抚的亲兵护卫,首要任务就是保护林润的安全。闻言哪还顾得上什么签押房?赶紧跟着郑元韶跑去救人了。 他们前脚刚走,一条黑影便闪身到了签押房门前,掏出钥匙打开门,洒油点火、关门上锁一气呵成! 第二百九十五章 烈火金刚 巡抚行辕内已经乱成一团。 无数军士提着水桶,端着水盆,冲向内院救火。 巡抚大人的卧房已成一片火海,火势还迅速向两边的房间烧去。 这年代的建筑装修乃至家具,全部是各式各样的木头所制,一旦着起火来,一桶桶井水不断泼洒上去,根本无济于事。 只能等它烧完拉倒。 军士们绝望的看着燃烧火炉似的卧房内,中丞大人怕是凶多吉少了…… “完蛋了,都怪我,干嘛要跟中丞喝酒……”郑元韶的双眼一片赤红,也不知是被火光映的还是烟气熏的。 “我该跟中丞一起醉过去的。”他失魂落魄的喃喃道:“中丞,我来啦……” 话音未落,便朝着火海冲去。 “快拉住他!”冯千户大喝一声,兵士们忙死死拽住伤心欲绝的郑副使。 这时,一名士兵找来了一床厚厚的棉被,冯千户一把夺过来,裹在身上喝道:“淋水!” “千户,还是我们进去吧!”手下劝道。 “少废话!”冯千户咆哮道:“浇水!” 军士们只好将数桶井水泼在棉被上。 浇水时,冯千户厉声问郑元韶:“中丞在哪?” “床上。”郑元韶失声道。 “妈的,拼了!”冯千户嘶吼一声,双手攥住沉重的湿棉被,冲进了火场中。 “掩护千户!”兵士们赶紧从门口屋里疯狂泼水。 ~~ 冯千户就像冲了炉膛一般,眼前四周全都是火,火光熏得他睁眼都困难。 滚滚浓烟让他剧烈咳嗽,冯千户赶紧用被角捂住口鼻。 身上棉被腾起白色的蒸汽,用不了多会儿就会着起火来。 这时候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眯着眼勉强辨明了里间的门口,闷头冲了进去。 一进去就被脚下一人绊了一跤,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他赶紧蹲下查看,依稀能看出,是被烧的半焦的林三。 冯千户发现蹲下来会好受不少,便手脚并用朝着床头爬去。 却见熊熊燃烧的架子床上,并无半分人影。 冯千户不禁大骇,心说难道烧成灰了? 这时他已经意识模糊,身上的被子也开始冒火,脚下的皮靴都被烧穿了个洞。 冯千户实在坚持不下去,准备转身爬出火海时,余光却瞥见墙角下似乎有条人影。 他赶紧爬过去查看,这才是要找的林润。 冯千户扑在林润身上,压灭了他身上的火。然后凭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意志力,抱起他来冲出了卧房。 ~~ 这时外头的兵士推来了水龙车,将水柱射入门中,终于勉强压制住了凶猛的火势。 所有人都把心揪成一团,感觉每一瞬的时间都是那样的漫长。 当人们快要在煎熬中窒息时,忽见一个硕大的影子从火海中冲了出来。 “出来了,出来了!”众人激动的欢呼起来,忙为那火影泼水灭火。 冯千户一冲出来,便猝然扑倒在地。 军士们赶紧掀开那黑乎乎,还冒着烟的被子,扶起满脸燎泡,头发枯黄卷曲的冯千户,给他灌水压人中。 众人这才发现冯千户还带了个黑乎乎的人出来,那人头发眉毛已经被烧光,全身一片漆黑间杂着触目惊心的红色,只能从五官轮廓依稀看出是林中丞来。 一众属官赶紧围上来,大声叫道:“中丞,中丞,快醒醒啊!” 可林润依然毫无反应、纹丝不动。 看着风华绝代的林中丞,被烧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郑元韶两眼发直,感觉脑袋像要裂开了一样。 一个姓牛的按察佥事颤抖着伸出手,抱着最后的希望,探了探林润的鼻息,忽然激动道:“还有气儿!” 这一声就像一道晴天霹雳,直接劈中了郑元韶的脑门儿。 “快叫大夫来,中丞还活着!”官员们纷纷高叫起来,都没人注意到郑副使直挺挺昏倒在地。 ~~ 之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救人上。此时救出了林润,他们才注意到火势已经蔓延开来,不远处的签押房也凶猛烧起来。 几个看守签押房的护卫惊得猛拍大腿,这下里头的账册全完了! “后宅保不住了,快把垂花门两边能着火的全拆了,别再烧到前院去!”牛佥事赶紧下令众人止损。 军士们慌忙依命而行,尽全力将火势控制在后院中。 盏茶功夫,上海知县张嵿带着几个花白胡子的老医生赶来了。 “快救中丞!”兵士们急的拔出刀来,朝着几个老大夫嚷嚷道:“救不回来,你们也别活了!” 几个老大夫赶忙战战兢兢上前,给林润把脉诊治。 看着堂堂巡抚居然在自己的县里被烧成重伤,张嵿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晕过去。 所有人屏住呼吸,等待审判的结果。 然而等来的却是大夫摇头叹息。 “中丞伤得太重,我等无能为力,只能帮他清理下口鼻,让他舒服点,再灌点蜂蜜水,以防火毒攻心……” “没试试就敢说不行?!”官员们急躁的厉喝道:“你们真是活腻了是吧?!” “我们真没那个本事啊。”大夫们苦苦解释道:“贸然治疗只会适得其反,让中丞彻底没救了。” “哦?”张嵿闻言一愣,沉声问道:“那谁能救得了中丞?” “如果有人能救中丞,那一定是江南医院了。”大夫们忙甩锅道: “天下皆知‘万密斋的方、李时珍的药’,还有外科圣手李沦溟,这三位都在江南医院。” “快去把他们请来!”牛佥事便高声下令。 “最好还是直接把中丞送去,一是节省时间,二是听说江南医院的治疗条件,是大明最好的。”大夫们忙建议道。 “你,快马加鞭,去通知江南医院做好准备。”牛佥事觉得有道理,便沉声道:“备最快的船,这就出发去昆山!” 此去昆山是逆流,其实骑马和坐车都比坐船快,可那样太颠簸了,中丞怕是没到江南医院,就被活活颠死了。 张嵿马上命人打开城门,放昆山报信的骑手疾驰而去。 然后众人小心将林润抬到船上,牛佥事和两名大夫随船照料林中丞。 又安排了四十名身强力壮的船夫交替划桨,摸黑沿江逆流而上。 幸好吴淞江已经进入枯水期,水流缓慢。几十只船桨同时拼命滑动,逆行起来也一点儿都不慢。 ps.四连更之第一更,好吧,我终究心软了。还你们林中丞。求月票。 第二百九十六章 麻烦大了 华清园是徐瑛在上海的落脚点,与巡抚行辕只隔了两条街。 此刻园内一片漆黑,只有那两层的听涛阁中还亮着微弱的灯光。 阁楼朝向行辕的窗户敞开着,徐璠和徐瑛神情紧张的立在窗前,目不转瞬眺望着行辕中的动静。 直到看见巡抚行辕内燃起火光,两人这才稍稍松口气。 那应该是签押房烧着了,说明计划成功了。 下面只要派去的人及时撤出来,那就算林润暴跳如雷,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没有证据你咬我啊? 徐璠刚要再训斥徐瑛几句,却忽然瞳孔一缩,只见行辕中,又有一栋建筑着火了。 接着,整个后宅东一处、西一处,都相继着起火来。 “这是什么鬼?”徐璠皱眉问道:“不是只让他烧签押房吗?” “是啊,还不赶紧撤出来,让林润抓住就麻烦了。”徐瑛也急的直跺脚,赶紧让徐八去打听情况。 好在没让两人等多久,那‘郑典’回来了。 一看到他,徐瑛迫不及待的问道:“账册拿到没有?” “拿到了。”徐七从怀中拿出账册,双手递给徐瑛。 徐瑛一把夺过去,迅速的翻看起来。“是,是这本没错。徐六这混账,每次都黑老子的钱,我要扒了他的皮!” 徐璠厌恶的瞥他一眼,离这智障弟弟稍稍远一点,方连声质问郑典道:“不是只让你烧签押房吗?你到处放火干什么?被林润逮着了怎么办?” “这……”郑典神情一窒,说不出话来。 “难道他发现了?”徐璠面色大变,急问道:“那你怎么回来的?有没有人盯梢?!” “是,郑元韶那蠢货被他看出端倪,然后把大爷三爷都供出来了。”郑典只好硬着头皮道:“属下没办法,只好把他打晕,制造被火烧死的假象……” “什么?”徐瑛呆若木鸡。 “什么?你再说一遍?!”徐璠也目瞪狗呆。 “你,你们怎么着林润了?” “弄死了。”郑典小声道。 “弄死了?”徐璠两眼发直,难以置信道:“你们把巡抚弄死了?为了几个破账本,杀一个巡抚?!” “你这个疯子,谁让你擅作主张的?!”他怒从心头起,猛地一脚踹翻了郑典。 郑典忙从地上爬起来,嘴角渗出血都不敢擦。 “大哥,他不是说了吗,事情都被林润发现了。姓林的不死,明天死的就是我们。”徐瑛小声替郑典说了句话。 “死的是你,不是我们!”徐璠陡然提高了嗓门,暴怒的反手将徐瑛抽倒在地道: “通倭是你一个人的事,杀了林润,全家都跑不了!” 徐瑛捂着脸倒在地上,心说那也不错,至少不用我一个人担惊受怕,会被你们卖掉了。 郑典是他养的人,自然要替他考虑,而不是替整个徐家…… ~~ 徐璠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很快压住满心的恐惧,嘶声问道:“郑元韶呢,是死是活?” “活着。”郑典忙答道。 “你干都干了,留他作甚?”徐璠冷声问道。 “小人得靠他去引开签押房的守卫,本来说好了在后门碰头,一起逃出来的。”郑典忙答道。 “但左等右等不见那厮,应该是留在了行辕里。” “看来他也知道,出来凶多吉少。”徐瑛捂着复又肿起的腮帮子,小声道:“不过留在行辕里,也讨不着好吧?林润之死他的嫌疑最大,不管谁来查这个案子,都不会放过他的……他不会把咱们卖了吧?” “他手上也沾了林润的血,按说不会。”徐璠摇摇头,说着双目却又露出一丝杀机道:“不过谁知道他会不会犯浑?只有死人是最安全的。” “啊,还得杀?他怎么也是个四品大员啊。”徐瑛吓得一哆嗦,这尼玛杀戒一开,还要收不住了? 徐璠不理他,只看向郑典道:“我会让人帮他写封遗书,说是因为自己冒名顶替的事情被林润发现,才铤而走险纵火的。事后自感罪孽深重,一死以谢天下。” “小的明白了。”郑典会意的点点头道:“拿到信他就会跳江自尽的。” “去吧,今天的事情烂到肚子里,透露一个字,我杀你全家!”徐璠冷哼一声道。 “是。”郑典缩缩脖子,躬身退下。 待到下楼声消失,徐璠又唤来徐八,低声吩咐道:“安排一下,不要让他看见明天的太阳。” “是。”徐八沉声应下。 “啊?”徐瑛愣一下,失声问道:“不是要让他杀郑元韶吗?” “不这么说,怎么稳住他?我不能让任何人威胁到徐家的生存。”徐璠冷哼一声道:“郑元韶那边,先看看再说。”毕竟杀一个四品大员,也是需要勇气的。哪怕已经杀了一个三品的…… 徐瑛心中咯噔一声,小脸煞白。 “感谢你自己生的好吧。”徐璠又哼了一声,把目光转向已成火海的巡抚行辕,满眼恐惧的叹息: “事情太严重了,我也兜不住了。回去禀告父亲吧……” 说着他痛苦的闭上了眼。 ~~ 天刚蒙蒙亮,西风萧萧芦花如霜。 那艘从出发的快船,居然半夜逆流一百里,天不亮就到了昆山。 此时,桨手们正在喊着号子,进行最后的冲刺。 船上的牛佥事已经能看到前方码头上的白色旗帜上,一个黑色‘醫’字十分醒目。 那就是江南医院的专用码头了。 他便朝着众桨手鼓气道:“加把劲,还有一里,到了通通重赏!” “呼哈!”桨手们闻言,齐齐喝了一声,鼓足余勇拼命挥动着船桨,激起簇簇水花。 快船如箭一般,眨眼就冲到了河边码头。 码头上,身穿白大褂的李沦溟,早就带着担架翘首以待了。 船刚停稳,李沦溟便带着担架队跳上来,将林中丞小心翼翼转移到担架上。 “小心点,慢一点!”牛佥事急的满嘴燎泡,跟着担架下了船,一路小跑向不远处的江南医院。 医院尚未开始营业,但已经做好了接收准备,担架直接抬入无菌治疗室。 全副武装的万密斋和李时珍早就等在里头,马上命弟子用消毒剪刀将林润与肉皮粘在一处的衣裳剪掉。 趁这功夫,两位院长又给林润把了脉,然后命人把他抬进大黄水中浸泡。 大黄气味大苦大寒,号曰将军,‘走而不守’,故可透入肌肉中去除火毒,以免火毒内陷。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二百九十七章 隆庆式燧发枪 西山岛,中岛中央。 四面环山的陈家坞,建起了高高的水泥墙,墙外壕堑深深,墙上还布满了荆棘,每隔一里距离,便有一望楼。日夜都有保安在楼中警戒。 这处极隐蔽的秘密基地,便是挂靠在南京工部军器局的军械研究所。 只不过工部和军器局的头头脑脑们,甚至都不知道,这个研究所在西山岛上。 赵昊只在江南公司挂了个董事头衔,却亲自担任军械研究所的所长,对其重视可见一斑。 并且这家研究所不属于江南公司,而是由赵昊独资的奇点投资百分百控股。 因为华伯贞、金科等人都将其视为公子的最高机密,不许任何人靠近陈家坞。 研究所唯一的出入口设有三道岗哨,进出人员都要经过层层盘查。并不因为今日赵公子前来视察才装模作样的。 进去后便能看出,这研究所场地呈长方形。东头一排整齐的清水混凝土建筑,还有个小高炉的烟囱在冒着烟。 那就是研究所的材料实验室、锻造车间、以及装配车间了。 因为这里只是试制枪械的地方,所以规模都不大,人也不多。 但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别看这几间房、几十个人,却可以完成生产火枪的全过程,可谓如假包换的小型兵工厂。 今日,研究所所有人都放下手头工作,激动的来到西头的靶场观看验收试枪。 是他们亲手打造出的,大明第一款燧发枪。 铺着蓝色桌布的长条桌上,摆了三种枪械,每样五支。 一种是从广东贩来的鸟嘴铳,这也是大明质量最好的火绳枪了。 一种是赵公子通过极高的价格,从澳门的佛郎机人手中,购得的西班牙制燧发枪。 最后便是研究所没白没黑仿制出来的五杆隆庆式燧发枪。 单从外观上看,隆庆式优于广东造,略逊于西班牙步枪。 这是工艺水平的差距,不过问题不大。这年代大家大哥别笑二哥,谁也不比谁强多少。 ~~ 枪械研究所的首席研究员赵士祯,满目深情的摩挲着着一杆燧发枪,对赵公子解释道: “别看我家丫头长得不如那泰西小妞,但胜在枪机简单,减少了两成的零件,击发成功率却更高。” 赵公子不禁打个寒颤,和同来参观的赵立本躲到掩体后道:“开几枪瞧瞧,是不是吹牛。” 几个枪械师便上前,拿起广州造火绳枪开始装填。 只见他们先将引药倒入引药锅中,并合上引药锅盖。然后依次装入火药、通条压实、填入弹丸、再次压实。 最后点燃火绳,将火绳固定在火绳夹上,终于完成了击发预备。 另外几个枪械师,也同时拿起隆庆式燧发枪开始装填。 其实步骤大差不差,只是少了点燃火绳,固定火绳的步骤而已,能节省的时间并不明显。 赵士祯告诉赵昊,经过反复测算,每枪大概节省五分之一的时间。 而且因为火绳枪发射时,爆炸气体会将火绳冲飞,必须重新点燃、夹上。 所以是每枪都能节省五分之一时间,累加起来还是很可观的。 燧发枪真正的优势,其实还是在击发效率上。火绳枪每扣动两次扳机,才能成功击发一次,燧发枪却十有八九都能打响。 而且火绳枪哑火后,还要重新夹火绳。燧发枪却只用将击锤一扳,就可以重新击发。 这里外里,节省的时间可就多了去了。 当五支隆庆式五发子弹全部打完,广东造多的打了四枪,少的只打出两枪…… 差距还是十分明显的。 接着,枪械师又同时测试了西班牙式步枪和隆庆式,两者的设计速度不相上下,只是隆庆式的射程稍逊一下,但无甚大碍。 这标志着大明的火枪技术,已经赶上了欧洲强国。 赵公子表示很满意,当场重赏了参与研发的人员,并热情洋溢的勉励他们一番。 “公子,小老儿敢打包票,这隆庆式一拿出去,保准立马淘汰鸟铳。”待到下面人都退下,研究所常务高老汉,一脸感慨的叹道:“没想到火铳还可以这样打。” “本公子是不会拿这种半成品去丢人现眼的。”赵昊却变了脸,断然摇头:“这慢腾腾的射速,毫无长进的射程,怎么能干的过骑兵?怎么给戚将军打鞑子?” 以赵公子挑剔的眼光,怎么可能满足于一款,已经被泰西人搞出来十几年的火枪呢? 赵士祯闻言脸涨得通红,就像自己的女儿遭受侮辱一般。也就说这话的是他叔父,不然他非要发飙不可。 “叔父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把射速提上去!” “你有什么想法?”赵昊问道。 “侄儿参照佛郎机的原理,在琢磨一种后装子铳的火枪。”赵士祯便重新兴奋起来道:“我们把火药和铅丸预先装在子铳里。这样只要在子铳屁股上插入药捻,就可以去掉药池了。” “这法子用在火绳枪上应该没问题,不过换成隆庆式就得再想想怎么击发了。”赵士祯不无遗憾道。 赵昊闻言眨眨眼,看了大侄子半晌,使劲拍拍他的肩膀道:“你真他娘是个天才!” 这就是原始的定装子弹啊。 “啊,叔父,这么说侄儿的思路是对的?”赵士祯惊喜万状,他的思路天马行空,可没了叔父高瞻远瞩的科学指导,难免要走不知多少弯路。 “对是对,就是步子太大,会扯到蛋。”赵昊嘿然一笑道:“你这是后装步枪定装弹,气密性比现在的前装枪差远了,以目前黑火药的水平,射程根本没法看。” “啊……”赵士祯不由泄了气。 “所以说,枪械这东西,理念再先进也需要实用才行。”赵昊通过谆谆教导殿堂级的枪械大师,获得了极大的快乐。 看到赵士祯被打击的有些蔫了,他又笑道:“不过可以先搞一搞纸壳定装子弹嘛,这个造起来也简单,不用教你也会,又能将射速提高一大截。” “再搞个刺刀出来,隆庆式就先这么定型吧。”赵昊高抬贵手,通过了设计验收。 “公子不是说,这枪还拿不出手吗?”高铁匠不禁奇怪道。 “我是说你们可以把精力,放在制定标准化生产规范,提高枪管质量和火药威力上。”赵昊说着,对一旁的张载道:“你帮士祯一把,争取早点将手工镗床造出来……” 话没说完,就见禧娃满脸慌张的撒丫子跑进来。 ps.第三更,求月票! 第二百九十八章 惊悉 “什么事?”赵昊正待科普一下灌钢法的几种改进思路,就看到禧娃慌慌张张跑进来。 “叔,不好了,出大事了。”禧娃苍白着脸色,趴在他耳边低声嘀咕起来。 众人只见平日里总是云淡风轻的赵公子,闻言居然也变了脸色。 “爷爷,咱们得赶紧回去了。”赵昊心乱如麻,又吩咐众人道:“就不参加你们的庆功宴了,按照我说的几点好好改进,下个月再来看你们。” “是。”众人都意识到,又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都感到很揪心。 高武很快将马车赶来,赵昊先扶着爷爷上了马车,待到关车门前,他还是探出头来,对众人解释道: “林中丞重伤,在江南医院住院,我必须要赶紧赶回去。” “公子只管放心,这里有我们呢。”高铁匠心下安妥不少。 ~~ 祖孙俩坐马车离开陈家坞,直奔大圣湾,都没顾上跟华伯贞打招呼,便径直上了科学号,升满帆往昆山赶去。 科学号甲板上,祖孙俩扶着栏杆并肩而立,脸色都有些难看。 虽因为事出突然,还不清楚林润到底遭遇了什么,但堂堂封疆大吏、天下第一巡抚,居然会在火灾中被烧伤,这本身就足以引起一场大地震了。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赵立本端详着孙儿的面庞,感觉他有些关心则乱了。 “是。”赵昊看着滚滚江面,低声道:“林中丞转交给孙儿过一道密旨,还有一枚银章。” “哦,是吗?这么大的事没跟老子提起过?”赵立本不禁吃惊道:“他和陛下要你做什么?对付徐家吗?” “对。”赵昊点点头,叹气道:“他这次去松江,就是和徐家决战的,临走前还说了些不吉利的话。” “哦,”赵立本眉头一挑道:“莫非你怀疑有人谋害他不成?” 说完自个却断然摇头道:“怎么可能呢?他们疯了吗?谋害一位巡抚,等同造反啊!徐阁老一生谨慎,不可能干出这种抄家灭门的行径!” “但愿是场意外吧……”赵昊也是想了一路,都想不出徐家干这种事的理由。 ~~ 返程时顺风顺水,中午头便到了医院码头。 只见码头上停满了各式官船,官差和兵丁将医院和码头全都把守起来。 看着那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的样子,赵昊却恨得一阵牙痒痒,早干什么去了?这么多人看着,都能让巡抚被烧成重伤! 大明朝的文恬武嬉、敷衍懈怠真是到了骨子里。 怪不得王大臣一个**,换身內侍衣服就能混进乾清宫见到万历皇帝。 张差一个混混,拿根棍子就能行刺太子! 等在码头协助维持秩序的熊典史,跟巡抚衙门的人解释,这是本县衙内的座船后,他才得以靠岸下船。 赵立本自然不会下船,一来他还是回籍闲住的状态,现身有些尴尬。二来,他早就发过誓,赵守正没跟他低头前,绝不踏足昆山的土地。 赵昊下船前,他叫住孙儿,低声嘱咐道:“乖孙,这件事势必闹得很大很大,会把各路神仙都牵扯进去。所谓‘每临大事有静气’,千万不要感情用事。” “爷爷,我明白了。”赵昊重重点头道:“有事我会跟你老商量的。” “好,爷爷在船上等你。”赵立本微微颔首道。 赵昊一下船,熊典史便迎上来,沉声禀报道:“公子,巡抚衙门的人都来了,知府衙门的人也来了。” “我要了解情况,应该找谁?”赵昊一边快步向医院走去,一边沉声问道。 “上海知县张嵿问了公子好几次。”熊典史忙答道。 “他现在哪里?”赵昊问道。 “在病房外守着呢。”熊典史道。 “嗯。”赵昊点点头,走进了重兵把守的医院。 今天所有的病人都没法看病了…… ~~ 这时林润已经结束了治疗,被送入单间病房中。 病房外,蔡国熙和那牛佥事正坐在长椅上低声说着话。 张嵿和赵守正站在一旁,也在聊着什么,好像赵守正在安慰张嵿。 其余巡抚衙门的属官,也都气色灰败,满脸惶惶的在唉声叹气。 看到赵昊进来,赵守正赶紧迎上去,低声道:“儿子,你来了。” 蔡国熙也站起来,紧走两步,拉着赵昊的手叹气道:“唉,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牛佥事等人也都见过林中丞是何等器重赵昊,还请他吃过饭呢。是以也都跟着起身,仿佛主心骨到了一样。 “我先看看中丞。”赵昊顾不上和众人寒暄,进去病房外头的无菌室换衣服,然后推开门进了病房。 病房中,同样全副武装的李时珍,正在给林润下针。听到有人进来,正要呵斥滚出去,见是赵昊才没吭声。 他这一转身,赵昊终于看见了林润,只见丰神俊朗、无双无对的林大帅哥,此时浑身涂满黄色药膏。 看不到头发,没有了眉毛,就像一截枯树干…… 赵昊被林润的样子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万万无法将躺在床上这人和林润联系在一起,不由喃喃道:“是不是搞错人了?” “刚送来的时候更吓人,黑红黑红的,这还是涂了李沦溟祖传的烫伤膏,只剩一个颜色了。”李时珍却毫无感觉,一边稳稳的下针,一边淡淡道:“其实烧伤还不打紧,几个月就能复原,最多丑一点……” 说着他喟叹一声道:“麻烦的是他吸入的烟毒。入肺的尚可用八珍汤、芒硝汤配合针灸逼出来。可入脑的,难啊……” 之前无论是治血吸虫,还是解水银中毒,乃至海瑞夫人的病,这位国手都面不改色,药到病除。 这还是赵昊头一次听李时珍说难。 但他知道,这怪不得李时珍。因为所谓烟毒入脑,其实就是重度一氧化碳中毒。 以四百年后的医疗水平,病人依然大多会陷入深度昏迷,各种反射次第消失,死亡率非常之高。 自然赵昊也一样无能为力,只能寄希望于三位神医创造奇迹了。 ps.第四更,再写一更哈。求月票! 第二百九十九章 少年要杀人 病房中,赵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甩掉心中的无力感,期冀的问李时珍道:“能有几分把握?” “现在还不好说。”李时珍又连续施了几根金针,这才收手道:“老夫从今每日给他下针,吊住他的一口气。能不能醒过来,全看他的造化了。” “好。”说尽力救治的废话,是侮辱李时珍,赵昊只能沉声道:“不管多贵的药,不管用多长时间,只要能有一丝希望,就绝对不要放弃。” 好吧,也没啥区别。 “明白。”李时珍点点头,忽然招招手,让赵昊靠近点儿,低声对他道: “早先给林中丞治疗时,发现他后脑有伤。李主任判断说,是钝器击中所致,足以让人昏迷的那种。万院长推断,受伤昏迷在吸入烟气之前,这也是他能活下来的原因。” 见赵昊露出不解之色,李时珍低声道:“醉酒时呼吸加重,会过量吸入烟气,人早就死透了。他却恰恰相反,吸入了比正常人少的多烟气,显然是受伤昏迷导致呼吸微弱。也算因祸得福了。” 说完他再看赵昊时却吓了一跳。 只见赵公子一张脸变得铁青铁青,双手紧紧攥着床尾的栏杆,眼泪滚滚而下。 中丞,真的是被害的…… 这让赵昊艰于呼吸,平生头一次升腾起要杀人的念头! 之前,所有人惹到他,他都是点到即止,看看能不能争取化敌为友。 因为他谨记着胜利的法门,就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 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自己太天真太幼稚了。只体会到前半句,没明白后半句。 这世上总有一些敌人,是永远成不了朋友,只有你死、我活! 敌人不存在了,自然就少少的。 半晌,赵公子才稳定下情绪,转身出了病房。 看着背影都冷了三分的赵昊。李时珍不禁摇头叹气,心说金主为何不能单纯做个科学家?去掺合那些可怕的事情,只会越陷越深…… ~~ 赵公子出了病房,目光冰冷的扫过众人。 那些巡抚衙门的官员,在他眼里都成了可疑分子。 忽然赵昊发现这里少了个人。 “郑副使呢?” “他也昏迷不醒了。”牛佥事忙欠身答道:“在隔壁躺着呢。” “他也被烧伤了吗?”赵昊沉声问道。 “那倒没有,郑观察好像是看到中丞的惨状吓坏了。”牛佥事解释道:“加上自责。” “自责?”赵昊走到隔壁病房窗外,看到里头有两张病床,一张躺着个烧伤的男子,另一张上躺着个完好无损的中年男子,正是那苏松兵备道郑元韶。 “郑观察昨晚与中丞饮酒,好像两人都喝醉了。”牛佥事字斟句酌的答道: “后来屋里失火,郑观察跑出来找人救火,但等大伙儿赶到签押房时,里头已经烧成火炉了。幸好冯千户拼死相救,才把中丞从火场里抢出来。” 赵昊心说,原来那烧伤的男子是冯千户。 他便冷声问道:“郑副使为何不自己把中丞救出来,还得出来叫人?” “这……”牛佥事额头冷汗直流,结结巴巴道:“许是一个人架不动吧。” “他的长随呢?”赵昊追问道。 “不见了。”牛佥事脸色发白。 “林中丞的长随呢?”赵昊又问道。 “死在火场中了。”牛佥事擦擦汗,低声吩咐左右道:“到病房里看住郑观察,别让他有个三长两短。” 两名年轻力壮的年轻官员会意的点点头,知道佥事大人的意思是,不要让郑元韶寻短见或者逃跑。 待两人进去病房,牛佥事回头一看,却不见了赵公子的身影。 他竟暗暗松了口气。 说来真有些羞耻,他一个快知天命的从四品高官,方才居然被赵昊毫不收敛的气场,压得有些透不过气。 这哪还是印象中,那个人畜无害的少年? 也许这才是这少年的真面目吧。毕竟这样的人才值得中丞另眼相看啊。 ~~ 病房后院是病号们休息散步的地方,有假山绿植,修竹流水。 当然,今天病号们都捞不着放风了。事实上他们连病房门都不敢踏出一步,出来就会被凶神恶煞的官差撵进去…… 赵守正和张嵿坐在张长椅上,赵昊抱臂立在两人对面,神色冷峻的听后者低声道: “昨天上午,中丞忽然带着两千兵马直扑上海县,到了二话不说,就发王命旗牌查封了万源号,说是要查一桩通倭案,命我和那冯千户将所有账目都送到行辕去。” 赵昊闻言心猛然揪成一团,强烈的自责让他再度无法呼吸。 见儿子脸色苍白,赵守正忙站起来关切问道:“儿啊,别太勉强自己。” 赵昊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对张嵿道:“世叔继续说。” “后来我就不知道了。直到半夜里听说行辕着火,我赶紧跑去查看。”张嵿舔一下干裂的嘴唇,嘶声道: “我看到的方才牛大人基本都说了。只有一点,我敢打包票说,昨晚是故意纵火,绝不是失火。因为失火的话,过火的房屋是连成片的。而昨晚是各处先分散着烧起来的,起码有四五处放火点。” “嗯。”赵昊点点头,凭着这两名官员和李时珍的讲述,他已经基本勾勒出昨晚的情形了。 “贤侄,我,我不会有事吧?”张嵿明知不合时宜,却还是忍不住问道。 这没什么羞耻的,巡抚要是在昆山出了事儿,赵二爷也一样会吓尿。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赵昊点点头,张嵿见状,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张嵿之所以如此迷信赵昊,是因为他这个上海知县的官职,都是拜赵公子所赐。 当初赵昊走杨博和陆光祖的关系,给老爹谋了个吴县知县。谁知却被苏州地面的官员,联手坑到了昆山县。 赵昊索性让父亲请求林润,正式调任昆山知县。 陆光祖看到了应天巡抚的行文,才知道赵守正被人坑了。搞得他自责的很,但赵守正再挪窝就成跳蚤了,那会成为履历污点的。 所以陆光祖写信赵昊,暗示可以将金学曾调任上海知县。 赵公子为了让弟子得到更好的锻炼,便婉拒了陆铨曹的好意。 好吧,其实他就是馋小寡妇……的崇明岛。 但有便宜不占那还是人吗?赵公子便推荐了跟老爹走得最近的两个同年,张嵿和郑岳。说这两位都很赞,请铨曹选一个去上海吧。 结果就是张嵿去了上海,郑岳去了华亭…… 这可不是买一送一,华亭知县好惨的。 ps.久违的第五更,求久违的月票! 第三百章 坑爹 华亭城东退思园,戏台上。 徐阁老仍在戏台上,跟乐班子一起练《浣纱记》。 今日唱的是第十六出‘探病’,庐山先生胡直也加入进来,扮了个丑角伯嚭。 只听《剔银灯》的曲牌中,伯嚭油腔滑调的唱道: “笑君王仪容衰老。没来由将精神消耗。连宵搂着如花貌。籴的籴粜的要粜。而今看看瘦了。笑你鸡皮鼓能经几敲?” 然后摇头晃脑,得意洋洋的念白道:“我伯嚭不是夸嘴,每夜有十数个妇人在身边。身子越有精神。主公就弄得这不济不济……” 正要问候被胡子西施榨干了身子的吴王时,却见徐璠急匆匆走上了戏台。 “我儿可算回来了。”徐阁老从旁候场,见他上来,轻声笑道:“快快为为父弄箫,别人都吹不出你那味道来。” “你们都下去。”都要完犊子了,徐璠哪还有心情吹箫?他黑着脸把乐班子撵走,只有胡直留了下来。 “父亲,出大事了。”庐山先生是徐阶的智囊,不知参与过多少见不得光的事儿,徐璠自然也不必避他。 “又怎么了?”徐阁老闻言不悦,心说老夫享受个金色晚年,咋就这么难? ~~ “放开我,我要杀了这个逆子!” 顿饭功夫后,万壑松风堂中,清晰传出徐阁老暴怒的声音。 他从墙上拔出宝剑,就要砍向自己的小儿子。 徐阶宦海浮沉大半生,经过了多少疾风恶浪?还从没像现在这样惊怒交加过。 胡直和徐璠一个抱住他的腰,一个按住他的手,拼命阻止了一场人伦惨剧。 什么?徐瑛为何不跑?他已经被打了八十杖,爬都爬不起来了。 徐阶是真的动怒了,绝非演戏。若不是两人死死拦着,他真会杀了这毁他一生清名的孽障! “父亲,你就是杀了小弟弟,姓林的也活不过来了。”徐璠抱着老父的双腿,苦劝道:“还是想想如何过去这一劫吧。” “你也不是好东西!”回答他的却是徐阶反手一巴掌。“为什么不叮嘱那人,千万不要伤林润的性命?!” 徐璠捂着脸低头认罪道:“是,儿子想当然了,忘了嘱咐这一句。” “你总是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徐阶又想起自己是如何从云端跌落的,气得七窍生烟道:“老夫日后充军发配,都是被你们这些好儿子所赐!” “父亲,不至于此吧?”趴在地上的徐瑛吓得一哆嗦,老爹可是两朝首辅,要是都被充军发配的话,那自己还不得腰斩弃市? “怎么不至于此?巡抚总督不是杀不得,江南的督抚不知被砍了多少个!”徐阶冷笑连连道:“但都是先定其罪,以公器杀之,杀多少个都不打紧!可从没有不走程序,直接就暗杀掉的!一旦被揭出来,朝野谁敢替我们说话?!” “我们不是有意要杀他的,是误杀来着……”徐瑛嘟囔道。 “这话你跟谁说去?!”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又勾起徐阁老满腔的怒火。 徐阶抓起几上的梅瓶,将它狠狠掼向徐瑛。胡直和徐璠看了看,感觉没生命危险,就没拦。 总得让老头子把这个口气出去吧?不然憋出病来,徐家靠谁撑过这一关? 惨叫声中,花瓶在徐瑛的脑袋上碎开,登时血流满面。 徐璠算是看明白了,眼下是谁开口谁挨揍,唯恐下一个花瓶朝自己掼来,他赶紧给庐山先生递个求救的眼神。 “存斋公息怒,事情已然如此,你再生气也没用了。”胡直暗叹一声,只好开口劝解道:“咱们还是想想对策吧,总不能听之任之,等着水落石出吧?” “嗯……”徐阶也发作累了,便就坡下驴,在椅子上缓缓坐下。冷声问道:“都有谁知情?” “除了我兄弟,就只有郑元韶和那杀人的奴才。”徐璠忙答道:“那奴才已经料理掉了,如今就郑元韶一个了。” “先不要动郑元韶,免得人家拿他当饵钓鱼。”徐阶闭着眼,压着火气道:“这件事太大了,大到想弃车保帅都弃不了,要么全家一起过关,要么全家一起完蛋。” “唉。”徐璠狠狠剜一眼徐瑛,这畜生终于如愿以偿,把全家都拖下水了。 “关口是得把案子办成失火。”胡直低声道:“存斋公估计朝廷会派谁来查办此案?” “谁来都不重要,都会按照失火去办的。”徐阶面无表情道:“堂堂应天巡抚遇害,不管是谋杀还是误杀,朝廷都丢不起那人。说得严重点,甚至会动摇朝廷的根基,所以无论是谁,都必须将此案办成失火。” “所以出了事,要先捂盖子。”胡直点头笑道:“古今概莫如是。” “那就好……”徐瑛小声庆幸。 “好个屁!”徐阶狠狠啐一口道:“所谓结案只是用来敷衍朝野的障眼法,也让真正查案的人,有充足的时间一查到底,到时候一个也跑不了!” “父亲的意思是,真正查案的人,并非先来的钦差,而是后任的……”徐璠恍然道:“应天巡抚?” “嗯。”徐阶点点头道:“谁接任应天巡抚,谁就会秘密调查此案,这是朝廷惯有的流程,不管谁当家作主都一样。” “看来接任应天巡抚的人选,生死攸关了。”徐璠换换低声道。 “不错。如果上的是高胡子的人,肯定会穷追猛打,找不到证据也会硬往我们身上靠的。”胡直拢须道:“所以无论如何,这位新上任的应天巡抚,必须是咱们的人,最好还是欠着存斋公恩情的人。” “这样的人不难找,父亲这些年为多少人平反,帮他们官复原职?”徐璠马上沉声道:“我看吴时来、邹应龙,都很合适嘛。” “你以为老夫还是首辅呢?”徐阶却冷哼一声道:“想让谁上让谁上?” “父亲,都什么时候了,还请勉为其难吧。”徐璠恭声苦劝。 “是啊,存斋公,存亡之秋,不能再有顾忌了。”胡直也劝说。 “爹……”徐璠可怜巴巴的看着徐阶。 “哎……”徐阶恹恹的闭上眼,无可奈何的点头道:“奉你们的命,老夫试试看吧。” ps.三连更之第一更,求月票! 第三百零一章 疯了 江南医院后花园。 赵昊正在跟张嵿说话,忽听病房中一阵骚动。 马上便有人跑来禀报说,郑副使醒了! “哦?去看看!”赵昊闻言神情一振,此人乃林中丞之左膀右臂,身上更是疑点重重。 从他的口中肯定能知道更多的内情。 三人便快步来到那双人病房,分开挡在门口的众官员,往里一看却傻了眼。 只见那一身蓝棉布病号服的郑元韶,披头散发的端坐在病床上,怒视着面前的蔡知府和牛佥事喝道:“大胆狂徒,见了朕为何不跪?” “观察,你不要命了。”牛佥事皱眉劝道:“称孤道寡是要掉脑袋的。” “观察太累了,还是喝点热水睡一觉吧。”蔡知府也劝道:“明天就会好起来的。” “什么,你敢要朕的脑袋?你要谋害朕?!”郑元韶却勃然大怒,朝门口喊道:“金甲卫士何在,把这两个狂徒拖出去犬决!” 门口众官员是又震惊又想笑,一个个憋的神情怪异。 “怎么,连你们也不听朕的话了吗?”郑元韶表情愈发扭曲,声音也愈加神经道:“小黄门何在,快让枢密使调兵进宫,把这些奸臣杀个一干二净!” “好么,还是宋朝的皇帝……”官员们小声议论道。 赵昊暗骂一声,他喵的,不知道本公子姓赵啊? 便排众而出,走到床边,看着明显不对劲的郑元韶问道:“怎么回事儿?” “哎,一醒过来就这样。”蔡国熙郁闷道:“非说自己是赵匡胤。” 赵公子的脸更黑了,忍着想把郑元韶撵出院的念头,冷声道:“他疯了吗?” “反正是不正常了。”牛佥事叹气道:“把本官当成他的爱妃了,男女都分不清了。” “好好的人,怎么能就疯了?”蔡国熙满脸不解道:“之前一直挺正常的呀。” “昨晚看见林中丞的惨状,他就晕过去了。”牛佥事指了指脑袋道:“是不是受刺激过度,这里不正常了?” “正不正常不是我们说了算。”赵昊却持怀疑态度,沉声道:“请两位院长来瞧瞧。” ~~ 不一会儿,万密斋和李时珍来了,两人先给诊了脉,看了舌苔。然后又是给他扎针,又是给他艾灸,好容易才让他安静下来。 “他没水银中毒吧?”赵昊想起小寡妇……的小叔子,先排除一下。 “没有。”万密斋断然摇头道:“郑观察舌质紫暗、脉象弦涩,气滞血瘀、心神不宁。故而行为紊乱、幻觉妄想,此乃所谓‘癫狂’也。” “先开几服药吃吃看吧。”李时珍便把手抄进口袋,朝赵昊递个眼色。 赵公子便跟着两位院长出了病房,周遭没了旁人,万密斋才低声道:“这个病人有些蹊跷。舌质脉象不假,心神不宁定然有之,但怕是还没到幻觉妄想的程度。” “不错。但是癫狂症最难诊断,我们也不敢断言他没病。不然孙膑、司马懿还有成祖皇帝,是怎么蒙混过关的?”但李时珍这话里话外的倾向性,已经很明显了。 “就没有法子验一验吗?”赵昊尤不死心。 “只要他意志坚定,什么法子都验不出真假来。”万密斋叹气道:“就算通过他日常的睡眠、饮食、待人接物,发现他真的装疯卖傻,也给不出让人信服的诊断。” 赵昊点点头,明白两位院长都倾向于,郑元韶的病发的蹊跷。 他却笑了,只是笑容有些瘆人。 “这个病人就交给我了,这世上没人比我更懂精神病?” “真的?”万密斋狐疑的看着赵昊。 “嗯。”赵昊活动下手脚道:“我会很快帮他痊愈的。” “你可别搞出人命来……”李时珍提醒赵昊。 “你们行医半辈子,没治死过人吗?”赵公子提出了一记灵魂拷问。 “没有。”李大夫也很能杠。 “老夫也没有,”万密斋要比李时珍严谨点儿。“本身病得要死的除外。” 赵昊无语的翻翻眼皮道:“所以你们是神医,但我不是。” ~~ 病房里,蔡国熙和牛佥事正对着郑元韶发愁,一把手重伤昏迷还不够,二把手居然也疯了。这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 蔡国熙还好,纯属职业性操心,牛佥事就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因为郑元韶这一疯,他这个三把手就要被朝廷拿来顶缸了。 ‘要不本官也疯一疯?’就在牛佥事认真思索此举可行性时,便见病房门开了。 四名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露着护心毛的护士,推着辆担架车,跟在赵公子身后进来病房。 目前江南医院的护士都是男的,所以没什么好奇怪的。赵公子倒是希望能改变这一局面,可惜还任重而道远。 “这是要作甚?”蔡国熙问道。 “给郑观察换到精神科病房,进行专业治疗。”赵公子一本正经道。 “哦,是吗?”牛佥事闻言一喜道:“这癫症可治?” “那当然。”赵昊一脸自豪道:“这里可是江南医院。” “谢天谢地那太好了。”牛佥事大松口气道:“不管用什么法子,一定要把郑观察治好,这样对上对下对中丞,都有个交代!” 主要是就不用他背锅了。 见牛佥事首肯,赵昊使个眼色,四名孔武有力的护士便上前,要将到呆若木鸡的郑元韶抬上担架床。 “你们放开朕,朕哪也不去!”郑元韶拼命挣扎起来,可就他那枯瘦如柴的小身板,哪能抵得过满身的大汉。 长着护心毛的护士们将他死死按在担架床上,用绳子一圈圈捆上。 手脚不能动弹,郑元韶便高喊起来:“你们要带朕去哪里?朕不要离开皇宫!” 赵公子实在听不下去,拿起团纱布便塞到他嘴里。然后对目瞪口呆的两位大人解释道: “这是为了防止他咬到舌头。” “哦,有道理。”蔡国熙和牛佥事恍然,原来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便一起抱拳道:“拜托了!” “放心吧,我会尽力的!”赵公子也抱下拳,一挥手。 四名护士便推着满脸绝望、呜呜直叫的郑元韶出了病房。 “江南医院果然名不虚传。”蔡国熙不由赞道:“就没有他们治不了的病。” “呵呵,是啊……”牛佥事打消了也疯一疯的念头。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三百零二章 药到病除 担架车很快出了病房,耀眼的夕阳刺得郑元韶睁不开眼。 等他恢复视觉,便见自己已经来到医院西北角的,一座孤零零的房屋门口。 被推进去前,他扫见那门上写着‘解剖室’三个字。 进去之后,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这才看见屋里摆着几张板床,床上盖着沾血的白布,白布下皆是人体的轮廓,还滴滴答答滴着血。 “呜呜呜……”郑元韶发出惊恐的叫声。 四名护士毫不理会,将他身上的绳索解开,然后呈太字型绑在旁边一张造型奇怪、结实异常的床上。 只见赵公子戴上大口罩,一边缓缓往手上套胶皮手套,一边对他笑道: “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蠢货,你要是不装疯,本公子还不敢动四品大员一指头。” 说着赵昊揶揄一笑道:“可你现在是个疯子,本公子藉由治疗之名,便可以随意炮制你,以偿我多年夙愿了。” “呜呜……”郑元韶愈加惊恐,想要挣扎却动都动不了。 “哦对了,没声音,再好的戏也出不来。”赵昊戴好了手套,便将他嘴里的纱布团扯出来。 郑元韶立马大喊大叫道:“你们要弑君吗?放开朕,快放开朕!” “你只管尽情的叫吧,叫的越大声,本公子就越兴奋。”赵昊狞笑一声,打开一口木箱,向郑元韶展示里头几十把明晃晃的解剖刀。 “本公子的夙愿是什么呢?我一直有个遗憾,之前解剖的都是死人,还没试着直接解剖活人呢。” 粉雕玉琢的少年郎,锋利的让人心寒的柳叶刀,还有那吓死人不偿命的语调,交织营造出一种让人害怕到骨头里的恐惧。 “好好享受接下来的时光吧,你应该为此感到骄傲,因为你将由此名垂青史。”赵昊歪头眯眼笑道:“怎么,看你好像不信啊?你当我华夏医者用了五百年的《区希范五脏图》是怎么来的?” “那是宋仁宗时,一个叫区希范叛乱分子被生擒后,太守命令将他的五脏剖开,并让画师现场临摹,绘制一副五脏图,因此名曰《区希范五脏图》。” “为什么要用活人呢?是因为担心人死后五脏会不会移位。”赵昊拿起一把锋利的尖头刀,在郑元韶身上比划起来,声音狂热而变态的问道: “《郑元韶全身解剖图》,这名字弔不弔?” 郑元韶吓得浑身直打颤,他感觉自己吓尿了……是真尿了那种。 “放心,我会好好对待你的每根骨头,每一片肉的,毕竟能解剖活人的机会,这辈子可能都遇不上第二回了。”赵公子却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解剖刀在他的手腕一划,郑元韶只觉手腕剧痛了一下,登时嗷嗷叫起来。 赵昊将沾血的解剖刀,在他脸上正反面蹭干净。“别大呼小叫的,只不过划开你手腕的血管而已。” “你,要对……朕干什么?”郑元韶吐出的每个音节,都浸着无尽的恐惧。 “这还不懂吗?没见过杀人,也见过杀猪吧?”赵昊笑着解释道:“得先放干净血才好开膛破肚嘛。不然一刀下去,喷的到处都是,多不体面。” 郑元韶闻言只觉手腕处一片温热,还的滴答滴答的流血声。顿觉生命也在随之流逝。 不由惊恐道:“不不,朕不要死。” “不用担心,没那么快死的,本公子还要询问你的感受呢。”赵昊笑着拿起个茶铲状的锋利器具道:“咱们也别闲着,我先给你摘个眼球下来,让你瞧瞧是啥模样。” 说着他便将那明晃晃的小铲子,慢慢的压在他的眼眶上,然后缓慢而坚定的朝里剜去。 郑观察又惊又痛,狂呼乱叫。“妈呀,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 只听噗嗤一声,郑观察左眼一阵锥心剧痛,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半边脸上血流不止。 赵昊手中便多了个血淋淋的眼球,给他展示道:“瞧瞧,没想到自己的眼这么大吧?” “啊,魔鬼!”郑元韶惊恐万状的尖叫起来。 虽然他相信自己一定会下地狱,却从没想过自己活着就会遭受地狱中的酷刑啊! “来,这次是右眼。”赵昊又将那滴血的铲子,顶住了他另一个眼眶。 郑元韶声嘶力竭的嚎叫起来。 “救命啊!” ~~ 那嚎叫声传得老远,甚至透过花园传到了病房中。 官员们听得面面相觑。 “这好像是郑观察的声音……” “叫得这么大声,看来这疯病真不轻啊。” “哎,之前我还怀疑他装疯,真是太不应该了。” 牛佥事背着手立在回廊中,透过窗户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默默的真诚祈祷道: “观察,一定要挺住,等你好起来呦!” 实验室中。 万密斋和李时珍也听到了那不似人声的嚎叫。 “真下的去手啊。”万院长摇头叹气。 “这法子,我看行。”李时珍随口应一声。“八成药到病除。” 说完,两人便专心致志的对着显微镜,搞起研究来。 ~~ 太平间。 赵昊却又中途收手道:“险些忘了,把你两只眼都挖了,你怎么看自己的器官啊?” “那就留一只眼,让你看看自己的耳朵什么样吧。”赵昊便揪住郑元韶左耳,用刀搁起来。 郑元韶彻底崩溃了。 耳朵传来的剧痛还在其次,关键是那极度的恐惧啊!他实在是承受不住了…… “别别,我没疯,快住手!” “哎呀。”赵昊惊呼一声,手里已经半片血淋淋的耳朵。“不好意思,没收住。” “恶魔,你快放了我!我乃苏松兵备副使,堂堂四品大员!” “咦,你不是宋太祖吗?”赵昊眨眨眼,将那半边耳朵与眼球并排放好。 “我,我那是有原因的……”郑元韶大口喘着粗气。 “说说看。”赵昊说着低头看看道:“奉劝你快点儿,不然血流光了可别怨我。” “你快给我止血,我说我说!”郑元韶涕泪横流的央求道:“我全都说还不行吗?” 他本来天真的以为暴露身份比死亡还可怕,然而当他被迫细细品味走向死亡的过程时。 才知道比起死亡来,什么他妈都是浮云…… ps.第三章,再写一章,求月票! 第三百零三章 爷爷的教诲 解剖室里,郑元韶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只听他呜咽道:“中丞倒下那一刻,我吓懵了。好长一段时间,那人让我干啥我干啥。” “直到后来,看到冯千户把中丞救出来,我才一下子清醒了。知道自己这下完蛋了,朝廷不会放过我,徐家也会杀我灭口。后来听说中丞还活着,我直接就吓晕了。” “等我醒过来,屋里除了昏迷的冯千户没别人,我想了好久好久,只有学古人装疯卖傻,看看能不能蒙混过关了。”郑元韶抽泣道: “没想到他们只是运气好,没碰上你这样的魔鬼。” “哈哈哈哈。”赵昊放声大笑起来道:“就你这种胆小的鼠辈,也敢跟那些大毅力者相提并论?!” 说着他抹一把郑元韶的左眼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郑元韶的左眼居然重见光明了! “这这……”郑元韶懵了。 “哈哈哈,本公子小孩子家家的,怎么会真挖人家的眼呢?刚才给你看的是羊眼睛。”赵昊向郑元韶展示,从他眼眶揭下的红色膏状物道:“这是山茱萸膏,粘在眼上的滋味很销魂吧?” “啊?”郑元韶傻眼了,结结巴巴问道:“难道我手腕上也是?” “不错。”赵昊笑着摆摆手,示意护士放开他。 郑元韶一恢复自由,马上去看自己的手腕,见上头果然贴了片红色的膏药。 将膏药揭开,腕上倒真有个细细的伤口,却早已止血了。 而那滴滴答答的声音依然还在。 郑元韶四下一看,原来只是根竹管,单纯的滴水而已。 他登时涌起一股被愚弄的怒意,喝道:“那耳朵呢?是猪耳朵吗?” “呃,那倒不是。”赵昊指了指他仍在流血的面颊道:“都说过了,一失手,给你割下来了。” “啊!”郑元韶伸手一摸左边脑袋,只觉一阵剧痛,果然少了大半的耳廓…… “你这个变态……”他指着赵昊大骂。 话音未落,他只觉眼前一花,手背便被一柄柳叶刀刺穿。 然后赵昊将那柄刀往解剖床上猛地一戳。 郑元韶便惨叫着随赵昊的动作转动身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被解剖刀钉在解剖床上。 登时鲜血崩流。 “行了,别嚎丧了。”赵昊又拿起那柄带血的小铲,冷冷道:“赶紧签字画押吧,不然这次就来真的了。” 负责笔录的护士赶紧将一张供状奉上,郑元韶已经被赵昊彻底击溃了意志,行尸走肉般在上头签上名,按了手印。 “给他治伤。”赵昊将沾了鲜血的杜仲胶手套摘下,然后掀开一块带血的白布,原来床上躺的是医学生用来认穴的木人。 “怂货。”赵公子轻蔑的哼一声,将郑元韶最后一丝尊严,也彻底抹去。 “我真是个废物,真是个胆小鬼……”郑元韶完全呆滞了,彻底陷入自我否定,自我贬低之中。 完全没想想,这十分合用的解剖床,还有那琳琅满目的解剖工具,是能临时准备出来的吗? ~~ 小澞河码头,科学号舱室中灯光明亮。 赵立本带着副玳瑁老花镜,在仔细看郑元韶的供状。 他一边看,一边摇头不已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哎,林润还是年轻了,他应该装醉到底的。等郑元韶离开后,再把护卫叫进来不就结了吗?这么短的时间,姓郑的能跑出行辕吗?还不一样瓮中捉鳖?” “中丞是个讲规矩的人,以为别人也会像他一样守规矩。”赵昊黯然一叹,恨声道:“谁能料到,徐家会如此丧心病狂?” “唉,说这些都没用了。”赵立本摘下眼镜,沉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赵昊咬牙切齿道:“这笔血债,我要让徐家十倍奉还!” “单凭这张供状可不够。”赵立本摇摇头道。 “我也没打算凭这张纸,就搬到徐家。那样太便宜他们了。”赵昊恨声道: “我要把他们拥有的全部夺走,要将他们倚仗的全部废除,要将他们珍视的全部毁掉!要让他们从云端跌落粪池,沦为人人唾弃的可怜虫!” “不这样,不足以儆效尤!不足以震慑那些肆无忌惮的豪势之家!”赵昊斩钉截铁道:“也难平我心头之恨!” 赵立本不动声色听赵昊宣泄完,才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伸手抚摸着孙儿的头顶。 直到赵昊僵硬的身体重重渐渐没那么紧绷了,他才缓缓问道: “乖孙,你很自责?” “……”赵昊沉默片刻,方点点头,哽咽道:“不是我把梅川一夫给林中丞,提醒他的查上海万源号。他就不会去上海,更不会遭此一劫了。” “你能料到他的副手,会突然被徐家拿下吗?”赵立本轻声问道:“你能预料到有人会丧心病狂到,连巡抚都敢杀吗?” 赵昊摇摇头。 “所以嘛,我们人是没法每一次都算无遗策。”赵立本轻抚着孙儿的后背,罕见的柔声道: “人生啊,就是不断出现我们无法预料的局面。所以意料之外的状况发生后,该如何去面对,才是最重要的。” “该如何去面对……”赵昊喃喃重复一句。 “不要被仇恨、愤怒、痛苦之类的情绪,左右你的判断,那只会蒙蔽你的眼睛。”赵立本语重心长道:“要想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把那些不良情绪转变为前进的动力。” “冷静……”赵昊轻声道。 “对,冷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赵立本正色道:“不管你是要为林润报仇,还是要收拾徐家,冷静都是必须的。” “通过这次的事情,你应该充分意识到,要对付的敌人有多凶残了。”赵立本淡淡道:“如果按照你制定的宏伟蓝图走下去,将来还会遭遇到更凶残的对手,会有更多让你愤怒的事情。” “如果你学不会保持冷静,早晚也会变成与他们一样的人。”赵立本语重心长道:“那样你就永远也成不了,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人了。” “是,爷爷。”赵昊恭声受教。 回想今日的行为,他不禁后背发凉。他那颗因为自责和愧疚而怒火中烧的心,终于在赵立本的谆谆教诲下,渐渐冷静了下来。 ps.第四更,明天再写吧。求月票! 第三百零四章 人选 科学号上。 待赵昊冷静下来,赵立本方为他分解道: “此案必是钦案,我们只能提供证据,但如何差查办此案,最后怎么定罪,却只有负责查案的官员说了算。” “不过眼下谁查此案都不重要,反正不管是谁,都不会第二个结果。”赵立本与徐阶做出了同样的判断道: “短时间内,朝廷不会大开杀戒,而会息事宁人。” “哦?”赵昊一时没转过弯来。“为何?” “道理很简单,朝廷需要体面、需要秩序,所以堂堂巡抚可以病死、可以意外死、可以下狱死,唯独不能被谋害死。否则四维不张,纲纪崩坏,国乃灭亡。”赵立本沉声答道。 “嗯。”赵昊明白了。确实,封疆大吏的安全都无法保障了,那国家对地方的统治也就彻底崩溃了。 古往今来,任何政权都不会允许这样恶劣的事件发生。 如果发生了,也只能想办法让人相信没发生。 “但基于同样道理,不管花费多长时间,付出多少精力,都要让凶手复出极其惨重的代价。否则如何杜绝效尤?”赵立本沉声说道: “显然,钦差的权力和任期并不匹配,由继任巡抚来办此案才最合适。”赵立本揶揄一笑道:“这么简单的道理徐阁老不会不明白,想必他已经行动起来,想要上一个有利于徐家的应天巡抚了。” “他休想!”赵昊冷哼一声道:“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哦?”赵立本瞥一眼孙儿,笑问道:“乖孙这是要和徐阁老掰掰手腕吗?” “又不是第一次了。”赵公子语气平淡中带着豪气道:“廷议我爹的罪状时,就较量过了。” “不一样的。”赵立本提醒他道:“那一次是天时地利人和,做不得数。” 赵昊却一脸笃定道:“徐阶在任上赢不了我,退了之后更别想!” “好!有魄力!”赵立本端详他片刻,忽然拊掌笑道:“不愧是我赵立本的孙子,既然你有信心,爷爷就全力支持你!要是能在这场较量中取胜,接下来自然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了!” 说完他给赵昊讲解道:“任命巡抚这一级别的官员,是要先由吏部提出若干,再经廷推确定两到三人,排在首位者为正选、次者陪选、再者末选,最后呈送御前点选。” “但通常皇上是没得选的,只能点正选。倘若对正选不满意,宁肯下旨重推也不能点次选,更不能点末选。不然,官员被选中了也不敢接旨,那会被同僚排挤针对,视为没有骨气的佞臣的。” “所谓‘爵人于朝、与众共之’,大臣不得众望者亦不得官位。”赵立本端起茶盏淡淡道:“但凡中旨特简上位者,没有一个能长久的。” 赵昊闻言不禁脸色一变道:“孙儿的官衔,好像也是特简。” “噗……”赵立本险些一口茶喷他一眼。“老子说的是三品以上高官,跟你个八品芝麻绿豆官有何干?” “现在是从七品……”赵公子小声纠正道:“比绿豆大点儿。” “那就是红豆。”赵立本白他一眼道:“看看,老子忘了说到哪了……” “说到廷推是由吏部初选若干人,再由公卿共推正选。”赵昊忙小声提醒道。 “对,所以说,关口有两个,要让你中意的人选上去吏部的名单,这个不难,老夫就能帮你办到。” “不劳爷爷费心,杨天官还等着我给他修正太铁路呢。”赵昊笑笑道:“何况,那位不用我帮忙,也肯定会入围的。” “谁?”赵立本一愣。 “斩妖除魔,唯倚天神剑尔。”赵昊神情一肃。 “海刚峰啊。”赵立本恍然道:“他若能巡抚应天,自然再好不过。听说今年廷推了督抚侍郎等七八个位子,每次他都在候选之列,但每次都是陪选,总也无法成为正选。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估计是凶名太盛吧。”赵昊不禁苦笑。 “可不就是嘛,海阎王过处官不聊生、士绅瑟瑟啊。”赵立本笑道:“每每吏部将他放进一地巡抚名单,马上该地的士绅官员便一起努力,避免他成为正选。江南豪势之家又岂会坐以待毙?” “要的就是这效果。”赵昊冷声道:“他们实在太过肆无忌惮,不好好收拾收拾,什么都干不成!” 赵昊顿一下,又话锋一转道:“不过我还是先去趟南京,当面问问他的意思再说。” “嗯,应该的。”赵立本深以为然道:“那爷爷我也跟你一起去趟南京,在那里才好搞事情。” “稍等两天吧,我还有件事要做。”赵昊不好意思挠挠头道:“之前光顾着生气,忘记了还有个法子,说不定能帮上林中丞。” “唔,那我明天先去给你打个前站。”赵立本知道自己孙子又想出什么鬼名堂了。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 当天夜里,赵昊将自己了解到的案情,原原本本写成密信。连同郑元韶那张供状一起装进牛皮纸信封中。 马秘书将蓝色条状的火漆在灯台引燃,于熔成稠状瞬间滴注于封口处。 然后举起信封轻轻吹气,待其将要凝固时,便搁在赵昊面前,柔声道:“公子用印吧。” “嗯。”赵昊点点头,便从袖中取出那枚银章,稳稳钤印与火漆之上。 马姐姐便信封装入匣中,拿出去递给护卫送走。然后转回舱室对赵昊道: “公子,夜深了,就寝吧。” “今晚不睡了。”赵昊伸个懒腰,拿起桌上的一个黄铜圆盒,打开盖子看了看表,见时针和分针重合于十二点的位置。 是的,这是一块钟表。 准确的说,是有时针、有分针的怀表。 这没什么好吃惊的,一百年前泰西就已经有怀表了。 赵昊这块是江雪迎送给他的,都是她家库房里的存货,着实有些年头了。 当然,比起赵昊印象中,那些小巧精致的小玩意儿,这块怀表没有玻璃表盖,而且大了不止三圈。 挂在脖子上嫌沉,揣到胸口鼓鼓囊囊,总让赵公子想起于谦儿的表。 因此他并不会随身携带,只放在桌上看个时间用。 搁下那大怀表,赵昊喝一口浓茶,抖擞精神道: “拿绘图工具来,本公子要连夜设计个小玩意儿。” ps.抱歉诸位,节前忽然一堆事儿要办,现在才写完两章半…… 第三百零五章 电 天光放亮,阵阵欢笑声响彻小澞河,那是去昆南上工的民夫们,乘船经过医院码头。 经过大半年持续不断的奋战,昆山百姓非但没有露出疲态,反而士气愈发高涨,在上工时一路歌声不断,打心眼往外都透着高兴。 在他们干劲十足的努力下,刚进十月,昆南的全民防疫运动便进入了尾声。大量的民夫转入三期水利工程的筹备工作,昆山县冬季会战已经悄然拉开帷幕…… 巡抚重伤的消息被严密封锁,老百姓们自然无从得知。他们只知道昨天江南医院忽然停诊一天,让好些挂了号的患者失望而归。 百姓们对此猜测纷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居然让满身傲骨的江南医院不得不停业以待。 直到他们看见码头上,那几艘插着巡抚衙门、知府衙门、上海县等各类旗号的官船时,终于得出了自以为靠谱的结论——原来是当官的来集体看病了。 “呸,这些狗官,就知道骚扰我们昆山!”百姓们愤愤指点着那些官船,不爽他们用特权占用江南医院。 但他们看见漂亮的让人挪不开眼的科学号,也停在码头上时,骂声才戛然而止。 这么早,衙内八成还在船上睡觉呢,可不能影响他长身体…… ~~ 科学号上。 巧巧悄悄推开主卧舱门。 便见赵昊和马湘兰头靠着头,趴在桌上睡的正香。 满地废纸团,诉说着两人昨晚的辛苦。 巧巧看的又心疼又有些遗憾,谁让自己熬不了夜,上半夜就睡了呢。 不然也可以像马姐姐这样,名正言顺和公子一起睡了。 喂,脸都贴到一起了! 巧巧便伸出手,想要将两人的脑袋推远点。 却见马湘兰伸个懒腰坐直了身子。 “啊,怎么睡着了?” 然后她在巧巧狐疑的注视下,理了理略显散乱的云鬓,自然而然的起身,轻轻揉着赵昊的肩膀道: “公子,去床上睡吧。” 看到她坦然的样子,巧巧不禁暗暗自责,我怎么会把马姐姐往狐媚子想呢,真是太不应该了。 要好好反省。 ~~ 可惜赵公子到底也没捞着上床。 巧巧刚伺候着他洗了把脸,正哄着他怎么也得吃早餐呢,赵士祯和张鉴来了。 “师父,发生什么事儿了?”两人是昨天晚上接到禧娃通知的,说赵昊有急事要他们赶紧回来。 他俩四更天就离了西山岛,紧赶慢赶终于在这会儿赶到了。 一看到他俩,赵昊也就不困了,让巧巧给俩弟子盛上饭。边吃边聊道: “林中丞遭遇火灾,至今昏迷不醒。我们科学门应该为他做点什么。” “可是师父,我们又不会治病。”张鉴喝一口味道鲜美的虾粥,小声道。 “医学的发展已经到瓶颈,再想突破就要仰仗科学的发展了。”赵昊却断然摇头道:“今天我们就要尝试着做一件划时代的事情。” “什么事?”两个弟子登时四眼放光。 “制造氧气。”赵昊沉声说道:“目前威胁林中丞生命的是烟毒入脑,这个病在科学上怎么讲?” “一氧化碳中毒。”这是《自然小识》中的知识点,两个大触弟子自然张口就来。 “一氧化碳与血红蛋白结合后,使血红蛋白失去了输氧功能,造成机体缺氧,会损害人的脑组织。” “所以这时候应该输氧治疗。”只听赵老师说道。 “输氧?”张鉴不解问道:“空气中不是到处都有氧气吗?” 他们在北京科普展览厅做过测定空气成分试验,知道空气是由多种气体组成的,甚至知道氧气占空气总量的五分之一左右。 “对治疗病人来说,空气中含氧量还是太低了。”便听赵老师悍然宣称道:“所以我们要提取纯氧!” “从哪里提取?”两个弟子异口同声问道。 “这里。”赵昊说着,端起桌上的水晶杯,倒出一些清水来。 “水分子由两个氢原子一个氧原子组合而成,通过电解可以得到氧气和氢气!”赵老师揭开了谜底。 “电解?”两个弟子又问道:“是用电分解吗?” 《自然小识》中,当然也介绍过最基础的电学知识了。 诸如闪电、静电,以及电和磁的关系都有涉猎。 “不错。”赵公子点点头。 “是利用金属线圈在磁场中转动来发电吗?”赵士祯紧接着问道。 “呃,是的……”赵公子嘴角抽动一下,漏出几滴牛奶。 “那请问师父,如何区分氢气和氧气呢?”张鉴问道。 “正极析出氧气,负极析出氢气。”赵公子答道。 “那这样就简单了。”张鉴和赵士祯相视一笑,后者道:“将两根竹管插入水中,一根扣在正极上,一根扣在负极上,再将猪尿泡连在竹管另一端。” “既然水里的氢原子比氧原子多一倍,收集气体快的就是氢气,慢的就是氧气。”前者便又一脸认真的问道:“对吧师父?” “可以这么说……”赵公子咂咂嘴,收一帮天才弟子的苦恼,说出来谁明白? 一点就透,一说就会,还特能抢答、举一反三,让老师总感觉自己的智力在被无情的碾压。 哎,真无奈…… 赵公子只得尽力维系师道尊严道:“电解产生的氢气,体积是氧气的两倍。” “那我们岂不可以做氢气球了?”两个弟子彻底兴奋起来:“还可以合成氨,制备盐酸!” “停停停。”赵老师目瞪口呆道:“你们这是从哪学的?” “老师不是给我们发过《初等化学》的教材吗?” “是啊,那么简单的东西,老师肯定不会浪费时间讲解的,所以我们就自学了。”两位发明家如是答道。 “还做过好几个试验呢……” “我叫你们狂!我叫你们狂!”赵公子可算逮到机会泄愤了……哦不,是教训无知的弟子了。 “为师让你们没事儿看看,让你们做实验了吗?”他敲鼓似的,拿筷子狠狠敲了两人的脑袋,骂道:“知道不知道,化学有多危险?知不知道弄不好就丢了小命!” “我们错了,师父……”两个弟子赶紧乖乖认错。 赵公子这才搁下筷子。 他喵的,舒坦了。 ps.第二更。赶紧去写下一更哈。 第三百零六章 电解 用过早饭后,三人转战书桌。赵公子对着昨晚连夜赶制的设计图,向两个弟子讲解设计原理。 其实设计结构弟子们早已成竹在胸,赵公子能做的不过是提醒他们一些的设计要点,避免走弯路罢了。 譬如水里最好加入适量电解质来,以增强水的导电性,加快反应速度。 譬如插入水中的反应棒最好是惰性电极,比如碳棒,而不要用金属棒。因为电解是很强的氧化还原反应,金属会参与反应的。 以及碳棒最好做成钩状,这样可以方便竹筒集气…… 在听完师父介绍的要点后,赵士祯和张鉴两人用了一个时辰,将草图分解为零件图,并给出了每个零件的规格。 看着面前近似标准化作图的一摞图纸,赵公子不禁暗暗叹息,也许这就是天才和凡人的差距吧。 他愈发下定决心,日后尽量点到为止,藏拙方能守愚啊。 头可断、血可流,赵老师的光辉形象不能丢呀! ~~ 赵公子昨晚就让人去县里收集相应的材料。 所幸需要的材料并不稀罕,等他们完成图纸时,禧娃便来禀报说,东西都凑齐了。 他们便带着图纸和材料转战江南医院,霸占了一间医学实验室。 首先第一步是制作漆包线,有了漆包线才能绕制线圈,产生电磁效应。 漆包线由导线和绝缘层组成。 一般导线都是铜的,不过赵公子一时间找不到那么细的铜丝。 不过好在大明的高档刺绣中,大量采用了金银线织物。因此哪怕昆山也有专门制作金银线的店铺,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应有尽有。 赵公子最后选用的是银线,因为银的导电性最好哇,才不是他舍不得用金线呢。 至于绝缘层,就要麻烦一些了,赵公子还没点亮树脂材料的科技树,只能采用最古早的油性漆包线……就是在导线上反复刷桐油。 不过这样耐磨性太差,不能直接用于绕组,还得用上好的细棉纱包绕层。 当年法拉第用的就是这种。 这可是个精细活,别说赵公子了,就连有双巧手的两位发明家,一上来也干不利索。 好在有外科圣手李沦溟在,李主任的一双手,可真是比绣娘还要巧三分。 只见他从线圈中抽出纤细的银线,淬火烤软,然后用比牙刷还小的细毛刷,仔细的给银线刷上桐油漆。 然后将刷好漆的银线,放在盖着厚布的铜制烤火盘上慢慢烘干。 烘干之后,再刷一遍桐油,再烘干。如是三次,便可以缠绕棉纱了。 ~~ 那厢间,两位发明家也没闲着。 张鉴按照图纸,在制作一个木盒子,还有个方形木框。 赵士祯则拆了几根铅鏨的笔芯,与竹丝炭一起捣碎、过筛,然后以适量鱼鳔胶为粘合剂,制成弯曲雨伞柄状的棒坯。 烘干后再入锅炉中,经过长时间高温炙烤,形成一种类似陶瓷的质感,便合用了。 幸好医院有带风箱的锅炉房,否则还真不好搞。 ~~ 下午时,漆包线制作完成。 李沦溟在赵公子的指挥下,将导线均匀的缠绕在那个方形木框的外面,每一匝都缠的十分紧密。 赵昊从他手中接过木框,满意的点头道:“艺术品一样,李主任真是好手艺。” “靠这个东西就能发出电来?”李沦溟一脸难以置信。他总觉着那是雷公电母才能办到的事。 也就是已经带来好多奇迹的赵公子,换个人跟他说,能用这堆简陋的东西发出电来,他指定是要骂娘的。 “这就给你开开眼!”赵昊吩咐一声,张鉴便捧着个木盒,摆在了桌上。 李沦溟只见那木盒中,穿着一根带有摇把的铁轴,铁轴上还绑着一块镇纸大小的石头。 这当然不是最好的设计,而是制作起来最简单的验证设计。 时间就是生命啊。 张鉴接过木框放入箱中。 啪的一声,便严丝合缝卡在了木箱内壁预留的凹口处……这年代发明家的手艺,就是他喵的棒。 没手艺也成不了发明家啊。 接着他又端起一碗猪油,用毛刷往铁轴和木孔处刷了一层油来润滑。 同时,赵士祯从木框两头预留的小孔中,引出银线的两头,将其缠在两根筷子粗的碳棒上。 “拉上窗帘!”赵公子吩咐一声,戴上了厚厚的杜仲胶手套,心激动的砰砰直跳。暗道老子还没造出蒸汽机,倒是先搞出发电机了。 “摇起来!”赵昊高声下令。 赵士祯也戴着手套,缓慢的转动铁轴的摇把,铁轴上绑着的石头,便缓缓转动起来。 “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昏暗的房间中,赵昊一手擎起一根碳棒,将其缓慢靠近。 所有人瞪大眼,屏住呼吸,不知下一刻将发生什么。 就在两根碳棒距离还有一寸时,忽然两个棒尖之间,拉出了一道蓝色的电火花,将在场的几人都吓了一跳! “成功了!”赵士祯和张鉴欢呼起来。 但两人也没太过激动。因为此时的他们还不知道,这一道电弧对人类意味着什么。 “闪电!”李沦溟却一下就跪在地上,震惊到无以复加:“公子竟然真的造出闪电了!” 说着他竟朝赵昊顶礼膜拜起来:“怪不得公子如此神异,原来是雷公下凡啊!” “我还电母呢,快起来,别丢人现眼。”赵昊翻翻白眼,不跟他计较。 因为此刻赵公子心情好极了,世界上第一台直流发电机,在他手上诞生了。 对不起了,小法同志。以后电容单位就是‘赵’了…… 呃,好难听,算了以后再说吧。 ~~ 测试手摇发电机工作正常后,赵公子趁热打铁,让护卫拉开窗帘,抬来一口水缸。 缸中盛着温热的开水,赵公子带上口罩,在一旁指挥。 张鉴往里面谨慎的添加芒硝,赵士祯用木棍缓慢搅动着。 等到水里渐渐出现沉淀,水温完全冷却后,将水舀入瓷盆中。 又将两根碳棒固定在一根细木板上,大头朝下送入盆中,就像钓鱼一样。 然后将两根竹管套在两个碳钩上,竹管另一头则各套一个猪尿泡,用绳子系紧。 当摇动发电机的摇柄后,竹筒中很快发出轻微的咕噜声,就像水开了一样。 那两个瘪瘪的猪尿泡便渐渐的充盈起来。 其中左边一个明显充气快了许多,而且产生了强烈的升力。要不是赵昊及时按住,都能将搭在盆沿上的细木板,带飞起来。 师徒三人开心的笑了,他们知道电解也成功了。 ps.征集七大计量单位的大明版命名。今天先从长度来吧。 同意沿用目前丈、尺、寸的,请选1,同意改为公制的请选2,(当然不一定叫米、厘米了)。 投票期三天哦。 睡了。 第三百零七章 运命 差不多一个时辰,另一个猪尿泡终于充满了气。 将其中的气体喷一些到取灯儿上,火光骤然明亮,确实是氧气。 至于氢气,赵公子根本没有勇气这样验证,直接让弟子到室外放掉拉到。 只是这样制氧的效率太低了,一个时辰才能充满一个足球大小的尿泡,实在是不够看。 好在赵公子财大气粗,不计成本,马上召集工匠,连夜赶制出十台制氧机,而且是升级版的。 赵士祯和张鉴将摇柄改成了齿轮传动的脚蹬式。还对磁铁和线圈的设计进行了优化,将制氧效率提高了不少。 赵昊估算一下,这下差不多够了,不够就再加机器嘛。 反正赵公子有的是钱,昆山县有的是人,同时运转一百台制氧机也毫无压力。 于是,昆开司专门安排了二十条大汉,这段时间日夜轮班,专司制氧。将制出的氧气收集到羊皮袋中,供给林中丞使用。 羊皮袋就是做皮筏子用那种,是用整张羊皮制成的皮囊,跟米袋差不多大,能顶二三十个猪尿泡用。 昆开司的抗洪物资愈发充盈,这些东西都是现成的,要多少有多少。 当羊皮囊的气孔,通过一段杜仲胶皮管,与同样用杜仲胶制成的简易氧气面罩连接起来时,一套简陋又不简单的吸氧装置终于完成了。 赵昊先罩在自己脸上试了试,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当丝丝气体喷入口鼻,他感觉一阵神清气爽。 “也只能先这样了。”赵昊便将那两边开孔的面罩,小心戴在林润的脸上,又嘱咐护士为他系好带子。 说实话,赵昊也不知道忙活这一通,到底有没有。但看到林润戴上了世界上第一个氧气面罩,至少心里感觉舒服多了。 让人欣慰的是,三位神医治疗烧伤很有一套,而且林中丞的烧伤主要集中在躯干部位,面部灼伤并不严重,加上李沦溟的祖传烫伤膏,好歹那张英俊的脸基本能保住…… 当然,他得醒过来才行,不然烧伤治的再好也白搭。 “剩下的事就拜托你们了。”赵昊先向三位大夫鞠了个躬,然后深深看一眼躺在病床上的林润,便离开了病房。 出来病房,蔡国熙和牛佥事,还有后赶到的松江知府衷贞吉,赶忙迎上来,巴巴问道:“效果怎么样?好转了没?” “哪有那么快?也许没效果都说不定。”赵昊喟叹一声道““你们以为我是神仙啊。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这样啊……”三人不禁有些失望,无所不能的赵公子都没把握了,看来中丞短时间内是别想醒过来了。 “三位大人也别都在这儿杵着了。”赵昊看看三人身后的几十号随员,站满了病房长廊。不由皱皱眉道:“都站这儿中丞也不会马上醒来,还是回去该干嘛干嘛吧。” 都堆在这儿,本公子的医院还营业不? “也对,中丞也肯定不愿看到,我们都搁下差事见天守在这儿……”牛佥事便发号施令道: “衷知府,你离得远,心意到了便回去吧。我和蔡知府轮流守在这儿就成。” “这……”衷贞吉低头暗叹,知道牛佥事在猜忌自己。而且查案钦差估计这几天就到了,第一站肯定要来江南医院的。 到时候,还不知他们怎么编排自己呢? 可牛佥事虽然比他低了半级,但大明朝的品级不重要,重要的是职务。 好比七品巡按可以与巡抚分庭抗礼,二品布政使迁三品巡抚是高升。而且现在巡抚衙门一把手昏了,二把手疯了,暂时只能由他这个三把手主持日常工作了。 所以衷贞吉也只能乖乖听命,磨磨蹭蹭的走人了。 赵昊又对牛佥事道:“差不多就把外头的人撤了吧,老百姓还等着看病呢。” “再过两天吧。”牛佥事赔笑道:“钦差这两天就到了,看到医院闹哄哄的,那不是火上浇油吗?” “帮帮忙吧,公子,先让大夫们换个地方看病吧。”蔡国熙也小声劝道:“这次事件太恶劣了,再不做足表面功夫,整个苏松官场的风评都要被害了。” “成吧。”赵公子无可奈何,谁让江南公司跟官府已经合作无间了,有其利必有其害啊。 ~~ 离开江南医院,赵昊便登上科学号,赶赴苏州。 明日,也就是十月初八,是江南银行开业的日子。 赵公子本不打算凑这个热闹的,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纸里包不住火,林润重伤的事情,哪能瞒得过那些消息灵通的狗大户? 这种风雨飘摇、慌乱不定的时候,人心最易思变,也最容易做傻事。如果他不站出来,震慑住这帮人,徐家就可以利用恐慌,把他们牢牢绑上战车。 赵公子要的是一个富庶的、安定的、可以酝酿商业革命的江南,而不是一个内讧频仍、乱成一团、民不聊生的江南。 所以必须要将这些人,与徐家分割开来。 不要让自己与所有江南豪绅为敌,而是要让徐家,成为所有江南豪绅的敌人! 因此赵昊决定,利用这次银行开业,宾客云集的机会,跟他们好好谈一谈。 等赶到苏州城时,天已经擦黑,娄门也关上了。 幸好蔡国熙与他同行,蔡知府叫开了城门,这才进了城。 科学号缓缓行驶在苏州城灯影摇乱的北街河,蔡国熙站在甲板上,看着两岸灯红酒绿的街道,忽然幽幽一叹道: “哎,都是命啊……” 赵昊瞥一眼蔡知府,居然从他这句看似没头没尾的感慨中,品出了至少四层意思。 最表面一层,感慨。林润少年得志、春风得意,谁知却一朝马失前蹄。 第二层,同情。郑元韶、牛佥事、衷贞吉一干官员,不管对此案有没有责任,秋后算账,一定都会受牵连的。 第三层,庆幸。乱子出在松江,他算是逃过一劫。 第四层,遗憾。要不是苏州刚刚出了乱子,这次空出这么多位子来,肯定有他一份儿。就算当不上应天巡抚,至少升个苏松兵备道,是十拿九稳的。 真是百种滋味在心头,让人再次深深体会到命运的无情。 蔡知府忽然特别想念云岩寺明觉禅师,西园寺世介禅师,想要跟前者说禅,与后者笔谈,来消解一下这种无力感。 ps.三连更第一更,今天晚了点儿,赶紧发完大家休息。 第三百零八章 开业 赵昊送蔡知府回府衙,再去冷香园时,已经是三更天了。 他叫开门,本打算悄悄回屋睡觉,谁知走到池边时,却见水云阁中还亮着灯。 刚犹豫着要不要去打个招呼,江雪迎却已经听到禀报,披一件米白色斗篷,从阁中匆匆出来了。 “兄长一路辛苦了。”看到赵昊,江雪迎小脸上的牵挂之色,化为了安心的笑。 “妹妹一直在等我吗?”赵公子不禁心下一暖。 “想到明天银行开业,兄长可能会回来。”江雪迎略略羞涩的笑道:“正好还有一堆事要忙,本也睡不早。” “兄长,我们进屋说话吧。”说着她便让小云儿去叫厨房,赶紧把准备好的宵夜送来。 ~~ 水云阁中,赵昊除去了锦袍,换上了居家的松江布小夹袄,暖和的薄棉裤,在餐桌旁坐定。 这时宵夜也上来了,有皮薄如纱、中间透出一点粉红色肉馅的小馄饨;有外黄里嫩,鲜香多汁的鱼味春卷;还有赤豆圆子、鸡头米……全都是按照他的喜好准备的。 赵公子舀一勺粉雕玉琢的小馄饨,就着鲜美的汤头,一边美滋滋的吃着,一边痴迷的欣赏着江雪迎……拿给他的银票。 半两的是水绿色;一两的是靛青色。二两的是绯红色。五两的是紫色,十两的是琥珀色。 五种面额、五种颜色,透着浓烈的光泽,就像五件艺术品一样,漂亮! 每一张的图案都是那样的精细,繁复的纹路,还有三到四种不等的辅色、‘江南’二字的水印,足以让造假者哭晕在厕所里。 “真厉害,这么短时间就能印出,这么高质量的银票来。”赵公子实心实意赞了一声。 “哪有那么快?”江雪迎不禁苦笑道:“这是伍记的师父,纯手工造出来的样钞。” 说着她轻轻一笑道:“总得请大老板拍了板,才好付梓吧?” “没问题,赶紧去印吧。”赵昊说完有些担心道:“能赶上开张吗?” “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印出来。”江雪迎道:“不过不着急,月底之前能完成就不耽误。” 论起商业管理来,赵昊拍马也赶不上江妹妹,见她这样说,便也放心不再多问。 ~~ 翌日初八,黄道吉日。 苏州城中心,两县交界处的乐桥卧龙街上,锣鼓喧腾、鞭炮齐鸣,舞狮舞龙、人山人海。 今天是江南银行开业典礼的日子,可谓群贤毕至、嘉宾云集。 无锡华家,太仓二王家,金陵徐家,苏州本地的陆家、顾家、沈家、朱家,平湖的潘家、嘉兴的项家,以洞庭商会,扬州盐商、还有徽商中的头面人物,几乎一个不落,全都来了。 此外,苏州知府蔡国熙、吴县长洲的两位知县,以及苏松督粮道,也都携各自佐贰属官前来捧场。 这等热闹场面,哪怕在苏州城中也是很罕见的。尤其刚经过上月的骚乱,就更显得难能可贵了。 看热闹的老百姓堵塞了整条卧龙街,把维持秩序的衙役,挤得东倒西歪,没了人形。 只是如此光彩的场合,非但赵公子没来,就连江雪迎也不愿意抛头露面。 于是,江南集团指定吉祥物,董事长华察老爷子,再度披挂上阵,与苏州知府蔡国熙,一起拉下了牌匾上的红绸布。 待到掌声欢呼声停,蔡国熙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讲。首先他感谢江南集团对苏州府一直以来的大力支持。并宣布作为上月骚乱后革旧布新的一部分——从下月初一起,苏州府并下属一州七县将不再收取任何现银! 百姓、商家所有的税银、差银等,一律要先存入江南银行,将银票交付官府。 以此杜绝猾吏恶役以百姓所交碎银成色不足为由,大肆敲诈勒索。 市民们一听,顿觉十分有道理。他们几乎所有人都遭到过类似的勒索,往往税额一两白银之外,还得多交三四钱作为火耗,百姓不堪其扰。 按照这种新法子,虽然麻烦了一点,但那些贪官污吏就没法以火耗为由勒索他们了。 市民们便纷纷大声问道:“那江南银行收多少火耗?” 蔡知府便看向吉祥物……哦不华董事长,便听华察颤巍巍道:“不超过半成。” “哇!”市民们一下就激动了。“当真?” “当真。”华察笑着点点头,暗赞一声,小年轻就是有魄力。 市民们登时欢呼起来,顿觉蔡知府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了,江南银行更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 事实上,碎银熔炼的损耗,在百分之一到二左右。江南银行收五个点,已经超过一般银店和银商的三四个点了。 其实按赵昊的本意,只收一两个点,保证不亏本就够了。 但思来想去,他还是主动告诉蔡国熙,银行会收五个点的火耗,把三个点作为‘专营费’支付给官府。 蔡国熙当然开心了,大明官员俸禄微薄,全靠陋规常例过活。 他堂堂知府当然看不上那点儿火耗银,但下面人还指着这点儿吃饭呢。 不过蔡知府若是知道,江南马上也要推行一条鞭法,那他对这笔专营费的态度,肯定不会这么轻佻了。 ~~ 老堵着大街也不是个事儿,外头的仪式结束后,华察父子并一众江南集团高层,便邀请诸位来宾进入银行第一层的业务大厅参观。 地方有限,老百姓就只能改日再进来过眼瘾了。 其实里头也没啥好看的,高高的柜台铁栅栏,跟原先伍记的格局几乎别无二致,只是多了许多长条凳,以供办业务的百姓就坐。 但宾客上了二楼贵宾层内,不禁眼前一亮,这层的装修和陈设就豪华多了。 一进去是个宽敞明亮的休息室,地上铺着蓝色的提花地毯。地毯上摆着一溜圈椅,椅旁几上摆着精致的茶点水果,以供等候办业务的贵宾们享用。 休息室门外是一条长廊,两侧各六间单人业务室,都用厚厚的红木隔开。门一关上,客户办什么业务,外头无从所知。 贵宾们见状赞不绝口。休息室倒没什么,别家也有专门给贵客准备的区域,条件比江南银行好的也不少。但这种单人业务室,给人带来了极大的安全感。 当场就有几个贵宾表示,要将存银转到江南银行来。 ps.第二更。 第三百零九章 一日而起 参观完了贵宾层,来宾们又上了三楼会议室。 在那里,江南银行先举行了一个简短的债券发售仪式。 份额在之前都早已认购出去,甚至连契约都已经签好,眼下只是走个形式而已…… 由江南集团总裁兼江南银行的行长江雪迎,将债权凭证颁发给各位认购的来宾,就算完成所有的流程了。 仪式后,江雪迎又向来宾们,简单介绍了一下江南银行的主要业务。起先听来,与寻常钱庄也无甚区别,无外乎银钱兑换、存银、贷款之类,只是多了个为官府结款的业务而已。 然而很快,来宾们全都惊呆了。只听那冰雪般的少女脆生生说道: “我以行长之名宣布,自即日起,在本行包括所有分行支行存银的储户,将永久享受‘活期免费,定期付息’的优待!” 听到这八个字,起得太早、昏昏欲睡的来宾们,一下子来了精神,七嘴八舌道:“江总裁,你说清楚点!” “很简单,本行将存银分为两种户头。活期就是可以随时支取的,定期就是约定存款期限的。” 江雪迎轻启朱唇,解释道:“对于活期账户,我们不收任何费用。对于定期账户,我们会根据存款年限付给利息,存期越长,利率越高!” “什么?!” “什么什么?!”宾客们全都目瞪口呆:“存款居然可以不用花钱?” “还能赚利息?”大伙儿第一反应是不信的。 因为往大明朝任何一家钱庄存钱,都是要被收取不费的保管费的。存的越多,费用就越高,甚至能达到两个点! 这也是他们都选择窖藏金银,偏不愿往钱庄存钱的原因。 十万两银子存一年,就得付给人家整整两千两,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财主们自然肉痛的要死。 现在江南银行竟悍然宣称,存钱非但不收费,还会倒给利息! 这真是奇事一桩啊!若非有江南集团为江南银行做背书,来宾们怕要以为遇到骗子了。 但江南银行天然拥有水泥混凝土的信誉,是以来宾们一下就深信不疑了。马上都坐不住了,七嘴八舌道:“多少钱起存啊?能存多少?” “金额不设下限,也没有上限。”江雪迎穿着鹅黄的绣琼花出锋圆领袍,青灰撒花马面裙,头上戴着明珠抹额,显得分外干练华贵。 “那利息能给多少呢?”来宾们追问道。 “一年期年息一分,三年期年息两分,五年期及以上年息三分。”江雪迎宣布道:“利息日后或许会有升降,但无论存期多久,都以存款日的利息结算。” “如果我们有急用怎么办?不到期不能取吗?”又有人问。 “是可以的。但数额超过两千两的,需要提前一天通知,两千两一下的,随时可以取。”江雪迎解释道: “但利息只能按照已存年限计算了,不满一年的算活期。” “这样啊……”这下来宾们彻底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另外,今日本行开业酬宾,存款一万两以上的大客户,在基础利息上,再加送一分利。”江雪迎淡淡一笑道:“仅限前五百万两的储户,先到先得,送完为止哦。” “……”来宾们互相看看,忽然不约而同起身,下楼去贵宾层存钱去了。 腿脚稍慢点儿的,就只能取个号,在休息室排队等着了。 当然,今天基本都是承诺存款。毕竟谁也不会带一车银子出门。何况一车银子撑死十几万两,今日来的狗大户,哪个都不止存了这个数。 只能先把户头开好,许诺几日内存入多少。如果到期未到账,银行会给一次宽限,宽限期满未到账者,将被列入黑名单,永远不再做此人的生意。 蔡知府代表府里存了个两万两,两个知县也各存了一万两,三人便在休息室一边吃茶,一边与来宾闲聊。 今日三位地方官算是半个地主,再说各路神仙平日里拜见一个都不容易,当然要好生套套近乎了。 三人正聊的热闹,忽听有人嚷嚷道:“五百万两份额殆尽了!” “啊?”那些还在排队的来宾当时就不干了,纷纷起身去找华太师和江雪迎勾兑。 只留三位大人在那里面面相觑,这帮狗大户到底多有钱啊?平日里哭穷哭穷,却一个时辰不到就存进江南银行五百万两! 江雪迎也被来宾的热情吓了一跳,毕竟江南银行的前身——伍记钱庄这么多年,统共也只积累两百万两的存款而已。 没想到付息的威力恐怖如斯啊! 她便‘勉为其难’的,又放出去五百万的额度。 其实加上这额外的一分利,才是赵昊定的利息。 江雪迎只是略施小计,人为制造稀缺,好让这帮家伙争先恐后,多多存款而已。 结果这五百万两,也被抢了个精光。 要不是赵公子那边摆好了答谢宴,这帮来宾还想继续缠着江行长,央她再放些额度出来。 ~~ 赵昊不爱人前显圣,便没有参加今日的开业典礼。 但来了这么多贵客,他也不好不露面,便在距离乐桥不远的吴园摆下宴席,典礼结束后管顿饭。 不过这顿饭,可一点不马虎。 设宴的吴园乃是弘治朝礼部尚书吴宽家的园子,占地有十几亩,假山逶迤,亭榭隐约,用餐环境堪称顶级。 而且今天从主厨到帮厨,全都是从南京味极鲜调来的。接到公子的命令后,方掌柜便挑选精干人手,备好全套家伙。 他亲自带队,提前两天就来了苏州,熟悉环境、置办食材、做好万全的准备。 方掌柜如此重视这场宴会,一来,当然是公子的差遣绝不能怠慢。 二来,他没忘了赵昊当初说过,要把味极鲜旗舰店开到苏州的计划。 这可是方掌柜一直以来的理想啊。当然要利用这个大好机会,在苏州一炮而红了! 在理想之力的加持下,方掌柜克服了各种困难,为来宾们奉上了原汁原味,丝毫不逊于南京总店水准的筵席。 结果把一帮食不厌精的家伙一下就全都征服了,当即纷纷请求赵昊,一定要在苏州开一家味极鲜! 赵公子欣然应下,并马上让人去买下这园子,宣布未来的苏州味极鲜,就开在吴园了! ps.第三章,没了哈。早点睡,明天早点起来写。 订正个地方哈,上一章,‘年息一分’,改成‘年息一厘’。 我是想说年利息1,想到月息一分是1,就随手用了‘年息一分’表述。 看了大家的争论,仔细去查了一下。发现这个是有争议的。在法律判决中,法官援引了《新华字典》,对于作为利率的“分”的解释为“分,利率,月利一分按百分之一计算,年利一分按十分之一计算”,因此,“年息一分”应确定为年利率10。 肯定不会给这么高的,因此应该为年息一厘。 抱歉。 另外,好久不发单章,顺道求个月票。 第三百一十章 赵公子请吃茶 一席色香味佳,味道鲜美至极的海陆全珍,让来宾们得到了莫大的享受。许多人甚至生出,如果以后吃不到了,人生还有什么滋味?这样的灵魂之问来。 直到赵公子悍然宣布,要买下吴园,在苏州也开一家味极鲜的时候,宾客们才放下心来享受佳肴,不再患得患失。 俞奔闻命,马上去找吴家人求购。 现任吴家之主乃是吴状元的孙子吴能,如今虽然小日子过得也不错,但风光不再、难免落寞。 他也很想参加赵公子的宴会,露露脸,结交一下江南的权贵们。但那样难免有喧宾夺主之嫌,便识趣的婉拒了江南集团客套的邀请。 这会儿,吴员外正在相邻不远的老宅中,自斟自饮、自艾自伤。看到俞奔进来,赶紧热情的邀请他入席。 这个姓俞的虽然出身低贱,但有江南集团董事的身份,自诩高贵的吴员外就得笑脸相迎。 “还是改日吧。”那边公子还等着回话呢,俞奔便直入正题。 “实不相瞒,我家公子相中吴园了,不知员外售价几何?” “这……”吴能敛住笑容,露出难为的神色道“在下没有要变卖的想法,赵公子要买园子,还是去别家吧。” “那就现想。”俞奔端坐下来。 “俞董,真不是我拿乔,”吴能脑袋摇成拨浪鼓道“家祖花费巨资,营建了十余载,才有今日吴园之盛况。我若是变卖祖产,不成了愧对先祖的不肖子孙了吗?” 俞奔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杯酒道“当年令祖购地花了两万两,建园花了三万两。现在给你翻一番,十万两卖不卖?” 吴能闻言有些心痒,放在前些年,十万两他是不卖的。但现在世道不好,八万两都不一定能卖得出去。 “这价格呢,倒也说得过去。”吴能纠结片刻,但还是荣誉感占了上风,摇头道“不过此园以祖先姓氏命名,家父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卖,还请俞董见谅。” “二十万两。”俞奔端着酒杯,面无表情看着吴能道“相信你永远也卖不出这个价了。” “噗……”吴能一口酒喷在地上,难以置信问道“多,多少钱?” “二十万两,这也就是我家公子喜欢没办法,过了这村儿,绝不会有这个店儿了。”俞奔依然保持着酒杯悬空的姿势道“公子还在等着呢,答不答应给句话吧。” “这……”吴能拿起帕子擦擦嘴,又擦擦脸上沁出的汗。二十万两足够他在别处买两个差不多的园子,确实过了这村没这店儿。 但见对方如此大方,他难免还想多要一点儿,便拿乔道“怎么也得让我考虑考虑吧。” “可以,给你一壶酒的时间。”俞奔将杯中的女儿红一饮而尽道“但我喝一杯,减一万两,现在是十九万两了。” “啊?”吴能惊得一哆嗦。“这是什么搞法?” “别家出价从低往高,我江南集团是从高往低。”俞奔淡淡一笑,又斟上一杯道“我们愿意让合作方赚到最大的利润,但绝不允许狮子大开口。” 说着他又要喝一杯,却被吴能双手拉住胳膊,一杯酒全都撒在地上。 “别喝了,我卖还不成!” ~~ 一席盛宴,宾主尽欢。 蔡知府等官员们吃饱喝足,便先行回衙了。 那些自忖和赵昊关系还不到位,分量还不够的来宾,也跟着起身告辞。 宾客们离开园子时,悚然发现‘吴园’的牌匾已经被摘了下来。 “这动作也太快了吧?”来宾们惊呆了,赵公子席间随口吩咐一句,宴会还没结束就已经把院子买下来了? “吴员外可是出了名爱惜他家的园子,我好几次询价都被他回了。” “那肯定是开了个没法拒绝的高价。” “哎呀,赵公子真是雷厉风行啊……”其实这人想说的是年少气盛、挥金如土,但转念一想,好像对赵昊来说,买个园子不过是洒洒水,实在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无论如何,赵公子有钱任性的印象,这下算是深入人心了。 ~~ 园子里,赵公子还不知道外头牌匾都换了呢。 他请留下的二十余位贵客移步画舫斋中饮茶。 此斋作画舫形,为石雕旱船,船头部分深入水池,有画舫泊于船坞的意趣,故得此名。 斋北为一片花树绿溪,种樱桃、紫薇、石榴、梅杏之树,花开四时不绝,松荫四时常青,为园中最幽静之处。 此时,斋外护卫遍布,严阵以待,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斋中贵宾望之不禁神色一沉,知道赵公子不光是请他们来吃茶的。 嘉兴项家、钱塘钱家这种跟赵昊没打过什么交道的,更是心中发紧,不知这权势日重的少年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公子却不动声色,只跟坐在身边的华察和徐邦瑞低声说着话。 直到侍女为每位来宾奉上一盏天青色的三才盅,他才对众人微笑道“诸位尝尝我江南公司自产的土茶,不顺口别勉强,马上给你换掉。” 项家的当家项元汴和钱家的当家钱若水,听得心里咯噔一声。这尼玛哪是请人吃茶?这分明是压人低头啊。 华太师却欣然端起茶盏,揭开茶盖,只见杯中汤色碧绿清澈,叶底嫩绿明亮。 “哈哈,吓煞人香啊,老夫就爱这口。” 王梦祥也装模作样嗅嗅茶香道“是啊,上了年纪才知道这茶的好,龙井也比不了。” “王世伯此言差矣,我还没上年纪也爱这茶。”徐邦瑞轻抿一口茶汤,十分坚决的站在赵昊这边。 王世懋、顾大栋、潘叔骏和一众洞庭商会、盐商、徽商紧跟着纷纷端起茶盏,赞不绝口。 顾大绶和陆匡交换下眼神,也缓缓端起茶盏,略略迟疑的呷一口,只觉茶汤鲜醇甘厚,香气十分浓郁。 两人不由精神一振,点头道“好茶。” 赵公子微笑颔首道“二位喜欢就好。” 然后他便将目光移向了项元汴与钱若水。 八大家中,只有这两位,他从没打过交道,没想到几位老爷子把这两位也请来了。 来都来了,那就表个态吧。 ps三连更第一更。 第三百一十一章 项元汴 大收藏家项元汴又黑又矮又胖,脾气还很暴躁。 他曾在秦淮河曾经迷上个相好的,离别时妓女与他难舍难分,说了很多非君不嫁的话。 老项回家后对那妓女念念不忘,便斥巨资买了大块沉香木,请能工巧匠制成一具千工床。又带足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作为聘礼去南京,准备给那妓女赎身。 谁知几个月不见,对方居然忘了其貌不扬的矮冬瓜项元汴,把他晾在一边,去招呼其他的客人。 项元汴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再次自我介绍,女嘉宾……哦不,女史这才想起自己的金主爸爸,慌忙撵走了客人,重新梳洗迎接他。 他让人将礼物抬下船来,全都摆在秦淮河畔的钞库街上,引得无数人围观。秦淮名妓也纷纷跑过来,向那女史道贺,恭喜她遇到良人了。 女史也是乐颠儿了,赶紧拿出银子摆酒席庆贺。众人撺掇她向项元汴敬酒时,谁知项元汴却把酒泼在地上,指着她大骂‘人说青楼女子寡情薄幸,我先前还不信,以为自己遇上了有情人。谁知真是不信也得信了!’ 他便命人将那些绫罗绸缎全都堆在沉香木床上,一把火烧了起来。结果整条钞库街上都异香扑鼻,四五日不散。 于是钞库街便被人改称‘沉香街’,就是拜这憨憨所赐。 打那次之后,项元汴再不踏足青楼,性情也愈加自闭暴躁。 见赵公子如此盛气凌人,才头回接触就要逼人站队,他当场就想怼上了。 一旁又白又高又瘦的钱若水却轻轻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今日他们应邀前来,是要摸底,而不是置气的。 这种把戏没必要当真的,喝了又怎样,事后装傻不认就是。 他便端起茶盏呷一口,赞道“好茶。” 项元汴见状,只好也敷衍喝一口,气呼呼道“茶是不错,就是‘吓煞人香’这名字,怕是上不得台面。” “这是原先西山岛乡民的叫法。”刘正齐便笑着接茬道“公子上次不是说,要给它起个文雅点儿的名字吗?” “起了,诸位听听如何。”赵公子便颔首笑道“叫碧螺春如何?” 心说麻子对不起了,反正你爹也没机会入关了,命名权便是本公子的了。 “碧螺春?”众人闻声赞不绝口。“好名字,不愧是公子啊!” “此茶必与天池茶、虎丘茶齐名,成为我苏州又一名茶啊!” “单名字就盖过那两种了,这碧螺春必为苏州第一名茶,与杭州龙井争锋!” “碧螺春茶分五级。”赵公子轻呷一口茶汤,悠悠说道 “最顶级的条索纤细,卷曲成螺,满身批毫,银绿隐翠,确实不亚于龙井。因其色泽鲜润,又因林中丞也爱喝,我便称之为‘润茶’。” 说着他忽然眼圈一红道“不知中丞还能不能再喝一次润茶了。” 登时满室皆寂,无人敢接他的话。 在场都是消息灵通之辈,无人不知林巡抚的遭遇。都知道苏松即将迎来一场疾风暴雨,这时候谁敢乱接话? 赵公子便搁下茶盏,扫一眼斋中众人道“诸位不是江南集团的股东,就是我们的债权人,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项元汴刚想说,我可什么都不是,我就是个普通的储户,就是存的钱有点多罢了…… 却听赵昊沉声道“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众人点点头,纷纷收敛心神,洗耳恭听。 项元汴也强忍住开嘲讽,先听他怎么说。 ~~ “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林中丞在上海出事了。”赵昊语气低沉,满含深深的愤怒道 “江南医院已经抢救了他三天三夜,依然人事不省。” “赵公子,林中丞还有救吗?”众人忙七嘴八舌问道。 “只能求老天开眼了。”赵公子轻吁一声。 “据说郑副使也疯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来宾们满心的疑问,终于有人解答了。 赵昊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石破天惊道“他是装疯而已。” “嘶……什么?”众豪绅纷纷倒吸冷气。“堂堂四品大员,居然装疯卖傻?” “这一切的背后,究竟是不幸的悲剧,还是另有隐情?”众人等待着赵公子的答案。 “是另有隐情!”只听赵昊不遮不掩,直言不讳道 “因为就是他受徐璠指使,谋害林中丞!事后担心徐家和朝廷都不会放过他,便自作聪明想要装疯过关。可惜骨头不够硬,被本公子一吓就说了实话!” 立在他身后的高大哥,嘴角抽动两下,心说那是一吓吗?简直要吓死活人好吗? “啊?” “什么?” “我的天呐!” 众宾客有的张大嘴巴,有的瞪大眼睛,有的从椅子上站起来,有的双手抱胸……一个个险些吓出心梗。 众人实在是难以置信,徐家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加害一位堂堂巡抚! 更让他们难以相信的是,赵公子居然敢打破潜规则,将这件事当众大声讲出来! 对于这种永远不能公布的真相,难道不应该是知情者都缄口不言,最多含沙射影暗示一下吗? 赵公子怎么就这么说出来了?是谁给他的这份勇气? 难道他做准备跟徐家决一死战了吗? 这下就连项元汴也面如土色,没了跟赵昊叫板的勇气。 这么猛的小伙儿,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 赵昊面无表情看着吓成一团的众豪绅,压下心头淡淡的厌恶,命人将郑元韶签押过的证词,拿给众人传看。 什么?供词不是送去京城了吗?这么好用的武器,一份怎么够用?赵公子让人抄了三份,每一份都有郑元韶的亲笔签名红手印。 “此事形同谋逆,”看完供词,徐邦瑞心惊肉跳道“这帮人丧心病狂了。” “是啊,没想到徐阁老一世英名,败在自己两个儿子身上了。”华太师摇头叹气道“怎么就不接受严阁老的教训呢?” “这份口供一旦公诸于众,徐家将立马成为众矢之的。”王梦祥也捻须沉吟道“但想来,公子也认为,这样做弊大于利吧?” “是啊,公子……”一众八大家的成员全都有些惶然了。 还有一章哈。 第三百一十二章 歃血为盟 非但八大家成员,甚至包括洞庭商会,和徐家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难保徐家一倒,也会把他们都供出来。 “公子把如此机密之事,告诉我等,恐怕不是答疑解惑那么简单了。”钱若水故作镇定的问道:“到底有何见教,还请明言!” “好,那本公子就直说了!”赵昊一拍桌案,长身而起道:“徐家已经越线了,他们目无王法,倒行逆施!已经严重威胁到大家所有人的声誉和生存空间了!” “这话在理。”众宾客纷纷点头,事实上,他们对徐家早就心怀不满了。 大家尊徐家为首领,是指望徐家能给大家带来安全感,带着大家一起发财的。 可不是让徐家把大伙儿往绝路上带的! 结果在徐家的领导下,海上贸易停摆,各家难以为继。徐家却非但只顾着争权夺利,还挑唆苏州百姓闹事,把整个江南搞的一团糟。 毫无领袖风范不说,如今又犯下此等滔天罪行,这不是把大伙儿往火坑里带吗?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王梦祥等人便巴望着赵昊问道。 “我要干掉徐家,重立地水火风!”只听赵公子一字一顿的宣称道。 “嘶……”画舫斋中,又是一阵倒吸冷气。 ~~ 听了赵昊的开战宣言,众宾客震撼之后,满面忧虑。 他们并不是替赵昊担心。 毕竟徐二爷在西山岛上倒夜香已经快半年,徐大公子还跑去昆山拜赵昊为师,这说明徐家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们担心的是自己会不会受到波及? 赵昊很清楚这些豪绅的想法,便听他沉声道:“林中丞去松江前,我们有过一番谈话。双方的看法是一致的——不能泼脏水把孩子一起倒掉。” “中丞已经答应过,这次只对付徐家,不问其他。”赵昊说着看向陆匡道: “同样的话,中丞应该也对陆老爷子说过吧。” “这……”陆匡有些迟疑道:“略有不同,中丞说的是只清丈亩,不问海贸,大体是这个意思吧。” “徐家正是发现他们已经被孤立了,才会铤而走险、加害林中丞,企图把事情搞大,搞得人心惶惶,逼大家一起下水啊!”赵昊痛心疾首道: “如此自私,如此丧心病狂的一家人,大家还不跟他划清界限,非要等到局面无法收拾,大家一起完蛋吗?” “当然不会了。”江南公司众股东忙站起来道:“我们早就跟他分道扬镳,现在以公子的马首是瞻了。” “我们商会也跟徐家不共戴天!”刘正齐忙带着许志向起身表态。“前番苏州民变,就是他们捣的鬼,这笔账我们一直记着呢!” 顾大栋等昆山士绅也跟着站起身。“徐家几次派人到昆山制造骚乱,放火烧我们的粮仓,还派人决我们的大堤,不干他不是昆山人!” 这话说的徐邦瑞脸一红,因为徐家派人的人,就是他弟弟徐邦宁。他便赶紧起身大声道:“这群魔鬼诱惑我弟弟陷入歧途,幸得赵公子搭救,邦宁才重新走上正路,我们国公府也跟他不死不休!” 顾大绶和陆匡对视一眼,既然赵昊已经保证,仍旧只对付徐家,绝不牵连其他人。那他们之前答应过林中丞的事,自然还作数。 便也起身道:“干掉徐家,为中丞报仇!” 至于那些盐商、徽商,说实在的,这事儿轮不着他们掺合。他们来不过是给赵公子撑场面的,自然也全都站起来,叫的最欢! 噼里啪啦间,画舫斋中所有人,基本上都站了起来。 只剩下浙江来的两位朋友了。 “我们就不需要表态了吧?”钱若水小声问项元汴。 “谁能干徐家,老子就支持谁。”项元汴却丢下一句,霍然起身道:“干他老妈!” “唉……”钱若水也只好跟着站起来。 “好,既然大家都与徐贼势不两立,那不妨我们便成立个‘倒徐联盟’!”赵公子进一步‘建议’道:“我们的目标是,除掉徐家这匹害群之马,建立一个不违法、不作恶的新秩序!” “从今往后,所有人合法守法的赚钱,只会得到的更多,而不必再担心被牵连、被清算!”赵公子一指画舫斋门口,沉声道: “我的话说完了,谁同意加入的,留下。不同意的,请便!” 顿一顿,他又冷声警告道:“只是生死攸关,由不得我们宁枉勿纵。出了这个门,本联盟就默认为你和徐家是一伙的了。将来咱们再无情分可言,殃及池鱼时休怪无情了!” “呃……”项元汴和钱若水,还有不少和赵昊关系稍远些的人,都感到了错愕。 我们只是站起来表个态而已,怎么就成了要结盟?可这时候要是出去,岂不成了徐家一伙?此时此刻,谁还愿意沾徐家的边儿啊? 哪怕是向来豪横的项元汴,也承受不起此时离开后果啊。 只好这么留下来,稀里糊涂就加入了反徐联盟。 “好,大家都是好样的!”赵公子大笑一声,击掌。“取鸡狗马之血来!” 禧娃便端个铜盘进来,里头是猩红色的牲血。 赵公子伸手在铜盘中沾了一指头血,抹在自己唇边。 华察、徐邦瑞等人也将牲血涂在自己唇边。 然后高声对上苍起誓,如有二心,天诛地灭! 这是古今最隆重的起誓结盟仪式了,苍天鬼神是见证人。 ~~ 歃血为盟之后,众人重新落座,也不知是不是三牲血起了效果,顿觉彼此间多了份同志之情。 赵昊便趁热打铁道:“虽然我们都恨不得除徐贼而后快,但越是这样越要讲策略,不但要消灭敌人,还要保护好自己,同时也要保护好整个江南的稳定局面!” “公子所言极是!极是!”这也是同志们最想说的话啊。 “因此本联盟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阻止徐家,将他们的人送上应天巡抚之位!” “这很有必要。”众同志纷纷点头,年轻盟主的思路清晰的很。这确实是下一步争夺的关键所在。 “这就需要我们各尽所能,去影响有资格廷推的大员了。”赵公子沉声道:“大家报报数,看看有几成把握?” ps.第三更,越是过节越没法尽情的写字,哎……睡觉去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姜还是老的辣 按规矩,巡抚出缺,由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三品以上官员共同廷推。 六部三品以上的只有尚书侍郎,共十八员。 大理寺、通政司三品以上只有主官各一员。 都察院的三品以上就多了去了,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加起来足有三十多位。 不过绝大多数是外放督抚的加衔,按例参加廷推的只有左都御史和左副都御史两位。 因此此次廷推共有二十二位大员参加。 如果能得到过半数,也就是十二人的第一选票,便可确保成为正选了。 这真的很难。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巡抚的级别还是低了点儿。要是廷推总督和各部尚书的话,六科科长和十三道御史还会参加。 那样的话,再怎么努力都白费力气,以徐家对科道的影响力,完全没有输的可能。 也正是因为科道不参加巡抚级别的廷推,赵公子才有信心跟徐家掰掰手腕。 然而结果依然不容乐观,在场三十六人,能确定拿到的第一选票,仅有七张。 怕是连徐阁老一家都比不过。 不过赵昊并不意外,因为林润早就说过,徐阶一旦倒台,江南豪绅对朝廷的影响力,将出现一个十到二十年的断层。 不是看到这个断层,赵公子也没机会异军突起,三下五除二就成了他们的盟主。 当然话说回来,青黄不接之际,依然能左右三分之一的京城大员,其实已经很可怕了。 赵公子也要适时亮一亮王牌,镇镇那些个被半强迫入伙的家伙。 于是在一片叹息实力下降的唏嘘声中,赵公子却大笑起来,悍然宣布道:“有七票就足够了,剩下的本公子来搞掂!” “吓……”众人闻言,纷纷向赵公子投去敬畏的目光,都知道赵昊背景深厚,没想到对朝中有如此影响力。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合情合理。毕竟西山公司的那帮股东,虽然比他们穷些,但论起位高权重,却不是他们这些江南豪绅可比的。 只是众人没想到,赵公子和他的股东们,关系居然密切到这种程度。真是让人不得不再度提高,对这位年轻盟主的评价啊。 只要江南公司与西山公司齐心协力,还有什么事情做不成?应天巡抚、倒徐、开口通商,统统都可以搞掂的! 这下同志们对赵公子的信心更足了…… ~~ 殊不知,这就是他们脑补过度了。赵昊压根儿没打算,劳烦西山公司那帮股东。 一来,他对西山公司那帮股东的影响力,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大。 因为大部分股东的股份是很有限的,在事关西山公司利益时,会跟他站在一起。但此事无关西山公司的利益,想要让人家帮忙,就没那么容易了。 当然如果赵公子愿意拿西山公司股票做交换,他们肯定愿意帮这个忙。毕竟拆股之后,每股单价变为原先一成,大大激活了股票交易量,股价也随之大涨,半年不到便又翻了一番。 这世上还有用西山公司股票,买不来的选票吗?不存在的。 但赵昊不能这么做,因为那样太扎眼了。西山公司可是在天子脚下,不像江南公司天高皇帝远,步子可以迈得大一点。 一旦被人发现,西山公司的政治影响力,居然可以左右廷推,必然会引起朝廷的警觉和针对。那就违背他给西山公司制定的‘一心赚钱、莫谈国事’的方略了。 赵公子指望的另有其人。 ~~ 天擦黑时,第一届倒徐大会胜利闭幕。 赵公子将同志们亲自送上马车,并亲手送上伴手礼。还好这次不是一袋水泥,而是一包‘润茶’。 返程的马车上,同志们心情激荡,百味杂陈。 劳累了一天的华太师,对华伯贞感叹道: “早知道这一天回来,没想到来的这么快,这么顺理成章。” “是啊。”华伯贞更是无尽感慨道:“半年前,第一次见到赵公子,父亲就说几年后,他会取代徐家,成为江南的新王,所以让儿子跟着他,可保华家继续三代无虞……结果父亲的预言,还是太保守了。” “势也运也。谁能想到,徐阁老会昏招迭出呢?”华察一双昏黄的眼珠中,透着洞察世事的睿智道: “虽然徐家看起来是偶然走入绝境,但其实从徐阁老决意与林润对抗那天起,就必然会有这样的结果。” “是啊。”华伯贞点点头道:“当年,咱们家也遇到过类似的局面。父亲却亲自召集佃户,烧毁投献文书和田契,将所有田产都退还给百姓,平安渡过了此劫。” “后来太仓清丈亩,父亲又劝说二王家退掉一半的土地,换取了林中丞的谅解。当时他们都说我们三家胆子太小,但现在看来,却是再正确不过的了。” “呵呵,为父只是经历得多了,悟出谦退是保身第一法罢了。”华太师淡淡一笑道:“但我们这样的人家,一味谦退也不是办法。还需要不断的进取才能保持不衰。” “可原先九大家的路数,我是不赞成的。所以赵公子一提出‘不作恶事、不违法度’的主张,老夫当时就认定这才是我们该走的路。因此老夫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只听他满脸欣慰道: “现在看来,这一步,算是走对了哈?” “何止走对了,简直是太英明了。”华伯贞忙赞不绝口道:“公子明明先去的太仓,结果最倚仗却是我们华家,这全是父亲高瞻远瞩的结果。” 当初华家第一个全力支持赵昊,在江南公司草创阶段,给了他极大的帮助。赵公子也投桃报李,非但请华太师担任集团董事长,还让华伯贞总管公司大本营——西山岛。 而且华家非但是江南集团第二大个人股东,华伯贞个人还拥有江南建材两成的股份。 江南建材公司目前拥有江南水泥一厂、二厂,以及江南采石场,是目前集团的核心资产,江南银行都比不了。 但这都是他应得的,谁也嫉妒不得。堂堂华家当家大爷,才跟赵昊见第一面,就撇家舍业跟他去荒岛创业,谁能有他这份魄力? 荣华富贵虽是天授,机会来了却也要抓得住才行。 ps.三连更之第一更。 第三百一十四章 众望所归 另一辆马车上,王梦祥和王世懋也是无限感慨。 “服了,真服了。”王梦祥苦笑道:“老夫再也不说自己有远见了,跟公子一比我就是老眼昏花。” “那我成什么了,瞎子吗?”王世懋也失笑道。 两人想起当初吴淞江堤竣工庆典,他们想要拉赵昊入伙九大家时,却遭到他断然拒绝。 当时虽然赵公子一番义正辞严,说得两人汗流浃背。但过后再想想,难免会觉得这位公子有些过于理想化,太小心了点儿。 如今世风日下,王法如摆设,笑贫不笑娼。那真叫个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不作恶事、不违法度’,如何能发展壮大? 要说违法的恶事,谁有徐家做的多?人家还不是成为江南第一豪族,谁也奈何不了他们? 万万没想到,这才过了两个月不到,徐家坏事做绝,干犯天条,就要遭报应了…… 此刻再回味赵公子那八字真言,两人方品出其中滋味,这才真是堂堂正正的王道啊。 当他们彻底明白这一点,再不做它想时,赵昊身边最好的位置,已经被华家和江小姐占据了…… “别说公子了,就是华太师的眼光,也比老夫高明太多。”王梦祥感觉肠子都悔青了。 “老夫这一慢二看,最好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 “唉。”王世懋也感觉很遗憾,但他比王梦祥看得开。便劝道:“老叔何必为过去的事后悔?我们得到的已经是旁人羡慕不来的了。如今公子正欲大展宏图,咱们好生为公司尽心竭力,将来一定能赶上华家的。” “嘿,还是贤侄看得透啊。”王梦祥神情一振,一拍大腿道:“好,公司在浦东遇上麻烦了,老夫回头便主动请缨,去啃这块硬骨头!” “那我也不能闲着。”王世懋也深受感染,平生头次主动承担责任道:“公子一直心心念念的苏州造船场,就由我来拿下!” 苏州造船场在太仓,是江南两大船场之一,规模仅次于南京的龙江船场。 赵公子要走向海洋,不打这两大船场的主意是不可能的…… ~~ 这会儿,在陆匡的邀请下,顾大绶、项元汴和钱若水三个,到陆园续摊……写作‘续摊’,读作‘续谈’。 当时在画舫斋事出突然,赵昊又有大义名分,将反对他和支持徐家挂钩。这八大家中的四家迫于形势没法唱反调。 只能眼睁睁看着赵昊在另三家、洞庭商帮、盐商、徽商的支持下,在原本的体系之外,建立了一个新的联盟,并顺理成章坐上了盟主的位子。 他们措手不及,被牵着鼻子走,回来后当然要商量下日后的对策了。 “诸位,九大家就这么成为历史了?”钱若水有些怅然若失道:“有二十年了吧,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当然了。”项元汴闷声道:“九大家早就臭了牌子了,就算没有今天这一出,我也早就想另起炉灶了。” 然后他的船就被徐家烧了…… “没想到啊,老项今天居然没发飙。”酒席上,陆匡笑着揶揄项元汴道:“就这么眼睁睁看那赵公子,招呼都不打,就坐上盟主的位子了?” “是啊,上次徐瑛要坐这位子,被你怼的满头包啊。”顾大绶也笑道。 “嘿,少他妈哪壶不开提哪壶!”项元汴啐道:“徐瑛什么玩意儿?仗着他老子的名头就想骑在老子脖上撒尿,怼他是轻的,把他绑在船上一把火烧了才解恨!” “那赵公子骑在你脖子上,就不一个味儿了?”钱若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跟着一起挤兑项冬瓜。 “行啦,少在这儿阴阳怪气,真当老子是傻子啊?”项元汴哼一声道:“当我看不出来今天这一场,说白了就是跟徐家划清界限的,老子就是气炸了肺,也得忍着。” “哦,原来你老项也懂权宜啊。”顾大绶闻言笑道:“当时应付过去,事后不认,倒也是个法子。” “嘿嘿,你还真说错了。”项元汴呷一口烈酒,呲牙咧嘴道:“我挺欣赏这小子的,年纪轻轻,就在北京、江南各创下好大事业。” 说着他瞥一眼三人,冷笑道:“说句不中听,咱们这些靠着祖宗混饭吃的,跟人家赵昊比起来,那真是跷脚驴子跟马跑,一辈子也赶不上!” 这话果然不中听,把三人憋的脸通红,却又没法反驳,因为项冬瓜说的是实话。 “这一年多,老子也不是没想靠自己趟条路出来。可结果呢,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是搞得一团糟。”项元汴郁郁的叹口气道: “所以在画舫斋时,看着那小子霸气四射的样子,老子忽然觉得,跟着他混的话,肯定比咱们自己瞎闯要强得多。所以老子想给他个机会看看,只要他能带着咱们回到正轨,老子就服他,就认他当这个头儿!” 一番话说得三人默默点头,这一年来,大家过的确实很迷茫,失去了主心骨,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 江南公司和赵公子,似乎完全可以充当这角色。就像项元汴说的,只要他能带着大家做大做强、再创辉煌,是不是被强迫加入的,有那么重要吗? 半晌沉默后,三人一齐叹道:“确实该掀篇了。” 顾大绶心说晚上要跟大栋同榻而眠,好生增加下兄弟感情了。 “可是,咱们这次能赢吗?”陆匡难免还有些担心。 “至少输不了。”项元汴淡淡道:“不说别的,单想咱们今天是怎么逆来顺受的,就该清楚徐家如今的处境是何其恶劣。就算没有赵公子召集大伙儿针对他们,接下来徐家的日子也会异常难过。” “确实,不死也得脱层皮。”三人深以为然:“不过徐阁老肯定要设法自救的。” 正说话间,陆府管家进来禀报说,有华亭徐家管事徐大,送来徐阁老的请帖。 “还真不经念叨。”陆匡不禁失笑,接过请柬一看,递给三人道:“徐阁老邀请我去吃他的寿酒了。估计你们三家也跑不了。” “可惜晚了一步,怕是没几家会去了。”顾大绶便怪笑道:“反正我那天会生病。” “莫非赵公子算准了这一出,所以才抢在徐阁老前头,公布了徐家的罪状?”钱若水佩服得五体投地道:“这招绝户计,可挖断了徐家的命根子了。” 若是没有郑元韶的供状,大家碍于颜面总是要去一遭华亭的,到时候让徐阁老一忽悠,谁知道会有多少人,稀里糊涂上了他的船? “哈哈,怎么样,这下信老子了吧?”项元汴得意坏了。 ps.第二更。 第三百一十五章 赵公子的帮手 江南才是初冬微寒,北京已经下起了大雪。 漫长的小冰河期还未正式开始,却已经显露出了它的威力。 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而下,为京城内外铺上了厚厚的白毯。 风雪交加,车马稀少,官道也被大雪覆盖,几乎看不见道路的模样。 忽然,一阵急促的铜铃声响起,三匹骏马四蹄翻盏,沿官道朝东便门疾驰而来。 那铃声正是由三名骑士腰间悬着的铜铎发出。这铜铃和他们插在背上的‘飞马急递’、‘官民避让’、‘拦截者死’的红旗,说明了他们的身份——为朝廷递送急信的急递铺铺兵。 把守东便门的官兵赶紧让开去路,放飞马急递入京。 京城的百姓也都很懂规矩,听到铃声便纷纷避让,三匹骏马一路疾驰,闯入了通政司衙门,这才勒住了马缰。 衙门的官差赶紧接住三名已经冻僵的骑士,顾不得看他们死活,先解下三人背后的铜信筒,第一时间呈送纳言。 这三个信筒里,只有一个有密信,但就连送信的铺兵都不知道,哪一个是真的。 通政使薛松奕验看了三个信筒,见火漆都完好无损,这才一一打开,在第三个信筒里找到了那封应天巡抚衙门的八百里加急。 裁开那粘着三根鸡毛的信封一看,薛松奕登时变了脸色,沉声道:“备马,本官要入宫!” ~~ 少顷,那封由牛佥事亲笔写就,禀报江南事变的信笺,以及那份郑元韶的口供,便摆在了三位大学士的面前。 良久,文渊阁针落可闻。 三位大学士全都惊呆了,不谷的本体更是无风自动,诉说着他满心的惊怒。 徐璠啊徐璠,你这是要闹哪样啊,打算害死你爹吗?! 首辅李春芳和次辅陈以勤,心情同样十分糟糕。 当初他们虽然恨不得徐阁老赶紧退休,但徐阶一旦真退了,两人立马就打起徐阁老的大旗,以徐党首领自居了。 别说,这手还真好使。在高拱随时可能会杀回来的现实威胁下,那些徐党分子也顾不上细究这两位在徐阁老下台过程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全都乖乖团结在了他们的旗下。 这半年里,李春芳又伙同陈以勤,三次让高拱的名字无法出现在大学士廷推的正选中。 终于暂时打消了隆庆皇帝,起复高拱的迫切念头。 两人这还没享受下岁月静好呢,居然又出了这档子事儿! 这让他们的徐党大旗还怎么打下去?尴尬,无比的尴尬啊。 ~~ 好半晌,李春芳方无奈道:“都说说吧,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陈以勤哼一声道:“派钦差查办呐,先把议论平息下来再说。” “嗯。”李春芳恹恹点头,心情十分糟糕道:“估计南京三法司已经行动了,就委任朱部堂三个为钦差,就近去查问吧。” “这都不必劳神。”陈以勤闷声问道:“关口是后头怎么办?” “当然是让新任应天巡抚去查了。郑元韶的口供都有了,顺藤摸瓜就是。”李春芳身为首辅,说出来的话自然永远要政治正确了。 “那谁去当这个巡抚呢?”陈以勤追问道。 “看吧,看吏部给出的名单再说。”李春芳郁郁道:“到时候再议。” “这……”陈以勤有些不满的喘了几下,忍了忍没说话。 张居正一直保持着沉默,这也是他这半年来状态的写照。如今内阁三人,首辅和次辅抱团,他这个唯一的阁员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李春芳能干好了也行,可他完全就是徐阁老的翻版,信奉清静无为不说,比徐阁老还热衷讲学。 不谷感到十分生气,但两人将逼走元辅的责任,明里暗里都推到他身上。让张居正在徐党中也愈发步履维艰,不得不打消马上起复高拱的念头,先韬光养晦,避避风头,静待时机了。 所以在短暂的惊怒交加后,他意识到自己等待的机会,来了。 果然,只见两位上司一齐望向他。“太岳,兹事体大,劳烦你走一趟,向皇上禀报吧。” “遵命。”张居正点头应下,双手接过那份奏章,却不见李春芳递给他郑元韶的口供。 张居正投去探寻的目光。 李春芳按住那份供状,有些不自然的笑笑道:“这只是郑某的一面之词,贸然递给皇上,难免降下雷霆之怒。万一要是最后查办的结果,与这份供词相左,我们岂不害陛下是非不分,冤枉好人了吗?” “那就等等,有了定论再一并呈上。”陈以勤也点点头,这么做算不得错。很多时候,皇帝只需要知道结果,不必了解过程。 “是。”张居正还能说什么,点点头,收好那份供状,转身出去。 李春芳看着他罩上大红色的斗篷,坐上油布顶的腰舆,颤歪歪过石桥而去,方收回目光,幽幽道:“不高兴这下高兴了。” “那你还让他去?”陈以勤哼一声。 “我不让他去,他也自己会去的。”李春芳淡淡说一句,长长一叹道:“南充公,徐阁老这面大旗,打不下去了。” “这就是我刚才想说的。”陈以勤拿起那份供状,愤然抖动道:“徐阁老也是老糊涂了,怎么能放任儿子干出这种事?我陈某人是耻与为伍了!” 话说的好听,其实主要是,徐阁老的声誉要变成负资产了。再打徐阶的旗号只会拖累他们了。 “打不下去倒也无所谓,反正我们早晚也得立起自己的旗号。”李春芳叹气道:“只是陛下和张太岳怕要借机起复高新郑了,这下咱们还能顶得住吗?” “顶不住也要顶!”陈以勤吹胡子瞪眼道:“他一回来,咱俩就等着玩完吧。” “那你倒是拿个章程出来啊?”李春芳无奈道:“瞪眼能把高新郑瞪回去吗?” “一时之间,我哪能想出来?”陈以勤颓然道。 两位相公正相对愁肠,忽见小阁老李茂才从外头进来。 “父亲,家师送了几盒茶叶来,请诸位品尝。”李茂才向陈以勤行一礼,然后将几个漂亮的茶叶盒搁在桌上。 李春芳随手接过,儿子递给他的那一盒。打开盖子想闻闻茶香醒醒神,却看到盒盖内侧的几个字。 他不由一愣,旋即露出了恍然之色,然后大笑起来道:“好好,多谢你师父了。” ps.第三更,今天去做了个理疗,差点没把我疼死,大夫嘱咐我不要再熬夜。早点睡了,明天多写哈。 第三百一十六章 嗡嗡的幸福生活 外头大雪纷飞,乾清宫东暖阁中温暖如春。 今年入秋,乾清宫的二十七间房终于都装上了暖气,于是从此君王不早朝。 隆庆皇帝快到中午才刚起来,哈欠连连的坐在镜子前,让陈洪给梳头。 镜子里的隆庆皇帝比起半年多前瘦了一些、眼圈也微微发黑,一副操劳过度的样子。 “万岁,昨晚的果子效果如何?”陈洪一边给他梳头,一边小声笑问道。 “唔,还不错。”隆庆露出得意的神情道:“朕本欲梅开二度,没想到梅花三弄,真是扬眉吐气啊。” “那就好那就好。”陈洪也很高兴。 “你这回立功了,要朕怎么赏你?” “这是老奴应该做的……” 隆庆梳完头,在陈洪的搀扶下起身,下楼到中正人和堂用早膳。 待到皇帝在御桌前坐定,宫女便奉上相当节俭的早膳。 只有八宝馒头、攒馅馒头、蒸卷、夹糖饼、芝麻烧饼、奶皮烧饼、薄脆饼、灵芝饼、枣糕、白馓子、糖馓子、芝麻象眼减煠十二样面食甜点。 菜肴更是仅有四荤四素四个汤,比起他爹他大爷一顿饭动辄上百个菜来,绝对堪称俭朴到家了。 唯一有些奢侈的,是一盘驴肠子。 隆庆皇帝酷爱吃驴肠,但当他得知每吃一次驴肠都要杀害一头活驴,便不忍心常吃。吩咐御膳房每旬来一头驴就成。吃的次数少了,自然格外珍惜,每每杀驴之日,那是三顿不离驴肠子。 什么卤煮驴肠、萝卜烧驴肠、五香卤驴板肠、红烧驴肠、豆腐驴肠汤,变着花样的吃。 不过早晨刚杀的驴肠子最新鲜,陛下一般爱吃刺身。 隆庆夹一筷子的新鲜热乎的肠头,先在鼻端嗅嗅,赞道:“嗯,是内味儿。” “那是。”一旁的御膳房总管孟冲忙邀功道:“老奴亲手洗的。” “不错,光禄寺的人就是不明白,这东西不能洗太干净,不然就没内味儿了。”隆庆蘸一下浅碟中的蜂蜜,送到口中,细细品味那肥而不腻,满口溢香的滋味,陶醉的不能自已。 “真叫个‘宁舍孩子娘,不舍驴板肠’啊。” “而且这驴肠子对男人有好处,生着吃更是一等一的滋补啊。”孟冲忙谄媚笑道,他知道皇帝最在意那方面的能力,岂能让陈洪专美? “唔,那可要多吃几筷子。”皇帝闻言,觉得嘴里的肉更香了。 “陛下富有四海,爱吃就常吃吧,没必要十天才吃一次。”孟冲建议道。 “呃……还是算了吧。”隆庆迟疑片刻,摇头道:“吃多了忒腻。” 其实是因为穷,他吃一个鸡蛋御膳房要开支五两,杀一头驴,更要足足一千两银子!这谁能遭得住啊? ~~ 隆庆正享受着驴肠刺身,外面的小太监来报,张相公有要事求见。 “快请进来吧。”隆庆皇帝点点头。 按说,这东暖阁是皇帝的起居之所,外臣不得擅入。但隆庆皇帝天冷不愿去御书房,都是把大臣叫进来说话的。 不一时,长须飘飘的张相公便进来暖阁,行礼问安之后,皇帝看座,又让人给他盛一碗热腾腾的**。 “张师傅快喝一碗暖暖身子。” “谢陛下。”张居正双手接过那光泽典雅、薄如蝉翼的瓷碗,端起来刚要喝时,才发现这竟是个厌胜瓷。只见碗壁上烧着一副精美的图案,秋千上的男女惟妙惟肖、纤毫毕现。 看得不谷老脸一红,险些呛了奶。 “张师傅怎么了?喝不惯吗?要不换成牛乳?”隆庆关切问道。 “喝的惯,是臣不小心呛到而已。”张居正忙掩饰的笑笑,这节骨眼上,他不能惹皇帝不高兴。便若无其事的重新端碗喝起来。 一边喝,他留神打望暖阁,只见那‘宵衣旰食’的匾额下,紧靠着整齐堆满奏章文牒的书桌的位置,多了一具博古架。上头陈列着各式杯盘碗盏,每一个都极尽精细,美轮美奂。 而且每一个上头,都绘着莫可描述的画面,弄得张相公眼都不知该往哪儿搁了。他眼前浮现出一副画面,皇帝一边把玩着厌胜瓷,一边翻阅着内阁的票拟,顿时生出自己被玷污了的感觉。 隆庆也有些忐忑,这架子才安上没两天……原先皇帝都是关起门来,和爱妃偷偷赏玩的瓷器的,摆在外头会被妹子骂。 可自己花大价钱烧出来的这套《金瓶梅》周边,若只能藏于暗室,不能堂堂摆出来、让自己随时可见的话,跟锦衣夜行又有什么区别? 终于,前天长公主下江南过冬去了,再也没人管着他了。隆庆赶紧摆起自己心爱的厌胜瓷,每天亲自擦拭,时时把玩,心情那叫美美哒。 隆庆皇帝也不求向来严肃的张居正,能和他一起愉快的玩耍,只要别扫自己的兴就行。他便赶紧转移话题道:“张师傅这么早过来,有什么急事吗?” 张居正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不禁一阵汗颜,暗道真是定力不够,一刺激就忘了正事儿。 他赶紧搁下瓷碗,掏出帕子擦擦嘴,然后双手奉上那封奏疏,沉声禀报林润遭难之事。 听的隆庆皇帝也是一惊,掉了手中的筷子。“巡抚行辕那么多人,怎么别人都没事,只烧死巡抚和他的亲随?” “林润还没死……”张居正小声提醒一句,然后道:“此案疑点颇多,当立即安排最得力人手,一面安定人心,平复谣言。一面明察暗访,尽快查明真相!” “嗯。”隆庆点点头,神色阴郁的沉吟半晌,方开口道:“张师傅是朕最信得过的人之一,朕就跟你实话实说了——林若雨这个应天巡抚,是高师傅安排的。” “哦?”张居正露出感激与震惊混杂的神情。“高相公这是何意?” “高师父一直想通过开海禁,来解决朝廷缺钱的困局。”隆庆缓缓道:“去岁那番角力时,张师傅也在场,无需朕多言。” 张居正点点头。当时抗倭胜利,福建巡抚涂泽民请开市舶,易私贩为公贩,就是让走私商人变成合法商人。 并力陈此举利国利民,非但可以忬民困、消倭患、还可以让朝廷每年多上百万两的税收。 Ps.隆庆爱吃驴肠子,不是我诌的哈,老北京嘛。 第三百一十七章 自信的不谷 涂泽民的主张让高拱十分心动,力劝隆庆皇帝开海解禁。 谁知却遭到了科道言官,以及许多保守官员的强烈反对,高拱与他们吵得天昏地暗,但还是在廷议中败下阵来。 大明大事廷议、大臣廷推、大狱廷鞫,流程大差不差,最后就看哪边支持的人多。而六科科长十三道御史皆可参与,且他们喜欢抱团,所以对朝廷大事有很大的影响力。 拜科道不遗余力的拖后腿所赐,最终只开了一处港口而已,而且严格限定了贸易量,让所谓开海成了笑话。 那些科道言官的背后,站着巨大的东南走私利益集团。 高拱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将开海地点设在了月港,分化了福建海商与江南海商。然后又授意自己早先安排在江南的林润,暗中对付九大家,以期瓦解东南走私集团。 后来高拱下野,林润的处境就很危险了,但他一直没放弃自己的使命,坚持不懈的打击江南豪族,却在上海遭遇火灾,这让隆庆怎么能不多想? “皇上认为此事并非意外?”张居正心中咯噔一声,没想到林润还另有特殊使命,看来在江南斗争,远比自己料想的要残酷的多。 这样看来,两位阁老扣下那张供状也无济于事了。 “朕当然希望只是一场意外了。”隆庆面现凝重之色道:“但只要跟东南那帮人搭上关系,意外实在太多了。” “当年,皇伯武宗毅皇帝南巡,在清江浦偶然落水,虽然很快就被救起,却就此一病不起,几个月后便驾崩了。”皇帝眼圈微红,忙拿起个厌胜瓷把玩一下平复心情道: “先帝世宗肃皇帝遭遇的壬寅宫变,同样匪夷所思,谜团重重,最后只能归结于意外。那么朕就要问了,为什么一向东南那帮人动手,就会发生有利于他们的意外,这也太巧了吧?” “巧合多了,它就不是意外了!”隆庆说着说着,动了震怒,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 只听咔嚓一声,那薄如蝉翼的精瓷登时裂了道缝。 “哎呀……”可把隆庆皇帝心疼坏了,这是一套的呀!碎一个就不完整了啊! 于是他更生气了,朝着张居正大声道:“根本就是有些人目无君上、无法无天!” 张居正赶紧站起来,躬身道:“陛下息怒,臣等一定彻查此案,不管牵扯到什么人,官职有多高,势力有多大,都一定将他绳之于法!” 见张居正的态度还是蛮端正的,隆庆神情稍霁道:“朕当然信得过张师傅了。” “惭愧,为臣孤掌难鸣,怕是无法达到陛下的期望。”张居正便趁机建言道:“陛下,高肃卿不出,魑魅魍魉是镇不住的。” “唔……”隆庆点点头,缓缓坐下来。陈洪忙他换了个厌胜瓷把玩。 好一阵,皇帝才又稳住心神开口道:“朕当然做梦都盼着高师傅回来了。可半年来三次廷推大学士他全都落选。朕打回去三次,已经让高师傅得罪了三位大臣,再不敢替他树敌了。” 对廷推的结果,皇帝自然有否决权,但这样一来,自然群情激愤,认为皇帝违背众议,一意孤行。被否决的正选官员更会满腔怨怼,他们不敢把皇帝怎么样,却会把怒火指向引起这一切的那个人。 高拱人缘本来就不好,这下就更不招人待见了。 张居正点点头,大学士廷推可是有科道参与的,以目前的局面看,高拱想要走这条无疑难于登天。 “朕也下过旨意,特简高师傅回京。”隆庆又叹气道:“然而他老人家却拒绝了。” 皇帝当然也可以在廷推之外,直接下旨任命官员了。这叫‘特简’,好比当年的张骢、桂萼就是被嘉靖皇帝特简为阁臣的。 但这样上来的大学士违反政治惯例,深受百僚抵触,工作起来处处掣肘,一旦犯错会被群起而攻之。因此张骢桂萼都没干几年,完成了历史使命便滚蛋回家了。 高拱显然不想重复张桂二人的悲惨命运…… “可以理解,”张居正轻声道:“特简入阁的话,高相的处境会很艰难。” “那张师傅有何妙计?”隆庆皇帝是没辙了。 “以为臣愚见,眼下就有个迂回的好机会。”只听张居正沉声道: “陛下可以委任高相为钦差东南巡阅使。此职无品无级,仅是个差遣,自然不需要经过廷推。待到高相平定东南乱局,事毕还朝便是顺理成章。到时候谁能阻止他重入内阁?” “啊呀!好主意啊!”隆庆眼前一亮,一拍大腿道:“朕怎么就没想到,先用这法子让高师傅出山,出来了不就好办了吗?” “那何时下旨的好?”隆庆又追问道。 他愿意用全套《金瓶梅》厌胜瓷换回自己的高师傅。嗯,这就是超越了君臣师徒的真挚感情啊! “急不得,陛下。”张居正却冷静道:“高相乃致仕的次辅,国之重器岂能轻动?还得先让人打个头阵,才好名正言顺的登场。” “张师傅的意思是……”隆庆手摸着厌胜瓷,面现恍然之色,实则满心疑惑。这曲曲折折到底是要闹哪样? “为臣的意思是,先等一等。让继任的应天巡抚去查办此案。那么无非两个结果,要么查无实据,大事化小;要么闹成一团,不可收拾。无论出现哪一种,都可以名正言顺的起复高相了。” “后一个朕明白,可大事化小也可以吗?”隆庆不解的咂咂嘴,感觉驴肠刺身都不香了。 “陛下既然确信另有隐情,倘若巡抚敢大事化小,就是蒙蔽圣听,陛下直接一道旨意将其罢官查办,再盛怒之下起复高相,谁敢再反对?”便听张居正冷声道:“谁反对就是奸贼一党,通通罢官就是!” “嘶……”隆庆皇帝品出味来了,不由点了点头。能借机收拾下那些居心不良的言官,又不会给高师傅树敌。这法子,很中。 只是他又想到一种可能,不由问道:“万一要是钦差把此案办成了呢?” “呵呵……”不谷自信的笑笑,美髯在胸前摇曳。“不可能的,江南积弊已久、病入膏肓,除了高相没有人搞得掂。” ps.第二更,求月票啊! 第三百一十八章 八仙过海 陈洪下值后,便坐上暖轿,回去自己在北安门外菊儿胡同的宅邸。 陈公公住的是五进大宅,府里管家仆人丫鬟婆子两百多号。 别看他是个阉人,却也娶了一妻四妾,还过继了几个侄子侄女养在府里,差一点儿就是齐齐整整的一家人了。 公公回到府上,美貌如花的妻妾们赶紧把他迎进屋,给他更衣摘帽脱鞋,换上居家的袍服,然后一边为他按摩一边娇声细语问他昨晚辛不辛苦,有没有不顺心的事。 一边说着体己话,还一边喂他喝汤水。把个陈公公伺候的无比满足,只觉自己当初的选择没有错…… 虽说付出了些身体上的代价,但若是还留在信阳老家,如今肯定还娶不上媳妇,那东西一样用不上,还徒惹烦恼。 陈公公自我安慰一番,便让过继的大儿子陈大发,去隔壁请邵大侠过来。 他和那位丹阳大侠也算旧相识了。当年陈洪还是御用监外监把总,负责为宫中采买物资时,便跟邵芳认识了。 邵大侠最大的本事就是和什么人都能交朋友,当然也包括太监了。陈洪也有意结交这位神通广大的江南第一大侠,一来二去两人便成了好朋友。 当初陈洪能当上御用监太监,接着又进司礼监,邵芳是出了大力的……陈公公进献给隆庆皇帝的那些丹药、秘方、器具之类,都是邵大侠帮他从海内外搜罗的。两人的关系自然愈加密切。 邵芳为何敢大言不惭、大包大揽说,自己能让徐阶高拱起复?其实就靠陈洪这张牌。 当然你也可以说这太不靠谱了吧?陈洪在司礼监才坐第四把交椅,哪来这么大能耐? 但江湖人士不就靠吹牛伯夷过活吗?邵大侠这就算是很讲良心的了。 ~~ 不一会儿,邵芳来了。 他两月前进京后,便在陈洪家隔壁买了套宅子住下来。只要陈洪不当值,两人就耍作一处,焦不离孟。 在邵芳的挑弄下,陈公公终于不再满足于老婆孩子热炕头,燃起了问鼎司礼太监的野望。 邵芳通过反复洗脑,让陈洪认定了只要高拱起复,他就能当上司礼太监的念头。这不,才刚看到点儿希望,他便赶紧向邵芳报告好消息了。 邵大侠正为高拱迟迟无法通过廷推发愁呢,听陈公公讲了张居正想出的迂回战术,不由乐开了花。 暗道这下可算对高相公有交代了! 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八字还没一撇,不要高兴太早。咱们还是静观其变,等有了准信儿再庆祝吧。” “老弟就是老成啊!听你的。”陈洪便打消了好好庆祝一番的念头。 殊不知人家邵芳现在只想回家好好琢磨琢磨,看如何在给高拱的信里自夸自擂,让高相公相信自己才是帮他出山的头号功臣。 眨眼之间,邵大侠已经编造出,自己是如何将五大环节七大难关一一攻破的,险些把自己都感动哭了。 ~~ 傍晚时分,雪仍在下,东城史家胡同的街面上却没有什么积雪,地上还撒了炭渣防滑。 这是东城兵马司差人所为,但并非所有的胡同都有这份待遇。只有恰巧和朝廷高官住在同一条胡同的,才能跟着沾上光。 也许,这就是人生吧。 这史家胡同打头的一户,便是吏部侍郎王本固的府邸。 今秋更进一步、荣升为吏部左侍郎的王本固,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坐着轿子回到府上。 他家里的门厅是连着轿厅的,轿子可以直接抬进去。 下人又在轿厅里点了好大的炭盆,让老爷下轿之后感受不到一丝严寒。 管家掀开厚厚的轿帘,恭请王本固下轿。 王本固官威很重,回到家里依然不苟言笑。他目不斜视的沿着密不透风的暖廊,往后宅走去。 管家躬身跟在后头,小声禀报道:“启禀老爷,徐五来了。” 王本固不动声色道:“来多久了?” “中午就到了,一直在花厅等着呢。”管家轻声道:“看那架势,今天见不到老爷不打算走了。” “来的够快的。”王本固眉头微蹙,继续昂首向前道:“让他到书房候着。” “是。”管家应一声,赶忙去通传了。 ~~ 徐阁老虽然已经致仕离京,但徐家在京城的几十处店铺还在照常经营。 尤其海外销路这一断,京城市场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比起其他几家,徐家之所以还能好过些,一是因为他们家以生产棉布为主,国内销量也不错。二就是垄断了京城的棉布市场,缓解了回款的压力。 因此徐家将最能干的管事徐五留在京城,让他悉心照料京里的生意。 今天一早,徐五就接到了松江的急信……比朝廷的飞马急递还早到了一会儿。 然后他便按照徐阁老的吩咐,来求见王本固了。 徐五当然知道,王本固得天黑才能回家。但他还是早早就来坐等,做足了姿态。 天黑终于见着了人。 他跟着管家来到书房,便见王本固一身裁剪得体的松江蓝布青缘道袍。虽然在家里,头上依然戴着网巾,一丝不苟的笼在头顶。 “小人拜见少冢宰。”徐五赶紧跪地磕头。 “你的来意,我已知晓。”王本固冷声道:“存斋公这么着急叫你过来,难道和那件事真有什么瓜葛?” “当然不会了。”徐五忙矢口否认道:“我们徐家是什么人家?怎么可能干那种作死的事情?” “那你来作甚?”王本固冷笑一声。 “人无伤虎心,虎有害人意。”徐五汤水不漏道:“为了防患于未然,也为了让江南百姓能有几年好日子过,请少冢宰务必为江南十府选个仁厚的巡抚。” “本座哪有那本事?”王本固露出不近人情的神色。 “这是老太爷可以接受的人选。”徐五抬起头来,双手奉上一份名单,自顾自道:“还请少冢宰看在往日情分上,不要推辞。事成之后,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我徐家再不会烦少冢宰了。” “当真?”王本固登时面色一变。 “当真。”徐五重重点头道:“当年少冢宰写的保证书,将一并归还。” 那是困扰他整整十年的噩梦啊,王本固目光阴沉的盯着徐五半晌,终于伸手接过了那份名单。 ps.第三更,再写一更,求月票。 第三百一十九章 青萝卜与惨绿少年 北京大雪纷飞,南京却艳阳高照。 青石街,海瑞家,天井中堆着昨日新买回的几百斤萝卜。 海母坐在水盆旁,用粗糙的双手将带泥的萝卜撸洗的干干净净。 小丫像只快乐的小兔子一样,帮着奶奶将洗好的萝卜送给姨娘。 韩氏便在案板上,将萝卜连皮切成大长条,然后一条条挂在绳子上晾晒。 “少吃点儿,当心胀气。”王氏端着茶壶从堂屋里出来给婆婆倒水,她的气色要比小半年前好太多。 见小丫又偷吃萝卜条,王氏又好气又好笑道:“馋嘴丫头,又不是吃不饱,怎么光寻思着偷吃?” “孩子嘛,都这样。汝贤小的时候,整天偷我晒的咸鱼。”海母心情很不错,笑眯眯的对小丫道:“喜欢这味儿,让你爹明天给你买萝卜糕吃。他要是忘了,就不让他进门。” “奶奶太好了!”小丫欢呼雀跃,捧着奶奶的脸亲了一口。 “脏。”海母一脸嫌弃的用袖子擦了擦口水。 看到她冻得通红的双手,王氏赶紧搁下茶壶,:“娘,剩下的我来洗吧。” “这才刚好了几天,又嘚瑟?”海母却不领情道:“忘了李神医说过,今年冬天是个坎,开春不犯,你这病才算好透了。” “婆婆和夫人进去歇着吧。”韩氏的脸上也洋溢着笑容。“活不多了,我一个人就能成。” “你更不行!”海母和王氏却异口同声。 “我们海家的希望,就在身上了。”海母笑着瞪一眼韩氏道:“切完了这几刀就进去歇着吧。” “婆婆,我都还没显怀呢。”韩氏小声羞涩道。 “你不懂,就这几个月最要加小心。”海母却不容商量道。 婆媳正说话时,院门开了。全天候多功能老仆海安背着箩筐进来,身后跟着半旧棉布袍子的海瑞。 半年不见,海大人还是那么又黑又瘦,脸上却挂着不易察觉的笑容。 “娘,您看谁来了。” 海母闻言抬头一看,便见个唇红齿白的惨绿少年跟在儿子身后,进了自家的院子。 “哎呀,这不是小恩公吗?”海母登时绽开发自内心的笑容,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在儿媳的搀扶下起身。 “孙儿拜见奶奶。”赵昊抢上前,就给老太太行大礼。 “汝贤快扶起赵公子,他是咱家的贵人,当不得,当不得啊。”海母腿脚不便,便让海瑞赶紧扶起赵昊。 “呀,又有肉吃了!”小丫忽然开心的蹦起来。显然终于想起赵昊,只是记忆点有些跑偏。 “这孩子,瞎说什么。”海母敲她脑袋一下,怒道:“还不快给小恩公磕头,替他谢谢救你娘的命之恩。” “哦。”小丫倒也听话,眨眨眼,便朝赵昊磕头。 赵昊哈哈笑着将她抱起来道:“用不着,我又不是大夫。” “哎,没有公子,万神医、李神医怎么会来我们家?”海母却不认可,拉着赵昊的胳膊往堂屋走道:“来来,快进屋去喝茶。” 说完又回头对儿子道:“今天别自己做饭了,去酒楼叫一桌席面,老娘要好好谢谢赵公子。” “是,母亲。”海瑞点头应下,心说还好刚发了俸禄。 某位全能战士正从箩筐里,一样样拿出采购的肉食菜蔬,闻言动作放缓了一拍。 他本打算好好露一手的,六菜一汤的菜谱都打好腹稿了。 失望。 ~ 海母将赵昊让进屋,命王氏换好茶,让韩氏赶紧去把炉子升起来。 海瑞也没闲着,被老娘踢出去买炭,给冰窟窿似的堂屋里加个炭盆。 虽然看他的样子有些狼狈,但赵昊能感觉到,海大人身上多了一丝叫幸福的气息。 不一会儿,王氏端着茶盏上来,不好意思笑道:“还是公子上回拿来的茶叶呢。” “婶子太客气,身体好点了吗?”赵昊笑着接过茶盏。 “托公子的福,大好了。”王氏红着眼圈道:“之前李神医给我把脉才知道,要不是公子及时请他来,我现在可能都……” 王氏后怕的抽泣起来,她虽然以前想过就这样一了百了,可这日子刚刚好起来,谁还舍得撒手人寰? “婶子别胡思乱想,你肯定长命百岁。”赵昊笑着安慰她一句,挥挥手让高武将带来的礼物,十斤碧螺春,十斤淮盐、还有六坛味极鲜特制的酱料,一股脑拎进来。 “哎呀,你这孩子真是的,能来吃顿饭就是赏光了,还带这么多礼物。”海母见状直怪赵昊太客气。 “娘,还是那话,他的礼物你就收着吧。”海瑞从街口买回炭来,见状笑道: “这位赵公子又阔了,前日在苏州,他借人家地方请客吃饭。让宾客们一怂恿,便花了二十万两银子,买下了那家的园子。” “吓,那多少钱啊?”海母和儿媳面面相觑,因数目过大而失去判断。 “奶奶,别听海大人造谣。”赵公子先是讶异,这才过去几天,这事儿就传到金陵来了? 旋即想起南京通政司除了上传下达,可还负责搜集情报。整个江南发生的大事小情,怕是都瞒不过这位右通政。 这样也好,省得多费口舌了。赵昊便笑道:“那园子是味极鲜买下来开店的,又不是给我买。这本就是计划之内的事儿,怎么就成了冲动之举?再说,金额也不对啊,哪用那么多钱?” 嗯,十九万两而已,差了整整一万两呢。 “你看你,一把年纪了,听风就是雨,还不快跟赵公子道歉!”海母瞪一眼海瑞,海斗士无奈只好跟赵昊赔不是。 “就凭汝贤你说的,赵公子在昆山和苏州做的那些好事。”海母又拉着赵昊的手,悍然宣称道:“漫说是个十几万两的园子,就是一百万两的他也住得!谁也不能说他什么!” 老夫人对一百万两的园子倒是有概念,感觉魏国公家的东花园,应该就值那个钱。 海瑞想了想,摇头道:“他小仓山的园子就够过分了……” “喂。”赵昊抗议道:“那也是商业地产好不好!我没有私宅的!” 可不是嘛,南京的赵府是整个赵家的。 回昆山他住县衙。 去苏州住江妹妹家…… 就连上西山岛,也是住兵营的。 大明朝要是搞财产申报,他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住宅栏写‘无’的。 ps.第四更,求月票! 第三百二十章 意外的答案 众人说了一阵子话,海安便带着前街酒楼的老板回来了。 酒楼的胖老板给海母和海瑞磕了头,又殷勤的帮着布菜。 海母不好意思说,让伙计来就行了。 老板却大摇其头,满脸激动的表示道:“没想到小人这辈子,还能做一次海公的生意,这够小人吹八辈子的。当然不能让旁人代劳了。” 说着他还偷偷瞥一眼赵昊,这堂屋里就这一个半大小子有个客人样。 海公这次破天荒到底为什么?难道这是他失散多年的儿砸?不像啊……老板不想再想了,想多了怕亵渎了海公。 待那让赵公子颇不自在的酒楼老板滚蛋后,晚饭开始了。 这一顿,一共八碟八碗两个汤,有鱼有肉有山珍,可谓十分丰盛了,差不多得要一两银子。 赵昊倒想把海瑞一家拉去味极鲜,或者让味极鲜送一桌席面过来,但别说海瑞了,海母也不会同意的。 人家是真心诚意请他吃饭,一是感谢他请李时珍治好了王氏,二是感谢万密斋给海瑞开的固本培元的方子,让他老树开花,再度给了老夫人抱孙子的希望。 当然赵公子还小,这后一条不好当着他的面说罢了。 不让他们破费一下,估计这一家子心里是不会舒服的。 何况让海斗士请吃酒席,可是能写进青史里的,赵公子当然不会推辞了。 一顿晚饭,宾主尽欢,吃得小丫肚皮溜圆,坐在那里直打饱嗝。 海母瞪她一眼,拉她进里屋,给她消食。 韩氏收拾好碗筷,王氏重新沏上茶,便都识趣的退出客厅。 赵昊让高武将炭盆端去里屋,给老太太和小妹妹用。他和海瑞坐在火炉旁,一边喝茶一边说话。 闹哄哄的家里人一走开,屋里便迅速安静下来。炉膛中通红的火光,将沉默的两人映照的晦明晦暗。 良久,海瑞方开口道:“让你不要掺合进来,非不听。” “当我愿意掺合啊?”赵昊翻翻白眼,叫屈道:“林中丞巴巴找到昆山,又是宣旨又是谈心,我推的掉吗我?” “林中丞他……真是被人害的吗?”海瑞沉声问道。 “虽然只有郑元韶的口供,但八九不离十。”赵昊低头看着手中的茶杯道:“也怪我,把那梅川一夫交给中丞,才惹出这番事端。” “跟你有什么关系?”海瑞冷声道:“是有些人丧心病狂,居然连应天巡抚都敢杀!这谁能想得到?!” “唉。”赵昊抹了抹眼角道:“总之这件事上,我有责任。我之前总想着斗而不破,不愿跟徐家撕破脸是错的。却没想到,有些人是没法妥协的,就应该消灭掉!” “所以你来金陵……”海瑞沉吟道。 “我想请你出山。”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赵昊对海瑞向来有一说一。“替林中丞报仇雪恨。” “好大的口气。”海瑞失笑道:“你说了能算吗?” “我想试试看。”赵昊不置可否的笑笑道:“但在这之前,需要听听你的意思。同意,我就去办。” “……”海瑞却陷入了沉默,让赵昊有些没想到。 “海公不必勉强,不想出山就算了。”赵昊忙笑着开解道:“反正这事儿很大可能是办不成,朝廷的博弈谁能打包票。” “嗯。”海瑞闻言点下头,良久方缓缓道:“让我考虑一下。” “好,千万不要勉强。”赵昊重重点头道:“你为大明做的已经够多了,我不该再给你加负担。” 说完,赵昊便岔开话题,跟海瑞拾起去岁的辩论,愉快的争吵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赵公子心满意足的起身告辞,海瑞将他送到门口。 看着赵昊慢条斯理上了马车,海瑞嘴唇翕动,数度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马车缓缓驶离,赵昊向他挥手告别。心说这样也好,海斗士和他的家人,为这个大明朝付出已经太多太多了…… 就不要勉强他了。 ~~ 马车驶回秦淮河畔的赵府。 赵立本正在跟大儿子喝着小酒。 看到赵昊进来,老爷子笑问道:“乖孙,那位同意了?” 赵昊摇摇头,苦笑道:“他老婆病刚好,小妾又怀了孕,难得过几天安生日子,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这样啊。”老爷子失望的叹口气,又理解道:“这也正常,老夫当年还一心为民来着。” 赵公子暗暗翻下眼皮,心说您这脸皮够厚的。 “那就得再想辙咯。”赵立本有些头疼道:“老子已经拿到徐阁老拟出的名单了,实力很强啊,一般人可没资格跟他们掰手腕。” 说着他递给赵昊一张小纸片,上头写着四个名字。 ‘吴时来、邹应龙、曹三旸、姜宝’。 吴叔叔是正三品操江都御史,邹应龙是正三品巡盐都御史,曹三旸现在是正三品郧阳巡抚,姜宝则是从四品南京国子监祭酒。 都是实力与声望兼具的朝廷大员,哪一位接任应天巡抚都无可争议。 “实在不行,让你那老哥哥试一试?”赵立本显然早就想过备选了。 赵锦在贵州巡抚任上干的很漂亮,把一帮土司收拾的服服帖帖,管他叫‘赵爹’。加上有一帮人替他摇旗呐喊,在朝野间也有了‘能吏’的名头。 “他在贵州干的好好的,眼看就要出成绩了,这时候走不是前功尽弃吗?”赵昊却摇摇头。 其实他主要顾虑的是,老哥哥承蒙徐阁老平反起复,两人又是心学同门。岂不是把老哥哥架在火上烤? 暗搓搓说一句,海瑞不愿去趟这浑水,说不定也有这方面的顾虑。 因为当年没有徐阁老保护,他早就死在诏狱里了。 其实就连林润,也受过徐阶的提拔之恩。 这并不奇怪,徐阁老在严嵩手下时,就明里暗里维护了许多官员。待其掌权后,又拨乱反正,为大批前朝建言获罪的大臣平反。说是泽被天下有些过分,但说泽被官场那是绝不夸张的。 大明朝四品以上的官员,有几个能跟徐阶完全摘清关系的? 这也是徐阁老退下来之后,依然不鸟应天巡抚的本钱所在。 别看赵昊已经帮未来的巡抚磨好刀了,可一般的官员,还真没这屠龙降妖的本事。 是以赵立本又想了几个人选,赵昊还未表态,他自己就先否了。 老爷子没当过乡试会试主考官,也没干过吏部。虽然结交的朋友……尤其是有钱的朋友遍天下,可门生故旧就少有能打的了。 “实在不行!”赵昊咬牙切齿道:“我就只能硬推蔡国熙上位了!” “他?”老爷子本能抵触那位高拱的门生,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苏州不是刚出了乱子吗?他会被非议的。”赵守业提醒侄子。 “无非就是多付出点代价嘛。”赵昊一阵咬牙,徐家必须倒,这一点没得商量! ps.三连更第一更,求月票! 第三百二十一章 阿母 青石街。 送走了赵昊,海瑞沿着街口的小河走了良久。 毋庸讳言,赵昊的提议让他很动心。但饱经磨难的一家人刚刚过了不到一年的安稳日子,母亲年事已高,妻子死里逃生,小丫才五岁;韩氏的肚子里,又有了一个新生命。 这来之不易的安稳生活,美妙的就像一场梦一样。 海瑞时常半夜惊醒,误以为自己还在暗无天日的诏狱;偶尔还会看到中砥、中亮在远远看着自己。 这让他愈加小心呵护眼前的一切,唯恐会不小心再将这幸福的泡沫戳碎…… 因此他没法答应赵昊,只能一个人在夜里,消化着心中的惭愧、歉意和不甘。 ~~ 不知不觉,海瑞走上一座石桥。 他站在桥上看河道中暗色的河水静静流淌,水位已经只剩夏天时的三分之一,忽然想到自己的人生,最多也就只剩三分之一了吧? 想到这,海瑞自嘲的笑笑,还真是恬不知耻呢。 他是正德八年十二月廿七日生人,马上就要五十五岁了。 在这个年代,人的寿限是泾渭分明的。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劳苦大众,平均寿命只有四十五六岁的样子……这已经是秦汉之外,历朝历代的最佳纪录了。 而不事生产、衣食无忧的缙绅士大夫们,平均寿命却高达七十岁以上。比吃苦受累的老百姓平均多活二十五年。 这还是因为好些有钱人荒淫无度,早早嗝屁,拉低了平均寿限的缘故。倘若保养得宜、注重养生,活到八十多岁者稀松平常,九十多岁也不算罕见。 海瑞下意识的认为自己,还有三分之一的寿限。显然不自觉的便把自己,与寻常百姓区别开来了。 是啊,自己已经是四品高官,再把自己硬说成寻常百姓,才是虚伪矫情。 但他还是难免涌起阵阵罪恶感,这身份是他素来最鄙夷最不齿的。 自己在南京这一年闲适恬淡日子,靠的正是百姓的奉养啊!官员七十致仕,自己还远没到养老的年纪,难道就一直这样混日子吗? 这跟那些吸吮民脂民膏不作为的庸官懒官又有什么区别呢?! 海瑞心中涌起强烈的不适,双手撑着膝盖,一阵阵干呕起来。 ~~ 直到三更天时,他才勉强收拾好心情回了家。 海安给他打开门,便见院中一片漆黑,只有母亲住的正屋里还亮着昏黄的灯。 “我娘还没歇吗?”海瑞低声问道。 海安摇摇头,无声的闩上门。 海瑞便蹑手蹑脚走到天井中间,便见妻子房间的灯也亮了。 显然王氏也没睡踏实。 这就是所谓的风声鹤唳吧? 自己给家里人带来太多的不幸与恐惧了,母亲与妻子怕是已经生出不好的预感了。 无论为人子、为人夫还是为人父,都太不称职了。 海瑞不禁面现歉疚之色,正如那天空黯淡的月色。 迟疑片刻,他还是故意放重了脚步,朝着正屋走去。 掀开厚厚的棉帘,轻轻推开虚掩的门。 炭盆早已熄灭,这才上半夜,屋里就已经冰凉了。 屋里头黑黢黢的,只有床边亮着一盏小油灯。 灯光下,母亲背对着他躺在床上,一只手揽着睡在里头的小丫。 “吃肉肉,肉肉好吃……”小丫说了句梦话。 “还吃啊。”只听海母失笑一声,显然还没睡着。 “母亲。”海瑞这才低低唤了声,坐在床边的杌子上。 海母没有回头,依然轻轻拍着小丫,缓缓用琼州话问道:“怎么才回来?” “阿母,儿子想了些事情。”海瑞也用琼州话答道。 “想怎么说服阿母?”海母问一声,她虽已经有些耳背,但海瑞说话不会压嗓门,想不让她听到也难。 “阿母果然都知道了。”海瑞苦笑一声道:“儿子连自己这关,都有些过不去。” “你这话,骗鬼去吧。”海母冷笑一声道:“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那点儿心思能瞒得过我?” “儿子真觉得没法跟阿母开口。”海瑞忙叫屈。 “哼!”海母怒哼道:“听听,光寻思怎么说服我去了,还说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呃……”海瑞被母亲问得哑口无言。 “赵公子想请你去接林中丞的班?”海母又问道。 “嗯。”海瑞点点头。 海母不解问道:“他到底什么来路,应天巡抚的人选,都能说了算?” “他说了当然不算。”海瑞沉声为母亲解释道:“国朝大臣需要经过廷推,简单说就是北京的高官投票选出人选,推荐给陛下任命,陛下通常不会拒绝。” “这么说,他跟北京的高官们有联系?”海母也是正经大家闺秀出身,有多年耳濡目染,见识相当不凡。 “可以这么说。”海瑞低声道:“去年他在北京,认了长公主做干娘,还跟她开了家劳什子公司,好些权贵都入了股。儿子也因为这层原因,不想跟他走太近。” “你可不要当白眼狼!”海母终于转过身来,伸手戳了儿子脑袋一下。 “儿子说的是去年。”海瑞忙解释道:“在北京,我只是听其言,还不敢太相信他。但这一年来,儿子默观其行,终于可以确信他的言行是一致的,他是在为改变大明而行动。” “那是当然啦。”海母却很自信道:“不然人家衬几十上百万两银子,还有长公主做靠山,整天逍遥快活多开心,哪还有功夫理会你?” “呃,好像是这样……”海瑞苦笑一声:“我也不知道这孩子,干嘛非要跟我走那么近,真是放着好日子不过。” “你还不是一样?”海母在儿子的搀扶下坐起来,她天生阳气旺,只穿着中衣也丝毫不觉得冷。 “呵呵,也许这某种程度上,也算物以类聚吧。”海瑞说完自己都笑了。 “哪有一点像的地方?不要脸。”海母终于也笑了,然后伸手摸了摸儿子花白的鬓角,缓缓道: “你不是说过‘丈夫所志在经国,期使四海皆衽席’吗?去吧,阿母不拦着你。” “阿母?”海瑞脸上一片惊讶,他还没寻思该怎么说服母亲,没想到母亲却已经放行了。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三百二十一章 阿母 青石街。 送走了赵昊,海瑞沿着街口的小河走了良久。 毋庸讳言,赵昊的提议让他很动心。但饱经磨难的一家人刚刚过了不到一年的安稳日子,母亲年事已高,妻子死里逃生,小丫才五岁;韩氏的肚子里,又有了一个新生命。 这来之不易的安稳生活,美妙的就像一场梦一样。 海瑞时常半夜惊醒,误以为自己还在暗无天日的诏狱;偶尔还会看到中砥、中亮在远远看着自己。 这让他愈加小心呵护眼前的一切,唯恐会不小心再将这幸福的泡沫戳碎…… 因此他没法答应赵昊,只能一个人在夜里,消化着心中的惭愧、歉意和不甘。 ~~ 不知不觉,海瑞走上一座石桥。 他站在桥上看河道中暗色的河水静静流淌,水位已经只剩夏天时的三分之一,忽然想到自己的人生,最多也就只剩三分之一了吧? 想到这,海瑞自嘲的笑笑,还真是恬不知耻呢。 他是正德八年十二月廿七日生人,马上就要五十五岁了。 在这个年代,人的寿限是泾渭分明的。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劳苦大众,平均寿命只有四十五六岁的样子……这已经是秦汉之外,历朝历代的最佳纪录了。 而不事生产、衣食无忧的缙绅士大夫们,平均寿命却高达七十岁以上。比吃苦受累的老百姓平均多活二十五年。 这还是因为好些有钱人荒淫无度,早早嗝屁,拉低了平均寿限的缘故。倘若保养得宜、注重养生,活到八十多岁者稀松平常,九十多岁也不算罕见。 海瑞下意识的认为自己,还有三分之一的寿限。显然不自觉的便把自己,与寻常百姓区别开来了。 是啊,自己已经是四品高官,再把自己硬说成寻常百姓,才是虚伪矫情。 但他还是难免涌起阵阵罪恶感,这身份是他素来最鄙夷最不齿的。 自己在南京这一年闲适恬淡日子,靠的正是百姓的奉养啊!官员七十致仕,自己还远没到养老的年纪,难道就一直这样混日子吗? 这跟那些吸吮民脂民膏不作为的庸官懒官又有什么区别呢?! 海瑞心中涌起强烈的不适,双手撑着膝盖,一阵阵干呕起来。 ~~ 直到三更天时,他才勉强收拾好心情回了家。 海安给他打开门,便见院中一片漆黑,只有母亲住的正屋里还亮着昏黄的灯。 “我娘还没歇吗?”海瑞低声问道。 海安摇摇头,无声的闩上门。 海瑞便蹑手蹑脚走到天井中间,便见妻子房间的灯也亮了。 显然王氏也没睡踏实。 这就是所谓的风声鹤唳吧? 自己给家里人带来太多的不幸与恐惧了,母亲与妻子怕是已经生出不好的预感了。 无论为人子、为人夫还是为人父,都太不称职了。 海瑞不禁面现歉疚之色,正如那天空黯淡的月色。 迟疑片刻,他还是故意放重了脚步,朝着正屋走去。 掀开厚厚的棉帘,轻轻推开虚掩的门。 炭盆早已熄灭,这才上半夜,屋里就已经冰凉了。 屋里头黑黢黢的,只有床边亮着一盏小油灯。 灯光下,母亲背对着他躺在床上,一只手揽着睡在里头的小丫。 “吃肉肉,肉肉好吃……”小丫说了句梦话。 “还吃啊。”只听海母失笑一声,显然还没睡着。 “母亲。”海瑞这才低低唤了声,坐在床边的杌子上。 海母没有回头,依然轻轻拍着小丫,缓缓用琼州话问道:“怎么才回来?” “阿母,儿子想了些事情。”海瑞也用琼州话答道。 “想怎么说服阿母?”海母问一声,她虽已经有些耳背,但海瑞说话不会压嗓门,想不让她听到也难。 “阿母果然都知道了。”海瑞苦笑一声道:“儿子连自己这关,都有些过不去。” “你这话,骗鬼去吧。”海母冷笑一声道:“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那点儿心思能瞒得过我?” “儿子真觉得没法跟阿母开口。”海瑞忙叫屈。 “哼!”海母怒哼道:“听听,光寻思怎么说服我去了,还说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呃……”海瑞被母亲问得哑口无言。 “赵公子想请你去接林中丞的班?”海母又问道。 “嗯。”海瑞点点头。 海母不解问道:“他到底什么来路,应天巡抚的人选,都能说了算?” “他说了当然不算。”海瑞沉声为母亲解释道:“国朝大臣需要经过廷推,简单说就是北京的高官投票选出人选,推荐给陛下任命,陛下通常不会拒绝。” “这么说,他跟北京的高官们有联系?”海母也是正经大家闺秀出身,有多年耳濡目染,见识相当不凡。 “可以这么说。”海瑞低声道:“去年他在北京,认了长公主做干娘,还跟她开了家劳什子公司,好些权贵都入了股。儿子也因为这层原因,不想跟他走太近。” “你可不要当白眼狼!”海母终于转过身来,伸手戳了儿子脑袋一下。 “儿子说的是去年。”海瑞忙解释道:“在北京,我只是听其言,还不敢太相信他。但这一年来,儿子默观其行,终于可以确信他的言行是一致的,他是在为改变大明而行动。” “那是当然啦。”海母却很自信道:“不然人家衬几十上百万两银子,还有长公主做靠山,整天逍遥快活多开心,哪还有功夫理会你?” “呃,好像是这样……”海瑞苦笑一声:“我也不知道这孩子,干嘛非要跟我走那么近,真是放着好日子不过。” “你还不是一样?”海母在儿子的搀扶下坐起来,她天生阳气旺,只穿着中衣也丝毫不觉得冷。 “呵呵,也许这某种程度上,也算物以类聚吧。”海瑞说完自己都笑了。 “哪有一点像的地方?不要脸。”海母终于也笑了,然后伸手摸了摸儿子花白的鬓角,缓缓道: “你不是说过‘丈夫所志在经国,期使四海皆衽席’吗?去吧,阿母不拦着你。” “阿母?”海瑞脸上一片惊讶,他还没寻思该怎么说服母亲,没想到母亲却已经放行了。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三百二十二章 翠儿 海家正屋,孤灯如豆。 面对着儿子吃惊的神情,海母淡淡道:“阿母要是那种没见识的女人,能养出你这样的儿子吗?” “阿母,”海瑞心中一阵热流涌过。“阿母当然是世上最有本事的母亲。” “行了,不用给阿母戴高帽了。”海母叹了口气道:“当年放你离开琼山,阿母对你说过,男子汉大丈夫,就当学我们的同乡丘阁老,做一番大事业,留一段美名在人间,方不负来这世间走一遭!” 丘濬是弘治年间的内阁次辅,海南出来的最高官职者。被弘治皇帝御赐为‘理学名臣’,号称有明一代文臣之宗。 国朝大臣,律己之严、理学之博、著述之富,无出其右者。所有海南的读书人,都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视他为偶像的。 海瑞自然也不例外。 “是,阿母的教诲,儿子旦夕不敢忘。”他忙恭声道:“儿子愚钝,没有文贞公才华之万一,唯有勤勉律己,旦夕不敢忘生民而已。” “阿母当年怎么跟你说的,现在依然没变。”海母正色道:“去吧,就不信徐家杀了一个巡抚,还敢再杀一个!” “阿母。”海瑞闻言跪在了母亲面前,热泪盈眶道:“儿子也还是当年那句话,绝不会丢琼山人的脸,绝不让阿母失望!” “好。”海母欣慰的点点头道:“不要顾虑家里,只管放开手脚施展,结果再差也差不过前年了。” “儿子知道了。”海瑞重重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才扶着母亲躺回被中。 海母摆摆手道:“夜深了,赶紧去睡吧。” “是,阿母。”海瑞又出去灌了个汤婆子回来,塞到被子里,又给小丫掖了掖被角,才轻轻关门出去。 还有一个女人要应付。 ~~ 等他回去东屋,王氏已经给他准备好了热水,显然一直听着动静呢。 “还没睡呢。”海瑞轻声问道。 王氏点点头,默默帮丈夫脱掉外袍,又递上一块热面巾。 海瑞接过面巾洗好脸,王氏又递上了青盐和猪鬃牙刷。 海瑞一边刷牙,一边含混问道:“不是让海安跟你说了,不要等我吗?” “是我自己睡不着。”王氏将洗脚水,端在床边,然后示意海瑞坐下。 “我自己来就成。”海瑞吐掉口中的轻言,拿棉巾胡乱擦擦嘴, 王氏却少见的没听他的话,帮海瑞脱掉靴子,蹲在床边帮他洗起脚来。 “母亲同意你去了?”王氏一边认真的给他洗着脚,一边低头问道。 “嗯。”海瑞点点头道:“你怎么知道的?” “看你心情不错。”王氏淡淡道:“要是母亲不同意,你一回来,那张脸就得拉老长。” “我就那么兜不住事儿吗?”海瑞不禁失笑道。 “就是……”王氏便不再说话,专心给他洗脚。洗着洗着,她的动作渐渐放缓,后背却微微颤抖起来。 海瑞伸手轻轻拍着妻子瘦弱的后背,柔声安慰道: “你别哭啊,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呢,我看八成是没戏的。就算真成了也不赖,巡抚衙门就在南京城,我们家都不用搬,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你还能得个三品诰命呢。” “我稀罕。”王氏猝然抬起头,清瘦的脸上已是泪珠滚滚道:“一品夫人我也不稀罕,穿金戴银我也不要,我要的什么你不知道吗?” “知道,你就想一家人安安生生过日子。”海瑞低声道。 “我生病的时候你是怎么答应我的?”王氏又凄声问道。 “我答应你,再也不胡乱出头了。以后危险的事儿不做,得罪人的话不说,一天早晚都让你看得见。”海瑞颇有些无奈道:“再说,你现在不是好了吗?” “我就知道,男人的话靠得住,母猪能上树!”钢铁直男海刚峰踩雷成功,王氏气得霍然站起身,起的急了点儿,不由一阵天旋地转。 海瑞赶紧抱住她。 “你放开我。”王氏挣扎起来。 “不放!”海瑞腆这个脸,若是让赵昊看到他这个样子,海斗士的光辉形象势必毁于一旦。 “放开!”王氏依然僵住身子。 “翠儿,我错了,我真错了……”海瑞只好使出杀手锏,叫出了妻子的闺名。王翠的身子不由软下来,无力的捶着他的肩膀哭道: “你知道,过去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这才刚活过来,怎么又要把我往死里逼啊?” “你想哪去了?”海瑞一边拍着妻子的后背,一边哄劝道:“我是想要去当封疆大吏。让人听见,还以为我是要去上刑场……” 话没说完,却被王翠伸手捂住了嘴。“呸呸,别瞎说。” “好好,不说。”海瑞顺势握住妻子的手,安慰道:“你别自己吓自己,应天巡抚麾下千军万马,光亲兵护卫就上百人,又是代表朝廷出镇一方,不用担心安全的问题。” “那林中丞是怎么回事儿?” “呃……”海瑞神情一滞道:“是意外也是大意了。但正因如此,更不用担心安全问题了。谁敢再动一任巡抚,朝廷会毫不犹豫的将其满门抄斩,这大家都心知肚明的。” “非得是你吗?别人去不行吗?”王氏态度软化了一些,但嘴上还不依不饶:“大明那么多官员,就你一个能人吗?” “当然不一定是我了,只是赵昊那小子一厢情愿而已。”海瑞忙加紧哄劝,心说对不起了,小赵,这口锅你先帮我背上。 便叹口气道:“有道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你说他救了我的爱妻,我能拒绝他的请求吗?” 让他这样一说,王氏就像吃了口蜜一样,登时嘴里没那么苦了,心里也没那么堵了。感觉也好接受多了。 她不忿的嘟囔道:“赵公子就非得逮着一只羊薅毛?” “那是因为别的羊,没有他要的毛。”海瑞淡淡道:“他知道江南这盘残局,只有我能坚定不移走下去。” “为什么别人不能?”王氏又绕回来了。 海瑞见不给个明确的答案是不行了,便轻轻搂住妻子的肩膀,沉声道: “百姓敬我爱我,百官尊我畏我,赵昊也对我高看一眼,礼敬有加,你想过为什么吗?” ps.第三更,求月票。再写一更。 第三百二十三章 神剑出匣 “为什么?”王翠终究还年轻,不由自主便沉醉在丈夫的男子汉气概中。 “因为我海刚峰始终把百姓放在第一位。”只听海瑞沉声道:“把‘民本’挂在嘴上的官员如恒河沙数,但能践行这一点的人太少,所以我这种举人出身的官员,才会脱颖而出。” 说着他满脸痛心道:“江南号称鱼米之乡,风调雨顺时,百姓却仅能果腹而已。稍遇灾荒则立即食不果腹,卖儿鬻女!百姓生来受苦,辛劳一生也依然无法改变命运。这是因为百姓懒惰愚蠢吗?” “当然不是了!我大明的百姓是最勤劳聪明的!是豪强兼并百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所致!是官绅勾结逃避赋役,将所有负担都压在百姓身上所致!是赤裸裸的强权对弱势者的欺凌所致!” “更可怕的是,读书的花费越来越高,三代也供不出一个读书人。老百姓连这点上升通道,也都被牢牢堵死了。什么‘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都多少年了,再也没有寒门贵子出现了!不信你看三年一度的两榜进士里,有哪个是泥腿子的孩子?!” 海瑞越说越生气,已经忘记了哄劝妻子的初衷,面目狰狞的咬牙切齿道:“百姓生来就该如此吗?!” “啊?”王翠张着嘴巴,不知该怎么回答。“不,不该吧……” “当然不该了!”海瑞上了头,过犹不及的断喝一声道:“本朝两百年,谁家不是从泥腿子起来的?凭什么他们起来后,就要世世代代尽享荣华?就要让别人世世代代沉沦苦海,永无出头之日?!” “这一切不是百姓的错,是大明的错,是官员的错,是豪绅的错!最后却是百姓承担所有的恶果。所有人对此视而不见,或者看到了装作看不见,还好意思口口声声说什么‘民本’,恶心!太恶心了!” “可是你一个人,又能做的了什么呢?”王翠本来都被说服了,却又听得胆战心惊道。 “也许我是做不了什么。但明知如此,却装作不知,心安理得的享受四品大员的待遇,我海刚峰就是他们的帮凶之一了!” 海瑞已经完全进入状态,言辞锋利的回答道: “老百姓是最好的欺负的,也是最不好欺负的!没有人替老百姓说话,没有人替穷人做主,没有人去抑制那些豪强的贪欲。到头来,老百姓会起来自己讨个说法,自己替自己做主,自己去干掉那些豪强!” “到那时,就是东汉末年的景象,纲常崩坏,天下大乱,所有人都要在战乱中碾落成泥,越高贵就悲惨!” “真至于此吗?”王氏被吓住了。 “如果没人站出来做出改变的话,我们就能看到那一天。”海瑞叹了口气道:“到那时,非但我们的小家保不住,这个国,这国里所有的家,都要遭殃的……” “那你去吧。”王氏紧咬着嘴唇片刻,终于松口道:“我不拖你后腿了。就算救不了大明,多救些百姓也是好。” “翠儿你真是我的好贤妻。”海瑞这会儿也冷静下来,暗暗自责道,我跟她说这些干什么?白白让她跟着担惊受怕。 但说都说了,也没啥好后悔的了。他松口气笑道:“你放心,看到这危局的不止我一个,还有好些有志之士在一起努力。” “小赵公子吗?”王氏轻声问道。 “嗯。”海瑞点点头,笑道:“那小子给了我最大的希望。他生而知之,无所不知,尤擅经济之学,仿若文贞公在世一般。” “说得这么神……”王氏也是琼山人氏,自然知道丘濬在读书人心中的地位,那真如同神祗一般。 “并不夸张。”海瑞沉声道:“文贞公尝言‘善于富国者,必先理民之财,而为国理财者次之’,从这点上来说,他怕是比永乐时的夏太师还要出色,可谓我大明第一富国者了。” “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王氏终于从海瑞身上起来,端开已经冷掉的洗脚水道:“希望你们能齐心协力,让大明多安生几年。” “一定会的。”海瑞信心十足道:“我们百姓的要求是最低的,只要让他们有口饭吃,有个地方住,就不会造反的。要是我们连这点都做不到,那就是蠢猪一头,不,两头了!” “我不管了,反正明年我想要个孩子……”王氏上床钻进被窝,声如蚊蚋的说完,便赶紧蒙住了头。 海瑞愣了一下,旋即笑道:“这个不难。” 便也钻进了被子,吹灯。 嘎吱嘎吱…… ~~ 第二天一早,赵昊还在睡大觉,便听外头高武禀报说,海瑞来了。 迷迷糊糊间,赵公子还以为又回到北京,两家住对门的日子了呢。 没想到来了南京,居然还逃不脱被海斗士叫早的命运。 马秘书顾不上梳头,赶紧穿好中衣便给赵昊穿上衣服。 当赵公子打着哈欠出来卧房,便见海瑞在院子里背着手走来走去。 “你上年纪没有觉,可我还要长身体的。”赵公子不爽道。 “谁说我上年纪?哼,老夫年轻的很!”海瑞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也不知昨晚发生了什么。 “哦?”赵昊忽然一激灵,瞪大眼看着海瑞道:“怎么?海公改主意了?” “不错。”海瑞淡淡道:“不过还是你先搞定再说吧。” 说完,递给赵昊一包事物,转头大步就走。 “这是海安天不亮就起来做的,给你尝尝他的手艺。” “来都来了,吃个饭呗。别急着走啊。”赵公子挽留道。 “本官从不迟到。”海瑞断然摇头,眨眼便不见了。 “嘿,他怎么改主意了?”另一个没觉的老头背着手走到赵昊身边。 “因为他是海刚峰啊。”赵昊却欣慰的笑了。 “这是什么话?”赵立本嘟囔一句,打开他手里的布包,见里头是一个个用芭蕉叶包着的三角形事物,就像粽子一样。 “爷爷,这次我们一定要帮他当上应天巡抚。”赵昊满心期待。 “那还用说。”赵立本说着打开芭蕉叶,尝一尝里头乳白色的米糕,登时满口浓郁的椰香,弹牙的口感让人印象深刻。 “哎呀,我的假牙……”可惜这种食物,对赵老爷子似乎不太友善。 ps.第四更,求月票! 第三百二十四章 老姜 海瑞改变主意,让赵昊乐得呗儿呗儿直蹦,早饭吃的格外香甜。 赵立本被三角稞粘掉了假牙,守着巧巧烹制的一桌子美食动不了筷子,只能喝点稀粥勉强果腹这样子。 老爷子不爽的提醒孙子道:“别高兴太找,姓海的冷不冷桑去,还两缩嘞……” 原来他不光饭没法吃了,说话还漏风。 “噗呲……”赵守业一口粥喷出来,赵昊也捧着肚子吃吃直笑。 一旁伺候的侍女们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一般情况下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笑什么笑,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你们还不如个孩子!”赵立本气得胡子直翘,指着埋头扒饭的小孙女道:“康康,小芸儿就没臊老子!” 小芸儿难得被爷爷表扬,咧嘴一笑,原来她正在换牙,同样没有门牙。 “呃……”老爷子翻翻白眼,拍着桌子朝管家吆喝道:“修牙师傅怎么还不来,老纸没饿始也要被气始喽!” 说完便气哼哼回屋,再不搭理任何人。 ~~ 一个时辰后,修牙的师傅为赵立本重新镶好了义齿,老爷子这才重开尊口,黑着脸问赵昊道: “备推名单已经定下了,你准备怎么把海瑞加进去?” “只要有人退出不就得了。”赵昊给爷爷端了碗巧巧做的甜豆花,讨好的笑道:“修牙师傅嘱咐,三天之内不要吃硬东西。” “哼,这还差不多。”赵立本瞥他一眼,这才稍稍消了气,端着薄瓷碗一边吃着豆花,一边道:“你准备让谁退出?” “徐阁老四个人选里,我能试着劝劝三个。”赵昊寻思道:“跟吴叔叔约了下午在龙江船厂见,到时候先劝劝他看看。” “你都能劝退三个了,索性加把劲儿,全都让他们缩头得了。”赵立本冷声建议道。 “啊,这么弔?”赵昊张大嘴巴。“孙儿只怕做不到啊。” “这算什么,顺势而为罢了。谁都知道,下任应天巡抚不好干,弄不好就要身败名裂,他们只会感谢你的。” 赵立本终于找回了点儿爷爷的尊严,得意的为孙子分解起来。 他告诉赵昊,你是当局者迷,才会觉得谁都会对应天巡抚之位垂涎三尺。但其实,对那名单上的四人来说,还真不一定稀罕。 吴时来操江,邹应龙管盐,又清心油水又足,那都是一等一的肥缺,给个总督也不换。谁还稀罕个巡抚? 就连姜宝这个从四品的南京国子监祭酒,若能当上三品巡抚,可谓连升三级,按说该求之不得吧? 可人家走的是翰林清流路线,礼部侍郎才是他的目标,拐到地方当官对他仕途帮助不大,只会自曝其短,所以也不会有太大兴趣。 只有在四省交界的山沟沟里当巡抚的曹三旸,才会真正稀罕这个应天巡抚。可他去岁年底刚因为替九大家平事儿,被皇帝从顺天府尹位上撵出京城,才会落去那鬼地方。 稍微吓唬他一下,他八成就不敢再蹚这浑水了。 让老爷子这一说,赵昊豁然开朗,好像还真是这样。 “不过爷爷,咱们要是真把徐阁老名单的四人都按下去,会不会太高调了点儿?”赵公子时时刻刻不忘本朝太祖的九字方针,始终不愿太引人注目。 “你小子,怎么比我个老头子还畏手畏脚?”赵立本却不以为意道:“刚说了,我们不过是顺势而为。不是大势如此,想改变一位正三品大员的立场,那是要复出极大代价的。” “嗯。”赵昊点点头,这个他认可。 正如徐家软硬兼施也无法改变林润的立场一般,独当一面的大员都有自己的信条、自己的山头、自己的追求的——有人追求历史评价,有人追求继续高升,有人追求做一番事业。 至于金钱,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简直就是钞能力免疫啊。 “你就是跟别人说,自己让四位大员都缩了头,也得有人信才行。”赵立本揶揄一笑道:“难道他们还会对人说不成?所有人都会理所当然的,将之视为大势所趋而已。” 顿一顿,老爷子压低声音道:“我们要的就是这个感觉。” “哦。”赵昊明白了,也轻声道:“就是要造成一种徐家大势已去的景象?” “聪明,不愧是我老赵的种。”赵立本欣慰的点点头,终于忘记了仇。“咱们大明下头的官员、士绅、百姓,有一个说一个,都喜欢穿凿附会,胡猜乱想朝廷的风向。” “这也难怪,谁让朝廷好多事都不明说呢。”赵公子老脸一热,作为前世的一名大棋党,感觉受到了无心的伤害。 “这不废话吗?能明说的还叫机密吗?”赵立本白他一眼道:“别打岔!江南远离北京,就更是这样了。” 顿一顿,老爷子用沧桑的语气道:“什么叫大势已去?大家都认为你大势已去,你就真的大势已去了……到时候就等着看墙倒众人推的好戏吧。” 赵昊分明看到,赵立本眼角泛着泪花,显然老爷子也不慎伤到了他自己个儿。 是啊,当初赵立本之所以黯然倒台,不就是这种情况吗?大家都认为高拱要收拾他了,便纷纷与他划清界限,甚至落井下石,以讨高拱欢心。 其实人家高拱还没出招呢,赵立本就先被手脚麻利的同僚们给办了…… 啊,这是多么痛的领悟。 老爷子四十五度角仰望着房顶,嘴硬道:“老夫被灰迷了眼。” ~~ 赵昊被老爷子说服了,决定给江南官民制造徐家大势已去的景象。 但问题是,他跟邹应龙从没打过交道,想找人去当个说客也不知道谁合适。 见他没法子,老爷子才自得一笑道:“还是爷爷走一遭吧,当年我在南户部管着两淮盐引,没少跟他打交道,还是有几分香火情的。” 没有这份香火情在,赵立本就是再能干,那帮狂妄自大的盐商,也不会认他这个过气侍郎当调停人的。 “那太好了,果然关键时刻还得靠爷爷啊。”赵公子适时奉上马屁,给今日受伤过多的老爷子,进行心理按摩。 “哼哼,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懂不懂?”赵立本敲他脑袋一下,警告道:“以后不许笑话老子!” ps.三连更之第一更。求月票! 第三百二十五章 马姐姐上课 时间不等人,爷俩定计之后,赵立本便启程赶往扬州,去游说邹应龙了。 邹应龙以副都御史总理江南江西盐政,衙门就在扬州。 送走了爷爷,赵昊回到书房,让马秘书执笔写了两封信。 一封写给吏部尚书杨博,先问了老西儿们在山西的公司开的怎么样了。又介绍了自己的江南公司已经上正轨,最快后年就可以帮他修铁路了。 画完大饼后,他才委婉的提出,江南士绅都盼望海瑞能接替林润。如果有递补的机会,请他务必帮忙将其加入廷推名单中。 大家曾心照不宣的一起倒徐,这点顺水人情都不给自己,还能不能一起愉快的玩耍啦?想不想修什么正太铁路,让山西和中原相连啦? 然后,赵昊又让马湘兰给曹三旸写了封信。 其实他和这位曹中丞交情半点没有,过节却大的很。 当初曹三旸抓了他爹,还让人到他家搜查过。赵昊也拉了帮举子到应天府衙外散步,间接导致了曹三旸被踢出京城。 双方这梁子就算是结下了。 但赵昊在给曹三旸的信里,却对他极尽赞美甚至有些阿谀,并盛情欢迎他回家担任应天巡抚。相信他一定会帮林中丞讨还公道,除掉那为害江南的巨贼! 马姐姐一边按照公子口述执笔,一边捂嘴吃吃直笑。 “你笑什么?” “公子就不怕弄巧成拙,曹中丞真以为你欢迎他回来?” “怎么会呢?”赵昊摇头道:“那日在画舫斋开倒徐大会,曹三旸的二哥也在列,还一起歃血为盟了呢。就不信这么大的事儿,他能不跟弟弟通通气?” “那公子就是不写这封信,曹中丞八成也会打退堂鼓的。”赵公子记性不好,马湘兰等于他半个脑子。自然知道宜兴曹家是江南有数的生丝大户,属于九大家的下游供货商,当然不敢犯众怒了。 “哈哈,本公子这是向他主动示好啊。”赵昊坐在书桌上,笑眯眯看着秀丽文雅的眼镜娘。 “咱得拿出个盟主的气度来,才能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打倒邪恶的敌人。” 马湘兰看着赵昊不禁有些出神。谁能想到这位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公子,昨晚竟被噩梦吓得不敢一个人睡呢? “倒是写啊?发什么呆啊?”毫无所觉的赵公子,奇怪发现马湘兰面上浮现一抹酡红。“是不是发烧了?” 说着他伸手摸一下马姐姐的额头,另一手摸着自己的。“没有啊,比我还凉。” “许是屋里炭盆太热了。”这时巧巧进来,马湘兰忙掩饰的低下头,赶紧奋笔疾书起来。 巧巧是来叫两人吃午饭的,她狐疑的看着马姐姐红红的脸蛋,嗫喏下嘴唇,忍着没说话。 ~~ 待赵昊吃过午饭,便在高武禧娃的陪伴下,去龙江船厂与吴时来碰头。 巧巧这才逮到机会,审一审马湘兰。 她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时不时瞥向一旁给古董除尘的马湘兰。 终于忍不住问道:“昨晚怎么回事儿?” “什么怎么回事儿?”马姐姐奇怪的看一眼娇憨的巧巧。 “我起来准备早饭的时候,见你不在床上,被子也是凉的。”巧巧鼓着腮帮子。 “哦,这事儿啊。”马姐姐便云淡风轻道:“昨晚公子做噩梦了,我进屋去看时,被他在睡梦中抓住手。挣又挣不开,只好在床边坐了一夜。幸好卧室有地龙,不然非着凉不成。” 说着她捶了捶自己的肩膀道:“到现在还好酸。” “这样啊?”巧巧露出恍然之色,不禁心生歉疚,马姐姐教了自己那么多,自己却还怀疑她,真是太过分了。 “待会儿忙完了,我给你按按。”巧巧小声道。 “好呢。”马湘兰朝她嫣然一笑,继续打扫。 过一会儿,便听巧巧不无懊恼道:“我怎么就什么都没听见?” “你睡得那么死,打雷都听不见。”马湘兰笑道。 “唉……”巧巧低头无语,她从小只要吃好就能睡好,又有什么办法呢? “对了。”忽听马湘兰轻声道:“早晨接到小县主的信,她已经离开京城南下了,这会儿差不多快到山东了吧?” “啊,是吗?”巧巧果然被引开了注意力,吃惊的问道:“怎么没听公子说起啊?” “县主不让告诉公子,说要给他个惊喜。”马湘兰微笑解释道。 “惊吓还差不多……”巧巧嘟囔一句,小声道:“县主这么相信你,要是让她知道,咱们是站在江小姐这边的,该有多难过啊。” “瞎说什么?我们是公子的人,哪边都不站。”马湘兰觉得有必要说的明白一点,以免巧巧变成猪队友。 “记得我给你讲过卫国的故事吗?” “嗯嗯。”巧巧的历史知识都是马姐姐教的,对她倍加推崇的卫国故事自然记忆犹新。 “姐姐说那是个很神奇的国家,存在了九百多年,是史上享国最长的,连秦始皇统一六国都放过了它呢。” “卫国并非偏安一隅,相反位于中原腹地,无险可守。从春秋起,便强邻环伺。”马姐姐嫣然一笑,轻抚着的手中的鸡毛掸子道: “我们应该学一学卫国的生存之道。” “这我哪能懂?”小厨娘为难的看着马秘书。“我只知道包子该有几个褶儿。” “唉。”马湘兰有些头疼的揉揉太阳穴,却依然耐心的讲解道:“首先卫国人才辈出,国家虽然不大,却有不俗的实力。你可以理解成人要有自己的长处。” “嗯嗯。”小厨娘使劲点头,这个我有。 “但同时,他们还能理智的认清自己的弱小。从来没有非分之想,不碍大国的眼。这样相邻的齐国和晋国都与它保持良好关系,还担心它会倒向对方。大国间便相互制衡,谁也不打卫国的主意。” “这样啊……”巧巧恍然大悟,原来湘兰姐姐给自己讲睡前故事,还有这样的深意啊。 “原来姐姐是觉得只有一个齐国还不够,需要再来一个晋国才好。” “妹妹真聪明。”马湘兰开心的亲了巧巧一口。“要是男孩子,肯定能考个进士出来。” “那姐姐就是女状元了。”巧巧甜甜的笑着,哪还记得那一丢丢的芥蒂? 马姐姐悄悄松了口气。 其实她因为担心超过巧巧的理解能力,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没说,那就是站队的眼光和能力。 卫国能成功存活九百零六年,最牛伯夷的地方在于,它能在不同的形势下,站不同的队伍,还不着痕迹地使劲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与其他国家也不交恶。 最后在秦国大一统之后主动归降,其实也是一种给百姓最少伤害的站队。 卫国虽弱小却不卑微,做人亦当如此。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三百二十六章 龙江宝船厂 在南京城外西北秦淮入江口,有个紧邻长江的石头营寨,便是大名鼎鼎的龙江宝船厂。 它是大明朝历史最悠久,也是目前为止世界上最大的,最荣光的造船场。 其范围东抵城池,西接秦淮,南抵留守右卫军营,东西横阔一里,南北纵长二里有余,跟一般的县城差不多大。 一百七十年前,三宝太监郑和七下西洋的船只,绝大部分都是这个船厂的闸关中,缓缓驶入长江,航向茫茫大洋的。 赵昊是怀着朝圣的心理来到这座造船厂的。要不是天气不允许,他甚至会戴着草帽穿着裤衩过来。 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但当他登上水关城楼时,看着斑驳沧桑的石墙,残缺不全的望楼,以及那一道道蒲苇丛生、白芦飘飘的作塘,还是难免生出‘风流俱往矣’的唏嘘来。 “已经没法想象,这里是怎么造出五千料的郑和宝船了。”赵昊拍着快要酥掉的城砖,万分遗憾的感叹道: “回头只能从船厂提举司的档籍中,凭吊一下当年的风采了。” “贤侄怕是要失望了。”一旁陪他参观的吴时来,歉意的笑笑道:“知道你喜欢大船,上次就让人翻遍了档案库,关于宝船的一个字都没找到,全让当年的刘大夏那帮人烧了个精光。” “我操他妈的刘大夏!”赵公子闻言,罕见的爆起了粗口,一直骂了足足盏茶功夫才停下。 听得吴叔叔一愣一愣,他还以为赵昊是个文明的好少年呢。 不远处接待参观的船厂提举,还有陪同参观的操江总兵官等人更是看的目瞪口呆。心说这少年什么来头,居然敢在暴脾气的中丞面前如此放肆? 不怕中丞发飙吗? 赵公子骂累了,接过禧娃递上的水杯润润嗓子,才余怒未消道:“将来我一定复原一艘大宝船,然后命名‘千古罪人刘大夏号’!” “呃……”吴叔叔心说这什么仇什么怨啊?不由苦笑道:“这可难了,到底有没有那么大的宝船还不好说呢。五千料的宝船,也太夸张了吧?” ‘不,是有的……’不远处的船厂提举无声的抗议一句。 “不,是有的!”却听那暴躁公子调门陡然高了一截。 “贤侄,你为何这么肯定?”吴时来奇怪问道。 “因为……所以,科学道理……”赵公子瘪瘪嘴,他没法告诉吴叔叔,自己根据考古发现来的。 想到自己的历史居然被自己人阉割了,赵公子又是一阵无名火起,指着那船厂提举道:“我看你刚才很激动,是不是知道点儿什么!?” “没,没,下官什么都不知道。”那提举缩缩脖子,赶忙连连摆手道:“下官想到如今连一千料的海船,都造的很吃力,觉得愧对先辈啊。” “这船厂确实衰败的不像样了。”穿着三品官袍的吴叔叔点点头,郁闷道: “不过也不怪他们,这宝船厂主要是造远洋海船的,自从罢了下西洋之后,朝廷哪还需要那种大而无当的船?全都去造漕船去了!” “造漕船不需要这么大的作塘,这么好的用料,这么好的工艺。”那提举愤愤接话道: “不过让我们造漕船的话,自然轻而易举。可惜漕运衙门专让清江造船厂造漕船,只有他们干不完的时候,才会从指头缝里漏一点儿给我们。指望他们那点儿残羹剩饭,我们的工匠怕得全都饿死。” “少在这儿阴阳怪气,嫌弃操江衙门你就直说!”吴时来把脸一拉,瞪他一眼道:“清江造船厂在淮安,漕督衙门也在淮安,你怎么跟人家争?把船厂也搬去吧!” “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吓得那提举赶紧跪地,瑟缩道:“小人就是单纯的眼红清江厂,小人再也不敢了。” “滚一边去。”吴时来哼一声,那提举如蒙大赦,赶忙圆润的滚去一旁。 赵昊深深看一眼那提举,和吴时来并肩走下水关楼梯道: “操江衙门不是很肥美吗?怎么饿瘦了下头的船场?” “贤侄,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吴时来白他一眼道: “我下头三个总兵,水陆两万兵马,哪个不要吃饭?养着他船厂两千多工匠还不够吗?江防又不需要大船,我养他们是白赔钱知道吗?” 赵昊听说还有两千多工匠,猛咽了下口水,差点儿就脱口而出,你不要我要呗。 还好残存的理智战胜了贪婪。这可是朝廷的宝船厂,提举都是有正八品官衔的,工匠都是工部在册的匠户。小规模挖一批回去还能操作,一锅端的话是要造反吗? ~~ 两人沿着荒草丛生的堤道走出老远,才看到有工匠在那里建造几条四百料的沙船。 四百料的沙船,在内河中已经是巨无霸的存在了,可在这偌大的作塘中,就像条小渔船一样,最高的船桅都没超过作塘深。 赵昊俯瞰看着脚下的‘小’船,深深叹口气道:“杀鸡用牛刀,太浪费了。” “这还是我睁一眼闭一眼呢。”吴时来淡淡道:“我们长江水师,用不了这么大的船。” 言外之意,那是船场偷偷外接的私活,两千工匠也不能真靠喝西北风过活不是? “既然如此,那帮我造几条船如何?”赵公子便微笑道。 “那有何难?几条?多大?什么型号?”吴时来笑问道。 “四百条,一千料,沙船即可。”赵昊神情平静的回答道。 “多,多少条?”吴时来惊得差点掉进干塘里去。 “四百条。”赵昊重复一遍。 “贤,贤侄,你不是消遣老叔吧?”吴时来瞠目结舌问道。 “不敢。”赵昊轻声道:“我是认真的。” “那问题就更大了!”吴时来却不喜反惊,把他拉到一边,有些急眼道:“你知道一千料的船,只能在长江上开,上不了运河吗?” “我也没打算上运河。”赵昊却依旧不急不慢,仿佛刚才那个暴躁少年是别人一般。 “我是要出海的。” ps.第三章,求月票!再写一更去…… 第三百二十七章 吴叔叔(求保底月票) 龙江宝船厂,一号作塘上。 秋风将赵昊和吴时来的袍子刮得猎猎作响。 “贤侄,你疯了吗?”听了赵昊的妄语,吴叔叔低声喝道:“就凭你这句话,我就可以把你抓起来知道吗?” “老叔会吗?”赵昊眨眨眼。 “那当然不会了……”吴时来苦笑一声道:“咱俩谁跟谁?” 他之所以对赵昊如此宽容甚至放纵,并不只是因为两人有旧交,也不只因为他侄子吴康远在北京开味极鲜,也不是因为赵昊还给了他卢沟桥公司的股票…… 好吧,这些加起来也很可以了。 让吴中丞真正感激赵昊的,是因为赵昊挽救过他的仕途。 那是今年上半年的事儿,徐璠临近下课前,想要安排他去广东当巡抚。 而且当时吴时来还是正四品右佥都御史,去广东当正三品巡抚是高升。 但徐璠有个条件,要他上任之前,循例举荐一批地方官员……因为操江御史对长江沿岸所有州县的官员,都有一定的监督权,当然也可以举荐发现的贤能了。 这本是题中应有之意,虽然小阁老开具的名单,人数稍微多了点……有足足五十九人。 好吧,是太多了。 但好在都是七品及以下的小官,而且用不用在朝廷,又不是他个操江的能说了算。 加之他还不知道徐阁老马上要致仕,自然不敢有二话,准备捏着鼻子上本。 然而就在那时,吴康远从北京写信给他。信里转达了赵昊的警告——徐阁老马上要致仕了,如果他接受广东巡抚的任命,一定会惨遭弹劾,仕途终结的。 虽然经过侄子转述,赵昊的话显得没头没尾,但信里明确提到了‘五十九人名单’的存在,这可把吴时来吓坏了。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赵公子是用大预言术发出的警告。因此只会脑补此中有自己不知道的高层斗争,而那份五十九人名单,怕已经变成催命符一样的存在。 吴时来饱尝过失去一切的痛苦,他不敢冒再度丢掉乌纱的风险。那对他来说,无异于再死一次。 于是吴叔叔做了个艰难的决定,他给徐璠回信表示自己梦见神仙,告诉自己三年内不可南行,否则必有祸患。所以还是把这个宝贵的机会让给别人吧。 徐璠马上就要滚蛋回家,这时候也没什么办法了,只能一面大骂他年纪愈大胆子愈小,一面去跟别人谈条件了。 结果真让赵昊说着了,那位抓住这个宝贵机会,被廷推为广东巡抚的老兄,在赴任前滥举亲信三十人,被劾罢官,回籍闲住去了…… 这可把吴时来给后怕坏了。自己要举荐的人数可是那位的两倍啊。要是没听赵昊劝的话,怕是要下诏狱了…… 所以吴时来特别感激赵昊,不然干嘛好端端送他那艘漂亮的‘科学号’? ~~ 不过感激归感激,让他替赵昊担天大的干系,还是做不到的。 于是吴时来苦口婆心劝道:“贤侄啊,叔叔我可只管长江。出了长江口,朝廷的水师就不是我能管得了了,朝廷的海禁不是开玩笑的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了。”赵昊点点头道:“也没说要违反海禁啊。” “呃……”吴时来咂咂嘴道:“你明明说要出海的。” “你先造着,我等朝廷批准了再出海,有什么问题吗?”赵公子一脸‘你好奇怪’道:“吴叔叔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是那么不靠谱的人吗?” “呵呵……”吴时来心说,你当然是了,也不知谁差点把热气球扣到徐阁老头上。 “当真没有朝廷批准,你就不出海?”不过吴时来还是松了口气。 “当真。”赵公子果断点头道:“倘若我公司的船违反海禁,吴叔叔直接把我抓起来就是了。” “你这么有把握?”吴时来狐疑的看着赵昊,低声道:“贤侄,还是别卖关子,就告诉我你到底要干什么吧!” “我要赌一把。”赵公子也没打算瞒他,便淡淡答道:“赌明年黄河泛滥会导致运河阻塞。” “运河阻塞?”吴时来一愣,好一会儿才吐出四个字道:“漕粮海运?” “不错。”赵昊点点头,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元朝就这么干的。吴时来这种干练的官员,自然一猜就着。 “怪不得。”吴时来恍然道:“怪不得你要这么多船,少了怎么够用?” “不错,数百万石的漕粮,没有几百上千艘大船是不够的。”赵昊点点头沉声道。 “贤侄,你确定朝廷能批准?”吴时来皱眉问道:“漕粮海运的呼声一直都有,但为何一直未经成功?还不是因为阻力太大吗?” “所以必须要抓住时机,一锤定音!”赵公子神情无比认真道:“机会稍纵即逝,因此必须要提前做好准备才行。” 顿一顿,他又苦笑一声道:“其实现在准备都有些晚了……” “贤侄,你确定明年黄河会泛滥?”吴时来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京城、九边,全靠漕粮养活,倘若运河失能,谁也没法反对,朝廷尝试其它选择了。 但前提是运河必须要堵塞,而且不能是小范围的,必须是大段大段,让运河基本失去作用的那种才行。 “当然没法打包票。”赵昊睁着眼说瞎话道:“不过潘中丞告诉我,两三年内运河必然出现大堵塞。不过明年后年都一样,反正四百艘千料船,怎么也得造个两三年吧?” “这样啊……”听说有潘季驯的论断,吴时来便不疑有它了。 此时,某位正赶往崇明岛的潘姓老大人,忽然打了个喷嚏,同时感觉自己后背似乎沉甸甸的…… ~~ 在作塘上寻思半晌,吴中丞又问一遍赵昊,没有得到旨意之前,这些船真的不会出海? 待得到赵昊肯定答复后,他又絮絮叨叨嘱咐大侄子,说话千万要算数,不然老叔也保不住你云云。 就在赵昊脑袋快要爆掉之际,吴时来倏然恢复了不怒自威的神情,对远远躲在一旁的船厂提举喝道:“滚过来!” 那提举赶紧颠颠儿过来。“中丞有何吩咐?” “你不是抱怨没生意吗?”吴时来冷冷道:“本院给你拉了生意来了。” ps.新的一月,求保底月票啊! 第三百二十八章 大买卖 “多谢中丞,多谢中丞啊。”提举又要给吴时来磕头。 “甭谢我。”吴时来指一指赵昊道:“是这位江南公司的赵董事,向你们下了订单。” “呃……”别看江南公司在苏州叫得蛮响,但这个金陵的船厂杨提举还没听说过。 “多谢公子赏饭吃,下官感激不尽!”不过他还是乖乖的向赵昊表达谢意。 “不用客气,是我该谢谢你才对。”赵昊便笑道:“因为接下来,你们可有的忙了。” “嘿嘿,咱们是怕闲不怕忙。”这提举名叫杨帆,搓着手一脸堆笑道:“敢问公子,想要订多少条,多少料?” “四百条,一千料。”赵公子报出数目和规格。 “四,四百条,一,一千料?!”杨提举瞪大眼,结结巴巴问道。 “你结巴啊?”吴时来瞪他一眼。 “没,没,小人是用这种方式,表达内心的惊讶。”杨帆忙应一声,依然满脸震撼。 “别的你甭瞎操心,只说能不能吧。”吴时来沉声道。 “能造,能造,太能造了。”杨帆激动的使劲点头道:“我们宝船厂就是造大船的地方,船越大我们优势就越大。” “哦,你有什么优势啊?”赵公子笑问道。 “回公子,我们的优势是方方面面的。”杨提举便吹嘘道:“首先,我们宝船厂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当年大明的战舰都出自本厂。所以一千料的船,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 “然后,我们有十三道作塘,每道作塘都可以同时建造八条千料船,所以工人足够的话,我们能同时造一百条千料遮洋船!” “再者,本厂有世世代代以造船为业的工匠两千人。如有需要,还能再从他们家里招来两千人。四千名工匠齐上阵,一年少说能造两百条千料船!”杨提举唾沫横飞道。 “哦?”吴时来吃惊的看着杨提举,他还以为宝船厂一年最多能造个百八十艘就撑天了呢。 “你敢立军令状吗?” “这个……”杨提举登时像被捏住脖子的鸭子,一下噎住了。“小人说的是再招两千工匠。” “你只管招,我司会给足银子的。”赵公子淡淡道。 “那……新进的工匠们还得老师父带一带。这第一年,一百五十艘应该没问题。”一旦要立军令状了,杨提举就开始谨慎了。 “一百八十艘。”吴时来沉声道:“造不出来,你就别干了。” “哎哎,小人能干,能干出来。”杨提举擦擦汗,咬牙应下。 “一艘船造价是多少?”赵公子这才问道价格。 “这个船价有两种,一种是包工包料,每条千料船得六百两银子。”杨提举谨慎答道: “别的船场起码要贵五十两。因为我们宝船厂在钟山有两百年的漆园、桐园还有棕园,植树数万株,这些年损耗甚少,所以造船用的桐油、棕缆这些辅料完全不用外购,能省好多钱。” 赵昊来前自然是了解过价格的。大明能造千料遮洋船的船场有七八处,最大的清江厂对外报价一千两……当然,那是因为人家漕船都造不过来,不给足了银子当然不会挤占工时了。 太仓的苏州造船厂和杭州官船厂的报价都是八百两。 当然,这都是单船报价,要是一订上百艘的话,肯定会有折扣的。不过想要低到六百两,怕是不可能的。 “还有一种呢?”赵昊又不动声色的问道。 “另一种是只包工不包料,这样每条船只用……两百两银子。”杨提举一咬牙道:“当然所需木料就得贵公司自己运来了。” “唔。”赵公子不置可否的点点头,问道:“你们船场倾向哪种方式?” “这……一半一半吧。”杨提举吞吞吐吐道:“我们当然希望能包工包料了,这样能多赚些。可一年一百八十艘船,需要的木料实在太多,船厂独自备料压力太大……” “外头马鞍山上那么多松、杉、楠树,造一百八十艘船都不够?”吴时来难以置信道:“那可是当年预备着造宝船的,长了一百好几十年了吧?” “大都,都被盗伐了……”杨提举擦擦汗道:“还得留一些,预备着朝廷用不是?” “哼。”吴时来却不好糊弄,冷笑一声道:“我看大部分都是被你们私卖了吧!” “有时候实在揭不开锅,也会砍一些救急……”杨帆小声道。 “闻名金陵的龙江棺材铺,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吴时来又问道。 “是,提举司的副业……”杨提举恨不得缩到地缝里去。 “行啊,上百年的海船料,给我拿去打棺材!”恨得吴时来一脚踢在他腚上。 “中丞息怒啊,船厂没进项,几千家匠户总不能喝西北风去呀。”杨提举瑟缩的匍匐在地。 “哼!算你运气好,赵公子还等着造船,暂且留你戴罪立功!”吴时来其实也不是真要搞他,只是对付这些惫懒的小官小吏,使其怀德不如畏威。 “多谢中丞开恩!”杨提举忙磕头如捣蒜,又向赵昊表态道:“赵公子你放心,小人一定全力以赴,用最快的速度把贵公司的船造出来!” “质量比速度更重要。”赵昊淡淡道:“具体的合约过两天会有人来跟你谈,不过我会在船价之外,每条船再给你两百两的质保金。” “质保金?”杨提举不解的看着赵公子。 “但这个钱,不会马上给你。”赵昊沉声道:“而是每过一年给你五十两,所以要想拿到全部质保金,起码给我保证四年不出问题!” 按照沙船帮马长老向他介绍的经验,海船的质量问题会在下水前两年陆续暴露出来。 只要所以前两年不出毛病,基本上就不会再有问题了。赵公子谨慎起见,又给船厂加了两年质保期。 “啊,这样啊……”杨提举却心花怒放,看着赵昊就像是善财童子一样。 造一条船竟有双倍的利润,这真是天上掉馅饼啊! “有没有信心?!”吴时来瞪眼问道。 “有,太有了!”杨提举赶紧重重点头道:“咱们龙江厂的遮洋船,板植坚厚、钉艌紧密、规制严整,正常可用三十年。哪怕用于海运呢,十五年也绝对没问题——所以这质保金,小人拿定了!” “那最好不过。”赵公子满意的微微颔首,十五年一造的话,资金压力可以忽略不计。 ps.三连更第一更,抱歉诸位,今天查海船资料差点瞎了眼,只能写三章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生意兴隆 赵公子今天只会聊大概的方向,具体合约还得等江雪迎来跟提举司谈。 不是赵昊自夸,这种复杂的大合同,要是他自己谈的话,起码比江妹妹多花两成的冤枉钱。 所以赵公子便心安理得的做起了甩手掌柜。 参观完了作塘,天色已经不早了,赵昊便跟吴叔叔离开了龙江造船厂。 杨提举将中丞大人和赵公子送到船厂门口,便匆匆转回了。虽然距离签订合同正式开工还有些时日,但准备工作必须现在就开始做起来了。 他听赵公子无意透露,江南公司还会向苏州造船厂,下四百艘千料遮洋船的订单。 堂堂大明第一造船厂,可不能让苏州的小老弟给比下去! ~~ 赵昊和吴时来从清凉门入南京城时,天色已经黑下来。只见前方街市灯火璀璨,好一片热闹景象。 行到街市口那座状元牌坊前,两人从车轿上下来,沿着热闹的街道步行往芙蓉湖方向走去。 这也是赵公子头一次逛状元街夜市,看着街两遍鳞次栉比的店铺、沿街叫卖的商贩、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不由暗自骄傲…… 这都是本公子的手笔,哈哈哈,我真是个天才! 吴时来也不禁感慨道:“我记得从前这里是一片荒芜,贤侄这只手,真是点石成金啊。” 赵公子这时脸上却不露半分得色,虚伪的谦虚道:“主要是这南京城人烟繁茂、百姓富裕,整个城西就缺这么个好吃好玩好购物的去处。要是换了在别处,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那也是贤侄眼光好啊!”可惜人家就认定他是天才了,让赵公子也很无奈啊。 说着话,两人来到芙蓉湖畔。此时湖中残荷萧立、红楼倒影,华灯映水、画舫凌波。听着那湖边酒楼和湖上画舫中传来的丝竹调笑之声,让人仿佛置身秦淮河畔沉香街一般。 “真是个好地方啊。”吴时来不禁再次感叹。“金陵都繁华两百年了,怎么还有这种地方留给你啊?” “运气运气。”赵公子也很想知道,把这里赔给大伯的钱老爷,现在是个什么滋味? 估计不会太舒服吧? 这时,余甲长和方掌柜已经出来酒楼相迎了,两人便打住话头,笑着向那湖畔最中央位置的味极鲜总店走去。 ~~ 大酒楼里灯火通明,论起装修豪奢、纸醉金迷来,远不如北京吴康远经营的那家。但胜在装潢典雅,清幽脱俗。 一楼大厅同样挑空,既没有单间也不设雅座,甚至连柜台都看不到。取而代之的是小桥流水,绿竹掩映,假山曲径,鲜花鸟鸣。 尤其是这个时节,外头已经入冬,楼中却一副盛春景象。假山亭中有身段优美的旦角儿在唱曲,还有阮琴和笛子悠扬迎宾,让人如临仙境一般。 “弄得不错嘛,跟北京那家店各有千秋啊。”赵公子满意的夸赞一声方掌柜,谁能想到个卖早点居然有这品味…… 哦对,人家卖早点以前是在秦淮河畔开大酒楼的。 方掌柜一直捏了把汗,此刻才彻底放下心来。 虽说公子完全放权让他看着布置。可要是真入不了公子的法眼,苏州味极鲜怕是就要归别人筹备了。 沿着铺了厚厚地毯的红木楼梯拾级而上,从二楼开始才是包厢。 二层、三层各有小包二十四个,四层五层各有中包十六个。 六层七层是豪华大包各十个。 一共正好一百个包厢,非但是最大的味极鲜酒楼,还是金陵城乃至整个大明最大的酒楼,如此方配得上味极鲜总店之名。 总店经营方式和定价也跟京城味极鲜一模一样。只接受预定,可以吃套餐或点餐,但点餐的菜金不能低于套餐。 理所当然的,这家店的收入也是最高的。如果客满的话,不算酒水收入,总店一天最低营业额可达四千两百四十两,将近北京店的两倍。 事实上,前番在苏州时,方掌柜便向赵昊禀报过,开业一季来的收支了。 从七月初八总店正式开业,到十月初六将近三个月,味极鲜一共收入四十七万三千两,其中包括八万三千两的酒水收入。 扣除二十二万七千两的成本后,一季总利润达二十四万六千两。 按照惯例,酒楼全体员工包括后厨、男女侍应、马夫、保安、驻店的乐班、戏子、女史等等五百多人……加起来可以分享半成,也就是一万两千三百两的利润。 当然大厨们和有名气的乐班优伶们,要拿去将近半数。不过一般的员工每月也能拿到四两多银子。 再加上一两多的工钱,这样就是五两多的收入,顶在别处累死累活好几个月了。 方掌柜告诉赵昊,不知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进味极鲜端盘子呢。 其实大部分人不知道,味极鲜刚在蔡家巷开业时,就连跑堂的一个月能拿十二两来着。 激励的政策没变过,变的只是员工数量暴增,摊薄了奖励罢了。 因此员工们每天都抖擞精神、卖力工作,一是担心干不好被炒鱿鱼,那可就再也找不到这么高收入的工作了。 二是,唯恐哪里出了问题,影响店里的生意。利润下滑他们的奖金也会缩水的…… 三嘛,就是每个人尽量多干一点,这样店里就能少雇点人来分他们的奖金了。 方掌柜没想到一个简简单单的激励政策,就完全激活了店员的主人翁精神。 这么大酒店居然不怎么费劲便能高效运转,没有出现买卖一大,便人浮于事的普遍现象。 这也是他觉得自己不用整天盯在这儿,可以去苏州再开个旗舰店的信心来源。 ~~ 赵昊原本还挺担心,经济形势不好,会不会影响酒店的上座率?没想到却是他多虑了。 总店自开张以来天天爆满,哪怕有一百个包间,也得前十天半个月才能订到桌。 显然经过之前的口碑积累,加上他父子的传奇加成,金陵的有钱人们已经将味极鲜,视为与板桥一带那些顶级酒楼,同档次的存在了。 在那种画舫上船钱,都要五十两银子的销金窟里,十两二十两银子,还不够打赏干娘大茶壶的呢。 这样一比较起来,味极鲜反而有了价格优势,立时成为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们宴请宾客的首选之地,也就不足为奇了。 ps.查资料之所以耗时超预期,是因为各种档案记载冲突太多,想要去伪存真,就得继续不断的去找更原始或者更权威的资料,结果就成了套娃。唉,咱这态度至少是端正的,所以还是要为红红的眼睛求下月票! 第三百三十章 听人劝吃饱饭的吴叔叔 哦,对了,还没说股东们的分红。 味极鲜在北京店开业前便进行了公司制改革。 在改革后的味极鲜餐饮集团中,赵昊占股七成,老哥哥赵锦、余甲长、高老汉各占半成,剩下一成半归餐饮集团总经理方德所有……原本高老汉能多占些的,但他强烈要求与赵、余二位一样,也只能由他了。 餐饮集团控股旗下的所有酒楼,并会拿出一成酒楼的股份激励实际经营者。 比如蔡家巷创始店便由集团占股九成,通过考核的汤四丫占股一成。 总店也是由集团占股九成,那一成目前由方掌柜持有。不过等他去别处开店后,便会转给新店长。 当然新店长也要如汤四丫一般,先被白……哦不,考核一年,才能拿到股份。 不过北京味极鲜例外,餐饮集团只占股八成。因为赵昊给了吴康远两成股份……一成由他永久拥有,另一成则是经营者持股。将来吴康远要是不管酒楼了,这一成是要交出来的。 是以这三个月的净利润中,方掌柜可以先领走23370两作为管理分红。 剩余210330两则是归属集团的利润。 不过赵公子刚刚花了十九万两银子,买了个园林给味极鲜开店,再加上后续装修开张的费用,差不多正好收支持平。 所以目前赵公子是分不到几两银子的。而且集团也不会每月分红,所以还是等到年底时再看吧。 ~~ 这会儿酒楼已经客满,所有包厢中都有宾客在宴饮。不过赵昊不用担心没地方坐。方掌柜知道东家要来,已经把一号包厢给他留出来了。 当两人在七楼那间挂着‘江南春’木牌的大包厢中坐定,便见屋中珠帘秀额,陈设古董字画,家具皆用花梨,显得格调高雅、贵而不华。 有乐妓悄然进来焚起一炉龙涎香,在角落弹起舒缓的琴曲为宾客助兴。 透过大面的玻璃窗,居高临下看着楼外光影旖旎的湖面,挂着串串灯笼的长街,那种俯瞰人间风流的享受,让人还没用餐,便已感到无比的享受。 “贤侄真是太会做生意了。”吴时来品着香茗,赞不绝口道:“整个南京城没有第二个地方,能让人有这种感觉了。” “呵呵,其实也就是个新鲜。”赵昊谦虚一笑,让方掌柜请吴叔叔点菜。 “哎,客随主便,来到贤侄的酒楼,自然听贤侄的安排了。”吴时来摆摆手,笑道:“反正你这里什么都好吃。” “哈哈哈,吴叔叔真会说话。”赵昊笑着让方掌柜下去安排。 不一会,便有娇俏的女侍应,将八荤八素八干八鲜三十二样冷盘端了上来。 吴时来也是吃过见过的,看着那些餐具,不是德化白瓷,就是隆庆青花,还有银碟象牙箸,就知道这一桌餐具便少说值个两三百两。 他端起那斗彩的酒杯,看着上头栩栩如生的芙蓉花,不禁笑道:“清香和宿雨,佳色出晴烟。难怪金陵百姓说味极鲜贵,有钱人却说物超所值,原来都有道理。” “嘿嘿,这不是吴叔叔来了嘛,肯定要拿最好的招待。”赵昊亲自给吴时来斟满一杯酒,举杯向他敬酒。 当然,赵公子喝的是果汁。 不一会儿热菜上来,果然道道惊艳,吃的吴叔叔差点没咬到舌头。 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赞不绝口道:“怎么同样的菜,味极鲜烧出来就比别处好吃这么多?” “过奖了过奖了。”赵昊心说因为我们添加剂多。 方掌柜在赵公子的授意下,这一年多来又在干贝素之外,陆续开发出海带味精、海肠味精、虾皮味精、香菇味精等八九种单品提味剂。 并在此基础上,和厨师们混合出了七八十种针对不同菜肴的添加剂,论起味道的鲜美来,已经超过当初许多许多。 味极鲜的‘极致鲜美,永无止境’,绝不只是一句口号,而是所有味极鲜人永不停歇的追求…… ~~ 待到吃的实在吃不下,吴时来才揉着肚皮苦笑道:“吃多了吃多了,这要是往后吃不到了,可怎么办啊?” 赵昊闻言,心说果然是亲叔侄,和吴康远当初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他便笑道:“老叔喜欢吃就常来嘛,你侄子在我们创始店还有个包厢呢。要不我给你转到总店来?” “哦,还有这好事儿?”吴时来颇为心动,旋即却摇摇头道:“算了别麻烦了,还不知能不能再来吃呢。” “这话怎么讲?”赵公子明知故问道。 “这个……”吴时来踯躅少顷,敲了敲桌子,那弹琴的女史便躬身退下,并在门外挂起了勿扰牌。 他这才低声对赵昊道:“前番收到徐阁老的信,想推我接任应天巡抚,正不知该如何抉择呢,贤侄不如给我出个主意?” “叔你怎么想?”赵昊微笑反问道:“你想不想补这个缺呢?” “说不想那是假的。”吴时来看着窗外漆黑的江面,深吸一口气道:“操江御史固然清心又肥美,可毕竟偏门了点儿,将来的路哪有应天巡抚宽?而且封疆大吏的威福,岂是个管江防的能比?” “那又犹豫什么呢?”赵昊又问一句。 “贤侄都成立倒徐联盟了,这不明知故问吗?”吴时来轻笑一声。 “老叔的消息够灵通的。”赵昊抿嘴一笑道:“那你还要趟这浑水?” “呵呵,我这不寻思着,我跟两边关系都不错,正适合调解调解嘛。”吴时来便讪笑道。 “我和徐家势不两立,这次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赵公子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了最狠的话。 噎得吴时来半晌没喘过气来。 好一会儿,他才稳住心神,低声问道:“贤侄,真到了那种程度吗?” “不错。”赵昊淡淡道:“林中丞就是他们害死的,老叔,你还要趟这浑水吗?” “这……”吴时来面色数变,拍案怒道:“险些上了老匹夫的当!我这就回了他!” “叔叔英明。”赵公子竖起大拇指,给他点了个赞。 “哎,叔叔是徐阁老的学生,没法帮你一起反对他。”吴时来却满脸歉然道:“贤侄不会怪我吧?” “叔叔说哪儿的话?侄儿能让你为难吗?再说你走了,谁帮我盯着造船啊?”赵昊满脸不以为意的摇头笑笑。 “嗯。”吴叔叔这才松了口气,拍着胸脯表态道:“放心,你的船我给盯好了,一艘都不会出问题!嗝……” 谁知却拍了个饱嗝出来,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ps.第三更,不写了,明早起来写。求月初的月票啊! 第三百三十一章 廷推 十月廿日,是廷推应天巡抚的日子。 廷推始自成化年间,发展至今已成为一项十分隆重的政治活动,被称为会推大典。 每逢大臣出缺,吏部会提前数日行文各部员,通知诸位有资格参加廷推的大僚。 为了让廷推官员深思熟虑,投好光荣一票,揭帖中还会给出备选官员的履历……当然是要保密的。 待到当日早朝退朝后,参加廷推的官员们便共赴东阙门里,参加会推大典。 东阙门是午门外,向东出入之门,有完整的朝房三间,凡九卿会议,廷推官员皆集于此门。 为什么要在这里呢?因为门阙乃天子号令、赏罚所由出也。 待到二十二位三品以上大员,在朝房内如常班分东西相向而立。主持此次廷推的吏部尚书杨博,便再次向众位大臣讲解今日廷推任务道: “诸位都已看过本部揭帖,右副都御史、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十府林润,不幸遭遇火灾重伤,不能继续胜任本职。今日本部请诸位同僚,共同推举一位可堪重任之员,举荐陛下简拔。” “喏。”众大员应一声,便在预先设好的椅子坐下了。 文官最注重仪式感,他们将廷推分为坐立两种。 遇到推举阁臣、冢宰、大司马、总督,则立推;凡列卿、长贰以及巡抚,则坐推。 简言之,就是推举大学士、吏部兵部二尚书,以及总督时,大员们都站着推举,以示尊敬。 推举其余七卿,侍郎、巡抚时,大家就没必要站着了,坐而论道即可。 ~~ 廷推正式开始后,按例由吏部文选司郎中,再为会推大臣们介绍一遍,诸位候选人的基本情况,任官履历,历次考察成绩之类。 不过这些情况大家都已经了解,所以这一步也就是走个形式而已。接下来待大家充分发表意见,便开始不记名投票。 但今天这一步出了状况,文选司郎中陆光祖出班对众大臣沉声道:“启禀诸位大人,廷推的人选临时有变故,特此知会诸位大人。” “什么变故?”左都御史王廷等人沉声问道。 “操江都御史吴中丞,巡盐都御史邹中丞,郧阳巡抚曹中丞,以及南京国子监姜祭酒发来急信,以不同理由请求将他们的名字,从候选名单中拿掉。”便听陆光祖答道。 此言一出,朝房中登时嗡的一声。 那徐五可不止去了王本固家,几乎所有在座大臣,都收到了来自徐家的厚礼,自然知道这四位正是徐阁老属意的人选了。 谁成想,这四位居然一齐当了逃兵!没有一个愿意为徐阁老而战了! “看来江南的情况,比想象的还要严重……”大员们窃窃私语,彼此交换着看法。 “是啊,这几位可都是一时之选,吴、邹更是倒严的猛士,得什么样的情况,才能让他们一起打退堂鼓啊。” 众人便纷纷望向王本固,想看看这位徐党干员是个什么表情。 王本固的脸很黑。 按例,会推名单是由他这个吏部左侍郎草拟出来,再请示天官大人批准的。 在场的大佬自然知道,杨博与徐阁老那微妙的关系。继而很容易就想到,徐阶是通过他这个少冢宰,将这四位放入名单的。 谁知人家四个居然不领情,在廷推前一刻纷纷推出,这不是坑爹吗?! 王本固有一种让然当猴耍了的感觉,一时却又发作不得,只能坐在那里生闷气。 ~~ “不知大冢宰意下如何?”这时便听毛部堂问杨博道:“是否同意他们四位退选?” “当然,强按牛头不喝水。”杨博脸色也不好看,冷哼一声道:“连直面挑战、捍卫朝廷的勇气都没有,这样的官员选出来又有何用?” “……”这话众大臣没法反驳,霍部堂又问道:“那是从余下三位中选一个,还是等吏部补上人选再会推?” “不用本官多说,诸位也知道江南的情况有多紧急,我们没时间浪费。”杨博便断然道:“不过人选倒可以再加一个,而且也没必要再过几天会推,因为大家都对那人,熟的不能再熟了。” 众大员闻言面现了然的笑容,显然一听就知道是谁。 王本固的脸色更难看了,因为这代表着部堂大人对自己不满意,不信任了…… 杨博却不理会他,对众人淡淡一笑道:“看来诸位都猜到他是谁了?” “八成是七次陪推的海刚峰吧?”众大员纷纷笑道。 “不错。”杨博笑着点点头。 “我看如今江南的局面,非海瑞莫属!”众大员马上热烈的附和起来。 “是啊,乱世用重典,斩妖出神剑!” “我看只有海刚峰出马,才能震慑住宵小,挽回朝廷的权威!” 诸位大员都心知肚明,新任应天巡抚肩负的重担。 有人居然敢冒大不韪,行刺一位巡抚,对此朝廷大员们不可能不愤怒。 只是官儿当到他们这个品级,必须要时时以大局为重了,所以不能轻易表态。 当然这个大局有可能是朝廷的,也有可能不是。 所以当他们明确表态时,就基本意味着大局已定了。 ~~ 少顷,陆光祖将空白的题本发下去,请诸位大员将心仪的正陪二员写在上头。 待所有人都写完,他便当场唱票。 结果不出意外,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海瑞。 最终,海瑞获得了二十二个正选中的二十一个…… 这当然不能说,赵昊能直接或间接影响到二十一位大员了。因为很多人是看到局面已经明朗,不愿意毫无意义的暴露自己的选择,便做了个顺水人情,把海瑞列为了正选。 待到廷推结束,杨博直接在朝房中写就奏章,禀报会推结果,请皇帝酌情简拔。 下午时,吏部的奏章经通政司送到内阁。 已经提前知道结果的三位大学士马上票拟准奏,命人呈送司礼监批红。 李春芳对此十分满意。他理所当然认为,这是自己打过招呼的结果。 待张居正回去他的值房,首辅大人对陈以勤欣慰笑道:“看来我们打起自己的旗号,也没什么大问题了。” “唔,差不多。”陈以勤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跟徐阁老做切割已是既定方针,所以也没多废话。 但张相公却有些糟心,他预想了各种可能,就是没想到会推出海瑞这个人选。 高相曲线复出,怕是要徒增变数啊。 只是大学士向来不参与廷推,他对这个结果,也有心无力啊…… ps.抱歉,今天眼睛很不舒服,实在影响状态,先发两章。 第三百三十二章 寿宴 十月廿四,乃徐阁老六六大寿的日子。 天空瓦蓝湛晴,万里无云,府城的百姓都说,这是老天爷给徐阁老贺寿呢。 通常来讲,都是整寿时才大操大办,但六十六岁是个例外,民间有俗语云‘年过六十六、阎王要吃肉’,对老人来说,这个年纪是个坎儿。 所以闺女要给老人割一刀六两六钱肉,替老人祈祷禳祸。生日也要尽量办得隆重,遍邀亲朋一起来热闹一场,去去晦气。 何况这还是徐阁老返乡后的第一个寿辰,徐家的孝子贤孙、家人奴仆们更要尽心尽力的操办起来,以彰显这个江南第一大族的荣光与体面。 从两天前开始,城里便到处张灯结彩,黄土垫道,大道上还扎起了彩楼。家家户户沿街摆好了香案,挂起了串串红色的灯笼,将个华亭县城妆点的比过年还红火。 徐家更是一改平日的吝啬,铆足了劲儿要办一场江南瞩目的盛会。 他们光请柬就发出上千份去。还在退思园门口,用上千盆黄白两色菊花,拼出了个大大的‘夀’字,周围则以紫菊花、黄菊花、绿菊花等五彩缤纷的菊花环绕,煞是夺人眼球。 辰时不到,前来道贺的宾客们便蜂拥而至。 来的人实在太多了,退思园根本没那么多房间容得下。 好在徐家这次下了血本,在院中各处草坪空地搭起了一个个偌大的芦棚,芦棚里还放了熊熊燃烧的炭盆。在这十月底的江南,便足以让来宾们坐在棚中围桌吃茶,丝毫感觉不到寒冷了。 这简直就是一场松江府士绅商贾地主的大聚会,稍稍有头有脸的人全来了,他们坐在一起问长道短,谈天说地,着实热闹的紧。 不知不觉,退思园中愈发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磨了一上午嘴皮子的来宾们,开始感到饥肠辘辘了,却依然不见主人家有开席的意思。 因为徐阁老真想请的人,还没到几个呢。 ~~ 徐璠站在府门口的大红灯笼下,眺望着远处的街口,一张脸却惨白惨白的。 也不知是被冻得,还是受了什么刺激。 一旁的徐府大管事徐大,见他都快要变成望夫石了,实在忍住低声劝道:“大爷,他们这会儿再不来,怕就是不来了。” 徐璠却置若罔闻,依然保持眺望姿势一动不动。 “大爷,咱们还是进去吧?该开席了。”徐大看看地上的影子,再度焦急的催促。 “该来的不来,开什么席?”徐璠郁郁说一句,不过还是依言进去了。 ~~ 徐璠一路上失魂落魄,来到万壑松风堂后的暖香阁中,他使劲拍了拍面颊,好让自己的脸上有点血色,这才走上了台阶。 门口的奴仆赶紧给他打开门。便见徐阁老、胡直、衷知府、郑知县,还有一众从外地赶来的官场旧雨、心学耋老们,正围坐阁中谈笑风生。 徐璠勉强挤出笑容,对众位贵宾拱拱手道:“差不多该开席了,诸位请移步吧?” “走走,咱们边吃边聊去。”胡直也起身招呼众贵宾,到堂上入席。 “老寿星请!”衷知府等人笑着请徐阁老先行。 “同去同去。”徐阶一身喜气洋洋的寿星打扮,笑着在徐璠的搀扶下起身。拄着拐杖被众人簇拥走出暖香阁。 往万壑松风堂走的路上,他低声问徐璠道:“客人都来了吗?” 徐璠险些破功,垂首摇了摇头。 他明显感觉父亲身子一晃,赶忙加力扶住。 好在徐阁老见惯了大风大浪,转眼便恢复了镇定,低声道:“把空位子填上,不来就不等了。” “徐大已经去安排了。”徐璠轻声应道。 徐阶点点头,便神色如常的继续向前。 徐璠不禁暗自惭愧,还是父亲定力深厚,居然一点也不见慌乱。 谁知在进万壑松风堂时,徐阁老居然迈不过去门槛了…… 贵宾们都看到,老阁老的腿像是不听使唤一样,任他如何发力,都没法抬起一尺高。 这年代身份地位越高,家里的门槛就越高。徐阁老身为两朝宰辅、官居一品,门槛自然是超过一尺的。 只见他一手拄着拐,一手扶着儿子,尽量减轻给双腿的压力,可就是迈步过去。 “哎,不服老不行啊。”徐阁老自我解嘲的对宾客们笑道:“我徐家的门槛得降一降了。” 宾客们赶忙说些‘阁老为过操劳,身子亏空太厉害了’。‘这天太冷,身上关节太硬,自己迈着也吃力之类’的团圆话,替他打了圆场。 众人赶紧上前,七手八脚帮着将徐阶抬进了堂中,然后便把话题岔开了。 对一个六十六岁的老人来说,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但徐璠却知道,今早老爹还能不用自己搀扶,就迈过这道门槛的…… ~~ 小小插曲之后,主宾入席。 徐阁老端坐在上首,目光和煦的扫过堂中众人。 这万壑松风堂里,一共摆了六桌。 这会儿虽然坐得满满当当,但除了方才陪他说话的那些,基本上都是些凑数的本地乡绅。 而本该坐在那里的是华察、王梦祥、潘季驯、钱若水等一干江南顶级士绅的…… 这帮人却几乎全都缺席了。 想到这儿,徐阶感觉自己的心都碎了,自己诚心实意邀请他们来吃酒,他们却招呼都不打一声,便齐刷刷的缺席。 这事儿干的也太绝了吧! 可他偏偏还得强颜欢笑的端起酒杯,发表一番粉饰太平的开场白。 好在大多数来宾并未察觉到异常,酒宴顺利开始。 这场宴席从中午一直吃快申时,退思园中依然人声鼎沸。宾客们喝得尽兴,渐渐放浪形骸起来,在那里猜拳行令、吆五喝六简直闹翻了天。 若是从前,徐阁老早已经退席休息去了。可他今天也有些借酒浇愁的意思,对客人的敬酒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喝了不知多少。 徐璠看着父亲满脸通红、醉态可掬的样子,便准备起身劝他回去休息。 谁知就在这时,突然门上的人进来禀报,说那巡抚衙门的牛佥事和苏松巡按林平芝,前来给老太爷贺寿来了。 徐璠闻言稍感安慰,府上自然给牛佥事和林巡按下过帖子,没想到两人早不来,这会儿酒席快散了,他们却来了。 也许是路上耽搁了吧……徐璠如是想道。 ps.第二更,欠一更明天补上吧。上眼药睡觉去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 双鬼拍门 苏松巡按自不消说,那是官小威风大、谁都不敢惹,连巡抚都要让他三分。 至于牛佥事,林润昏迷不醒,郑元韶还在‘疯癫’中,他已然乃苏松地面最大的官了。 听闻两位要员一齐到访,徐阁老顿时神情一振。他在众人搀扶下起身,出来万壑松风堂前迎接。 牛佥事和林巡按正好到了堂外,见徐阁老亲自出迎,两人便一齐拱手道:“恭贺国老大寿,我等来迟,望乞恕罪。” “哈哈哈两位大人公务繁忙,能赏光来喝杯酒,老夫就受宠若惊了。”徐阁老满面红光道:“快快请入席吧。” “二位大人若过意不去,一定要好好喝两杯。”徐璠也盛情邀请道。 “不急。”牛佥事却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先把寿礼送给阁老。” 说着,四名官兵便抬着个长条的木盒子上前。 “这什么东西?不小啊。” “看这样应该是琴瑟之类的吧。”宾客们小声议论起来。 牛佥事也没让他们猜测多久,命人当场打开了盒盖。 里头果然是一具七弦琴,但琴体尾部一片焦黑,十分醒目。 “哇……”宾客们见之不由纷纷赞道:“焦尾琴,好雅的礼物!” “这是昆山王家收藏的那具吗?”有宾客好奇问道。 相传那‘焦尾琴’乃东汉蔡邕制作,蔡伯喈被杀后,此琴便被收入皇家内库中。后来南北朝时,齐明帝为了欣赏琴师王仲雄的技艺,曾取出此琴让其弹奏。 再后来此琴又几经转手。到了本朝时,据说被昆山人王逢年收藏,但谁也没见过真容。 此时见到这尾巴焦黑的古琴,宾客们难免会联想到那具千古名琴上。 “这不是蔡伯喈所制的古琴,而是本官命人打造而成。”却听牛佥事实诚道。 “那也是很好的,牛大人有心了。”徐阁老醉态可掬的伸出手指,铛铛铛的拢一把琴弦。 然而那琴声只能勉强算是中听,距离一把好琴都尚有差距,更别说焦尾琴那个级别了。 “好!好琴!”当然,尬吹还是少不了的。 “真是好哇,看来往后老夫得多弹琴了。”徐阁老也很开心。在他看来,琴者情也,牛佥事送给自己琴,便是情分。 “快,摆入堂中!”徐璠挥挥手,府上下人便要上前,接过那七弦琴。 “且慢,本官话还没说完。”牛佥事却按住‘焦尾琴’,似笑非笑道:“阁老知道这琴木的来由吗?” “哦,莫非还大有来头不成?”徐阁老饶有兴趣问道。 “可以这么说。”便听那牛佥事冷声道: “这琴木乃是上月大火中,我在火场外,听到火烧木头发出的清脆噼啪声,十分的悦耳。心说自己遇到蔡伯喈那样的好木头。便在大火扑灭后,寻到这一截残存的焦木。本官如获至宝,命人制成了这具七弦琴,代表巡抚衙门赠与阁老。” “……”徐阁老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那些了解些内情的宾客,也都露出震惊、惶惑、不解之色。 “牛大人真是好雅兴,不让那蔡伯喈专美……”只有那些外地远来的贵宾,起先还不明所以的附和。说着话却栗然感到,院子里的空气好像陡然冷了一截。 天空不知何时黑云笼罩,遮住了红日晴空,带来了凛冽的寒风。 院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牛佥事的声音在场中回荡道: “结果试弹了一下不过了了,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神。后来我才想明白,原来那晚悦耳的声音并非来自木料燃烧,而是出自忠臣之骨在烈火中煅烧之声,古人云君子如玉,诚不我欺!” 徐阶面色苍白的看着牛佥事,他的大脑因为酒精的麻痹,转的比平时慢许多,一时竟没想清楚此獠的企图。 “哈哈,牛大人说得好啊……”胡直刚要说句场面话,先把眼前这关圆过去,却听那林巡按又开口了。 只见林平芝从袖中拿出一具题本,双手展开道:“下官没准备礼物,便写了篇文章为阁老贺寿,文辞直白,言语鲁莽,还请海涵。” 说着也不等有人捧哏,便自顾自朗声念道: “臣林平芝奉旨巡按苏松,今察得致仕大学士、少师徐阶纵容家人、鱼肉乡里,兼并民田、鱼肉乡里、误国害民等十宗罪!” “林平芝!连你也要给我父亲的寿宴捣乱?!” 徐璠终于忍不住暴喝一声,指着林巡按的鼻子骂道:“你忘了谁提拔你当上这个苏松巡按的?就是条狗,喂了他骨头也该摇摇尾巴,而不是反咬一口吧!” “徐璠,你少含血喷人!”林平芝面皮一阵抽搐,大义凛然反击道:“本官身为巡按御史,乃代天子巡狩之臣,自然是由天子任命。什么时候你一个管乐队也可以代天子行事了?” 徐璠被他噎的一愣,还没来得及还嘴,便见林巡按又掏出一本奏章来。 “你别急着跳,还有一本是给你的!本按院要弹劾你指使爪牙烧毁粮仓、挖掘大堤、围攻巡抚等十大罪状!你还是想想怎么上疏自辩吧!” 徐璠登时瞠目结舌,他又不能说,挖堤是老三和徐邦宁的事儿,我都不知道我。 他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忽听身旁众人一阵惊呼。 “阁老,你怎么了!” “存斋公!” 徐璠回头一看,便见老父亲竟晕倒在了胡直怀中。 “父亲!”他惨叫一声,赶紧扑上前查看。 牛佥事和林巡按把徐阁老晕倒的场面看了个正着。 ‘卧槽,用力过猛了……’两人难免心中咯噔一声,不由交换个眼色。 闪吧,还等什么?万一让徐家人回过神来,弄死在华亭就不划算了。 牛佥事便哼一声道:“那就,不打扰了诸位了。” “告辞。”林巡按也拱下手。 说完两人便转身而去。 “家父还生死未卜,你们就想走?没那么容易!”徐璠红着双眼,抬头厉喝道:“今天家父有个三长两短,二位就等着偿命吧!” 此言一出,满园子的徐家人便纷纷涌上前来,将两位大人和他们的护卫随从团团围在中央。 终于,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 ps.休息之后,眼睛就好些了。先发两章,然后再写第三章。 第三百三十四章 恐怖的消息 松江尤其是华亭众人,素来以徐家为天。加上又都喝了酒,听到徐璠那一声吆喝,便将这两个砸场子的狗官团团围住。 “站住!不许上前!” “别靠近!” 两人带来的官差赶紧拔出兵刃,大声呵斥这群醉汉退下。 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的拍,牛佥事和林巡按官袍被打湿、脸色也铁青铁青,暗骂这徐家真是无法无天了,居然敢光天化日之下围攻钦差。 “你们要干什么,两位大人都是朝廷的钦差,你们是要造反吗?!”两人刚要壮着胆子发作,松江知府衷贞吉却抢在两人之前,疾言厉色呵斥起来。 “赶紧给本府退下,再给我上前一步,通通以谋反论处!” “府尊大人的话你们也敢不听吗?”华亭知县郑岳也赶紧站出来,把围上来的一干人等骂个狗血喷头道:“徐平、徐铭、徐念祖……还不给我滚蛋,滚蛋!” 他一边说,一边用脚踹,可算让醉汉们清醒了些。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令尹轮番上阵,终于镇住了这帮只知有徐家,不知有朝廷的家伙。可他们还是看着徐璠,不肯退去。 “你们快退下吧,别在这儿瞎胡闹。”徐璠这会儿也冷静下来了,自己有本钱造反吗?显然是没有的。 听到徐家大爷这一声,徐家的孝子贤孙们才纷纷散去。 “二位大人,我送你们离开。”衷贞吉唯恐再生枝节,便和郑岳护着牛佥事和林巡按离开了退思园。 来到外头一看,果然,两人的轿子已经被徐家人砸了个稀巴烂,轿夫们也东倒西歪躺了一地。 “真是太不像话了!”衷贞吉气得直跺脚,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喝道:“快把本官的轿子抬过来!” “还有我的!”郑岳也吆喝道。 转眼,一蓝一绿两顶轿子抬过来,两人请二位大人上了轿。自己打着伞步行,护送牛佥事和林巡按来到官船码头。 还好,官船安然无恙,两人将二位大人送上船去。 进到舱里,衷贞吉又再度为今日之事深表致歉。 “罢了。”牛佥事让人拿棉巾给两位地方官,摆摆手叹气道:“摊上这么头坐地虎,也是你们不幸。” “唉,谁说不是呢?”衷贞吉苦着脸道:“别说郑知县了,就是我这个堂堂四品知府,在徐家眼里,也不过是个跑腿办事儿的。” “天底下还有比我更窝囊的知府吗?”衷知府擦擦眼角的水,哀叹一声道: “但没办法,松江府每年解往南户部的税银,都是直接从徐府提取的。惹恼了徐家,一文钱的税都收不上来。为了朝廷,下官也只能委曲求全啊。” “不容易啊。”牛佥事和林平芝感同身受,他们都是在徐家淫威下瑟瑟发抖的同仁啊。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二位能交个底吗?今天到底所为何来?”衷贞吉巴望着两人道:“风雨飘摇之际,还望和衷共济,拉兄弟一把。” “那是自然,我们再不自救,就真的要完犊子了。”牛佥事点点头,双手搓一搓哆哆嗦嗦的腮帮子。 “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过不了几天你们也该听到风声了。”林平芝便闷声道:“新任应天巡抚已经定下来了。” “啊,这么快?”衷贞吉不禁瞳孔一缩,朝廷办事效率与重视程度是成正比的。如此恐怖的效率,只能说明朝廷无比关切在他辖区内发生的变故。 “到底是什么人?把二位吓成这样?”他也顾不上措辞了,直截了当的问道。 “是海刚峰海公。”牛佥事的腮帮子,又情不自禁的哆嗦起来。 林平芝也牙齿打颤道:“朝廷不是动了真怒,能让海阎王来当这个应天巡抚?” “啊,海瑞?”衷贞吉从椅子蹦起来,失声道:“朝廷不是有默契,绝不轻易使用海瑞吗?这是要把所有人赶尽杀绝吗?!” “谁让徐家先不守规矩了,给了朝廷关门放海瑞的借口?”牛佥事抱着脑袋,满脸绝望。 “我现在致仕还来得及吗?”衷贞吉竟哀嚎起来,毫无四品大员的风采。 “肯定来不及了。要走也得等海刚峰把你审完了,到时候再看让你充军还是流放吧。”牛佥事完全不是幸灾乐祸,而是怀着实实在在的恐惧道: “海公真要刨根究底,只怕我和林按院也难逃干系,眼下也只能先跟徐家彻底断掉,不然再让这帮扫帚星牵累,那是真没一点生路了。” “唉,也不知今天我二人这番表演,能有多大用处?”林平芝都快愁死了,要不是林润出事儿,他这会儿都已经启程回京了。 这下可好,卸任遥遥无期不说,还得等着海斗士的审判。 郑岳这才知道,之前牛林二人为何要演那一出了,但他毕竟刚入仕途,还不太明白海公的威力。终于忍不住三位大人道:“那海公,真有那么可怕吗?” “当然可怕了!”三人异口同声道:“不信你等消息传开了看,江南会变成什么样子!” “哦。”郑岳反倒有些好奇了。他和上海知县张嵿一时上任,才到了华亭三个月,还什么都没参与呢,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自然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了。 ~~ 狂风卷着大雨倾盆而下,将华亭县的那些灯笼、彩楼刮得稀烂。退思园门口的菊花阵也被雨水冲得没了形。 好些花盆翻倒,好些菊花掉落,让那个精心拼成的‘夀’字,变得像是个惨白惨白的‘奠’字。 退思园中更是乱了套,芦棚能遮风不能挡雨,外头下多大,里头下多大。前来贺寿的宾客们都被淋成落汤鸡。 寒冬十月的,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纷纷逃出芦棚,留一地狼藉鸟兽四散了。 那些外地来的贵宾不好马上就走,只能待在万壑松风堂中,一边望着不断有大夫,进去内室给徐阁老诊治,一边低声互相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怎么短短半年时间,徐阁老便从百官的恩公,变成了苏州官员的公敌了? 这到底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 ps.下一章还有一半。 第三百三十五章 不好了,海阎王要来啦! 傍晚时分,有京城急报送来退思园。 贵宾们这才知道,原来海瑞要来了。 一个个登时吓得变了脸色,纷纷起身向徐璠告辞。 不光应天十府的贵宾,就连来自浙江江西等外省的客人,也都吓得不敢在松江逗留。仿佛只有离开海阎王的地盘,才能呼吸一样…… 徐璠更是悔青了肠子,要是知道接替林润的居然是海瑞,那当初他就是亲自站岗,也要保护好林中丞的安全。 林润只要他家的财产,海瑞来了可是连命都要保不住的啊…… 徐璠立在檐下,满目凄凉的看着鸟兽四散的众贵宾,半晌方对出现在身边的胡直道 “真是‘人情冷似吴江水,世事更如蜀道难’……” 说着他稍感安慰道“最后还是庐山先生靠得住。” “这……”胡直略显尴尬道“方才同乡传话,说家中老母病笃,老夫得赶紧回去侍疾了。” “呃……”徐璠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忍不住拆穿道“庐山公二十年前不就丁过母忧吗?” “继母,继母。”胡直讪讪道“有事写信也一样的,我先启程了,晚了就关城门了。” 说完便一溜烟走掉了。 他也是堂堂按察使致仕,没道理跟着徐家这条船一起沉江的。 ~~ 正如牛佥事所言,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三天后,海瑞即将继任应天巡抚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江南。 之前众说纷纭,人们都在猜测应天巡抚的人选,但猜来猜去,也没人猜到会是海瑞。 因为这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实在太恐怖了。 在所有人看来,那些手眼通天的江南士绅们,难道不应该首先就避免朝廷使用海瑞吗? 这可是号称天下第一巡抚的应天巡抚啊! 而且其全称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等处。 也就是说,除了担任大明最富庶、最繁华的应天、太平、池州、徽州、宁国、安庆、广德、松江、苏州、常州、镇江十府一州的封疆大吏之外,应天巡抚还有‘总督粮储’并‘提督军务’之职。 ‘总督粮储’的主要职责是保证江南十府一州以及浙江杭嘉湖地区的漕粮,源源不断的自运河发往北京等地。 而‘提督军务’是指应天巡抚所辖地区内的卫所军队,也都归其统辖,以保卫大明最重要的财税之地,和运输生命线的安全。 并且在上述职务之前,还挂着个‘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身份……因为海瑞的年资较浅,毕竟他去年冬天还不过是个五品郎官。所以还没资格挂正三品的‘右副都御史’衔。 但那不重要,因为这个头衔同样可以对辖区内的所有文武官员进行监督。所以他虽然只是正四品官,但权力和地位甚至超过许多正二品官。比如南京的诸位尚书大人们…… 应天巡抚一职如此重要,因此朝廷在人选上素来慎之又慎,只有德才兼备,资历过硬的官员才在人选之列。 自成化以来,还没有举人出身的官员,能坐上这个位子呢。 那帮豪势之家到底干什么吃的?怎么会让朝廷把这个南中国第一重要的官职,给海阎王这种人来当? 海阎王是谁?那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的头号克星,发起飙来连皇帝都不放过的,古往今来的头号猛人啊! 当这消息散播开之后,整个江南顿时都炸锅了。 没人有勇气用自己的脖子,去接这柄神剑的锋刃。 惹不起,只能想办法避一避了。 于是史上罕见的一幕幕荒诞剧,在江南十府一州上演了。 府、州、县的长官和佐杂们全都自觉日夜加班,战战兢兢梳理衙门里的各项事务,积压的案件赶紧审理,拖延的公务抓紧办理,账上窟窿赶紧补上,库里以次充好的陈粮赶紧卖掉换上新米。 钱不够就从小金库出,实在不行自掏腰包。 一句话,就是使劲擦干净屁股,以免让海阎王看到他们腚上的便便。 但也有好些家伙贪得实在太多,根本补不上窟窿。还有那些做尽坏事,自忖不能幸免的贪官污吏,直接招呼都不打就擅自离岗,远走他乡避祸。 他们宁肯成为黑户,也不敢赌一赌,会不会好运逃过海阎王的魔掌。 毕竟巡抚不会连任,躲出去最多三年就又能回家了。要是被海瑞盯上的话,可能连命都保不住了…… ~~ 见官老爷们尚且如此,那些平日里欺行霸市、横行乡里、捞偏门的黑帮打行、拐子混混们,也全都吓破了胆,趁着海瑞还没上任,便逃得干干净净了。 此外豪势之家也全都吓坏了。 从前他们最爱作威作福、摆阔斗富,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有钱。这会儿却一个个拼命低调。纷纷学习当年的华太师,连夜把自家的朱红大门漆成了黑色。 江南的漆匠们忽然就生意兴隆起来。就连龙江棺材铺里上漆的师父,都被请去应急了。 出门谁还敢乱坐轿子?别说缙绅了,就连南京城的官员们,不到三品的全都改骑驴了。 还有身上的绫罗绸缎,也全换成了粗布衣裳,有人还给好好的袍子打了补丁。谁还敢再下馆子、逛青楼?都老老实实躲在家里不出门了。 别人谁要说他们家有钱,当场就能结仇! ‘你们家有钱,你们家才有钱呢!谁有钱谁是孙子!’ 就连平日里目无王法,横行霸道的太监们,也全都收敛了。 堂堂南京镇守太监马公公,原本多么威风多么风光?出入那都是要坐八抬大轿,护卫仪仗上百人的。 一听说海瑞当上应天巡抚了,虽然管不着他这个镇守太监,但马公公还是马上将自己的仪仗裁掉,护卫减半,轿子也换成了绿呢小轿……因为按照规定,以他的级别只能坐四人小轿。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谁知道海阎王那天看不顺眼,参咱家一本怎么办? 至于那位引发了苏州民乱的织造太监李祐,更是惶惶可不终日,直接逃离了南直隶,躲去杭州的别业中,称病闭门谢客了。 ps第三章,欠的那章明天一定补上。 第三百三十六章 毕业典礼 蔡家巷味极鲜后,原是赵昊父子旧居。后来赵昊买下了左邻右舍十几套房子,全部拆掉改建为蔡家巷小学堂。 今天这里将举行一场盛大的典礼,庆祝小学堂正式开学一周年,暨首届毕业典礼。 提前两天,学校就已经通知了学生,并邀请他们的父母前来观礼。 今日阳光明媚,无风无云。 两百五十名毕业生穿着统一的白色袍子,戴着黑色方巾,整齐立在操场最前列。 他们身后,是还没毕业的另一半小学生,也都穿着一样的白袍子。尽管其中也不乏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了,却还没资格戴头巾,只能像个孩子似的半披半束着头发。 其后黑压压的人群,是毕业生的父母亲朋。 在蔡家巷小学上学的孩子,家里没有富裕的。他们的父母劳劳碌碌,一年到头不得闲。 但今天全都放下了手头的活计,换上最好的衣裳,与有荣焉的来参加这场光荣的庆典。 在这个大明朝,‘光荣’这个字眼,向来只属于极小部分人,对于劳苦大众们来说,实在是太过遥远啦。 是那位从蔡家巷走出去的赵公子,给了他们一次享受光荣的机会,让他们也能体会一下,人生在生存之外的意义。 赵公子给予他们的又何止这一点呢? 蔡家巷小学非但不收学费,还管一顿丰盛的午饭,不然他们再盼望孩子能读书识字,也没能力把孩子往学堂里送。 而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本身就在直接或间接的为赵公子工作,或者得利于蔡家巷的兴旺发展,今天听说赵公子要亲自出席典礼,他们都激动的想要目睹一下,那位公子的真容了。 ~~ 蔡一木是今天毕业的两百五十名小学生之一。 说是小学生,其实他已经十六岁了。 十六岁小学毕业,这在后世人看来就是个笑话。 但没办法,谁让蔡家巷小学开办时,他就已经十五岁了呢? 其实当时跟他一起入学的,大半都是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 除了能吃顿饱饭的诱惑外,更因为能写会算的话,他们就可以很轻松在金陵城找一份不错的工作。不用下苦力,就能赚得比父辈还多。 虽然是抱着功利的心态进的学校,但一木同学却很快就喜欢上了这里,喜欢上了当学生的感觉。 每天坐在明亮的课堂里,听先生教他们认字算数,为他们讲解自然知识,一木同学仿佛被引领进了一个新世界。 虽然每天的功课很紧,作业很多,测验不合格还要被先生打板子;虽然那些县学里真正的读书人,会笑话他们沐猴而冠,但他一点不在乎。 因为他真的感觉自己不一样了。这世界在他眼中终于不是一片混沌,暗无天日了。他开始明白它为什么是这样,自己又该如何走自己的路,应该怎样过这一生了。 说的夸张点,他感觉自己,好像终于有了灵魂一般。 他已经不再仰视所谓的‘读书人’,那些只知道读圣贤书,做八股文的腐儒,根本不懂如何求面积、求体积;不知道电是什么、磁是什么;不懂什么叫杠杆原理,不知道滑轮组该如何构建…… 可惜的是,他也只知道个皮毛而已。因为他上的是一年制的速成班。 这一年的学习,实在是太短暂了,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毕业的时刻。 他真羡慕身后幼稚的学弟们,那些孩子都是学制三年的普通班的小学生,可以在这里多待很长时间,学到更多的知识。 其实他也有机会继续深造的,因为他通过了玉峰中学的入学考试,有资格与另外三十名的同学去昆山,进行中学阶段的学习。 但跟家里商量之后,他还是放弃了这宝贵的机会。 没办法,他还有两个弟弟,二林和三森也都在蔡家巷小学上学,身为长兄的他,必须要尽早工作,尽早赚钱,好帮着父母供两个弟弟继续读书。 一木同学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周围响起一阵欢呼声。 “来了,来了!公子来了!” 他赶紧擦擦湿润的眼角,抬头循声望去。 ~~ 便见余校董、教务长等一干学校高层,簇拥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公子,从友德楼中走出来,登上了楼前的高台。 高台上摆满了各色的菊花,还扎了个彩楼,上书‘毕业典礼’四个大字。 原先还沉浸在毕业伤感中的学生们,看到赵昊顿时激动起来。 虽然赵公子从没给他们讲一节课,但那丝毫不影响小学生们对他的万分崇拜和敬仰。 他们都知道,蔡家巷小学堂是赵公子出资创办的,所有的费用也全都是赵公子负担。 他们都知道,他们的教材都是赵公子亲自编写的,每一页纸都浸注着他的心血。 他们都知道,赵公子便是科学的创始人,是教出一门五进士的大学者。 他们还知道,他是第一个飞上天空的人类。卧槽,实在太酷了…… 赵昊站在高台上,被台下狂热的欢呼声,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其实他当初办‘速成班’的初衷,不过是苦于市面上能写会算的劳动力太少,没办法帮他把生意做大做强。才想到用这种法子迅速脱盲一匹年轻人,以满足自己迫切的需求。 可没想到这帮他眼里的‘工具人’,居然对他如此的拥护和爱戴。 这让心地善良的赵公子难免不用生出些歉疚之情,决定日后对他们好一点。 这时候,一身锦袍、白发苍苍,颇像个老绅士的余校董,拿起喇叭高声对台下宣布,蔡家巷小学第一届毕业典礼正式开始! 台下登时掌声雷动。 然后教务长宣布,蔡家巷小学首期速成班,一共入学三百零二人,通过毕业考试、顺利毕业两百五十人。 至于那些肄业生分两种,一半是因为各种原因主动退学,或被开除的。另一半是没通过毕业考试的……后者离校后还有两次补考机会,通过后同样可以毕业。 接着,余校董高声宣布,今天,将由赵校长为两百五十名毕业生,颁发毕业证书! 学生们登时欣喜若狂,没想到赵公子居然是他们的校长! 原来大伙儿都校长就以为是余校董呢,虽说老甲长也没什么不好的,可哪有赵公子给他们当校长,来的荣耀啊? ps眼睛还差点事儿,今天只能还是三更…… 第三百三十七章 知识就是力量 蔡家巷小学堂操场上。 蔡一木和他的同学们在老师的指挥下,一行接一行的上台领取自己的毕业证书。 他成绩名列前茅,站的便比较靠前。没多会儿就轮到他们这行了。 一木深吸口气,跟在同学身后紧张的走上台去,面对台下站成一排。 赵公子微笑着立在一旁木桌后,拿起一本绿绸封面、书本大小的硬壳册子。 封皮上,‘毕业证’三个烫金大字灼人眼目。 “蔡一木!”赵昊念出了毕业证上的名字。 一木同学愣怔一下,才大声应道“在!” 说着赶紧快步上前,按照老师的要求,向赵公子赵校长深鞠一躬。 赵公子将毕业证交给他,蔡一木赶紧双手接过,结结巴巴道“谢谢,谢谢校长。” “恭喜毕业。”赵昊笑着点点头。 蔡一木又深深鞠一躬,这才脚踩着棉花似的走下台去。 等到了台下站好,他才顾得上打开自己的毕业证看看。 只见里面是一张精美结实的淡青色桑皮纸。 纸页的左上角是蔡家巷小学的校徽,一个圆形的篆体‘蔡’字。 右上角是一副惟妙惟肖的素描小像,画的正是他的样子……那是毕业前,学校专门请画师为每个毕业生画的。 正中则是‘蔡家巷小学堂’六个醒目的楷体字。 之下用稍小的字体写道‘学生蔡一木,系应天府上元县人士,现年十六岁,自隆庆元年十月廿日起,至隆庆二年十月廿八日于本校第一期速成班学习,修业期满,考试合格,准予毕业,此证。’ 右下角有‘校长赵昊’的落款,还有颁证时间,并加盖了学校的印章,和赵公子的名章。 左下角还有一枚方形的红色印章,上书‘科学就是力量’六个大字。 ~~ 非但一木同学,其余毕业生也在视若至宝的端详着,刚拿到手的毕业证书。 除了好看之外,这证书的含金量也是很高的。 除了那些准备去昆山念中学的三十人,其余两百二十名毕业生全都已经与江南集团,签订了长期的劳动合同。 下月初一他们将赴西山岛的培训基地,接受为期一个月的集团培训,然后分配到集团旗下的各家公司去实习。 实习期的工资便高达二两一个月,已经超过一个熟练织工一两五的月薪。据说转正之后薪酬还会翻倍,不过具体还得等培训时才能知晓。 待到所有证书颁发完毕,学生们各归各位,赵公子从余校董手中接过了铁皮话筒,再次向所有毕业生道恭喜之后,又发表了一篇名为‘科学就是力量’的毕业寄语。 “今天,你们就要走出校门。希望诸君永远铭记这一天,因为从今天起,你们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同于其他人的道路。将来不管是继续深造,还是投身于各项工作,我希望你们都不要忘记,我们的校训是……” “科学就是力量!”学生们齐声喊出蔡家巷小学的校训。 “不错,知识就是力量。这力量可以打破壁垒,非但让你可以过上更美好的生活,跃上更高的阶层,还可以让你见识到更广阔的天地,增加你生命的长度和宽度,让你拥有比寻常人丰富多彩十倍百倍的人生!” “同学们,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你们正处在一个最好的时代,科学的巨轮即将起航,你们随之乘风破浪,遨游人类从未抵达过的领域,得到人类从未掌握过的知识,甚至有可能成为某一种知识的开创者,某一种伟大发明的发明人。这你们的先辈从未拥有过的机遇。” 一阵接一阵的掌声响起,赵公子只能不断停下来,等掌声过了再讲话。 “但同时,你们也处在一个最坏的时代,大明土地兼并严重,贪官污吏横行,富者田连阡陌、百姓无立锥之地。往小里说,知识可以让你们独善其身,很好的照料自己的家人。往大里说,知识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大明朝很多看似无解的问题,如果你拥有了足够的知识,都可以迎刃而解。” “好比说,刚才提到的百姓无立锥之地。如果你们拥有足够的地理知识,应该知道大明之外,尚有数倍于大明的肥沃土地,在等着我们去开发。所以很多很多问题,看似无解,实则是因为无知。” 赵昊对毕业生们语重心长道“所以我希望你们哪怕离开了学校,也不要中断学习。为此玉峰中学将与江南集团合作开设函授课程,让大家在工作之余,也有机会继续提高自己。” 听到这,台下又响起一阵更热烈的掌声。蔡一木更是拍肿了巴掌,能继续学习下去,是他最大的愿望。 最后,他提高声调道“相信我,科学就是力量!如果你对自己的处境,对这个世界不满的话,就继续学习知识吧,你一定会从中找到解决的办法的!而且你们掌握的科学知识,终将成为这个世界的显学!” 潮水般的掌声再度经久不息。 ~~ 典礼后,学校举行毕业餐会,招待毕业生和他们的父母共进午餐。 这一上午又是发证又是演讲,可把赵公子累坏了。便谢绝了余甲长的盛情挽留,没有出席闹哄哄的大聚餐。 他准备去前面味极鲜单间里,安静的吃个饭,就回去休息了。 谁知在方掌柜和四丫的迎接下,进去味极鲜创始店时,他却看到了萧条的一幕。 只见一楼十张桌子只坐了七张,楼上四个包厢也只有两个有客人吃饭。 味极鲜开业一年以来,一直座无虚席的记录,就这样金身告破了。 这让习惯了宾客满座的赵公子,如何能接受得了? 他黑着脸进去那个叫‘春’的包厢,坐下来便闷声问道“出了什么情况?我的客人跑去哪了?!” 汤四丫眼圈一红,低头不知怎么跟公子解释。只觉的自己这一年来兢兢业业的经营,全都没了意义…… 方掌柜给赵昊斟上茶,苦笑道“公子先别发火,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怎么讲?”赵昊冷声问道。 第三百三十八章 扬州慢 “不都是海公上任闹的吗?”方掌柜轻声道:“咱们这还算好的呢,好些酒楼直接就关门了。听说连秦淮河畔的那些画舫河楼的生意都大受影响,好些女史没办法,只能远去杭州、扬州讨生活了。” “这么夸张?”赵公子不禁倒吸冷气,没想到海公的威力居然恐怖若斯,能吓得有钱人都不消费了…… 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里头可能有些误会。”他无奈的点点头道:“回头本公子想想办法,应该很快会恢复正常的。” “那感情好。”方掌柜和汤四丫齐齐松了口气,这要是再萧条下去,别说开分店了,就连老店都会亏本的。 ~~ 扬州东关码头。 正如方掌柜所言,金陵的名妓们为避海公的风头,纷纷转战南北。 其中大半到了扬州。毕竟这年代的杭州,还是弱了些,比不得盐商云集的扬州城。 从昨日起,一艘接一艘花船画舫便抵达扬州,停泊在护城河上静待豪客上门。 扬州城果然轰动了。 虽然扬州声色行业十分发达,但终究还是比不了秦淮河。 听到郑燕如、齐景云、景翩翩、朱泰玉这些如雷贯耳的秦淮名妓驾临,盐商们全都红了眼。 平日里手捧千金难上花魁河楼,现在花魁们却主动送上门来,盐商们不趁机会遍花魁,真对不起海中丞帮的大忙了。 就连堂堂巡盐都御史邹应龙都坐不住了,他也想会一会秦淮花魁,一了平生夙愿嘛。 但邹中丞堂堂倒严英雄,铁骨铮铮的正面人物,岂能让下属安排女票女昌?那不平白让他们看轻了自己? 虽然他只是想跟郑燕如喝喝茶,听她弹一曲《蝶恋花》,再聊聊人生、谈谈理想而已,可架不住下面人会往龌龊处想啊! 于是在跟赵立本喝茶的时候,他隐晦的提出了自己的需求。 赵老爷子心里腻味的要死。奶奶的,居然让老子堂堂三品侍郎,虽然是退休的,给你个后生晚辈拉皮条,你也真开得了口! 可谁让人家管着江南江西盐政呢?赵立本对他还多有仰仗,之前还刚刚欠了人家个人情,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 坐在马车上,看着那艘停在码头上的双层画舫,赵立本无奈暗叹。 唉,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充满了无奈与龌龊啊。 尤其对一位已经浪不动的老先生来说,这是何等的残酷? “可是,老大人,你自己去不行吗?”他的便宜小舅子叶希贤,坐在一旁无奈道: “你让我以后,在郑小姐面前,怎么抬得起头来?” 堂堂大盐商,替别人拉皮条,那在人格上就没法跟花魁平等了。 “我不要脸啊?”赵立本翻翻白眼。 “你要也没用啊……”叶希贤小声嘟囔道。 “翅膀硬了是不是?老子的话也不听了?!”赵立本两眼一瞪,吓得叶希贤赶忙举手投降。 “息怒息怒,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叶大盐商无可奈何,拿起海龙的帽子扣在头上,磨磨蹭蹭下了马车。 他刚要往那艘最大最漂亮的画舫走去,却听一阵阵刺耳的锣声敲响。 “府尊有令,一炷香内,所有画舫花船立即离去,不许逗留,违者重处!”扬州府的官差一边敲锣,一边高声吆喝着,响彻码头南北。 “什么事儿?怎么个情况!”船上的豪客们纷纷探头问道。 “不许问,赶紧离开!”平日里点头哈腰的官差们,却板起脸来,公事公办道:“时间一到,别怪不客气了!” “走走走,去瘦西湖。”豪客们一听风头不对,知道肯定有了不得的大人物驾临,便也没人再废话。 不一会儿,画舫花船纷纷驶离了岸边。 ~~ 站在码头上的叶盐商,无奈的看着郑燕如的画舫渐渐远去,问带头的推官道:“刘大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这么见不得美女?” 因为偌大的码头上,明明还有不少民船,却没有被官差撵走。 “我也一头雾水。”刘推官苦笑道:“从没接到过这么奇怪的命令,不许打扰百姓,只把女史们赶走。” “莫非是哪家的一品夫人来捉奸了?”叶希贤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我是真不知道啊,叶员外。”刘推官小声道:“要不你去问问府尊。” “我没事儿干了吗我?”叶盐商撇撇嘴,心说老子好像确实无所事事。 “就在那儿呢。”刘推官用下巴指一指远处一辆样式普通的马车。“夫人也来了。” “啊?”叶盐商愈发奇怪,没想到知府夫人都一起来了。 看府尊夫妇这么低调,他也不会傻到真上去问问,你俩来干啥? 跟刘推官客套两句,叶希贤便回去了自己的马车。 便见赵立本已经下了车,正背手望着江面。 “大人,你瞧见了?” “老子不瞎。”赵立本哼一声道:“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谱,居然让老夫白跑一趟。” “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人,八成是娄知府的私人朋友,不然他怎么坐马车来呢?”叶盐商猜测道:“应该是他夫人有意见吧。” “胡说。”赵立本淡淡道:“什么样的朋友,需要两口子一起到码头迎接?” 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脸色登时难看无比。 “怎么了,大人?”叶希贤忙问道。 “没事,老夫自己吓自己呢。”赵立本说着,转身上了马车道:“到车上看吧,外头怪冷的。” “好嘞。”叶盐商看着便宜姐夫的背影,见其分明在微微发抖,也不知因为恐惧还是害怕? 叶盐商愈发好奇了,不知那人乃何方神圣,能把天不怕地不怕的赵老爷子唬成这样? 好在没等多久,便见北面运河上缓缓驶来一队没插任何旗号的官船。 娄知府却赶紧下了马车,和他夫人恭恭敬敬来到码头上静候。 虽然两口子穿的是便装,但从其拘谨的身体姿态就能看出,来的定是贵不可言之人。 少顷,官船靠岸,下来无数神情彪悍的劲装汉子。还有些面白无须的男子,抬着几顶空轿子下了船。 待其准备停当后,便见个气质不凡的中年仆妇,扶着个国色天香的美少妇,从船舱中缓缓走出。 ps.第三更,上眼药早点睡了,希望明天眼睛能好,至少把债还上吧。 第三百三十九章 吓破胆 码头马车上。 看到娄知府夫妇对那船上下来的美妇人卑躬屈膝,叶希贤不禁啧啧称奇道:“这是谁的家眷?李首辅的儿媳妇吗?怎么看着府尊两口子,恨不得给她跪下?” 说着说着,他才察觉一旁的便宜姐夫没了动静。歪头一看,却见平日里属螃蟹的赵老大人,居然情不自禁打起了摆子。 “她怎么会来扬州?她来干什么……”赵立本蜷着身子,缩在车厢一角,可怜弱小又无助的的喃喃道:“阴魂不散,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呜呼哀哉……” “老大人,你认识她?”叶盐商还没见过赵老大人这副怂样呢,不禁好奇问道。 “烧成灰我都认识。”赵立本也不想哆嗦,可那是种深入骨髓的条件反射,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只要一看到那女人,他就回忆起被人绑上石头,丢进冰冷的湖水中的情形,整个人被恐惧与愤恨淹没…… “那她是何方神圣啊?”叶希贤愈发好奇问道。 “你不必知道她是谁,只要知道她是大明朝第一恶毒的女人就行!”赵立本双拳紧紧一攥,终于压制住了恐惧,定下心神拍了拍厢壁道:“离开这里,空气都有毒了!” 车夫赶紧驱赶着可转向的四轮马车,缓缓驶离了码头。 ~~ 世上能让找赵老爷子怕成这样的,除了宁安长公主,再没第二位了。 她其实一入秋就想南下,赶紧见到自己的赵郎。无奈那可恶的皇兄,见不得别人团聚,一直不肯恩准她离京。一直拖到了十月初,再晚大运河都要上冻了,这才没理由再拦着了。 隆庆皇帝头一天下旨,长公主第二天一早就离了京城,把个嗡嗡心酸的不要不要,就像连吃了十个柠檬一样。 跟宁安同行的,还有她一双……哦不,三个儿女。 宁安已经认张相公的独女筱菁为干女儿,以给兰陵县主李明月做个伴为由,也带她一起上路了。 张居正夫妇其实是挺不愿意的,但没办法呀,长公主的面子不能不给,只好千叮咛、万嘱咐,让筱菁出门在外一定要遵守家训,不能给老张家丢人,更不能吃亏。 见张筱菁居然可以离开家出去玩好几个月,把她一帮兄弟们羡慕的不要不要。 修修们也想去江南玩,可提都不敢提。因为不谷对儿女的管教双标严重,绝对不会允许他们荒废课业的。 其实宁安也想把李承恩留在京里。一来他也大了,应该学着做点正事儿了。至少代表自己,到西山公司开开董事会,听听报告什么的吧。 二来,这小子着实碍手碍脚,把他留在身边总跟自己争抢赵郎。 可李承恩着实想念他的老前辈,死活非要跟着。长公主只好无奈留下鸡公公,带着小冤家悄没声儿的上了路。 她此行是去会情郎的,自然不愿大张旗鼓,搞得万众瞩目、人尽皆知,那跟在京城还有什么区别? 所以宁安下令所有人都换成了民间的打扮。牛百户成了保镖头子,柳尚宫成了管家婆子,她和三个孩子也打扮成回乡省亲的大官家眷,只带了两三百人,分乘五条官船,低调的南下而来。 然而在沿途官员眼里,这支官船队伍已经十分庞大了。每到一处,不断有地方官来打听,船上是什么人。当他们知道是长公主的凤船后,就更加谄媚奉承,无论如何都要先尽尽心意才肯方行。 长公主不胜其烦,只好让牛百户打前站,提前知会当地知府自己的行程,命其制止州县官员骚扰自己,这才消停了不少。 当然,应付下知府还是免不了的。虽然殿下希望他们也不要露面,但知府大人们哪敢真照办? 他们无一例外,都穿了便装在码头迎候,盛情邀请长公主入城洗尘。礼多人不怪嘛。 是以扬州的娄知府也跟夫人早早来到码头迎候。 这也是那些秦淮名妓的画舫花船被驱逐的原因。不然让长公主看到了,非得把扬州城当成‘花都’不可。 其实码头上那些民船,还有在岸上忙碌的民夫,也大都是扬州府的官差和民壮假扮的。为的就是万无一失,给长公主营造一个完美的扬州之行。 接待工作不能出纰漏,不然还不如不接待。 ~~ 娄知府夫妇毕恭毕敬将长公主迎下船来,又殷勤道:“下官已命人将瘦西湖畔的万花园收拾出来,权充贵人在扬州下榻之所,还请贵人赏光。” 长公主却没有要赏光的意思,坐在轿子里,淡淡道:“府尊不用麻烦了,我在扬州有亲戚。” “啊?”娄知府吃了一惊,没听说扬州还有皇亲国戚啊? “不知是哪一家皇亲?” “赵园主人。”宁安似笑非笑道:“我干儿是他的孙子。” “哦,赵老侍郎?”娄知府恍然,说着回头四下寻找道:“方才还看到他来着。” 却怎么也找不见那辆造型独特的四轮马车了。 “咦,怎么没打招呼就走了呢?” “哼,臭老头,躲什么躲?!”宁安暗自咬牙,恨声道:“我让你躲无可躲!” “贵人说什么?”娄知府感觉自己幻听了,又问了一遍。 “哦,本宫是说,赵侍郎还是那么客气,肯定是急着回家准备去了。”宁安狞笑道:“劳烦娄知府头前带路吧。” “唉,好嘞。”虽然安排落了空,但娄知府还是开心的颠颠儿去了。 因为他和赵立本的关系很不错,没想到老大人还有这层关系,往后就不愁搭不上线了,真是血赚啊! ~~ 长公主现在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跟赵立本较劲上了,却没发现三个小家伙根本没下船。 张筱菁站在船舱里,看着干娘的轿子渐渐远去,不禁有些惴惴道:“咱们不下船合适吗?” “再合适不过了。”只听李明月笑道:“你当我娘跟赵爷爷关系有多好吗?” “好个屁。”李承恩翘着二郎腿,没正行的坐在椅子道:“也不知什么仇什么怨,我娘一提起老前辈的父亲,那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会儿要去他家,肯定是踢场子的。” “所以咱们做晚辈的,还是不要掺合的好。”李明月点点头道:“看着都尴尬。” “那咱们在船上等?”小竹子问道。 “等什么等啊?咱们先走一步!”李明月悍然宣称道:“这就出发去南京了!” ps.这一更还大前天欠的那章。 第三百四十章 就这? 官船上。 听了小县主的决定,张筱菁闻言吃惊道:“不跟干娘打招呼咱们就走?” 李承恩也怕怕道:“别介啊,合着板子不打在你身上,你不知道疼是吧?” “那你自己留下呗,我和筱菁先走一步了。”李明月哼一声道:“反正金陵我又不是第一回去了。” “那更不划算了。”李承恩苦着脸道:“没看好你俩,我一样挨揍。” “既然横竖都是挨揍,你应该知道怎么选了吧?”李明月笑眯眯道。 “唔……”小爵爷摸着下巴寻思起来,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倒也是,我还是跟你们一起走吧。” 张筱菁这个汗啊,心说这也太容易被忽悠了吧。 ~~ 赵园。 赵立本仓皇回到家中,缓了好一阵子,脸上才恢复了点儿血色。 “大人,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叶氏一边喂他喝参汤,一边奇怪问道。 “多事!”老头子对叶氏却还是凶横凶横的。“吩咐下去,关门闭户,任何人不准进出。” “呃……”叶氏愈发满心疑窦,但见赵立本那副色厉内荏的样子,也不敢再多问,搁下汤碗便出去吩咐照办。 她刚要侍女把管家叫来,却见管家急匆匆跑了进来。 “你又急个啥?”叶氏心说,今天这都见了鬼了吗?一个个的不正常。 “主母,知府衙门派……派人来说,让咱们赶紧收拾一下迎接长公主大驾光临!”管家结结巴巴道:“听,听说还要住在咱园子里呢。” “啊?”叶氏惊的合不拢嘴,却也明白了,赵立本为什么会慌成这样。 原来是克星到了…… “人到哪了?” “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啊,这么快?”叶氏紧攥着帕子道:“你先赶紧安排迎驾,我这就跟大人说去!” “哎,好嘞。”管家赶紧跑去张罗了。 ~~ “什么,什么?!”赵立本听得噩耗,喀嚓一声便摔了心爱的兔毫盏,从榻上蹦起来,失声叫道: “怎么还追家里来了?这是要闹哪样啊?赶尽杀绝吗!” 看着平日里总牛皮哄哄的大人,被长公主吓得慌成狗,叶氏又好笑又心疼,忙扶住他道: “人家说话就到了,咱们也没法拦着,还是调整下心情,去迎接吧。” “我不去!”赵立本断然摇头道:“老子就是淹死、溺死,从这里跳湖里,也绝不向那恶毒的女人低头!” “那……咱们怎么办?” “惹不起,老子躲得起!”赵老爷子用最狠的语气,说了最怂的话。 “赶紧让你兄弟过来,替老子迎客!” “那咱们呢?” “先去你兄弟家避一避。”赵立本咬牙道:“那婆娘找不到人抖威风,自然会滚蛋的。” ~~ 赵园中门大开,府上一干人等在两旁恭迎,知府大人的马车和贵人的轿子入府。 待到府门缓缓关上,娄知府这才下来马车,环视一圈却不见赵立本和他姘头的影子。 只有他那便宜小舅子叶盐商,带着老婆苦着脸,在一旁迎候。 “老侍郎呢?”娄知府皱眉问道:“贵人都进门了,还磨蹭着不出来?” “这个这个……”叶希贤像被热油烫到嘴一般,哭笑不得道:“老大人不在家,托我照看宅院。” “放你娘的屁!”娄知府啐道:“我他妈昨天还跟他喝过酒,今天在码头还见过你俩,给我这儿出什么幺蛾子!” “老大人他真走了。”叶希贤都快哭出来了,心说我这是蒙骗长公主啊,也不知道算不算欺君之罪。但他还是更怕赵立本,只好硬着头皮道:“不信你搜啊。” “他什么走的?” “刚刚。”叶盐商小声道。 “他分明就是躲出去了!”娄知府把赵立本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只好硬着头皮,走到凤轿旁。 长公主正端坐在轿子里,等着赵立本来接驾呢。 听娄知府的禀报,她冷哼一声道:“就这?” 胜利者的轻蔑,溢于言表。 ‘就这……’娄知府一愣,心说怎么感觉俩人有仇啊? 感情白高兴一场。 甭管她们什么仇什么怨,自己还是别在中间受这个夹板气了。便自责道:“都怪下官没提前知会,赵老大人居然外出了。不如咱们还是去万花园吧。” “不必了。”长公主淡淡说一句,便在柳尚宫的搀扶下,下了轿子。 她环视一圈园内郁郁葱葱、曲廊幽榭的风光,漠然道:“本宫就中意这里,哪也不去了。” “这,这边什么都没准备,难免怠慢了殿下。”娄知府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宁安只瞥了他一眼,娄知府便打个激灵道:“是是,有什么问题下官想办法解决。” “劳烦娄知府了。”宁安这才点点头,便自顾自款款迈入了那池边漂亮的听荷轩。 一进去,她便看到那盏打碎的兔毫盏还没收拾呢…… 长公主殿下不禁用手背挡住嘴,对柳尚宫怪笑起来。 “看来臭老头被吓坏喽,本宫这手敲山震虎,玩的漂亮吗?” “漂亮。”柳尚宫尬笑一声。“不过殿下,非要跟赵老侍郎置气干嘛?” “这不是置气,这叫先声夺人。”宁安在主座上端坐下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道:“我就是要让臭老头彻底死心,不敢再坏我和赵郎的好事!” 这半年多来,长公主殿下身在京城,心在江南,从没放松过对赵守正的监视……哦不,关心。 她听说赵立本始终不死心,这半年来,七八次想给赵守正续弦。还好赵郎忠贞不二,守身如玉,不然她千里迢迢而来还有什么意义? 柳尚宫心中哀叹,赵老侍郎怎么这么不中用呢?这都半年多了,怎么连这点儿事都办不成? 虽说‘初婚从父,续弦从己’,但你是他爹啊,不答应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吗? 实在抹不开脸,还可以装病吗?就不信堂堂赵状元,敢背个不孝的恶名行走于世! 他怎么还不得乖乖续上弦,也让老身能睡个安稳觉? 面上却还得同仇敌忾道:“那咱可得多住两天,不然达不到效果啊。” “何止住两天?”却听宁安狡黠一笑道:“今年冬天本公主就在这儿长住了。” ps.今天的三连更之一,求月票啊! 第三百四十一章 风雨会江南 “啊,我们不是要去南京吗?”柳尚宫不由一愣。 见殿下用看白痴的眼神望着自己,她旋即轻轻打自己嘴巴一下,讪讪道:“我们去南京干嘛呀。” 是啊,殿下的赵郎在苏州府,沿着大运河南下直接就到了,去南京可不顺道。 而且殿下也不打算让苏州地面的官员士绅见到自己,所以宁安长公主的行程,到了扬州便宣告结束了。 接下来就该金蝉脱壳,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了…… ~~ 隔壁叶盐商的园子里,赵立本又惊呆了。 “什么什么?她要在我家过冬?!”老爷子简直坏掉了,气急败坏的在屋里到处乱转。 “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王法?!” “大人,咱们怎么办啊?”叶氏苦笑问道。 “她不走,咱们走!”赵立本气急败坏道:“还是那句话,惹不起老子还躲不起吗!” “啊,那咱们去哪儿?”叶氏傻眼了,还头回听说客人上门,主人吓得跑路呢。 “随便去哪儿!”赵立本哼一声,有些乱方寸道:“去苏州,杭州,去福州,去广州,实在不行去儋州,就不信她能追到天涯海角去!” “哎,好吧。我收拾收拾,咱们从后门出去。” “不收拾了,这就走!”赵立本是一刻也不愿在扬州待下去了。 ~~ 在赵老爷子的催促下,叶氏只让人收拾了几身替换的衣裳,便坐马车出了叶园后门,直奔南门码头而去。 到码头又等了一会儿,伍记的护卫才得到命令过来汇合。 又过一会儿,有两艘伍记的客船从东关码头驶过来,接上一行人直接南下而去。 三层大船顺流而下,一直上了长江,再看不见那远处的扬州城,赵立本这才定下神来。 “大人,先吃饭吧。”出来的急,府上的丫鬟一个没带,叶氏只好自己给他端来晚饭。 “不急。”赵立本捻着胡子,摇头不已道:“不对不对啊……” “哪里不对了?”叶氏一边将几碟脆爽的小菜摆在桌上,一边随口问道。 “那恶毒的女人有些蹊跷。”赵立本越寻思越觉着不对劲道:“她千里迢迢而来,怎么可能单纯为了寻老夫晦气?” “那当然了。”叶氏笑着点点头,心说人家找你干什么,人家找你儿子呢。 “你看她藏头露尾,不肯暴露身份,八成是有所图谋。”赵立本何其聪明?可惜一遇到宁安长公主,便立即理性丧失、智商见底,这么简单的问题居然才想到。 “住在老子家里怕只是个幌子!”好在一旦远离长公主的气场,他便理性回归,智商恢复。 “这样啊。”叶氏终于有些好奇问道:“那她到底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那还用问吗?”赵立本哼一声道:“她堂堂一个皇妹长公主,再不知廉耻,也没法明目张胆去见那孽障!肯定是要换个普通人的身份,才方便做那些不要脸的事。” “大人是说……”叶氏也明白了。“她会制造人在扬州假象,然后瞒天过海……哦不,过江,偷偷微服去昆山?” “一定是这样的!”赵立本一拍大腿道:“快掉头,我们要赶在她前头,住进昆山县衙!” “哎,好嘞。”叶氏赶紧出去传令,回来又忍不住问道:“大人当真要去?” 这半年来,赵立本数次去昆山都没下过船。因为他发誓只要赵守正一天不跟那女人断掉,就一天不进儿子的门。 “当真,比真金还真!”赵老爷子露出扭曲的狞笑。 “大人的意思是?”叶氏被搞糊涂了,刚才还吓成了丧家犬,这会儿又哪来的底气去等着人家? “哼哼。”赵立本得意一笑道:“老夫会怕那女人吗?只是碍于她的身份,没办法公平的较量罢了。等到那恶毒的女人,以普通人的身份去找那孽障时,就是老夫报仇雪恨的时候了。” “哦,原来是这样。”叶氏懂了。等两人都到了昆山,大人是赵知县的父亲,自然占尽主动。 长公主要想压过他,只能亮明身份。可那样一来,她又没法在昆山待下去了。确实会落入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唉。到时候更难受的怕是赵二爷了。”她不禁叹了口气,那又何苦呢? “难受就对了。一个巴掌拍不响,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赵立本哪是个听劝的性子,哼一声道:“他跟那女人能有什么结果?堂堂状元公,就这么自甘堕落下去?老夫是让他长痛不如短痛,还不是为他好?!” “也是……”叶氏无奈的点点头,有些同情起这对苦命的鸳鸯来。 日暮,两艘客船便调转船头,顺着金色的江流,往镇江而去。 ~~ 扬州,长公主打发走了娄知府和叶盐商两家,在赵园舒舒服服的安顿下来。 便就着赵立本藏的佳酿,洗个泡泡浴,好好放松一下旅途的疲惫。 正在哼着小曲洗白白呢,柳尚宫急匆匆闯进来,俯在浴池边上小声道:“殿下不好了。小爵爷带着县主和张小姐去南京了,说是给殿下打前站。” “哦?”长公主先是一愣。“什么时候的事儿?” “他们仨就没下船,直接让人开船走的。”柳尚宫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实在是分身乏术,管头顾不了腚啊! “护卫都跟着了吗?”长公主问道。 “牛百户不放心,跟着去了。”柳尚宫忙答道。“殿下,他们还不知道,咱们不去南京了呢。赶紧把他们喊回来吧。” “不用,回头自会汇合。”长公主伸出自己修长白皙的小腿道:“给本宫按按,乏。” “哎。”柳尚宫赶紧上前给公主按摩,按一会儿,实在忍不住问道:“殿下就不担心?” “不担心。”长公主却轻摇着玻璃杯,美美呷一口上好的桂花酿,眯眼享受道:“这闺女,随我。” 柳尚宫觉得双肩沉重的担子,快要把自己压垮了。 ~~ 深夜,繁星满天,官船逆行江上。 装饰豪华的船舱里,四角都点着暖笼,像春天一样温暖。 小县主李明月抱着个男孩子样的人形布偶,睡得香甜极了。 “赵大哥,我来了……”还说起了说梦话,前半段温温柔柔,后半段便本性毕露。“姓江的,本县主来了,看你还怎么猖狂!” 睡在一旁的张筱菁睁大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她,羡慕李明月这都能睡得着。 反正她今晚肯定要失眠了。 唉,明天顶着黑眼圈怎么跟赵公子见面啊…… ~~ 隔壁房间里,呼呼大睡的李承恩,掉下床来都没醒。 “老前辈,我来了……”还在那咧嘴笑道:“禧娃,好想你啊。” 【本卷终】 第一章 留云山居 翌日一早。 一夜好睡的小县主,一大早起来就吆喝着让阿彩给自己梳妆打扮,要漂漂亮亮的去见心爱的赵大哥。 等她梳好头,簪上满头的珠花,才发现筱菁还在赖床呢。 “快到了快到了,赶紧起来打扮打扮了。”李明月催促她。 “我是来给你助拳的,有什么好打扮的。”张筱菁慵懒的打个哈欠坐起来,好一副美人春睡图。 “快点起来啦,别磨蹭了。”李明月亢奋的叽叽喳喳道:“我跟你说金陵可好玩了,回头让赵大哥带我们去游秦淮河,登报恩寺塔,逛长干里……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数都数不过来。” 张筱菁脑海中,兀然蹦出那首‘十二楼前生碧草、美人家在长干道……’心头蓦然一阵发烫,暗道终于可以亲眼看看,这名闻天下的金陵胜景,到底是如何神奇,竟能滋养出赵公子这样无双无对的天才来。 ~~ 等官船抵达江东门码头时,两个少女已经梳洗打扮妥当,光彩夺目的来到了甲板上。 只见李明月穿一件浅金撒花的褙子,下面是桃红色马面裙。外罩件石榴红色的对襟羽缎斗篷,在这色彩单调的冬日里,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红牡丹一般,那样的鲜艳出众,夺人眼球。 一旁的张筱菁打扮就低调多了,她穿着身雪青长裙,竹纹青领褙子,外罩件粉绿的出锋斗篷,头上的发饰也只有简单几样,丝毫不抢小县主的风头。 然而所谓天生丽质难自弃,纵使如兰陵县主般高贵出众,也压不住她。 “呦。”睡眼惺忪的李承恩,这才懒洋洋的从船舱里出来,看到两个妹子精心打扮的模样,登时瞪大了眼。 “这是要去相亲吗?描眉打鬓的。” “哥,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李明月笑着转过头来,警告意味十足的看着他……如果你还想要舌头的话,就慎言吧。 看着妹妹那狰狞的笑,李承恩一阵毛骨悚然,忙点点头,不敢再吭声。 少顷,护卫准备好马车,三人下船乘车,缓缓驶入了车马繁忙的江东门。 “赵大哥家不是在秦淮河边上么,咱们这是往哪去?”李承恩一看方向不对,不禁有些奇怪。 “赵大哥现在不住在老宅了。”李明月却笃定道:“他在老宅里老是做噩梦,前阵子搬到离清凉门不远的小仓山去住了。” “哇,你怎么了如指掌?”李承恩吃惊的看着妹妹。 “哼,我就是知道。”李明月瞥他一眼。 “是是,不该问的不问。”李承恩赶忙投降道:“小仓山好啊,离得近。” 他巴不得赶紧把这两位交给赵昊,自己就可以无牵无挂的带禧娃,去找南京那帮酒肉朋友昏天黑地去了。 希望到了南京,那孩子不会那么衰…… ~~ 说话间,马车就到了状元街口。 虽然近来江南的官吏大户们噤若寒蝉,但老百姓的生活丝毫不受影响。反而兴奋的奔走相告,海青天来了,终于有给穷人做主的人了,大家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这种情绪反映到市面上,就是状元街上来来往往的百姓,比之前还要稠密。 “哇,这么多人!”李承恩瞪大眼道:“前年来时,怎么不记得,这里有这么条街?” “这是赵大哥建起来的。”李明月与有荣焉道:“里头可漂亮了,回头让他带我们逛逛。” 小竹子笑着点点头,心想赵公子真了不起。我用画布画画,他却以江山为画纸呢。 “里头好像没法过马车,咱们下车进去?”看着街口挡车的石墩子,李承恩有些发愁道。 “不用。”李明月便指指前头道:“往前一里地有条路,可以直通赵大哥的半山别墅。” “我去,你又知道了?不会在赵大哥身边安插了眼线吧?”李承恩吃惊的张大嘴巴,话音未落,软肋便吃了妹妹一拳。 “对、不、起……我又多嘴了。”李承恩闷哼一声,苦着脸保证道:“从现在开始,我保准一句话不说。” 马车向东行出一里,果然看到一条可容双车并行的上山道。 灰白色的路面用一种他们没见过的材质铺就,十分的平坦坚固,马车行在上头平稳极了。 只是没行出多远,便被一根红白相间的栏杆挡住了去路。几个护院模样的汉子从一旁的木头岗亭中出来,指着栏杆上的木牌子道:“没看见吗?私人领地,不得擅入。” “我是来找我赵大哥的,”李明月探出头来,对那几个护院道:“劳烦去通禀一声,就说李明月来了。” 护院们见她气质高贵,前呼后拥,不敢怠慢,赶紧跑进去通禀。 盏茶功夫后,护院回来,升起了栏杆,恭请贵客入内。 然后头前带路,引着车队沿苍翠的山路,上到半山腰的一处庄园门口。 此时园门已经敞开,一座美轮美奂的半山别墅,便映入了三人的眼帘。 但李明月来不及欣赏这如在画图中的庄园,她的视线完全被俏立在粉墙黛瓦之前的,那个肌肤胜雪,眉似弯月,发丝若黛、空灵清冷的白裙少女占据了。 那少女的目光也准确无误的找到了她,礼貌而不失气势的与李明月隔空对视。 不必通名道姓,少女的直觉已经告诉两人,对方便是她们久闻大名的冤家对头了。 就连小爵爷这样钝感的家伙,都察觉到空气中的火药味渐浓。 他赶紧捂住嘴,以免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成了妹妹的出气筒。 偌大的庄园里,除了下人之外,只有这少女一人,让人很难不联想到‘女主人’三个字。 张筱菁暗暗一叹,没想到还没见着赵公子,就先进了修罗场。看来这次江南之行,怕是很难轻松咯。 所谓‘山旺人丁水旺财’,这座名唤‘留云山居’的半山别墅,位于小仓山主峰上,靠山面水,风水绝佳。 乍一看也是粉墙黛瓦的建筑,与寻常的江南建筑风格一致。但以张筱菁细致入微的眼光看去,还能看到很大的不同。 它结合了南北方民居的精华,既有南方建筑的典雅优美,又有北方建筑的轩敞大方。而且还有在别处没见过的玻璃落地窗户,以及用大片玻璃包裹起来观景楼台。 ps.第三更。新的一卷,求月票。还有一章哦。 第二章 一山不容二虎 张筱菁一看就喜欢上了这里,她真希望能坐在那明亮的露台中,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就着湖光山色,品茗、读书,弹琴、下棋,写字、画画…… 当然,前提是这两位能和睦相处。 但是,可能吗? 怕是够呛。 唉,一山不容二虎啊…… ~~ 其实江雪迎比李明月还吃惊,毕竟她在一刻钟前,根本不知道这位皇帝外甥女,堂堂兰陵县主居然会从天而降。 她之前一个多月,一直在苏州忙碌江南银行开业的事情,是前几天才抽出身来,赶到金陵与龙江宝船厂谈判。 经过好几天的反复拉锯,前天才将包括委培造船工匠在内的一揽子合同签订完毕。 但因为龙江宝船厂是官办机构,还得等操江御史衙门审核无误,用印之后,合约方能生效。 虽然有吴叔叔在,一切不过走个形式,但大家也不好太过分。所以她还是得耐着性子等上几天,待所有流程走完,才能回苏州去。 加之她这几个月也太累了,赵昊便命令她放下手头的工作,在半山别墅好好休养几天。 这才休息的第二天,李明月就来了,你说怎么就这么寸? ~~ 马车停在绿油油的草坪上,李明月在阿彩的搀扶下款款下车。 江雪迎也在小云儿的搀扶下,沿着蜿蜒的小径迎上前来。 方才还斗鸡眼的二人走到近前,兰陵县主的脸上已经恢复了高贵雍容的笑容。 江总裁自然更是挂起了热情和气的微笑,与之前的清冷判若两人, 她先优雅福一福道:“想必这位便是明月妹妹吧,真是久仰大名了。” “不错,正是本县主。”李明月罕见的摆了下谱,微笑问道:“请问这位小姐贵姓芳名,怎么在我赵大哥家中?” “因为这也是我家啊。”江雪迎以罗帕掩口嫣然一笑,然后正色道:“那就跟妹妹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赵家爷爷的干孙女,赵大哥的义妹,江南公司总裁江雪迎。” 她见过的明枪暗箭,比小县主射过的箭都多,怎么可能被这种程度的挑衅激怒? “啊,这样啊。”李明月也反手掩口笑笑道:“这么说,这也是我家喽。我娘宁安长公主,还是赵大哥的干娘哩。” 好在小县主乃戏精本精,不管心里多窝火,面上永远不会露怯。 也许这就是皇家的遗传吧。 “这位是小爵爷吧?小爵爷驾临,真是蓬荜生辉啊。”江雪迎却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一样,转向李承恩道万福。 “嗯嗯。”李承恩点点头,抱拳还礼,并不说话。如此激烈的战况,还是不要引火烧身的好。 然后江雪迎又转向张筱菁,不禁惊艳的由衷道:“不知这位天仙般的姐姐,又是哪位?” “这是我娘的干女儿,张大学士的千金!”张筱菁还没开口,李明月便替她答道。看看,我的帮手都比你高贵多了! 张筱菁歉意的笑笑,向江雪迎客气还礼。 “快快里边请吧。”江雪迎又像没听到一样,将三人迎入了那间,小竹子心水无比的观景露台中。 ~~ 露台中没生火,便已温暖如春。 面向湖面的方向,摆着一组柔软的软包沙发椅,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中间搁着张长条茶几,上头摆着精致的点心和水果。 另一边,还有书架,有画桌,有琴台,有棋秤,几盆兰花、梅花点缀其间,布置的温馨舒适又十分有格调。 一看就是出自同样会画画的女子手笔。 张筱菁心中暗叹,自己的梦想居然被别人先一步实现,没想到这江小姐非但会做生意,家居的品味也这么好。 不过也可能是那位弹琴画画的马秘书的手笔,谁知道呢?反正她也不敢夸,她也不敢问。 请三人在沙发椅上就坐后,江雪迎微笑道:“这是我家兄长根据汉代的‘玉几’设计出来的,虽然不太适合摆放在正式场合,但坐起来其实比木头椅子舒服多了……不过要放松靠上去。” 李承恩依言把背往后一靠,感觉全身都被托住了,不禁竖起了大拇指。然后便一脸享受的任由身体陷入了沙发。 李明月本能的也想靠一靠,可看到大哥没形象的坐姿,顿时一脸黑线。便依然腰杆挺直的坐在那里,问江雪迎道:“我哥呢?” “哦,兄长有急事回昆山了。”江雪迎笑语晏晏道:“真不巧,昨天刚走。” 李明月刚想垮下脸,却分明从对方的笑容中,感到了幸灾乐祸的意蕴,便瞬间不在意的笑道:“也怨我,想着给他个惊喜,瞒着不让人提前告诉他。” “妹妹真是懂事。”江雪迎赞许一声,给李明月戴上顶高帽道:“这半年来,兄长实在太忙了,金陵、苏州、昆山、崇明来回跑,累得都没时间好好歇歇。我这个做妹妹的,真想多替他分分忧啊。” “……”李明月本打算马上去昆山的,闻言只好先按住念头。不然不就显得自己太不懂事了吗? 这时,小云儿奉上香茗,江雪迎笑着介绍道:“这是咱们西山岛上自产的碧螺春,尝尝喜不喜欢?” 李明月还有什么心情品茗?她装模作样品一口,便敷衍笑道:“还不错。” “这可是兄长命名的茶呢,他喜欢的不得了。”却听江雪迎笑道。 “……”李明月笑容一僵。 “再尝尝这苏样的点心。”江雪迎又热情的请她吃点心。 “真好吃,我好喜欢。”李明月小口尝一口,大赞。 “是吗,那咱们的爱好一样。”江雪迎便开心笑道:“可惜兄长不爱吃,他说苏州什么都可爱,点心除外。” “……”李明月嘴角抽动两下,心说这江南女子怎么如此讨厌?每一句不是带勾就是有坑。 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这跟是北地胭脂,还是江南女子没有任何关系的…… 好在江雪迎十分有分寸,稍稍报复回来,让李明月知道自己不是好欺负的,便也适可而止了。 怎么说对方也原来是客,她要是咄咄逼人,把人家弄哭了,兄长那里也不好交代啊。 于是接下来的交谈,便没那么浓的火药味了。 可李承恩和张筱菁都知道,这只是互相试探下火力而已,真正的战役还没开始呢。 ps.本来想开个单章总结下上一卷,但眼睛实在不允许了。总之上一卷很难很难写,(好像上卷总结也说过),有太多事情要布局,又要写得有故事性,不能成流水账,总之难度很高。但我觉得完成的不错。这一卷便是,开花结果的时候了。会更精彩的!求月票! 第三章 爽约 科学号张开风帆,行驶在波澜不惊的吴淞江上。 入冬以后,吴淞江非但水位日渐下降,流速也变得非常缓慢。船行其上,如果不张帆不摇橹的话,速度跟步行差不多。 不过这是兴修水利的好时节。吴淞江南岸,昆山的三期工程已经如火如荼的干了起来。 一眼望不到头的江堤上,到处都插着各色旌旗。每一面旗下都有一个区段的民夫在辛苦劳作。 江面上,科学号驶过一艘接一艘的运石船。操船的昆山百姓纷纷朝着甲板上的赵公子行礼问好。 赵昊感到很惭愧,三期工程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都不知道。经过前两期工程的历练,昆开司已经愈发运转自如,昆山民工们的配合度又奇高,非但不用赵昊再操心,就连江雪迎也无需事必亲躬,可以抽出身来干些别的事儿了。 不过赵二爷大部分时间,还是得钉在大堤上。没办法,三期工程依然是全县动员,他这个一县之尊当然要跟大家在一起了。 “昆山民夫们都说,一天看不到老父母,感觉干活都没劲儿……” 说这话的是牛佥事,不过他没在科学号上,而是在不远处的巡抚座船上。 任命海瑞为应天巡抚的旨意已经下来了,在正式上任之前,他要先去昆山探视一下林润。 海瑞穿一身洗的发白的布袍子,神情严肃一言不发,让一旁的牛佥事等人愈发惴惴难安。 “中丞,要不要通知赵知县,到码头迎接一下?”田通判小心问道。 海瑞看一眼田通判,这才冷声道:“待会儿到了码头,你们不许下船。” “啊……”田通判如遭重击,感觉自己被嫌弃了。 牛佥事等人也赶忙硬着头皮劝道:“中丞,林中丞血的教训啊,安全第一呀。” “我自己会注意的。”海瑞却不予理会。 ~~ 赵昊先于海瑞一步抵达了江南医院。这当然不是凑巧,而是海瑞提前让海安告知他行程。 所以赵公子才赶紧从南京赶回了昆山。 什么?为什么不同船抵达? 海公如今可是江南巡抚,赵公子和江南公司都要避嫌的。 不然谁知道那帮又怕又恨的豪绅,会不会造出什么‘保护伞’、‘白手套’之类的谣言? 赵昊甚至没在码头迎候,而是先进了医院。 江南医院已经恢复了正常秩序,持号看病的百姓络绎不绝。 他也没跟两位院长打招呼,自然也就没人在门口迎候。 当赵昊走入医院大门的瞬间,几个鬼鬼祟祟的男子,便从不同方位凑了上来。 高武时刻保持警惕,见情况有异,神情一凛,闪身挡在赵昊面前。 一旁的几个护卫,也马上用身体将公子牢牢护住。 外围的几个护卫闪电般出手,转眼便制住了那几个企图靠近公子的家伙。 百姓惊叫声中,,护卫们把几人死死按在地上后,娴熟的卸胳膊,搜身,抠嘴,动作一气呵成,不知演练过多少次。 没办法,想弄死赵公子的人实在太多了。 赵昊的脸色不太好看,一是吓的。二是巡抚大人马上就到,安全上出了这么大纰漏,如何敢让海瑞进医院? “队长,没有武器,也没有毒囊。”只听护卫队员们有些错愕的禀报。 高武也感到有些奇怪,先挥挥手,让人将公子护送到保安室去,然后就地审讯起来。 不一会儿,他一脸古怪的走近保安室,看赵公子半晌,蹦出仨字儿。 “号贩子……” “呃。”赵昊咂咂嘴,问道:“本公子像那种高价买号的冤大头吗?” “……”高武利用自己语迟的毛病,躲过了这道送命题。 ~~ 虽是虚惊一场,赵昊还是命医院保安队长,将里里外外的闲杂人等全都清理一遍,再把安保等级提到最高。 然后他在闻讯赶来的李时珍的陪伴下,往后头住院区走去。 林润被转移到后花园北面,一个单独的小院中,外头有江南公司和巡抚衙门的双重保护,除了三位神医和名叫王铁蛋的护士长之外,任何闲杂人等都不许进入。 两人一边聊着林润的病情,一边穿过后花园,忽然听到一声惊喜的呼唤。 “赵公子!” 听到那略硬的崇明女子口音,赵昊不禁笑着回头道:“怀秀姐,你怎么在这儿?” 那女子正是新任沙船帮帮主陈怀秀,她闻言神情一窒,不知该是笑是嗔。 说赵昊不记得她了吧?可光凭声音就一口叫出她的名字,还叫的那么亲热。 说赵昊记得她呢?赵昊离开崇明前,两人明明约好,半月后小滕复查时昆山再见。她都已经在昆山等了足足半个多月了,这小子才露面。还张口就问自己为什么在这儿…… 足智多谋的陈帮主,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竟然窘在那里。 马秘书赶紧附耳提醒,赵昊一拍额头,歉意道:“忘死了忘死了。” “最近苏松出了大事儿,公子一直忙于奔波,这才刚回昆山。”马秘书忙替赵昊揽过责任道:“是妾身擅自做主,没提醒公子。” “你至少应该先给陈帮主捎个信,改日就是了。”赵昊一脸嫌弃的指指马秘书,另一手却偷偷向马姐姐竖个大拇指。 “是妾身疏忽了。”马秘书再次向陈帮主致歉。 “没事没事。”陈怀秀赶紧摆摆手,扶住马湘兰道:“正好让小滕在这里住住院,李神医每天给他扎扎针,恢复的可快了。” 李时珍点点头道:“他体内水银已经排干净了,将来应该不会落下脑疾的。” “真是谢天谢地谢公子。”陈怀秀说着拉过身后的小孩,让他给赵昊磕头。 那孩子要比上次气色好多了,只是仍十分怕生,缩在陈怀秀身后不肯出头。 “不必客气了。”赵昊看看天色,略有些心急道:“怀秀姐,这边有点急事,我……下午再来看你们。” “公子去忙就是,我们还得再住一阵子院呢。”陈怀秀善解人意道。 “马姐姐在这儿替我陪陪怀秀姐吧。”赵昊便吩咐马秘书道。 “是,公子。”马湘兰暗叫倒霉,她是有些怵这位陈帮主的。 ps.四连更第一个更,求月票! 第四章 公平,公平,还是公平! 顿饭功夫,巡抚座船也抵达了医院码头。 座船上没插旗号,没有惊动码头上的百姓。牛佥事和田通判等人果然被留在船上。 海瑞只带了海安和两个亲兵走下船来,在禧娃的带领下进了江南医院。 ~~ 医院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秩序,完全看不出方才刚刚虚惊一场。 自然也没有号贩子,问海瑞要不要插号了。 海瑞和赵昊在林润住的小院门口汇合。海瑞的亲兵队长是巡抚衙门的苗千户,他向守卫们道明了海中丞的身份。 护卫们赶紧跪地相迎,让开了去路。 两人进去病房外间,海瑞闻到病房中弥漫着烈酒的气味,皱皱眉刚要说话。 “这不是喝的酒,是消毒酒精。”赵昊跟海瑞的默契相当高,不待他发问便解释一句,然后教海瑞换上了无菌服,戴上口罩,这才轻轻推门进了林润的病房。 病床上,林润依然昏迷不醒,整个人已是眼窝深陷、形容枯槁,看上去没有一丝生气。 只有呼吸面罩中传出的轻微呼吸声,证明着他还活着。 “到今天,林中丞已经整整躺了一个月了。”赵昊刚才已经问过李李时珍林润的近况,便替大夫向海瑞介绍道:“身上的烧伤基本痊愈了,目前脉象也已经稳定,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了。但他已烟毒入脑,究竟何时能醒过来,谁也说不好。” 海瑞眼中透出复杂的情绪,有物伤其类的同情,有无从发泄的愤怒,还有丝丝难以言喻的歉疚。 他在林润的病床前,一言不发的站了很久。 赵昊安静的陪在一旁,他无从知道海中丞平静的表情下,心中却在进行着天人交战…… 良久,海瑞退后一步,朝着病床上的林润一揖到底,口中低声吐出两个字。 “抱歉。” 待他站起身时,眼中的纠结已经不见了,又恢复成那个一往无前的海刚峰。 海瑞再看一眼林润,然后轻声对赵昊道:“陪我出去走走。” “嗯。”赵昊点点头。 ~~ 海瑞径直离开了医院,朝着二里外的江堤大步走去。 别看他个儿不高,步子却迈得极大,步频还快,简直走路有风。 赵公子一路跟在后头,等到爬上江堤上,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什么体格,还不如我个老头子。”海瑞瞥他一眼。 “海公可不是一般的老头,你就是神行太保飞毛腿,比不了比不了。” 赵昊接过高武奉上的水袋,喝一口润润冒烟的嗓子。 这还幸亏锻炼了一年呢,不然非得给拉下不成。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老夫半生都在步行,当年从琼山去京城赶考,我也只是渡海过河时坐过摆渡的船而已。”海瑞面有得色道:“像你这种出门就上车,进门就上炕的懒孩子,光练练拔断筋是比不过的。” 赵昊闻言咋舌,感情海公是大明徒步第一人啊。 “那是嘉靖三十一年,我第二次进京赶考。”海瑞沿着长堤一路向东,将护卫们远远甩在身后。 “当我赶在会试前进京,着实轰动一时,可惜还是落第了。”海瑞自嘲的笑笑道:“但那次纵穿大明的徒步旅行,让我看到了大明总是被忽略和轻描淡写的那一面。那官府口中的受灾饿死的数字,背后其实是一个个蒙受苦难的家庭,一条条绝望失去的生命。” “原来士大夫优渥美好的生活,是建立在贫民百姓十倍百倍的苦难之上。如果他们能稍稍收敛一下自己的欲望,那么老百姓的日子就能好过许多。但现实残酷的让人绝望,豪势之家只知道一味贪婪,百姓已经皮包骨头,却还只知道敲骨吸髓。” “他们不知道竭泽而渔的道理吗?不,他们都知道,但几乎没人愿意收敛一些,主动让渡一点利益出来。” 只听海瑞厉声道:“那只能我来逼他们让了!” ~~ 江堤上风和日丽,海中丞的脸上却一片肃杀。 他的目光转移到对面热火朝天的工地上,良久方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道: “林中丞的公道,怕是要晚一阵子再讨回来了。” “哦?”赵昊略一讶异,旋即平静问道:“中丞有何计较?” “让你一番造势下来,如今徐家在江南的名声已经臭了。”海瑞沉声道:“廷推一边倒的结果,也被两京官员视为明确的风向,没有人敢在林中丞的案子上,替徐家说话了。” 说着,他轻蔑一笑道:“在老夫看来,徐家已不过是冢中枯骨而已。” “那为何不趁他病,要他命呢?”赵昊轻声问道。 “病虎已经不能为害,打死它固然痛快。但那之后呢?阳谷县也就不需要打虎英雄了。”海瑞自嘲的笑笑道:“老夫很清楚,朝廷大员们不过是把我当成一柄快刀,杀完人之后,就该擦擦血,收入鞘中了。所谓飞鸟尽、良弓藏,自古概莫如是。” 赵昊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直筒子脾气的海刚峰,这些弯弯绕绕一样门儿清。 “因此老夫若想为百姓争一争,就必须要在打虎之前来干。打完老虎,我在江南的日子也就到头了。”海瑞神情一片坦荡,目光清澈见底,不怀一丝私心杂念道: “这可能是老夫今生权力最大的一次,而且林中丞已经为我打下坚实的基础,合该老夫做些事情了!” “中丞的江南新政,准备如何展布?”赵昊饶有兴趣的问道。 “我要做三件事,官民均粮、一条鞭法,以及清理非法占田!”海瑞瘦小的身躯中,迸发出大明朝最有力度的声音道: “三件事同一个目的,公平,公平,还是公平!” 海瑞要办的这三件事,赵昊都能明白。 官民均粮,就是林润要推行的‘江南均粮,官民一体’,取消官田、民田的区别,对所有土地一视同仁收税。 一条鞭法,是由嘉靖朝大学士桂萼提出,已经在江西等地试行过的赋税、徭役改革方案。简而言之,就是将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按亩折算,以现银缴纳。 清理非法占田就更好理解了。就是要把让大户,把他们通过投献、诡寄、飞洒、移丘、换段、改册等方法,非法侵占的官民土地吐出来。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五章 海斗士升级 江堤上。 “这三件事相辅相成,办完一件才能办另外一件,而且一件比一件难。”赵昊闻言,神情凝重道: “而且触动的利益太大,恐怕不到办完那天,海公就已经先被撵下台去了。” 因为这三件事都有利于朝廷,更有利于百姓,却全都会损害豪强地主的利益。 “所以对徐家要钝刀子割肉,让他们始终流血,却又不至于断气。只要老夫的刀一天没收起来,至少江南地界,就没人敢跟我明着作对。”海瑞冷笑一声道:“不然老夫下一刀,就不一定劈在谁的狗头上了。” “明白了。”赵昊点点头,谁说海瑞不懂权变的?他这不就是在借题发挥,准备利用‘徐家专案’,大搞恐怖威慑吗? 估计接下来徐家,要处在‘半死不活,既死且活’的状态,垮而不倒、生不如死一段时间了。 薛定谔的徐家,也蛮有意思的。这样想来,赵昊终于放下了执念,不再着急要徐家完蛋了。 ~~ 海瑞说完,转头诚恳的望向赵昊道:“我知道,老夫想事情有些偏激,做事情不够柔和,这一点远不如你。” “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呢?”赵公子揉揉鼻子。 “夸你吧,”海瑞说完,顿一下又补充道:“就当是。” “就当是……”赵公子讪笑一下。 不过海刚峰说的没错,他这个人做事总是瞻前顾后,怕这怕那,轻易不愿与人结仇,哪怕心里再不喜欢对方,也不愿尖锐敌对。 这种庸俗的实用主义在四百年后大行其道,放在大明朝就显得分外滑头了。 想到自己年纪还小,被人叫做‘小滑头’感觉还好。可等上了年纪要还是这样,再被叫‘老滑头’可就纯粹是骂人了。 不过将来的事,还是将来再说吧。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本公子就是这么个人,我自己也没办法啊……赵公子摊摊手,无奈脸。 定定神,他问海瑞道:“海公的意思是?” “针对我方才那番话,你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是否有更柔和的法子,达到同样的目的?”海瑞正色问道:“相信以你的智慧,定有真知灼见。” “这……”赵昊挠挠头,寻思良久道:“那我就抛砖引玉,胡乱说说了。” “不要瞎客气。”海瑞白他一眼。“有话直说。” “有个很厉害的老先生说过,搞清楚‘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个要首先解决的问题。” 赵公子险些说秃噜了嘴,咳嗽两声又接着道:“老先生还说过,政治就是‘要把我们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的人搞得少少的’。” 赵昊字斟句酌道:“老先生就此提出的解决方案,是‘建立统一战线’,具体的方法是‘发展进步势力,争取中间势力,孤立顽固势力’。” 老先生的三句话一撂出来,海瑞就陷入了深思。 赵昊很清楚,不需要自己再多做解释。华夏大地上孕育出的伟大灵魂,一定会产生强烈共鸣的。 而自己,不过是个跨越时空的传声筒罢了…… 果然,海瑞沉思良久,方肃容整理衣冠,朝赵昊深深一揖,诚心实意道:“代老夫多谢那位老先生点醒,海刚峰谨受教了,醍醐灌顶,如梦方醒啊!” 赵昊心说这话我可传不到,只能说‘尽力而为’了。 待海瑞直起身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眼中的担忧疑虑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和笃定。 并且,那个困扰他很久的疑惑,终于自以为有了答案。 “那位老先生实乃卧龙凤雏一样的人物,怪不得你小子年纪轻轻就如此出众,原来是名师出高徒啊!” 海瑞激动的拍着赵昊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我可没资格拜老先生为师,我只受惠于他老人家的,无数人中的普通一个。”赵昊连忙摆摆手道:“海公也别多问老先生的事,我连我亲爷爷都没告诉过。” “了解,这才是不出世的高人!”海瑞重重点头,竟觉得十分合理。 ~~ 大堤上,在那位老人家思想光辉的加持下,一个更强大的海斗士诞生了。 “老夫终于明白,自己之前的问题在哪里了。我总是觉得‘举世皆敌’,也难怪寸步难行了。”他终于可以看清自己的缺陷所在了。 “海公有坚定的原则性,但缺乏策略的灵活性。”赵昊深以为然的点头道:“坚持原则是前提,策略灵活是手段,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我们要潜移默化的改造同盟者,让他们转变思想,进化为进步势力。而不是把自己降到和他们一样的水平,这就是原则性。”赵昊进一步分解道: “但同时我们也必须及时调整自己的策略,不以自己的标准来要求同盟者,善于与同盟者达成必要的妥协。” 赵公子是真的不拿海瑞当外人,把自己压箱底的屠龙绝学都倾囊相授了。 因为海瑞既不是我们的朋友,更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我们’。 海瑞自然是领情的,他很清楚,不是肝胆相照、与子同袍的战友,是没有人会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的。 他再次朝赵昊深深作揖道:“我要向你道歉,刚才说你处事柔和,其实是有褒贬之意的。” “我就知道……”赵昊讪笑一声,摸了摸鼻子。 “但是我错了。正所谓‘君子不器’,君子的行为不应拘泥教条,而要灵活变通,方可邪不压正。”海瑞正色赞道:“你是君子,能交一个你这样‘寄心腹、托生死’的知己朋友,我海瑞三生有幸!” 赵昊的脸腾的就红了,赶紧还礼道:“海公太高看我了,我怕离君子还远,不过‘寄心腹、托生死’,我可以的。” “我信你,”海瑞重重点头道:“你也可以信我。” “我一直都相信海公的。”赵昊鼻子都被弄得酸酸的了,他终于明白什么叫死而无憾了。 被自己的偶像引为知己,就是这种感觉。 不知不觉起了北风,将赵昊的脸刮得冰凉冰凉,他的一颗心却滚烫滚烫。 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 海刚峰算是他第一个真正的同道之朋了。 ps.第三更,求月票! 第六章 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关系更近一步的两人,一边漫步江堤,一边就具体的问题,深入的交起心来。 “那你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海瑞背着手,沉声问道。 “海公要均田均粮,摊役入亩,抑制土地兼并,招招剑指大地主……就是拥有大量土地的缙绅。这世上的一切问题归根结底都是利益问题,所以我们的敌人,一定来自这个群体。” “那是当然。”海瑞点下头。 “土地是安身立命之本,几乎稍有资财者便会购置田产,因此这个群体大到无法战胜。我们必须将其像切大饼一样,一块一块分割开来。” “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海瑞现炒现卖道。 “不错。”赵昊颔首道:“据我观察,拥有土地者至少可以分为四类。一是,纯粹以地租、放贷为主的大地主;二是,地租放贷之外,兼以工商业获利的新兴地主;三是,以经营工商为主,将土地作为财产保值手段的大商人;四是拥有土地最少,但人数最多的中小地主。” “嗯……”海瑞捻着花白的胡须,听得十分专注。从前他认为地主就是地主,却从没想过还可以如此细分。 而这样细分的好处不言而喻,分而治之,拉一派打一派,都是老祖宗玩烂了的手段。 “那四类里,哪些可以争取,哪些只能打击呢?”海瑞问道。 “这要海公先回答个问题。”赵昊微笑道。 “请问。”海瑞点点头。 “海公的义利观如何?”赵昊表面轻松,内心紧张的问道。 所谓义利观,就是如何看待道德与财富的关系。如果海瑞秉持的是理学那套‘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问题就不太好办了。 不过赵昊还是有点信心的,因为海公言必称‘丘文庄’。 那位明确提出‘劳动价值论’的丘濬,可是大明乃至整个古代史上,最杰出的经济学家。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很难想象,海瑞会在义利观出入太大的情况下,还会将其视为一生的偶像。 果然,便听海瑞不假思索道: “老夫不仇富,尤其推崇勤劳致富,也不反对以工商致富。我反对的只是巧取豪夺、不劳而获。尤其憎恨那些官绅勾结、鱼肉百姓的不义之财!” 赵昊闻言神情一振,就像吃了人参果一样,感觉浑身舒泰。笑问道:“看来海公也不歧视商人了?” “那是自然。今之为民者五,曰士、农、工、商、军。士以明道,军以卫国,农艺生九谷,工以利器用,商贾通焉而资于天下。在我眼里都是值得尊敬的人民。” 只听海瑞沉声道:“老夫鄙视的是,身不居一于此者,譬如游惰之民……” 说到这,他明显顿了一顿,但想到和赵昊已是刎颈交,自当言无不尽。 还是咬牙道:“以及不劳而获者!” 这话放在后世没有任何问题,但在大明却很犯忌讳,因为大明朝存在庞大的寄生集团,譬如宗藩、勋贵,依附在国家羸弱的肌体上贪婪的吸血。 那才是帝国的肿瘤。 但一来江南没有藩王,只有一些危害性远不及前者的勋贵而已。 二来,那也不是两人目前能解决的问题,因此海瑞只是蜻蜓点水说了一下,便转回正题道: “所以老夫认为重利轻义固然不可取,过于重义轻利也不对。应当‘义利兼备’,只要不是不劳而获,致富就值得鼓励。只要不是违法所得,都不应该随便剥夺。” “哈哈好,那海公的问题,自己就可以回答了吧?”赵昊云淡风轻的笑道。 “不错。”海瑞也点头笑了,便认真分析道:“ “第一类,土地是他们的唯一,所以绝对是最顽固的,不把他们打疼打残,是不会放弃敌对的。” “第二类根基也在土地上,所以也会敌视我们。但只要我们能保护他们在工商业的利益,就算无法争取他们加入我们,也能让他们保持中立,不会跟在第一类人后面与我们为敌。” “第三类,土地不是他们的根基,只要我们保护工商业,就完全有可能成为我们的盟友。” “至于第四类嘛。他们虽然也是地主,但依然面临大地主的盘剥压迫,我们的新政对他们是有利的。只要排除他们的后顾之忧,自然就是我们的盟友。” ~~ 赵昊听完,给海瑞鼓掌道:“海公果然看得透彻,我也是这种观点。” “那么说来,我们应该在依靠劳苦百姓的基础上,大力团结第三、第四类人,尽量争取第二类中立。此消彼长间,再集中力量对付第一类,就容易多了,引起的反弹也就小多了。” “但这有个前提,是‘鼓励工商’……”海瑞言罢,笑着指了指赵昊道:“你小子变着花样,就想等我说出这四个字,对吧?” “这可不是我和江南公司的私心。”赵昊叫起撞天屈道:“而是江南的工商业已经成为支柱,城市里的市民自不消说。就连农田中,也七成种棉植桑,水稻不足三成。是以一位不歧视工商的应天巡抚,是整个江南的需要,也是大明的需要!” “你这调门唱的可够高。”海瑞笑骂道:“既然又担心,干嘛上次见面不问?就不怕你找错人了?” “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赵昊讪讪一笑道:“但跟海公吵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观海公在淳安、兴国施政时,都把‘鼓励工商’放在‘劝农劝桑’之后,想必应该不会赌错。” 丘濬甚至从根本上否定了传统的重农抑商之论。坚持‘食货者、生民之本也’。 海瑞虽然没有丘濬那么激进,但扶植工商业、搞活经济,是他师从丘濬的地方。当初海瑞在淳安县能考核全国第一,靠的就是这个。 其实这个问题当然是不能提前问的,不然就成了赵昊选巡抚,那将海瑞置于何地?且不说他强烈的自尊心,一位四品大员的政治敏感性,也会让他断然拒绝赵昊的。 现在说,那叫出谋划策,听不听在海瑞,当然就没那层顾忌了。 两人相视一笑,不言而喻。 ps.这几章经过非常详实的资料考查,海瑞的观点都是他自己的,我全都有出处。绝对没有美化海瑞,反倒是发现他被人黑得真够呛。愤愤求月票!还有一章吧…… 第七章 我觉得,我可以病的更重点儿…… 不知不觉,日已西斜,江堤上的风越来越大,护卫上来给两人加了斗篷。 海瑞看赵昊都冻出鼻涕了,这才深深看一眼那让他震撼不已的堤坝,开恩道:“下堤吧。” 赵昊如蒙大赦,紧紧裹着斗篷,和海瑞下了堤坝。 有大堤挡风,赵昊连打了几个喷嚏,这才缓过劲来。 海瑞却丝毫不觉寒冷。毕竟他可是在腊月北京都不穿棉袄、不生炉子的海斗士。 他其实还想跟赵昊谈谈吴淞江工程的问题,但看赵昊这副怂样,终于打住了话头。 四轮马车缓缓驶来,禧娃跳下车,朝海瑞呲牙笑道:“嗨,老头,别来无恙?” 海瑞不由一愣,问赵昊道:“这孩子没病吧?” 禧娃如遭重击。 “呃……”赵昊沉吟一下道:“还好。” 他实在没法跟海瑞介绍说,这是和你在北京住对门的赵中丞的二公子。 禧娃不要脸,老哥哥还得要啊。 惨遭二连击的禧娃,有气无力拉开了车门,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赵昊邀请海瑞上车,海瑞摇了摇头道:“老夫自己走回去,不用你管了。” “那海公自便吧。”赵昊已经耗光了所有的体力,一滴都不剩了。便也不跟海瑞客气,猫腰上了马车。 看看那车厢中豪奢的软包,海瑞突然想到一件事,问道:“听说我一来,江南的有钱人都不敢坐马车了?” “何止。”赵昊接过面帕一边擤鼻涕一边道:“绸缎衣服也不敢穿,女眷也不准戴首饰,就连家里大门都漆成黑色的了。” “至于么。”海瑞闻言嘟囔一声道:“把老夫当老虎了吗?” “老虎哪有海公可怕?!”赵昊苦笑道:“别处的事儿或许有人夸大其词,但味极鲜两家店开业以来一直都是客满。这阵子创始店上座跌到八成,总店更是只有一半上座了。” “海公或许不知道,味极鲜订桌时,都要先付定金的。客人们交了钱却不来吃饭,说明是真的怕了。” “哦……”海瑞点点头,没话说了。 “还有江南银行那边,最近不少储户宁肯不要利息,也要把存银提回家。”赵昊苦笑一声道:“据说是准备存去杭州或者扬州的钱庄,以免被你抄家。” “一群胆小鬼。”海瑞郁闷的哼一声道:“老夫还没上任呢,就不能先等等看?” “一是海公名声太盛,二是也有人在扇阴风、点鬼火、唯恐天下不乱。”赵昊笑道:“不过也不完全是坏事。畏威方能怀德嘛,只要海公安抚有方,相信局面很快会稳定下来的。” “知道了。”海瑞脸上有些挂不住,嘭得一声,给他关上了车门。 “这老头,吓我一跳!”车厢中,差点被夹到手的禧娃愤愤道:“跟小爷做了大半年邻居,居然不认得我。” “这说明你洗心革面变化大,人家都认不出你来了。阿嚏!”赵昊说着又打起喷嚏。 “是吗?我真的变化很大吗?没有吧。”禧娃又自我感觉良好起来,赶紧给叔叔倒了杯热水。 赵昊捧着水杯,裹了裹身上的斗篷道:“把火拨旺点儿。” 禧娃热得的袄子都脱了,看看车角的暖笼道:“已经很旺了啊。” “叔,你不会着凉了吧?”禧娃也确实跟以前不一样了,至少会照顾人了。 “阿嚏,有可能。”赵昊抽抽鼻涕,虽然感觉身上还好,但还是谨慎的点点头。 禧娃赶紧拍了拍车厢,高声道:“不去别处了,直接回县衙!” “不,去医院。”赵昊却嘶声道:“我要看医生。” 赵公子花这么多钱请名医、办医院,很重要的一个目的,不就是防着自己生病吗? 而且感冒还有病毒性感冒,可是有重症肺炎危险的。 向来以‘留此身有大用’为由,十分惜命的赵公子,自然不会马虎大意了。 院长,救命! ~~ 因为修堤被压坏的路,还没来得及重修。又经过秋天雨水的浸泡,到处坑坑洼洼,坎坷难行。 哪怕是安了杜仲胶轮圈,加装了减震的四轮马车,也依然把赵公子的肠子都快被颠断了。 ‘海大人真是英明啊,这破路还不如步行呢……’赵昊本来就不舒服,这下七荤八素,直接晕了车。 半个时辰后,马车颠儿啊颠儿终于来到小澞河畔。 这一段通往医院的路,因为之前林中丞要来视察,昆开司给铺成了水泥路。 至于其余的路段,今年冬天昆开司实在没余力了,只能明年再修。 马车一上水泥路,马上就平稳了,赵公子长长松了口气,让禧娃打开窗户透透气。 禧娃却一下瞪圆了眼睛,他看到海瑞居然也上了这条路。 “你你,你会飞吗?”傻孩子这下更傻了。 “老夫抄的近道。”海瑞得意的走过来。“是你们走得太慢。” 他看一眼车厢里面色蜡黄的赵昊,见这孩子真感冒了,这才感到歉意道: “抱歉,没想到你这么不禁风。” “海大人,咱说话得凭良心……”赵昊郁闷的擤着鼻涕道:“我大冬天的陪你在江堤上吹了两个时辰的风,多好的体格也扛不住!” 说着话,他看到只穿着单衣的高武,面色红润的走在马车旁。 这也就罢了,就连白发苍苍的海安,也跟没事儿人似的走在海瑞身后。 “公子不要自卑,我家老爷是纯阳之体,自幼火力旺。” “你也是吗?” “那倒不是,小老儿是因为至今元阳未泄。”海安不无得意的笑道:“也就是俗称的……处男。” “好吧^”赵公子刚要佩服的竖大拇指,却忽然想到谁还不是处男啊。还能有个靠谱点儿的理由吗? 海瑞不放心赵昊,又陪着进了他医院。 这会儿虽然医院已经下班,但对赵昊来说不是问题。 万密斋和李时珍赶紧给他会诊了一下,就是普通的伤风。 以两位神医的医术,连药都不用吃,给他艾灸一下,睡一觉就好了。 “虚惊一场。”海瑞哼一声,走了。 谁知他走后,赵公子却很认真的跟李时珍商量起来。 “我觉的我可以病的更重点儿……” ps.第五更,求月票! 第八章 住院 “你觉得?什么意思?”李神医闻言一愣,差点把艾条怼在赵昊大椎穴上。 “就是字面意思。”赵公子小声道:“我希望病得,能住一段时间院,最好不能探视的那种。” “那岂不是弄虚作假?”李时珍断然摇头。 “李先生通融一下吧。”赵昊央求道:“海公上任,江南人心惶惶,肯定有很多人劝我游说海公。我是既不能答应,也不好不答应,只能先躲起来。等一段时间,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唔。”李时珍也不知听没听懂,依然摇头道:“公子自然是有道理的。可医者贵乎真,老夫的医德的不允许啊。” “回头我为你讲授《生物学》。”赵昊只好拿出杀手锏。“可以让你的《本草纲目》更加系统科学。” “伤风之病,本由外感,但邪甚而深者,遍传经络,即为伤寒。”李时珍便改口道:“强者,数日邪散则愈;弱者,邪不易解,延绵不除,绝不可轻忽大意,建议立即住院治疗。” ~~ 艾灸之后,赵昊被王铁蛋护士长,用轮椅推进了林润病房隔壁小院中,躺上了铺着白床单的病床。 王铁蛋给赵昊掖好被角,嘱咐他好生休息,有需要拉一下床头绳,就出去了。 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李时珍的医术太高,总之他感觉身上好受多了。终于有力气复盘一下和海瑞的这番长谈。 毫无疑问,谈话是成功而富有战略性的。海瑞的江南新政一来,可以大大减轻农民负担;二来,赋役的货币化也能刺激商品经济的发展。赵昊和江南公司自然会全力支持。 而且一条鞭法也好,均田均粮也罢,乃至清退非法占田,都必须以清丈田亩为前提。 林润已经将江南九府清丈完毕,为海瑞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海刚峰挟新官上任的威势,甚至可以先撇开松江,在九府直接推行。 这法子看似暂时放过了徐家,但其实才是掘了徐家的根基——松江百姓之所以铁了心跟徐家对抗朝廷,是因为他们乃利益共同体。 从前,为了逃避赋役,主要是劳役以及差银、力银等劳役相关的各种摊牌,大量的松江百姓通过投献,借用徐家的优免特权,来逃避赋役。 投是投身为奴,献是献出田产。 很显然,投献这种行为侵害了朝廷的利益,更将沉重的负担转嫁到了,没有投献的老实人身上。 因此投献是违法的,《大明律》载有明文,投献双方‘杖一百,徒三年’。 嘉靖二十七年出台的《问刑条例》更是加强了对投献行为的打击。规定‘投献人发边卫永远充军,受献人家长参究治罪’,也就是同样要‘发边卫永远充军’。 或许有人要问,既然如此,徐家就敢明目张胆的违法?就算徐阁老不要脸,他的政敌不会检举他吗? 答案是,很难检举。因为徐家通过钻法律空子,完美的规避了违法风险…… 在这个年代,培养一个读书人很不容易,竭一家一户之力也难以为继,因此往往都要靠整个家族,甚至宗族接济帮助。 读书人考取功名之后,只自家享受特权,实在不近人情。因此官府也就默许了亲族之间的投献。 那不是亲族的人想投献怎么办? 徐家给出的解决方案,给徐家人当儿子孙子重孙子,把名字写进徐家族谱,这样自然就成了徐家这个幸福的大家庭的一员。 徐大、徐五、徐六、徐八、徐煦、徐羊……这些统统都是后改的姓。 但‘徐’这么高贵的姓,可不是你想姓就能姓的,只有立了功劳,得到徐家的认可,才有可能被赐姓徐。 大部分人只能通过将自己卖身为奴的方式加入徐家,虽然从自由民变成了奴才,但能不交税不服役,还不是美滋滋? 其实这两种方法,官府清清楚楚,可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又没违法,你能奈何? 但一条鞭法会改变游戏的规则。 简单说来,以前为了逃避赋役,投献是非常划算的。但一条鞭法改革以后,所有皇粮劳役统统折进田亩中,以银两交税。田多多交,田少少交,无田不交。 这样,无田的农民首先就不划算了,因为给徐家当奴才,还要受徐家的盘剥。如果既不用交税也不用服役了,谁还愿意给徐家当奴才? 甚至那些少有田地的富农小地主,给徐家当奴才也一样不划算了。因为他们交给徐家的孝敬,已经超过了改革后的税负!自然也会觉得亏得慌。 所以等松江老百姓看到新政的好处后,,依附在徐家身上的千家万户,一定会追悔莫及的。 可徐家也不是大明的九边防线,让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到时候可就有好戏看喽! 赵公子仿佛已经看到,徐家倚仗的那些刁民,反过来攻击徐家的那精彩一幕了。 兴奋的他躺在床上手舞足蹈起来。 “哎呀,公子这都烧抽抽了!”闻讯赶来的马姐姐,看到这一幕,登时就泪崩了,扑到床前按住他道:“中午时还好好的,怎么一转头就病成这样了?” “呃……”一时得意忘形的赵公子,登时羞红了脸。马姐姐自己人,还没什么。可陈帮主也跟在她身后走进来了。 这下赵公子辛苦营造的稳重形象,怕要毁于一旦了…… 谁知陈怀秀却只感到很内疚,她原以为赵昊之前的理由只是托词。没想到赵公子真的很忙很累,都累出毛病来了…… 她鼻头微酸的问跟进来的护士长道:“王大哥,公子得的什么病?” 王铁蛋拿起床头的病历牌看一眼,瓮声瓮气道:“伤风伤寒,病的不清啊!” “啊……”一听伤寒两个字,陈怀秀脸色登时煞白,这年代死于伤寒的人不要太多。泪水在眼眶打转道:“他还这么年轻,怎么会……” 马秘书也吓坏了,搂住赵昊的脖子道:“别胡说,公子不会有事的!” “你俩都安静,别听风就是雨。”王护士长脾气不太好,粗声道:“是伤风伤寒,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伤寒,一般死不了人。” ps.抱歉,昨天写的太激动,结果彻夜失眠。今天一天晕晕乎乎,睡也睡不着,写也写不出,只有两更了。欠一更明天再补上吧。 第九章 较量的关键 “谢天谢地。”陈怀秀拍着胸口,长长松口气。 马秘书更是不好意思的放开赵昊,一边摘掉眼镜用帕子擦拭眼角,一边抽泣道:“那也得好生将养,可不能大意了。” “我这不都住院了吗?”赵昊笑着安慰惊魂稍定的马姐姐,心中暗骂,李时珍就不会换个别的病名儿?非要引起歧义吗? 莫非是在报复本公子,逼他违背医德不成? 王铁蛋伸出手,按在赵昊额头上人肉测体温道:“还是烧,喝了药早点睡觉,注意别再着凉。” 赵昊一愣,脱口问道:“不是不用吃药吗?” “公子,生了病就得吃药。”陈怀秀笑着哄劝道:“小滕每天都喝那么多的药,你还能连个孩子都不如?” “可是我真不用吃药啊?”赵昊心说谁还不是个孩子?“不信你们去问问李院长。” “药就是李院长开的。”王铁蛋将煎好的药端给赵昊,板着脸道:“嘱咐一定让你喝掉。” “公子,这都是什么时候了,就收收性子把。”马湘兰忙小意劝道:“李大夫八成是怕你不肯住院才那么说的,哪有生病不吃药的啊?” “李时珍,我跟你没完!”赵公子发出了绝望的哀嚎。 ~~ “兄长,不要丢下我!” 江雪迎一声惊叫,吓得睡在外间船舱的小云儿,赶紧披衣进来查看。 便见自家小姐花容惨淡的拥着被子坐在床上,脸上还挂着两道浅浅的泪痕。 “小姐,你又做噩梦了?”小云儿心疼坏了,赶紧给她点一炉沉香,搁在她的床边。 沉香有安神之效,江雪迎从前常做噩梦,一直离不了这东西。但这半年来睡眠改善许多,因此也就渐渐不用了。 袅袅香烟升腾而起,空气中弥漫着让人安宁的气味。 江雪迎接过小云儿奉上的安神汤,呷一口,自嘲的轻笑道:“看来我这火候还差远了。” “都怪那劳什子县主,她不在北京待着,跑到南京来祸害人!”小云儿愤愤道:“我都恨不得拿枪崩了她!” “你小声点儿,人就在隔壁呢。”江雪迎白她一眼。 “小姐还怕她听见呀?”小云儿赶紧压低声音。 “我倒不怕她听见,就怕她以为我们气急败坏了,涨了她的信心。”江雪迎搁下茶盏,挽着如瀑的秀发道: “这是一场看谁撑得久的较量,信心就是力量的来源。” “呃……”小云儿一脸懵伯夷,好一会儿才讪讪道:“不懂。” “好比那天初见时,我故意忽略她的身份,还叫她妹妹。”横竖已经失眠,江雪迎索性便跟小侍女复盘道:“换了你是她,一位皇帝的外甥女,堂堂县主,会怎么反应?” “我要是县主啊。”小云儿笑道:“当然乖乖退出喽。” “说实话。”江雪迎白她一眼。 “那肯定要发作的。”小云儿便指着一旁的圆凳,鼓着腮帮子道:“大胆,敢对本县主不敬,给我跪下掌嘴!” 说完她拍拍小胸脯,后怕道:“好险好险,幸好那位县主没这么干,不然小姐可就惨喽。” “我倒巴不得她这么干。兄长怎么会喜欢,这样跋扈骄纵的女人?她对我自然也就没有威胁了。”江雪迎轻轻一叹道:“可惜那李明月居然忍住了,完全没有仗势欺人的意思,实在是太可怕了。” 小云儿感觉膝盖中了一箭,噘着嘴嘟囔道:“也许她就是傻呢。” “不然她会带个比她还漂亮的女孩子,来一起找赵公子,这不是驱虎吞狼吗?”她还给自己找到了论据。 “你才是狼呢!”江雪迎又了白这不会说话的小侍女一眼。 因为她把自己比作狼,却把张小姐比作虎…… “管她是长公主的女儿也好,大学士的千金也罢。”江小姐深吸口气,振奋精神道:“就算她俩绑在一起,我也不会输的!” “小姐这么有信心?”李明月和张筱菁实在太强了,哪怕小云儿是自家小姐的脑残粉,也感觉胜负的天平不会向小姐倾斜。 “我就是有信心。”江雪迎重重点头,但怎么看都像是给自己打气道: “换了别人我肯定会输,但唯独兄长不一样。因为他是常人无法理解的奇男子。这世上,只有我懂他的理想,只有我能跟上他的脚步,只有我能成为他伟大事业的好助手!” 说到这儿,她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神情也自信了许多。 “兄长已经把自己所有的热情,都奉献给了他的事业,不会耽于男女之情的。而且日后他的脚步将走的更快,走的更远,那些女人只会觉得他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无法理解他,甚至与他为敌。” “只有我可以永远陪伴他,永远与他并肩作战,直到最后一刻!”江雪迎冷若冰霜的双眸中,燃起熊熊烈火,仿佛能将这世间的一切烧穿一般。 “所以最后的胜利者一定是我!” “嗯嗯嗯。”小云儿小鸡啄米的使劲点头,感受到了小姐必胜的信念。这才想起她可是不败的少女江雪迎啊! “而且,我只有兄长一个人……”江雪迎声音渐低,微不可闻道:“她们却有的是选择,怎么可能撑的过我呢?” ~~ 隔壁船舱。 李明月居然也破天荒的失眠了。 这可害惨了张筱菁了。可怜的小竹子昨晚就一夜未眠,今天又得听她聒噪,没法入睡。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李明月一拳接一拳捶在人偶抱枕上,气鼓鼓道:“怎么我去哪儿她去哪儿,不是要在金陵等重要合同吗?!” “呵……”张筱菁打哈欠道:“重不重要是相对的,可能她觉得,目前看住你更重要吧。” “她都已经霸占赵大哥一年了!”李明月用两条修长的腿,死死夹住那人偶泄恨道:“让我几天怎么了!” “这种事儿有让人的吗?”张筱菁不禁苦笑道:“在人家看来,你才是不速之客好吗?” “明明是我先和赵大哥……的!”李明月气鼓鼓道:“好你个小竹子,叫你来是帮忙的,可不是看戏的!你倒好,当起了扎嘴葫芦!” 第十章 明月使人愁 女孩子们是在去往昆山的夜航船上。 江雪迎本打算稳住李明月,让她在南京等着赵昊。然而兰陵县主岂能让人牵着鼻子走?在留云山居吃过茶,便借口说要逛逛南京城,要告辞开溜。 哪知江雪迎竟非要给她们导游,热情的让人没法拒绝。 李明月只好捏着鼻子应下,两人便气氛和谐的逛了小仓山、状元街,又在芙蓉湖坐船,沿着河道游览起来。 小竹子头一次来南京,看哪儿都新鲜,而且江雪迎也很会照顾人,她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可李明月比江雪迎还要熟悉南京城,何况还要跟情敌虚与委蛇,自然感觉度日如年。 捱到一起在夫子庙用过下午茶,李明月便给李承恩递个眼色。 好容易来趟秦淮河,却见河楼关门闭户,画舫了无踪迹,小爵爷顿觉索然无味。虽然就算照常营业他也干不了什么…… 李承恩便顺着妹妹的意思道:“妹,天不早了,我们该回家了。” “哎呀,真舍不得雪迎啊。”李明月拉着江雪迎的手,一脸难舍难分。 “是啊,你我姐妹一见如故,实在舍不得和明月分开呢。”江雪迎也依依不舍。 经过大半天的暗战,两人各退一步,李明月不拿县主的身份压人,江雪迎也不再仗着比她大一个月,拿年龄说事儿了。 于是互相称呼闺名……呃,好像也不是很礼貌。 “妹妹住哪里?”江雪迎问道。 “呃……”李明月哪知道啊?赶紧看向李承恩。 “那个,那个……”李承恩也不知道啊,住哪儿这种问题,哪需要他操心啊? “愚园。”还是小竹子给解了围。 “哦,对对对。”李明月忙使劲点头,她也想起来了。今年秋天,母亲在南京、苏州等地各购置了一处园林,也不知是干什么用的。 能不能去住两说,拿来搪塞一下,没有任何问题。 “那不远,我送明月去吧。”江雪迎便热情道。 “千万不要,我最不喜欢道别了,当初赵大哥离开北京我都没送。雪迎你还是改日再来找我玩吧。”李明月忙摆手连连,终于甩掉了牛皮糖似的江雪迎。 见江小姐的马车渐渐远去,李明月便迫不及待道:“走,去昆山。” “啊,不是去愚园吗?”李承恩一愣。 “笨蛋,我这叫声东击西。”李明月得意道:“等那粘人精明天到愚园找我时,本县主已经上了大运河。” “这叫任她惊似鬼,也要喝本县主的洗脚水。”她得意的用手背挡住嘴,笑得花枝乱颤。 “哇,妹妹,你居然学会动脑子了……”小爵爷还没发完感慨,便又遭受一记寸拳。 “哦!” ~~ “呀……” 顿饭功夫后,江雪迎和李明月又在江东门码头上碰见了。 片刻尴尬后,两人便又一脸惊喜打起招呼来。 “呀,好巧啊。没想到雪迎也会来码头。”李明月强颜欢笑道:“你不是要回山上等合同吗?” “哦,公司临时有事要回昆山呢。”江雪迎毫不意外的拿公司做托词,又微笑问道:“那妹妹又去哪儿?” “呃……”李明月这下想说回扬州都不可能了,只好叹气道:“去江南医院。” “怎么了?谁生病了?”江雪迎吃惊问道。 “看病,我哥这儿有病,雪迎可别乱讲。”李明月瞥一眼李承恩,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这样啊。”江雪迎一脸同情道:“那可不能耽搁了,明月咱们这就出发吧。” “嗯,好的雪迎。”李明月笑的很勉强。 为了表示亲热,两人非但同乘一船,还住了隔壁。 ~~ 隔壁船舱中,李明月在埋怨张筱菁不帮自己一起对付江雪迎。 张筱菁无奈看她一眼道:“知道什么叫谋定而后动吗?我得先观察一下,看看你的对手有什么长处短处,才知道应该怎么帮你出主意。” “哦,这样啊。”李明月登时心情大好,放开了被她蹂躏的人偶,转而摇着小竹子道:“那你看出什么了没?” “这个对手很棘手啊。”张筱菁道:“没听说吗,她十三岁就已经接管了家里的生意,现在更是给整个江南集团当大总裁呢。” 说着,她问李明月道:“你十三岁在干嘛呢?” “我……”李明月想一想,不服气道:“我十三岁也很厉害了好吗?” 说着她屈指如数家珍道:“我会骑马、打猎、滑雪、溜冰、击剑、射箭……” 张筱菁一脸黑线道:“我说的是需要动脑子的事儿。” “呃……”李明月小声道:“这些也都要动脑子的。” 说完,自己先沮丧道:“其实我也知道,她太厉害了。好像什么心思都被她看的透透的,不管干什么都能被她料到,你说我是不是输定了啊?” “其实你也不用妄自菲薄。”张筱菁赶紧坐起来,给她打气道:“信不信,江小姐也一样急的睡不着觉?” “会吗?”李明月吃惊道:“我看她好沉得住气啊。” “对这种厉害的人呢,我们不要听其言,而要观其行。”张筱菁给小县主支招道:“她要是真不担心,怎么会跟我们一起去昆山你呢?这说明她担心的要死,根本不敢让你和赵公子独处。” “真的是这样吗?”李明月开心。 “你不要被她营造的假象给骗了。”小竹子捧着李明月英气勃勃的小脸蛋道:“你可是堂堂兰陵县主,大明长公主的爱女,赵公子的青梅竹马啊。而且长得这么漂亮,人品又好,在你面前,哪个民女都会心生自卑的。遑论跟你争?” “这样一想,你说的挺有道理的。”李明月登时恢复了信心,高兴的亲一口张筱菁道:“你不早说,害我担心到现在。” “我不是怕你骄傲吗?”张筱菁伸臂挡住李明月道:“你今年读了那么多兵书,骄兵必败的道理还不懂吗?” “你是要我‘哀兵必胜’吗?”李明月不禁小脸一红,她是知道江雪迎的存在后,才开始真正认真读兵书的。 ps.三连更第一更。 第十一章 比较优势 “嗯……可以这么说。”张筱菁拍了拍李明月的肩膀道:“总之我还是很看好你的,快睡吧。” “可是江小姐是江南集团的总裁,赵大哥的好搭档,我可拍马都赶不上的。”李明月却还不放过她。“我要不要也学着做生意啊?” “那就叫邯郸学步了。”张筱菁被小县主搞得不胜其烦道:“江小姐巾帼不让须眉,是很了不起。可她擅长的那些事,都不是……” 她本想说,都不是做妻子的义务,但自己和县主年纪还小,这种话如何说得出口? 略一寻思,小竹子便举例道:“这么说吧,我觉得赵公子颇类家父。我就说说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如何相处吧。” “好啊好啊。”李明月一听就来了精神,张夫人可是她这一年来效仿的对象呢。 “父亲大人把全身心都献给了大明社稷,但在家里从来不会跟母亲提及政事。母亲也从来不过问衙门里、内阁中的事儿。” 张筱菁提起母亲也是一脸崇拜道:“母亲大人把家里的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从来不让父亲为任何家事操心。饮食起居上也把父亲照顾的无微不至,让他总是以最好的状态去处理国事。” “父亲有时候在家处理公务,她便在一旁读书写字相伴。父亲有暇时,她便与他手谈一局,或者一起把玩金石,或者与他琴瑟相和,既可以让父亲的心神得到放松,又增进了夫妻的感情。因此……” 小竹子也不知想到什么,俏脸一红道:“膝下子女成群,却依然恩爱如初。” “哇……”李明月就爱听张夫人的故事,因为代入感十足啊。“你娘可真厉害啊!” “我是为了告诉你,大学士不会希望回家后,还能看到一个大学士的。”张筱菁轻叹一声道: “同样道理,赵公子也不能整天就是生意生意吧。他回到家后,见天面对一个女总裁,女强人,肯定放松不下来吧。” “对哦。”李明月不住点头道:“像我那样的,陪他四处玩的,才能让他放松下来。” 张筱菁心说,赵公子那样文雅的才子,怕是喜静不喜动的。但面上还是赞许道: “你看,你其实很明白了。现在没什么好怕的了吧?” “那江雪迎意识不到这一点吗?”李明月又追问一句。 “她意识到了也没用,除非不当江南公司总裁。”小竹子小声道:“可那样她还是她么?” “嗯嗯。”李明月这下彻底安心了。搂着她心爱的人偶转头甜甜睡去。 张筱菁却被她弄得毫无睡意了,恨恨的挥着粉拳,朝李明月比划几下,然后抬头看着帐顶,暗暗苦笑。 我这都是在干什么啊? ~~ 昆山县。 天不亮,赵守正便风风火火赶到了江南医院。 “儿子,儿子,你没事吧?”赵二爷冲进了病房,朝着呼呼大睡的赵公子大呼小叫起来。 倒先把趴在床边睡了半宿的马秘书给惊醒了。她赶紧整理下腮边的乱发,红着脸站起。 “老爷放心,公子好多了。” “哦,那就好。”赵守正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床边的藤椅上道:“可把我担心坏了,生怕这小子有个三长两短,一宿都没睡好。” 巧巧跟在后头悄悄进来,提着食盒进来,当着赵二爷的面,又不敢上前。便红着黑眼圈远远看着赵昊,她才是一夜没合眼哩。 赵昊终究还是被赵二爷吵醒了,他生起起床气,那是六亲不认的。 “天还没亮吵吵什么?!” “哎,臭小子,怎么跟老子说话呢?”赵守正伸手想敲他脑袋,但想到儿子是病人,便不由自主改敲为摸。 摸摸儿子的脑门儿,果然已经退烧了,赵守正这才彻底放心,放下手来絮絮叨叨道:“孩儿,以后可得注意了,出门多加衣服少走路,有风的地方咱不去……” “父亲还整天在大堤上待着呢……”赵昊小声嘟囔道。 “你能跟我比吗?我可是很抗冻的!”赵二爷得意的拍了拍胸脯,这么冷的天,他只穿了件单袍就出门,连斗篷都没加。 想到赵二爷去年冬天在北京,也不过只加了件单袄,虽然比不过海瑞抗冻,却也已经很强了。 而且赵守正来昆山后,先是抗洪,又是修堤坝,几乎天天风吹日晒雨淋,光靴子就穿坏了十几双。虽然皮肤变得黝黑粗糙,但身子骨比原先可结实多了,再不复当年文绉绉的书生模样。 看到老爹得意洋洋的样子,赵昊无奈道:“父亲别大意,没听说过小心驶得万年船吗?” “哦哈哈,反正我是不会跟医院打交道的!”赵二爷却愈加得意起来。 见赵昊没事儿,他终于放下心来,在病房中吃过巧巧带来的早饭,便赶去昆南修堤了。 巧巧便让陪床一宿的马姐姐,去隔壁房间休息。 赵公子住的跟林润一样,都是独门独院。病房之外,还有休息间、会客厅,以及独立的厨房盥洗室。 赵昊看巧巧满面倦容、顶着对黑眼圈,就知道她昨晚也一宿无眠,便也撵她一起去补觉。 巧巧却不放心他一个人,这时陈帮主过来探视,便揽下了陪床的责任,正好赵昊也有事要跟她谈…… ~~ 病房中只剩下他两人,陈怀秀坐在病床边,一边剥橘子,一边跟赵昊谈起别后的情形。 这会儿距离赵昊去崇明,已经两个月了。 在他离开的当天,崇开司就已经成立了。之后县里和沙船帮放下门户之见、精诚团结,一起贯彻赵昊为他们制定的方针。 一是做好动工前的大动员,让崇明岛上的所有人统一认识,上下一心的守土保家。 二是尽全力招揽逃亡的居民返乡。 三是为县衙选好地址。 陈怀秀告诉赵昊三项工作推进的都很顺利。 “这两个月,一共召回来三万多百姓,其中七八千可以上堤的男丁,还能出一万多小工。现在全县上下干劲十足,想要赶在海塘动工前,先把县城修完。” ps.第二章,求月票! 第十二章 航运公司 这也是陈怀秀心急想回去的原因,这种关键时候沙船帮帮主怎能老不露面? “很不错,士气可用啊。”赵昊靠坐在枕头上,吃着陈帮主剥好的桔子,又问道:“潘中丞去过了吗?” “正在岛上看地形呢。”陈怀秀道:“于董事长陪着他老人家呢,说还有几天就出图纸了。” “嗯,烈阳还是靠谱的。”赵昊放心道:“雪迎那边,已经帮崇开司招够了工人,今年年景不好,江南百姓日子苦,对崇明倒是个好消息。” “是,要不是外头难混,也不会回来这么多人。”陈怀秀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那海堤差不多这个月就能正式开工了。”赵昊又道:“还是要抓紧的,不能让县城影响了海塘进度,不然明年桃花汛之前不能完工,麻烦就大了。” “公子放心,在金县尊的领导下,一定不会耽搁的。”陈怀秀对金学曾刮目相看道: “这位老父母真是了不起,如今全县上下都服气的很。” “那是自然。”赵公子得意一笑,金学曾是典型的给点儿阳光就灿烂。之前没干出动静,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手下没钱、没地、没人,他就是再大的本事,也无法施展。 赵昊的崇明之行,让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金学曾终于可以放开手脚施展了。 原本赵昊只要求他给县城选址即可,但金学曾不等不靠,在选定了未来县城的位置后,便说服了于慎思和陈怀秀,要提前修筑土城墙。这样等日后砖石到位,再给土墙包上城砖即可。 他的理由很简单,对一个人口流失极其严重的地方来说,没有比建一座县城更能改变颓势的举措了。 没有可以庇护全县百姓的城池,就没法给百姓们安全感,那样很难召回流失的人口。更没法吸引别处招来的雇工和流民在崇明岛上定居,错过恢复崇明繁荣的大好机会。 而且绝大多数县城,也都是这种以土墙为内芯,外头包城砖的造法。只是金学曾将这两步拆分进行——毕竟土城墙也是城墙,一样可以给老百姓安全感……只要在来年雨季前,把城砖包好就可以了。 这些道理百姓们都懂,但他们依然顾虑重重。 原因无它,老百姓已经被搞怕了。三十年里县城已经塌了三次了,谁能保证这次会不会又白费功夫? 金学曾是如何打消百姓顾虑的呢?他把崇明百姓崇拜的两位神祇——海神和妈祖搬出来。召集全县父老,摆下三牲贡品,祈求二位神祇保佑。 并在当众发下毒誓,自己将与县城同寿。县城坍塌之日,就是他金学曾的殒命之时! 再配合一些科学的小手段制造神异现象,终于让全县百姓鼓起了再来一次的勇气。 这套操作与他师祖一脉相承,简直要成了科学门的当官秘籍了。 全县上下所有人,全都拿出为自己干活的拼命劲儿来。终于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修建出一座周围九里三十步,城濠宽十一步。有陆门四个、水门一个的土城来。 等将来再把煤运上岛来,挖窑烧砖,一两个月就能把土墙包上城砖,一座固若金汤的崇明县城就建成了! 金学曾又怕百姓担心城墙粗陋不能御敌,又在城墙上增设门楼四座、角楼四座。原本土坯围墙似的崇明县城,一下子就像模像样起来。 虽然真正要守城时,根本没什么卵用,却因为看上去很像样子,而大大提高了百姓的安全感。 同时,金学曾又组织民壮,在土城内修建街道和县衙。沙船帮也在城东开始盖房,准备将总舵也移到县城内。 整个三沙岛上,此时也已是个热火朝天的大工地了。 ~~ 病房中。 赵昊听完陈怀秀的汇报,对崇明县和沙船帮的表现,都感到十分满意。 虽然陈怀秀没有一句自夸,但不用说也知道,这里头少不了她的功劳。 真是不枉赵公子煞费苦心将她送上帮主的宝座。 现在,可以和她谈一谈当初被搁置的两个议题了。 “沙船帮扑在县里的建设上,生意怕是很受影响吧?”赵公子很自然的发问道。 “那是自然。”陈怀秀点点头道:“现在帮里八成的男丁,一半以上的老人妇女,都在工地上忙活。只剩下五六百名水手跑跑船、拉拉货,维持下帮里生计这样子。” 说着她拍拍手上的白丝,坦诚道:“不过公子不用太在意,就是没有工程,大部分船也是要闲着的。今年行情不好,生意难做,我们跑船的最受影响。也幸亏有崇开司的大工程在,至少不担心帮众饿肚子。” “沙船帮还是要跑船的。水手和船老大都是宝贵的人才,放在工地上扛麻袋太浪费了。”赵昊便笑道:“不如我们合资成立个航运公司,光承接江南集团自己的业务,就足够养活全帮了。” “这样啊?”陈怀秀闻言先喜后忧,喜忧参半。 其实她一直在这儿等着赵昊,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想看看能不能,从江南集团拉点儿业务补补血。 现在赵昊愿意将集团所有运输业务都交给沙船帮,当然再好不过。往后旱涝保收、生计无忧了。 但问题是,有点好过头了。 陈怀秀可不是那种只盯着眼前的蠢材。她敏锐察觉到一个要命的问题——一旦如赵昊所言,双方合资成立航运公司,那船老大和水手们是该听帮里的,还是公司的? 沙船帮可不是什么江湖帮派,而是披着帮派外衣的商行。帮主能掌控全帮的关键,就在于她对外,可以代表全帮接洽业务;对内,掌握着业务分配权。 一旦成了航运公司,业务由江南集团派单,由航运公司分配。那她这个帮主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就算没人废掉自己,自己也将渐渐失去对帮众的掌控,沙船帮同样将名存实亡…… 前一个结果陈怀秀并不怕,但后一个结果,是她承担不起的。 ps.第三更,再去写一更,把昨天欠债补上。哎,不然睡觉都不踏实…… 第十三章 陈怀秀哭了 然而,当陈怀秀下意识想要婉拒时,却惶然发现这话万万说不出口。 因为县城已经建在了三沙上,全县百姓也都跟着搬迁过来。海塘工程马上还要动工。 这时候自己违逆赵公子的意思,岂不是让沙船帮自绝于全县? 而且哪怕是帮内,恐怕除了那帮高层外,也都会对她的决定怀恨在心的。 毕竟对绝大多数帮众来说,成立航运公司是好事。反正不管谁当家,都得靠他们跑船。有江南集团这个大靠山,就等于有了干不完业务,收入非但会水涨船高,而且很稳定。 所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帮众们怎么会原谅,搅黄他们铁饭碗的家伙呢? 陈怀秀头一次憎恨,自己的思路为何如此清晰? 那种清楚自己别无选择,只能一步步走进对方的陷阱里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她竟然憋屈的鼻头一酸,低头啜泣起来。 ~~ 病房中,钛钢级别的钢铁直男赵公子,还丝毫没察觉,自己把小寡妇逼哭了。 “怀秀姐不用太感动,这是我应该做的。”他不无得意的从棉巾盒中抽出一张,递给她道:“让所有人都得到幸福,是本公子不变的追求。” “呜呜……”小寡妇接过棉巾捂住脸,哇得一声就哭了出来。 她觉得自己的命实在太苦了。结婚丈夫有病,没二年直接守寡。 自己没生孩子,还得拉扯小叔子长大。 信任的大伯哥竟然是杀害丈夫的凶手。为了永远占有沙船帮,非但给小叔子下毒,还勾结外人,指使倭寇埋伏自己。 幸好得了这位年轻的公子相救。他还帮自己报了仇,治好了小叔子的病,这让陈怀秀觉得自己的霉运终于到头,人生总算否极泰来了。 谁知道霉运根本没完,一切皆是虚幻。赵公子根本就不是为了帮自己,而是馋自己的……沙船帮。 他让自己当上沙船帮帮主,怕也只是步步为牢的计划中的一步吧。 这世上哪有什么救世主?从来都只有吃人的恶魔而已…… ~~ 几乎是顷刻间,哭泣的陈怀秀便给自己加了这么多内心戏。 这时她听见赵昊说:“呀,怀秀姐,你这不是喜极而泣吧?” “不,我很高兴。”陈怀秀告诉自己要坚强,别掉泪、坏人会笑。 她便用帕子擦擦眼泪,强笑道:“这对沙船帮的三千水手、四万家属来说,都是好事。你放心,我不会为了一己私利作梗的?” “这是什么意思?”赵昊不由一愣道:“难道公司的利益和你这个董事长的利益,有什么冲突的地方吗?” “呃……”陈怀秀也愣住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问道:“公……公子让我当董事长?” “那不然嘞?”赵昊一脸遇到蠢问题的表情道:“三千水手都是沙船帮的人,你这个帮主不当董事长谁来当啊?” “嗨,我,还以为……”陈怀秀嘤咛一声,羞得满脸通红,头埋进胸口抬不起来。“公子要……吃了我……们沙船帮呢。” “天哪怀秀姐,你对我这点信心都没有?”赵公子一脸受伤道:“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我希望所有人都得到幸福,当然也包括怀秀姐你了,怎么会抢你的沙船帮呢!” “对不起,公子,我我,错了。”陈怀秀像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坐立不安的揪着衣角,再次梨花带雨道:“我再也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请公子责罚。” “我有那么吓人吗?”赵昊却更加受伤了。“我是真的把你当姐姐啊,怎么会因为这点事儿跟你生气呢?” 陈怀秀红着眼圈看着赵昊那清澈的眼神,登时愈加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分了。 眼神这样善良的少年,怎么可能是反派呢? 见她彻底不再怀疑自己,赵公子暗暗松了口气。卖萌虽然可耻,但就是他喵的有用啊…… 这一刻他甚至希望自己能长得慢一点,可以再多卖几年了。 ~~ 其实陈怀秀的第一感觉没错,赵昊就是图谋她的……沙船帮。 赵公子来江南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来年的出海计划。 如今他已经掌握了苏州八成的丝织品,龙江、苏州两大船厂也同时为他开工造船。 出海所需的船和货,都已经有了着落。 可操船的船长和水手,却不是朝夕之间能训练出来的。没有经年累月的积累,根本办不到。 因此沙船帮的三千水手,赵昊势在必得。 但赵昊不敢吃相太难看,因为沙船帮这种江湖气的船帮,义利观肯定与纯粹的商人不同。 他们虽然也重利,但同时也讲义气。所以直接控制难度不小,甚至会引起帮众们的反感,那就得不偿失了。 这三千水手,可是赵昊那深蓝色梦想的依托,除了必须得到他们的人,还必须要得到他们的心! 所以赵昊决定徐徐图之,先收陈怀秀之心,用她来间接控制整个沙船帮。 赵公子对自己有自信,他相信用不了几年,沙船帮就会像伍记一样,融化在江南集团这个大熔炉中,再也分不出彼此来了。 因此赵昊给到了陈怀秀一个十分优厚的方案——除了董事长由沙船帮帮主担任外。江南航运公司的股份,两家各占一半,并且七人董事会由沙船帮任命四人,江南集团只任命三人。 换言之,沙船帮可以否决一切对他们不利的提案,而江南集团却只在重大事项上拥有否决权。 这足以保证陈怀秀和众高层对沙船帮的控制了,至少在目前看来是这样。 陈怀秀喜极而泣,一颗心放回肚子里,觉得老不好意思了。 于是下一个议题——由江南集团买下沙船帮的造船场,而后以此班底,在三沙开设江南造船厂。陈怀秀便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当然这也不是冲动的决定。 一是,赵昊给的太多。沙船帮造船场有三条作塘,三百多老练的造船工匠,赵昊作价五万两加一成股份,或者单纯十万两现银。无论哪一种,都十分优厚了…… 二是,未来的江南航运公司,和江南造船厂同属江南集团旗下,自然不必担心会无船可用。卖赵公子个人情,换一笔帮里急需的现银,还是蛮划算的。 片刻思考后,她告诉赵昊,自己选五万两银子加一成股份。 明智。 ps.昨天欠的还上了,求月票! 第十四章 天下武功 赵昊伤风还没痊愈,跟陈怀秀聊了好一阵,感到有些疲惫。又被王铁蛋护士长逼着吃了药,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陈怀秀便坐在病床边,安静的守着他。小滕那边自有虎妞照顾,倒也不用陈帮主时时刻刻在身边。 谁知安静没多会儿,就听小院中响起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身材高挑的旋风少女便冲了进来。 自然是超级无敌可爱运动少女兰陵县主李明月了。 她和江雪迎同船抵达昆山,两人还没进县衙,便从门子俞闷那里,得知赵昊生病,住进了江南医院。 这下可把李明月自责坏了,她觉得是自己撒谎,报应到了赵大哥身上。 兰陵县主也顾不上再装淑女了,抢过护卫手中的缰绳,麻利的翻身上马。 江雪迎都看傻了,她只觉面前一股劲风刮过,小县主已经纵马扬长而去了。 看着街口腾起的烟尘,江雪迎嘴角抽动两下,她可不会骑马,这下追不上了。 小竹子本来也想找匹马跟上去,但想一想李明月这下终于有机会,跟赵公子单独见面了。 自己还是别去碍眼了。 “妹妹等等我,你知道医院在哪儿吗?”李承恩却没这份自觉,赶紧骑上御赐黄骠马追上去。 可怜的御马一路舟船劳顿,这才刚四蹄着地,就得撒腿狂奔…… 得,忘了还有个死妹控了。 ~~ 李承恩也太小瞧自己的妹妹了,李明月骑在马上一路打听,盏茶功夫便到了江南医院。 到了医院就更简单了,赵昊的护卫她可都认识,没费工夫就来到了赵昊的病房。 “赵大哥!”看到赵昊一动不动躺在病床上,一旁陪床的大姊姊还哭红了眼,李明月心如刀割,扑到病床上大哭起来。 “你醒醒啊赵大哥,看我一眼啊……” 小寡妇都吓傻了,差点下意识抬腿把她蹬飞。幸好听到那声‘赵大哥’,她才堪堪收住招式。 “哦……”赵昊被李明月结结实实压在肚皮上,登时虾米似的弓起身子,惨叫着睁开眼。 “你要死啊……”起床气翻倍的赵公子,刚要发火,看清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少女,不禁一愣道: “明月?我又梦到你了吗?” 李明月一听这一句,登时心都化了。只觉千里迢迢而来,一路上的辛苦委屈全都值了。 “呜呜,赵大哥,你不是做梦,我,我来看你了……”她搂着赵昊,高兴的哭起来。 “啊?”赵昊先是一愣,这才彻底清醒,抻着脖子看着李明月,欣喜道:“原来不是做梦啊,明月你怎么来了,我还心说过了年去北京看你呢!” “我娘来南方过冬,我就跟着来了。在南京找不见你,就借口说要带我哥来江南医院看病,跑到昆山来了……”李明月说着,自责的低下脑袋道:“呜呜,赵大哥,你怎么病得这么重?不是我咒的吧?” “我没事儿,”赵昊忙强笑道。 “大哥不用安慰我,你看你脸煞白煞白的,还满头汗珠子。”李明月心疼道。 “我……那是,被你压的。”赵昊哭笑不得。“肠子都快断了。” “哦!”李明月忙弹起身来,想要给他揉揉肚子,他却又盖着被子,一时不知所措。 “没事没事,”赵昊忙安慰她道:“缓一会儿就好了。” “真的没事吗?”李明月忐忑问道。 “真没事。”赵昊苦笑一声,然后为她介绍陈怀秀道:“怀秀姐是沙船帮的帮主,我在江南认的干姊姊。” 李明月看陈怀秀一副孀居打扮,自然不会多想,便乖乖向她行礼,随着赵昊叫姊姊。 赵昊又向陈怀秀介绍道:“这是我干娘的女儿,兰陵县主李明月。” 陈怀秀吃惊的捂住嘴,赶紧向李明月道万福。没想到这个娇憨到有点莽撞的少女,居然是一位高贵的县主。 江南不同于皇亲遍地的北京城,也没有藩王封地,等闲可见不到皇亲国戚。 这时,马湘兰和巧巧也被惊动,过来查看究竟。 一看到兰陵县主,二女惊喜万分,赶紧上前与她见礼。 “太好了,我们又见面了。”李明月开心的拉住两人,高兴的像个孩子。 那份儿亲热劲儿,完全跟见江雪迎两码事儿。 马湘兰也暗暗松了口气,方才小县主和公子的互动她可看得清楚,显然两人并未因分开半年而生疏,反而感情更近了一步呢。 看来自己白担心了,江小姐要赢这一场也没那么容易。 陈怀秀也暗暗替江总裁捏把汗,不说兰陵县主高贵的身份,单单这一会儿给她的感觉,似乎就是总裁难以战胜的劲敌呢。 ~~ 等到江雪迎和小竹子赶到医院,陈怀秀已经离去了。 李承恩也不在病房里,他才跟赵昊打过招呼,就被妹妹撵去找禧娃玩儿了。 马湘兰和巧巧也识趣的给县主一点儿,和公子独处的时间,到厨房去准备午饭了。 因此两人急匆匆的来到病房门口时,便见小县主趴在赵昊床头,两人头挨着头,正在专注的看一个单筒望远镜似的圆筒。 那是徐元春和徐维志最新研发出来的圆筒动画镜,比之前的诡盘要更便携,画面也更清晰真切。在镜筒中的十二副插画被棱镜反射到镜子上。当圆筒被人工转动时,人看到的画面就动起来了。 按照赵昊的吩咐,圆筒中的图案,正是那副李明月滑雪图。他本打算当做新年礼物,让人送去京城的。这下也不用往京城送了,正好当个见面礼。 小县主头一次看到动画效果,而且还是自己滑雪的动画,自然开心的咯咯直笑。跟赵昊小声咬着耳朵,也把赵昊笑得停不下来。 看着两人如此和谐的景象,小竹子站住了脚。刚要对江雪迎说话,却听她先轻声道:“兄长和明月好久没见了,先让他们好好聊聊吧。” 张筱菁一愣,没想到江小姐还如此识进退。 “也是,我们不要打搅他们了。”她便点头笑笑。 江雪迎点点头,她才不是那么没品的女孩子呢。 深深看一眼屋里的两人,江雪迎便与张筱菁悄悄退出了病房。 李明月,这次算你抢先一步。 谁让本小姐不会骑马呢…… ps.今天花了大量的时间,把本书后续的主要时间节点定了下来。无奈查阅了很多资料,眼睛不出意外,不到晚上十点又不中了。先两更,明天补吧 第十五章 立威 书院巷前的大坪上,一根四丈多高的带斗旗杆上,一面蓝底红字的旌旗,在北风中猎猎飘扬。 旗面上‘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等处’一串长长的头衔,让人肃然起敬。 旗杆正对着衙门的八字墙。八字墙前,一对石狮子耀武扬威,彰显着封疆大吏的官威。 挎刀持枪的亲兵肃立在栅门内,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栅门外,停了足足十五顶蓝呢大轿。 穿着红色号衣的轿夫,和随轿的官差胥吏们大气都不敢喘,仿佛会惊扰到衙门内的诸位大人一般。 今天是新任应天巡抚海瑞正式上任的日子。他所辖的十府一州十一位地方长官,以及苏松常镇兵备道、徽宁池太兵备道、督粮道等地方监察官,自然都要前来站规矩。 此时,海瑞一身绯红官袍,端坐在大堂之上,十五位地方高官全都噤若寒蝉,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偌大的巡抚大堂中满是红袍、针落可闻。 直到海瑞开口,才打破了这份死寂。 “诸位都是守令、司道一级的正印官,最短的也出仕十几年,场面话肯定比本院会说。”便听海瑞沉声道:“咱们不妨直入正题。” “请中丞训示。”蔡国熙等人惶惶然,如老鼠见猫一般。 “吴中乃天下首富之地,如今却积习生弊,有颓靡不振之迹。本院蒙恩,巡抚江南,当清理积弊、振风隶纪,如此方不负皇恩。” 海瑞朝北方拱拱手,然后斩钉截铁道:“本院以为,清理积弊、振风隶纪,关键是要约束好各级官吏。化民易俗,知府为之,功在一府;知县为之,功在一县。地方正印称职,则一邑百姓安居乐业;不称职则一邑百姓水深火热。” “所谓‘欲安百姓先正守令’,而欲正守令就要先立法度。”海瑞一挥手,田柏光便捧着厚厚的一摞纸页出来,分发给众位大人。 “这是本院以在知淳安、兴国时所制订的条约为蓝本,结合江南情况,稍微润色加工,制订的《督抚条约》三十五条。现在颁行给诸位大人,你们回去后,也要颁行给各州县,务必命府州县所有官吏,皆照此执行、不得违反,否则休怪本院严惩不贷!” 说完,他啪的一声,重重拍了下惊堂木。 吓得一众四品高官齐齐一哆嗦,赶紧打开手中《督抚条约》拜读。 简单说来,这《督抚条约》是海瑞给自己和下属官吏制订的法规制度。 总结起来,大概有五个方面。 一是禁止下属在接待自己时讲排场、摆阔气。譬如规定自己到地方时,官吏不得出郭迎送;本院到处不用鼓乐,不许铺毡结彩等等。 二是反对侈靡。如规定自己到州县,只在原有公所居住,不许再行改建;公所中若所有陈设,也只用原物,不得新制;自己到地方吃饭,物价高的地方,每餐不得超过银三钱;物价低的地方,每餐不超过两钱。 三是禁止贪污及化公为私。规定‘不是为公为民、决不支用公物’,不得用公物请客送礼充人情。办私事要用自己的俸金,如果公私不分,混行支用,便以贪赃论。 四是禁止行贿受贿,规定不许给长官送礼,同时也要严防胥吏收受贿赂。如果官员行贿,要加重处罚。 五是严惩渎职。对所有例行和交办的差事,都要按时完成,否则都要受到惩罚。比如各府县负责开饷的官军领不到两项,府县官也不能支取,或者把府县的俸禄,扣发给官军。 ~~ 看完这份《督抚条约》,蔡国熙和他的小伙伴们全都惊呆了。 这,这,这还让人活吗? 不能受贿、不能贪污、不能吃吃喝喝,不能讲排场,还不能磨洋工……这官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可海瑞要求他们做到的,同样也要求自己做到,而且对自己的要求更狠更没余地。 这让知府司道们不敢烦言,只用一张张苦瓜脸对着海中丞,可怜巴巴看着他。 “你们不必这样,这三十五条《督抚条约》,已经比从前我在淳安兴国所定的条例宽松太多了。”海瑞却视若无睹道:“而且每一条,都可以从《大明会典》中找到原文,绝无任何一条是本院凭空造出来,为难诸位的。” “这……”镇江的钱知府忍不住小声道:“中丞容禀,会典多有不近人情之处……” “因此本院只颁行了三十五条。”海瑞瞥他一眼,淡淡道:“钱知府还嫌不够,本院现在就可以,专门为镇江府再加几条!” “不不不……”钱知府吓得毛都炸起来了,忙连连摆手道:“够,够,足够了……” 这不通融还好,一通融还要再给加几条,这他妈谁能遭得住啊? 一众官员马上全都闭上嘴。没人敢再跟海阎王讨价还价。 横竖海瑞就祸祸三年,全当坐三年牢吧…… ~~ 《督抚条例》一经颁行,马上生效。 海瑞当场就开始问责了,他看着站在班末的衷贞吉道: “衷知府,本官翻阅林中丞未完成的公务,发现应天十府,九府已经清丈完毕,唯有松江迟迟未曾清丈,不知是何道理?” “回禀中丞。”衷贞吉冷汗津津,出班深躬到底,颤声道:“松江乡绅实力太大,官府亦不能制。为此林中丞曾亲自坐镇督办,还遭到乡民的围攻……” 徐家这条船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他当然要划清界限、表明立场了。 “不过中丞放心,下官回去就再次着手去办!” “年底。”海瑞冷声道:“年底前必须清丈完毕,否则衷知府自劾吧。” “下官遵命。”衷贞吉乖乖应声退下。 海瑞又看蔡国熙道:“蔡知府。” 蔡知府吓得打个寒噤,赶紧出班道:“下官在。” “本院将巡视所辖府州县,第一站,便定在苏州吧。”只听海瑞沉声道。 “遵,遵命。”蔡国熙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荣幸之至。” 第十六章 李叫兽 苏州府学位于三元坊,与沧浪亭隔街相对,乃北宋范文正公所建。 相传当年他任苏州知州时,掏钱买下了这块地,准备在此卜筑定居。按习俗请风水师看过后,对方告诉他,这块是块风水宝地,范公将家安在此处,将来必定世代出公卿。 换了别人,肯定会欢天喜地盖屋安家了。范公却说,如果我在这里安了家,只我一家富贵。哪有在此建个学校,让吴中子弟都来受教育,大家都富贵来得好? 于是他捐出了这块地,在此建起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府学。 当时的苏州水患频仍,远没有今日发达。范公建学之初,只有二十多学子入读。手下人认为,这学校是不是建的太大了,范仲淹却自信道:“吾恐异日以为小也。” 于是他请大名鼎鼎的安定先生胡瑗‘首当师席’,招徕著名学者纷纷来苏讲学。一时间盛况空前,影响遍及全国。非但让苏州自此便为文教之乡,还带动了全国的官学建设。于是‘府有府学、州有州学、县有县学’,文教自此兴焉。 自宋以来,吴中高中进士者达数百人,服紫拜相显贵者不计其数。苏州既非都城,亦非盛会,却能繁华甲于天下,多蒙范文正公的遗泽。 因此海瑞将自己巡视苏州的第一站,放在苏州府学的目地,也就不难理解了。 他是要拿范文正公做榜样啊。 ~~ 提前一天,蔡国熙便让陈同知和张通判来府学盯着,以免这头一站就捅了篓子。 蔡知府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因为府学教授李贽那是相当的不靠谱。 李贽来苏州上任已经半年了,起先还只是迟到早退,隔一天就溜去昆山过夜,这种工作态度问题而已。 因为他有赵公子关照,蔡国熙只让人去敲打了他一番,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谁知这厮却非但不知收敛,反而愈发张狂起来,开始在生员中大肆宣扬他那套异端邪说。 起先蔡国熙也没在意,直到府学的老师、生员们纷纷跑来向他投诉,说听了李卓吾的讲课,感觉自己心都脏了,再也没法做个单纯的儒教子弟了。 蔡国熙还有点儿不信邪,觉得是这帮人意志太不坚定,受不了一点儿精神污染。他便微服到府学,旁听了李贽一节课。好么,差点连他这个理学名家都要开始怀疑人生…… 李贽在课堂上,公然指斥六经和《论语》、《孟子》,并非什么万世不易之圣典,而是那帮圣人弟子们,追忆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或有头无尾,或有尾无头,或根本就是胡编乱造写下来汇集成书的。 后代书生们却以为这全是圣人的精辟理论,而奉若经典。又哪晓得,这其间多半根本不是圣人的精论呢? 即使真有圣人讲的,也不过就彼时一事,随机应答,以点拨那些不开窍的弟子。就事论事、对症下药而已,怎么可以当成万古不变的真理,去刻舟求剑呢? 所以显而易见,六经、《论语》、《孟子》早已被拿来用做道学家唬人的工具,成了伪君子藏身的挡箭牌了,因此绝不能以孔子的是非为是非!更不应该一言一行都学孔子,那就是一种丑态了。 蔡国熙实在忍不住了,拍案而斥道:“既然没什么价值,为何学校还要教授呢?” “它唯一的价值,只是求取功名的工具而已。”李贽淡淡道:“天下的读书人‘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有几个真信它的?” 学生们不由暗暗点头,不为了黄金屋、千钟粟和颜如玉,谁整天到晚读这些面目可憎的圣人之言,牵强附会的程朱注释? “你胡说!”蔡国熙面红耳赤,气急败坏的喝道:“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岂是你个小小狂生,可以一言否定的!” “啊,原来老天不生孔丘,世界是黑暗的。看来老子、三皇、五帝这些孔子之前的圣人,都是整天打着灯笼走路啊!” “哈哈哈……”学生们捧腹大笑起来,战斗结束。 “什么狗屁教授,我看就是个会叫的禽兽!”蔡国熙被气得鼻子都歪了,可又辩不过李贽,只好骂骂咧咧拂袖而去。 而且让他没想到的是,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结果‘李叫菜’的段子在苏州传开,李贽彻底火了! 非但府学的学生对他五迷三道,还满城尽是李叫兽的‘粉丝’。如今李贽一开课,课堂马上满满当当,县学的生员、在乡的举人、观里的老道、庙里的僧人也跑来旁听。然后没几天,他那些歪理邪说就会传遍全苏州。 后来教室里实在装不下人,李贽便改在文庙前的广场上讲学。结果每次开讲,都有上千人前来听课,一个个如痴如醉,成了李叫兽的脑残粉。 毫不夸张的说,李贽只用了半年时间,就压过苏州城那些文人名士,女史名妓,成了横扫儒、释、民的学术明星,苏州第一大众偶像。 他不光反对假道学、抨击程朱理学,也抨击王学右派的空谈,大力提倡功利主义,重商主义、民本思想。 几乎他每一个观点每一句话,都让那些道学家如芒在背,深恶痛绝,又纷纷找到蔡国熙,求知府大人务必将此异端赶出苏州城。 谁知还没等蔡国熙写好弹劾李贽的奏章,苏州发生了民变。结果全靠赵昊和江南公司才帮他稳住了局面,将一场灭顶之灾消弭无形。 这让蔡知府怎好不打招呼,就撵赵昊的人?他只能跟赵公子委婉的提了一下,是否可以让李教授在讲课时收敛一下。赵昊答应的挺痛快,但跟没跟李贽说,他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过了这么久,李贽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蔡知府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由他去了。 “今天,至少今天,你不要给我捅娄子。”看到巡抚大人的轿子已经到了街口,蔡国熙回头恶狠狠瞪一眼李贽。看到他那一脸的不驯,蔡知府不由自主的放软了语气道:“老虎屁股摸不得啊,算我求你了成吧?” “成吧。”李贽翻翻白眼,望向天空,根本就没把‘菜知府’的话放在心上。 ps.这章算昨天的吧。还有三更,求月票! 第十七章 视察 其实李贽一脸的不爽,并非针对蔡国熙,而是因为嫉妒海瑞。 妈的,海瑞是举人,老子也是举人。他是县学教谕出身,老子也县学教谕出身。 可他竟能当上应天巡抚,老子却还是个教书先生。 虽然他也知道海瑞当这个巡抚实至名归,但不爽就是不爽,再多的道理也没用。 今儿个李叫兽铆足了劲儿,想要跟海瑞较量较量,要驳他个哑口无言,证明自己并不比他差。 反正李叫兽也不指着这个芝麻官吃饭,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 待海瑞的轿子在府学门前停稳,蔡国熙赶紧小跑上前,恭迎海中丞莅临府学。 众官员早就得到吩咐,在学宫门前不得跪拜中丞,改为作揖行礼,以示尊师重教。 海瑞点点头,命平身后,便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进去府学。 苏州府学和文庙乃是一体,文庙在东,府学在西。从宋至明近五百年,布局日臻完备。 进门后两条中轴线,左边是以大成殿为中心的孔庙建筑群,右边则是明伦堂为中心的府学建筑群。 在蔡知府的引领下,海瑞先入黉门过洗马桥,来到大成殿前,给至圣先师上香祭拜之后,才转到西边的府学。 这边同样也是五进南北向建筑,众人穿过泮宫、礼门,仪门到了明伦堂。 明伦堂前的楹联上,刻着范公的千古明训: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苏州府学两百余名蓝衫生员,早已在堂前大坪列队,等候巡抚大人接见了。 大明的学校不是有钱就能读的,要通过县试、府试、院试的层层选拔才能进学。 一旦进学便是生员,也就是俗称的‘秀才’了,非但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还可以开始享受诸如‘免税免役’、‘见官不跪’等各种士大夫特权。 所以生员也的名额也是极珍贵的。朝廷规定府学生员四十人,州学生员三十人,县学生员而二十人,每人给廪米六斗,以补助其生活,即所谓廪膳生。 但想挤进这个门的读书人实在太多了……读书人不中秀才,哪怕到了八十岁,也只能被有功名的人称为‘小友’,只有考中了生员,大家才能一起愉快的做‘朋友’。 于是朝廷又准许额外增取,附于诸生之末,称为附学生员,简称‘附生’。附生没有廪米,不能担保童生考试,但可以参加科举,因此区别不大。 除了附生之外,苏州府学二百多生员中,还有许多外地慕名而来借读的生员,他们非但没有补贴,还要交学费。但苏州府教学质量奇高,每届大比中举者奇多。所以外地生员们毫不介意多花点钱,送礼托关系,也要入学读书。 这也是赵昊为什么要让李贽来苏州府学当校长的原因。这两百多精挑细选出来的生员,不知要出多少未来的英才。 提前来给他们洗脑……划掉,改为灌输先进思想,绝对是一本万利的! ~~ 待到生员们向巡抚大人行礼后,蔡知府便请海瑞训话。 襕衫士子们静悄悄的立在大坪上,看着笔直立在台阶上的海刚峰,不知这位传奇英雄会阐发何等高论。 李贽最讨厌的就是听领导讲话,空洞乏味、浪费生命。这回他却也打起精神来,不想漏过海瑞的每一个字。 “诸位可能听说过,本院第一个官职,便是县学教谕。因此对教书育人不算外行,可以老生常谈几句。”只听海瑞声音洪亮,字字发聩道: “在本院看来,学校的任务,是培养德才兼备、对国家有用的人才。相信诸位秀才也同样怀有宏图远志,期冀异日为国家建立伟业。但要成可用之才,只读圣贤书是远远不够的!” 李贽闻言不由神情一动,心说有点意思。 “那还需要什么呢?本院在这里提两点,希望你们牢记!”便听海瑞接着道:“一是道义相先,遵纪守法!” 海瑞说着,目光凌厉的扫过众生员,冷笑一声道:“本院知道,诸位生员大都是豪门之后、乡绅子弟。不少人有恃无恐、目无法纪,出入衙门,把持讼词。将来中了科举为官,自然积习难改,将接受请托视为平常,把勾结劣绅当做等闲。” “这样的官,才华越高,危害越大!本院绝不容忍这种人出头的!因此对违法乱纪、包揽词讼、结帮拉派、逞凶图利的生员绝不容忍!” “这话,不止单单说给你们,同样说给应天十府一州所有的生员,乃至举人、进士,一经发现,立即开除功名,绝不姑息!” 按说举人,进士都要报请礼部方能革去功名,有官职的还要报请吏部。但应天巡抚有王命旗牌,可以先斩后奏,摘你脑袋都没话说,别说功名了。 当然,大多数官员,有这权力也不敢用,因为太得罪读书人了。 但海瑞才不在乎呢,手里有权力他就要充分运用,不然如何推行江南新政? 蔡国熙原本一直对海瑞心有抵触,闻言却暗暗点了个赞。 海中丞有料啊,一上来就抓到了要害。 吴中人好讼,何况又来了一位青天大老爷。 毫不夸张的讲,整个江南,那些往日里含冤受屈、上告无门的百姓,都在准备告状了。 他们知道,海中丞是大明第一清官,是为了百姓敢跟皇上争个对错的英雄,自然也一定会为他们做主的! 百姓们奔走相告,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日子终于到了。 有人准备告状,自然就有人准备应诉。那些平日里鱼肉乡里、坏事做绝的土豪劣绅,也知道拉清单的日子到了。 士绅纷纷提着厚礼,拜访有功名的读书人,求他们帮忙打官司。秀才举人们有功名护身,又熟悉律条,脑子又聪明,而且还跟官老爷称兄道弟,天生就是做讼棍的材料。 事实上,好些秀才举人,就是通过包揽词讼、替人消灾来捞银子的。 海瑞这一道禁令下来,直接就把所有讼棍全都按趴下了,哪个读书人还敢明目张胆的在衙门露面? 没了讼棍从中颠倒黑白、托请弥合,案子自然会好办许多。 蔡知府心说,看来海中丞是打算以断案为切口,来打开新政的局面了。 ps.第一更,求月票! 第十八章 富与贵人之欲也 明伦堂前,两百生员听海瑞沉声训话道: “二是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读书作文只求著讲章墨卷,就算能写出再华丽工整的文章,对家国身心也无毫毛补益。这种只知道读死书、死读书的书呆子对国家的祸害,甚至比上一类人危害还大!” 生员们暗暗咋舌,头一次听说书呆子比贪官污吏还要误国。 李贽却又是眼前一亮,海瑞这观点,跟自己不谋而合啊。 ‘这不科学,一定是凑巧的……’嫉妒让李贽失去了理智,不愿承认这一点。 “是以本院要求,各级学校要大力倡导生员走出校门,多多了解书本以外的社会实际。结合农田水利、工商贸易等民生问题,用讨论的方法,鼓励生员直言天下事,来提高生员分析现实问题,和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 海瑞最后道:“本院送诸位八个字‘内以修身、外以为民’,在学校学好本领,出了校门要躬行世务,用学到的知识为百姓解决实际问题,不要成为光讲空话、言而不行的废人!” ~~ 待到海中丞训话完毕,蔡知府便恭请海公出题考校生员学问。 这本是题中应有之义,海瑞欣然同意。 书吏马上抬来书案,海瑞提笔写下一行银钩铁画的大字。 ‘富与贵人之欲也’! “嘶……”看到这个题目,所有人倒吸口冷气。 谁也没想到,海瑞居然会出这样一个题目。 他不是仇富吗,他不是视富贵于浮云吗?这不科学啊…… 领到题目后,生员们回到各自的教室,开始绞尽脑汁作文。虽然海中丞不是提学御史,但能得他的赏识,将名满江南不说,说不定还能混个免试参加后年秋闱。 明伦堂前,海瑞又对蔡国熙、李贽等人道:“咱们也别闲着了,都也做篇文章,给生员们示范一下。” “我等献丑了。”蔡国熙等人自然不敢推辞。 众人便进了明伦堂,书吏赶紧为诸位大人在堂中摆好桌案。 海瑞当仁不让坐在大案之后,不假思索的提笔就写,显然早就打好了腹稿。 蔡国熙等人也赶忙坐下,一个个比生员们还要紧张。 这对学生只是一篇习作,对他们却是一次考试,关乎着中丞大人对他们的看法。 要是表达的观点与中丞相悖,那这三年就真跟坐牢没区别了。 官员们都是读书人,再不济也是个老秀才,自然知道这个题目出自《论语·里仁篇》。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简单说,就是人人都想得到富贵,但如果不能通过正当途径得来,君子是不能安享的。人人都想摆脱贫贱,但不能以正道脱贫的话,君子不会安然的。 蔡国熙思来想去,感觉这是巡抚大人的陷阱,他给的题目是‘富与贵人之欲也’,但真正要表达的是后半句‘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就是要严厉打击巧取豪夺,不劳而获的意思。 蔡知府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对了。他是学养深厚的理学名臣,敲定了思路,很快便构思出一篇措辞严厉、打击土豪劣绅的檄文来。 搁下笔来,蔡知府轻轻揉着手腕,心说这次总能给中丞,留下个好印象了吧? 他一旁的牛佥事,却还愁眉苦脸的咬着笔杆子。牛佥事审题的结果和蔡知府一样,但他屁股底下不干净,可没有喊打喊杀的底气,文章自然难产。 ~~ 那厢间,李贽也写完了文章,抬头望向大案,便见海瑞早已搁下笔,正襟危坐看着自己。 “李教授写完了?”海瑞淡淡问道。 “这有何难。”李贽轻笑一声。 “拿上来,本院拜读一下。”海瑞微一招手。 “是。”李贽便将墨迹未干的文章捧上大案,然后瞥一眼海瑞的文章,笑问道:“属下可否也拜读下中丞的大作?” “有何不可?”海瑞点点头,拿起他的文章,示意李贽将自己的取走。 两人便在大案旁,一坐一立看起对方的文章来。 李贽破题与蔡国熙不同,他并未拐弯抹角的去迎合海瑞。 而是就着‘富与贵人之欲也’入题,大大方方为个人私欲辩护,毫不留情批判朱熹的‘灭人欲、存天理’。 他说‘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 他认为自私心是人的本性,并且正是自私的本性,才使人追求上进。 比如,农民正是为了追求多生产粮食,满足自己的食欲,才努力的劳作;工商阶层正是为了满足自己私欲,才努力生产更多的产品;读书人正是为了满足自己升官发财的私欲,才努力的读书。 由此,李贽提出了‘人欲既是天理’的观点。 除了鞭挞他最讨厌的扒灰老汉之外,李贽也没忘了挑衅让他羡慕嫉妒恨的海瑞。 他在文章中还说‘天尽世道以交’,将人与人之间的交换关系,也就是商业交易拔高到了合乎天理的层面。 那么官府该如何做呢?李贽提出了‘至道无为、至治无声、至教无言’的政治主张。认为国家之所以常常发生动乱,是统治者对社会经济活动干涉过多的结果。 他希望朝廷和官府只维持国家和平与社会安定即可,对社会的经济生活不干涉或少干涉。放心地让每一个人按他自己的方式来行动的自由,那么人们追逐财富,自由交易的天性,将建立起一个自发调节、和谐长久的社会经济秩序来。 即‘因其政不易其俗,顺其性不拂其能’,便是他理想中的‘至人之治’。 ~~ 李贽的文章看得海瑞一愣一愣,没想到如此道学的蔡知府,居然能容忍如此离经叛道的狂人,来当他的府学校长。 对于李贽提出‘至人之治’,暗讽他这个巡抚,不要惊扰地方正常经济秩序的主张,海瑞倒没多生气。 因为一来,他堂堂巡抚还不至于跟个府学校长置气。二来,李贽这番思想,颇有他的精神老师丘濬的遗风。 不过与丘濬根本上否定传统‘重农抑商’,主张农商并重的思想不同,海瑞没那么激进,他认为还是应该‘以农为本,以工商为辅’的。 Ps.海瑞的教育观,以及这篇《富与贵人之欲也》都是他自己写的,看完后很能刷新三观。海斗士都被抹黑成啥样了,这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第十九章 忽如一夜春风来 所以海瑞的文章只是阐明了那日向赵昊表达的义利观,并明确表达了自己保护工商业的鲜明态度,宣布自己要打击的只是巧取豪夺,吸食民脂民膏的寄生者。 比起李贽那篇雄文来,这篇就显得没那么犀利了,也没有那么高的理论高度。 但作用却比李贽那篇大上十倍百倍。 无它,此乃出自应天巡抚海瑞之手,是他向江南两千万百姓明确表达自己并不仇富,尤其推崇勤劳致富,也不反对以工商致富的态度。宣布他保护合法收入、鼓励工商业的明确立场! 李贽知道,这篇文章一出,那些围绕着海瑞的‘仇富’流言,将不攻自破,江南的人心很快就会安定下来。 这下他彻底服了。两人的观点类似,但也正因如此,才高下立分。 他觉得自己只是个唯恐调门不高的嘴炮,海公却能从大局着眼,安抚人心,正本清源,奠定执政基调。 活该自己只是个教书匠,人家却能当上应天巡抚啊。 李贽再没有跟海瑞较劲想法,放下文章,拱手受教,准备告退。 海瑞看他一眼,淡淡问道“你就是李卓吾?” “正是属下。”李贽没想到,新来的巡抚居然知道自己。“中丞认识下官?” “苏州城大名鼎鼎的李叫兽,想不知道也难。”海瑞似笑非笑道“你的那些观点对错不论,但有个问题很严重。” “还请中丞赐教。”李贽登时进入斗鸡模式,准备跟海瑞好好辩一辩。 “说来说去,只有你一家之言。府学成了你的一言堂怎么行?”却听海瑞建议道“不妨效仿当年安定先生,多请些海内名儒来,一起辩一辩嘛。” 李贽何其聪明,焉能听不出海瑞这是在保护自己。一只兔子出现在街上十分扎眼,藏进树林里自然就没那么显眼了。 而且还能通过辩论,来完善自己的学说,进一步提高名声,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属下领命,百家争鸣做不到,七八家总还找的到的。”李贽便再次作揖行礼,比之前要诚心多了。 这等于领了王命旗牌,奉命胡说八道啊…… 海瑞又看一眼不知何时,立在大案另一侧的蔡国熙。“蔡知府觉得有道理吗?” “太有道理了。”蔡国熙满脸钦佩道“中丞高屋建瓴,一语千金啊。如此一来,苏州文教必然振兴。真是古有范公,今有海公啊!” “你少给本院戴高帽。”海瑞却依然不苟言笑道“这第一期辩论,就还用这个题,如何?” 蔡国熙方才凑在李贽一旁,也拜读了海瑞的文章。虽然发现自己破偏了题,但他心情还是很愉快的。 因为海瑞明明白白的表示,他不会仇富,更不会打击工商业,这对富甲天下,以工商为本的苏州府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 既然已经猜到了海瑞的用意,蔡知府自然点头不迭道“这个题目好,在江南讨论尤其恰当。也正好可以给士绅百姓指点迷津,以正人心了。” 蔡知府一边说话,一边用余光瞥着海瑞的脸色,见他露出赞许之色,这才提议道 “不如从今日的文章中,选出若干篇立意上佳者,辑成个集子印一批出来,发给各府的官绅了解一下,好让大家都参与进来,更能言之有物。” 海瑞点点头道“蔡知府有容人雅量,看问题也有高度,就按你说的办吧。” 顿一顿,他终于露出一丝笑容道“不过还是让巡抚衙门来印吧,也能让各府更重视些。” “是。”蔡知府和牛佥事赶忙应声。 ~~ 虽然海瑞并未给定期限,但牛佥事主动自我加压,仅仅三天时间便雕版印刷装订完毕,请海中丞看过之后,便第一时间下把册子发到了所辖各府州。 各位府县长官看完之后,终于感觉没那么慌了。因为这至少说明三件事。第一,海公能察觉到大家的忧虑,并愿意安抚人心。 第二,海瑞支持工商业的表态。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毕竟整个大明都没有像江南这样地少人多,高度依赖工商业的地区。如果巡抚按照别处重农抑商的策略来管理,对各府州绝对是灭顶之灾。 第三,海公并不是传说中那样极端固执,极端仇富,这对有钱阶层来说,是一颗及时的定心丸。 不过,海瑞对官吏的要求可一点没打折扣,《督抚条例》要逼着官吏们,跟他一起当苦行僧啊,呜呜…… 毫不意外,这本名为《论富与贵人之欲也》的小册子,很快便摆在了江南各府的豪势之家,富商大贾面前。 看完首篇文章之后,住在涂黑大门的豪宅中,穿着补丁布袍,就着咸菜吃着粥的大户老爷们,便纷纷流下了感激的泪水。 “我们冤枉海公了……” “海公仁义啊!” “我真傻,真的,好容易订上味极鲜的包厢却不去吃……” 财主老爷们一个个感激涕零,大有肥猪感谢屠户不杀之恩的意思。 “来人呐,把桌上这些猪食倒了,还有屋里这些破烂玩意统统丢掉!”压抑太久的老爷们,马上膨胀起来。“把老子海龙的帽子,狐嗉的大衣拿出来,老子不装了,我他妈就是有钱人!” “快去味极鲜订桌,今晚要好好庆祝一下!” “去沉香街问问,郑姑娘她们回来没有,老子今晚要饱暖思**!” 蛰伏了快一个月的有钱人们纷纷出动,开始了报复性消费。 苏州这边得到消息最早,阊门外的**几乎是当天就重新开张,大茶壶拿着香喷喷的请帖满城跑,邀请恩客们赏光来玩儿啊。 其实姑娘们好些还没回来,老鸨子都恨不得亲自上阵了。 但没办法啊,今年年景太差,再不努力营业,年关都要过不下去了。 没几天,南京城也得到了消息。 味极鲜当天就恢复了爆满状态,排桌都排到一个月后了。 秦淮河上的河楼,也次第亮起了旖旎的灯光。 那灯影浆声之中,河面上画舫也重新营业,金陵城又恢复了它应有的灯红酒绿。 真叫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啊…… ps第三更。另外说明一下,李贽的经济思想并非我杜撰,确实是亚当斯密那一挂的。而且我也不是自由主义者,不过对彼时的大明来说,李贽确实很珍贵。 第二十章 狮子猫 松江府,退思园。 经过一个月的将养,徐阁老终于又还了阳。 此刻他闭目坐在躺椅上,手里转着串菩提念珠。膝盖着厚厚的毯子,毯子上趴着一只有着雪白长毛、一黄一蓝鸳鸯眼的临清狮子猫。 这种猫外表与波斯猫很相似,但没有波斯猫的短脸和上翻的鼻子,是大明土生土长的一种宠物猫。人们说生着异色鸳鸯眼的狮子猫,可以辟邪旺家,给家里人带来好运气。 徐阁老这辈子还没养过猫,现在为了能转运,也是什么法子都想尽了。 据说,他还吃过童子尿煮鸡蛋呢…… 徐璠坐在一旁,手持那本《论富裕贵人之欲也》,缓缓为父亲诵读海中丞的开篇大作。 “物交不失其定,君子之得养于素为之也……夫人有不欲富贵者乎?无恶于贫且贱者乎?” 徐阶安静的听着,待其念完之后,默然良久方问道:“你怎么看?” 徐璠一脸不可思议道:“这不像是海瑞能写出来的文章。他应该大谈君子不役于物,富贵于我如浮云才对呀。” “那你就太小看海刚峰了。”徐阶却淡淡道:“方才你读了他在苏州府学的讲话,他送给学生的八个字,就是答案。” “内以修身、外以为民?”徐璠一愣。 “不错,他把对自己的要求和对江南民众的要求,区分开来了。”徐阶那保养得宜的手,在缎子似的猫背上轻轻拂过,不无忧虑道:“谁说海刚峰不通权变的?他是真人不露相啊。” “没想到海瑞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居然也一肚子花花肠子。”徐璠郁闷道:“这下好些人恐怕要被他唬住了。” “不错。”徐阶微微点头道:“不过这也算是件好事,至少说明他不会乱来了。” 顿一顿,徐阁老又道:“别急着让徐五那边活动了。你刚捣鼓了一个巡抚,不能紧接着又捣鼓一个,别说朝廷了,咱们自己人也会有看法的。” “是。”徐璠点点头,见父亲状态还不错,又低声禀报道:“对了父亲,昨天衷贞吉来过。” “他来干什么?”徐阶哂笑一声道:“只怕没好事吧。” “他说巡抚衙门要求,松江在年前必须完成清丈亩。”徐璠沉声道。 “这很正常,那可是他前任的心愿。”徐阶耷拉着眼睑道:“我们配合就是了,清者自清,正好。别跟我说这都几个月了,你还没擦好屁股?” “已经全都完成了。”徐璠忙答道:“按照父亲的吩咐,咱们绝大部分土地,都已经转寄到下面家人、奴仆的名下。只留了两万亩给海瑞抖威风。” “嘶……”徐阶闻言一抽抽,两万亩地,小几十万两银子啊!这不是要人老命吗? “败家子!要不是你们闯了这么大的祸,我徐家用得着出这么多血吗?”心疼的徐阁老下意识掐了猫一把。 狮子猫嗷的一声,从他身上跑掉了。 “是,都是儿子们的错。”徐璠忙低下头,他实在无法理解,老爹都六十六的人了,怎么就把家产看的这么重。 “算了,先把这一关过去再说吧。”徐阁老长长一叹道:“希望海刚峰这一刀早点落下来,才能安生。” “是。”徐璠点头猜测道:“以海瑞急切的性子,应该也不会太久了。” “那就等着吧。”徐阶重新闭上眼不再说话。 ~~ 昆山医院,特护病房中,传来赵公子的阵阵笑声。 江雪迎坐在床边,一脸不解看着快要笑岔气的赵昊。 赵公子的被子上,也搁着那本《论富与贵人之欲也》。但不同的是,他看的是最后李贽那篇。 “哈哈哈,本以为大明有个丘文庄就够厉害了,没想到这儿还有只看不见的手。”赵昊笑得前仰后合道:“好个李卓吾,这是把伏尔泰和亚当斯密的活都干了!” “福尔泰?鸭蛋似蜜?”江雪迎小脸满是不解。“是泰西人吗?” “是也不是。”赵昊笑着摇摇头,是一两百年后的泰西人呢。“我是觉得,他们的观点有些相通的地方。这个李卓吾,还真是个宝藏老男孩呢。” “小妹也觉得,李先生的文章很好呢。”江雪迎搞不懂赵昊的新词儿,却不妨碍她表达对李贽的崇拜。 这很正常。要问大明谁最讨女性喜欢,那一定不是赵昊,一定是李贽! 哪有不喜欢李贽的女孩子呢?他可是提倡性别平等、鼓励女孩子走出家门的第一人啊。 赵昊对此十分理解,却又难免有些小嫉妒道:“毕竟是女性之友‘李卓吾’嘛。” “兄长哪里话?”江雪迎见状,赶紧连连摆手解释道:“我只是说这篇文章,没说喜欢他这个人。”顿一下,又补充一句道:“董事长和几位集团前辈也都很推崇他这篇文章的。” “那是自然。”赵昊依然毫不意外。 什么样的土壤就会产生什么样的思想,江南高度发达的工商业,已经深刻的改变了传统的社会形态,也自然会孕育出与之合拍的思想来。 李贽这种古典的自由主义主张,无疑会受到江南士大夫的欢迎。不与民争利,不多管闲事的小政府啊,豪势之家的最爱…… 但不幸的是,这条路恐怕不适合大明朝。 在另一个时空中,大明朝在张居正身死道消后,便有意无意朝着小政府一路狂奔。到了万历末年的朝堂中,内阁只剩下首辅一人;六部尚书侍郎加起来,一共只有四位。其中礼部没有尚书,户部只有一位侍郎,还得兼着工部…… 大僚如此,科道就更惨了。员额五十八人的六科给事中只剩下四个。一百一十位十三道御史更是只剩下五个人,而且左都御史、左副都御史、左佥都御史还统统缺员。 想靠四个给事中监督中央,五个御史巡视全国?这别说小政府了,直接就是无政府…… 绝对的自由主义,简直自由到天上去了。 结果呢?二十年前还能同时打赢西南、西北、东北三场大规模战役,把刚经过战国时代淬炼的十几万日军赶下海去的大明朝,却在萨尔浒一败涂地,输给了不起眼的女直…… 虽然不能所有的过错,都归咎自由主义小政府,但大明朝战力的丧失,压倒性优势的人口、技术和财富,无法转换为战场的实力,正是政府积年累月对地方……尤其是江南失控所致。 大明朝从永乐起,每年南方都要解送京城四百万石漕粮,到了崇祯却只解送一百万石……大家都自由了,没有人愿意履行对国家的义务,这样的国,岂有不亡之理? ps.四连更第一更。 第二十一章 国家资本主义 江南医院病房中。 江雪迎敏锐察觉到,赵昊似乎对李贽这篇文章有些不同的看法,便轻声问道:“那敢问兄长,希望有一个什么样的朝廷呢?” “……”赵昊心说,我当然希望社会主义了,但条件达不到啊。 沉默片刻,他深深看一眼自己最信赖的助手,觉得有必要让她清楚自己的想法。以免将来背道而驰。 于是他合上那本奏章,沉声道:“我希望有一台强大的国家机器,为我们保驾护航!” “哦?”江雪迎一愣,没想到自己跟兄长的看法,出入如此之大。 “妹子,我们不能只把目光放在江南这巴掌大的地方。”便听赵昊语重心长道: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可不光一个江南。如果没有强大的国家机器,如何能够损有余补不足?一味的强调的‘至道无为’,只能让大明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到时内忧外患生焉,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是小妹没想到,还是兄长看的全面。”江雪迎露出恍然的神情。“我们确实不能只顾自己。” “我们的眼光再放远一点,正如我反复强调的那样,这个世界已经进入了大航海时代。西班牙人和佛郎机人瓜分了世界,荷兰人、英国人、法国人蠢蠢欲动。如果我们错失这个时代,大明将永远处于被动的局面,再不复天朝上国的荣光!” “而且大明朝重重看似绝症的顽疾,都会随着我们进入新时代,而出现治愈的希望。大明国祚如何能再延续二百年、四百年甚至更久?只有让自己重新伟大起来,日月当空、永照五洲四洋,此外没有别的路可走!” “在这场竞争我们已经落后了,必须要迎头赶上。但绝不只是设法开海贸易那么简单。”赵昊斩钉截铁道: “我们的海船上不但要有货物,还得有火炮火枪。我们得有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水师,有国内朝野的支持,才能保护好我们的航线,才能将那些泰西人赶出我们的势力范围!” 赵昊越说越激昂,整个人就像在闪闪发光,看的江雪迎心都醉了。 这就是她最痴迷赵大哥的地方。她觉得赵昊既不是文人、也不是商人,而是一个‘会当凌绝顶的’理想家! 再多的财富也换不来的理想光辉,让人目眩神迷,甘愿追随他的脚步。 ~~ 正如赵昊所言,大航海时代从来不是,后人津津乐道的自由贸易或是市场竞争,而是带着火炮的国家资本主义。 又何止大航海时代?另一个时空中诞生工业革命的大英帝国,也并非后人所描绘的那种自由、开明和廉政的国家。 相反,它是一个军费爆炸、战争不停,奉行干涉政策、高税收、高负债,极端贸易保护主义的官僚集团和强权国家……它也绝对不是一个民主的国家。 直到它完成工业革命,成为日不落帝国后,才忽然大肆鼓吹起自由主义来。目的无非是忽悠那些效仿他的后进国家,放弃贸易保护,开放国内市场,成为它的商品倾销地。并摧毁它们的国民工业,好让自己继续一家独大。 有了这些经验教训,赵昊怎么会再犯幼稚病? 所以他十分清楚,这个时代的大明朝需要的是对内既保护工商业发展,又能顺畅调配全国资源。对外可以保护领土安全,保护海外扩张的强力政权。 看起来,这很像列宁同志主导的国家资本主义,但几百年后的制度,同样无法适用于如今的大明朝。 所以赵昊不敢说,哪一种制度最适合大明朝。他只能尽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推动大明经济的发展。 不是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吗?那就让大明的制度随着经济的发展而演化,看看能不能内生出一套,符合时代要求的制度来吧。 那天,江雪迎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大哥相信朝廷,会变成你希望的样子吗?” “……”赵昊沉默的望着窗外,那里有一棵梅花树,绽开了今冬的第一朵红梅。 这种事情从来都没法打包票的…… ~~ 已是冬月下旬,天阴沉沉的,小北风打着旋,哪怕是江南也冷得够劲儿。 昆山县衙门房中。 门政大爷俞闷正跟几个北京同乡,躲在门房里烤火打屁。 他们这批跟着公子南下的家奴,如今分散在苏州各处管事儿。 有的帮公子打理私人事业……主要是奇点投资名下的学校,武器、钢铁研究所等,跟江南集团没有瓜葛的业务。 有的在江南集团总部或各家公司任职,除了尽好员工的本分之外,还秘密充当公子的耳目,以防有人欺下瞒上,蒙蔽了赵昊。 还有的就像俞闷这样,在县衙里办差,帮着赵二爷东跑西颠。 因此大伙儿等闲难得一见,这次凑巧七八个人都回了县衙,便在门房里聚一聚,扯扯闲篇唠唠嗑。 炭盆上搁着张铁丝网,上头烤着十几个滋滋冒油的鸡翅膀。 军械研究所的司务长齐仁拿着猪鬃刷,往鸡翅膀上头刷着调料,那香味让老乡们口水直流。 俞闷端着茶杯,打趣笑道:“这玩意儿用起来可太方便了,不过要是让公子知道,老齐你让打枪管子的铁匠,帮你打烧烤架,怕是得把你放到架子上考了。” “你说啥呢?我们打这个都是为了科研。”齐仁撇撇嘴道:“这都是试验的一部分懂不懂?” “瞎说,烤鸡翅膀也是试验?”老乡们自然不信。 “那当然啦。别小瞧这烧烤架,上头这铁丝可不是哪儿都能造出来的。”齐仁得意洋洋道:“这么软,韧性这么好,还不容易生锈的铁丝,你们以前见过吗?” “对哦,确实没见过。”老乡们恍然道:“要是换了别的铁架子,用一次就得上锈,根本没法再用第二回。” “嘿嘿,你们没见过的多了。”齐仁说着打住道:“不过我不能告诉你们啦,不然就泄密了。” “去你的!”众老乡纷纷啐道:“我看是你也不知道。” “吃鸡翅膀堵不住你们的嘴。”齐仁翻翻白眼道:“好了。” “我来个,我来了。”老乡们便哄抢起烤鸡翅来。 俞闷好容易抢到一个,正吹着热气想让它凉一点儿时,却见在外头盯着的堂弟俞戌从外头进来。 “哥,外头有个老头自称是咱们老太爷。”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二十二章 太爷驾到 俞戌今年十八岁,是入冬后来投奔两位哥哥的。 他爹,也就是俞奔俞闷的二叔,本来是想托他俩,跟卢沟桥煤场的郭大经理讨个人情,把儿子送进煤场去谋个差事。 这些年入冬早,北京一年比一年冷,煤炭买卖自然红火。 才刚秋凉,西山公司便全力开工。已经投产的三百口煤窑,将煤炭源源不断运到卢沟桥煤场,在那里加工成煤藕再行销京城乃至直隶。 经过前一年的口碑积累,‘卢沟桥’牌煤藕已经成了百姓认可的抢手货。煤场日夜开工,依然供不应求。 为了激励大伙儿卖力工作,煤场在报请西山公司董事会后,从九月开始就一直在发双薪,听说过年还有,顶半年工钱的大红包。 普通工人是这样,管理层赚的就更多了,可把那些仍留在皇庄里的人眼馋坏了。 尤其是让李伟父子瞎折腾了一年,大伙儿都要揭不开锅了。 好些人直接就被撵出皇店,待业在家,自然托关系找门路,想进西山公司或者卢沟桥煤场谋生。 俞闷他叔也写了封信,求‘赵公子跟前的红人’和‘昆山县门政大爷’,帮忙安排一下家里的小子。 兄弟俩却是有见识的,回信说安排进西山公司也不难,但孩子年纪轻轻,来江南闯荡闯荡才是正路。 虽然目前在江南系,可能没西山公司赚的多,但前景绝对要比后者好太多。 他们这些下面人虽然不懂赵公子心中沟壑,却能算出他一年新开了多少生意,感觉出江南集团的前途远大。来南边绝对比留在北京机会多,将来一定更有出息。 他叔信了俞闷的话,便打发儿子来江南投奔二人。 俞家兄弟给堂弟规划了职涯路线,让他先在门房历练一年,跟各路神仙都混个脸熟,然后再去集团给俞奔打两年下手,估计怎么也能历练出来。到时候再看下一步如何发展。 要是还历练不出来,那就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了,还是滚回北京看煤窑去吧…… ~~ 俞戌这孩子手脚勤快,嘴巴也甜,自从他来了之后,俞闷的日子舒坦多了。 有侄子在外头盯着,他才有空和老乡烤火打屁。今天还跟他们夸这孩子懂事来着…… 谁知俞戌掀开门帘,急急忙忙闯了进来。 炭盆里的炭灰,让门外风一吹,飘散的到处都是,鸡翅膀也都沾了灰。 “搞什么鬼?!”俞闷瞪一眼堂弟道:“毛毛躁躁的不禁夸!” “哥,有个老头要进衙门,说是咱们老太爷。”俞戌缩缩脖子,小声重复一遍道。 “什么?老太爷来了?”俞闷先是吃一惊,旋即脑袋摇的拨浪鼓一般。 “怎么可能?老太爷请都请不来。” 作为门子,衙门里外的事情,比一般人了解的多得多。俞闷知道赵立本因为某个原因,发过毒誓,绝不踏足昆山一步。 因此他很快做出判断道:“妈了个巴子的,肯定是冒充的,撵走撵走!再敢来就叫王班头把他抓起来!” “好嘞。”俞戌自然言听计从,赶紧颠颠儿出去了。 齐仁几个有些担心问俞闷道:“你不出去看看,万一真是老太爷怎么办?” “嗨,你们不知道。”俞闷却不以为意道:“这半年来,各路来找大老爷攀亲的、托熟的……什么失散多年的兄弟啊,十几年前的同窗啊,曾经的老相好啊,没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个。他妈的,九成九都是假的!” “那倒是。”几人都是有见识的,心说要真是老太爷来了,大老爷肯定早就能知道消息,在衙门候着了。大老爷今天照常去昆山监工,说明根本就是没影的事儿。 ~~ 县衙栅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前站着一位身裹貂裘斗篷,手捧暖炉的老者。正是被长公主吓得逃出扬州城的赵立本。 他的身侧,还立着一名穿着锦衣狐裘、头戴貂皮帽子的中年人,竟是他大儿子赵守业。 “怎么他妈这么慢?”老头子本来就憋着火。见来自己儿子的衙门,还得在外头等,就更加不爽了。 “来了,来了。”赵守业把手从袖筒里伸出来,指了指门洞里。 便见那小门子俞戌黑着脸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对二人骂道:“好哇,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冒充县尊大人的亲眷。还不赶紧滚蛋,不然把你们都抓起来!” “我他妈就是他爹,还用冒充吗?!”赵立本气炸了肺,跺脚骂道:“还是说他赵守正翅膀硬了,不记得自己还有爹了?” “爹千万别上火,这里头肯定有误会,老二不是那样的人。”赵守业连忙拉住老父,对俞戌喝道:“原来的门子呢,俞闷那狗东西去哪儿了?” 他来过昆山,在衙门里住过,自然也认得郁闷。 听对方骂自己二哥是狗东西,俞戌不由大怒。但转念一想,对方居然能叫出二哥的名字,肯定是相识的没错了。 “我哥不是狗东西,在里头忙,敢问尊驾是?” “赶紧让他出来见我,就说赵守业来了!”赵守业看似发作,实则给小门子解了围。 听对方的名字,跟大老爷十分相近,俞戌不敢怠慢,赶紧再度进去禀报。 ~~ 不一会儿,俞闷终于从门房出来,定睛一看那栅门外的两人。 他虽然没见过赵立本,却认识赵守业。看到大老爷的大哥,欠身扶着那位老者。俞闷眼前一黑,险些晕了过去。 坏了坏了,闯大祸了。 俞闷赶紧让人大开中门,然后跌跌撞撞滚到老爷子面前,跪地砰砰磕头道:“小弟弟刚来没几天,有眼不识泰山,挡了老太爷和大爷的驾,都是小人没管教好小弟弟,真是罪该万死啊!” “那你死去啊?”赵立本就跟吃了炸药似的,一句话噎得俞闷差点背过气去。 “哎哎,小人回头就找地方死一死去。”好在他先在西山公司干大堂经理,又来县衙当了半年门子。早就练就了城墙厚的脸皮,还有把死人说成活人的铁嘴。便陪着笑道: “不过怎么也得先把老爷子和大爷送进去,交代好了再说。别又出了什么幺蛾子,那真要死不瞑目了。” “哼……”赵立本没想到个门子还挺会说话,神色稍霁的在赵守业的搀扶下进了县衙。 这时,一干管事也听到动静,跟进出来给老太爷和大爷磕头问安,这才让赵立本的自尊心得到了治愈。 俞闷让齐仁几个陪着老爷子慢慢往里走,他赶紧派人去请老爷回来,又让人去江南医院知会一声住院的少爷。 自己则跑进签押房,请吴先生先帮着招待下老太爷。 ps.第三更。求月票! 第二十三章 老铁和淀山湖 半空楼阁淀山寺,三面篷樯湖口船。 芦叶响时风似雨,浪花平处水如天。 沽来村酒浑无味,买得鲈鱼不论钱。 明日垂虹桥下过,与君停棹吊三贤。 这首诗由晚年自号‘老铁’的元末大诗人六六六……哦不,杨维桢所作七言律诗,赞的是昆山淀山湖的美景。 但到了本朝嘉靖年间,曾经要一天路程方能横渡的宏阔大湖,被豪势之家大量占垦为田。加之上游吴江县建造了大量的溇港圩田,致使水流不畅,湖沙壅积数十里。 从而使淀山湖面积大为减缩,严重减弱了淀山湖的调蓄抗灾功能,以致汛期渍涝灾害频繁。 不远处的澄湖,也是一样的问题。 每年汛期,两湖之水必定漫过湖岸,让昆南变成黄泥塘。 频繁的洪水还冲走了土地表层的肥沃土壤,使昆南的土地变得十分贫瘠。鱼米之乡之名,都成了辛辣的讽刺。 但昆南年年水淹的历史,将在今年,在昆山百姓手中上个句号。 因为昆山县如火如荼的三期水利工程,除了要修建吴淞江南岸江堤外,还会给淀山湖和澄湖修上坚固的湖堤,保护昆南再不受洪水侵袭。 此时淀山湖畔的工地上,到处彩旗飘飘、人声鼎沸。 赵二爷背着手,在顾大栋、白守礼等人陪同下,走在新修好的一段湖堤上。只见一船船水泥、石料从吴淞江入南界浦河,直接就可以送到淀山湖中。 昆开司在湖上修起了数道长长的栈桥,桥上起吊装置也终于换成了,张鉴发明的那种可转头的吊机。 这样能减去一半起吊装置,而且操作上也省力一些……不过说实话,效果也不算太明显,不值得再给他发奖金。 石料和水泥吊运上来后,民夫用独轮车推到工地上,便熟练的拌料加工,然后版筑成型。 经过半年的施工,在昆开司的指挥下,各环节配合的都越来越熟练。就像在合奏乐章一般,是那样的流畅,那样的让人愉悦。 白守礼指着东面遥遥相对的那段江堤道:“县尊您看,这一段还有三四天就要合拢了,进度就算正式过半了。” “那还成。”赵守正点点头,目光望向西北方向道:“澄湖那边什么时候能开工?” “回县尊,澄湖堤坝的选址放线工作已经完成。这几天江堤收尾完成,月底肯定能开工。”顾大栋嘶哑着嗓子道:“要是六万民夫全都调过来,年前三期工程一定能完工!” “看看,还是放不下你那两万人。”赵二爷指指顾大栋笑骂道:“抽调两万民夫支援崇明县,是你们集团内部的决定,找我抱怨有什么用?” “老父母不是公子他爹吗?”顾大栋讪讪一笑道:“其实我也知道,支援崇明意义重大,没有熟练工带领,他们根本干不了这活。可老父母又下了死命令,务必年前完工。这不是狗熊钻烟囱——管头不顾腚吗?” “俏皮话不少。”赵守正白他一眼道:“还是那话,人是赵昊调走的,你有困难找他说去。反正我这边不能打折扣。明年开春还有一堆安排呢,老百姓得收收心,搞生产了!” “唉……”面对越来越霸道的赵二爷,顾大栋也只好硬着头应下了。 “质量上一定不能降低要求!”赵守正又沉声叮嘱道:“我们不是昆山的父母官,就是土生土长的昆山人,出了篓子咱们就别见昆山父老了,直接拉着手跳淀山湖吧!” “老父母放心!”昆开司的众人忙重重点头道:“大堤出了问题,不用老父母动手,我们自己提头来见!” 赵守正满意的点点头,面色顿时轻松不少,只要这三期水利工程顺利完成。整个昆山,就永诀水患了! 众人正说着话,便见有人急匆匆奔上了大堤。 “大老爷,大老爷。老太爷来了,吴先生请您赶紧回去。”俞戌气喘吁吁的禀报道。 “胡说八道!”赵守正的第一反应也是不信,使劲摇头道:“我爹能来昆山?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是真的,衙门里好些人都认识老太爷。对了,咱家大爷也来了。”俞戌忙补充道。 “真的啊?”赵守正一脸狐疑问道:“他们来昆山做咩?” “老父母,还是先回去再说吧。”郑若曾忙提醒他道:“别让老太爷等急了。” “对对对,赶紧回去。我爹发起火来,那可是要吃人的。”赵守正赶紧吩咐几句,便急匆匆上轿赶回县衙去了。 ~~ 江南医院,特护病房。 赵昊正在床上跟李明月和张筱菁下跳棋。 “这琉璃珠子可真漂亮啊。”李明月捧着手中黄色的玻璃珠,赞不绝口。 “自家烧的,干不了别的,只能镶窗户、当跳棋了。”赵昊撇撇嘴,不太满意道。 当初他在长公主帮助下,花大价钱从北京西山琉璃局手中,挖了十来个烧玻璃的工匠。 把他们弄到苏州西山岛,建好了窑子开始试着烧透明玻璃。这都已经烧了十几炉了,还是只能烧出要么绿了吧唧、要么黄糊糊的‘次品’来……当窗玻璃当然没问题,比如赵公子的半山别墅就是用的这些玻璃。 但问题是他烧玻璃是为了造光学仪器啊,目前这点儿透光度可远远不够看。 正抱怨着呢,马秘书轻轻敲门进来,禀报道:“衙门来人说老太爷了,问公子要不要先出院回家拜见?” “那还用说?”赵昊下意识丢下棋子,下床穿鞋。 可他弯下腰寻思一会儿,却又重新盘腿上床,改口道:“不行啊,我这病没好透,见不得风。只能先让禧娃替我回去给爷爷磕头了。” 这话听得女孩子们一脑门子黑线,见不得风? 昨晚下午你还在院子里,跟巧巧踢毽子呢…… “那要不,我也去一趟吧。”李明月觉得,自己也应该去给老爷子磕个头。 “算了吧,我们一起下棋。”赵昊却拉住她手道:“你走了,玩着都没意思了。” 县衙就要地震了。明月妹妹这么单纯可爱,赵公子怎能让她受伤害? “哦哦,那我不去了。”李明月马上开心的点点头道:“来来,我们再下一盘。” ps.第四更,求月票!今晚没了。 第二十四章 前后脚 昆山县衙内宅。 赵守正带着满脚的泥巴,风风火火来到厅堂门口,便见赵立本和赵守业端坐在冲门的正位上,吴承恩和范大同坐在左右,陪两位赵家人吃茶说话。 赵二爷欢喜极了,连忙快步进去厅堂。“爹,你老人家怎么来了?” “合着老子不能来吗?”赵立本原本还和颜悦色跟吴承恩说话,见儿子进来立马把脸一拉,重重搁下茶盏。 “怎么不能来?”赵守正眼圈一红,跪地给父亲磕头请安,哽咽道:“儿子日盼夜盼,总算把爹盼来了。” 赵立本虽然来了昆山好几回,却还是头一次见儿子。看到赵守正几乎瘦脱了形,颧骨高高的、皮肤黝黑粗糙,老爷子说不心疼那是假的。 “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看你瘦的都跟个猴儿似的,怎么照顾自己的?!” “是啊弟弟,你这皮肤怎么粗成这样了?”赵守业也很不落忍。 “没办法啊,冬天风太大了,整天在堤上跑,还能有个好?”赵守正心下一暖,暗道看来这关是过去了。便爬起来腆着脸对老爹道: “您老人家这次,可一定要多住几天。” “这可是你说的。”赵立本似笑非笑道:“那老夫就在这儿过年了。” “那感情好啊。”赵守正闻言大喜过望道:“别看昆山穷,但好园子还是不少的。吴先生,回头费心寻个大园子,给家父过冬住几个月。” 吴承恩刚要应下,赵立本却一摆手道:“不用了,咱家虽然有钱,但你个父母官还是要注意影响。老夫在后衙凑合凑合就好。” 其实县衙里的知县宅是个带花园的三进院子,有正房七间,各种厢房偏房十几间,还有东西两个小跨院。就老赵家这几口人住在里头,那是相当的轩敞了。 当然,跟扬州的赵园比起来,确实也是相当的凑合。 ~~ 老爷子能来,赵守正十分的高兴,马上让范大同准备宴席。还把徐渭也叫来,一起给老爹和大哥接风洗尘。 趁着徐渭跟老爷子谈论,到底哪副‘墨葡萄图’是他的真迹时,赵守正把大哥拉到一旁,小声问道:“咱爹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赵守业也一脸懵伯夷道:“我也不清楚。那天收到咱爹的信,让我请个长假到苏州跟他汇合。我还以为有什么急事,没想到是到你这儿来。” “咱爹,就没跟你透什么口风?”赵守正不死心的问道。 “咱爹那嘴,你还不知道吗?紧的跟什么似的。”赵守业撇撇嘴道:“不过夜里睡觉时,听他说过两句梦话——‘救命啊,我不会水!’‘这次我要你好看!’” “呃……”赵守正挠挠头道:“父亲梦见落水了。回头让青藤先生给他解解梦。” 问不出个丁卯,他便不再刨根究底,和大哥进屋陪着老爷子落座吃酒。 ~~ 险些捅了娄子的俞门房,这下不敢再托大了。 他跟侄子一起缩着脖子抄着手,守在衙门口。 别说,今儿个还真是贵客纷沓而至。 过午十分,一辆气派的马车缓缓停在县衙栅门外。 俞闷不敢再怠慢,赶紧迎上去,赔笑问那从马车上下来的侍女道:“不知你家主人有何贵干?” 小侍女便道:“劳烦大哥通传一下,就说大老爷的表妹寻他来了。” “表妹?”俞闷一愣,心说今天还真是个好日子呢,大老爷家里人一个个寻了来。 正待进一步问个清楚,他便见那小侍女放下锦墩,打开车门。 一名中年仆妇,搀着一位裹着貂儿的贵妇下了马车。 俞闷顿时石化了…… 他一眼就认出,仆妇是长公主府的柳尚宫,少妇竟、竟、竟然是宁安长公主殿下! 俞家兄弟和郭大他们,都是长公主送给赵昊的家奴,怎会忘记原主的模样? 见鬼了,见鬼了,俞闷心里狂叫道。他感觉下一个来访的就是玉皇大帝也不稀奇了。 俞闷下意识就要给长公主磕头,却被柳尚宫用凌厉的眼神给制止住了。 “小哥不进去通禀,还愣着干什么?”柳尚宫听他口音,看他反应,就猜到俞闷的身份,赶忙低声警告道:“注意保密。” “哦哦,明白明白。”俞闷赶紧哆哆嗦嗦打开栅门,弓着腰请殿下进来,让侄子给她们带路,自己跌跌撞撞跑去后衙报信。 ~~ 后衙厅堂中,酒席已到末了。 毫无意外,赵二爷又高了。 他醉态可掬的拍着心口,对赵立本傻笑道:“呵呵,爹啊,你老人这阵子过家门不入,可把儿子这里难受坏了。” 赵立本可不是他这种酒渣,虽然喝的不少,却依然神采奕奕。闻言冷笑道:“还好意思说,老子给你说的那些亲事,你但凡同意一桩,让老子管你叫爹都成。” 徐渭和吴承恩都听傻了,心说这老太爷是个猛人啊。怪不得公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爷爷踹屁股呢。 “爹啊,儿子这一辈子什么都听你的,你就不能让我自己做回主吗?”赵守正带着哭腔道。 “别的事儿都你自己说了算,唯独这件事而,没得商量!”赵立本吹胡子瞪眼。 眼见爷俩又要闹僵,赵守业和两位西席赶紧灭火……他们采用了最简单的法子,心照不宣的又灌了赵守正两杯。 看来都对赵二爷‘一醉就睡’的习性了若指掌。 果然赵二爷点了几下头,便缓缓朝着桌面栽去。 赵守业和吴承恩赶紧扶住他,把他直接驾去寝室睡觉。 那边前脚刚出去,这边俞闷便后脚进来禀报。 “大老爷,外头有尊……咦?”没见着赵守正,他赶紧打住寡头。 “外头有谁啊,他醉了,跟老夫说也一样。”赵立本呷一口小酒。 “说是大老爷的表妹。”俞闷哪知道这里头的龃龉,忙小声禀报道。 “哦?他哪个表妹啊,表妹夫叫什么?”赵立本装腔作势问道。 俞闷吃力的应道:“表,表妹夫应该过世了。” 说着又低声提醒道:“老太爷还是赶紧迎一迎吧,晚了可吃罪不起。” “这是什么话?”赵立本却不动如山道:“我外甥闺女来了?还要老子出迎,让她来拜见我!” ps.三连更第一更。 第二十五章 中门对狙 俞闷头一次感觉,这门政工作太难做。那边不敢怠慢了殿下,这边又不敢得罪老太爷。 急的他都快哭出声了。“求求老太爷了,还是劳您迎一迎吧,您那外甥女,她她不是一般的人儿啊。” “呵,莫非是九天仙女来下凡?”徐渭觉得甚是有趣。 “屁咧!”赵立本一拍桌子,终于起身道:“走,文长陪老夫去看看,到底哪路神仙,居然还得长辈迎接。” 他便背着手走到厅堂门口,迈步过门槛时,腿脚却有点儿不听使唤,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老太爷当心!”两人赶紧扶住他。 “他妈的,腿喝多了,酒就是软。”赵立本不爽的嘟囔一声。 徐渭心说,你嘴还不好使。 他不禁愈加好奇,到底是何方神圣,能把横楞没边儿的老太爷,吓得腿都哆嗦。 这边三人出去厅堂,那边来人也进了月亮门。 双方隔着天井相对站住。 看到迎出来的竟是赵立本,宁安明显愣了一下,旋即便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看到母老虎那恶毒的笑容,赵立本的两条腿,又不由自主哆嗦起来。 是那种耗子见了猫,绵羊见了狼一般,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他差点就噗通一声跪地上。 好在俞闷和徐渭一左一右使劲扶着他,老爷子这才没有送人头。 有道是物极必反,害怕到极点反而终于可以思考了。 面对天敌,是要做打虎的英雄,还是一辈子的懦夫? 难道我堂堂赵立本,这辈子就要活在这女人的阴影中? 老爷子给自己打完气,然后挤出一脸笑容道:“这是什么风儿,把老夫的外甥女儿吹来了呀?” “大胆!”柳尚宫正要出生呵斥,却被长公主捏了一把。 拥有‘人前显圣’技能的长公主殿下,怎么可能会当众发飙呢? 本宫可是永远优雅,永远从容,永远美丽的长公主哇! 便见她在三秒之内调整好了情绪,笑吟吟的向赵立本走去。 她每向前一步,俞闷和徐渭就感觉手上沉重一分。 当宁安走到赵立本面前时,两人感觉老太爷两条腿,已经不担任何分量了。 “表姨丈多年不见。”宁安面含揶揄之笑,向赵立本道个万福。“贵体一向可好?还那么喜欢游泳吗?” “呃……”赵立本老脸一白,强笑道:“劳外甥女儿挂念,老夫身子骨好得很,活到一百岁也没问题。有人想盼着我早死,那真是想瞎了心。” “谁会这么恶毒呢?”宁安笑着朝俞闷一摆手。“我们可都盼着您老能活一千岁呢。” 俞闷下意识赶紧放开手,赵立本左边没了支撑,身子登时一个趔趄。 “哎呀,您老这腿脚,好像大不如前了。”宁安替下俞闷,扶住赵立本。 “喝多了而已。”赵立本浑身寒毛直竖,倒是彻底清醒过来。 ~~ 在长公主的搀扶下,两人来到客厅,隔着八仙桌坐定,赵立本轻吁口气定定神,方假模假样的问起她的来意。 “我是来找孩子的,那孽障忽然从扬州跑丢,说是来了昆山。我只好寻来昆山,也顺便探望一下表哥。”宁安右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笑吟吟答道: “说起来真是缘分啊。没想到姨丈也从扬州来昆山了。” “哦呵呵呵……”赵立本尴尬的端起茶盏,掩饰的抿一口道:“是呀,这就叫有冤千里来相会呀。” 他终于艰难的平复好了情绪,调整出优势心态道:“外甥女儿远道而来,咱们爷们儿可得好好叙叙旧。” “正合我意。”宁安微微点头,左手攥了下右拳。 面对这富有威胁性的动作,赵立本一个战术后仰,故意刺激她道:“对了,你们住哪儿啊?按说该住自己家里。可这县衙毕竟不是私宅啊,你表哥又是单身,不太方便留宿女眷呢。” 说着对徐渭道:“文长啊,你费费心,给我外甥女找家客栈,要上房,不用省钱。” “就不劳姨丈费心了。”宁安恨得牙根痒痒,却能压住心头火气,依然笑容满面道:“我在昆山有处园子安身,就冲着知县宅后门。姨丈不是嫌衙门里规矩多吗?还是搬来一起同住,也好让做晚辈的尽尽孝心。” 赵立本心说,那年初一就是老子头七了。便摇头笑道:“多谢外甥女儿好意。老了老了,就愿意跟儿孙住在一起,我还是在这儿将就将就吧。” 吴承恩和赵守业送完赵守正回来,见到这场面,前者不禁感叹道:“你们一家感情真好呢。” “呵呵,呵呵呵……”赵守业却转身就走。“你自己进屋吧,我去守着老二。” “哎,兄弟情深啊。”吴承恩又赞一声。 在浪漫主义作家眼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的。 ~~ 结果一番暗斗下来,长公主非但没能住进县衙,甚至连赵守正的面也没见着。 这真是前所未有的大失败,丢脸啊! 等她进了那座知县宅后的‘金风园’,便再也压不住火气,重重一掌拍在梳妆台上。 “臭老头,真是气死本宫了!给我编个能装人的竹笼子去!” 柳尚宫一边给她摘下头饰,一边问道:“要竹笼子作甚?” “本宫要把他沉了阳澄湖喂大闸蟹!”宁安咬牙切齿道。 柳尚宫是实在长公主没人看着,会在昆山搞出人命来……各种意义上的。所以死活也要跟过来。 果然,这才刚来到,她就开始喊打喊杀了。 柳尚宫赶忙苦口婆心劝道:“可一不可二啊,殿下。你当赵老爷子还年轻呢,这大冬天的浸猪笼,他还能有个活?” “嗯……”宁安长公主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道:“那我就不掩饰了,我要亮明身份去让他给本宫磕头!” “万万不可啊,殿下。”柳尚宫脑袋摇得更使劲儿了。“堂堂皇妹长公主,忽然出现在苏州还好说……可出现昆山这种乡下地方,能不让人胡思乱想说闲话吗?” “他们爱说说去,本宫来找闺女怎么了。”宁安挺着脖子顶一句,也知道这不现实。 自己要是亮明了身份,苏州府肯定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整天一堆人在外头候着,还怎么跟赵郎一起愉快的玩耍? “哼,就让那臭老头先得意一场,我很快就会赢回来的!”宁安冷笑的一咬朱唇道:“就是不凭高贵的身份,本宫也依然能靠美貌和智慧,把赵郎从他的魔掌中拯救出来!” ‘殿下认真起来了呢……’柳尚宫除了哭笑,已经做不了其它表情。‘只是认真的好像不是地方啊。’ 第二十六章 放告喽 苏州城。 一队官兵将一张张盖着应天巡抚大印的告示,张贴在城中各处的告示墙上。 行人们三三两两围拢过来,有人高声念出告示上的内容。 “自即日起,苏州府各县所设巡抚衙署,将同时挂牌准予告状三天。百姓有蒙受不公者,皆可前来递状带书。衙署并设口告簿,准许百姓口头陈述诉状……” “太好了,青天就是青天啊!最知道我们老百姓的难处!”听人念完告示后,苏州百姓一下就沸腾了。自从海公上任以来,他们早就盼着开衙放告这天了! 但因为海公禁止讼棍出入衙门,以此为生的举人秀才们怀恨在心,故意不给百姓写状子。 老百姓大都目不识丁,就是勉强识几个字,也不会写专业性很强的状子。大伙儿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巡抚衙门的告示出来,居然直接接受普通百姓的口头诉讼! 这下大家再没什么好头疼的了,纷纷赶赴巡抚衙署,排队告状。 果然看到衙署门房上,挂起了‘口告处’的牌子,里头坐着一屋子书办,专门给不能亲自写状子的百姓代写。 但是来告状的百姓实在太多了,八个书办根本不够用。衙署又紧急抽调了十六名书吏过来支援,这才勉强赶在天黑前,将所有的状子写完。 待到经历官将所有状纸归拢起来,一点数,所有人都下了一跳。 一天时间,居然收到了口头和书面的诉状两千余份! ~~ 巡抚签押房中,牛佥事苦笑着向中丞大人禀报道: “这一天,收了从前一年的状子。还有明后两天,怕不得上五千。中丞,咱们不干正事了?” “这就是正事儿……”海瑞戴着赵昊送他娘的那副老花镜,在专注的翻看着厚厚的苏州府税粮账册,桌上还摆着高高的几摞。 “啊?”牛佥事一脸懵伯夷,小声问道:“中丞不是要均田均粮吗?跟审案子风马牛不相及啊。” “那是你看不透而已。”海瑞也不抬头,淡淡道:“实在想知道,把诉状分门别类一下,就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儿了。” “唉,好。”牛佥事随口应声,心说我没那么好奇,还是回去睡觉吧。 “明早把结果报给本院。”谁知还没退到门口,却听海瑞又补充一句。 “明白。”牛佥事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我这不贱人多嘴,没事儿找事儿吗? ~~ 翌日一早,熬了个通宵的牛佥事,顶着一双黑眼圈,脚踩着棉花进了签押房。 却见海瑞依然保持端坐的姿势,身上的袍子也还是昨天那件。 “中丞也一夜没睡?”牛佥事打着哈欠问道。 “睡过一会儿。”海瑞这才抬起头,问他道:“什么结果?” “回中丞,一共两千两百余份诉状,其中超过两千份,都是告乡绅豪夺田产的。” 牛佥事的从四品,也不是抽奖摸来的。这会儿他已经明白了海瑞的意图——中丞大人是欲以审案为突破口,一刀切开应天十府财税改革的口子! 财税改革的本质是什么?就是要改变朝廷收不上税的窘迫局面。 朝廷为什么收不上税?因为官绅不纳粮,而且还大肆兼并土地、藏匿田亩。应该纳粮的那些地主,也把土地托庇到官绅名下。结果宗族势力、士绅势力,从地方到朝堂盘根错节搅成一个巨大的官绅集团。 这个集团控制着地方,架空了官府,让朝廷的政令化为空文。朝廷和官府自然也就收不上税来。 而那些诉状中豪夺田产的乡绅,与那些不纳粮的官绅是高度重合的……哪怕不是他们本人,也是托庇于他们的亲族,奴仆。 海瑞以放告为突破口,轻易就拿住了这些人的把柄。只要他的刀够快,或者别人相信他的刀够快,就足以威慑住那些平日里肆无忌惮兼并,满屁股是屎的乡宦,让他们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唱征服了。 谁说海刚峰不懂变通太死板?他实在太懂变通了,太不死板了。 只是别人的变通和灵活,都用在‘谋己身’上;海刚峰的变通和不死板,却只用在‘谋国事’上。 ‘谋大事而不惜身,事必成焉!’牛佥事脑海中蓦然蹦出了这样一句话。钦佩之余,他忍不住问道:“中丞为何早就猜到,会是这个结果?” “据说成化以前的士大夫,为官几十年都宦囊空空。哪怕二品大员致仕后,家中也不过是小康。” 海瑞揶揄一笑,似乎答非所问道:“如今随便一个知县,家中都有良田万亩。退休的布政使可以修建几十亩的园林,蓄养奴仆姬妾无数。怎么七八十年间,世道变化就如此之大?” “世风日下,人以豪奢享乐为荣。官员不再清廉自守,皆与乡绅勾结鱼肉百姓。”牛佥事深有感触道: “下官明白中丞的意思了。这些年来,兼并如此严重,然每有百姓诉讼豪绅夺产,州县官员必然偏袒有钱有势者,所以输的一定是穷人。以至于江南民间,流传有‘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说法。” “不错!”海瑞点点头,对老牛有些刮目相看道:“你台甫是什么?” 牛佥事闻言,眼泪差点掉下来。顿觉这一宿通宵,值了。 他都跟着海瑞一个月了,新上司就从没问过他的表字、别号。这未免让牛佥事感觉,自己是不是在海中丞的黑名单上,所以才懒得问他台甫。 经过一个月兢兢业业的表现,自己终于可以拥有名字了。 牛佥事便红着眼圈道:“下官名季磊,草字默罔,贱号翠云山居士。中丞称呼下官默罔即可。” “默罔,你说的没错。”海瑞点点头,改换了称呼道:“以往官府偏袒乡绅,大大助涨了兼并之风。于是侵占之举越来越多,日积月累。所以这类案子多如牛毛十分正常。” “明白了,中丞洞烛机先,下官佩服无比。”牛默罔牛佥事肃然起敬问道:“那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什么该怎么办?”海瑞被他问的一愣。 “这两千两百多桩案子,总不能一件件去审吧?”牛佥事轻声道:“这才是苏州一城、昨天一天的……” “当然一件件去审了。”海瑞却理所当然道:“安排下去,明天本院便开始过堂!” “啊?”牛佥事下巴都要惊到地上,这怎么审的过来啊? ps.第三更。今天又查了大半天资料。奶奶的,明朝的财税记录自相矛盾,众说纷纭,屁股还都歪着。哎……我干嘛这么认真?眼不中了,明天再写吧。 第二十七章 是时候展示真正的技术了 翌日一早,钦差衙署的官兵便持厚厚一摞传票,奔赴苏州城内外,通知那些原告、被告,按时到场过堂。 那些乡宦们知道穷鬼们昨天到海瑞那儿告状,却没想到海中丞如此雷厉风行,最快的下午就要去巡抚衙署受审。 海阎王煞气正盛,这时候谁敢违逆?肯定会被杀鸡儆猴了。 根本就没人敢不应诉! 过午时分,天阴沉沉的,还飘着零星的雪花。 候审的原告被告们,在官差的指挥下,在书院街上排起了长队。 原告在街道左边、被告在街道右边,手里都拿着个‘爱的号码牌’,等着被叫号。 街道左边的原告们十分安静,他们大都是没什么见识的穷苦人。虽然知道有海青天为他们撑腰,却依然感到十分紧张,瑟缩着不知待会儿过堂时,该先迈哪条腿? 倒是街右的被告们,看上去要像样多了。他们穿的体面,谈吐也得体,虽然心里都很害怕,却依然可以表面若无其事,勉强维持着乡绅的尊严。 毕竟,海阎王再可怕,也不能因为他们占了老百姓一点儿田,就把他们砍了头吧?再说,他们中不少人还有功名护身,至不济也能买个义官,不用担心遭皮肉之苦。 于是他们还有心绪寒暄呢。 “哎呦,三哥,你也被人告了?” “是啊,乃么豁特。” “莫慌莫慌,全苏州的有钱人,一个算一个,都要来走一遭的。要是没得人告你,只能说你还不够有钱。” “嘿嘿嘿……”被告们吃吃笑成一团。 “不过海公也是,把我们早早都叫来干啥?这么多人,怎么也得审个十天八天的吧?” “就是,大冬天的见天来排队,不累死也得冻死……” “估计是杀鸡儆猴吧,咱们大部分是来当猴的。”一个戴着耳包子,双手拢在袖中的中年人,用下巴指指排在队头上的那几位。 “今天真能过堂的,也就那十几只鸡。” “有道理。”众位被告感觉安心多了。 ~~ 未时一到,衙门栅门敞开,官兵按照登记的编号,喊原告和被告入内上堂。 第一件案子,乃是一个叫丁三的农人,状告本村地主丁鹏,三年前以自己借钱不还为由,强占了自家的水田。 牛佥事将诉状摆在海瑞案头,微微叹气道:“这案子很简单,也很好判。丁三只借了十两银子印子钱,一年后利滚利翻成了三十两。丁鹏就抢了他家的三亩水田抵债。丁三现在不满告状,那就退田还钱嘛。可他十两银子都掏不出来,别说三十两了。” 海瑞不动声色的点点头,传原告被告上来听取判词。 不一会儿,两人上堂,丁三跪在地上不敢说话,丁鹏却明显镇定许多。而且他的准备也更充分……乡绅们侵吞兼并,九成靠放高利贷。早有一套完备的说辞和手续,至少从法律层面挑不出问题。 所以官员们在偏袒他们的时候,才会毫无心理负担。 扫一眼丁鹏亮出的借据、用田抵账的约书,以及早已过户完毕的田契,海瑞便淡淡问道: “丁三借你十两,为何要还你三倍?” “都公明鉴,借条上明明白白写着利息是九出十三归。他借我十两,三个月后得还我十三两。他一年没还,连本带息滚到三十九两。全天下都是这么算,童叟无欺。小人只要他三十两,已经是看来乡亲的份上大出血了。” 一旁的牛佥事暗暗叹气,这案子没花头,海公要是强拧的话,怕是影响恶劣。 “一派胡言!”却见海瑞冷笑一声道:“你既要他以水田抵债,为何不三月到期就抵?非要拖到一年后,本息滚到三十两再动手?敢说不是处心积虑,想得到他的三亩水田?” “都公冤枉啊,是丁三求我宽限他几个月的。小人是发善心,才会等到年底的。”丁鹏忙振振有词叫起屈来。 “敢在公堂之上颠倒是非?你以为本院是三岁孩子不成?!”海瑞却重重一拍惊堂木,厉喝道:“你若真有善心,三月到期就不该再计利息,让他延期还你十三两便是。可你依然每月计息,利上滚利,时间越长,利息越高!一个月能收人家四五两的利息,这也叫善心吗?!” “呃……”丁鹏被海瑞直戳内心,没法狡辩,只能小声道:“规矩如此,别人都这样算的。” “苏州一亩水田多少钱?”海瑞忽然岔开话题问道。 “回中丞,有上中下田之分,但水田的话,最低也不少于二十两一亩。”牛佥事忙答道。 “那三亩水田最少就是六十两。”海瑞目光如剑的盯着那丁鹏道:“你为何只给人家作价三十两?” “这这,还不起钱,拿东西作价时,都要打折的。”丁鹏用袖子擦擦汗。 “丁三我问你,你为何不先卖了地,再用银子还债?”海瑞望向丁三道。 “丁员外是我们那片的保长。他放出话去,谁也不敢买我家的田,只能半价抵给他。”丁三哆哆嗦嗦答道。 “丁鹏,你实际只出了九两银子,一年后就要人家三亩水田,这不是侵夺兼并又是什么?!”海瑞便一拍惊堂木,当即宣判道:“限你三日内退田给丁三,逾期枷号示众!” “多谢海青天!”丁三喜极而泣。 “都公,退田可以。”丁鹏却不死心,表示不服道:“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欠我的银子怎么办?” 丁三登时傻了眼。他没了地之后进城打工。今年失业大半年,才刚复工一个月,一两银子也掏不出啊。 却听海瑞冷笑一声道:“可以,但你也得把白种他三年地的粮食还给他。苏州水田亩产两石五,一年两季。三亩田三年便是四十五石。这可没跟你算利息呢!” 苏州一石粮食年均价在二两银子,四十五石就是九十两。丁鹏怎么算都得自己再贴钱。 丁鹏哑口无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在那里磨磨蹭蹭不肯在写好的判词上画押。 海瑞又一拍惊堂木,厉声恐吓道: “你只出了九两银子,便白占人家三年水田,怎么算都是大赚特赚。你若是再不知收敛,本院就给你断一断,强占别人田地,按照《大明律》该怎么判!” 衙役们一起敲动水火棍,丁鹏登时被吓破胆子,只得乖乖的在具结书上签字画押。 ps.三连更第一更,求月票! 第二十八章 凤雏乘二 大堂中。 丁三再度老泪纵横的给海瑞磕头道:“感谢青天大老爷,给小民做主啊。” “下去,不要耽搁本院断案!”海瑞却一挥手,沉声道:“下一个!” 从丁三进来到处去,只用了半盏茶时间。 下一组原被告进来,海瑞又是寥寥数语,便让双方乖乖在判词上签押。 这次时间更快,只用了四分之一盏茶。 然后是第三组。 牛佥事都看傻了,一盏茶功夫,海瑞足足判了三个案子。而且都问明究竟,给出的判决也合乎法理人情,让原被告双方都乖乖画押。 惊得牛佥事瞪大了眼,合不拢嘴。 这速度、这效率,还是人吗? ~~ 外头那些被告也傻了。只见一只又一只的‘鸡’昂首挺胸进去,又垂头丧气出来。 一个乡绅看着前头越来越短的队伍,结结巴巴道:“这哪是杀鸡儆猴啊,这是要把我们都当鸡杀了呀。” “这,这,这也太快了吧?”一众等待过堂的被告,也纷纷咋舌道:“这点功夫把案子说清楚都难吧,又怎能审清楚?” 他们忙拉住个被告问道:“怎么回事儿?这么快就出来了?” “海公太可怕了。你们进去就知道了,在他面前根本没法狡辩。”那被告苦着脸道:“顶不住,实在顶不住啊……” “都别心存侥幸了,没用的。”说着他摇头叹气而去。“洗净了脖子待宰吧,咕咕哒……” 一众乡绅面面相觑,纷纷想找地方下个蛋。 ~~ 结果到酉时天黑透时,今日的一百个案子,全都审理完成。 别说那些百姓了,牛佥事等一众抚衙属官,也都佩服的五体投地。 “都说庞士元日审百案,我等只当是演义夸张。没想到今日亲眼目睹凤雏再世,中丞真乃神人也!”牛佥事等人由衷的献上马屁。 “中丞半日审百案,一个顶俩凤雏!” 海瑞却丝毫未见得色,他坐在大案后,吃着海安奉上的豆豉咸菜配稀饭,沉声问道:“今天又接了多少个案子?” “回中丞,又是两千。”负责收案子的田通判忙禀报道:“但申牌过后,递状者便明显少了。差不多明天再有一天,府城积压的案子也就基本报完了。” “那也少说六千起。”海瑞不禁皱眉道:“本院一天最多只能审两百个案子,什么都放下,也得一个月才能审完。” ‘才能审完……’牛佥事等人暗暗咋舌,这个‘才’字真是一言难尽啊。别的官员整个任期怕都审不了六千桩案子。您老一个月审完,怎么好意思用‘才’啊? “中丞,已经快如闪电,没法再强求了。”牛佥事苦笑道。 “不行,苏州还有五县一州,难道要审上半年?”海瑞却搁下粥碗,江南百姓告状的热情如此高涨,确实是他始料未及的。 这还是他特意在告示中强调‘江南刁风盛行,非系民间疾苦、官吏贪毒、实有冤抑而官司分理不当者不准上告。’的结果呢。 要不是三令五申不许告刁状,还不得不出现万人告状的盛景? “还有其余九府一州,本院三年任期全搭上,怕是都不够。”海瑞愁啊。 ‘那就别审了吧……’众官员心说,这样审下去,非把全江南的士绅都得罪了不可。 但海瑞怎么可能半途而废? 他让众官员先退下,对着满桌子的卷宗寻思了整整一宿。 半夜里,牛佥事巡视防火时,见海公还在大堂上枯坐。 不禁又是一阵吃惊,难道他不用睡觉的吗? ~~ 翌日一早排衙时,海瑞便宣布了自己的对策。 “告状百姓太多,本院独木难支,必须要仰赖诸位大人一同审理了。” “我等遵命。”牛佥事、田通判等一干委员赶紧应下。 “本院决定,由牛佥事等九位大人每日与本院分厅问案,入夜将审结卷宗汇总于本院复核。”便听海瑞沉声道。 “遵命。”牛佥事等一票被点到名的佐杂官,赶忙出班领命。 “尔等不可因为人多而懈怠,每日审结案件不得少于……”海斗士看了看堂下这帮凡人,将要求降了又降道:“八十。” “中丞饶命,我等凡夫俗子,岂能望中丞项背。我们就是不吃不睡,也审不了八十件啊!”牛佥事等人都要吓尿了。 一天最多问案五个时辰,每个时辰就要十六件——也就是一盏茶要审结两件! 虽然比起海瑞盏茶功夫四五件的神速来,还远远不够看,但也已经远超出他们的能力了。 一名参议委员苦着脸道:“中丞啊,下官当知县时,一天审三十件案子,就已经顶天了。八十件,实在做不到啊。” “是啊中丞。”另一名姓王的委员也哀求道:“苏州百姓民伪日滋,厚貌深情,其变千状。我等没有中丞的法眼如电,只能五听三讯,仔细查问。就这样还有十之二三两可难决,仓促之间如何判断?” “唔……”海瑞拢须看着这群渣渣,只好无奈的再降标准道:“一天六十,不能再少了。要是还审不完,就挑灯夜战,审不完不许睡觉。” 说着,他冷眼一扫众手下道:“若复核时,发现谁因为时间紧,乱判葫芦案,别怪本院翻脸无情!” “是……”牛佥事等人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艰巨的任务。 “诸位不要愁眉苦脸,本院帮你们拟了几条‘判案原则’,照此审理,可以加速审案,且不出大纰漏。”海瑞一挥手,海安便将他抄写的若干张册页,分发给牛佥事等人。 众人边看边听海瑞沉声道:“首先,对所有案件,无论事大事小,都必须以是非曲直为基础依法处理,绝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和稀泥!” 牛佥事等人闻言一脸迷糊,心说这跟提高效率有什么关系? 便听海瑞沉声解释道:“以往官府,为了息事宁人,断案时总喜欢‘四六分问’。谓之给原告以六分理,亦必给被告四分。给原告六分罪,亦必给被告四分。这样两者得利相当、吃亏亦相当,可以避免一方愤激再讼。” 牛佥事等人纷纷点头,他们九个都做过州县正堂,不然海瑞也不会用他们分厅问案。刚才中丞大人所言之‘四六分问’,正是他们当年审案时,息事宁人之法宝。 去听海瑞冷喝一声道:“天下曲曲直直、自有正理!四六之说,乡愿之道,兴讼启争,不可行也!”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二十九章 海瑞定理 巡抚衙署二堂中。 牛佥事等人听了海瑞的高论,不禁苦笑道:“中丞说的是正理,可乡愿自有乡愿的原因。刁民打官司,都是只肯赚便宜,不愿吃亏的。要是让他们一点便宜赚不到,肯定还会继续闹。在本地闹不赢,便会上告到府里乃至南京,那样麻烦可就大了。” “你们这就叫管头不顾腚!‘和稀泥’虽然可以止讼于一时,然实乃败坏民风,鼓励刁民告刁状!”海瑞断然摇头道: “那些刁民看到明明不占理,但敢于胡搅蛮缠者,居然可以平白得利一半。而占理者只要对方一闹,就会得罪一半,就会欣喜发现告刁状可以获利。他们摸清了官府‘和稀泥’的心态,,自然趋之若鹜,于是才出现眼下这种动辄数千人一起上告的恶果!” 众人闻言恍然,原来海公很清楚,来告状的人里,有好些都是想浑水摸鱼的刁民! “所以只有毫不含糊的依法公正判决,让刁民无利可图,才能抑制住告刁状的现象,扭转江南奸猾好讼的民风!”便听海瑞接着道:“这样不用太长时间,投机诉讼的数量就会大大减少的。” “中丞英明。”众人忙齐声赞道,不管效果如何,至少听起来还是蛮有道理的。 当然有效果,因为这便是后世法学界大名鼎鼎的‘海瑞定理一’! ~~ 海瑞又继续向下属宣讲道: “但正如王委员所言,哪怕两造具备、五听三讯,依然难免有一些案情委实两可难决,将若之何?” 所谓‘两造具备’是指过堂时,原被告双方都要到场。 ‘五听三讯’则是用刑之外的审案手段。 ‘五听’者,‘观其出言,不直则烦’,‘观其颜色,不直则赧然’,‘观其气息,不直则喘’,‘观其听聆,不直则惑’,‘观其眸子,不直则茫然’,是为辞听、色听、气听、耳听、目听五种。 至于三讯,指的是不能偏听一方,要听取原被告双方还有证人的证词证据。 此外,刑事案件审理还可以采用刑讯。但民事案件通常是不上刑的,所以五听三讯无果的话,基本上就抓瞎了…… 众人赶忙点头,其实正常情况下,大部分案件还是很好审理的,是非曲直一目了然。时间其实浪费在和稀泥上,只要秉公判决,毫不费事。 真正浪费时间的,就是那些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且年代久远、取证困难的案子。这些案子怎么判都说得过去,但怎么判都不会让所有人都满意。主审官为了能让原告被告达成妥协,要花费数倍的时间与精力,往往还落不着好。 “不知中丞对此有何高见?”牛佥事等人忙问道。 “对这种两可诉讼,要按照案件类型区分对待。”只听海瑞声如洪钟道: “凡讼之两可者,与其屈兄,宁屈其弟;与其屈叔伯,宁屈其侄;与其屈贫民,宁屈富民;与其屈愚直,宁屈刁顽。” 顿一顿,他又一字一句道:“事在争产,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以救弊也;事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以存体也!” 这便是所谓的‘海瑞定理二’。 根据经验可知,通常社会地位高的一方,往往占据更多的经济资产。社会地位低的一方,往往也是相对贫穷的一方。 因此海公提出,在两可的经济纠纷中,应该照顾社会地位低的一方;但两可的风序纠纷中,应该照顾社会地位高的一方。 只听海瑞沉声解释道:“将十两银子判给穷人,对富人造成的损害,要小于相反判决中,对穷人造成的损害。穷人拿到十两银子,江南便多一家可以温饱一年。富人拿到十两银子,还不够他一餐之费的。所以在两可之时,把财产判给穷人,对大明更有益处。” “而朝廷要靠乡绅维系乡村百姓,所以损害其声誉对朝廷不利影响,要大于损害小民。因此在两可之时,要尽量维护乡绅的体面。” 海瑞说完看看众人道:“说白了,给穷人里子,给富人面子。但切记是在秉公判决,依然两可的前提下。本院的话讲完了,你们怎么看?” “中丞高见,我等心悦诚服。”牛佥事等人眼前一亮,不禁纷纷点赞。心说海公非但实操能力强,理论水平也高的很。 “那就照此执行吧。”海瑞拍案道:“退堂!” ~~ 待众属官告退后,牛佥事方上前轻声道:“中丞高论,真如醍醐灌顶,可下官寻思来寻思去,还是觉得有些容易招惹物议。” 自从海公问了他的台甫,牛佥事便俨然以心腹自居了。 “怎么讲?”海瑞利用开衙过堂前的一点时间,用凉水洗脸,让自己保持清醒。 只见他除掉官袍,只穿着雪白的中单,用棉巾浸透冰凉的井水,然后敷在脸上。 看着都让人打寒颤。 牛佥事打个哆嗦道:“中丞说是给小民里子,给乡绅面子。可咱们算过,十之八九都是争产案,剩下那一两成里,也没有多少是小民跟乡绅争言貌的。” “还是有的。”海瑞揭下脸上的棉巾,神清气爽道:“昨天本院就审过一桩。” “呃……”牛佥事心说这不耍赖吗,忙轻声道:“那也是少得可怜。相反,争产的案子中,因为年代久远,或者缺少证据,存在大量无法证明原先产权的两可案件,所以让小民获利的情况,一定会经常出现。” 说着他压低声音道:“因此乡绅们很难认为,中丞是一碗水端平的。只怕还是会说,中丞有意委屈乡绅。” “爱说就让他们说去吧。”海瑞却满不在乎道:“比起小民百姓多年来受得委屈,那根本不值一提。” 牛佥事不禁暗暗苦笑,海公果然打定主意要锄强扶弱。 ~~ 有了海瑞的指导和督促,九位问案官开始铆足了劲儿审案。 加班加点之下,好歹还是完成了海公下达的每日任务。 ps.《XX十五年》上的‘海瑞定理’断章取义,只有定理二的一部分,即六个差别保护。没有定理一还好说,可能是作者学艺不精。但定理二也缺失重要前提,即‘只对两造具备、五听三讯的前提下,依然两可的诉讼,才会用那六个差别保护断案’,就不知道到底是何居心了。 第三十章 缺觉的人们 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巡抚衙门这下火力全开,一天能审结七百件案子。 结果只用了九天时间,便将吴县、长洲百姓告诉的所有案件,全数审理完毕。 牛佥事等人纷纷流下了复杂的泪水。 一是诸位问案官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们创造出的奇迹。 这效率比刑部,比天下任何一个按察司,都高出十倍不止吧?! 二是他们好像又找到了当年读书时,为生民立命、治国平天下的初心。 三是,卧槽好累。这九天来大伙儿夙夜不懈,没白没黑,每天吃饭时都在看卷宗,每晚只能睡两个时辰,腰间革带都得往里缩个扣了。 冬月廿九这天晚上,牛佥事等一众审案官,齐聚巡抚签押房,将最后一批卷宗呈送给了中丞大人。 海瑞终于摘下了老花镜,挤出一丝微笑道:“还不错。” 牛佥事等人登时流下了欣喜的泪水。 仿佛海公的这声认可,让他们实现了人生的价值一般。 ~~ 牛佥事等人能坚持下来,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上官以身作则。 海瑞比他们可累多了。 九天来,平均每天要审理二百件案子不说,晚上还要把他们审结的案子统统复核一遍。 翌日一早排衙时,他会将昨日审理有问题的案子一一摆出,给众问案官讲解问题出在哪里,应该如何纠正。让众人深受教诲之余,也未免生出疑问——莫非海斗士不需要睡觉吗? 每天做这么多的工作,哪有睡觉的时间啊? 换了别人,还不早就晕菜了?海公却依然每日思维敏捷、精力充沛,实在是让人费解。 “中丞,这下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了吧?”牛佥事关心问道。 “眼看就进腊月了,时不我待啊。要在年前巡视完苏州府,没时间给大伙儿放假了。”海瑞一边快速翻看卷宗,一边淡淡道:“明天便出发去吴江县。” “啊?”牛佥事等人顿觉刚刚有了价值的人生,又如社畜般失去了价值。 “我们倒无所谓,”牛佥事不死心道:“但中丞总得睡一觉吧?累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路上睡就成。”海瑞摆摆手,对众人道:“你们没法跟我比,都去早点儿睡吧,等过年再给你们放假。” “哎,中丞早点休息……”众官员只好退下。 ~~ 海瑞在苏州城壮举,已经传遍了全府各县。 各县官员都在惶惶不安的加班加点,争取多审结一些案件。这样等海公到来时,大伙儿面上能稍稍好看些。不要搞的像杨丞麟、张德夫一样狼狈。 吴县长洲两县加起来,七八千起案子告到巡抚衙门呀,丢死个活人了。这两位的年终总结该怎么写啊? 唯有昆山县依然在热火朝天的修堤,从大老爷到四老爷,没有一个回衙门待着的。好像完全不把海阎王放在心上一般。 其实,赵二爷还是蛮紧张的,但他紧张的是,如何在工作之外,伺候好家里家外的两尊神…… 十天前的那个早晨,赵二爷从宿醉中按时醒来,洗漱一下正准备像往常一样去昆南。 方文忽然闪现出来,偷偷告诉他昨儿下午发生的事儿。 赵守正闻言嘴巴张的溜圆,半晌才回过神来。 “怪不得,怪不得……”他拍了拍额头喃喃说道:“就说我爹怎么突然改脾气了呢,原来是为了这个。” 然后他忙问道:“宁……哦不,我那表妹呢,她去哪了?” 虽然方文什么都知道,但遮一遮羞还是有必要的。 “小人打听到,住进后头‘金风园’了。”方文提供本职工作之外的增值服务。 “好样的。”赵二爷赞许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道:“去告诉表妹,我今天会提前回来……” 顿一顿,二爷羞赧道:“去她那儿。” 方文点点头,消失。 ~~ 吃早饭时,老爷子居然一点口风都不透。 还是赵守业不落忍,陪他一起上堤时,偷偷给弟弟通风报了信。 他哥还告诉他,老爹还给了自己个任务——从他出门到回衙,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以免他被那恶毒的女人勾了魂,从此君王不早朝……哦不,从此知县不上堤。 “咱爹过了吧?”赵二爷不忿道:“宁安大老远来找我,怎么能防贼似的防着人家?这也太伤人了。” “要不我能偷偷告诉你?”赵守业叹口气道:“不过你也别光怪咱爹,你俩这身份……指定没可能的。” “不行,今天我不上堤了。”赵守正却压根儿没听进他大哥的话去。他觉得自己老对不起宁安了,破天荒的决定翘班一天。 其实也不能算翘班,毕竟接待上级领导也是知县的工作之一,虽然是位女领导。 “大哥你替我跟何县丞他们说一下,就说我……有要事要办。” “哎哎,合着我白说了。”赵守业哭笑不得,便见赵二爷在车厢里脱下七品官服,换上一身便袍。 “帮我瞒着咱爹,我天黑前就回去!”赵守正跳下马车,在蔡明的保护下返回了县城。 “唉……”看着弟弟纵马而去的背影,赵守业羡慕的叹口气道:“年轻真好。” 至于那赵二爷回城后,进去玉露巷中金风园,与长公主殿下如何叙旧,我等外人便无从得知了。 总之打那天之后,赵二爷的时间一下子就不够用了。 白天他得上堤巡视,下午急忙忙赶回县城,先到金风园陪宁安吃晚饭,然后赶回家陪老爷子下棋说话,待到伺候老爷子睡下了。再悄悄从后门溜出县衙,到金风园去过夜……并没有,划掉。 反正这才十天不到,他都有黑眼圈了…… ~~ 冬月三十,巡抚一行抵达吴江县。 海公在苏州城的壮举已传到吴江,吴江百姓早就翘首以待了。 住进衙署的同时,海瑞便命人贴出告示,宣布翌日放告。 腊月初一,告状的百姓排起了长龙。衙署一天就收了一千多份状子……在吴江知县易可久拼命补锅之下,总算比苏州城的状况要好不少了。 如是一连三天,告状的才渐渐少了。 腊月初二,衙署便开始过堂,海中丞并九位问案官分厅审案,一天能审七百余件,用了不到五天时间,便将吴江县的案件审结。 初六当天过午,海瑞一行便乘船离开了吴江,顺流抵达昆山县…… ps.第四更,求月票啊! 第三十一章 昆山现象 彼时赵二爷刚刚从昆南工地上下来,正在轿子里鼾声如雷。 时间管理的诀窍就在于,要利用一切时间休息。碎片化的时间,一样可以恢复精力。 “大老爷,大老爷……” 虽然不落忍,但何县丞不得不把他叫醒,因为巡抚的座船已经进了县境。 “哦,啊。”赵二爷揉着惺忪的睡眼,坐直身子道:“哎呀,本官睡着了。” “大老爷真是太操劳了。”何县丞跟在轿边,他明显感觉最近大老爷精力不济了,不禁感同身受道:“实在太累,就歇几天吧。” “那可不行,最后大决战了,本官怎么能缺席?”赵二爷脑袋摇的像拨浪鼓,又冷不丁小声道:“再说歇着更累。” “那就吃点六味地黄丸吧。”何县丞眼珠一转,出主意道。 “老子还没到吃药的年纪。”赵守正翻翻白眼问道:“你叫醒我干啥?” “哦对了,海中丞驾临本县,再有盏茶功夫就得进城了。”何县丞一拍脑袋,到了他这个年纪,吃再多的大蜜丸子,也治不了健忘。 “呀,不早说。”赵守正吓了一跳。“巡抚大人驾临,还一点没准备呢!” “正是不知该如何准备,才来请示大老爷。”何县丞苦笑道。 “什么意思?”二爷一愣。 “大老爷请看。”何县丞从袖中掏出那份《督抚条约》来,翻开念道: “本院所至官吏不许出郭迎送……本院到处不用鼓乐,只一伞,不用看伞、看马……官员俱用本等服色见,不许如前素服。本院经过并住处俱不用铺陈……” 说完他苦笑一声道:“这不就等于不用准备?” “哦。”赵守正不由松口气道:“那不正好吗?咱们就在城门口迎一迎吧。” “不过大老爷,这能信实吗?”何县丞吃不准道:“有道是礼多人不怪,咱们还是……” “你这老何,什么都好,就是太世故。”赵守正白他一眼道:“跟海中丞还玩儿这套,那不是自找不痛快吗?他怎么说咱们怎么办就成。” “唉,好……”何县丞无奈的点点头,心说大老爷什么都好,就是喜欢打击老夫这点太讨厌了。 ~~ 赵守正便果然什么都没准备,就带着何县丞在城门口的官船码头迎候。 几乎是前后脚,海中丞的座船驾临了。 海瑞和赵二爷也是旧相识了,跟他没必要客套……好吧,海瑞跟谁也不会客套。直接上了轿子便进了位于西山巷的巡抚公署。 昆山的巡抚公署原在县城东北的文学书院。弘治十年,知县杨子器以其地狭隘,迁于西山巷之左市地,其规制超过了县衙,不亚于被烧毁的上海那座。 海瑞看到这么大的公署就来气,不过这也怪不到赵二爷头上。他告诉赵守正,让县里正常供应菜蔬米面、笔墨纸砚即可。不必设宴接风,也不用每日应卯,只需派六房书吏到衙署帮差即可,然后便打发赵守正回去了。 赵二爷临走前,中丞大人还又叮嘱他,不要让衙门的人在巡抚行辕附近出现,以免吓得百姓们不敢告状。 赵守正自然点头不迭,心说正好我也没空再伺候个祖宗了。 便开心的回去金风园吃晚饭了。 当然,也因为昆山县的日常运转也从来不靠他。供应、安保等一应事务,何县丞、熊典史跟吴承恩就能办得妥妥当当,他要是掺合的话反而会添乱。 ~~ 待巡抚一行安顿下来,天已经黑透了。 海瑞格外开恩,让牛佥事等人吃了晚饭便可以休息了。养足精神好迎接明天的新战斗。 他本来还想把赵昊找来聊聊,但让人去县衙一问才知道,赵公子自打他上任前那次昆山之行,便一直在住院。昨天才出了院,却也没回县衙,好像是去西山岛疗养去了…… “这小子,莫不是在躲着老夫?”海瑞无奈的抱怨一声,只好将欲求不满的愤懑,发泄在永远干不完的工作上。 翌日一早,巡抚衙门的兵丁,便按例来到城中各处,贴出了今日放告的告示。 海瑞则趁着上午这点时间,继续给牛佥事等九个问案官上课,提高他们的姿势水平。有道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就算是凡人,海公也要让他们变成比较不凡的……凡人。 不知不觉,一上午便在愉快的学习过去了,海公宣布下课。给他们半个时辰吃饭休息,未时一到便开堂问案。 牛佥事等人小跑着出去签押房……自从落到海瑞手里,他们就彻底忘了什么从容不迫、慢条斯理的官体。 看到田通判在门口张望,海瑞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沉声道:“进来吧。” “中丞,传票开好了,请验看。”田柏光奉上薄薄的一摞纸。 “怎么就开了这么几张?”海瑞一愣,手指一划,也就是十几份的样子。 “就这么几个告状的。”田柏光苦笑道答。 “告示没发出去吗?”海瑞不解问道。 “属下一早就带人张贴出去了。”田柏光忙道:“所有的城门、要道,均有张贴。” “那是怎么回事儿?”海瑞不禁眉头直皱。别的县动辄上千,昆山县一上午却只收到十几份,这也太反常了。 “也许是老百姓都去昆南上工了,还没倒出工夫吧。”田柏光猜测道。 “唔,有可能。”海瑞点点头,便下令道:“你吃过饭,带人去昆南,把告示贴到工地上。” “唉,遵命。”田柏光心里哭啊,我这不是多嘴找罪受吗? ~~ 下午,公署又收到几十份诉状,全天来告状的昆山百姓不足一百名,还不够海瑞的十殿阎罗……划掉,改为十位问案官塞牙缝的。 结果每人只分到了八九个案子,‘这一下午的时间该如何填充啊?’已经社畜化的问案官们,发出了这样的呐喊。 更让人败胃口的是,问案官们细细纠问之下,发现大部分告状人。居然要么是之前闹粮荒时,被县里以‘囤积居奇’的罪名,把货物充了公的商人;要么是粮库火灾后,被官府剥夺财产的徐家人。 他们伪装成穷老百姓……好把,不是伪装,他们确实沦为赤贫了,想要看看能不能浑水摸鱼,弄回一些家产来。 这正是海公严厉打击的告刁状啊…… 结果可想而知,一文钱没要回来不说,还统统被判枷号示众。 ps.抱歉,今天给赵公子制定一五计划,牵涉到后续剧情,不得不统筹研究了一下。太费时间了,只能两更。欠一更明天还。 第三十二章 海中丞算命 傍晚时,牛佥事等人齐聚签押房,向海公呈交审结的案卷。 “中丞,昆山县根本没什么人告状,而且还都是些告刁状的。”牛佥事小心翼翼道:“既然如此,咱们还要继续在这里耗着吗?” 这可是赵公子他爹的地盘,哞哞可不敢乱讲话。 海瑞一脸费解道:“你们不觉的这有些反常吗?” 也不是所有官员都跟赵昊接触过,譬如已被海公成功感化的王委员,便点头不已道:“下官审案时听说,赵知县到任后,只在头天排过一次衙,至今都没挂牌放告过呢。” “这就有些过分了。”官员们议论纷纷道:“他都没放告过,怎么会没人告状呢?” “莫非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王委员猜测道。 海瑞却没轻易表态,他脑子虽然没有徇私这根筋,却有超过凡人的智商……赵守正才刚上任半年,而且一直在大堤上,老百姓告多少状都跟他没关系。 没道理拦着不让百姓告状吧?再说吴中的百姓是官府能拦得住的吗? 海瑞想了一晚上,也没想明白,昆山百姓到底是怎么了。 ~~ 翌日一早,把守巡抚公署的卫兵,便见他们的头领彭千户,穿着身半旧的布袍子,戴个破棉帽子,扛着个‘铁口直断’的布幡,从公署里头走出来。 “呦,大人这是要改行……”卫兵们信口打趣,话没说完,却全都戛然而止。 因为他们看到,彭千户身后还跟着个穿粗布道袍,头戴方巾的瘦小老头。 不是海阎王又是哪位? 吓得卫兵们赶紧要跪地,却被彭千户低声喝止道:“都不许动,中丞要微服私访,不许暴露了。” “数你最能吆喝。”海瑞白了彭千户一眼。 说一千道一万,不如自己看一看。他今天要到街上走走,看看昆山百姓到底是不敢告状,还是不愿告状。 海瑞本打算跟海安两人出去的,但彭千户哪能放心啊?林中丞和他前任冯千户,还在江南医院躺着呢,他怎么敢让海中丞只跟个老仆出去? 好说歹说,海瑞终于同意,让彭千户替海安帮自己打幡儿。 虽然海安不忿的表示,自己有练过南拳北腿,可以保护中丞安全…… ~~ 两人出了巡抚衙门,只见西山巷中的店铺照常营业,街上百姓有说有笑,并没有被威胁足不出户的迹象。 “这些开店的,还有老百姓,会不会是官差假扮的?”彭千户警惕的扫视着周围,很有经验的提出一种可能。 “看来你是干过这种事儿。”海瑞笑骂一声道:“你看街上女多男少,怎么可能都是官差?” “呃……”彭千户讪讪道:“我们那会儿好像没女的。” 话虽如此,但保险起见,两人还是远离了西山巷,来到昆山最繁华的半山桥。 说是最繁华,但比起苏州城甚至吴江县来,还是远远不够看。也就只有苏州阊门外一成的人流,吴江盛泽镇的三成而已。 所以海瑞很轻松就在街上找了块空地方。让彭千户到一旁的茶摊,付十文钱借了板凳桌椅摆好,把幡儿往桌旁一搁,就算开始营业了。 不过街上的百姓好像都行色匆匆,好一会儿都没人照顾他的生意。 六十多岁的茶摊老板看不下去,给他端了碗热红枣茶过来,让海瑞喝了暖暖身子。 海瑞道声谢,双手端着茶碗问道:“老丈,这昆山县比邻苏州,怎么人口端得如此稀少?” “昆山怎么跟苏州比?人肯定少很多嘛。不过以往这半山桥乌央乌央全是人的,这不大老爷带着修堤吗?县里人都去了昆南,街上自然就没人了。” “不过你个算命的算不到这个?”茶摊老板打趣笑道:“我看本事也稀松了点儿。” “混口饭吃罢了。”海瑞自嘲的笑笑道:“确实是老朽失算了。之前在苏州城,看着巡抚衙门放告,好几千百姓排着队去告状……这打官司的人啊,心里没底,都想算算卦,那十天赚了一冬的钱呢。” “哈哈,那你得付我茶钱。”老丈开玩笑道。 “好说好说。”海瑞又递给他几枚铜钱,茶摊老板推辞一下,也就收下了。 “我还以为巡抚来了昆山,这里也能有好些人去排队告状呢。”海瑞又叹口气道:“没想到却在西山巷那边扑了个空,怎么会一个告状的都没有呢?真是失算。” “哈哈哈……”听个算命的说自己失了算,茶摊老板险些笑岔了气。好一会儿才擦着泪道: “算不出来我告诉你吧,因为我们昆山有赵青天,何须再劳烦海青天?” “赵青天?”海瑞故作不解的问道:“是赵知县吗?” “还能有谁?当然是本县老父母,堂堂新科状元赵县尊了!”一提起赵二爷,茶摊老板便收起笑容,满脸崇敬道:“ “我们昆山老百姓苦尽甘来啊,居然天降状元公来给当县令,你说这得多大的福分啊。” “好像听说他是受了处分,才下来当知县的。”海瑞不动声色道。 “都怪华亭姓徐的狗贼!”茶摊老板还没答话,几个老迈的茶客先高声嚷嚷起来。“要不是奸相陷害,我们大老爷能落到这般田地?” “不过也幸亏如此,我们昆山才等来了大救星。”骂完之后,几位老人家又忍不住笑道:“说起来,好像还得谢谢姓徐的狗贼呢。” “老朽也听说赵知县抗洪筑堤的事迹了,确实可歌可泣。”海瑞笑问道:“不过这跟老百姓告状有什么关系?百姓告的又不是他。” “你当我们老父母只会修堤啊?”茶铺老板笑答道:“县里虽然从来不开堂,但每月初二、十六两次放告,老百姓递上去的状子,很快就能判下来。” “肯定是我们大老爷,晚上加班加点判的案。”昆山百姓爱赵守正,自然把所有功劳都算作他的。 “要是不满意,还可以直接去找大老爷。他整天在工地上转悠,我们老百姓有什么冤屈不平,随时都能当面跟他说。老父母把乡绅叫过来,帮着调解调解,问题也就解决了。” ps.第二章,下一章明天补哈。 第三十三章 昆山大基建 茶客们插嘴道:“而且之前听说海公要巡视苏州,我们这儿的乡绅合计了一下,也把这些占年的田都退了。” “哦?”海瑞奇怪问道:“还有主动退田的乡绅?这可真新鲜。” “我们昆山的新鲜事儿多了去了,这才哪到哪?”茶客们笑道:“总之我们大老爷来了后,老百姓的活路多了,谁还愿意给地主家风里雨里干一年,到头来连饭都吃不上?” “地主家觉得种田没意思了呗……”茶老板给海瑞续杯道:“我们同族的大户都商量着,要把家里的田,长租给昆开司,好腾出精力来专心做生意呢。” “哦?”海瑞越听越新鲜,又让彭千户掏出十几文铜钱,请茶客们吃茶点。而后问道:“苏州近来不是不景气吗?前段时间还因为织工失业闹过事儿呢。怎么昆山反而活路多了?” 海公虽然是神人,但依然对大基建的魔力毫无概念。 “不是说了吗?因为我们大老爷啊!”茶客们虽然也不懂什么大基建,却能清楚感受到这半年来的变化。 “自从开始修大堤,我们县里的活儿,就多的干不完!” “修堤不都没工钱吗?”海瑞当年在淳安县修新安江大堤时,还让老百姓自带干粮呢。 “那都是老黄历了,我们县里修一期时,就管吃饱饭。”茶客们便道:“到了二期,昆开司就给开工钱了。” “啊?”海瑞不禁汗颜,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自己在淳安干的事儿,也太对不起乡亲们了。“见月开多少钱?” “不好说,有补贴有奖励。见月米面油盐什么都发,折合折合都要一两多银子了。”老汉们不无羡慕道:“而且还跟从前一样管饭,那可都是净赚啊。年景好的时候,也找不到这样的活。” “好多家都是三五口齐上阵,”有个茶客指着茶老板笑道:“好比他仨儿子,俩儿媳,还有老伴也在工地给做饭,赚得不要太开心啊。” “都是辛苦钱。”茶老板笑得合不拢嘴道:“好好干一冬,明年给老三娶媳妇。” 海瑞明白了,这正是自己跟赵昊吵架时……划掉,改为‘辩论时’,那小子所说的‘边际效用递减规律’。 赵昊说,人在极度口渴时,喝第一杯水是最解渴、最有用的。但当你喝过‘完全不渴’的边际后,再继续喝就没用了,反而会越来越感到不适。这就是水的边际效用递减。 在社会财富的配置上也是同样道理。金钱有许多用途,按其重要性,大概可依次分为生存用途、生活用途、精神用途、挥霍用途等四个层级。 人们随着获得金钱数量的增加,会将其逐次用到不重要的用途上去。这也是边际效用递减的体现。 显然,在社会资源相对有限、贫富差距过大的情况下,适当将资源向底层百姓倾斜,对整个社会的效用是最大的。 这正是老子所言,‘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啊! 海瑞又一次清晰的感受到,赵昊那句‘一个社会稳定与否,关键就取决于,社会资源配置的效率’,确实是很有道理的。 昆开司明明可以白用昆山百姓,独吞所有的好处。却能够拿出一部分利润来分给百姓,让财富更高效的配置在全县,发挥更高的边际效用,真让人对其刮目相看。 可惜放水养鱼的道理人人都懂,但人人还是想着独吃独占,能有几个愿意主动让利的? 恐怕,要不是有赵守正这层关系在,昆开司或者说江南公司,也不会这样大方吧? 此时人在西山,还没下大船的赵公子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其实本公子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 见确实没人照顾生意,海瑞索性也不演了,直接坐到几个茶客身边好说话。 他又问道:“听说三期工程最快这个月就结束了。明年还能有这儿好事儿吗?这不长久啊。” “老先生甭瞎操心。大老爷早都说了,明年县里还要修路搭桥、挖渠清淤。等这些活干完了,昆开司还有二三十万亩地,等着人种呢。” 茶客们却毫不担心道:“地上种了桑树棉花,将来还得养蚕摘棉,缫丝轧棉吧?这不都得需要人手吗?昆开司保证过,但凡给他们干活,只会比现在赚得多,不会比现在少。” “再说了,昆开司还接了崇明那边的活,想赚更多就去修海塘嘛。听说去那边的都按工匠算钱,一个月二两起步。”茶客们大笑起来道:“昆开司还愁接不到工程,接了工程还不得我们的人带着干?” “看来昆山百姓往后,非但不用再要饭,还会比别处过得好了。”海瑞点点头,赞叹一声。 “那是当然啦。”茶客们得意极了。“看看往后,谁还有脸再骂我们叫花子!” “好啊,好哇。”海瑞拢须点头,又缓缓问道:“不过你们都去给昆开司干活了,那谁给大户种地啊?乡绅们能答应吗?” “嗨,老丈甭替他们操心。”茶客们纷纷笑道:“什么时候都是他们最得便宜,他们跟着昆开司不要赚的太开心,早就没心思管那点儿地了。” “此话怎讲?”海瑞愈发好奇,已经完全忘记了这趟的初衷。 “这么大的工程,大工小工加起来十来万人。吃喝拉撒都是来钱的生意啊!”茶老板道:“还有修堤用的辅料,还有什么独轮车、扁担、雨衣、手套、铁锨……几十上百项,哪一样都不值钱,可一上了量就都是钱啊。” “唔。”海瑞点点头道:“这些不都是那个什么江南公司负责吗?” “咦,你很懂嘛?”茶客们忽然警惕起来。“不会是徐家派来打探消息吧?” “噗……”海瑞险些喷了茶,忙苦笑着摆手道:“怎么会呢?老朽有个小友,在江南公司而已。” 这话可没骗人,赵昊小朋友嘛。 “哦,看老先生一身正气,也不像是徐家那些坏种。”茶客们这才放过他,再说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便告诉他,从二期工程开始,江南公司就渐渐退出了这些后勤供应工作,改由昆开司自行招标外包。 ps.三连更之第一更。 第三十四章 赵公子疗养去 “招标外包?”海瑞又听到个新名词。 “听说昆开司有个‘招标委员会’,专门负责这块儿。好比昆开司每天需要两万斤猪肉,他们就会把有意接这笔买卖的人叫到一起,看谁出的价格最优惠,就把这块生意交给谁做。” 一个茶客艳羡道:“这可是稳赚不赔、旱涝保收的买卖啊,可惜投标要保证金,要不也投他娘的一标,中了就发财了。” “说得就跟你有本钱似的。”其余茶客揶揄道。 “什么保证金?”海瑞好奇问道。 “那是昆开司为了供货质量,要中标人先预缴的一笔钱,只要保质保量,按期供货,就把保证金退给你。要是出了问题,不光货款不付,还要没收保证金,严重的还会进黑名单,以后甭想再跟昆开司做生意。” “这样啊。”海瑞点点头,心说这昆开司的新花样是一套接一套,好像就没有他们想不到办法一样。 “反正现在乡绅们靠着昆开司赏饭吃,可比靠天吃饭好赚多了。”茶客们道:“听说好些乡绅已经跟昆开司谈好了,把地长租给昆开司,这样虽然赚的少点,可旱涝保收,到点儿就领银子领粮食,这样做生意都没有后顾之忧了。” “唉,真是让他们好处占尽啊。”茶老板顿时觉得,自家的小日子,它就没那么香了。 “可行了吧你,”茶客们不禁取笑道:“乡绅们什么时候吃过亏,跟他们比你也是想瞎了心。” “倒也是,咱得知足啊。如今这小日子,往年都不敢想。”茶老板自嘲的笑笑,赶紧给海瑞续杯道:“喝茶喝茶。” ~~ 海公回到衙门,撒了长长的一泡尿,然后打了个两个寒噤,便下令离开昆山,赶去下一站——嘉定。 牛佥事等人也很高兴,这样省下两天时间,应该年前就可以巡视完苏州,各回各家了。不至于过年还要陪着海阎王。 站在座船甲板上,海瑞看着吴淞江两岸,连绵不绝大堤定定出神。 正是枯水季节,两岸大堤愈发显得高耸挺立,如坚固的城墙一般。 仅在不到一个月前,他站在北岸大堤上,还看到南岸正在热火朝天的施工,那时候好像才修了一小半。 没想到一个月后故地重游,南岸大堤便已经完工,堤上已经看不到几个人影。 ‘大部分的民夫,应该已经转战淀山湖和澄湖了吧?’海瑞想要举目眺望,可惜高高的大堤挡住了他的视线…… 吴淞江被这两道固若金汤的大堤箍着,再也不会放肆泛滥了吧。 起码在昆山这段,是这样的。 海瑞再次震撼于水泥和干劲儿凝聚成的昆山速度。这效率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也让他产生了更宏伟的想象。 ‘办完了手头的三件事,明年下半年就可以着手整治太湖了。’海瑞暗暗下定决心,愈发觉得时不我待,恨不得立刻飞去下一站。 ~~ 海瑞的座船离开昆山时,赵昊的科学号也抵达了西山南岛绮里坞。 好吧,他确实是有意避免和海瑞见面。 跟海瑞上次会面后,赵公子意识到海公要发飙了,便赶紧躲进了江南医院。 果不其然,海瑞疾风骤雨般、群体无差别攻击的大审判开始了。惶惶不安的士绅们三转两转,便请托到了赵昊这里。 他躲进医院也没用,王梦祥、顾大绶等人还是借着探病的机会,委婉的转达了同志们希望这位年轻盟主,能出面劝劝海公高抬贵手的殷切期待。 海瑞毕竟是赵昊请出山的,不答应会寒了士绅们的心。 可海斗士岂是他可以左右的?赵昊也只能委婉的劝一劝,说多也没用。 而且他打心眼里是支持海瑞搞得应天新政,硬着头皮也要替海公顶住乡绅们的压力。 这种情况下,再跟海瑞走得太近,会被江南士绅视为两人穿一条裤子的。非把他从还没坐热的盟主宝座上撵下去不可。 所以海瑞一来昆山,他就办了出院,去西山岛疗养。 就要让人产生一种,自己躲着海瑞走的感觉。 再结合上次海瑞来昆山,他马上病倒住院那档子事儿,士绅们也就不得不相信,赵公子也怕海阎王。 这样才能让他们放弃幻想,老老实实任其宰割……哦不,服从海公改造。 不过赵昊也不能任由士绅士气低落,所以他决定开个盛大的年会,给大家伙儿打打鸡血……划掉,改为提振士气。 年会会场便设在西山岛绮里坞的江南迎宾馆,就是上次招待蔡国熙他们的地方。 今天是腊八,距离定在腊月十五的年会还有七天。赵昊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带远道而来的小县主兄妹还有张筱菁游玩一番。 人家从北京大老远赶来昆山,天天陪他在医院待着,再不好好陪一下,着实不像话。 江雪迎也同船而至,说是要提前准备大会的相关事宜,但真实目的谁知道呢。 当赵昊裹着厚厚的斗篷,走出温暖的船舱时,便见女孩子们已经穿戴整齐,在甲板上有说有笑了。 只见李明月挽着张筱菁的手臂,跟江雪迎笑吟吟的说着什么。 “雪迎不是江南集团的总裁么,怎么整天跟我们一样闲呢?”明月妹妹不开心江雪迎又跟来,明明兄长说要陪她和筱菁的嘛。 “还有比陪着明月更重要的事吗?你们好容易来江南一次,我怎么也要尽地主之谊啊。”江雪迎用帕子掩口微笑。 “雪迎太客气了,你在金陵已经尽过了。”李明月暗暗咬牙,笑容愈发灿烂道:“上了岛就安心准备年会吧,耽误了江南集团的正事儿,岂不辜负了我赵大哥的信任。” “明月放心,我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江雪迎淡淡笑道。 马秘书和巧巧挽着手,含笑站在两方人马中间,颇有些坐山观虎斗的意味。 看到赵昊出来,女孩子们便停下说话,含笑望着他。 “你们聊什么呢?这么开心?”赵昊好奇问道。 巧巧心说还开心呢,唇枪舌剑的吓死个人。 “女孩子的话题,兄长不感兴趣的。”江雪迎笑着摇摇头。 “是啊,大哥,我们在说胭脂水粉呢。”李明月也甜甜的笑着。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三十五章 江南迎宾馆 李明月和江雪迎这阵子没少唇枪舌剑、明争暗斗。但她俩争的是,谁能一直在赵昊面前保持淑女形象。好像谁能绷到最后,谁就是胜利者一样。 因此只要有赵昊出现的场合,便会变为停战区。甭管两人之前斗成什么样,赵昊一来就会瞬间恢复一团和气的样子。 华伯贞和金科早已等在绮里坞码头,科学号一靠岸,两人便将公子小姐们迎下了码头。 两人不认识小县主和小爵爷,自然只朝自家总裁大人郑重行礼,江雪迎客气的请两人不要多礼,然后正式向两人介绍李明月兄妹和小竹子的身份。 二人吓一跳,赶紧朝县主三人行礼。 “免了吧。”李承恩摆摆手,伸个懒腰问道:“这岛上有什么好玩的?” 华伯贞心说,好玩的东西多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给你看。 二人便望向自家公子,赵昊笑道:“这岛上环境好,好多鸟来越冬,可以划划船,看看鸟,还是很美的。” “我才看不鸟呢,我要打鸟!”李承恩快两个月没打猎,手痒难耐。 “呃……”赵公子不知该怎么回答了,他可是安静如画的美男子,最激烈的运动也不过踢踢毽子练练拔断筋什么的。 打猎这种事,他想都没想过。 金科便笑道:“明月湾那边可以打野鸭子,毛坞里那边有河麂,笠帽山还上有雉子,这些年没人光顾,好打得很。” “唔,明天就去,”李承恩一听就乐了。“先打麂子过过瘾!” 李明月闻言也是一阵抓心挠肺,面上却嗔怪道:“哥,你怎么这么野蛮,小麂麂毛茸茸的那么可爱。” 李承恩心说射兔兔的时候也没见你手软过,他只当没听见,揽着禧娃的肩膀道:“大爷我明天教你打猎,不会打猎那还叫个男人吗?” 禧娃甩开他的胳膊,愤然道:“谁说我不会打猎,我可是打猎高手!” 赵昊感到有被误伤,没有插嘴。 ~~ 说话间,众人进了江南迎宾馆。 观音菩萨已经被请到了甪头的文殊院里,跟文殊菩萨作伴去了。 馆中青瓦黄墙、竹影扶疏,曲廊亭榭、幽雅静谧,已经完全看不到破败的迹象了。 “华大哥这是拿出修园子的看家本领了。”赵昊不由赞叹:“比两个月前又像样多了。” “公子把咱们江南集团的头一次全体大会,放在迎宾馆,”华伯贞笑道:“那还不得好好准备准备……” 说着他献宝似的压低声音道:“我花房里,还有上万盆鲜花呢,到时候摆出来,绝对震倒一片。” “没想到华大哥爱花之人?”赵昊笑着打趣一句道。 “我已经与美酒美食无缘,也只能过过眼瘾了。”华伯贞叹口气,又征询赵昊等人意见道:“不知公子小姐们,是愿意住一起热闹点儿,还是想清静点儿住独院?” “当然是清净点了。”李承恩脱口而出,话没说完,后背便被妹子扭了一把。忙改口道:“那怎么可能呢?我们年轻人当然是喜欢热闹了。” “那就最大的清漪别院吧。”华伯贞便笑道:“院子里八个套间,还算宽敞,而且还有从山上引下来的温泉呢。” 其实是用锅炉加热的山泉水,但华董这样说,好像也没什么错。 至少少女们全都露出了跃跃欲试的兴奋之色。 说话间,华伯贞带着众人走进那临湖的清漪别院。 众人只见华伯贞口中‘还算宽敞’的别院,占地少说两亩。院内有曲水绕窗、静竹婆娑,还有湖石假山,锦鳞游泳。别院正堂‘烟雨阁’、八间由禅房改建的套间,还有几个泡汤用的竹轩散落其间。飞檐翘角、粉墙黛瓦,与园景完美的融为一体。 不是华伯贞这样的造园高手亲自设计,根本达不到这效果。 少年少女们一看就喜欢上了这间别院,欢喜的挑选起各自的房间来。 李明月抢先给赵昊选了临湖的一间,然后给自己和小竹子,选了他的隔壁。这样江雪迎就只能跟她住隔壁了。 马湘兰和巧巧平时都是跟赵昊住一起的,但当着李明月和江雪迎的面,只能也胡乱找个稍远些的套间。 禧娃本来不想掺合,这半年他都习惯跟高武一起睡了,现在不听高大哥的呼噜根本睡不着。 却被李承恩硬拉着留宿在别院里,还非得跟他住一间。唉,也只能将就将就了。 ~~ 选好各自的房间后,众人来到别院中央的烟雨阁吃晚饭。 今天是腊八节,迎宾馆的厨师除了准备精美的菜肴外,还特意煮了腊八粥。可惜少年少女们都被温泉勾去了魂儿,草草填饱肚子便鸟兽四散了。白瞎了大厨们的一番心意。 女孩子们选了最大的一个玉泉汤泡温泉。 竹轩中热气氤氲,汉白玉的浴池呈宽敞的葫芦状,甚至可以在里头游泳。 迎宾馆的侍女们还贴心的在池边点起檀香,在汤上洒了各色花瓣,深得少女们的欢心。 便在外间说说笑笑脱掉裙钗,裹着白色的浴巾走进浴池,伸脚试试水温,然后一个接一个滑入池中。 进了汤池,巧巧就开心的在里头游起泳来,她可是水乡的女儿,在水里就像只小美人鱼一样。 马湘兰无奈的捂住眼睛,包子妹妹也十五六的人儿了,居然还如此幼稚,简直辣眼睛。 但马姐姐做任何事,动机都不那么单纯。借着捂眼的动作,她偷瞄一眼小县主。 哦豁,果然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呦。 有了完美的大长腿,就不能再奢求太多了。 江雪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有意无意的滑落了浴巾,似笑非笑看着李明月,颇有耀武扬威之意。 李明月紧咬着下唇,使劲裹住了浴巾,然后一把扯下了张筱菁的。 “讨厌!” 张筱菁娇嗔声中,整个世界却安静了。 ‘讨厌……’ 江雪迎咽了口唾沫,明白了什么叫一山还有一山高。 ‘讨厌。’ 原本打算让小妹妹看看什么是成熟女人的马姐姐,也默默裹好了自己的浴巾。 心说鱼与熊掌还是可以兼得的,就看老天爷愿不愿都给你了。 ps.第三更。下一更还没写完,但眼不舒服了,还是明天写吧。抱歉抱歉。 第三十六章 迅雷铳 清漪别院,另一处临湖的露天温泉中。 赵昊和李承恩三个,还有闻讯从研究所赶来的赵士祯也在泡汤。 这边的场面就豪放多了,李承恩和禧娃两人一边喝着三白酒,一边赤条条的手舞足蹈。 主要是李承恩在吹嘘,他在南海子打猎时的累累战果。 按照小爵爷的说法,他的战果包括不限于两百多条狼,一百多只熊,三十只老虎,六头大象,还有一千多只兔子…… 禧娃对此竟深信不疑,高呼小爵爷不可战胜,还不停问李承恩,那大象的鼻子真那么长吗? 也难怪李承恩这么喜欢找他玩了。 赵昊和赵士祯则坐在浴池另一边,一边喝着碧螺春,一边低声说正事儿。 没办法,发明家都是工作狂,赵士祯是来找赵公子汇报工作的。 “叔,隆庆式已经定型了,纸壳定装弹也研究出来了。”赵士祯说着变戏法似的,递给赵昊一枚糖果似的子弹。 赵昊瞪大眼睛,上下打量着赵士祯,只见这小子全身上下一丝不挂,也不知这子弹他是从哪儿掏出来的。 赵公子有些疑忌的用夹茶盏的竹镊子,接过那枚纸壳子弹,借着灯光一看。 只见它跟人的食指差不多长短,整体用纸壳包住,一头尖一头粗。 “使用的时候,只需用牙把弹尖咬开,将里面的火药倒进火池里。弹丸在纸壳中间,挡住了剩下的火药倒不出来。”赵士祯献宝似的解释道: “然后关上火门,把剩下的火药和弹丸,用通条塞到枪管里就行了。我们试过,改用这种子弹后,一分钟能打三发稳稳的。” 研究所早就也用上了澳门来的泰西钟表,自然也有了分钟的概念。 “那还不错。”赵昊略一盘算,这枪要是到了戚家军手里,应该能打出足够密集的弹雨,即使面对骑兵的冲锋也不再是软弱无力的了。 ‘再把刺刀配上,基本能达到张偶像的要求。’赵昊心说,这样明年去北京看他,就不愁见面礼了。 “对了,叔,我那个后装的子母铳,”见得到叔父的赞许,赵士祯壮着胆子道:“我给它起名叫迅雷铳。” “迅雷铳。”听到这个对宅男来说意义非凡的名字,赵昊默默呷一口茶,良久方赞道:“好名字,可惜没有磁力链,终究还是冲不起来。” “呃,磁力链?”赵士祯好奇问道:“那是个什么装置呢?” “当我没说。”赵公子摇摇头,哎,老师们还没出生的年代,迅雷有个屁用。 “……”好在赵士祯时常从叔父口中,听到些没头没脑的新鲜词儿,早就见怪不怪了。他便把注意力放回到,自己心心念念的迅雷铳上道:“侄儿打了个样枪试了试,确实如叔父所言,漏气厉害,子弹打不出三十步。” “那当然了。”赵昊淡淡道:“后装枪的优越性大了去了,可惜这一条就判死刑。” “不,叔父,我想到一个解决的办法。”赵士祯却坐直身子,激动道:“就是叔父曾说过的——大力出奇迹!” “哦?”赵公子神情一窒,肃然起敬,暗道不愧是立志要活捉阿市的男人,果然要创造奇迹吗? “既然漏气解决不了,那我就加大火药的威力,一样可以把子弹打的远!”造枪狂魔叫嚣道:“于是我加大了装药量!” “然后呢?”赵昊满脸期待。 “然后就炸膛了……”赵士祯塌下脸道:“幸亏侄儿防着这一手,用的是延长扳机,不然非把指头炸掉不可。” “……”一道明亮的茶汤,顺着赵公子嘴角淌下。 “所以叔父,为今之计,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赵士祯目光炯炯的看着赵昊,图穷匕见道:“你上次说那个硝化棉……” “你傻啊是吧?黑火药都能炸膛,硝化棉就不炸膛了吗?”赵昊狠狠拍了他脑袋一下。“你还是老老实实先想办法,把炼钢搞上去吧!” “侄儿估摸过,就算改成钢制枪管,想让迅雷铳打两百步,也得把枪管做成小臂那么粗。”赵士祯依然不死心道:“那到底是枪还是炮啊。所以叔,还是需要威力更大的火药……” “不行,绝对不行,那玩意儿太不稳定了,把你炸死了……”赵昊闻言断然摇头,他本想‘谁给我造枪’,但又觉得太不温情,便改口道:“我会心疼的。” “叔……”孤儿赵士祯登时感动的眼泛泪花,一脸孺慕的望着跟他般般儿大的小叔叔道:“就一次,答应侄儿一次吧。” “说不行就不行。”赵昊狠狠敲了他脑袋一下,沉声道: “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之所以不传给《化学》这门课,就是因为你性子太急,胆子太大!你要是再跟我这儿废话,就老老实实去昆山读书去,别想再回研究所!” “哦,知道了,叔……”赵士祯登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世上就没有比这更能威胁到他的了。 见他饱受打击的样子,赵昊叹了口气道: “你要学会有耐心,科学就是这样,一个发明的出现,到能实际应用,需要经过漫长的试验去试错。必须要踏踏实实一步一步的去做,切忌急躁。” “明白了叔父。”赵士祯忙受教的点点头。 其实赵昊这番话半真半假。一半真在于,这是个横亘在发明和应用之间的普遍规律。硝化棉最终变成无烟火药,也确实需要很长时间的试验。 一半假在于,赵昊是知道无烟火药该如何制备的,所以基本不需要反复试错。 先用硫酸硝酸混合液浸泡棉短绒,然后取出棉花洗涤晾干就是硝化棉。 再用硫酸和酒精蒸馏制备乙醚,用乙醚和酒精混合液溶解硝化棉,然后加入樟脑作为稳定剂制成固体,固体经过压片和分割做成颗粒,便制成威力达黑火药两到三倍的无烟火药了。 好吧,别说乙醚了,赵昊现在连硫酸硝酸都还没开始着手制备。 但西山岛已经找到了黄铁矿,有了黄铁矿,硫酸还会远吗?有了硫酸,硝酸还会远吗? 赵昊有信心,三四年内攻克所有难关,达成制备无烟火药的所有条件。 而且赵士祯天才的直觉没错,正是无烟火药的诞生,让后装枪取代了前装枪。 但问题是,赵公子已经打定主意,哪怕所有的条件都已经达成,也不告诉弟子们无烟火药的配方。 ps.这章是还欠的。 第三十七章 有限代差理论 上次跟赵士祯介绍棉短绒时,不慎说漏了硝化棉的秘密后,赵昊便下定决心,要严守秘密了。 原因四个字,‘保持代差’。 作为一名拥有大预言术的神棍……哦不,科学家,没有人比赵昊更清楚,工业革命以后,科技和生产力的发展不再是线性的,每一次科技突破都带动生产力的‘跃阶’式提升。 这导致完成‘越阶’的一方的战斗力,对仍在原先层面的对手形成‘代差’。 代差,是何其让人绝望的字眼啊?一旦形成代差,什么天时地利人和优势统统不作数,等待落后一方的只有失败,反复的失败。一直到它也完成‘跃迁’,才能追上先进一方的脚步,和对方进行公平的较量。 因此落后一方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设法抹平这个代差,这是连‘我大清’都知道的道理。 所以赵昊确信,任何会引发代差的发明,一旦投入大规模应用,都不可避免的被对手逆向破解复制,或早或晚而已。 毕竟大明不是在玩单机游戏。这个时代地球上另外两大超级帝国——奥斯曼和西班牙,都在他们的鼎盛期。 除了全球帝国西班牙、洲际帝国奥斯曼外,还有在欧洲大陆跟西班牙争霸的法兰西。即将排队崛起的荷兰、英格兰。 哦,对了,还有跟西班牙平分地球的佛郎机。 赵昊的目光从来都没只停留在大明过,他深知要想拥抱大航海时代,就不可避免与这些国家成为对手。 而赵昊很清楚,自己并不是什么不世的天才。是天才的话,也不至于时常被自己的学生打击到。 他所有的倚仗都来自于大预言术。而随着他这只蝴蝶不断扇动翅膀,历史终究会走向一条他完全陌生的道路。 那时候,所有的历史知识都不作数了,唯有科技依然可以成为他的依凭。 因此赵昊必须谨慎对待这些会引发‘代差’的关键技术。 毕竟领先两代并不会比领先一代,带来更大的压倒性优势。要想更长久的享受代差红利,就该尽量保密自己的新技术,延缓新技术问世的时间。 在赵昊看来,只要能对敌人始终保持压倒性优势即可。贸然拿出不必要的超前技术,只会缩短对手追赶的时间,让对手少走弯路,对自己绝对有害无利。 如果他能让大明至少对欧洲保持代差两百年,那不管自己结局如何,最后的胜利一定会属于大明。 这就是赵公子建立并践行一生的‘有限代差理论’。 当然,在泰西人看来,这个理论几乎与他的大名一样臭名昭著,因此又被称为‘笼罩欧洲四百年的日天诅咒’。 其实哪怕在大明后世史学家那里,他这一理论也是毁誉参半的……尤其在那些叫嚣‘科学无国界’的蠢货看来,他这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耽误了全人类的进步。 好在那时,赵公子早已经作古,不然肯定气得从棺材里蹦出来,用隆庆式爆了这些不肖子孙的菊花。 日子太好养蠢货,这是不分人种的…… ~~ 所以任凭赵士祯软磨硬泡,赵昊都不肯透露一个字。 这与信任无关,而是不可动摇的原则。 看到两人结束谈话,赵士祯怏怏沉到水里,咕嘟嘟吐着气泡。李承恩迈着两条大长腿,哗啦哗啦走到了赵昊身边,然后一屁股坐下来。 “喝点儿。”李承恩将青瓷杯递给赵昊。 “我还小。”赵昊自然不接,他瞥一眼醉醺醺的小爵爷,这厮十二三岁开始喝了。 但赵昊尊重别人的生活方式,李承恩就是逛窑子,他也不会废话一句的。 李承恩也瞥一眼赵昊,意味深长道:“不小了。” “去你的。”赵昊赶紧用浴巾挡住自己的要害。 “哈哈哈哈……”李承恩放声大笑起来,仰头喝光杯中酒,把瓷酒杯往汤池中一丢,便惬意的展开双臂,靠坐在池壁上。 “跟你说点儿正事。”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某位姓赵的,做事不太地道啊!” 赵昊心中一紧,暗道,莫非我爹东窗事发了?赶紧一脚把还在水下吐泡的赵士祯踢远,强笑道:“每个人都有选择他生活方式的自由,做晚辈的还是不要干涉的好。” “呃……”李承恩听得一愣,好一会儿才奇怪道:“是,我承认,你比我大,但充其量算我哥,什么时候成我长辈了?” “什么?你比我叔还小?”禧娃闻言大怒,扑腾着水就过来算账了。“还整天说是我大爷!你大爷的,敢占老子便宜!” “没多大差别。”李承恩一脚把禧娃踢飞。 “咳咳……”赵昊尴尬的咳嗽连连道:“嗨,原来说的是我啊。” “我还能说谁?当然是你啦!”李承恩一脸你好白痴道:“老前辈那么好的人,我爱他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说他呢。” “好吧,我误会了。”赵昊扯条干棉巾擦擦汗,干笑道:“到底什么事儿,我听这呢。” “还能什么事儿?我妹啊!”死妹控提高声调,心情复杂的瞪着赵昊道:“她大老远从北京跑来找你。这都半个多月了,你却一次都不带她去你家。她要去拜见你爷爷,你还拦着!这也太过分了吧!” 赵昊擦擦喷到脸上的口水,苦笑道:“这件事,我已经跟明月解释过了,也得到了她的谅解了,你难道没听她说过吗?” “呃……”李承恩心说,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不想活了吗? 但他岂能让人看出,妹妹居然有话不跟自己说?便干笑道:“说是说了。可酒喝多了,记性不好,给忘了。” “那也没必要再跟你说一遍了,反正你也会忘记。”赵昊便呵呵一笑。 毕竟自己爷爷与干娘到底有何深仇大恨,他自己都还没搞清楚哩…… “呃……”李承恩挠挠头,洒然一笑道:“不说就算了吧。”说着又重新瞪圆了眼珠子道:“不准委屈了我妹妹,知道吗?!” “明月也是我妹妹,我委屈自己也不会委屈她的。”赵昊淡淡道。 “可她不光想当你妹妹……”李承恩一脸郁郁,小声嘟囔一句。 “我知道。”赵昊没有回避这个问题。 “呃,你知道?”李承恩吓一跳,旋即讪笑道:“也对,她恨不得让全大明都知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嗯。”赵昊抬头看着天上皎洁的明月,露出了一丝苦笑。 “那你怎么想的?”李承恩压低声音,着紧问道。 “我刚说过了。”赵昊答道。 “你……”李承恩有些如释重负,又有些神情狰狞道:“你是说,你对她没那个意思?” “她才多大?十五岁哎!”赵昊一脸理所当然道:“我要是对她有那方面想法,我不成禽兽了我?” ps.今日三连更第一更,求月票! 第三十八章 小孩子才苦恼的问题 露天汤池中。 “哦,原来你喜欢成熟的……”李承恩露出恍然之色,拍了赵昊肩膀一下道:“这点咱们一样。” “谁跟你一样?”赵昊和这白痴拉开距离道:“我什么样的都不喜欢。” “那么说,你对那江小妞,也是一样了?”李承恩心情十分复杂的问道。 他多希望赵昊能跟江雪迎凑一对啊,这样就没人跟自己抢妹妹了。 可又怕明月受伤害…… 纠结,就是妹控的宿命。 “当然了,雪迎跟明月同岁。”赵昊理所当然道。 “那再过几年呢?”李承恩又追问道。 “那还用说?”赵昊像看白痴一样瞥他一眼,站起身来走出汤池。 汤池中,赵士祯依然在憋气吐泡泡,赵士禧在旁边为他拍手喝彩。 也不知跟一帮白痴一起泡汤,会不会被传染。赵公子如是想道,赶紧擦干了身上的水。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啊?”李承恩在汤池里追问道。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赵公子裹上浴袍,施施然回屋去了。 幼稚。 ~~ 第二天一早,泡过温泉,体力全满的小爵爷,便嚷嚷着要去打猎。 还非拉着小县主一起……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张筱菁自然要跟李明月一起了。 赵昊却对打猎毫无兴趣,主要是因为他一窍不通,当然不愿意在女孩子们面前出糗了。 便对埋头吃饭的赵士祯道:“今天我非得去研究所吗?” “啊?”赵士祯嘴里含着半个包子,茫然的看着赵昊。 “不是你昨天让我过去趟吗?”赵昊给他递个眼色。 “哦哦,瞧我这脑子。”赵士祯毕竟是给赵昊当过好一阵书童的,马上心领神会道:“研究遇到大问题,必须叔父出马了。” “不能晚几天吗?” “试验不等人啊。” “唉……”赵昊无奈的叹口气,朝李明月歉意的一摊手。 “大哥有事只管忙。”李明月乖巧的点点头,然后一把揽住江雪迎的肩膀,笑眯眯道:“有雪迎陪我们就可以了。” “……”江雪迎嘴角抽动一下,她刚想说,自己也有事儿来着。 “你们也一起去吧,人多热闹。”赵昊对马姐姐和巧巧道。 马湘兰知道赵昊要去陈家坞,便点点头,笑着应下。 ~~ 早饭过后,马克龙带着一小队保安,护送李明月等人乘船去明月湾去了。 赵昊则跟赵士祯策马往西山本岛。 西山岛被郑泾港和金铎河分为三部分,但南岛和北岛的面积,加起来也没中间的本岛大。 一行人北行四五里,便到了郑泾港边。 夏天时,这道河面一里多宽,现在只有不到百丈了。 河两岸,每隔一里近远,便有一座哨楼,楼上都有保安在警戒。 河面上没有桥,只有一个与哨楼相连的渡口,停着两条船。 负责保护赵士祯的保安队员,跟哨楼上吆喝几声,便有船夫下来,划船将一行人马摆渡到了本岛。 众人复又前行四五里便进了山,沿着蜿蜒的山道左拐右拐,便见一道水泥高墙横亘眼前。 这里的守卫要比渡口严格多了,包括赵昊在内,所有人都要凭出入证才能进门,还得严格登记进出时间。 陈家坞研究中心的出入证,比钱庄会票的管理还要严格。首先是签发数量极其有限,像这种可以不经批准直接出入的‘特别通行证’,一共只签发了三十来张。 其中一半还是签发给赵昊的随员,必须要跟他的一号证同时使用才有效。 另一半,被颁发给赵士祯、张鉴、高铁匠等寥寥几位,完全被信任的研究所高层。以及江雪迎、华伯贞、金科等赵昊心腹之人。 而且,通行证还会定期更换,并配合口令使用,当然口令也是定期更换的。 层层安保措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保守住研究中心里的机密。 对了,现在研究中心对外统一称为‘避暑山庄’,所以特别通行证上写的也是‘避暑山庄贵宾卡’,赵昊还是001号呢。 至于中心常务副主任高铁匠,对外职务是山庄经理;中心副主任张鉴,对外职务是山庄客房部经理。 赵士祯这个枪械研究所所长兼首席研究员,对外职务是山庄康乐部经理,其余所长也都各有山庄经理职务……不过好处是,还有额外一份薪水拿哦。 ~~ 进去第一道围墙,赵昊终于看到了远处研究所的烟囱,比上次又多了两根。 那是钢铁研究所和矿物研究所,都建起了他们自己的高炉,终于不用跟军械研究所抢炉子用了。 过去第二道门岗,便看到成片的清水混凝土建筑,错落分布在山坡上,足足上百座之多,这就是研究中心的主要区域了。 此时中心还没开始绿化,大部分房屋都还空着,只有靠近主路的两排房屋里头有人活动。 每座房屋外都没挂单位门牌,只有一个客房编号似的科学数字。 每个数字都有其含义,第一位数代表这间试验室的隶属机构,后两位数代表试验室编号。 比如101室便是钢铁研究所的第一试验室,因此钢铁研究所也被称为01所。 201室是矿物研究所的第一试验室,202室便是矿物研究所的第二试验室,矿物研究所自然便是02所。 此外还有03所机械研究所;04所化学研究所;05所建材研究所;06所纺织研究所;07所印刷研究所。 二门和三门之间,就这七个研究所,但在研究中心的通讯册上,还有三个所。一个是第三道门内的00所军械研究所,另一个是设在江南医院中的08所医药研究所,以及还在筹建中的09所船舶研究所。 不过也只是看起来颇能唬人而已,就拿这七个研究所来说吧,加起来才一百多个研究人员,而且绝大多数都是赵昊从各处挖来的工匠。 所以才需要高铁匠这样的同行来管理他们。 像张鉴、赵士祯这样的读书人兼天才发明家,这里目前只有四五人而已。 科研人才严重不足,有自主研发能力的高端科研人才更是奇缺。 赵公子就是再有钱,给到再好的科研条件,也变不出人才来啊! 只能先把架子搭起来,慢慢物色培养了……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三十九章 玻璃 得知师父来了,张鉴赶紧从101实验室里跑出来迎接。跟他一同出来的,还有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两人虽然相貌迥异,但气质很像,都十分沉稳内敛。 他正是张鉴的姐夫,陕西来的私塾先生王应选。 虽然赵昊费老大力气,把王秀才从陕西弄来,为的是他还没出生的儿子王徵,但王秀才精通算术天文、机械地理,科学天分出奇的高。 这并不奇怪,因为张鉴正是在姐夫的引领下,才对机械物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对于这种优秀人才,赵昊自然不能只留着配种,还要让他本身也发光发热。便高薪聘他为01所钢铁研究所所长。 “王大哥好啊。”赵昊笑眯眯的受了徒弟的跪拜,然后跟徒弟的姐夫称兄道弟。 王应选戴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这还是来江南以后配的。当年他就是因为近视太严重,没法再继续读书了,没想到一副小小的叆叇,就能治愈断送他前程的痼疾。 配上眼镜后,他其实很想继续读书的,毕竟才二十出头,在陕西考个举人不成问题。 但赳赳老秦知恩图报,王应选一句废话没说,便一头扎进了陈家坞的山沟沟里。 赵昊就喜欢这种好欺负的老实人,对他客气极了。 只是被小舅子的师父叫大哥,让很注重伦常的王秀才,感到不太适应。不过他性情忠厚,端人饭碗服人管,也不会多说什么。 “王大哥,嫂子肚子有动静了没?”赵昊下一句话,还是让他差点破了功。 “咳咳咳!”王秀才涨得老脸通红,尴尬摇摇头道:“还,没。” “要多加努力哦。”赵昊笑道:“争取多生几个,要在江南开枝散叶哦。” “哎,哎……”王应选茫然点头,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为何每次公子见面,都要先问自己老婆有了没? 好在这时,02所的所长邢云路也听到动静,和他的师弟瞿汝夔赶忙从201试验室出来拜见老师。 邢云路是赵昊从北京带来的学生,这位还未长成的天文学家,表现出了对科学浓厚的兴趣,赵昊也是实在缺人手,便让他先来中心的矿物研究所顶几年。 至于瞿汝夔,大家肯定更陌生,因为之前根本就没提过……实在是赵公子如今摊子越铺越大, 不能事无巨细的一一道来。 才不是临时需要硬加的呢……认真脸。 瞿家是常熟大族,瞿汝夔的父亲瞿景淳是嘉靖二十三年的会元加榜眼,《永乐大典》总校官,官至礼部左侍郎兼翰林学士,不过已经因病致仕、归乡隐居了。 瞿汝夔是瞿景淳的次子,今年十九岁,在苏州府学读书。不幸遭到了李叫兽的毒害,被忽悠……哦不,介绍到昆山,拜赵昊为师,学习科学。 而且十分荣幸的跟邢云路一起,由第五级的科学生,直接晋升为第四级别的‘记名弟子’,可以管赵公子叫师父那种哦。 以赵某人的势利,愿意破格收徒,当然是因为此人像邢云路一样,有不凡之处了。 在另一个时空中,这位姓名笔画很多的公子哥,是利玛窦来大明后的贵人。是他指点被忽悠着剃度为僧的利玛窦,穿上儒袍、学习儒家经典,与士大夫打交道,这次让利大师的传教生涯有了转机。 他也是大明最早为西学着迷的士大夫。利玛窦所说的一切,对他都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他勤勤恳恳地跟随利玛窦学习了一年,便学会了数学、球体几何,以及《几何原本》第一册。 还学会了如何制作各种各样的日晷,如何测量高度和距离,并顺便学会了意大利语…… 这些,都是他在一年里学会的,绝对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才。 可惜后来他因为情感纠纷损害了名誉,忽然避世遁居,从此不知所踪,没有像徐光启、王徵那样,在科学史上留下大名。 赵昊对科学天才求贤若渴,连未成年的徐光启都不放过,别说已经成年的瞿汝夔了。得知他在苏州府学后,便让李贽帮忙招募到了门下。 不过赵昊对他期望甚高,目前只让他恶补科学知识,还没有给他安排具体的工作。 ~~ 张鉴、赵士祯、王应选、邢云路、瞿汝夔,就是整个研究中心的五大金刚了。此外便都是些识字都不多的能工巧匠而已了…… 赵昊今天是突然袭击,弟子们都不知道他要来干啥。 寒暄过后,便问师父有何指示。 赵公子心说我就是不想去打猎,便笑道:“不要紧张,我就是来随便看看的。” 说着他看一眼邢云路道:“先去你那儿吧。” “师父,请。”邢云路神情一紧,赶紧侧身带路。 众人便进了201实验室,便见屋里的桌椅摆设,全都被堆到一角,空出的地面上,摆满了一袋袋的沙子。 几位工匠将几袋写用同样标号的沙子,均匀的倾倒在一张草席上,草席上还铺了张雪白的布单。 然后每个工匠都拿起个细齿竹耙子,不停的犁着草席上的白沙。 赵昊蹲下仔细一看,便见每个耙子的耙齿上,都绑着一块黑乎乎的长条细石头,石头不断将一些黑色、褐色的粉末从白砂中吸出来。 “这是在给石英砂除铁吗?”赵昊笑问道。 “嘿嘿,一切都瞒不过师父。”邢云路笑嘻嘻的点头道: “上回师父说,玻璃黄黄绿绿不透明,主要是因为石英砂中含铁的杂质造成的。回来后,我就想了这个办法。” “嗯,那现在烧出来的玻璃怎样了?”赵昊点点头,邢云路最大的毛病好处都是较真儿,特别适合干这个活儿。 “进步还是很明显。”邢云路让人将墙角的木架子抬过来。 上面并排镶着九片颜色各异的玻璃,最左边的黄绿色最浓,越往右颜色越淡。 每一片玻璃上,都贴着张标签,上头写着材料来源、烧制时长、炉火焰色等等试验数据。 完全符合赵昊传授的科学试验法,让当老师的深感欣慰。 ps.第三更,求月票,今晚没了。 第四十章 又是一条发财路 201实验室中。 “这几片是改进前烧的,师父都看过。”邢云路跳过前三片,指着第四片道:“这是按照师父的教导,寻找高品质的白色石英砂后烧的。” “唔,确实透明多了。”赵昊欣慰的点点头,这块比前三片的透光度,有肉眼可见的提升。 “第五第六片也一样,但是石英砂产地不同。”邢云路道:“目前来看,从湖州府的和尚山采来的石英砂,效果最好。” “嗯。”赵昊点点头,哪里的石英砂最好,这个他真不知道了,只能靠研究所不断的寻找和尝试了。 邢云路又指一下第七块道:“这是除铁后烧制的。” 然后他指向第八块道:“这是除铁和二次清洗石英砂后烧出来的……通过对照可知,这两道工序确实可以大大提高玻璃质量,进而可知师父所言无误,石英砂纯度确实会影响玻璃的品质。” “嗯。”赵昊丝毫没感到被冒犯,科学家本就该怀疑一切、以实验说话的,这是他反复传递给弟子的精神。 赵公子从架子上,小心抽出那第八块玻璃,举到眼前看去。 便见玻璃中,已经只剩淡淡的绿色了。也能隔着玻璃,把瞿汝夔脸上的雀斑,看的清清楚楚。 “不错,不错,进步巨大啊。”赵昊满意的点点头,虽然距离光学玻璃还差得远。跟那架子上的第九块……从澳门的佛郎机人那里,买来的泰西玻璃比起来,也还有一定的差距。 但这才几个月啊?就已经把差距缩小到以道里计了,他没理由不信心满满。 “师父,这里灰大,咱们去下一个环节吧。”邢云路对师父的夸奖受宠若惊,强压着兴奋之情道。 “一定要注意防护,佩戴口罩、做好通风、每天都吃黑木耳。”赵昊点点头,又叮嘱几句。相信以邢云路的较真,应该会严格执行各项规章的。 ~~ 邢云路又掀开门帘,请师父进了隔壁的提纯室。 提纯室分三间,第一间是用来从草木灰中提取碳酸钾的。 用砂子烧玻璃的最大难点在于,人们很将炉温提升到直接熔化沙子的温度。后来威尼斯人无意中发现,只要加入盐湖中的天然苏打,就可以大大降低砂子的熔点。 这被意大利人当做最高机密,保守了超过五百年。为此他们只在与世隔绝的穆拉诺岛上生产玻璃。且岛上的人世世代代都不许离开。 这也是泰西玻璃价格昂贵的原因。 不过我们的祖先早在春秋时,就知道草木灰一样可以当助熔剂用。 原先琉璃局的工人是直接往沙子里倒草木灰的,但这样掺进去的杂质太多,十分影响玻璃品质。 赵公子脑海中储存的化学知识告诉他,草木灰中起作用的是碳酸钾。碳酸钾与碳酸钠一样,都可以作为烧制玻璃时的助熔剂。 而且碳酸钾是一种可溶性盐类物质,所以赵昊让邢云路先将草木灰进行溶解,用细网滤去滤渣,经浓缩后结晶,便可得到碳酸钾晶体了。 但凡事都是说起来简做起来难,试验室用了将近一个月,才捣鼓出过滤器蒸发器等全套工具来,这才刚刚开始提纯试验,还没用在烧制上呢。 所以这法子到底对烧玻璃有没有帮助,赵昊也不知道。不过提纯草木灰终究是不会亏的。 “这是个好东西啊。”赵昊捻起一把白色的结晶粉末,露出了痴汉般的笑容。 有了碳酸钾,就可以生产肥皂了。 有了肥皂,就可以嘿嘿嘿……才不是你想的那么龌龊呢,是可以生产真正的炸药——黄色火药啦! 不过可惜,赵公子连无烟火药都不打算太早拿出来,更别说硝化甘油火药了…… 想到这儿,他兴致大减的收起了笑容,对身后的张鉴道:“等04所建起来,提纯工作可以合作进行。把研究所放在一起,就是为了互相协作、互通有无的。” “是,师父。”张鉴赶紧记在小本子上。 研究中心的主任是个不管事儿,常务副主任高老汉管研究工作以外的事情。研究所的业务全靠他这个副主任操心,记性再好也遭不住会挂万漏一啊。 第二提纯室中提纯的,是之前从凤阳弄回来的芒硝。芒硝是用来做澄清剂的,可以大大提高玻璃的透明度。 第三提纯室提纯的是生石灰,生石灰一是也有助熔的作用,二是可以调节玻璃液的料性。 等到出了提纯室,便来到窑炉旁的备料车间。 便见工匠们将石英砂倒入一个浴缸似的木盆中,二次清洗过后,再掺入辅料便可送入窑炉中了。 虽然是寒冬腊月,窑炉旁的工匠们却都赤着上身,大汗淋漓。 赵昊也脱掉了斗篷,透过炉口往里看去。 便见西山岛特产耐火砖筑造的炉膛中,早放进去的石英砂,已经被烧熔成亮黄色的糖稀状。 一名工匠将一根枪管似的五尺铁管伸进炉膛中,像蘸酱一样裹出厚厚一团玻璃液,这一步叫‘挑料’。 挑出的玻璃液,必须在三分钟之内完成塑形,稍一迟缓就会凝固。 只见那玻璃工匠站在高高的台子上,双手握住铁管,嘴巴贴在尾端,深吸口气使劲吹去。 吹个球,吹个大皮球……哦不,吹个大玻璃泡。 工匠一边吹还一边快速旋转铁管,玻璃泡缓缓落在表面光滑的铁盘上,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向外扩展,形成表面光滑平整的大圆盘。然后那工匠轻敲一下吹杆下端,玻璃便与吹杆断开了。 这一步不仅需要很强的臂力,还需要非常大的肺活量。 别看这几下,那都是积年累月的功夫,整个大明就只有琉璃局有这种技艺高超的工匠。 赵昊花了一万两银子,才挖来了这十位师傅。而且只有半数能吹玻璃的。 这时玻璃板已经开始冷却,还要再回炉一次烤软,然后用个表面锃亮的双柄铁辊,像擀面一样将玻璃板擀得均匀平整,最后送去隔壁退温炉中降温,三天后就是成品玻璃了。 赵昊等不了那么久,他感觉自己都要被烤熟了,便赶紧离开了这里。 ps.第一更。 第四十一章 枪与弓的比试 明月湾南濒太湖,背倚青山,宛如一钩明月。 两艘插着江南保安公司旗号的快船,划过平静的水面,朝着蒹霞苍苍的明月湾中驶去。 兰陵县主外罩猩红斗篷,内里一身漂亮的小猎装,开心的立在船头上。 “赵大哥真是的,也不跟人家打声招呼,就用人家的名字……”尤其是当她得知,此处名曰明月湾时,就更是捧着羞红的小脸,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可还没高兴多会儿,便听一旁罩着白斗篷、内穿月白武士袍的江雪迎,一脸云淡风轻的对巧巧道:“苏州府志曰‘明月湾,吴王玩月于此。’相传春秋时,吴王夫差与西施曾经在此共赏明月,此湾由此而得名。” “……”这下轮到小县主嘴角抽搐了。 ‘今日一比一。’头裹纱巾,身穿皮衣的马秘书,心中默默道。 “西施不在明月在,烟波千里共婵娟。”张筱菁笑眯眯的帮闺蜜圆场道:“可见这里与你有缘呢。” “西施不在明月在,烟波千里共婵娟?”李明月登时开心了。“这句诗我喜欢。” 江雪迎微微一笑,没有再说话。这段时间接触下来,她已经发现张相公家的女公子,比李明月难对付多了。 好在小竹子没有表现出攻击性,所以通常只要她开口,江雪迎便聪明的停战,以免把她引下战场。 ~~ 说话间,两艘平底船驶到岸边,直接坐上了滩涂。 保安们放下船板,让这帮少爷小姐脚不沾泥便上了岸。 “哇,好美啊!”眼见群山葱绿苍翠,湖畔芦花如雪,湖水碧蓝如洗,巧巧开心的大呼小叫起来。 顿时,无数栖息在滩涂的鸟儿,便成群惊飞起来,场面颇为壮观。 “笨蛋,不要大呼小叫。”小爵爷白她一眼,伸个懒腰道:“把鸟都惊飞了还打个屁?” 李承恩话音未落,便觉肋部一痛,马上改口道:“别误会,我说的是禧娃。” “你有病啊?!”赵士禧瞪他一眼。 李承恩刚要说话,感觉自己的肉皮又被反方向拧了一圈。他立马明白了妹妹的意思,便一揽赵士祯的脖子道:“这里太简单了,没意思,咱们上山打麂麂去。” “可我不想去……”禧娃看着眼前连绵不绝的群山,露出畏惧的神情。这都快过年了…… “不,你想去。”李承恩却不容分说,拖着他就走。 小爵爷的护卫赶紧跟上,金科也让几个熟悉地形的保安头前带路。西山岛在太湖中央,也没什么大野兽,只要不迷路就没什么危险。 “雪迎我们去吗?”李明月微笑挑衅江雪迎。 “明月是客人,当然听你的意思了。”江雪迎不动声色将皮球踢回去。 “那我们也去见识见识吧。”李明月一脸神往。 “我看还是算了吧。”张筱菁轻轻扯一扯李明月的衣角,提醒她别暴露了真面目。 “不过我还没爬过山呢。”李明月马上改口道:“也不知道能不能跟得上我哥他们。” “是啊,我们还是别拖后腿了,就在这明月湾里玩玩吧。”江雪迎也暗暗松口气,她体力是弱项,跟着爬山的话,肯定会丢脸的。 “可是来都来了……”李明月心有不甘的看着天上盘旋的鸟群,忽然眼前一亮道:“不如我们比赛打猎吧。” “呀,这个我不在行啊。”江雪迎闻言忙摆摆手道。 “我也不太会呢。”李明月也谦虚道:“女孩子家,谁会那个。”顿一顿道:“为了好玩,咱们添个彩头吧。” “什么彩头?” “输了的,在岛上这段时间,要乖乖听赢家指挥,如何?”李明月抿嘴笑着。 “那我也不好再扫明月兴了。”江雪迎当即应战。 “哇,玩儿这么大……”立在一旁的马姐姐小声嘟囔一句,俏面上竟闪过一抹红霞,也不知想到些什么画面。 “比赛规则,一个时辰内,射获野鸭多者为胜。”张筱菁便宣布规则道:“但不许伤到其它鸟,误伤一只扣十只。” 说着她掏出硕大的怀表,一挥手道:“开始吧。” “为什么只打绿头鸭?”巧巧不解的小声问道。她俩都没摸过枪也没开过弓,只能远远看热闹了。 “因为秀恩爱,死得快。”马姐姐轻哼一声。 “什么?”巧巧没听清。 “呵呵,野鸭数量多嘛。”马姐姐却笑着改了口。 “刚才明明说的不是这个。”巧巧嘟囔一声。 阿彩给猎弓上弦,双手奉给县主。 小云儿也将子弹上膛,双手奉给小姐。 看一眼江雪迎手中的短管猎枪,李明月嘴角抽动一下,感觉不妙。 远处,已经进了山林的小爵爷,听到身后月亮湾砰的一声枪响,不禁缩了缩脖子,心说没想到那姓江的小妞也不是善茬。 旋即他便乐开了花,姓赵的日后可有苦果子吃了! ~~ 那厢间,赵昊出来玻璃车间,灌了一壶茶,这才缓过劲来。 一旁,张鉴和邢云路等人作洗耳恭听状,还在静候教诲。 可惜赵昊已经没什么可指导的了,只能笼统道:“还是要反复试验,寻找最好的配方。要在全国范围内寻找石英砂,不要怕花钱!反正以目前玻璃的品质,年后就可以投产了。” 大明的玻璃制品虽不算多稀罕,但要么是宫中造办,要么是西洋泊来,还属于奢侈品的范畴,利润还是很高的。 而且等化学那边研究出锡汞剂后,就可以造玻璃镜了,那可是这个世界上最发财的买卖啊! 可惜汞齐有毒,良心企业家赵公子决定,还是等04所成功掌握银镜反应后再发这个财吧…… 想到这儿,赵昊问张鉴道:“04所筹建的怎么样了?” “徒儿和瞿师弟已经学完了师父给的《初等化学》,也拜托邢师弟帮忙吹制各种试验器皿了。” 张鉴忙苦笑一声道:“唯一的问题是,找不到这方面的专业工匠啊,师父。总不能让瞿师弟一个人,顶起一个研究所吧?” “实在不行,请几个炼丹的方士?”赵士祯提议道:“这应该是最接近的行当了吧?” ps.第二更,还有一更,稍等一会儿哈。 第四十二章 幸好有钞能力 赵昊闻言,摸着下巴寻思起可行性来。 说起来,中国的炼丹方士还真是化学家一挂的,而且可谓成果斐然。除了众所周知的火药外,他们的发明还包括且不限于完善的蒸馏技术,用升华法有效地提纯硫、碘、硫化汞、氯化汞和氧化汞等物质。 还搞出了湿法炼铜;磷的自燃现象;研究出金银汞齐;运用焰色反应判定物质成分;并发现了氧气,知道如何制备氧气,还断定水里含有氧气,只是难以提取等等…… 但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暂不沾惹那帮人。一来当今隆庆皇帝十分厌恶方士,要是让徐家或者什么敌对势力告一状,说自己在西山岛上蓄养方士,那麻烦也就大了。 二来本朝方士大都心机狡诈、野心勃勃,把这样的人弄到西山岛上来,着实福祸难料啊。 想到这,他冲着大侄子摇摇头,然后对瞿汝夔道:“我决定了,04所今天正是成立,暂时你来负责。” 大家便一起鼓掌,恭喜小师弟独挑大梁。 瞿汝夔的脸都绿了,结结巴巴道:“师父,就我一个人?” “嗯,就你一个人。”赵昊点点头道:“一开始我也不要你干别的,就把《初等化学》所有的试验,给我全都完成一遍。” “那、那也不容易啊……”小瞿的脸又转白了。 《初等化学》中有几十个试验,涉及上百种化学材料。那么多材料光找齐了就不知要多久。 而且天然存在的得提纯,非天然的还要合成……其中还不乏有毒的、有强腐蚀性的、有易燃的。 光想想都吓得他直打哆嗦。 “师父,小师弟胆子小了点儿,要不还是我来吧。”张鉴忙请缨道。 “为师就是看中他这一点儿。”赵昊却摇头笑笑,正色对众弟子道:“记住了,虽然所有的试验都有危险,但化学试验危险最大。搞化学试验的人,胆子越大死的越早。只有谨小慎微之人,方能活下去。” “明白了师父。”众弟子纷纷点头道:“那小师弟最合适不过。” “是啊师父,他每天晚上睡前都要检查门闩三次,还要熄灭炭盆,放一碗水在我俩中间。”和他一个炕睡觉的邢云路,趁机抗议道:“简直谨慎过了头。” 瞿汝夔臊得满脸通红,小声分辩道:“生命只一次,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看看,再合适不过了吧?”赵昊开心的拍了拍小弟子的肩膀道:“别担心,为师还能真让你一个人啊?” 说着他对几个弟子道:“从你们所里,各抽一个最谨慎的过去,支援一下小师弟去。” “哎。”弟子们一阵头大,研究中心刚刚起步,哪个所都人手奇缺,被挖人就像剜肉一样痛苦。但谁敢跟师父说个不字,当心屁股开花。 赵昊看出他们的为难,笑骂一声道:“都别噘嘴,回头我给你们发几十个学徒过来。” 他指的是蔡家巷小学的那两百二十名小学毕业生,那些孩子刚刚结束了为期一个月的培训,现在全在苏州城一面帮忙筹建集团总部,一面等待分配。 虽然江南集团和研究中心互不隶属,但大老板发话,调几个人过来还是没问题的。 “那就好。”弟子们齐齐松了口气,笑逐颜开道:“多谢师父。” “都是蔡家巷小学毕业的,要好好培养他们。”赵昊低声道:“老师傅们年纪都大了,你们将来还是得靠这些人。” “是,师父。”众弟子不由纷纷点头。如今研究所能工巧匠不少,但工匠们越是手艺高,就越是敝帚自珍。非但很难接受新鲜事物,而且还生怕自己的手艺被人学了去。 这让研究所始终难以形成积极的科研气氛。 年轻的所长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颇为无奈。就好比02所吧,离了那几位玻璃师傅,直接就玩儿不转。所以邢云路急也没用,只能一面哄着他们,一面想方设法偷师。 等到那些实习生来了,几位所长也偷师的差不多了,就不怕他们撂挑子了。 那时候,才能把所里的气氛彻底的扭过来。 ~~ 从201室出来,赵昊又进了101室——01所的一号试验室。 与一门心思搞玻璃的201类似,这间试验室也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炼出最好的钢铁来。 跟他有意限制化学的发展不同,赵公子做梦都想赶紧炼出合用的钢材来。 因为钢铁一切机械的母体啊。 没有好的钢材,就造不出好枪、好炮,甚至连纽可门机的汽缸都造不出来,更别说要求更高的瓦特机了。 好吧,赵昊对蒸汽机还不算渴望,毕竟大明的问题是劳动力过剩,而不是劳动力匮乏。目前就算是搞出蒸汽机来,也带不起工业革命的。 但他明年就要出海了,需要精良的武器自卫啊。 必须要先把这块短板补上,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进去101室,赵昊的表情都不一样了。他神情严肃的看向长条桌上,那黑乎乎的上百根铸铁管件。 与201一样,每根管件上也都有编号。 不一样的是,这玩意儿用眼看不出好坏来,都他喵的一个样儿…… “还是老问题,气泡和沙眼儿。”张鉴和王应选蹲下身,从桌下拖出几口木箱子。 箱子里都是些破碎的铸铁缸体,一看就是给张鉴心心念念的纽可门机造的。 这下能看出名堂了。 “这是十月初铸造的,安上去之后,当天就开裂了。”王应选推推眼镜道 赵昊拿起块碎片一看,断口处跟蜂窝差不多。 依次看下去,沙眼越来越小,但依然密密麻麻让人无语。 “师父,我们已经尽量提高炉温了,浇铸时也尽量注意了速度,为何还是有气泡呢?”张鉴一脸不解的求教。 赵昊心说我也不知道啊,能教你的都教你了……焦炭炉也整出来了;适量的增加浇铸时间,并长时间保持恒定的温度,好让铁水中的空气慢慢排出,也提醒到了。 怎么就还是有气泡呢? “时间不等人,先用铜铸炮管吧。”赵昊有些无奈的看一眼那木箱里破烂,看来等不及慢慢试验,只能奢侈一把了。 可铜炮啊,那就是拿钱铸啊。幸好本公子有钞能力,不然还真扛不住…… 赵公子感到有些心疼。 ps.第三更,今晚没了。 第四十三章 知易行难 101实验室内。 “炮管?”王应选吃惊的推了推眼镜。 “炮管?!”赵士祯也惊叫一声,但更多的是惊喜。 要问这世上除了枪,他还对什么感兴趣,那一定是炮了。 “汽缸和炮管结构相似,要求也差不多。”张鉴却毫不吃惊,他显然早就适应了赵昊羚羊挂角的节奏。“能铸造合格的汽缸,炮管肯定也不在话下。” “那,那是犯法的啊……”他姐夫怯生生道。 以县里的名义造个枪还好说。造炮的话,我的天哪,不敢相信…… “忘了跟你介绍了,00所的全称是南京工部军器局军械研究所。”赵昊笑着给老实巴交的四眼老秦,吃颗定心丸。 “哦,这样啊……”王应选恍然,心说怪不得00所不跟我们在一起呢。 “上次在军器局看过,朝廷也大都是铜炮,”赵士祯回忆道:“红夷大炮道是铸铁的,可房梁一样粗的炮管,炮膛却比拳头大点儿有限。” 他是军械研究所的所长,又好这口儿,说起来自然如数家珍道:“现在大明最好的炮厂,是佛郎机人在濠镜澳开的卜加劳铸炮场,听说他们供给自己人用的都是铜炮。” “嗯。”赵昊点点头。他还想过把卜加劳那帮佛郎机工匠挖过来,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狭隘的民族主义作祟,赵公子没有动手挖人。 生铁铸造失败后,摆在他面前的有三条路,一是革新铸造技术。 铸铁炮管之所以在各方面细节,都已经很注意的情况下,还是难堪大用,归根究底是自然冷却造成的缺陷。 因为在静置自然冷却的情况下,炮管是外壁先冷却,然后由外而内冷却下来。这就造成一个严重的问题——外层冷却硬化后,里层还没冷却,结果外层比里层更硬,里层的内管会被拉扯形变,甚至直接产生裂痕。 这自然导致铸炮时的废品率居高不下,还会直接炸膛,让炮手望而生畏。 所以这时的大明也好泰西人也罢,只能将铁炮管加厚再加厚,可这样铸出的炮又笨重威力又小,自然难讨军方欢心。 一直到美国南北内战时期,一个叫罗德曼的工程师发明了‘内模注水冷却法’,让炮管先内后外的冷却,才解决了这个难题。 这种方法说起来简单,只需要在冷却环节将炮管的内模换成空心的,然后用循环水冷却即可。 可这只是赵昊从书本上看来的理论,离着具体实施还差得远——比如水流速度和温度变化的关系是怎样的? 在热力学发展完善,且有比较先进的测控条件下的十九世纪中叶,罗德曼还花费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才建立起相对比较科学完善的数据体系,赵公子在明代该怎么实现这种量化? 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不断的反复试错,看看哪天瞎猫才能碰上死耗子了。 赵昊心中的期许,是五年内攻克这一铸造法。毕竟他有罗德曼没有的优势,只要多多做试验,拿钱堆也能堆出来。 但革新铸造技术其实只是治标,真正的王道还是革新冶炼技术! 在另一个时空中,当十八世纪后期,生铁精炼反射炉出现后,英国人可以对生铁液进行二次熔炼,去除杂质,使得铁液更为纯净。英国海军用这种熟铁浇铸出来的大炮,没有一门炸膛。终于彻底淘汰了铜炮。 可目前泰西诸国的冶金技术和钢铁产量,还都远远落后于大明。大明都没掌握的技术,他们自然也不懂了。 赵公子对此只知道个概念,具体怎么做,就更两眼一抹黑了。 其实大明生产‘苏钢’的芜湖铁匠们,早已可以熟练运用灌钢法,控制熟铁中碳的含量。并按照需求制取各种含碳量的钢材。欧洲人直到两百年后发明了坩埚炼钢法,才堪堪追了上来。 但无论是灌钢法也好,还是坩埚法也罢,都有个严重的问题,就是生产量太小,成本太高。 所以才会有‘好钢用在刀刃上’的说法啊。 总之这个年代的人是无法想象,谁会用珍贵无比的钢材来铸炮? 不过未来几百年,世界上的强国无不是以钢铁为躯,因此无论付出多大代价,赵昊都要把这该死的钢铁量产搞掂。 在前两个方法都远水解不了近渴的时候,只有第三个方法——‘以铜铸炮’,才是唯一能立即奏效的解决方案。 事实上,大炮诞生后的漫长岁月里,绝大多数时间都是铜炮在唱主角。各国都有漫长的铜炮铸造历史,大明自然也有成熟的铸造技术。 铜耐腐蚀不易生锈、延展性好不易炸膛、熔点低易于铸造。所以铜炮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威力也比铁炮大。 唯一的问题就是贵。尤其是在大明朝,铜可是钱呐! 以目前佛郎机人的青铜炮为例,舰载重炮在一吨左右,轻型的蛇炮也有四百斤。 大明的隆庆通宝一枚重一钱三分,含铜九五成。 一门重炮单单材料就要二十一万六千钱,再算上人工和损耗,造价不低于两百五十两银子。 蛇炮造价则在五十两以上。 而西班牙或佛郎机的主力舰,仅重炮便要装备二十到四十门。各种轻型炮更是数量无算。 不算船的造价,光把炮安齐了,就得一万两上下…… ~~ 赵公子默默的盘算了一下,顿觉自己怕也没那么富裕了。 堂堂西班牙帝国都能被军备竞赛活活穷,何况他个小孩子家家呢? 想到这儿,赵公子面目狰狞的盯着四眼兄道:“就算先铸铜炮,你这边也绝对不能松懈。五年之内,给我攻克转炉炼钢的所有难题……并且生五个儿子!” “呃……”王应选摘下眼镜,吭哧吭哧擦起来。跟‘水冷铸炮法’类似,转炉炼钢的原理也很简单。但这更是个系统工程,没有长时间的试验和改进,根本谈不上应用。 不过好在五年时间应该够用。 可五年生五个儿子这种事儿,怎么能做得到啊? 除非……可小舅子是顶头上司,他是一点非分之想都不敢有的。 ps.三连更第一更。 第四十四章 科学度量衡 “你先把造枪搁一搁,全力以赴给我造大炮。”赵昊又瞪一眼赵士祯道:“哪怕是青铜炮我也要最好的!” “叔父放心,这玩意儿可比造枪简单多了。”赵士祯拍着胸脯道:“不管是佛郎机人的炮,还是叔父给我的那两种炮,造起来都没有难度。这阵子我准备准备,过了年就开造样炮!” “嗯。”赵昊神色稍霁道:“过年我再去趟军器局,给你讨几个造炮师傅回来。” “好嘞!”赵士祯自然笑逐颜开。 ~~ 赵昊用了一上午的时间,把几个研究所转下来。看到的大差不差,都还没远没有攻克他给的课题,暂时还拿不出让他眼前一亮的东西。 那话怎么说来着?前景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对此他并不意外。倘若只要提出个概念,转眼就能变为现实,那他干脆在西山岛上闭上几十年的关,攒一对飞机坦克出来,直接横扫全球,称王称霸,还不是美滋滋? 可惜那都是白日做梦啊。任何发明都不是无根之木,越是跨时代的新玩意儿,就越需要工业基础和科学研究的积累,来不得半点弄虚作假。 不过有一件事,他现在就得办了。 在中心吃过午饭后,赵昊便让张鉴召集所有正式研究员,在中心会议室中,开了个不太正式却在大明工业史上,具有历史意义的小会。 他以研究中心主任的身份,宣布自即日起,中心正式采用一套全新标准的度量衡! 研究员们尤其是那些老人家,闻言面面相觑,搞不懂这年轻的主任发什么疯,用了上千年都没问题的计量单位,为啥还要胡改一通呢? “首先,我们不是要废除现行的度量衡,我们也没那个资格。”赵昊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呷一口碧螺春。 “哈哈哈……”一众老先生闻言笑起来,抵触情绪大减。 “老祖宗传下来的这套度量衡,简单实用,容易理解,自然是极好的,但对我们搞科学的人来说,就有些不太够用了。”赵公子惯会跟科研人员打交道,那就是不要轻易挑战他们的常识。 “本朝太祖皇帝严格制定了度量衡的标准,但开国二百年,尺度已经十分混乱了。比如说一斗吧,官斗民斗都不一样。各县用作标准的铁斗大小也有出入。昆山一斗只有太仓的九成五,却比崇明大一分。我们做科学研究,来不得半点含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所以必须要将其精确的定下来。” “再者,我们的度量衡还要便于计算,比如一斤等于十六两;一里等于一百五十丈零一尺五寸;还有尺又分为营造尺、裁衣尺、量地尺,尺寸都略有出入。还有体积单位,粮食用石,船上用料……这在日常中没有什么不便,但在科学计算时,就是噩梦。” “三者,也是为了保护我们的科研成果。”赵昊淡淡道:“一套与众不同的计量标准,本身就有保密的作用。” “明白了。”研究员们被说服了。 当然他们就算不服,也没什么用。因为在西山岛上,赵公子的话就是法律。 几个弟子便抬上一张桌子,上头摆了各式各样的量器, 赵昊首先拍了拍桌上的那具座钟道:“先说最简单的,时间单位。一天十二个时辰,座钟的分针转一圈正好半个时辰。我规定,以一个时辰为一大时,以半个时辰为一小时。并将一小时定为六十分钟,将每一分钟定为六十秒。日后中心所有的记录,都要精确到秒。” “嗯嗯。”研究员们纷纷点头,这样确实很方便,也比一息一刹那,盏茶一顿饭精确许多。 他又看一眼张鉴,沉声道:“目前最好的泰西钟,一天也有两到三分钟的误差。你们04所要加紧吃透制表技术,争取早日将误差缩小。另外,要对照你贝师弟给天象记录,每天调表。” 钦天监记录日月星辰,每天日升日落的时间,自然记得无比准确,完全可以作为参照系。 “是,师父。”张鉴点点头,他这几个月很大精力,都放在了量器制造上。 “我规定,将分针转一圈的角度,也就是一个圆分为360度。”赵昊又拿起个量角器道:“因为它容易被整除,所以很多特殊的角度都是整数,比如周角是180度,直角是90度,等边三角形的每个角是60度……另外,一度等于60分,一分等于60秒。” “再说长度单位。”赵昊拿起一把黄铜尺道:“我规定,一里的五百分之一为一公尺,中心的一公尺,以这把直尺的长度为准,简称米。” 其实他本打算不叫‘米’的,但一股来自东方的神秘力量阻止了他。总感觉这样会方便某些尊贵的人物一样…… “又规定,一千公尺为一公里。”赵公子摇摇头,甩掉那股奇怪的念头,继续道:“一米的十分之一为一分米,一分米的十分之一,为一厘米;十分之一厘米为一毫米,毫米就是这尺上的最小单位,但远远不是最小的单位。” 说着他拿起个游标卡尺道:“它可以精确到十分之一毫米,可以称为丝米。希望大家可以早日用到这个单位。” 会议室一阵哄笑,他们连毫米都用不上呢。 “由此可衍生出面积单位。我规定,边长是一公里的正方形,面积是一平方公里;边长是一米的正方形,面积是一平方米……” “并衍生出体积单位。棱长是一米的立方体,体积为一立方米……” “然后是温度单位。”赵昊说着,小心的拿起一根长长的玻璃柱道:“我规定,在西山岛上水沸腾的温度为一百度。冰水混合物的温度为零度。以这根装有水银的玻璃管为温度计,分别将这两个温度标注在玻璃柱上,并分为100等份,每1等份便是1度……为了与角度区分开,我们可以称之为……” “赵氏度。”张鉴轻声接话道。 “随便吧。”赵公子假假一笑,引得众人大笑起来。 “所以目前的温度是……”赵昊看看温度计上的刻度道:“4度。” “哇,这个好……”好些工匠不由兴奋道:“这下可以知道炉温了。” “这个目前还办不到。”赵公子不禁苦笑道:“水银的沸点才三百多度,这个温度计也只能量到200度。希望将来可以满足大家这个心愿。” “最后是重量单位,我规定,在西山岛上,今天的温度下,1立方分米的纯水重为1公斤。”1立方米的纯水重一吨。一立方厘米的纯水,重一克……” “暂时就先这么多吧。”他掂量着手中一公斤的纯银砝码道: “所有计量单位自即日起生效,中心所有数据,要在年前完成单位换算。自明年起,所有书面文字都要以科学计量单位呈现!” “遵命!”众人齐声应喏。 Ps.沿用现在的度量衡,是大家之前投票的结果…… 第四十五章 万国公制 赵昊看似简单的这番设定,其实作用不亚于蒸汽机的诞生。或者说,没有这番设定,就没有蒸汽机的诞生,更不会有机器大工业的出现。 因为有了精确的度量衡,才谈得上标准化生产。 标准化生产的好处太多了,除了便于生产管理、提高生产质量,扩大生产规模外……有了标准化,才能在理论研究与科学试验中间,在研究中心与江南集团中间,建立一个三位一体的统一平台。让新诞生科学理论,迅速转化为科研技术,再快捷的过渡到生产领域。 只是说多了别人也不信,赵公子只好先作为强制标准推行下去。日后,众人自然会明白它的好处。 ~~ 赵昊离开陈家坞时,日头已经快要落山了,一行人紧赶慢赶,才在天黑透前,回到了江南迎宾馆。 没进去那清漪别院,他便嗅到一股烤肉的香气。 赵公子忙碌了一天,中午也在谈事情,这才感到饥肠辘辘,不禁食指大动,寻着味儿加快脚步。 别院本也不大,转过一丛花树,便见临湖点起一堆篝火,火上架着个烧烤的铁架子。架上用大铁钎子穿着头看不出是羊还是鹿的玩意儿,烤得金黄冒油。 巧巧正挽着袖子端着碗,往上刷调料。马湘兰和张筱菁从旁转动着铁钳子,炭火把两人的小脸映得红扑扑的,鼻尖还沁出了汗珠。 其余人则围坐篝火,吹牛说笑。 “哈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赵昊不由大笑道:“本公子有口福了。” “呀,大哥来了!”李明月欢呼一声,小兔子似的蹦起来迎接赵昊。 “叔。”禧娃却比她还激动,抢先一步冲到赵昊面前,朝他伸出双手。 赵昊奇怪的看看禧娃,但还是不忍心伤害这孩子,便伸手拍拍他后背道:“来,叔叔抱抱。” 禧娃登时一脑门子黑线。 “叔,我只是让你看看我……” “哦,这样啊,还以为你过年想家了呢。”赵昊歉意的笑笑,便跟明月说话去了。 那孩子今日却偏生不识相,跟在他身后道:“叔,你不觉得很神奇吗?我今天去出去玩了。” “我知道啊。”赵昊随口道。 “而且我全须全尾的回来了,钻了一天的林子,连点儿皮都没蹭破。”禧娃激动的眼泪都下来了。 “恭喜恭喜,否极泰来了。”赵昊这才恍然,赶紧拉住禧娃的手,使劲晃了晃。 “这是不是说明魔咒解除了,侄儿我要转运了?”禧娃眼含泪花问道。 “那肯定的,谁还能一直走背字儿?”赵昊随口答一句,继续和明月说话。 “那我终于可以花钱了,是吧?”禧娃的眼泪汩汩而下道:“我都攒了整整一年钱了。” “哈哈哈,那正好!”小爵爷大喜道:“赶明儿咱们去苏州城潇洒潇洒去,我还没领略过姑苏风情呢!” “好,去!”禧娃兴奋的忘乎所以道:“我要报复这暗无天日的一年,我要狠狠地花钱!” 说到去玩的项目上,两人兴奋的连烤肉都不香了。 ~~ “这烤的是什么?”赵昊不理那两个疯子,和李明月一起坐下来烤火。 “麂子。”李明月笑眯眯的给他递上暖身汤道。 “你打的?”赵昊喝一口汤,带着胡椒味的浓香让他神情一振,不由笑看巧巧一眼。 巧巧受用的朝他吐下舌头。 “不是,是我哥。”李明月摇摇头道:“小妹一箭都没射。” “哦?”赵昊奇怪问道:“你没打猎啊?” 明明出发时,看她很兴奋的嘛。 “噗嗤……”正在摇钎子的马姐姐和小竹子,忍不住吃吃笑起来。 巧巧也想笑,但又觉得不好,忍得十分辛苦。 “想笑你就笑吧。”小县主一挥手道:“本姑娘不怕人笑话!” 三女这才笑作一团,把个赵昊弄得摸不着头脑。 “你们到底笑个啥啊?”赵公子奇怪问道。 “她和雪迎比赛打鸟来着……”小竹子抚着起伏的胸口道。 “结果县主还没瞄准,雪迎就抢着一枪开出去,把鸟全都惊飞了。“ “等好半天,鸟终于要落下来了,江小姐又一枪,又飞了。”马秘书笑得咬着通红的嘴唇。 “江小姐连开几枪,鸟全吓跑了,再不肯回来了……”巧巧把眼睛笑成月牙道。 “所以你输了?”赵昊同情的摸了摸县主妹妹的头。 “不,没有。”李明月噘着小嘴道:“她也一只鸟没打着,她耍赖皮逼平我的。” “那她也没占便宜啊。”赵昊笑道。 “怎么没占便宜,我一箭都没捞着射……”李明月鞋底搓着地面的青砖,郁闷道:“就像个傻子似的站在那儿,呜呜……” “不哭不哭,明天咱们再去,让你打个痛快。”赵昊忙笑着安慰道。 “真的?”小县主登时破涕为笑,开心的搂着赵昊的脖子,朝着在屋里忙碌的江雪迎欢呼起来。 “雪迎,听见了没,明天咱们继续比过!” “雪迎可没时间了,她得准备开会了。”赵昊笑着替江雪迎请个假道。 “是吗,那真是太……”李明月笑逐颜开道:“太可惜了。” 客房中,手持毛笔的江雪迎笑着摇摇头,明天就让你高兴高兴。可接下来好些天,兄长都是我的了…… ~~ ‘隆庆二年腊月初九,吾师于科学岛为天地立法,定时间、温度、长度、质量之科学计量标准。自此科学大兴,日为天下之显学。大明天翻地覆、万象跟新,皆由此肇始。’ ‘数十年后,泰西佛郎机诸国,为求师明长技以自强,皆纷纷以此为其国内法定单位,吾师之制遂行天下,为万世不易之法。后世定此日为‘国际标准日’,以为纪念。’ ‘大师兄尝曰:呜呼,天不生吾师,万古如混沌。昔有盘古开天辟地、界分清浊阴阳,创造万物、泽被苍生。吾师之功绩颇类此神祇,可谓‘盘今’哉。’ ‘吾等愧不如大师兄矣。’ ‘弟子泾阳、焱阳、太阳、小白敬录。’ 《科学传习录·序篇·万国公制》 ps.第三更,太难写了,三章到这个点儿,晚安。 第四十六章 群贤毕至 从腊月十一开始,分散在四面八方的江南集团高层,便陆陆续续上了西山岛。 就连徐渭老两口,也被赵昊半强迫弄来了。 赵昊还想起赵立本也来一起热闹热闹,无奈老爷子要坚守岗位,便派他大伯做代表了。 原先只有赵昊他们几个时,显得空空荡荡的迎宾馆,顿时热闹起来。 到了临近开会时,迎宾馆已经人满为患,众高层不得不将自己的随员打发出去,给新来的同事腾地方。 这几天,可把赵昊和江雪迎给忙坏了,两人每天连轴转的接见各公司负责人,听取他们的年终报告。 赵昊还得抽空跟与会的高层一一面谈,与他们提前沟通相关的任命和决策。 想要开一场‘胜利的大会、团结的大会、奋进的大会’,就必须在开会前把所有不胜利不团结不奋进的因素,全都消弭掉。 通常来讲,不和谐的因素都是来自利益之争。 不过目前江南集团还好,一是赵昊在集团内部一言九鼎,二是集团仍在草创时期,能分的蛋糕实在太大,所有人的利益都能照顾到。 赵昊主要担心的是,集团高层和管理层无法扭转思维,眼睛还是只盯着大明,甚至只盯着江南这一亩三分地。 因此他主要的精力,是放在做思想工作上,好让所有人统一认识、开阔眼界、认同集团的远景规划。 在之前,赵昊已经跟江雪迎、华伯贞等人,反复提及过这些了。见效果还不错,他这才有信心拿来在集团层面宣讲。 虽然江南公司是以利益凝结在一起的,但集团想要达到他期许的高度,是不能没有利益之外的追求的。 见赵昊和江雪迎忙得不可开交,县主兄妹和张筱菁很懂事的不给他们添乱,在赵士禧和巧巧的陪同下,去苏州游玩了。 至于马秘书……每天见这么多人,谈这么多事儿,赵昊能离得开她吗? ~~ 到了腊月十四这天黄昏,从崇明县来的于慎思、陈怀秀,还有牛马二长老,抵达迎宾馆时,明日参会的四十九人悉数到齐。 四人从华伯贞那里,得知他们是来得最晚的,顿觉十分惶恐。而且他们还没完成赵昊交代的任务——请还在上崇明岛的潘中丞,也一起过来。 潘季驯最讨厌开会,他宁肯天天在大堤上风吹日晒吃吃土,也不愿意跑大老远去听小狗放屁。 四人和金学曾又没胆量绑一位三品大员上路,只好无奈放弃了。这也是他们来晚的原因。 顾不上安顿,四人便先去清漪别院请罪。 不巧赵昊正在与人谈话,好在高武告诉他们。公子每次谈话时间都不长,他们便在湖边惴惴稍候。 屋里头,赵昊坐在宽大的单人沙发上,正跟个胖胖的青年说话。 那青年叫唐保禄,是唐友德的大儿子。老唐从唐记南货铺抽身后,他便接手了家里的‘百年老店’。 老唐多精的人啊?还能让儿子在小小的南货店里困一辈子?等赵昊从北京南下时,他便恬着脸对赵公子说,你保禄侄儿已经在店里历练满一年了,各方面都长进不少,公子回去看看是否可用。 要是还顺眼的话,就留在身边,替俺老唐为公子鞍前马后吧。 不说别的,就冲老唐这么会舔……哦不,这么懂事,赵昊也不能亏待了唐保禄。何况这青年既有老唐的干练,又不像老唐那么圆滑世故,而且还胖乎乎的,自然深得赵昊的器重。 是以江南集团成立后,唐保禄第一时间就加入了。 为什么到现在才露面呢?因为呀,他被赵公子派去广东采办南货去了。 只是采办的南货比较特殊——有番禺工匠私造的鸟嘴铳,有濠镜澳的佛郎机人贩来的钟表,甚至还有卜加劳铸炮厂出产的各式青铜炮…… 虽然有华家王家提供庇护,但他能把事儿办的汤水不漏,也足以说明这小子的本事了。 “这半年辛苦了,保禄。”赵昊靠坐在柔软的大沙发上,全靠这样神器,他才能撑到现在。 马湘兰给保禄端上茶,保禄赶紧欠身道谢,然后只搁半边屁股在长条沙发上。 “叔叔哪的话儿,年轻不就是到处跑嘛,不辛苦。”保禄笑笑道:“就是提心吊胆,广州城的粤造铳都要被我买尽了,真怕哪天被官府当成军火贩子抓起来。” “哈哈哈,幸好幸好。你功劳不小啊,带回来的‘喷子’明年都够用了。”赵昊大笑道:“就是‘滚粗’少了点。” “没办法啊叔,红毛鬼看的紧,每具铜炮都有编号,就是报废了也得拿旧的换新,弄回来的这几门,还是他们送给广东官军的。”保禄苦笑道: “以侄儿所见,红毛鬼的保密意识远胜大明多矣……当然跟叔父比,还差得远。” “正常。佛郎机以区区百万人口,还没有苏州城人多,却能建立海上帝国,把据点都设到大明,肯定不是吃干饭的。”赵昊笑笑,若是平常,他肯定要好好询问一番广东的详细情况,但明天就要开会,他也累得头疼、嗓子冒烟,便长话短说道: “过年好好歇歇,转过年来还得再给你加担子。” “叔叔尽管吩咐。”唐保禄肃容恭听。 ~~ 等赵昊送走小唐胖子,准备回屋歇歇时,便听身后响起个熟悉的山东口音。 “师父!” “哦,烈阳啊,你他娘的还知道来?”赵公子没好气的回过头来,便见陈怀秀和牛马二长老,跟在五弟子的身后,走了过来。 “呀,怀秀姐,你终于来了。”赵昊露出发自内心的纯净笑容。 “我等来迟,还望公子恕罪。”陈怀秀不好意思的笑笑,向赵昊歉声福一福。 “怀秀姐哪的话,明天才开会呢。”赵昊便笑眯眯的请她进屋道:“知道你们忙着修堤,不是重要的事,实在不想打扰你们……” “抱歉公子,潘中丞不愿浪费时间……”陈怀秀又小声道。 “不打紧的,我料他也不会来。只是不请他的话,到时候又成了我的错,还不知被他怎样挤兑。”赵昊不在意的摆摆手,又关切问道:“小滕出院后怎么样?” ps.下一更是两章合一的。 第四十七章 第一届集团大会(二合一章节) “托公子的福,已经彻底复原了,过了年就准备请先生给他开蒙了。”陈怀秀微笑答道。 “这不巧了,玉峰小学开年就招生。我两个小徒弟已经报名入学,不如让小滕也去上学,让他们做个伴?” “那感情好,小滕性格有些孤僻,岛上又没有玩伴,能和公子的学生一起读书,真是再好不过。”陈怀秀闻言十分开心,和赵昊说说笑笑进去房间。 于慎思委委屈屈跟在后头,敏感纤细的小心肝,受到了一万点暴击。 牛马二长老相互看一眼,心说赵公子不会是要拿滕少爷做人质吧? 但愿不是。 因为就算是的话,他们也无可奈何。江南集团和沙船帮已经深度绑定,混为一体。 实际上,现在只有崇明海运公司,而没有沙船帮了。 滕少爷长大,还有没有帮主当都两说呢…… 两人无法分辨,这些变化是好还是坏,既然当初选了这条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 腊月十五,天高云淡,风和日丽。 江南迎宾馆的礼堂门口旌旗飘飘、红毯铺地。红毯两旁,还摆设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在这寒冬腊月里争奇斗艳。 江南集团第一届集团大会便在这里举行。 与会的四十六名集团高层,还有列席的赵守业和吴承恩,全都捯饬一新,按时从迎宾馆各处赶来参会。 唯有徐渭还是那副不修边幅的邋遢样。但谁让赵昊就是喜欢他呢,也只能原谅他这一生放纵不羁爱自由了…… 进门时,每人还领到了一朵洁白的琼花,一个精美的木匣。 徐渭也领到一份,当场打开一看,木匣里是一枚纯金的参会纪念章,以及一份烫金的会议手册。 “就爱整这些花里胡哨的。”徐文长将琼花簪到鬓边,木匣子夹在腋下,把玩着那枚造型精美的纪念章。 “你不稀罕给我呗。”吴承恩冷笑一声,他知道老伴儿就好这口。按照公子的话风,堪称‘勋章癖’了。 “我的不就是你的。”徐渭却往怀里一藏,口嫌体正直。 ~~ 进去礼堂,便见轩敞明亮的大厅里,设着一张椭圆形的红木会议桌,外围还有三排长条的会议桌。 大厅北面墙上,摆着一排覆盖着红绸的竖牌匾。环形会议桌的中空处花团锦簇,桌上摆着檀木雕成的名牌,每个名牌上,都用金笔勾勒出一个人名。 众人也不用你推我让了,直接按名入座即可。 大厅一角摆着具一人多高的西洋座钟,会议九点开始,八点五十分,人已经到齐了。只剩下董事会成员还没出现。 在座的诸位集团高层中,不乏徐邦瑞、陆匡、顾大授这样,跺跺脚江南就晃三晃的大佬,但所有人都被会议的气氛所感染,一个个正襟危坐,静静等待着董事会成员的到来,没有人交头接耳。 八点五十八分,赵昊和华伯贞搀扶着华董事长,从屏风后转出。江雪迎跟在赵昊身后,王梦祥,王世懋稍稍比江总裁落后半个身位,董秘俞奔殿后。 众人不约而同站起身来,用热烈的掌声欢迎董事会成员入座。 华察老态龙钟的朝众人团团拱手,入座时看一眼桌上,他伸出手,将独居正中、写着自己名字的名牌,拿起来跟左手边赵昊的名牌换了一下。 赵昊推辞两句,华太师摆摆手笑道:“这里都是自己人,老朽要是还坐在正位上,岂不是让下面那帮人笑老糊涂?” 陆匡,顾大授等人应和的笑起来,赵昊便不再推辞,在正中的位子上坐下来,华察和江雪迎分居左右。再往下是二王,最后华伯贞和俞奔也坐下来,其余人才重新就坐。 铛、铛……整点钟声中,担任会议主持的华伯贞便高声宣布,江南集团第一次集团大会正式开始! 所有人再次报以热烈的掌声,将清脆的钟声都淹没了。 掌声毕,华伯贞宣布会议第一项,‘江南公司’正式更名为‘江南投资集团’!请华董事长和赵公子为集团揭彩。 赵昊和华察将靠在北墙上,那面最高牌匾的红绸揭下。一面长八尺八,宽一尺八的黄铜名牌上,文坛盟主王世贞亲笔题写的‘江南投资集团’六个遒劲雄健的大字便映入众人眼帘,自然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接着会议第二项,集团下属各公司授牌,所有公司的负责人依次上前,与赵公子一同为自己的公司揭彩——足足十二面长六尺六、宽一尺二的黄铜牌匾,依次揭开后,将整个大厅都耀得金碧辉煌。 再加上两家还没挂牌的公司,以及没牌子的避暑山庄,江南投资集团旗下,已经足足有十五家子公司了! 今日四十九名与会者,除了特邀参会的赵守业、徐渭和吴承恩之外,其余尽数在集团或这些公司中担任要职,其名单与职务公布如下: ‘江南投资集团总公司’董事会成员:赵昊、华察、江雪迎、王梦祥、王世懋、华伯贞、俞奔。 其中华察为董事长。 江雪迎为副董事长兼集团总裁。 俞奔为董事会秘书。 江南投资集团十五家子公司分别为: 一、江南金融公司。 ‘江南金融’目前只下辖江南银行。 江南金融的董事长和江南银行的行长,由江雪迎担任。 江南银行副行长为刘正齐……刘员外已经在本月,被推选为新任洞庭商会会长了。 二、江南开发总公司。 ‘江南开发’董事长为王梦祥,总裁顾大栋。 其目前下辖六家开发公司,分别为: 昆山开发公司。董事长为顾大栋,总经理戴高……另一名县里指定的副董事长,昆山主簿白守礼未出席。 崇明开发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于慎思,副董事长马东……也就是沙船帮的马长老。 上海开发公司。董事长为王梦祥,副董事长陆炎……陆炎是上海县陆家的家主,王梦祥摆平浦东土地纠纷的方式,就是把他拉入伙。 太仓开发公司。董事长由王世懋的大弟王世德担任,副董事长则由王梦祥的弟弟王业翔担任。 吴县开发公司。董事长为顾大绶。 长洲开发公司。董事长为陆匡。 目前,太开司、吴开司、长开司正处于筹建状态。 三、江南建材公司。 其董事长兼总经理为华伯贞。副董事长赵晃……是赵昊在休宁老家比较成器的堂兄。 目前,江南建材下辖四家建材厂,分别为: 江南第一水泥厂,厂长华安……是华伯贞书童出身的华家管事,已在华家产业中浸淫多年。 江南第二水泥厂,厂长岳朋。 江南采石场厂长杨九………岳朋和杨九都是伍记原先的大朝奉。 以及筹备中的江南第三水泥场,厂长由赵晃担任,预计出了正月就开工。 四,江南教育集团。 ‘江南教育’董事长为赵昊。 目前其下辖四家学校,校长皆为赵昊。 其中,玉峰书院副院长兼首席教授李贽。 书院教务长兼天文系主任贝培嘉。 书院数学系主任华叔阳。 玉峰中学副校长兼教务长焦竑。 玉峰小学副校长兼教务长郑若曾。 蔡家巷小学校校董副校长余昇。 其中玉峰中学、玉峰小学,与玉峰书院一样,并非昆山县的学校,而是面对整个江南招生。 五,江南安保公司。 ‘江南安保’董事长兼保安总队长金科。 副董事长兼副总队长王如龙。 保安一大队大队长马克龙。 总教习兼保安二大队长童梓功……二大队驻扎昆山,一、二大队都打昆山枪手营旗号。 保安三大队大队长马应龙。三大队打崇明枪手营旗号。 另,高武和蔡明等蔡家巷出身的卫士,隶属于赵昊私人的奇点投资,不在江南集团序列。 六、江南航运公司。 ‘江南航运’董事长兼总经理陈怀秀。 副董事长为米奇……也就是米老叔。 江南航运还下辖一个,由原伍记车马行的仓库改制而成的江南仓储公司,其总经理为米老叔。 七、江南医疗集团。 ‘江南医疗’董事长,兼江南医院院长,为万密斋。 江南医疗副董事长,兼江南医学院院长,为李时珍。 八、江南纺织总公司。 ‘江南纺织’董事长为刘正齐。 副董事长为许志向。 其下设两家公司。 江南丝绸公司,总经理为许志向。 江南棉纺公司,总经理为翁凡……月初,翁凡被推举为洞庭商会副会长。 九、江南船舶总公司。 目前公司董事长暂缺……赵昊心仪龙江造船厂的提举杨帆,还没来得及动手挖人。 副董事长兼江南第一造船厂厂长牛逸群……也就是牛长老。 十、江南贸易公司。 ‘江南贸易’董事长为唐保禄。 十一、江南煤铁集团(筹)。 ‘江南矿业’董事长为徐邦瑞,这是赵昊前天才谈妥的。 十二、江南制造公司(筹)。 目前公司在研究中心孵化,由张鉴兼任公司董事长。 十三、江南瓷业公司(筹)。 目前公司同样在研究中心孵化,由邢云路兼任董事长。 十四、江南化工公司。 目前公司同样在研究中心孵化,由瞿汝夔兼任董事长……也是前几天才刚决定的。 十五、避暑山庄。 山庄总经理高进,康乐部经理赵士祯。 ~~ 待十五家子公司的董事长皆落座后,会议进行第三项,由江南投资总裁江雪迎,作集团年度总结报告。 集团上下早已见识了这个小姑娘的厉害,对她的畏惧甚至超过赵公子。 毕竟赵昊抓大放小,或者说粗枝大叶,基本上不会过问细节。但这位江总裁就不一样了,事无巨细都逃不过她的慧眼如炬,论起生意上的门门道道来,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她的对手。 不过集团刚开业半年,加之江雪迎说话言简意赅,只用了不到半小时,便为与会者提纲挈领,回顾了过去半年的发展。 江总裁的总结虽然短,却依然让人无比震撼。谁能想象得到,这家今年六月初才成立的公司,居然在半年时间,就膨胀成如此庞然大物了呢? 虽然大部分公司目前只是搭起了骨架,但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只要有赵公子的英明领导,这一家家公司很快便会发展壮大起来的! 身处这样一个集团,又居于重要高位,让人很难不生出一种身在历史,创造历史的宏大感。 在大明这个已经要凝固的社会中,出现这样生机勃勃的新生命,而且自己还参与其中,怎能不让众人激动难耐? 坐在角落的徐渭和吴承恩对视一眼,都感到无比的震撼。 这小子也太能折腾了吧?再让他捣鼓几年,江南公司会变成何等恐怖的巨兽?对大明到底是福是祸? 吴承恩未免心中惴惴,徐渭那一直兴致缺缺的脸上,却现出兴奋的神情。 这是他在胡汝贞幕府当首席军师时,都没有过的心悸……可惜,自己太装伯夷,赵昊几次请他在江南公司任职都不肯。 这么牛伯夷的事业,自己居然只是看客? 孤蛋画家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装伯夷太过遭雷劈了。 在与会者热烈的掌声中,华伯贞宣布会议进行第四项——请赵公子发表重要讲话。 于是掌声更加热烈,经久不息。 赵昊站起身来,数次抬手下压,方将众人的掌声压下。 他环顾着会堂,看着那一张张或是熟悉,或是只见过几次的面孔,同样心潮澎湃。 虽然他在北京已经成功创立过一家大公司了,但上一次充满了太多的投机取巧,而且太依赖资源了……就像四百年后的煤老板身价十亿百亿,依然没有太多值得称道之处,也无法为社会创造太多财富,更不可能改变这个世界。 但这次不一样了,江南集团是一家从建立之初,就完全不一样的公司。也许赚不了西山公司那么多钱,却是一家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公司! 想到这儿,赵昊长长吁了口气,平复下砰砰的心跳。 这时会场也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钦慕的望着他们年轻的引路人。 ps.还有一更…… 第四十八章 赵公子的话 江南迎宾馆外戒备森严,西山岛上半数保安,全都集中在这里。礼堂外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保卫集团首脑会议的安全。 礼堂中,赵昊清清嗓子,终于开口道: “诸位肯定知道,我在之前还创立了一家西山公司,并且很快就靠西山公司,成为了大明最有钱的年青人之一。” “公子自信点儿,把之一去掉。”王梦祥笑着打趣道。 ‘还可以把‘年青’去掉。”一旁的华察也笑道。 众人便跟着哄笑起来。 两位都当过首富的大佬说的没错,当今大明最有钱的人,肯定是他们的赵公子了。 听说西山公司如今每股股价已经超过五十两银子。这还是拆股之后的结果。 赵公子单单西山公司的股票,就值两千万两了吧?与会者们如是的朴素算着。 屁咧…… 赵公子咧咧嘴道:“说这些不是为了自夸。而是想要告诉大家,当我今年端午,离开北京回江南的路上,便一直在想,接下来该做点什么?” 会场中马上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对这位公子的心路历程,无比的感兴趣。往光明里说,日后可以更好的领会领导的精神。往阴暗里说,以后可以投其所好。 “或者说,有了花不完的钱之后,该如何度过这漫长的一生呢?” 华伯贞闻言重重点头,这话真是这样。就像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了,饿汉子也同样不知道,饱汉子吃啥,它都不香了。 “我想能坐在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有同样的烦恼吧。”赵昊笑着看看众人道:“就算目前没那么有钱的,很快也会面临同样的烦恼的。” 众人便又笑起来。在座的半数都是家资巨万的大地主、大商人。他们虽然仍在不断的赚钱,但其实是惯性使然……因为不知道除了赚钱,又能做些什么更有趣的事?所以便继续赚钱。 有钱人的生活,就是这样简单、枯燥且乏味…… 另外一半,要么是赵昊的学生们,跟着他求道的人。 要么是余甲长、高铁匠这样小富即安的老人家,所剩不多的人生该怎样度过? 画家和作家更是魔怔了。 作家小声问道:“往后余生,该怎么过?” “把书写好,别太监。”画家斩钉截铁的答道,可他却回答不了自己…… 就连俞奔、华安这些给别人看买卖的管事,对这个话题同样十分感兴趣。 又有谁愿意一辈子活得毫无意义呢? ~~ “后来我终于想清楚了,那就是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赵昊脸上挂着真挚而温暖的笑容道:“那么什么才是有意义的事呢?古人有过无数论述了,我觉得横渠先生说的最好。” 众人便听他一字一顿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就是我们华夏人心中,最有意义的四件事了。” “所以我成立了江南公司,哦,现在叫投资集团了。” 赵昊笑着对文化参差不齐的众手下道:“这横渠四句,可能有些人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你只要牢牢记住,江南集团,是一家立志于要让大明变得更美好的公司,让百姓都过上好日子的公司就行了!” 顿一顿,他又笑道:“当然,公司嘛,一定是以盈利为目地的。” 众人轻笑声中,赵公子便脸色一沉道:“但是我们江南集团不吸老百姓的骨髓,不当国家的蛀虫!” 说着他重重一拳捶在桌子上,意气风发道:“本公子就是要让天下人看看,我们江南集团非但堂堂正正、干干净净的赚钱,还能带着百姓一起过上好日子,让大明变得更加强大!” “好!说得好!”与会者们使劲鼓掌,如有可能,谁不愿当个好人?倘若既能赚钱,又可以利国利民,只怕所有坏人都会金盆洗手,立地成佛了。 当然,这种话,也只有赵昊说出来才有人信。换一个人来说,只会让人笑掉大牙。 “有人肯定要怀疑,心说怎么可能呢?桌上的馍就这一个,你吃一口别人就要少一口。这世上哪有让所有人都得好处,却没人吃亏的事儿?”赵昊显然也知道这一点。 “呵呵……”与会者便讪讪笑起来。“公子说有,当然就有。” “不要盲信,我又不是神仙。”赵昊笑笑,却斩钉截铁道:“但这种事,确实是有的!” 众人不由屏息凝神,唯恐听漏了一个字。 “说起来很简单,就是做个更大的馍,这样大家都能吃到更多的馍。或者再做些包子面条,不动别人的馍,我们一样能吃饱。”只听赵昊淡淡说道。 华太师露出激赏的神情,不由点头道:“水泥就是公子端上来的包子面条啊。” “那玩意儿口感可不好。”赵昊笑着点点道:“但确实管饱。” “是啊,水泥的用处可太多了。造福苍生,还能赚大钱,这不就是对所有人都是好事儿吗?”众人闻言不由恍然。 华伯贞和他手下的头头脑脑们,登时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水泥只是一个具体的例子。”众人便听赵公子接着石破天惊道:“没必要跟诸位隐瞒,本公子的研究中心里,还孕育着好些同样很棒、甚至更出色的发明!” “还有跟水泥一样的发明?”所有人都震惊了。 “目前有八个和水泥不相上下的。”赵昊悍然宣布道:“还有两个,在各种意义上都会超过水泥的!” “嘶……”屋里的温度凭空上升两度,众人都惊得合不拢嘴。 包括避暑山庄的经理们。 “原来我们搞得东西,这么牛伯夷?”邢云路激动的牙齿打颤。 “肯定有我们00所的东西!”赵士祯信心满满。 王应选哆嗦着取下眼镜,擦了又擦。 “我们会不会被人绑架……”瞿汝夔哆嗦着不敢回家过年了。 ~~ 待众人好容易按住快要迸出胸口的心脏,赵昊又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还有更多更棒的在这里!只要假以时日,整个世界都将被我们江南公司彻底改变!” “誓死追随公子!”也不知谁先喊出来的。 “誓死追随公子!”紧接着所有人都跟着振臂高呼起来。 “誓死追随公子……”就连徐渭也情不自禁跟着喊了一句,说完却羞耻的想钻进老伴儿怀里。 ps.求月票! 第四十九章 一五计划 礼堂中。 赵昊连连抬手下压,好容易才让众人的热血平复下来。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光有热情,有条件是不够的,还得有持之以恒的努力,有计划有步骤的去实现我们的理想!相信有诸君与我并肩作战,我们一定可以将理想变为现实!” 又是一阵热烈而悠长的掌声后,便听赵昊沉声宣布道: “首先,我们江南人不变的信念是,誓做大明富强繁荣的先锋队!” “为了实现我们的信念,我们要全力推动大明的农业革命、商业革命,乃至工业革命!这是我们江南人的总方针。” “但实现这一伟大理想的路途,漫长而艰巨。我们有必要科学的制定计划,一步步去完成它。因此,经过广泛征求意见和酝酿,将我们的第一个五年发展计划公布如下:” 与会者忙纷纷掏出铅笔,展开本子开始记录。 “自隆庆三年元月起的五年内,江南公司将致力于‘夯实基础、打通脉络、苦炼内功、完善布局’这十六字方针!下面我将从各个方面分别阐述。” “首先是农业方面,集团计划五年内,在昆山、上海和崇明等地,至少垦殖稻田一百万亩。棉田五十万亩。桑田二十万亩。此项计划,由江南开发总公司来主导完成。” 王梦祥、顾大栋等人赶忙起身应命。 “另外,我们要找到并试种成功若干新作物,以解决目前大明主要粮食作物,在贫土中产量低下的痼疾。此项计划,由江南贸易公司来主导完成。” 唐保禄赶紧应命。 “商业方面,我们计划在五年内,推动朝廷实现漕粮海运大计,且年运量达到两百万石。这也是一五计划的重中之重,需要集团各司通力合作,由我和江总裁来牵头完成。” “为了达到海运运力的基本要求。我们计划在五年内拥有千料沙船一千五百艘、两千料福船五百艘。其中绝大部分委托龙江宝船厂和苏州造船厂制造。” “江南造船厂要在一五期间,迅速通过吸收人才、提高水平,不仅生产规模要达到官营厂的程度,还要掌握目前中西方船型制造,达到世界先进水平,也就是能造出合格的盖伦船。” 牛长老哞的一声,感觉亚历山大,他都没听说过,什么叫盖伦船。怪不得赵公子迟迟不肯任命江南船舶的董事长,这还真不是人干的活儿,至少老牛就没这本事。 “此外,我们还要借漕粮海运之机,重新恢复海上贸易,好为江南的工商业恢复活力。”只听赵公子又斩钉截铁道: “但‘不作恶事’是集团的底线,所以我们要进行合法贸易,无论如何都要取得与藩国的贸易许可证,争取明年恢复原有的海贸航路,五年内将海外贸易额提高五倍!此计划,由江南集团董事会负责。” 华察、王梦祥、陆匡、顾大绶等八大家成员,全都起立热烈鼓掌,这就是他们愿意降尊纡贵,跟随赵公子的原因。 “另外,我们要为海外贸易提前布局。计划五年内,在济州、琉球、澎湖、澳门、吕宋设立货栈,搜集商业情报,在当地站稳脚跟。这项任务,交给‘江南贸易’负责。” “是!”唐保禄起身高声应命。 ~~ “第四,建筑方面。计划五年内,水泥产量提高到目前的十倍。足以供应整个江南的大型工程建设。此事,由江南建材负责。” “遵命。”华伯贞高声领命,其实赵昊起先只给了五倍的计划,是他主动要提高到十倍的。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第五,金融方面。江南银行五年内,要完成吸储五千万两计划。并为集团各公司每年发债合计不低于一千万两。”赵昊沉声道。 “明白。”江雪迎脆生生应道。 众人闻言倍感振奋,这么大的摊子仅靠集团自身持续投入,压力实在太大。若能一直借别人的钱来发展自己,压力自然小很多。 “另外,五年内要在苏州试点对冲风险的期货市场,并筹建江南证券交易中心。” “是。”江雪迎道。 “第六,教育方面。计划五年内,在苏州各县成立小学二十四所,中学八所。并成立一所专门的中等专业技术学校。并筹建一所高等专业技术学校。五年内,至少完成快速扫盲两万人。培养全日制小学毕业生五千人;在校中学生两千人;在校中专生一千人。” 与会的教育工作者们神情凝重的起身领命,这可真是光荣而艰巨的使命。 “另外,玉峰书院方面,接下来五年内有两届秋闱,春闱的话,正好第六年的二月,也算进五年计划内。所以要求这两届大比,至少培养出举人五十名,进士二十名。” “哇……”之前赵昊的任何计划都不是那么容易完成,但也只是相关负责人才会发愁。唯独此事,小伙伴们全都惊呆了。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读书人中个举有多难。要不怎么有‘跟中举一样难’的说法? 县里能出个举人,都要吹吹打打给立牌坊。要出了进士,那简直就是撞大运了……三年才出三百来个进士。全国有一千四百多个县,自己算去吧。 现在江南集团居然要批发举人进士,真让人震惊到荒谬。 谁知,负责此事的李贽却云淡风轻道:“低了。” “什么低了?”赵昊一愣。 “计划太低了,小菜一碟,没有挑战。”李贽捻着胡须,狂到没边儿。 “真不要脸……”就连徐渭都替他臊得慌了。要知道他老两口加起来考了十七次秋闱,都没成功过一回。 但赵昊知道,李贽有狂的资本——他不光是辅导天王,而且还是拼命三郎。 苏州昆山两地跑不说,李贽还抽空忙闲的讲学,把自个打造成学术明星,吸引无数人想拜他为师。 但李叫兽都以苏州府学名额有限,把他们都撵到了玉峰书院入学。 以至于玉峰书院还没正式开学,新入读的生员已经超过一百人。照李贽这么个炒作法,接下来五年时间,再来几百个秀才,还不跟玩儿似的? 只要学生的量上去,考中五十个举人算得了什么? 不过赵昊没理会李卓吾的狂言,只要能完成眼下计划,他就烧高香了。 第五十章 江南人最幸福 接下来的一些计划,与会者就压根听不懂了。 什么化工方面,要在一五期间完成三酸两碱的研制,并尝试工业化生产。 什么机械方面,要在五年内完成标准化生产的规范,并改进大明和西方的车床、镗床、磨床、钻床等工业母机,使其精度提高到3毫米以内。 什么钢铁方面,要在一五期间达到工具钢年产量一吨。完成焦炭炉的改造、攻克转炉炼钢技术,并吃下繁昌铁矿。 什么医药方面,要在五年内研发出新型抑菌药物和麻醉药物,基本完成新医学理论建设,完成医学院建设,培养医学生两百名,护理士五百名之类。 大部分人都不懂这些事有什么意义,但他们能猜到,公子所说的那些新发明,恐怕就孕育其间。 其实,一五计划还有很重要的一节没有公布。 那就是军备方面。 赵昊计划在五年内完成隆庆式步枪的量产,达到年产五千支水平。并研制完成完成大小两种的口径海陆通用青铜炮,并达到年产两百门的水平。 同时,还要完成手榴弹和掷弹筒的研发定型。 弹药上,一五期间要达到年产颗粒黑火药一吨,年产定装子弹十万发,各式炮弹两万发。 此外,还要采购粤造鸟嘴铳一万支,葡造火绳枪两千支。 赵昊对董事会说,搞这么大阵仗,并不是为了造反,而是为了保护未来的海运船队。 在弱肉强食的大海上,到处游弋着大明的、日本鬼的、红毛鬼的海盗船。没有一支强大的水师护航,那一船船昂贵的货物,只能沦为海盗口中的美食。 所以在货船之外,一五计划内,还要整体收购至少五家闽粤民间造船厂,并制造大乌尾船二十艘,中乌尾船五十艘,小乌尾船一百艘。 什么,为何海上保安队还要设立一支两千人规模的陆战队? 当然是要保护海外的货栈,并营救被俘虏的己方货船了……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董事会是信了。 ~~ 经久不息的掌声中,‘一五计划’公布完毕,赵昊呷一口茶水,润润沙哑的嗓子。 待到掌声停息,赵昊便接着道:“一五计划是一个系统的大工程,必须要集团和下属公司群策群力,步调协调,统筹发展,方有实现的可能。” 顿一顿,他目光扫过场中,郑重宣布道:“为此,董事会决定专门成立一个‘战略决策委员会’,来统筹全局,负责整体计划的完成情况。” “现公布战略决策委员会成员名单。赵昊、江雪迎、王梦祥、华伯贞、张鉴、徐渭。” 说到最后一个人时,他目光落在角落的孤蛋画家身上。 画家吃惊的张大嘴,指了指自己。 赵昊微笑着向他投去信任的目光。 徐渭撇撇嘴,一脸不耐烦的点了点头。 “赵昊为主任委员,江雪迎为秘书长,徐渭为参谋长。”赵昊便宣布高声宣布道。 “净给老子找麻烦……”徐渭小声嘟囔道。 “跟个孩子似的。”一旁的作家无奈的摇摇头。 ~~ “战略决策委员会的职责为,为集团各司下达并调整计划,听取集团各司计划进展汇报,监督各司计划完成进度,并主持召开一次计划检讨季度会,各司负责人和计划牵头人,如无特殊情况,必须按时参加。” 宣布完战略委员会的相关事宜,上午的会议便结束了。 午休后,下午会议继续进行。 华伯贞宣布,会议进行第六项,由赵公子宣讲集团员工激励与福利政策。 休息一中午,重新精神抖擞的赵公子,便继续发言道: “集团既然立志让百姓过上好日子,首先就要让自己的员工得到保障和尊重。一家唯利是图、连自己的员工都不当人的公司,怎么可能会把老百姓和国家放在心上呢?” 一番话,说得不少与会者低下头,显然不把手下工人当人,并非个别现象,而是普遍现象。 “哪怕站在资方的立场上,拼命压榨工人其实也是很不可取的。过犹不及的道理,我想诸位地主都很清楚吧。” 台下一阵讪笑,地主对佃户压榨太过,只会导致佃户抛荒逃亡,甚至出乱子的事儿,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 “众所周知,一个被迫劳动,和主动劳动,效果天差地别。一个人给别人干活,和给自己干活,效果也是天差地别。一个空有力气的生手,和熟练的工匠干活,效果更是天差地别。正是因为这些原因,我们要摒除旧有观念,不能再把员工当牲口使唤了。” 与会者不禁脸红耳热,这确实是他们从未想过的角度。有钱人不就是把穷人,当两脚牲口使唤吗? “我们江南集团,为什么能代表全世界最先进的生产力?因为我们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们要把员工,当成公司最宝贵的财富。要在严格管理的前提下,给他们收获、成长和尊重。只有这样,才能让员工树立起主人翁精神,所有人都发自内心的把集团当成自己的家,公司才能迸发出史无前例的力量,带动大明走向辉煌!” 热烈的掌声再度响起。 赵昊抬抬手,压下掌声,沉声道:“因为集团针对全体员工,推出了三大政策,定期培训、公费医疗和职级制度!具体情况,由江总裁宣讲。” 江雪迎便接过话头,脆生生的宣讲道: “集团明年上半年,将成立‘培训与考试中心’。中心将为各公司下发基础培训材料,诸位要结合本公司实际情况,制定员工培训计划。中心负责对此进行指导考核。” “另外,待专业技术学校成立后,中心将会与技校合作,为各司员工提供进修提升的机会。” “公费医疗是指,所有工伤免费治疗,对于非工伤疾病费用的减免,以员工职级区分,但最低也五五开。另外,如果为公司服役满三十年,将享受终身免费医疗。” “哇……”众人发出惊叹声,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大福利啊。下面人要是听了这条政策,要把赵公子当成活菩萨一样拜的。 第五十一章 闭幕 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年代,穷人生了病,看大夫都是奢侈。 在外头干活受了伤,东家给往家里一抬,有良心的丢几个钱,没良心的脸面儿都不露。 所以不管是生病还是受伤,全靠自己扛,扛过去就赚到了,抗不过去就是死路一条。 哪怕是日子稍微宽裕些的百姓,就算能看的起大夫。可是这世上庸医太多,往往花光了钱还治不好病。 现在集团居然宣布,所有的工伤集团全包。员工生病集团也出一半,说是公子开善堂也不过如此了。 而且江南集团的医疗水平,可能跟太医院也差不多了吧? “这这,公司的员工也太幸福了吧?” “是啊,江总裁,没必要啊……” “这得多花多少钱?”与会者忍不住嘟囔起来。 这就是剥削阶级的臭毛病,总觉得对工人好一点,好像自己就吃多大亏一样。 “你给你家牲口治了病,也管牲口要钱吗?”赵昊抱着胳膊,冷着脸道:“看来我说有人把员工当牲口,还真是委屈了牲口!说牲口是宝贵的财富,没人有意见;说员工是宝贵财富,我看有人就一肚子意见了!在某些人心里,人连牲口都不如!” 赵昊一发火,礼堂中登时针落可闻。所有人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清除不了这种奴隶主思想,我就只能清除奴隶主了!”赵昊敲一下桌子,冷哼一声道:“都听清了没有?” “听清了。”众人赶紧答道。 “都给我长点儿记性,到时候别埋怨我不教而诛!”赵公子这才神色稍霁道:“继续吧。” 角落里,画家跟作家小声咬耳朵道:“年轻人在借机立威呢。” 吴承恩恍然。 ~~ 赵昊这一发作,下午略显懈怠的气氛重新严肃起来。 会场中鸦雀无声,江雪迎继续宣讲道: “第三,董事会决定成立‘职级与薪酬委员会’,委任我为首任主任委员,王世懋、俞奔为委员。为公司全体员工建立职级体系,定为五等三十六级。” “自即日起,集团及下属公司,所有新招员工都定为职业一级。此后,为公司工作满一整年、升一级,但升到后五级,便不可再逐年晋升,需要参加相关初级职称考试。” “但参加初级职称考试的最低要求是职业三级。即是说,员工入职满两年便可参加。考试合格授予相关职业的初级工程师,定为职业六级。然后可以继续每年升一级,到职业十级。” “职业十级后,同样不可再自然晋升,需要参加相关中级职称考试。” “但参加中级职称考试的最低要求是职业八级,而非十级。所以,获取初级职称满三年,便可参加。考试合格将授予中级工程师职称,定为职业十一级,并可逐年晋升到职业二十级。要想再晋升,必须参加高级职称考试。” “获取中级职称满五年后,随时可以报考高级职称。但高级职称除需要考试外,还要有集团认可的成果和业绩,经过职级与薪酬委员会评议后,方能定为高级职称。直接定二十一级,可逐年晋升到三十级。” “三十级以上,是为专家级,没有任何年资限制、职级要求。但需要有重大发明,或对集团做出突出贡献,经由委员会提名,董事会批准方可获得。” 与会者不由讨好的笑起来。“那是给公子这样的天才准备的,我们凡人能到三十级就烧高香了。” 赵昊脸上也不见了怒气,笑着摇摇头道:“相信会有很多年轻专家涌现出来的。” 言外之意,专家不需要像本公子这样百年不遇的级别…… 见赵昊阴转晴,会场气氛重新活跃了一些,有人举手提问道:“目前的工人大都不识字,虽然可以培训扫盲,但那些老师傅就太吃亏了。” “针对那些能工巧匠老师傅们,集团充分授权各公司。初级职称由公司负责人决定,报备委员会即可。中高级职称由各公司负责人推荐,职级和薪酬委员会来评定,通过后可特批相应职称。” 顿一顿,她清冷的目光扫过众人道:“但这段窗口期只有五年,五年后关窗,再无特批。如果诸位在‘一五’之后,还需要依赖那些不识字的老师傅,我只能认为这是你严重不称职。” “明白……”众人赶忙恭声应下,都知道回去要变着法子,把老师傅的技术套出来了。 “那这职级有什么用呢?”又有人问道。 “关系员工的一切。”江雪迎沉声道:“虽然各公司职业十级以下,薪酬制定权力下放,只许报备委员会即可。但要明确职称对工资的提升作用。” “初级职称收入应至少是职业一级的十倍。中级职称至少是职业一级的二十倍。高级职称不应低于职业一级五十倍。专家级不低于职业一级一百倍,并且有参与公司决策、分红等权力。” “另外,初级职称医疗自费比例降到三成。中级职称自费一成。高级职称终身免费,专家级别还可享受保健医生服务。” “那我们这些人,也需要考试吗?”有人惴惴问道。 “目前管理人员依然按职务领取工资和绩效奖金。”江雪迎淡淡道:“销售人员领取工资和销售提成。工程师转岗管理和销售的,职级予以保留。” “那还好……”与会者大大松了口气。 “董事会会考核诸位的业绩,战略决策委员会考察诸位的计划完成情况,所以诸位的压力更大。”江雪迎却泼了盆冷水。 “……”众人登时蔫了。 ~~ 当天会议最后,还宣布成立了第三个委员会——检查和监督委员会。 ‘检监委’类似于西山公司的监事会,但管辖范围更大,赋权也更高,还配备了独立的机构和专业的监督队伍,并会派小组进驻所有下属公司。 检监委有权质疑审查集团的一切人和经济活动,查扣公司账目、搜查公司办公场所和库房,并在必要时申请保安队协助检监。 检监委只向董事会负责。 并公布了第一届监察和监督委员会委员共四人。其中主任委员赵守业,另有陆匡、陈怀秀、吴承恩三名委员。 第二天,赵昊又用了大半天时间,宣讲了自己制定的江南集团章程。 再用小半天时间,宣讲了管理层期权计划。 与会者们这才知道,尽管自己拿不到集团股份了,但只要能表现出色,还是有可能拿到自己公司的股权,登时全都热血沸腾起来。 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与欢呼声中,第一届江南集团大会顺利闭幕! ps.呼,终于写完这场大会,感觉整个人脱了层皮。 固然如此,我知道仍有人会觉得枯燥。但赵昊此次西山之行,实在是全文之题眼,如不详述,后面没法加快节奏。累死了,今晚没了。 第五十二章 除夕 又是一年辞旧时。 往年进了腊月二十,昆山的百姓就开始忙年了。 但今年不一样,都到了除夕了,昆南的工地上还干的热火朝天,没有一点要停歇的意思。 原本县里最乐观的计划是,三期工程年前彻底完工。但因为十月底,昆开司抽调了两万壮丁去支援崇明,让工程进度一下子减缓下来…… 派去崇明的主要是昆北的壮丁,昆南百姓绝大部分都留在工地上。家里的大堤还没修好,他们哪儿也不想去。而且还想修的结结实实,金汤永固,自然进度就更慢了。 这都年根儿下了,淀山湖大堤还有一成工量,澄湖那边更是加起来有七八里没修的样子。 一看年前是指定修不完了,廿七那天,大老爷就说,大家先过年吧。等过了初八的再开工就是。 可各工段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这大堤修不完,谁有心情过年? 再者,虽然谁都不说,但大家都存着个表现的心理。 江南集团各公司,都发下来招工简章,听识字儿的人的说,优先招录在今年水利工程中表现优秀的人呢。 谁不想进江南集团工作?那是既有面子又有里子。那些今年便被招进去的幸运儿,一个个在乡亲们面前趾高气扬,说话都比原先好使太多。 什么叫表现优秀?我们过年都没停工,年都是在大堤上拜的,你说我们优秀不优秀吧? 还不知道什么叫‘内卷’的昆南百姓,拼命的向资方展示着自己乐于免费加班、任劳任怨的‘优良品质’。 人家都自愿加班了,顾大栋怎么忍心拂人家的好意啊?想到自己家养的牛,农忙时都要是加料的,不能让人连牲口不如啊。他便大手一挥,下令过年期间,工地上顿顿有鱼有肉,还按人头发了年货…… 好吧,年货是本来就准备发的,不过每人多了半吊子钱,可是顾大栋在集团大会上受了教育后的结果啊。 吃饱喝足领到年货的百姓,愈发干劲儿十足,这工段喊出要在正月十五前完工,那工段就喊出要在初十前完工,还有说初八就收工的…… 好一场你追我赶的最终大决战! 一直干到天擦黑,村子里响起稀稀拉拉的爆仗声,民夫们才意犹未尽的收起工具,分头回家吃年夜饭了。 李华家在李泾村,距离他上工的地方有五六里。 散工后他扛着工具撒腿小跑,紧赶慢赶,终于在天黑透前进了村儿。 ~~ 村里头,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灯笼,但男人们还大都没到家,年夜饭定然比往年要晚一些。 孩子们都穿上了过年的新衣服,在街上开心的放爆仗。 只见米娃和他的副队长狗蛋,带着一帮加入的新队员,在路旁围成一圈。 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是一团新鲜的牛粪。 昆山县搞全民卫生运动以来,家家户户责任包干,每天都要扫街的,因此在大街上能看到牛粪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 孩子们瞪大了眼,只见副队长将一枚爆仗,插在牛粪中央。 然后队长亮出了他的线香,神情严肃道:“兄弟姐妹们,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我不喊跑,谁也不准动。” “谁动谁就是胆小鬼,不能再跟我们玩儿了。”狗蛋儿抱着胳膊,粗声粗气。 孩子们使劲点头,自从他俩被县里披红挂彩、吹吹打打送回来之后,两位勇敢的护堤小英雄,就成了他们的偶像。 不被偶像认可,童年还有什么色彩? 于是他们屏住呼吸,目不转瞬的看着队长,用线香点燃了长长的引线。 看着引线呲呲冒烟,飞速的变短,米娃却忍着不出声。 “呜呜,我这是新衣服……”孩子们吓坏了,这要是溅一身牛粪,今晚就是别人过年,自个过堂了。 眼看那引线将要燃尽,米娃方大喝一声:“走!” 孩子们如蒙大赦、撒丫子就跑,身后响起嘭得一声闷响,牛粪炸开四溅,却没几乎沾到人身上。 孩子们便忘情的欢呼起来。 “队长真厉害,咱们全村数你最会炸粪!”狗蛋儿满脸崇拜道。 米娃却露出不舍的神情,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带队了。 之前赵公子答应满足他和狗蛋儿一个愿望,让俩孩子回家跟大人商量。 狗蛋儿爹娘后来提的是,能给家里的土坯屋翻盖成砖房不? 结果他一家年前就住进了,全村最漂亮的粉墙黛瓦、四水归堂的砖瓦房,成了人人艳羡的对象。 米娃家却依然住着原先的破房子,因为他娘让他跟县里说,希望能让他和弟弟妹妹,都进玉峰小学念书。 玉峰小学师资力量有限,目前只招两百个学童。其中大半名额还那些乡绅老爷们,走关系托门子给瓜分了。 老爷们图的是孩子上了玉峰小学,上玉峰中学的把握要大些,然后上玉峰书院的把握也要大些。 玉峰书院可是一门五进士的赵公子所创,还有李叫兽这样的大明星坐镇,南直隶、浙江、江西、福建的秀才们,都趋之若鹜! 他们当然要想方设法把子弟送进去了。 余下几十个名额,那么多城里人盯着,根本轮不到他们这些乡下人染指。 所以梁氏觉得,能给自家三个娃子争取到三个名额,指定比换栋新宅子划算的多。 不过米娃弟弟妹妹还小,得够了年龄才能入学。 ~~ 米娃将线香郑重的递到狗蛋儿手中道:“明年我去县城上学了,点炮的重任就交给你了。一定要勤加练习,不能荒了手艺。” “是,队长,你放心!”狗蛋儿赶紧两腿一并、昂首挺胸。 “这是哪个小赤佬的!”急乎乎出来铲粪的邻家老汉,看着满地的粪渣,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给老子收拾干净了!” “撤!”米娃怪叫一声,孩子们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去了。 只留那老汉气得直跺脚,这要是不收拾干净了,大年初一就要被甲长训个狗血喷头的。 ~~ 米娃急匆匆跑回家,在门口跟父亲撞了个满怀。 “臭小子,急什么?又闯祸了?”李华搁下扁担,胳膊夹住儿子的脖子。 “哪有哪有,奶奶叫吃年夜饭了!”米娃嘿嘿一笑,挣脱父亲的魔掌。 “什么味儿啊?”李华揪起自己的衣袖,皱眉嗅起来,心说莫非我的狐臭,这大冬天的就犯了? 不过怎么个牛粪味儿呢? ps.三连更第一更。 第五十三章 年夜饭 堂屋里,李华老娘、媳妇和嫂子,忙活了一下午,整治出一桌丰盛的年夜饭。他哥前脚已经回来了,两家六个孩子都围在桌旁,一边流口水一边巴巴等着他回来。 看到李华进来院子,孩子们便欢呼起来,可以开饭喽! 李华却不进屋,在井里打了水,脱掉破棉袄,吭哧吭哧的搓洗起来腋窝来。 梁氏赶紧搁下手头的活,提了壶热水出去。又小声跟他说了几句,李华点点头,给她个你放心的表情。 ~~ 等李华洗刷干净,回屋换了身衣裳,一家十来口便围坐在大圆桌旁,开心的享用起满桌的鸡鸭鱼肉来。 李华他大哥还从镇上打了瓶二曲,弟兄俩推杯换盏喝起来。 “真是万万没想到,今年过年能是这番情形。”他大哥李强一脸唏嘘道:“梅雨那会儿,以为又要和往年一样,饭都吃不上了呢。” “是啊。”老娘也喝了两盅,闻言抹泪道:“你爹和你幺儿要是还活着那该多好啊。” 李华嫂子便吧嗒吧嗒掉下泪来。 “娘,大过年的。”李华也擦擦眼角道:“咱们说点儿高兴的吧。” “是啊。”李强拍了拍老娘的手,笑道:“十五之前,三期大堤就完工了。就是明年有桃花汛,咱们也不怕了。可以安安稳稳的把地种起来,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是啊娘,明年我去浦东修海塘,能当组长呢。”李华有滋有味的啃着鸡爪子。 “好好,娘就跟着享福啦。”老娘终于破涕为笑。 李强却有些不乐意道:“弟弟先别忙着往外跑,咱们先把家里荒了的地,种起来是正办。” “光靠那两亩三分地,咱们一大家子吃喝都不够。”李华却反过来劝他道:“哥还是跟我一起去浦东吧,昆开司正在招兵买马,你手艺也不错,肯定也能签上正式工。” “那家里地谁种啊?指望两个女人吗?”李强闷声道。 “我看都别种了,村里不正统计,谁家要把地租给昆开司吗?”李华道:“我们把地租出去,每年全家口粮先不用愁了,然后咱俩随便干干,一年四五十两银子稳稳的。不比种地强太多?” 说着他压低声音道:“前日听经理说,年后要推行什么职级制度,只要是正式工,以后每年都能涨工钱。” “是啊?”李强却兴致缺缺,他现在一心只想种地。“可谁知道昆开司能开几年?老板傻啊,每年都给你涨工钱,用别人不行吗?” “咱有手艺啊,怕啥。”李华眉头一挑道:“我看昆开司不会倒的!” “反正不如种地心里踏实。”李强依然嘟囔。 “不种地了,我妯娌俩整天在家干啥?”李华嫂子也强笑道。 “听说明年江南公司要在县里设纺织厂,嫂子和你弟妹一起去嘛,也好做个伴儿。”李华说完,轻轻吁了口气,终于完成了妻子交代的任务。 梁氏紧张的低下了头,三期一完工,昆开司就不需要那么多人干活了。大半民夫都要各回各家了,更是用不着她们这些妇女老人撑船运石头了。 听说,县里再施工,会有专门的运输公司,用四百料的大船来拉石头。 不过昆开司用不了这么多人,不代表别的公司也用不着。赵公子怎么可能让这些经过大半年管理,已经具有良好的服从性、协调性和纪律性,又从心底认可江南集团的宝贵劳动力,白白流失掉? 于是在他的授意下,集团下属各公司纷纷到县里招工。不管你是会织丝、纺棉、还是会提花、染布,或者会裁缝衣物,会木工泥瓦工,哪怕是个打井的……只要有一技之长,都能在江南集团找到活干。 梁氏心灵手巧,纺棉织丝全都不在话下。她特意打听过,纺织厂那边是计件工资,不分男女,她有信心赚的比老爷们儿还多。 她妯娌也有些意动,江南的女子哪个不会纺纱织布?而且关键是,工钱可以自己拿在手里,种地的收成却是大家的。 见嫂子有些意动,梁氏也低声劝她道:“听说干得好也能转正,转正以后长病生灾都有人管,这种好事儿哪找去?等人招满了,挤破头也进不去了。” 李强妻子黄氏一听,双目明显一亮,小声对李强道:“当家的,要不你再想想?” 见媳妇也被老二两口子拉过去,李强不再说话,自顾自喝起闷酒来。 当娘的看儿子这闷驴样,夺过了酒壶道:“别喝了,明天不是还得上工?你到底咋想的,直说不行吗?” “娘……”李强挠挠头道:“我还是舍不得咱家的地,谁知道租出去,还能不能要回来?这可是我爹传下来的家业啊。” “这么多人家都租给昆开司,又不止咱们一家,有什么好怕的?”李华笑着对榆木脑袋的哥哥道:“再说咱们趁着年轻多攒点儿钱,将来老了干不动了,再买上它百八十亩的地,也不用自己种,雇上长工佃户。咱弟兄就在树荫底下,喝着小酒看着就成。” “啊呀,那咱不就成地主了?”对佃户来说,最大的梦想就是有块自己的地。对有几亩地的小农来说,成为地主就是最大的梦想。 李强被弟弟成功的燃起了地主梦,当即掰着手指数算道:“咱们家四口出去做工,一年按八十两银子算,就能买四亩水浇田,五年就是二十亩,十年就是四十亩,这要是干上二十年,还真成小地主了。” 说着他没出息的流下口水道:“到时候咱也可以买个捏脚丫鬟伺候着了……” 李华可不敢跟着他哥胡说,不然今晚就别想上炕了。便笑着给他倒杯酒道:“那哥你去不去浦东啊?” “去!”李强端起酒杯,跟弟弟碰一下道:“为了当地主,豁上了!” 黄氏和梁氏都开心的笑了。 “太好喽。”米娃也蹦起来欢呼道:“咱们搬家去县城住喽!” 弟弟妹妹们也跟着瞎叫唤起来,堂屋里终于恢复了过年的气氛。 ps.第二更。 第五十四章 封印 昆山县衙张灯结彩,上下换穿新衣,连衙门口的灯笼也换了新的,一派过年景象。 除夕日,赵二爷并一众佐杂官一早穿戴整齐,来到大堂上举行封印大礼。 所谓‘封印’,不是要封印什么妖魔鬼怪,而是将县里的大印、关防等印信封存起来,贴上封条,表示衙门放假、停止办公喽。 其实按照朝廷规定,正旦春节放假,应自初一日为始,放到初五为止。 不过年三十衙门也没什么事儿,赵二爷垂怜下属,早早的便封了印,让大家回家过年玩去。 书吏差役们全都各回各家,可四位老爷都是外地来做官的,还是只能在衙门呆这儿。 “这么早回去,还要听老伴儿唠叨。”何文尉建议道:“大老爷,咱们摸两把?” “要的要的,过年无事正好搓个麻将咧。”白守礼对这项赵公子改进的棋牌游戏那是真爱啊。号称白天修大堤,晚上砌长城,他夫人都有意见了。 “……”熊典史光棍一条,根本没人问他意见。 赵守正却露出为难的神情道:“分身乏术啊,今年老父和大哥来一起过年。” “大老爷快请去,孝道要紧。”何县丞赶紧道:“咱们有时间再玩儿。” “好。”赵守正点点头,闪人。 ~~ 少顷,赵二爷一身便袍,戴着能遮住脸的大帽,出现在了金风园中。 “老前辈这么早过来找我?”小爵爷才刚爬起来,正拿着软毛牙刷在刷牙呢。 “咳咳,”赵守正摘下大帽,尴尬而不失慈祥道:“我是来请你们到家过年去。” “好啊好啊!”李承恩高兴道:“我正好挂念禧娃呢,他好点儿了没?” “伤好的差不多了,就是情绪还不太高。”赵守正闻言叹口气道:“哎,老侄子把他交给我爷俩,是三天两头的受伤,真叫人惭愧啊。” “老前辈切莫如此,我辈中人福祸看淡、生死由天。”李承恩却慨然道:“虽然禧娃也确实衰了点儿,居然能让狗咬着腚,唉……” 两人正说着话,长公主从堂屋里走出来。只见她头戴着紫色的海獭卧兔儿,身穿黛色绣牡丹的撒花袄,外罩件绛色的短狐绒披风,还捧着个紫金手炉,愈发显得贵不可言、又明艳不可方物。 赵守正虽然天天见,但是看得两眼一直。 一旁的李承恩小声嘀咕道:“我娘看着越来越年轻了,倒是老前辈,最近显老的很。” “咳咳……”赵守正老脸通红道:“风吹日晒,难免难免。” “一边玩去。”长公主挥挥手,撵走碍事儿的儿子道:“我还是不过去了吧,我们在这儿过年挺好的,还没这么安静过呢。” “这话说的,别的日子还则罢了。大年怎能不让你来家呢?”赵二爷充满男子气概道:“那样我还叫个男人吗?” “赵郎。”长公主一双凤目瞬间水汪汪,细声细气道:“你有这心就够了。不过我还是不过去了,你心疼我我也心疼你,怎能大过年的把你架在火上烤?” “放心,不会的。”赵守正却信心十足道:“至少……今天不会。” “哦?”宁安不由一喜,心说难道赵郎说服他爹了? ~~ 等到赵守正将他‘表妹’一家,接回知县衙时,长公主才知道他为何如此有信心。 原来赵昊把从北京跟来的三十多个学生,全都叫家里过年来了。 而且来前特意叮嘱他们,老爷子最新心情不好,要他们好好哄哄赵立本。 于是一大群小辈儿围着老太爷,太师叔祖长、太师叔祖短,陪他下棋,给他捶背,为他端茶、帮他剥桔子,把个老头哄得晕头转向,成了个慈祥的老爷爷。 当老爷爷看到长公主出现在自己面前,只是瞳孔缩了缩,便笑呵呵的跟她打起了招呼,一副今日休战的架势。 长公主知道,赵立本是顾忌这么多晚辈在场,担心丢了自己一家三代人的颜面。 她便款款向赵立本行礼问安,也是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人敬我一尺,我自然要敬人一丈。 赵立本愈发和颜悦色道:“你们去玩吧,这里有老大和这帮小子陪着老夫就够了。” “待会儿再来陪姨丈说话。” 从堂屋出来时,长公主欣慰的拉住赵昊的手,小声道:“乖儿子,娘真没白疼你。” 赵公子孺慕一笑道:“有一就有二,娘日后多来坐坐,跟爷爷把心结解开才是正办。” 一旁的赵守正使劲点头道:“没有过去不坎儿。” “哎……”宁安心说这个坎儿,它有点大。便有些艰难的对爷俩点点头道:“成,过了年我试试,大不了让他也把我扔……” “扔什么?”赵二爷听她说到一半没了下文,好奇问道。 “没,没什么。”长公主忙摇摇头,心说这天儿多冷啊,还是改个别的道歉方式吧…… ~~ 那厢间,小爵爷已经一路打听着,溜去禧娃的房间了。 推开门,便见禧娃撅着屁股趴在床上,裤腿褪到膝盖。 王铁蛋护士长的弟弟王钢蛋护士,正在给禧娃的屁股换药的。 “呦,还没好呢……”李承恩便道。 “出去!”禧娃的枕头飞过来。 ‘啪’的一声脆响,王铁蛋重重闪了禧娃屁股一巴掌。 “老实点儿!” 禧娃露出羞愤之色,把脸埋进了被窝里。 “护士,他还没好?”小爵爷走过去,把枕头丢在床上。 “那狗虽然不是狂犬,但牙齿很脏,他腚上有点发炎了。”王铁蛋用棉签子,蘸着药膏子,抹在禧娃左边屁股蛋上,那里有一圈牙印子似的伤口。 好吧,那就是牙印子…… 说起来,禧娃这次受伤也真是倒霉。 好吧,他哪次受伤不是倒霉? 之前他陪着小爵爷兄妹去苏州玩儿,两人早就约好了,要去见识一下苏州城的风月行业。但李明月看的紧,不敢光明正大的去,只好趁女孩子们睡着了,偷偷从后门溜出去。 结果黑灯瞎火的踩到了狗尾巴。那条看门的猛犬便嗷的一声,一口咬在他腚上。 禧娃登时惨叫着又蹦又跳,腚上还连着条狗…… 幸好李承恩是练家子,又玩过不少狗,飞起一脚踹在大狗的腰上。那畜生才嗷呜一声,瘫在地上,松开了禧娃的腚。 ps.今天各种琐事纷扰,没写出多少,惭愧,掩面而去。 第五十五章 一锅端 其实禧娃也是浪催的。他要是像日常一样穿着棉裤,那狗牙又没多长,怎么也咬不到他的肉上去。 可惜这小子一心去寻花问柳,穿绸裹缎十分轻薄,结果险些被那大狗连肉一起咬下来。 见他伤势不轻,小爵爷也顾不上去长见识了,赶紧叫来大夫给禧娃处理伤口,天一亮就赶紧坐船到江南医院就医。 李承恩还很有经验的拦住了要杀狗的护卫,将那大狗装入笼子,也一并带到了昆山。 被狗咬伤不可怕,可怕的是被疯狗咬伤。李承恩听老前辈讲过,判断那咬人的是不是疯狗,就看那狗咬人后能活多久。 要是那狗十天之后还活蹦乱跳,那人也基本不会有事。 要是这狗没几天就病死了,那八成就是一条疯狗,被咬的人虽不至于立即毙命,但总逃不了几年后暴毙的结局。 到了江南医院,李沦溟证实了这个说法,还告诉两人,真要是被疯狗咬了,神仙也救不了。 于是接下来几天,李承恩像供祖宗那样养着那条大狗,每天喂它吃小排,喝米汤,还给它搭了个挡风遮雨的狗舍。 禧娃更是诚惶诚恐,每天屁股疼的要命,还得时时挂念着大狗的状况。明明心里恨的要死,一听说狗不精神了,直接就吓的睡不着觉。几天下来,快搞成精神分裂了。 好在十天过去了,大狗依然油光水滑、活蹦乱跳。众人这才放了心,禧娃咬牙切齿道:“把那狗臭给我炖了,小爷要补补身子!” 不过小爵爷已经跟那条狗处出感情来了,再说禧娃也没看清楚那狗到底长啥样,便糊弄他说狗已经打杀了,但吃狗肉不利于伤口愈合,这才让那狗逃过一劫。 眼看就过年了,确定没事,禧娃就出院回家了。不过听王铁蛋护士这话,春节假期就甭想出去浪了……如果他还敢出去的话。 ~~ 赵昊上午陪着干娘打了几圈麻将,等李承恩从禧娃那出来,便退位让贤了。 见马湘兰给他取来大衣裳,赵二爷随口问道:“大过年的去哪?” “去看看林中丞,顺道给他家里人送些酒食。” “我也去,我也去!”李明月马上也不玩了。 “哎呀,我都忘了这一茬了。”赵守正一拍额头道:“要不为父也去一趟?” “用不着,父亲明天去拜个年就成。”赵昊摇摇头,你走了干娘怎么办?要时时刻刻照顾干娘的感受。 李承恩也不愿赵守正走。 “老前辈不在,玩牌还有什么意思。” “好,我明天再去。” 张筱菁再走就三缺一了,马湘兰也借口有事没跟着凑热闹。至于江雪迎和巧巧自然都已回家过年了,所以最后,只有李明月和赵昊一起出发。 小县主走之前,在二女脸上各亲了一口,没有江雪迎的世界,实在太美好了。 城外的路还没修,所以马车把他们送到州西桥码头,两人便改乘一艘白篷船,缓缓驶出县城,顺着小虞河向江南医院而去。 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昆山,微风轻拂着河两岸的绿树,就像在跟两人招手一样。 看着眼前的粉墙黛瓦,绿树蓝天,小县主陶醉的深吸口气,背手扩胸道:“果然冬天还是江南好,要是在北京,这会儿冰天雪地,到处灰蒙蒙,一点绿色都看不到。” “喜欢就多住一阵子。”赵昊笑道。 “好啊,”李明月先是一喜,旋即惴惴道:“可是赵大哥那么忙,会不会嫌我烦?” “怎么可能呢,你能来过年我不知有多开心。只要你不觉得无聊,一直住下去才好。”赵昊笑看着李明月的头顶,感觉自己好像比她高了一点点。记得去年时,她明显比自己高一点。看来天天练拔断筋喝牛奶,还是有点儿用的。 “和赵大哥在一起,怎么会觉得无聊呢?”江雪迎开心的摇头晃脑,情绪又有些低落道:“我真想像雪迎那样能帮帮你,可是我什么都不会,是不是很没用啊?” “我们之间,怎么能用有用没用来形容呢。”赵昊笑道:“再说,你也有很多她没有的优点。” “比如呢?”李明月开心的追问道。 “比如……”赵昊顿一下,笑道:“你比她高呢。” “赵大哥,你赖皮,”李明月不依道:“这算什么优点。” “哈哈哈当然算了。”赵昊笑得十分欢畅道:“你更会逗人开心,这总是优点吧?” 李明月忽然想起,小竹子说过的那些话,终于开心的点了点头。 ~~ 不知不觉,白蓬船便到了江南医院码头。 看着护卫跳下船,将缆绳系在码头的木桩上,李明月感到意犹未尽。“呀,这么快就到了。” “是啊,跟明月在一起,时间总是过的很快。”赵昊笑着也跳下船,向她伸出手去。 李明月便喜滋滋的握住他的手,娇滴滴的下了船。 今天是除夕,医院里难得十分安静,忙碌了半年的医护人员大都放了假,就连李沦溟和万密斋也回去过年了。 李沦溟家在南通,坐船一天一夜就到家。至于万密斋,自然不可能回遥远的湖广老家。 万密斋和李时珍的好,真是谁用谁知道。就连荆王也派人来问,两位老先生到底什么时候回湖广? 赵昊生怕两人回去后,被藩王留下不再放回,秋天时便把他们两大家子人接了过来,又在县城买了上好的宅子安顿下来。还把两人的儿孙弟子,都做了妥善的安排,让二位老人家再无后顾之忧。 江南医院已经建立起一套规章制度,无论何时至少有一位大佬坐镇,除夕值班的便是李时珍。 不过这会儿,他的老伴吴氏,还有四个儿子建中、建元、建方、建木都带着各自的妻儿,来医院陪他一起过年。 当赵昊走进李时珍住的小院时,便见这一大家子二十多口,在院子里有说有笑,好一个天伦之乐。 毕竟李神医已经五十多,有孙子也很正常。 看到赵昊进来,建中几个赶紧上前相迎,都以院长相称。 不过不是医院院长,而是玉峰书院的院长。 第五十六章 苏醒 李时珍的儿子都是读书人,而且包括他在内都有功名。 这是他父亲种下的执念。 李时珍家族世代行医,他父亲李言闻也曾任太医院御医,乃一时名医。但李言闻深感自己名气再大,依然要受八品芝麻官的气,便立誓要让子孙改行。 结果李时珍十四岁就中秀才,不过他自幼热爱医学,并不热衷于科举,其后三次不第,便弃儒学医,一心钻研医学去了。 李言闻便把希望寄托在了孙子身上,非但把四个孙子都培养成秀才,还在临终前看到长孙建中中了举人,改换了老李家的门庭。就这样,他还不忘嘱咐孙子们,一定要再接再厉,中个进士光宗耀祖。 不过进士哪有那么好中啊?李建中嘉靖四十三年中举之后,已经连续进京两次,皆铩羽而归。 说起来,他还跟赵二爷一起进过礼部贡院呢,不过同科的举子太多了。赵二爷虽然堪称交际花,却也不认得李建中。 但李建中自然认得闻名天下的铁臀状元。有了这层关系,他才接受了赵昊的邀请,准备年后到玉峰书院担任教务长。 至于他三个弟弟,则会入读书院,潜心准备下届大比。 见到书院的院长,四人当然要客客气气了。 李时珍如今全家都在金主手下讨生活了,自然态度也很端正,请他进屋吃茶。 “不打扰了,明天给先生拜年。”赵昊笑着摆摆手,让护卫将过年的礼物抬进院中。 “明天万院长值班。” “那你就去给我拜年吧。”赵昊哈哈一笑,正月初一,全县士绅按例都要给老父母拜年的。李时珍如今是本县知名人士,怎好缺席? “哎。”李时珍郁闷道:“早知道就让院长今天值班了。” ~~ 和李先生一家聊了两句,赵昊便告辞出来,和李明月来到不远处的林润院中。 这边院子就要冷清许多了,除了静静躺在病房中的林润,只有他的妻子孙氏,和两个儿子在。 林润任应天巡抚时,他妻子都留在莆田老家。待她们得知林润出事,赶来昆山时,已经是上个月的事儿了。 林润出仕太早,年龄与赵二爷相仿,他妻子看上仍很年轻,只是面上带着郁郁之色,显然越是过年越是难过。 母亲如此,当儿子的自然也不得欢颜。林润两个儿子少明少云一个十七八、一个十五六,都生的白白净净、眉清目秀,且同样已经是秀才出身了。 赵昊隔三差五便会来一趟,跟娘仨已经很熟了。他让护卫将备好的年夜饭送去厨房,待要吃时热一热便可。 孙氏对这少年自然十分感激,强笑着向他道谢。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赵昊笑笑,问道:“林中丞今天如何?” “还是老样子,看着好好的,就是不醒。”少明忧愁道。 “我看看。”赵昊便进去里屋。如今林润的烧伤已经痊愈,氧气也早就撤了。头发都长出来不少,自然不用再保持无菌环境了。 他在病床边站定,看着骨瘦如柴,一动不动的林润,长长叹了口气。 唉,什么办法都用尽了,可人就是不醒。三位神医也已经技穷了。 赵昊便拉把椅子坐下,跟林润说起话来。他一直嘱咐孙氏要不断跟林中丞说话,不断刺激病人,看看有没有奇迹发生。 他自己来时,也会跟林润汇报下应天府的近况,也会说说自己公司的发展,还有自己的真实目的。 久而久之,赵昊把躺在那儿的林中丞,当成可以倾吐秘密的树洞了…… “海公年前结束了在常熟的巡视,至此,持续一个月的放告终于结束。一个月里,他居然办了一万多件案子,你说可不可怕?” “当然,我不是说中丞你不行,实在是海斗士的小宇宙太可怕啊。”屋里没有旁人,赵昊无比放松的口无遮拦道: “海斗士是什么?是我小时候看过的动漫,又叫打不死的五小强。中丞你看人家,伤成啥样都能醒过来……不过知乎知乎,纱织到底和星矢在一起了吗?” “瞧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这么幼稚。看来本公子果然还小哩。”赵昊自嘲的笑笑,看着窗外飘下的零星雪花,在这隆庆二年的最后一天下午,江南下起了雪。 他继续盘膝放松道: “说点正经的。我们江南集团开了个年会,宣布了一些小目标。但我怕吓到他们,也没完全说实话……比如我说五年内,实现漕粮海运,其实明年我就要做到。” “我知道这操之过急了,现在我甚至连海船都还没几条,护航的乌尾船更是一条都没到。但没办法,明年三月桃花汛一来,黄河就要在沛县决堤了。到时候运河阻塞,漕运就废了。我必须抓紧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把生米做成熟饭,让一切都回不到过去。不然等黄河修好,漕运恢复,海运肯定又没戏了……” 说着说着,赵昊突然愣住了,因为他看到林润的眼皮跳了下。 ‘我没喝酒啊?’赵昊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却见林润又不动了。 “呃,难道我眼花……”赵公子摸着下巴寻思片刻,便一面盯着林润,一面胡言乱语道:“如果没有本公子,大明国祚还剩七十六年,到时候朱由检在老歪脖子上一吊,咱们的子孙都要成亡国奴了。” 林润的眼皮,果然又跳了一下。 真有戏! 赵昊激动的瞪大眼,继续加码道:“那帮鞑子凶残邪恶,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把我们花花江南杀的十室九空。更可恨的是他们还得剃发易服……把头发全都剃光了,只一根老鼠尾巴似的鞭子,整整268年啊中丞!” 林润的喉头都开始抖动了,两手也开始微微痉挛,好像要爆起一般。 “最可恶的是,他们视我们汉人为奴隶,处处严防死守,让我中国第一次落后于人。几千年来,都是我们欺负别人,终于沦落到我们被列强的凌辱,签订了一千一百七十五个不平等条约……” “啊!”林中丞终于发出一声嘶吼,双目圆睁着醒来! ps.今天对大纲做了一番调整,好让故事更紧凑精彩,然后又围观某热点事件,结果才写完两章,我有罪,欠一章先。 第五十七章 新年快乐 听到这一声,林润的两个儿子推门进来。 看到父亲睁开眼,两人登时欢喜炸了。 “爹……”少明哇得一声哭出来,扑到床前。 “娘,娘,我爹醒了!”少云尖叫着冲出门去,声音传遍整个医院后院。 就连李时珍也被惊动了,带着徒弟庞宪匆匆而来。 ~~ 顿饭功夫后,李时珍给林润下了针,轻吁口气,收回手来。 一旁通红着眼的孙氏忙焦急问道:“李神医,我家老爷……” “无妨,他好像受了什么刺激,情绪过于激动,我给他下了针,让他平复下来。”李时珍说着瞥一眼赵昊。“公子用什么法子,把林中丞唤醒的?” “我给他讲了个很可怕很可怕的鬼故事……”赵公子讪讪道,反正说了什么,我是不认的。 “哦?”李时珍差点儿吃惊的揪掉胡子。他还头一次听说,鬼故事能唤醒木僵之人呢。 一旁,他的弟子庞贤赶紧掏出铅笔记在医案上。 不过孙氏顾不了那么多,带着一双儿子,垂泪给赵昊磕头道:“恩公在上,受我母子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赵昊赶紧扶起她俩儿子,让小县主扶起孙氏。“林中丞是我尊敬的长辈,他能醒来是苍天有眼,夫人切莫折杀晚辈。” “总之公子的恩情,我林家没齿难忘。”孙氏看一眼两个儿子道:“你们记住了吗!” “是,母亲!”少明和少云赶紧再次给赵昊磕头,赵公子无奈的受了,他们这才肯起来。 “中丞什么时候能再醒来?”待母子三人再次向李时珍致谢,赵昊问出大家最关心的问题。 “两个时辰,不过他现在身心都很虚弱,需要大量的时间休息,就是醒了,你也不能跟他说话。”李时珍细细嘱咐道: “林中丞在昏迷时,一直靠本能在吞咽流食,肠胃如婴儿般十分羸弱,你们切记不要胡乱喂食,一切食物都由王护士长操办。” 林润之所以能在昏迷后长期存活,皆因为他还保留了打嗝、咳嗽、吸吮和吞咽反射,并且能做出一些自发咀嚼的动作,所以他才能通过口服的途径接受营养。 不过为了避免他将食物吸入气管,李时珍连稀饭都不准喂给他,而是让大户人家哺乳的奶娘,挤出奶来喂给他。 为什么是大户人家的?因为吃得好,奶有营养。就这样帮林润一直撑到了苏醒的这一刻。 当然,为了避免林中丞和他的家人感到羞耻,李时珍一直让护士长只说是牛羊奶。但李时珍本人对此没有任何偏见,还郑重的将其写入《本草纲目》,称为‘仙人酒’也。 ~~ 赵昊本打算送了年夜饭就回去,这下也不着急了。 孙氏和两个儿子围在床前,巴望着他快点再次醒来。 哪怕不能说话不能动弹,只要睁开眼看看她们娘仨,这个除夕就是无限美好的。 李明月和赵昊肩并肩坐在另一张床上,静静看着这一家人。 黄昏时,林润终于再度睁开眼。 当他和妻子四目相对,孙氏终于忍不住,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两个儿子也跪在床两边,一人拉着他一只手,喜极而泣、涕泪横流。 林润吃力的转动着眼珠,虽然喉咙颤动着说不出话来,眼角却有水色闪动。 小县主把头靠在赵昊的肩膀上,泪珠不断在眼眶里打转。 赵昊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安慰着少女触景生情的少女。 看到林中丞醒来,赵昊也就放心了。 他也不打扰这一家人来之不易的时刻,便拉着李明月起身,悄悄退出了病房。 ~~ 当两人坐着白篷船返回县城时,天已经擦黑了。幸好守门的兵士挂记着衙内还没回来,一直给他留着城门,不然他俩就得在城外过年了。 等两人从州西桥码头上了岸,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县城里的爆仗声也跟开了锅似的响成一片,半山桥那边大户人家的住处,还有一枚枚绚丽的烟花腾空而起。 再配上天空中飘零的雪花,和眼前一身红装的少女,赵昊忽然感觉自己,比去年时拥有的多太多了。 他摘下手套伸出手来,轻轻拂去明月发梢的雪花,然后露出幸福的笑容道:“明月,新年快乐。” “大哥,新年快乐。”明月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快要滴出水来一般,她按住怦怦跳的心口,鼓足勇气道:“希望以后每年都能和你一起过年。” “那咱么说定了。”赵昊毫不犹豫的点点头。 “拉钩?”小县主伸出白皙修长的小手指。 “拉钩。”赵昊也伸出小指,跟她勾在一起。 “盖章?”李明月又伸出大拇指。 “盖章。”两人的大拇指也印在一起。 ~~ 张筱菁披着斗篷撑着伞,跟马湘兰在远处驻足。 从她们的角度看去,这两个人儿,就像拥抱在一起一样。 当然两人不是为了偷窥而来,而是眼看就要吃年夜饭了。还不见他俩回来,这才一起来州西桥等的。 看到这一幕,二女都识趣的没有出声,而是选择静观其变。 待到两人开始往衙门口走时,小竹子和马姐姐已经从小胡同朝后门走了。 马湘兰稍稍落后半步,用余光睥着张筱菁脸上的表情。 当她从小竹子脸上看出欣喜和酸涩,正待深挖内心思想时,却听张筱菁淡淡道:“你想知道什么,为何不开口问呢?” 马姐姐芳心一紧,没想到她已经察觉到自己了。 不过处变不惊,是当秘书的基本素质,马秘书轻轻一叹道:“不知如何开口。” “是想问我,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吗?”张筱菁偶露峥嵘道。 “嗯。”马姐姐点点头。 “那你得先告诉我,你是到底是怎么想的。”小竹子却淡淡一笑。 “我怎么想的,一点不重要。”马姐姐又叹了一声道:“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呵呵,我怎么想的,也一点不重要。”张筱菁加强了表情管理,再也休想从她脸上看到一丝心思。“小亭徙倚,慢一步、立秋千影。” 二女说完,相视凄然一笑,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姐姐,我画的花卉总是少些飘逸,改日还请你指导指导。” “正好过年这几天有空,明晚我们切磋一下。” “一言为定。” “我们也拉个钩。” 两位佳人经此一番,似是亲密了不少,说笑着消失在这石板微湿的江南小弄中。 第五十八章 知县的春节很忙碌 在赵昊弟子们的齐心协力下,除夕之夜终于顺顺当当的过去,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 可把赵二爷给高兴坏了,徒孙们给他磕头拜年时,每人整整赏了五百两的压岁钱! 当然,也不只是因为这一场。过去大半年,县里上下都在堤上,衙门里的文移记账、征收粮税、入库转运,全靠这帮读书人撑着才玩得转,当然要给点儿辛苦钱了。 再加上给孩子们的,给老两口的,给护卫的、给府上下人的,直接就奔三万两去了…… 不过别人也没法说赵二爷败家,毕竟他不靠儿子不靠爹,全凭辛勤劳动所得,花起来自然豪气万千。 ~~ 除夕一过,便是隆庆三年。 虽然说衙门放假五天,可赵二爷却繁忙更胜平日。 年初一大清早,他便穿戴整齐,来到三堂之上。 全县的佐杂官僚,六房书吏、三班衙役,早在何文尉带领下恭候多时,一起给大老爷磕头拜年,祝他新年行大运,节节高升。 然后众官吏便起身讨要红包。这是多少年来的习俗,谁也不指望大老爷能真给多少钱,主要是讨个彩头,看看自己在大老爷心里的分量。 他们显然还不知道‘送二爷’的字号。 便见大老爷一挥手,蔡明便端上满满一托盘红包,赵守正便微笑着一个个发给他们。 当属下们谢过大老爷,喜滋滋接过红包打开一看,全都傻眼了。 只见里头装的是一摞崭新的白银票。点点数,有两百两的、有一百两的,拿最少的胥吏也有五十两…… 一众官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惊得下巴都要合不拢了。 这可是能直接换银子的白银券啊,不是宝钞那种擦屁股都嫌硬的垃圾。 “大大,大老爷,是不是搞错了……”就连收入最高的何县丞,都对红包的金额表示震惊。 那些拿工食银的书吏衙役们,更是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这些吃皇粮的,收入最高的是何县丞,一个月俸禄是米六石五。 苏州米贵,一个月六石五的收入算是很不错了。但问题是有折色啊!而且是折成宝钞那种…… 按照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在外官员,月支本色米两石,其余俱支折色。其折色以钞为则,每米一石折钞十五或二十贯,或者一匹布折米二十石…… 也就是说他每月只能领到两石米,其余部分只能用宝钞或者布来顶。 这就坑爹了——上好的松江棉布,一匹也不值一两银子,给官员发工资时,却可以顶二十石粮食。 但这样也好过擦屁股都嫌硬的宝钞…… 所以只靠那点儿可怜的俸禄,连养家糊口都不够。不然海公也不至于当了县令,还得靠海安种菜养活。 当然,在县衙做官,有陋规有孝敬,日子还不至于过不下去。可衙门里大老爷的人太多,看得太紧了。大伙儿都自觉绝了,在他眼皮子底下,发家致富的念头。 所以当他们看到大老爷给的红包,已经赶上甚至超过他们去年一年的收入时,自然全都目瞪口呆。 赵守正却潇洒的一挥手,牛皮哄哄道:“没搞错,就是给你们的!” “大老爷,这不合适吧……”何文尉虽然不太会做人,但难得的厚道。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们给我钱叫行贿,我给你们钱,那是谁也管不着的!”赵守正却满不在乎道。 “哈哈哈……”众手下跟着大笑起来,这世上哪有给下属送礼的上官啊?所以谁也不知道该怎么管。 赵二爷抬抬手,充满感情的对众人道:“过去半年,大家伙儿跟着我风里雨里,天天泡在大堤上,都又黑又瘦的跟猴儿一样。本官这个当大老爷心里很过意不去,这点钱,就当是给你们的赏钱了,尽管收着吧,没有一文是民脂民膏!” 大老爷都这样说了,下属们哪里还会推辞?纷纷欢天喜地的再次行礼道谢。 “不用谢我,明年给本官再接再厉就成!”赵二爷笑得十分欢畅,这世上还有比散财,更让人快乐的事儿吗? “敢不效死力?!”众下属轰然应声,险些把屋顶都掀翻。 这帮家伙本以为,跟着赵二爷能建功立业就知足了,没想到连钱财上都短不了他们的。这样的上官八辈子也遇不上一个啊! 还有什么好说的?闭上眼跟他猛干就是! ~~ 待到给大老爷拜完年,众官吏便簇拥着赵守正,来到县衙前院的土地祠和衙神庙中,祭祀土地公公和衙神萧何,求两位大神保佑县衙平安,来年政通人和。 然后,赵二爷在官吏簇拥下来到县衙门口。 此时衙门口已是人山人海,全县的乡绅父老早恭候在此多时了。 看到赵二爷出来,他们齐刷刷跪地磕头,高声给老父母拜年。 赵守正赶紧扶起带头的耋老,请子民快快起来。然后他带着属官们拱手向全县百姓拜年,祝他们新春大吉。 待到拜年的话一说完,衙门口马上唢呐声声、锣鼓喧天,舞龙舞狮子、踩高跷、滑旱船的队伍,引导着官员乡绅百姓们,前往城隍庙、文昌帝君庙,祭祀这两位神仙,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还有桑神庙、水神庙……反正县城里大大小小的神仙,都得祭祀到,一个都不能漏。 等一圈转下来,天已经中午了。百姓散去,士绅们代表一起摆酒宴请老父母,感谢他过去一年的抚育之恩。 虽然是每年都有的惯例,他们这次绝对心甘情愿的。 昆山能有赵知县,实在是中了头奖了啊! 好些老乡绅呜呜哭着向赵守正敬酒,这半年来昆山的巨变,让他们都有生出如坠梦里的不真实感! 结果,赵守正大年初一便烂醉如泥了……原本他是打算下午去昆南探望鳏寡孤独的,只能等到明天了。 其实初一这天,县里官吏士绅的女眷们,还要到后宅去看县官太太……可惜赵二爷是个鳏夫,这一步只好省了。 年初一最重要的一项活动没有了,让全县的夫人们怅然若失,感觉这个年都不圆满了。于是她们拜年聚会时纷纷商议,今年一定要给老父母续上弦,这样明年年初一,才有县官太太看啊! ps.还有一更,不过要晚一会儿,别等了。 第五十九章 江南新政 年初二,赵二爷果然带着好几船米面粮油,去探访县里的五保户……哦不,鳏寡贫苦的百姓。 可惜没有记者,没法摄像,只能让徐元春给画几幅速写,聊胜于无了。 赵知县还专门去了趟昆南湖堤工地,给过年不休息的民夫们拜年,自然也发了赏钱。 虽然每人发的不多,但架不住干活的人多啊,结果又是老大一笔支出。 这连番散财下来,赵二爷年前辛辛苦苦赚到的营养费,算是基本耗尽了…… 不过无妨,来日方长,再赚就是。 初三,正逢立春,这天举国上下都要举行盛大的迎春仪式。 赵二爷也身着祭服,率众官吏百姓,高举着叫‘春’的字牌,吹吹打打、鸣锣放鞭,浩浩荡荡祭拜春牛和芒神。 待祭拜完毕,赵二爷又在县城外一块田里,扶犁亲耕了一垅地,其意为代御亲耕,以祈丰年。 然后迎春队伍将纸糊的春牛、芒神,抬至县衙大堂前的‘迎春池’畔供奉,待来日在此‘鞭春’。 另外,赵二爷耕地选用的耕牛户主,和他耕耘的那块亲耕田地,在这一年里还可以享受免除赋税的待遇。 ~~ 初四,县里举行鞭春大典。 这日县衙栅门、大门、仪门敞开,对全县百姓开放。 大堂前设香案、摆祭品,还有人吹箫奏乐,作为一个县来说,算是定定隆重了。 仪式开始,赵二爷率官民面北而跪,祭祀春牛芒神。待起身后,何县丞三击鼓,众官吏执彩杖绕牛三圈,礼房司吏高唱:“鞭春!” 赵二爷便接过彩杖,将春牛击破。牛肚内事先填满的红枣、核桃、五谷等农作物,便哗啦啦的纷纷落地。 早已等待多时的百姓们欢呼上前,你争我抢起来,讨个彩头,期待今年丰收大吉! 鞭春典礼一结束,赵二爷过年期间的公务这才算结束,可他还是不得闲。 因为他答应宁安,两人要去苏州的园子住两天,没别人、就他俩那种…… 囊中空空的赵二爷岂能说个不字?回到知县宅换上便袍,他便从后门溜出去,登上长公主的马车,直奔苏州城而去! 大老爷不容易啊…… ~~ 过年的日子是最快的,不知不觉便到了初六,衙门开印的日子。 但正月十一到二十,官吏们还有成祖皇帝给的十天假,所以这两个假期间隔的五天,就难免人心浮躁,难以专心做事。 于是通常情况下,这几日上官们不会安排什么要紧的差事,开年大计都留到过完上元节大假,大伙儿收了心再布置。 可现在的应天巡抚是海瑞,显然不能以通常而论了。 年初六这天,南京应天巡抚衙门开印典礼后,海中丞便悍然宣布了两条,震惊江南的新政! 其一,自即日起,‘官民一则、均田均粮’! 巡抚衙门下令,应天十府一州所有州县,立即彻底修改田地底册,把所有的官田都改为民田,以后江南田地一视同仁,皆按民田计税! 这条乃林润在任时,就一直在力推的举措。 之前,江南有官田民田之分,而且官田占半数之多。由于官田租赋是民田的两倍,导致分配到官田的百姓,辛辛苦苦劳作一年,甚至连肚子都填不饱,还得卖儿鬻女完税,十分划不来。 因此他们或者逃亡抛荒,或者将官田投献于豪势之家,来逃避繁重的赋税。结果就是江南空有重赋之名,实际上却年年完不成税收任务……这对地方官来说,可是比贪污受贿还重的罪过。 他们只能变着法子或是向民田加征,或是向工商业加税,来完成朝廷的税收任务。 结果官员们苦不堪言,农民们民不聊生,市民们怨声载道,江南才会动不动就发生民变。 ‘官民一则、均田均粮’,正是解决江南官民困境的一剂良药。自此,官田再无重赋之苦,百姓种官田的负担小了,抛荒的自然会回来种地。 这样官府的税收看似减少了,但其实之前官田已经没什么收入了,所以其实是给州县增加了税收。 当然,推行这样一条更改祖宗成法的新政,是需要极大魄力的。对习惯了求稳的大明官僚来说,实在难以想象。 这条新政已经够劲爆了吧?可第二条新政更劲爆! ~~ 海瑞新政其二——将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自即日起,应天十府一州所有州县,立即施行‘一条鞭法’! 具体言之,在田赋和各项耗羡杂税方面,将完全按照田亩多寡划分,田多多交,田少少交,无田不交。 而对于赋役的另一个大头‘徭役’,海瑞命各县编纂‘虎头鼠尾册’,打破传统里甲之分,将全县无论大小户一律造册。把丁粮多的大户、富户编在前,以负担重役;把丁粮少的小户、贫户编在后,以当轻役。 前为大户如虎头,后为小户为鼠尾,故曰‘虎头鼠尾册’。 同时,巡抚衙门命各府通盘计算各县的丁粮,以此为依凭均派各县的徭役。 然后各县按照府里给定的徭役数,计算出雇民夫需要的银钱总数,扣除给士大夫、贞洁烈女的优免之数后,将四分之三的银钱摊入田亩。 剩余四分之一,才均摊在全县丁口头上。 这种‘通计一县丁粮,均派一县徭役’的方法,最明显的好处,就是废除了已经在大明施行两百年的‘排甲轮役制’。将原先单纯按丁口轮流派役的制度,改为按拥有的田亩数和丁口数相结合的派役制度。 而且在丁银中,田亩的权重占四分之三,丁口只占四分之一,这样无地少地的百姓自然负担大减。 百姓减轻的负担,自然就落在拥有田地多的士绅头上了…… 可想而知,江南的大户们对此会是何等反应? 呃,估计也只能先忍着呢……海公判了那一万五千多个案子,可还没执行呢! 那些案子的被告,跟苏州的富户、大户高度重合,谁敢蹦起来反对,官府马上就可以抓人! 牛佥事等人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海公年前着了魔一样的放告审案,原来都是为了开年的新政做铺垫啊。 高,实在是高! 第六十章 众叛亲离 南京巡抚衙门大堂上。 牛佥事和一众官员全都惊呆了,隆庆三年的第一场雷,来的比以往时候更早一些。 其实平胸而论,官员们对这两条新政,都是很欢迎的。 尤其是一条鞭法。 要知道,之前官府征收的税赋,绝大部分都是粮食、丝棉,还有干笋、茶叶之类的土特产。徭役更是由臭烘烘的民夫轮流来服。只有门摊银、塌房税等不多的几项小税种,能看到点儿银钱。 除了南京、苏州这种工商业繁荣的大城市外,下面的县一年收个几千两银子就阿弥陀佛了。 而且那些实物税收不易保存,江南又潮湿,每年损耗颇大,还不容易变现。官员们最多只能吃点儿喝点儿拿点儿,想发点儿财也十分困难,因此日子都不宽裕。 现在推行新政了,所有税赋徭役全都折成银子,非但方便征收,减少损耗,大家的收入也会得到改善。官员们自然都双手双脚支持。 “不愧是中丞啊,这两条新政皆大大有利于朝廷和百姓!”牛佥事默罔过了个年,马屁拍得愈加纯熟。 “这样大胆的兴革,也只有中丞提出来,朝廷才会批准!”王委员赶紧跟上道。 “只可惜,南户部胆小如鼠。”海斗却十分愤懑道:“依然坚持苏松两府解往京城的漕粮,仍要以稻米来征收……殊不知这两府百姓,已经靠买米完税多少年了,何必再多此一举?” “郭部堂可能顾虑,若是贸然都改成征收银钱,由官府来采购漕粮。丰年自然无虞,可遇到灾年粮价腾贵怎么办?一旦买不齐粮,大家是要坐蜡的。” 牛佥事从旁宽慰道:“还是要保证漕粮供应的稳定啊。” “说白了,就是官府不肯承担风险。”海瑞哼一声,百姓分散买粮,哪有官府集中采购粮食,来的稳妥划算? 当然,这样官府会承担一定的风险,但百姓买粮就不承担风险了吗?遇到灾年粮贵时,不知多少百姓倾家荡产购粮完税? 而且粮食的耗羡,还有运费也都是大头,由官府集中采购,统一运输,自然会大大降低这些不必要的成本……也许正因如此,才会有人不愿将漕粮也折成银子征收吧? 其实还有‘徭役折银’也是如此。海瑞当初跟赵昊设想的,本应是彻底的摊丁入亩,不考虑丁口。这样有田的地主出钱,雇佣无田的穷人为官府服役,这种设计才最为合理。 但南京户部显然不敢承担,让无田百姓彻底无负担的责任。毕竟那些死脑筋御史总是认为,这样会让朝廷的税收崩溃,让社会治安大乱。 所以郭部堂能同意应天十府改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海瑞也不能再强求什么了。 “只是这两条新政,都对豪势之家、富户地主颇为不利,我们是否要做些防范?”有属官提议道。 “不错,所以还是得加紧放告!”海瑞点点头,沉声道:“等其余各府的大户,都像苏州的地主一样,背上一屁股案子,就都老实了。” “哈哈……”属官们不禁笑起来,案子判了却不执行,就像刀悬在脖子上一样,谁敢蹦跶? “那么中丞,咱们下一站是哪里?”牛佥事摩拳擦掌,鼻子喷着白气。 “松江!”海瑞斩钉截铁道。 众官员闻言神情一凛,他们可没忘了,海公来应天的首要任务是什么。 “中丞,我们何时出发?” “不急,等老百姓得到消息,酝酿下情绪再说。”海瑞淡淡道。 ~~ 松江府,华亭,退思园。 徐阁老渡过了他中进士以来,最为冷清的一个年。除了实在抹不开面子、甩不开干系的同族乡亲,根本没人来向他拜年。就连当年丁忧在籍、受到张骢打压时,都没这么凄惨过。 这让徐璠兄弟十分愤懑,但徐阁老什么风雨没经历?早见惯了人情冷暖,不气也不恼,整日在园中唱戏自娱。 今日戏台上,徐阁老一副青衣扮相,正在唱新排出的《杜十娘》。 只见他捏着兰花指,袅袅娜娜,悲悲戚戚唱道: “那李郎本是个贪财客,辜负佳人一片好心肠, 说什么让与他人也不妨。 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身误托薄情郎。 说郎君啊,我只恨当初无主见, 原来你是假心肠一片待红妆。” 徐阁老这半年专心打磨唱腔,水准比在京城时刻高多了,真个把那杜十娘‘怀里抱冰、肝肠寸断’的悲戚劲儿给唱了出来。 只是就连原本伴奏的全套乐班子,也去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一个拉着三弦的,一个抱着琵琶的,还得他大儿子亲自吹箫,才凑合着能伴奏。 徐阁老正呜呜咽咽,唱得泪流满面,却见徐瑛慌慌张张跑上戏台,差点儿被楼梯绊倒。 他挥舞着一张破破烂烂的告示,惊慌失措的大叫道:“父亲,父亲,不好了。” “又出什么~事了~~”徐阁老一脸平静,却忘了把戏腔改回正常说话的调。 徐瑛上前,奉上那张告示。 徐璠摆摆手,两个乐师赶紧下台躲开。 徐阁老双手拿着那告示,看着上头的内容,渐渐脸色煞白,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栽倒在地上。 幸好徐璠手脚麻利,一把扶住了老父。 “这是哪里~~来的?”徐阶脸色阴晦,再不见之前的平静。 “知府衙门张贴的,咱们家里人看到了,赶紧撕下来,给送来的。”徐瑛哭丧着脸道:“姓海的,要向咱们动手了!” 徐璠从父亲手中拿过那张告示一看,正是宣告巡抚衙门颁布的那两条新政。他的脸色也渐渐阴沉下来。 他知道父亲最感到恐惧的地方是什么。这么大的事儿,起码要南京户部批准方可施行,可一直到巡抚衙门颁布下府,把告示都张贴出来,他徐家居然还一直蒙在鼓里! 自家收买安插在各级官府中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怎么可能全都不知情?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所有人都把他们抛弃了,不愿意再跟徐家有一丝瓜葛…… 第六十一章 焦头烂额 退思园,万壑松风堂。 徐阁老被儿子搀扶坐下,又喝了茶,半晌方长长一叹道:“这两条是要断了我徐家的根基啊。” “是啊父亲。”徐瑛深以为然道:“那均田均粮的法子一旦实行,那些把官田投献给咱家的,肯定都会觉得不划算了。” “关键还在那‘一条鞭法’上。”徐璠比他看的更透,郁郁道:“松江府马上就要编订‘虎头鼠尾册’了。到时候,不管是替我们家背田的,还是给咱家当奴仆的,怕是都要觉得亏得慌了。” “那是自然,谁家名下田多,就要排在虎头上,多交好些丁银差银不说,税银都要多交老多。”徐瑛点头道: “那些奴仆,按照新法不用给官府服役,何必要再给咱们孝敬?肯定也想脱籍,跟咱们划清界限。” “父亲,咱们该怎么办?”徐璠是真的慌了,声音也打着颤。别看他也经历过不少事儿,但都是在父亲能挡风遮雨的前提下。现在眼看老爹要罩不住了。徐璠的虚弱本质,终于暴露无遗。 “唉……”徐阁老闭上眼,皱着眉头冥思苦想。虽然比这还凶险的局面,他也经历过许多次。可他已经老了,脑袋没有当年那么灵光了,人也不在位了。 实在没那个条件,再举重若轻的应付过去了…… 俩败家儿子全都屏住气,唯恐打扰了父亲的苦思。 万壑松风堂一时间针落可闻。 ~~ 徐阶明白,海瑞的应天新政虽然指定不是专为自己设计,但种种情由之下,所有的压力却都来到了他身上。 首先,他是江南最大的地主,所有豪势之家、大户富户都在看他能不能顶住。 而且,还有林润的案子压在头上……注定了海瑞会拿徐家来开刀。 现在想来,海瑞年前疯了一样在苏州放告,其实是为了年后的大戏扫清障碍。 一过年,他又用这两条新政春风化雨,让徐家和广大松江父老对立起来,达到釜底抽薪的目的。 “海中丞如此煞费苦心的布局,动手时一定有雷霆万钧之势吧……”徐阁老忽然自嘲笑道:“也不知老夫这老胳膊老腿,还能不能顶得住。” “能,当然能!”俩儿子赶忙说道:“父亲一定要顶住啊!” “哼……”徐阶冷冷瞥一眼两人,真后悔把这个坑爹的玩意儿生出来。 “父亲,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要赶紧自救了!”徐璠也顾不上父亲厌弃的眼神了。 “再安排杀手,把海瑞也杀了?”徐阶讥讽道。 “呃……”就连徐瑛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要是来办林润案的巡抚,再有个三长两短,朝廷会直接派大军,把徐家灭族的。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忍’字了。”人都有路径依赖,徐阁老到了关键时刻,还是会拿出自己压箱底的‘乌龟神功’来。 “海瑞想整咱们,就让他整去。想要退田,咱们就退。想要多收税,咱们就交。”徐阁老显然是想通了,只听他气定神闲道:“他总不能一直在老夫这一头羊身上薅毛吧?早晚还得去找别人麻烦,到时候犯了众怒,自然有人收拾他。我们只要留得青山在,将来不愁没柴烧。” “啊……”徐璠和徐瑛心说,这不就是投降了吗?两位都是不吃屈的主,别提多憋屈了。 “啊什么啊?”徐阶冷冷看一样两个死孩子,沉声道:“接下来的事情,不用你们出面,老夫亲自来。” “父亲,那我们干什么?”徐璠和徐瑛忙问道。 “禁足。”徐阶沉声吩咐徐大道:“从今天起,他们俩就住在退思园了,不准让他们出门一步,省得让官府找借口拿去,到时候就棘手了。” “父亲,让老三禁足也就罢了!”徐璠大惊道:“这样风雨飘摇的时候,儿子要为家里出力啊!” “你去跟官府说明白,人是老三派的,跟你没关系?”徐阶噎人的本事,那真是一等一。 “儿子知道了。”徐璠沮丧的低下头,拉着还想说什么的徐瑛退下了。 看着俩坑爹玩意儿的身影,消失在厅堂门口,徐阶的脸上同样布满了沮丧。 他后悔了,当初真该跟林润好好的谈……至少他有把握能林润达成妥协。 现在倒好,换了个脑子一根筋的海刚峰。 他已经没有把握,能保住自己的一世英明。更别说家产和儿子了…… 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 几乎同时,松江百姓也都看到了知府衙门的公告。 他们用了一天时间,从别人口中了解到‘一条鞭法’和‘均田均粮’,到底是干什么的。 又过了一天时间,那些之前靠钻空子占便宜的那些人,意识到按照新政自己亏大了。 那些人再用了一天时间合计嘀咕,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便再也坐不住了。 第四天一早,那些给徐家背地的家人们,相约提着礼物来到南禅寺的徐府大宅,求老爷们开恩把地拿回去。 因为一出正月,衙门就要编纂虎头鼠尾册了。 这些亲族和后来投靠改姓的奴仆身上,多的给徐家背了几万亩田,少的也有几千亩。指定一个不落,都要上虎头册的。 这就好比你家亲戚,用你家的名义贷款一千万,一有风吹草动,你慌不慌吧? 可大爷三爷都不在,管事的们也做不了主啊。 什么,二爷么?咦,府上还有个二爷? 徐阶倒是还有包括徐陟在内的三个兄弟,可他们这些偏房,更没权力决定府上的事情。 于是只好由徐二和几个管事出面安抚,同时去退思园请示。回来后向他们保证,就算被编进虎头册中,也一样会被优免掉的。 可那些家人却是不信的,因为知府衙门放出话来,这次要严格按照规制来,给徐家最多优免六千亩。 而他们背了几十上百倍的田亩数,就算徐家把份额全给他们,也是杯水车薪啊。 自然没人会这么轻易被打发回去,依然软磨硬泡想要把田退还给老爷。 管事们正焦头烂额呢,那边又来了一大帮人。却不是要来退田,而是想把投献的田要回去的…… ps.今天周末陪了陪孩子,只有两更了哈,明天补。 第六十二章 打人啦 两帮人把徐家大宅的后院塞了个满满当当,有的吆喝还田,有的吆喝脱籍退田,还有的既要还田又要脱籍退田。 整个后院里就如闹市一般,把几个管事的吵得晕头转向。加上管事的们平日里横楞惯了,便忍不住骂起来。 多年积威之下,那些奴仆家人的气焰,堪堪要被管事的压住了。 这时,却有人在人群中吆喝一声:“徐家都要倒了,你们还横什么横!” “就是,海阎王不日就到,你们要给徐家陪葬,我们可不愿意!”马上有人高声附和起来: “今天不跟徐家撇清关系,等海阎王来了,我们一个也跑不了!” “谁说的,站出来?!”管事的们火冒三丈,跳脚要把说话的人揪出来,可眼前一两百号人,上哪去找罪魁祸首? 刚刚平息的事态,又让这几句撩拨起来。那些家人奴仆再次高声叫着‘退田’、‘脱籍’! “没门!”管事的们也是气疯了,对骂道:“当我徐家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就是个窑子,你也不能提上裤子就走,得先付钱!” “还田!” “退田!” “脱籍!” 这些家人奴仆都是富农地主,原来也远不到过不下去的地步。他们却贪图依附徐家那点儿好处,就连祖宗姓氏都不要,给徐家当孝子贤孙。甚至连自由身都不要了,给徐家当起了奴才。 这些数典忘祖、寡廉鲜耻之人,能有什么忠诚可言?只有趋利避害而已。就像去年,他们认准了没人能赢徐家,便连巡抚都敢围攻。今年他们认定了徐家会输,就一门心思想要撇清干系,说什么都没用。 结果双方越吵越凶,也不知谁先动的手,管事的和个家人扭打起来。这种充满火药味的局面,一个火星就能引爆全场。 转眼间,双方纷纷上手,战团越来越大,场面混乱不堪。 眼见着局面不可收拾,一直声嘶力竭要双方冷静的徐府大管家徐二,只好下令清场。 早就待命的徐府健奴,马上手持棍棒冲出来,朝着那些闹事儿的家伙批头盖脸猛揍,把他们凶狠的撵出门去。 然后徐二命人紧闭各处大门,外面的家伙叫破天也不理了。 他本意是想让这些人冷静冷静,可那些家人奴仆哪个是善茬?此刻他们一个个鼻青脸肿、还有人被打折了胳膊、敲破了头,吃了大亏岂能善罢甘休? “去退思园,求老太爷给咱们做主!” “他们不要脸,老太爷总要脸吧!” “去去,同去!” 这帮家伙便相互搀扶着,成群结队,往城东的退思园去了。 一路上,他们的家里人,亲族闻讯赶来。队伍浩浩荡荡穿城而过,加入的人越来越多,等到了退思园门口时,已经聚集到上千人,把个退思园外的大街堵了个水泄不通了。 人们在院子外头大声叫嚷,要求徐阁老出来主持公道。 那喧嚣声实在太大,传到高高的戏楼上,让乐师们无法安心伴奏。 徐阁老却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沉浸戏剧中,悲悲切切唱道:“云幕垂。阴风惨淡天花落。天花落,想生前环佩,梦回鸾鹤……” 徐大只好耐着性子等到徐阶一曲唱罢,方小声禀报道:“老太爷,那些白眼狼又转到园子外了,您看……” “让他们闹去吧。”徐阶撩一撩水袖,静看云卷云舒道:“闹够了自然就不闹了。” “闹将下去,咱家的体面……”徐大苦着脸道。 “老夫还有什么体面可言?”徐阶幽幽一叹道:“下去吧,不要打扰老夫唱戏。” “唉,是。”徐大只好无奈退下。 ~~ 徐阁老安心当起缩头乌龟,衷贞吉和华亭知县郑岳却没他这么稳。 府城里上千百姓,聚集宰辅宅外,整日呼号哭喊,谁敢视若无睹?万一再酿成一起苏州民变,江南公司可不会帮他们收拾残局啊。 在刁民包围退思园的次日,两位地方官便前来调解了。 一看到府尊和县尊的大轿联袂而至,那些徐府的家人奴仆马上围过来,跪地磕头,苦求老公祖和老父母做主。 看的衷知府和郑知县一阵阵腻味,现在想起我是你爹你爷爷来了?不给徐阶当孝子贤孙了? 不过两人是来平事儿的,不是挑事儿的,衷贞吉让差役叫开门,又留下郑岳在外头应付刁民,自己径直坐轿进了园子。 今日徐阁老没登台唱戏,却仍穿着件风骚的粉红色戏服,在八面来风堂中推敲身姿,打磨唱腔。 听闻衷知府来访,他也懒得再换下戏服,就这么男不男、女不女的在八面来风堂中接客。 衷贞吉一进来,下巴差点儿惊到地上,咦,徐阁老这是弄啥咧?受刺激过头了吗? “元辅,您没事吧?” “放心,我很好,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好过。”徐阶洒然一笑,抚摸着戏袍上的鸾凤刺绣道:“老夫半生为盛名所累,现在才终于放下一切,归于本源,可谓大欢喜,大解脱也。” “呃……”衷贞吉听得一阵阵头皮发麻,心说我还是说正事儿吧。 看茶之后,衷知府便试探问道:“刁民围攻元辅宅邸,我等地方官不能坐视,本欲直接将其驱散,却又了解到,那些人乃贵府的奴仆家人。是以还得请元辅示下啊。” “老公祖言重了,老夫现在不过一介草民。老公祖要做什么,老夫有什么资格干涉?”徐阶拢着袖口,淡淡道:“至于外头那些人,我老了,管不了,也不想管。” “强行驱散难免会酿成民怨,将来怕要另起祸端。”衷贞吉暗骂一声老狐狸,到这时候了还不肯跟自己好好说话。 “元翁可否听听他们的要求,看能不能稍稍满足一二,让他们滚蛋好了。”衷贞吉只好劝道:“左右不过是一些田地和奴仆,徐家少了这些,又伤不到根本。” 徐阶却仍旧不动声色。衷贞吉说的没错,他确实已经打算放弃这些奴仆和田地。但问题是,现在就让步的话,等海瑞来了怎么办?拿什么满足海中丞的胃口? 所以要割肉也不是现在,所以眼下不管发生什么,都得靠乌龟神功硬挺着。 结果任凭衷贞吉磨破嘴皮,徐阁老都不为所动。 见徐阁老油盐不进,衷贞吉也猜到他打的什么算盘,暗骂老狐狸不把自己当人,只好怏怏告辞。 ps.这章还昨天欠的。 第六十三章 一出好戏 退思园外,郑岳让闹事的民众推举几个代表出来,跟自己说说他们的诉求。 “老父母,这事儿你可得管啊。徐家也太黑了,逼着小人给他家背田,不答应就要我们吃不了兜着走。结果我一个穷的叮当响的破落户,名下突然多出几千亩田。要是上了虎头册,倾家荡产也交不起税银啊。” “老父母,我们有冤情啊。那年我爹病了,借了徐家五十两印子钱,谁知利滚利、利打利,还也还不清,结果让徐家强占了土地,还逼小人卖身为奴。呜呜呜,我太惨了我。” “老父母,徐家不是人啊,当初我把地卖给他们,可是一文钱都没收到,凭什么不能把地退给我?” 郑岳冷眼看着这些平日里靠徐家作威作福的家伙,此刻全都变了脸,苦大仇深的控诉起徐家来,好像真遭了多大罪似的。 其实投献也好、诡寄也罢,他们通通都是自愿的。不过是跟徐家合起伙来,坑害朝廷和穷苦百姓罢了。 郑知县心里满是不屑,面上却一脸理解道:“你们反应的情况我了解了,巡抚衙门颁布的新政,就是为了解决这些问题的。大家要对官府有信心,事情都会妥善解决的。” “我们相信老父母,可是徐家太横了,看把我们打的,呜呜呜,我胳膊都折了……”一个昨日里挨打的小地主哭诉道:“老父母做主啊。” “老父母做主啊。”民众又七嘴八舌嚷嚷起来。 “打人肯定是犯法的!别说是徐家的奴仆,就是徐家的公子打了人,也得接受法律的制裁!”郑岳手一挥道:“你们放心,本官一定会严惩不贷的!” 说着,他吩咐一旁的李班头道:“派一队人马在这里维持秩序,谁敢再动手打人,通通抓起来!” 然后郑知县又一脸严肃的警告人群道:“你们也收敛点儿,不许冲击元翁的宅邸,不然连你们一起抓起来!” 刁民们先是一愣,旋即品过味儿来。知县大人言外之意,只要他们不动手,想干什么都行? 这时,衷贞吉的轿子,从退思园出来。郑岳赶忙上前,与他低语几句,便回头又呵斥一句道:“听见了没有,不许闹事,快都散了吧。” “是……”众人便三三两两散去。 可等他俩的轿子一走远,那帮刁民又去而复返,且愈发有了底气,朝着园子里骂得愈发肆无忌惮。 “老杀才,你要那些田陪葬啊。” “老匹夫,滚出来,不退田我跟你没完。” “老乌龟,你给我出来!” 什么污言秽语都跑出来了。 饶是徐阁老忍功了得,依然气得直打哆嗦。他此生还未被如此羞辱过呢…… 等等。去岁致仕前,好像京城的百姓也干过类似的事情,还往他家院子里丢过大粪呢…… 果然刁民就是刁民,不分南北,都是一样的货色啊。 ~~ 知府衙门。 郑岳陪衷贞吉进了签押房,衷知府指着小郑知县,似笑非笑道:“你是在玩火啊。” “下官不明白府尊此言所指。”郑岳笑笑道。 “这场好戏背后,少不了你在推波助澜吧?”衷贞吉看得清清楚楚,海瑞的两条新政一出,徐家的根基肯定会动摇不假。但正常不应该这么快就陷入众叛亲离的窘境,一定是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才会加速了事态的进程。 郑岳负责编纂华亭县的虎头鼠尾册,又对这帮小地主有足够的影响,他来做这件事,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反正出了这个门,下官是不会认的。”郑岳不好再否认。 衷贞吉暗骂一声,官场菜鸟就是不懂事,只顾着自己上岸,不管上司死活。 “能否透露一二,是谁想让徐家难堪?”他只好拉下面子,试探问道。 “无人指使,是下官自己想在海中丞驾临之前,跟徐家划清界限罢了,也不知有没有用。”郑岳一脸坦诚道。 “真的?”衷贞吉打量着郑岳,将信将疑。 “真的。”郑岳点点头。 “肯定是有用的。”衷贞吉叹气道:“把事态在中丞驾临前引爆,至少可以把我们自己摘出来。等他到了松江再爆出来,我们就难逃同党之嫌了。” 说着,他一脸严肃道:“此事不是你个新知县能承担的,还是算在本官账上吧。日后就说是奉了本官之命,明白了吧?” “呃……”郑岳心里那个腻味,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面上却还得感激道:“多谢中丞维护,下官明白了。” ~~ 昆山县,小澞河畔。 赵公子的四轮马车,沿着河边颠簸的道路,缓缓向昆南行去。 马车旁忽然闪现出个人影,吓了高武一跳,待看清来人他才松了口气,敲了敲车窗。 “公子,那谁来了。”好半晌,高大哥才憋出一句。 “让他上来吧。”马车里,响起赵公子闷闷的声音。 那人又闪身上了车,便见赵昊闭着眼,躺在马秘书膝上。这路实在太颠,赵公子有些晕车了。 才不是故意吃马姐姐豆腐呢。 “什么事?”赵公子眼也不睁的问道。 被无视的少年低声答道:“徐家的下人已经造反了,前天就把退思园围了。郑知县也那边回话说,公子只管放心,他会设法加剧徐家上下矛盾的。” “唔。”赵昊点点头道:“告诉郑知县,让他也只管放心,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都不会牵连到他的。” “明白了。”那少年应一声。 他刚要无声无息的消失,赵昊忽然睁开眼,笑问那模样普普通通,让人留不下一丝印象的少年道:“怎么样,还习惯自己的新工作吗?” “我很喜欢。”少年点点头,开心道:“这差事很适合我,再也不用苦恼无法引人注意了。” 说着他咧嘴一笑道:“前天,我混进徐府去,又是煽风又是点火,他们居然没人发现我……” 说着说着,他声音渐小,郁郁的低头自艾道:“居然那样都没人注意我,我这种人,就算是死了,也没人注意到的……” “这只能说明,你是搞情报的天才啊。干情报工作,越不引人注意越好。”赵昊正色鼓励他道:“你的名字无人知晓,你的功绩永世长存!” “明白了。”那人……哦对了,他叫方文,深受鼓舞的点点头,转身消失。 ps.还有两更哈,弱弱的求一求月票。 第六十三章 赵公堤 昆南,澄湖东岸,一道混凝土长堤拔地而起,一眼望不到头。 今日,是澄湖大堤竣工的日子,也是昆山水利工程胜利完工的日子。 湖堤上彩旗招展、湖堤下人山人海,全县乃至邻县的百姓,都蜂拥而至。本县人是来庆祝的,临县人是想要看看,这神乎其神的‘昆山奇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而且听说海青天也会出席哦。 数万条大小船只,把通往澄湖的河道堵得水泄不通。所以赵公子才不得不弃舟从车往这儿赶,弄得他都晕车了,还得躺在马姐姐的腿上…… 这让赵公子愈加对昆山县的烂路深恶痛绝,命马秘书记下来,回头督促昆开司,今年一定要把路修好。 其实马姐姐觉得,这颠簸的路,也不尽然一无是处呢。 ~~ 待到赵昊从马车上下来,便见远处的湖堤上下,起码聚集了二三十万人,根本就甭想靠近。 昆山百姓敲起胜利的锣鼓,高兴的舞龙舞狮,踩高跷、划旱船,忘情庆祝这伟大的时刻。 三十万官民齐心协力,居然只用了半年时间,就修完了整整三百里的堤防工程,这绝对是史无前例的奇迹。 整个江南官场都被震撼了。 非但苏州知府蔡国熙和新上任的兵备道吴情前来观礼,就连应天巡抚海瑞都应邀出席了这场值得纪念的完工典礼。 蔡国熙还特命本府各知县前来参观学习‘昆山经验’,回去好比学赶超、奋勇争先…… “我们争得过吗我们?”长洲知县张德夫看着那仿若鬼斧神工的长堤,一脸认命道:“还是认清形势,紧跟赵状元的步伐吧。” “哈哈,心高气傲的张老弟都服气了,看来用不了多久,长洲县就能用上水泥喽。”太仓的王知州笑道。 “王大人这话可就不地道了,你们太仓不也成立了太开司?”杨丞麟也笑道:“你们那七十里长江江堤,也就这一二年的事儿了吧?” “唉,少来这套,不是你俩整天跟府尊撺掇着先修太湖、先修太湖,人家江南集团能把你们排在我们前头?”王知州不忿道:“我们可是有两个董事的!” “嘿嘿……”杨丞麟打起马虎眼,笑道:“这不是去年风汛,太湖刚泛滥过吗?” “太湖哪年不泛滥?比起长江来,那就是个澡盆子。”王知州郁闷道。 “泰利兄,没什么好急的。你看看昆山,三百里长堤才用了半年多就修好了,我们那点儿工程算得了什么?都会在任上解决的。”张德夫笑着拍拍王知州的胳膊。 “那倒是。”王知州也笑起来,觉得自己确实没必要那么着急。 一旁的常熟知县和嘉定知县也陪着小心加入进来,恳求三位待会儿务必引见一下赵状元。 只有那崇明知县金学曾和吴江知县易可久没有凑过来。 前者早就跑去跟师父献殷勤了,后者则是实在没脸往上凑。 去年赵守正刚上任,就来低声下气求他,想借吴江县境修一条太浦河泄洪,来减轻吴淞江的压力。却被易可久一口回绝。 那次双方闹得极不愉快,易知县仗着本县有百里石塘,着实没给赵状元面子。当时赵守正拍着桌子发誓说,要修一条二百里石塘,也让吴江县尝尝,在水里一泡就是半年的滋味! 易知县那时候是压根儿不信啊,还揶揄他们一百年也修不好! 谁知道才半年功夫,人家吹过的牛就实现了,而且是整整三百里长堤。 除了想喊一声牛伯夷,他现在就想问问哪里有后悔药卖。 小易也想要水泥啦…… ~~ 这时候,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湖堤上。 庆典到了最重要的环节,‘立碑为纪’。 堤上的八角碑亭中,应天巡抚海瑞与苏松兵备道吴情一同揭去碑上红绸。 两米高的青石石碑上,镌刻着凤洲先生王世贞亲笔撰写的碑文,详细记述了赵状元自上任至今半年之内,所创造的丰功伟业,曰《赵公堤记》。 因其文章过于佶屈聱牙,会让观者产生自己太没文化的挫败感,故隐去。 权摘《旧明史·赵守正列传》记载的这段历史,以飨读者: ‘……守正出知吴县,未到任,铁臀状元已名动江南。知府蔡公以为大才者,不可小用也。恰逢昆山大水,坏城垣、淹田舍,漂人畜无算。遂荐以巡抚林公。公召见相谈,引为古贤人,曰:‘昆山非君不可,然屈就,可乎?’公慨然曰:‘非斯不可。遂改知昆山。’’ ‘守正至昆山,城将败,富民争出避水。守正曰:‘富民出,民皆动摇,吾谁与守?吾在是,水决不能败城!’驱使复入,然民犹惴惴难安。守正遂庐于堤上,率其子持畚锸以出。昆山父老感之曰:‘县尊犹不避涂潦,吾侪小人,当效命!’于是官民数万齐上堤,力保誓与江堤共存亡。’ ‘有在籍副都御史潘公,感守正高义,自湖州前来襄助。是年雨日夜不止,水患为数十年之最,江堤摇摇欲坠,险情百出。守正指挥若定,谈笑自如,军民遂安。又使官吏分堵以守,并造格、遥、缕、月堤以捍江塘,终保县境无虞。’ ‘寻出梅,险情解。守正与潘公等议,请役民夫十万,筑石塘以为百年计。有邻县易公尝言:‘状元大言炎炎,百年难就。’公闻言笑曰,‘夏虫岂可言冰?’乃命子昊以石灰为料制水泥,将此物与粗石混凝为堤。日成二里,江堤一月乃就,中外以为神迹也。’ ‘后历时半载,率官民修长堤三百里。守正布衣徒步,日夜经画。盛暑不张盖,严寒不着裘,曰:‘民劳,吾何忍独适?’翌年正月工毕,自此昆山永诀水患、农田大利,重为鱼米之乡,百姓方知生民之乐。然公憔悴如老农矣。’ ‘公在治水期间,开展全民卫生运动,灭血吸虫、除四害,亦为利在千秋之举。昆山百姓至今仍呼为‘赵父’,曰‘无赵父则无玉昆山’……’ 另据《旧明史选注》曰: ‘人常以赵子之丰功,薄赵公之伟绩,譬如以大苏鄙老苏,言‘一人得道、父以子贵’也。’ ‘更有甚者,谤公为‘木偶’、‘锥桶’、‘复读机’,然观赵公在昆山壮举,此大谬。呜呼,状元之才、宰辅之能,议者均视而不见,其良心为犬食矣?’ ps.求月票。 第六十四章 到访 典礼结束,赵守正恭请海中丞、吴观察和蔡知府,并诸位大人登画舫,到澄湖上用午宴。 海瑞自然不会参加,别人也巴不得他不参加,不然守着个阎王爷,再好的菜肴也味同嚼蜡。 赵昊便在一条白篷船上,摆下酒席招待海瑞,只有马秘书从旁侍奉,连金学曾都撵去了画舫。 按照《督抚条约》规定,桌上只有两荤两素一个汤,还有一人一碗白汁卤鸭面。 海瑞果然吃得十分开心,吃完一碗面,还让马湘兰再添一碗。 赵昊受早先晕车的影响,食欲缺缺,连半碗都没吃完。 “不要浪费。”见他要放筷子,海瑞瞪眼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呵……”赵昊只好低头硬吃,心说下回别想来我这儿改善生活了。 海瑞掏出帕子擦擦嘴,忽然问道:“你刚才说,林中丞醒了?” “嗯。”赵昊含糊应一声,低头吃面。 “禀报朝廷了吗?”海瑞又问道。 “嗯~~”赵昊摇摇头,继续吃面。 “为什么不禀报?”海瑞面现歉疚之色道:“是因为我的话吗?” “林中丞还在恢复期,这时候见人,不好。”赵昊勉强吃完面条,接过马湘兰递上的帕子擦擦嘴角,又呷一口茶水清清口道: “海公也不用去探视他,这也是林中丞的意思。” “唉,愧对若雨啊。”海瑞极罕见的纠结道。他的应天新政刚刚公布,正要逐府逐府的着力推行。这时候见林润,会让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而大明的事情只要一复杂化就会宕延,然后无疾而终…… “林中丞还让我带句话给海公,”赵昊却淡淡笑道:“长揖蒙垂国士恩,壮心剖出酬知己。” “壮心剖出酬知己……”海瑞眼圈一下红了,深感惭愧道:“是我小觑了林中丞,他这种无双国士,自然时时刻刻会以大局为重。” “嗯。”赵昊点点头,揶揄笑道:“话我带到了,海公这下可以放心去松江了吧?” “哈哈,你小子,敢取笑老夫。”海瑞指了指他,颔首道:“这就出发。” “那就祝中丞旗开得胜了!” “不在话下。” ~~ 巡抚座船顺流而下,翌日一早便到了松江府城的官码头。 衷贞吉、郑岳等一干官员早已在码头恭候多时,将中丞一行迎进了巡抚行辕。 在那间林中丞曾战斗过的签押房中,衷知府向海瑞禀报了退思园被围的状况。 “自正月十七开始,退思园已经被围了四日。”衷贞吉偷瞧着海瑞的表情,可惜什么表情都看不到。只好尽量不带感情的禀报道: “前日下官还与郑知县去调解了一次,奈何徐阁老不松口,并无什么效果。” 海瑞略一寻思,沉声道:“徐阁老毕竟是两朝元辅,百姓纵有什么不平,也不能整日去围去闹,成何体统?” 顿一顿,他又对牛佥事下令道:“你们这便贴出告示,就说明日开始放告。百姓若有什么冤屈,可以到我这里来告状,但是不准围堵民宅了。” “是,下官这就去办。”牛默罔应声刚要退下。 “牛大人且慢。”衷贞吉却叫住了牛佥事,低声对海瑞禀报道: “中丞,在松江城放告,要慎重啊。” “你要教我做事吗?”海瑞睥他一眼。 “不敢。下官只是提醒中丞,谨防刁民啊!”衷贞吉吓得一哆嗦,忙解释道:“那些包围退思园的人,要么是之前投献徐家的小地主;要么是把地假典卖给徐阶的富户;要么是徐家的仆人;要么是徐家的亲族。总之都是为了逃避赋役,托庇于徐阁老名下的奸民,可不是什么贫苦的百姓,也没有多少冤屈可言。” “衷知府很清楚嘛。”海瑞似笑非笑看着他道:“那为何一直不肯查办?莫非不知道投献违法吗?” “中丞何必明知故问?一来他们契约做得扎实,你情我愿的话,单从文书上看不出毛病来。二来,从前徐阁老还在位呢……”衷贞吉被怼的都快哭出来了。 “呵呵,衷知府推得倒是干净。”海瑞讥讽一声道:“不过你的事情容后再议,先把正事办完再说。” 说着他看一眼牛佥事道:“愣着干什么?放告去。” “是,中丞。”牛佥事忙快步出去。 衷知府嘴角一抽,得,感情自己白说了。 “行了,你的好意本院收到了。”海瑞这才稍稍缓和下语气道:“多谢你的提醒。” “下官也是担心,太多刁民告状,会损害到中丞的官声,授人口实啊。”衷贞吉隐晦的提醒一句。他还是想劝海瑞,要跟那些刁民划清界限。 海瑞知道,他指的是退思园那位。不由哂笑一声道:“不错,本院并不同情那些主动投献在前,发现赋役改革后不划算,又想反悔的刁民。” 说着他话锋一转,不容置喙道:“但我还是要让徐家退田!” “中丞这是为何?”衷贞吉不解问道。 “因为不论是投献、诡寄,飞洒还是花分,最后利益受损都是那些本本分分的老实人,还有朝廷。”海瑞淡淡道:“所以必须要让田归其主,才能赋税合理,不伤百姓。一条鞭法也好、官民一则也罢,才不至于变成恶法。” “只是这样一来,中丞怕是要授人口实了。”衷贞吉钦佩之余,又觉得海公为免莽了点儿。 “或许吧。”海瑞不置可否的笑一笑,大家还没熟到,能掏心窝子那一步。 ~~ 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海公的告示一放出来,那些围在退思园外的家伙,便三三两两的散去,赶紧回家写状子准备告状。 当天下午,海瑞召集一众属官,正欲布置一下明日放告的具体安排,海安却走进来,凑在他耳边低声禀报几句。 海瑞微微点头,对众属官道:“先到这儿吧。” “恭送中丞。”牛佥事等人忙起身相送。 海瑞出了签押房,快步来到行辕后门,便见一顶不显眼的小轿,已经落在了院中。 他赶紧上前,亲自打起轿帘,然后一揖到底道:“晚辈恭迎存斋公。” ps.还欠一更明天再写了,求月票。 第六十五章 老戏骨 来的正是徐阶。 今天徐阁老依然女装……呸,才不是呢。只见他穿一件浆洗发白的长道袍,头戴半旧不新的四方巾,就像个不得志的教书先生,哪还有半分国老气度? 海瑞知道他是来这儿卖惨的,自然也不点破。 怎么说,对方也有大恩于他,公事是公事、私下里还是要保持尊敬的。 海瑞把徐阶毕恭毕敬迎进花厅,将正座让给徐阁老,自己坐在他的右首。问候老先生贵体安否,近况如何? 徐阶自然不会说好,他先是神情凄凉的感叹一番‘世事无常、人情冷暖’,而后抹泪向海瑞道谢。 “老朽晚年不幸,颜面尽丧,幸亏有汝贤解围啊。此来就是向汝贤道谢的。” “存斋公言重了,朝廷自有法度,不管谁家的宅子,都不可以随意围堵的。”海瑞笑笑,并不领情。 “汝贤施恩不图报,实有古君子之风。然汝贤深情厚谊,老朽早已铭记在心。”可徐阶偏要往上凑,一脸感佩道: “汝贤当年给老朽写的两封信,我没事儿就拿出来看看。每每热泪盈眶,感叹这世上再无像汝贤这样知恩图报的君子了。” 海瑞听得老脸一红,他确实给徐阶写过两封信,而且都挺肉麻的。 一封是去年至江西接老母团聚。徐阶命人厚给盘缠,一路驿馆宾至如归,让他一家没遭罪就到了南京。海瑞自然要写信感谢徐阶。 而且,没有徐阶,他早就死在诏狱里了。没有徐阶,他哪能出狱后节节高升,不到一年便当上四品大员? 所以海瑞一直很感激徐阶,隆庆元年阁潮时,他还旗帜鲜明的站在徐阶这边,怼过高拱呢…… 于是在那封信里,他恭敬的称其为‘老先生’,先感谢了老先生之赐。又说自己往返路上,听到官民无不以‘伊傅周召’称颂老先生。自己也拍马屁赞他‘调和阴阳、扭转乾坤’。 另一封信,是徐阶致仕时所写。那时候,海瑞已经上任南京通政司,知道了徐家在江南的所作所为。但依然写信表达了慰问,并没有人走茶凉的意思。 这也是徐阁老心中一点底气所在,你海瑞总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吧? 海瑞也确实挺糟心,谁还没点儿黑历史?当初拍领导马屁的事儿,被人拿出来说就太尴尬了。 “喝茶喝茶……”这时候,海安奉上茶水,海瑞劝茶,掩饰尴尬。 徐阶见海瑞的脸皮还没修炼到家,心下稍安。 呷了几口香茗,他满脸惭愧道:“这次的事情,寒家多多少少也有些责任。皆因老朽在外为官多年,疏忽对家人的管束,让他们搞得乌烟瘴气,确实太不应该了。” “存斋公放心,您是您,他们是他们,晚辈不会混为一谈的。”海瑞安慰道:“再说,那些败坏存斋公名声的害群之马,留着也是祸害,还是由晚辈替存斋公清理门户,也好保全您老的名誉。” “唉,没那么简单……”徐阶心说,我怕的就是这个,忙摆摆手道:“这么多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怕拔起萝卜带出泥啊。” 海瑞闻言有些不悦,感觉徐阁老退休之后,怎么昏聩到这种程度了?公然就要让自己徇私枉法! 于是沉吟不语。 见他似有不快,徐阁老不禁掉下泪来,撑着扶手站了起来,作势要给海瑞跪下。 “存斋公万万不可啊。”海瑞连忙起身,抢先将徐阁老扶住。 “老朽老了,别的不敢奢求,只求儿孙平平安安,一家人能齐齐整整。”徐阁老老泪纵横道: “还望汝贤念在当年的情分上,对徐家高抬贵手啊。” “存斋公先请坐。”海瑞将徐阁老按回座上,眉头紧皱道:“您老人家真是给晚辈出了个大难题啊……” 徐阁老一听有门,便抹泪道:“老朽知道这有违,汝贤秉公不阿的操守。老朽是宁肯一死,也不愿给汝贤添这个麻烦。可九泉之下,实在无颜面对先考先妣啊……他们要是问,徐阶啊,你怎么把咱们家,弄得家破人亡了?这让老朽该如何回答啊!” 说着他伤心嚎啕大哭起来,倒也有几分是真情流露。 见徐阁老跟个娘们儿似的一哭二闹三下跪,海瑞心里腻味极了,只好闷声道:“这事儿也不是不能商量。” “哦?”徐阶泪眼偷瞧,眼见有门儿,赶紧打蛇随棍上道:“汝贤有什么要求只管提,老朽一定办到。” “这样吧,”海瑞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我给存斋公三日时间,徐家拿一个退田脱籍的方案出来。如果切实可行,本院可以不开堂。” “明白了。”徐阶满意的点点头,颤巍巍站起来,对着海瑞长长一揖道:“老朽代徐家满门,感谢中丞爱护之情。” “存斋公言重了。”海瑞忍着恶心将他扶起来。 “那老朽就不打搅中丞了,这就回去照办。”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徐阁老也不停留,向海瑞告辞还家了。 海瑞将他送到后院,徐阁老又磨磨唧唧表示了一番感谢,这才上了四抬的小轿。 ~~ 徐阶一坐进轿子,便没了方才老迈昏庸的可怜虫样子,脸上一点表情都欠奉,仿佛谢幕下台后的演员。 老戏骨的实力果然不容小觑啊。 海瑞看着徐阁老的小轿,颤巍巍出了行辕后门,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今日这场谈话,表面说的是前日徐府被围的事端,实则是徐阶在为林润案向自己求情。 不错,他海瑞确实对徐阁老感激不尽。可是一码归一码,岂能因为私情而枉法? 何况,林中丞还在看着自己呢…… 良久,海瑞转回签押房,牛佥事已经候在那里。 “老牛。” “都公。”牛佥事轻声应道。 “这几日暂不升堂。”海瑞沉声吩咐道。 “是。”牛佥事应一声,心说看来徐阁老给海公压力不小啊。便又问道:“那咱们明天,还放不放告?” 海瑞奇怪的看他一眼道:“本院只说明天不升堂,什么时候说不放告了?状纸招收。” “是下官想岔了。”牛佥事忙讪笑一声,心说自己想什么,海斗士怎么会通人情? ps.三连更第一更,求月票! 第六十六章 通牒 翌日行辕放告,状纸果然如雪片般飞来。 海瑞也信守承诺,只让田通判等人将状纸好生登记造册,没有立即升堂问案。 不过他也没闲着,利用这几天时间,带领牛佥事等大票属官,还有松江府、华亭县的官吏一起下乡,分片逐村宣讲一条鞭法和均田均粮的好处。务必要让老百姓们明白,之前的投献也好,诡寄也罢,现在都不作数了。 并且官府将给他们一次更正的机会,这次一定要如实申报自家真实田亩的数字,待官府登记造册,日后就按照这个征税了。 这不单单是为了对付徐家,而是推行应天新政的必由之路。 华亭县八个乡三百六十多万亩耕地,田亩数能顶苏州三个县了,也是整个江南土地最多的一个县。地多地主就多,麻烦就多,所以海瑞打定主意,拿华亭作为推行改革的第一站。 只要华亭能顺利完成改革,松江府、苏州府也就迎刃而解了。苏松的问题解决了,其余八府一州,自然更不在话下。 海瑞的努力没有白费,在官员们尽心竭力的宣讲下,华亭各乡的老百姓,都被撩拨的火烧火燎,纷纷向官府反应情况,控诉自己如何被大户侵占田产,如何沦为佃户的。 对此,海瑞命吏员们现场代写状纸,接受民众的报案,并宣布待回衙后统一审理。 ~~ 三日后,海瑞返回府城,让田柏光统计了一下,已经收到八九千份供状了。 这时,徐阶的回信也送到了。 海瑞当着牛佥事等人的面展开信,只见徐阁老给出的方案是:一,所有家奴听凭自去、给予文书、绝不挽留。二,所有寄名在徐家的田产,听凭原主自取,徐家配合过户,绝不阻挠。三,愿将五年来所买一切田产共四万亩,献给官府,作为学田,造福桑梓。 看完后,海瑞不动声色把信,递给牛佥事等人传阅。 牛佥事等人看了都很高兴,感觉徐家还是很有诚意的。尤其是衷贞吉,明显大大松了口气。 正兴奋的议论纷纷,却见海瑞依然面色不豫,众官员赶紧收声。 “中丞,方案有何不妥之处?”牛佥事小声问道。 “前两条还则罢了,这第三条……”海瑞在桌上翻找起来,不一会儿,找到一个小册子,翻开其中一页,念道: “截至到去岁十月,徐氏一族两百七十三户,名下共计有田产一百三十七万亩。扣除掉投献的、诡寄的、亲族挂靠的,徐阁老兄弟四人,名下共计田产四十六万亩,其中在徐阁老父子名下的,共计二十四万亩有奇。” 说着他看一眼衷贞吉道:“衷知府,本院没说错吧?” “差、差不多……”衷贞吉点点头,暗暗擦汗。他曾经摸过底,徐家名下的田产大概齐就是这个数。 海公又没有调取松江府的田册卷宗,是如何得出这个数字来的? 牛佥事却记起海瑞从去年开始,就天天对着各府的税务账册算个不停,没想到还能从这里头看出玄机来。 他刚想拍记马屁,称赞海公神机妙算、见微知著。却见海瑞陡然变了脸色,将那册子重重往案上一拍,低喝道: “就算把前两条全都排除,徐家尚有四十六万亩田产!整整四十六万亩啊,这四万亩何足道哉?!” 海瑞越说越生气,拍着桌子道:“要是各地乡绅都有样学样,仅清退十之一二,非但退田成了做做样子。连一条鞭法都要变成恶法!” 海瑞是经验丰富的能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书呆子,他知道任何改革,在具体执行时都难免走样。 无论怎么改革,都无法避免最难收到官宦人家的税赋。就算那些豪势之家不勾结官府,逃避赋税,人家家里有做官的,本来就可以优免。而且其亲族还可以跟着沾光,最终免税数额远超定例。但这是多少年来官府默许的,海瑞一时也无法去改变。 土地高度集中的结果,就是一条鞭法也无法将大部分差徭转移到大土地所有者身上。反而会加重大多数纳税人的负担。 道理很简单,从大地主身上收不起税银,自然要从小地主和农民身上加征回来了。 所以海瑞才会把抑制兼并,放在比一条鞭法更高的位置上。因为他早看透了,所有与土地相关的改革,拦路虎无它,都是兼并。 ~~ 思来想去,海瑞提笔给徐阶写了回信,然后递给牛佥事等人,问他们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牛佥事几个看得目瞪口呆,话都说不出来了。 “都不说话,那就是没意见了?”海瑞便将信纸折好,装入信封,用浆糊封好口,准备让送信的徐家人带回去。 “慢!”牛佥事终于回过神来,阻拦道:“中丞三思啊!” “是啊,都公,徐阁老定然不会答应的。”衷贞吉也擦汗道:“那可是整整四十六万亩田地啊,一千万两银子也买不来的,徐家怎么可能都放弃呢!” “这封信一出,双方就彻底撕破脸了,再无寰转余地了!”王委员等人也纷纷劝他冷静,不要被愤怒冲昏头。 “本院让他们全放弃了吗?”海瑞一脸奇怪的看着吓尿了的众属下道:“明明同意他家,留下六千亩,而且是免税田。还不够供养他一大家吗?” “呃……”众官员心说,六千亩,九牛一毛而已。而且羞辱的意味太重了吧? “再者,徐家还有织娘两万,宅邸六处,园林四座,另有南北两京、苏州松江等地店铺逾两百间。这些商铺店面、生意住宅的价值,又超过一千万两!其来历恐怕也禁不起细究吧?这次本官并未打算追究,难道对徐家还不够优容吗?” “徐阁老出仕时,家境只能算是小康,短短二十余年间,居然攒下了两千万两以上的家业。能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他儿孙家人身上吗?”说着海瑞又是一阵火大道: “严阁老和严世蕃号称天下巨贪,却只有徐家家业的四分之一。不赶紧帮徐家消肿,让将来史书上,如何评价徐阁老?!” 听海公这么一说,众官员觉得还蛮有道理的。可徐阁老怎么可能答应啊? 有句话海瑞没明说,让徐阁老拿四十六万亩地,换一个全家平安、既往不咎,他觉得自己是仁至义尽,甚至都有些对不起林润了。 要不是林润让赵昊带了那句话,他都没法下这个决心,就这样放过徐家。 若是某人还不识趣,那就真休怪海某无情了。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六十七章 吕大侠 退思园,眠风阁外书房。 那给徐阶送信的家人,将海瑞的回信奉上。 徐阁老接过信来,拿起桌上的玉柄银质开信刀,想要打开这封信。 可开了几下都没成功,还险些划到手。 “往常这都是徐璠的差事。”他自嘲的笑笑,将信封和开信刀递给了那家人。 那家丁打扮的男子,须发花白、身材不高、面容沉毅,并不像普通的下人。 其实他是徐家的门客,姓吕名光,当年也是赫赫有名的江湖大侠。 可惜大明朝并不适合江湖人物生存,不然他的同行邵大侠也不会积极转型为掮客。 吕大侠没有邵大侠那么幸运,他年轻时行走江湖,杀了人被官府通缉,只好潜逃到当时被鞑靼占领的河套,一住就是很多年。 那些年里,他游走在汉蒙两族之间,对套内套外山川地形、人文风俗都十分了解。后来机缘巧合,成了三边总督曾铣的门客。 吕光总结自己多年的心得,向曾铣提出了一套收复河套的方案。曾总督一看,感觉很赞,便把方案上报了朝廷,并让他进京游说。 当时的内阁首辅,正是徐阶的老师夏言。夏言跟吕光谈过后,感觉很妥,便当成头等大事来办。在夏言的举荐下,嘉靖皇帝也觉得很顶,于是下旨廷议‘复套’。 在夏言的推动下,复套方案很快通过了廷议,朝廷上下摩拳擦掌,眼看就要付诸实施了。 那也是吕大侠此生最高光的时刻。 可惜事到临头,嘉靖这个怂蛋又反悔了,开始找各种理由拖延。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次辅严嵩把握住嘉靖心态的变化,发动党羽上疏攻击夏言和曾铣,最终让皇帝以‘近臣勾结边将’之由,将夏言、曾铣都腰斩于市,天下冤之。复套之事自然不了了之,再无人敢提起。 吕光虽然未被波及,但深感愧疚,暗中营救了被充军的曾铣家人,并不遗余力的为故主游说平反。最终在将近二十年后,也就是隆庆元年,徐阁老趁拨乱反正之机,为恩师平反,顺道也为曾铣昭雪。 吕光感念徐阶之恩,便拜入徐阶门下,以仆从自居,旦夕护卫。 去岁徐府败相显露,那些围绕在徐阁老身边的清客门人走了个干净,只有吕光没走,依然每晚为徐阁老守夜。 徐阶自此愈发器重吕光,将其倚为心腹,所有大事都与他商议。 ~~ 吕光将信封裁开,双手奉给徐阁老,又帮他拿起桌上的叆叇。 徐阶戴上老花镜,拿远了信纸眯眼一看,只见内容不长,只有寥寥数语: ‘瑞至松江日,满领教益,惟公相爱无异畴昔也,殊感殊感。近阅退田册,益知盛德出人意表。但所退数不多,再加清理行之可也。昔人改父之政,七屋之金须臾而散。公以父改子无所不可,亦无需尽退田产,可留田六千亩,并其余产业不动,足供公一家富贵矣……’ 这封信就像海瑞的为人,尖锐而直接。扣掉开头的客套话,便不客气的指出,徐家退田是退了,但数目远远不够。 那到底退多少才合适?这次他给了个准数——留六千亩,其余全退。 而且还特意指出,你家的工商产业、宅邸园林可以保留,这样徐家依然还是松江第一财主,夫复何求? 其实说实在话,若非海瑞被赵昊用老人家的理论武装过,决定‘建立统一战线’,‘发展进步势力,争取中间势力,孤立顽固势力’……具体说就是,将大地主与工商地主、大商人和小地主分化开来,争取后三者,一起斗争大地主…… 否则以他的臭脾气,非让徐家把工商资产也吐干净不可。 也许觉着实在太便宜徐家了。居然让他们在做了这么多坏事之后,还能全身而退!海瑞的语气也变得刻薄起来,用‘昔人改父之政,七屋之金须臾而散,公以父改子无所不可。’这样尖酸的话语,点明徐阁老是在‘以父改子’,让他掂量掂量,是身外之物重要,还是他儿子重要。 看完之后,徐阁老哑然失笑,将海瑞的信递给吕光道:“又是一头白眼狼,而且是吃人不吐骨头那种。” 吕光快速扫一眼那封信,抬头看向徐阁老,见他虽然在笑,可笑容里满是肃杀之意,左眉突突直跳,显然是被海瑞激怒了。 其实说实话,吕光觉得海瑞说得蛮有道理的。古人改父之过,七屋之金须臾而散。徐阁老的儿子坏事做尽,还直接导致了一位巡抚重伤昏迷至今。要想赎其罪,恐怕七屋之金都不够吧?得十屋,十四屋? 他是亲眼见过首辅和总督被腰斩弃市,家破人亡的,自然觉得身外之物无法与‘人平安、家宅宁’相比。 可对有些人来说,经过再多的廉政教育,也无法改变其舍命不舍财的贪婪本性。 ~~ 只见徐阁老的笑容愈发冷冽,咬牙切齿恨声道:“太过分了!太可恶了!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救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让他死在诏狱里多干净!” “主人息怒,”吕光忙劝徐阶保持冷静道:“如果不答应海瑞,只怕他会对我们下手的。” “是,他是应天巡抚,持王命旗牌,还有青天之名,握着无数豪势之家的把柄,江南没人是他的对手。” 徐阶冷冷一笑道:“可江南不过大明,他上头有南京还有北京的朝廷,那里有的是人能找他麻烦,能让他滚蛋!” 说着徐阁老捻起兰花指,轻蔑一笑道:“保住我徐家,一百万两就绰绰有余了。四十六万亩良田,能卖白银一千万两了。这种血亏的买卖谁愿做?!” “主人,跟海瑞对抗的风险,还是不小的……”吕光又劝道。 “我知道,我知道。”徐阶忽然低沉下来,幽幽一叹道:“但老夫不能再退了。当年抄严阁老家,也只抄出金一万多两,银两百多万两,房屋宅基地五十七所,田地山塘两万多亩,各式金银器皿、玉器、首饰、家具和珍贵字画、书籍上千件。就这样,都被朝廷刻成《天水冰山录》出版,以儆效尤。” “没想到,老夫家里居然比严阁老还夸张……” ps.第三更求月票,再写一章还大前天的。 第六十八章 谈崩 徐阶说到这儿,眼中浮现出惊恐之色,惶然望向吕光道:“你说,我要是一退四十多万亩地,世人该如何议我,后人又会如何笑我?难道要老夫羞愤自尽,再遗臭万年吗?” 吕光闻言哑然。对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这理由确实足够充分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他便不再劝说徐阶,改为听命行事。 “我想想,我想想……”徐阁老在吕光的搀扶下站起身,踱步到里间那排衣架前。 每一具衣架上,都挂着一套戏服,有貂蝉的、有西施的,有杜十娘的……老人家自幼矮小白皙,容颜俊俏……可惜被当官耽误了。 每当跟这些在心爱的女装一起,徐阁老便感觉心情无比平静,就连思维都敏捷了许多。 少顷,他沉声对吕光道:“为今之计,只有向京城求援了。徐五那里,应该还有百万两以上的存银,我这就修书一封,你带去京城,让他配合你活动。” “是。”这是吕光的老本行,可他依然觉得头大。“不过从前林润的事情,影响实在恶劣,恐怕游说很难奏效。” “不错,现在想让海瑞挪窝千难万难。”徐阶认可的点头道:“所以这次我们要以示弱为主。” “苦肉计?”吕光恍然。 “可以这么说……”徐阶说着,自嘲一笑道:“也不用刻意去演,海瑞的板子很快就会落下来的!” 吕光闻言不禁恻然道:“这种时候,小人还是留在主人身边吧?” “不用担心老夫,我徐家家大业大,他海瑞又没法直接拿林润的事情发落,只能零敲碎打、一点点蚕食,老夫还能撑很久。”徐阶却摆摆手,沉声吩咐道: “总之你进京之后,要和徐五把能走的门路都走通,尤其多结交内侍,那帮阉竖见钱眼开,最好收买。” “小人知道。”吕光点点头,这都是轻车熟路的事儿。 “结交了这些人之后,你们一面拼命使钱,把他们都买住。一面把老夫在江南的惨状,持续不断反馈给他们,先这么文火慢炖着。”徐阶吐出口浊气道:“等到火候差不多了,我再教你下一步该怎么做。” “是。”吕光眼中含泪道:“那主人这段时间,可要受苦了……” “人生来不就是受苦的吗?”徐阶苦笑一声道:“老夫刚满周岁的时候,就被家中奴婢扔进了井里,幸好那是口枯井……不过等到家人发现时,我也已经没有了呼吸。父母割舍不下,没有立即把我下葬。结果三天之后,我竟然又活了过来。五岁时,我随父亲路过括苍山,被仆人从山岭上推下去,衣服挂在树上才幸免于难。” “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吕光一脸庆幸,只是心中未免嘀咕,这徐阁老的爹妈得多缺德,才能惹得徐家的下人,不断朝个孩子下手? 只是徐阁老显然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他一直都认为这是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体现。 “老夫二十一岁探花及第,先考却旋即去世。服阙回到翰林院,却又得罪了张骢,被贬去穷山恶水的延平府当推官……说起来,海瑞也在那里当过教谕,不过老夫比他早了二十年。” “后来在地方上一步步升迁,好容易被恩师夏贵溪提拔回朝廷,恩师却又被严分宜所害。老夫又被打压了整整十几年,为了保全自己,实现抱负,老夫委曲求全、受尽屈辱。好容易熬到严嵩倒台,又国事糜烂,边关告警。等到送走了先帝,又碰上高肃卿那个冤家,连带着新君不喜,黯然致仕……哎,老夫是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 徐家掏出粉色的罗帕,擦拭下眼角道:“这寻思着致仕了,终于可以过几年想过的日子了,又摊上这档子事。我算是看明白了,老夫如那些戏文里的美人一般,这辈子就是个受苦的命。” 吕光不禁一阵恶寒,主人的少女心越来越盛了呢。他赶忙换个话题道:“是不是让两位爷暂时离开江南,到远处去避避风头?” “唔。”徐阶也知道,海瑞要动手,徐璠和徐瑛肯定是首要目标。不过他还是不相信,海瑞能从自己家里,把他俩抓走。 “老夫已经命两个孽障足不出户了,海瑞再疯狂,也不至于抄我家吧?” “应该不至于。”吕光想想也是,不过还是提醒道:“但总是要为两位爷准备好退路,以防万一。” “嗯。”徐阶点点头道:“回头风声过了,老夫安排他们去浙江,或者更南的地方住几年。” “主人更要保重自己。”吕光拭泪道。 “好,你也保重。”徐阶点点头,和吕光出来书房,先给徐五写了封信,讲明原委。又分别给京城诸位大佬,和汪汪队长们修书,言辞之谦卑凄凉,简直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啊。 待到吕光将厚厚一摞信封贴身收好,拜别出去,徐阁老才揉一揉发涨的两眼,继续趴在案前,吃力的写给海瑞的回信。 ~~ 巡抚行辕,海瑞很快收到了徐阶的回信。 还是老习惯,看完之后便递给了牛佥事。 只见那信上说,中丞之命自当遵从,然五年之内所置之地,尚有据可查,不难清退。但更久远的那些,老夫实在不知情。而且文书已经失佚,就是想退都不知该给谁,只能请官府自己来查了。若查有实据,又有法可依,自当清退。 看那字里行间都透着冲天的怨气,牛佥事不禁钦佩的五体投地,心说看来还是海公更厉害,居然能让徐阁老的乌龟神功破功。 不过现在局面,好像更糟糕了。兔子急了还蹬鹰,何况徐阁老比兔子可厉害多了。 兔爷儿还差不多…… 牛佥事将信纸奉还,叹口气道:“看来徐阁老拒绝了。” 海瑞也是满心的失望,他怎么都想不通,以徐阁老的睿智,难道看不出自己是在帮他吗? 为什么非要舍命不舍财?何况自己也没把他往绝路上逼啊? 只能说是利令智昏,无可救药了…… 自己已经仁至义尽,再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他便沉声下令道: “立即安排下去,明日一早开堂!” ps.上周六的债还了哈。求月票。 第六十九章 拉清单 翌日一早,巡抚行辕外,来告状的民众已经将整条大街,挤的水泄不通了。 之前海瑞只收状子不过堂,着实让松江百姓担心了几日,以为连海中丞都不敢朝徐家下手。 现在看来,海斗士依然无所畏惧,就是硬刚到底。 辰时一到,巡抚行辕外的栅门打开,有书吏拿着编好号的状纸,喊排在前头的那些原被告进来衙门,在大堂前的月台等候。 海瑞等官员已端坐堂上,人一带到便立即开始审理。 经过一个春节的休息,海斗士和他的十殿阎罗火力全开,一天便审结了八百个案子! 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控告,徐家侵夺小民田产的。 对此,徐家原本并不慌的。因为五年内得来的田产,徐阁老都已经跟他们打好招呼,主动放弃了。这也正是那四万亩退田的来由。 至于五年以前的,按照现行的《问刑条例》,田产纠纷有一个五年追诉期。即是说,田产只要过户五年以上,无论什么原因,卖方都不能要求赎回了。 徐家只要放弃五年之内的田产,从法理上说,便已立于不败之地,所以徐阶才有恃无恐,回绝了海瑞的无理要求。 你海瑞不是口口声声不是依法办事吗,现在就跟你论国法,看你怎么办? 可惜没人比海瑞更懂大明律法,他居然绕过了《问刑条例》,以太祖皇帝制定的《大明律》来判案。因为《大明律》中,对此类案件可以无限追诉! 《问刑条例》本就是士大夫集团炮制出来,保护自己免受《大明律》苛刻限制的玩意儿。现在海瑞拿《大明律》来断徐家的案子,这可就要了徐家的老命! 仅仅第一天,巡抚衙门便以‘接受投献’、‘隐瞒田产、偷税漏税,且数额特别巨大’等罪名,宣判徐家近支族人并奴仆三百余人有罪。 其中便包括徐阶的三个亲兄弟徐隆、徐陈、徐陟,以及徐璠、徐琨、徐瑛等二十几个子侄辈。 这还是人丁比较单薄的府城徐家,在泗泾徐家老宅,徐阁老的堂兄弟堂侄子堂孙子,被判有罪的更多如牛毛了。 而且与之前在苏州不同,宣判后第一时间,海瑞便发下票牌,出动官军捉拿徐家众人归案。 这又把牛佥事等人吓一跳,忙劝海斗士三思道:“徐家人因徐阁老兄弟缘故,多有官身或冠带,至不济也有功名护身,如何能说拿就拿?” “请王命旗牌!”海瑞却站起身,朝北一揖。 低沉肃穆的鼓声中,旗牌官将四对王命旗牌护送上来。 海瑞先取下一副旗牌,递给衷贞吉道:“你速速带两百兵马,去南禅寺徐府拿人。跑了一个,提头来见!” “得令!”见王命旗牌都搬出来了,衷贞吉知道海公这是要放手一搏了,哪敢再废话,赶紧领命而去。 “你二人速速带五百兵马,到泗泾徐家浜拿人,放走了一个,提头来见!”海瑞又将另一对旗牌,授予了郑岳和王委员。 两人赶紧齐声应命而去。 海瑞又将第三副旗牌授予牛佥事,顿一顿道:“你带两百兵马,去退思园保护好徐阁老,千万别让他老人家,离了你的视线!” “……”牛佥事暗暗叫苦,他能听懂海公这道命令的话外之音,实在是太刺激了。 算了,就当是为林中丞报仇吧! “是!”想到这,牛佥事鼻子喷出白气,把心一横,应声下去。 ~~ 很快,巡抚衙门的兵丁便开赴府城各处。 百姓们看着那些扛着长枪,穿着红蓝色号衣,打着绑腿的官兵,列队穿城而过。镶铁钉的布鞋,将地面踩得尘土飞扬,发出令人胆颤的咔咔声。 “巡抚衙门办案,回避!回避!”打头的官兵,用枪杆驱散挡道的人群。 老百姓纷纷躲避,站在道路两旁张望。 “这是去南禅寺的啊?” “要动徐家了吗?!” “八成是!走,瞧瞧去!”原本还一脸畏惧的民众,一下就来了劲头。 徐家这几十年在府城作威作福,说坏事干尽也不为过。再说他家靠着老头子骤然富贵,全城谁不眼红啊? 何况,那种把土皇帝拉下马,狠狠踩两脚的超快感,可能一辈子也遇不上一次。 市民们这下也不害怕了,纷纷丢下手头的活计,跟在官军看热闹去了。 大队官军转眼到了南禅寺,从那一道道刻着‘探花及第’、‘上柱国’、‘大宗伯’、‘大学士’、‘首辅元老’的牌坊下走过,就像在短时间内瞻仰了徐阁老光荣的仕途一般。 可惜再辉煌的仕途也有到终点的一刻,昔日的荣光已经无法再庇护这个松江第一大族了。 官军跟随衷知府,来到了徐府的大门前。 徐家人早得到风声,把大门紧闭,任凭府里的捕快如何砸门都不应声。 “撞门!”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衷贞吉把手一挥。 马上有十名官军,扛着包铁头的圆木。先是助跑一段,然后将那破门槌狠狠装在徐府的大门上。 别看大门厚实无比,包铁镶铜,但根本禁不住这种程度的撞击。 才三两下便被撞落了与门框相连的铁箍铁钉,再来两下,便被轰然撞倒在地。 门内的徐家奴仆惊叫着躲闪不迭,险些被倒塌的门板压在底下。 “进去!”见门开了,衷贞吉下令道:“按名单抓人,查封所有账册契书,统统带回行辕!” 知府衙门的捕快们,便带着官兵冲进去。 徐府大宅里,住了徐家三位老太爷,和他们各自的儿孙,连带女眷奴仆,加起来有千把号人。 如狼似虎的官军冲进来,哪会跟他们客气?虽不至于打砸抢,但动作暴力、言语粗俗自是难免。 徐府中登时到处鬼哭狼嚎,女人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就像遭了多大虐待一样。 那位致仕的南京刑部右侍郎,徐阁老的小弟弟徐陟,此时正好在府上。 听到外头乱做一团,他赶紧提上裤子出来查看。 正碰上官军一路追赶者四散奔逃的徐家人,来到他的面前。 ps.四连更第一更,月底求月票啦! 第七十章 抄徐 “站住!”徐陟擦掉脸上的口红印,怒喝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敢进来作乱?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官差们被唬得一愣。 “老夫乃前正三品南京刑部右侍郎徐陟!”徐老侍郎骄傲的报上姓名。 “抓起来!”带队的百户看一眼手中的名单,这位徐老侍郎排的还很靠前哩。 “大胆!”见兵丁手持绳索朝自己扑上来,徐陟又惊又怒道:“你们造反吗?我可是在籍三品侍郎!” “哦,在籍的啊,那没用。”百户一挥手,几个精壮的兵士便把徐陟按在地上,捆了个结实。 王命旗牌虽然奈何不了三品以上官员,但那是在任的。那些致仕的、在籍的,并不在例外之列。只是大家谁都会退休,彼此间要留个体面,所以才会造成一种,好像退了休还是三品官的错觉。 可惜海瑞根本不吃那一套,你退了休就什么都不是,我照拿不误! 看到连徐陟都被抓了,徐家人彻底没了咒念,一个个霜打茄子似的束手就擒。 官差便按照名单,把人一个个绑起来,最后发现还有几位没抓到。 “徐隆、徐陈去了哪里?”衷贞吉接过名单,喝问徐家人道:“还有他俩的儿子呢!” 人群沉默一阵,不知谁开口道:“两位太爷被老太爷的叫去退思园听戏了,几位爷也陪着去了。” “这样啊?”衷贞吉点点头,沉声道:“将账册田契装箱,和人犯一起带回去!” “我抗议!”徐陟被带到衷贞吉面前,悲愤道:“衷贞吉,你个王八蛋,吃了我……” “堵上嘴。”衷知府黑着脸喝一声,手下捕头便将块破布头,塞进了徐陟的嘴里。 “呜呜,唔……”徐陟再也说不出话来。 ~~ 退思园,万壑松风堂。 徐阶的兄弟徐隆和徐陈,带着儿子应约而来,却没见他穿戏服,也没见戏班子在哪? “哥,你这是唱的哪出啊?”徐陈奇怪问道:“怎么也没见你上妆呢?” “我唱的是霸王别姬。”徐阶没好气的哼一声道:“你就是那乌骓马。” “嘿嘿,哥说笑了……”徐陈讪讪道。 “谁跟你这说笑?”徐阶把脸一沉道:“我徐家危矣,你们还在这儿跟没事儿人一样,让猪油蒙了心吗?” “啊?”兄弟俩目瞪口呆道:“有哥在,不至于此吧?” “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徐阶长长一叹道:“你们就是老以为,打着老夫的旗号,可以为所欲为,才把徐家祸害成这个样子。” 说着他一指外头道:“你们已经被巡抚衙门判刑了,就一点都不害怕吗?” “说不怕是假的,这不来问你怎么办吗?”徐隆忙赔笑道。 “躲在这里,不要出去。”徐阶淡淡答道。 “啊?”一众徐家人吃惊道:“莫非海瑞还敢到东府拿人不成?” “别说南禅寺了,这里没有老夫顶着,一样会进来拿人。”徐阶长长一叹道:“徐陟那蠢猪不肯过来,早晚要沦为阶下囚。” “啊?”徐家人又吓一跳道:“他可是三品侍郎,谁敢抓他!” “海瑞就敢。”徐阶痛苦的闭上眼,这帮蠢货在自己的羽翼下,妄自尊大太久了。根本没意识到,徐家这次的麻烦有多严重。一个致仕的侍郎算什么?致仕的阁老都要身败名裂…… 不过徐阁老有心理准备。他这次施的就是‘苦肉计’,又叫‘向死而生’。只有让自己丢尽了脸,遭尽了罪,才能引发出京中君臣的恻隐之心,才能让那些地主官僚兔死狐悲,才能保住徐家,才能扳倒海瑞…… 只是这个过程,实在是太销魂了。真是常人所不能忍,堪比吃米田共啊。 ~~ 那厢间,牛默罔牛佥事也带人杀到了城东退思园。 退思园可是徐阁老的住处,跟着来凑热闹的老百姓更多了。 不过别看老牛鼻孔大,胆子却没那么大,还真不敢直接破门而入。 毕竟里头住的可是拨乱反正、泽被朝野的徐阁老啊。而且徐阶本身又不在人犯之列,无端闯进去拿人,日后怕是要被言官们喷死的。 正踯躅间,忽听得城西传来疯狂的欢叫声。 “徐家倒了!” “徐侍郎被抓了!” “徐家被抄了!” 人们纷纷转头望去,便见有百姓一边狂奔,一边兴奋的满世界大喊。 “抄徐!抄徐!” 好家伙,围在退思园外的近千民众一听,就像是被点燃的鞭炮一般,顿时就炸了锅。 “咱们还等什么,赶紧上啊!” “把这园子给拆了!” “对,把徐老乌龟揪出来!” 民众之前围了退思园好几天,本来就一肚子火气。听说南禅寺那边的徐府都被攻破了,这下哪还按捺得住? 马上有人从地上捡起砖头,朝着退思园大门砸去。还有人搬来梯子,准备翻墙而入。 “这,这可怎么办!”带队的百户眼见局面要不可收拾了,赶紧请示牛佥事。 牛默罔也急的团团转,忽然他灵光一闪,似乎是悟到了什么。 “看好了,别让人放火把园子点了。”他便下令道。 “呃……”百户一愣,心说这是什么命令。只是不许放火,那可以打砸抢喽? 牛佥事还就是这个意思。 海公让他来保护徐阁老,退思园不出事,保护还有什么意义? 只有出现了危及徐阁老安全的状况,才谈得上保护嘛。 这样自己也不用担那么大干系了……我进去是保护徐阁老的,没有本官保护,徐阁老生死难料呢! 俺老牛真聪明,哞。 于是牛佥事便命令官军按兵不动,只将那些意图纵火的刁民拿下,其余人想扔砖头扔砖头,想爬墙爬墙,一概不管。 在官军的纵容下,老百姓愈发来劲了,不一会便翻墙进去,从里头打开了府门。 “进去啦!”民众蜂拥而入,将试图阻拦的徐家奴仆冲了个七零八散。 “快进去,保护徐阁老!”牛佥事这才疾言厉色道:“老人家出了危险,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官兵们赶紧蜂拥而入,牛佥事留在最后,带着十余名官差,亮出可以先斩后奏的王命旗牌,不准后头的民众再进去。 放进去的人多了,真出了大乱子,可不是开玩笑的…… ps.第二章,求月票! 第七十一章 话别说太早 退思园,万壑松风堂中。 徐阁老稳坐钓鱼台,跟两个兄弟和一群侄子听着外头的动静。 徐大等人不断进来禀报。 “老太爷,官军冲进西府里抓了好多了,连二老爷都被抓了!” “啊?”徐隆徐陈脸色煞白,心说还真让徐阶说好了。 “哼,活该。”徐阶一阵解恨道:“当初不是他得了失心疯,用银章密奏弹劾我,老夫也不至于这么早就隐退。” 他要是还在位,又怎会遭今日浩劫? “幸亏哥把我们提前叫过来了。”徐陈又庆幸道:“好歹逃过一劫。” “退思园绝对安全吗?”徐陈问道。 “海瑞不至于丧心病狂,连阁老的住处都敢围吧?”徐隆道。 “应该不至于。”徐阶端起茶盏,呷一口道:“你们先在这里住一段时间,静观其……” “老太爷,官军把园子围了。”话没说完,徐大又急匆匆进来禀报。 “呃。”徐阶感觉老脸火辣辣,嘴角险些淌出茶水,半晌方道:“这时候那些乱民才最危险,官军是来保护咱们的。” “老太爷不好了,乱民冲进来了!”没多会儿,徐大第三次进来。“老太爷,快避避吧!” “哎呀,哥,咱们快跑!”徐陈吓得站起来。 “你们走吧,我哪儿也不去。”被打肿了脸的徐阁老,依然坐在那里纹丝不动道:“他们要抓,就来抓老夫好了。我看他们怎么跟天下人交代!” “唉……”一众兄弟子侄看看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徐阶,只好先从后门闪人了。 ~~ 徐大带着一众家丁,手持刀枪盾牌,神情紧张的守在万壑松风堂门口,保护老太爷不受乱民伤害。 那些冲进来的民众,看见这阵仗自然望而却步,他们是来快乐的打砸抢的,不是来被打的。 这时候,牛佥事带着官军也追来了,乱民一哄而散。 徐大见状,刚要松口气,牛佥事却又一挥手道:“保护存翁!” 官兵们便在万壑松风堂外列队警戒,把徐阁老名为保护实则软禁起来。 “你们要干什么?!”徐大也不傻,当时就急了。 “乱民冲进退思园,园子里十分危险,我等在此保护存斋公,一直到官军将所有乱民清理干净自会撤走。”牛佥事振振有词解释几句,然后朝堂中拱手高声道: “存翁只管安心,这里有我们呢,绝不会让乱民伤到你一根汗毛。” 堂中的徐阁老气抖冷,陷深思。他万万没想到,海瑞这浓眉大眼的一根筋,居然也会耍手段,什么乱民冲击退思园,根本就是你们故意放进来开路的好吗! 但这时候他也不敢有过激的反应了,不然要是被对方换个地方保护起来,那就真的只能羞愤上吊了。 “有劳牛佥事了,要不要进来喝杯茶聊聊吧?”徐阁老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愤怒。 “不敢,区区下官还是在外头给你老站岗放哨吧。”牛佥事自然要离这瘟神远远的。 ~~ 退思园占地三百亩,乱民冲进来时,位于园子深处的菊花苑中,都没听到动静。 被徐阶关在里头的徐璠、徐瑛兄弟俩,还在那里百无聊赖的推牌九打发时间。 “杂七。”徐璠甩开手里两张骨牌。 “杂八!哈哈,你杂七我杂八,这都能赢你!”徐瑛乐不可支,朝徐璠伸手道。“给钱给钱。” 徐璠将桌上充作筹码的铜钱,丢给了老三。 谁知用力稍大,那铜钱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向远处。 “哎,我的钱!”徐瑛赶忙跳起身来,追出好远才捡起那文钱,然后吹吹上头的土,喜滋滋搁在桌上。 “一文钱你都不放过!”徐璠翻翻白眼。 “随咱爹咱爷爷嘛。”徐瑛丝毫不以为耻道:“咱这么大家业,不就是这么攒下的吗?” “那也得有福消受。”徐璠哼一声道:“被关在这里,你多少田宅美女又有什么用?” “大哥,咱们还能一直被关在这儿,”徐瑛也是一阵忐忑道:“得想法子出去啊。” “有法子啊。”徐璠用下巴指指东墙根道:“那有狗洞,钻出去。” “我徐瑛也是五品命官,宰相公子,就是在里头困死、饿死、无聊死,也绝对不会钻狗洞的!”徐瑛大摇其头。 徐璠刚要再说话,突然听到外头响起一阵骚乱声。 他忙侧耳倾听,好像有人在说‘别让他们跑了’之类。 “怎么了?”徐瑛脸色一变。“不会是来抓咱们的吧?” “别胡说,这是哪儿啊?”徐璠不信,起身走到上锁的门口。透过门缝往外一阵乱瞟,却见守门的两个家丁早已不知去向,一些官军打扮的人,正在逐院逐屋的到处搜索。 “乌鸦嘴,真让你说着了!”徐璠面色苍白的看一眼徐瑛。 徐瑛面色数变,忽然朝着东墙根奔去,掀开盖在墙角的席子,露出个面盆大小的狗洞来。 他毫不犹豫便钻了进去,从那狗洞逃出菊花苑,动作一气呵成…… 徐璠嘴角抽动两下,也顾不上什么羞耻了。横竖没人看见,他便闭上眼,也从狗洞钻了出去。 “哎呀呀,老三,拉我一把,卡住肚子了。” 徐瑛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瘦骨嶙峋,钻起来很轻松。可他人到中年,伙食又好,难免发福。被卡在洞中进退不得。 徐瑛赶紧倒回来,双手拉住他胳膊,脚蹬着墙面使劲。 啵得一声,把大哥拽了出来。 “我操,你得减肥啊。”徐瑛气喘吁吁道。 “小声点儿。”徐璠揉着火辣辣的肚子,问道:“咱们怎么办?” “跟我来。”退思园就是徐瑛监的工,他对这里十分熟悉。 便带着徐璠,借助草丛的掩护,来到不远处一个暗渠口。 “搭把手。”两人掀开那盖着渠口的石板,一股下水道的腐臭气味便扑面而来。 “从这里,应该能一直钻出园子。”徐瑛小声道。 “请。”徐璠做了个请的手势。 “请。”徐瑛和徐璠退让一番,都不肯先下去。 最后是通过猜拳决出胜负,还是徐瑛在前,徐璠在后,两人相继进了下水道,还把盖子重新盖上。 然后一前一后,在臭烘烘满是淤泥的暗渠中摸索前行…… ps.第三更求月票啊! 第七十二章 落幕 牛佥事带来包围万壑松风堂的,不过四五十人。大部分军士都跟着巡抚衙门的捕快,在退思园里到处抓人。 等他们抓完人,再把那些打砸抢的乱民撵出园子,整个退思园已经是一片狼藉了。 田通判跑到万壑松风堂向牛佥事禀报战果。 “大人,徐隆、徐陈还有他们儿子都抓到了。不过翻遍了园子,也找到徐璠和徐瑛。” “哦?”牛佥事心下一沉,他冒这么大险、费这么大周折,目标就是徐璠和徐瑛。只有抓到这两个加害林中丞的罪魁祸首,对他来说一切才有意义。 “你仔细搜过了?”牛佥事低声问道。 “所有房间都找过了,审问徐家的奴仆说,早先还见到他俩来着,乱子一起就不见了。”田通判道:“我们赶紧关门搜城吧?” “还不快去!”牛佥事瞪他一眼,心里却不抱多大希望。那两人如果逃出退思园的话,肯定第一时间跑出松江城。 田通判走后,他又不死心的让人继续在园子里搜查,一直到黄昏才罢休。 被围在万壑松风堂中的徐阁老,都快饿昏过去了…… “园子里早就没了乱民,你们可以走了吧?”徐大也是又饿又气,怒视着牛佥事。 “唔,应该是安全了,我们也该撤了。”牛佥事点点头。 “不送。”徐大没好气道。 牛佥事刚要挪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朝他招招手。 “干嘛?”徐大不情愿的走上前。 “差点忘了,你也是名单上的犯人。”牛佥事一挥手,喝道:“拿下!” 马上有军士从后面反剪徐大双手,将他捆缚起来。 “你赖皮!”被欺骗了感情的徐大,愤怒的挣扎着。 徐家的奴仆忙抽出兵刃想要上前营救,却被牛佥事牛眼一瞪,喝止道: “给我站住,想造反吗?!” 官兵也齐刷刷抽出并佩刀,吓得那些奴仆,全都缩了回去。 牛佥事哼一声,老牛不发威,以为我是蜗牛。 “惊扰到存翁了,下官这就告退,存翁好梦。”牛佥事朝着堂中作下揖,这才带人扬长而去。 堂中,徐阁老静静坐在椅子上,没有任何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府上下人终于忍不住进来查看。 “老太爷,太爷?”一个仆人唤了两声,徐阶依然没反应。 他壮着胆子伸出手,想要试试徐阶的鼻息。府上稍微有点儿地位的,都被抓走了,剩下的小鱼小虾懂什么规矩? “老夫没死……”忽听徐阶幽幽说道。 “哎呀!”那仆人吓了一跳。 “不过某种层面已经死了。”又听徐阶说着听不懂的话道。 那姓薛的仆人心说,那就是既死且活了。 便和同伴扶起活死人般的徐阁老,将他往眠风阁送去。 可徐阁老实在走不动,仆人们只好找来抬舆抬着他走。 徐阶坐在抬舆上,双目无神的看着,被砸得乱七八糟的退思园。陡然想起去年秋里,这里是多么的灯火辉煌、宛若仙境,当时儿孙子侄、门客宾朋簇拥着自己,是何等的风光惬意? 这才短短半年,怎么就落了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 满腔凄凉无处安放,他便呜呜咽咽唱道: “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身误托薄情郎……青楼女子遭欺辱,她一片浪花入渺茫,悔煞李生薄情郎!” 唱罢,便从那抬舆上站起身来,要跳入那荷花池中。 可看到那在月色中亮晶晶的水面,他又迟疑了。 正月底,水多冷啊。 ~~ 等到牛佥事带队回去行辕,就连派去泗泾徐家浜的郑岳一行,都已经返回了。 各路人马禀报战果,基本上该抓的都抓到了,只有徐璠和徐瑛漏网。 海瑞对此早有预料,徐家其余人不逃,是因为他们罪过不大。把田退掉,再交点银子赎罪也就那么着了。毕竟是扯不清楚的烂账,还能真把他们充军杀头不成? 唯有徐璠徐瑛被抓了,肯定没好果子吃。充军怕都不能解决问题,唯有杀头才能平息朝廷的怒火。 所以两人肯定会拼命潜逃的。 于是他下令将抓回来的徐家人,先在班房关押,待明日再作计较。又命田通判连夜下发海捕文书,画影图形,开具悬赏,通缉徐家兄弟! 然后海瑞又连夜写了奏章,向朝廷禀明松江发生的案件,并请求下旨,剥夺徐陟、徐璠、徐瑛等人的冠带官身。 正在奋笔疾书间,牛佥事快不进来,凑在他耳边小声道:“徐阁老要跳湖。” “哦?跳了吗?”海瑞笔尖一颤,险些废了奏章。 “没,万幸被家人及时拉住了。”牛佥事摇头道:“不然这么冷的天,他又这么大年纪,跳到水里还有个活?” “没跳就不作数。”海瑞淡淡说一句,便继续书写奏章。 “徐阁老放出风来,似乎是要用此事做文章啊。”牛佥事眉头紧锁道。上门抓人的可是他,千万别背上逼国老跳水的恶名啊。 那样俺老牛可就没地儿混了,哞…… “那是一定的。”海瑞点点头,神态平静道:“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了,赶紧把该办的事办完。” “哎。”牛佥事点点头,海公显然也知道,今天的事情肯定会京城掀起轩然大波。 “你也不用太担心,有林中丞的事情在先,朝廷也不会指责我。”海瑞意识到牛佥事的恐惧,抬头看看他道:“最多也就是劝我,得饶人处且饶人罢了。” “那就好,那就好。”牛佥事松口气,擦擦汗道:“下官实在是替海公担心啊。” “好,我信了。”海瑞点点头不再看他,继续忙碌去了。 其实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只不过那小子说,他会帮本官顶住上头的压力,也不知能不能顶得住? 虽然那小子从来不说空话,但海瑞还是觉得,还是只争朝夕,能多做件事就多做件事的好。 于是翌日一早,海瑞向整个松江府发出了‘退田令’,要求所有被判退田的事主,必须在十天内自行退还非法兼并的田地。到时候若是哪家还未退出,将严惩不贷!官府将于隆庆三年二月底之前,完成重新丈量、登记造册,按册征收税银,永为常例! 这场自去岁便酝酿的应天新政,终于化成了风暴,席卷整个江南! ps.第四更,徐阁老这段大故事结束了,撒花。可以专心写主角喽……求月票! 第七十三章 逃难 是夜大雨交加,狂风裹挟着暴雨,洗涤着污浊的松江府城。 房檐下、街巷中、街面上的雨水,汇成一道道细流,都流入路旁的水渠中。 很快,水渠的水位便肉眼可见的上涨。 藏身水渠中老鼠,赶紧蹿出来,寻找高处避难去了。 忽然,水渠口窜出两只有人那么大的硕鼠。 吓得在檐下避雨的乞丐魂飞魄散,一边尖叫着“老鼠成精啦!”一边逃入雨幕中。 在这个科学的世界里,怎么会有妖怪的存在呢?所以那其实正是从退思园逃出来的徐家兄弟。 当徐璠和徐瑛从满是淤泥的臭水沟中站起来,倾盆的大雨洗刷着他们满头满脸满身的污泥。两人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鸟儿天生是关不住的……屁咧! 他们现在是又冷又累又饿,还被自己臭的快晕过去了,哪还有思考的能力? 两人不敢在原地停留,相互搀扶着远远逃开。 他俩本打算回徐瑛那儿喘息一下,再决定下一步。可当两人绕了个大圈子,千辛万苦来到城西阿房园时,却见大门上已经贴了封条,门口还有官差把守,哪敢再自投罗网。 两只丧家犬、落汤鸡赶紧缩回头去,又一口气逃出老远。 “不行了不行了,走不动了……”徐瑛一屁股坐在户人家的门檐下,哆哆嗦嗦喘着粗气。 徐璠比徐瑛大一轮,平时还算自律,状况倒还好一些。见徐瑛死狗一样瘫在那里,他也只好坐下来,脱掉外头的道袍,本想拧一拧水。可闻到上头浓浓的臭味,他厌弃的一丢老远。 “大哥,咱们怎么办啊?”徐瑛稍稍缓过气来,瑟缩着问道。 “首先不能让海瑞抓到,抓到就是个死。”徐璠看看徐瑛,心说自己最多充军吧。 “不至于吧?”徐瑛吓一跳。“不就是个投献罪吗,至于杀头吗?” “林润的账不算了吗?”徐璠瞥一眼白痴小弟弟。 “啊?”徐瑛一愣道:“不是退田吗?” “天真,不是因为我们背着林润的案子,他海瑞就是真阎王,也不敢到我们府上造次!”徐璠恨声道:“这厮借题发挥,找借口彻底废了我徐家!” “唉……”徐瑛带着哭腔道:“早知这样,把田都退了多好?” “这话你跟老爷子说去啊,跟我说有什么用?”徐璠恨得咬牙切齿道:“打林润那时,我就希望破财消灾,是你们一个个的守财奴上身……”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徐瑛不爱听了,嘟囔道:“还是赶紧想想下一步吧?” “嗯……”徐璠忍住怒气,况且谁又能料到,海瑞会如此疯狂呢,居然连自己的仕途都不顾? 憋了半晌,他方闷声道:“先逃出松江去。” “啊?”徐瑛张大嘴巴。 赵昊把消息封锁的十分严密,这时两人还不知道林润已经醒了。否则肯定不会走上这条悲惨的不归路…… “啊什么啊?”徐璠瞪他一眼,让他别惊动了住户,压低声音道:“在下水道里没听说吗?咱们家被一锅端了。但凡沾亲带故的,家里都有人蹲了巡抚衙门的班房。现在去投靠他们,保不齐就让他们拿去换回家里人。” “哦。”徐瑛闻言满心凄凉,弱小无助的问道:“那咱们去哪儿啊?” “去湖州!”徐璠的目光望向西边,低声道:“那里有爷爷在湖州当官时买下的宅子和庄园,父亲就是在那儿出生的。父亲年轻时,水云月心禅师给他算过一卦,说他老人家‘浙生终还浙’,他老人家便当了真,这些年一直吩咐我打理好那里。” 顿一顿,他唏嘘道:“没想到,却成了咱们的庇护所。” 徐瑛点点头,湖州在浙江,海瑞的手伸不过去。要是那里还有可靠的人,确实是个好去处。 “等到了那里,我再联络朝中诸公,定要把姓海的拽下马来,还咱们徐家清白!”徐璠恨声道。 “嗯嗯。”徐瑛终于燃起一丢丢希望,咬牙道:“一定要以牙还牙!” 旋即却又萎靡道:“可此去湖州三百里路程,咱们身无分文的,难道要饭过去吗?” “谁说咱们身无分文了。”徐璠说着,一把拽下头上的玉簪,脱掉手上的黄玉扳指。“这不都是钱吗?” “恩恩,我也有。”徐瑛取下腰上的金带扣,头上的金发束、手上的金戒指:“这些换成银子,足够咱们舒舒服服到湖州了吧?” “随便一件都够了。”徐璠满意的点点头道:“不过不能在府城當,这里熟人太多,咱们得去嘉善县找家当铺。” 邻县嘉善县隶属嘉兴府,已经是浙江的地盘了。 说起来,松江确实利于潜逃,不仅挨着海,还与临省交界。 “这离着嘉善县城六十里呢。”徐瑛哀鸣一声。 “搞清楚状况,咱们是在逃难,吃点苦头总比被抓到强!”徐璠瞪他一眼:“六十里路,一个白天就到了!” “唉,好吧。”徐瑛无奈的认命。 “赶紧迷瞪一会儿,天亮咱们就出城。”徐璠说完,闭眼靠在门壁上。还不忘教训傻弟弟道:“逃难时,要抓紧一切时间休息。” “可是大哥……” “憋说话,闭上眼。”徐璠不悦。 徐瑛憋了半晌,还是小声问道:“咱们怎么出城啊?” “呃……”徐璠登时傻眼了,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官府肯定要在城门口盘查的。 “该怎么出去呢?”两人大眼瞪小眼。 眼看雨渐渐停息,天空开始发白,身后院子里也有了人声,徐瑛急得团团转。 “大哥,你还没想出办法来吗?” “闭嘴,马上有了!”徐璠憋得老脸通红,他已经想了十几个办法,包括不限于扮成妇人、扮成少女,扮成老妪……可都被一一否定。平时不跟着父亲练功,这时候哪有底气女装? 一定会露馅的。 正焦急彷徨,街上响起了熟悉的铜铃声。 “夜香,收夜香嘞……”兄弟俩循声望去,便见个收夜香的老汉,拉着辆骡车从街口而来。 骡车上绑着六口偌大的木桶,每一口都大的能装人!也只有松江城这样的大城市,才能看到这么气派的粪车! 兄弟俩对视一眼,都想到了出城的法子,然后不约而同的干呕起来。 显然,这是个味道浓重的法子。 ps.三连更第一更,求月票! 第七十四章 小黄人儿 西山岛北岛军营。 四更天,徐琨准时醒来,然后提了提一旁还在酣睡的徐邦宁。 “别闹,让爷再亲一口……”徐邦宁抱着枕头,笑得十分淫荡,显然又梦回金陵了。 直到徐琨扯了他的被子,小公爷才一下子睁开眼,郁闷的要死要死。 “你就不能让我再做会儿美梦?”徐邦宁一面愤怒的抗议,一面伸脚下炕,趿拉上木屐。 “老子做噩梦了,你还想做美梦?”徐琨从缸里打水,洗脸刷牙。保安大队有严格的卫生条例,就连掏粪工也要讲卫生的。 “啥噩梦?又让人把粪偷了?”徐邦宁端起茶缸子,没好气道。 “不是。”徐琨摇摇头,叹口气道:“我梦见我大哥和三弟,变成大粪了。” “噗……”徐邦宁喷他一身,捧腹大笑道:“你就是再气他们不救你,也不能咒自己弟兄变成大粪啊!” “哎,也是,人家还不知道多快活呢。”徐琨自嘲的笑笑道:“哪用我个挑粪工担心?” 说着推门出去。 小院中,两辆粪车静静停在那里。 徐琨弯腰推起左边一辆,催促道:“天亮的越来越早,别磨蹭了。” “我说你个徐老二,怎么就爱上这行了呢?”徐邦宁郁闷的走出来,也挽起另外一辆。“去年过年放你回家,你怎么还不回去了?” “故乡,还回得去吗?”徐琨却一脸惆怅,如哲人般道:“在这里,才有安宁。” “那倒是。”徐邦宁认同的点点头。母亲稍信说,现在大哥的地位稳如泰山,就连她也不得不奉承他。郑氏以己度人,总觉得儿子还是在西山岛上更安全点儿。 同是天涯倒粪人的二徐,推着粪车出了小院,来到整洁的军营大道上,然后分道扬镳。 ~~ 松江,天放亮。官府搜寻一夜未果,终于打开了城门。 铃铛声中,粪车缓缓驶向府城西门。 “借过借过,莫挨贵衫!”赶车的老人家,一边小心的控着牲口,一边高声提醒着。 路人纷纷掩鼻躲向左右。街上刚下过雨,新出炉的金汁儿在清新的空气中,味道特别冲。 城门口排队等候盘查的百姓,也顾不上先来后到,请粪车先过。 “快走快走!”看守城门的小旗赶紧摆摆手,示意手下搬开路障。 一旁的巡抚衙门捕快,捂着鼻子问道:“这个不用查吗?” “史老汉倒了多少年夜香了,谁都认得他。”小旗瓮声瓮气道。 “瞧这姓儿……”捕快嘟囔一声,不再废话。 史老汉一边抱歉一边道谢,小心翼翼拉着粪车出了城门洞。看他那紧张的样子,捕快不禁暗暗点头,是个稳重的人,知道里头的东西洒不得。 一直到出城老远,史老汉这才松了口气,将骡车赶到道旁的松林中。 “吁……”史老汉停下车,用鞭子在中间两只粪桶上敲了敲。 “安全了,出来吧。” 话音未落,两个桶盖同时被顶飞,蹦出来两个小黄人来。 两个小黄人趴在地上大吐特吐,连苦胆都吐出来了。 “真是一对狠人啊。”史老汉摇摇头,拿起个瓢,从清水桶里舀水给两人冲刷。 这才看清了两人的面目,正是逃亡中的徐家兄弟。 好一招瞒天过海,暗度粪车啊! 两人向老汉许诺了身上所有的黄金,换得两个贵宾席位出城。 待到交割之后,老汉丢下个衣服包,便忙不迭拉着车离去了。 他明明是担心自己被官府发现,可落在徐家兄弟眼里,就是另一番情形了。 “连个倒夜香的都嫌我们臭了。”徐瑛悲从中来道:“哥哥,我们不干净了……” “唉,都怪你,整天笑话老二倒夜香倒夜香,这下我俩成夜香了,看你还有什么脸再笑话他?”徐璠啐一口,感觉还是臭不可闻,听到远处有哗哗的水声。 兄弟俩循声过去,当然没忘了捡起衣服包……那是徐璠知道就算出了城,衣服也没法穿了,特意让老汉买的两套旧衣裳鞋履。 没走多远,便见一条清澈的小河。两人登时喜出望外,也不管天冷不冷了,三下五除二脱了个精光,跳进水里使劲搓洗起来。恨不得连身上的皮都搓了去。 整整洗了半个时辰,两人身上味道轻了许多,这才感觉到寒冷。 可等他俩哆哆嗦嗦上了岸,却惊喜的发现,不但衣服包不见了。就连下水前,藏在里头的那几件玉器也不见了。 那可是他们去湖州的盘缠啊! 甚至连他俩脱下来的脏衣服没了。也不知是水冲去了,还是被人捡去了。 这下两人彻底傻眼了,此时不但是身无分文,还是身无寸缕,这可如何~~是好啊~~~ “你为什么不把包袱藏起来。”徐璠怒斥着到处找草叶子遮羞的小弟弟。 “又怪我?不是你拿的包袱吗?”小弟弟气得一跳一跳的。 “他妈的!”徐璠狠狠的啐一口:“沾了屎的衣服都不放过。” “大哥,咱们怎么办啊?”徐瑛举目四望,这里其实离着官道不远,隔着树影能看见隐隐有车马路过。 “实在不行,咱们去讨身衣服穿吧?” “你还要脸吗?!”徐璠气得一跳一跳。 “羞又羞不死人,夜里可是会冻死的。”徐瑛讲起了大实话。 “阿嚏……”别说夜里了,徐璠现在就感觉快冻死了。终于艰难的点点头:“好吧。” “走!”徐瑛迫不及待便要冲到路上去。 “等等!”徐璠却叫住他,然后从河边挖了一捧淤泥,拍在他的脸上。 “你干啥?!”徐瑛一愣,怒道:“我刚洗干净了!” “遮不住身上,至少把脸遮住吧!”徐璠低喝一声。 “啊,有道理,只要别人认不出我们,那丢脸的就不是我们!”徐瑛深以为然,赶紧也捧了一把黑泥,糊在徐璠脸上。 既然开了头,两人也就不管脏不脏了,把全身都涂满黑黑的淤泥。 兄弟俩互相看看,深感欣喜。别说,非但可以遮羞,还有御寒作用呢。 在路旁观察良久,看到有队商旅赶着牛车经过,那领头的人好像还挺面善的 两人便壮着胆子走出了林子,作揖连连,求给件衣服穿。 “呦,谁家的昆仑奴丢了?”那领头的打两下二人,登时欣喜道:“快抓起来,能卖好些钱呢!” “我们不是……”两人忙分辩起来。 “还会说大明的话,那更值钱了!”伙计们高兴的一拥而上,把两人压在身下,捆扎结实,堵住嘴装进麻袋,然后丢进牛车上的箱子里。 那箱中,还有个在不断蠕动的麻袋,显然被抓的不止他俩。 这伙人的身份也就昭然若揭了。 “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那人牙子头领开心道:“走到路上都能捡钱!” “哈哈哈!”几个伙计怪笑起来,赶着牛车渐渐走远。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七十五章 新年新气象 正月廿一天不亮,昆山县衙中响起了梆梆的声音。 那声音并不刺耳,但穿透力极强,能传遍衙门所有角落,当然包括主簿宅了。 昨晚砌长城太累,正在蒙头大睡的白守礼,被那索魂似的声音吵醒,烦躁的露出脑袋。 “什么动静,卖豆腐的?!” “豆腐梆子哪有这么响?”他婆娘坐在梳妆台前,一边描眉打鬓,一边信口道:“我听着倒像是你们从前排衙的云板声。” “什么叫像是,这他妈根本就是!”过了个年,又重新变回白胖子的主簿大人,经老婆这一提醒,登时像被蜂子蛰了腚,连滚带爬蹦下床道:“官袍官袍,大老爷排衙了,晚了要吃板子的!” “啊?你们大老爷排过衙吗?”他婆娘也顾不上捯饬自己了,赶紧起来给他找官袍、乌纱、官靴。 还喊来小妾帮忙,用最快速度帮老爷穿戴整齐。白守礼便像炮弹出膛一样,冲出了卧室。 “等等,腰带,腰带!”他老婆拿着乌角带追出来。 听着那一声紧似一声,催命似的云板响,白守礼仿佛看到大老爷那阴沉的脸。 白胖子也顾不上回头了,就像接力跑一样,抓住腰带就往前跑。 等他出了宅子,险些跟住对门的何县丞装个满怀。 “你也忘了?”何文尉一边系着官袍的扣子,一边问道。 “上回排衙啥时候?我都不记得了。”白守礼一边系腰带,一边快步道:“大老爷上任那天?” “差不多吧。”何县丞苦笑道。 等两位佐贰急忙忙赶到二堂,便见一众杂职官、书吏,衙役,全都慌里慌张而来,有人甚至一脚穿了靴子、一脚穿着便鞋。还有人连官帽也没戴。 二堂中一片闹哄哄,就像进了澡堂子。只有熊典史穿戴的整整齐齐,早就气定神闲的立在那里了。 “我去,老熊,你还记得要排衙?”白守礼系好了腰带,站在他对面。 “今日是上元假后第一天,就算大老爷不排衙,我也打算训训三班衙役的。”熊典史淡淡道。 “算你狠。”白守礼撇撇嘴,鳏夫就是变态。 ~~ 待二梆敲过,所有人都排班站好,便听那范大同扯着嗓子一声高喊:“大老爷到!” 所有官吏便一起躬身,恭迎县太爷升堂。 便见赵守正头戴乌纱幞头,身穿蓝色小杂花盘领右衽袍。胸前补子却不是寻常知县的鸂鶒,而是代表六品的鹭鸶。 这是去年秋洪水过后,苏州府为了嘉奖他治水有功,特意向南吏部上书,请求为他加官晋级的结果…… 因为赵守正是隆庆皇帝亲自贬的官,南吏部不敢擅专,将球踢给了吏部。吏部又请示皇帝。最后隆庆亲自朱批道: ‘才下去几天就升官?这杀材还不愈发目中无人?最多恢复本品,老实在昆山待满三年再看。’ 赵守正被贬官前,刚授的从六品翰林修撰,于是南吏部便给他发了块鹭鸶的补子,让他自己换上,便算是奖赏了。 虽然江南众官都替他鸣不平,都说皇帝在针对他。但好在赵二爷很看得开,什么品级不品级的,本官只想为百姓服务! 于是赵二爷在节后回来第一天,立志洗心革面,一扫这段时间的荒淫懈怠,全心全心投入到新昆山的建设大计中! 这才闰年不闰月的敲一次了排衙的云板…… 在大案后端坐下来,赵守正冷眼看着衣衫不整的几个官吏。 “成何体统!滚回去,穿好衣裳再来!”赵二爷哼一声,几个官吏赶忙屁滚尿流而去。 “诸位是不是觉得,大堤修好了,就万事大吉了?终于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赵守正狠狠敲打起堂下众人道: “瞧瞧你们,过个年过成什么样子,不像话!” 众官吏羞愧的低下头。 “这都快出正月了,是不是还没放够假啊,我给你们再放十天!” 过完年,家里那两位又本性毕露,再次让赵二爷吃尽了夹板气。他在这儿发泄发泄,倒是有益于身心健康。 手下官吏们也都是好脾气,毕竟刚拿了大老爷那么多赏银,可能里头就包括这挨骂的钱。他爱怎么骂就骂去吧,反正又不短一两银子。 等到那几个官员穿戴整齐回来,赵二爷这才收住骂声,板着脸问道:“都反省了吗?” “反省了,深刻反省了。”众官吏恨不得摇尾乞怜。 “知道错哪了?”赵守正抱着个问道。 “我们懈怠了。”何县丞满脸自责道:“还远不到可以放松的时候。” “是啊,大老爷骂得好,我们忘了三十万昆山父老的殷切期望。”白守礼忙接茬道。 “哼,这还差不多。”赵守正神色稍霁道:“我儿说……呃,我儿那么小都知道,成绩只代表过去,骄傲会毁掉我们辛苦得来的大好局面。” “是是是。”众人恭声受教。“我等谨遵大老爷教诲,没齿难忘!” “水利工程修好了,我们终于可以回到本职工作上,把过去半年落下的事情尽快补回来!”赵守正挥舞下手臂,斩钉截铁道:“各位都报一报,你们手头上还攒下什么活。” 堂下是一片安静。 众官吏面面相觑,居然无人开口。 “怎么,连自己有什么差事都忘了?!”赵守正又是一阵恼火。 “大老爷息怒。”何文尉赶紧解释道:“实在是衙门里,一件积压的公务也没有啊。” “啊?”赵守正不信。 “真的啊,大老爷。”户房的胡司吏忙点头附和道:“小人那里事务最繁,初六到初十那天上班,心说能办几件是几件。谁知打开架阁库一看,去岁的所有卷宗都以处理完毕,存档放好。今年的差事又没到,结果那几天无所事事……” “是啊大老爷。”刑房的邢司吏也跟着道:“本房那边所有的案子都已经审结,就连多少年前的积案都已经办完结案,为此南吏部还特意下文嘉奖呢。” “哦?”赵二爷瞪大眼。“有这种好事儿,本官为何不知?” ps.第三更求月票,还有一更哦! 第七十六章 开挂模式(为催更邀请函活动加更) “嘉奖文书初八就送去签押房了……”邢司吏说完就后悔了,心说我这不作死吗?赶紧改口道:“也可能没送去,过节过的都糊涂了,小人真该死。” 赵二爷老脸一阵发烧,自己都不记得,上次进签押房,是啥时候了。 闹出这样的乌龙,怪只怪赵公子给他爹配的幕僚班子太过豪华。 以大明第一军师徐渭,在衙门供事多年、当过县丞的吴承恩为专职师爷。 还足智多谋,且谙熟昆山风俗人情的郑若曾为他出谋划策。 除了这三巨头外,下面还有三十多个举人秀才、以及三十多个精明强干的管事的,为他分关把守、层层设防。 如此强悍的阵容,漫说是个小小的知县,辅佐个总督也绰绰有余了。 以至于这帮人穷极无聊到,把衙门里积攒多年的陈案也办了个一干二净…… “真的就没点儿事儿干了吗?”赵守正脸上有些挂不住,挺着脖子问道。 众官吏大眼瞪小眼。老百姓大过年,一般也不愿意跟官府打交道,这才正经开衙第一天,哪有什么正经事儿给他? “啊,还有一件大事。”何文尉被逼得没办法,一拍脑袋道:“前日收到府里的劄子,是转发巡抚衙门的谕令。还有知府大人的亲批,命我等节后认真部署,务必将中丞大人的新政落到实处。” “唔。”赵守正一喜,呵斥老何道:“你看,这么大的事儿不说。” 何文尉也不敢提,自己找了大老爷两天,都没找见人这一茬。便赔笑道:“兹事体大,本寻思今日跟大老爷商议后再说的。” 说着他从袖中拿出那封,已经到了两天的劄子。 “在这里说就行了。”赵守正没有要接的意思,摆摆手道:“念一念,事情还得大伙儿办,群策群力嘛。” “是。”何县丞便展开劄子,字正腔圆的念起来。无非就是海瑞那两条,或者说三条新政: 均田均粮;一条鞭法;还有让大户退回侵占的田地。 待何文尉念完后,赵守正便道:“一条条议吧,先说这均田均粮,官民一则。” “是。”众官吏赶紧打起精神,飞快的寻思起来。 过一会儿,户房胡司吏便小声道:“大,大老爷,本县事实上早已完成这一条了。” “哦?”赵守正一愣。 “这些年,县里所有官田十万亩,都被大户们,用各种手段置换到杨林塘以北了。”胡司吏怯生生道:“这种手法叫‘移丘换段’……” “不用解释,本官知道。”赵二爷没好气道。 “去岁,这十万亩田又被县里作为一期水利工程的价款,租给昆开司了。”胡司吏小声道:“契约上就是按照民田税赋约定的,所以本县事实上,早已没有了官田。” “唔。”赵守正点点头,又替儿子觉得亏得慌。原先官田民田分开计税,昆开司等于是有税收优惠的。如今官民一则,大家都一样了。昆开司就等于没优惠了。 赵二爷斟酌片刻,觉得自己于公于私都该过问一下。“那昆开司怎么说?需要补偿一下吗?” 白守礼代表县里在昆开司担任副董事长,每月还有二十两银子的薪水,简直不要太开心。 “回大老爷,昆开司那边请示过江南集团,”他赶紧出列答道:“集团的回复是,公司信用无价。签好的契约,无论如何都要遵守。” “真是太仁义了!”熊典史忙赞一声,虽然公子可能听不到,但万一传到公子耳朵里,不就赚到了? “确实。”何文尉拢须感慨道:“江南公司……哦不,江南集团的所作所为,彻底改变了下官对商人的感观。” 白守礼闻言与有荣焉道:“可不是嘛,昆开司诸位同仁,刚过了初六就开始为本县的春耕忙碌了……” “咳咳!”赵守正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咳嗽两声,把话题扯回道: “那第一件事,就算落实了。说说第二件,一条鞭法吧,这也是中丞新政的重中之重啊。” “这条也没问题。”白守礼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道:“昆开司一并请示过集团。集团说,公司遵规守法,绝不会偷税漏税。还让下官负责对接县里编订虎头鼠尾册。” “这感情好。”何文尉深感欣慰道:“昆开司现在有三十万亩地,不折不扣本县的头号地主,他们带好这个头,问题就不大。” “其实是六十万亩。”白守礼忽然石破天惊道。 “嘶……”包括赵守正在内,所有人倒吸冷气。“这么多?!” “县里不是只租给他们三十万亩吗?”赵守正皱眉问道。 “听说好些大户把他们的地,也租给昆开司了。”熊典史赶紧给公子解释道。虽然知道发问的是公子的爹,但态度最重要。 “没错,昆开司所有股东,还有好些不是股东的大户,都把地租给昆开司了。年前那些里长甲长牵头,好些百姓也把地凑一起,租给了昆开司。” 白守礼本身就有义务,向县里反馈昆开司的所有情况。忙解释道:“年后本司一直就忙这事儿,到前天截至的,才刚统计出数来,大概三十万亩有奇。” “原来如此……”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他们是怕被扣上‘官商勾结’的帽子。这种民间的租赁,跟官府没有半文钱关系。全县百姓都把地给昆开司种也无所谓。 “那三十万亩,他们说了也算?”赵守正问道。 “租赁合同都定好了,与田产有关的一应税负都由昆开司负责。”白守礼忙道:“虽然一条鞭法中的丁银部分,有四分之一看丁口,集团也一并承担了。” “这……”众官吏已经不知该用什么言辞,来夸赞江南集团了。只能用一句‘牛伯夷’来表示。 “这样剩下的三四十万亩地,征收起来肯定没难度了。”何文尉如释重负道。 虎头鼠尾册的特点就是,田多的大户负担比例高,田少的小户负担比例低。现在昆开司把大头中的大头都认了去。 其余的百姓不管田多田少,都是占便宜的,还不赶紧把图册定下来?傻子才不答应呢。 至于第三条‘退田’,这个赵守正都知道,去岁已经退得干干净净。不然海瑞来县里放告时,告状的也不至于只有小猫三两只。 “这样说来,我们已经完成所有任务了?”赵二爷难以置信的咂咂嘴,这官当的也太容易了吧? ps.第四更。月底了,求月票啊!!!今晚没了。 第七十七章 无为而治 昆山县衙二堂中。 赵二爷唏嘘了一阵为官之易,又提出了新要求。 “虽然新政落实看似不难,但也不要掉以轻心,一定要做好查遗补漏的工作,再出差池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是。”何县丞等人忙恭声应下,心情也都十分愉悦。今年其他县推行新政,不用想也都会焦头烂额,他们不用遭这个罪,真是太幸福了。 “那我们就按照原计划,将昆山县今年的工作重点,从建设转移到生产上来。”赵二爷便又起话头,扫视全场道:“今年本官就一个要求,那便是昆山百姓,一个都不能出去要饭!” 这话要是放在从前,官吏们全都要笑破肚皮的。‘叫花昆山’都叫了多少年,岂是浪得虚名?大水一来,老百姓把孩子和被褥用扁担一挑,带上胡弦、竹板便出去要饭。 苏州、太仓、松江、乃至无锡、嘉兴,但凡有水井处,就能看到操着昆山口音的乞丐。都成江南一景了。 从前谁敢说,要让昆山人不再要饭。大家都会认为他得了失心疯,不要饭,饿死啊? 可谁又能想到,仅仅半年过去,叫花昆山的景象,居然要成绝唱了。 非但是三百里长堤修起来,让昆山永诀水患。而且县里百姓根本不愁营生了。 “这点大老爷可以放心,昆山县今年劳动力十分紧张,肯定没人出去要饭的。”何文尉一脸欣慰道:“把‘叫花昆山’的帽子摘去,大老爷功德无量啊。” “哦……” 看到大老爷一脸迷惑,白守礼忙解释道:“应崇明、上海邀请,昆开司参与了两县的海塘建设。鉴于本县已经有大量熟练工,昆开司在本县招工两万以上。另外,苏州、太仓那边,也想请昆开司参与建设,但董事会考虑到县里的实际情况,没有答应。” “是啊,江南集团下属各公司,年前就开始在本县招人。十几个公司加起来,差不多也招了两万多人的样子,这一下就出去四万壮劳力……本县一共才多少劳力啊?”何文尉也补充他掌握的情况,然后提出自己的忧虑道: “这下种地的人都不够了。” “二老爷不必担心,江南有的是人,招人来种地,不难。”白守礼却信心满满道。 “嗯。”赵二爷拍拍脑门,想起来了。过年的时候,赵昊跟他谈过此事。但这几天日夜操劳,大脑一片空白,就给忘了个干净。 赵昊说,一条鞭法带来最大的改变,就是老百姓终于可以脱离土地的束缚,自由选择他们的职业了。 他们只要赚到钱就可以完税了,当然会向报酬更高的工商行业流动。 但一条鞭法需要打一个补丁,那就是官府必须有保持粮价稳定的手段。不然很可能出现,农民完税时‘米贱伤农’。青黄不接时,‘米贵伤民’的景象。 因为一条鞭法后,农民需要卖粮完税,所以奸商劣绅可以趁机压低粮价,以极少的银两换取百姓的粮食。 回头又可以用极高的价钱,再剥削一把那些不种地的市民。里外里两头赚钱,结果最终苦的还是百姓。 如果丝毫不加防范,这种现象一定会发生的,最终会让利国利民的一条鞭法,也变成了恶法。 那么如何保持粮价稳定呢?答案是重建常平仓。 常平仓制度由来已久,历朝官府为了调节粮价、储粮备荒,供应官需民食,都会在各县设置类似官营粮仓。 在市面粮价低的时候,常平仓适当提高粮价进行大量收购。在市面粮价高的时候,则适当降低价格进行出售,以此来防止‘米贱伤农’、“米贵伤民”。 本朝在常平仓基础上,设置了更复杂的预备仓制度……对,去年徐家烧的就是昆山预备仓。但因为运行过于复杂,效果反而不如简单的常平仓。因而在成化年间便基本形同虚设了。 赵昊已经跟海瑞提过这方面的建议了,海公也深以为然,表示会命各府重视常平仓建设,并列为重点考核项目。 当然,为老父亲操碎了心的赵公子,已经让吴承恩替他把这个活干完了。那处‘过火’的预备仓,已经在去年秋里完成了重建。并向江南银行的前身‘伍记钱庄’借贷,购入了五万石秋粮,作为昆山常平仓的储备粮。 再加上去年秋收的税粮,就足够保证本县,今年春荒时,粮价不会出现大波动了,而且还能小赚一笔,可偿还利息和部分欠款了。 ~~ 所以这件各县的本年大事,也不用赵二爷操心了…… 赵二爷心说,那就改为修桥铺路吧?结果昆开司已经制定了,一年内完成全县路网规划、路桥翻修的计划。 呃,那就抓抓教育吧。在江南教育集团中,也挂了个职务的姜教谕告诉他,今年昆山县会开设五所小学,一所中学,还有一所职业学校。这些学校都会跟本县联合办学,自然都能算作本县的功绩。 姜教谕还告诉赵老爷,所有念书的孩子,全都不收学费,而且学校还管早午饭……他热泪盈眶的对赵守正道,本县文教大兴,指日可待了!只要按照目前的规划走下去,叫花昆山未来一定会变成名副其实的状元之乡! 言外之意,咱们配合就好,别给人家添乱了…… 朝廷对教谕的考核很简单,就是县里多少人中秀才,多少人中举人。 他求爷爷告奶奶,才让玉峰书院答应,接收县学的生员进去读书,可万万不敢得罪人家的。 赵老爷咂咂嘴,郁闷道:“那就只能做做慈善了。这个他们也做了吗?” “那倒没有。”白守礼忙道:“昆开司毕竟是做生意的,这方面还得靠大老爷。” 其实,在大明这个宗族社会中,全县的老百姓日子都好过了,就不会有遗弃的老弱病残幼。 不过白主簿又不是傻子,哪能再打击大老爷的积极性? “嗯。”赵守正神情一振道:“也对,本县百姓从前受苦太久,早已民力疲惫,我们无为而治、与民休息,也算是对症下药了。” “高,实在是高!”何县丞等人纷纷竖起大拇指,心说怪不得人家能中状元呢,这理论水平就是高啊。 最后,赵二爷宣布,做好为全县保驾护航的工作,就是今年的工作重点了。 昆山县衙的开年工作安排大会,便顺利结束了。 ps.昨晚好像吹空调感冒了,嗓子发炎,眼睛流泪,一天都很不舒服,只有两更了。希望明天能好。 第七十八章 农场 昆山县的全年工作会议,为什么开得轻松愉快,岁月静好? 那是因为有人在替他们负重前行啊。 在半山桥西,全县最繁华的西塘街上,耸立着一座新起的三层建筑,这是昆山开发公司的办公楼。 看外观也是粉墙黛瓦马头墙,与常见的江南楼阁大差不差,但其实那只是外表而已。 这是世界上第一座砖混结构的三层楼房,采用了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建筑方式。在安装门窗之前,没有用一块木头! 在盖这座楼房时,昆山的百姓天天围观。只见工人们挖好地基后,用条石和混凝土打好基础,然后用竹筋混凝土版筑出房子的框架。待结构坚固后,墙面用青砖砌起,楼板用定制尺寸的预制板铺满砌好,一层楼房的外壳就这么建好了。 接着工人们用脚手架,一层层搭上去,就像孩子搭玩具一样简单,只是看上去方头方脑怪丑的。 但等泥瓦匠们给这三层楼刷上白灰,挂上瓦当,勾好线条。木匠们再安上漂亮的窗户和气派的门脸后,一下子就跟大户人家花费十倍时间修建的高楼,一样好看了。 不,这个好像更好看,因为它有更轩敞的门窗,而且窗上都镶嵌了昂贵的玻璃。太阳升起时,玻璃窗反射万千金光,它便成了整条街上最靓的仔。 ~~ 其实赵昊对这座徒有其表的楼房并不满意,在他看来,没有上下水、没有抽水马桶的楼房,根本就是反人类的。 此时他坐在三层的大会议室里,都不敢多喝水,不然还得下楼去院子里上厕所。 这完全是酷爱高层建筑的顾大栋,不顾实际情况的一次炫技而已。要不是赵昊拦着,这位修筑了本县第一高塔的老公子,本打算建个七层高楼的。 ‘又没个电梯,住七层楼上不有病吗?’赵公子有些走神的想着。 会议桌对面,还不知自己被嫌弃的顾大栋,正对着一副半面墙大的昆山地图,唾沫横飞的向与会的赵公子、江总裁,以及公司诸位董事,讲解着今年的宏伟计划。 “遵照公子的指示精神,经过反复研究讨论,我们把全县六十万亩土地,分成了大小相仿的一百个农场。”顾大栋指着地图上那些科学数字编号道:“这1到100每个编号都代表一个农场。每个农场会有一位场长,带领五名技术员,专职规划指导农场中六千亩土地的生产、水利、病虫害防治等一切相关事宜。” 赵昊这才回过神来,插嘴问道:“六千亩地需要多少劳动力?” “这不好说,因为老百姓种地都是全家上阵。”昆开司总经理戴高,赶紧答道:“一户五口之家,大概能照料十亩地,再多就没法精耕细作了。” 五口之家也是大明最常见的家庭规模。包括一两个老人,一两对夫妻。另外未成年人是不计入户口中的。 赵昊摸着下巴寻思片刻,下意识想端起桌上的茶盏呷一口。到嘴边又想起什么似的,搁下了。 “那就是六百户左右,平均一个人管一百户一千亩,这活可真不轻松。”他不禁取笑戴高道:“我看你们给建筑水利部的职工名额很痛快啊,怎么给农场管理部就这么吝啬?” “呵呵,公子勿怪,这也是没办法的啊。按照您的要求,技术员得识字,懂农技,勤快好学肯吃苦。全县都凑不起这符合要求的六百人,现在还有一半的名额没招满呢。”戴高忙苦笑道。 “这样啊。”赵昊点点头,他最近有些敏感了。原因是赵公子隆重推出的员工职级制度,如预想的一样,在各公司的管理层那里不太受欢迎。 他们当时被赵昊劈头盖脸的训斥,没人敢烦言,但回去后就变着法子钻空子。 比如所有粗活力气活,全都从牙行雇短工来干,好尽可能减少正式工的数量。 比如昆开司去崇明、上海干活,要求县里征发民夫,免费劳动…… 更有甚者,为了省一年工龄钱,居然和所有员工全都解约,然后重新签约,这样可以统统可以算一级。 幸亏检查和监督委员会在各公司都有派出机构,而且早在检监委设立之前,赵公子就有意识在各公司布下了眼线……或者说叫‘秘密监察员’。明暗结合之下,下属各公司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耳目。 但赵昊没有揭盖子。因为爷爷告诉他,御下之术,除了恩威并施之外,还有很重要一点,就是不要让自己站在大多数的对立面。哪怕你确实和大多数人想的不一样,也要藏好自己的态度。 不然等待你的,就是集体性的阳奉阴违,不可避免的威信丧失。 再者,赵昊当初也预料到执行中一定会打折扣,毕竟自古至今,就没有能不折不扣落实到基层的政策。所以他特意留出了余地,现在这帮家伙的小动作,还在他容忍范围之内…… 便权且把这些小动作当做把柄,留待日后再用吧。 ~~ 等赵公子结束习惯性走神,才对戴高道:“你这边先顶一顶,最多下半年,我保准给你配齐农技员。” “好嘞,公子!”戴高闻言大喜道。 “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赶紧开工,抢春播。”赵昊朝椅背上一靠,问道:“按照你们的说法,需要六万户雇农,才能伺候过来这六十万亩地。昆山有这么多人吗?” 根据县里的户籍,昆山只有81043户,132828口人。这数字假的丧心病狂,要真是这样,昆山县得家家丁克,还得好些光棍绝户才行。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从前朝廷赋税按户计口。家里上户口的人越多,交税也就越多。这就造成了大规模的人口隐瞒。很多人到老都不去上户口,更有甚者直接报个‘绝户’,全家当起了活死人。 很多官老爷当了好几年父母官,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子民。那么有知道的吗?有。 那就是书吏们,这些世世代代在本乡本土衙门里混饭吃的刀笔吏,私底下都有一本账,把本县的田亩人口记得清清楚楚。这是他们吃饭的家伙,自然不会示人。 但全县的里长甲长,去年都被昆开司收买了,他们早把各自里甲的户口数一五一十报上来。 最后统计得出,全县共63145户,308721人。户数比官方数字少了将近两万,人口却多了一倍不止。 可惜哪怕这样,劳动力还是不够啊。 ps.今晚没了,赶紧睡了。 第七十九章 家庭农场 江南集团也好,昆开司也罢,首先都是一家公司。既然是公司,就要秉承利益导向,不能做赔本的买卖。否则股东们就会造反,公司也只能关张了。 然而昆开司接的工程,全都是赔钱的货,因为官府根本付不起大型工程的造价款。 大明是不折不扣的小政府,官府穷的叮当响。哪怕吴县长洲这样天下最富的县衙,也赶不上一个豪势之家有钱,怎么可能付得起动辄几十上百万两的修堤款呢? 赵昊给出的解决方案是乙方垫付工程款,甲方以土地使用权还债。 这个所谓的‘昆山模式’能不能成功,关键就看能不能从这些土地上,获取足够收益了。 考虑到大型工程带来的收益,远远超过经济范畴,因此只要大体收支相抵,甚至略有小亏,这个模式就能在整个江南推广开来,江南集团也就彻底扎稳了根基。任尔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了。 当然,如果能形成正循环就再好不过了。 所以赵昊在昆山县这几十万亩地上花了大心思。就是单纯为了保住自己的金字招牌考虑,也绝不容许昆山模式变成赔本赚吆喝的买卖。 那么多江南大佬之所以奉他个毛小子为首领,愿意听他号令,原因无它,只因为他一直能赢! 只要能从胜利走向胜利,你的敌人就会越来越少,你就可以出口成宪、言出法随,你怎么做都正确。 ~~ 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和讨论,赵昊最终决定借鉴‘职工家庭农场制’,来对手中的六十万亩土地进行统一规划、分户生产的经营模式。 所谓‘职工家庭农场制’是后世的国营农场在改革开放后,摸索出的一种新的生产模式,是农村大包干在国营农场中的运用。 它既促进了农场职工的生产积极****了生产力。又避免了农民承包土地后各自为战,生产分散、缺乏规划,一些大型农机具和新的增产技术无法推广的缺点。 具体说来,就是将农场土地分块承包给农民,以家庭为单位进行生产,但由场长和技术员负责统一安排生产计划,统一种植模式、统一种子农具供应、统一技术指导,统一生产成本考核,统一农产品收购销售,以此来提高农业生产效率,达到高产增收的目的。 而且种植风险由农场承担,种植成本也由农场无息垫付,完全免除了农民的后顾之忧。 待收获后,扣除税收和种植成本,所有土地收益由农场和农户平分,又保证了农户的生产积极性。 赵昊自信,自己这套制度还是很有竞争力的。但问题是江南集团对昆山的劳动力攫取太多,以至于本地的农民不够用了…… 戴高告诉赵公子,从目前情况看,本地农户大概只能耕种30万亩,剩下一半需要招募流民来本县耕种。 赵昊点点头,大明北方连年天灾,尤其是藩王繁殖泛滥的河南山东、山西陕西一带,大量的农民携家带口、弃地流亡。 这个问题,赵昊在南京和北京都遇到过。他的小仓山工程也好,北京西山公司也好,用的统统都是流民。 没办法,谁让咱赵公子菩萨心肠呢。才不是把他们当成廉价劳动力呢…… 全国最富庶的江南地区,自然是流民大量聚集之处。尤其是苏州这种大城市,外地流民数量甚至能达到二十万。 去岁苏州市场萎靡,大量工人失业,昆山却在大搞工程,自然吸引了许许多多的流民来本县打短工。 三期工程结束前,赵昊就特意叮嘱昆开司,尽量留下这些流民,让他们继续为昆开司服务。 因为大明的百姓对有钱人,怀有天然的戒备。尤其是这些被藩王权贵害惨了的流民,就更难相信东家的任何承诺了。 通过去年的工程,这些流民应该已经建立起对昆开司的基本信任。再让他们去招募新的流民,比昆开司自己叫破喉咙都管用。 为此,昆开司宣布,所有已经签约的‘农工’,为公司每招募一户合格的农工,都可以赏银一两。 一下子就把这些外来流民的积极性,给调动起来了。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流民日常往来的也是流民。他们借着回苏州过年的机会,大肆向同乡宣传鼓动。结果还没出十五,大量的流民携家带口离了苏州城,沿着娄江向昆山而来。 “截止到昨天,已经一万七千户流民来本县报到。”戴高向赵昊汇报道:“除了府城,我们还在松江、太仓、吴江也设了十几处招募点,月底前再招个一万户应该不成问题。” “唔。”赵昊点点头,叮嘱道:“一定要妥善安置好这些农工,不要和本地农民发生冲突,要做好传染病预防。在开工前不妨给他们加加营养,让他们养好身体,干活才有力气嘛。” “公子总是这么仁义。”顾大栋这位老公子,如今也是满嘴马屁了。 “公子放心,反正所有预支的口粮,都会在收获时扣除掉,我们不会吝惜的。”戴高就实诚多了。 “你们这些大地主,算盘打得真精。”赵昊笑骂一声,算是默许了‘羊毛出在羊身上’。 “没办法呀公子。”戴总经理又重复一遍口头禅,苦笑道:“且不说咱们昆山以前没种过两季稻,今年能种成个什么样,谁也不知道。就算顺顺当当种出来,一季亩产两石五就顶天了,两季加起来才五石。其中一石要交税,还有一半的田,要给地主交租。平均一下,最后一亩只剩两石五,这还没扣掉种子、农具、肥料、灌溉之费。要是再白给农民提供伙食,咱们怕是要赔钱了。” 顾大栋等人心有戚戚的连连点头,他们也觉得公子这一套太过仁慈了。什么担子都往自己身上背,倒是能落个好名声,可是怎么赚钱啊? “哈哈哈。”看到那一张张苦瓜脸,赵公子哈哈大笑道:“放心吧,两季稻一定会大获成功的。潘中丞家里都种了十几年了。我们从前是因为年年大水,才种不了而已。” 顿一顿,他又神秘兮兮道:“而且,本公子过两天就去给你们,请一位当世神农过来,帮你们把产量提上去,不就皆大欢喜了?” “哦?”所有人心下一松,只觉忧虑尽去。公子打过包票的事情,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第八十章 王六、王七和八妹 苏州浒墅关。 关镇西南不远处,有一片连绵的山脉,山下建满了破破烂烂的窝棚竹屋。当地人称之为‘侉子窝’。 所谓侉子,就是对山东人带有嘲讽之意的称呼……好吧,就是蔑称。 当然,地域歧视普遍存在,大明各省都有类似的蔑称。 比如北京直隶曰‘响马’,陕西曰‘豹’。山西曰‘瓜’。河南曰‘驴’。江南曰‘水蟹’。浙及徽州曰‘盐豆’。浙又曰‘呆’。江西曰‘腊鸡’。元时江南亦号‘腊鸡’。福建曰‘癞’。四川曰‘鼠’。湖广曰‘干鱼’。两广曰‘蛇’。云贵曰‘象’……总之谁也别想逃过地域攻击。 侉子窝顾名思义,就是山东流民聚集之处。山东人多地少藩王多,素来是人口流亡大户。 因为沿运河的城市都比较富裕,所以流民们从山东境内顺着运河,一路讨饭南下,运气好遇到活计,就在那里安顿下来。 没找到活的便继续南下,但到苏州就不再走了。要是在江南最繁华的城市还找不到活,别处就更没指望了…… 但苏州人口太多,府尊大人又十分注重民间疾苦,要求属下官吏积极帮助百姓脱贫,希望在自己辖区里没有赤贫之民。 于是官吏们便把沿街的窝棚竹窝全都拆掉,把流民和贫民远远撵到城外十里。这下蔡国熙目光所及之处,再也看不到穷困不堪的百姓了…… 流民们无奈,只能在苏州郊外,寻觅空地安顿。这帮山东老侉便在大阳山脚下,建起了大片的窝棚,足足住了好几百户。他们互相照应、互通有无,在这里艰难的度日。 王六一家便是其中,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户人家了。 他们家是从青州府安丘县逃难来的,要说安丘那地方,其实地还挺肥的,长出的大葱能有一人高。可倒霉的是,县里有个安丘王。 安丘王是鲁王一系,宣德十年封在安丘县。老安丘王死后,一子袭爵郡王,其余各子封镇国将军。 镇国将军生的儿子,降一等,皆封辅国将军;辅国将军的所有儿子,降一等,皆封奉国将军;奉国将军所有儿子,降一等,皆封镇国中尉;镇国中尉的所有儿子,降一等,皆封辅国中尉。 辅国中尉的所有儿子,皆封奉国中尉,奉国中尉的世世代代的所有子孙皆封为奉国中尉…… 一百四十年来,安丘县的这些将军、中尉加起来,已经超过一千人了。这些宗室子弟不光领朝廷岁禄,还大肆侵占百姓土地。小小一个安丘县,贫民无一丝立锥之地,还要承受朝廷的赋役,遭到宗室的欺压——王六一家能捱到三年前才逃亡,那绝对是逆来顺受的极品了。 三年前,山东闹蝗灾,王六爷俩又被安丘王征去修王陵。眼看家里的粮缸比他媳妇的脸还干净。爷俩这要是一走,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非得都饿死不成。 爷俩一合计,实在不成了,咱们逃吧。便收拾收拾东西,连夜逃出安丘,离开青州。 逃难路上日子太惨,他娘为了给娃省口吃的,讨来了饭不舍的吃,结果饿得病倒了,不久撒手人寰,死无葬身之地。 王六爷俩只能找了处义庄,求爷爷告奶奶,又答应帮着收殓一个月死人,好容易才让人家在乱坟岗,给他娘找了块地儿安顿。 一家人干满一个月后,在他娘的坟前哭了一场,继续上路,千辛万苦来到苏州。虽然背井离乡、受尽歧视,但这里活计多,还不用给官府交税,不用服徭役,日子总比从前好过的多。 这几年,王六爷俩在浒墅关扛大包。他老婆带着他一对弟弟妹妹,在苏州到处打短工。春天缫丝、夏天收稻子、秋天摘棉花……一家人辛辛苦苦,好歹能混个温饱。 可去年,他爹一次扛包折了腰,躺了半年才能下地,可再也扛不动一两百斤重的麻袋了。就在山上开荒种菜,给税关送菜补贴下家用,聊胜于无而已。 而且整个苏州市面不景气,好些织工和壮劳力为了生计,也开始做起从前不屑一顾的短工来。王六老婆一个女人家,他弟弟妹妹年纪又小,如何能抢得过那些整劳力? 人家就是用她们,也只开从前一半甚至三分之一的工钱,就这样还一个冬天找不到活干。 这会儿还没出正月,更没有人雇短工了。一家人全靠王六扛麻袋那点钱养活,下头还有三张嗷嗷待哺的小嘴。 这家人又开始吃了上顿没下顿,好几天进不了一粒米了…… ~~ 这会儿天色擦黑,家家炊烟,正是吃晚饭的时间。 王六媳妇端上来的,是一大盆菜叶子糊糊汤……那是用王老汉带回来的人家不要的烂菜叶子、菜帮子。加上王六扛麻袋时,东家施舍的一点米糠。两样东西加水煮在一起,便是全家人的晚餐了。 大人和大孩子们却已经麻木了,或者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都默默低头吃着粗瓷碗里的粥,气氛压抑到让人绝望。 唯有他才三岁的儿子,纤细的脖子顶着个大大的脑袋,不断絮叨着。‘俺要吃窝头,俺要吃窝头。’ 锅里确实还有几个小窝头,那是王六媳妇用米糠做给他,当明天午饭吃的。一家就指着他个壮劳力,肚里没东西怎么扛麻袋? 王六实在听不下去,让妻子给儿子拿了一个,那小子这才安静下来。 “哥,俺跟你一起去扛活吧!”他十四岁的弟弟王七,搁下光光的粗瓷碗道。 “不行,你身子没长全,会要了你的命的。”王老汉替王六拦下了。 “没吃的怎么长?”王七小声嘟囔一句。 见老爹要发怒,一旁的八妹赶紧偷偷踢了小哥一脚,他才怏怏低头。 家里又陷入死寂,直到有人一把推开虚掩的大门。 “王六,你考虑好了吗?明天就来船接人了!去不去给俺个准信啊!”那人还没进门,山东人特有的大嗓门先响起来了。 然后才看到一个三十多岁,黝黑精瘦的男子走进来。那人虽然瘦……好吧,这年代除了有钱人就没有胖子……但精气神看上去要比王六一家强多了,不仅说话声音洪亮,脚步也丝毫不见虚浮。 这才是活人的样子。 ps.白天睡了一天,晚上感觉好多了,起来码了两章。吃药继续睡去了,希望明天彻底好。 第八十一章 去昆山,奔向新生活! 侉子窝,王六家。 进来的汉子叫迟大聪,是王六的安丘同乡,比他还晚来苏州一年。当初王六挺照顾他一家的,他家的窝棚都是王六和王老汉帮着搭的。 这姓迟的小子从前都是一口一个王六哥的,谁知去年秋天出去打了几个月短工,回来就骄傲了。也不叫哥了,还动不动就给他上课,王六就不爱搭理他了。 见这厮居然又上门聒噪,王六端着粥碗呲溜呲溜猛喝两口,含糊道:“不去。” “为啥?”迟大聪傻眼道:“跟你说了好些遍,那边总能吃上饱饭的,不比你全家天天吃野菜粥,一个个脸绿的跟菜叶子似的强?” “俺说不去就不去,你听不懂是不是?”王六不耐烦道。 “我说王六,你长了个榆木脑袋是吧?”迟大聪闻言也不乐道:“俺是看你家日子实在不好过,才一趟趟上门拉你入伙,弄得好像俺图你啥似的。” 山东人说话直,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说完气得转身就要走,却被王老汉叫住道:“大聪啊,你说的啥事儿啊,俺咋听得一头雾水呢。” “啊?”迟大聪吃惊道:“王六没跟你们说吗?” “没啊,说什么啦?”王老汉看着儿子。 “俺觉着他说的不着调。”王六搁下碗,闷声道:“没必要跟家里说。” “俺咋就不着调了?”迟大聪一听急了,这下为了自己的名誉也不能走了。便坐在土炕沿上,大声向王老汉讲述起来,让他来评评理。 “去年秋,苏州不是找不着活干吗?俺听说昆山那边修大堤,活儿多的是,就想过去碰碰运气……当时不还问过嫂子吗?要不要带王七八妹一起去?” “你六哥不让俺去。”王六媳妇小声道。 王六心说那不废话嘛。他好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讨厌这家伙的。 “你继续说。”王老汉皱皱眉,也觉着怪怪的。 “你们没去可就亏死了。”迟大聪尤不自觉的吹嘘道:“俺去了堤上一问,当场就把俺收下了。还没开始干活,先管了顿饱饭——是饱饭啊!俺吃了一大碗糙米饭不够,又给俺盛了一大碗!” “哇……”王七和王六的大儿子王姜难以置信的惊呼起来。 “除了饭管够,还有一条咸青鱼,齁咸那种,可下饭了!”迟大聪眉飞色舞的回忆道,显然刚到昆山的第一顿饭,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俺要吃青鱼。”王六的小儿子王青又吆喝起来。这下就连他腼腆的二姐也暗暗咽起了口水。 唯有王六大为不屑道:“俺说你吹牛吧?这盐多贵啊?东家能舍得一人一条咸鱼?而且还齁咸?” “也许是那天东家开恩呢。”王六媳妇小声道。 “你向着谁?!”王六鼻子都气歪了,感觉屋外草色入帘青。 “王六你还别不服气,俺在昆山一直干到年根下。前后三个月,顿顿都有荤腥,没有鱼也有腊肉,隔几天还有烧鸡、炖猪肉改善。”迟大聪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道:“我在那天天下力干活,还长了好几斤肉。” “听听,这像人话吗……”王六哂笑道。 “我不跟你说!”迟大聪白他一眼,对王老汉道:“大叔,除了吃得好。那边工钱也给的足,我过年给你家送那壶油、那袋大米,还有那包盐巴,都是我从昆山扛回来的。” 说着他得意的瞥一眼王六道:“我家顿顿都吃大米饭,别说你没瞧见。” “烧包。”王六撇撇嘴,他显然是见过的。 “那是去年他们修堤,今年还能有这好事儿?”王老汉不由心动问道。 “今年更好啊,大叔!”迟大聪唾沫横飞道:“去年修堤之后,昆山好些水淹地都可以种庄稼了。可昆开司又接了给上海、崇明修海塘的大工程,县里找不到人去种。这才给了咱们这些外乡人到昆山享福的机会。” “昆山那边要找人种地?”王老汉听明白了。 “对头!还是大爷明白人!”迟大聪竖起大拇指道:“昆开司现在招人种地,而且可以全家老少一起过去。去了就有地方住,还管全家吃饭。等年底算算收成,不管收了多少,公司和咱们都是对半分!” “啊,这么好?!”王家人一听全都倒吸冷气,本来清冷的屋子里,气温好似都低了两度。 “管饭??”王七和两个侄子都激动了。 “当然啦,而且管饱!”迟大聪一看这气氛,就知道王六的反动立场,已经必败无疑了。便愈发得意的吹嘘道: “昆开司……你们就当是东家,跟那些地主老财想法完全不一样。他们说,人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为了省点儿粮食,让人吃不饱饭,干不好活,反而不划算。” “冲这句话,就值得给这东家当牛做马!”王老汉一拍饭桌,激动的颤声道:“地主老财怕牲口掉膘,从来不给牛马短一口。咱们干的活比牛马多多了,却生怕咱们多吃一口……” “是啊,大叔,俺要不是觉着东家仁义,能回来带着全家去投奔?”迟大聪把嘴一撇道:“要不是觉着大叔和六哥对俺好,能非叫上你们一起?” “哎呀好孩子,别跟你六哥一般见识,他就是个属驴的,光知道低头拉磨,不知道抬头看路,还倔!”王老汉扶着小儿子站起来,走到迟大聪身边,拉着他的手生怕他跑掉一般。 说着一脚踢在王六腚上道:“还不来赔不是?” 王六是个孝子,虽然百般不情愿,还是起来一抱拳,偏着头闷声道:“对不住了。” “没事没事,只要六哥以后别老是防贼似的,不信俺就成。”迟大聪以宽大的胸怀原谅了王六。 王老汉却跟大儿子不算完,瞪他一眼道:“这么好的事儿,你咋都不吭一声呢?” “俺害怕辞工去了那边,要是没大聪吹的……说的那么好,咱一家人可咋过?”王六小声道。 “我的天哪。人家昆开司要是说话不算数,能接那么多大工程?再说你就是信不过昆开司,总能信得过江南集团吧?整个苏州城都靠着人家呢,怎么会骗咱们小老百姓?”迟大聪一脸看白痴的神情道。 “就是就是,昆山挨着府城。江南集团在那边坑了人,马上就传到苏州,那还不马上全城大乱?”王老汉点头连连。去年苏州民乱,以江南集团承诺为苏州纺织业兜底结束,这是所有老百姓都知道的事情。 “再说,去了真不行,咱们再回来呗。”王七也插嘴劝王六道:“你那扛麻袋的破活,几天不去也没人在意的。” 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语,让王六没法再反对了。 于是王老汉答应迟大聪,去昆山!明天一早就出发! ps.三连更第一更,月初求保底月票啊! 第八十二章 上船 王家人兴奋的一宿没睡安生,翌日天刚亮,便起来收拾行装。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因为王六仍然不相信大聪的话,所以还没下决心彻底搬家。只打包了衣裳被褥、锅碗瓢盆,还有仅剩的一点口粮。桌椅板凳、破柜烂箱都没带,预备着情况不好再回来。 要是按照王六的本意,今天就该自己一个人,跟着迟大聪去探探风,吃准了深浅再全家出动不迟。 可迟大聪告诉他们上船便管饭,就算去了看看不愿留下,也不会让你把饭钱补上。就冲这一条,他也没法拦着家里人不让去。 刚刚收拾停当,外头大聪就来叫出发了。 “听见了。”王六闷声应一下,他两个儿子已经推门冲出去,死死贴上大聪了。 王六又是一阵郁闷,不过看到迟大聪确实带着爹娘兄妹,全家一个都没少的上路,他总算稍稍安心一些。 待到妹妹扶着老爹出来,王六掏出根从码头捡回来的麻绳,把自家的门牢牢绑住。 迟大聪又想嘲讽他两句,但一想还是正事儿要紧,就没再刺激他。 这时候,左邻右舍又有好几户人家,也从窝棚里出来。 “去啊?” “也去啊?” “一起一起。” 大家尴尬而不失客气的打着招呼,一起出了侉子窝。 通往关镇的小道上,携家带口的人越来越多,很快便形成了一条首尾相接的人龙。 这让王老汉安心之余,又十分奇怪,小声问大聪道:“大聪,这些都是去的?” “可不。”迟大聪点头道:“今天咱们是第一波,明天后天还有船来接人呢。” “这么多人要搬家,俺咋一点动静都没听到呢?”王老汉吃惊问道。 “嗨,这有啥稀奇的?”迟大聪笑笑道:“地都是先到先得,去晚了只能种人家挑剩下的。谁都想先由着自己挑,当然不会像俺一样,非拉着邻居一起了。” “大聪仁义啊!”王老汉感佩的赞一声,就连害羞的王八妹,都偷偷瞥了一眼平日里不怎么起眼的大聪。 “大聪仁义啊!”谁知非但老王家,好几户邻居也在这样夸他,把个迟大聪得意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王六见状却愈发警惕,他总觉着迟大聪过于殷勤了。说书先生常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王六对此深信不疑。 当然,自家穷的叮当响,对方肯定不是图财,那就是贪图他家的人了。 在他看来,迟大聪怕是看上自己老婆了。 好吧,自己还有个妹妹,可她才十三岁!这个三十岁的老光棍,要是敢打八妹的主意,就更禽兽不如了! 所以他才会一直,像防贼一样防着这厮,本能的想跟他保持社交距离。 哎,可一家老小饿着肚子,只能明知山有绿、偏向绿山行了…… ~~ 怀着沉重的心情,王六来到浒墅关码头,他平日也是在这里扛活的。 他使劲拉一拉头上的破毡帽,唯恐被工头认出自己,过两天还怎么有脸回来? 好在昆开司在码头上,用芦席和竹竿专门隔出来一块空地,作为预备农工登记候船的区域。 迟大聪把他们带进芦棚后,便让他们老实在原地等候……他这话不只对王六一家,还说给另外几户邻居。并且反复叮嘱他们,千万不要被任何人领走,一定要等自己回来。 迟大聪又朝他爹他哥递个眼色,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向不远处的登记桌。 “劳驾,俺带了六户来!”迟大聪紧张的禀报桌后的管事。 “你是去年就报名的?”管事的头也不抬问道:“分哪个场去了?” “哎哎。”迟大聪点头连连道:“俺叫迟大聪,俺分到幺七农场了。” “嗯。”管事的搓搓手,翻开手边厚厚的册簿,翻到编号17场的那页,然后找到了这个名字。 “带上来吧。”管事道。 “管事的,这个……”迟大聪搓了搓手指头,迫不及待问道。不为了那一户一两银子的重赏,他至于一趟趟往王六家跑吗? “急什么?”管事的却面无表情道:“等落了户自然会兑现。就是现在给你,你好意思当着他们的面儿拿吗?” “是是。”迟大聪讪讪笑着退下,去招呼王六他们过来。 在他离开这段时间,果然有好些人过来,热情的拉王六去他们农场登记。幸好迟大明和他爹严防死守,才没有被抢了人头。 王六看糊涂了,心说俺们啥时候这么吃香了?咋都争着抢着想要俺们加入呢? 不过这让他反而有些安心,总不至于这些人也都打自己老婆注意吧? 一家人稀里糊涂的跟着迟大聪来到登记桌前,迟大聪便殷勤的介绍起来。 “你闭嘴。”管事的白他一眼,亲自问王六一家,谁是当家作主的。 王老汉说是自己。 管事的便问知道来干啥不? 王老汉说,是跟着大聪去昆山种地。 管事的又问他是自愿去还是被强迫,王老汉说自愿。 管事的接着问他,家里几口人,都来了没有? 王老汉忙答道全家八口,都在这儿了。 管事的让后面的人站远点儿,起身挨个端详了一遍这一家老少,然后坐回桌子后,有些不太满意。 “你家人口不少,不过老的老、小的小,整劳力就两口,能种十亩地?”管事的审视问道。这是昆开司的最低要求。 “能,当然能!”王老汉忙拍着胸脯道:“俺一家都是种地的好手!别说十亩,二十亩也没问题!” “你老汉腰废了吧?”管事的都是牙行经纪出身,眼一扫就能看出这人中不中用。 “俺还种着菜园子咧,下得了地!”王老汉忙逞强道:“再说,俺家二小子和闺女都十四五了,能顶整劳力使了!” 为了能让人家留下,他给俩孩子一人加了一岁。 管事的看看那对瘦弱的兄妹,颇有些踯躅。 他还真不是借机刁难想捞点好处什么。这些穷侉子身上,也榨不出一滴油水。而且江南集团对贪污索贿零容忍,让‘检监委’那帮密探知道了,立即开除,永不叙用。 其实他们这些管事的,是有预审之责的。除了要排除风险和麻烦外,还要评估这个家庭的产出能力。 不怕这家人少,就怕不能下地的拖累多。昆开司也不是开善堂的,不划算的买卖肯定不会做的。 好在王七和八妹也确实不小了,加起来能顶个整劳力了。那管事的终于敌不过一家人的央求,在册簿上登记了这一家人的情况,然后发个竹牌给王老汉道:“拿好了别丢了,上船吧。” 王老汉一家这才松了口气,心中愈加珍惜这次机会了。 第八十三章 新村 一家上船之后,便在舱里领到了早饭——每人两个大馒头,一竹筒小米稀饭。孩子只有一个馒头,却多了煮鸡蛋。 而且那热腾腾的馒头,居然还是酱肉馅的! 一家人捧着手里的肉馒头,眼泪止不住的哗哗直流。他们都不记得上次,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奢侈的东西了? “好吃真好吃。”孩子们也不怕烫,大口大口吃起来。 大人们舍不得下马上口,将两个包子揣到怀里……虽然来苏州好几年了,他们还是习惯管这种有馅的馒头叫包子。 一家人随着人流来到甲板下的舱室中,找了个地方坐下。 不一会儿,迟大聪和那些邻居也上了船,他们自然也领到同样的早饭。 迟大聪狠狠咬一口肉馒头,趾高气扬的问王六道:“这下还有什么话好说?” “……”王六嘴里塞满香喷喷的馒头,含糊嘟囔几句。好像是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类……都是从说书先生那听来,其实王六也不太明白,到底什么意思。 不过看到全家人已经被两个肉馒头彻底征服,王六实在硬气不起来了。便一声不吭,只低头细品嘴里麦香与肉香混合的绝味。 待到甲板上也都坐满了人,水手便摇着橹,将这条满载农工的百料沙船,缓缓驶离了浒墅关。 船行到苏州,沿着护城河转走娄江,往东顺流而去。 太阳偏西时候,船到了昆山县。 随船的管事便让农工们拿出给他们竹牌,开始大声叫号。 “叫到号的,全家到我这儿来。一三一四,一三一四!” 好些农工都不识数,还得管事的一个个牌子看过去,才指向一家人道:“就是你们家,记住了,一三一四就是你们在农场的终身代号!” 那家人唯唯诺诺起身,跟着管事的上了甲板。不一会儿,管事的将那一家交给岸上来接的人,船便继续前行。 到了下一处小码头,管事的又叫了一家人下去。沙船在纵横交错的河道间穿梭,不断靠岸不断放人下去。 差不多下去一半人时,管事的又吆喝起来:“九五二七,九五二七在哪?” “俺是九五二七!”王六赶忙举手,他在码头上扛活,不识数不行。 一家人赶紧扛起行李,朝舱口走去。 迟大聪见状着急问那管事道:“俺们不一个农场吗?” “不知道。”管事的一脸冷漠道:“没叫到号不准起来!” “俺们说好一起的。”迟大聪不敢抬屁股,嘴上却不住声道:“也好有个照应啊。” “再废话就不用下船了,直接拉回苏州去。”管事的都是老油条,还治不了他个乡巴佬? 一家人乖乖上了甲板,看着眼前一片荒凉的景象,都不禁目瞪口呆。不是亲眼所见,难以相信江南还有这样空旷荒芜的地方。 王七有些胆怯道:“要是不把大伙分开就好了。” “俺觉得分开最好。”王六却觉得好极了,他感觉老天都在帮自己。 “人家是有意把咱们这帮老侉分开的。”王老汉的见识就是比儿子高,不过他并没有什么不满。“天底下就没比这帮水蟹更精的。” 这时,船停在个简陋的木栈桥旁,管事的催促一家人赶紧下去。 好在码头上有人在迎接,倒也不用操心该去哪。 ~~ 一个头戴黑绸瓦楞帽,身穿蓝色直裰,跟那些管事的同样打扮黄脸汉子,一边验看王六手中的号牌,一边对这家人道: “吾乃六九农场技术员苗普,以后你们就叫我苗工。奉我们敖场长之命,接你们回队里。”那叫苗普的技术员,用下巴指一指身后人群道:“还有人没到,到那边先等着去。” 王六便领着家人,到人群中等候。他扫视一眼,看到这群人大概一百来口,能有个十五六户。 听他们操着南腔北调的方言,果然是被打散了安排在一起的。 初来陌生环境,农工们都谨小慎微,并不与别家人交谈,就那么老老实实的聚在码头旁,等待苗工下一步命令。 利用这段时间,那苗工又给他们做了登记,这回比在浒墅关详细多了。全家所有人的姓名、性别、年龄、,籍贯,何时来到苏州、有无作奸犯科、身体有无伤病等等……苗普都要求他们如实回答。并警告他们,如果事后查出有假,轻则扣工分,重则直接开除。 王老汉本打算隐瞒自己的腰伤,闻言还是老实坦白了。虽然他不知道工分为何物,但开除还是能听懂的。 一直等到太阳快落山,又来了十几户人家,苗工才合上册子,把铅鏨装进口袋。让两个农工搬起自己的桌椅,带着他们沿着一条新翻开的土路,朝着北面的一个村落走去。 “咱们这个地方叫杨林塘,在整个昆山地势最低洼。”苗普一边走,一边大声向农户们介绍道:“往年一到了梅雨季,这里就成了水洼子,到秋天水才能退。所以一直没法住人,也没法种地。” “幸亏咱们公子发明了水泥,又成立昆开司,把阳澄湖、杨林塘都修上了石头堤。这下杨林塘的十万亩良田,再也不用担心被淹了,你们可以甩开膀子干了。” 说着,他又给众人指了他们队的土地所在……一下午功夫,众人已经明白了,他们农场下设了六个生产队。一个生产队住在一个村里,他们要种的地也在村子周围。 “你们运气不错,这个村里原先的房子,已经彻底泡烂了。这是农场花钱给你们新建的。”说话间,苗技术员带着他们进了村,然后将他们的竹牌一一挂在每户的门上。 王六看到,好些院子之前就挂起竹牌,显然有人已经先到了。不禁暗暗担心,好房子不会都被人挑走了吧?自家没地方住了怎么办? 这个小小的村落里虽然都是土坯茅草屋,但全安了门窗,还有竹篱笆隔出的独立小院。在王六一家看来,可比自己的窝棚强之百倍了。 而且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昆开司早已对大规模的人员物资调配驾轻就熟,怎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最终,苗工将九五二七的竹牌,挂在村子中间,还挺靠主路的一户门上,让一家人欣喜若狂。 “屋里头有米有水有柴禾,晚饭自己解决。”苗普机械的重复一遍指令道:“今晚好好想想,要走还来得及,明天一早场长就来给你们按手印了。按了手印再想走,那就要赔钱了。赔不起是要送官枷号的,可千万想清楚……” ps.第三更,求月票。还有一更哈。 第八十四章 敖场长 第二天一早,王六一家在新居中醒来。看着刷得雪白的墙壁,糊着崭新窗纸的窗户,一家人就像在做梦一样。 小院不大,却也有三间屋,还有东西两个小小的厢房,一个是伙房,一个是杂物房。比起在侉子窝时,一家八口挤在一个破窝棚里,已是天壤之别了。 王六媳妇和八妹,已经在伙房生火做饭了……这年代,老百姓都是一日两餐,朝夕而食的。 百姓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都在地里干活,中午是不回家的,所以没有午饭。他们只在每天早上起床后补充营养,使自己有力气进行一天的劳作。待结束一天辛苦的劳动后吃晚饭,补充营养,使自己能够安然入睡,明天起来的时候能精神抖擞…… 好吧,这些都是废话,真正的原因,就是一个字,‘穷’。所以有钱人从来都是一日三餐的。 锅里煮的是糙米饭,很干那种。出于不知道下一步会怎样的考量,姑嫂用屋里米缸中,农场预先提供的口粮米,煮了一大锅饭……其余的米也都装进了包袱里。 好在老爷子有经验,一人只准吃一碗,以免陡然暴食,吃出毛病来。 “哥,俺咋像在做梦啊?”就这样,王七已经满足的不知今夕何夕了。 王六便拧他一把。“疼吗?” “疼。”王七捂着耳朵。 “那就不是做梦。”王六咧嘴一笑道:“要是天天都这么吃,不给工钱俺都愿意。” “嗯嗯。”王七深以为然。 兄弟正说着话,就听街上响起敲锣声,有人扯着嗓子高喊道:“三队集合!” 昨晚,王六已经知道,他们都是三队的。赶紧搁下碗,和他爹出去。王七也想去看看热闹,却被王老汉勒令看家。 这么好的住处,让人占了去怎么办? ~~ 爷俩来到村头,便见个身材高大的黑脸汉子,背着手挺着肚子面朝众人而立。他穿着跟苗工一样的打扮,只是瓦楞帽上多了圈红边边。 待到所有人都到齐,苗工便高声道:“有请场长讲话!呱唧呱唧!” 一群农工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有人学着苗工的动作,稀稀拉拉鼓起掌来。 那黑脸汉子对此并不在意,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声音洪亮道: “各位农工,本人是江南集团昆山开发公司,农业管理部下属六九农场场长敖柏,你们可以叫我敖场长。” “之前你们可能来自天南海北,但从今天起,便有了一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六九农场第三生产队队员。” “你们都是农民出身,有的种过水田,有的种过旱田。在这里,你们的工作依然是种田,但跟原先不一样的是,你们要统一听从农场……也就是我和苗工的统一安排。包括种什么、怎么种、怎么浇水、怎么施肥……都要按照我们的指示来,不听号令的,轻则扣工分,重则开除出农场。” 见后果这么严重,一帮农工全都支愣着耳朵,唯恐听漏一个字……当然难免依旧听不大懂。 “另外,农场公田里种出来的粮食、桑叶、棉花,由公司统一收购,不准私人贩卖。卖完之后的收益,扣除税赋和成本后,由农场和农户来平分。总之就是,地里的产量越高,大家的收入也就越高,明白了吗?” “明白!”农工们兴奋的应声。 别看他们叫的声音挺大,但敖场长敢打包票,九成九的人只听懂了‘收成平分’,没听懂要先扣除成本和税。 不过他也不能说太细,不然越说他们越迷糊。反正日后慢慢就懂了。 敖场长便接着道:“而且在收获之前,所有的种子、农具、灌溉、肥料的费用,全由农场负担,你们不用投入一文钱。另外,你们一家人的口粮,也可以向农场预支,等将来从收成里扣还给农场即可。” 这条政策不新鲜,因为他们在家当佃户时一穷二白,也得先向地主借贷才能生存生产。 只是等秋收时,借的那点债利打利、利滚利,利息往往比他们的收成还高。结果就是种了一年地下来,所有收成都给了地主,还得欠一屁股债。 许是回忆起那些不堪的过往,现场气氛一下闷了下来,有人忍不住怯生生问道:“利息怎么算?” “没有利息!”却见敖场长大手一挥,豪气无比道:“说的是预支,怎么会有利息呢?支一还一即可!” “真的吗?”农工们登时沸腾了,难以置信的反复跟他确认。 “我只重复一遍,没有利息,支一还一即可!唯一的限制是,一个整劳力每月预支不超过四十斤米,半劳力不能超过三十斤,老幼不超过二十斤……这是为了防止,有人多支了粮食,偷偷到别处放贷。” 敖场长严厉的警告道:“任何想占农场便宜的行为都是严格禁止的。一经查出,严惩不贷!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农工们忙缩缩脖子,有人小声问道:“可要是口粮不够吃怎么办?” “放心吧。不是只有年底才能分粮食的。平日里,你们也可以用工分换粮食。”敖场长沉声道。 “工分?”农工们昨天就听苗工提过好几次,只是没敢问。 “就是你们在农活之外,参与劳动的报酬。一个工分可以换一斤糙米。”敖场长解释道:“农闲时节,农场会安排你们修水利,或者外出去打短工,你们就可以赚工分了。” “另外,平时也有可以赚工分的法子。比如为了激励大家多积肥,大家给队里交一箩筐草木灰,能挣一个工分。一百斤猪粪十工分,一担粪水一工分,等等等等……日后苗工会慢慢讲给你们。” “另外,你们自己也可以养鸡养鸭,在水田里养鱼,这些都是你们自己,农场不会要你们一根鸡毛。” 敖场长顿一顿,提高声调道:“好了,我最后问一遍,有没有要退出的,现在走还来得及的?” 农工们便摇头哄笑,除了劳动他们什么都不用付出,还不用担心饿肚子。这么好的条件,傻子才会走呢! 丘濬要是能死而复生,肯定会疾呼,劳动就是价值啊…… 可惜,丘公已殁,赵子不言,天下竟无人知之。 “好,按手印吧!”敖场长满意的点点头,苗技术员便捧出了厚厚一摞文契,让人均识字数不超过三个的农工们,在上头按印下红手印。 从此以后,他们就成为一名光荣的农场农工了! ps.这章还昨天的。求月票! 第八十五章 赵公子巡游江南 在各地招募的农工,源源不断涌入昆山农场之时,赵公子却悄然离开了昆山。 这是他年后第一次出门,要去很多地方,马秘书把他的行程填的满满的。 为了能专心工作,他把小县主留在了昆山。江雪迎也去苏州检查总部的施工进度去了。 当然,马姐姐和巧巧是要一起上路的,不然赵公子会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干不好工作的。 有着白色船身、白色船帆,无比拉风的科学号再度启航。出胥江入太湖后,黄昏时分,抵达了第一站西山岛。 他会在岛上过夜,明早再出发。 华伯贞提前得到通知,早早在码头等候,将公子迎进了军营。 一边陪着公子朝他下榻的小院走去,华伯贞一边替金科解释道: “金将军昨天带着年前新招的五百保安,环岛拉练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赵昊的安保人员,只提前一个时辰,告诉西山岛他的行程,金科当然无从知晓。 “今晚能回来吗?”赵昊还真有事儿找他。 “不好说,要是光绕着岛转一圈,早就该回来了。不过他说按照公子‘从严从难从实战出发’的要求,会故意增加难度,那就说不准了。”华伯贞便请示道:“我发信号把他叫回来吧。” “也好。”赵昊寻思一下,点点头。 ~~ 在那座虽然好久不住,但依然整洁如新的小院中,赵公子与华伯贞一面享用着太湖三鲜,一面随意的聊着岛上的情况。 其实华总味觉丧失,形同嚼蜡。好在西山岛的飞快发展,让他十分兴奋,可以用多巴胺来刺激唾液淀粉酶的分泌。 “水泥三厂年后顺利投产了,最多三个月,产能就可以拉起来。”华伯贞激动道:“三厂的规模大,产量能顶一厂二厂加起来!” “这么说,崇明和浦东都供得上了?”赵公子舀一勺香喷喷的虾仁炒蛋,感受着满嘴的鲜甜。 “差不多吧。”华伯贞马上谨慎起来。如今可不比去年公司草创,那时候吹牛不上税,牛皮吹破了最多丢脸而已。 现在集团已经制定了严格的规章,董事会对下属公司有严格的考核。许下的承诺实现不了,是要被追责的。 “嗯。”赵昊点点头,倒也没穷究不舍,又含糊问道:“采石场那边呢?” “昆山那边用料少了,崇明浦东的需求却上来了。光靠目前的一场,有些供不应求了。”华伯贞道:“正打算跟公子商量,开春择地再建一个采石二场呢。” “这种事不用请示,你看着办就行。”赵昊说着,想一想道:“不过我有个建议,尽量利用采石多造出一些平地,为将来建工厂做准备。” 西山岛之所以会被岛民遗弃,当初闹倭寇是一方面。更主要的原因是,它是从太湖中拔起的岛屿,面积虽大,却没有平地。无论居住还是耕种,都十分不方便。 建造工厂自然也不方便。 “明白。”华伯贞除了是江南建材董事长,还兼任西山岛总管。他每个月八成的时间,都泡在这座岛上,早就对这里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了然于胸了。 “不过单靠开山取石,造地的进度太慢。”华伯贞顿一顿,有些不爽道:“而且吴县、长洲的商人,也学着咱们在苏州开石头,肯定会抢去一块生意的。” “让他们抢去,卖资源算什么本事。”赵昊撇撇嘴,豪气道:“所有的买卖都被抢去才好嘞,我们还能少破坏自己的大本营。” “那公子,咱们怎么建工厂啊?”华伯贞问道。 “眼下岛上的空地,建十座八座工厂不成问题。”赵昊一挥手道:“长久来看,要想发挥西山岛的价值,还是得填湖造田。” 另一个时空中,六七十年代人民政府填湖造田二十多平方公里,西山岛才终于繁荣起来。 准备照方抓药的赵公子不禁再度庆幸,这时代还没有环保主义者。 “填湖造田?”华伯贞眼前一亮,一拍大腿道:“公子真是妙计连篇啊!对呀,浦东、崇明能围海造田,我们西山岛围湖造田自然更不在话下!想要多少地都没问题!” “有个三四万亩地,就足够了。”赵昊摇下头,很自觉道:“别把太湖破坏的太厉害了,不然我们会被后人骂惨的。” 华伯贞不懂了,后人为什么要骂自己?我们明明都是在为他们奋斗啊。 “请潘中丞来帮你看看,按照他的意思出方案。”赵昊又叮嘱道:“这事儿要快,最好这个月就请他过来,晚了就请不到人了。” 华伯贞又一阵迷糊,算起来,潘中丞年底才能服阙。而且像他这样的名士,朝廷不征召三次,一般是不会起复的。不然会被人笑话功利心太重。 所以潘季驯应该还能给集团,当上一两年顾问吧?怎么听公子这意思,他好像马上就要飞了一样。 但公子的话,不管理不理解,照做就对了。将来自然有明白的时候…… ~~ 两人又聊起了本岛的煤矿和黄铁矿开采。 赵昊最关心的是黄铁矿,只要化学试验所能照着书本,学会用黄铁矿制备硫酸。他就会马上开建江南化工,制造这种最重要化工业原料! 但华伯贞更头疼的是煤矿。他告诉赵昊,岛上产出的煤被各方面都嫌弃了。 “避暑山庄里,早就不用咱们岛上的煤了,听张副主任说,用咱们的煤炼出来的都是废钢。邢所长那边也说咱们的煤,达不到烧玻璃的温度。”只听华伯贞疯狂吐槽道: “就连水泥场这边,也整天缠着我,想换成淮煤烧。”华伯贞苦笑道:“不过说实话,咱们岛上的煤也确实够呛。起不来炉温不说,还呛死人。建材研究所用优质淮煤烧出来的水泥,质量明显好过现在的产品一大截。” “正常。”赵昊不以为意道:“咱们进的淮煤是优质焦煤,品质极高。西山岛上的煤是中灰高硫煤,热值低,而且含硫量高,不能炼焦。炼铁肯定不行,对水泥的产量和质量也有一定影响,将来都会换成优质煤的。” 华伯贞闻言心下一苦。“就是说,短时间内,还是没法换?” “唔。”赵昊点点头道:“淮北的煤固然好。可远在千里之外,运输成本太高了。用淮北的煤搞搞科研还烧得起,用来整天烧熟料,公司要赔死的。” “近处就没有煤了吗?”华伯贞郁闷道。 赵昊心说太湖对岸的长兴就有,只是还没人发现。 ps.三连更第一更,求月票啊! 第八十六章 太湖水波平 在另一个时空中,位于长兴县与广德州交界处的长广煤矿,是浙江省重要的煤炭基地。巅峰时能供应全浙三分之一的用煤。 而且长广煤矿还是典型的气肥煤矿区。这种煤最适合高温干馏制造煤气,也可以用于炼焦配煤。而且还能单独炼焦,只是所得焦炭的强度不如专门的焦煤。不过对赵昊来说,已经足够了。 最最关键的一点是,长广煤矿虽然位于群山环抱,却有运河水道直通太湖。运煤船朝发夕至,运输之便更甚于从西山取石修筑吴淞江堤。 赵昊当初煞费苦心选定西山岛为主基地,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长广煤矿的存在。 当然,长兴县归浙江湖州府管,广德州则归南京直隶。两地都不好摆平,何况煤矿还正好在两地交接处?所以赵昊一开始,明智的先用西山岛上的劣质煤凑合开局,等到实力足够了再染指。 现在好像就够了…… 所以赵昊此行的下一站,就是长兴县,他要实地勘察一下,才好把长广煤矿弄到自己碗里来。 ~~ 翌日一早,赵昊启程时,金科赶回来了。 虽然特意洗了澡才来见他,但这位保安头子脸上,还是难掩风霜之色。 “金大哥何苦跟一帮菜鸟摸爬滚打?”赵昊对自己的头号统兵大将,还是很满意的。 “得亲眼看看,才能知道这帮新丁的斤两,才好因材施教。”金科站得笔挺,看向赵昊的眼神炽烈而坚定,似乎忠诚度大大提高了呢。 赵公子被看的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当然不是他个人魅力提高的缘故,而是因为他把自己吹的牛变成了现实…… 在赵昊对西山岛的整体规划中,整个西山岛被分为三部分。北岛是水泥用石灰石的主要产地,被规划为工厂污染区。本岛有黄铁矿和煤矿,被规划为核心科研区。 南岛面积最小,也没有矿石资源,被规划为会议疗养区,江南迎宾馆就在南岛。 这个区域除了召开集团秘密会议,以及培训新员工之用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安置在抗倭战争中伤残的戚家军。 这是赵昊当初对戚继光的承诺,更是他收获金科、王如龙等人大票前戚家军将士忠诚的关键举措。 何况,对抗日英雄的崇敬,本身就浸在赵昊的灵魂中,他当然不会食言,也不会打折扣。 这半年里,他已经在观音寺旁,建造了两座规模不小的休养院,安置伤残退伍军人加战死军人遗属三百多户。 除了为他们免费提供口粮,还分给他们数目可观的山地,使其家人在岛上养鸡种茶,换取花销,全家很轻松便可安居乐业。 赵昊还定期安排江南医院的大夫,上岛来为伤残将士们检查身体,治疗伤病。 那些残疾的将士们对赵公子感激涕零,真的把他当成再生父母一般。他们没一个好意思吃白饭的,但凡能动弹的都纷纷要求,为赵公子尽一份绵薄之力。赵昊拗不过,只好让金科看着安排。 这些伤残老兵大部分进了教导队,帮助金科训练新兵……划掉,改为‘新招保安’。 还有一部分腿脚受伤、行动不便的,则被金科安排到避暑山庄、迎宾馆、水泥场等岛上要害部门担任安保组长。他们虽然残疾,但责任心、警惕性,尤其是忠诚度,都是新训保安远远无法比拟的。 金科对赵昊的感激正发于此。 他跟随大帅抗倭六载,南征北战,平生最大的遗憾不是被御史冤枉,弹劾革去了正三品指挥使官职,而是眼看着那么多生死弟兄受伤致残,不得不复员返乡。 令人痛心的是,这些百战百胜的英雄,返乡后的待遇却远不如那些狗熊似的军户兵。军户们世世代代都当兵,生老病死好歹有卫所兜底,总不至于饿死。 可戚家军是募兵啊!他们脱了军装就是老百姓。四肢健全的尚能自食其力,可失去劳动能力的残疾军人呢?没人管的…… 虽然大帅已经尽力发给他们返乡费了,但那点钱财哪够他们养家糊口?钱一花光,他们就彻底成为家里的拖累,运气不好还会受尽白眼。好些人受不了这种屈辱,直接自杀了。 金科在得知此事后,拿出所有积蓄来资助昔日的同袍们,可他能力有限,能帮的人实在太少,因此一直深深引以为憾。 当初他答应赵昊入伙,虽然是无奈之举,却也未尝没有为兄弟们卖身的念头在里头。 但哪怕已经跟着赵昊来了西山岛,他还是心中存疑,总觉得让赵公子招募手脚健全的退伍弟兄没问题。可人家未必会真如承诺的那样,把所有受伤的,阵亡的将士,全家接到苏州养起来。 那要花多少钱啊,而且是每年都花。担多久的责任啊,说不定还遭疑忌。这种亏本的事情,傻子才能干吧? 可这傻子……哦不,这位公子,就真的干了。而且不打折扣,超乎预期。所有他们找来的伤残弟兄,或者遗属家庭,赵昊全都妥善安置,待遇好的让人像在做梦。 金科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能把自己的忠诚,毫无保留献给公子了。 ~~ 虽然太湖的水匪,已经基本被保安队肃清了,但金科还是坚持要护送赵昊去长兴。 赵公子推辞不过,便欣然应了。 两人坐在甲板上,一边享受着初春时节和煦的阳光,一边喝茶说话。 “这才半年多,太湖上的水匪就绝迹了。”赵昊笑着夸赞金科道:“这都是金大哥的功劳啊。” “其实大部分水匪,都吓得散伙了而已。”金科谦虚道:“只给岛上抓了三千俘虏当苦力,没法满足华总的胃口。” 江南集团这样守规矩的大公司,当然不会非法拘禁、非法用工了。所有的俘虏都已经被昆山县和吴县判处劳役,然后才发配西山岛的……虽然他们基本都没上过堂,但一应文书都是齐全的。 杨丞麟和蔡国熙还因为剿匪有功,得到了南京的嘉奖呢——每人荫一子为锦衣百户,实在是天上掉馅饼。 赵守正当然也有,可惜他就一个儿子,而且已经有了文职。只能先留着这个资格,等将来万一再生个儿子再说。 不过话说回来,他就是再有个儿子,也不大可能看得上一个个区区百户的。 起码都指挥使才能配得上!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八十七章 长广煤矿 科学号上,传出赵公子爽朗的大笑,惊得落在桅杆上的水鸟,展翅飞走。 “哈哈哈,华老哥就是光想好事儿。”赵昊放声大笑道:“真有用不尽的免费劳力,国家得乱成什么样子。” “公子说的是。”金科坐姿笔直,只搁半边屁股在椅子上。有些遗憾道:“只是缺少实战的机会,这些新来的保安就没办法真正成长起来。” “放心吧,有的是机会。”赵昊目光投向金光万丈的太湖水面道:“这太湖还是小了点。” 金科眼中光芒一闪,知道自己离开西山岛的时刻到了。 公子连太湖都嫌小,那能满足他胃口的,就只有大海了。 金科作为江南安保的一把手,自然知道集团一五计划的头等大事,就是出海了。 只是他没想到公子会这么急,年底才刚开完会,一开年就要动手。 “我准备把你调去崇明。”赵昊干脆利索的命令道:“童梓功也会带着二大队过去,接替三大队在崇明的防务,兼以进行海上训练。” “属下的任务是?”金科忙沉声问道。 “‘江南教育’将在崇明,成立一所航海学院,我亲自担任院长,你担任副院长之一。”赵昊淡淡道:“学院的目标是培养合格的水手和海上保安队,常务副院长非你这位当年戚家军水战第一的将军莫属啊。” 金科虽然对公子‘海上保安队’的称号,颇为哭笑不得。却依然干脆的起立领命。 “你有三天时间,抓紧把西山岛上的防务,还有教导队,全都移交给马克龙。”赵昊又下令道:“要是他一个人忙不过来,你看看谁合适,跟他搭个班子。” 虽然事出突然,但金科仍然冷静思考,应声之后又建议道:“西山岛事关根本,属下想请公子另派浙兵之外的人选,来担纲重任。马克龙可以给他当副手。” “我夹袋里也得有这样的内行才行啊?”赵公子不禁苦笑道。 “那至少安排个监军吧。”金科正色道:“虽然这是公子对我等的无比信任,但长此下去,难免不美……” “检监委不是派了小组进驻吗?”赵昊呷一口茶,不置可否的笑道。 “检监小组只能检查监督,不能发号施令,对普通公司来说,这种力度是足够的。但对保安部队来说,就不够看了。”金科很想跟赵昊掰开揉碎了说,但赵公子坚决不承认,他养的是军队,所以很多话没法启齿。 “金大哥的话我记下了,日后有合适的人选,会放进安保公司的。”赵昊感谢的看看金科。 其实这个问题,他早就考虑过了。但思来想去,自己一来不打算造反,二来却需要一支精锐强军,能在海外劈波斩浪,甚至与列强较量。 他很清楚文官领兵、太监监军那一套,对军队战斗力和士气的侵蚀,是多么的恐怖。 所以贸然往保安队里掺沙子,至少目前是得不偿失的。 只要自己不造反,赵昊还是有信心让部下保持忠诚的。但确实也要防备保安队变成铁板一块,形成一个强大的利益集团…… 虽然从大明的命运来说,出现一个强大的武力集团并不一定是坏事,但万一影响自己长远的布局,就得不偿失了。 ‘可戚家军将士的素质,过于鹤立鸡群,上哪儿去找能跟他们旗鼓相当,又可以为我所用的军事人才呢?’赵公子一时没有头绪,索性也就先不烦了。 路还长着呢,将来的事儿,将来再说吧。 ~~ 科学号上的水手操帆熟练,中午时便到了太湖西岸的长兴县。 在金科的指引下,这艘拉风的白色帆船沿着湖岸向南行了数里,便来到了通往县城的河口。 “这条下箬河因陈武帝隐居的下箬寺而得名,联通长兴县城的南护城河。”身为一名优秀将领,对自己防区周遭的区域了若指掌,是最基本的功课。 金科向赵昊介绍道:“南护城河的水,是从合溪引来的。合溪出自县城以西的群山,十分符合公子的描述。” “唔。”赵昊高兴的点点头道:“合溪这名字没错的,顺着它就能找我们要找的东西。” “不过公子,科学号太大了,恐怕进不了下箬河,还是换成随行的快船吧。”金科又建议道。 素来从善如流的赵昊,明显脸色有些难看,让金科心中咯噔一声,不知自己哪里犯了公子的忌讳。 “不应该啊,再大都能进得去才对……”只听赵公子喃喃说道,似乎无法接受眼前河道过于窄浅的事实。 不过赵昊还是乖乖下了科学号,换乘保安队轻巧的快船,进入了下箬河。 过了十来米宽的河口,河道便急剧收窄,最多只有五六米的样子。赵昊又让人测了测水深,悬锤放下去,居然只有一米多深……虽然现在是枯水季,但这么纤细浅薄的小河,根本无法承担起运载煤炭的重任。 果然,河面上往来的只有一条条小舢板,别说货船了,就连大一点渔船都不敢驶入。 一直到了看见长兴县城,赵昊才猛的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 但众人问他想起什么来了,他却闭口不语。 因为赵昊想起来的是,为什么这条河跟自己记忆中的那条长兴港,截然不同了。 湖州人管人工河叫港,所以长兴港是一条运河,而且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才拓宽挖深,以供大型运煤船通行的。 在这大明隆庆年间,长兴港还没诞生,原始的河道本来就不够看。前些年太湖闹倭寇,县里还专门征派民夫,将河道淤阻起来,故意让稍大些的船只无法通过。 想通了这一点,赵公子心中块垒尽去,自信的笑容再现。论起搞工程来,这世上他自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 平底快船逆流而上,等到了山脚下时,速度变得比步行还慢。 一行人弃舟登陆,顺着河道便进了山。 赵昊已经预见到会是这种情形,所以把马秘书和巧巧都留在长兴县城。 除了护卫之外,他还从研究中心带了几名经验丰富的采煤师傅,西山岛上的煤矿,就是他们几个找到的。 所以一行人里除了赵昊,全都是铁脚板飞毛腿。虽然赵昊两手空空,还穿着舒适的胶底运动鞋,却依然跟的十分吃力。 高武要背着他走,虽然以前不是没背过。但过了年,公子十六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实在没脸让人背了。 ps.第三更,还有一更。求月票! 第八十八章 机智的 话分两头,却说那徐家兄弟,刚出松江城不久,便被人牙子当成昆仑奴捕获。 当天夜里这伙人贩子到了约定地点,打开箱子准备卖人时,才目瞪口呆的发现,两个昆仑奴已经变成了灰白色。 “吓,咋还褪色呢?”人牙子们目瞪口呆。 泥巴一干可不就从黑色变成了灰白色,傻子也能看出他们抓到了冒牌货。 气的他们一阵拳打脚踢,把弟兄俩的尿都打出来了。 中年男子不值钱,要不是肤色特别谁绑他们啊? 大明的有钱人,虽然身边不缺伺候的人,但十分羡慕唐宋士大夫身边有胡姬昆仑奴。 然而国朝海禁,昆仑奴极其稀少,价格自然就越高了。 可没想到,这帮专业人士居然倒了眼?把俩假货宝贝似的运出来大几十里! 羞愤之下,有伙计就要剁了这俩废柴。好在徐璠的堵嘴布被打掉,忙大喊道:“好汉饶命,我们可以交赎金!” 人牙头子闻言,喝住了手下,命徐幡说清楚来历,以及为何光着腚装昆仑奴。 徐幡当然不会说自己是前首相公子,堂堂正三品小九卿……好吧,反正说了他们也不信。 他便真真假假道,自己是旅居长兴的富商,在去松江府的路上,遇到歹人打劫,不光财物被洗劫一空,就连身上的衣服也被扒了个干净。 至于为何浑身涂黑,只不过是遮羞而已…… 听得那帮人牙子捧腹大笑,觉得这俩家伙实在倒霉透顶,刚被洗劫一空又碰上了他们。 徐璠趁机说道,可以带他们去长兴拿银子,要多少给多少,只要能保住他们兄弟的命。 几个人牙子见他虽然光着屁股,但谈吐不凡,而且白白胖胖一身肉,一看就是有钱人。便对他的话信了七七八八。 人牙头子狠了狠心,要一万两。 徐璠装作很肉疼的样子,纠结了半晌,方咬牙同意了。 他倒不像他老子那么吝啬,而是知道说多了对方也不信,而且还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 果然,他的反应让人牙头子把他兄弟俩当成宝贝,又没感到招惹了大人物的压力。 人牙头子让人给他兄弟俩洗刷出来,又给他们弄来衣裳吃食。 死里逃生的兄弟俩穿好衣服、狼吞虎咽,大有死里逃生之感。 第二天,人牙头子又找了辆骡车,把他兄弟俩绑在车里。自己也坐在边上持刀监视。伙计们赶着骡车,朝长兴县赶去。 此去两百多里路,其实坐船更舒服,但这帮人牙子老本行就是太湖水匪。早就让金科的太湖保安队吓掉了魂儿,根本不敢从太湖走。 不能走太湖,本来还可以走河道。但湖州圩田很猛,河道都被溇港水坝肢解的纵横交错,水流极缓。外地人划船就跟进了迷魂阵一样,弄不好就开不出来。 所以他们老老实实走旱道,一天行个七八十里,三天也就到了。 这三天里,徐家兄弟为了提高生还的几率,使出浑身解数,把个人牙头子哄得晕头转向……他们说什么自己非但不会记恨,相反还很感激好汉救他兄弟与危难。 又说什么自己兄弟俩平素最敬佩绿林好汉,而且大明如今乱象已现,正如隋末一般,是好汉们大显身手的时候! 徐璠表示希望能跟他结为兄弟。还说结拜后,他也别干人贩子了,兄弟三人效仿刘关张,招兵买马、操练乡勇,以待天变。 “大丈夫当提三尺青锋,建不世伟业,方不负此生!”前副部级官员一番慷慨陈词下来,终于把那人牙头子说得热血沸腾了! 人牙头子当即给两人松绑,然后让手下找了一处路边的土地庙,准备与两人结拜。 趁着人牙子去找雄鸡的功夫,徐瑛小声道:“过了。咱们什么身份?跟个人牙子结拜?辱没祖宗啊……” 徐璠看一眼徐瑛,压低声音道:“不这样,他拿了钱撕票怎么办?” “呃……”徐瑛不敢再废话了。 “先活下来吧,然后杀光他们,自然就没人知道我们干过什么了。”徐璠说完,便继续去找那人牙头子商量招兵买马的事儿了。 不一会儿,鸡来了。三人斩鸡头、烧黄纸,一个头磕在地上,结拜为异姓兄弟。 “大哥!” “二哥!” “三弟!” 三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发誓彼此再也不分开。 当然,兄弟归兄弟,钱财归钱财。人牙子们还是得去长兴,拿到真金白银才信服。 于是继续上路,这天进了长兴县境。 ~~ 那厢间,赵公子一行沿着合溪走了十几里,翻过一道山岭,众人眼前一片开朗,只见脚下竟出现了一块盆地。 “公子,出了这片圩地,就是广德州了。”金科气定神闲的禀报道。 圩地就是四面环山的盆地的意思。 赵昊一屁股坐在块山石上,呼哧呼哧喘匀了气,才惨白着脸笑道:“那我们差不多就到了。” 他之所以如此肯定,皆因为长广煤矿十分奇葩,号称‘地面安徽管,地下浙江挖’,所以记忆十分深刻——长广煤矿就坐落在这两地的交界线上,而且大部分在广德境内。 “去,打听打听,乡民们有见过石炭的吗?” 长广煤矿是大型露天矿,这一带人烟还算稠密,肯定有人见过煤块。 ~~ 待赵昊在山岭上吃了干粮,恢复了力气,下山去打探消息的采煤师傅回来了。 采煤师傅禀报公子,他们所在的山岭叫葡萄岭,山下盆地里有三个村子,分别叫长岕、箬岕和化树岕……岕是山间谷地的意思,赵昊这么觉得。 几人分头在三个村子里打探了一下,村民们果然都见过黑乎乎的石炭,不过在树木茂密的山岭里,这些玩意实在不值钱,根本没人捡拾,更别说挖掘了,所以也无人知道哪里有矿。 采煤师傅们当然有一套找矿的法诀。 但他们一来不愿意当着这么多人施展,自己吃饭的本事。 二来矿脉也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至少得把大小牛头山全都勘一遍,没有个把月根本完不成。 ps.这章还大前天欠的,求月票啊! 第八十九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再者,他们这些外地人,在人家山上山下到处挖坑翻找,很容易引来居民的疑忌,认为他们是来破坏风水的。到时轻则报官,重则把他们抓起来打死,往荒郊野岭里一埋,都不是没可能的。 赵昊寻思一下,觉得他们的顾虑有道理,反正矿在这里,又不会长脚跑了,也不急在这一时,还是回去做好准备工作,再来探矿。 这些琐事,就不需要赵昊操心了。江南集团有强大的公关团队,而且潘家项家在湖州都有很强的影响力。 对了,吴承恩坐牢前,当的就是长兴县丞。还领着长兴的老百姓去杭州上访过……虽然半路就被截访了,但他在本地的威望可见一斑。 赵昊便决定回去后就让吴承恩负责游说,并趁机拉潘家项家入股煤矿,相信能很快摆平这里的官府、乡绅和百姓的。 ~~ 一行人紧赶慢赶出了山,上船顺流而下还拼命划船,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抵达了长兴县城南门。 说来就是这么巧,那边徐家兄弟也带着人牙子来到了县城南门,不过前者走的是水门,他们走的是旱门。 马车上,人牙头子刘准透过车窗看着外头的官差,神情有些紧张。 人牙子一般是不进城的,因为都在城外乡下作案,被抓的几率小很多。这次不得不进城拿钱,自然十分谨慎。他们特意选在城门将要关闭前才进城,盖因此时人们急着进城,官差来不及盘查,最是安全。 “大哥安心就好,城门丁认钱不认人,给他们几十文,才不管你是何方神圣呢。”徐璠一脸轻松,其实心情也很紧张。他知道越到最后,绑匪的心态就越容易崩,自然不遗余力的为人牙头子心理按摩。 “二弟说的是,是大哥着相了。”人牙头子不好意思的笑笑,指着自己的右眼皮道:“主要是这边眼皮老跳。” “在我们长兴,是右眼跳财的。”徐瑛赶忙安慰道:“大哥这是入乡随俗。” “哈哈哈,三弟真会说话,二弟更是。”人牙头子终于放松下来,开怀大笑道:“你们长兴人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我超喜欢这里。” “那就住下,我们家就是大哥的家,咱们兄弟三人永远不分开!”徐璠亲热道。 “是啊,以后我们就同桌而食,同榻共眠。”徐瑛也亲热道。 “二弟,三弟。”把个人牙头子感动的热泪盈眶,感觉从来没这么温暖过。 “大哥!” “大哥!” 徐璠和徐瑛也激动的伸出手,三双手紧紧的握在一起。 果不其然,在支付了一百文人头钱后,守门的兵丁便直接放行,根本就没有盘查。 人牙子们松开了握住怀中利刃的手,簇拥着马车朝徐家在县城的宅子而去。 ~~ 另一边,赵昊乘坐的小船也在城关码头靠了岸。 码头上,穿着蓝色号衣的长兴县民壮,将整段栈桥封锁起来。几名穿着湖绸长袍、气度不凡的男子正在翘首以待。 看见高武那夺人眼球的魁梧身材,其中一人便高兴道:“来了,来了!” 赵昊这才知道,这些人是来迎接自己的。 不过马秘书不在身边,他竟想不起对方是谁来。 唉,没办法,谁让本公子见的人太多? 还是金科低声从旁提醒道:“说话那位是潘中丞的三哥。” “哦。”赵昊微微点头,想起来了。潘季驯上头三个兄长,大哥叫潘伯骧,当过知县,年事已高,腿脚不便,已经不出门了。 二哥潘仲骖,翰林编修出身,可惜赶上严嵩专权,被贬为安庆知府,早早辞官回家,教导子侄读书。如今被赵昊拐到玉峰书院,担任常务副院长。潘家的十几个子弟也都通通入学书院,或者读小学。 剩下的就是这位老三潘叔骏,他比潘季驯还大两岁,但看上去却年轻了不止十岁,显然保养得宜,没遭过罪,没吃过苦。 他倒也不是纨绔公子,潘家这样的家风也出不来纨绔,但兄弟几个里,总得有人看守家业、奉养父母,不可能所有人都出去打拼的。潘家老三就是这样的任务,从留守青年变成了留守老年。 不过相继送走了老父老母之后,当了一辈子富贵闲人的潘三爷,也有些静极思动了。只是他大哥和四弟压着,不许他打破潘家‘耕读传家,不事商贾’的家训,这才没掺和进江南集团去。 因着二哥和四弟的关系,潘三爷倒是经常去昆山,和江南集团不少人都混的挺熟,金科作为集团安保负责人,自然不会不认识他。 赵昊也见过潘叔骏两面,过年时他还去乌程潘家拜过年,只是姓潘的实在太多,一时没想起来。 ~~ 经过提醒,赵昊马上面现亲热的笑容,朝潘叔骏惊喜挥手道:“三叔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迎接公子了。”潘叔骏笑眯眯跟赵昊打声招呼,便介绍旁边的中年人道:“这是本县贾父母。” “哎呀,竟劳县尊亲迎,实在折煞在下。”赵昊小小吃一惊,没想到长兴知县贾桂居然也闻风而来。 那位贾知县忙不迭还礼,客客气气道:“名震江南的赵公子光临敝县,下官荣幸之至,公子不嫌唐突就好。” “是在下不请自来,还请老父母恕我冒昧。”赵昊踏着船板,在护卫的前呼后拥下下了船,跟贾知县和潘叔骏见礼。 寒暄之后,贾知县要设宴为赵昊接风,赵昊还有求于人,当然不能拒绝,便欣然答应。 贾知县便先上了轿子,摆开仪仗在前头带路……约等于前世的警车开道、交管调流,给足了赵公子面子。 赵昊这边上了潘叔骏的马车。虽然贾桂给他们准备了轿子。但两家都是书香门第,自然不会学那些土包子沐猴而冠坐轿子的。 马车上,赵昊好奇问道:“三叔怎知我来了长兴?” “哈哈,公子的科学号那么漂亮,想不引人注目也难啊。”潘叔骏打趣一句,说实话道:“湖州沿湖一带,都是我家的地,你们在下箬河口换船的时候,我就得到了消息,赶紧坐船从府城过来。” “原来如此。”赵昊恍然,忽然听外头高武敲下车窗。 “什么事?”他拉开车窗。 高武还没回答,方文闪现出来,凑近了禀报道:“公子,那兄弟俩来长兴了。” ~~ “哦?”赵公子神情一动,轻笑一声道:“本事不小啊。那帮人牙子呢?” 显然,他对徐璠徐瑛坎坷的出逃之路了若指掌。 “跟着一起进城了。”方文的小声道:“应该是来拿赎金的。” 赵公子这时想到,徐阁老百年之后,就会葬在长兴。看来这里跟徐家,可能有什么渊源。 “还挺机智的……”赵昊摸着下巴,寻思该怎么帮帮他们。 “公子什么事?需要帮忙吗?”潘叔骏从旁问道。 “三叔,有一伙穷凶极恶的人贩子进了县城,也不知又要干什么害人的勾当。”赵昊便正色道:“我们身为良善市民,坐视不理会遭到良心谴责的。” “不错,遏制犯罪,人人有责嘛。”潘叔骏会意的点头笑笑道:“但我们手无寸铁,怕不是坏人的对手。还是举报吧,相信贾父母有能力保护他的子民不受侵害。” “老成,就这么办!”赵昊赞一声,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 结义三兄弟进了城,却没有直接找上门去。 因为方才那人牙头子刘准,借闲聊盘问二弟,你家宅子里有几口人,是个什么格局,管事的叫什么等等。 这可把徐璠给问倒了,他压根没来过长兴这处宅子,哪知道里头什么鬼样子,住了多少人,只认得那个叫徐正的总管,其余一概不知。 徐璠只好说,这里是自家的外宅,具体情况不太了解,不过府上总管徐正,乃是自己的心腹,只要见到他,什么都好办了。 刘准明明记得他,之前说自己是长兴商人的。见徐璠前后矛盾,不禁心中起疑,只是碍于兄弟情面,才没马上发作,却不得不谨慎起来。 他先在徐璠所说的那座大宅附近,找了个隐蔽处落脚。然后派人持徐璠的亲笔信上门,去找那徐正拿银子来接人。 刘准还一个劲儿的跟徐璠道歉,说兄弟们干这行,疑心病太重,自己怎么说都没用。等那徐正拿来钱了,让他们给二弟和三弟磕头赔罪云云。 谁知左等右等,都不见那徐正出现,连送信的也没回来。 刘准感觉不妙,正打算再让人去瞧瞧时,忽然四下火光大亮!外头响起凶神恶煞的高喝道: “不许动!立即手脚着地,爬出屋来!” “反抗者,格杀勿论!” 屋里众人登时吓尿,慌忙抽出兵刃,四下张望。只见屋外头亮起无数火把灯笼。那是长兴县捕快手持刀枪弓弩,将他们的藏身之处团团围住。 “他妈的,敢耍我们!”几个伙计见逃脱不得,就要先剁了徐家兄弟。 “冤枉啊大哥!”徐璠一边抱头躲闪,一边大叫道:“我等在土地公前烧过纸,怎么会出卖兄弟呢?” “你让人去给你家管事送信,结果来的却是官军,让我怎么相信你们?”刘准眼中泛泪,感觉自己心都碎了。然后一脸痛苦的下令抓住他们,把两人当肉盾挡在身前,想要拼死一搏。 “谁都不准动,我手里有人质!”刘准缩在后头,高声喊道:“他们一个叫余西、一个叫余贝,是你们长兴有名的大富商!想让他们活命,马上让出条路来!” “余西、余贝?”外头,奉大老爷命,亲自带队的长兴苟典史闻言一愣,问左右道:“我们长兴有姓余的有钱人吗?” “别说有钱人了,本地连余这个姓都没有。”一旁的捕头很肯定道。 “余西、余贝……”另一边督战的黄师爷忽然一拍大腿道:“西贝为假,哪个当爹的能给儿子起这种名儿?这不明摆着告诉我们,他们是瞎编的吗?” “妈的,敢拿我们大老爷开涮!胆子够肥的!”苟典史狠狠啐一口,下令道:“没有需要营救的人质,统统拿下!” 捕快们便一拥而上,不分青红皂白,统统全都拿下。 “唉,我们有人质啊!” “我真要捅了!” “大哥,还没看出来吗,不是我们出卖的……” “杀了我们也没用……” 一阵鸡飞狗跳,所有人都被抓了起来。徐璠徐瑛自然也不例外,不过没挨刀子就已经是吉星高照了。 捕快们将这群人犯,统统塞进囚车里,凯旋回衙。 ~~ 狭小的单人囚车中,一下塞进来六七条大汉,真叫个左右为难、难上加难、强人所难。 徐璠和刘准脸贴脸挤在一起,后者满心歉疚道: “二弟,是哥哥冤枉你了,你能原谅我一次吗?” 徐璠都要被对方口里的臭气熏晕了。 “你把头转过去,我就原谅。” “哎,好。”刘准便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回头,却跟另一边的徐瑛又贴上了。 徐瑛的嘴唇被胡茬扎的生疼,直接就吐了刘准一脸。 “三弟,你没事吧?”当大哥的还是很不错的,不管自己的脸,先问对方怎么了。 “没事,吐啊吐啊就习惯了……”徐瑛一副被玩坏的表情。想他堂堂徐家三爷,在松江呼风唤雨多少年。怎么就一下子落到这般田地? 短短数日之内,阴沟也钻了,粪桶也泡了,还要如此屈辱的被装进囚车里,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 那厢间,县公馆里,贾知县设下丰盛的筵席,正在款待前来考察投资的赵公子一行。 一席过半,黄师爷笑眯眯的道罪进来。 “看来先生肯定凯旋而归啊。”贾知县感觉十分长脸,让他也入席。这可是长兴县衙能力的体现,在江南集团这边,肯定会加分。 赵昊又向贾知县和黄师爷敬了杯酒,他已经十六岁了,可以喝点果酒了。不过白酒还是不敢沾的,赵公子的记性本来就不好,再喝白酒怕是要彻底得上健忘症。 贾知县和黄师爷打听过,知道赵昊素来滴酒不沾的,顿时受宠若惊。黄师爷忙起身摆手,连道不敢不敢。 “应该的,应该的。”赵昊一团和气的笑道:“黄先生要是这么客气,往后可不敢再给你添麻烦了。” 黄师爷这才端起酒杯,低低的与赵昊碰了,喜滋滋一饮而尽。 第九十章 一箭数雕 县公馆。 贾知县见火候到了,便一脸感慨的笑道:“公子不必如此,下官上任伊始,便听长兴父老人人赞颂吴、归二公为民请命的光辉事迹。尤其对吴公的遭遇,我长兴百姓无不捶胸顿足,恨不能替他坐牢。” 陪坐的几位本地士绅无不点头叹息,有人还抹泪。 “所以得知公子营救了吴公,让他可以在苏州安享晚年,我们全县上下,无不额手相庆、感激不尽啊。”贾知县动情的向赵昊道谢,那几位士绅也纷纷起身鞠躬,一个个有情有义的样子,让赵公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众人重新落座后,贾知县便慨然问道:“公子此番来敝县,应当不止是游山玩水的吧?若有本县帮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 “确实有事。”赵昊便顺理成章道:“江南集团所耗石炭颇多,仅靠岛上自产怕是难以为继。听闻贵县牛头山一带,常有人发现黑色可燃的石块,应当就是石炭了。故而前来实地看一看。” “这样啊。”贾知县对此不甚了了,便看向几个士绅。 “确实有这样的说法。”几个士绅纷纷点头道:“归父母在时,也曾实地考察过,尝言牛头山一带有煤矿,还曾想利用一下造福百姓,可惜江南柴草丰茂,此物全无销路,也就耽搁下来了。” 赵昊点点头,他十分清楚,在工业时代来临之前,煤炭的利用率确实很低。在农业社会,它的高热值几乎没有用武之地,反而因为不易引燃,烟气呛人等缺陷,无法取代俯仰皆是的木柴。 山西北京早早就用煤,是因为缺少柴草,只能退而求其次。而南方没有这个需求,自然不会费力去开采了。 所以几位士绅虽然都知道西山公司的传奇,却并不会像北京的权贵们那样饥渴,他们只是热情的表示,公子需要的话,愿意为江南集团提供一切便利。 有人还表示,牛头山一带有自家的田产,愿意低价出让给江南集团。 贾知县更是打下包票,江南集团在本县将会得到最高规格的待遇,包他们尽早用上长兴煤。 赵昊感动之余,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他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需要自己帮忙。 贾知县和众士绅闻言一阵忸怩,一直笑而不语的潘叔骏哈哈大笑道: “真让你们急死了,不就那点事吗?赵公子要是不问,你们是不是打算半夜才说啊?” “到底什么事?”潘叔骏来路上,已经跟赵昊交过底了。但赵昊仍装糊涂问道。 “还能什么事?”潘叔骏笑道:“湖州跟苏州犯了一样的病,想请公子救命呗。” “正如三爷所言。”见潘三爷起了头,黄师爷马上跟进道:“敝县对丝织业颇为依赖。几乎家家都养蚕缫丝,我们所产的湖绸更是天下闻名。” 赵昊点点头,听他继续说道: “从前,我们大部分的生丝和丝绸,都是销往苏州的。这二年整个行情不好,苏州自顾尚且不暇,就更加顾不上我们了。” “唉。”贾知县叹口气道:“眼看就要开春,农户们却都心里没底,不知道今年还能不能养蚕。丝社也都堆满了去年的生丝,没钱贷给他们度春荒……这个春天怎么熬得过去呀?一想到这儿,本县就寝食难安啊。” 一众士绅也纷纷叹息,有人又抹泪。 “原来如此。”赵昊闻言笑道:“贵县可是想效仿苏州,让江南纺织为你们兜底?” “正是如此。”贾知县忙点点头,唯恐赵昊拒绝,主动道:“我们也知道苏州各方面成本,都比我们高。也没打算跟他们一样,只要能让我们保住本钱,就谢天谢地谢公子了。” “这个……”赵昊并不觉得太为难。一来,海运一旦成功,现在收购的生丝和丝绸,直接便可获利数倍。二来,有了江南银行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给长兴县乃至整个湖州府兜底,压力都不算太大。 三来,还有很多人没意识的一点,谁能控制住苏州、湖州这两大丝绸主产地,谁就拥有这个行业的定价权。 当然,风险也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要是不能如期打通海运,这么多生丝和丝绸积压在手里,胡雪岩的悲惨一幕,怕要提前在自己身上上演。 当然,故作姿态还是免不了的。他便一脸慎重的问道:“不知贵县的盘子有多大?” “不多不多,我们一个长兴,能有多少产量?”众人忙赔笑道:“一年有个五十万两银子,就能包圆了。” “这样啊……”赵昊点点头,仿佛下了多大决心道:“好,我跟江总裁说一下,回头让她过来一趟,你们好好谈谈。” 赵昊不用想都能猜到,江雪迎一定会趁机要求,这五十万两付给白银券,日后长兴县的税收和衙门开支,也要用白银券来结算吧?这样顺势把江南银行开到湖州,还能大大提高江南集团在太湖沿岸的影响力。 没想到长兴之行,还能有这么大的收获。再算上煤矿和徐家兄弟,简直就是一箭六雕了。 双方互有所求,自然情意绵绵、你好我也好。 一席终了,宾主尽欢。贾知县亲自送赵昊到公馆后院休息。 黄师爷凑上来小声问道:“那几个人牙子,公子想怎么处置?” “当然是依法秉公处理了。”赵昊正色回答一句,又没头没尾道:“煤矿可是个很需要人手的地方,就西山岛那个小煤矿,都有好几百挖煤的苦力……都是县里判劳役的罪犯。” “哦,明白了。”黄师爷恍然,知道这案子该怎么判了。 ~~ 送走了贾知县和黄师爷,赵昊让马秘书沏上茶,和潘叔骏吃茶醒酒。 主要是潘叔骏醒酒,赵昊就喝了几杯素酒,可能查酒驾都查不出来。 “公子今天不该让江总裁过来,应该让长兴县派人过去谈。”潘叔骏被灌了不少,说话也随意多了。“不然她一来,怕是要被我们府尊缠上的。整个湖州都让江南集团包底怎么办?” “那也只能勉为其难了。”赵昊心说还能怎么办?银行开过来,用湖州人的钱买湖州人的丝绸呗。 说着他抬抬手,拦住还要再劝的潘叔骏,岔开话题道:“不说这个,三叔有兴趣参一股长兴煤矿吗?” “我又不能帮你们管事儿,没脸光占便宜。”潘叔骏唏嘘道。 “不用你管事儿,帮我收地总不违背家规吧?”赵昊笑道。 “那不违背,不然我潘家十万亩良田咋来的?”潘叔骏笑答道。 “回头呢,你就帮我收地。”赵昊便吩咐道:“不过不是收长兴这边的,而是广德州那边,沿着界岭一直收到大牛头山。” “好。”潘叔骏一口答应下来,虽然这段距离不短,但都在山岭里头,全收下来也花不了几万两。 “到时候,你家就用这些地入股煤矿,我算你两成股份,”赵昊笑道:“这下总不算无功不受禄了吧?” “哈哈哈,公子都这样体贴又周到了,我哪还好意思再拿乔?”潘叔骏大笑着应下。 ps.上一章给大家添麻烦了。二合一算一章吧,这章算第二章,我再码一章,不过要等,明早看也一样。 第九十一章 哦豁 翌日一早,贾知县升堂问案,提审昨晚抓到的那帮人牙子。 徐璠和徐瑛也戴着镣铐,跟刘准等人一并被带上堂。 两人昨晚一宿没合眼。牢房里臭气熏天,到处都是臭虫跳蚤,晚上还有老鼠咬脚趾头。弟兄俩又多了一份新奇但不美好的体验。 既然睡不着,两人就小声合计了一晚上,最终决定还是不能透露身份,哪怕被判刑也不能透露。 因为他们听说,海瑞已经下了海捕文书,全国通缉他们俩。这要是暴露身份,不就等于自投罗网吗? 这年代路引制度早已废的不能再废,江南流民遍地,来历不明的人多了去了。反正他俩又不是人牙子,随便编个身份糊弄过去就是。 打定了主意,两人心下稍安,又把身份重新编排了一下。余西、余贝之类,哄哄不识字的人牙子没问题,到了公堂上就露馅。 ~~ 人牙子们上堂之后,很自觉的便跪下了。 只有徐璠徐瑛还毫无所觉的站在那里。 “跪下!”班头喝一声。 “我们,跪下?”两人跪天跪地跪父母,还没跪过当官的呢。“为什么?” 刘准偷偷竖起大拇指,没想到二弟三弟这么硬气。 “见了大老爷还不跪下!”班头怒喝一声,便有两个衙役操起水火棍,狠狠敲在两人的孤拐上。 登时就把他俩打跪在地上。 贾知县啪地一拍惊堂木,沉声问道:“堂下所跪何人?” “我们……”徐璠刚要开口。 “掌嘴,让你们说话了?”贾知县一瞪眼,班头便戴上牛皮手套,狠狠抽了徐璠正反两嘴巴。 徐璠鼻血长流,委屈的看着贾知县,不是你问的吗? 谁知人家贾知县问的根本不是他。 只见昨晚逮捕他们的那个捕头,出班禀报道:“回大老爷,昨夜接到百姓举报,抓获一群穷凶极恶的人贩子!” “哦?”贾知县沉声问道:“问过口供了?” “回大老爷,初审过了。”县里的刑房司吏出班禀报道:“起先他们还想抵赖,给他们松了松骨就全都撂了。这帮家伙招认,他们去年开始干起了人贩子,已经作案三十起了。” “卑职根据他们的口供,发现他们供述的案子,早就在南刑部挂了号。小的们又连夜出城,营救了被掳获的妇女两名。” “这么说,人证物证俱全?”贾知县面沉似水的问道。 “人证物证俱全。”司吏答道。 “该如何量刑?”贾知县又问道。 “按律,略买人口皆杖一百,流三千。若略卖至三口以上者、用一百斤枷、枷号一个月、照前发遣。”司吏忙答道。 贾知县便啪地一拍惊堂木道:“就这么判,退堂!” 刘准等人心下庆幸,好歹他们当水匪杀人越货那茬没露馅,总能留下一条性命。 虽然杖一百也可能把人打死,但只要肯给钱,屁股都不会开花。 至于流放,根本不会去三千两那么远的。县里干嘛要把免费劳动力送人,还得贴一大笔差旅费啊?通常都是就近发往本县的盐场、官仓、驿站之类的地方干苦力。 找个机会逃跑就是了。 徐璠徐瑛却傻了眼,怎么连问都不问我们,就这么判了呀?这不符合流程啊。 “大人且慢,我俩不是人贩子啊!”两人也顾不上会被掌嘴了。赶紧大声道:“我们是被他们抓来的!” “大老爷休听这两个歹人胡言,昨晚所有人都听到,他们互称大哥、二哥、三弟了。”捕头忙揭发道。 黄师爷点点头,表示自己也听到了。 “大胆奸徒,居然敢公然愚弄本官!”本来心情好好的贾知县,登时勃然大怒,从签筒中抽出一根火签,丢在地上道:“给我打!” 衙役马上用水火棍,按住徐璠兄弟俩,扒掉裤子,就朝他们雪白的四瓣打起板子! “啊……”兄弟俩感觉屁股都要开花了,仍不死心的哭喊大叫道:“我们真的是良民啊!” 连他们的结义大哥,也忍不住替两人作证道:“他俩确实是被我们抓的,不是我们一伙的。” “……”徐璠和徐瑛吃惊的看着那人牙头子,也不知他是入戏太深,还是脑子瓦特了。不过这会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赶紧转头对堂上道:“大老爷现在信了吧?我们也是受害者。” “是啊大老爷,我们故意哄他结拜,不过是怕他拿到钱杀了我们……”徐瑛画蛇添足的补充道:“不然谁会跟人牙子结拜?” “原来你们,一直是这样想的?!”那刘准闻言如遭重击,面容扭曲的恨声道:“我们从此恩断义绝!” 说完,便扭过头去,哭得稀里哗啦。 徐璠徐瑛俩货却毫不在意,只盼能赶紧逃出生天。 “你们叫什么?哪里人士?最重要的是,你们有路引吗?”贾知县似笑非笑问他俩道:“先回答最后一个问题。” “这……”两人登时傻眼,上哪找那玩意儿去? “大老爷,现在谁出门还要那玩意儿……”徐璠已经明显感觉到不对劲了。因为他搞别人的时候,也是这样鸡蛋里挑骨头。 “混账!别的县我不管!长兴县里必须遵纪守法,没有路引就是犯罪!”贾知县重重一拍惊堂木。 “依律,依律……” “依律当以私渡关津论!”刑房司吏忙高声补充道。 “对,私渡关津杖八十!”贾知县又丢出根火签。 徭役马上继续打板子,把两人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 好容易捱到八十下打完,便听贾知县拂袖道:“叉出去!” 徐璠和徐瑛心说可算结束了,一顿板子换取重获自由,也不算太亏。 “大老爷,我要揭发立功!”谁知下一个要打板子的刘准忽然高声道:“他们俩意图谋反!” 徐璠和徐瑛登时呆若木鸡。 “什么?!”贾知县马上叫住了衙役,然后对刘准道:“你快如实招来,可以免你顿板子!” “是,大老爷!”感情受到严重伤害的刘大哥,要狠狠报复这两个凉薄之辈。 便将徐璠跟他说的那些,如今皇帝昏庸,民不聊生。天下将要大变,招兵买马、暗中训练,以待天时的话,统统讲了出来。 哦豁…… 徐璠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徐瑛一看,算逑,我也晕吧…… 第九十二章 黄金交通线 就在徐家兄弟接受审判之时,赵公子已经离开长兴,赶赴此行的第三站,溧阳。 其实从长兴去溧阳,走旱道更方便。出去长兴县,往北走个几里,过了宜兴界,便到了溧阳界。 但赵公子要考察一条极为重要的水上交通线。便舍近取远,先坐小舟沿着下箬河入太湖。回到自己的科学号上,沿着湖岸北行六十余里,只见一条大河汪洋浩荡、奔腾不息,注入太湖之中。 “这就是东氿,又叫东溪。”金科沉声介绍道:“中江自此流入太湖,是太湖主要来水。” “嗯。”赵昊点点头,事实上没有人比他更懂中江了。 这是一条历史悠久的人工水系,自古就有‘大禹治水导中江’的传说。中江是否为大禹所开,赵昊不敢打包票,但《汉书·地理志》中就已经明确记载了,这条起芜湖、东至宜兴。源自长江,流入太湖的古老水道了。 三百里中江沟通了长江与太湖水系,船只可以从芜湖经太湖直达苏松,是大明最重要的水上交通线之一。因为这条交通线的终点是上海,所以又叫‘芜申运河’。 如果把从芜湖到上海的长江航路比作一张弓,芜申运河就是弓上的弦。它全程几乎是一条直线,能节省三百多里路程。而且水流不像长江那么凶猛,逆流航行时也没那么吃力,全程都不需要拉纤。 在赵昊对江南未来的总体规划中,芜湖和上海,正是其东西两端最重要的两大支点。因此对他和江南集团来说,芜申运河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长江。 去年夏秋之交,赵昊就已经考察过这条核心大动脉,但那时是丰水季。他需要再实地勘察一次,这条运河枯水季节的通航能力,才能彻底放心落子。 ~~ 船入中江时,金科告辞。他的向导工作至此告一段落,得赶紧回西山岛交接了。 双方约好崇明再见,赵昊便目送他下了科学号,乘快船离去。 身后的马秘书也很开心。这趟旅程好容易没有小县主和江小姐,只有她和巧巧相伴。金科却整天缠着公子,都快把人急死了。 赵昊没察觉到马姐姐的小心思,他的注意力全在科学号入河上。 科学号是一艘两百料的平底遮洋船,按照科学计量单位,排水量大概50多吨。漂亮坚固、灵巧快速,但不算太大。 因为吴叔叔送他船时,考虑了在江南主要河道的适航性,所以选定了这个尺寸。 换言之,江南地区航运的主力货船就是这么大。如果科学号通航尚且不便的话,那些满载的货船,就更过不了。 好在东氿水道十分宽阔,水量也并未受季节影响太重。哪怕是这个季节,入湖河口宽度也超过一百米,河道不少于五十米,航道水深超过3米。通航四百料沙船应该也不成问题……四百料已经是大明允许民间建造的最大尺寸了。 米老叔亲自操舵,指挥着水手调节风帆,一边不疾不徐的逆流而上,一边测量河道水深。 结果科学号用了两天时间,才走完从宜兴到溧阳这段水路。 到了溧阳,科学号在县城码头停泊下来。米老叔将带着水手,换乘一艘四百料的货船,继续向前测绘。 赵昊则进了溧阳县城。溧阳属应天府,丹金溧漕河穿城而过,可以由此直达镇江,与京杭大运河交汇。 毫无意外,这又是一个山水绝佳、钟灵毓秀的鱼米之乡,盛产丝绸,还有茶叶。虽然被周遭一圈大城市的光芒所掩盖,名声不彰于世,但物产丰饶、交通便捷、且无水患之虞,百姓安居乐业。 居于此间,其实比在苏松常镇杭嘉湖金芜这些大城市要舒服的多。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居民幸福指数高。当然,在这大明精华所在的江南之地,这样的县城其实有很多,并不单单一个溧阳。 不过赵昊此行并非考察溧阳,他直接改乘小船穿城而过,拐向西南行出七八里,在一座群峦起伏的小山下上了岸。 “公子,这就是燕山了。”马姐姐终于可以恢复本职工作了,柔声细语道:“务本书院就在前头那个湖边上。” “还挺会挑地方。”赵公子跳下船,便见山脚下、河两岸,到处都是阡陌相连的农田。 刚过二月二,农民们便已开始了一年的忙碌,他们要赶在插秧前,平整田地、整修塘埂、疏通水渠……好些人在田里放火,烧掉地里的杂草,草木灰还能肥地。 看到这群衣冠楚楚之人,走过田间地头,耕种的农人们丝毫不以为奇。有人站起身来,客气叉手问道:“敢问贵客,可是寻孟河先生?” 赵昊等人不由一奇,只见此人面色黝黑,皮肤粗糙,一看就是整天下地干活的样子。言谈举止却彬彬有礼,说的还是官话,实在与寻常农人大有异趣。 “正是。”赵昊笑着叉手还一礼道:“我等自湖东昆山慕名而来,仓促之间,未具拜帖,不知孟河先生何在?” “山长在那边。”那人指着远处山坡向阳面,依稀能见个老者拄着锄,正在指挥几个穿褐衣的农人,在那里挖坑。他笑道:“我们书院没那么多规矩,我带你们过去就是。” “如此有劳仁兄了,还未请教高姓大名?”赵昊欣然点头。 “在下姓史,名继志,草字思善。”那农人搁下手中的铁锨,赤着脚跳上田垄,带着他向老者走去。 赵昊闻言嘴角抽动一下,讪笑道:“尊驾可是丁卯科的应天府举人?” 身后的马秘书闻言微微张开嘴,这是她见过最不像举人的举人了。 “是啊,你知道我?”农人不禁笑道,但也并不太意外。应天府有印制举人登科录,别人看到自己的名字也不奇怪。 “知道。”赵昊点点头,换上一副灿烂的笑容,重新向他行礼道:“晚辈赵昊拜见史世叔。” “哦?”史继志显然听过他的名号,不禁惊奇道:“你是公明哥哥的公子?” “家父正是赵公明。”赵昊嘴角又抽了一下,不知爷爷为啥要给父亲起这样的字。 顶着个财神的名字,花钱第一名。 ps.三连更第一更,求月票啊!!! 第九十三章 当代袁隆平 史继志是隆庆元年的应天府举人,与赵守正、王武阳同科,自然对几位同科的风云人物熟悉的很。 听赵昊自报家门后,史继志忙使劲摆手道:“世叔当不得,你还是我们同科解元的师父呢,我们还是各退一步,以兄弟相称吧。” 赵昊跟赵守正一帮同年向来各论各的,自然从善如流。 有了这层关系,两人便热络多了。 “思善兄为何缺席去岁春闱?”赵昊好奇问道。 “家师认为我火候还不到。”史继志未脱农民本色,说话朴实的很,咧嘴笑笑道:“再种几年地,才好进京赶考。” “呃……”赵昊听得目瞪口呆,他头回听说,考科举跟种地还有关系,这务本书院还真是奇葩呢。 不过考科举好像跟科学也没关系,自己也没脸笑话人家。 “哈哈,贤弟奇怪也是正常,我们溧阳四大怪之一,就是‘庶吉士教种地’,你看这远近地里干活的农夫,其实都是我们务本书院的学子。” 史继志笑着对赵昊道:“没办法,山长定下来的规矩,但凡想入务本书院读书,都要半耕半读,自食其力。不愿意种地的,不管才学多高,山长都统统不收。” 赵昊心说,好家伙,比本公子严格多了。本公子为了升学率,网开一面的事儿多了去了。玉峰书院里头,无心科学的读书人不在少数,可没有务本书院这么纯粹…… 说话间,两人来到那片山坡上,就听那背对着他们的高大老者,声音洪亮道: “不用那么深,一尺五寸就够了。你挖那么深,秧苗能见着光吗?” “是……”那几个干活的应该是新入学的,皮肤还挺白,抡锄头的动作也不熟练。白费了力气挖不深,两手还磨起了水泡,却没一个敢叫苦的。 史继志走上前,恭声道:“山长。” “什么事?”老者头也回不,继续教训新弟子道:“也不能太浅,浅了不保温!但一尺五也不是绝对的,要根据实地情况,保证一天三个时辰的光照……” “科学赵公子来拜见您老。”史继志忙引见道。 “哦?找上门来了。”老者闻言并不意外,上下打量赵昊一番,这才有些吃惊道:“这么小?” “本公子已经十六了。”赵昊郁闷道。 “哈哈,江南集团搞出那么大动静,在溧阳这小地方都如雷贯耳,还以为你起码二三十岁了呢。”老者大笑起来道:“听说你创立的科学,专门研究万事万物之理。可知道老夫让人挖这些土坑,是干什么用的啊?” “孟河先生小瞧人了。”赵昊笑道:“这是用来育秧的地窖。” “我为什么要多此一举?”老者不置可否道:“直接种地里不好吗?” “这时节温度太低,秧苗下地会冻死的……”赵昊无奈道:“这是所有农民都知道的事情吧?” “那晚点种就是了。”老者淡淡道。 “因为你要种两季稻,但我们江南的气温还是不够,种两季稻时间太紧,弄不好就会耽误了晚稻。”赵昊笑道: “所以孟河先生采用地窖育秧的方式,把稻种提前种在这浅浅的地窖里,晚上盖上草席子,白天掀开接受日晒,便可提前长出秧苗。等到气温合适,直接把秧苗插进田里,等于抢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赵昊像在说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道:“晚稻也可如法炮制,这样种两季稻的时间也很宽裕了,再也不用担心春暖太迟、秋寒过早了。” “呃……”老者有些被打击到的样子,一屁股蹲在田埂上,喃喃道:“原来这法子不是老夫独创的,你们昆山那边也知道。” 赵昊忙安慰道:“昆山那边并不会提前育苗,整个江南都是四月插秧,我们自然也不例外。” “那你……”老者抬头看着赵昊。 “我也是方才听了孟河先生的话,才灵机一动想到的。”赵昊忙笑着解释过去,他当然不能说,这在后世都是常识了。 但这常识,正是眼前这位老者,带给华夏百姓的。 他就是大明的袁隆平——溧阳之光马一龙。 这位马一龙老先生,跟马克龙、马应龙、马卡龙,并无任何关系。 人家可是书香门第、世代官宦出身。他的父亲、叔叔,都是进士出身。马一龙本人,更是顺天府的解元,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与张居正一起选庶吉士,可谓前途无量。 但他们这一科,都遇到了一段难捱的光景——他们一入仕途,便遇上了严嵩构陷夏言,目睹了首辅弃市的惨烈一幕。接下来的十几年里,朝堂暗无天日,奸佞当道,对任何有良知的官员,都无比的煎熬。 他们中有人选择了与严党死斗,比如杨继盛。有人选择了隐忍以待,比如张居正。也有很多人,选择了弃官归乡、不为五斗米折腰,比如马一龙。 马一龙五次上疏、乞养老母,终于在嘉靖三十八年从南京国子监司业任上致仕。 回到溧阳老家后,他便开办了这所务本书院。立志培养会种地、懂农民的读书人。 因为他认为‘农者、天下之大本也’,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根本不会把农民和农业放在心上。让这些人当官,只会给农民带来灾难,动摇国家的根本。 只有真正会种地的读书人当了官,才能知道农民是怎么想的,才能不被奸民胥吏蒙蔽。虽然这不一定能保证他们会做个好官,但至少可以让他们不会好心办坏事。 此外,他还捐资设义田,招募农民垦种,采用分成制,把收获的一半给佣工,另一半为县里修桥铺路、捐资助学……赵昊在昆山搞得职工农场,就对他多有借鉴。 因为马一龙根据自己的农事经验,编纂了好些农业著述。比如《农说》、《农经》等等,从稻桑棉的种植,到农业生产的安排,还有农具、肥料、育种、病害防治等各个方面皆有阐述。 就这么说吧。溧阳的土地,每亩能比别处多收一石,皆拜他所赐。 赵昊专程前来,就是想请他出山,担任江南集团的总农技师。 想想吧,只要有他在,种两季稻非但毫无风险,每亩还能多收一石。六十万亩地就是六十万石! 仅仅一个昆山,每年就能多收入一百万两银子以上! 这马一龙才是真正的财神爷呢!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九十四章 玉蜀黍 在成立昆开司之前,赵昊就打定主意,想请这位农业大师出山,像潘季驯一样为昆山保驾护航。 可惜马一龙不像老潘那么好忽悠,赵昊自己写信没请动,请王盟主写信,依然没请动。他只好亲自上门来请了。 说起来,这还是赵公子头次亲顾茅庐呢,之前万密斋、李时珍、李沦溟、潘季驯这些大牛,都还没这待遇呢。 马一龙却不见任何受宠若惊的感觉,一副没得商量的神情道:“你亲自来也没用,老夫是不会跟你走的。没道理放着溧阳的不种,去种你昆山的地,难道你昆山的地,能长出金子不成?” “金子当然长不出来,可能长稀罕玩意儿啊。”赵昊招招手,几个护卫便各提着两只篮子上前,篮子上盖着红布,似是给他礼物。 “无功不受禄。”马一龙起先是拒绝的。“你就是把金山银山搬来,老夫也不会去昆山的。” “哈哈,话别说的太早。”赵公子把手一挥,护卫们便将红布一片片揭开。 务本书院弟子们的惊呼声中,马一龙便见篮子里并不是什么金银财宝。 而是翠绿的黄瓜,白嫩的藕、紫色的葡萄、金黄的香瓜,绿油油的大西瓜…… 下船前,赵昊还特意吩咐洒了水,这各色新鲜的果蔬,就显得更加鲜嫩诱人了。 虽然江南四季常绿,但冬天地里依然不长东西。看到这些不该在这个季节出现的蔬果,学子们都惊呆了。 不少人偷偷咽起口水,这时节要是能啃上根黄瓜,吃上片西瓜,那是能吹一辈子的。 马一龙却不像他的弟子那么没见识,端详着这些反季节的果蔬,他试探问道:“这是火室里种出来的?” 说着他自己先摇摇头道:“不对,大部分瓜菜都喜阳,火室里只能种些韭黄、黄芽菜之类。” 马一龙拿起一根绿油油的黄瓜来,喀嚓咬一口道:“不见阳光是长不出来黄瓜的。嗯,还挺甜……” 赵昊心说山泉浇灌,农家肥给足,当然甜啦。 不过好像,还没洗…… “你到底是怎么种出来的?”马一龙吃的津津有味,忍不住好奇问道。 “去了昆山就知道。”赵昊笑眯眯道:“到我那,我给你建个十亩的大棚,让你一年四季,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好不好啊?” “好……”马一龙心下一喜,险些答应。旋即却艰难的摇头道:“不去。” “为什么?”赵昊失声问道。 “你这反季节菜蔬,只有富人才能享用。”马一龙正色道:“老夫研究农事,是为了解决了老百姓的吃饭问题,跟你去搞什么大棚,不是走上邪路了吗?” “那孟河先生就更该去昆山了!”赵昊哈哈大笑着又招了下手。 护卫便又提上一口篮子,上头依然覆着红布。 “瞧瞧这是什么?”赵昊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对方。 马一龙掀开了红布,便见篮中装满了金灿灿的棒子。 学子们好奇的围了一圈,都对这一根根金灿灿、一粒粒排列整齐的棒子,感到十分新奇。 “这是什么玩意儿,怪好看的?” “能吃不?” “我看够呛,这么硬,硌掉牙。”显然,没人认识这东西。 “这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玉蜀黍。”马山长却一口道出它的名字。 “对。”这下轮到赵公子吃惊了,没想到马一龙什么都认识。旋即恍然道:“孟河先生在京里吃过?” “不是。”马一龙摇摇头道:“是先帝赏过张太岳一些,他说是早年佛郎机贡物,只种在上林苑嘉蔬署中,名唤‘御麦’,又叫玉蜀黍。张太岳送过老夫一些,让我试种一下,可惜路上被雨淋了,都发了霉,没法发芽。” “那孟河先生为何不再问他要一份?”赵昊奇怪问道。 “宫里的东西,大都华而不实,不是老百姓能吃的。”马一龙批判道:“我没什么兴趣。” “哈哈哈,孟河先生大谬矣!”赵昊却捧腹大笑道:“此物出自皇家不错,乃是我向长公主殿下讨要的,却绝非华而不实。也许我们不叫它‘御麦’、‘玉蜀黍’,改叫‘玉米’,或者苞米,棒子,会不会听起来更亲民一些。” “叫什么不重要。”马一龙却没着恼,因为赵昊对农业和农产品的了解,已经让他刮目相看。便虚心问道:“赵公子说此物绝非华而不实,那不知它有什么优点?” “站着说话好累。”赵公子扶腰。 “快去搬把椅子。” “嗓子好干……”赵昊又轻咳一声。 “上茶!” “这都中午了。”赵昊脸皮那是相当的厚。 “书院里请。”马一龙终于意识到,自己待客不太礼貌了。 ~~ 中午饭就在务本书院里吃的。 书院依山而建,宽敞而充满农家色彩,到处种着各种果树桑麻,还有个鱼塘,里头养着鸭和鹅。 史继志算书院的半个老师,他张罗着将客人安排在鱼塘边,一个用竹子和稻草搭起来的大凉棚中。 这会儿迎春和连翘已经盛开,雪白的梨花也星星点点绽放。和煦的春风吹过,提醒着人们一个叫‘春’的季节已经悄然而至。 午饭便用赵昊带来的蔬菜,炒了一桌昂贵的素席,还特意蒸了几根苞米棒子,请马一龙验货。 等着苞米出锅的时候,赵昊向他详细介绍了,玉米耐寒耐旱耐贫瘠的特性,以及良好的环境适应性。 “它可以作为主粮养活百姓,亩产量将近小麦的两倍,但最大的优点还是,哪里都能种,不跟小麦抢地。”赵昊卖力的吹嘘道:“而且它还能替代米麦酿酒。玉米杆还能当饲料,简直浑身是宝啊。” 这时候,仆人端上来热腾腾的玉米棒。 马一龙拿起根烫人的苞米吹一吹,迫不及待啃了一口,然后闭目细细咀嚼起来。 “甜甜的,还挺香。”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道:不过这么吃不顶饭啊。” “可以磨成玉米面,做成馍馍、窝头,饼子就可以了。”赵昊其实让人磨过玉米面,但他吃着拉嗓子,得掺上白面才好吃。 现在是想方设法把马一龙忽悠到昆山去,当然不能自曝其短了。 蒸玉米棒口感就好多了…… “这么说,这东西倒是可以试着种种看看。”显然,没有经过选种改进的玉米,产量并不能震撼到马一龙。 不过不要紧,赵昊还有杀手锏。 他便神秘兮兮的问道:“你听说过安利……哦不,番薯吗?” ps.第三更,求月票!还有一更! 第九十五章 务本书院一锅端 “番薯?”凉亭中,正在啃棒子的马一龙,想一想道:“这个真没听说过。听着名字,跟玉米一个来路?” “不错。”赵昊颔首笑道:“这两样作物,还有马铃薯、番茄、辣椒、南瓜、向日葵、烟草……等等,都是泰西人从美洲带来的。” “这么多?”听赵公子一一介绍这些丰富多彩的异域作物,马一龙不禁痴了,就像是欢场新丁听到秦淮八艳的芳名,全身都酥软了。 “单说这番薯吧,甜甜的糯糯的,好吃又管饱,蒸着就能当主粮吃。”赵昊提起这个,底气就足了很多。“它同样不挑地,上田亩产万斤,中田亩产七八千斤,最差的田亩产也有四五千斤!” “咳咳咳……”马一龙差点的把苞米棒子捅到嗓子眼里去。两眼瞪得溜圆道:“世上竟有这样的神物?那老百姓不就再也不用挨饿了?” “谁说不是呢。”赵昊点点,继续吹嘘道:“还有马铃薯,亩产少说两千斤,也可以当主粮!” 后世那所谓的‘康乾盛世’,其实就是这三兄弟撑起的,因此又称为‘吃糠拉稀的地瓜盛世’,彻底打消了欧洲人对中华文明的千年崇拜。 ~~ “好!”马一龙终于被赵昊彻底说服,激动的一拍桌子道:“把那地瓜和土豆拿来吧,我跟你去昆山!” “这个么……”赵公子却略略尴尬道:“这两样我吃过见过,但还没种过……” “为何?”马一龙一愣。 “因为红毛鬼太奸诈,把好吃又高产的地瓜土豆当宝贝似的藏起来不许外传,只给大明皇帝进贡了卖相最好、但产量还不够看的玉米。”赵昊叹口气道。 “那你是在哪里见过的?”马一龙问道:“濠镜澳吗?” 赵昊就喜欢这种脑补达人,马上点头道:“不错,就是濠镜澳。” 他便当场信口开河,根据脑海中的史料,杜撰了一次奇幻的澳门之旅。把马一龙和他的学生们,听得目瞪口呆。 赵昊告诉马一龙,自己说的这些作物,佛郎机人手里都有,但他们十分敝帚自珍,不肯将种子外泄。 不过自己已经想到办法了,相信用不了几年,就能把所有的种子都给孟河先生拿回来种。 他还告诉马一龙,桌上这些反季节蔬菜,也是自己掌握了西洋玻璃的制法后,在西山岛上建造了玻璃大棚,才种出来的。 赵昊又重点强调了,泰西人是如何保密玻璃的生产工艺的。 潜移默化间,给马一龙心中造成一种,玻璃这样高度机密的复杂工艺,赵公子都能搞掂。搞到种子这种简单的,无法真正保密的东西,自然更不在话下。 但老马不知道的是,澳门根本没有这些作物的种子。它们是西班牙人带到吕宋,才又在万历年间陆续传入中国的…… 不过西班牙人对这些东西看的紧,倒是一点不假。尤其是地瓜,谁敢携带出境是要砍头的。是一位叫陈振龙的华侨,将地瓜藤绞入吸水绳中,才偷带回大明,献给时任福建巡抚的金学曾。 当然,这是二十多年后的事情了,现在的小金还在崇明岛上当知县呢。西班牙人更是刚到吕宋,还没站稳脚跟呢…… 可这都不影响赵昊给马一龙画饼,终于说动老先生愿意给他几年时间了。 不过,马一龙的想法其实是,自己还住在溧阳开书院,只每年过去昆山待上几个月指导一下。 赵昊故作没听懂,让马秘书拿出地图,向马一龙介绍起昆开司的六十万亩农场,是如何规划如何生产的。 “这还是第一期!”赵公子指点江山,意气风发道:“浦东还有一百万亩,崇明也有一百万亩,这些土地都要用同样的方法开发!” 说完,他长叹一声道:“但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场长和农技员水平低,数量少,非但两季稻的技术掌握不了,各种农业技术掌握的也很不够!” “那怎么行!”马一龙一听就急了。听到这么多土地要被糟蹋了,他的心都碎了。红着脖子对赵昊道:“你知道吗?这地伺候好了,事半功倍,伺候不好,事倍功半。产量能差出几倍去!” “这么夸张?”赵昊咋舌问道:“那由孟河先生来掌管,一亩地能产多少?” “那得看百姓的配合程度……”马一龙叹了口气。他在溧阳的威望已经够高了,可老百姓分散的家庭生产模式,有限的接受能力,都注定了他没法直接指挥他们统一行动,只能以指导为主。能听进多少去,全看农民个人悟性了。 就这样,他还能把溧阳每亩地的年产量提高一石!在旁人看来,这已经是个奇迹了。可马一龙却十分不满意。 因为他务本书院的这几百亩田,平均年产量在八石,足足比县里高出两石去。这还是许多学生不会伺候地,或者总是偷懒的结果。 马一龙亲自侍奉的土地,年产稳稳超过十石。史继志等得意弟子,也都能达到九石。 他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想看看如果统一采取严格管理,到底能不能复制务本书院的高产。 如果不能,自己追求的就毫无意义。 反之,则死而无憾。 ~~ 所以当马一龙听完赵昊农庄的管理结构、奖惩制度后,整个人都坐不住了。 去昆山!那里就是自己最好的试验场! “多了不敢说,早稻三石,晚稻四石敢打包票。”马一龙斩钉截铁道。 “那一年就是七石……”赵公子惊得筷子都掉在了桌上。 六十万亩地全种两季稻,一年就能收四百二十万石! 当然,有一半的土地是要种桑树和棉花……因为这两种经济作物的获利,是种粮的两倍。 当初赵昊根本没打算靠种粮获利,他指望的是桑棉之利。 可马一龙这一番保证,让他单单种粮都可以发大财了……呸,才没有,本公子又不是为了发财。 “只是。”不过这位神农的顾虑,也真不是一般的多。他又看看自己的书院,还有那些扛着锄头准备下地的学生,有些犯难道:“我这些学生怎么办?” “当然是一起去了!”赵公子可是存了打包带走的念头,大笑道:“把务本书院搬到昆山去,咱们把规模扩大,一批一批的培养农技员!还可以不断派回溧阳指导农民脱贫。” “而孟河先生指导农业之余,还可以借助研究中心的力量,进行农业研究。农业研究有了成果,先在江南公司试验,成功了就可以在江南乃至整个大明推广!这,难道不是孟河先生的理想吗?” “是。”马一龙终于无话可说,点头道:“就这么办。” ps.第四更,求月票! 第九十六章 庄稼一枝花 见山长终于松口,务本书院的学生们都松了口气,一个个暗暗欢欣鼓舞,只觉苦日子终究到头了。 真相虽然残酷,但事实就明摆在那里……能像史继志那样,可以从农活里体会到强健体魄、磨炼意志,让文章更真实有见地、凝练接地气等诸多好处的,终究还是少数。 大部分读书人只觉得种地是一种折磨。 这也无可厚非,有几个读书人愿意整天撅着屁股在地里忙活啊?还不都是冲着马一龙学问高,又在教育口干了半辈子,是不折不扣的科举权威吗? 他们打的算盘是,在务本书院哪怕只用一半的时间念书,也强过让那些二把刀指导学业,更比自己闭门造车强得多。 现在赵公子答应他们,去昆山后会让玉峰书院的名师,负责他们的学业,来给山长减轻负担。可把这帮家伙高兴坏了。 因为山长每天要面对六十万亩地和六万户农夫,还要搞农业科研,肯定没时间继续折腾了他们了。 而且赵公子也会抽时间指点他们的。在大明,教人进学的本事,能胜过他们山长的,怕是只有赵公子了吧? 虽然苏州府学某位叫兽,可能会表示不服……但一门五进士就是金字招牌硬道理。 马一龙见学生们那副可算天亮了的表情,不禁暗暗恼火。便冷笑道:“你们放心,到了昆山老夫也不会不管你的,至少还会监督你们,把地继续种下去。” “是,山长……”学生们成了霜打的茄子。 ~~ 午饭后,马一龙打发弟子们去下地干活。就算要书院的地交给旁人打理,也得把耕种前的准备工作全都做完。 他则和赵昊在凉棚下,大谈农业技术。马一龙亲自躬耕多年,又遍览历代农书,可谓经验丰富、理论扎实。传统农业又是特别依赖经验和实践的行当。他自认为没有人比他更懂种地了。 马一龙甚至已经坚持了很多年,用‘穗选法’来提高产量。 简单说来,就是在水稻成熟后,挑选最精壮的汉子……哦不,穗子。单独脱粒,留作种用。 这法子十分费力,但年复一年坚持下来,效果也着实惊人。他书院的亩产量已经平均水平的两倍了。 可惜老百姓总是来不了这种精细的玩法,导致溧阳的亩产迟迟跟不上去…… 赵昊虽然从没种过地,但他有大量对方闻所未闻的农业新知识,给马一龙造成的冲击可想而知。 他告诉马一龙,为什么‘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因为发酵的粪便中富含氮磷钾和各种有机物。而氮磷钾是植物需要量,和收获时带走量较多的营养元素。 但它们通过残茬和根的形式归还给土壤的数量却不多,所以必须不断补充这三种营养,才能让植物茁壮成长。 “蛋淋甲?”马一龙自然闻所未闻。 “你没学《化学》,跟你说了也不懂。”赵昊觉得有必要打击一下,老马同志过度膨胀的自信心。呷一口茶水,慢条斯理道: “你只要知道,氮磷钾对应叶根茎就行。我再教你个顺口溜,往后你看到庄稼出状况,就能自己判断,缺啥补啥了。” “嗯,请讲。”马一龙点点头,确实有被打击到。 “缺啥少啥仔细看,氮黄红磷钾褐斑。钾扛倒伏磷抗旱,枝叶黄瘦却因氮。氮长叶子磷长果,有了钾肥腰杆粗。”赵昊笑眯眯的向初中生物书上出现的人物,传授初中生物知识,这种感觉好极了。 就像,就像用马姐姐的诗,感动马姐姐一样,让人简直要颅内高潮了。 想到这儿,他不由看一眼坐在的旁边马湘兰,马秘书便报以沁人的微笑。虽然总感觉公子的笑容,有些不怀好意…… ~~ 赵昊又告诉马一龙,但也要注意过犹不及。如果过量施用氮素,会导致植物贪青晚熟易倒伏,还容易受病害侵袭。根茎作物还会因为叶子长得太茂盛,使块根产量让人失望。 磷肥过量会使作物晚熟,结实率下降。钾肥过量会引起减产烂心。 马一龙听得目瞪口呆,他本以为赵昊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就算有自己不知道的农业知识,也只是一点半点。没想到竟如此成系统,如此实用! “这就是科学的力量吗?”他喃喃感叹一声,让史继志赶紧拿笔墨来记下。 赵昊马上让人送了马一龙一盒铅笔,农技师用毛笔实在太奇怪,还是铅笔头子烟盒纸,更符合职业形象。 马一龙自然认识铅鏨,但赵昊这盒铅笔却要实用许多。只见其在刻有凹槽的木条中,嵌一根黑铅芯,再把两根木条对拼粘合在一起。盒中还配了一柄小刀,显然是用来削笔的。 “中华牌?”马一龙看到盒子上还有商标,不禁赞道:“公子还真爱国呢。” “那是。”赵昊尴尬的笑笑,心说,其实是本公子恶趣味。 马一龙便用铅笔,将赵昊方才传授的知识记下来。然后才抬头问道:“那么这三样宝贝在哪里呢?” “目前,钾肥主要来自草木灰;氮肥主要来自腐熟的人畜尿……其实黄豆,算了,当我没说;磷肥嘛,鱼鳞鱼骨兽骨、蛋壳蛤蜊壳、鸡鸭鹅鸟粪之类都有富含。” “原来如此!”马一龙猛地一拍大腿,激动的道出自己的独家秘方道:“老夫从河边收集贝壳碾成粉撒到地里,收成就会高一截。果然是氮长叶子磷长果!” “还有在风汛前,我会在地里洒草木灰可以防倒伏,原来是因为钾肥的存在!” 诸般印证之后,马一龙对赵昊这套理论深信不疑,拉着他不放开,一副要把他榨干的架势。 “刚才你说,粪便里氮磷钾都全都有?” “那当然,粪是黄金汁嘛。” “不错!”马一龙闻言,不禁大生知己之感。“老夫常说,金山银山不如粪山,可惜他们总觉的我有病。” “那是他们没见识。”赵昊哈哈大笑道:“为了鼓励百姓积极堆肥,我都花钱收大粪。一担人粪水一分,一百斤牛粪十分,一百斤猪马粪十五分,一百斤禽粪二十分,一百斤羊粪也是二十分! 听到他分门别类的报价,马一龙饶有兴趣问道:“禽粪富含磷肥,量又少,这我懂。羊粪为何也这么贵?” “各种畜粪中,以羊粪的氮、磷、钾含量高,猪、马粪次之,牛粪最低;排泄量则以牛粪最多,猪、马类次之,羊粪最少,故而如此定价。”赵昊笑着答道:“很合理吧?” “合理,十分合理!”马一龙鼓掌大赞道:“这下全昆山的粪就都归咱们了!” “昆山百姓还是养牲畜太少啊,回头得打打苏州城的主意才够用啊。”赵昊却欲求不满道。 “那是,苏州一百万人呐,得拉多少啊……”马一龙悠然神往。 两人聊的热火朝天,旁边的人却都快把午饭吐出来了。 ps.三连更第一更,求月票! 第九十七章 芜湖 马一龙已经被赵昊彻底撩拨起来,当天晚上就让人收拾行李,准备去昆山大展宏图了。 不着急不行啊,再晚几天就耽误育苗了。那可是一下耽误几十万亩啊,要是因此少收了一季,那罪过可就大了去了。 听说孟河先生要走,溧阳父老全都震动了,纷纷登门挽留。书院外聚集的乡亲百姓足足两三千,还有人不断从四面八方涌来。 马一龙只好出面安抚乡亲,告诉他们自己是去昆山,向赵公子学习先进的农业科学,可以更好的造福家乡。 老百姓都听傻了,在他们眼里,孟河先生就是神农般的人物,他还需要学习什么农业技术? 马一龙为了脱身,把赵昊拎出来一顿胡吹乱捧,说他可以种出亩产几千斤的粮食! 赵昊无奈,赶紧亮出了自己的玉米棒子。还有那些黄瓜、茄子、苦瓜、丝瓜,终于镇住了没见过世面的老百姓。 他又保证会定期派农技员来推广技术,让大家都能享受到最新的农业技术,老百姓这才肯依依不舍的放人。 此举带来的副作用是,赵昊的行踪暴露了。 等他乘小船回到县城码头,准备上科学号走人时,便见熟悉的一幕又上演了。 溧阳知县石青山,率领县里几位士绅,早已恭候多时了。无论如何都要请赵公子赏光吃顿饭。 赵公子有心整合江南,自然不能拒人千里之外,只好客随主便,跟他们去了高静园。 席间,石知县果不其然,试探着询问,江南集团是否还有余力,可以为溧阳的生丝和丝绸兜底? 石青山表示,作为感谢,他一定会为江南集团在溧阳大开方便之门,提供一切便利。 可惜石知县自己也没什么底气。溧阳太小,既不沿江也不临湖,距离金陵和苏州都太远,实在没什么用处。 那是他这样以为。 溧阳在芜申运河与丹金溧漕河的交界处,这两条运河与另外几条纵横的水系,共同构筑起赵公子心中联通江南的运输网。这就注定了溧阳将在未来的江南格局中,占有相当重要的一席之地。 所有赵昊一番作态之后,还是勉为其难的应下了。 当然,竹杠……哦不,细则还是得江妹妹来谈,赵公子可不擅长这个。 ~~ 在溧阳又耽搁了一天,赵昊当晚只好住在高静园中。不过这园子还是挺美的,也算旅途中小小的调剂一下。 翌日科学号扬帆出城,赶赴此行第四站芜湖。 科学号沿着中江驶离溧阳,又进了高淳县境内。这里距离南京已经不太远了,后世高淳也成了南京的一个区。其境内山峦叠嶂、湖泊纵横、水明山秀、四季常青,又是一处鱼米之乡。 运河横穿高淳县境时,赵昊压根就没打算下船,谁知那高淳知县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居然乘船在河上拦路。 赵公子只好又耐着性子应酬一番,也跟高淳县达成了同样的协议。 谢绝了对方上岸一游的盛情邀请,他赶紧继续赶路。 还好,出了高淳县,便进了芜湖县境。 作为赵昊的江南规划中,重要性排前三的西陲重镇……当然这个西陲,指的是江南西陲。 芜湖素有吴头楚尾之称,从地理和文化上都算是江南地区的边界了。 经过深思熟虑和反复的讨论,赵昊已经对内宣布,江南集团不会无限度的扩展边界。 赵昊为江南集团划定的经营区域,大约南起杭州,北至扬州,东临上海,西到芜湖。 这一区域包括了大明最精华的,苏松常镇杭嘉湖、以及应天、太平、扬州共十府。 这十府之地的面积加起来,只有五万平方公里,才是浙江省的一半。但人口超过两千万,赋税更是占全国的一半以上! 毫无疑问,这就是大明乃至全世界最精华的区域所在。 而且这里几十年内都不会有战乱干扰;远离北京政治中心,也没有藩王封地,环境十分宽松;士大夫大都不耻于言利,商业氛围十分浓厚;老百姓大都养蚕织布,手工业也十分发达。 如果大明有一个地方,能实现从自然经济到商品经济跃迁,完成商业革命,那一定是这里无疑! 比起带领整个大明一起进行商业革命,显然只带领这五万平方公平的弹丸之地实现突破,是更现实,更具操作性,自然也更容易的目标。 好吧,这也很难。这年代除大明外的几大帝国,也基本就两千万左右的人口。佛郎机、英格兰更是只有几百万人。 要带领两千万人走入新时代,怎么也不能说容易。 但相对容易些总没错……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能把这一件事办成,就已经牛伯夷上天了。 ~~ 赵昊为什么把芜湖看的这么重。 首先,它的先天条件太好。 芜湖位于长江黄金水道,南有青弋江、水阳江、清水河在此汇集入长江,北有裕溪河连接巢湖。是湖广与江南、皖南与江淮的交汇之地,天然就是勾连南北、交通东西的水上交通枢纽。 这让它成为天下四大米市之首。青弋江沿岸樯桅如林,商户密布,天下贩往江南、皖南、江淮的大米,大都由此发运。 除了粮贸中心外,芜湖还是大明的炼钢中心。素有‘铁到芜湖自成钢’之说。 大明鼎鼎有名的‘苏钢’,其实并不产自苏州,而是芜湖所产。 更准确的说,芜钢工艺本始于苏州。但从几十年前,由于苏州缺乏炼钢所需的铁、煤等原料,以及雇工成本上升等原因,大批冶铁业主和工匠从苏州移至芜湖。 因为芜湖紧邻繁昌、当涂的铁矿,铜陵、贵池的煤矿,且这些矿产都在长江沿岸、一字排开,运输成本极低。在无可比拟的优势,芜湖遂成为苏钢的实际产地。 并且,这里还是大明的浆染中心,素有‘织造尚苏松、浆染尚芜湖’之说。 芜湖的浆染业独步全国,浆染技术和染料生产技术都很先进,所染布帛、丝绸,质量高,颜色鲜、种类多,不易掉色。尤其一些较为特殊的染色,如‘铜绿’、‘银朱’,只有他们能染出来。 甚至苏州所产的丝绸、松江所产的棉布,很多都会通过芜申运河送到芜湖来,经这里的染坊上色,再贩卖全国,远销海外。 这两大支柱产业,共同构筑起芜湖大明五大手工业中心之一的地位。 如此芜湖,赵公子怎能不爱? ps.第二更。 第九十八章 遍地徽 科学号沿着青弋江缓缓驶入了芜湖。赵昊立在船头,只见宽阔的江面上舟楫往来、千帆竞渡,江两岸店铺林立,商旅接踵,好一派长江巨埠的繁华景象! 更奇妙的是,这么富裕的地方居然没有城墙。整个芜湖就像近现代城市一样,毫无限制的茂盛生长着。成百上千的店铺一直延伸到长江边,形成一条令人瞠目结舌的十里长街。 这十里长街闹市的冲击力实在太强,哪怕是金陵城,都没有这么长的一条繁华商业街。只有苏州阊门外那条天下第一商业街,能比它强一头了。 比起还是个小小县城的上海,芜湖简直繁荣的不用他操心。赵昊甚至怀疑,只要再给这里一两百年平安,不用自己插手,它都能自然而然完成进化。 不错不错,这里比想象的还要好。赵昊不能更满意了。 这时,科学号缓缓驶向了徽州码头上。 顾名思义,这是专供徽商停靠的地方。没办法,整个芜湖的米市、炼钢坊、浆染局都是徽州人把持,徽商在此自然有些特权了。 严格说来,本公子也是徽商哩。 这样一想,赵昊便觉得停靠的心安理得了。 ~~ 看到科学号要入泊位,几条官府的哨船忙将其它民船挡在外头,以免冲撞了这条漂亮的不像话的白帆船。以及船上那位漂亮的不像话的公子。 各种光环加持之下,人们看他都自带美颜效果。 码头上,穿着红色黑缘号衣的芜湖县官差,也早已驱散了一干人等,把整个码头都戒备起来。 芜湖知县帅机,与一众当地士绅巨贾翘首以待。迎接场面比之前长兴、溧阳要夸张十倍。 那真是红毯铺地,彩楼高耸。舞龙舞狮,锣鼓喧天。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位阁老返乡,什么总督莅临呢。 其实来的,只是个略有些不平凡的小小少年……好吧,也不小了。 饶是一路被各县高接远送,赵公子还是被这夸张的场面,惊得合不拢嘴。 这是要闹哪样,有钱就可以这么任性吗? 在他吃惊的注视下,科学号靠岸停稳,水手抛下缆绳。 岸上八名民壮抬来了,两边带着扶手的豪华船板。 在一片热烈的欢迎声中,赵公子有些不自在的扶着栏杆走下船。 帅知县和两名老者迎上来,双方客气见礼后,赵昊不禁苦笑道:“帅父母、长公、汪伯伯,你们这是搞得哪一出啊?” 这三位他居然都认识。 帅机是隆庆二年的进士,在户部观政几个月,就外放肥得流油芜湖知县,不用说也知道是谁的功劳。 事实上,赵公子通过吏部的关系,一口气安排了十几个赵二爷的同年,而且全都外放的江南各县! 赵昊承认,他下手有些急了。 但没办法啊,他能帮李春芳挡高胡子一时,挡不了高胡子一世。等那活土匪回了京城,当起首辅兼天官。赵公子别说安排人了,能保着他爹不被撵去临高当知县,就谢天谢地了。 ~~ 至于那位‘长公’,便是大名鼎鼎的浆染巨头阮弼。 此公极富传奇色彩,与他的歙县同乡汪直,号称徽商双璧。 当年,两人都像千千万万的徽商一样,脚踩旧布鞋、怀揣油纸伞、肩背破布囊,带着全家人的希望的离开了家乡。 不过虽然同样是白手起家,但阮弼从不做违法的营生。他先在徽州同乡的店里学徒、当掌柜,一面积攒些本钱,一面寻思自己将来该做什么生意、在哪里做? 一番深思熟虑,他来到了到处都是商机的芜湖,做起了给纸染色的小本生意。 因为他讲求信誉,注重质量,很快把生意做大。而且得到了同行的敬重,渐渐成了芜湖染色纸业的领导者。 执掌行业牛耳后,他迅速带领整个染色纸业做大做强,产品热销全国,甚至连南京六部用的彩纸,都是由他供应。 在这过程中,他结识了一位姓赵的同乡,后来那位同乡还当上了南户部的右侍郎。 南京有了后台,阮弼终于可以放胆进军,拥有百倍市场的浆染业,再度大获成功。 之后他发起成立了芜湖染色局,将原先各自为战的染坊主组织起来,结束了同业恶性竞争的局面,这才迫使洞庭商帮允许他们买绸布染色后自行销售。 在那之前,他们只能赚一道染色的钱,是无法染指利润巨大的销售市场的。 自然经营效益大增,所有染坊主都获利远胜从前。 他又利用徽商遍布全国的商业网络,在各大城市设立了多处浆染分局。让芜湖浆染总局成为全国浆染行业的龙头,并把产品远销海外。 阮弼自然声望大振,成为了整个芜湖商会的会长。 他多年来一直乐善好施,广为造福乡里,深受徽州和芜湖两地百姓爱戴,因此被尊称为‘长公’。 ~~ 至于另一位汪伯伯汪昱,跟赵家的关系比阮弼还近。 因为他本身就是休宁人。这少年来,东门赵家、西门汪家一直是休宁富与贵的代表。 但汪家巨富的岁月,可比赵家显贵的年头长多了。他家在正德年间,就跻身于扬州八大总盐商之一,如今依然将那张日进斗金的牌照,稳稳拿在手里。 不过在扬州当盐商、养瘦马的是汪昱的堂叔汪尚举。汪昱这一房的百万家财,并不是靠卖盐得来的。而是他父亲汪尚权五十年前到芜湖,投资开办钢坊赚来的。 说起汪尚权,在芜湖也是与阮弼齐名的人物。他利用资金优势,花重金从苏州挖了许多高手匠人,严格管理、革新技术,很快让汪家的钢坊一枝独秀。然后他又陆续兼并了十几家钢铁坊,终于掌控了整个芜湖钢铁行业。 然后他借助徽商的关系网,将芜湖苏钢行销全国。并利用朝廷抗倭,需要大量熟铁精铁造枪铸炮的机会,把芜湖的钢产量提升到全国第一,比排第二的广东全省都高。 自此人们一提到苏钢,就会想到芜湖,想到汪尚权,再也不会想到苏州了。 他也因此当上了芜湖商会的会长,风头一时无两。 汪尚权去世后,汪昱继承了家业,十几年来惨淡经营,倒也没坠了父亲的名头。如今他担任芜湖商会的副会长。 另外,他堂叔汪尚举是赵立本的多年好友,老爷子能以一个致仕的侍郎,当上扬州盐业行会的话事人,离不开汪尚举和他便宜小舅子叶希贤的力挺。 赵守正中状元后,他和阮弼都亲自到昆山道贺过,赵昊自然能对上号。 ps.今天不太好写,查资料查得眼疼,只有三章。 第九十九章 浆染局 芜湖徽州码头。 听了赵昊的话,三人哈哈大笑起来。 “赵公子来芜湖,于情于理,都必须最高规格接待啊。,不然我这个知县是要落埋怨的。”帅知府人如其人,帅得一塌糊涂。 “是啊,公子能亲来芜湖,我等荣幸之至啊,这才哪到哪?”阮弼也笑眯眯道。 “哈哈,我说了,你希望低调点儿,可拗不过县尊和老会长。”汪昱的语气里,透着不一般的亲近。 寒暄过后,三人又介绍了其他芜湖官员和当地士绅。 其中有阮弼的侄子,芜湖浆染总局的大掌柜阮范……阮弼年事已高、膝下无子,只能培养侄子做接班人。 汪昱的兄长,在繁昌经营铁矿的汪早。还有芜湖米市行会的会长江叔先。以及芜湖造船行业会长查杰,药材行业会长汪一龙等……他们也都是徽商,而且休宁老乡不在少数。 赵昊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个城市的士绅居然全都是商人,而且有如此多的行会存在。 这是一座商人控制,基本依照商业规则运行的城市。这一点,是连苏州都比不了的。 当然,这跟当地有出息的读书人偏少有关系……上一位中进士的还是嘉靖三十二年的同进士,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 可见有得必有失。 ~~ 午宴是在县公馆举办。毫无意外,徽州菜唱了筵席的主角,又以江鲜点缀。什么‘火腿炖甲鱼’、‘腌鲜鳜鱼’、‘黄山炖鸽’之类,都是最道地的徽州风味。 可惜赵公子是个假徽州人,实在享受不来臭鳜鱼的味道。还有长满毛的豆腐,都让他有些败胃口。 只好推说坐船太久,有些没胃口,捡了几样清淡些的菜肴果腹。 众人倒也不觉得太尴尬,赵公子可是味极鲜的老板,口不刁才怪呢。 不过大家都是同乡,酒桌上皆操乡音、谈笑无拘,倒也不担心会冷场。 帅知县刚上任时,总会生出一种,自己在徽州当知县的错觉。不过他现在已经习惯了,而且还学会了徽州话,可以跟这帮徽商打成一片了。 再说,大家自己人,有什么好处,总少不了自己一份。帅知县也不用跟石青山、贾桂那样,着急上杆子求着赵昊。 一席尽欢,众人将赵公子送去汪家的园子下榻。 赵昊在芜湖要逗留数日,就算要谈什么事,也不急于这一时。 只是夜里有个小插曲,汪昱安排了几个姿色上等的女子,想要给赵公子暖床。却连他的寝室门都没摸着,便被巧巧给撵走了。 “我们家公子还小哩,别让他看到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巧巧叉着腰,对前来赔不是的汪昱毫不客气。 “说什么呢,对王伯伯客气点儿。”赵昊苦笑着走出来,请汪昱进屋吃茶道:“家里这方面管的太严,好意心领了。” “哈哈,跟你爷爷管你爹一样,他都二十了,拉他去喝花酒都不敢。”汪昱一张嘴,就是老纨绔了。 赵昊暗暗翻白眼,心说他可没耽误泡萝莉。面上却笑道:“我们赵家家风向来如此,徒之奈何?” “唉,一方面令人钦佩。另一方面,也要吸取孝宗皇帝的教训啊。”汪昱小声道:“你爸就你一个儿子,你大伯也只一儿一女,人丁太单薄了,不保险啊。” “咳咳,多谢提醒。”赵公子略尴尬的咳嗽两声,忙把话题转到接下来的行程上,问他明日先去哪里。 “先去老会长那儿吧,尊老爱幼嘛。”汪昱笑道:“要是来得及,下午去我那。来不及就后天。” “你那儿安排在后天吧。”赵昊笑道。 “怎么,还有人要来?” “嗯。”赵昊点头笑道:“徐大公子。” 这徐大公子,自然是徐邦瑞,而不是已经成为失踪人口的徐璠。 “哦。”汪昱点点头,并不意外。显然双方早已通过气了。 ~~ 翌日一早,阮弼的侄子阮范,便来接赵公子去他家的染局参观。 从花津桥过去青弋江南岸,便是成排的染坊染局,其中最大的一家,便是阮家的‘永兴浆染局’。 阮弼早就在染局门口恭候,见礼后,亲自引着赵昊进去前店参观。 永兴浆染局依然是前店后坊的模式,进去气派的店面,便见里头红木的柜台上,摆满了上百种颜色的布料。有大红、莲红、红色、银红、水红、木红色。紫色、赭黄、鹅黄、金黄、茶褐色、绿色、豆绿、油绿、天青、葡萄青、蛋青、翠蓝、天蓝、玄色、月白、象牙…… 不是亲自担任小二的阮范从旁介绍,赵公子断然认不全这些颜色。他不禁暗暗咋舌,在没有化学染料之前,能单靠天然染料,就染这丰富的色彩来,这芜湖的浆染业还真是强的离谱呢。 赵昊数了数,光蓝色面料就有十几种,加上各式印花的蓝花布,足有三十种之多。 “蓝色布料是销量最大的,占全部出货的七成。”阮范介绍道。 “因为大家都喜欢蓝色吗?”赵昊奇怪问道,他也发现这个现象了。哪怕四百年后,九十年代前,老百姓的衣服也大都以蓝色为主。 “不是,主要是因为我们愿意卖蓝布。”今天店里不对外营业,阮范当然要展示一下自己的坦诚,好给赵公子留下好的印象。 “蓝色染料方便获得,上色容易,不易掉色。”一旁的阮弼苦笑道:“而且能染出层叠变幻的蓝,这样能让买家觉得,我们的产品很丰富。” “这样啊。”赵昊点点头,这种销售手法四百年后很常见。给你一堆不同的口味,其实产品就那一样,却让你感觉自己有很多选择一般。 “不过公子也别小看这些蓝布,里头道道也是很多的。”阮范自信的介绍道:“这种像绸缎似的光青布,只有我们永兴能染出来。不过光青布这些年已经不太吃香了,现在是这种毛青布更受欢迎。” “这种料子我穿过。”赵昊笑道:“红焰之色隐然,看上去跟毛呢似的,高级感很足啊。” “卖的比素绸还贵呢。”他身后的马秘书,早就被眼前琳琅满目的布料深深吸引了,忍不住小声补充一句。 “是吗?”赵昊倒吸口冷气,心说这印染行果然赚钱。在染缸里过一过,棉布价格翻几番啊。 第一百章 毁灭者赵昊 参观完了前店,赵昊又来到后面偌大的染坊中。 染坊里,最夺人眼球的自然是那数百具,两丈多高的木架。架子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布料,像一面面长长的旌旗,在微风中飘荡。 赵昊在影视剧中倒是常见这场景,一般要么是杀人,要么偷情,反正都儿童不宜的画面。知乎知乎,具体都有什么来着? 阮范告诉赵昊,这大架子叫晾布架,用于晾晒印染好的布料。 赵昊收起旖旎的想法,绕过了挂满故事的晾布架。便见上百口大缸,整齐的摆放在空地上。每口缸上都放着块木板。 不用阮范介绍,赵昊也知道这是染缸了。因为他看到有工人,从缸里把布捞出来,放在担缸板上沥水。 缸后还埋着一排光滑的木桩。工人将控水后的布,套在木桩上。另用一根短木棍插进去拧绞去水。地上淌的水五颜六色,霎时醒目。 赵昊心说,这得亏没有环保部,不然非罚你个生活不能自理。 他这才发现这场院中间高、两边低,这样不管晾布架滴下来的水,还是染缸旁沥出的水,都流向作坊两边的暗渠,不至于让整个场院整日泥泞不堪。 ~~ 过去这片露天区域,便进了烧火的大棚。 只见大棚下,盘着几十口灶台,台上大锅里热水翻腾。 灶台大棚也分左右两个区域。 左边锅里煮的是清水。赤着膀子的工人,将一卷卷白色的松江布,小心投入锅中,然后用木棍轻轻搅拌,锅里就像绽开了一朵偌大的白牡丹。 阮范告诉赵昊,染布前需先用清水煮过,以去布的‘浆力’……其实就是去除棉布中的淀粉成分,使其柔软易着色,经久不脱色。煮过的白布要送去控水晾干,才能再用。 赵昊再看右边灶台旁,有穿着长袍,戴着围裙的染布师傅,端着盆往锅里下调好的颜料。 他看过《大染坊》,知道染布师傅之所以能吃白面馍馍,全靠掌握着颜料的配方。这作坊里上千号人,所有的步骤都瞒不了人,唯有这调色一环,是师傅关起门来自己配的。 为了保密,他们会让徒弟把许多无用的配料都放在屋里,让你猜不到他用了哪几样料,每样用多少。 染料配好后,有的是直接把白布下进锅里同煮,这叫‘煮染’。但大部分还是等染料液冷却,加入染缸里浸染。 染好的布晾干后,还得漂洗两到三遍去掉浮色。这一步,用的清一水都是女工。 赵昊对此并不稀奇,因为自古以来,江南地区妇女出门工作的比例,都是全国最高的。 漂洗过后,还有最后一步——碾布。 这一环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染布的卖相。碾的好,可以让原本表面粗糙的手工棉布,变得表面平滑、色泽亮丽,品质大大提升。碾不好,染的再好也白搭…… 芜湖浆染业能冠绝全国,离不开本地大小荆山上,出产的石料性冷质腻,是最上等的碾石材料。芜湖浆染行会甚至将两座山买下来,不许外人开采,碾石原料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 参观完了所有流程,已经快中午了。 其实赵昊个大外行,又能看出什么门道?只能通过作坊的布局、堆料井井有条,工人操作忙而不乱,推测出阮家的生产管理还是很有一套的。 至于如何染布?也就看个热闹。只知道这里头门道很多,每一步都需要有经验的工匠把关罢了。 午饭是在阮弼府上解决的。 饭后小憩片刻,赵昊便从客房出来跟阮弼说话。 阮弼早已在临湖的小楼中备好了茶点,恭候赵公子前来了。 赵昊见他连阮范都支开了,就知道长公有体己话要说。 “公子休息好了?”阮弼笑呵呵的为他沏上徽州本地产的黄山毛峰。 “这么漂亮的园子里,怎么能休息不好?”赵昊呵呵笑道。 “公子谬赞了,这里也就随便收拾了一下,充其量只能算是住着舒服。”阮弼意味深长道:“叶落总要归根,咱们徽商在外漂泊一辈子,临老了还是要回家的。” “长公离告老远着呢。还要继续领导芜湖同业啊。”赵昊呷一口毛峰,只觉滋味醇甘,香气如兰,韵味深长,不由神情一振。 “公子说笑了,令祖父都已经致仕两年了,我和他同岁,怎么能不考虑退下来呢?”阮弼轻叹一声道:“只是不像令祖那样有福气,生得好儿孙,可以了无牵挂,悠游林下。” 赵昊心说,我爷爷操心的事儿可多了。天天在家里站岗放哨,累得人都瘦了。 不过阮弼说这些是有目的的,赵昊也就没打岔。便顺着他道:“阮二哥精明强干,又跟着长公学了那么多年,一定能顶的起‘永兴’。” “不行啊。”阮弼却摆摆手,叹道:“这孩子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手把手教了他十几年,他什么能耐,老朽最清楚。” “小二操持个‘永兴’没问题,甚至领导浆染行会也能勉为其难。”阮弼说着,幽幽看向赵昊道:“原来我也觉得他可以接班了。但现在,芜湖的浆染业面临灭顶之灾,我不敢放手了。” “晚辈所见一片欣欣向荣,哪来的灭顶之灾?”赵昊问道。 “哈哈哈,公子就别装糊涂了。”阮弼笑着指指赵昊道:“能终结芜湖浆染业的,就是公子啊。” “我?”赵昊指着自己,一脸懵伯夷。天地良心,本公子如此善良,怎么会被这样误解呢。 “呵呵,老朽听闻,江南集团成立了个纺织总公司?”阮弼笑问道。 “不错。”赵昊点点头道:“下设一家丝绸公司,一家棉纺公司。” “老朽要说的就是那家棉纺公司。”阮弼淡淡道:“听说总……经理是翁老会长的儿子翁凡?” “嗯。”赵昊点点头,心说消息还挺灵通呢。 “翁凡正在松江干什么,公子会不知道?”阮弼又问道。 “集团下属的公司都是独立经营,自负盈亏的。”赵昊苦笑道:“他没必要事事向董事会汇报。” 马秘书知道,这是公子又健忘的台词。赶紧附在他耳边,轻声提醒几句。 ps.还有一更,不过还么写完,要等。明早看也一样。另外,明天岳父过生日,要请个假哈。 第一百零一章 强强联合 水阁中。 “这还是您下的命令,让翁总为了松江的稳定,去接手因徐家倒台,而失业的织娘们……”马秘书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跟赵昊咬着耳朵。 赵昊这才恍然道:“哦,长公是说,翁凡在松江干的事儿啊。” “不错,短短十几天,徐家的两万织娘,就已经被他挖去了一万五。”阮弼恨得牙痒痒道:“他这是要搞什么,公子不会不知道吧?” 赵昊哑然失笑。 没想到江南棉纺在松江的举动,给了远在芜湖的阮弼如此大的压力。 不过也不难理解。一旦江南棉纺控制了松江的棉纺业,就等于控制了印染业的上游。只要翁凡不供货,芜湖的印染业就得停摆。 虽然从前徐家也控制着棉纺业,但徐瑛是个半吊子二世祖,他手下的管事也大都见钱眼开。 阮弼只要每年喂饱了这些家伙,他们才不管松江布是在哪里染出来的呢。 可翁凡和江南棉纺肯定不会答应,松江只出原料布,挣点辛苦钱,却任凭芜湖这边浆染后赚大头。 所以能想见,待江南棉纺控制住松江的棉纺业,很快就会向芜湖发难的。 以阮弼的老辣当然不会坐以待毙,若非江南集团的话事人是故交之后,他怕是早就去松江横插一杠,打乱江南棉纺的如意算盘了。 甚至他可能已经在布局了,只是想跟赵昊谈一次,看看有没有和平解决的希望吧。 但,爱好和平的一方,往往总是弱势者啊。 ~~ 尽管阮弼笑容可掬,不见丝毫怒气,水阁内的气氛依然有些凝滞。 此时长公心中,愤怒谈不上,更多的是无力感。 这种无力感并非因为他欠了赵立本的人情,抑或自己年事已高、力不从心。而是完全因眼前这青年,和他的江南集团而产生的。 尽管行会中不乏要跟江南棉纺开战的呼声,但阮弼心里清楚,那样的话,他们一方必败无疑。 因为江南集团实在太强大了。 阮弼仔细研究过这家集团,悚然发现它创办至今,几乎没赚过一文钱。 一直在不断的花钱花钱,花出去的钱少说大几百万两了吧? 一家毫无盈利需求的超级商行是多可怕啊,那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无敌。 所以这是一家根本不能以常理,甚至不能用以往经验判断的商行……不,不是商行,是比商行更高等级的存在,就像一个集合了越来越多人利益的共同体。 它的核心班底是苏松常镇一带,十几家倚重工商的豪势之家。外围还有无数大户,持有它们的债券。 苏州一府七县一州,全都绑在它的战车上。从知府蔡国熙到下面的知州知县,统统心甘情愿为其保驾护航、摇旗呐喊。 根据最新的消息,松江的衷贞吉也带着两个知县,加入了江南集团提出的‘江南经济一体化’,说往后要苏松取长补短、协调发展云云…… 听说常州、湖州、嘉兴也表示出了,对这个计划浓厚的兴趣。 且江南集团还占据了印染行业的上游,无论从哪个角度,芜湖印染业行会跟它比起来,都只是小小一只,根本无法挑战对方。 不过阮弼心服口服。 江南集团才成立不到一年啊!简直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再给赵昊几年,江南集团会成长到什么程度?长公感到很好奇。他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江南集团会达到什么样的顶峰? 那一定是所有商人想都不敢想的程度吧? 所以最好不要是敌人。 ~~ “哈哈哈。”了解了来龙去脉,赵昊放声大笑起来道:“长公多心了,江南棉纺的行为,不针对任何人。只是受松江衷知府所托,接手失业的织工织娘罢了。” “你知道,松江开年后乱的很。要是再出现大片失业,怕是会激起民变的。”赵昊一脸感慨道:“江南集团既然扎根江南,也只好勉为其难了。” 这话倒也不假。徐阁老万万没料到,海瑞居然如此‘胆大妄为’,双方谈崩之后,立即下了死手!端了徐家三处宅邸,抓了两百多人! 虽然这些徐家人退田之后,大都被放回了家。 可老虎屁股摸不得,徐家不可战胜的神话,彻底破灭了。松江百姓积郁多少年的怨气,彻底爆发了。每天都有人状告徐家欺男霸女、抢夺民产,勾结海盗、大肆走私……甚至连徐璠当年在顺天府参加乡试,请人替考的丑闻都扒出来。 徐家人彻底成了过街老鼠,那些往日里巴结他们商人,也纷纷断绝了生意往来。织工织娘们则因为参与了告状,担心日后会遭到徐家报复,也纷纷离开徐家的工场。 不离开也没办法,订单都取消了,开不了工没钱拿啊! “原来如此,公子仁德,江南集团高义啊!”阮弼一脸钦佩,仿佛不知道这背后有江南集团在捣鬼一般。 “那往后,生意该怎么做,还请公子明示。”要么说姜还是老的辣,这时候阮弼先服软,赵昊还真不好朝老前辈下刀子。 不过他多虑了,赵公子是为了芜湖起飞而来。而不是来釜底抽薪,干掉芜湖的支柱产业的。 “当然是做大做强,再创辉煌了。”赵昊便笑着安慰长公道:“不过以你我两家的关系,长公尚且揪心挂肚,可见江南棉纺和芜湖浆染的关系,还需要做一些调整啊。” 阮弼眼皮微微一跳,知道戏肉来了,不动声色问道:“敢问公子,该如何调整?” “以长公的智慧肯定明白,合则两利,分则两害的道理。”赵昊呷一口茶水,淡淡道:“两家强强联合,分工合作、各司其职,是大家最好的选择。” “不错。”阮弼点点头道:“怎么个强强联合法?” “国与国可以联姻,我们只能换股。”赵昊微笑道。 “换股?”阮弼十分了解江南集团,自然知道这是赵昊拿手的兼并手段。“就像伍记和沙船帮那样?” 伍记和沙船帮,都是这样成为江南集团一部分的。 “对,只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大家才能真正成为一家人。”赵昊淡淡道。 “具体怎么个换法?”阮弼沉声问道。 “首先,芜湖浆染业总会,要改组为股份制公司。”赵昊竖起两根手指道:“然后你们有两个选择,要么跟江南纺织总公司换股,要么跟江南棉纺公司换股……因为前者是后者的母公司,所以换到的股份是不一样的,前者肯定少一些。” “那是自然。”阮弼点点头,这很好理解。 ps.第三更。明天请假一天,后日恢复更新哈。 第一百零二章 浆染行会 纺织业孕育了工业革命,这绝非巧合。 因为纺织品不分国家阶层、人人都需要,不像茶叶瓷器那样,严重受限于消费者偏好和富裕程度。 而且纺织品易损耗,市场需求稳定持久。不像是瓷器木器之类,一旦拥有、天长地久,因使用期过长,反而限制了市场。 庞大而稳定的市场,带来数量庞大的从业工匠。相对机械化的重复劳作,让机器生产成为了可能。工匠便在对生产工艺和工具,日复一日的观察改进中,实现了灵感的迸发。 赵昊本人对机器替代人的生产,持非常保守的态度。毕竟大明最大的问题是劳动力过剩,大规模手工生产才符合大明目前的现状。 贸然走机器生产这条路,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谁也不敢说。万一加剧手工业者失业,酿成民乱,那就万事皆休了。 但无论如何,都必须承认,以纺织业为代表的轻工业是发展的方向和主力。它非但可以大大促进商业革命的到来,还能为上下游产业创造庞大的就业岗位。是赵昊在江南地区复制的头号支柱产业。 纺织业的中心自然在苏松,但浆染业作为最重要的下游产业,是该继续留在芜湖,还是拿回苏松更好?集团内部发生过激烈的争论。 以江南纺织为代表的一派,坚持要‘就近浆染,号令统一’……说人话,就是灭了芜湖的浆染业。 江南集团并不唯业绩论,允许下属公司为了达成某一战略目的,暂时不赚钱甚至亏损。这就让刘正齐、许志向等人看到了轻松解决芜湖浆染行业的希望。 他们只要半年不往芜湖发布,芜湖的大小浆染作坊就将纷纷投降,哪怕有阮弼这样的巨头坐镇,也无济于事。 但这一方案遭到了战略决策委员会成员,尤其是徐渭的尖锐反对。 徐渭先按惯例,嘲讽这帮洞庭商人没别的本事,就会仗着垄断地位卡人脖子。之前不让任何人卖米给昆山,现在又不许卖布芜湖,一点没长进。怪不得只能在苏松上蹿下跳,没法跟徽商比肩。 洞庭商会三人面红耳赤,但这属于他们在集团的黑历史,根本不敢反驳。只能暗骂这徐胖子哪壶不开提哪壶,面上还要虚心受教、接受批评。 王梦祥也认为,公子的目标是‘整合江南,共同富裕’。江南集团却一亮相就要了芜湖的半条命,这让其余九府五十四县五州的官绅百姓怎么看? 不利于团结啊,严重因小失大。 最后,战略决策委员会驳回了江南纺织总公司这一提案。赵昊也是因循委员会的决策,决定先不给芜湖方面压力。对他来说,此行只要能与芜湖浆染行会达成战略合作就足够了。 至于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嘛。反正自己就算不用松江布卡脖子,也有的是办法让阮弼求着自己,带他一起玩。 说白了,赵公子此次巡视江南,是一次展示江南集团仁德的亲善之行,搞出几个集团与地方府县合作的典范,就是最大的成功了。 所以他给了阮弼十分宽松的条件,怎么选择全看对方,江南集团都无所谓。 他这种不恃强凌弱,尊重弱势一方的态度,让阮弼大受感动、心折不已,终于明白为何那些江南大族都愿意追随他了。 阮弼向赵昊再次道谢,并请他给自己一点时间,跟行会众人商议一下,争取在赵昊离开芜湖前,给他一个准信儿。 赵昊反倒劝他不用着急,只要大体有个意向,随后江雪迎会过来详谈的。 ~~ 虽然赵公子这样说,阮弼还是召集芜湖浆染行会全体成员,连夜开会商议此事。 十八具牛油大灯把行会的议事大厅,照耀的亮如白地。一百多名大小染坊主济济一堂,听他们敬爱的阮会长讲述,今日与赵公子面谈的内容。 老会长说完,厅中议论四起,染坊主们交头接耳,讨论着对此事的看法。 阮弼也不催促,坐在头把交椅上,一边怡然自得的嚼着槟榔,一边微闭双目,等他们充分讨论完了再说。 就这样整整议论了半个时辰,直到厅中那具西洋钟,指向晚上九点时,阮弼才睁开了眼睛,轻咳一声。 议事大厅里马上安静下来。 “都说说吧。”阮范便沉声道:“赵公子的提议,大家应不应?” “应。” “应。” “当然应。”众人忙纷纷点头,没一个敢说不应的。 可见江南集团给芜湖浆染业的压力有多大。毕竟你无法战胜一家可以不赚钱的商号,人家赔得起,你赔不起…… “好。”阮弼点点头,从浅碟中又捻一颗槟榔,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他平生无所好,唯有嗜槟榔如命。 “既然如此,那我们行会就决定改制为公司了。” “没问题。”众人纷纷点头。 浆染行会本身就带有股份公司的性质。各家按照各家的实力向行会出资,市场份额由行会按各家出资分配,所以改制公司并无实质障碍,大家也都同意。 但接下来,讨论该与江南纺织,换多少股份合适时,分歧却出现了。 有人认为,换个两三成自保就足够了。 但也有人认为,两三成肯定满足不了江南集团的胃口,将来肯定还会生事端。 不如一次到位,把大头让给江南集团。这样对方才能彻底放心,不会再去扶植松江的浆染业。 这样大家就再也不用担心,铆足了劲儿扩大生产,赚大钱就成。 两边的观点泾渭分明,阵营也很清楚。 持前一种观点的,大都是大染坊主。这些人在行会里话语权重,担心江南集团做主后,会故意扶植小染坊主来取代他们,以此给芜湖浆染业洗牌。 持后一种观点的,则主要是小染坊主。这些人本来就说了不算,只能吃大户们的残羹剩饭。换成谁当家,情况也只会更好,不会更糟。当然巴不得改朝换代。 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按规矩,投票决定了。不过不是一户一票,而是根据各家的份额决定各家的票数。 所以,虽然小染坊主们人数多、声音大,但最后能赢的只怕还是大户们。 但在投票前,通常不会提前表态的阮弼,忽然缓缓起身。 第一百零三章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浆染行会议事大厅中。 众人只听老会长沉声道:“承蒙诸位错爱,老夫执掌芜湖浆染业廿载,只独断专行过一次,就是当年争染布售卖权时,坚持跟松江的布商僵持到底,最后逼得他们让步。” “我等能有今日,皆拜老会长当日力排众议所赐。”众人忙心悦诚服道:“今次我们也听老会长的。” “对,老会长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大小染坊主们都嚷嚷道。 “好,感谢大家的信任,老夫今日就再独断专行一回。”阮弼点点头,缓慢而坚定的对众人道:“多少年来,老夫的态度从未改变过——一切以咱们芜湖的浆染行业,发展壮大为要。只要行业壮大了,所有人都会得到足够大的好处。” “所以要抛开个人的那点儿私心杂念,选择一条对行业发展最有利的道路。那这条路该怎么走,也就显而易见了。”只听老会长淡淡道:“放眼大明,发展势头最迅猛的,就是江南集团了。而且观其布局,枕长江、环太湖,收江南于囊中指日可待。” “所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我们芜湖浆染业,只要搭上江南集团这条大船,自然会发展壮大。但只有成为江南集团的一部分,才能到集团亲儿子们一样的待遇。反之,不想失去自己的主导地位、若即若离,在人家眼里只能是只能小婢养的,得到的好处终究有限。” 为了让那帮大染坊主能听到心里去,阮弼掰开揉碎,说得极为粗浅。 大染坊主们一个个面有难色,心说你老人家没儿子,说从大局出发当然轻松。我们可是有儿子的,更想一代代做土皇帝…… “有不同意的也无妨,允许。”阮弼对这帮家伙的心思了若指掌,云淡风轻道:“又不是说,行会里所有人都要参股未来的浆染公司,不同意的不参股就是了。老夫保证,公司日后不会为难你们的。” 说着他吐掉口中的槟榔渣,垂下眼睑道:“就这样吧,愿意参加的留下来,不愿参加的可以先回去了,来去自便。” “……”厅中一片鸦雀无声,哪个大染坊主也不敢挪步。 糟老头子坏得很,信你才有鬼。 他们又不是三岁孩子,怎么会天真的以为,将来可以相安无事? 江南浆染公司一旦成立,还有他们这些作坊主的活路吗? 这下全都没了心气,一个都不敢离开大厅。 ~~ 第二天,赵公子参观了汪家在长江边的汪记钢坊。 原本江南煤铁集团的董事长徐邦瑞预定要赶来一同参观的,但昨天夜里赵昊接到他的急信,老公爷徐鹏举忽然病倒了,徐邦瑞这个当儿子的,自然不能离京,只能金陵再见了。 赵昊回信问候了老公爷,又说如果需要大夫,可以随时知会江南医院。 好在徐鹏举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他利用魏国公府的权势,直接买下了繁昌县一半以上的铁矿。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江南集团都不需要为高品位铁矿石而发愁了。 所以来不来也没什么影响,赵公子一个人参观也一样。 对于这个大明乃至全世界最先进的钢铁生产工场,赵昊还是很感兴趣的。 马车沿着一条压得十分紧实的煤矸路,驶入一个有独立码头的巨大堆场中。 一下车,赵昊便看到江边码头旁,堆着数座小山似的黑色矿石。 仔细看,还是能分出来,石块大一些,颜色浅一些的是铁矿石;另一种深黑色的则是煤。 赵昊不禁感叹,芜湖的水运优势,在这个时代,确实拥有无与伦比的竞争力。 “你家钢坊的位置,实在是太方便了。” “这种土锭铁是从繁昌赭圻岭运来的,煤则是从贵池馒头山拉来的。”汪昱笑着解释道:“咱们芜湖本地不产煤铁,如果不把场子建在江边,运费可承受不住。所幸这两处矿场都在上游江畔,运费还能接受。” “嗯,建在江边,无论是取水洗矿,还是降温,也都十分方便。”赵昊点点头,讲起炼铁,他可比浆染懂行多了。研究中心的01所,就是在赵公子的指导下建立的,并按照他给定的方向在研究。 汪昱不禁暗暗钦佩,虽然西山岛上那十几位铁匠师傅,就是他送给赵昊的。但赵公子日理万机,居然对如此细小的关节都了若指掌,实在是让人不服不行。 ‘看来所有成功都不是侥幸啊。’汪昱暗叹一声,言行愈发恭敬。直接领着他穿过堆场,进了钢坊大门。 ~~ 一进去钢坊,赵公子就看到两个偌大的大棚,有几十名工人,正用手推车,将外头的铁矿石和煤,分别运进两边大棚。 左边大棚里,是一个个砖石砌成的长槽,槽边是一个同样用砖石砌成的蓄水池。 工人们将数车铁矿石倒入槽中,然后打开水闸。蓄水池中的水流,便凶猛的冲入槽中,带走了不少泥土和杂质。还有工人用耙子使劲搅动矿石,将附在上头的粘土,还有混在里头的石块清理出来。 然后有专门的选矿师傅,拿着簸箕仔细洗淘挑选起铁矿砂来。但凡带着脉石的,以及品相过差的,都会被直接丢弃。只有高品相的矿石才会被装进一旁的竹筐里。 不过这些矿石仍然不能直接入炉,还要用小锤敲碎碾成矿砂,再经过一次洗选,最后留下的都是杂质极少的铁矿砂了。 赵昊赞许的点点头,这跟后世的洗矿选矿是一个原理。 汪昱从旁介绍道:“这洗选池,乃是家父所创,虽然耗时耗力,但有诸多好处。” “洗了之后,是不是出铁多了,出渣少了,还能节省用煤啊?”赵昊抓起一把黑褐色的矿砂,这品质确实肉眼可见的高啊。事实上,繁昌铁矿也是我国为数不多的高品位铁矿之一,苏钢之所以独步天下,与用料有莫大的关系。 “不愧是赵公子,果然是天下事,无所不通也!”汪昱赶忙奉上马屁道:“真是没人比公子更懂了。” 赵公子翻翻白眼,这什么狗屁头衔? ps.抱歉,回来太累了,还有一更,可以明早看。 第一百零四章 钢铁是这样炼成的 至于另外一边的大棚,则是用来洗煤的。 主要是通过水流的冲击作用,把不同比重的原煤分出不同等级,并除去尘土和废石,以降低灰分和硫分含量。 但这样得到的精煤却也不是直接应用,而是送入大棚后的土窑中进行闷烧。 只见地面一排排坟包似的土窑上,用砖头砌成的烟囱中,不疾不徐的冒着黄褐色的烟。 烟气十分呛人,远远便熏得人泪流满面,咳嗽连连。 马秘书马上为公子,戴上了口罩和护目镜。然后她和护卫们也同样自我保护起来,倒把汪昱看得一愣一愣。 赵昊便让护卫也送给他一套,汪昱学着他的样子戴好,顿时感觉呼吸顺畅多了,眼睛也不流泪了。不禁又是一阵佩服……他不大爱来钢坊,很大程度就因为烟气太熏人了。 没想到赵公子早有应对之法。 带上口罩的汪伯伯,终于可以继续向赵公子介绍,这是在制取焦炭——靠窑中烟煤自身燃烧的热量,逐层将煤加热,经过八到十天的闷烧,焦炭成熟。然后注水熄焦、冷炉扒灰,未燃烧的部分便是焦炭了。 虽然在赵昊看来,这种法子不光耗时长、成焦率低,而且最致命的缺陷是灰分太高,使焦炭的效用大打折扣。不过在01所摸索出实用的炼焦炉之前,这已经是世界领先水平了。 欧洲要一百五十多年后,才能学会用焦炭炼钢呢。 ~~ 今天等不到焦炭出窑了,但赵昊还是炼铁炉旁,看到了一堆失去光泽、色呈灰白的燃料……那是之前炼好的焦炭。 而那一人多高,圆筒状的炼铁炉,内壁是用一尺多厚、掺了盐的粘土砌成的,外面用一圈坚实的圆木打桩固定,然后用熟铁圈像箍桶一样,将整个炉子紧紧箍住。 汪昱告诉赵昊,打造这样一个炉子,少说得花个把月时间,不能轻率贪快。否则盐泥一旦出现裂缝,就会前功尽弃不说,还有可能引发危险。 这样一座炼铁炉,可以装铁矿石两千多斤。点火前,先在炉中铺一层焦炭、接着铺一层矿砂和煤粉的混合物,如此逐层铺满后,便自下点火,开始炼制。 在炼铁炉旁,还有一具巨大的鼓风机,两头各有两个只穿着犊鼻裈的汉子,在有节奏的推拉着为炼铁炉送风。 炼铁的师傅向赵昊介绍,里头的矿砂烧熔成铁水后,就会从炼铁炉的腰孔中流出来。这个孔事先用泥塞住。白天每过一个时辰,就捅开泥塞,让铁水流淌出来。 铁水流净后,立即用叉拨泥,再次把孔塞住,然后继续鼓风熔炼,待一个时辰后再开孔放铁水。 这种方法看似不如坩埚法那么讲究。但坩埚法中,矿石与焦炭没有接触,这就让焦炭只起到燃料作用,却没有发挥其渗碳剂、还原剂和料柱作用。 反倒是这种直接混合煅烧的法子,可以将焦炭的四大作用都发挥出来,炼出来钢铁的品质自然更高。 ~~ 赵昊便远远站着,在熊熊炉火炙烤不到的地方,等待下一次开孔。 还好,虽然汪记钢坊的炼铁炉只有小半在工作,却也有足足十座之多。不一会儿,就有一炉开了孔。 赵昊虽然离的远,却也能感受到那火红色铁水蕴含的灼人热量。他目不转瞬的看着铁水,顺石制的导流槽,流入了旁边的一口方塘中。 汪昱告诉赵公子,这流出来的铁水就是生铁。如果要用生铁冶铸的话,将其注入模范中,冷却便可直接取用了。但这种生铁器质量太差,也不值钱,汪记是从来不屑于制作的。 他们还要在那方塘中,将生铁炼成熟铁。 那方塘与炼铁炉同样制法,但高度只有一尺半的样子。旁边用砖头砌了个稍高一砖的台子,炼铁师傅和学徒都站在台子上操作,以免这波铁水太多,发生冒溢。 待铁水流入塘内,炼铁师傅便迅速把准备好的细泥粉,均匀洒在铁水表面。 “炒!” 待师父一声令下,几个学徒便用柳木棍猛烈搅拌起来,将生铁炒成熟铁。柳木棍每炒一次便会燃掉二三寸,再炒时就得更换一根新的。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炒钢法’了,可以让生铁中的硅、锰、碳氧化,把含碳量降低到钢或者熟铁的范畴。如果温度能再高上两三百度,见证奇迹的时刻就将到来……可惜目前还做不到。 ‘拿铁当菜炒,还真是名副其实。’赵公子不禁暗暗赞叹。 他知道,按照这种法子,炒出来的其实多半就是钢了,而且是低碳钢。但在这时的工匠们看来,这一步炒出来的只能叫熟铁。 其实是定义的差异导致了这种分歧。 在赵昊的概念中,生铁、钢、熟铁,都是铁碳合金的一种。%就是生铁,%就是熟铁。介于两者间的就是钢。所以钢也可以按照含碳量不同,分为高碳钢、中碳钢和低碳钢……反正只要含碳量在生铁和熟铁中间,通通都是钢。 但大明的工匠绝对不会认同,赵公子这么草率的分类。 是的,‘钢’在这个年代工匠看来,是绝对神圣的,只有杂质少、硬度高的一小部分钢材,才会被冠以‘钢’的称号,用在刀刃上。但凡没有经过千锤百炼的,管你低碳钢、中碳钢,甚至高碳钢,都统统被归类为熟铁而已…… 因此赵昊的一五计划中,要求年产工具钢一吨,可不是个容易的目标。 ~~ 哪怕是汪记这样的冶铁大户,九成以上的产品也都是‘熟铁’制品……一部分铸造成各种工具、兵器和盔甲。一部分直接在塘里划成方块,冷却后拿出来锤打成圆块,便直接出售了。 01所就大量采购了汪记出品的熟铁坯,质量自然十分出色,但用来造枪造炮依然远远不够。但必须要经过回炉反复锻打,去除杂质才堪使用……用来造枪还能顶得住。用作造炮的话,成本就实在太高了。 最终,只有不到一成的优质熟铁,会用来炼‘钢’。 第一百零五章 汪记困局 因为钢材的硬度与含碳量高低成正比,所以要想将熟铁锻炼成‘钢’,除了千锤百炼之外,还要重新提高其含碳量……大明炼钢业之所以领先全世界,关键的区别就在这一步上。 比如日本,是在折叠锻打时,在熟铁外包裹纸张和草木灰进行锻打,这种渗碳手法效率低得令人发指。所以倭人都把自己的钢刀视若生命,因为得来一把太不容易了。 而大明,有闷钢法、灌钢法两种成熟技术,效率比日本高出不知多少倍。 芜湖特产的苏钢就是采用了后者。 赵昊看到炼钢师傅先让徒弟,将没有经过锻打的熟铁片放到打铁炉内,旁边同样有小工在拉风箱加热。 约莫两分钟后,学徒又用大火钳,钳住条生铁的一端,斜放在炉口内,同时命徒弟加劲鼓风,好让炉温不断升高。 不到盏茶功夫,生铁斜搁在炉中的那端开始熔化,不断有铁水滴下。这时,炼钢师傅才从徒弟手中接过大铁钳,钳住生铁在炉外的一端,开始左右移动,使铁水均匀地淋到下面的熟铁上。 因为熟铁的熔点高于生铁,所以虽然是先放进去的,却只是被烧的通红,没有融化的迹象。 同时,炼钢师傅的另一手,不停地翻动熟铁片,使其两面都能均匀地淋上铁水。如是淋完两次后,师傅便将熟铁夹到炉旁的铁砧上,让徒弟抡锤子锻打。 如是反复捶打数千下,去除杂质后,就可以得到工匠们心中的‘钢’了。 钢的制取是如此不易,自然价格昂贵远超青铜,当然严重限制了销量。 于是工匠们想到了折中的法子,比如他们要打造一柄大刀,就先用熟铁打好刀身,然后只对刀刃部分淋铁灌钢,这就是所谓的‘好钢用在刀刃上’。 ~~ 参观完了钢坊,赵昊感觉嗓子都要冒烟了。 汪昱早就让人备下了清热解暑的金银花薄荷茶,味道虽然怪怪的,但效果确实不错。 几大杯灌下去,终于压下了那种火烧火燎的难受,赵昊这才有心情说话。 对于汪记钢坊他还是很满意的,至少这套生产流程……从洗矿选矿,到土法炼焦,到焦炭矿砂混合煅烧,到炒钢或者说炒熟铁,到最后的灌钢法出钢……大方向基本都没错。 虽然以赵公子的眼光看,生产的每一个环节都有大堆的问题。但也正说明改进空间巨大啊。 这样的话,只需要不断改进工艺,提高炉温,就可以为集团提供足够的钢材了……当然,是赵公子定义下的钢,而不是工匠心中的那种。 ‘只要能把方槽改成反射炉,就能轻松把炉温提高几百度,熟铁的品质就可以大大提高,不需要再用青铜铸炮了。’赵公子暗暗盘算道。 江南银行年后又推出了一套‘青铜券’,面值分别为‘五百文’、‘一百文’、‘五十文’、‘十文’。作为白银券的辅币使用、扩大流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为集团搜集足够的铜,以满足铸炮和各种铸件的材料需求。 没办法,在大明直接采铜太犯忌讳。铜可是流通货币,只有官方才能开采。 因此赵公子热烈期盼着,能大量生产高品质熟铁的那天。 到时候非但造枪造炮造蒸汽机都不成问题,就连许给老西儿们的那条正太铁路,也不再只是画大饼了。 聊了半天工艺改进的事儿,话题转到为何大半炼铁炉未开工上。 原本一脸兴奋的汪昱,不禁低沉下来。长叹一声道:“唉,生意江河日下,愧对家父啊。” “为何?”赵昊故作不解的问道。其实出发前,马秘书都会将今日行程的相关情报,捡重要的禀告公子,好让他心中有数。 再者汪记的经营难关,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唉,时也命也。”汪昱又叹了口气道:“咱们自家人,没必要遮遮掩掩,我汪家之所以能迅速在行业立足,让苏钢的销量十年提高三十倍。一是靠雄厚的财力支持,二是有贵人相助。” 说着他看一眼赵昊道:“令祖就是其中之一,不过最关键那位,是咱们的绩溪老乡胡部堂。” 赵立本是胡宗宪昔日的部下,他这么说自然也不担心赵公子会不高兴。 “嗯。” 赵昊点点头,听他继续说道:“胡部堂能强力抗倭,上靠朝中宰相支持,下就靠我们这帮徽州老乡慷慨解囊,他才有源源不断的军费去募兵练兵。当时,整个东南军备废弛,所有军械都朽坏不堪,必须重新打造。” “胡部堂投桃报李,将大量的订单都给了汪记,加上我们打造的兵器也确实过硬,可以跟倭寇的百炼刀对砍,这下名声大噪,销路一下就打开了。”说着他长长一叹道:“可惜家父去世后不久,胡部堂也冤死在狱中。加之抗倭一胜利,各地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就是有订单也都给了临近的关系户,我家生意渐渐就冷清起来了。” “今天少开一炉,明天送走一位师傅,不知不觉就成了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汪昱郁郁道。 “北边还在打鞑子,南边俞大帅也要剿海盗,怎么会没有订单呢?”赵昊呷一口茶水,轻声问道。 “北边的买卖,都被晋商的铁坊垄断了,他们的铁器虽然质量不如我们,还贵。奈何三边总督只用山西铁器,我们根本抢不到。”汪昱苦笑一声道:“至于广东那边,人家炼铁水平本来就高,价钱也不贵,谁会舍近取远?” “汪伯伯何须发愁?”赵昊不禁哈哈大笑道:“你一年才多少产量,我全包了就是。” “哎呀,”汪昱先是一阵激动,旋即摆手连连道:“那也有个几百万斤,太多了太多了。” “不多,江南集团用铁的地方多着呢。”赵昊却豪气的一摆手道:“除了钢,目前最急需的就是熟铁,你有多少我要多少。” “那太好了!”汪昱顿时一扫委顿之色,没口子道起谢来。 虽然目前熟铁的杂质太多,用来做兵器差点意思,但制造农具和工具却绰绰有余。江南集团十几个下属公司几万工人,六万户农工,需要的铁器海了去了。 随着江南集团飞速发展,规模越来越大,别说区区一个汪记了,就是吃下整个芜湖的产量,也没什么难度。 ps.三连更第一更,求月票啊! 第一百零六章 兼收并蓄 芜湖的两大支柱产业,心态是不一样的。浆染业蒸蒸日上,自然难免患得患失。钢铁业半死不活,巴不得有人包养。 加之汪赵两家的关系也非阮弼可比,汪昱说话就直接多了。“公子,江南集团一日千里,眼看就越来越大。下头各家公司,也不能光用洞庭商人吧?咱们徽商才是自己人啊。” “呵呵,有道理。”赵昊呷一口味道怪怪的降火茶。其实在集团初建时不用徽商,是赵立本的主意。 因为徽商势力太大、能量太强,他又是徽州出来的晚辈,光靠西山公司投机取巧的成绩,只怕没法压服这些同乡。 早早把他们拉进江南公司,固然会发展的更顺畅,却难免要让渡更大的利益不说,还容易被一帮徽商长辈倚老卖老,以开国元勋自居,到时候掣肘就太严重了。 所以老爷子让赵昊等公司上了正轨,做出成绩之后,再来拉老乡入伙,那样大家比较容易摆正心态。 不过赵立本也没想到,赵昊这么短的时间,就把架子搭起来,把江南集团变成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庞然大物。 这下那些冷眼旁观的徽州老乡们,眼看着洞庭商人要借着江南集团上天了,他们终于坐不住,开始主动求着入伙了。 汪昱这半真半假的玩笑,八成就是代表徽商们说的。 赵昊自然是双手欢迎的。这时候引入徽商,非但用担心他们会居功自傲,反而会平衡一下集团洞庭商人过多的隐患。 而且,集团下属公司间都是互不统属,自负盈亏的。只要将他们安排妥当,‘钻天洞庭’和‘遍地徽’之间,很容易就能形成良性竞争,对公司发展大有好处。 ~~ 一念至此,赵公子搁下茶盏,含笑看向汪昱道:“亲不亲家乡人,当然还是咱们徽州人用起来放心。” “那是。”汪昱点头连连道:“咱们徽商最重同乡之情,当管事、做买卖,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不用是你的损失。” “之前一是集团草创,还不知道行不行,不敢拖同乡长辈们下水。”赵昊便笑着解释道:“二来,咱们徽商都是想当老板的,我怕这庙小容不下大菩萨。” “唉,公子怎么会这么想。也难怪,你自幼在金陵长大,没机会感受到,我们徽州同乡间浓浓的团结友爱。”汪昱却大摇其头道: “所谓‘千人同心,则得千人之力;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这是所有徽商都知道的道理。只要你江南的船够大,同乡们自然会齐心协力、撑你到底,又何必自立门户?” “那看来是小侄多心了。”赵昊忙歉意的笑笑道:“汪伯伯说的这么热络,可有兴趣在江南集团屈就啊?” “当然有兴趣,不然跟你费这些唾沫。”汪昱失笑道:“昨晚听说阮会长连夜开会,真把急坏了,这次可不能让他抢在我前头。” “那江南煤铁总公司的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一职,就非汪伯伯莫属了。”赵昊便正色道:“徐董事长那边能放在公司的精力有限,日后还请汪总多多费心。” “哎呀。”汪昱闻言受宠若惊道:“这么高的位子,我怕做不来。” “汪伯伯过谦了。咱们这个煤铁总公司,还只是个空架子。”赵公子笑着给他减压道:“而且接下来几年,公司主要精力是放在提高生产技术上。至于产量嘛,维持目前的水准就足够了。” “这样啊。”听说没什么太大的业绩压力,汪昱才松了口气。又问道:“那我家这钢坊,就并入公司了?” “那是自然。”赵昊笑着点点头道:“你可以单独并进来,也可以跟同业商量一下,有愿意的一起并进来。钢铁未来大有可为,要舍得放水养鱼。” “明白。”汪昱也笑着点头道:“公子放心,我们虽然开工不足,但还没到赔本的地步,肯定能帮集团赚钱,不需要倒贴钱的。” “那当然感情好。”赵昊开心道:“这样吧,我给你们一共四分之一煤铁总公司的股份,或者一半的钢铁公司的股份,你们自己商量一下,看看选哪种方式。” “行,我尽快给你答复。”这种事儿要跟大伙儿一起商量,汪昱也不好自己做主。 ~~ 接下来几日,赵昊又分别参观了芜湖的米市、船场和药材行等若干主要行业。并与米市行会的会长江叔先,达成了战略合作意向……简单说,就是江南集团用现银收购芜湖米市的一部分股份,并且日后江南集团会定期定量,从芜湖采购大米。 相应的,芜湖米市要给江南集团一个稳定的价格。至于如何定价才能符合双方利益,只能等江雪迎来谈了。 另外,他还与芜湖造船行业会长查杰,达成了初步的合并意向……芜湖造船行会将整体并入江南船舶总公司,成为其下属的芜湖造船厂,由查杰担任场长。 芜湖造船厂还没正式成立,就接到了集团的第一笔订单——三百艘千料海船。 虽然目前已有龙江造船厂,苏州造船厂在为江南集团日夜赶工,崇明岛的江南第一造船厂也已经正式开工,但赵昊仍嫌建造速度太慢。到现在还没造出一百艘来,让他感到很不满意。 所以赵公子抓住机会,就要再开个新厂造船。 查杰却让订单吓一跳,结结巴巴对赵昊道,自家从没造过千料海船。 其实以芜湖造船业目前的技术实力,和工匠人数,千料海船造起来难度也不大,只需要龙江厂派几个师傅过来指点一下,少走点弯路即可。但查厂长依然顾虑重重。 赵昊对此并不意外,因为朝廷允许民间制造的最大船只就是四百料。闽粤一带沿海对大船需求旺盛,又天高皇帝远,偷造一两千料的大船也不稀罕。但芜湖深处内陆,又贲临金陵,自然不敢那么放肆。 在查杰的观念中,最多把船偷偷加到六百料就撑了天,再多是会惹麻烦的。 赵昊却让他们不必担心,目前江南集团的千料船,都算是操江都御史衙门,订购的江防船,自然大小不受限制。 等他一拿到朝廷的批文,吴叔叔就会以资金短缺为由退订这批船,转由江南集团接手。程序上毫无漏洞,哪怕汪汪队也挑不出毛病。 查杰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还能这样玩。心中暗暗感叹,江南集团果然背景雄厚,连高高在上的操江中丞吴时来,居然都愿意配合他们李代桃僵。 只是,万一朝廷批文下不来怎么办?谨慎的查厂长,小心翼翼提出自己的问题。 赵昊闻言哈哈大笑道:“这就不是你操心的事情了。” ps.月票。 第一百零七章 桃花汛 最后,就连芜湖的药材行业行会,都直接改制为芜湖药材公司,并入了江南医疗集团…… 赵公子的芜湖之行可谓收获满满,一网打尽。 就连他本人,都对芜湖工商业者们,竞相加入江南集团的热情感到颇为讶异。 其实他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才一两年功夫,就不记得当初为何要死乞白赖抱长公主的大腿了。 没有干娘的庇护,他敢做煤藕生意?敢成百上千的收购西山的煤窑?敢发行西山公司的股票、疯狂圈钱?早就被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权贵,干掉一百遍啊一百遍了! 在大明这样一个商人地位普遍不高,法制极度不健全的人治社会中,空有大量财富却没有足够力量自保,财富只会招来灭门之祸。 所以商人们对安全感的渴求,已经到了变态的程度。所以他们要跪舔当官的,所以他们要抱团,所以他们慷慨助学,命子弟拼命读书。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获取自保的本钱。 现在,赵昊成立了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利益共同体,虽然其顶层仍是由豪势之家组成,但本质上仍是一个商人的集团,对商人们天然就具有亲和性和吸引力。 而且江南集团已经通过倒徐,证明了自己的强大,足以为所有成员提供他们最需要的安全感。 与之相比,什么发展前景反倒是第二位了。何况加入江南集团的前景本就十分光明。 这就是为什么商人们对江南集团的热情,远远超过了赵昊对他们的热情。他们迫切希望能成为这个集团的一份子,得到集团的保护。当然越早加入,就越能占到好位子,这个朴素的道理,是所有商人都不会犯糊涂。 所以,在赵公子离开芜湖前,阮弼和汪昱皆已开完行会会议,确定集体改制,并入江南集团的大方针,也就可以理解了。 既然要加入,当然是痛快点、积极些了。扭扭捏捏、瞻前顾后平白被赵公子看轻,反而得不偿失。 赵公子来时夹道欢迎,走时万众相送,徽商们乘船一直把他送入长江二十里,这才依依不舍、洒泪而别。 如此芜湖,赵公子怎能不爱。此行之后,这座城市在他心中的地位,又悄然上了一个台阶。 ~~ 科学号顺风顺水,乘风破浪,飞驰于长江之上,不到半个时辰,就进了当涂县境内。 看着江畔那若二虎雄踞的天门山,赵公子不禁想起两年前,自己跟唐胖子来下乡收丝时的情形。 当时自己的本钱,还是让赵二爷到德恒当本色演出骗来的。在当涂收丝时,唐胖子更是不择手段的压价,用五千两银子收了整整一万斤丝! 一斤生丝才合五钱银子。 而短短一两个月之后,生丝价格就暴涨到了二两一斤。赵昊听说那年夏天,时常有操着当涂口音的乡下人,去唐记南货铺闹事,要他再补点钱,还差点把唐胖子打了。 幸好后来丝价跌回了一两,这才没人再找唐友德麻烦。 虽然那些当涂人不知道赵昊这小子才是始作俑者,没去味极鲜闹过事。但赵公子还是有些做贼心虚,自觉无颜面对当涂父老。便下令从江心洲的西岸快速离开当涂。 结果,让在东岸苦等赵公子的当涂知县黄金色扑了个空。好在这位名字十分霸气的黄知县,也是隆庆二年的进士,跟帅机一道被派到太平府,大家都是自己人,也不会多想。 科学号顺流直下,黄昏前便到了金陵城,天上下起了蒙蒙的春雨,让远处的金陵城池笼罩在烟雨中。 见天不好,赵昊打算今晚先进城,到半山别墅住一宿,明早再去龙江造船厂视察。 但在江东门码头下船后,前来迎接的徐邦瑞告诉他一个重大消息——黄河淮河同时爆发桃花汛,冲垮了黄淮下游的大段河堤。 由于河水旁出,整个沛县徐州宿迁淮安一带水位下降,导致六百余里的河道淤塞,漕运衙门的两千余只漕船阻于下邳,不能前进! 赵昊对此并不意外,因为将近四百年前,黄河夺淮入海,使原本成型的淮河水系严重紊乱,整个江淮地区的生态环境也遭到了致命的破坏,无数河流湖泊时而干涸,时而泛滥,给江淮百姓带来了无尽的苦难。 隆庆三年这场大洪水,只是一个开端,从此后黄河将连年泛滥,直到那个姓潘的男人站出来,与它殊死搏斗…… 赵昊等这个消息已经很久了,但真等到的时候,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虽然桃花汛的危害没有夏汛那么严重,至少百姓有足够的时间逃生。但他很清楚,接下来几年,黄淮下游将出现无法居住、更无耕种的大片黄泛区,给住在那里的百万百姓带来沉重的苦难。 但海瑞这个应天巡抚管不到长江以北,私人赈灾更是深为朝廷忌讳,所以赵昊不能直接伸出援手,必须要想个妥善的法子来避嫌。 而且重中之重,还是要利用漕运阻断带来的机会,打通海运的关卡! 赵昊一直以来的努力,都是在为这一刻做准备。 “不进城了,直接去龙江厂。”赵公子断然下令。 “这么着急?”徐邦瑞也参加过集团大会,自然知道一五计划的重中之重,就是争取漕粮海运,借机开海贸易! 但他万万没想到,机会居然转眼就降临,感觉十分突然。 “整个集团,整个江南,都在苦盼着开海。”只听赵昊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定道:“早一天争取就能早一天实现,早一天让江南重新焕发活力!” “公子真是为了江南百姓操碎了心啊。”徐邦瑞不禁感叹道:“好在这次老天帮忙,应该问题不大。” “这件事没那么容易。”颠簸的马车上,越来越大的雨声中,赵昊缓缓道:“现在乍一听漕运断绝,朝中诸公肯定慌作一团,担心京师坐困。但毕竟太仓存粮还能供两年支用,他们很快又会重新打起自己的小算盘,且有硬骨头啃呢。” 说着他笑笑道:“所以还是早点忙完江南的事,早点进京游说的好。” ps.第三更,再写一更。 第一百零八章 龙江夜雨 路上,赵昊又问起老公爷的病。 徐邦瑞说他爹过年时还好好的,谁知前几日忽然摔了一跤,便开始卧床不起,神志也不大清醒,甚至有大小便失禁的迹象。 赵昊心说,这差不多就是脑缺血、脑梗塞之类的脑疾了。前世精准的记忆告诉他,老公爷应该是隆庆四年二月归西。算起来还有不到一年的阳寿…… 当然,这件事没必要告诉徐邦瑞,也没必要说劝他多陪陪徐鹏举,父子尽量和解不留遗憾之类的屁话。 在赵公子的是非观中,宽恕他人是一种美德,但劝人宽恕他人,就他娘的纯属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站着说话不腰疼,恶心透顶了。 所以他只是再次询问,需要江南医院派专家出诊吗? 徐邦瑞迟疑一下,缓缓道:“金陵城里的御医国手好几位,再从外面请人只怕过犹不及。还是先看看他们治的效果吧。不行再劳烦万院长他们。” “也好。”赵昊点点头,不复多言。心说幸亏没劝他跟他爹和好…… 沉默少顷,徐邦瑞又道:“对了,郑夫人最近在父亲床前常哭邦宁。” 赵昊心说,我还看见常威打来福呢。面上却一本正经道:“抱歉,法不容情。服刑不满,除非朝廷特赦,否则县里不会提前放人的。” “不勉强你。”徐邦瑞深深看一眼赵昊,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 他握了握赵昊的手,低声道:“家父病重,不能陪你去龙江厂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开口,我爹虽然倒下了,但魏国公府永远不会倒的。” 这平淡的语气中蕴含的霸气,简直让赵公子望尘莫及啊。 没办法,世袭罔替就是这样牛伯夷…… ~~ 马车在江东门搁下徐邦瑞,然后继续朝着那个紧邻长江的石头营寨驶去。 看着外头细密的雨水,马湘兰忽然小声说道:“妾身不喜欢这个人。” 赵昊笑着伸出手,握住马姐姐的柔夷,缓缓道:“江淮有几十万户人家,陷入了绝望。” 马湘兰蕙质兰心,跟赵昊在一起的时间又最长,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在一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宏大问题面前,个人好恶什么的,根本不重要。 甚至善恶都不重要。决定是敌是友的,只有双方立场而已…… “公子为什么要把这些背在身上?”马湘兰心疼的伸出手指,轻轻揉开他微蹙的眉头。终于问出压在心头很久的问题。“这些事,本不该你来操心的。” “因为舍我其谁啊。”赵昊霸气的攥了攥马姐姐的小手,攥得她一阵脸热心跳,公子好像长大了不少呢。 可惜这时,龙江造船厂到了。 看到有车队冒雨驶来,看守营门的提举司的官兵赶忙大声吆喝盘问。 护卫亮明身份后,提举司官兵赶紧跑进去通禀,财神爷来了。 不一会儿,造船厂紧闭的大门缓缓敞开,车队从水关城楼下鱼贯而入。 拉开车窗,赵昊看向那斑驳沧桑的石墙,残缺不全的望楼,在雨幕中竟凸显出一种沧桑的坚毅来。 好吧,纯粹是他此刻过于激动的心理作用。 ~~ 赵昊命护卫将马车停在作塘边,然后冒雨下车。 马湘兰赶紧跟着下车,站在他身后撑起伞。 赵公子定定看着那一条条作塘中,整齐摆放的一排排五桅大船,激动的心脏都快跳出胸膛了。 天色不早,又下着雨,造船的工匠们自然已经收工,偌大的船厂中一片静谧。 忽然急促的木屐拍水声响起,是龙江厂提举杨帆气喘吁吁的赶过来。 “公子不是说明天来吗?”见礼之后,他喘匀了气问道。 “等不及了,我能听到它们的呼喊声。”赵昊用一种将军检阅麾下士兵的目光,激动的注视着这些千料海船,口中发出呓语道:“出海,出海,一刻也不要等了……” 身后的马湘兰却只觉得心疼,眼圈一红,赶紧悄悄别过头去。 杨帆就没马姐姐这么敏感细腻了,他以一种后世工程师的思维,消灭了赵公子的抒情道: “公子,急不得啊。这些船只是完成了木工,里面没用麻和树油涂壁捻缝,船身也没有干油工,还有缆、帆、装修……好多活没做呢。最快也得过两个月才能下水!” “不是说造好了四十艘吗?”赵公子闻言,激动的心情登时荡然无存,险些掉进作塘中。 “最主要的木工活确实干完了。”杨帆忙辩解道:“木匠们已经给另外四十艘备料了,不日即可开建。” 为下西洋船队打造的宝船厂,就是这么任性。 “我要的是能下水的船!”赵公子气得鼻子都歪了。 “一般也没有这么急的。”杨帆畏惧的低下头,口中犹自小声嘟囔道:“就是能下水,也得先试航两个月,检查无虞了才能出海吧。” “还得两个月?那就是四个月了?”赵昊吃了这厮的心都有了。 “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朝廷定制的船,都是一到两年才交货。”杨帆低着头,两根手指对搓道:“下官得为龙江厂两百年的招牌负责啊。” 顿一顿,他又小声提醒道:“再说公子,就是现在给你船,你敢开着出海吗?这可是千料海船啊,朝廷不许民间拥有的……” “呃……”赵公子登时语塞,这才发现自己一激动,居然把这茬给忘了。 他计划中的头次航行,本就用不到这些千料海船的。 赵公子旋即气焰全消,瞪他一眼道:“就让我在雨里淋着?” “哦哦,公子快请进衙署避雨,下官已经让人备了晚餐,请公子务必赏光。”杨帆赶紧恭声道。 “这还差不多。”赵公子转身上了马车。 ~~ 提举司衙署是个不大的两进小院,前头是衙门办公场所,后头是杨帆一家子住的地方。 一家十几口闹哄哄的,杨帆不好意思把赵昊往后头领。便在提举厅里摆下一桌酒席,款待赵公子。 “伙食不错嘛。”赵公子在马秘书和巧巧的侍奉下,已经弄干了头发,换了身毛青布的袍子,从偏厅中出来入席。 “都是托公子的福。”杨帆终于笑开了花:“厂里匠户们的日子好过了,我这个当提举的,也敢稍稍享受一点,不用担心会被戳脊梁骨了。” ps.第四更求月票,今天没了哈。 第一百零九章 郑和航海图 讲起来,赵公子还是最吃得惯金陵菜。许是因为南京地处南北分界,菜肴既不像北方菜那么重口,也不像苏松菜那样甜腻的缘故吧。 一碗酸萝卜老鸭汤下肚,顿时驱走了身上的寒意。赵公子又来了谈兴,对那杨帆道: “上次,就是我跟吴叔叔来的那次。聊起五千料海船,吴叔叔表示尺寸太夸张,我看你似有不同观点啊。” “是吗?”杨帆四十多岁,虽然是个正八品的杂职官,但天天在船厂中风吹日晒。打交道的也尽是粗俗的工匠船丁,因此皮肤粗糙黝黑,举止声调也跟劳动人民类似。 他扯一片烧鸡翅膀,吃得满手满嘴都是油,含含糊糊道:“记不大清了。” “少来这套。”赵昊冷笑道:“不聊这个,咱就聊聊去我那上班的事儿。” “还是聊这个吧……”杨帆如泄了气的皮球,苦笑道:“下官跟公子一样,都相信五千料巨舶的存在而已。只是不知公子,从哪里得知的?” “我是从书上看来的。”赵昊含糊道:“刘大夏那个王八蛋,又不能把所有下西洋的书都烧了。” 说着他反问道:“你呢?” “下官没公子那么博览群书,但亲眼见过五千料巨舶。”杨帆呷一口小酒,幽幽一叹道:“下官家中世代在宝船厂服役,自幼就是在这石头城里长大的。” “我小时候,那巨舶还停在一塘六坞中,只能用一个字形容,那就是‘震撼’。下官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条巨舶,虽然已经在那里停了一百多年,但还是那样威武雄壮,让人高山仰止。要是能让我把它复原出来,死了都值!” “那船呢?”赵昊追问道。 “这个,这个……”杨帆脸上闪过一丝羞赧道:“前些年船厂实在揭不开锅,就把它拆了打棺材了。那可是上好楠木啊……” “哦吼。”赵公子翻翻白眼,没好气道:“还真行。” “公子勿怪,再好的船,也就是几十年的寿命。那艘宝船虽然没下过水,却早就已经报废了。”杨帆忙解释一句,然后指着外头廊檐下道:“公子进来时,看到那条长长的木板了吧?” “嗯。”赵昊点点头,那木板得有门板那么宽,一巴掌厚,足足四丈长。木质黝黑沉实,一看就是好料。 “那就是宝船的舵杆,下官特意命人留下来,做个纪念的。”杨帆不禁感慨万千道。 赵昊深切怀疑,那其实是这厮留下来,想给他自己打棺材用的。 “宝船厂里有架阁库,收藏有全套宝船的建造图纸,”几杯酒下肚,谈的又是他最感兴趣的话题,杨帆也没那么谨慎了,打开话匣子道:“库里甚至还藏有《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诸番图》,共二十页海图,一百零九条针路。以及三宝太监亲手绘制的四副《牵星过洋图》!” “哦?”赵昊闻言欣喜若狂道:“没有被刘大夏烧掉吗?” “刘大夏烧的是兵部车驾司的《郑和出使水程》,龙江宝船厂归工部管,他那把火烧不到我们这儿。”杨帆颇为自得的笑道。 “这么说,他没造成什么损失?”赵昊欢欣鼓舞道。 “损失大了去了。我们这边只有海图和星图,是三宝太监在最后一次下出海前,感觉文官对下西洋敌意深重,所以在宝船厂留下了必要的备份。”杨帆叹口气道: “而兵部车驾司的《出使水程》,包括郑和七下西洋所有原始资料。除了海图和星图外,还有皇帝敕书、船队编制、名单……以及最重要的航海日志、账目等,这些全都被烧了。” “这海图只能告诉你航线,星图只能帮你修正航线,只有航海日志,才会告诉你真实的海况,航行中会遇到的所有问题……那可都是用无数人命换来的教训啊。” “本公子没骂错,刘大夏果然还是千古罪人!”赵公子决定,未来五千料海船还是叫‘千古罪人刘大夏号’。 ~~ “那这些海图和星图,能借本公子看看吗?”赵昊试探问道。 “哎呀,这是龙江厂的机密啊,不得外泄。”杨帆一脸为难道。 “都是废纸一样的东西了,机密个屁。”赵公子一脸不悦道:“我把芜湖的船场都收编了,你的订单没了。” “噗……”杨帆一口酒喷到赵昊胳膊上,他赶紧上前一边用袖子擦拭,一边讨好道:“不要啊,公子不要如此残忍。没了订单,下官会被小的们活撕了的。” “那……”赵昊眯眼看着他。 “小人自己抄录过一份,分毫不差,作为私藏。”杨帆说着起身,到后宅半晌,返回时从袖中掏出厚厚的一本册子,小声道:“就当纪念品送给公子了,这总成了吧?” “你这厮,就是属驴的,不抽不老实。”赵昊白他一眼,接过那册子翻开一看。 见是一幅幅连贯的分页海图。虽然一如现在所有的地图,比例严重失真。但好歹能将沿途的山海岛屿标注清楚。 当然,这套海图还是极其珍贵的,因为航线上精确标注了一百零九条针路。一名合格的船长,凭着这套针路就能从南京航行到非洲。 赵昊虽然从没操过船,但他可是立志成为航海王的男人的,这一年来没少翻看《海道针经》、《顺风相送》、《指南正法》之类的航海书籍,还向米老叔、马长老这些老船长请教过,看懂针路至少不成问题。 他知道,船上用水罗盘来指示方向,罗盘共有四十八个等分刻度。每个刻度就是一针,针路就是告诉你,该朝哪个刻度航行的。 譬如海图第一页上,‘太仓港口开船用单乙针一更平吴淞江,用乙卯针一更到南汇嘴’这段,就是说,从‘太仓港口开船用105度方向,经过一更,也就是2小时24分钟便能到吴淞江口。度方向航行,用一更时间便可到浦东的南汇嘴。” 再配合牵星过洋图修正航向,便可以一直南下穿过中国南海,向西穿马六甲海峡,经印度去往波斯湾、红海和非洲了! 看着那海图上,占城、旧港宣慰司、淡马锡、苏门答腊、锡兰、木骨都束、忽鲁谟斯……那一串串或是许久不见,或是似曾相识的地名,赵公子眼眶竟然湿润了。 我们曾经领先一百年,但我们现在落后了一百年,我们要重新领先一百年! 这就是本公子的使命了! ps.三连更第一更。 第一百一十章 崇明海塘起 当天夜里,赵昊再度试图说服杨帆,跳槽到江南造船厂当船长。 为此,赵昊开出了江南船舶总公司董事长,年薪三千两加业绩股配女秘书的优厚待遇。 还许诺如果他还想当官,就设法让他当崇明县丞。虽然都是正八品,但县丞可是正经的文官,非宝船厂提举这种杂流官可比。 杨帆明显心动无比,却又舍不得他世代生活的宝船厂。赵昊能理解他这种感情,就像后世八九十年代的国营厂厂长,对厂子那是有真感情的,不到厂子完蛋,是绝对不会离开的。 何况有了自己的订单,龙江厂的小日子滋润着呢。他就更舍不得离开了。 人各有志,赵公子也不好再砸钱羞辱他,只能尊重杨帆的选择了。 不过杨帆除了死守着龙江厂这一条外,其余方面还是很灵活的。不然他堂堂宝船厂,也不能开棺材铺贴补生活啊。 除了之前就答应赵昊,帮他培训五百名木工、铁工、锡工、雕工、艌工、蓬工、索工、缆工、油漆工等造船的工匠外。 这次他还答应赵昊,从龙江提举司管辖的两千家匠户中,为赵昊招募一千熟练工匠,充实江南厂的造船实力。 杨帆之所以有这底气,帮赵昊招募这么多工匠,一是赵公子给的实在太多。二是自嘉靖四十一年起,朝廷迫于工匠怠工、隐冒、逃亡的现象日益严重,不得不推行‘以银代役法’。工匠们可以交银子代替劳役,官府拿银子雇工代替了。 这样,工匠们每月只要交给提举司五钱银子,便可不受约束的自由劳动了。 赵昊许诺开给工匠们最少每月二两五,这样刨去上交提举司的,工匠们还能有二两月钱,自然不愁他们不入彀了。 至于杨帆这边。首先,工匠们交的五钱银子中,包含了给提举的五分孝敬。一千名工匠每月就是五十两银子的外快,拿的美滋滋。 再者,匠户家中只须有一人应役,并非全家都要给官府干活。这样老子给朝廷当工匠,学了手艺的儿子们就可以出去打工。所以两千匠户里,起码有个三四千熟练的工匠,少一千也不影响船厂正常运转,还能减轻下他的负担。 两千户人家整天跟在他腚后头要吃要喝,那滋味,真是愁煞个人啊。 ~~ 虽未说动杨帆出山,但赵昊这趟龙江厂之行也算收获满满。 当晚,他便借宿在提举衙署。衙署内地方小,赵公子只能跟马姐姐和巧巧睡一间屋,而且只有一张床…… 别瞎想,仨被窝的! 一夜清清白白,什么都没发生。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第二天一早,因为过于兴奋,一夜未眠的赵公子,顶着一对黑眼圈,在龙江关码头上了科学号,直奔崇明而去。 按原计划,他还要去金陵城继续亲善共荣的。但现在,一切与出海无关的事情都要往后放! ~~ 一天后,科学号抵达了崇明三沙。 赵昊立在甲板上,远远就看到整个三沙南岸,多出了一道高高的石堤海塘,在晨光下宛如一条蜿蜒的长龙,保护着整个三沙。 那是从去年十月就动工的‘崇明筑塘保坍工程’,至今已历时四月,一期工程终于接近完工了。 科学号沿着海塘绕三沙而行,本打算寻找新建的县衙码头停靠,却在半路上听到有好些人在呼喊‘师父’、‘师父’…… 赵昊循声望去,便见海塘工地上,一群人在那里挥手大叫。接过望远镜一看,为首的正是自己两个活宝徒弟。 海塘前是大片的滩涂,科学号虽然是平底沙船,也不敢贸然靠上去。 这时,在附近巡逻的马应龙,操着小舟过来迎接了。 赵公子把马姐姐留在科学号上,让大船先去县衙,自己则踩着梯子下到小舟上,乘小舟上了海塘。 ~~ “徒儿拜见师父!”赵昊一上岸,金学曾和于慎思赶紧给他磕头。 见老父母都给这少年跪了,修堤的民夫们也赶紧呼呼啦啦跪了一地。 “都起来,快都起来。”赵昊连忙踢了一脚金学曾,这阵仗要是让人看见了,自己几张嘴都说不清。 “嘿嘿,师父当得崇明父老这一跪,”金学曾笑嘻嘻的站起来,转身对崇明百姓说:“这就是本官常对你们讲的老恩师,咱们这条海塘都是拜他老人家所赐。还有咱们的县城,也是他老人家送给咱们的!” 老百姓闻言自然千恩万谢,磕头连连。虽然觉得这位年青的公子,怎么也算不上老人家…… “行了行了,赶紧干活吧。”金学曾把民夫们打发走,转头恬着脸笑问:“什么风把师父给吹来了?” “你不看邸报吗?”赵昊反问他一句。 “嘿,许久不看了。徒儿现在一心只想修海塘,赶紧完工好种粮。”金学曾嘿嘿一笑,他如今又黑又瘦,愈发像只猴了。 “是啊师父,眼看二月过半了,海塘还差没修完,今年春耕要耽误了。”于慎思急的一嘴燎泡道:“晚种就得晚收,要是拖到风汛还没收割,就麻烦了。” 海塘主要是用来防止沙洲坍塌的,能不能防住海潮还未可知。何况就算能防住海潮,台风依然能把稻子吹得倒伏,同样损失惨重。 “唔。”赵昊点点头,他根本就没把崇明的土堤,算进今年的收成里。没想到,烈阳如此要强。 来都来了,赵公子拗不过弟子的极力邀请,只能参观了一下海塘施工。 崇明父老对这一保家防坍的工程极度上心。为了能金汤永固,他们为海塘挖了深深的地基,还在丈许高的毛石混凝土海塘之外,挑土筑起护坡,层层耙平、洒水夯实。然后分段锥孔灌浆,使其更加充实坚牢、不惧洪水。 在护坡之外,民夫们还在要紧处用混凝土修筑了许多护坎、丁坝。同时,又在堤前滩涂种青,种的是根深又相连、不惧风吹水淹浪打的芦苇,可以保滩涂、促淤泥。 护坎、护坡、丁坝、滩涂、芦苇连成立体屏障,共同拱卫着他们视若生命的海塘。 此情此景,让赵公子再度确信,大明百姓绝非某些人说得那样愚昧麻木。只是大明的君臣士大夫们,无法把他们的积极性调动起来罢了。 你看,在保卫自己的家园时,他们是多么的认真负责,积极主动的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啊。 第一百一十一章 海运图说 在赵昊一班弟子中,单轮行政能力,金学曾绝对是头一等。何况还有于慎思、陈怀秀等人鼎力相助,有江南集团这个见识的后盾。 所以他能把海塘修到这种完备的程度,赵昊一点都不意外。不过,一切还要看汛期的考验,现在开庆功大会还早了点儿。 下了海塘,赵昊便坐上金学曾的轿子,往新修的崇明县城而去。 县城距离海塘七八里的样子,等轿子到了城下时,陈怀秀和牛马二长老,金科、王如龙和童梓功等人,早已经闻讯全都赶来了。 赵昊下了轿子,笑着与众人见礼后,又抬头看了看,这座新修的崇明县城,只见城墙大概一丈多高,而且包了崭新的青砖,城上还设有箭垛、门楼、角楼、警铺等,看上去十分像样。 “真是神速啊。”赵昊不禁又夸了金学曾一句。年前他还听陈怀秀说,为了赶时间,城墙是土坯的,没有贴砖。没想到这才二月,就已经又升级了。 “在岛上新建了几座砖窑,自己烧砖,来的当然快些。”金学曾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 “嗯,不错。”赵昊便从那刻着‘崇安门’字样的县城南门,信步进了崇明城。 一进去,赵公子不由一愣,只见内城墙依然一片土黄,还是土坯状态,没贴一块砖。 “产量有限,只能先顾脸面,里头慢慢再说。”金学曾老脸一红,忙解释道。 “你的地盘你做主。”赵昊又不是来视察的,便在众人的簇拥下,径直来到位于崇安门大街上的江南航运公司总部。 比起昆开司那座浮夸的砖混结构三层楼房,‘江南航运’的总部就收敛多了。只是一座稍大些的临街店铺而已。前店后宅,毫无新意。 赵公子有些不满意的对陈怀秀道:“怀秀姐,勤俭持家是好的,不过有些钱不能省。‘江南航运’改名‘江南海运’后,给我换成四层高楼,要让公司成为整个崇明岛的地标!” “是,公子。”陈怀秀先应一声,旋即才反应过来,心跳漏了一拍道:“这就要开始海运了?!” “进去说!”赵公子点点头,招呼众人进去‘江南航运公司’。 上到二楼的会议室中,待众人坐定,他便开门见山道:“前天收到的消息,黄河淮河同时爆发桃花汛,黄河在沛县决口改流,导致江淮一带水位严重下降,六百余里大运河河道淤塞,漕运衙门的两千余只漕船阻于下邳,不能前进!” 做完情报简报,赵公子一拳捶在桌面上,沉声道:“根据研判,哪怕朝廷全力修复,运河阻断的局面也将至少持续数年。这是恢复海运的天赐良机!我们必须抓住机会,尽早造成既成事实,展现出无可辩驳的巨大优势,方能压住在反对海运的声音!” 在另一个时空中,朝廷虽然迫于形势,在隆庆五年无奈同意了海运。但万历元年,潘季驯治河成功,漕运恢复,马上就有御史抓住一次海运的小事故,交章攻讦,遂罢海运复行漕运…… 自从永乐年间,修好大运河,罢海运漕粮之后。这一百五六十年间,多少有识之士,都在积极主张恢复海运? 但为什么朝廷就是无视海运的巨大好处,非要坚持靡费无比的漕运。哪怕迫于无奈,重开海运,很快却又会取消。直到崇祯末年,大明朝都要亡了,才彻底恢复海运呢? 答案就在‘靡费无比’四个字上,一石漕粮从江南运抵北京,运费加损耗足足两到三石。一年四百万石漕粮,耗羡运费就高达千万石以上。 这上千万石耗羡运费,都是实实在在加诸江南百姓头上的负担,却不会体现在户部的账目上。 可想而知,多少贪官污吏在心安理得享受这份饕餮盛宴,他们才不会在乎海运有多少好处呢,一定会抓住一切机会,拼命诋毁海运,破坏海运的! “这将是本集团目前遇到的最大挑战,要么战胜他们,让他们乖乖闭嘴;要么被他们击败,所有宏图大志成空。” 只听赵公子语调严肃道:“所以诸位,我宣布,江南集团自即日起进入战时状态。所有公司和人员,都必须全力以赴,背水一战!” “遵命!”所有人齐刷刷起身,以右拳捶左胸,轰然应声。 ~~ 待众人重新坐下,赵公子也在正位上坐了下来,沉声道:“都汇报一下准备情况吧!” 去年集团大会之后,赵昊就向崇明岛诸位下达了动员令,命他们抓紧时间做好起航准备,要达到随时接命,随时出发的程度。 众人互相看看,先由江南航运的一把手陈怀秀起身做汇报: “按照公子吩咐,江南航运在年前便征调最优秀的船老大和水手一千人,并抽调船况最好的四百料沙船五十艘,两月来一直操练不辍,连过年都没停歇。” “不错。”赵公子满面微笑,陈怀秀的位置摆的极正,做事也十分得力,自己真是捡到宝了。 “都走过航线了吗?” “回公子,虽然如今海禁废弛,海上商船渔船往来不绝,但过于显眼的船队,还是会引起沿海卫所的注意,引来不必要的麻烦。”陈怀秀用她那性感的女中音答道: “所以妾身和牛马两位伯伯商量后,还是决定化整为零,命船老大各操各船,于正月沿不同航线北上,本月初皆已安全返航。” “不错哦。”赵公子满意的点点头,问一旁的牛长老道:“确定航线了吗?” “正要向公子请示。”牛长老牛逸群,起身哞的一声道:“根据开阳先生提供的《海运图说》,蒙元国初漕粮海运,一共有三条航线。” 开阳先生就是郑若曾,这位大明最优秀的军事理论家,地图开疆第一人。他曾经乘船跨过山河大海,沿着大明的海岸线航行,绘制了北起辽东、南至广东的沿海地形图。还详细考证了海运故道,并亲自航行确认后,写成了《海运图说》呈给胡宗宪,希望他说动朝廷,实现漕粮海运。 结果,胡汝贞折戟沉沙,漕粮海运之议连水花都没掀起来。郑若曾一度以为,《海运图说》就要变成废纸了呢。谁知又天降赵公子,让他再次有了梦想成真的希望! ps.今天家里有事,就这三章哈。争取明天多写点儿。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中等风险 蒙元时已经实现了漕粮海运的常态化,终元一朝都没有停止过。其海运漕粮规模,可达一年三百六十万石,甚至完全取代了漕运。雄辩的证明了海运的可行性。 而且蒙元‘每运一万石米,给予官民船只耗米运费四千石,许载私货回盐以酬其劳’,即是说,朝廷运一石米,只需要另花费40%的成本。而大明现在的漕运成本高达200%到300%,海运与漕运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根据郑若曾考证,蒙元漕粮海运,共有三条航线。 “第一条开辟最早,自太仓刘家港入海,基本沿海岸而行。这条航线的优点是航行时距离陆地近,补给方便,遇到恶劣天气或者海寇袭扰,可以及时进港躲避。”牛长老沉声道: “但缺点也很明显,一是沿岸行驶,航程曲折漫长。二是沿岸岛屿较多,暗礁密布,航行必须十分小心。而且近海的海水常年向南流动,因此航速是三条航线中最慢的——全程需要一个多月。” 赵昊点点头,华东华北沿海,常年受南下寒流影响,因此洋流一直是南向的,北上自然逆流。 “第二条航线,是后来开辟的。也自刘家港开洋,由成山头入莱州大洋抵塘沽。不同的是,这条航线不是靠岸行驶,由于航道较为径直,所以缩短了航程,避开了近海的浅滩,航行中还能得到风、潮的助力,半个月就能抵达。” “第三条,也是最后开辟的一条,与第二条类似,但航线更偏外洋,这样能更多地利用风、潮助力北上。虽然航程稍远,却能大大节省时间。只要天气合适,一般在十天左右,就可以从太仓到达天津卫。”牛长老沉声道:“蒙元后期,主要就是靠这条航线海运。” 赵昊点点头,古人虽然不知道什么是黑潮、什么是信风,但亘古不变的潮和风就在那里,掌握其规律并利用这规律航行,自然不在话下。 “这三条航线,我们都已经跑过一遍了。”牛长老接着道:“单按航行看,自然是第三条最为省力快捷,只是……” “只是什么?”赵公子问道。 “只是这条航线远离大陆,最远处距离本土七百余里,不太安全啊。”牛长老轻声道:“一是万一遇上风暴无处躲藏,二是这么远的地方,容易招来海匪的觊觎。” “唔。”赵昊点点头,反问道:“那第一条更安全了?” “也不安全。”牛长老苦笑道:“除了方才向公子禀报的那些,还有沿海卫所也是大麻烦。” 大明没有专门的水师,而是由沿海的卫所负担海防任务。从上海到天津,要经过十几处沿海卫所,这些卫所都有大大小小的船只。整日里在近海拦截民船,威逼勒索,耀武扬威,真让他们到远海打海盗,就全都傻了眼。 “那些卫所水军,比海贼还可恶。”马长老从旁愤愤道:“我们沙船帮是宁肯跟海贼打交道,也不愿意碰上官军的船。” 赵昊不禁哑然失笑。他知道这是因为沙船帮人多势众,实力强劲。小股海盗不敢招惹他们,大海盗团伙也不愿意与他们结仇。但是官军才不管你有多少水手多少条船呢,只要你是良民就敢敲你竹杠。所以马长老才会有此一言。 “那第二条航路呢?”赵公子不置可否的问道。 “第二条航路其实和第三条差不多,同样需要护航,只是遇到海寇时,可以快些脱险。”牛长老答道。 “嗯。”赵昊抱着胳膊寻思起来。 会议室内针落可闻,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决策。 没多久,赵昊拿定了主意。他热切的目光扫过众人,斩钉截铁道:“此次出航,乃是先声夺人。要用最短的时间完成这次航行,打响我们江南集团出海的头一炮!” “是!”众人轰然应声,不复多言。 “当然,越是大胆的行动,越要小心的谋划。”赵昊目光移向金科道:“你们安保公司,做好评估和预案了吗?” “回公子,已经做好了。”金科忙笔挺起身,干脆利索的答道:“经过前期情报搜集和分析,安保公司对此次出航,已经做出基本评估。如果选择第三条航线的话,可能风险为‘中等’。” “中等风险吗?”赵昊眉头舒展,颇为欣喜。 在他给安保集团制定的规章中,‘中等风险’意味着‘有风险,但能克服,谨慎对待即可。’其上还有十分冒险的‘高等风险’,和不可尝试的‘非常危险’。 所以能得到仅次于‘低等风险’的评估,赵公子已经很满意了。 便听金科具体解释道:“之所以有此评估。是因为这片海域没有成气候的海盗。大海盗如曾一本、林家兄弟和诸良宝等团伙,皆在闽粤一带活动,从来不北上。所以在最初几次航行中,碰到我们对付不了的海盗团伙的可能性很低。” 广东有市舶司和澳门,福建也开了海,海上商船如梭、十分热闹。北面仍在海禁,虽然民间有小船往来沿海,但不能远航、没什么油水,大海寇根本不屑一顾。 加之目前的大海寇都是潮漳一带人士,他们习惯了在闽粤海域活动,绝少踏足北方。 当然,北方小股的海盗还是很多的。尤其是原先依附九大家的那些海商,如今迫于生计,要么南下投奔了曾一本、林道乾等团伙。要么就摇身一变,成为海盗,四处打劫过活这样子。 但沙船帮的旗子,五十艘四百料巡沙船组成的大船队,足以震慑住这些小虾米了。 ~~ “不过随着航行的次数,危险程度将大大提升,我们会从第三次航行开始,将风险调整为‘高等’。”金科谨慎补充一句。 “这是自然。”赵昊点点头,那些大海盗的消息可是最灵通的,公司船队跑不了几次就会被他们盯上。 “看来还是必须有强大的武力护航啊。”赵公子假模假样的感叹一句,问那王如龙道:“王大哥,海上保安队训练的如何了?装备都到位了吗?” ps.三连更第一更,求月票!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万事俱备 会议室中,红胡子王如龙闻言赶忙站起身,粗声道: “打公子上次离开崇明,属下就跟马应龙操练他带来的三大队。这几个月几乎天天泡在水上,别的不敢说,至少没人再晕船了,接舷战也马马虎虎。但在船上开枪放炮的准头,还是惨不忍睹。” 以王如龙的标准,‘马马虎虎’就已经是精锐了。至于打不准的问题,赵公子根本没在意。 “正常的很。”赵公子宽容的笑笑道:“他们要能打准了,那才叫见了鬼呢。” 对海上动荡目标的射击,是困扰世界海军几百年的大难题。海上的气象、水文多变,目标机动性大,船舶自身也动荡不定,给射击带来许多的困难。以至于二十世纪初的日德兰海战中,英德舰艇双方命中率也只有可怜的2%-3%,而且基本是极近距离集中。 这还是已经有了火控系统的情况下。 因此虽然风帆战列舰时代的火炮技术有了长足发展,射程可达一两公里。但在海军炮战时,距离100米才能保证大部分射击能命中目标。 英国人甚至强调50米内再开火,西班牙人则随时准备接舷战,堪称大炮上刺刀。 到一次世界大战都没解决的问题,赵公子根本不奢望短时间能解决。至少要等航海学院给炮手扫了盲,让他们掌握简单的几何计算。学会用光学测距仪之类的辅助仪器后,才谈得上改观。 在那之前,只能靠多打炮找感觉,量大出奇迹了。 所以就冲着那两百多门炮的密集射击,宝船再好,也得上盖伦舰啊。 ~~ 目前江南安保公司下辖四个保安大队。一大队驻守西山岛老巢,动弹不得。驻守崇明的二大队,全体转为海上保安队,由王如龙亲任队长,马应龙任副队长。 二大队的防务,将由原驻昆山的三大队接管。三大队在巡逻崇明的同时,将由童梓功抓紧进行海上训练,务必在正式漕粮海运前形成战斗力。 届时,西山岛教导队也该把四大队训练出来了。他们将开赴崇明接替二大队的防务,二大队则加入海上保安队,与一大队一同执行海上保安任务。 到时候要护航的船队足有数百艘了,两个大队一千人其实都远远不够。好在沙船帮的水手,本身就有一定战斗力,只要不碰到曾一本、林家兄弟那样的巨寇,应该能保护船队的安全了。 赵昊又事无巨细的过问了,武器和给养的准备。 金科答复他,两千条火绳枪,五百条隆庆造。以及从广东购买的大小佛郎机一百门、还有五门珍贵的青铜蛇炮,皆已到位,随时可以装船分发。 至于00所设计的铜炮,目前仍在不断改进中,至少这次航行是指望不上了。 给养方面,就更不用担心了。沙船帮有丰富的航行经验,熟练掌握各种保存食物的方法。 比如将各种肉类、水产、蔬菜,以盐、酱、醋、酒糟腌制,或烟熏、晒干;将水果曝晒制成果脯,或以蜜、糖渍,或用火焙等等……航行时尽可能让水手吃的好一点,攸关船长和船东的小命,沙船帮状况再差时都不敢马虎。 此外,还有盐、酱、茶、酒及饮用水,不易变质的米麦等谷物、豆类等等。陈怀秀早就按照两个月的标准做好了储备。 现在还不到三月,如果只航行十天的话,她甚至可以保证水手们吃上新鲜的蔬菜和水果。这虽然不是必需品,但攸关士气,十分重要。 最后,赵公子又仔细询问了,遇到各种突发状况时的预案,都得到了满意的答复。 其实他实在是太过着紧了。区区十天航程,有沙船帮和前戚家军将领认真操持,根本用不着他操心。 赵昊只是太过看重此事,难免关心则乱罢了。 ~~ 会议一直开到下午,赵昊实在提不出什么问题了,这才笑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是啊……”众人纷纷点头,都明白公子的意思。 准备的再充分,船队也得有正当的理由才能出航。虽然大明的海禁已经形同虚设,沿海渔船商船不绝,但你可以这样做,却没法正大光明拿出来说。 而偏偏赵公子这次组织船队北上,唯一的目的就是要用事实说服北京的君臣,认可漕粮海运。 他要是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就贸然启航,到时候人家一顶‘违反海禁、私自出海’的帽子扣下来,就能让所有人的努力前功尽弃。 “你们且放心抓紧准备,本公子这就回昆山去请东风。”赵昊却胸有成竹道:“短则十日,长则半月,就可以启航了。” 顿一顿,他一字一句的庄重道:“我宣布,‘春风行动’正式启动!” “喏!”一干人等再度起身,以右拳捶击心脏。 ~~ 时间不等人,翌日一早,赵公子便离开了崇明岛。为了赶时间,科学号上摇橹的水手增加到十人,终于在天黑时赶回了昆山。 江南集团一众高层皆已先一步抵达昆山,就连在高淳谈判的江雪迎,也日夜兼程赶回,跟赵昊前后脚抵达县城。 所有人都知道,漕粮海运对江南,对江南集团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朝廷加诸于江南士绅百姓头上的沉重负担,将减轻至少三分之二。它意味着江南外贸受阻的困局,将被彻底打破。一个轻装上阵,突飞猛进的黄金发展期,必将降临江南! 所以,如何拔高它的意义都不夸张。 同样,这次努力若是失败,对集团的打击也将是致命性的。届时,各方面压力将铺天盖地而来,人们对赵公子近似迷信的信心也会动摇。集团那尚不牢固的利益联盟,也难免分崩离析…… 因此一得到漕运断绝的消息,集团所有高层都不约而同,跑到昆山来等公子返回。 就连项元汴、钱若水等非江南集团、非南直隶的人物,也坐不住了,纷纷赶到昆山来打听消息。 甚至连苏松兵备道吴情、蔡国熙、衷贞吉,太仓知州王喆、上海知县张嵿等苏松地方官员也悉数到齐,可见此事对江南是多么的重要。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全村人的希望 从前天开始,昆山就一直阴雨靡靡,没见过晴天。 官船码头上此刻却站满了,跺跺脚都能让江南抖一抖的大人物。他们翘首以待,就像一群等候喂食的鹅一样,痴痴的看着娄江下游。 等了不知多久,众人终于看到,迷蒙雨幕中,出现了一片雪白的帆影。 “来了,回来了!”人们激动的叫嚷起来。就连堂堂兵备道吴情,双目中也满是期待的光。 科学号缓缓驶入码头,停靠在栈桥边。 看到江南地面的大佬云集于此,赵公子有些吃惊,忙拱手向众人致意。 “公子终于回来了。”众人也一起向他行礼。 “兵宪、老公祖、衷府尊,还有诸位父母,列位老先生,何劳亲迎?实在折杀小可了。”赵昊不由苦笑着再度还礼。 “赵公子可是整个江南的希望所在,”吴情动情道:“比起你要为江南做的事情来,我们迎一迎又算得了什么?” “兵宪言重了。”赵昊稳步走下船板,再度与吴情和两位知府见礼。 “下着雨,咱们回去再说。”然后他招呼众人上车上轿,别都堆在这里让人看戏了。 吴情想请赵昊与他同坐一轿。虽然兵宪大人的八抬大轿,做两个人绰绰有余,但赵昊总觉的哪里怪怪的。 幸好他的马车也来了,便邀请吴兵宪与自己同坐一车。吴情主要是有话跟赵昊说,自然一口答应。 ~~ 马车上,赵公子先给吴情斟了杯葡萄美酒,然后把身子陷进沙发里,调整到最惬意的姿势。 吴情有些不大习惯这种软绵绵的座椅,有心学赵昊的坐姿,又觉得太不成官体。便挺直腰杆,搁了半边屁股在椅子沿上。看上去就像面对上级的下属一般。 别看他这样,其实这位吴兵宪大有来头。他是无锡人,在嘉靖二十三年殿试中名列榜首。 孰料,在传胪唱名时,嘉靖老神仙听到他的姓名时,竟说什么‘卧槽,天下岂有无情状元?’于是,竟将他降为探花。结果原定的探花秦鸣雷,就白捡了个状元当。 另外,那一刻的榜眼名叫瞿景淳,正是赵昊新收弟子瞿汝夔的父亲。还有赵昊的老哥哥赵锦,也是这一科的。 嘉靖四十年,吴情主持南京秋闱,一口气取了十三名无锡籍举子。结果引起广大落第考生的不满,写打油诗嘲讽他‘说道无情也有情,无锡连中十三名’。虽然后来经过调查,没有发现问题,但他还是受不了物议,称病回乡了。 吴情其实没什么官瘾,只是深恨一生清誉受损,难以自安。 此番在同年和同乡举荐下重新出山,目的就是为江南百姓做一番事业,好一洗前耻,重新赢得桑梓的敬重。所以他十分看重赵昊提出的‘漕粮海运计划’,此事一旦成功,所有参与其中者都将成为江南心目中的英雄。 更何况,他这个苏松兵备道管着苏州松江两府的兵备、江防,无论如何,都会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的。 “需要我们做些什么,你尽管开口。”沉吟片刻,吴情对赵昊道:“本官会全力支持你的。” 赵昊点点头,也不跟他客气道:“这次事关国策更易,就是硬实力的较量,来不得任何投机取巧。待会儿我们一起商量个章程,统筹安排一下,齐心协力把这件事给办成它。” “嗯。”吴情重重点头,他很认同赵昊的看法,轻叹一声道:“这几日我细细想来,此事真是艰难险阻,无以复加。现任漕督赵玉泉,是我一起登第的同年,我与他也算有些交情,此公性情刚毅,绝不会轻易屈服的。” 赵昊点点头,对漕粮海运最大的反对山头,他自然早有了解。 “不过我还是可以写信给他,讲讲道理,看看能不能劝他让步。”吴情说着又叹口气道:“但只怕他说了也不算。在淮安真正做主的,还是四任漕运总兵的镇远侯!顾老侯爷一生戎马,出镇过两广,打过倭寇,在漕丁中的威望无以复加,几十万漕丁都管他叫‘顾爷爷’。赵玉泉要是敢让步,恐怕会被老侯爷提刀砍了的。” 吴情说完,觉着有些灭自己威风,涨他人志气了。忙笑道:“不过镇远侯府在南京,看看能不能让徐大公子帮忙说项?” “嗯。”赵昊点点头,心说顾家在南京不假,可老侯爷最看不上的就是徐鹏举。徐邦瑞只怕没那么大面子。 两人说着话,马车在西塘街上,昆开司的三层楼前停下。苏州的江南集团总部还没建成,只能先借用昆开司的地盘开会了。 ~~ 赵昊与江南集团众高层,还有江南地面的官员、士绅,这场扩大会议开了整整一天。 终于在群策群力之下,敲定了一套完整的方略,包括最低最高的目标、如何一步步去实现,会遇到什么问题,又该如何去解决。以及哪些是敌人,哪些是盟友,哪些是可以争取的中间派,哪些是可以利用的棋子,等等全都厘清出来。并为每个人都分配了任务。 其实这些事情,过年时赵昊就已经跟徐渭和老爷子,基本全都敲定了。他之所以要耗费时间精力,重新再来一遍。一是为了所有人都经历一遍决策过程,激发他们的主人翁精神。这样他们才能尽心竭力当成自己的事情办。 二是他不愿让江南官绅们,生出被他操控的感觉。这会让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从心底抵触自己的。所以要造成一种,我们在一起操控别人的状态,这样大家的感受就会好很多。 不要小瞧这种感受,一个不注意,就会埋下隐患的。 三嘛,这么大的事,当然要集体决策,集体负责了。到时出了问题,别让本公子一个人背锅…… 一天后会议结束,与会者便回去各忙各自的任务了。 赵公子虽然眼皮发沉,直想睡觉,但还是没回县衙,而是先来了县衙后面的金风园。 虽然园曰‘金风’,东风却由此处来。 ps.第三更,求月票,还有一更哈!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全村人的希望 从前天开始,昆山就一直阴雨靡靡,没见过晴天。 官船码头上此刻却站满了,跺跺脚都能让江南抖一抖的大人物。他们翘首以待,就像一群等候喂食的鹅一样,痴痴的看着娄江下游。 等了不知多久,众人终于看到,迷蒙雨幕中,出现了一片雪白的帆影。 “来了,回来了!”人们激动的叫嚷起来。就连堂堂兵备道吴情,双目中也满是期待的光。 科学号缓缓驶入码头,停靠在栈桥边。 看到江南地面的大佬云集于此,赵公子有些吃惊,忙拱手向众人致意。 “公子终于回来了。”众人也一起向他行礼。 “兵宪、老公祖、衷府尊,还有诸位父母,列位老先生,何劳亲迎?实在折杀小可了。”赵昊不由苦笑着再度还礼。 “赵公子可是整个江南的希望所在,”吴情动情道:“比起你要为江南做的事情来,我们迎一迎又算得了什么?” “兵宪言重了。”赵昊稳步走下船板,再度与吴情和两位知府见礼。 “下着雨,咱们回去再说。”然后他招呼众人上车上轿,别都堆在这里让人看戏了。 吴情想请赵昊与他同坐一轿。虽然兵宪大人的八抬大轿,做两个人绰绰有余,但赵昊总觉的哪里怪怪的。 幸好他的马车也来了,便邀请吴兵宪与自己同坐一车。吴情主要是有话跟赵昊说,自然一口答应。 ~~ 马车上,赵公子先给吴情斟了杯葡萄美酒,然后把身子陷进沙发里,调整到最惬意的姿势。 吴情有些不大习惯这种软绵绵的座椅,有心学赵昊的坐姿,又觉得太不成官体。便挺直腰杆,搁了半边屁股在椅子沿上。看上去就像面对上级的下属一般。 别看他这样,其实这位吴兵宪大有来头。他是无锡人,在嘉靖二十三年殿试中名列榜首。 孰料,在传胪唱名时,嘉靖老神仙听到他的姓名时,竟说什么‘卧槽,天下岂有无情状元?’于是,竟将他降为探花。结果原定的探花秦鸣雷,就白捡了个状元当。 另外,那一刻的榜眼名叫瞿景淳,正是赵昊新收弟子瞿汝夔的父亲。还有赵昊的老哥哥赵锦,也是这一科的。 嘉靖四十年,吴情主持南京秋闱,一口气取了十三名无锡籍举子。结果引起广大落第考生的不满,写打油诗嘲讽他‘说道无情也有情,无锡连中十三名’。虽然后来经过调查,没有发现问题,但他还是受不了物议,称病回乡了。 吴情其实没什么官瘾,只是深恨一生清誉受损,难以自安。 此番在同年和同乡举荐下重新出山,目的就是为江南百姓做一番事业,好一洗前耻,重新赢得桑梓的敬重。所以他十分看重赵昊提出的‘漕粮海运计划’,此事一旦成功,所有参与其中者都将成为江南心目中的英雄。 更何况,他这个苏松兵备道管着苏州松江两府的兵备、江防,无论如何,都会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的。 “需要我们做些什么,你尽管开口。”沉吟片刻,吴情对赵昊道:“本官会全力支持你的。” 赵昊点点头,也不跟他客气道:“这次事关国策更易,就是硬实力的较量,来不得任何投机取巧。待会儿我们一起商量个章程,统筹安排一下,齐心协力把这件事给办成它。” “嗯。”吴情重重点头,他很认同赵昊的看法,轻叹一声道:“这几日我细细想来,此事真是艰难险阻,无以复加。现任漕督赵玉泉,是我一起登第的同年,我与他也算有些交情,此公性情刚毅,绝不会轻易屈服的。” 赵昊点点头,对漕粮海运最大的反对山头,他自然早有了解。 “不过我还是可以写信给他,讲讲道理,看看能不能劝他让步。”吴情说着又叹口气道:“但只怕他说了也不算。在淮安真正做主的,还是四任漕运总兵的镇远侯!顾老侯爷一生戎马,出镇过两广,打过倭寇,在漕丁中的威望无以复加,几十万漕丁都管他叫‘顾爷爷’。赵玉泉要是敢让步,恐怕会被老侯爷提刀砍了的。” 吴情说完,觉着有些灭自己威风,涨他人志气了。忙笑道:“不过镇远侯府在南京,看看能不能让徐大公子帮忙说项?” “嗯。”赵昊点点头,心说顾家在南京不假,可老侯爷最看不上的就是徐鹏举。徐邦瑞只怕没那么大面子。 两人说着话,马车在西塘街上,昆开司的三层楼前停下。苏州的江南集团总部还没建成,只能先借用昆开司的地盘开会了。 ~~ 赵昊与江南集团众高层,还有江南地面的官员、士绅,这场扩大会议开了整整一天。 终于在群策群力之下,敲定了一套完整的方略,包括最低最高的目标、如何一步步去实现,会遇到什么问题,又该如何去解决。以及哪些是敌人,哪些是盟友,哪些是可以争取的中间派,哪些是可以利用的棋子,等等全都厘清出来。并为每个人都分配了任务。 其实这些事情,过年时赵昊就已经跟徐渭和老爷子,基本全都敲定了。他之所以要耗费时间精力,重新再来一遍。一是为了所有人都经历一遍决策过程,激发他们的主人翁精神。这样他们才能尽心竭力当成自己的事情办。 二是他不愿让江南官绅们,生出被他操控的感觉。这会让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从心底抵触自己的。所以要造成一种,我们在一起操控别人的状态,这样大家的感受就会好很多。 不要小瞧这种感受,一个不注意,就会埋下隐患的。 三嘛,这么大的事,当然要集体决策,集体负责了。到时出了问题,别让本公子一个人背锅…… 一天后会议结束,与会者便回去各忙各自的任务了。 赵公子虽然眼皮发沉,直想睡觉,但还是没回县衙,而是先来了县衙后面的金风园。 虽然园曰‘金风’,东风却由此处来。 ps.第三更,求月票,还有一更哈!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东风不与赵子便 “呀,赵大哥,你可算回来了!”李明月闻讯出来,登时忘记了矜持,欢快的蹦起来。 她都已经快一个月没见赵昊了。 ‘注意形象……’跟在她身后的张筱菁,看着小县主一蹦三尺高的样子,无奈的暗叹一声,想要提醒已经来不及了。 赵昊倒是欢喜得很,跟李明月亲热……的打过招呼,又客气的对张筱菁问好。 “赵公子清减了不少,还有黑眼圈了呢。”张筱菁观察的十分仔细。 “哦,是吗?”赵昊打个哈哈笑道:“那我可得注意了。” 李明月像无尾熊似的,攀着赵昊的胳膊,在一旁笑颜如花道:“没事的,大哥还是那么好看。” “那我就放心了。”赵昊哈哈一笑,问道:“干娘呢,我先跟她老人家请安。” “呃……”本来在说笑的二女,闻言一下子消停了。李明月凑在赵昊耳边,小声道:“我娘闹脾气,正在打板子,我俩这才躲出去。” “为什么?”赵昊小声问道。 “那人是宫里来的,”李明月看看前头的垂花门,轻声道:“奉旨命我娘回京,我娘只应着不走。催了几次,就被打了呗……”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赵昊手背拍手心,一脸着紧道:“激怒了陛下,你们往后还怎么来玩?” “我也不想回去。”李明月娇躯扭成麻花,嘟囔道:“还没饱览江南春色呢。” “我送你回京城,再住几个月可好?”赵昊笑眯眯道。 “真的?!”李明月登时两眼放光。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赵昊笑道。 “走走,回北京,立刻马上就现在!”李明月马上归心似箭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呃,你说了算吗?”赵昊看她一眼。 “不算……”李明月登时颓然,旋即又笑道:“不过我娘拿我和我哥做幌子,只要我俩说回去,她就没理由赖在昆山了。” 稍稍落后两人一步的张筱菁,听得一脑门子黑线。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知道了这种皇室秘辛,将来会不会被灭口啊? ~~ 进去垂花门,赵昊便见几个护卫打扮的锦衣卫,正压着个身材单薄的男子,用枣木棍子打屁股。 却没看见长公主,只有监刑的柳尚宫在院子里。 只听她小声吩咐几个锦衣卫道:“意思意思行了,别真把常公公打坏了。” 锦衣卫点点头,不自然的笑道:“尚宫放心,手下有数。” 若放在平时,不就是个宫里的太监吗,打了就打了,打死又能怎样?可谁让她们理亏在先呢?长公主跑到昆山县衙后头,一住就是好几个月。这要是传旨太监怀恨在心,回去到处宣扬,她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不过那常公公明显知道,人在屋檐下的道理,一边配合着惨叫,一边表态道:“尚宫和诸位兄弟放心,咱小常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咱家啥也没看见、啥也不知道,只要殿下肯回去……” 柳尚宫闻言叹气道:“你当我们不想啊?” 这时她听到脚步声,赶紧打住,改口道:“给我狠狠的打!” ‘啪!啪!啪!’锦衣卫也加紧抽几下。 “哎呦,疼死了……”这倒不是装出来的。 待看清来人是赵昊时,她才松口气,心说救星可算来了。 要说这世上有谁能劝动殿下,那是一定姓赵的。 心里虽然这样想,面上却只矜持的福一福。 “我干娘呢?”赵昊微笑问道。 “殿下在屋里生气呢。”柳尚宫看看小县主,字斟句酌道:“公子来的正好,快去劝劝殿下吧。” “好的。”赵昊笑着点点头,回头让李明月和张筱菁先去找马湘兰,她那儿有自己此次巡游江南,给她们带回来的各色礼物。 然后赵公子独自进去阁中。 ~~ 水阁中,长公主板着脸坐在窗前,正看着外头的点点红杏发呆。 “干娘。”赵昊轻轻唤一声。 “我儿回来了?”宁安这才回过头,脸上有了些笑模样。 “儿子给干娘磕头了。”赵公子也不含糊,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的磕了头。 “快起来吧。”宁安一把拉起赵昊,上下端详道:“我儿瘦了好些,干嘛这么辛苦了。” 赵昊心说,还不是你老朱家太拉胯?本公子小小年纪就得试手补天裂? 面上却一脸灿烂的笑道:“不辛苦的。” “对了,你不是说得三月初才到家吗?”长公主忽然疑神疑鬼道:“怎么这才二月底就回来了。莫非,我皇兄给你压力了?” “娘你想哪儿了……”赵昊哭笑不得道:“陛下还记不记得我都成问题。” “那就好。”长公主这才放心。 “孩儿是因为黄河桃花汛,导致大运河淤塞,漕运断绝一事,提前回来的。”却听赵昊话锋一转道:“这么大的事儿,干娘不知道吗?” “不知道呢。”长公主有些羞赧道:“光顾着……跟我皇兄的人置气了,没顾上别的。” 说着她忽然惊喜道:“那岂不是说,为娘没法回京了?” “吼吼吼……”长公主用手背捂住嘴,勉强打住笑道:“实在太可怜了,儿啊,咱们再设几个粥厂吧?娘先出个十万两……看皇兄还有脸叫我回去?” 赵昊心说,是不是再调赵二爷主管啊?不由暗叹一声,恋爱中的女人啊,真可怕。 “赈济的事,就不用干娘操心了。”待长公主安静下来,赵昊方轻声道:“现在的问题是,漕运断绝,京城怎么办?” “会断很久吗?”宁安勉强驱动自己的恋爱脑,思考赵昊提出的问题。 “几年都没法恢复了。”赵昊答道。 “那麻烦可就大了。”宁安终于动容道:“京里,还有边军的粮草怎么办?” “是啊,娘。要不了多久,京师就会闹饥荒,边军也会闹粮饷,到时候鞑子再趁机入寇,后果不堪设想啊。”赵昊一脸凝重道。 “还真是。”宁安一阵毛骨悚然,忙抓住赵昊的手道:“儿啊,你点子最多,快想想办法吧!” “儿子想过了,为今之计,只有漕粮海运一途了。”赵昊便忽闪着大眼睛,一脸孺慕道:“海运十倍便捷于漕运,花费亦省十倍,娘,我们把这件事办成可好?” “不好。”却听他娘斩钉截铁道。 ps.第四更,求月票!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交换 “呃……”赵公子眨巴着眼睛,没想到干娘回绝的这么干脆。“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但对娘没好处。”宁安哼一声,郁郁嘟囔道:“本来都不用回京了。” “惹火了陛下,干娘还想不想再出来了?”赵昊小心翼翼劝道。 “到时候再说。”长公主抱着胳膊。 “我爹做出政绩来,也好早点调回京里去……”赵公子换个角度又劝。 “回京有什么好的,还是在外头自在。”宁安依然摇头。 “呃……”赵昊心说也是,表哥表妹这一套,也就是在江南玩玩儿,回京就不好使了。 “那,在昆山就自在了?”赵公子只能出杀招了。 “唉……”宁安不无遗憾道:“也不自在,有那老……你爷爷在,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儿子给娘拔了这根刺如何?”赵昊阴测测道。 隔壁老赵头,连打了两个打喷嚏。 “哦?”长公主这下来了兴趣,两眼放光道:“怎么拔?” 其实她已经很努力了,给赵立本送礼送点心,甚至伏低做小,给臭老头端茶倒水。无奈赵立本立场十分坚定,她和赵郎偷偷摸摸他管不着,但想光明正大、出双入对,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 现在听干儿说,居然有办法搞掂赵立本,她能不激动吗? “别看我爷爷那样,其实他很有大局观的。”赵昊便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来。“为了江南百姓的福祉,为了朝廷的长治久安,他愿意牺牲一切的。何况区区一个儿子。” “说得好像让你爹舍身饲虎似的。”长公主瞪一眼赵昊。“娘是母老虎吗?” 玉面却绷不住笑,忙用手背挡住嘴。“他真能不再碍事儿?” “能,太能了,简直就是太阳能的能。”赵公子胸脯拍得山响道:“等干娘再来过年,我爷爷要是还来碍事,儿子非大义灭亲不可!” 赵公子为了江南百姓,已经六亲不认了。 “那倒不至于。”宁安摆摆手笑道:“你就是把他绑了,也不用扔阳澄湖,远远带走就成。” “那么说,干娘同意了?”赵昊大喜。 “同意。”宁安慈祥的笑着:“干娘何时不听我儿的话来着?” “娘,你太好了。”赵公子忙一脸孺慕的奉承一番。又跟长公主约定了启程的时间。 他本打算后日就出发,但宁安坚持要再待满三天三夜,而且,你懂的…… 赵昊自然满口答应,回衙准备把赵二爷洗净送来。 走出金风园,进了县衙的后门,他却忽的回过味来。 宁安长公主岂是那等不晓事的女人?她可是执掌皇产十几年的西山公司董事长啊。 焉能不知道运河淤塞、漕运断绝等于切断了大明进食的咽喉? 焉能不知自己昨天就回了昆山? 焉能不知此事若能成功,皇家、朝廷、西山公司都将得到莫大的好处? 再说,都在一起腻歪几个月了,不腻吗? 恐怕干娘本来就打算要回京了。之所以做出不愿回去的姿态,还正赶着自己上门打板子,就是为了让自己求着她,主动帮她解决老爷子这个大麻烦。 ‘唉,怎么会被干娘如此轻易的骗过?’赵公子摸了摸下巴,女人的心思太难猜,更何况干娘这种段位的。‘不管了,反正最多就是多个小弟弟,没什么大不了的。’ ~~ 进去知县宅,正碰见赵守正穿着官袍从前头回来。 “儿子儿子,你可算回来了,想死爹了。”多日不见,自然十分想念,赵二爷开心跑过来,想要抱抱儿子。 “赵大人,注意官体。”赵公子一脸嫌弃的躲开。 “没事儿,爹不在意。” “我在意。”赵公子翻翻白眼。 赵守正这才无奈站住,郁闷的嘟囔一些,‘儿子大了,不亲人了’之类的碎碎念。 赵昊同样郁闷的摇摇头,赵二爷今年无所事事,看上去没有去年可爱了。 “儿子儿子。”赵守正转眼调整好心情,又跟上来巴巴问道:“你们开会开的怎么样,给爹分配的什么任务啊?你放心,不管多么艰巨的任务,爹都坚决保证完成,不给你丢脸!” “嗯。”赵昊站住脚,看看日渐消瘦的老父,心下有些不忍。但大局为重,还是硬下心肠道:“父亲,的确有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你!” “讲!”赵守正干劲十足,现在全县都忙成一团,只有他这个大老爷闲得蛋疼。 “搁下手头所有活计。”赵公子便正色道:“立即跑步到金风园报到,从现在到二月廿三拂晓前,不许离开一步!” “这个……”赵二爷脸成了大红布,嗫喏道:“你爷爷会生气的。” “放心,有我呢。”赵公子语重心长道:“事关江南百姓的幸福,父亲不可懈怠哦!” 说完,便留下在风中凌乱的赵守正,独自进了屋。 待赵昊进去,范大同端着个汤盅过来,一脸同情的看着赵二爷道:“喝了吧,兄长。这可是万密斋的方子,李时珍的药,保准能顶住。” “我不需要!”赵二爷把脸一横,仿佛受到了蔑视。可范大同刚要端下去,赵守正却又拦住他道:“算了,不能白瞎你一片心……” ~~ 厅堂中,赵昊跟赵立本的交流就顺畅多了。 计划本就是爷俩一起敲定的,赵立本自然一切尽在掌握。老爷子甚至已经收拾好行装,做好进京的准备了。 “呃,还得再过几天才能启程……”见老爷子一副急不可耐的架势,赵公子讪讪道。 “还有什么事儿,不都安排好了吗?”赵立本奇怪问道。 “这不是还得见见海中丞,跟林中丞辞个别。还有潘中丞,也得好好跟他聊聊。”赵昊的理由倒是蛮充分的。 “是那个女人不想马上走吧?”可惜他蒙不了老爷子。 “也有这方面原因。”赵昊挠挠腮,小声道:“干娘有个条件,爷爷以后不要再干涉她和我爹的事儿了。” “她休想!”赵立本登时蹦起来。 “不然,她就不配合咱们了。”赵昊苦笑道:“到了北京还得多多仰仗她呢。” “嗯……”赵立本自然懂得什么叫形势比人强,揪着胡子一阵郁卒,吃了这只苍蝇道:“中。这事儿办成了,老子就当没生那个儿子!” 赵公子心说,那我算什么啊?不过老爷子能答应就好,还要啥自行车? ps.四连更第一更,求月票啊! 第一百一十七章 海公的烦恼 这三天,赵家父子各忙各的,都是一刻不得闲。 赵昊先去了趟松江府,到行辕面见海瑞。 海瑞自打正月里来到松江,就没挪地方。跟徐阁老谈判破裂后,他便痛下杀手,抄了徐府三处宅邸,把徐家的族人奴仆抓了个遍,逼着他们乖乖的退田脱籍。 把徐家收拾消停后,整个二月里,松江府都在忙着重新丈量田地、登记造册。到这会儿,虎头鼠尾册的编制,终于接近尾声。 表面上看来一切顺利,可赵昊能从海瑞花白了许多的头发,和后退许多的发际线,看出他这段时间,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海瑞也摸着自己的脑门,郁郁道:“感觉快要秃顶了,海安给我擦姜片也没用。不知道江南医院有没有生发药?” “这个么,”赵昊苦笑一声道:“你整天这么肝,就是给你章光101也没用啊。” “章光妖灵妖,生发神药?”海瑞很在意自己的头发,毕竟人一秃,再威武的形象都要大打折扣了。 “当我没说。”赵昊干笑道:“海公为江南百姓殚精竭虑,秃得光荣。” “嘿,你少在这儿幸灾乐祸。”海瑞白他一眼道:“你是年少不知发珍贵,等到了老夫这年纪,怕是也免不了对镜空流泪。” “怎么样,现在松江算是彻底搞掂了吧?”赵昊笑着岔开话题问道。 “表面上,那些大户都服帖了。但也只是表面上。”海瑞说着,起身到书案前翻找一番,将一张状纸递给赵昊道:“瞧瞧这个,这是前番收到的匿名状子。” 赵昊接过来一看,只见状纸上写道: ‘告状人柳下跖,告为势吞血产事——极恶伯夷、叔齐兄弟二人,倚父孤竹君历代声势,发掘许由坟冢。被伊族告发,恶又贿求嬖臣鲁仲连得免。今某月日,挽出恶兄柳下惠,捉某箍禁孤竹水牢,日夜痛加炮烙极刑,逼献首阳薇田三百余亩。有契无文,崇侯虎见证。窃思武王至尊,尚被叩马羞辱,何况区区蝼蚁!激切上告。’ 看罢,赵公子捧腹大笑道:“有趣有趣,松江这帮读书人,还真促狭。” 那告状人叫‘柳下跖’,柳下跖又叫盗跖,是先秦第一恶人。 被告则是谦让王位隐居的贤人伯夷、叔齐。控诉的罪状则是‘仗势逼迫侵吞民产’。 状纸上提到的帮凶,也皆是尧舜禹老师许由、齐国著名高士鲁仲连、柳下惠这样的贤人。颠倒黑白、无以复加。 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首阳山那三百亩薇田,是人都知道是人家伯夷叔齐的。可柳下跖就敢空口无凭说,那三百亩地是伯夷叔齐抢他的。而且描述的过程也荒诞不经,怎么假怎么来,怎么讽刺怎么写。 一言蔽之,这就是在讥讽,现在松江的刁民编造谎言,诬告正直守法的士大夫。 而纵容、乃至一手造成这一切的,正是鼓励百姓告状,宁屈士大夫不屈小民的海瑞。 “有这么好笑吗?”海瑞白他一眼道:“老夫都快气死了。” “你的对手蠢得可爱,海公应该高兴才是。”赵昊擦擦笑出来的眼泪道:“老百姓谁知道柳下跖、鲁仲连、崇侯虎?这些人知名度也太低了。不是正经读书人,谁能看懂这玩意儿?宣传效果太差了。” “他们就这毛病,从来不会考虑老百姓的感受。”海瑞闻言失笑,旋即叹口气道:“不过最近,告刁状的也确实多了点,好些根本就是他们花钱雇的,一不留神就着了他们的道。” “恐怕除了恶心海公,还另有用意?”赵昊沉吟道。 “当然。不管这里发生了什么,传到北京都会变成另一个模样。”海瑞淡淡道:“没有人会仔细了解前因后果、此中内情的。他们只需要抓住‘险些逼死元辅’、‘鼓励刁民上告’、‘宁屈大户不屈小民’几个夺人眼球的词儿,就能彻底抹黑老夫。” “怎么,被弹劾了?”赵昊恍然。 “差不多吧。”海瑞苦笑一声道:“前日接到内阁李首辅的亲笔信,信中有言科道对老夫在松江的举动十分不满,意图上疏弹劾,被他劝住了云云。又劝我要善待阁老,保护士大夫,不要纵容刁民继续告状,与民休息……” 说到这,他愤懑的一拳捶在桌案上,咬牙道:“这个‘民’,可包括小民乎?我看悬!” “那海公如何回复的?”赵昊轻声问道。 “……”海瑞没答话,只是将一份草稿递给赵昊。 赵昊接过来一看,是海瑞给李春芳的回信。 信很长,义正言辞,又有礼有节,但最有意思的是说徐阶的那段,曰: ‘存翁近为群小所苦太甚,产业之多,令人骇异。亦自取也。若不退之,民风刁险,可得而止之耶?此存翁百年后得安静计也。为富不仁,有损无益,可为后车之戒。’ 毫不留情的向当朝首辅揭露了,徐阶拥有令人惊骇的巨额财产。并尖锐的讥讽徐阶,一切都是他自己为富不仁、咎由自取的! 果然是海瑞的风格,一张嘴就让你无话可说。 “这信发出去了?”赵公子一阵阵头大,他还有求于李春芳呢。 “发了。”海瑞理所当然道:“当天我就回信了。” “那好吧。”赵公子瘪瘪嘴,苦笑道:“等我进京,再帮你说和说和。也别跟朝廷搞得太僵。” 说着,他用一种无奈的目光看着海瑞道:“我还指望海公在江南干满一任呢。” “这个么,很难。”海瑞颇有自知之明道:“老夫只求能把该办的事办完。只要让江南的百姓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换了谁也改不回去。” 赵昊无奈的揉揉右边太阳穴,本来还指望海瑞帮着一起,为漕粮海运上个疏什么的。 现在看来是白搭了。 “漕粮海运是大好事,倘若办成,功在千秋啊。”海瑞也很有自知之明,歉意的笑笑道:“只是老夫就不能掺合了,不然只会给你帮倒忙的。” “无妨。”赵昊理解的笑道:“我们各自办好各自的事就行了。” 心说还好我有个备份。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一百一十八章 末日启示录 赵昊当晚都没在松江留宿,连夜又赶回了昆山。 翌日中午,科学号停在小澞河畔的江南医院码头。 让护卫去跟李沦溟打声招呼,赵公子则绕后门进去医院,来到林中丞修养小院外。 敲了敲院门,林润的小儿子林少云出来一看,见是赵公子,赶紧亲热的将他迎进院中。 院子里,林润穿一身蓝色的病号服,双臂撑在个双杠似的木架子上,正艰难的迈步前行。 每一个动作都会让他满头大汗,步履蹒跚的样子就像个婴儿一样。 忽然,他脚下一软,身子便朝左边歪去。一旁照看的孙氏惊呼一声,赶忙想要伸手扶他。 “别动!”却听林润嘶吼一声,他左臂担在木杠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撑住不跌倒。 常人无法忍耐得酸麻疼痛,弄得他短短的头发全都湿透,脸上也密密麻麻尽是汗,顺着面颊流淌。 但他身上的棉布病号服,却只有几处汗渍,大部分地方依然都是干的。 赵昊眼圈一下就红了,他知道那是因为林润身上大部分毛孔都被烧坏了,自然无法出汗。 “赵公子来了。”这时孙氏看见赵昊,赶忙用帕子擦擦泪,向他道个万福。 赵昊赶紧恭敬还礼,然后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林润道:“复健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中丞不要把自己逼太紧。” “我有数。”林润的俊脸基本保住了,额头的一点烧伤也被短发的刘海遮住,看上去依然帅绝人寰。可熟悉他的人能感觉出,林中丞和原先完全不一样了。 原先的林润,温润如玉,令人如沐春风。劫后余生的林若雨,却让人有些不寒而栗,恰似杜工部的那句‘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 赵昊也没有太在意,在他看来,谁摊上这种事,心理上都会产生巨大的变化。正如身体需要慢慢复健,心理同样需要一个恢复期。 他相信以林中丞强大的内心,一定可以自己走出来的,不用别人操心。 ~~ 这时,目前负责林润的李沦溟,闻讯赶来了。一见赵昊,他就开始数落起来。 “林中丞太急了,每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拿十个时辰锻炼。他筋骨这么虚弱,哪禁得起这么折腾?劝劝他还跟我急,吵着嚷着要出院。” 说着,李主任小声嘟囔一句道:“好像谁愿意留他似的。” “行了。”赵昊摆摆手,刚想说李沦溟两句,才想起这也是个不吃屈的主,只好耐着性子笑道:“康复医学是一门很重要的学科,定是日后江南医院的工作重点。你看这是多好的研究对象啊?” “哎呀,还是公子会说话。”让赵昊这样一说,李沦溟顿时觉得林润可爱多了。 赵昊又问了下林润的恢复情况,李沦溟说,林润躺的时间太长,虽然一直让护士给他翻身,活动手脚,但还是难免全身严重肌肉萎缩、筋肉黏连,怎么也得半年以上才能复原。 “我没那么多时间!”林润闻言又爆炸了。 “你还有啥事儿不成?”李沦溟不解的指着他的头发道:“你这头发没长起来,你好意思出门见人?” 他本想怼一句,怎么那么大的官瘾?但想到对方是为老百姓受伤的,这才硬咽回去。 ~~ 赵昊打发走会看病不会说话的李主任,和少云扶着林润进了病房。让他在一张铺了厚厚棉褥的躺椅上坐定。 孙氏又为客人上了茶,娘俩便悄然出去,好让他二人说话。 “我不是官迷。”沉默半晌,林润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我着急是另有原因。” “我知道。”赵昊点点头,听林润说下去。 “这话我没跟别人说过,你要是不信,就权当我发癔症吧。”林润嘶哑着声音,有言在先。 赵公子又点下头,然后便听他石破天惊道:“大明朝的国祚还剩七十五年,将亡在一个叫朱由检的皇帝手中!” 赵昊闻言,脑袋嗡地一声,惊的一屁股坐在床上。一张脸变得煞白煞白,就像看妖怪一样盯着林润。他想叫高武进来保护自己,喉咙却像被人掐住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心中暗叫道,莫非林中丞也像我一样魂穿了?心念电转间,好几个念头转过他的脑海。 是该团结后来人,一起为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而努力? 还是弄死这个潜在威胁,以免暴露自己当文抄公的行径……划掉,改为以免影响自己的全盘救国计划? 踌躇间,一时还真拿不定主意。 林润却毫无所觉,依旧自顾自道:“凶残的鞑子将挥师南下,屠戮扬州嘉定,把江南杀得十室九空。还逼着我们汉人剃发易服……就是把头发都剃光了,只留着根老鼠尾巴似的辫子!” 林中丞的脸上露出无比厌恶的神情道:“你想想,那还有个人样吗?那样还叫人吗?!我辈纵使死上千回百回,也绝不能让子孙变成这副鬼样子!不然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祖宗?!” 赵昊这时也稍稍镇定下来,因为他猛然发现,林中丞的这些惊世预言,好像都是出自自己之口。 那是隆庆二年的除夕,自己拿昏迷的林润当树洞,口嗨减压时讲出来的。 虽然自己当时说的是,大明还有七十六年国祚。但这不隆庆三年了吗?林中丞给减一年,也很合理嘛。 想到这,赵公子试探问道:“鞑子的头领叫什么?” “……”林润茫然摇头,顿一顿道:“八成又是什么小王子之类。反正他们翻来覆去都是这种名字。” 赵昊不由松口气,又问道:“那这些鞑子是什么来路?” “我也不知道是鞑靼还是瓦剌,看目前的架势,应该是俺答的后代。”林润寻思道:“不过六十多年后,也说不准是哪一部起事,”说着,只听他杀气腾腾道:“反正我捡回这条命来,就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杀鞑子。管他是哪路神仙呢,杀杀杀!” 这时赵昊已经可以确定,林润并非接收了什么未来的信息,更不是穿越者。他只是把昏迷中听自己说的话,当成了某种启示,并对此事深信不疑。 松一口气之余,他又未免有些遗憾。 贱! ps.第三更,求月票!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夺情 “中丞,这些未来发生的事情,你是从何得知?”赵公子不懂就问。 “在我昏迷之时,有个声音在我脑中告诉我的。”便见林润一脸肃穆道:“等我醒来后,依然记得清清楚楚。我想,这一定是田公元帅不忍看到神州陆沉,衣冠沦丧,所以才托梦给我。然后把我唤醒,让我拯救大明的!” “呃……”赵昊一时无语。没想到林润居然把账都算在了神仙头上……田公元帅与妈祖娘娘是福建广东一带沿海百姓,普遍信奉的神祇。 “我说的这些话,你信不信啊?”林润冷眼看向赵昊。 “信,绝对信。”赵公子贼精贼精,马上顺水推舟道:“不是神仙相救,中丞怎么能奇迹醒来呢?那神仙为什么要救中丞呢?肯定是让中丞救大明的!” “哎,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林润登时涌起知己之感,露出今日第一个笑容道:“那么我们一起救大明,好不好哇?” “好好,我正有此意。”赵昊忙伸出手,林润迟疑一下,也学着他的动作,伸出手与赵昊紧紧握在一起。 “那么以后,我们就是同志了!”赵公子欣喜笑道。 “同志……有志一同,好名字。”林润闻言大赞,重重点头道:“好,我们今日起,便是同志了!” 既然成了亲爱的同志,林润便有什么说什么了。“我之前观你的江南公司,似乎有要将江南各府收入囊中的趋势。” “现在改叫江南投资集团了。”赵公子干笑着纠正一句,然后正色道:“但我绝无私心,一切都是为了救大明啊。” “好,我相信你。”林润颔首。 “呃?”赵昊不禁一愣:“这就相信了?” “因为我们是同志嘛。”林中丞却理所当然的嘶声道:“从前我还会劝你慢慢来。但现在,我们已经没时间了,我只嫌你的动作还不够快!” 说着他虚弱的挥一下拳道:“时不我待了,同志!我们要加速,加速啊!” “呃,时间还是有的。”赵公子忙提醒道:“中丞不是说,还有七十五年吗?” “你愚蠢!”林润厉声纠正道:“枉你也饱读史书,哪朝哪代不是亡国前几十年,就开始民不聊生,然后天下大乱的?” “那倒是。”赵公子点点头,心说本朝也是。想到这,他又想把万历弹弹到死。 “所以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十年,二十年!”只听林中丞断然道:“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年的!” 赵昊闻言不禁暗暗咋舌,林润的判断为免也太准确了点儿。 这一年,万历三大征的最后一战‘播州之役’开打。这一年,万历派矿监税使四处扰民,祸及天下。当年就引发了临清民变、汉阳民变,大明彻底病入膏肓,药石难医。 “所以加速吧,同志,要做什么就尽管放手去做!”林润吃力的伸出手,拍着他的肩膀,用尽全身力气道:“我会豁出一切帮你的!” ~~ 赵昊没想到,这次来看林润,居然会是这样的情形。 请他上疏首倡漕粮海运的事情自然不在话下。而且好像终于,收获了一位一起救大明的同志。 只是这法子太过离奇,复制不得。不然他还真想再搞几个植物人出来。 不管怎么说,吾道不孤也! 回县城的路上,虽然依旧下着细雨,却一点不影响赵公子愉悦的心情。他一直哼着奇怪的小曲,还让马秘书给自己配乐。 马秘书虽然对公子万分佩服,唯独在唱歌这件事,持保留态度。 马姐姐一边有气无力的弹着琴,一边暗暗呻吟道,这‘嘿呦嘿嘿,嘿呦嘿,管那山高水又深;嘿呦嘿嘿,嘿呦嘿……也不能阻挡,我奔前程~~’也能算是歌吗?驴叫还差不多。 但陪老板唱歌、哄老板开心,是一个合格秘书娘的基本工作。想到这,马秘书调整好心情,认真的弹起琴,陪着公子一起‘嘿呦嘿嘿,嘿呦嘿’了一路。 等船靠码头,赵公子这才尽了兴,接过巧巧姐奉上的雪梨银耳汤。一边喝一边意犹未尽道:“这种事,果然还是人多有意思。巧巧姐,下次我们三个一起嘿呦嘿,肯定更过瘾。咦,你怎么脸色这么差?” 巧巧嘴角抽动两下,不敢告诉赵昊,刚才在厨房听得她,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 明日就要启程,巧巧和马湘兰一回县衙,就赶紧去收拾行装。这次怕是要长驻京城一段时间了。又是坐大船,可以多带些家什,才能住得舒服。 赵昊打算去前头,嘱咐留守的画家和作家几句。尤其是那位孤蛋画家,已经懒到一定境界,你不把任务跟他说明白,他能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一下。 谁知来到夫子院时,却见潘季驯和郑若曾也在。四人正在签押房对面的客厅中,一边吃酒说话一边等他回来。 见赵昊进来,吴承恩赶紧让小厮搬把凳子,请公子入席。 有巧巧在,赵昊怎么会饿着肚子来呢?看着桌上杯盘狼藉的样子,赵公子摆摆手,在一旁的罗汉榻上坐下,自有清秀的小厮给他端上果品和香茗。 赵公子笑问道:“四位怎么凑一起了?” “他俩是来找你的,等到饭点了,也不见你人影,我只好招待一下了。”吴承恩笑答道。 郑若曾还好说,潘季驯来了,他爷仨都不露面,其实挺失礼的。 但是没办法,大家都不在啊。 老爷子虽然被迫签订城下之盟,但让他与那女人一同入京,自然是万万不能的。第二天一早,便与叶氏先行一步了。 赵二爷,哎,不提也罢。 “什么风,把中丞吹回来了?”赵公子笑眯眯看着自己的免费劳工…… 潘季驯病好之后,就马不停蹄的设计了崇明海塘,昆山三期工程,以及府城的太湖大堤。按说这时候,他应该去太仓,设计江堤去了才是。 “你的活我干不了了。”潘季驯面无表情道。 “想耍赖?”赵公子眨眨眼问道:“你的子侄我可都收了。” “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没办法了。”潘季驯嘴角抽动一下道:“前日接到朝廷旨意,要我夺情起复。” 屋里欢快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滞。 ps.第四更,看看能不能再写一更,求月票! 第一百二十章 三个和尚没水吃 朝廷这时候夺情起复潘季驯,自然不会是别的事。定是因为黄河决堤、漕运断绝,让他去治水的。 可要是让他把水治好了,运河恢复了。赵公子的戏还怎么唱啊? 郑若曾忍不住轻声道:“夺情起复,有违人伦,中丞可以拒绝的。” “不顾几十上百万的百姓流离失所,就不违背人伦了?”潘季驯仰头喝一杯闷酒道:“何况老夫自嘉靖四十五年冬月丁忧,到本月正好服阙。” “可是,中丞也是江南人。”吴承恩也劝道:“不说别处。就说湖州百姓,每年缴纳的耗羡运费,是正赋的四五倍,整个江南百姓皆深受漕运之害。中丞只见百万江淮百姓之苦,却不见两千万江南百姓,长久以来的苦难?” 潘季驯陷入了沉默,然后自嘲的笑了起来。 良久,他方抬头看向赵昊。 “小子,你怎么看?” 赵公子懒散的倚靠在榻上,无所谓的笑笑道:“中丞想怎干就怎么干,我不给你压力。” “说真的?”潘季驯眯眼看着他。 “比真金还真。”赵昊双手撑膝坐正身子,点点头。哈哈大笑道:“中丞曾说过,每个人都要尽自己的本分,你就按你的本分去做。” “好!”潘季驯如释重负的点点头,深深看一眼赵昊,忽然幽幽道:“你也不用太担心,运河且得断几年呢。” 说完,他朝众人拱拱手,转身朝外走去。 “要不明天一起出发?”赵公子在他身后道。 “不了,老夫这么进京,会被人笑话的。”潘季驯头也不回的淡淡道:“我走运河。” 显然,他是要去黄淮实地考察一番。 “中丞稍等。”赵公子想起什么,赶紧跳下榻,拿起个精致的食盒追上去。 “新货,路上慢慢尝,记得给我发点评。” “这还差不多。”潘季驯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将那食盒视若珍宝的收起来。 “中丞要注意安全啊。”赵公子叮嘱道。 “絮叨。”潘季驯挥挥手,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 等到赵昊返回,郑若曾叹气道:“公子,这不是你表现气度的时候啊……” “开阳先生不必担心,我自有计较。”赵昊点点头,坐回罗汉床上,笑眯眯道:“治河,没那么容易的。” “哈哈哈。”徐文成也放声大笑起来,用筷子指着郑若曾道:“你个老郑就是改不了这瞎操心的毛病。这小子粘上毛比猴还精,你当他是什么好人吗?他是明知道老潘此行多舛,壮志难酬。不过是卖个干人情给老潘罢了。” “哦。”郑若曾闻言大奇,问道:“何出此言?” 吴承恩也探究的看向赵昊。 “一来,黄河、淮河、运河搅成一团,朝廷历任治水官员,只知道保漕运,根本不管黄淮的状况。如今春汛就能决堤,可见江淮的水域,已经脆弱到了什么程度。哪怕完全按照潘中丞的指使修河,水泥民夫管够,没有个三年五年别想成功。” “二来,去年底,雷部堂称病致仕,朱部堂还京重任大司空,督理河漕。”赵昊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道:“开阳先生应该也听说过,朱部堂和潘中丞的那些故事吧。” “哦,我怎么把这茬忘了。”郑若曾一拍脑门,不禁苦笑道:“那潘中丞此行,还真是要多带些槟榔顺气丸了。” 潘季驯是嘉靖四十四年,首任河道总理的。当时朝廷可能觉得他还嫩了点,只命他辅助工部尚书朱衡治黄。 两人都是难得的清正廉明,勇于任事的好官,但都过于刚强耿介,固执己见,很快就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潘季驯想要恢复黄河故道,一劳永逸。 朱衡却认为,与其花费数百万银两、驱使数十万役夫,于狂涛巨浸之中浚河挖泥、恢复故道,不如就在黄河南岸修筑堤防,防止黄河水再向南奔溃。同时在黄河北岸,留出沛县以北数百里地区,形成一个天然滞洪区,以保证漕运的畅通。 朱衡是老前辈,官阶和威望都比潘季驯高,最后还是采取了他的方案。虽然保住了当年的漕运,但潘季驯却痛心疾首,上疏直斥‘南岸分流,北岸筑堤’之举,不过是陈陈相因、敷衍苟且。 虽然可以暂保漕运,但只能让黄淮的河道愈发脆弱,年年修、年年决,直到无可救药。造成的花费和损失,必将数倍于恢复故道! 当时朱衡正享受满朝赞誉,忽然让自己的副手如此背刺,大感下不来台。于是深恨潘季驯,马上指使人弹劾他好大喜功、督河时随意体罚民夫等等。 好在,或者说不幸,潘母忽然去世,潘季驯丁忧回籍,才躲过了这一场。 ~~ 如今,朱衡刚回工部,老潘又被起复回京,真叫个不是冤家不聚头。 “你以为光他俩顶牛就完事了?”徐胖子往椅背上一靠,脚丫子搭在老伴的椅子扶手上,调整个舒服的姿势道: “还有现任的河道总督翁大立呢。他也跟朱镇山意见相左,一直嚷嚷着想要开泇河。等这三位水神凑一起,光喷就完事儿了,还干什么活?” “这他娘的是谁的安排?”吴承恩一阵哭笑不得道:“治河治淮治漕搅在一起,本就复杂无比,政出多头这事儿就更没法干了。” “还能有谁,李春芳呗。”徐渭是百般看不上如今的内阁首辅。他曾在对方府上做客卿,结果闹得不欢而散。 “这软蛋一点责任不敢担。以为把治河的高手集合在一起,就能把河治好了?连三个和尚没水吃的道理都不懂!” “至少,他自己就没责任了嘛。”赵公子这几个月,在爷爷的悉心教导下,掌握了许多无用的官场知识。 “那是,老夫已经把所有能人都派上去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嘛。”郑若曾嗤笑起来,彻底放下心来,回到自己的正事儿上。 “公子,老夫明日想随你一同启程。” “哦?”赵昊微感为难道:“有两位公子同行就足够了吧。海上颠簸,开阳先生身体又不好。” 他记得郑若曾好像活不了几年了,怎敢冒这个险。 “唉,公子放心,区区十天航程而已。万院长给我调理了半年,老朽已是沉疴尽去,身子骨比前些年健壮多了。”郑若曾忙道:“有很多东西,是《海运图说》上没有记载的,我得亲自陪你走一趟,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郑若曾一双老眼中,射出坚定的光,只听他缓缓道:“这辈子不能再出一次海,老朽死不瞑目。” 赵昊实在拗不过郑若曾,只好答应了。 ps.三连更第一更,求月票! 第一百二十一章 启航 翌日天蒙蒙亮,赵昊一行便要启程了。 比起赵昊回昆山那天,整个苏松的官员士绅都来相迎,今天送行的场面就太冷清了。 除了他父亲和大伯,就只有江雪迎和吴承恩几人来送行了。 并非官绅们不想来送,而是今天同行的还有长公主一家,赵公子实在太过招摇啊。 倒不是担心干娘看了会有什么意见,而是赵昊怕他们看到干娘,再生出什么议论来。 于是那日开完会便有言在先,今天谁也不能来送。 他喵的,还真听话…… 赵公子的贱骨头又发作了。 ~~ 赵二爷面色发青,扶着微微佝偻的腰,对儿子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出门在外,多喝水少喝酒。多装孙子少装伯夷…… 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当爹的又何尝不是呢? 赵公子只好频频点头应下,然后见缝插针嘱咐赵守正,一定要保重身体,多吃六味地黄丸。要听两位先生的话,不要无事生非。切记太平无事就是最好的状态。 “那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干啊?”赵二爷心说,我这知县也当得太没挑战了。 “将来有的是你干的时候,先多听多问多学习。”赵昊低声叮嘱道:“你当县太爷那么好当?” “难道不好当吗?”赵二爷眨眨眼。欠揍的样子让赵公子直翻白眼。 好在这时,李承恩过来道别了。 小爵爷眼红的像对桃子,依依不舍的看着他道:“真舍不得老前辈啊。” “那就住下呗。”赵守正笑眯眯道:“我儿子跟你娘去了,你就留下来跟我吧。” “咦,好主意哦!”李承恩眼前一亮,余光瞥到妹妹,却又泄气道:“不行,我还得回去看家。” “那就等着再来过年。”赵守正心说,总不至于年年来吧。 “用不着等过年,海运通了,十天就能来!”长公主容光焕发,人比花娇,看上去就像二十多岁的小媳妇一样。她现在对海运满满都是期待了。 “到时候也不用大费周章了,坐船就过来了。” “我勒个去……”赵二爷腿一软,险些掉到娄江里。 “怎么,不欢迎吗?”宁安媚眼如丝,瞥一眼赵二爷。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赵守正干笑连连道:“日后常来啊,表妹。” “来日再会,表哥。”宁安向他福一福,这才在柳尚宫的搀扶下,袅袅娜娜上了船。 “老前辈,我会想你的。”李承恩和赵二爷抱了抱,这才依依不舍和他分开。好在有禧娃相伴,他这一路也不寂寞。 ~~ 那厢间,赵公子也在跟雪迎话别。 “兄长,你要多久才能回来呀?”江雪迎红着眼圈,白皙的小手绞着帕子。她曾以为自己很稳,但现在感觉很慌。 “要看顺不顺利了。”赵昊伸手为她裹了裹斗篷,微笑道:“但你懂得,朝廷办事,研究研究、讨论讨论,两三个月算快的,四五个月也正常。” 而且他还打算归途中,亲自去济州岛、长崎、琉球考察一圈再回来。估计能回江南过年就不错了。 不过暂时还只是个计划,一切要看正事办的怎样。也就没必要跟雪迎妹妹说了,徒惹烦恼。 “这么久啊……”就这,也已经让江雪迎感觉无法承受了。“我怕,我怕……” 她想说我怕你彻底,被那个小狐狸精勾了魂去。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一个人撑不了那么久。” “怎么会是一个人呢?”赵公子笑着安慰她道:“不是还有董事会,和战略决策委员会吗?你要是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就跟他们合计合计。尤其是青藤先生,有他在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赵昊其实很想带徐渭进京,以备顾问。但一来,徐渭目前还是个犯人,而且还跟当朝首辅交恶。他又是个待不住的性子。要是让京里那些老熟人看到他,岂不是平白生事端? 二来,江南老巢还远远谈不上稳固,只能说是刚刚捏合在一起。只有把徐渭留下看家,他才能放心在外面浪。 “不一样的……”江雪迎吧嗒吧嗒掉下泪来,那柔弱无助的样子,让赵公子心都碎了。 赵昊便张开手臂,略略用力的抱了抱她,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江雪迎便红着脸破涕为笑,也忍着羞,反手抱了下赵昊。 主要是因为某人在。 ~~ “卧槽,无情……”看到这一幕的小爵爷,差点掉下船去。 他简直要对赵昊佩服的五体投地,他妹妹可就在甲板上看着呢。 “我可不是挑事儿的人,换了我可忍不了。”不过挑拨离间还是要做的。 “哼,这有什么?”小县主却抱着手臂,一脸无所谓道:“这只是给败犬的一点安慰而已。” 说着她用手背捂住嘴,强忍着开心道:“而我,要跟赵大哥一起坐船去北京,度过春夏秋冬了。你说是谁该羡慕谁,谁该嫉妒谁?” 说完,她与张筱菁相携上前,与江雪迎道别。 “多谢雪迎这几个月的盛情招待,回头一定要去北京,让我们也尽尽地主之谊。”李明月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言谈姿态也无可挑剔。 “下次一定。”江雪迎却总觉着她是在向自己炫耀胜利。胜负还远远未分呢,别高兴的太早了! “欢迎县主和筱菁再来江南做客。”她把最后两个字稍加些停顿,然后笑道:“到时候我和兄长,再好好招待你们。” “好啊好啊。”李明月开心的点点头,和江雪迎依依惜别的拥抱后,笑着挥手道:“那么再见了雪迎,我会照顾好赵大哥的,你就放心吧。” 江雪迎担心的就是这个,却也只能强颜欢笑,挥手目送着他们上了船。 待到船板撤下,水手解开三根缆绳。岸上的民夫用木杠将科学号顶离了栈桥,科学号便缓缓顺流而下,很快就消失在昆山众人的视线中。 科学号顺着娄江直入浏河,穿过太仓州境,中午时便汇入长江。 船入长江,速度陡然加快不少,黄昏时分便抵达了崇明。他们将在那里歇息一宿,翌日一早换乘江南航运的巡沙海船,奔赴大洋!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一百二十二章 青水洋上 三月初一,江南航运的船队自崇明三沙放洋,驶向天津卫。 此行已经专门向操江衙门和南兵部报备,目地是护送受困扬州的长公主殿下返京。 南京兵部尚书闻讯自然大惊,长公主要是在海上出了事儿,自己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可也万万没法阻止,因为殿下是奉旨北归的——陛下命她三月返京。现在运河阻断,走陆路也万万来不及。也只有冒险走海路,才有可能按时到达了。 无奈之下,他只好一面赶紧上报朝廷,一面急令沿海卫所沿途护送,随时禀报长公主船队的行踪。 可是,沿海卫所派出战舰寻找,谁也没发现长公主的船队在哪? 因为江南航运根本没从沿海走,从三沙放洋后,便向东航行,直奔黑水大洋。 大明将后世的黄海,分别称之为黄水洋、青水洋和黑水洋。长江口以北至淮河口海面,含沙较多,水呈黄色,故称为‘黄水洋’;黄水洋北海水较浅,水呈绿色,称为‘青水洋’;黄水洋往东海水较深,水呈蓝色,则称为‘黑水洋’。 ~~ 此时,这支由五十艘巡沙船组成的中型船队,正行驶在碧波无垠的青水洋上。 天公作美,微风轻拂,温暖的阳光照耀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还有白色的海鸥追逐着船队。 李明月她们都是头一次见到,这壮阔到让人窒息的海上画面,全都无比的震撼。女孩子们驻足在在甲板上,久久不愿移开视线。 尤其是张筱菁,她痴痴的看着无边无涯的海面,只觉从前所仰视的一切,忽然都变得那样的渺小。自己的那些小心思、小烦恼,更是完全不值一提了。 她感觉自己忽然理解了赵公子,为何会对这蔚蓝色的大海念兹在兹了。 这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没有任何束缚,极度自由的地方啊! 所谓一见钟情,小竹子爱上了这片海。 而且最重要的,自己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的迷恋它,宣布对它的感情。而不用再遮遮掩掩,欲说还休了。 明明没有什么伤心事,张筱菁却忍不住眼泪直流。她张开了双臂,闭上双眼,感受着微咸的海风拂面,就像在拥抱这包容一切的海一般。 直到陈怀秀来叫她们进去,张筱菁才从这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中回过神来。 “海上日头特别毒,别看晒着挺舒服,再多晒一会儿就要脱皮了。”陈帮主头戴草帽,鼻架墨镜,用丝巾裹住脖颈,全身的衣裙也不露一丝肌肤,裹得严严实实。 小姑娘们吓得赶紧进舱,大海再好看,也不如自己的小模样重要啊。 只有张筱菁还恋恋不舍的站在那里,小声央求陈怀秀道:“怀秀姐,你教我开船吧。” “呃,我也不会。”陈怀秀不禁汗颜,自己可能是唯一一个不会操船的沙船帮帮主了。 好吧,肯定是。 ‘不过本帮主会开车……’陈怀秀心中嘟囔一声,忙笑道:“筱菁怎么对这种事感兴趣?” “就是好奇,想知道船是怎么开的?大海这么大,不会迷路吗?”张筱菁忽闪着大眼睛。她的美貌的杀伤力超越了性别,就连同为大美人的陈帮主,都不忍心拂了这小女孩的小小心愿。 “这个简单,我带你去舵楼瞧瞧就是。”陈怀秀微微一笑。 “真的可以吗?”张筱菁惊喜万状,顿时百花失色。 “天气不好,或要进港出港时不行。这种天气是可以的。”陈怀秀说着,带领张筱菁走向船尾,沿着舷梯上去二楼的舵室中。 这艘名为‘平江’的巡沙船号称四百料,其实有六百料之大,素来是沙船帮帮主的座驾,也是整个沙船帮的旗舰,自然要比寻常舵室宽敞明亮。 而且出航前,还在船厂经过一番改造。最明显的便是,将整个舵室的窗户,统统改为夹棱玻璃窗……工匠们用井字形的木条从两面,紧紧夹住窗玻璃,这样就不容易破碎伤人了。 之前最大的问题,就是人在舵室里,看不到海况和帆的情形。船老大得一趟趟出入舵室,麻烦且容易贻误。 现在改成玻璃窗,外头的情形一览无余,自然不用再一趟趟来回跑了。这让米老叔、牛马二长老这些老跑船的感到十分方便。却也暗暗心疼,这么多玻璃得多少钱啊? 以他们的级别还不知道,这都是西山岛的研究中心自制的。还以为都是从濠镜澳的佛郎机人那里购得的呢。 玻璃这东西在欧洲也是奢侈品,又因为太易碎,因此大片玻璃绝少贩运至大明。更多的是桌上摆的小镜子,那一面就要上百两银子。这种窗户大的玻璃,怕是没个两三千两,买不下一片吧? 所以,从玻璃窗安上去那天,他们就多了块心病,唯恐哪个毛小子不注意,或者哪天刮大风、起大浪,把这金贵的玻璃弄死了。那可就要心疼死人了。 直到今天,赵公子告诉他们,这是自己产的,不用花钱。几位老先生才打消了安排专人保护窗户的念头。 ~~ 另外,船上的水罗盘,也改成了旱罗盘,并被牢牢固定在舵前。 所谓旱罗盘,就是不采用‘水浮法’,放置指南针磁针的罗盘。而是改为在磁针重心处,开一个小孔作为支撑点,下面用轴支撑,上头还罩了个圆形的玻璃盖。其余部位与水罗盘一模一样。 旱罗盘比水罗盘反应速度快,也更准确一些,算是个小小的改进吧。 此外,赵昊没有再进行改动,虽然他让张鉴捣鼓出几样小玩意儿。但一切改进都要经过实践检验,而不是为了改变而改变,去干扰船老大们的正常操作。 陈怀秀领着张筱菁进来舵室时,讶然发现赵昊和郑若曾也在。 “公子和开阳先生在忙?”她赶紧想要退出去。 “没有,我们在闲聊呢。”赵昊转过头来,看到陈怀秀身后的小竹子,不禁笑道:“筱菁有事?” “没,没事。”张筱菁一阵害羞。 “筱菁好奇,船是怎么开的,为什么不会迷路,我就带她上来看看。”陈怀秀捂嘴笑道:“既然公子闲着,就有劳你代为讲解了。我还有事儿要忙呢。” “咳咳,老朽也先回去了。”郑若曾便在大儿子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牛长老也想闪人,可他还得操舵,只好硬着头皮留下。心说但愿公子不要记恨我…… ps.第三更,还有一更哈,求月票! 第一百二十三章 教学相亲 众人刷的一下走光了,被迫留下来的牛长老也哞的一声道: “你们聊,就当俺老牛不存在。” 他们这一搞,就连赵公子都感觉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更别说小竹子了,一张脸红的桃花一样。 其实几个月下来,他俩接触虽然不少。但正所谓老大和老二较劲,却把老三打没了。因为李明月和江雪迎互相暗战,互相提防,结果小竹子却没了可乘之机。 于是乎,两人反而要比在京城时还生分了些。 沉默的越久越尴尬,赵公子忙轻咳一声,笑道:“我也就知道点皮毛,随便给你讲讲,错了的牛大叔纠正。” 牛长老却置若罔闻,只开他的船。老牛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好。”张筱菁点点头,便听赵昊向她讲解,这大船是如何用舵杆操纵转向,用罗盘看方向,用沙漏计时,用牵星板定位的。 小竹子听着听着就走神了,心说好久好久没听赵公子上课了呢。 她忽然想到,回京后,又可以继续在家里听赵公子讲科学,好像也很不错的。 这样想来,她不禁有些小雀跃,对回京便没那么抵触了。 ~~ “就是这样子。”赵公子一手指着桌上的针路图,一手指着罗盘的指针道:“我们再用丹寅针过五更,就可以入黑水洋了……呃,筱菁,我哪里没讲清楚吗?” “啊?”小竹子这才回过神来,忙红着脸摆摆手道:“没有没有,赵公子讲得很好。” 她赶忙定定神,提问道:“那五更是什么意思?” 牛长老手一滑,险些把舵杆推出去。 “……”赵公子不禁汗颜,心说感情我全白费口水了。 “是跟我们夜里的五更,一个意思吗?”张筱菁不好意思的开动脑筋问道。 “时长是一样的。都是将一天均分为十更。”赵昊点点头,指着固定在船台的沙漏道:“这个沙漏全部漏完,就是一更了。” 他顿一顿,又道:“不过,‘更’在船上,还是个速度单位。一更大概是六十里。慢于这个速度,叫‘不过更’。快于这个速度叫‘过更’。” “那我们怎么知道船有多快,有没有过更啊?”张筱菁这下彻底来了兴趣,忙问道。 “这个么。”赵昊回头看看牛长老道:“给张小姐演示一下。” “哞……”牛长老尽量不说话,用眼神示意帮自己操杆的徒弟。 那名弟子便拿起块书本大小的木板,跑到船头上。 透过舷窗,张筱菁看到他微微发力,将木板掷向海中。 啪地一声,木板落在与船头平齐的位置。 小徒弟便快步朝着船尾跑去,张筱菁见他每一步都一样近远,步频也很固定,就像赵公子做的那种上弦的小兵玩偶一样,颇为滑稽。 “这可是苦练出来的。”赵昊从旁解释道:“每次从船头跑到船尾,时间必须一样,不然就没饭吃。” “这就能测速了?”张筱菁不解问道。 赵昊指了指海面上,漂浮的那块木板,笑而不语。 张筱菁只见那木板,不知不觉已经快移动到船尾了。 她可是能考一百分的好学生,马上开动脑筋,转眼便恍然拊掌,脆生生道: “我懂了。木板入水后,短时间内可以视为静止,船却一刻不停向前,所以它很快就会被甩到船尾。让人同时起跑,如果一起到船尾,那么就可以视为,船速跟人跑的速度是一样的了。所以人从船头跑到船尾要经过训练,这是为了提高测量的准确度啊。” “哈哈哈,不错。”赵昊竖起大拇指,对牛长老道:“怎么样,我这个女徒弟冰雪聪明吧?” “哞……”牛长老心说,原来是女徒弟啊。那老牛更不该在这儿了。 “不过公子,要是赶上阴天下雨,甲板难行怎么办?”张筱菁终于彻底进入状态了。“还有晚上要测速时,看不清水面怎么办?” 牛长老不由神情一滞,他很少晚上行船,更没想过这问题。暗道:‘不测就得了。’ “想要全天候,其实很简单。”赵公子却微微一笑,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能难倒他一般。“你弄根长长的绳子拴在木板上,从船尾扔下去。然后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就能从放出绳子的长度,能算出船的航速了。” “而且这法子要便捷准确一些呢!”张筱菁眼前一亮,激动道:“只要预先做好计算,在绳子上做好标记,就是不识字的水手,也能一下报出航速了。” 这下轮到赵公子汗颜了,姑娘,要不要这么聪明啊。本公子才刚点了点,就会抢答了…… 真不愧是偶像的女儿啊。我偶像的基因就是好! 牛长老的一双牛眼,也亮了一下,他虽然不懂‘距离除以时间等于时速’,但直觉这法子跟木板测速原理相同。要是真如两人所言,能全天候,更精确,而且文盲可操,那可就是了不得的改进了。 “不错,只要给绳子打上距离相等的结,就可以轻松测出速度的快慢了。”赵昊说着对牛长老笑道:“我来前让人弄了几根这样的绳子,咱们试试去?” “嗯嗯。”牛长老虽不敢言,却十分心动,但航海者的谨慎,让他不敢轻信任何东西。 ~~ 于是牛长老将舵杆交给了徒弟,自己跟着赵昊两个,来到了船尾。 禧娃也把东西取来,除了赵公子所说的测速绳,还有个圆形的计时器。 这套装置是欧洲水手,在大明的‘木板测速法’基础上,改进出来的‘沙漏计速法’。他们利用等距打结的绳索计程,用一个14或者28秒的沙漏计时。这样观测每14或28秒内放出的节数,就可以表示出船舶的速度了。 至今船舶航速单位依然称为‘节’……不过一节等于1852米左右只是个人为规定,所以赵公子从统一度量衡的角度,将一节规定为一千米。 也就是说,在他的地盘,不会有海里的概念了。 同时,为了取整,他将计时单位也改为18秒。这样,两个绳结间的距离,英寸,变成了清清爽爽的5米。 并且赵昊将沙漏改进为发条计时器。只要将圆形计时器的盖子拧到头,里头就会发出哒哒的发条声,盖子往回转动。18秒后铛的一声,计时结束,转动停止。 这玩意儿的结构,比他送给张筱菁的机械玩偶还简单,对拆坏了好几具西洋钟的赵士祯来说,简直小菜一碟。 当然,赵士祯拆钟表是为了造枪,发条计时器,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副产品。 ps.第四更,求月票! 第一百二十四章 耽罗 晚饭后,陈怀秀邀请姑娘们一起出来看星星。 虽然,这个年代哪怕是大城市,也没有太重的光污染,女孩子们都对满天繁星习以为常。但是明亮的星辉洒落在海面上,泛起无边的银色波光。这绚丽壮观的场面,却是她们平生仅见的。 阳春三月,海上的夜风只是微凉,而且终于不用担心会被晒伤了,几个女孩子便裹着斗篷,在甲板上一边欣赏着这海天一色的美景,一边娇笑说着体己的话。 就连上船后一直没露面的长公主,也从舱室里出来,慵懒的靠在躺椅上,一边品着美酒,一边看天上的星星眨呀眨,就像赵郎的大眼睛。 已经是分开的第三天了,想他。 赵昊是个聪明人,知道这时候不管去找女孩子们,还是陪干娘说话都不是好主意。 他宁愿去跟郑若曾讨教,牵星板的用法。 看到他俩在顶甲板上,拿着木板比比划划,张筱菁十分心痒。但她下午时一直缠着赵昊,哪好意思再凑上去? 她只好收回艳羡的目光,继续女孩子们的话题。 小竹子的眼神,被一旁的马湘兰看了个正着。马秘书心中暗笑一声,这才刚离开江南,张小姐的心思又活泛起来了。 不枉马姐姐这阵子一直为她打气,小竹子这才没放弃,终于调整了策略,迎来了转机。 在老谋深算的马姐姐看来,三国演义自然比楚汉相争更持久。回头再努努力,弄个战国七雄出来,那自己的日子就不要太好过了。 不过,也得考虑公子的承受能力。还是减一减,搞个春秋五霸就够了。 至于她,自然是永不争霸、人畜无害的卫国了。 ~~ “阿嚏,阿嚏……”顶甲板上,赵公子连打几个喷嚏,高武赶紧给他披上斗篷。 郑一鸾也给老父披上斗篷。 “不打紧。”郑若曾却摆摆手,示意他别干扰自己。然后继续向赵昊演示‘牵星板’的用法。 一套牵星板由十二块正方形乌木板构成,最大一块边长约24厘米,称‘十二指’。每块都递减两厘米,到最小的一块边长两厘米的,称为‘一指’。木板的中心穿一根长约七十二厘米的绳子,制造十分简单。当年郑和就是靠它测星斗高低,度量方位的。 别看这玩意儿其貌不扬,如今大明会用的却寥寥无几。之前赵昊向米老叔、牛马二长老打听,三人都知道这东西的存在。但光有牵星板没用,还需要与牵星图配合使用,他们谁也没见过牵星图,自然都不会牵星术了。 郑若曾也是在胡宗宪的幕府时,以抗倭需要海战为籍口,才从南兵部的架阁库中,翻找出了若干份牵星图,其中就包括元朝漕粮海运的航路。 他正是仗着这些牵星图,才能驱船行遍大明的海域,写出千古不朽的《筹海图编》十三卷来。 ~~ “牵星术其实很简单。”郑若曾一边说,一边抬头看一眼北边的星空,右手便拿起‘六指’板,伸直了右臂。 然后左手拿起穿在木板中心的细绳置于眼前。 “眼睛先看板下缘,将下缘平水,再看看板上缘是否与北辰平齐。”说着他微微摇头道:“宽了,挡住北辰了。换四指。” 郑一鸾赶紧换了‘四指’板,重复了上面的动作后,郑若曾见北极星出现在板上缘,方沉声道:“北辰四指。” 他二儿子赶紧就着新式的船灯记下来……在能自己吹玻璃后,这种可以手提的、能防风雨的煤油灯,就没有任何制造难度了,只是依然用灯油做燃料而已。尤其是海上有风有雨的天气,真是船员的照明利器! 郑若曾又用同样的方法,观测了织女星和西北布司星的位置。便戴上老花镜,查询起一本小册子来,这就是他从兵部职方司抄来的‘北洋牵星图册’了。 终于,他翻到了自己要找的那页,缓缓念道:“黑水洋过洋,看北辰星四指平水,东边织女星七指平水,西北布司星十一指半。公子,我们没有偏航。” 所有人闻言都松了口气,这大海遥无边际,走得又是远海航路。五十条船就像一队小蚂蚁一样,谁都不由捏把汗,担心会在这茫茫大海上迷航,那就太可怕了。 赵公子倒不是太担心,根据他浅薄的地理知识,他们已经进了黑潮,也就是日本暖流范围。 就算迷航了,最大可能也就是跟汪直一样,被洋流送到日本长崎。 听了开阳先生的讲解,赵昊基本了解了牵星术的原理——一句话,在地球上某地观测到的北极星仰角,就是该地的纬度……这是很简单的几何证明题,无须赘述。 为了增加精确度,还要辅以对其它星座的观测。航海者将航程中观测的数据记录下来,就可以得到牵星图了。这样后来者就可以利用前人的数据,确定自己所处的方位了。 这跟欧洲将近两百后诞生的八分仪、六分仪,所用的原理是一样一样的。只是后者更为精确而已。 赵昊让贝培嘉先试制八分仪,还命他利用南京钦天监的数据,尝试编制原始的《天文年历》。不过现在,连基本的地图作图都没规范,甚至没引入经纬度概念,短时间内自然还指望不上。 没办法,需要上的课实在太多。饭,总得一口一口的吃。 不过当年郑和七下西洋,全按牵星术配合罗盘,总航程几十万里都没迷航。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牵星术是完全值得信赖的。 开阳先生还告诉赵昊,由此丹酉针三更便可至耽罗了。 “差不多天亮时,就能看见耽罗岛上的山了。”郑若曾介绍道:“耽罗岛也是这条航线上最重要的参照。一看到它,就可以用单癸针转向西北了,三十更后就能见到威海卫的成山头。” ~~ 翌日一早,赵昊心里有事,破天荒的没有赖床。天还蒙蒙亮就在马秘书的侍奉下洗漱穿戴整齐,跑到甲板上,朝着船头方向架起了望远镜。 欣赏完了壮丽的海上日出后,他便在海平面上发现了一个黑点。 透过望远镜一看,只见那岛好似坟包,中间凸起。赵公子可是看过《我叫金三顺》的,一眼就认出那就是耽罗了。至于中间的突起,就是传说中的烧烤山……哦不,汉拿山了。 朝鲜人认为,站在这座山上,能拿到银河,因此起了这么个夸大其词的名字。 耽罗,就是后世的济州岛了。但‘济州岛’这个名字,是高丽王朝高宗私改的,但无论元还是明,爸爸们都嫌改名太麻烦,依然沿用原先的旧名。 虽然如今身为大明第一舔狗的李氏朝鲜,数度想要把名字改过来,无奈爸爸嫌烦不同意。于是济州岛这名字,李朝只能自己关起门来叫叫,在跟爸爸国交流时,依然还得乖乖用‘耽罗’。 这跟‘好的、文西’是一个道理。 郑若曾也出现在赵昊身边,望着肉眼可见的耽罗岛,郁郁道:“这个岛远处看着不大。但其实东西百五十里、南北六十里,有两个昆山县那么大。而且自古就是上好的养马之地。” 赵昊点点头,表示了解。 “原先耽罗是个独立的国家,从唐朝就向我进贡,后来被高丽王吞并。”郑若曾定定看着那座苍翠的岛屿,幽幽道:“后来被蒙元占为养马和流放囚犯的地方。等到我太祖皇帝驱逐鞑虏,高丽趁机上《耽罗计禀表》,要求将耽罗交给他们,许诺仍按元朝牧马的管理模式向大明贡马。” “为了让太祖皇帝同意,他们耍了个手段,在奏表中将耽罗的周长缩小了十倍,人口也减少了十倍。太祖皇帝便以为这只是孤悬海外的弹丸之地,加上岛上当时仍在蒙元控制之下,便慷慨的赐给了他们。” “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赵公子嘟囔一句。济州岛除了本身优越的自然条件,地理位置也绝佳,正处在大明、朝鲜和日本的海上三岔口,是中朝日贸易绝佳的中转站。 太祖皇帝如此精明,怎么就能让棒子把这里诳去? 哦对了,人家老朱片板不许不下海,要个破岛做啥? “不过还好,现在的李氏朝鲜,比当初高丽还恭顺十倍,就是给大明舔腚沟子的货色。这个岛咱们想上就上,爱干嘛干嘛,还没有大明的法律约束咱们。”离开了陆地的郑若曾,露出了狂野的一面。 他是赵昊海上战略的头号拥趸和鼓吹者,认为只有克敌于海上,才能彻底保证大明的海疆安全。只有渡海狠狠教训日本,把他们打趴下,让他们像朝鲜一样,天天管大明叫爸爸,才能恢复天朝上国的荣光! 而耽罗,就是郑若曾给赵昊规划的前进基地。无论以这里为商业基地,赚取日本人无穷无尽的白银。还是作为未来的军事基地,这里整军养马,挥军侵略日本都是极好的。 “回航时,咱们去岛上转转看,再从长计较。”赵公子微笑着安抚一句,时不我待的郑若曾。 “没什么好计较的,就是横!你越横他们就越舒服。”郑若曾伸手一攥拳,像把耽罗捏在手里一般道:“这么好的地方,让他们经营成什么鸟样子了?还是乖乖让给咱们吧!” ps.还有一更,不过还有一千多字,稍等哈。 第一百二十五章 麻杆打狼两头怕 看到耽罗岛不久,牛长老便传令转舵,用丹癸针向正北偏西方向行驶。 三月份春和景明、波澜不惊,海面上视野极好。赵昊用望远镜不时能看到朝鲜海域的岛屿,这都是绝好的航行标记。 事实上,到了这里甚至不用再看海图,只要有个指南针,就一定能开到天津去了。反正沿岸不是大明的疆域,就是朝鲜的地盘,完全没有任何危险。无非就是多绕点路。 因此余下的航程十分轻松,赵昊每天陪女孩子们钓钓鱼,聊聊天,看看星星、谈谈人生,一点都不觉得枯燥。 这天,他正在船舱里,陪着干娘打麻将,忽听外头桅杆上的水手惊喜的大喊:“看到陆地了!” 眼看要输的赵公子,把牌一推,拎起望远镜,跑到舵室瞭望。 果然看到九点钟方向,出现了群峰苍翠连绵的大陆。大陆的尽头,是一处峭壁巍然的海角。 成山头、天尽头。 这里正是山东半岛最东端的威海卫。 “到山东了。”牛长老神态轻松道:“从这里用单甲针行四十更,就直接到大沽口了。正好用时一百更。” “还真是快啊。”赵昊不禁感叹道:“上次离京,紧赶慢赶,将近一个月才到了南京。” “公子这算是极快的了,漕船都是以三个月为期的,逾期到四个月的也比比皆是。”牛长老一脸感慨道:“虽然我们这趟格外风平浪静,但就算天气糟糕,最多半个月也能到了。” 赵昊心说,其实要是沿着朝鲜一侧,利用暖流航行,至少能再节省一天。 但是船员们都喜欢贴着自己国家一侧航行,这能让他们更有安全感。也许元朝的老铁们也是出于这层考虑,才宁肯多耗一天时间,也要逆流而行吧。 “不过从现在开始,沿海的卫所也能看到我们了。”牛长老有些紧张道:“咱们这么显眼的船队,估计会引来盘查的。” “怕什么?谁敢拦长公主的驾,哪怕是在海上?”赵公子给他打气,但心里也未免有些打鼓。海上是没有王法的地方,万一要是有官军见财起意,客串海匪,对海上保安队也是一次考验。 ~~ 负责此次航运安保的,是王如龙和马应龙率领的五百海上保安队。因为船多人少,没有平均分配到每条船上。而是将五条巡沙船改装为战舰,船长水手之外,每艘搭载保安队员一百名。 五条船看上去与其余的巡沙船样式无异,但都没装粮食,船板也都做了加厚处理,水线下还包了铜皮。船舷上朝外插着尖竹密钉、挂了刺网,防止接舷时被敌人爬上来。 除了给每艘运粮船,各留了两门佛郎机自卫,其余五十五门,和五门青铜蛇炮,都被安置在这五艘战船的甲板上。戚家军在东南抗倭后期,是以海战为主的,王如龙当然知道集中火力才有威力的道理。 只是,这点火力在大海上仍不够看。他知道稍微像样点的海盗团,大炮都是以百门计的。而且不是佛郎机这种射程短、威力小,介于枪炮之间的玩意儿。 一旦遇到那种一两千料的大海船,上头架十几门大炮那种,火力上将完全被压制。他就只有尽快接弦,才能一战了。 可那样的话,难免被人家调虎离山,运粮船队怎么办? 作为护航的一方,压力就更大了。 这一路上,王如龙都是睁着只眼睛睡觉的,直到进了莱州湾,他悬着的心才放下一半。 这里航行靠近海岸线,遇敌逃脱的几率要大很多。而且大明登莱、辽东两大海防区如门户一般守卫着渤海湾。还可以随时呼叫朝鲜的水师来帮忙,所以一般是没有海盗会在这里兴风作浪的。 之所以才放下一半,是因为还有来自官军的威胁, 王如龙知道,大明在北方的海防,那是相当的拉胯。非但没有专门的水师,登莱、辽东最大的战舰也不过四百料,没有远航能力,而且缺编严重。 原因一个字,就是‘穷’,听说闽粤一带的官军,都换成乌尾船打海盗了。山东辽东两个穷地方,根本没钱造船。 问朝廷要,朝廷也没钱。反正也一百多年没倭寇骚扰北边了。而且蓟镇就驻扎着数万防御鞑子的精锐官军。打不过精于骑射、来去如风的蒙古人,还打不过衣不遮体的倭寇?就看哪个不开眼的敢上岸晃悠? 是以朝廷也不给拨钱。王如龙听出身登州卫的戚大帅说,登莱辽东的卫所军户,常年食不果腹,不得不开着战船下海打渔。要是在海上遇上肥羊,说不得也会摇身一变,问你想吃刀削面还是馄饨面? ~~ 果然,过了成山头之后,就能看到海上有星星点点的渔船了……登莱威海卫一带多丘陵,耕地严重不足,沿海百姓只能靠打渔为生。 看到五十艘四百料的大船,排成三路纵队,每艘间距百丈,浩浩荡荡自东而来,正在撒网的渔民们全都惊呆了。 直到那支在他们看来,庞大无比的船队开过去,才有军户恍然醒悟过来,赶紧驾船转回报信。 顿饭功夫后,岸上烽堠才燃起滚滚浓烟。 晴空万里无云,十里外的烽烟能看得一清二楚。 很快,沿海的烽堠一个接一个点燃,这下百姓军民全都慌了神。 在海上打渔的小舢板赶紧拼了命的往回划。大大小小的商船也纷纷向岸边逃跑,水手们嫌速度太慢,不顾商人们痛心的吆喝,开始往船外丢弃货物。 海面上乱成一锅粥,蓬莱水城中更是鸡飞狗跳。 警钟声响彻城头,参将游击们纷纷在亲兵侍奉下披挂着甲,赶向兵备道衙门听命。 招募而来的水手海兵们则从码头武器库中,抬出火铳、火炮、火箭、火鸦,还有各式火药炮弹,乱哄哄的装到船上,准备出航! 这座水城是大明在宋朝刀鱼寨的基础上修筑而成,负山控海,地势险峻,水门、防浪堤、平浪台、码头、灯塔、城墙、炮台、护城河等设施一应俱全。是大明规制最完善的一座水城,也是登莱兵备道衙门的驻地。 但坚硬的外壳掩盖不了虚弱的本质,此时,那位登莱两府最高军事长官秦守昇,已经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这座集合了登州卫与莱州卫全部战舰的水城中,只有正经战舰四十三艘,而且大都是百料以下的小船。 雪上加霜的是,火炮、火药,乃至水手都有很大缺口,所以真正能有战斗力的,不过十几艘而已。 而根据多名报信的军户反映,那支舰队都是四百料的大船,足足五六十艘之多,这怎么打的过啊! 直到水城的参将游击等武将到来,秦兵宪才强自镇定下来,走到墙上的海图前道:“诸位,差不多明天一早,那支舰队就要到我们这里了。我们该如何是好啊?” 蓬莱水城唯一的任务,就是守住渤海湾的入口,绝不能让敌船越过水城北面,由长岛、尽头山组成一串岛链。 一旦敌船突破岛链,就可进入渤海湾,直逼塘沽。别人不好说,秦兵宪的脑袋一定保不住。 见兵备道已经慌成狗,老成持重的皮参将忙劝道:“兵宪稍安勿躁,这支忽然出现的船队,扣除水手,最多也就是一万兵马。” “哦……”秦守昇闻言,吓得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心说我一个没读过一天兵书的文官,怎么就要承受这种不该承受的压力呢? “兵宪莫慌,末将是说最坏的情况。您忘了咱们登州卫的骄傲,戚大帅可在蓟镇练兵呢!”皮参将赶紧补充一句道:“现在拱卫京师的大军,都云集天津一带。敌军就是有一万人,也不过正好给戚大帅练了兵。” 皮参将顿一顿道:“何况,他们到底有多少人,甚至是不是敌人,都还两说呢。” “唔。”秦兵宪这才没那么慌了,他摸着修剪整齐的唇须,点点头道:“皮将军言之有理。那我们具体该怎么做呢?” “先向天津卫示警,向辽东卫、威海卫求援。”皮参将忙沉声道:“同时立即派快船递进侦查监视,末将愿率主力于长岛海域列阵,就算与敌同归于尽,也绝对不会让他们越过防线的一步!” “真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见忠臣啊,皮将军!”秦守昇感动的热泪盈眶道:“本官本该与你同生共死,无奈你也知道,我晕船啊。只能在这里等你凯旋的消息了!” “请兵宪静候佳音吧!”皮参将抱拳行礼,率领游击等手下昂然出去,走向码头。 “老大,咱们真要去决一死战?”离着兵备衙门远了,身后的游击忍不住问道。 “决个屁。”皮参将啐一口道:“准备好快船,看情况不妙咱们就按老办法开溜,反正顶缸的是姓秦的。” 所谓老办法,就是自己把自己的战舰弄沉。因为海军有其特殊性,它不像陆军,让你死战不退,你就得战至最后一人。不然都算临阵脱逃。 海军的战船一旦沉了,水手和海兵就没法作战了,撤出战场天经地义,所以不算临阵脱逃的…… 第一百二十六章 第一炮 皮参将带领蓬莱水军全部主力,于黄昏前赶赴长岛,在月亮湾隐藏起来,静候那支来历不明的船队上门。 长岛上,向东一面筑有炮台,如果明日要战的话,背靠炮台迎战心里能踏实点。 难捱的一夜过去后,派去刺探军情的快船终于回来了。 在皮参将等人紧张的注视下,斥候禀报道:“那支船队悬挂的是日月旗,应该是一队大明民船。” 船只在海上通信困难,以悬挂不同旗帜表明身份。大明的民船喜欢悬挂日月旗,卫所水师另有自己的军旗,比如登莱水城悬挂的就是威风凛凛的鲲鹏旗。 反复追问确实没有悬挂其他旗帜后,皮参将等人松了口气。是大明的船队就好,再横他也不敢得罪官军。 “大哥,咱们要不要……”眼看猛虎变肥羊,游击不由贪心大起,其余将领也满怀期冀的望着皮参将,显然做惯了这档子买卖。 也难怪,大明毕竟还没解除海禁,这里又是拱卫京畿的要津,就是把你的船队尽数击沉,你也没处说理去。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这些水营军官,身上的血债比海盗也不少。 “嗯……”皮参将沉吟起来。 方才斥候再度确认,对方确实有四百料巡沙船五十艘,而且吃水很深,显然是满载的。随便扣下几艘,弟兄们都能吃个满嘴油。 不过这么大的船队,搞不清来头怎敢贸然下手?他仔细回忆着山东南直一带的大船主,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长江口的沙船帮能摆出这么大阵势。 “沙船帮,他们不是在长江里捞食吗?跑到我们山东作甚。”皮参将大惑不解。 “管他来干嘛,这是捞过界,必须付出代价!”手下们嚷嚷起来。 “就是,手都伸哪儿来了,不给他剁了去,还以为我山东无人!” 架不住手下撺掇,皮参将终于下决心拦住船队,管他青红皂白,先按惯例扣船,等对方船东来赎。 “出湾,在航道上列队,一艘也不许放过去!”皮参将下定决心,豪气干云的下令。 “嗷嗷!”这条船上的水手们,闻命都发出兴奋的狼嚎。打仗他们虽然满心抗拒,打劫却怎么都不嫌累。 ~~ 当清晨的薄雾散去,蓬莱水师的舰队在长山水道列队完毕,没多会儿就看到那支庞大的船队从东面驶来。 皮参将站在顶甲板上,拿一根两端挖通的竹筒,凑在眼上眺望。他已经能看清那些船上的桅杆了,上头果然悬挂着普普通通的日月旗,没有其他的旗号。 这一带洋流向东,对面的沙船又是满载,虽然张满了帆,但依然显得缓慢笨重。 皮参将经验丰富,早选择了最有利的位置列阵,非但有岸上的炮台支援,对面一旦想要逃跑,他还可以马上挂满帆顺流追击,转眼就能追上。 一切尽在掌握! 皮参将彻底放下心来,下令炮手装弹,准备打一轮齐射,吓阻一下这支目中无人的船队。 渐渐的,那船队越来越近,五里、四里、三里……依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开炮!”皮参将狠狠下令,要教训一下这些不懂事的小赤佬。 炮手们用松明火把点燃引线,大炮嗤嗤冒着火花。 忽然,身边的游击猛推了皮参将一把,沉声尖叫道:“不能开炮啊,有龙旗!” “啊?!”皮参将顺着手下所指,果然看到对面船队中,最大的一艘六百料沙船上,悬挂着四面蓝底金龙旗,还有清道旗和降引幡! 之前那艘大船被前头开路的船只挡住,直到距离近了才能看清它的旗号。 皮参将等人登时亡魂皆冒。 山东藩王多,临近的青州就是衡王的封地。不然他们也不认识,这只有亲王出巡时,才能打的旗号。当然,那旗上其实不是龙,而是蛟,这就不是他们能分辨出来的了。 “停,停,别开炮!”皮参将惊叫起来,恨不得扑上去把炮口堵住。 但已经来不及了,十几门大炮相继发出沉闷的轰鸣声。 十几枚炮弹呼啸着飞出去,落在四五百米外的水面上,激起一串水花。 还好射程有限,离那船队还远着呢。 “大哥怎么办?”手下们全都慌成狗,虽说藩王不得擅自出封地,但更不能向藩王开炮啊。 “冷静,我们是尽忠职守,开开空炮又不会死人。”皮参将强自镇定下来,他已经顾不上打劫了,满心想的都是脱身之计。 ~~ 江南航运船队。 王如龙的三艘战船早已在船队前一字排开。另外两艘殿后,防止被人包了饺子。 看着二里多以外的水柱,王如龙搁下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轻蔑的抹一把红胡子道:“丢人!” 别看他一副满不在乎,其实是演给下面人看的。 王如龙心里清楚,人家那十几门大炮虽然射程不远,真打起来火力却足以压制住己方,造成巨大的伤亡。海上就是这样,早就过了以人力相斗的年代,现在比的是船坚炮利。 “队长,要不要还击啊?”手下中队长沉声问道。 “奶奶的,咱们什么时候打不还手来着?”王如龙狠狠啐一口道:“开几炮,也让他们听听响。” 其实他这儿就三门蛇炮能派上用场,佛郎机的有效射程才一百多米,还不够丢人呢。 不过什么时候都不能输了气势,先打几炮回敬一下再说。 炮手们早已经装填完毕,闻命马上用长长的火绳,点燃了蛇炮的引线。 所谓蛇炮,是目前欧洲主流的长炮管加农炮。这种炮射程远,可以直瞄射击,大大提高了射击精度,在欧洲各国的海陆军中都唱主角。 不过眼下距离超过了一公里,还是要给点仰角,增加些射程的。 反正谁也没指望能打中。威慑射击的话,当然打的越远越好了。 三门卜加劳铸炮厂精心打造的青铜蛇炮,喷出长长的火舌,呼啸着射出三发实心炮弹! 双方此时相距一公里以上,已经在蛇炮的射程内了,但命中的几率微乎其微,是以保安队也没抱什么希望,对面的官军同样也不在乎。 谁知,在两发炮弹掠过官军船队头顶的同时,第三发炮弹它就命中了,命中了…… 而且正好命中了皮参将的座船。 他呆呆看着甲板上的大窟窿,吓的合不拢腿,什么炮有这么大的威力?难道是传说中的红夷大炮?也太可怕了吧! 幸好大明的船只都有水密舱,中一发炮弹就算进水也无沉船之虞。 但这发炮弹彻底把官军的胆气打掉了。看到对面的点子又硬又横,再纠缠下去也讨不到好果子吃。 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吧。 “撤!”皮参将冷静的下令道:“天塌下来,有兵宪大人顶着。” “大哥,起码得搞清对方的身份吧,不然我们如何回禀,怎么跟天津卫通报?”一名千总提醒道。 “说的是,那你带一条船留下来,问明情况。”皮参将整了整那千总身上的战袍,和蔼道:“你就是今天的带队军官,我们都没出过海。你说好不好哇?” “唉,好哇……”那千总想跳海的心都有了,只怪自己多嘴,成了背黑锅的主。 ~~ 江南航运船队。 看到官军的船队撤走,王如龙这边也松了口气。他真担心那一炮会把对方惹毛。 还好,对面没有那么大火气。就是嘛,官军要不是欺软怕硬惯了,又怎么会让小小倭寇骑在脖子上痾屎。 宣布解除战斗状态后,水兵们熄灭了点燃的松油火把,清空炮膛、将炮弹重新装箱……佛郎机很简单,取出子铳即可。麻烦的是那些蛇炮,还有火枪,装填后就无法退膛了,只能打掉了事。 不过这次保安队学乖了,朝着海面空旷处放起了空枪空炮。一阵密集的枪弹声中,一个炮手被中队长带到王如龙面前。 “队长,刚才那炮就是这小子打的。”中队长一脸古怪道。 “你叫啥名儿?”王如龙看一眼那炮手,又黑又瘦……好吧,这是这年代最常见的模样。看着呆呆的,不像是个精神小伙。 “回队长,俺叫褚六。”那小伙儿一嘴山东话。“海上保安队直属炮队炮手!” 赵昊的保安队有三大兵源,一是投奔来的前戚家军,和他们带来的浙兵;二是从昆山招募的乡勇;三则是西山公司支援的北方流民,主要来自河南、山东一带。这褚六一张嘴,就能听出他是第三类。 “出溜?你是打算出溜到哪去?”王如龙不禁大笑道:“这个名儿在船上不好,弄不好就出溜到水里去了。我给你改个名吧。” “哎,好。”褚六这名字,也不是什么正经名,队长给新起个,当然巴不得。 “叫什么好呢……”王如龙一捋红胡子道:“你这一炮打得响啊!就叫你褚六响吧。” “哎,谢队长赐名,俺以后就叫褚六响了。”褚六开心的直点头。 “褚六响啊,你说俺该怎么罚你啊?”不得不承认,北方话的感染力就是强,王如龙口音都被对方带偏了。 “啥,还得罚俺?”褚六响傻了眼。“打准了还有罪了?” “那是官军的船,你干人家一炮,出了人命算谁的?”王如龙一巴掌拍在他后脑上。 ps.第一更,求月票!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天津卫 “队长,算了吧,反正是蒙的,别赏也别罚了。”旁边的中队长赶紧和稀泥。 “俺不是蒙的,是瞄着打的!”谁知那褚六响竟不领情。 “哟嚯,给你根针眼就敢认,给你个窟窿就敢捅,你小子胆子够大的。”王如龙又拍了他脑瓜子一下。 “俺真是瞄着打的。”褚六响仿佛受到莫大的侮辱,涨红了脸道:“打炮不就是为了打中吗?为啥打中了要罚俺,还说俺是蒙的?” “停……”王如龙见这小子有点轴,赶紧打住话头道:“简单,你再打一炮看看,要是打中了,老子非但不罚你,还要重重奖你!” “好!”褚六响也不怯场,一口答应。 这时,保安们已经收拾好甲板,见有热闹看,又赶紧打开一箱炮弹,将主甲板上的一门蛇炮清膛。 王如龙扫视下海面,伸右臂眯左眼,用大拇指对准东海口旁边的一片礁石,这是大帅传给他们的测距法,他也毫无保留的传给了手下保安们。 “公里外那片礁石吧。”王如龙对褚六响下令。 “好嘞!”褚六响点点头,略一思索,将定装发射药减去一成,塞入炮膛,用压杆杵实了,再填上用棉布包裹的炮弹。研究中心研发的这种沾着油脂的薄棉布,可以防止漏气,增加射程,所以褚六响才要减少发射药的用量。 副炮手用长钎子将火门清理干净,同时插破发射药的纸袋,然后将五寸长的引线插入火门中,把火绳点燃,递到褚六响的手中。 褚六响却不急于点炮,而是随着船身的摇晃,不断轻微的改变蛇炮的俯仰角。这样无论船身怎么横摇,火炮身管的瞄准线始终保持水平。 甲板上安静极了,所有人都目不转瞬看着褚六响。他却已经进入人炮合一、物我两忘的境地。 王如龙观察的仔细,发现这小子的呼吸居然和船身的摇晃同步了。 在前浪刚过、后浪刚起的缓浪间隔,褚六响瞄准了礁石水线以下的部分,迅速点燃了被他掐短的引线。 轰的一声,炮弹激射而出,呼啸着命中了远处的礁石,碎石飞溅而起! 船上也响起了震天的欢呼声,保安们一拥而上,把褚六响高高抛起,差点扔到海里去。 “这小子有两下!”王如龙满意的摸了摸脑袋。海上保安队里,终于有个神炮手了。 “褚六……响,在我们中队,平时就是射击第一名啊。”中队长如释重负的笑道。 “你咋不早说呢?”王如龙白他一眼。 “这不打中了才说吗,要是打不中哪还能说。”中队长狡黠的嘿嘿一笑。 “狡猾。”王如龙笑骂一声道:“给他记功一次,赏银十两。回去记得提醒我,给他申请个特别晋升。” “好嘞。”中队长脆生生应下。 江南安保没有执行集团五等三十六级的职级制度,而是另行一套含金量更高的职衔制度。当然相应的,晋升的难度也就更高。没想到褚六响因为炮打的好,就能获得特别晋升,真让人羡慕。 ~~ 这一小小的插曲,并未影响到长公主此行的愉快心情。海上保安队每天都要进行射击练习,她早已习惯了那隆隆的炮声。要是哪天不打炮,她还感觉少了点儿什么呢。 她更在意的是,船队能不能在十天到天津卫。 三天后,大沽口到了。从三月初一自崇明三沙放洋,到今日正好满十天! 当长公主看到天津卫守军在大沽口列队欢迎自己驾临时,开心的合不拢嘴,直夸自己的干儿子懂事能力强,解决了干娘一块大心病! “我娘怎么乐成这样?”李承恩感觉酸酸的,自己的娘对赵昊可比对自己亲多了。 “漕粮终于可以北运了,殿下替你舅舅高兴很奇怪吗?”禧娃一脸你好白痴的表情道。 “是吗?”李承恩嘟囔一声,心说我怎么没看出长公主殿下有这么高尚。 ~~ 大沽口,是大明第一海防要塞,素有京津门户、海陆咽喉之称。成祖皇帝定都北京后,不断加强此处的防务。非但建有完备的卫城、雄伟的炮台、还在此驻扎了上万精兵,扼守这条入京要道。 统帅这里的文官武将分别是天津兵备道曹科,和蓟镇东路副总兵胡守仁。两人已经收到登莱兵备道的飞马传书,得知长公主殿下从海路返京的消息。 恰好此时,南兵部的八百里加急也送到了大沽口。两相印证,二人这才不疑有它,赶忙摆出最隆重的仪仗,让士兵们在大沽海口两岸列队,他们也乘坐战舰,出海相迎。 之所以出海相迎,一是为了表示恭敬,二也是为了提前搞清楚状况,不能让这么大的船队,稀里糊涂就进了大沽口。 当两人身穿朝服登上平江号,看到头戴珠翠庆云冠、身穿霞帔,气质高贵令人不能逼视的长公主殿下时,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来。 胡守仁看到笑眯眯立在长公主身旁的赵昊时,另一半心也放回了肚子,小声对曹科道:“是良民。” “呃……”赵公子听到老胡对自己的评价,不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才是良民,你们全家都是良民。 胡守仁眼下也顾不上赵昊,赶紧跟着曹科一起给长公主磕头行礼。 “二位大人都平身吧,本宫此番由海路返京,对地方多有叨扰,深感不安呐。”一回到北边,长公主便自动恢复了威严高贵,全身上下哪还有一点痴缠的小女人味? 要不是干儿还指望着天津卫,她才懒得跟这些小角色敷衍呢。 “谢殿下。”被长公主定义为小角色的正四品兵备道曹科,和正三品副总兵胡守仁,这才赶紧起身。前者忙应声道:“殿下也是奉旨返京,才不得不冒此奇险,实在可敬可叹。凤驾能莅临大沽这种偏僻海疆,我等臣下万分荣幸啊!” 双方客套完了,曹科想请长公主到卫城休息,宁安自然没那个兴趣,便直接拒绝,说自己现在归心似箭,问怎么才能最快回京。 曹科告诉长公主,大沽河十分宽阔,水流丰沛,可行千料大船。由大沽河西行百里便可汇入大运河北上京城了,十分便利。 不过大运河的水量就远远不够看了,水道也浅,最多能行四百料沙船,所以长公主的的平江号进不了运河,得换乘其他船只。 长公主听说直接坐船就能进大运河,心情十分愉快,哪还会在乎换一次船?直接下令沿着大沽河逆流而上。 胡守仁带兵,与曹兵宪一同护送长公主出防区。路上,他终于逮到机会跟赵昊说话了。 “胡大哥,久违了。”赵公子笑眯眯的向这位戚继光的左膀右臂拱拱手。 “是啊赵公子。”胡守仁高兴的一个劲抱拳还礼道:“能见到你真是惊喜啊,前日道蓟镇还跟大帅聊起你来,没想到今日就见到了。” “是啊,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赵公子睁着眼说瞎话,大沽口、天津卫是他海运的终点,这里所有文武官员的资料,早就摆在他的桌头了。“胡大哥近来可好,大帅一切安好?” “都好都好。”胡守仁笑道:“现在有张相公罩着,日子好过些了。前阵子郭总兵也调走了,由大帅以右都督、练兵总理兼任蓟镇总兵,终于没有掣肘,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 “那实在太好了。”赵昊知道,这是张居正因为没能保住王如龙三人,弥补戚继光的。加之与戚继光在东南合作无间的谭纶,当上了蓟辽总督。有这两位大佬保驾护航,戚大帅的日子不要太好过。 “对了,这次王大哥也来了,就在前头第一艘船上。”他又对胡守仁道。 “是吗?!”胡守仁十分惊喜,他和王如龙亲如兄弟,一年没见甚是想念。说着话,他再度抱拳向赵昊诚挚道谢:“公子在江南为弟兄们做的事,俺老胡铭感五内,若有什么用得到老胡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胡大哥这样说就太见外了。”赵昊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高风亮节道:“能为英雄们做点事,小弟荣幸至极。”顿一顿,他又笑道:“再说,他们也都帮了我大忙,要是没有他们帮我镇着场子,我那江南集团早就被太湖水匪抢光了。” “哈哈哈!”胡守仁大笑道:“弟兄们干别的不行,打土匪跟玩似的。” “能遇到胡大哥实在太好了,我还在发愁王大哥他们五百人怎么安顿呢。”赵昊苦笑道:“虽说是护送长公主的保安队,但就这么大喇喇进京,也未免招摇了些。” 其实保安队把那身黑皮一脱,换成水手的蓝色短打扮,就完全不用担心扎眼了。 但这里已经是京津,还有官军护送了,哪还用王如龙他们操心。赵公子也就找个借口让他们歇歇,也好在天津卫地面上提前拉拉关系。 这一点很重要。等到漕粮海运开始之后再拉关系,成本高不说,效果也会很差。 他可是早就如雷贯耳,天津卫出了名的死要面子规矩多。这是个光砸钱没法收买的地方,得先把感情培养起来,再谈生意就顺溜多了。 “你放心,我来安顿。”胡守仁大包大揽道:“兄弟假假也是个副总兵了,安顿几百人小菜一碟。” ps.第二更求月票,还有一更,稍晚奉上。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京师米巨贵 平江号上。 胡守仁说完,对赵昊挤眼笑笑道:“需要我给老王引见一下地头蛇?” “那就再好不过了。”赵昊拊掌笑道:“胡大哥真是心细如发,小弟的心思一点瞒不过你。” “哈哈哈!”胡守仁得意大笑道:“你要是光为了护送长公主,还用带几十船粮食北上?” “不能白跑一趟嘛。”赵公子笑眯眯道。 “那你该贩丝绸啊。”胡守仁笑道:“再说,以赵公子如今的家业,看得上这点小生意吗?” “这是我干娘体恤民众,特意带去给京城百姓压惊的。”赵昊笑眯眯道:“你就权且这么信吧。” “好!老胡就这么信了。”胡守仁笑得前仰后合道:“公子还跟当年一样风趣,老胡喜欢得紧。将来要是也被朝廷扒了这身皮,你可一定要收留老胡啊。” “那还不得倒履相迎,马上让金大哥给你倒位子。”赵昊也受宠若惊的笑道。可惜胡守仁也就是套套近乎而已,他跟金科、王如龙三人不同。那三人原是戚继光在绍兴招募的老百姓,被革职之后就一无所有。 胡守仁可是世袭骁骑右卫指挥佥事,世世代代都有高官做得,怎么可能会下马下海呢? ~~ 两人言谈甚欢,时间不知不觉飞快过去。胡守仁护送长公主,当然不能老是玩消失。 赵昊又请胡守仁给戚大帅带了封信,两人才结束了交谈,各忙各的去了。 胡守仁去长公主的舱室外亲自站岗,赵公子则‘无意中’在前甲板,碰见天津兵备道曹科,然后很自然的请他喝茶。 天津兵备道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兵备道。一般兵备道都是以监察为主。天津兵备道却是什么都管的亲民官。 因为天津地区只有三大卫所,没有州县等行政机构,故而天津兵备道除了要履行一般兵备的职责外,还要承担起州县官的民事、刑事之责。 此外,还因为天津位于海河要冲、京畿门户,是南运河和北运河的交会处,所以兵备道还兼有驿递、河道两项重要职责,而且在其日常工作中占比还不低,故而天津兵备道又有‘金带驿丞’、‘红袍河官’的诨号。 总之,其权力远比一般兵备道大得多。在天津地面上,完全没有分权掣肘之虞,方方面面都是这位曹兵宪一个人说了算。当然,在天子眼皮子底下,他也不敢太乱来。 而且这位曹兵宪也十分谨慎,对赵昊客气恭维不断,掏心窝子的话却半句不说。 好在赵昊也没打算跟人家交浅言深,大家认识一下,混个脸熟就差不多了。反正漕粮海运对天津来说是个大好事,这里将一跃成为大明北方,首都外最繁华的城市。曹科应该没道理不配合吧? 要是不配合也不怕,换掉就是了。 以赵公子和江南集团如今的势力,动个部堂督抚有难度,想要换个四品兵备道还是可以办到的。 ~~ 第二天,船队行至三岔河口,由此便可汇入大运河了。曹科和胡守仁下船,拜别了长公主殿下。 宁安长公主换乘一艘四百料的沙船,继续朝通州航行。至于平江号则搭载着王如龙的海上保安队,驶回大沽口等待船队从京城返回。 分开之后,船队沿着大运河北上二百里,就可以到通州了。 大概是因为漕运断绝,漕船都被挡在黄河以南的缘故。往日里繁忙拥堵的大运河,变得顺畅无比。河面上往来的船只少了一半不止,北上的漕船更是一艘都不见了。 长公主的座驾又享有最高通行权,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抵达了通州。 到了通州已是下半夜,众人也懒得再下船了。船队便在路上护送队伍的引导下,连夜沿着大通河西行,翌日一早就抵达了北京城。 ~~ 此时阳春三月,护城河两畔花红柳绿。蓝天碧水一河清,正是北京城一年最美的时节。 河面上,到处是出来赏春的游船画舫,公子王孙、官家小姐们陶醉于这欣欣向荣的无边春色中。女史佳人们轻弹琵琶,浅吟低唱的一首首春歌。 这些衣食无忧之人不会知道,眼下也正是寻常百姓,最难捱的春荒时节。去年的存粮已经告罄,离新粮下来还早。他们又得卖力春耕,吃不饱饭干不了活啊! 家里的老人孩子更是只能吃稀,每天提着篮子到处挖荠菜、撸榆钱回去充饥。就连柳树芽都采回去焯水,跟榆钱拌着吃了。 北京城人口百万,靠野菜哪够养活啊? 年年度春荒,今年特别难。 因为自从黄河决堤、漕运断绝的消息传到北京,原本就蠢蠢欲动的粮价,一下就上了天。 这才不到一个月,竟然从一两银子一石米,涨到了二两五! 这个价钱放在苏州也要命。京城的百姓收入也就苏州市民的一半,让他们还怎么活啊?! ~~ 大通河是漕运的终点,也是整个京城粮食交易的集散地。河两岸光粮行就有上百家之多。 原先,都是城里的粮商米行来这里批发。但近来老百姓宁肯多跑十几里,回去时还得背着沉重的粮食,也要跑到这里来买米。 图的就是这里能比城内便宜个一分五钱的。 可惜,这里一样天天涨价。 此时,排着队买米的百姓,绝望的看到,粮店卸下门板后,挂出的木牌上,今日粮价已经变成了二两七一石! “怎么又涨了?!”老百姓们已经被不断高涨的粮价,逼得快要崩溃了。任何一点上涨,都能刺激的他们嗷嗷直叫。 “昨天还是二两五,这一宿又涨了两分银子!” “干脆明抢好了!” 听着百姓们抱怨如潮,伙计们低着头不说话,只把桌子抬到店门口,把大杆秤也在门口架好,等着东家出来开售。 这样安排是东家的意思。现在粮价涨得老百姓都红了眼,不敢把他们放进店去。还是让他们在门外排队安全些。 好一会儿,穿着长袍,头戴六合帽,留着八字胡的店东出来了。 一看到他,老百姓的声音陡然又高了八度。 “巨三爷,你也太黑了吧,怎么又涨价啊!” “就是,你赚起来没够,我们可都要饿死了!” “不怕生儿子没?!”老百姓的言语,是一天比一天粗鄙。 好在巨三爷已经习惯了。自打决定涨价起,他就把自己的祖宗老子娘都献出来,任凭他们骂去。反正又不会少块肉,还是趁机多赚点来的实惠。 大不了,回头给祖宗多烧点纸,补偿一下就是。 “本店已然库存见底了,补货也遥遥无期。要不是你们这帮饿死鬼在外头喊,我还真不想开门呢。”巨三爷便哼一声道:“你们再嚷嚷今天就不卖了,明天少说涨到三两!” “别别别……”老百姓们早就知道,大通桥所有粮店都串通一气。每天定价相同,谁也不会便宜一个子儿。 “你赶紧卖你的粮!”这种时候很难齐心,总有人希望赶紧买了踏实,所以总是闹不起来。 毕竟,这里是驯服已久的天子脚下,不是闹事儿成性的苏州城。别看老百姓嘴皮子厉害,其实怂的很。 粮行老板们正是抓住他们这个弱点,才会肆无忌惮的涨价。 巨老板见状,再接再厉的打击他们道:“说了多少遍,运河断了,一二年修不通了。这江南湖广的粮食运不来了,你们总是不信。” “哎,怎么会这么倒霉呢……”老百姓满面戚容,彻底没了脾气。 有人依然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大声嚷嚷道:“这些年,漕运也不是断了一回两回,哪次不是几个月就修好了?” “就是,不运粮食十几万漕工,几万漕丁吃什么去?”人们就爱相信有利于自己的观点,古今无外乎此。“朝廷别的不管,也会把运河先修好的。” “说修就能修好?”巨老板满脸轻蔑的哂笑道:“告诉你们,这次不是哪里淤塞,哪里决堤了。而是整个六百里河道都没水了,整个黄淮乱成一团,一二年且修不好了!” “你胡说!”百姓惶恐、悲愤,可怜、无助。 “嗨,我就敢把话撂这儿!”巨老板却得势不饶人,愈加嚣张道:“半年之内,要是有成船的江南米运到,我巨有财把姓倒过来写!” “那还是巨……”有识字的哂笑道:“你这说了跟没说一样!” “我还没说完。”巨老板也是来了那股劲儿,冷笑道:“我再按一两银子一石米,敞开了卖三天,如何?!” “……”这下老百姓全都无话可说了,巨老板都敢打这种赌了,显然短时间内绝无粮船抵京了。 于是他们垂头丧气的排好队,等着买他家的天价米。 见局面被自己彻底压下,巨老板以获胜者的姿态,得意洋洋的一挥手,高声吆喝道:“开售!” 话音未落,却见队尾出现了骚动。然后就听大通桥上有人高喊道:“快看呐,运粮的船队来啦!” “哇……”的一声,人群一片哗然,百姓们也顾不上排队了,潮水般涌向河两岸。 果然看到一队沙船缓缓从西面驶来。船上的水手将芦棚揭开,露出满载而来江南大米! “天无绝人之路啊!”有老者哭着跪在桥上。 ps.第三更,求月票啊! 第一百二十九章 嗡嗡放心了 转眼之间,‘巨富米行’前,便一只鸟儿都不剩了。 “唬人的吧?”巨有财一脸不信,让伙计搬开桌子,放自己出去看看究竟。 河两岸人头攒动,巨老板仗着身高体壮,好容易挤到近前。果然看到大通河面上,一排满载的四百料粮船,从西面缓缓驶来,一眼望不到头。 只见水手们掀开了船上的芦棚,露出里头堆满的麻袋。他们还故意拆开麻袋,将白花花的大米展示给老百姓看。 京城百姓见状忘情欢呼,虽然这些大米不是给他们的,但这直截了当的粉碎了,无良奸商炮制断粮的谎言,看他们还怎么哄抬物价? 巨有才嘴巴张的老大,双眼瞪得跟癞蛤蟆似的,搞不清这些大米到底是哪来的?行会早就得到确切消息,黄河在沛县决堤,六百里运河不能通船,今年都不会再有漕粮北运了。 那这些粮船是什么来路?从南边飞过来的吗? 正满心疑惑间,他忽然看到那些粮船的船头上,插有一面面醒目的开道旗。 上头有的写着‘宁安长公主凤驾’,有的写着‘奉旨’、‘海运’等字样。 “长公主……奉旨……海运?!”人们将三块牌子连在一起,自认为了解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是陛下命长公主,从海上运来了粮食!”百姓们再度欢呼起来,有人高喊‘皇帝万寿无疆’,有人高喊长公主‘青春永驻’! “你们这米,真是从海上运来的?”岸上有人大声问道。 “那当然了,我们初一从苏州崇明岛放洋,十天就到了天津卫!”水手们早就反复演练过,回答的字正腔圆,声音洪亮,务必让所有人都听清。 “海上也能到天津卫?”京城百姓闻言震惊,这是他们的盲点。“真的十几天就能到?” “怎么不能?大海都是通着的,永乐年间就漕粮海运过。”水手们按照标准答案高声答道:“而且蒙元一直就是海运,我们还能不如他们?!” “那不能够啊!”京城百姓的自尊心,一下子被撩拨起来,顿时觉着海运也没什么难度了。 “海路……”巨有财却额头冷汗津津,万没想到还有这事。 这时,特意去通州接驾的鸡公公,从船舱中出来,对着一众围观群众抱拳道: “咱家乃长公主府总管,奉殿下令旨好教老少爷们知道,运河淤塞确有其事。然当今隆庆皇帝仁德慈悲、爱民如子,断不会饿到天子脚下的百姓。” 老百姓闻言热泪盈眶,一阵山呼万岁。 待到众人安静下赖,鸡公公方继续不紧不慢道: “故而,陛下特命长公主从江南,采买粮食两万石,试行海运以暂代漕运。殿下以千金之躯,亲率船队由海路北上,果然一路平安,顺利抵达天津卫,沿大沽河入大运河,直抵大通桥!” “长公主!长公主!长公主!”长公主在京城百姓心目中,早就是活菩萨一样的人物。老百姓听说她为了大伙儿以身犯险,更是感动的稀里哗啦,忘情呼喊着她的封号,比方才喊‘皇帝万岁’的声音可高多了。 鸡公公笑眯眯的等着,好容易安静下来,这才继续高声道:“这次运来的粮食,全都以成本价一两三一石,就地发售!” “哇!”哗的一下,人群顿时沸腾了。这便宜了整整一半啊! 若不是船在河里,他们怕是这就要飞扑上来了。 “大家不要急,不要挤!”看着无数双手朝自己伸过来,鸡公公忙又高声道:“海路既然通了,就还会有粮船源源不断抵京,足够供应大家的!很快就会敞开供应的,任何时候都能买到……” 老百姓是安抚下来了,巨有财却彻底慌了,他赶紧缩着脖子,想要趁人不注意溜走。 可老百姓怎么会让他如愿?不知多少双手伸出来,同时拽住了他的胳膊、衣裳。 “巨老板,别走啊!” “去你店里买米去,一两一石敞开卖!” “卖三天!” “你要是敢说话不算数,就砸了你的破店!” “是吗?还有这好事儿?同去同去!”围观群众闻言,也跟着起哄开了。 “这,这……”巨有财想跳河的心都有了,可老百姓哪能让他如愿,几乎是把他架着,往不远处的巨富米行涌去…… ~~ 四十余艘粮船由陈怀秀和牛长老带着,到漕运码头卸货。有鸡公公照应着,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长公主的座船则继续驶往御码头。宫里派人来知会过,陛下命她一下船就带着儿女进宫,还特意吩咐让赵昊也一起。所以赵公子只好继续跟着干娘。 听着百姓对皇兄和自己的称颂声不绝于耳,宁安觉得有些对不住赵昊:“明明都是我儿张罗的,却让干娘和我皇兄摘了果子。” “娘这话就太见外了,咱娘俩谁跟谁啊?”赵公子一脸至诚至孝道:“再说,不打着娘的旗号,江南航运的船能顺利开进大沽口?早就让朝廷的水师拦下了。” 船上其实都挂着‘江南航运’的灯笼,只是被长公主盖住了风头罢了。但有心人一定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真是好孩子啊。”宁安开心的大包大揽道:“你放心,漕粮海运的事儿,陛下那里包在娘身上。” “嗯。”这就是赵公子为什么要让干娘出风头的原因,现在大话已经说出去了,她一定会全力办成的。 “可惜……”不过宁安有自知之明,叹口气道:“这么大的事儿,光皇兄点头还不够,得内阁也同意才行,说不定还得上廷议。” “嗯,孩儿已经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了。”赵昊微笑着点点头。他也想快刀斩乱麻,把事情敲定,但漕运利益集团是绝对不会让他轻易过关的。 ~~ 娘俩正说着话,沙船在御码头停下,便有大太监冯保率领一众宫人恭候多时了。 赵昊虽然跟冯保关系不错,毕竟赵二爷‘铁骨状元’的名号,就是冯公公认证的。不过这种公开场合下,两人当然假装不熟,只飞快的眉来眼去一下,便按部就班的见礼如仪。 长公主坐上八抬凤轿,赵昊和李明月兄妹也有小轿坐。待四人都坐定,冯公公高唱一声‘起轿’,太监们抬起轿子,锦衣卫头前开路,打起长公主的仪仗,浩浩荡荡朝紫禁城进发。 赵昊其实蛮意外的,自己虽然认了长公主干娘,但这种关系是不会被官方承认的。隆庆皇帝请妹妹和外甥吃饭,叫自己个外人作甚,难道又缺钱了? 不过也没什么好寻思的,反正见面之后就知道了。隆庆皇帝就这点好,向来有啥说啥,明明白白,从来不玩什么君威莫测、帝王心术之类的。 ~~ 不一时,凤驾入宫,队伍直接进去乾清宫。 冯保请宁安先进去东暖阁跟皇帝见面,赵昊和李承恩三人则在外殿候着。 东暖阁中,隆庆心情颇为忐忑,问一旁侍奉的滕祥道:“都收好了没?一个都不能少,少一个就不完整了。” “该收的都收起来了,陛下您看,哪还有一样露在外头?”滕祥忙应声道。 “那就好那就好。”隆庆仔细看看暖阁中,所有的厌胜瓷都已经收起,各种少儿不宜的玩意儿也都被正常的摆设代替。这才放下心道:“让她看到了,肯定要给朕砸了的。” “是是。”长公主袖藏皮鞭,来找陛下算账的英姿,让滕公公印象极为深刻。这次她被皇帝连环夺命催回北京,不爽是一定的,还不知怎么发飙呢。 主仆俩正惴惴不安的检讨着,便听外头小太监一声高唱:“宁安长公主求见。” “宣。”滕祥颤声道。 隆庆赶紧站起来,整了整衣襟,又对着镜子露出八颗牙齿,笑脸相迎。 “宁安拜见皇兄。”宁安带着一阵香风,从外头袅袅而来,敛衽向隆庆皇帝道万福。 “哎呀妹子快平身,让哥哥好好看看你!”隆庆皇帝赶紧一把扶住宁安,一脸慈爱的看着妹妹愈显年轻的脸,余光却瞥向她的腹部。 确定宁安的肚子没什么起伏后,他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心说好歹家宅安宁、没出人命。 兄妹俩落座后,隆庆发现妹子的情绪还好,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暴躁。这让他大感安心之余,又有些好奇,心说妹子是不是玩腻了。 却也正常,自己三宫六院都腻歪了。何况她才一个,整天泡在一起,不腻歪才怪。 想到这,嗡嗡不由暗赞自己英明。古人云,堵不如疏,还真诚不我欺。 宁安看着皇兄的神情变幻不定,好像在沾沾自喜,又好像保住了什么宝贝一样,不禁奇怪问道:“哥,你哪儿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我很好很舒服,从来没有这么舒坦过。”隆庆皇帝开怀大笑道:“倒是妹子你,这次南下,是不是发现所谓江南美景也就那么回事儿,看看就看腻了啊?” “没有啊,江南美景好着呢。”宁安却满脸相思的一叹,吟出白乐天的《忆江南》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ps.第一更求月票啊! 第一百三十章 大明第一小胖子 乾清宫,外殿中。 赵昊正跟李家兄妹等候皇帝传唤,忽听殿门外响起冯公公的叫声。 却是一种从没听过的语调,就像慈爱的老奶奶一样。 “太子爷,慢一点,别摔着!” 话音未落,便听噗的一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被门槛一绊,拍在了地上。 “哎呀,太子爷!”冯公公尖叫起来,旋风般冲进来。 居然抢在一旁侍立的小内监前头,一把抱起了那团肉。 赵昊这才看清,原来那是个孩子。也难怪赵公子眼拙,毕竟他来大明后,见到的小孩一个比一个瘦,就连大户人家的孩子也都苗条的很。像这么胖的小孩子,他还是头一回见。 只见那孩子两瓣腮帮子鼓鼓的,圆滚滚的脑袋上全是肉。方才那一绊,摔掉了他头上明黄色的‘爪拉帽’,露出一个刮得锃亮的小光头,跟个小胖和尚似的。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国朝儿童有剃发习俗,皇室子女也不例外,宫中还设有专门的‘篦头房’,专门为皇子皇女理发。凡皇帝子女诞生,到满月剪胎发,百日命名后,便按期剃发,谓之‘请发’。和民间儿童一样,都将头发全部剃掉,一根不留的,一直到十岁才开始蓄发。 当然,平时他们都戴爪拉帽,外臣也看不到他们的光头。 那爪拉帽正好滚到赵昊脚边,他弯腰捡起来的功夫,就见那小胖子终于回过神,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对冯保又踢又踹,埋怨他摔着自己。 冯保一边搂着他小心陪着不是,一边狠狠瞪一眼跪在旁边的小内侍。“长眼干什么吃的?不知道接着点儿?摔坏了太子爷你们都得死!” “把他们拉下去,打板子!”小胖子也哭喊着。两个可怜的内侍被拉下去,他却依然不依不饶,劈头盖脸打自己的‘大伴’。 李明月凑到赵昊耳边,小声嘀咕道:“这就是朱翊钧那个讨厌鬼。” 小时候她还挺喜欢这个乖巧的表弟的。但自打这小子当上太子后,就被惯得不像样了。在皇帝和两位娘娘面前还能收敛点儿,一离开他们的视线,马上就无法无天、上房揭瓦。 去年夏天,太子妄图将一只青蛙,塞到她的贴身宫女彩云领子里。被李明月狠狠教训了一顿,自此两人便互相不爽。 赵昊心说,不愧是万历,三岁看老,老阴阳人了。 眼见冯保快要被太子折腾散了架,李承恩看不下去了,走过去,一把拎起直扑腾的太子,朝他的屁股拍了两巴掌道:“差不多得了,欺负太监算什么本事?” “你敢打我?”朱翊钧气得手脚扑棱,仿佛要变成飞天神猪。看清对方后,忽然没了脾气。“咦,表哥,你可算回来了……” 就像李承恩崇拜赵二爷一样,他也打小崇拜着自己的大表哥。所以一听冯保说,姑姑一家回来了,他才急忙跑过来,然后绊倒在门槛上。 “太子殿下又胖了。”李承恩把他搁在地上,摸一摸朱翊钧的双下巴道:“得减减肥了,不然都看不到自己小鸡了。” “能看到,不信你瞧。”朱翊钧急了,马上就要解裤带,却发现自己不会。“大伴,快把本宫裤带解开。” 冯保这个汗啊,李娘娘不愿让太子跟小爵爷一起玩,原因就在这里。跟着这混小子能学出啥好来? 当然,也有李贵妃不愿太子跟长公主家走太近的缘故,只是这理由没法摆出来说罢了。 冯公公好劝歹劝,才劝住七岁的太子脱裤子。 朱翊钧跟李承恩亲热完了,目光越过彼此讨厌的表姐,落在赵昊身上。 “你谁呀,怎么会在这儿?”小胖子不客气问道。 “这就是我兄弟赵昊,跟你提过的。”李承恩平时不着调,关键时刻还靠得住,忙给赵公子解围。 “哦,赵日天?”小胖子显然对他有印象,在冯保搀扶下,站在把官帽椅上,平视赵昊道:“望远镜就是你造的?” “呃……”赵公子嘴角抽搐几下,心说赵日天是什么鬼? “对赵大哥放尊重点儿。”李明月闻言大怒,朝太子晃晃拳头。 “赵日天,赵日天!”小胖子却不怕她,愈发不住声的叫起来。 自从上次被吓哭之后,他已经从外公那里知道,天下没人敢动自己一指头。表姐再凶,也只能吓唬吓唬自己,不敢真动手的。 “你!”李明月恨得牙痒痒,却还真拿他没办法。 “差不多得了。”还得李承恩出马,才让朱翊钧打住。小爵爷又不好意思的对赵昊道:“这是去年你坐那个热气球上天,太子殿下也在宫里看到了。见了就问我是何方神圣,做出如此牛逼的壮举。我便拿根树枝,把你的名字写在地上,结果字写得垮了点,他就念成了赵……日天。” “你就是拆开念,它也是曰天。”赵昊这个汗啊,他忽然发现‘曰天’也不比‘日天’强多少。 幸亏大明没有文字狱,不然就凭这名字,自己都能被喀嚓喽。 “你这么弔,有没有新玩意儿献给本宫啊?”朱翊钧期冀的打量着赵昊,就像大雄望着小叮当。 赵公子又有一种自己是蓝胖子的感觉。好在他知道要进宫,随身就带了几件小玩意儿当礼物。 不过赵昊却不肯马上拿出来的。因为眼前这个小胖子,未来将统治大明四十八年。 ~~ 朱翊钧就是未来的万历皇帝,也是玩坏大明的第一责任人。所谓‘明实亡于万历’并非虚言,这货留给后人的摊子实在太烂。又摊上小木匠和不高兴两个二百五,才硬生生开翻了大明这艘航母。向世人演示了一把,飞龙骑脸怎么输? 而且根据赵昊研究,万历的倒行逆施,跟他青少年时期的教育失败有很大关系。 李娘娘、冯保、张居正组成的铁三角,展现出了奇高的执政效率。但在对小皇帝的教育上,却失败的一塌糊涂。 正是因为三人对心智早熟的万历管的太严、太多,甚至威胁废掉他,换他弟弟当皇帝,让万历形成了扭曲的表演人格。他表面越是恭顺温良,内心就越是严重的逆反。这就造成了他在张居正死后的大爆发、大反扑,尽反张政不说,还对张党赶尽杀绝…… 干掉张党后,为了表示自己比姓张的强,他也假模假样的勤快了几年。结果发现治国这件事,真不是‘我上我也行’,累成狗不说,而且做多错多挨骂多,毫无成就感。 然后万历发现一个真理,不上班天天宅着和妹子玩,真爽!于是就几十年不再上朝了…… 虽然他爷爷也不上朝,但嘉靖还管事儿,而且知道把合适的官员安排在合适的位子上。他是真不管事儿,而且骂他的人多了,他就干脆把官员全撵回家。朝堂一空,世界终于清净了。 大明朝这辆全身毛病的破车,竟然提前四百年实现了无人驾驶!不车毁人亡才怪呢! 所以如何修理好这熊孩子,避免他走极端,是个关乎历史走向的重大课题。 虽然事出突然,未竟深思熟虑,但以赵公子的人生智慧,哄个小屁孩还是绰绰有余的。 看着朱翊钧朝自己伸出小胖手,他便笑眯眯道:“你嘴巴放干净点儿,我给你个好玩儿的。” “你!”太子殿下刚要发火,听了后半段,却绷住脸没发出来道:“什么好玩儿的?” “可以自己的动的画。”赵昊诱惑他道。 “那……好吧。”朱翊钧终究才七岁,抵不住玩具的诱惑,乖乖压住脾气,叫了声:“赵哥。” “哎。”赵公子差点没绷住,让万历叫声哥,那感觉倍爽。要能再点跟华子,人生无憾了。 他便从次元袋,哦不,袖中掏出一个寸许厚的圆盘,搁在桌上道:“来,我教你玩。” 万历……划掉,改为朱翊钧,便蹦下椅子,跳到他身边,按照赵昊的指导,把眼睛凑到盘壁的透镜上。赵昊便缓缓旋转手柄,让太子殿下欣赏起史上最早的动画默片来。 这是徐元春和徐维志捣鼓出来的‘活动视镜影戏’,可以视为诡盘的第三代产品。主要有两点改进,一是利用了潜望镜原理,可以带来更好的观看感受。二是将原先仅有一圈的分解动作纸片,替换成画有三百六十副连续动画的纸卷。并用机械带动一个旋盘,旋转手柄就可以看到活动的人,变幻的场景。 而且最重要的是,因为画片长度足够,终于可以在猎奇之外,开始表达叙事了。 在赵昊看来,这玩意儿跟西洋镜之间,只差个稳定明亮的光源。再加上一个幻灯机,甚至可以直接放动画电影了…… 托两个弟子的福,赵公子头一次感觉,自己有生之年能再看上电影。 虽然这玩意儿还只是个半成品,却让太子殿下看得拔不下眼,再度激动的出口成脏道:“我操,这个弔!” 赵公子无奈的翻翻白眼,听到这一句,他就知道这是谁教他这些脏话了。 小爵爷讪讪一笑,小声嘀咕道:“我也是跟老前辈学的。” 赵昊心说,你老前辈跟我学的。 感情转了一圈,朱翊钧的脏话,还是起源于赵公子的…… ps.第二更,求月票。再去写一更哈。 第一百三十一章 鹿王本生 乾清宫,东暖阁。 听了长公主的回答,隆庆有些搞糊涂了。“既然江南好,干嘛回来这么早?” “还好意思问我?”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把长公主鼻子险些气歪。“不是你派宦官传旨催逼,让我这个月必须回来的吗?” “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隆庆嘟囔一声,讪讪道:“朕其实是给你留了还价的空间的,只要你能三月启程,就不算抗旨。” “哼,稀罕。”长公主得意的哼一声道:“往后我来去方便,再去苏州,不用特意跟你告假了。” “怎么讲?”隆庆一愣,心说莫非你变成鸟人了不成? “你知道我从苏州到天津,用了几天?”长公主笑眯眯道。 “几天?” “十天。”长公主依然感到十分震撼道:“海上行船实在太快了,三四千里水路,十天就到。反倒是从天津到京城这点儿运河,足足走了五天。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这么快啊?”隆庆也吃了一惊。起先他听南兵部急报说,宁安从海路回京了,吓得他好几宿没睡踏实。这会儿仔细一想,奏报上长公主的启程日期,可不就是三月初一嘛。 “比朕,比朕去……”他想说比朕去某某地还快。可忽然悲哀的发现,自己最远就去过天寿山皇陵,还是给父皇送葬。此外只去过一趟荒草蔓生的南海子,就再没离开过北京城了。 嗡嗡忽然感觉自己好可怜,这哪是当皇帝啊?这分明是在坐牢! 他觉得都要窒息了。便把气撒在妹子身上:“那也不能说去就去!” “为什么?”宁安登时不干了。“你干嘛吼我!” “我没吼。”隆庆忙矢口否认,又压低声音,一脸严肃道: “懂不懂什么叫‘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走的夜路多了,总会碰到鬼,明白吗?” “不明白。”宁安闷声道。 “你品,你细品。”隆庆心说我容易吗,一个当哥的,操着当爹当妈的心?不过父皇要是在世的话,估计早就把你腿打断,再把那业障阉了弄到南京看孝陵去了吧? 哎,这样一想,朕还真是仁德呢。 ~~ 不过兄妹之间,终究不适合探讨这种话题。隆庆点到即止,另起话头道:“对了,你在大通桥说,自己奉旨运米进京。朕怎么不记得有说这话啊?” “嗨,我船上插了几块牌子,一面写着自己的名号。一面写着‘奉旨’,一面写着‘海运’,结果老百姓给连起来念成‘长公主奉旨海运’了。”宁安两手一摊,一脸无辜。 “真的?”隆庆狐疑的看着妹妹,他虽然不聪明,但绝对不傻。 “当然是真的了。”宁安点点头,一脸无辜的看着隆庆道:“眼见那么多老百姓欢呼起来,妹妹我能否认吗?” “不能。”隆庆摇摇头,否认岂不就是说皇帝心里没有百姓?那罪过可大多了。 “所以我只能让人宣布,船上的粮食都是皇兄让我从海上运来的,悉数以成本价出售。”长公主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嘤嘤道:“结果我千辛万苦运来的粮食,一文钱没赚不说,还得落皇兄的埋怨。” “别哭别哭。”隆庆赶紧拿起帕子递给她,小心翼翼解释道:“其实听到这儿,朕是很高兴的,这世上也只有妹子,才会这样毫无私心的为哥哥着想。” “你知道就好。”宁安一边擦着泪,一边问道:“那我到底哪儿,触着皇上的逆鳞了?” “没那么严重。”隆庆摆摆手道:“就是你最后让人说,往后还会不断有粮食海运抵京……这话朕肯定没意见,可就怕引起朝议啊。” “让他们说去吧。”宁安愤愤道:“又不用他们出船出粮,我们娘们自己掏钱,给皇兄养活子民还有罪么?合着他们无能,别人就得陪着一起干看才行?” “唉,朝廷的事情太复杂,哪讲什么道理?”隆庆苦笑一声道:“明明是对的事,但因为会损害到很多人的利益,不能做。明明很简单就能解决的问题,却偏要用复杂别扭的方法,因为那样符合更多人的利益。” 说着他又长叹一声,站起身道:“其实朕在潜邸时,就常听高师傅说起,漕粮海运现在一点难度都没有,只是因为漕运牵扯的利益太多,所以每有重提海运者,必被群起而攻之。朝廷偶有海运尝试,也会被多方作梗,落个草草收场,不了了之。” “总要试试再说吧。”宁安不服气道:“以前是官办,什么都要朝廷出,才会处处卡脖子吧。” “要是高师傅回来了,这事儿朕支持你去做。”说完,隆庆目光温和的看着妹妹道:“但现在李陈二公当国,你多半是要失望的。” “可我话都已经放出去了,”宁安迎着皇兄的目光,一脸苦恼道:“要是办不到,我个妇道人家食言而肥倒无所谓,可皇兄出口成宪,不能不算话啊……” “唉,你呀你,是逼着朕出头啊。”隆庆苦笑一声。他可以在大臣面前不要面子,却不能在百姓面前失了威信。 当然,反之亦然。大臣们可以在朝堂上不给他面子,却不能在百姓那里损害了他的威信。 毕竟维护皇帝陛下的权威,是符合大明所有人利益的事情。 是以思来想去,隆庆皇帝感觉还是可以稍稍开个小口子的。 “这样吧,朕拟一道特旨,命你代表宫里,全权操办此事……也不要说是漕粮,就说贩运江南之米以解燃眉吧。”隆庆字斟句酌道:“再加上‘一欸漕运恢复,抑或京城供粮正常,即停止采办’,这样应该就不至于被封还了。” 宁安听得替他憋屈,却也知道,这是皇兄能办到的极限了。便郁郁应道:“成吧,往里贴钱还要装孙子,这大明朝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病了呗。”隆庆也哼一声道:“朕想请回高师傅来治一治,无奈有人畏他如蛇蝎!” 想到反对高拱回来的人里,还有他信赖倚重的陈师傅。隆庆厚道的打住话头,意兴阑珊的摆摆手道:“算了,妹子好容易回来,说这些扫兴的作甚。” 兄妹俩说了好一会儿话,皇帝方对宁安道:“你先去见见你皇嫂吧,她念叨你好几回了。回头过来一起用晚膳。” “好。”宁安应声告退。 隆庆又吩咐滕祥,让人把三个小辈叫进来。 ~~ 待到小内侍来前殿传人时,小胖子已经管赵昊一口一个赵哥了。 没办法,谁让赵昊给他看的动画片,只有上集呢?还有下集没看到,把个小胖子勾得抓耳挠腮,缠着赵公子问结局是什么。 “九色鹿王有没有被抓到啊?”只听太子殿下问个不休道:“会不会被做皮袄啊?” 不错,赵公子给小胖子看的,正是‘鹿王本生’的故事,这个故事曾经被上美影改编为动画片《九色鹿》,给赵昊同年留下了深刻印象。 而且这是一个‘好心救一个落水将要淹死的人,反被此人出卖的故事’,赵公子感觉很趁小胖子。 当然,他的偶像张相公,就是那只漂亮的九色鹿王了。 所以赵公子思来想去,决定以这部片子为蓝本,让徐元春制作一部动画片出来给小胖子看。看看能不断用这种潜移默化的方式,给小胖子洗洗脑,让他长大后不要那么薄凉,少干点儿忘恩负义的缺德事儿。 毕竟六七岁正是一个人三观开始形成的时候,也许童年种下的一颗三年的种子,在将来就能结出善果呢。 当然,赵公子也不知道这套能不能成。不过反正就算改变不了小胖子,至少还能跟未来皇帝拉拉关系。所以这波,横竖不会亏。 至于为什么要分上下集,当然是吊着这小子的胃口,好让他对自己朝思暮想了。 于是赵公子一脸为难的告诉小胖子,再等等,下集还没制作出来呢。 朱翊钧毕竟还小,也不知道问他要剧本,反正就傻乎乎的信了。 正待问问下集啥时候出来,小内侍进来,说陛下传他们进去。 “本宫也要去?”小胖子指着自己的下巴。 “是的,太子殿下。”小内侍给他个很肯定的回答。 “哎……”朱翊钧像泄了气的皮球,似乎很不情愿去。 赵昊不禁有些奇怪,隆庆皇帝哪怕是放在四百年后,那都是慈父的典范了吧?这小子怎么会不想见他呢? 赵公子也不想想,赵二爷简直是慈父中慈父。他还不一样不愿凑太近? 那不一样好吗?本公子已经是大人了! 赵公子向李明月投去询问的目光。 小县主却给他一个,‘待会儿你就知道了’的眼神。 ~~ 果然面圣时,赵昊就明白了。 只见那在外头还非得冯保背着,一步不肯走的小胖子,一进去东暖阁,马上咕噜一下从大伴怀里下来,规规矩矩走进去,奶声奶气给父皇磕头请安。 隆庆皇帝简直被儿子这副可爱的样子给融化了,一把把他抱起来,亲了又亲。 把个赵公子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方才还满嘴脏话、流里流气的太子殿下,居然转眼就成了人见人爱的乖宝宝。甚至连声线都变了,而且是无缝切换! 他不是没见过戏精,却没见过这么小的戏精。 原来小胖子不是不想见他爹,而是不想当着自己的面见他爹。 毕竟对一个戏精来说,还有比被看穿表演更尴尬的事情吗? 那可能就只有明知道会被看穿,却还是得表演下去吧。 ps.第三更,求月票! 第一百三十二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紫禁城。 长公主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从陈皇后那里出来后,还是往那女人住的翊坤宫走了趟。 对于长公主来看自己,李贵妃十分高兴。见了她从江南带来的丰厚重礼,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拉着宁安的手,与她并肩坐在榻沿上,絮絮叨叨说起了体己话。 “他姑,现在想想,当初就不该让你把皇店和皇庄让出来。唉,你说我在宫里又不能出去,只能让我爹和我哥帮忙看着,可他们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皇庄还好说,庄稼种下去总有收成,那些皇店可是真赔钱啊……”李贵妃这算是服了软,虽然还是习惯性的撇清自己。 宁安听的是既解气又生气,解气自不消提,李家两个白痴非要把皇庄皇店抢过去,这下搞砸了吧?正凸显本宫的能干与不易。 生气的是,这些皇店经营的都是最赚钱的买卖,还没人敢使绊子。就是拴条狗在那,也不至于赔钱。李伟父子竟然能把自己的心血糟蹋成这样,真是气煞老娘。 不过宁安知道,李贵妃最是护短,自己要是跟着骂他爹他兄弟,保准会招记恨。于是说了些谁都得交学费、慢慢就会好的套话。 “真是看着容易干起来难,年底一盘账,他们足足赔了八万两。”李贵妃郁郁道:“要不是卖了点西山公司的股票,这个年就要过不去了。” 当初西山公司成立时,赵昊让长公主卖给陈皇后和李贵妃各五百股原始股,当时李贵妃还挺舍不得掏那五千两银子的。结果一年不到,五百股变成五千股,每股股价超过五十两。五千两变成了二十五万两! 为了给娘家填窟窿,应付宫里的用度,加之李贵妃也觉得股价涨的让人眼晕了,就在大栅栏西山公司大厅挂出一半,套现了足足十三万两。等办事的太监把十三万两伍记的会票送到他手中时,李贵妃感觉就像在做梦一样。 之前只是听说西山公司的股票值钱了,她总还觉着有些玄乎,现在是真金白银拿在手里,不信也不行了。没想到长公主刚从皇店抽身,转头又创了十倍百倍的家业出来。看来老爹和大哥说的一点不对,人家宁安长公主就是有本事,根本不是靠着皇店才赚这么多钱。 现在李娘娘一是后悔当初股票买少了,不过好在长公主还给皇家代持了一份,早晚还是自己的。二是后悔当初不该听爹娘挑唆,为了抢皇店得罪了真正的财神娘娘。 现在长公主让出了皇店皇庄,双方也没有利益冲突了,和她搞好关系才能赚钱。所以李娘娘又开始拉拢长公主了。 宁安对这村姑的心思一清二楚,但谁让人家手里捏着王炸呢?未来的天下终究是人家儿子的。虽然心里不爽,可为了子女计,捏着鼻子也得把这村姑哄住。便安慰李贵妃,回头再有赚钱的生意,一定再算她一份。 李贵妃等的就是她这句,愈发觉得宁安真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便跟她掏心掏肺起来。 只见李贵妃一脸担忧道:“他姑,你看到陛下那一屋子摆设了?” “哦?”宁安不明所以。“有什么问题吗?” “你没看到那些瓷器上,”李贵妃声如蚊蚋道:“画着光着屁股的……” 宁安瞬间会意,她还是知道皇兄的爱好的,便摇头道:“没看见啊。” “肯定是知道你要回来,命人收了。”李贵妃叹气道:“陛下让滕祥陈洪孟冲三个杀材引诱着,整天脑子里就不想别的了。宫里这么多女人还不够,前日又下了中旨,要在京里选三百秀女入宫呢。” 不用说,这些事儿都是从太子的冯大伴那里听来的。 “是吗?”宁安娥眉微蹙,怪不得回来一见到皇兄时,就觉得他清减了不少,没想到竟是纵欲过度的表现。 她忽然想到某人也是这样,不禁感到一阵心疼。暗道,得再给赵郎加点营养费了。 “我劝他也不听,还嫌我烦,让我带好孩子少说话。”李贵妃愤愤然道:“还不是担心他放纵下去,怕会伤了龙体吗?” 宁安点点头,她自然也是担心大哥的。 “而且听说,那几个杀材还给陛下弄各种偏方药丸,不管什么来路他都敢吃,也不怕吃出毛病来。”李贵妃忧虑的握住宁安的手道:“陛下是不听我们的,我们一张嘴,他就认为是争宠。他姑,也就你说的话,他还能听进去。你可得多劝劝他。” “嗯。”宁安点点头,她自然希望皇兄龙体康健、长命百岁。自己当然要劝,可他也得听才行啊…… ~~ 那厢间,乾清宫东暖阁。 隆庆皇帝和小辈们亲热完了,便把小胖子递给冯保,让冯大伴带他和李明月兄妹,先去给皇后请安。 陈皇后又不认识赵昊,他自然不用跟着去凑热闹。当然,主要还是皇帝有话要跟他说。 小辈们离开后,连伺候的孟冲都掩门出去,暖阁中只剩下隆庆和赵昊两个。 隆庆脸上依然挂着慈祥的笑容,问赵昊道:“怎么样,太子很可爱吧?” “呃……”赵昊心说,果然在父母眼里,孩子都是完美的,连皇帝也不能免俗。 他赶紧将自己知道的那些,什么‘日表英奇、天资粹美’之类,赞美太子的溢美之词奉上。 明明是套话,隆庆皇帝却十分受用,乐得合不拢嘴道:“对啊,朕也是这么觉得。祖宗保佑,给了朕这么好储君啊。” 说着他便打开话匣子,老生常谈的炫耀起来。 “这孩子比朕聪明多了,他四岁就识好些字。才四岁啊!朕都十岁了,还目不识丁呢。” 赵昊心说,这不能说明你儿子聪明,只能说你爹太失职,让你变成了失学儿童。 “他还特别懂事。去年,朕在宫中纵马奔驰,他看到后竟然劝朕,‘陛下天下主,独骑而骋,宁无衔橛忧?’当时他也才不过六岁,你说厉不厉害?”隆庆骄傲的鼻子都要翘上房梁了。 赵公子却只觉一阵恶寒,这种文绉绉的书呆子话,怎么也不像是那顽劣的小胖子能说出来的。八成是冯保教的。也就只有隆庆才会当真吧? 当然,赵公子嘴上,还是恭维不停的。把个隆庆皇帝哄得别提多开心了。遂愈发亢奋道: “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太子若是教育好了,绝对能担得起社稷中兴的重望!” 赵昊心说屁咧,他不把你老朱家的江山败掉,那就要邀天之幸了。 当然这话是万万不敢说的…… “这话不是朕说的,而是诸位大学士的公论。”隆庆满脸兴奋道:“所以太子就是一块品质上佳的璞玉,朕要好好雕琢他一番,为大明培养出个中兴的明君来!李相公、陈师傅他们也早就上疏,希望让太子过了生日就立即出阁读书。” 赵昊心说,果然是童年缺了啥,就想在孩子身上弥补回来。看来小胖子早早就得背上小书包了。 谁知隆庆却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只听皇帝话锋一转道:“但被朕拒绝了。” “呃……”赵公子差点没噎到,感情刚才说那么热闹全白费了。 “朕的意思是,太子还小,这个年纪认认字写写字就差不多了,这点小事儿冯保就能干好,用不着麻烦诸位学士大学士。”隆庆淡淡道:“所以朕意思是,出阁读书待太子十岁以后再作商议。” 赵昊微微点头,这段历史他知道。内阁大臣们都希望太子早点出阁读书,但一向对朝臣们都十分迁就的隆庆,在儿子的教育问题上,却表现的十分强硬。在大臣的反复请求下,一直拖到隆庆六年四月,才勉强同意。 而那时,距离他驾崩只有两个月了。 隆庆自然不会跟赵昊解释原因。但赵公子知道,这本质上是对太子教育主导权的争夺,它关乎太子未来是成为隆庆心中期望的好皇帝,还是文官集团期望的好皇帝。 隆庆想要什么样的继承人?当然是英明神武、乾纲独断,励精勤政、纬武经文了。 文官集团想要什么样的皇帝?自然是‘亲贤臣、远小人’,垂拱而治的圣天子了。 皇帝想要个有主见,不受任何人蛊惑,大权独揽的继承人。文官集团想要的,却是听话……而且只听文官的话,不听宦官、武将和外戚的话,安心在宫中当‘宅男’的摆设。 说白了,就是以隆庆皇帝为模板,再打造个弱化版的隆庆出来。隆庆自己就深受其害,又岂会愿意自己的儿子,将来重蹈覆辙? 所以他想先亲自教育太子几年,待其三观基本形成后,再交给大臣们培养。他甚至暗下决心,等太子十岁之后,再拖几年,到朱翊钧十几岁时,就不容易被洗脑了。 不过隆庆有自知之明,光靠自己和太监们,只怕会荒废了太子这几年。还是得让儿子多开眼界,多明事理,于是他想到了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科学。 但他又担心,儿子会被科学洗脑怎么办?朱翊钧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一会就精,再成了沉迷科学、不可自拔的科学家,还怎么当皇帝? ps.三连更第一更,求月票! 第一百三十三章 赵家胡同 是以反复思量之后,隆庆也不愿让儿子拜赵昊为师。只想让他多跟赵昊亲近亲近,耳濡目染一下,开开眼界,知道这世界并非完全如学士们所说的那样,就可以了。 至少几年之内,他是这样打算的。至于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 于是隆庆吩咐赵昊,在京这段时间,多跟李承恩兄妹进宫,多带太子玩玩,多给他讲讲科学,便转换了话题。 “说说吧,江南到底怎么了,为何会乱成这样?”隆庆皇帝盘膝坐在榻上,脸上终于有了些帝王该有的威严。 不过也是,上任巡抚被烧成重伤。现任巡抚一上来,就猛干前任首辅,抄了徐阁老的家不说,还把他家人都抓起来。甚至连堂堂小阁老,都成了在逃的通缉犯。 这几个月来朝议哗然,被皇帝留中不发的弹章,已经堆成小山了。让海瑞再这么蛮干下去,隆庆也要顶不住压力了。 赵昊曾有银章密奏专门论及此事,但奏章毕竟篇幅有限,很多问题没有提及,还是当面问问才妥当。 赵昊早料到,隆庆会质询此事,便将自己所见所闻讲给皇帝听。当然,他在里头干的那些好事儿,是只字不会提的。毕竟做好事不留名,是赵公子一贯的风格。 隆庆知道他跟徐家的梁子,说话肯定有倾向性,私底下也会偷偷使绊子。但万万不会想到,赵昊这么小的年纪,才去江南不到一年,就能成了倒徐联盟的盟主。还以为他也就是敲敲边鼓,狐假虎威一下呢。 所以对赵昊的话,就信了八九分。 听完赵昊的讲述,隆庆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他大张着嘴巴道:“徐,徐阁老可是出了名的清廉,在京城二三十年,就没见他穿过一件新袍子。怎么家里这么能贪?” “不知道。”赵公子摇摇头,不做判断只陈述道:“听说海公已经把账目报到内阁了,陛下应该很快就能看到。” “唉,不看也罢。”隆庆摇摇头,意兴索然道:“当年,严嵩父子巨贪,就是徐阁老查办的。还命人出了本《天水冰山录》刊行天下。难道也要给徐家编一本,让天下人知道反贪的比贪官还能贪?这对朝廷有什么好处?” 赵昊忙点头称是,心下却不以为然,打几只大老虎怎么了?你不打老百姓就不知道了?这不掩耳盗铃吗? 不过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就连这耳目之职,都是被皇帝强加的。这些国事大政还轮不到他来评论。 其实隆庆只是跟他发发感慨,也没有要深入探讨的意思。端起茶盏呷一口,又把话题转到海运上,仔细问他海运到底有无风险,最大运量是多少,成本几何? 赵昊就是为这事儿来的,自然大吹特吹海运的优越性。他告诉隆庆皇帝,海上有经年不变的洋流,可以让船只毫不费力的往返津沪之间。而且这次仓促之间,只临时调用通航长江的沙船,如果专门造海船的话,运力自可大大提升。想运多少都没问题,无非就是造更大更多的海船嘛。 至于风险,只要避开夏天的台风季节,其余时节的风浪再大,也不至于倾覆船只。只要在航线上,设置好避风港,并不比在内河危险多少。 最后就是成本了,损耗加运费,最多只需要两成就够了。而且这已经把船只损耗、货物漂没计算在内。 不过赵昊强调,这是江南集团能做到程度,不代表朝廷海运也能做到。 隆庆自然理解这话的意思,闻言怅然许久,方长叹一声道:“漕运一石米,耗羡加运费最少要三石,朝廷这是坑了百姓多少年啊。” “是啊陛下,江南湖广的百姓的负担实在太重了,偏偏他们含泪缴纳的血汗,还到不了国库中。”赵昊也神情凝重道:“结果朝廷一穷二白还要空担骂名,百姓不堪重负、抛荒逃亡,上上下下全都苦不堪言。” 还有半句话他没说,但隆庆自然明白——全都便宜了中间的贪官污吏。 “……”隆庆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无能为力的事情,越说越让人充满无力感。 看到隆庆的反应,赵昊暗暗一叹,就明白没可能越过百官,快刀斩乱麻了。 虽然他早知道这是在想桃子…… ~~ 在宫里陪着皇帝用了晚膳,宁安便带着孩子们回十王府街了。 路上,她告诉赵昊,皇兄会颁下特旨,命她代表宫里,全权操办贩运江南之米抵京之事。 赵昊闻言神情一振,虽然一欸漕运恢复,抑或京城供粮正常,即停止采办,但从无到有就是最大的胜利。等海运常态化,反对派很多的借口就不攻自破了。 宁安热情邀请赵昊住进长公主府,小县主也满面娇羞与期待。只有李承恩一脸紧张,显然不希望引狼入室。 好在家里还有一堆人等着他呢,赵公子便婉拒了干娘的邀请,在长公主府门口换乘自己的马车,回去自己在赵家胡同的新宅。 他上次来北京,住的是老哥哥在春松胡同的宅子。也不能老是鸠占鹊巢,再说他现在护卫增加了一倍,还多了好些随员。而且自己一进京,弟子们势必会搬来同住,再住老哥哥家就太拥挤了。 于是他年前便知会他大哥,寻一处宽敞的大宅。这样老爷子和自己进京时住一住,赵显结婚后也有地方安家了。 年后,赵显就回信说,宅子已经找好了,就在春松胡同南边,隔了条大街的赵家胡同。 赵公子起先心说大哥还挺讲究,寻个宅子还得带上自家的姓。 后来才从唐胖子的信上知道,原来是大哥把整条胡同的五套四合院都买下来,将五座院落并联成一座宅邸。所以整条胡同只有他一家而已,不叫赵家胡同叫什么? 赵家胡同离着十王府街不远,马车不一会就到了。 高武挑开帘子,赵昊从车上跳下来,看着胡同里的五处大门中,都挂着对‘赵宅’的灯笼。中间的大门外,还有大照壁、上马石,端得是富贵气派。 他不禁莞尔,对迎出来的赵显笑道:“大哥真是好手笔啊!” “弟弟说笑了,我就是花钱的本事,还不得靠你赚钱的本事?”在北京历练了一年,赵显也成熟了,也开朗了。他快步上前,给了赵昊一个熊抱。 等赵昊和赵显分开,便听一声深情万分的呼唤:“公子,你可算来了,可想死唐胖子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又发福了唐友德一把搂住。唐胖子抱着他呜呜直哭,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再不出场就要彻底沦为十八线小龙套了。 “你先放开我,不然我就把你派爪哇去……”赵昊奋力挣扎,不知道唐胖子对自己哪来这么大热情。 他好容易才挣脱了唐胖子的魔掌,便见王武阳已经满脸泪水的扑上来。 “保持社交距离!”赵公子飞起一脚,把大弟子踢了回去。 “三百一十天没聆听师父的教诲,弟子就像离开水的鱼,快要活不下去了。”王武阳毫不在意,依然一脸孺慕之情的抹泪道:“一见到师父,弟子就又如鱼得水,重新活过来了!” 跟在他身后的王鼎爵、于慎行,还有来凑热闹的王锡爵,全都一阵恶寒,许久没听大师兄拍马屁,难免有些不习惯了。 待弟子们恭敬的向赵昊行礼,孙大午和郭大也赶紧给主人磕头。好容易寒暄完了,赵公子才在众人的簇拥下,从中门进了赵府。 宅子里灯火通明,入门正对一座砖砌影壁,南有倒座房七间,北面为垂花门。从垂花门进第二进院落,有三间正房带耳房及东西厢房,两侧墙上还另开屏门,通向东西两院。 赵显告诉赵昊,京里有的是大宅子,但都被达官贵人们占下了。并非有钱就能马上买到的,得碰……非得赶着哪家勋贵巨富忽然败了,或者哪位尚书大学士致仕还乡,才有机会得手。 赵昊又着急要住,只能退而求其次,买下几座相邻的四合院,打通了先凑合着住。等他们回江南时,再拆了重建个大宅子就是。 赵显买的这五座四合院,中间两座都有五进院落,几十间屋。其余三座稍小些,一个四进的两个三进,地方是足够足够的,就是样式不太统一,也没有个花园、荷塘之类,所以还是得拆了重建。 当然,到底怎么建,还得赵昊和老爷子来拿主意。 “哈哈,我是无所谓的,爷爷也不会常来北京,大哥喜欢就好。”赵昊笑着拍了拍赵显的肩膀道:“新郎官下个月就成亲了,还是等等听听新嫂子的意见吧。” “……”赵显老脸一红,赶忙道:“那哪能呢,主意肯定得男人拿。” 赵昊一愣,才看到原来大伯立在正厅门口。赵守业跟着老爷子一起进京,就是为了操持儿子的婚事。 意识到大哥受了大伯婚姻的刺激,怕要矫枉过正了。 不过嫂子什么样都没见到,他也不至于教导他守夫德。 赵昊便笑眯眯的跟大伯见礼,然后进去给爷爷磕头。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一百三十四章 新居 老爷子和大伯也是走的海路,先赵昊一步进了北京城。 他们只坐了一条船,悄没声息就入了大沽口,根本没人注意到。 当晚,老爷子住正院,赵显父子住了东跨院,赵昊则和弟子们住在西跨院,两边的偏院给护卫和随员们住。府上管事的都是原先春松胡同的老人,无需多言便安排的妥妥当当,十分省心。 一夜无话。翌日一早,弟子们便争着来给师父倒夜壶,结果还是被大师兄抢了先。 “终于又可以为师父效劳了。”王武阳捧着赵昊的夜壶,激动的热泪盈眶。“弟子等着一天,已经足足三百三十一日了。” 巧巧见状万分庆幸,幸亏马姐姐早早来叫,不然非要被这帮莽撞徒弟堵在床上不可。 别瞎想!这年代,大户人家睡的千工大床,就跟个套间一样。里间是主人睡觉的地方,中间用一道碧纱橱隔开,外头还安置了一张小床,是侍女夜间伺候主人睡觉时的床。所以才会有通房丫头之说。 赵昊晚上好做噩梦,半夜会经常起来要水喝。巧巧和马湘兰早就习惯了轮流值夜,伺候他睡觉。 两人知道他来京城之后,一换地方肯定要做噩梦,昨晚按例由巧巧在外间陪睡。但天不亮,她就被细心的马姐姐叫起来,才刚收拾好铺盖出去,就见王武阳冲进了赵昊的卧室…… ~~ 赵公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在弟子们的侍奉下梳洗刷牙,穿戴整齐,这才去正院陪老爷子用早点。 “怎么不多睡会儿?”赵立本正戴着老花镜在看邸报,见赵昊这么早起来很不习惯。 “时不我待啊。”赵公子口胡一句,郁闷道:“摊上几个抢着倒夜壶的缺德徒弟,还怎么睡懒觉?” “咳咳……”赵守业险些被一口茶水呛到,苦笑道:“三位翰林抢着倒夜壶,这是皇帝老儿没有的待遇啊。” “大伯稀罕,明天让他们给你倒去。”赵昊调笑一句,问道:“大哥呢?” “去上班了,”赵守业又开心又心疼道:“白天在西山公司忙一天,晚上还去味极鲜,这孩子真是大变样了。” “吴大哥现在已经是吏部文选司主事了,整天在酒楼迎来送往也不是个事儿。”赵昊接过丫鬟奉上的调羹,一边慢条斯理吃着豆腐花,一边对赵守业道: “大伯放心,不会耽误大哥的终身大事的。最晚月底,我就从金陵调人过来替他,让大哥专心成婚。” 赵昊的人选是四丫,倒不是信不过现在的掌柜。而是不能让人家小两口长期两地分居啊。吴玉在西山公司干得不错,没法往回调,只好把四丫调来京城了。 “哎,大伯岂是那等不晓事的人?”赵守业忙摆手道:“年轻人就得多承担点儿,才好长进啊。”说着满脸欣慰道:“赵显这一年,跟变了个人似的,可见就得多摔打啊。” “嗯嗯。”一旁低头吃饭的赵芸也认同的点点头,小丫头终于走出了父母离异的阴影,不再跟扎嘴葫芦似的了。 一家人吃完早饭,赵守业便带着闺女去逛街了。儿子要结婚,他跟衙门请了半年假……其实一年不回去也没人管。 赵家大爷感觉幸福之余,还有点小悲哀呢。 赵守业走后,赵立本丢下邸报,问赵昊昨天跟皇帝谈了些什么。 赵昊便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听到赵昊说,隆庆对太子寄予厚望,希望培养个中兴之主出来时,赵立本忍不住哂笑一声。虽未置评,不屑之情却溢于言表。 其实老爷子本欲说,我当初还想培养个状元出来呢! 但话到嘴边才意识到,自己那不成器的二儿子,确实中了状元。 这才硬生生把话头咽下去,不好说隆庆想屁吃了。 “不是我说,大明朝的太子,根儿上就有问题。”老爷子便换个攻击角度道:“为了避免外戚干政,就矫枉过正,专找小门小户的闺女给儿子配种。你说这村姑能教出什么好皇子来?教个泥瓦匠还差不多……” 赵昊不禁苦笑,老爷子是对大明皇室百般看不上。不过好像也不能说完全没道理。母亲是孩子的第一老师,一个优秀的母亲培养出的孩子,就是不一般。 但大明朝这样缺心眼的制度还少吗?他也无能为力啊。 不过老爷子口嗨之后,还是提醒赵昊,要重视和太子接触的机会。人会无限放大童年时的感情,这对他和赵家都很重要,必须多动些脑筋。 赵昊也是这样想,自然点头应下。又说到徐阶专案上,赵立本沉声道: “老夫打听到,徐阶派了个吕光的人来,跟徐家在京城的管事到处活动,.风浪来了。结果林润醒来的消息一传来,那些人马上就消停了。” “这是自然,谁不担心林中丞手里,有徐家不法的铁证?他没出招之前,谁敢跳出来当靶子?”赵昊笑笑道。 其实所有的证据,都在那场火灾中付之一炬了。但谁也不敢用自己的仕途和名誉去赌,林润是不是还藏着杀招。 “总之海刚峰这么折腾,都能坐稳应天巡抚的位子,也真是吉星高照了。”赵立本大有深意的瞥一眼赵昊道:“也不知道你为啥,对他和林润,比对你老子爷还好?” “爷爷这话说的,谁能比得上您老人家?”赵公子赶忙腆着脸给赵立本又斟茶又捶背,指天发誓爷爷排在第一位。这才把傲娇老头安抚住。 ~~ 爷俩最后说到此番进京的正事儿上。 听完赵昊的讲述,赵立本皱眉叹口气道:“你判断的没错,这事儿且得拉一阵子锯,弄不好还得斗一场。” “我姿态都放得那么低了,”赵昊不爽的嘟囔道:“只给漕运做个补充而已,也要斗出脑浆来吗?” “在某些人那里,‘海运’这俩字,提都不能提。”赵立本苦笑道:“老夫探过前任漕督的口风了,他说漕运衙门上下有个共识,那就是海运的口子开不得,弄不好就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这么严重?”赵公子眉头紧蹙。 “琉球,还有南洋诸国,每年都是坐船来朝贡的,年年如此,也没见人家翻了几次船。更别说佛郎机人从几万里外的泰西而来,不也是坐船吗?现在福建也开了海,民间每年那么多船只放洋。只要不瞎,谁都知道海上没那么危险。”赵立本说着眉头一扬,顾盼自雄道:“当年郑和七下西洋时,红毛鬼还在家里掺着尿玩泥巴呢!” “嗯。”赵昊微微颔首,他通过和长公主、皇帝的接触,发现他们根本不把出海当成多大的事儿。显然在一个曾经征服过海洋的国度中,是没有人会真正畏惧海洋的。 “但越是这样,吃运河饭的那帮人才越心虚,他们恨不得堵上所有人的嘴,让朝堂上没人提那两个可怕的字眼,他们才能安心啊。”赵立本搁下茶盏,满脸讥讽道:“这种掩耳盗铃的笨拙的把戏,居然能一直演下去,可见大明要亡啊!” 赵公子一阵无奈,老爷子虽然被自己说服,但对大明朝的成见却已根深蒂固。 “那咱们就多找几张嘴说话,他们堵不过来的。”赵昊忙给老爷子打气道:“回头我召开西山公司股东大会,提议与江南公司联合海运,就不信那帮人,能把我所有股东的嘴,都堵上!” “嗯。”这都是计划内的事情,赵立本自然早就知道,顾盼自雄的点头道:“那帮家伙是没碰上咱爷们,不然早就给大爷跪了。” “好好,好!爷爷气势逼人啊!”赵公子忙奉上马屁,激励爷爷再多串联几家。 ~~ 赵昊回到西跨院时,唐友德、孙大午和郭大已经在那恭候多时了。 前者带来了厚厚一摞西山公司的账目,后者带来了卢沟桥煤场的账目,要请公子亲自盘账。 虽然年底结账后,他们第一时间就把总账加急发往江南,但重要的是,让公子看到他们端正的态度。 “停停,搁这儿就行,本公子回头再看。”却不知道赵公子已经被江雪迎惯得,连账目都懒得看了。不过他带来的随员里,有四名专业的账房,回头让他们慢慢审去吧。 赵昊看到院子里,已经摆好了躺椅和果盘。不禁朝巧巧挤眼笑笑,巧巧姐就是贴心啊,还没忘了本公子这点儿爱好。 他舒坦的瘫在躺椅上,招呼几人在旁边的马扎坐下。“你们去年干得不错,比原定计划超额完成了一半,我很满意啊。” “嘿嘿……”三人心下一松,唐胖子凑趣道:“让公子满意就是我们的使命。” “一切都是公子的布局,我们奉命行事罢了,没坏了公子的大事就好。”小黑胖子郭大也献上纯属的马屁。 “不过比起公子在江南的手笔,西山公司只能算小打小闹了。”孙大午还是老样子,会作事,不会说话。 “哈哈哈,放心。”赵昊坐起来,拍了拍他圆滚滚的肚皮道:“我这回来,就是带你们玩票大的!做成之后,包你们名垂青史的那种。” “哦?”三人登时六目放光,公子终于想起,他在北京还有一帮子忠心又能干的手下了。 “要我们干什么?公子快说说吧!” “你们回去就赶紧通知下去,西山公司明天上午召开临时董事会,到时候就知道了。”赵昊却懒得再把话说一遍了。 ps.第三更,求月票!今天没了哈,陪孩子去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交易大厅 第二天一早,赵昊便乘车来到大栅栏的西山公司总部,参加临时董事会。 廊房四条,那座三层楼高的青铜花纹罩棚上,嵌着御笔亲题的匾额——‘皇家西山煤业’,鎏金字体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匾额下,不断有衣着考究的士绅商贾,沿着黑色大理石的台阶拾级而上。 敞开的七彩玻璃门边,立着身穿统一黑色衣裤,穿着牛皮靴、配着荆棘铁棍的门卫,警惕的注视着进进出出的人群。 看到赵昊的马车在店门外停下,一早守在门口的吴玉,赶紧上前打开车门,低声对赵昊道:“前头人多,请公子从后门入内。” “不必,看看热闹再上去。”赵公子自顾自跳下车,他头戴飘飘巾,身穿件骚气的浅红色道袍,脚踏一双丝云履,手持折扇走了公司大厅。 进去店中,眼前便豁然开朗。上午的阳光透过有着繁复图案的琉璃屋顶,将三层楼高的挑空大厅,照的明亮轩敞。 大厅里,摆着一排排长条椅,椅子上基本坐满了人。有小厮端着茶盘巡行其间,给顾客倒水。 顾客们一边交头接耳的闲聊,一边紧张的注视着红木柜台后,挂出的一面面水牌。 漆成白色的水牌上,是今日登记出售的股票。每张水牌都是一笔单独的委托,上头写着欲出售的股票数,和每股的底价。 柜台后的股票经纪,便依次叫价,由顾客们竞价购买,价高者得。然后经纪便从墙上摘下相应的水牌,请买家到柜台前交易。经纪则继续叫卖下一张水牌。 这些都是都是孙胖子他们自己琢磨出来的,赵昊事先并不了解,于是兴致勃勃的找了空位坐下,看买家如何竞价。 起先他见买家加价还挺踊跃,还以为西山公司是用拍卖的方式故意抬价。但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并不是,因为今日所有委托出售的股票,单数和底价全都挂在墙上。 这种透明的操作,让买家不可能为某一单出价太高。加价超过了心理估价就等下一单嘛,没必要为了某一单抢破头。 所以买家虽然踊跃出价,却加价有度,赵昊坐了盏茶功夫,都没见有人出超过六十两单价的。 这让他不禁再度感叹,大明确实有能人啊,这套体系至少在目前,可以防止股价波动太大,以保护买卖双方的利益。 美中不足的是,目前大厅中挂牌的,只有西山公司和卢沟桥公司的两只股票,并未见到有第三家的股票出售。 赵昊在江南时明明听说,北京城好些商号,都跟风改制成股份公司,也开始尝试发行股票了也不知是西山公司排外,还是那些公司不愿跟着掺合。总之目前,这里还不是一个股票交易中心,只能算是自家股票的交易所的。 赵昊默默计时,一刻钟左右,成交了七八单西山公司的股份,一共一百多股的样子。卢沟桥公司也成交了六七单、七八十股,股价竟然接近了西山公司的水平,差不多快五十两银子一股了。 这就比较扯淡了,毕竟卢沟桥公司只是个加工销售企业,怎么能跟西山公司这样的资源型企业差不多估价呢? 赵昊向一旁的买家抛出这个疑问,得到的答案是,因为卢沟桥公司,是西山公司的大股东啊。拥有卢沟桥公司的股份,不就等于拥有西山公司股票吗?所以两者的股价差不多,十分合理嘛。 赵公子居然听懵了,这跟雅虎的股价全靠阿里撑,简直一样样的。看来投资者的天真可爱,是不分时空的。 他还想再跟这些‘可爱的投资者’聊下去,但董事们都已经到了。只好起身离开交易大厅,准备上楼。 楼梯口,立着两名保安,闲人免上。要不是唐胖子和孙大午迎下来,赵昊都上不了二楼。 ~~ 三楼,西山公司的董事监事们,都在议事厅门口,迎接久违的赵公子。 赵昊露出亲热的笑容,与他们一一寒暄,在众人簇拥下,走进了议事厅。 定国公徐文璧,歪着脖子的朱时懋、司礼监的李芳、鸡公公、赵显、吴康远、唐友德、孙大午,郭大等董事会成员,还有列席会议的英国公、张千发等监事会成员,都在红木长桌旁坐定。 长公主殿下今日倦勤,赵昊空出头把交椅,在一旁的第二把交椅上坐下。 待侍女们为董事监事们上茶后,吴玉便领着所有无关人等下去,亲自在议事厅外把守。 京城明亮的阳光,透过大片玻璃窗,照得人暖洋洋的。赵公子笑着称赞众人道:“一楼交易大厅弄得不错嘛,看着成交挺活跃。” “年底分红前,比现在成交高多了。”对面的徐文璧颇有些欲求不满道:“过了年之后,一直平平淡淡,一天也就成交个两三千股。” 几位董事也都点头附和。 “换手不低了。”赵昊略一盘算,西山公司共一百四十万股,在外面流通的不超过二十万股。1%以上的换手率,在目前这阶段绝对不能算低了。 “我看你们是嫌股价涨不动吧?”转眼他就明白了,这帮家伙真正的想法了。 董事们被说破心思,嘿嘿直笑。之前公司股价持续一年的暴涨,已经养刁了他们的胃口。目前股价进入平台期,他们就开始着急了。 “别急,我这回来,帮你们再把股价至少翻一番,如何?”便见赵公子笑眯眯道。 “那感情好啊!”董事们闻言大喜,他们是做梦都盼着涨涨涨。 “公子是不是,也要让西山公司生产水泥啊?”朱时懋歪着脖子问道。 刷地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向了赵公子,目光比窗外的日光还要热烈。 水泥混凝土的大名,早已从江南传到京师。在政治氛围更加浓厚的北京城,水泥这种基建神器,自然更加具有吸引力。 而且水泥的发明人还是西山公司的创始人赵公子,诸位董事早就垂涎欲滴了。 “这个么,”赵公子却打起了太极,笑着对众董事道:“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因为我已经把专利转让给江南集团了,这种战略性的资产,当然必须要经过集团董事会决策了。” 江南集团没有公开发行股票,因此公司所有状况都是不透明的。外界甚至连集团有哪些董事都不清楚,自然更无从知晓集团的股权结构了。 在西山公司董事们看来,赵公子此去江南才一年不到,能把江南集团迅速做大做强,肯定让渡了很大一块利益,才换得江南豪势之家的全力支持。因此都对赵昊的托词深信不疑,没人想到他其实在江南集团大开倒车,大搞一言堂,完全没有在西山公司的分权与开明。 实用主义者赵公子,是不会拘泥于任何形式的,只会选择最合适的那一种。 “应该的,应该的。”于是董事们纷纷理解,然后巴巴请求道:“那劳烦公子垂询下江南集团董事会,他们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大家一起赚钱嘛,都好商量的。” “因为我在两边都有股份,所以此事我必须回避。”赵昊便正色答复道:“不过我可以给两边当个传声筒,但如何决策,江南集团也好,西山公司也罢,我都不会干预的。” “明白明白。”有了之前与卢沟桥公司合并的经历,董事们都知道‘关联股东回避原则’,倒不用赵公子多费口舌了。 ~~ 又添了一回水,颇有阳刚气的李公公便问道:“看来公子在水泥之外,还另有生财之道?” “李董事这个‘生财之道’用的好哇。”赵昊点点头,对众人笑道:“不错,本公子这条财路,就是来自于道上。不是旱道也不是河道,而是海道!” “从海上南米北运?”李芳脱口而出,众位股东也没露意外之色,显然前日赵公子和他干娘拉风入京的那一幕,早已传遍京城了。 “都是自己人,没必要说的那么小心。”赵公子笑看李芳一眼,议事厅里响起一阵哄笑声。 “我们就是要漕粮海运!”赵昊重重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斩钉截铁道:“江南集团已经做出决定,正式邀请西山公司南北合作,玉成此事!” “在江南时,我和董事长就已经商议过了,她老人家是赞成的。”众人又听赵昊沉声道:“并亲自走海路实际勘察了一遍,仅用十天时间,我们就从崇明抵达了天津大沽口。” 鸡公公点点头,表示长公主完全支持与江南公司的合作,并已经授权他投赞成票。她之所以今日缺席,只是因为不想给大家压力,让董事们可以从心投票。 董事们纷纷感谢了长公主的体贴,这事儿确实得好好寻思寻思,才能决定啊。 众人便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漕粮海运的好处固然大,可也会惹大麻烦的。 赵昊早料到他们会是这种反应,便又宣布道: “另外,漕粮海运只是手段而已,江南集团的真实目的,是通过此事打破江南海禁,恢复海上贸易!” 他犀利的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顿道:“所以未来的海运公司,将拥有江南地区独家的海外贸易权!” “哇……”地一声,所有董事都沸腾了,再不见方才的犹疑不定。 ps.第一更,求月票! 第一百三十六章 内幕交易 西山公司董事们倒也不至于膨胀到,看不上漕粮海运的那点利润。而是在这个世界上,做一件事的风险和受益是要成正比的。 如果风险太大,收益不够,哪怕是顶头上司的命令,人们也下意识想回避。 何况赵昊也不是定国公他们的上司。大家都是地位平等的股东,至少在定国公看来是这样的。 但当赵公子抛出‘江南海贸垄断权’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到了西山公司董事这个层面,自然明白这七个字里蕴含着大明最顶级的财富! 别看西山公司挖煤挖的欢,跟原先九大家掌握的海上生意一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只配给九大家提鞋的。 这天下谁人不垂涎九大家的财富之门?现在赵昊帮他们打开门,哪还有再犹豫的道理,当然要一拥而入了! 议事厅中的气氛热烈起来,董事们纷纷向赵公子发问,想要了解此事详情,需要他们做什么,还有最重要的……他们能得到什么。 赵昊一一耐心作答。 他告诉董事们,所有船只提供、海运担当,全由江南集团负责。西山公司只需要帮助江南集团获得‘漕粮海运’和‘合法海贸’,这两项相辅相成的权利,就算达成了合作的条件。 日后,也只需要负责在北京的公关,并保证从大沽到北京这段的通畅即可。 至于利益分配方面,江南集团提议,双方在江南航运公司的基础上,注资成立一家‘东海海运公司’。 在这家‘东海海运’中,江南集团占股五成,西山公司占股三成,江南航运占股一成。另外还有一成,是留给敬爱的皇帝陛下的。 这个分配方案可以说是无比慷慨了,以至于西山公司董事们都不好意思讨价还价。帮着争取一把,就可以获得九大家的三成份额,天底下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样的好事。 于是董事会全票同意了江南集团的提议,决定全力促成漕粮海运! 就连按说不该发言的监事会主席,也按捺不住了。 “谁要是敢拦着漕粮海运,就是老夫的杀父仇人!”英国公张溶蹦起来,举臂高喊。也不怕死鬼老爹张仑半夜来找他算账。 别人虽然不像他那么没节操,却也都竞相表示,要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一定把漕粮海运搞定! 见士气可用,赵公子欣慰的笑了。然后向董事们分配了任务,让他们抓紧时间活动串联,有多少能量使多少能量,为漕粮海运造势。 虽然因为争取海贸权一事还不宜公开宣扬,因此没法召开股东大会。但董事会监事会成员,还是要积极联络主要股东,让他们都加入到这场战役中。 董事会议开了一整天,直到黄昏才结束,董事们便嚷嚷着,今晚要为赵公子接风。 “诸位还是改日吧,公子今天太累了。”唐胖子毕竟是最了解赵昊的人,忙笑着替他挡下道:“他漂洋过海进京,还没休息过来呢。” “是我们考虑欠妥了。”众人忙体贴道:“那就改日吧,等公子休息过来,咱们再好好聚聚。” 其实他们今天也不想浪费时间,都着急回家赶紧筹钱,好在消息传开之前,尽可能的多购入股票。 傻子都能想到,今天的消息一传开,公司股票肯定会暴涨的。 “一言为定。”赵公子笑着应下。 众人正要散去,赵昊忽然像是刚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他们道: “对了诸位,按照《公司章程》第七条,董事会及其成员,不得损害股东及公司利益。所以从明日起,交易大厅暂停股票交易,直到公司发布公告。在此期间,所有私下交易,公司一概不支持。” “嘿……”董事们登时讪讪笑了。果然谁也玩不过赵公子…… ~~ 等赵昊从楼上下来,见交易大厅早已打烊,只有伙计们在打扫卫生。 看着伙计们将水牌摘下,用抹布蘸水,擦掉上面的毛笔字,赵昊对这间充满古韵的证券交易大厅充满了兴趣。他放轻了脚步走到柜台旁,望着正在飞快拨打算盘、统计今日成交账目的管事,忽然有些出神。 一不留神,赵公子好像又占了个世界第一——世界上第一家股票交易所。原先的第一家,阿姆斯特丹股票交易所,要等到四十年后才会成立,所以只能屈居第二了。 但遗憾的是,不能说是世界上第一家证券交易所。因为三十多年前,尼德兰人就成立了安特卫普证交所,不过是那是个债券市场。 思绪飘荡间,赵公子对身边的唐友德和孙大午笑道:“据说内幕交易与证券市场一样古老,看来此言不虚啊。” 两个胖子对视一眼,不知道公子是据谁所说? 唐胖子忙笑道:“好在有公子高瞻远瞩,谁也别想靠内幕交易捞好处。” “这种事情避免不了的。”赵公子摇头笑笑道:“现在就我们两家公司,将来更多的公司股票挂牌上市,监管起来就太难了。” “我们也是考虑到这个问题,所以一直没同意其它公司股票入场的。”孙大午轻声道。 “原来如此。”这倒解答了赵昊之前的疑问,他对孙大午道:“不能因噎废食嘛。要放优质的公司入场,不然早晚会被人取代交易中心的地位。” “是,公子。”孙大午忙低头应下。 “不放心可以加强审查,提高准入标准,制定监管规则嘛。还可以在别处另建一个交易所嘛,把股票交易放在这儿,也影响公司正常经营。”赵昊终于参观够了,转身往外走。 “这个点子好!公子不愧是公子啊!”唐友德眼前一亮道:“老孙之前其实担心,万一别人的股票崩盘了,或者公司倒闭了,那些小股东再赖上我们西山公司怎么办?专门办一个跟西山公司没关系的交易所就是了!” “是,这办法好。”孙大午也兴奋道:“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因为你不是公子啊。”唐胖子的马屁功夫,也只有大师兄可以媲美了。 “慢慢想,总会想到的。”赵公子厚着脸皮笑笑,吩咐孙大午道:“明天一早把停牌公告贴出去。” “这里的热闹景象,要有段时间看不到了。”孙大午颇有些不舍之意,给赵公子打开了一扇玻璃门。 “你最好趁这段时间,把门换成木头的,或者铁的也行。”唐友德为赵昊打来了另一扇。“我担心重开的时候,这里会被挤爆。” “那倒是。”孙大午对此倒深表赞同。 ~~ 翌日一早,按例来西山公司大厅买股票的人们,发现公司门口贴出一张名为‘停牌公告’的醒目告示。 人们好奇的念道:“因本公司正在筹划重大事项,鉴于该事项存在重大不确定性,为保证公平信息披露,维护投资者利益,避免造成公司股价异常波动,公司股票特此停牌。另外,卢沟桥公司因与本公司有重大关联,一并停牌。’ “停牌期间,公司股票停止交易。期间任何场外交易,公司一概不予承认。公司承诺,一旦此事项适宜公开,将立即召开股东大会,并披露相关细节,之后恢复股票交易……” 念完告示后,人们的好奇心更盛了。 “嘛事儿啊?神神秘秘的?”一个天津来的客商,郁闷道:“得,白跑一趟了。” “这是对你负责。”但更多的人表示理解道:“那些大人物消息多灵通,要是让他们抢着买卖完了股票,吃亏的可都是咱们这些两眼一抹黑的小虾米。” “哎,也是。”那客商点点头,释然道:“反正银子还在手里,怎么也吃不了亏。” 像他这样,还没买到股票的买家,自然容易释怀了。 可那些手里有两家公司股票的小股民,这下心里可就打起小鼓了。不知道这所谓的‘重大事项’到底是吉是凶。 “不会是有什么坏消息,怕咱们把股票卖掉吧。”有那悲观的嘟囔道。 “肯定是好事儿啊,不是好事筹划什么啊。”这年代能买股票的,那都是相当有经济头脑的人精,自然可以从这一则看似中规中矩的公告中,读出更深层的信息来。 “倒也是,要是坏事的话,那些大股东卖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停牌呢?”众人深以为然。 “就是,西山公司几千个煤窑摆在那里,不折腾都能坐地生金。能让他们费心尽力谋划的,肯定是更赚钱的大好事儿!” 人们越是这样说,就越想知道真相。于是纷纷涌进公司大厅,跟大堂经理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堂经理早就得到吩咐,对众人统一回复说:“亲,这边呢肯定是好消息,但事情能不能成还不知道呢。咱们这边,完全是为了大家考虑,才会暂停交易的。请亲们稍安勿躁哦……” 这下那些手里有股票的都高兴坏了,听这说法股价至少不会跌,而且很大可能会上涨的。 “哎呀,那可惜了,昨天涨到五十七,我嫌贵没出手。”一个戴着六合一统帽的员外,感觉像错过了改写人生的机会,懊恼的直拿头撞柜台。 ps.第二更,还有一更,求月票啊! 第一百三十七章 毕业了 其实西山公司也没有刻意保密,何况要尽可能的发动股东,也没办法让所有人保密。 当天晚上,消息灵通者便已经纷纷打听到,原来西山公司打算与江南集团联手,推动漕粮海运。 这可是件足够震撼的大事情,果然不愧是‘重大事项’。不过京城的老少爷们政治敏感性最高,好些人都意识到,这事儿没那么容易。 于是京城里,出现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声音。 乐观者认为,西山公司和江南集团强强联手,此事必成。漕粮海运,财源滚滚。西山公司的股价又要上天了! 悲观者认为,西山公司吃饱了撑的,最后肯定碰一鼻子灰,白费力气。以此充分证明了,煤老板们根本就是一群肥肠满脑的白痴,他们的成功都是侥幸的,换我我也行!日哦! 不过哪怕是悲观者,也认为就算此事不成,西山公司的股价都会往上走。因为这证明了西山公司和江南集团是有密切关系的,海运不成还有水泥嘛! 当然也有不管你怎么做,都会喷你的喷子。他们骂西山公司故意停牌,就是存心独占好处,不想让他们发财!呸,恶心! 好在总体来说,赵公子的一片好心,终究没有错付。绝大部分人还是领情的,没人去西山公司闹腾,大家都在屏住呼吸等待着,尘埃落定那一刻…… ~~ 孰料,当事者却十分沉得住气。赵昊既没有鼓动人上书,也没有着急到处拜码头。那天开完会之后,便宅在家里安心休息,顺便考校下弟子们的功课。 弟子们这一年,虽然不在师父身边,但功课一点没落下。年底时,王武阳、王鼎爵和于慎行三人,就已经自学完了赵昊留给他们的教材……《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和《圆锥曲线论》。 今年又把赵昊寄给他们的《逻辑学简述》吃透,已是嗷嗷待哺,等着师父继续投食了。 让赵公子不得不感叹,翰林院确实是个学习的好地方。 当然,李茂才和陈于陛两个学社会科学的记名弟子,哎,不提也罢…… 赵昊拿出来北京前,让华叔阳出的卷子,给三个弟子举行了一场毕业考试。 结果三人三科全考了满分,让存心给他们挑错的赵公子,又是欣慰又是心酸。为啥学霸考一百就这么容易呢?本公子小学毕业后,就只见别人考过了。 收拾好心情,赵公子举行了一个小小的仪式,为三位弟子颁发了玉峰书院本科阶段毕业证书。 虽然三位弟子都不知道玉峰书院的门朝哪开,那就姑且算是函授吧…… 赵昊这么做,是为了给三位入室弟子补上学历的空白。 他在玉峰书院中,将原先定下的五级传销……划掉改为五级师生体系,做了进一步完善,并以校规的形式固定下来。 按照校规,只有考中进士,并且在书院获得本科学历的弟子,才能得到赵院长的亲自栽培。即所谓的入室弟子。 这样赵公子就可以名正言顺的逃避,给书院的普通学生上课啦! ~~ 除了绸面硬纸壳,精美无比的本科毕业证外,赵昊还给三人每人准备了一块玉佩,作为‘入室弟子’的信物,每块玉佩的形状一样,但图案和材质皆有不同。 王武阳是鸡血石材质,正面刻一道闪电图案,因为他本科之后,研究生阶段选择的是物理方向。玉佩背后是篆体的‘武阳’二字。 王鼎爵的材质老蜜蜡,正面刻着一个在杠杆上的地球。因为他选择的研究方向是力学。玉佩背后刻有‘晋阳’的字样。 于慎行的材质是翡翠,正面刻着一团火,因为他选择日后的研究方向是化学。玉佩背后刻着‘正阳’二字。 看着师父将精美的毕业证书,递到师兄们手中,并亲手为他们系上了代表入室弟子身份的圆形玉佩,李茂芳和陈于陛都感到无比羡慕。 “不要羡慕他们,等你们毕业了都有。”赵昊笑眯眯的将两枚玉佩递给两人道:“喏,都给你们准备好了。” 两个素来自卑的弟子,不由感动的眼泪直流。他们终于相信,自己不是可有可无的小透明了,原来师父并不歧视自己啊……其实赵昊主要是不歧视内阁大学士的公子,不信你看于慎思,都那么努力了,捞着师父赐的佩了吗?只是经常被师父‘呸’。 陈于陛拿到的那枚是金发晶的,正面雕刻一个鱼符的图案,因为他学的是政治学。 但他端详着掌心这枚玉佩,却迟迟没有翻过来。因为心思缜密的小陈同学心说,反正背面没有字,翻过来的话只会让师兄们笑话。 李茂芳就没这么多心眼了,他激动的端详着手中的玉佩,只见其用料是月光石,正面雕刻着个少了一横的‘羊’字,也不知跟经济学有什么关系? 然后他翻过来一看,只见背面刻着个‘大白’二字。 看到师父连赐给自己的号都准备好了,小李同学的心都要化了。他含泪将这枚玉佩紧紧攥在手中,然后小心揣到怀里。暗暗发誓要更加努力,争取早日可以将其悬在腰间。 陈于陛见状,吃惊的翻过自己的玉佩一看,只见那里写着‘真白’二字,显然是师父给自己准备的赐号。 虽然不带‘阳’字,让他略略失落,但想到自己学的社会科学,理当有此区别,他便释然了。 他赶忙跪地磕头,感谢恩师苦心激励,表示自己一定尽快写出论文、通过答辩,拿到毕业证,不让‘真白’名号雪藏太久! 李茂才也赶紧跟着跪下,向恩师道谢。但转念一想,人家陈于陛早就是庶吉士了,只要顺利毕业,就能成为入室弟子了。 而自己,这辈子能不能中进士还两说呢,这枚玉佩不会永远都无法见人吧?还有那‘大白’的名号,不会也永远没人叫起吧? 想到自己,毫无疑问是科学门最差的弟子,李茂才就感觉要无法呼吸了。 “茂才,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好在赵公子对这位现任小阁老很是关注,先温声询问一句,又对王武阳道:“快给你师弟搬把椅子,倒杯水。” 李茂才坐在椅子上喝了水,脸色终于好看些了。 赵公子便劝慰他道:“茂才啊,要注意身体,不要太用功,谁都会毕业的。” 就差说实在不行,师父直接给你颁个证了。 “师父,师兄担心的是考不中进士。”陈于陛很懂好基友。 “这个嘛。”赵公子一阵头大,换成别的弟子,他早就踢到玉峰书院去了。但李茂才的爹是首辅、而且是状元。他必须要考虑李春芳的感受啊。 人家愿意让他教儿子科举吗?未必吧。没弄清李首辅态度时,赵公子只能笑眯眯给他打气道:“也不打紧的,你是状元之后,虎父无犬子嘛,总会考上的。对了,令尊近来可好?” “家父很好,前日还问起师父来着。”李茂才忙恭声答道。 “哦?”赵昊两眼一亮,不由歉意笑道:“回京好几天了,也没去拜访一下令尊,真是不应该。对了,你爹都说我啥了?” “也没说什么,只是问了问师父回京后都在作甚。我说一直都在休息,指导我们功课,家父便没再说什么。”李茂才试探问道:“弟子回去问问,家父哪天有空在家,请师父过去吃顿饭?” “不着急,过阵子再说吧。”赵昊虽然很想跟首辅大人聊聊漕粮海运的事情,但现在明显早了点,怎么也得等潘季驯进京后再说。 ~~ 赵公子本以为潘季驯最快也得下月底才能进京,没想到五天后,就有消息禀报,潘中丞从永定门进京了! 彼时,正瘫在躺椅上,跟三弟子讲述力学重要性赵公子,一下子坐了起来。 “怎么这么快?!” “……”前来报信的孙大午不禁苦笑,这事儿上哪打听去。 “让禧娃去一趟智化寺,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赵昊便沉声吩咐道。 此时外地大员进京,有寓居寺庙的习惯,倒不是他们信佛,主要是为了避嫌,以免汪汪队弹劾他们钻营交通、私相授受之类。 出发前,潘季驯就告诉赵昊,他进京后会住在禄米仓胡同的智化寺,有事到那里找他儿子潘大复就成。 禧娃在京的时候虽然不长,但禄米仓胡同就在他家附近,自然不会迷路。傍晚时,禧娃平安归来,禀报赵昊,见到跟着潘季驯进京的潘大复了。 “怎么说?”赵公子忙问道。 “说是陛下紧急召见。”禧娃答道:“老潘跟河道总督翁大立一起来的,两人都没来得及坐船,是走陆路换了七次马赶来的。” “这么着急干嘛,不要命了吗?”赵昊不禁有些心疼老潘,这吃多少块水泥也补不回来啊。 “本来不用这么急的,但陛下还召见了漕运总督赵孔昭,他们都怕让对方抢先进京,所以就成了赛跑。”禧娃挠挠头道:“至于为啥怕对方先进京,潘大复说叔肯定知道,就不废话了……” ps.第三更求月票! 第一百三十八章 御前会议 紫禁城乾清宫正殿富丽堂皇。 地面用金砖铺墁,磨砖对缝、涂以桐油,光润细腻如墨玉一般。 天花板上样式繁复的藻井,描绘着威严的蟠龙图案,凿井下是高悬的匾额,上书‘崇贤尚德’四个遒劲的大字。 匾额下,金漆雕龙的屏风前,隆庆皇帝头戴乌纱折角向上巾,身穿红色圆领窄袖袍,腰间束着玉带,神态恹恹的坐在龙椅上,双目失神的看着殿门外。 七层髹金宝座下,大臣们又吵成了一锅粥。每当此时他都感到深深的厌烦,为什么不管议什么事,都会吵起来? 这些服蟒缠玉的部堂高官们,一个个平素自诩养气功夫一流,在衙门里在下属面前,不是都很有风度吗?为何就喜欢在自己面前吵架呢?把个乾清宫当成减压房了吗?是不是还要朕给大爷笑一个? 呃,给钱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嗡嗡感觉好烦,嗡嗡想要回去看书了…… 好在皇帝走神,并不影响大臣们吵架,哦不,发言的热情。反正他们也习惯了隆庆皇帝在朝会上走神打盹、一脸呆滞的样子。甚至一度有传言,怀疑陛下智商有问题…… 不过无所谓了,反正我大明群臣早就习惯了不靠皇帝决策。要是换上个爱插嘴的皇帝,大家还不舒服呢。所以这样挺好,圣天子垂拱高坐,当好他的吉祥物,国家大事就交给我们这些能干又忠心的大臣吧。 括弧,仅指正途出身的文官,武将和宦官不算人。 ~~ 今日御前会议讨论的是重大议题——如何治理黄河,恢复漕运? 为此,三位内阁大臣、户部尚书刘体乾、工部尚书朱衡,并星夜返京的两位河臣潘季驯、翁大立,漕运总督赵孔昭,以及工科给事中、工部管理南河的郎中等二十余名朝廷官员齐聚御前,商讨对策。 大明京师九边的粮草全靠大运河供给,但大运河是南北向的,黄河是东西向的,因此两者必有交集。数千里黄河挟带巨量泥沙滚滚而来,自然每每对羸弱的人工运河造成巨大冲击。 这就造成了一个必然恶果——朝廷评价治河效果的标准,不是看河道是否通畅安流,而是看漕运是否畅行无阻。如果漕运不通,你治河的效果再好也有罪。只要能保住漕运,黄河泛滥成什么样都是大功一件。 因此河工、漕运两个衙门的职责纠缠在一起,分工不明、互相推诿,矛盾十分尖锐,出了问题就向对方衙门推卸责任。 尤其是素来蛮横的漕运衙门,只要漕运延期或者出现了损船沉船,就会借口河道不便,把责任全都推到河道衙门。这次也不例外。 便听那漕运总督赵孔昭,向朝廷义正言辞的控诉,河道衙门平日里如何付敷衍塞责、偷工减料、头疼医头、缺乏规划,以至于黄河稍一决堤,六百里河道便尽数淤塞! 所以我们漕运断绝都是河道衙门的错,朝廷要治就河道的罪,与我们漕运衙门无瓜。 现任河道总理翁大立,当然不能任凭对头,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便面红耳赤的逐条驳斥。说自己和河工同仁兢兢业业,严格按照规划来,从未偷工减料。之所以决堤,一是因为遭遇罕见的桃花汛,二是因为归属漕运衙门负责的淮河疏于疏浚,入海口淤塞严重,这才导致黄河下游出水不畅,最终在沛县决堤! 所以不是我们河道衙门的错,是你们漕运衙门的懈怠导致的! 这话倒也不是强词夺理,之前为了解决两个衙门辖区重合的弊端,也不知是哪位天才规定,淮安天妃闸以北,归河道衙门负责,天妃闸以南归漕运衙门负责。结果淮河就归了漕运衙门管。 由于夺淮入海的缘故,所以黄河入海口也是漕运衙门在管,不归河道衙门管。 对河道衙门来说,这简直是再好不过的推诿借口了。 于是双方你来我往,在皇帝面前吵成了一锅粥。 ~~ 张居正立在金台之下,看着斗鸡似的赵孔昭和翁大立,被吵得头疼欲裂。 这要是他分管的军事、刑名方面会议,他早就出声喝止了。但工部不归他管,他贸然插嘴只会惹得首辅次辅不快。 却见一旁的首辅大人李春芳,竟然神态安详若慈祥的老母亲,面上丝毫不见厌烦之色。也许这就是状元公心中的首辅风度吧…… 想到这,张相公就郁闷的想吐血。自己冒着背负骂名的风险,好容易送走了一团和气徐老师,谁知又上来个不动如山的李老太太。 李春芳不是能力问题,而是心里太明白了,太爱惜羽毛了。这样的人当首辅是真不行,但是他跟陈以勤联手,阻碍高肃卿出山,倒是一把好手。张居正心说,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徐阁老继续干下去呢…… 负责户部、工部的次辅陈以勤,此时倒一脸不耐烦。可他对河工一窍不通,几次想要评理都不得要领,反而愈加激化了争吵。 不谷的本体无风自飘,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冷冷瞥一眼正在口吐芬芳的翁大立。 “这是什么地方?也敢口出秽言?”张居正那威严的声音响起。 “是下官君前失仪了。”翁总理顿时没了气焰,赶紧请罪,却忍不住嘟囔道:“赵部堂也说脏话了……” ‘日!’赵孔昭心里骂娘,只好也跟着请罪。 “不要再吵了,吵来吵去没点新鲜东西。”张居正冷冷道:“此次决堤的责任,自有科道查办,尔等还是收起推诿,先说说该怎么治理吧?” “不错。”陈以勤点点头,赶紧接过话头,对一直没言语的潘季驯道:“潘中丞已经亲赴河堤,实地勘察过了,你来说两句吧。 听到争吵结束,隆庆皇帝也定了定神,终于把目光落在潘季驯身上。 潘季驯便将实地勘察的结果,一五一十上奏,末了总结道:“黄河在沛县决堤后,下游十余州县俱受其害。由于河水旁出,徐州以北运河六百里被阻塞。秦沟、浊河口淤沙旋壅,洪水横流,平地水深丈许。” 顿一顿,他无视赵孔昭和翁大立惊骇的眼神,沉声禀报道:“淮安以降,整个黄淮水系彻底崩溃,几无出水能力。必须彻底整治疏浚,否则日后任何汛情都会造成严重水患,漕运更是几无可能了。” 潘中丞平淡的语气,听得皇帝和阁臣们不寒而栗。 赵孔昭和翁大立更是气炸了肺,心中大骂潘季驯不讲规矩,拆自己的台! 哦,你丁忧三年,临危受命,一点责任没有。我们可是在任好久了!你这种时候把盖子揭开,是要我们当场被摘了乌纱帽吗? 果然,听说漕运可能彻底断绝,隆庆也顾不上修他的闭口禅了,忙坐直身子问道:“难道漕运要断上好几年?” “陛下勿慌,潘中丞有些过虑了,”翁大立赶忙抢着道:“漕运不通,主要是因为黄河决溢后,导致运河失去供水,水位下降,漕船才不得不北上的。只消堵塞决口,挑浚淤沙,恢复运河供水,先解目前之急。则漕运船只以次可进,沿河堤防闸坝可以慢慢修复,大局无足为虑。” “是啊,陛下!”赵孔昭也赶紧附和道:“为臣已经会同安远侯,拿出了一个应急方案,一面全力疏通运河,一面暂时改由稍小些的漕船,以半载之量北运。很快就可以恢复漕运的!” 刚才还打出脑浆的二人,这下又统一战线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心存侥幸之念?!”潘季驯急的直跺脚,他指着两人气愤道:“根子上出了问题,光治表面有什么用?今年一个个小小的桃花水,就把黄淮荼毒成这样。已经说明河工局面败坏到了极点,不根治不行了!” 说着他控制不住的高声断言道:“你们就是勉强恢复了漕运,接下来四月的麦黄水,五月的瓜蔓水,还有更厉害的夏汛,能顶得住吗?” 翁大立不说话了。他的如意算盘就是先顶过这一场,然后把担子丢给潘季驯,以后管它什么麦黄水、瓜蔓水,都跟自己没关系了。 没想到老潘居然这么横,坏了规矩也不接这口锅。 “不试试怎么知道?”赵孔昭终究责任小一点,依然嘴硬。 “你敢立军令状吗?!”潘季驯须发皆张,瞪圆了双眼,怒视着正二品的漕运总督。 赵孔昭竟被他压住,也不敢吭声了。 殿中众官员不禁纷纷侧目,暗暗咋舌道。这老潘怎么丁忧三年、重装上阵,变得这么刚猛了?是谁给他的勇气和底气? 这下工部尚书朱衡也不能再稳坐钓鱼台了。他虽然跟翁大立也不对付,但更不认同潘季驯那套。要是皇帝真按照老潘那套来,朱部堂能活活气死。 于是他出班沉声道:“潘中丞就爱危言耸听,多少年了还改不了这毛病。” 张居正一听,心中哀叹一声。好么,又要开始了…… ps.今天轮到小和尚吹空调感冒了,更新晚了点,抱歉。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束水冲沙法 乾清宫。 果然,便见潘季驯神情一冷,问道:“大司空有何高明见教?” “高明谈不上,只是不像你那么极端。”朱衡淡淡道:“赵部堂、翁中丞也没说,只恢复运河,不修河工吧?” “恢复运河,只有‘南岸分流,北岸筑堤’一途而已,结果就是越分流越破坏黄淮水系,让上游洪水无法及时泄洪,才会不断的漫堤决堤!”潘季驯寸步不让,一如三年前。 “那是你一根筋。”朱衡哼一声道:“保运河的同时的,并不影响另开新河!” 说着,朱部堂朝隆庆皇帝深深一揖,悍然宣布自己的对策道:“臣请开泇河,让运河直接从邳州入黄河。则可避开徐州的秦沟、浊河,以及徐洪、吕梁二洪之险!虽然也需要劳费数年之力,但无需停运漕粮,且工成之后,再无漕运断绝之忧了!” 隆庆听得眼睛都直了,心说不是说治水保漕吗?怎么又要开新河? 便脱口问道:“这得花多少钱啊?” “这……”朱衡略略心虚道:“费用不菲,但是长远之计,可一劳永逸。” “朕问你花多少钱?”隆庆眉头紧皱,通常大臣这样回答时,一定是个让人无法接受的数字。 “大概要两百多万两银子……”朱衡小声答道。 “呃……”隆庆皇帝翻翻白眼,朕国库里一共才多少银子?朕要是这么有钱,至于到现在还没凑齐,全套金瓶梅厌胜瓷吗? “朱部堂这是要治河吗?你治的是哪条河?!”潘季驯却忍不住原地爆炸道:“你这是要另开新河,弃黄河于不顾!” 朱衡被看穿心思,老脸一红,强辩道:“本官执掌工部,当为天下计,不能只管黄河。” “方圆千里的黄泛区,就搁在那里不管了?上百万百姓流离失所,看到朝廷放弃了他们,是要民乱的?!”潘季驯疾言厉色的怼上去。不得不承认,在昆山待了一年,他的战斗力又上了个台阶。 嗡嗡闻言,觉得潘潘说得有道理,便当做没听见朱衡的话,转头问潘季驯道:“潘卿家,你打算怎么干?” “回避下,以臣愚见,当今唯有复黄河故道,使其不再侵夺淮河,才是唯一可行的治河方略。”潘季驯便朗声答道:“这样,黄河、淮河各行其道,水流通畅,运河自然不受其扰,漕运自安!” “哼!当你有什么好法子呢?原来还是老生常谈!”朱衡闻言冷笑起来,反唇相讥道:“恢复故道之说,纯属痴人妄想。黄河都改道几百年了,故道是人力能恢复的吗?” “三年前老夫就跟你说过。数百里的淤河,用人力浚挖,不啻愚公移山!况乎挖出的泥沙置于两岸,也势必引起崩塌!”朱部堂面无表情的挖苦潘季驯道:“而且河道中,一尺之下即皆淤泥,随挑随陷,无所着足,多少民夫也不够你往里填的。潘中丞当时被老夫驳得哑口无言,时隔三年就忘了吗!” “那是当时我没想出法子,现在我想出来了!”潘季驯针锋相对的高声道:“下官发现,恢复黄河故道,不该以人工挑浚河道为主,而是应该采取‘高筑堤防、抬高水位、加大水流’的正确方法!” 君臣们闻言神情一振,都凝神细听潘季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大招。 “从前,黄河最大的问题,就是泥沙淤积,人工无法挑浚,致使河床填高,河水四处决溢!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反过来利用黄河水强大的携带泥沙的能力,来疏浚河道、冲刷泥沙?”潘季驯越说越兴奋,激动的向金殿中的君臣,讲述着自己冥思苦想出的新方法: “只要我们把黄河主流约束在河槽中,让它力专而一,这样天长日久,河床就可以被刷深,黄河水就可以稳定下来,不再四处冒溢了!” 说完,他昂首挺胸,高声宣称道:“本官将这种方法,称为‘束水冲沙法’!” 然而,大殿中的君臣却一个个面面相觑。 隆庆想夸他两句,都不知道该怎么下口。没办法,潘潘说的太专业了,嗡嗡听不懂啊。 “朱部堂怎么看这法子?”一直缄默的李首辅,终于开口问道。 “异想天开,愚蠢至极!”朱衡其实也不太懂,但对潘季驯的生理性厌恶,让他本能的为反对而反对。 “黄河一斗水七升泥,用这种泥汤子冲淤,好比喝卤水解渴,用油锅救火,想想就知道只会起反作用。” “部堂说得对。”翁大立难得跟朱衡站在一边,附和道:“黄河为患几千年了,要是这么简单的法子就能解决黄患,老祖宗们却一直发现不了,莫非是一直等着天降潘中丞,来救苦救难立功勋?” “扑哧……”殿中众大臣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一般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听到那些嗤笑声,把个潘季驯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他满脸涨红的怒视着朱衡和翁大立,要吃人似的吼道:“你们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 “你试过吗?”朱衡冷冷反问。 “呃……”潘季驯一下子没了气焰,低声道:“我在黄河目睹过,也在江南做过实验。” “我问你在黄河上试过吗?”朱衡追问。 “还没有机会。”潘季驯颓然摇头。 “浪费时间。”朱衡轻蔑的哼一声,不屑与他争论下去。 “这法子听起来,好像挺不错的。”隆庆极富同情心,不忍潘季驯受窘,笑问道:“你这边要多少钱?要是不太多的话,可以先试试嘛。” “回陛下。”潘季驯有些无奈道:“试是可以试,但要高筑河堤水坝,然后趁汛期挑开河堤,方能一睹束水冲沙之神奇……” 话没说完,轰得一声,乾清宫中便炸了锅。 “陛下,请诛此妄言祸国之贼!” 几位科道官员蹦起来,纷纷朝潘季驯开火。“修堤还来不及呢,他居然要决堤,而且是在汛期决堤!这是要把大明都淹了吗?!” “真是太不像话了!糊涂啊!”陈以勤、马森等人也是大摇其头。大明最近的官场是怎么了?为何老出一些疯子呢? 如此疯狂的言论,实在不是一个正常的官员该说出口的,何况还是为正三品的前河道总理。 “……”隆庆心里也有些不喜了。暗道,朕帮你解围,你却拿朕消遣。 于是在众人的群起攻之下,从江南星夜兼程,巴巴赶来献策的潘中丞,被浇灭了满腔的热情。神色灰败的退下了。 不过让他这一搅和,大臣们也没了争吵下去的精力。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先按照漕运衙门的主张,抓紧时间堵塞决口,挑浚淤沙,尽快恢复运河供水,先解了燃眉之急。 同时派工部尚书朱衡会同漕运总督赵孔昭、河道总理翁大立,赶赴黄淮下游实际勘察,看看下一步是开泇河,还是疏浚入海口,待考察清楚后再议。 “退朝……” 在众大臣的恭送声中,滕祥扶着疲惫不堪的隆庆皇帝,回去东暖阁。 李春芳也带着大臣们,鱼贯出了乾清宫。 潘季驯颓然落在队伍最后头,没人跟他说话,更没人等等他。 他虽然是满二十七个月服阙,但也算是被朝廷夺情起复,可此番无论是治河还是勘河,都没有他的任务。 这不啻是一种严重的羞辱,在旁人看来,更是他要倒霉的节奏,当然没人愿意往他身边凑合了。 快出乾清门时,潘季驯回头看一眼金碧辉煌的乾清宫,脸上忽然有些冰凉。 他不禁自嘲一笑,老夫居然如此脆弱,竟然委屈的掉了泪。 看了看天,才意识到,哦,原来是下雨了。 望着铅云密布的天空中,万千雨丝垂落。潘季驯长叹一声,今年无论南北,注定是个洪涝之年,否则自己也不用着冒着被人指责贪恋功名的风险,一召即回。 不就是为了能抓紧时间,让黄河少点儿祸害吗? 可笑的是,急吼吼赶回来,却要靠边站了。 哎,终究是错付了。 ~~ 雨越下越大。 等潘季驯冒雨从宫中出来时,便见儿子打着伞,在东华门口张望。 看到父亲浑身湿透,潘大复赶紧迎上去,扶着老潘上了停在宫门外的马车。 潘季驯一上车,发现里头还坐了个人。 一身锦衣,头戴网巾的赵公子,正拿着本《大学衍义补》,优哉游哉的靠着车厢壁等他。 “你是为了看落汤鸡来的?”潘季驯把火气发泄在赵昊身上。 “中丞多狼狈的样子我没见过?”赵昊哈哈一笑,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条干棉巾,递给他道:“热乎的。” “看到我这样,你放心了吧?”潘季驯哼一声,接过棉巾来擦了擦脸,又摘下湿透的官帽,随手往车厢一丢,继续擦头道:“这下好了,不着分你江南集团的水泥产能了,你也不用担心运河恢复了。老夫歇两天就回苏州,继续给你打工去。” “是吗,这么好?”赵昊又从怀里摸出个小檀木盒,打开递给老潘。 “这还差不多。”老潘神情稍霁,从盒中捻起一块白色的小石块,一看有些不乐道:“怎么又拿石灰石糊弄我?这玩意儿不好吃。” ps.第二更,争取再写一更去。这样明天才好休息啊。 第一百四十章 送行 马车缓缓行驶在雨中的东华门大街上,雨水将沿街店铺的幌子,冲刷的干干净净。行人撑着伞、披着蓑衣,行色匆匆的向前赶路。 马车上,赵昊撺掇潘季驯道:“这是产自北京西山的,不是咱们苏州西山的,你尝尝有什么不一样?” “哦?”潘季驯果然来了兴趣,先舔了舔,又咔吧咬下一块。闭目细细咀嚼品尝一番,良久方睁开眼道:“这货更纯更冲更脆口,好吃、真好吃,这才像样子嘛!你在苏州弄的那些,都是什么玩意儿?满口渣!” 赵昊笑着点点头,对潘中丞的评价并不意外。 不像是矿产贫乏的江南,石灰这玩意儿在北方并不稀罕。 老北京都戏称西山有‘黑、白’两道,黑的是煤、白的就是石灰石。整个西山里到处都是石灰岩,储量和品质都远超苏州西山。历史上一直就有石灰窑存在,当初卢沟桥煤场,就大量采购过西山产的消石灰,用来给煤藕除硫。 赵公子早就吩咐唐胖子,在西山暗中收购了好些石灰窑。给潘季驯品尝的,就是他准备给西山公司烧水泥用的原料。 潘季驯自然明白赵昊的用意,不由神情一黯,感觉嘴里的石灰石又苦又涩,再没那么好吃了。 他将剩下的石灰石丢回小盒中,递还给赵昊道:“我这边用不着水泥了,束水冲沙的方案已经被否决了。” 倒不是潘季驯敝帚自珍小心眼儿,不肯把秘密武器拿出来给朱衡、翁大立分享。而是因为黄河乃地上河,河堤距离地面高达数丈,目前的工艺也无法直接将土堤,替换成混凝土大堤。要是像昆山那样,在堤外修堤的话,需要水泥的量,赵昊十年都生产不出来。 归根结底,黄河的流量是吴淞江的两百倍,所以在黄河修堤的经验,可以在吴淞江使用。但吴淞江修堤的经验,完全无法搬到黄河使用。 所以除非选潘季驯的法子,先用水泥修好黄河故道,再挑堤冲水,否则目前还是土堤更适合黄河。 赵公子却将小盒推回潘季驯手中,微笑道:“中丞何许人也?岂会被一时的挫折击倒?我相信,这大明朝能治得了黄河者,非你莫属!” “哦?”潘季驯还是很看重赵昊的话的。闻言不禁期冀道:“怎么,你还相信老夫的束水攻沙法?” “当然了,你可是我大明水神啊,这世上没人比你更懂治水了!”赵公子重重点头,心说毕竟四百年后,人们还在用你的束水攻沙法来治理黄河呢。 “这么说,老夫的法子很科学了?”老潘不由神情一振。 “科学,十分科学!”赵公子笑着竖起大拇指。 “我就说嘛,”潘季驯从怀里摸出上次赵昊送他的矿石,丢到嘴里咔吧咔吧大嚼起来。然后便神奇的振作起来。“老夫反复研究过的事,怎么会有错呢?” “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赵公子微汗,他只是想让人肉分析仪,哦不,潘中丞尝尝,没让他当糖豆吃啊! 大明的治水大师,不会死于重金属超标吧? 赵公子不禁暗暗决定,以后尽量搞些安全的矿石给他当零食。 可是哪有可以吃的矿石呀?白石英、石膏、云母、矿物盐?这些玩意儿中丞都吃腻了啊。夭寿! ~~ 赵昊胡思乱想间,马车在禄米仓胡同停下,智化寺到了。 “不进去坐坐?”潘季驯问赵昊。 “不进寺庙,我看到和尚就眼晕。”赵昊摇摇头,笑道:“中丞还想回苏州的话,明天我们的船队正好返回,可以捎你一程,头等舱,不少钱。” “心领了。”潘季驯摇摇头道:“这么快就回去,岂不让人笑话?” “怎么会呢?大家巴不得您老赶紧回去坐镇呢。”赵昊笑道:“江南还有无数大堤,都等着中丞规划呢。” “那些玩意儿太简单,你大伯都能搞掂。”潘季驯不由面现笑意,在昆山的日子还是挺愉快的,至少所有人都把他的话奉为圭臬。 “老夫要挑战高难度,回头跟着朱衡南下去勘察黄河去,料他们也不敢撵我。” “那此行怕是不会太愉快。”赵昊不禁苦笑,这老头跟小孩子似的爱斗气。 “那就对了,总不能让老夫一个人不爽吧。”潘季驯哈哈大笑着下了车,朝赵昊挥挥手,便大步朝寺门走去。 潘大复向赵公子深施一礼,他可是玉峰书院的学生,为了照顾老夫才休学的。 赵昊笑着朝他点点头,潘大复这才赶紧撑起伞,转身去追老爹了。 马车缓缓驶离了禄米仓胡同,却没有返回赵家胡同,而是径直出城,来到了大通河码头。 江南航运的船队已经结束休整,明日一早就要启程返航了。 赵昊是来送行的。 ~~ 知道他要来,陈怀秀撑着伞等在码头上。 当赵昊跳下马车,她便笑着迎上来,给他撑伞挡雨。 “怀秀姐等很久了?”赵昊笑着跟陈帮主打招呼。 “我也是刚过来。”陈怀秀笑着摇摇头,她没穿……在船上时的那身干练的武士袍,而是换了身湖蓝色的襦裙,只是用淡蓝色的首帕包头,以示她与少女的区别。 “船上已经备好了茶点。” “先不上船了。”赵昊伸个懒腰,深吸口雨中清新的空气道:“走走吧,坐车闷得慌。” 陈怀秀自然无不应允,给赵昊撑着伞,跟着他往前走。 “应该是男士给女士打伞的。”赵昊从她手中拿过伞来,陈怀秀虽然巾帼不让须眉,身量娇小的江南女子,总是更能激发人的男子气概。 陈怀秀抿嘴笑笑,也就随他了。离开了江南的赵公子,气场明显收敛了许多。仿佛从那个指点江山的江南集团大老板,变回了十六七岁的大男孩。 这种感觉也不错。 两人便漫无目的沿着石板路向前,不知不觉来到了大通桥。 也不知是不是下雨的缘故,大通桥畔米行的生意冷清了不少。买米的人都可以进店里去,不用再排老长的队伍了。 赵昊甚至还看到有家叫‘巨富米行’的,居然关门歇业了。 “看来米店生意也不好做啊。”赵公子随意感慨一声,问道:“现在米价是多少?” “今天米价是一两五。”陈怀秀轻声答道。犹豫了一下,她没告诉赵昊,这家米店的倒闭,跟他们也有关系。 “那降了不少了。”赵昊深感欣慰,没想到自己顺手为之的效果,居然这么好。 一石米售银一两五的话,一斤米就是十文钱,虽然也够贵的,但好歹在京城百姓的承受范围之内了。 “那些米行的人恨死我们了。”陈怀秀却面现苦笑道:“前天晚上还抓到几个想要放火烧船的呢。” “哦?”赵公子略略吃惊,这倒没听到禀报。“谁这么大胆子,敢动长公主的船队?” “都是街面上临时找的混混,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谁指使的。”这种事沙船帮见惯了,陈怀秀自己就能处理妥当。当然不会惊扰赵昊,那不是让他看轻吗? “往后在京城遇到这种事,你让唐友德去找鸡公公,保准再没有不开眼的了。”赵昊提醒陈怀秀一句。 “记住了。”陈怀秀抿嘴一笑,一双眉目秋波流转,露出一抹迷人的神采。显然已经用沙船帮的方式,处理妥当了。 “明天启航前,把奉旨运粮的旗号打出来。”赵昊又有些不放心的吩咐道:“不然我担心漕运衙门会找你们麻烦。” 江南航运的船队从大通河到天津三岔河口之间,都归属漕运衙门管辖。之前他们五十条粮船浩浩荡荡进京,肯定已经让漕运衙门盯上了。这次返程没有长公主坐镇,赵昊十分担心陈怀秀一行会遇到麻烦。 “已经派人先去扫河了,说是有闸关要难为一下咱们。”陈怀秀轻声道:“不过咱们也没载货,他们也只能干看着。” 按说北京是北方的商业中心,草原的毛皮、关外的人参鹿茸熊掌等等,各种在江南稀缺的玩意儿,这里都应有尽有。只要贩运回江南,就能轻轻松松获利一两倍。 但赵昊担心漕运衙门会见财起意,故而吩咐陈怀秀,空船驶离京城,到天津卫再进货其实也没差,只是种类数量没京城丰富,但会更便宜些。 至于所谓‘扫河’,是沙船帮的黑话。意思是大部队出发前,先遣精干人员,沿途打探风声,扫清障碍。 虽然沙船帮往常在长江活动,几乎没来过北运河。但伍记车马行已经在这条运河上浸淫十几年了,便帮兄弟公司担负起了‘扫河’的差事来。 “咱们打着宫里的旗号,谅他们也不敢乱来,最多恶心恶心你们。”赵昊闻言不禁自嘲一笑,伍记也好,沙船帮也罢,都是老江湖了,根本用不着他这个菜鸟老板操心。 说话间,两人回到了码头,赵昊将油纸伞递还给陈怀秀,笑着朝她挥挥手道:“怀秀姐,下月再见。” “公子,下月再见。”陈怀秀也微笑着朝他福一福。 ps.第三更。另外,周六休息一天,周日见哈! 第一百四十一章 赵部堂太难了 俗话说‘春雨贵如油’,以形容春天雨水的稀少珍贵。 但隆庆三年的雨水却一点都不少,从开春以来,大江南北、黄河两岸便一直阴雨连连,不见晴日。 这给抢修河堤的大明军民,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但困难再大,也阻止不了朝廷尽快堵住决口,让黄河水归复河道,向大运河供水的决心。 自二月中黄河决堤以来,在工部、河道衙门、漕运总督府的严厉督促下,黄河下游十几个州县的民夫日夜施工,已经整整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来,因为进度逾期、玩忽职守等罪名,被罢免的地方、河道、漕运官员超过三十人。累死、溺毙、工伤死亡的民夫,更是超过了千人! 在朝廷完全不计成本的投入下,在付出了惨痛的牺牲后,二十万军民终于赶在麦黄水来之前,将自沛县以降的一百三十余处大小决口,尽数堵住。 桀骜不驯的黄河终于不情不愿的停止了自由奔流,回到决堤前的河道中。 有了上游补水,淤塞经月的秦沟、浊河,也终于开始涨水。浑浊的河水溢入运河,奔行向南。 一天后,水位线几乎见底的淮安天妃闸,终于在时隔两月后,开始涨水了。 看到黄色的河水终于没过,闸上标石最底下的一个刻度,闸关上的漕运官员,全都忘情的欢呼起来。 “来水了!通航啦!”好些文武官员甚至激动抹泪开了。运河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父母病的不能干活,带孝子们掉两滴泪很合理吧? 白发苍苍的漕运总兵官,镇远侯顾寰也拢着钢针似的胡须,对一旁的赵孔昭高兴的大笑起来道:“玉泉,你看,天无绝人之路吧?!” 赵孔昭这俩月来,就睡过一个安稳觉,整日奔波于淮安至沛县的六百里河道间,还日夜兼程进了趟京城,简直要累死的节奏。 不过这一刻,他觉得一切辛苦都值了。进京一趟,成功压住了河道衙门的反对声,让朝廷采用了漕运衙门的应急方案。 现在方案执行成功了,漕运也终于可以恢复了!还证明了自己是正确的。最懂治河的不是工部尚书、不是河道总理,更不是编外人员潘季驯,而是他这个漕运总督! ~~ 看完了上游来水,在文武官员的欢呼声中,顾寰和赵孔昭离开了天妃闸,沿着高高的堤岸往衙门方向行去。 “终于可以好生睡一觉了。”老侯爷跟徐阶同岁,但身子骨可硬朗多了。他拍了拍赵孔昭的肩膀道:“玉泉也好好歇几天,这阵子可把你累坏了。” “唉,还不是喘息的时候。”赵孔昭却摇摇头,苦笑道:“下官得赶紧安排安排,让那两千条漕船尽快北上。” 之前,黄河决堤,运河阻塞,今年头批起运的两千条漕船,都被堵在了淮安,已经在河面上停了两个月。 “这么急?”老侯爷一愣。 “阴雨连绵,要不赶紧起运,等到了京城,还不得大量发霉不能入仓?”赵孔昭解释道。 “倒也是,”顾寰点点头,又皱眉道:“不过上游刚刚来水,水情尚不明朗,新补的大堤也尚未牢固,老夫看不如过几天,等麦黄水过了再起运。” “今年的雨都下在开春了,哪还有什么麦黄水?”赵孔昭却摇摇头,不以为意道:“而且二十万民夫还在大堤上呢,有什么险情排除不了?” 心说,还可以让他们帮着拉纤。 见顾寰还是一脸不放心,赵孔昭压低声音解释道:“老侯爷,不抓紧时间不行啊。记得上次下官和跟您老提过的,江南集团那帮人,从苏州海运粮食到天津卫的事儿吗?” “嗯。”顾寰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前天,北运河那边来报,他们又来了,这次船只增加了一倍,足足运了三万石。”赵孔昭一面蹭着官靴上的泥,一面忧心忡忡道:“而且只用了九天,就到了天津。” “真快啊。”顾寰倒吸口冷气,站在镇远侯的立场上,他感到颇为振奋。但他是漕运总兵官,对这件事本能的抵触道:“那也杯水车薪。” “老侯爷说到点上去了,正是因为规模小,所以才让他们侥幸成功了两次。”赵孔昭哼一声道:“海上风波险恶,倭寇猖獗,一旦大规模运粮,定然会酿成灾难,根本得不偿失!” “可恨那帮利欲熏心的江南人,居然利用我们暂时的窘境,在京里大肆鼓吹海运!”赵孔昭又恨声道:“为了赚点儿黑心钱,竟枉顾大明漕运安全,意欲将朝廷引上邪路,真是其心可诛!” “嗯。”顾寰点点头,心说这他娘的读书人,就是会扣帽子。老侯爷哂笑一声道:“不过也不用太紧张,朝中三不五时,就有人跳出来说要漕粮海运,哪次不是不了了之?” “这次不一样啊老侯爷!”赵孔昭长叹一声,挥挥手,让亲兵随员走远点。他自己打着伞,看着万千雨丝击打着黄色的水面。 “他们说动了西山公司,联合起来一起到处游说,影响之大,前所未有。”他压低声音道:“听闻不少部堂高官都被说动了,就连户部尚书马钟阳也私下表示可以一试。” “哦,是吗?”听说了马森的态度,顾寰终于变了脸色。 虽然漕运衙门与户部平级,谁也管不着谁,但它终究是为户部服务的。现在漕运断绝,户部尚书完全有理由寻找新的运输方式,来运输供应太仓的漕粮,所以此时马森的意见十分重要。 顾侯爷终于明白,赵孔昭为何如此着急了。 “是啊。”赵孔昭长长一叹道:“所以咱们得抓紧把漕粮发出去,早一日运到北京,便可早一日令宵小消停!” “嗯。”顾寰拢一下花白的胡须,两千船漕粮到了北京,确实可以让海运之议戛然而止。“那就按赵部堂的意思办吧。” “好。”赵孔昭松了口气,顾寰要是固执己见,他还真难办。 ~~ 当天回衙后,赵孔昭便下达了谕令,命滞留淮安的两千条漕船,尽快起运北上! 为了防止运河水量不足、漕船搁浅,他还特命总督府的官员,率兵丁仔细检查每一条漕船,将漕丁们携带的私货,统统卸下来。 不检查不知道,一检查吓一跳,每条漕船给商人们携带的私货,重量至少是漕粮的一倍。有的漕丁为了多拉私货,将漕船加高加宽,竟从四百料改成了一千料! 看着码头上堆成山的各色货物,赵孔昭不禁目瞪口呆,怪不得每年十分之一的漕船搁浅损坏,各处船闸河道更是破坏严重。运河和漕船,哪禁得起这帮家伙这么造? 不过现在不是细究的时候,何况他也没法细究。漕运衙门上下、运河上的税关、北京的工部、户部、都察院、宫里的太监,还有沿途州县的官员,以及南北两地的商人,都指着这些私货吃饭呢。 他心说,就凭这么多衙门这么多张嘴,漕粮海运?做梦去吧! 听到漕船上此起彼伏的咒骂声,赵孔昭便吩咐一旁的属下官员道:“告诉小的们,现在是非常时刻,将漕粮尽早运到北京,才是最要紧的。” “部堂放心,弟兄们晓得。”官员们忙满口应下。“已经下了死命令,所有吃水线超过的一半,统统不许放行!” 漕船都是清江造船厂统一制造的,规格完全相同。船舷上漆着标线,载重越深,吃水就越深。吃水线不超过一半的话,漕船大概也就是半载。 一艘四百料的漕船,满载能运三百石漕粮,为了保证能通过危险河段,现在一船只运一百五十石。可见‘漕粮海运’的传闻,给漕运衙门造成多大压力。不计成本也要把漕粮赶紧运到北京去,好证明运河还是可依靠的! “回去以总督府和总兵府名义,联和行文沿岸州县,组织足够人力拉纤,谁有贻误,本座必让他乌纱落地!”赵孔昭声色俱厉的下令道:“告诉他们,就算是水浅过膝,船底坐滩,也得给我硬拉过去!” “明白!”众官员轰然领命。 ~~ 码头火把照天,漕运衙门连夜冒雨完成了出发前的准备。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漕运码头上便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爆仗声。待鞭炮声停,呜呜的号角声起,漕丁们一起高喊道:“放船啦!” 一条条半载的漕船便缓缓驶离了码头,排成一条长蛇,向北蜿蜒而去。 两千条漕船同时出动的场面着实壮观,前队都已经出了天妃闸,后队还在漕运码头没解缆呢。 直到天黑,所有的漕船才全数放走,赵孔昭看着空荡荡的码头,却一点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更紧张了。 之前他光想着不顾一切,也要赶紧让船队出发。现在船队真的出发了,他终于顾上担心起,从这里到沛县的六百里水程了。 这阵子,他在这段运河上来回过几趟了,当然知道顾寰的顾虑十分有道理。前番河水旁出,让运河淤塞的十分严重。按照正常的流程,应该趁机挑浚清淤,把河道清理到能过船的状况,再恢复供水,重新漕运。 现在他跳过了清淤,直接恢复供水,其实是在冒险啊!这要是船行途中淤住了,难道全靠人力拉出六百里,那不成陆上行舟了? “唉……”赵孔昭仰天长叹一声,心说,我真是太难了。 ps.三连更第一更,求月票啊! 第一百四十二章 麦黄水 赵总督的担心,很快变为现实。 三天后,传来消息,船队刚过泗阳县境便搁浅了。大量坐沉的漕船将河道堵得水泄不通,队伍被迫停了下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赵孔昭赶紧和漕运副总兵、平江伯陈王谟,冒着恼人的春雨,赶赴八十里外的泗阳县。 淮安知府也被赵孔昭让人叫上了。淮安府属于南直隶,但不归应天巡抚管,而是由漕运总督兼任凤阳巡抚管辖。所以淮安知府是赵孔昭的直接下属,当然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了。 船队三天才行出八十里,此行有多艰难,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个时辰后,赵总督和平江伯便追上了船队的尾巴……两千条漕船在运河上两两并行,首尾至少相距四十里。 看着眼前壮观的堵船景象,平江伯让人问过漕丁,得知他们已经在这里堵了一天一夜了。 “他妈的!”陈王谟郁闷的啐一口道:“要照这速度,这点儿漕粮都不够船上人吃的。还不如直接空船开过去,到山东买粮运去京城呢!” 赵孔昭闻言转头深深看他一眼。 陈王谟虽然是伯爵,但大明重文轻武,他还是有些怕赵孔昭的,不由讪讪道:“我开玩笑的。” “你怎么不早说?马后炮。”赵孔昭却叹了口气,策马继续向前。 陈王谟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总督大人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嘿嘿。”平江伯失笑一声,赶紧拍马跟上。 两人复又前行四十余里,过午时才到了漕船坐沉之处。原来这里是一处宽阔的浅滩,河心处甚至有个偌大的沙洲,当地人称之为马棚岛。 马棚岛一带水流缓慢,泥沙十分容易淤积,每年枯水季,漕运衙门都要组织人力挑浚清淤。这才刚刚四月份,赵孔昭感觉应该问题还不大。 谁成想,自己过于乐观了。前番运河断水,巨量的泥沙在此沉积,让去岁之功化为徒劳不说,淤塞的情况还更严重了。 泗洪和宿迁的两位知县早就带着民夫,在现场指挥拉纤了。 听闻漕督和府尊驾临,两个满身泥水的县太爷,赶紧上前恭迎。 “现在什么情况?”赵孔昭翻身下马,见新换的官靴又落在了黄泥汤中,他不禁皱眉骂了句家乡话:“干哕!” “回部堂,这一带河面太宽,给拉纤造成很大困难。”泗洪知县忙答道。 “我们两县正在极力磋商,争取尽快拿出办法来。”宿迁知县也答道。 赵孔昭知道,‘积极磋商’就是‘大肆扯皮’之意,他又骂了一句“不干正经检的!”便在亲兵的搀扶下,愤愤走上河堤。 上堤一看,他也一阵头大,河面实在太宽了,船坐在河中央,民夫们根本没法从岸上拉。 纤夫们只能下到齐腰深的水里去拉纤。脚下是又软又深的淤泥,根本没法发力,一个个滑的东倒西歪,船却依然纹丝不动。 “这么宽的河,怎么不让后头的漕船从边上过去?”赵孔昭皱眉问道。 “那儿就是最深的地方了,边上更浅,根本没法过。”宿迁知县苦笑指着搁浅在旁边的漕船道:“那几艘就是不信邪的,全都坐沉了。” 赵孔昭在河边踱步半晌,终于郁闷的下令道:“卸船!把船清空了,开过去再装上!” “是!”两个知县赶紧领命而去,这么简单的法子他们早就想到了。可他们无权命令漕船卸粮,之前只能跟押船的军官商量。 但对方坚决不同意,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码头都没有,更别说仓库了,怎么卸船装船?再说天上还下着雨呢,粮食就这么搁在岸上,不用半天时间,全都会给浇透了。 到了北京,也不用往太仓送了,直接给酒场送去酿酒吧。 现在漕督一下令,军官们不用担干系了,自然乖乖照办。 于是县里先开来小船,将那五六条搁浅漕船上的粮食,一袋袋卸下来,一趟趟运到河边临时扎起的芦棚中。 别看漕船只是半载,一船也有将近三百麻袋的漕米。小船最多只能装个五六袋,就不敢多装了,不然也得搁浅不行。 这样一来效率极低,一直到了半夜,才把这些漕船搬空。 空载的漕船,自动就从淤泥中浮起来,被民夫们拉过了这段该死的河面。 ~~ 河面是空出来了,后头的漕船却不敢跟上,不然非得也搁浅不行。 而且它们足足有两千之数,也像那六条漕船一样卸了再装,到京城估计都得入冬了。 “连夜准备一下,明早开始清淤。”赵孔昭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直接下令道。 人工河最易淤塞,漕运衙门都设了一百五六十年,没有一年不清淤。自然积攒了丰富的手段,在桃、伏、秋汛发水时也能清淤。 “这……”宿迁知县和泗洪知县却面现难色。 “怎么?”赵孔昭烦躁的皱眉道:“你们不想干?” “部堂谕令,下官岂敢不遵?”两位县太爷赶忙道罪一声,解释道:“实在是因为河道总理今日亲至,命我等自明日起上黄河河堤值守防汛。” “是啊部堂,翁中丞说今年的麦黄水,远远强过往年,新修补的堤坝必须要继续加固,日夜值守……”泗洪知县指着十里外,夜色中一处灯光闪闪的高高城墙,声如蚊蚋道。 那不是什么城墙,而是黄河大堤。火光是巡堤民壮手中的灯笼。黄河与运河在淮安境内平行而过,相隔不足十里。 各县知县都兼管本县的河道,在防汛水利事务上,接受河道衙门的领导。在这种鬼地方当官,也真是哔了狗了。 果不其然,两人登时吃了府尊大人的一顿排揎。“听听,这是人话吗?河道衙门的命令重要,部堂的话就能当耳旁风吗?” “万万不敢。”两人赶紧把头摇成拨浪鼓。漕运总督还兼着凤阳巡抚,是他们的大老板,当然比河道总理要紧了。 但问题是,黄河可比运河恐怖多了。运河不通,顶多漕粮没法北运,又饿不到淮安百姓。可运河要是决堤,他们两县就要步沛县、邹县、滕县等地的后尘,变成黄泛区了…… 可这话,是断不敢跟总督大人提起的,两人只好硬着头皮应下。 赵孔昭看着天空中的绵绵雨势,心里一阵阵难以压制的烦躁。 “本座也不耽误你们的河工。这样吧,给你们两天时间,两天后若不能把航道清出来,你们就自己摘了乌纱请罪吧!” 他丢下不可置疑的一句,便拂袖下堤歇息去了。 “你们想想办法吧。”总督大人一走,知府也换了副嘴脸,对两个属下低声道:“你们受委屈了。” 泗洪闻言知县嘟囔道:“朝廷又不是不知道这边的情况,漕船晚走几天又怎么了?干嘛非要凑热闹。” “是啊,哪怕部堂先派几条船试一试水呢,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进退两难。”宿迁知县也点头附和。 “你们只盯着眼前这点事儿,当然这样说。”知府苦笑一声,压低声音道:“肯定是朝廷有压力了。你们还没看出来吗?部堂现在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漕船尽快北上。就别不开眼了,二位。” “唉,明白了。”两位可怜的知县向府尊拱拱手,回去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兼顾了。 ~~ 最后两人想出来的办法,是宿迁刘知县在运河带人清淤,泗洪冯知县上黄河堤守着。一旦有汛情,或者翁大立来巡查,冯知县赶紧派人把刘知县叫上堤,这样勉强应付过去。 这年代丰水期清淤,一是靠行船拖淤,就是将大钉耙似的铁龙抓沉于水底,以绳子系在船尾,然后船夫拼命划船,让船顺流急下。如是反复百十次,就像犁地一样,把河底的淤泥挖起来,用流水带走。 二是用大铁勺似的铁罱子驾船捞取河泥,装满一船到岸边卸掉,再回来挖。 但这两个法子效率都不高的,刘知县征集了上百条船,几百号人在河面上不停的挖啊挖、篱啊篱,足足用了两天时间,才将这段二里长的河道清淤完毕。 谁知刚清完淤,天空便雷声滚滚,一直不紧不慢的春雨,忽然变得又急又猛。 “日他娘,白干了。”刘知县一个不留神,一跤滑倒在沙洲上,哭笑不得的骂骂咧咧。 看这雨势,运河水面很快就会上涨的。早知这样,根本就不用清淤,甚至那几船粮食都不用糟蹋,等着水位涨上来,漕船自动就能脱困。 半身湿透,立在暴雨中的赵孔昭,也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这场雨以来,不用再担心搁浅而来。忧的是这么大雨,势必带来更大汛情,千疮百孔的黄河大堤能挡得住吗? “传令下去,所有船只解缆起航,尽快离开这段!”赵总督压下心头的不安,沉声下令道。 “部堂,这么大雨,弟兄们怎么行船?”平江伯皱眉道。 “顾不上那么多了!”赵孔昭声音发颤,指着天空道:“黑云是从北面来的,上游估计已经下过了,麦黄水差不多前后脚就来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道雪白的闪电之后,隆隆之声不绝。 起先,是春雷。后来,则是春潮了!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一百四十三章 彻底完蛋 这年代的黄河暴躁不宁、随时涨落,一年四季皆有汛情。 治河的人便将其汛期分为九段。正月‘凌解水’,二、三月‘桃花水’,四月‘麦黄水’,五月‘瓜蔓水’,六月‘矾石水’,七、八月‘获苗水’,九月‘登高水’,十月‘复槽水’,十一、十二月‘蹙凌水’。 眼下是四月,华东平原垄麦结秀,擢芒变色,故而将这段时间的汛情,称为‘麦黄水’。麦黄水主要就来自于黄河中上游流域的降水,今春的雨水比往年多太多,麦黄水自然也比往年凶猛许多。 暴雨铺天盖地下了一宿,天亮时终于渐小了,黄河的怒涛声却越来越大了。 那是上游千百条支流的来水,汇集到黄河中形成的洪峰——隆庆三年的‘麦黄水’来了! 一条黄龙发出疯狂的巨吼声,张牙舞爪的在河堤中翻腾。水面已经与堤面齐平,情况十分危急! 恐怖的湍流声中,临河州县的无数百姓,还有卫所的士兵,都被河道衙门与州府县衙动员起来。他们扛着一袋袋沙包,小跑上两三丈高的大堤,奋力加高着河堤。 这种情况下,治水三巨头也顾不上内讧了。工部尚书朱衡,河道总理翁大立,还有死皮赖脸跟来的潘季驯,将六百里河道分为三段。潘季驯守沛县,朱衡居中徐州指挥,翁大立则到宿迁去坐镇指挥。 论起抗洪难度来,自然是两月前大决堤的沛县最高。新修好的河堤尚不牢固,管涌、决口不断出现,险情频频,全仗着人多往上填。 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民夫们都拼了,扛着沙袋就往管涌里跳!在决口处筑起了层层人墙,挡住凶猛的浪潮,好给后头的人赢得下沙包的时间! 不时有民夫被洪水冲走,但人们已经顾不上营救,更顾不上悲伤了,他们得节省所有的力量,争分夺秒的抗洪抢险。 好在潘季驯有丰富的抗洪经验,他镇定自若的指挥着五万民夫,最高效率的利用着人力,采用各种简单有效的手段,来对抗洪峰。 但他心里却一阵阵的悲凉。这些用生命守护河堤的百姓不会知道,他们再拼命,命运也不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上…… 在之前的抗洪会议上,所有人一致同意,如果下游实在扛不住,就点燃烽火,向上游发信号。 看到狼烟,他就会打开这里刚刚修好的围堰,让黄河从上次决口的位置倾泻出去,用微山湖来蓄洪,这样对整体的损失最小。 当然,微山湖两岸的州县村镇,就免不了要被再淹一遍了…… 不是因为在这里太得罪人,朱衡和翁大立怎么可能让他这个闲散人员来担纲呢? ~~ 徐州方面,沿河军民们也同样在与黄龙做着殊死搏斗。 朱衡虽然保守固执,却有他骄傲的本钱。他在河工身体力行多年,不知指挥了多少次抗洪抢险,经验十分丰富。 加之徐州是直隶州城,河堤本就比上下游牢固,在朱部堂的坐镇指挥下,始终有惊无险。 ~~ 翌日黄昏时分。 在拼命搏斗了一天一夜之后,沛县的水位终于稳住了,这说明洪峰终于过去了! 黄龙不甘心的冲向下游,去祸害徐州去了…… 而千疮百孔的大堤,依然还在那! 疲累欲死的五万军民,忘情的欢呼起来,庆祝终于保住了家园! 潘季驯也长长松了口气,因为下游的狼烟始终没有升起。这时洪峰过去,再开堰泄洪,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终于不用干,让微山湖两岸的百姓骂几百年的缺德事儿了。 “看来下游平安无事啊。”潘季驯开心的对潘大复道。 “咱们这最危险的地方都没出事儿,下游肯定更出不了事儿。”潘大复看着父亲眼窝深陷,一脸疲惫的样子,忍不住劝道:“父亲,你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回去歇一歇吧。” “嗯,再盯下这一晚来,就彻底放心了。”潘季驯点点头,却丝毫不敢大意。 他和抗洪军民又鼓足余勇,继续加高加固大堤,直到翌日一早,河面彻底平静下来,他才吩咐给自己打下手的沛县知县,让大伙儿下堤吧。 潘季驯也在儿子的搀扶下,来到堤下的临时住所,简单洗漱用餐后,终于上了床。 他也确实疲累不堪了,一沾枕头便打起鼾来。 谁知还没睡多久,他就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惊醒。 “中丞,大事不好,溃堤了!”河道衙门的一名郎中冲进来,满脸惶急的禀报。 “什么?哪里溃堤了?”潘季驯一下蹦起来,一边弯腰提靴,一边沉声道:“边走边说!” “中丞,不是咱们这儿。”那郎中却不动弹,大喘气道:“是宿迁河段决堤了。” “哦?”潘季驯停下动作,坐在床沿,直起腰来,奇怪问道:“怎么没见狼烟呢?” “不知道。”那郎中也是刚刚接到消息,便过来禀报。“只听说非但淹了宿迁、泗洪等县,还将八百多艘漕船冲翻了。十万石漕粮损失殆尽不说,还淹死了好多漕丁。” “漕船?”潘季驯惊呆了,他远在六百里外,又是个闲散人员,还不知道赵总督的神操作呢。“漕船不都在淮安吗?连府城也淹了?” “那倒没有,是因为漕督衙门急于恢复漕运,将漕船驶到宿迁时,正遭遇黄河决堤。”郎中将看到的通报讲给潘季驯道:“结果就酿成了这场大祸!” “真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潘季驯长长一叹,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凶猛的河水从高高的河堤冲下,还不像瀑布一样冲入低处的运河?别说平底的漕船了,就是尖底福船也扛不住啊! ~~ 辛辛苦苦忙一场,最后还没挡住黄河决堤,河道官员们的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但他们对潘季驯的态度却发生了根本转变,处处请示汇报,毕恭毕敬,再也不把他当成闲散人员了。 一来,潘季驯已经用实际行动,赢得了他们的尊敬。 二来,也是最关键的。抗洪如守城,翁大立丢了他的城池,而且是第二次。更可笑的是,他明明可以点烽火,让上游泄洪来保住自己的河段,却连这么简单的决定都做不好,就算朝中有人保他,他也没脸再继续干下去了。 而接替翁大立的人选,八成就是潘季驯了。 但潘季驯根本没有即将解决位子的喜悦,他迫不及待想搞清,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翁大立失了智? 眼见堤上无事,他便把指挥权移交那名郎中,自己策马去下游查看究竟。反正他是编外人员,也没有擅离职守一说。 第二天到了徐州,一问朱部堂也南下宿迁视察灾情去了。 他便继续打马前行,三天后,到了宿迁。 顾不上进城落脚,潘季驯便直接上了大堤。 站在不断崩溃的堤坝上,他看着近百丈宽的东岸决口,滚滚的黄河水还在不断倾泻,将眼前目光所见之处,全都变成了黄泥汤。 可以想象当时的洪水是来的多么激烈。 他接过儿子递上的望远镜,向十里外方向眺望。 眼前黄蒙蒙一片,哪里还有什么运河?只能看到一个个黑点,每一个都是倾覆的漕船…… “这下赵孔昭,终于不用再抱幻想了。”潘季驯嘲讽的一笑。 连续两次决口下来,运河的河道怕是都要找不到了。几年内,都彻底别指望漕运了。 他还有句话没说,只心里默默嘀咕,莫非姓赵的小子是老天爷的私生子,怎么想干什么都有老天帮忙? 这时,朱衡的亲兵过来请他,原来朱部堂也在附近。 潘季驯便跟着去见朱衡,也看到了如丧考妣的翁大立。 一见面,他就忍不住大声问道:“翁儒参,你搞什么名堂?!为什么不点烽火?!” 翁大立面色铁青,双目赤红,身上绯色官袍已经变成了黄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登基了。 “印川公,你当我不想啊?可赵孔昭那狗崽子拦着不让啊!”他带着哭腔答道:“这是他的地盘,他说不行,我有什么办法?!” “赵孔昭?”潘季驯一愣。 “印川,你可能还不知道。”朱衡叹了口气,罕见的温和道:“咱们这位漕运总督,让海运传闻撩拨的心急火燎,运河一来水,就迫不及待组织漕船北上……” “彼时要是重新掘开沛县的河堤,河水旁出,运河自然又要枯竭。他的两千条漕船势必胶淤河中,彻底完蛋。这责任他可承担不起啊。” 朱衡有些恨其不争的看一眼翁大立道:“于是,赵孔昭只一味逼着他抢固河堤,险情频出也不许他点燃烽火。天又黑,有一处管涌谁也没看到,结果轰的一下,就这么,唉……” 朱衡长叹一声,这次决堤,他这个工部尚书虽然没什么责任。但老朱心里还是忧国忧民的,看到局面被人为搞成这样,心里怎么能不上火? “唉……”潘季驯也陪着喟叹一声,这时候再指责翁大立没担当,已经没任何意义了。帮他甩锅漕督才是正办。 “对了,印川。”朱衡忽然想起一事似的,歉意的对他道:“那束水攻沙之法,好像真能起作用。” ps.第三更求月票!今晚没了哈。 悲催的事情发生了,今天没法更新了。 今天写了大概两章时,感觉新写的内容不太对劲,细品一下发现,是逻辑上出了问题。这是写书最不愿碰到的情况,因为它意味着你大段的内容都要删掉重写…… 但也不能糊弄过去啊。仔细一琢磨,是细纲和大纲发生了冲突。大概是写大纲的时候注重合理性,写细纲的时候注重戏剧性。通常这样是没错的,但也有个别时候会出现这种矛盾。 痛苦的斗争半小时,决定调整逻辑重写了。 对不起大家了,今天不能更新了。我也很内伤啊…… 明天争取早点发吧。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大势所趋 潘季驯闻言看一眼朱衡,不知这老倌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别多心,如此重大的事情,不目见耳闻,焉能臆断可乎?”朱衡背着手,走向决口。 潘季驯跟在后头,听朱部堂继续道“老夫来时,正赶上洪峰过境,水势最为沛然。在洪水涌出堰口时,目睹了一场奇观。只见汹涌激流的黄河水,流速陡然骤增,水势暴涨数倍,强大的水力像热汤沃雪一样,迅速溶解并带走了决口两岸的泥沙,很快便冲出一条深深的沟槽来,直达远处的运河。”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决口处,下到黄水边。 “现在水势放缓,当时的景象已经看不出来了。”朱衡说着挥挥手,一旁的都水清吏司员外郎,赶紧指挥兵丁,将一根长长的探杆插入水中。 杆底触地时,那根三丈长的探杆几乎没顶。 “看,这里原本是平地来着,居然被攻下去足足三丈。”朱衡叹口气道“天地之威,竟恐怖若斯!” 朱衡这种死要面子的老头,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潘季驯知道,这已经他认错的表现了。 潘中丞颇为顺气的哼一声,解释道“我也是之前看了这般景象,才意识到水流和泥沙之间,还有这么一种巧妙的制约关系。经过反复试验,才提出了‘束水攻沙’的设想。” “嗯。”朱衡点点头,叹气道“老夫老了,翁儒参也难堪重任,未来治理黄河的重任,必然落在你的肩上了。” “部堂只比下官年长九岁,还远远谈不上老。”潘季驯就是这样,人软我也软,人硬我也硬。便客气道“河工还需要部堂坐镇督导,不然断不能成。” “唉,说起来,你还不到五十,看上去却像个六十多的小老头。”对潘季驯的表态,朱衡很满意,深深看他一眼,又叹了一声道“老夫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前世不修才干河工,我们是三生作恶,才一辈子跟着黄河打交道。” “没办法,总要有人来做。”潘季驯笑笑道“让那些二把刀来管河工,我们也不放心啊。” “是啊。”朱衡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当初用翁儒参接替你,是老夫的失策。其实他这几年还算兢兢业业,按说老夫该拉他一把,但这次的事情太大,他有不可推卸责任,老夫能帮他争取个罢官回乡,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嗯。”潘季驯点点头,虽然知道翁大立是罪有应得,但心里难免还是涌起,一丝兔死狐悲之感。 “但河工不能停啊。”朱衡说着,深深看一眼潘季驯道“下任河道总理,非你莫属。老夫再借机为你争一争,看看能不能挂上右都御史衔,这样至少跟漕督对等,不至于再受钳制。” 潘季驯知道,这种事可不是工部尚书能决定的,便全当画饼,含糊应下。 “总之,由着你的想法来吧,老夫会全力支持你。”朱衡拍了拍潘季驯的肩膀,算是完成了态度转变。 ~~ 差不多同一天,黄河二次决堤的消息,也飞马传到了北京城。 听闻噩耗,隆庆皇帝气急之下,竟冲动的摔碎了他心爱的厌胜瓷。 “真是蠢货误国啊!哪怕他们什么都不干呢,还能少淹几个州县,少丢十万石漕粮呢!” 皇帝发了御宇以来最大的一场火,看到满地碎瓷片,就更加暴跳如雷了。“朕不砍了他们的狗头,都对不起……对不起朕的,朕的百姓!” 他马上传旨锦衣卫,立即锁拿翁大立和赵孔昭进京,隆庆要撬开他们的脑壳看看,里头是不是被黄泥汤子糊住了。 另外,还要让他们赔自己心爱的瓷器。 碎了一个就不成套了,懂吗? 嗡嗡心疼的紧。 ~~ 黄河决口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传遍京师,上下一片哗然! 这下就连小老百姓都知道漕运完了,几年之内别想指望大运河。 结果好容易按下去的京城米价,又开始不断上涨了。要不是第二批海运北上的一百船粮食及时抵京,只怕粮价又要创新高了。 但海运的规模实在太小,正如那镇远侯所言,三万石也不过杯水车薪,解不了大明的燃眉之急。 一时间,民间扩大海运规模的呼声越来越高,舆论完全一边倒。 看到时机成熟,一直按兵不动的赵昊,也终于开始发力。 接下来几天,南北两京陆续有官员上书,要求朝廷立即考虑漕粮海运,以替代瘫痪的漕运。 这些上疏的官员中,又以前任应天巡抚林润最为醒目。林中丞死而复生的消息,就够惊人的了。这让他的奏疏也分外引人注目。 林润在奏章中认为,眼下运河不畅的情况下,应该采取河海两途并举的方法……即一面全力恢复漕运,一面着手海运暂代。这样一来,才能保证漕粮的运输;二来为重修运河争取时间,不至于仓促之间,再犯冒进的错误。三来,海运成本很低、不扰内地,也可以大大减轻江南和运河沿岸百姓的压力。 并且他提出,根据元代的经验,漕粮海运不必专由官府,可招揽民间商行承运,只要准许其回程运输私货,商家必然趋之若鹜。这样朝廷不承担风险和运输成本,商人获得南北货运之利,则可官民两便,纾困解难。 林润的奏章很快在朝野,引起了强烈反响。如果说他‘河海并举’的方案还算稳健,那么‘海运民营’的提议就过于大胆了。 马上有人蹦出来反对,说林润是被烧昏了头。漕粮事关朝廷安危,怎么能托付给商人?到时候出了问题谁来负责? 不过户部尚书马森,却对林润的提议很感兴趣。 要问漕运断绝后,大明朝谁最着急。可能除了漕运衙门的人,就数他马部堂了。 因为他自家人知自家事。太仓目前存粮超过六百万石,两月以来也只不过耗去七十万石,貌似还可以维持一年半。 但事实上,要是断了漕粮北上,最晚年底就要出乱子。原因很简单,虽然太仓的存粮可以对上账,但真要拿出来用的话,却会露马脚——因为通州十三仓的存粮中,大半都是陈粮。 稍有常识就知道,陈粮超过三年就不能吃了,但太仓的那些陈粮,好多已经存放超过十年,甚至几十年,根本就是管仓的官吏用来填仓充数的! 马森上任后,已经尽力替换掉经年日久的陈粮。但这是陈年积弊了,一代代户部尚书都没办法,他在两三年时间又如何能解决得了? 要是敢把那些放了十几的陈粮发给九边将士,恐怕军队立马就会哗变。那时候,朝廷八成要学曹操,借他马部堂的脑袋来安定军心了。 所以马森都快急死了。可他偏偏还得整天昧着良心,对京城百姓和九边将士说什么,太仓存粮足够两年之用,一切尽在掌握,无需惊慌失措之类。 将来要是东窗事发,这可都他娘的是罪证啊! 对慌成狗的马部堂来说,什么都是瞎扯淡,赶紧把江南的粮食源源不断运进京城才是正办。只要新粮够用,陈粮就永远是压仓库的,自然不会露馅。 所以他对海运的态度是最积极。 但马森都混到高官国家干部了,焉能不知大明官场的效率,已经低到何等令人发指的程度?这要是让朝廷来组织海运,恐怕研究研究就到秋后,准备准备就得明年,不到山穷水尽,军队哗变,是不可能起运的。 马部堂等不起啊,他不想露馅就得赶紧让海运成行。所以打一开始,他就十分关注江南集团的海运行动。 林润的奏疏正好给了他籍口,可以‘理所当然’的约目前有能力海运的商家……好吧,就是江南集团……的负责人。好吧,就是赵昊……到户部衙门会晤一次,询问由江南集团承办海运的可行性。 此次面谈中,赵公子明确表示,江南集团素来忠君爱国,值此国难之际,愿尽所能为朝廷分忧。 为此,江南集团愿意以承包运输的形式,完成漕粮海运任务——即朝廷在太仓刘家港送出多少漕粮给集团,集团就在天津大沽**付多少粮食给朝廷,保证一粒不少。任何漂没损耗,都由江南集团承担,与朝廷无关! 为了证明集团不是空口无凭,他们甚至可以预先向户部,缴纳白银一百万两作为保证金。如果江南不能按时足额交付漕粮,户部可以直接从保证金扣除。 而朝廷只需要支付所运漕粮总数的两成作为运费。并授予江南集团海运贸易之权,准其贩运南北货物,以弥补海运中产生的亏损即可! 赵昊还承诺,江南集团愿意在漕运受阻期间,承担一年不低于两百万石的漕粮。待到漕运恢复,可以按照朝廷的要求逐步降低运量,只要不低于一年十万石即可。 对于赵公子拿出来的这套方案,马森感到万分满意。他能不满意吗?赵昊开出的条件,绝对优厚到出人意料,让他都不好意思了! ps重来的感觉太痛苦了,整整一天满脑子都是我是谁,我在干嘛?到了晚上才找回写作的感觉。 第一百四十五章 海王的假面 赵公子要的就是这效果,当马森问他是否需要再考虑一下时,他斩钉截铁告诉对方,这就是最终决定了。 马部堂当即喜出望外的站起身,紧紧握住赵昊的双手使劲摇晃着,高度评价了江南集团这一爱国义举,称赞他们顾大局、敢担当,塑造了大明儒商的崭新形象! 两人当场一拍即合,马上就今日所谈内容,签署了一份草案备忘。 马森唯恐赵昊反悔,当天就写成奏章,直奏隆庆皇帝。 ~~ 隆庆皇帝正为漕运的事儿焦头烂额呢。 他盛怒之下,下旨捉拿赵、翁二人进京受审。可就是把这俩货千刀万剐了,也换不回运河畅通、漕粮北上啊! 虽然朝廷还不至于马上断粮,但漕运断绝带来的恐慌,肯定会导致民心不稳、士气低下的。恐怕就连俺答和董狐狸知道这消息,今年都得加大对大明抢劫力度,以免来年抢无可抢吧? 好吧,最后一条纯属多虑,因为人家哪年来抢劫,都是倾尽全力的。 你说局面都这么危急了,始作俑者河道、漕运两家却仍只顾着互相甩锅。前者说是受了后者的胁迫,没法及时分洪,这才酿成此等大祸。 后者则矢口否认胁迫,说前者栽赃陷害——河道、漕运互不统属,河道什么时候听我们漕督之命行事过? 当时堤上场面混乱,又无任何公文佐证,两边衙门的人各执一词,朝廷一时间也无从分辨。 这时候,河道衙门与漕运衙门的实力差距就体现出来了——此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前者可能言过其实,但后者肯定撒了谎。 可朝中偏偏,都是给后者讲情的声音。 就连掌印太监滕祥也成了漕运衙门的说客,在皇帝耳边说,赵孔昭虽然急躁,但勇于任事,这样像高师傅的臣子可不多见。 不愧是最了解皇帝的大太监,一开口就让隆庆顿觉赵孔昭没那么可恶了。 甚至内阁首辅李春芳的态度都暧昧不清,迟迟不肯廷议此事,推说此时群情激愤,大臣们容易冲动,应该缓一缓,待大家冷静下来再议。 结果隆庆只能先革了翁大立的官职,着锦衣卫将其锁拿进京审问。至于赵孔昭那边,则暂时革职留用,命其收拾完漕运衙门的残局,再来京里听鞫。 见自己打碎手办的天子之怒,居然又要变成哑炮,那种恼人的无力感再度袭来,隆庆皇帝那个窝火啊! 他让太监们赶紧把自己心爱的小玩意儿都收起来,唯恐压不住火气再打碎一个。 那样损失是自己的,生气的还是自己,太亏了。嗡嗡才不干这种傻事呢。 ~~ 皇帝正在生闷气,今日在司礼监当值的冯保,将马森的奏章呈上了。 隆庆一看,就像吃了槟榔顺气丸,大有拨云见日之感,乐得他直拍大腿,连说了三声‘好’! 马上命冯保把赵昊叫来,要亲自问问他细节。 这天赵昊正好在宫里,给朱翊钧播放本月新番。之前的《鹿王本生》,上月就已经放完了。 今天放的是由赵公子担任脚本师,江南七大画匠联手呈现的七集巨作《葫芦娃》。小胖子正看的津津有味,冯保进来叫赵昊去面圣。 “你快去快回。”太子头也不抬,眼贴着镜头,看蛇精看的入了迷。他已经学会自己动手不求人了。 赵昊便跟着冯保离开了翊坤宫。 前往乾清宫的路上,冯公公感激的笑道“赵公子就是花样多,能哄住太子爷,咱家近来的日子都好过多了。” 小胖子原先私下里脾气暴躁,对他的冯大伴动辄拳打脚踢。虽说一手带大太子爷,是冯公公安身立命的本钱。可他怎么说也是提督东厂、掌御马监的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中的二号人物。每天被太子打得鼻青脸肿,整天让人背地里编排,也很没面子好吗? “雕虫小技而已,主要是太子爷恰好喜欢。”赵昊心说,二次元的威力可不是盖的,那可是让昭和男儿变为平成废宅的神器,用来消除小胖子的戾气,简直大材小用。 “只是太子说,将来想娶个蛇精做老婆,这种话千万别让娘娘听到,不然我们都吃罪不起。”赵公子提醒冯公公道。 “我的天,太子爷喜欢那个长虫女人?”冯保吓一跳,因为皇帝太过沉迷黄色的缘故,李贵妃对所有那方面的东西深恶痛绝,发誓要给太子营造一个纯绿色的成长环境的。 他赶紧道“那可得快换个新动画,让太子爷赶紧忘了这茬!” “唉,就怕娘娘说我们带坏了太子,我特意找那种连女人都没有的动画片,没想到太子连条长虫都不放过。”赵公子伤神的揉了揉额头,无奈道“成,下次给他看《三个和尚》。” 两人说着话,来到了乾清门前,就拉开距离入内,噤声装作不熟。 冯保进去通禀,不一会儿,皇帝便在东暖阁召见了赵昊。 “又让太子叫来玩儿了?”隆庆含笑问道。 “是。”赵昊点点头,隆庆让他多带太子玩儿的,自然没什么好否认的。 “不过朕让你带他多了解下科学,你怎么整天给他看动画片?”隆庆像所有当父亲的一样,担心儿子玩物丧志。 “陛下容禀,太子这个年纪,爱玩是他的天性。要是一上来就说教,跟他讲什么是科学、他一定会感觉枯燥。万一生出抵触心理,岂不辜负了陛下的一片苦心?”赵昊便一本正经的胡扯道 “所以小臣以为,寓教于乐,在玩中学可能更适合太子殿下。这‘活动视镜影戏’本身就是一件科学道具,而且还可以通过动画的形式,将科学知识润物无声的传授给太子殿下。” 也不知道《鹿王本生》、《葫芦娃》到底蕴含了什么科学道理?七色光谱吗? 隆庆被某南派传销大师一通忽悠,非但放下了对儿子教育的担忧,甚至自个也对这所谓的‘活动视镜影戏’充满了兴趣。 他不禁暗道,秘戏瓷虽好,但却不会动,要是能看到活动的西门大官人和潘金莲荡秋千,那可真是死而无憾了。 不过怎么说赵昊也算他的晚辈,隆庆的脸皮还没厚到可以直接开口,让这小子给自己制作一部动画版《金瓶梅》的地步。 还是日后,让陈洪派大内的能工巧匠跟他学一学,把这门技术学到手,不就万事不求人了吗? 计划通! ~~ “嘿嘿,嘿嘿嘿……”不知脑海中浮现出什么画面,隆庆皇帝差点笑出哈喇子,差点儿都忘了正事儿。 还是冯保了解皇帝,知道陛下又走神了,便趁着给皇帝上茶的机会,把那本马森的奏章往隆庆面前挪了挪。 “咳咳。”隆庆果然回过神来,轻咳一声对赵昊道“找你来还有件事。” 说着他用指节叩了叩桌上的奏章。“你先看看再说。” 冯保便将那奏章拿给赵昊,赵公子双手接过,快速浏览一遍,然后递还给冯保,垂手等待皇帝问话。 “上头的内容都是真的?” “回陛下,是的。”赵昊点点头。 “你们谈条件的时候,马森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了?”隆庆一脸不解问道。 “没有。” “那你为何会答应这种不平等的条件?”隆庆追问道。 “条件都是小臣提出来的,马部堂还劝我三思过。”赵昊微笑答道“户部是朝廷,江南集团只是一个小小的商会,当然要摆正自己的位置,才能打消朝廷的疑虑。” “你们替朝廷考虑的如此周全,确实没什么好疑虑的了。”隆庆一听,感觉甚是舒坦,甚至绝得再提什么要求都是过分了。毕竟皇帝都喜欢懂事的臣子,而赵公子,向来特别懂事。 皇帝也好的,尚书也罢,他们身处的位子太高,总会把周围人的伏低做小视为理所当然。殊不知渣男在得手之前,都是最温柔的舔狗。 而赵公子,可是要当海王的男人…… 隆庆又询问了赵昊漕粮海运的计划,听他讲完之后,皇帝不禁愤慨道“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让漕运衙门办成什么样子了?朕这回非要让他们看看,没了他赵屠户,还吃不了带毛的猪了?!” 说完,隆庆骨子里的优柔寡断又发作了。“只是如今的漕运,早已不是南粮北运那么简单,还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关系到运河沿岸城市的兴衰,还有方方面面靠运河为生的人们,真要是让他们没了饭碗,会出大乱子的。” “所以海运绝不能抢漕运的饭碗,只是给朝廷提供了一重保险。”赵公子马上坚决表态道 “当漕运遇到困难时,我们全力以赴,宁肯赔钱也帮朝廷渡过难关。等到漕运恢复正常,我们自然会退回到备胎的身份,靠海贸维持船队,等待朝廷下一次召唤。” 卑微到尘埃里的赵公子都把自己感动了,更别说皇帝了。 “好,很好,非常好!这样朕就彻底不担心了!”隆庆终于重重点头,提起朱笔来,在奏章上画了个大大的圈,意思是着内阁加紧办理此事。 未来的海运公司里,还有他一成干股呢。于公于私皇帝都不能不上心啊。 ps争取再写一更哈,求月票! 第一百四十六章 岂会坐以待毙? 第二天,司礼监将各部奏本送去内阁。那本隆庆皇帝亲批过的奏疏,被单独放在最上面,提醒阁臣们尽快票拟。 按说奏章要先由内阁票拟,再送去司礼监批红的。但皇帝偶尔也会心血来潮,亲自批几份奏章,内阁也不能像六部六科那么刚,可以直接指责皇帝违反程序。 毕竟内阁大学士们,虽然实为宰相,但名义上还是皇帝的秘书。这让他们处理自身和皇帝的关系时,反而不能太过激烈。没办法,名不正则言不顺啊。 尤其李春芳还是个不得罪人的脾气,所以就更不会多说什么了。他看完之后,将奏章递给了分管此事的陈以勤。 “松谷公,你看看,没问题就照此批红吧。” 他甚至给张居正看的意思都没有。 李春芳表面温吞,内心精明无比,不然也当不上一国首辅。他已经看出,张居正和自己不是一路人,而且之前几次起复高拱之议,都是这位好同年暗中安排人提出来的。 张相公不是独引相体,威不可侵吗?那李春芳就偏要冷落他,因为这世上怕是没有比张居正更好的立威对象了。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李春芳都必然要打压张居正。 张相公也很自觉,只低头看着分给他的奏章,并不掺合首辅和次辅的话题。 陈以勤看完皇帝的批红,却不禁犯了踯躅。“元辅,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不这么定能怎么办?”李春芳淡淡道“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江南集团那边,现在咱们要是再拖延,反倒会落一身埋怨。” “可是,漕运那帮人,恐怕不会领情吧。”按说陈以勤对赵昊感官不错,而且他儿子还是赵昊的学生。 但问题是,陈以勤这个分管大学士,太了解漕运这块,藏着多大的利益集团了。招呼也不打就把这事儿办了,自己可就平白树敌无数了。 “唔。”李春芳其实比陈以勤还头大,他家扬州兴化,就在运河边、挨着淮安府。这些年,漕运衙门的人没跟他少拉关系,除了大学士们都有的三节两敬之外,还给他家里的亲族大开绿灯,让他们靠着运河大发其财。 真要是得罪了那帮要钱不要命的漕党,这可都是他们手里的把柄啊! 李春芳自己虽然从没过问过家里的事。但徐阁老的惨痛下场,给他提了个醒,在不知道族人跟人家纠缠多深之前,万万不能把事做的太绝。 毕竟大明已经连续数任首辅都栽在家人问题上了,他不想也步后尘。 两人嘀咕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票肯定还是要赶紧拟的,但具体办的话,还是稍稍拖一拖,好让淮安方面有时间应对,这样才不至于让百万漕工,把怒气都撒到内阁身上。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找马森和赵昊算账去…… 张相公一边飞快票拟,一边支愣耳朵听着,对此嗤之以鼻。 他早就猜到这哼哈二将会这么办。 张居正实在是鄙夷这俩混子,读书人这辈子,不就是修齐治平这点儿事儿吗?这俩混子撞大运,当上了首辅次辅,为什么就从来不珍惜,从来不想治国平天下,青史留名呢? 为什么满脑子全想着,自己在首相的位子上能待多久呢? 其实以不谷的头脑,自然能想明白这是为什么。 根本原因是,内阁大学士的选拔机制出了问题。越来越讲什么‘非翰林不入内阁’的结果就是,大量有经验、有担当的部堂督抚,都被挡在内阁内外。上位的尽是谙熟朝廷典章制度,却从未接触过实际政务的翰墨词臣。 这种现象在本届内阁达到了巅峰,三位大学士……好吧,包括他自己,在入阁前全都没有离开过‘詹翰国礼’这一词臣系统一天。 造成这一现象的,主要是嘉靖皇帝选大学士的标准,是谁青词写得好。那些部堂督抚耽于政务,哪是整天浸淫此道的词臣的对手?虽然如今已是隆庆皇帝,但惯例一旦形成,就自然会有利益集团捍卫它。 至少短时间内,词臣一家独大的现象,是不会改变的。 当然也不能说词臣就不行,毕竟张居正和他心心念念的高肃卿,虽然也是词臣,但谁敢说比他们更懂政务?但很明显李春芳和陈以勤,在这方面就心虚的很。 加之高拱复出的阴影,始终笼罩在这二位头上,他们就更怕行差踏错,给皇帝起复高拱的借口了。 既心虚又怕犯错,那就只有什么决定都不做,一心一意和稀泥了。 毕竟什么都不做,就不会犯错啊! ‘可身为宰相,什么都不做,本身就是最大的犯罪!’ 张居正心中暗恨,手中笔锋愈发凌厉,他终于决定,要利用这次难得的好机会,瓦解掉反高联盟。再一次尝试让高拱复出! ‘只有不谷才能救大明,但那之前,只有高肃卿才能替不谷扫清障碍!’不谷的本体无风自动,再度进入了六亲不认模式。 ~~ 票拟批红之后,奏章便送到六科廊科抄。抄送承办官署者称正抄,抄送其他有关官署者称外抄。 通政司也会得到一份外抄,好印制邸报,发送至中央地方各衙门。 邸报一出,赵公子的‘江南方案’终于公诸于众,朝野间彻底炸了锅! 什么?朝廷只需要付两成运费,也不需要额外支付漂没损耗?只要允许江南集团贩卖南北货物就成? 而且交给他们多少粮,他们就保证运到多少粮,运不到还认罚?为此还可以先交一百万两保证金? 朝廷将来还可以随意削减他们的份额,只要给他们留口气就行。 这这这……这条件也太过一边倒了吧?朝廷也太欺负商人了吧? 什么?是江南集团主动提出来的?哦,那没事了。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 官员们一下就激动了,急的他们呗儿呗儿直蹦,这么好的条件还不赶紧落实下去,等着那姓赵的小子和江南集团反悔吗? 在赵昊几乎‘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无私情操下,反对的声音也变得弱不可闻。 虽然仍有人嘴硬说什么,江南集团肯定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估计居心叵测,另有阴谋之类。但在一片急不可耐的支持声中,只能算是区区杂音,不能入耳。 一时间,‘江南方案’大有大势所趋,一举成功的架势! 这下有人急眼了。 ~~ 眼下急眼的人都来了淮安。 淮安府因漕而生,因运而兴。故而知府衙门只能偏居一隅,将府城最中央的位置,让给总制漕运的都帅两府。 漕运总督府和漕运总兵府,隔着一个周长三千六百尺的大坪,遥遥相对而立。寓意文武共治三千六百里的运河。 大坪东西两端,高矗着两根三丈长的带斗旗杆,一个旗面写着‘都察院右都御史、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地方’,另一个写着‘镇远侯漕运总兵官,镇守淮安’! 两个衙门口,各有一对耀武扬威的石狮子,守门的兵丁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任凭天上的雨滴拍打在脸上,也不眨一眨眼。 往日里门庭若市的漕运总督府中,此时却是一片静悄悄。 漕运总督赵孔昭穿着便袍,一身酒气,红着眼睛,正在意气消沉的独酌。 豢养的清客幕僚,统统被撵走。现在他一个人都不想见,一句话也不想说。 只等对门那帮人,给自己个结果了…… ~~ 大坪东侧的漕运总兵府中,却是另一番景象,大厅中满满都是人。 厅中非但有漕运两府的文武,运河沿岸各府官员,还有指着运河吃饭的大商人,甚至有南京来的勋贵,凤阳来的镇守太监,真叫个群英荟萃,萝卜开会。 漕运总兵顾寰虽然在场,这时说话的,却是副总兵,平江伯陈王谟。 他神情严峻的看着众人,沉声道“诸位,别听那姓赵的小子说的好听。什么海运只是漕运的保险,不抢运河的生意。但真要让江南集团得逞,恐怕到时就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不错,说的天花乱坠,还不是想从咱们锅里抢食吃?!”众人愤愤点头,他们对‘海运’二字,有着本能的抵触。 “而且他存了好心吗?”陈王谟接着冷声道“只要两成运费,还包括一切耗羡,他们是开善堂的吗?不就是拼着先赔几年前,先把我们挤兑死,好独占漕粮这块肥肉吗?!” “嗯,可不就是!”有大商人对江南集团了解很深,点头道“他们素来就是这做派,先砸钱圈地,把对手都打趴下,再慢慢收割!” 众人闻言纷纷倒吸冷气,没想到江南集团如此邪门,真是用心险恶啊! “我等都是吃运河这口饭的,现在有人要砸了我们这口锅。大家说,同不同意?!”陈王谟见状高声问道。 “不同意!”满厅的人七嘴八舌的嚷嚷起来,纷纷振臂高呼道“不能引狼入室,一船漕粮都不能让他们运!” ps第三更,求月票! 第一百四十七章 漕党点将 漕运总兵府,议事大厅中,各路神仙纷纷表达着心中的忧虑。 “要是被他们废了漕运,我们总督府和总兵府,肯定会被裁撤的!”两府的官员们气抖冷。“我们这些当官的还好,朝廷总得安排个去处。可是总督府的十几万漕工,总兵府的几万漕丁、清江造船厂的上万工匠,还有他们的家小,谁来养活?朝廷还是江南集团?!” 他们肯定是受冲击最大,也最直接的。 “是啊,我们这些沿河州县,靠着运河兴盛了上百年。”徐州、淮安的官员,还有山东临清、济宁、德州等地来的官员,也纷纷扼腕叹息道: “这要是漕运一停,运河很快就会淤塞的,我们这十几个州府怕是也会随之车马零落、百业凋敝的。百姓的苦日子,就要来了……” 美中不足的是,扬州的官儿没来,长江以南的沿河官员更是一个露面的都没有。据说江南集团画了个叫‘江南经济互助区’的大饼,就把那帮目光短浅的家伙给蛊惑了。 真是一群只顾眼前的白痴啊,不知道运河才是能一代代吃下去的铁杆庄稼吗? 什么,人家是三年一任的流官?好吧,祝他们早日被撤职查办。 不过天津兵备道曹科,非但本人不来,也不派个代表过来是几个意思? 哦,人家天津卫是海运的终点站,将来海运的漕粮要在大沽口转运,所以天津会彻底兴旺发达。他要是敢来参加保漕会盟,回去就得让天津父老们的嘴皮子拍死…… 自私胆小。呸,恶心! ~~ “他娘的,姓赵的小子真是欺人太甚!”等漕运和地方的官员们诉完苦,便轮到勋贵们发表感言了。 “咱们这些侯啊伯啊的听着风光,可朝廷根本不把咱们当人,二十四五岁不许袭爵,随便找个理由就罚俸夺俸。一大家子几百口人,全靠漕运上贴补了。姓赵的还要把我们这点儿收入也夺了去,这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南和伯方应齐,如丧考妣道。 “就是,他江南集团富得流油,还要从我们嘴里头夺食!莫非老虎不咬人,他就以为我们南京勋贵是病猫吗?”东宁伯姓焦名文耀,愤然接茬道。 大明从永乐元年开始漕粮北运起,漕运系统就是勋贵一手组建,并把持至今的。 首任漕运总兵官,是永乐年间的平江伯陈瑄。他总督漕运三十年,一手构建了大明漕运的方方面面。之后陈瑄的儿孙辈,又相继担任过两任漕运总兵。如今他的七世孙,当代平江伯陈王谟,也担任漕运副总兵,待镇远侯顾寰隐退后,八成就该他接班了。 在顾寰之前,漕运总兵也是由勋贵,准确说是南京勋贵把持,从无例外。 因为靖难之役的缘故,大明的勋贵集团分为南北两派。北派大都是靖难功臣出身,在朱棣迁都后就一起去了北京。 南派则主要是太祖封的那些,在靖难中站在建文帝一边的勋贵。朱棣自然不待见他们,但怎么说人家也是大明的忠臣,大家又沾亲带故,朱老四也不好痛下杀手。 于是迁都后就把他们都留在南京,来个眼不见为净。这群南京勋贵以魏国公徐家为首,在南京城安安稳稳过他们的小日子。除了南京五军都督府外,漕运总兵府算是朝廷默许他们安置子弟、捞取外快的另一块自留地了。 现在江南集团居然把手伸到他们的自留地里来了,勋贵们能不跳脚吗?因此总兵府一发邀请,他们便呼啦啦从金陵赶来了淮安。 同样美中不足的是,老公爷徐鹏举病重不起,他儿子徐邦瑞借口要侍疾也不肯来。这难免让他们少了几分底气。 ~~ 不过还好,凤阳守备太监仇公公也来了,这完全抵消了魏国公府缺席的不良影响,还让大伙儿的士气提振不少。 除了侍奉皇陵,兼管中都皇城,操练中都留守司八卫一所兵马外,凤阳守备太监还负责监视凤阳巡抚辖区内的一应军政事务。 所以,凤阳守备太监还负有替皇帝监督漕运的职责。其权柄之重,在京城之外仅次于南京守备太监。 事实上,与南京守备太监一样,凤阳守备太监也是司礼监的外差。南京守备太监出缺时,基本就是由凤阳守备太监递补的。 所以只有在皇帝那里也能说上话的大红人,才会担任此要职。如今这位坐镇凤阳的仇公公,本身就挂着秉笔太监的虚职,而且是司礼监掌印滕公公的拜把子兄弟。他替漕运衙门说话,自然很轻松就能传到皇帝耳朵里。 按说王不见王,仇公公一般都待在中都城,轻易不会到淮安来的。这次他也罕见的驾到,显然也被漕粮海运,狠狠的触及到了利益。 这不难理解,毕竟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个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放眼凤阳守备太监的辖区,油水最大的就数这条运河了。每年仅此一处的进项,差不多就赶上其余全部的总和了。 虽然仇公公一直保持渊默,但跟镇远侯一样,只要坐在那里,本身就是对漕党莫大的支持了。 ~~ 此外,就是七八个大商人了,他们大都是靠运河发家的。 尽管漕运的耗羡运费能加收到正粮的三四倍,但运军们还是叫苦不迭,逃亡严重。为了漕运安全,朝廷只能抚恤运军,特许漕船‘附载土宜、免征税钞’……即是说,准许漕船运载商货,而且是免税。 赵公子说,他也想要,不过是海上的。 于是漕船扮演起商船的角色,后来甚至发展到主营运货,兼营运粮,本末倒置的地步。在其数千艘漕船的恐怖运力支持下,大运河成了大明最重要的一条商业流通干线,漕运衙门也就成了大明最大的物流集团。 其实天下苦漕运久矣,天下商人亦苦漕运久矣。年复一年,运费不断上涨不说,还得额外奉送运兵漕丁孝敬,不然货物被摔摔打打,水淹遗失都是常事。 这要是海运开了,商人们能多一个南北货运的选择,他们当然求之不得。所以至少大部分行商,其实是愿意看到看这种局面的。 但在座的这些大商人,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坐商、行商,而是独特的漕运包商。 所谓漕运包商,就是代理漕船运力分配权的商人。 后来因为这块的利润实在太高,很快就超过了漕运本身的油水,漕运衙门干脆将运河上所有船只,全都纳入了管辖。 漕运衙门是极为霸道的,没有他们的许可,你就是自己有船,也不能打运河上过。要想得到通行权,还是得找这些包商求购。 能成为‘漕包’者,无一不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属于漕运利益集团的核心层。想成为‘漕包’的难度,完全不亚于成为两淮总盐商。 所以哪怕是伍记车马行,这些年的生意已经做到货通南北了,却依然得老老实实,每年花费巨资,向‘漕包’求购运河通行权。 虽然这项收入大部分要上缴漕运衙门,但漕包们依然积攒了下了巨量的财富。他们又仗着‘发包权’带来的莫大权势,在运河沿岸广置产业,利益遍布通州、天津、济宁、临清、淮安、扬州等沿河的重要商业城市。 这要是运河就此被边缘化了,他们的损失可就太大了。甚至连安身立命的分包权,都会变得不值钱。这是他们绝对无法接受的。 ~~ 这些漕包商人的头领人物姓宋,名叫宋啸鸣。方才关于江南集团的详细情报,就是他提供的。 甚至连这场会盟,都是在他的大力鼓动下才成行的。不然以这些官员和太监的颟顸,就算感受到海运的威胁,也不会这么快就凑一起商讨对策的。 宋啸鸣之所以如此积极,是因为他在漕包之外,还有另一个身份——大明最大的钱庄,‘恒通记’的大掌柜。 恒通记已经有百年历史,主要股东是漕运衙门和南京勋贵,漕包们也在里头有参股。 大运河贯穿大明经济最繁华的地带,恒通记背靠漕运二府,做汇兑储蓄业务,都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但一直却做得半死不活,而且经常爆出丑闻、名声很是狼藉。 要不是漕运衙门强制规定,运河商人所有的银钱往来,都必须从恒通记走。这家钱庄怕是早就倒闭了事了。 这一点不奇怪,就凭那帮漕运官员和勋贵,能把漕运成本提高到正粮四倍的尿性,他们能在钱庄这样一个有寡头竞争、专业性极强的行当做好了才怪。 终于在三十年前,恒通号出现严重亏损后,漕运总兵和漕运总督终于痛下决心,下血本挖了当时‘万源号’淮安分号的掌柜宋啸鸣,来掌舵恒通。 这位宋大掌柜是位杀伐决断的商业奇才。上任前他便跟股东们约法三章。 一,看自己不顺眼,随时可以撤了自己。但只要用自己一天,就必须给自己绝对的经营决策权。包括资本的运用,人员的去留,一概不能干涉。 二,股东们不能向恒通记借钱,之前的借款要转为放贷,一年内结清。一年以后随行就市、收取利息。 三,不准‘三爷’进恒通记管事儿。所谓三爷,就是股东们的‘舅爷’、‘姑爷’、‘少爷’。但凡靠掌柜经营的生意,这三种爷掺合进来总没个好。 这三条不答应,给他多少钱多少股份,他都不会趟这浑水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强敌 当时的漕运总兵就是镇远侯顾寰。 刚上任的顾侯爷十分赏识宋啸鸣,力排众议同意了他的三个条件。并且三十年来始终遵守约定,给予宋大掌柜强有力的支持。 宋啸鸣也没辜负了镇远侯的知遇之恩,他上任之后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将恒通记里里外外进行大换血,并制定了严密的规章制度,对违反者处以最严厉的惩罚……轻则送去运河拉纤,重则直接打死了账。 漕运衙门有独立司法权,就算弄死个把人,到总督府补个流程也就过去了。 恒通记本就有最优厚的先天条件,宋大掌柜又经营得法,形象很快大为改善,并迅速扭亏为盈。 三十年来,宋啸鸣依托运河不断开疆拓土,收购了大大小小的钱庄、当铺数百家,用更多的分号不断赢得商家富户的欢心。让恒通记一跃而成大明最大的钱庄,风头甚至压过了背靠盐商的多年老大‘万源号’。 恒通记大获成功,给股东们带来了丰厚的回报,也让宋大掌柜在漕运集团的地位水涨船高,理所当然的成为所有‘漕包’的领袖。 只是官员和‘漕包’们尚不知晓,恒通记还没坐热的老大地位,正在遭受严峻的挑战! 而且挑战恒通记的,还不是原先的老大万源号,而是之前连前十都排不进去的伍记钱庄。 哦对了,人家现在摇身一变,改名叫‘江南银行’了。 改名的同时,江南银行还连发致命三箭,一是让苏州所有府县宣布,从此只收江南银行发行的白银券。老百姓要交税,得先拿现银到江南银行兑换白银券才行。 老百姓对此是很拥护的,因为江南银行只收半成火耗,比把银子直接交到官差手里,加的耗羡低得多的多了。至于多一道流程这种事,只要能省钱,老百姓是不怕麻烦的。 但对同行来说,这就十分恶心了。因为苏州非但是天下最繁华的城市,还是整个江南的经济中心和金融中心。苏州府的任何变化,都会被放大传导到太湖沿岸乃至整个江浙,造成严重的影响。 更崩溃的事还在今年,海瑞居然在江南推行一条鞭法,一切税赋折银征收!这让官府收入白银的数量,一下提高了几十倍!而官府只收白银券的规定,非但没有取消,反而不断有新的州县加入进来。 这让其它钱庄十分难受,因为很多顾客取钱时都会问一句,有没有白银券。这让他们不得不捏着鼻子,拿出大量现银,去兑换江南银行的白银券,不然就会大量流失储户。 ~~ 如果仅是这样,各家钱庄最多也就是被恶心一下。而且像恒通记这样的大钱庄,也不是没干过类似的事儿,自然大哥别笑二哥。 但江南银行的后两箭,却完全改变了游戏规则——居然宣布在他们家存款免费,而且还给定期存款付利息! 另外,异地汇兑也只收取千分之五的手续费,仅是业内行规的十分之一! 这就属于降维打击了,让包括恒通记在内的所有钱庄,一下都懵了。 在他们家存钱可是要收费的,而且金额越大收的越多。这也是钱庄这行当,最稳定的收入来源了!可比放款收息妥当多了。 至于‘异地汇兑’这块,就更是钱庄的命根子了。这年代,富人为什么宁肯付费,也要把钱存到钱庄?不就是因为大量白银携带不便,路上还容易招贼吗?所以‘异地汇兑’其实才是传统钱庄存在的意义所在。 而且它比存款利息更高,又不像放贷那么不靠谱,一直都是钱庄最爱的生意,没有之一。 现在江南银行一下子把手续费降到他们的十分之一,这是要把他们往死路上逼的节奏啊! 这下就连恒通记都感到窒息的危险了。从去年十月初八江南银行开业到现在,仅仅半年的时间,恒通储户的存银数量就下降了三成,最敏感的汇兑收入更是暴跌去了五成! 这还是有漕运衙门的强行规定,所有运河相关业务,都必须走恒通记的户头呢。不然这块收入可能直接就要降为零了。 毕竟客户再有钱,也不可能放着千分之五手续费的汇兑不用,去用百分之五的。甚至就连‘漕包’们也偷偷在江南银行开户,大部分银钱往来不再走恒通了…… 宋啸鸣可算体会到了,那些被自己消灭的小钱庄的绝望了。人家江南银行甚至没有专门针对他,就已经把刚刚成为大明第一钱庄的恒通记要逼上绝路。 这就叫,毁灭你,与你何干。 但对要被毁灭的一方,这种感觉实在太糟糕了,那种浓浓的绝望挫败,甚至超过失败本身。 宋啸鸣背靠着漕运衙门,纵横商场三十年,何曾吃过这么大的亏?他当然要狠狠的打击一下江南银行,不然老虎不发威,还以为他是‘你好小喵咪’呢。 可偏偏江南银行后台够硬,业务又主要在江南一带。宋啸鸣的后台却主要在江北,猛龙过江还好勇斗狠,可不是智者所为。 虽然江南银行在运河沿线也有分行……基本是从伍记钱庄直接改过来的。但宋大掌柜也不敢用官府的力量使坏。因为恒通记在江南也有分号,而且数量是对方的好多倍。他打掉人家一个,人家就能打掉他五个,实在血亏。 宋啸鸣只好沉下心来,仔细研究江南银行和江南集团的特点和弱点。他发现,这是一家史无前例的商号,完全颠覆了自己已有的商业常识! 他觉得自己就够激进的了,可跟这江南集团比起来,自己就像贞洁烈妇一样保守了。 更可怕的是,江南集团的每一步,都走的堂堂正正、扎扎实实,完全没有任何急功近利的地方。他们甚至从不在乎对手怎么做怎么想,就完全按照自己的节奏,一步步把摊子铺开,转眼之间就已经遍布整个江南了。 前所未见的强大对手,反而激起了宋大掌柜强烈的好胜心。 毕竟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像杜员外……哦不,刘员外一样,打不过就加入对方的。 总有一些人,遇到强敌时,只想一决雌雄。要么战而胜之,要么被斩于马下,从来不做他想。 骄傲的宋大掌柜就是这样的死硬派。而且他终究是大明顶尖的商业奇才,眼光之毒辣,堪称当世一流。结果真让他找到了,江南银行乃至江南集团最大的弱点! 事实上,黄河决堤之前,他已经开始暗中布局了。但那时宋啸鸣还只是想以打促谈,没打算也没能力将江南银行一棒子打死。 但这两个月风云突变,赵昊竟公然提出要包揽漕粮海运,并已经付诸实践。漕运集团的利益遭到了严峻挑战,正好给了宋啸鸣调用集团全部力量,一举摧毁江南银行,继而让大而无当的江南集团轰然崩溃的天赐良机! 真让他暗暗高呼天助我也。 所以他才会卖力的召集了漕运集团的这次会盟,并大力贩卖未来焦虑,拼命鼓吹江南集团威胁论。为的就是把漕运集团绑上自己的战车,好跟江南集团还有那位赵公子决一死战! ~~ 漕运总兵府,议事大厅中。 众人愤愤嚷嚷了好一阵,把赵昊和他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这才口干舌燥的停下来喝茶。 忽然听那诚意伯刘世延,阴阳怪气道:“诸位,你们骂得再凶,非但那姓赵的小子不会少一块肉,这漕粮海运我看也拦不住。” 这刘世延乃刘伯温之后,懂一些相术,一直以乃祖自况,觉得天下就没有比自己更聪明的人了,因此狂的没边。 而且他家失爵好多代,嘉靖登极后,为了制造一批忠于自己的勋贵,特地恢复了一票侯爵伯爵的世袭,他爹这才重新当上了诚意伯。但终究是太晚了,也就没赶上勋贵们瓜分漕运利益的时候。所以刘世延在漕运集团里,也就算个边缘人,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谁让你们自己不争气呢?有道是‘漕为国家命脉所关,三月不至,则君相忧;六月不至,则都人啼;一岁不至,则国有不可言者。”刘世延说着,翘起二郎腿,幸灾乐祸瞥一眼那些黑着脸的漕运官员道: “现在还只是‘君相忧’的光景,朝廷还能稍稍沉得住气。等到‘都人啼’的时候,谁还敢拦着海运?有救命稻草抓就不错了。” “你!”众人一阵恼火,但也只是怪他瞎说大实话,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诚意伯说的没错,漕运几年之内都没戏了。”一直缄默的镇远侯,这时却终于开口了。“户部那边都要急疯了,我们也没法拦着不让海运。” 说着他看看众人道:“诸位就不要再多费口舌了,还是想想怎么应对吧。” “侯爷说的极是。”平江伯陈王谟接话道:“既然海运势在必行,我们就要看看,怎么对咱们最有利了。” “当然是把海运抢过来了!”有人马上道:“当年平江伯的列祖平江侯,首任漕运总兵官时,就是兼管海漕二途的。嘉定县到现在,还有他老人家筑起来的宝山呢!” ps.今天就两更哈。 第一百四十九章 胶莱海运 听到自己祖先的丰功伟绩,陈王谟不由挺起胸膛,重重点头道:“不错,当年列祖开凿清江浦,使得漕船可以直达黄河,自此漕运费用大为节省。又因海上风波险恶,船只时常损坏,因而奏请停止海运。列祖早已证明,海运不如漕运,现在那帮人却企图倒行逆施,真是其心可诛!” “既然海运本来就归我们管,那咱们现在要过来,不就什么都结了吗?”漕运官员们登时颇为兴奋。不管漕运还是海运,只要在他们手里就是好运。 “不妥不妥,我们这些州县可不能跟着搬到海边去。”那些沿河的地方官员,闻言却怏怏不乐。大家虽然同仇敌忾而来,但利益并不总是完全一致。不管海运归谁管,对他们的伤害都是一样的。 “这只是权宜之计,等运河修好了还会漕运的。”漕运官员们劝道。 “不妥不妥,漕运衙门一直说海运风险太大,现在忽然又说可行,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地方官员可不像三岁孩子那么好哄,覆水难收的道理还是懂的。要是让漕运衙门把海运也管起来,以目前漕运的尿性,日后真说不准谁是亲儿,谁是后娘养的。 眼见两帮人要自己吵起来,镇远侯拍了拍桌子,让这帮蠢货都闭嘴,然后问那宋啸鸣道:“宋大掌柜,你说说,海运我们抢不抢?” “回侯爷,以在下愚见,我们不能让人牵着鼻子走。”宋啸鸣便沉稳答道:“虽然我们还有几千条船,几万名水手,但在运河操舟跟在远洋行船,完全是两码事儿。” “嗯……”顾寰拢须颔首,深以为然。运河上无风无浪,漕船也不需要导航,沿着唯一的河道走就成了。 但当了风高浪险、万里无垠的大海之上,行船是需要技术、经验和勇气的。而这些,漕丁们统统不具备。 “江南集团能行,我们怎么就不行?”漕运衙门的人不满嘟囔道。 “江南集团能行,是因为他们先收了沙船帮。长江上的风浪仅次于海面,而且沙船帮还经常在江浙沿海活动,他们的船和水手,本身就具备海运的条件。”宋啸鸣面不改色的沉声道:“我们短时间内,是达不到海运条件的。” 顿一顿,他话锋一转,沉声道:“而且我们也没必要去走远洋海运这条邪路,以己之短、击彼之长,殊为不智。” “那仁投你的意思是?”顾寰点点头,问道。 “为了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我们应该提出自己的替代方案。”只听宋大掌柜沉声道:“我们可以提议重开胶莱河的!” “重开胶莱河?”厅中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心说这是什么馊主意啊? 在座众人都是吃漕运这碗饭的,自然对有关漕运的话题不会陌生。比如这胶莱河之议,可比‘海运之议’热门多了,几乎每次运河出事,都有人提这件事。由此也能看出,在运河的替代方案中,胶莱河的顺位是高于的海运的。 胶莱河本是元朝为了在漕粮海运时,避免船队绕行山东半岛,挖掘的一条纵贯山东半岛,连通胶州湾和莱州湾的人工运河。 这条运河全长两百里,可以节省八百里海路,还能避海上风浪,听上去很赞。于是忽必烈征发数万民夫,花了两年时间,挖通了这条看上去很美的运河。 但通航后,发现这条运河缺陷太大——山东半岛中间高两边低的地势,使胶莱河水流南北分流。因此原本计划中流淌着充沛海水的运河,实际上仍是一条水量不足的淡水河。 所以胶莱河很容易淤塞,而且难以通行大船。海运的船只必须在胶州湾换成小船,才能通过运河。十分折腾不说,损耗也惊人。 加之彼时,海运开辟出更安全快捷的远洋航道,远远避开了沿海一带,让胶莱河彻底成了摆设、所以忽必烈很快就下旨‘罢胶莱海运事’。 但大明的君臣,却始终对这条胶莱河魂牵梦萦。 远的不说,近在嘉靖十四年,为了减轻漕运压力,朝廷就征发民夫,重新开通了早已淤塞的胶莱运河,并广引河水入运河,以增大水流量。还仿效大运河,建了九大水闸来调剂河道水位。 这下,终于不用大船换小船,就可以通过胶莱运河了。朝廷上下欢欣无比,所有提议和施工的官员统统有赏。 可第二年,胶莱河就重新淤塞了。这次的罪魁祸首是海潮。涨潮时,海水携带大量泥沙从河口涌入,退潮时海水留下泥沙独自退去,淤积的速度快到根本来不及清淤…… 这么一条浑身是病的运河,根本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却被宋啸鸣当成对抗海运的法宝,众人自然难以信服了。 ~~ 面对众人质疑的目光,宋啸鸣不慌不忙道:“我知道,胶莱河不堪重用,就是勉强开通,很快又会淤塞的。” “不错。”众人纷纷点头,暗道你知道还说? “但对我们来说,这条胶莱河却是再妙不过了。”宋啸鸣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悠然说道: “首先,它妙就妙在,只能用一两年上。” “对啊!”心思稍微活络的与会者,已经明白了宋大掌柜的意思。“我们不正需要这样一个短期替代吗?” 那些地方官员这下也没意见了。用胶莱河暂替漕运的话,将来运河修好了,漕船肯定还要回他们那儿的。不然激增的成本就能让漕运衙门破产。 “其二,倘若朝廷采用了我们胶莱海运的方案,那海运的起点就不是苏州太仓,而是咱们淮安了。这样对目前的格局破坏最小,而且最重要的是,可以把那帮江南水蟹挡在外头,不让他们染指漕运。”宋大掌柜呷一口茶,继续说道。 “妙,妙!”众人纷纷竖起大拇指,漕运主导权不能旁落,这是根本原则。 “其三,胶莱海运路线,自淮安出海不到六百里,便可入胶州湾,且都是临岸的近海,行船难度小很多,我们的漕丁也容易上手些。”宋啸鸣搁下茶盏缓缓道:“综上所述,在下建议总督府和总兵府,联合上书倡议重开胶莱河,不知侯爷和诸位意下如何?” “支持!” “没意见!” “万分赞成!”方才还慌成狗的漕运众人,这下终于有了主心骨,那还有人会反对? “这主意不错,既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又没有伤害到咱们的根本。”镇远侯也捻须点头赞道:“不如我们也叫‘胶莱海运’,这样也算执行陛下‘火速办理海运’的旨意嘛。那些支持海运的人,也没道理反对我们啦。” “改得好!改的妙!”众人赶忙纷纷附和称赞道:“侯爷就是老辣,字字万金啊!这一改,咱们就主动太多了!” “嘿嘿。”唯有那诚意伯刘世延,还在那里故意唱反调道:“你们想的倒是挺美,可朝廷会听你们的?你们就是再玩文字游戏,也改变不了陛下和户部尚书,都支持江南集团的事实!” “我们是漕运衙门,漕运的事儿怎么也得听听我们的主意吧?”众人理所当然的反驳道。 “你们先把赵孔昭的脑袋保住再说吧。”刘世延却桀桀怪笑道:“八百条漕船翻在宿迁,刚犯了这么大的错,放出来的屁只能是闷屁臭屁,绝对不带响!” “你!”众人刚阴转晴的心情,又被‘小刘基’这番话,给搅的十分恶劣。 “好了,你少说两句吧。”镇远侯无奈的白一眼刘世延,这厮地位高年纪大,还掌过右军都督府,场中也只有他能压住这厮。 “不过诚意伯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顾寰叹了口气,又有些忧虑道:“要是单单一个江南集团,倒也不足为虑。毕竟他们在京里的影响比不了咱们,可那姓赵的小子又把西山公司拉进来,这确实有些麻烦了。” “是啊。”南和伯点头道:“听说定国公、英国公、成国公家,都有西山公司的股份,定国公和英国公还在里头任职。更别说长公主了。” “北京的高官富商,都很迷这劳什子西山公司。”官员们也点点头,有些畏惧道:“这两家联起手来,确实很棘手啊。” “所以必须还要有其它对策。”那宋大掌柜神情平静的看着众人,沉声道:“不过今天,咱们就先把胶莱海运的事情敲定,尽快安排好上疏、游说事宜就行。” “是极。”众人都知道,这是要出盘外招了。这种事自然不能当着这么多人面讨论了,再说他们大多数人也不愿意与闻。 于是他们匆匆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把胶莱海运的方案,以及促成这方案的方案敲定了,众人便回去各自在淮安城的住处休息了。 只有顾寰,陈王谟、宋啸鸣等几位核心人物留下来,商讨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这种事,仇公公自然不会参与了。他这个镇守太监能装聋作哑,就是对漕运集团最大的支持了。 刘世延倒是想留下来掺一脚,顾寰却朝东宁伯递个眼色,后者便跟南和伯一左一右,架着诚意伯去喝花酒去了。 第一百五十章 毒计 密谈转到了总兵府内书房中继续进行。 门外加了双岗,都是世代跟着镇远侯府的亲兵,绝对忠诚可靠。 书房内摆着酒菜,几人边吃边聊,气氛却十分肃杀。 “刚才南和伯说的其实没错,两个方案公平竞争,输的八成是我们。”宋啸鸣喝一盅火辣辣的高沟大曲,被辣的眉头紧皱道: “所以我们还得对他们做点什么,来瓦解掉朝野对他们的信心,这样才能保证我们胜出。” “嗯。”平江伯陈王谟点点头,冷声道:“我们与那江南集团还有那姓赵的小子,往日并无过节,他们却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咱们对他们做什么都不为过!” “你打算怎么做?”顾寰不置可否的问道。 “打破他们营造出的种种假象,让北京的君臣看到海运的危害,看到江南集团的虚弱!”宋啸鸣沉声道。 “说的是,江南集团借着三四月份,海面上波澜不惊时连搞几次海运,以此来说明海运的安全快捷。我呸!”陈王谟狠狠啐一口道:“有种夏天台风季的时候试试,保准一艘不剩,全都喂了龙王!” “沙船帮是懂海汛的。到了风汛季,八成就不会出海了。而且江南集团也知道,朝中攻击海运最大的籍口就是不安全,肯定会倍加小心的。”宋啸鸣摇摇头,压低声音道:“指望着他们自己出事儿,还不知道等到猴年马月呢……” “你的意思是……”陈王谟几个目光一凛,不由纷纷倒吸冷气。“想办法在海上干他一下?” “不错。”宋啸鸣点点头,目光阴沉的冷笑道:“江南集团不是大肆宣扬,从崇明放洋,十日便到天津吗?我让人查过了,他们定然走的是当年蒙元漕运的第三条路线,东出黑水洋,在耽罗岛折向西,顺洋流过成山头这条水程。” “嗯。”陈王谟几个一齐点头,不管懂不懂,都表现出很懂的样子,不然岂不是给祖宗丢脸? “这条水程快则快矣,但距离海岸太远,最远处竟在千里之外。”宋啸鸣夹一筷子涟水千张,略显狰狞的咀嚼道:“真是自寻死路!” “嗯嗯!”几位勋贵这下懂了。大明的沿海卫所,只是用来防御倭寇登陆,监视百姓不许出海的。远洋则是海盗倭寇的世界,发生了什么都与岸上的人无关。 “宋大掌柜的意思是,咱们招呼些海盗倭寇,埋伏他一手?”陈王谟轻声问道。 “不错。”宋啸鸣点点头道:“只是江南集团的船队太大,起码百艘以上,安排的护卫绝对不会少。北方的海寇太弱,恐怕不够看,得闽粤那边的大海主,才敢打他们的主意。” “闽粤那边正跟俞大猷打得火热呢,再说咱们也不认识那林道乾、曾一本之流啊。”另一个参与密谈的,是临淮侯嫡子李言恭。 徐鹏举病倒后,就是他老子临淮侯李廷竹在掌南京军府了。李廷竹不方便过来,便让李言恭做代表。不过这位小侯爷也年近三十,管着侯府近十年了,倒也够分量。 “不错,海寇指望不上。”宋啸鸣点点头,轻声道:“而且也不保险。” “那你找谁去,沿海的卫所?”陈王谟反问道:“江南集团虽然运的不是漕米,却也是奉旨运粮。他们也得有那胆子劫皇纲才行啊。” “就算有那胆子,也得能把船开到耽罗不迷路才行啊。”李言恭打趣一句,两人嗤嗤笑起来。 “我说的是李朝水师。”却听宋啸鸣淡淡说道:“这个国家,虽然陆战不值一提,但操练水师还是很有一套的。” “李朝水师?”李言恭失声道:“你要勾结外国?” “别大惊小怪的,李朝是外国吗?”陈王谟不满的瞥他一眼。 李言恭这厮不学无术,亏着还跟朝鲜国王一个姓。竟不知道‘朝鲜’连国号都是大明给定的,而且其全称为‘有明朝鲜国’,从来都是以大明臣子自居。 “也对,那是大明的狗。”李言恭便改口道:“不过咱们跟辽东那一片不熟啊。老伯能跟王治道说上话吗?” 顾寰摇摇头道:“辽东总兵官都是从关外卫所中提拔,老夫这辈子就没去过辽东。” “我倒认识个叫李成梁的副总兵,不过他驻守辽阳,够呛能跟李朝的实权人物说上话。”陈王谟挠挠头。 “关系太绕了。”顾寰打心底不赞同这些小辈胆大妄为的胡搞,便沉声道:“而且以李朝国王的尿性,怕是把你卖了的可能性更大。” “倒也是。”陈王谟便不敢吭声了。 “不用那么麻烦。”却听宋啸鸣自信道:“在下就能安排了。” “哦?”三人着实吃了一惊,齐声问道:“你怎么会认识朝鲜高层?” “其实在下也不认识。”宋啸鸣微微一笑道:“但他们不少人是恒通记的客户啊。” “哦,这样啊。”三人恍然。 ~~ 恒通记虽然是大明分号最多的钱庄,却也没能力把业务做到关外去,更没法骚包到在汉城也开间分号。 那些朝鲜王公大臣的户头,都是开在北京、通州或者天津的。 在这个年代的人看来,这是十分合理的。 因为一来,李朝作为大明藩属的楷模,舔狗中的舔狗,得到的骨头也是最美味的。别家都是两年一贡、三年一贡,唯独李朝一年三贡。 可以说除了冬天大雪封路无法朝贡外,其余三季,李朝浩浩荡荡的使团,都走在向大明进贡的路上。 来的这么频繁,除了可以不断刷忠诚度之外,自然还是有大大的好处……随同使团而来的是大量的李朝商人,将朝鲜特产的高丽参、高丽纸、麝香、五味子等等贩运至大明发卖,再购入大明的各种商品回国贩卖,一来一去间获利极丰。 因为大明禁止外邦人私自入境,更严禁私自跨境贸易,因此朝贡生意一直是李朝的摇钱树,能参与其中的那些商人,也都是王室和权贵的代理人罢了。 而且李朝这些年局势动荡,掌权的士林派内斗不休,权利在各派系间不断更迭,随之而来的是血腥的清剿和相互不断的残酷报复。 所以无论是从方便在大明采购奢侈品的角度,还是从保证自家财产安全考虑,李朝的两班权贵们纷纷在大明开设户头,把朝贡贸易赚到的钱,直接留在了大明。甚至把从李朝国内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也秘密经海上运到天津卫,存入大明的钱庄。 恒通记作为大明最大的钱庄,又背靠着漕运衙门,自然备受朝鲜权贵的青睐。宋啸鸣有他们的名单,也就不足为奇了。 ~~ 接着,宋啸鸣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三人传阅。 只见上头那人名叫朴成性,是李朝的全罗右道水军节度使。 在李朝,水军节度使是正三品堂上官,大概相当于大明的卫指挥使。而且李朝随爹,同样以文御武,武将的地位着实不高。 另外,永乐以后,朝鲜便由陆路朝贡。嘉靖倭乱以来,朝廷关闭市舶司、严厉海禁,中朝海上贸易更是完全断绝。朴成性在距离陆上边境最远的全罗道当水军指挥使,是绝无可能在朝贡贸易中分一杯羹的。 然而此獠在恒通记的账户上,居然有足足三十万两存银! 李朝岁入不过粮二十万石,再加上杂七杂八的税赋,折银也就是这个数。 一个小小的三品武将居然可以富可敌国。这到底是制度的缺陷还是道德的沦丧?在场众人却没兴趣探究,他们只知道,这就是绝佳的人选了! 耽罗岛正在全罗右道的防区之内,那朴成性又是水军统领,动手再方便不过。 而且最妙的是,就算他败露了,这事儿也追查不清。绝对不会牵扯到他们头上的。 对这群怂的给祖宗丢脸的勋贵来说,这一点很重要。 ~~ 待三人看完,宋啸鸣将那纸条焚烧。为客户保密是每家钱庄应尽的义务,可惜那只是平时,到了要紧的时候,绝对会把你卖个一干二净。 “这小子的钱肯定来路不正。”李言恭眉飞色舞的说了句废话道:“我们捏着他的把柄,不怕他不就范。” “对,他要是不答应,咱们就把这事儿往汉城一捅,他就等着满门抄斩吧。”陈王谟的也哈哈大笑的竖起大拇指道:“宋大掌柜,高,实在是高!” 就连起先持反对态度的老侯爷,这下也不说话了。 既然没什么危险,又能打击到对头,何乐而不为呢? 遂议定此事。 ~~ 见三人情绪都被调动起来,宋啸鸣方带出自己的小算盘道: “只怕光这样还不够,江南集团财大气粗,尤其是有江南银行近乎无限的银钱支持,那点儿损失不放在眼里怎么办?” “倒也是。”到这会儿,三人已经完全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听说江南集团要搞承包制,海上所有损失自负。只要他们能说到做到,朝廷才不管他们在海上沉了多少船,被抢了多少次呢。” “所以我们还得双管齐下,再给他了来一手釜底抽薪!” 宋啸鸣说着,从一旁书桌上拿了几块骨牌过来,先竖起一块支在桌上。“这是江南银行。” 然后他将其余骨牌一块块堆叠上去道:“这是江南纺织、江南航运、江南教育……” “江南银行就是江南集团所有公司的支撑,只要将它打掉。”说着他屈指一弹,将最底下那块骨牌弹倒。其余骨牌自然也哗啦一下散落满桌。 “江南集团也就不复存在了,威胁自然也就消失了……” ps.因为小和尚快开学了,还有一堆作业没写完。为了避免开学被老师骂,只好抽时间帮他完作业,这两天只保底两更,抱歉抱歉。明天尽量多写点哈。 第一百五十一章 赵立本高尔夫 四月下旬的北京,正是阳光灿烂,百花斗艳的孟春时节。 赵公子在城外庄园,陪着老爷子打球。 这个名为‘七里庄’的庄园乃是前年认干娘的见面礼,当时长公主一口气赏了干儿店铺十二间,庄园三个,金银古玩字画无算。 长公主拿出手的庄园,无一不是位置绝佳,土地丰饶的上好产业。这‘七里庄’尤其如此。 京城西北郊有燕山余脉名瓮山,山下有湖,称瓮山泊。昔日金朝国主完颜亮曾在此设置金山行宫。 元朝定都北京后,郭守敬引上游水源注入湖中,使瓮山泊水势增大,成为保障宫廷用水和接济漕运的蓄水库。 这处七里庄就在瓮山泊湖滨,毗邻武宗皇帝修建的皇家园林‘好山园’。庄子依山傍水,有水田两千亩,庄丁一百五十户。 七里庄的庄园就坐落在湖边。说是农庄,却显得有些夸张。庄子周遭是丈许高的石墙,石墙上又加了青砖砌成的两米围墙,还建有箭楼和烽堠。庄丁们也大都会舞刀弄枪,一旦有警,可以马上踞庄自卫。 大明朝天子守国门不是闹着玩的,鞑子三不五时就入寇京畿,杀到北京城下的次数也不少,这样森严的戒备还是很有必要的。 庄子正面是高大的芜廊出檐大门,车轿出入绰绰有余。入内后水池、仓库、碾场、槽坊、圈舍等一应俱全,这才有了农庄的样子。 庄子中央铺一条石铺的东西走向甬道,马车可以直通主人住的内院。 内院里就豪华多了,阁楼、天井、花园、戏台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个单独的小码头,可供主人泛舟瓮山泊。 不过这会儿,爷俩不在庄园里,而是在庄后绿草茵茵的临湖山坡上。 哦对了,瓮山泊就是后世的昆明湖。不过既然赵公子占据了这里,那颐和园恐怕就不会再出现了。 “原先这里是刘瑾的庄园。”老爷子头上戴着大帽,鼻梁架着大墨镜,穿一件专门打球的短打,手中球杆潇洒的一挥,将地上用角骨制成的小球击出。小球划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山坡上的果岭……哦不,球窝旁。 “给正德皇帝建好山园时,他便在旁边起了这座庄园,好方便随驾侍奉。”赵立本将球杆递给一旁充当球童的赵昊道:“就连这球场,都是他当年所修。” 赵昊接过球杆,看着远处一个个插着彩旗的球洞,心中涌起一阵阵错乱感,这跟打高尔夫球有什么区别?规则玩法完全一样好吧?就连这个装逼劲儿都没差的! 不过这确实不是高尔夫球,而是我国发明了几百年的‘捶丸’运动。 捶丸自唐朝马球的无马版‘步打球’演化而来。在宋朝演变成为选手依次击球的非对抗性比赛,球门改为球穴,名称也随之变成了‘捶丸’或者‘步击’。 宋元时,捶丸曾十分流行,三教九流、老人稚童,无不乐此不彼。不过到了本朝,随着捶丸的规矩越来越多,又变成了一项贵族游戏……从比赛规则到挥杆要领,从球棒的制造到场地如何保养,专业与精致的程度几乎不输于后世的高尔夫球运动,自然只有士大夫才玩得起。 比如这球场,就要求以有凸有凹、有峻有仰、有阻有妨、有迎有里、有外有平的宽阔园囿为场地。再比如这球杆,就有杓棒、扑棒、单手、鹰嘴等十种,来针对比赛中的不同状况。还有专业的伴当做球童,背着个长条革囊跟在后头。 两者的规则也几乎一样,赵昊上辈子没打过高尔夫,这辈子倒是可以弥补下遗憾了。 不过这种捶丸射柳的传统项目,他就更不是老爷子的对手了。加之爷俩聊的话题太过劲爆,哪怕是亲信护卫在边上也不合适的,赵公子便老老实实给爷爷当起了球童。 ~~ “刘公公真会享受啊。”赵昊看看这片伴山的球场,还有碧波万顷的瓮山泊,不禁由衷感叹。这年代的大权贵,真是为所欲为啊。 呃,不对,这种思想很危险。对这种腐化生活应该坚决批判的!呸,这只大老虎! “当年刘瑾权势滔天,眼红漕运这块肥肉,想要捞到自己碗里,却也碰了个软钉子,只能知难而退。”赵公子正在胡思乱想,却听老爷子淡淡道:“你比刘瑾如何?单手。” “呃……”赵昊愣一下,赶紧从革囊中找出那根最细的球棒,递给赵立本。 然后才苦笑道:“爷爷,你老拿我跟个太监比,不太妥当吧?” “领会精神。”赵立本嘿然一笑,侧身而立,单手轻推球杆,将小球干脆利索击入洞中。 赵昊当然明白爷爷的意思。三天前淮安漕运总兵府那次会议内容,今日一早便摆在了远在北京的赵公子面前。 这种大规模的会盟虽然可以提振士气,但参与的人太多,想要保住秘密几乎不可能。 赵公子深知漕运利益集团之强大,当然会加紧对他们的监控。以如今海运集团势力之强大,想要拉几个二五仔下水,打听到他们会议的内容,自然不在话下。 当然,反之亦然。 说实话,漕运集团的激烈反应,有些超出了他的意料。 毕竟赵公子也没打算把他们往绝路上逼,只是卑微的表示,愿做漕运的备胎,给朝廷救救急。而且等运河通了之后,江南集团还可以退回到好朋友的位置,绝对不会跟漕运抢份额的。 在战略决策委员会预先的研判中,虽然双方的冲突不可避免。但目前阶段,漕运集团大概率会暂时持观望态度,矛盾很可能在运河恢复通航后才会爆发。 这不是赵昊和徐渭他们盲目乐观,而是因为这是对漕运集团来说,最好的选择了。 眼下运河断绝,八百艘漕船倾覆,十万石皇粮漂没,漕运总督已是戴罪之身。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先收拾残局,稳住阵脚,待机而动吗? 家里头还一地鸡毛、乱成一锅粥呢,却急吼吼的反扑向有备而来的敌人,不要命了吗? 难道本公子看起来,就这么纯良无害小奶狗吗? 赵公子感到无法理解,漕运集团哪来的自信,居然这种时候选择以攻代守,就不怕连底裤都输掉? 现在爷爷用刘瑾的故事告诉他,漕运集团的自信来自于他们至关重要的作用、强大的势力,以及对朝中大臣年复一年的孝敬侵蚀。 这些因素交织在一起,铸就了一个大到不能倒的利益集团。 所以,他们狂妄到没边了。 可惜,在赵公子所知的历史长河中,所有抱有这种想法的利益集团,无不被历史的车轮碾碎,变成故纸堆上又一段‘妄自尊大’的历史。 ~~ 回到基上给爷爷重新摆好球,赵昊起身拍拍手上的浮土道: “胶莱运河之议纯属扯淡,江南集团事先做过仔细调研。那条运河现在还在,只是水很浅而已,它全长268里,看似不长。但水量不足与胶莱两海口浮沙堵塞,是两个无解的难题。除非将分水岭彻底开凿,但那样工程可就大了去了,要花费数百万两之巨,这谁能扛得住吗?” “他们何尝不知此事?不过是拿来争夺海运主导权的籍口罢了。”赵立本一边更换球杆,一边淡淡道:“你别瞧不上这胶莱河,在朝廷很多人看来,那可比纯海运强多了。” “强在哪?” “能少走段海路,就代表它更安全。” “哈哈哈!”赵昊笑得眼泪都要下来了。“为了节省八百里海路,竟愿意挖一条将近三百里残废运河,这是多重的恐海症啊,得治!” “大明的朝堂上,最不缺的就是无知到极点,却偏偏自以为是的蠢材。”赵立本冷笑一声道:“朝廷的抡才大典,却抡出这样一般蠢材,这大明,迟早要完!” 赵公子无奈的翻翻白眼,心说又来了…… “反正老夫跟你把话搁这儿,这胶莱河之议一出,你快刀斩乱麻的念头,肯定泡汤了。”赵立本蹲下来,瞄着球基和下一洞之间的距离和地形,一边盘算该如何出杆,一边幸灾乐祸道:“谁让你小子贪心不足,一次想要搞定两件事?” “孙儿也想一件一件的办啊,可单独谋求开海就容易了?突破口都找不到,更是无从发力。”赵昊一脸郁闷道:“关键是就算是用吃奶力气开了海,也没理由超过月港的标准——每年东西两洋各限船四十四只,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啊!” “你呀,就是随你爹,太老实!人家福建癞子可没你这么守规矩,听说他们把船引都玩出花来了。”赵立本哼一声道:“出海之后,船主连船带货卖给海商,然后坐小船返回,宣称船触礁沉没,这样船引还能用在新船上。至于跟官府有关系的,就不用这么麻烦了,开一张船引能跑十趟!” “福建癞子这还算好的,广东蛮子那边,是官府直接安排走私,那些大海主为何时降时叛?根本就是分赃不均导致的!”赵立本重重一杆,打了个小鸟球道:“人家从来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不一样赚得盆满钵满!” “孙儿就是这样的人,孙儿也没办法。”赵昊苦笑着摸摸鼻子,大明朝培养出爷爷这样的官员,才真是迟早要完呢。 第一百五十二章 首辅请吃饭 虽然爷爷大部分时间英明无比,但赵昊依然有自己的坚持。 他要是打算搞走私,何苦等到现在?在江南站稳脚跟后,亮出净海王金印来,不会费太多事儿就能加入九大家,大家一起愉快的当中间商赚差价,还不是美滋滋? 现在他压了王家、华家、陆家、顾家之类整整一年,不让他们继续走私,不就是为了洗清他们的原罪吗? 在另一个时空中,历史早已雄辩的证明,一个建立在走私、侵略、奴役基础上的帝国,哪怕它的外衣再光鲜,普世口号喊的再响,也改变不了它骨子里邪恶的、反人类的奴隶主本质! 那些江南豪族之所以改弦更张,愿意跟随自己,不就是因为自己许诺,可以带着他们,堂堂正正把钱赚了,再不用担心有辱家门,更不用担心在青史上留下污点吗? 当然,这话赵昊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只好赔笑道:“是孙儿调门起的太高,不好自己打自己的脸。” 顿一顿,他又轻叹一声道:“再说,江南百姓的税负也太重了。明明赚得比别处多的多,却仅是养家糊口而已。漕粮海运若能成功,他们的负担起码减轻一半,他们手里才能有余钱消费,才能都买得起江南集团的产品啊。” 虽然赵公子的目光一直放在海外,但他知道,江南集团的根基和最重要的市场,始终是在国内。目前他还没能力顾及整个大明,至少要先把江南的消费市场提振起来吧? 而提振消费市场,光靠那极少数的有钱人消费顶个屁用?还是得让屁民们手里有余钱、敢花钱,才能顶屁用啊! “得,你小子有自己一套,这是好事儿,这才是老赵家的种!”赵立本并没有生气,只是同情的看看赵昊道:“只是你想一炮双响,就得付出脱层皮的代价。” “反正干一件事儿也得脱层皮,何不一起干了,搞个大的。”赵昊虱子多了不怕咬道。 “你小子,好大喜功这点,也随爷爷。”赵立本笑骂一声道:“得,爷爷也陪着你脱这层皮。” 说着他神色一凛道:“不过你可得当心,漕运那帮人可不是善男信女,不会只是跟你规规矩矩在台面上斗的。他们肯定会使阴招的。” 赵昊正色点头道:“孙儿晓得,来前已经跟战略委员会做好各种预案,并命要紧部门都保持一级戒备了。他们谁不开眼,放马过来就是!” 说完他眉头一挑,霸气侧漏道:“要不是顾忌着几十万漕工的饭碗,暂时还安排不过来。这次把漕运彻底废了才最安心! “好……”赵立本被赵昊陡然爆发的霸气一惊,近在咫尺的一球滑洞而过。 他嘴角抽动一下,郁闷道:“不过我还得提醒你一句,这次不管结果如何,你都会彻底得罪漕运那帮人,往后明枪暗箭有你受的了。” 赵公子便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张开双臂道:“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话音未落,却被赵立本‘啪’的一脚,踹在腚上。 “我叫你小子狂!” “那我还能说什么啊?”赵昊捂着屁股蹦开。 “我是让你想办法,找个靶子出来帮你挡箭啊。”赵立本换了根球杆,将最后一球捶入最后一洞中,打完收工。 “这样的傻子可不好找。”赵公子便把革囊往地上一丢,跟爷爷走到湖边的凉棚下,一屁股坐在藤椅上。 巧巧赶紧给两人端上冰镇的饮料。 老爷子喝的是五味子水,据说这种辽东特产的药材,可以治疗失眠健忘,其实很适合赵公子。 但赵昊受不了那五味杂陈的味道,喝的还是他喜爱的杨梅汁。 “仔细找还是能找到的。”赵立本呷一口辛、甘、酸、苦、咸的五味子水,一张老脸皱成了菊花。 赵昊用巧巧制作的麦秸秆吸管,舒舒服服的吸着巧巧……制的杨梅汁,感觉通体舒泰后,才懒洋洋道:“想来想去,能给我们做挡箭牌的只有一位,可是爷爷跟他还有过节,用不了啊。” 赵立本何其聪明,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谁,摇晃着玻璃杯,叹了口气道:“你不提,爷爷也要跟你说说高胡子。这次进京跟老伙计们聊了聊,发现拦他是拦不住了,既然如此,咱们还是早作打算的好。” “是啊。”赵昊点点头,他见了隆庆几次,隆庆就跟他提了几次高师傅。再加上念念不忘高肃卿的张偶像,要不是自己暗戳戳的帮忙,李春芳早就压不住高胡子的棺材板了。 不过回到京里,在人家眼皮子底下,他也不好再出手了。不然就算皇帝看出来,火眼金睛的张偶像一定会发现,是自己一直在暗中作梗。 “我看有机会,不妨跟他谈一谈。”赵立本喝一口五味杂陈汁,望天长叹一声道:“今时非比往日了,相信在乡下冷静了整整两年,他应该会懂事多了吧?” 赵昊闻言一阵恍惚,时间过的可真快啊…… 他便忍不住问道:“爷爷,现在总能说说,你俩到底有啥矛盾了吧?” 却见赵立本面色一阵阴晴变幻,半晌方咬牙道:“别问,问就是深仇大恨!” ‘又是这句……’赵公子无奈的朝天翻了个白眼,心说老爷子当年,就拉仇恨专业户啊! 其实公理公道讲,赵昊对高胡子印象还是蛮不错的。毕竟怎么说他也是大明中兴三相中,执政能力最强的一位。 虽然是张偶像的小迷弟,他还是要承认,高胡子比张偶像要高那么一丢丢。不然张偶像也不会魂牵梦萦的想让他的肃卿兄回来。 而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还有一年,就要发生攸关西北边境的俺答封贡事件了。没有高肃卿力排众议,单靠孤掌难鸣的张偶像,恐怕是压不住那些保守派官员的。赵公子可既没精力,也没能力掺合这件事儿了。 但一个太平的大明,又是江南经济腾飞的基础,所以从大局考虑,赵公子也不能永远把高新郑按在高家庄啊。 唉,无所谓了,反正高胡子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忍一忍,也就下去了…… ~~ 赵昊祖孙在七里庄住了几天,回到京城没多久,就听说漕运衙门的急奏递到京城了。 不出预料,漕运衙门提出的‘胶莱海运方案’,果然引起了强烈反响。 除了漕运集团的官员,好多之前不爽海运的,还有收了漕运集团钱的,以及胶东半岛的官员,都蹦出来支持这个河海联运的方案,附议的奏疏雪片般飞到了内阁。 “看看,支持胶莱海运的人,也着实不少嘛。”内阁中,李春芳满意的翻看着附议的奏疏。“果然还是要‘兼听’啊。” 一旁的陈以勤拢须笑道:“元辅主张急事缓办,果然是有道理的。这不,缓一缓,就缓出新主意来了。” “是啊。”李春芳颇为自得道:“要给大家充分的说话时间,不然怎么知道他们都是怎么想的?” 听得一旁的张居正,又是一阵暗暗冷笑,心说你管他们怎么想的了!光照顾下面人的想法,还干个屁的事?! “那敢问元辅,漕运衙门的奏章,该如何票拟?”陈以勤笑问李春芳道。 “兹事体大,不该内阁独断,还是廷议吧。”李春芳略一思索道:“把之前江南集团的海运方案也拿出来,让诸公选一选。陛下要我们‘加紧办理海运’,咱们也要选个最合适的方案给陛下。” “是。”陈以勤说着,看一眼张居正。 张居正便很自觉的起身道:“下官先回值房了。” 走到门口,他又想起什么似的站住脚,回头对两人道:“对了元辅,陵寝卫来报说,之前先帝永陵裬恩殿遭雷击损毁严重,请朝廷尽快派大员查勘,拨款修葺。” “唔,这是大事儿,耽误不得。”李春芳点点头道。 “礼部高部堂腿脚不便,还是下官走一趟吧。”张居正便主动请缨道。 李春芳也不想整天跟他相看两相厌,便点头道:“如此,有劳太岳了。” “元辅哪里话,这是下官分内之事。”如今张居正也不自称不谷了,态度还是很端正的。 ~~ 廷议类似廷推,一般内阁大学士为了避嫌,是不参加的,除非特别重大的议题,或者皇帝觉得大学士有必要参加。 这次的议题足够重大,经过请示隆庆,在京的内阁大学士都要出席。 廷议前几日,内阁将议题下发给参加廷议的诸位大臣、科道御史,等四十五名官员,好让他们提前充分思考,到底如何抉择。 赵昊自然也看到了抄送来的廷寄,他对此并不惊讶。这种大事,廷议是题中应有之意。毕竟集体决策最大的好处,就是将来出了问题,谁也不用负责嘛。 赵公子已经习惯了这种虚伪的士大夫民主,便跟爷爷在那里扳着指头数算起来,这边能有多少票。 比起去岁的应天巡抚廷推来,这次比较麻烦的是,这次参加廷议的人数忒多了点,足足有四十五员之多。而且跟赵公子有宿怨的科道言官,就足足十几名。 真要了个亲命了。 这让赵昊算来算去,他喵的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正在愁眉不展间,李茂才来了,还带了李春芳的请柬。 “师父,我爹想请你吃饭。”李茂才脸上有光,感觉自己终于对师父有点用了。 ps.结果又是两章,我对不起大家。知道这段大家着急看,我周末不休息了,我给大家好好写。 第一百五十三章 王八之念 翌日上午,李茂才又上门来,迎接师父过府赴宴。 李府也在西长安街上,与昔日的徐阶府毗邻。 路过时,赵昊发现‘徐府’的牌匾没摘,里头还住着人。 顺着师父的目光,李茂才从旁道:“这是徐阁老家的私产,现在有个叫徐五的管事在打理,前阵还来了个叫吕光的,在京里到处拜神。” 赵昊瞥一眼李茂才,不用说,那吕光肯定也去过他家。 吕光这个人他是知道的,是个跟邵芳齐名的社会活动家。好吧,其实就是掮客。 说起来,那位邵大侠如今也在京城,一直在为高拱起复而努力,还有些群魔乱舞的意思呢。 说话间,李府到了。但马车没停,因为门口都是排队等着拜谒的人,所以李茂才跟师父道声罪,让车夫驶去后门。 赵昊透过车窗,看着衣冠楚楚的人群,投贴的、排队的,加起来竟有上百人。 赵公子不禁暗叹,都说李春芳是纸糊的首辅,可来拜神的大员一样不少。那句话果然没错,人家敬的是你的官位,才不管坐在位子上的是人是狗呢。 ~~ 李春芳今日休沐,一身居家的元色直裰,微笑着在后院花荫堂前等候赵昊。 “拜见元辅。” “哈哈哈,赵公子一别经年,青春风采更胜往昔啊。”他抢一步,扶住欲行礼的赵昊,亲热的拉着他入席。“你是犬子的老师,我们就不要拘礼了。” 首辅大人平易近人,更胜前任。 两人在花荫堂中分主宾坐下,李茂才侍立一旁,接过婢女送来的茶盏,亲手为两人奉上香茗。 “这是前日陛下赐的明前龙井,赵公子离开江南时,应该还没下来吧。”李春芳端起茶盏,杯盖轻轻划一划水。 “没有。”赵昊笑着摇摇头,其实他给首辅带来的各样厚礼中,就有明前龙井十斤。 他便呷了一口,赞了几句,这才搁下茶盏,随着李春芳寒暄起来。 李春芳说话,不脱传统文人的窠臼,喜欢铺陈含蓄,跟他说话就是一个字,累。 赵昊耐着性子,听他云山雾罩了一通,好歹听明白,是要自己照顾一下徐阁老,让海瑞不要赶尽杀绝。 赵公子听得暗暗好笑,首辅大人亲自写信都没管用,居然又求到自己头上,真是成何体统? 要是太平光景、海晏河清,摊上这样好脾气、不折腾的大领导也不赖。 可惜大明这艘大船,从前到后、从里到外,都已经千疮百孔了。掌舵人却还不温不火,不想得罪人,那就大大的不妥了。 赵昊便苦笑着应道,自己会尽量劝劝,可海公那样的人,是谁能动摇的了的吗?所以也不能抱太大期望。 “唉,是啊……”李春芳深以为然的拢了拢袖口,苦笑道:“这个海刚峰,一心为民是没错的,可是太操切了。华亭公怎么说也有功于社稷、有恩于百官,更有恩于他,他这样不留余地,难免被言路说成‘忘恩负义’啊。” “你有所不知,现在弹劾他的已经不是一两个人了。他们说海刚峰这个人沽名钓誉,祸乱法纪,完全不通为官之道。任凭刁民肆意讼告乡绅,鱼肉士大夫。致使民间有‘种肥田不如告瘦状’的风闻。”顿一顿,首辅大人又叹口气道: “又言海瑞强推他的应天新政,导致银贵货贱、行李不通,烟火断绝、民不聊生。这些弹章都被老夫压下了,但他也收敛收敛啊,须知众怒难犯,老夫可没有只手遮天的本事。” 赵昊闻言,有些压不住火气,冷笑道:“今天真是大长见识了,好一个鱼肉士大夫,居然颠倒黑白到这种程度。怪不得人说‘言官皆可杀’呢! “呵呵,赵公子还是年轻气盛啊。”李春芳不禁苦笑道:“这种话在我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出去可千万不要讲。” 说着他语重心长的劝赵昊道:“那帮言官十分难缠,若是想要有所作为,还是尽量不要招惹的好。” “谨受教。”赵昊点点头,这倒是金玉良言。大明朝的言官可是鬼见愁啊,高拱、张居正都遭不住,自己这二年是事业上升的关键时期,要是跟汪汪队对上线,虽说不会被咬掉块肉,可十分的拖后腿啊。 李春芳讲的是点到即止,既然已经把自己意思讲出来,就不会再絮叨了。便把话题岔开,问一些江南风物,故人音讯之类,还特意问了徐渭。 孤蛋画家还是双蛋的时候,曾在李春芳府上当过一段西席,虽说当时不欢而散,但时过境迁,首辅大人当然要表现一下自己的宰相胸怀。事实上,当初赵昊能给徐渭办监外执行,还是李相公给南刑部写了条子。 转到这种话题上,谈话气氛就融洽多了。 又聊了盏茶功夫,管家过来请客人移步前厅用膳。 赵昊便与李春芳父子来到清风徐徐、花荫满庭的前厅中。只见偌大的圆桌上摆了四荤四素八冷碟,十六样精致的淮扬菜。 餐具也是成套的成窑五彩。别看成化距现在不到百年,但这却是本朝最贵重的瓷器,素有‘成杯一双,值钱十万’之说。这整整的一套,怕是有几十上百件吧? 首辅的家宴,果然不同凡响。 幸好赵公子现在也是用建盏喝茶的人,对这些后世价值亿万的玩意儿已经免疫了。 李春芳请赵昊入席,两人分主宾落座,李茂才陪在末座。 赵昊如今也能饮一些素酒了,便与李相公对酌起来。 “来,尝尝这道我们兴化的名菜,‘拆烩野生甲鱼鸽蛋’。”李春芳亲手持公勺公筷,给赵昊夹了一根甲鱼腿,舀了一个鸽子蛋。满面春风的招呼他道:“看看有没有资格进味极鲜啊?” 看着五彩碟中的甲鱼腿鸽子蛋,赵公子心说这不就是‘王八蛋’吗? 赵昊暗暗忍着笑尝一口,确实肉质细嫩、鲜香入味,算得上筵席珍品了。自然要按照餐桌礼仪,好好夸一通了。 “可惜用的是本地甲鱼,不是我们高邮湖里的老鳖,味道上还是差了点儿。”李春芳惋惜的一叹道:“哎,也不知何时才能再尝到家乡的鳖?” 赵昊心说好么,古有江东步兵张季鹰的莼鲈之思,今有淮左骑兵李石麓王八之念。李相公不让古人专美于前啊。 心里吐槽,面上却一脸认同的点点头,故意道:“确实,如今运河断绝,南北货运不通,至少想吃到南方的食材,怕是有些困难了。” “是啊。”李春芳点点头,叹气道:“少说两年,漕运,是指望不上了。” 赵公子便笑道:“不过元辅想吃兴化老鳖,有什么难的?我让下次海运的船队,给你带上几十只。” “哈哈哈,哪要那么多?”李春芳不禁失笑道:“会吃出鼻血的。” “养着慢慢吃嘛。”赵昊呵呵一笑道:“不过海运就是胜在便捷,从江南发船,十来天就能到北京,也确实不用一次运那么多,随到随吃就行。” “不用那么麻烦,尝尝鲜就好。”李春芳含混的点点头,又给赵昊夹了另外一道菜道:“来,再品品这道香芋炖肉,这可是用正宗龙香芋烧制的。” 意思是,这可是我们兴化本地的了,你总没话说了吧? 赵公子尝了一口,果然粉粉糯糯越嚼越香,搁下筷子又道:“元辅家的龙香芋存货不多了吧?下回我让人从海上运几筐过来。” 李春芳嘴角一抽,手中调羹险些落地。心说这小子还真是执着啊,句句都不离海运。看来只要自己不表态,这顿饭是甭想吃安生了。 他便笑着指向鱼盘,学着赵昊话里有话道:“这是淮扬有名的‘一品白条鱼’。据说这白条鱼平时生活在运河里,都是吃漕船上漏下的漕米,所以生得又肥又大,味道也鲜美无比。” 赵昊心中一动,首辅大人说的是他自己吗?应该不至于,那么说的就是漕运集团了。 “不过这白条鱼虽然好吃,但性子却十分凶猛,捕捞的时候不注意,会咬人的。”李春芳意味深长的说道。 赵昊心说,欺负我没钓过鱼吗?要说黑鱼咬人还差不多,白条鱼能咬个王八呀? 不过李首辅这就是一比,自己当然不能纠缠这种细节了,便一脸受教的点点头。 “漕运这一断,这些白条鱼的日子不好过,就更凶猛了。”李春芳深深看着赵昊道:“还是不要把他们逼得太紧,不然非但吃不着肉,还得被狠狠咬一口。” “不碰它们就是了嘛。”赵昊便淡淡笑道:“其实河鱼土腥多刺,远不如海鱼鲜美易食。” “可是大伙儿都吃惯了河鱼,未必能接受得了海鱼。”李春芳轻叹一声。 “那是他们没吃过,吃几回就上瘾了。”赵昊笃定笑道:“海鱼很好吃的,但凡吃过都说美味。” “嗯嗯。”李茂才从旁点头道:“上次在味极鲜,吃过一道清蒸大黄花,鲜美无比、入口即化,还没有乱刺,确实比这白条鱼能打……” “住口!”李春芳不悦的瞥一眼儿子。 “吃你的饭吧。”赵昊也无奈的说他一句 “哦……”现任的无公害小阁老缩缩脖子,心说我还以为真是在说鱼呢。 第一百五十四章 春江水暖鸭先知 赵昊和李春芳一个使化骨绵掌,一个用乾坤大挪移,云山雾罩了半天,也没论清楚海鱼河鱼哪个更适合大明口味。 最后,李相公终于耗不下去,颇为直白道:“也许海鱼比河鱼更好吃,但问题是,养河鱼、运河鱼、做河鱼的人太多了。你要是用海鱼替代了河鱼,那些养鱼的人怎么办?做鱼人也不会做啊?” “在下从没想过用海鱼代替河鱼,只是想在大明的餐桌上加一道菜,给食客们多一个选择而已。”赵公子也正色道:“为什么这道菜还没端上桌,就有人要怕成这样?好像多了这道菜,其余的菜就没人吃了一样。都已经是上百年的传统名菜了,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吗?” 说着他冷笑一声道:“他们这是要绑架食客,绑架酒楼喽!” “唉……”李春芳不善亦不愿与人争辩,端起酒盅呷一口,愁眉苦脸道:“你说的对,酒楼和食客就是被绑架了,不吃他们这道菜就不行,不吃就要有人闹事,让酒楼的生意都做不下去!” 说着他一脸无奈的看向赵公子道:“换了你当这家酒楼的掌柜的,这道海鱼再美味,你会往菜单上加吗?得不偿失啊赵公子。” 赵昊心说,换了我,谁他喵的敢闹事,通通打断腿送去西山岛倒夜香。 可惜这话说了也没用,他只好默默点头,不再辩论下去。 刚刚过午,筵席便草草结束,颇有些不欢而散的意味。 “师父,徒儿是喜欢吃海鱼的。”李茂才惴惴的将赵昊送上马车,这会儿他终于明白此鱼非彼鱼了,这是在表态支持师父。 可惜他这个小阁老说话屁用都没有。 “好,随我。”赵公子鼓励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要允许口味不同嘛,回去吧。” “是,师父。”李茂才目送着马车驶离后巷,感觉要是再不做点什么,自己肯定会被师父嫌弃的。 待到马车远去,李茂才便鼓足勇气,转身进去宅中。 便见父亲拿着个铁皮花洒,正优哉游哉的在院中浇花。 “父亲。”李茂才走过去,沉声唤了一句。 “嗯,送走了?”李春芳垂着眼皮问道。 “送走了。”李茂才点点头,然后深吸口气问道:“父亲和师父,聊的是漕运和海运的事儿吧?” “好歹没蠢到家。”李春芳点点头,弯腰仔细端详着从家乡移栽来的广陵芍药。 扬州的芍药,素来与洛阳牡丹齐名,李春芳两样都有栽,但自然更偏爱前者。 “父亲支持漕运,反对海运?”李茂才轻声问道。 “为父没有倾向,不管什么法子,能把粮食运来北京就行。”李春芳浇完花,又从仆人手中接过剪刀,修剪着春天乱窜的枝丫。 “明明就有。”李茂才小声嘟囔道:“父亲还是站在漕运这边。” “不错,但那只是因为漕运已经存在了那么年,瓶瓶罐罐一大堆,打碎了太可惜。”李春芳喀嚓一下,剪掉一个新生的花骨朵,搁在掌心端详道: “海运是新生的骨朵,既然还没开花,就算剪掉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可是,海运就是优于漕运啊!”李茂才感到有些愤懑。“父亲难道不该选择最优的方法吗?” “感情刚才的话都白说了。”李春芳不悦的一皱眉,闷声道:“大明是个国家,不是你师父那样的公司!为父这个首辅的任务是燮理阴阳,不是为大明赚钱省钱!” 说着他将花骨朵往地上一丢,拍拍手上的浮灰道:“我要是的朝廷上下安定、百僚消停。最好就是一切照旧、天下无事,懂了吗?” “可大明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谈得上天下无事吗?”李茂才忍不住大声嚷嚷一句。 “放肆!”李春芳气得险些一剪刀,捅到儿子肚子上。 “你这是在教我做事吗?!” “儿子不敢。”李茂才话虽如此,却仍挺着脖子硬犟道:“只是国事如蜩如螗,不敢粉饰太平!” ‘啪’的一声,李春芳狠狠一巴掌,抽在李茂才的脸上。人脾气再好,也受不了儿子的质疑,他怒气冲天道:“粉饰太平?你知道变动越大,动乱就越大吗?让那么多漕丁失业,他们是要造反的!” “怪不得人家说父亲是纸糊的首辅……”李茂才忍不住小声嘟囔一句。 “你,你个逆子也敢编排为父?我看你是学科学走火入魔了!”李春芳尤不解恨,挥舞着剪刀要吃人一样。 “那父亲就看着大明朝病入膏肓吧!”李茂才也是一阵拧劲儿上头,恨恨丢下一句,转身就走。 “你要去哪儿?”李春芳气得脸都白了。 “入魔去!”李茂才大步流星往外走。 “你敢走出这个门,就不要再进来了!”李茂才气得直哆嗦。 李茂才一激灵,刚要迈出门的右腿悬在空中。谁知这一悬停,右脚抬得不够高,被门槛一绊,一个趔稀摔了出去。 “天意啊……”科学信徒李茂才长叹一声,头也不回的高声道:“谁稀罕这腐朽恶臭的地方!告辞!” 说完,便一瘸一拐的走了。 “孽障啊!孽障!”李春芳被气得七窍生烟,挥舞着剪刀将面前花形优美的芍药花乱剪一通! 登时花瓣与花枝四飞…… ~~ 西长安街。 赵昊坐在马车里,闭眼揉着鼻梁,一阵阵的头疼。李春芳已经把他的意思讲明白了,他知道海运的好,但漕运利益集团太大,他不想得罪。所以还是希望尽可能满足漕运集团的要求…… 至于自己这边,堂堂首辅请你吃饭,给你夹菜,耐心跟你解释,就足以弥补失败的遗憾了吧? 屁咧!赵公子睁开眼,脸上怒容隐现。本公子稀罕你伺候?我要的是海运! 虽然李春芳这个首辅不能服众,但他的态度依然会影响很多官员的选择。尤其是那些无法拉拢的保守派,素来以首辅的马首是瞻,不然他也没法把高胡子按在老家一年多。 李春芳的态度让赵昊感觉有点不安,他拽了拽车厢中的挂绳,高武马上拉开车窗。 “去大纱帽胡同!”赵昊沉声下令,为保胜算,还是去跟张偶像谈谈吧。 高武点点头,关上了车窗。 ~~ 一炷香工夫,马车在大纱帽胡同前停下。 赵昊回京后不就,便恢复了五天一次的张府授课,府上门子早已认识他。见赵公子来访,赶紧笑脸相迎:“赵公子是来找我家老爷,还是少爷的?” “是来拜见张相公的。”赵昊朝他点点头,笑答道:“今日张相公难得休沐,未曾预约,唐突上门,不知可方便通禀吧?” “通禀当然没问题。”门子歉意的笑笑道:“只是我家老爷今日不在府上。” “哦,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赵昊略略吃惊,又追问道。 “这个么,没数了。”门子答道:“我家老爷奉旨去天寿山查勘先帝陵寝,今天一早刚出发,连来带去,怎么也得五六天。” “是么?”赵昊面现惊讶之色,张偶像这个时候离京公干,未免也太巧了点儿吧? 倘若真跟自己有关,那么几乎可以肯定,廷议的结果将对自己不利了。不然以张偶像的性子,邀功还来不及呢,又岂会远远躲开? 春江水暖鸭先知,海运不成张先知,真不愧是偶像啊! 赵公子心里苦笑一声,这下不好的感觉更强烈了。 “公子请进啊,我家少爷小姐都在府呢。”门子再度从旁相请。 “算了,还是改日吧。”赵昊情绪不高,婉言谢绝。 ~~ 回赵家胡同的路上,赵昊的心情更郁闷了。 在李春芳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他并不意外,毕竟老李就是那么个和稀泥的货,他的决定符合他的人设,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问题张偶像可是有眼光、有魄力,做实事的人,怎么也当起了缩头乌龟?是极度不看好海运,还是不想招惹麻烦,抑或有别的打算? ‘唉……’看一眼昏黄的天光中,越来越远的大纱帽胡同,赵昊猛地拉上了车窗帘。 果然是靠天靠地靠父母不如靠自己!离了你们李屠户张屠户,本公子还吃不了带毛的猪?! 我自己来! ~~ 等回到府上,赵昊发现李茂才又来了,脸上还带了个清晰的巴掌印。 “呦,这是怎么回事儿啊?”赵公子一边在弟子的伺候下,脱掉出门的衣裳,换上家居的便袍。 “让我爹打的……”李茂才低着头,将别后的情由讲给赵昊,末了又道:“师父,徒儿不打算回家了,我以后要跟着师父。” “唉,真是造孽啊……”赵昊摇头叹气,不置可否的背着手进屋。 最了解师父心情的大师兄,暗暗翻下白眼,心说傻师弟,对师父来说,你的价值来自你爹。你不要你爹了,师父还要你干嘛? 也就是师父现在家大业大,添双筷子没感觉,不然非把你撵出去不行…… “大师兄,师父到底收留我没有?”赵昊进去了,李茂才方敢小声问道。 “师父要是直接收留你,怎么跟元辅交代?”王武阳摇头道。 “啊,那要撵我走吗?”李茂才惶恐无比。 “哎,你放心住下就行,师父他老人家慈悲为怀,还能赶你走不成?”王武阳拍了拍小师弟的肩膀笑道:“今晚先跟师兄一张床上挤一挤,明天给你单独收拾个房间。” “嗯,多谢师兄,有师父和师兄,真好。”李茂才幸福的笑了。 ps.今天还是不得消停,只能还是基本两更哈,明天再写吧…… 第一百五十五章 横插一杠 当天夜里,赵公子在自己书房中,召开了廷议作战指挥部紧急会议。 赵立本、定国公徐文璧、鸡公公、郑若曾、唐友德、张千发等指挥部成员齐聚一堂,齐刷刷望着赵昊。 “……情况就是这样的情况了。”赵昊先把最新的情况讲给众人,然后神情阴沉道:“这对我们将是一次严峻的考验!” “是啊。”众人纷纷点头,在他们预先算计中,李首辅至少应该是中立的。而张相公深明大义,八成是支持他们的。谁也没想到李春芳最终还是决定站对面,张居正也溜之大吉,这让他们胜算很大的局面,一下子就岌岌可危起来。 “听闻这阵子,漕运那帮人,在京里大把撒钱,挨个游说不说,还暗中指使漕丁进京闹事,虽然在山东被拦下了,但已经给朝廷敲响了警钟。”徐文璧轻叹一声道:“首辅大人整天把‘清静无为’挂在嘴上,怕是被那帮狗怂吓住了。” “哈哈,说得好,好一个狗怂!”赵立本拿着个一尺长的带红木嘴的黄铜烟筒,美美的吸上一口。一边享受着吞云吐雾的快乐,一边冷笑道:“虽然山东方面夸大了闹事的人数,可堂堂首辅能让狗怂吓住,可见比狗还怂。” 欧洲人已经有好几十年的吸烟史了,赵老爷子用的这种烟筒,是唐保禄去澳门采购的时候,从葡萄牙人那里顺道买来送给赵昊的。 但赵昊觉得吸烟有害健康,没要他的礼物,也没打算让老爷子抽。于是唐保禄就把烟筒和烟丝孝敬了唐友德。 老唐很快就迷上吸烟,还把董事会成员带坏了好几个。赵立本这次进京,也被老唐发展成了烟民,用的还是当初唐保禄送赵昊的那个烟筒。 可见,有些事是注定要发生的,拦都拦不住。 ~~ “情况出现了变化,我们不能再遮遮掩掩了,要全力以赴和他们较量一场!”赵昊已经调整好情绪,重新斗志昂扬起来。 “不错!让他们见识一下,我们西山公司的实力!”众人也七嘴八舌吆喝起来。 “下面先重新捋一下票数。”赵昊用手中的木棍,敲一下身后的墙面。 厚厚天鹅绒帘拉开,露出雪白的墙面。墙面上挂着蓝、黄、白三块不同颜色的铁皮板。蓝黄居两边,中间白板上,贴满了嵌了磁铁的名牌。 名牌共有四十五片,大部分人名如雷贯耳,有吏部尚书杨博、兵部尚书霍冀,礼部尚书高仪、刑部尚书毛恺、户部尚书马森、工部尚书朱衡和通政使薛松奕、左都御史王廷、大理寺卿董传策这大九卿。 以及六部的十五位侍郎……其中兵部有四位侍郎,户部还多了个总督仓场侍郎。 另外还有太常寺卿、光禄寺卿、太仆寺卿、顺天府尹、蓟辽总督、山东巡抚。都察院的两位左副都御史、四位监察御史。六科的都给事中,以及工科左给事中、户科左给事中。还有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 这便是在三天后的廷议中,拥有投票权的所有人了。内阁大学士虽然主持会议,但是不会投票的。 然后赵昊便和众人,逐个逐个的分析,每一票可能的流向。 虽然大明目前还没有明显的党争,但派系却从来都是存在的。官员们以乡谊、年谊、利益、姻亲、隶属、政见、性情等各种关系,便组成了大大小小的不同派系。 尽管面对不同的人和事件时,派系内的态度也会有分歧,但基本上同派系还是以共同进退、保持一致为主,以此来增强自己群体的影响力,维护群体利益。 这四十五名投票大臣,如果细分派系话,按照不同标准,将有不同的划分方法。很显然,在这种牵扯千万桑梓的事情上,籍贯将是最大的牵绊,其余的因素必须要退后。 赵昊便按照籍贯,将四十五人分为江南籍十人、江北籍六人、江西籍三人、山西籍五人,山东籍四人、北直籍四人、河南籍三人、湖广籍三人、闽粤籍五人、川陕云贵籍两人。 其中江南籍包括南直隶的江南部分加浙江。江北籍指南直隶江北部分。 “所有江南籍官员都在我们这边。”赵昊打个响指,孙大午赶紧将十名江南籍官员的名牌,全都转移到蓝色板上。 “所有江北籍官员都是坚决的漕运党。”赵昊又说一句道:“现在首辅态度如此,他们就更不可能跟我们站在一起了。” 孙大午便将六名江北官员的名牌,粘在了黄色板上。 “跟江西的官员聊过了,基本上问题不大。”赵立本深吸一口烟筒,从鼻子里吐出白雾道:“改海运了,赣省的负担也会减轻,这是好事儿,不能不支持。” 孙大午给蓝色板又加上三个。 “山东籍就甭提了。”张千发苦笑道:“不管是运河还是胶莱河,都是从他们境内过,他们是漕运集团最铁杆的支持者。” 孙大午又给黄色板加了四个。 “那帮河南佬离着运河比海近,又素来看咱们不顺眼。”鸡公公苦笑一声,就算不从利益说。河南好容易出了两位阁老高拱和郭朴,两人却都被徐阁老挤兑下野。 对了,还有高拱和赵立本那段恩怨,河南老乡能看江南人顺眼就怪了。 “北直的四位,咱们拉过来两位。”徐文璧呷一口茶道:“不过沧州和大名府的两位,是铁了心的保漕运,拉不动,实在拉不动。” 孙大午便给两边各加了两个。 这时,蓝色板上有十五块名牌,黄色板上有十五块。 白色板上还剩十五块名牌,分别是山西籍五人、湖广籍三人、闽粤籍五人、川陕云贵籍两人。 这十五人,就是胜负的关键了。 “你们跟那帮老西儿谈得怎么样?”赵立本吐个烟圈问赵昊。 赵昊看得眼都直了,这才抽了几天烟,就学会吐烟圈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是老爷子不会玩儿的吗? “原本觉得还成。”顿一顿,赵昊方答道:“跟老杨谈妥,只要事成后让他们参一股,就可以把票投给我们。”说着他摸一把后脑勺道:“不过白天的事情,让我没底了。” “那帮老西儿靠不住的。”郑若曾咳嗽两声,他让烟味呛得有些喘,缓缓道:“当初他们也答应胡部堂好好的,说只要他能帮王崇古当上宁夏巡抚,就保他晚节。结果胡部堂履约之后,他们还是反了水,让胡部堂死在了大狱里。咳咳……后来才知道,杨博拿他换了个天官当当。” “不错,杨天官这人太精明了,山西人也都太精了。”见老郑闻不了这味儿,赵立本歉意的从桌上拿起铜帽,扣在烟筒上,里头的烟草自然熄灭。“他们只会站在赢家这边,我看眼下,反水的可能不小啊。” 赵昊点点头,他也同样担心,内阁的态度会影响到山西帮的选择。 便示意孙大午,将五个山西名牌待定。 “闽粤的五位,同样有些麻烦。”张千发叹气道:“他们已经看出来,我们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当然不想让咱们跟他们抢生意了。” “是啊,他们巴不得我们江浙海禁到底,闽粤两省垄断海贸还不是美滋滋?”唐友德苦笑道。 “不过好在马部堂是福建人,还有林中丞在乡党中的声望也很高。”赵昊淡淡道:“咱们至少能保住福建的三票。” 于是孙大午将闽粤五人分三个在蓝色,分两个到黄色。 赵昊的目光越过湖广三人,落在剩下的赵贞吉和王廷两位川籍大佬上,沉声道: “王总宪自不消说,少宗伯赵大洲公也答应,会支持我们一票的。” 孙大午又给蓝色板加了两个。 这样,海运的票数来到了二十,漕运在十七票。 还剩山西五票加湖广三票悬而未定,依然无法轻言胜券。 而在赵昊原先的计算中,这八票基本上是没问题的。这样二十八票投己方,自然能过半数胜出! 但张居正这时候突然玩失踪,让整个局面一下子悬念重生。 “湖广三人都是以张太岳的马首是瞻,他去昌平之前,肯定交代他们如何投票了。”赵立本弹一弹落在袍子下摆的烟灰,幽幽道:“那么问题就来了,他为什么要躲出去?” “张太岳可不是怕事儿的人,再说这事儿也跟他也没关系。”徐文璧苦笑道。 “不,他这番举动就说明,至少在他的立场上,这事儿跟他有关系。”赵立本断然摇头道。 “那么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他躲出去又能得到什么好处?”鸡公公愁的想下蛋。 “很简单。”郑若曾却已经想明白了,有些无奈的叹口气道:“海运之议已经酝酿经月,以张相公的精明,大概能算出哪些人会站在咱们这边,哪些人不会了。他心里肯定清楚,哪怕元辅不支持,只要他和山西的八票投给我们,我们依然可以胜出。” 顿一顿,他又咳嗽一声道:“反之亦然。” 第一百五十六章 永不低头 赵家胡同赵家宅,赵昊的书房指挥部中。 “开阳公这是假定杨博和张居正联手了吗?”听了老爷子的话,定国公徐文璧惊呼一声:“这假设可太可怕了!” “但可能性极大。”赵立本也叹了口气道:“杨虞坡也好,张太岳也罢,都是不甘作棋子的枭雄。他们不愿意老实听我们的吩咐投票,想要在咱们和漕运这场斗法中横插一杠,成为决定胜负的一方,这很奇怪吗?” 众人不由面色大变。他们终于明白,赵昊说的严峻考验,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老爷子,您确定他们能联手?”唐胖子擦擦额头的汗,心说自己一个小商人,怎么就忽然安排起朝廷大佬来了?这人生的际遇啊,真是离奇。 “基本确定。”赵昊神情平静的接过话头,淡淡道:“这是一道很简单的算术题。因为山西人手里有五票,只要他们能支持我们,就算没有张相公,我们依然可以胜出。” 事实上,海运集团只需要再拿到三票,就可以确保获胜了。 “所以张相公离开,恐怕是已经知道,山西人的票,大概率不会投我们了。”赵昊脸上带着被偶像伤害的复杂表情道:“他要是留下,就抢戏了。” 脱粉脱粉! “说得对。”众人闻言,不明白的也恍然大悟了。 是啊,如果杨博决定跳反,张相公还可以雪中送炭的。 但张居正没有这样做,说明他就是跟杨博达成了共同进退的协议! “他们到底有何图谋?”徐文璧气得直拍桌子道:“我们的一成股份,可是价值连城的!那帮老西儿竟然看不上?他们到底图什么?什么比我们的股份还值钱的?!” “高胡子。”赵立本忽然蹦出三个字,书房中登时一片寂静。 这下全都串起来了。 “张太岳想让高肃卿复出,难道杨虞坡就不想吗?”郑若曾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别忘了,当初高次辅可是给杨天官出头,才引发了满朝倾拱的阁潮。据说后来挤兑徐阁老下台的人群背后,也有杨博的影子。” “不错。”赵立本点点头,嘿然一笑道:“去年以来,吏部几次推举高胡子出山,都在廷推时拿不到正选,你说杨天官憋不憋闷?” 在不让高拱出山一事上,江南江北的态度是一致的,这就是十六七票,再加上那些曾经得罪过高拱的、依附于现任首辅的投票大臣,轻轻松松就能让高胡子继续在家钓鱼。 “这么说,孙儿我早就得罪杨天官和张相公了啊。”赵昊苦笑着摸摸鼻子,本公子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单纯不想让高胡子那么早搞还乡团来罢了。 “你以为呢?”赵立本翻翻白眼,忍不住又点上烟猛抽两口,旋即扣灭道:“搅了人家如意算盘那么多次,居然还想让人家投你票,真是很傻很天真。” “我们不是给好处了吗?”赵昊小声嘀咕道:“以为老西儿看在那一成股份的份上,当然会选择原谅我呢。” “他们确实是‘铜板当眼镜——只认钱’。”赵立本冷笑一声道:“但要是起复高胡子的利益更大,他们当然会选择给你屁股狠狠来一脚了。” “嘿……”赵公子挠挠头,苦笑着承认道:“他喵的,让老杨给算计了。” “让高新郑复出,对这帮老西儿就这么重要?”徐文璧还是有些难以接受道:“他就是当了首辅,又能给他们带来什么?” “能给他们带来的多了。”赵昊叹了口气。历史书上虽然没记载,高拱和杨博之前到底有什么秘密协议,但却明明白白的记录了高拱复出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对晋党的帮助有多大。 高拱的平生功绩——隆庆议和,为大明西北边境带来了长期的和平,西北百姓乃至整个大明都享受到了好处,但得利最大的是晋商。 而在议和过程中出力最大的,也是山西籍官员。三边总督王崇古顶着压力收留俺答的孙子,向朝廷提议借机与俺答机议。当时即将任满的兵部尚书霍冀、吏部左侍郎王国光,王崇古时任翰林侍读的外甥张四维更是在京城四处游说,竭力推动俺答封贡。 在后来的廷议中,山西籍官员也全都投了赞成票,而且还拉倒了大量的支持票,奇迹般的获得了多数。 之所以说是奇迹,是因为那次廷议的难度,可比这次的海运之议大得多了。 要知道,鞑靼和大明可是世仇,俺答更是欠了大明百姓的血债,更给大明带来了无尽的羞辱。以国朝臣子,老子天下第一的臭脾气,怎么可能选择原谅他? 但结果却是真香。 这其中,固然力排众议的高张二相居功甚伟,但没有山西帮使出吃奶的力气奔走,议和也是万万不成的。 那议和之后,山西人得到了什么呢? 首先当然是安全了。而且隆庆议和的重要条款,是朝廷终于允许与蒙古人通边互市了——而且一口气就开了十一处互市,并且不限贸易数量哦! 垄断这一贸易权的,正是晋商。别看这西北生意不如东南海贸高大上,但胜在安全稳定、源源不断啊。 自打隆庆开边后,之前只敢偷偷摸摸搞点走私的晋商,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组织起驼马队来,将大明的茶砖、铁锅、粗布、盐巴等廉价货物,贩运给鞑靼、瓦剌,乃至海西、建州、野人等女直部落,换取毛皮、马匹、人参、木材等珍贵货物。 这一出一进获利巨万,晋商们赚到了天量财富,还完成了他们梦寐以求的目标——胜过徽商,成为天下第一商帮! 什么,徽商不服?人家晋商都通过口外贸易做成八大皇商了,还不够吊打你们这些渣渣的吗? ~~ 除了这一改变晋商历史地位的大事件外。隆庆议和后不久,高拱便以张四维熟悉边防事务,促成俺答议和为由,将他提拔为翰林学士、吏部左侍郎,为他扫平了入阁的全部障碍。 此外,高拱手下的头号干将,他的门生韩辑也是山西蒲州人。总之在高拱当政的几年里,山西官员之飞黄腾达,甚至超过了河南人……众所众知,河南官员最爱抱团,视乡党间互相提携为天经地义。 可见高拱对山西官员偏爱到什么程度?这是为什么呢?肯定不是因为他爱吃醋吧。 所以有大预言术的赵公子,很容易就想通了杨博为何宁肯得罪自己,也要让高拱复出了。 毕竟自己只能给他们点儿干股,让他们坐享分红,却给不到他们想要的权力、安全,以及通向八大皇商的光辉之路……最后一句划掉。 所以现在想搞掂廷推,就很简单了。只要去明天去找杨博,告诉他自己不在阻挠高拱起复了。 那样非但山西帮这五票,就连湖广籍官员的三票,也会坚决无私的投给自己的。 赵公子不禁恍然,原来张相公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海运成败的关键在杨博啊! ‘唉,张偶像果然用心良苦啊。而且对本公子的智商很有信心嘛。就不怕本公子理解能力有限,体会不到你的苦心吗?’ 赵昊当然选择了原谅了他。毕竟这种‘你要是不答应让高拱出山,就甭想海运成功。’的话,当面说出来更伤感情。 嗯。这是因为脑残粉总会脑补偶像对自己不一样。绝对不是因为他女儿! ~~ 书房中的气氛却有些凝滞,毕竟被人摆一道的感觉十分糟糕。 众人都看向面带诡异微笑的赵昊,心说明天公子真要去签城下之盟吗? “不,我不去。”谁知赵昊收起了笑容,他的神情在灯光下变得有些狰狞,罕见的爆粗道:“这帮老西儿脑袋里都是烂面条吗?竟然敢背刺本公子?还想让本公子上门去求他们?!” 说到气愤处,他手中木棍重重抽在身后的白板上,蓬得一声,便将上头的山西、湖广籍官员的名牌全都震到了地上! “做他娘的春秋大梦去吧!本公子就是海运不成,开不了海,也绝对不会受人胁迫的!”赵公子面红脖子粗,显然已经出离愤怒了。 在场众人还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火呢。老唐、孙大午、张千发等人都畏惧的站起来。郑若曾被骇得咳嗽连连。 “公子真是年轻气盛啊……”徐文璧虽然不怕他,却也不禁苦笑一声,劝他还是尽量把事儿办成了最重要,没必要争一时之气的。大明的勋贵果然也是狗怂,连国公爷都不例外。 “说得好,这才是我孙子!”赵立本却大声的击节叫好,他们祖孙心意相通,自然比郑若曾更明白赵昊的心思。 说白了,赵公子如今的地位,不容许他低这个头! 江南集团那些豪势之家,西山公司的这些权贵,可都不是善茬。看到他为了所谓大局,向山西人认栽,不是所有人都会领情的。反而会有人觉得,他被老西儿吃得死死的,会让赵公子不可战胜的神话,严重褪色。 赵昊主动跪舔没关系,但身为王者不能被人逼着低头,那样王冠会从头上滑落的…… ps.还是两更,羞愧的掩面而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拉票 赵府书房的作战会议,一直开到了下半夜。 赵昊和指挥部的成员们集思广益,火速制定一套紧急拉票方案。 目前海运这边的票数是二十,在不被人挖墙脚的前提下,只要再有三票就能确保多数了。 那么这三票从哪里来呢? 首先,因为高拱的缘故,河南、山西、湖广的十一票要排除在外。 再刨除漕运利益攸关的江北六票,就只剩下山东四票、广东、北直各两票可以试着去争取了。 但仔细一分析,北直隶那两位的家乡,大名府和沧州同样靠漕运过日子。两人一样不敢投海运的……廷议是记名投票,家乡父老知道了,可是要刨他们祖坟的。 同样道理,山东省会济南的大清河与大运河相连,是广义上的大运河交通枢纽,兴衰与运河同步,所以来自山东济南的礼部侍郎殷士儋,也同样不会投票给海运的。 “那么说,山东籍的官员都没指望了?”众人听了分析有些绝望,这下就剩两个广东蛮子,全拉过来也不够啊。 再说广东走私之猖獗,远超福建,冠绝全国。这里头利益有多大,两个广东蛮子反对江南海运的决心就有多大。能拉过来的话,他们早拉过来了,何必等到现在临时抱佛脚? “不能这么说。”赵昊却摇摇头,山东是海运途中绕不开人口大省,也是大明北方经济最发达的一省。江南集团对该省的情报收集还是很到位的。 他看了看孙大午,孙大午会意的翻找一下,将一份山东承宣布政使司的地图悬挂起来。 这份山东地图,比后世的山东省大了数倍。 除了众所周知的山东地盘外,后世的东三省、外兴安岭库页岛一带也尽数被绘在地图上。 这可不是地图开疆,而是此时大明在东北和外兴安岭,设立奴儿干都司和辽东都司实施统治。努尔干都司归辽东都司节制,辽东都司归属于山东承宣布政使司。 不过这不是眼下的重点。赵昊用木棒点一点偌大的山东地图上,左下角那条被标红的大运河。 “哪怕不算辽东,单论山东本土,”只听赵公子沉声道:“大运河也只是擦着鲁西一带过去,对鲁中鲁东一带的影响了了。” “因为大运河以东的鲁中丘陵,阻断了富庶的胶莱平原,利用大运河的可能。”说着他又指了指胶东半岛道:“所以对这一带的百姓来说,大运河完全没有任何作用,死活与他们何干?” 众人不禁神情一振,赵公子的思路确实对头。 “山东的四位官员,除了殷侍郎之外,一位是莱州府的,一位是青州府的,一位是辽东都司铁岭卫的军户出身。”赵昊露出一抹众人难明的笑容道:“后三位都是我们可以争取。” “但是漕运的人提出重开胶莱河,只怕莱州和青州的两位都会支持吧……”唐胖子挠挠头道:“毕竟胶莱运河打他们那儿过啊。” “胶莱河修好了能顶用多久?”赵立本冷笑一声道:“何况漕运那帮人,根本就是拿胶莱河当个救急的夜壶。等大运河一修好,马上就会远远丢在一边去。那两位胶东老侉,现在被漕运的人忽悠上头,只要能静下心来想一想,就会知道我们没撒谎了。” “没错!”徐文璧兴奋的拍手道:“那对胶东百姓来说,就太不划算了。兴师动众开了胶莱河,结果只能用两年!这不是坑爹吗?他俩想让老乡亲戳脊梁骨,就尽管支持他们的方案吧!” “不错,咱们明天去拜访一下这两位,”郑若曾这种没有官身的名士,最适合做掮客了。 说着,他看向赵昊道:“不过空着手也不太合适吧?” “如果他们愿意投票给我们,江南集团可以承诺,在胶州湾、莱州湾各设一个中转港,每年为他们承运,不低于两百船的货物配额。”赵昊把手一挥,慷慨道: “如果他们的贸易量能超过两百船,当然更好了,我们全包!” 山东的丝织、棉纺、制瓷业在北方都属翘楚,赵公子巴不得把他们也拉上自己的船呢。 “嗯,这样的话,他们应该会动心了。”郑若曾感觉信心大增。 “开阳先生要注意身体啊。”赵昊颇为忧虑的看着郑若曾,虽然有江南医院的大夫随行保健,而且郑若曾本身就是名医,但他总是担心这位鞠躬尽瘁的老先生。 “公子放心,老朽最近身体好得很。”郑若曾心中一暖,赵公子对他异乎寻常的关心,他还是能感受得到的。 “那辽东铁岭那位呢?”众人又将目光,落在‘工科左给事中黄学海’的名牌上。 辽东都在关外了,跟运河有毛线关系?这位黄给谏怎么选,都不至于落乡亲的埋怨。而且他是六科廊言官,山东巡抚也不敢对他施加压力。 如果不是当初赵公子和言官们结下了不小的梁子,说服这位其实更容易。 “说来也巧,这位黄给谏与我们昆山县的何县丞乃是同乡同科,虽然后来人家中了进士,我们老何屡试不第,只能大挑来了昆山。不过辽东出来的官员本来就少,他们一直没有断了来往。” “临来前,老何写了封信,托我捎给他。回头我让马秘书找出来。”赵昊挠挠头道:“我们还可以比照胶莱,同样保证他们一年两百船的运量,让东北老铁们也能卖点山货改善改善。” 说着他在地图上一寻索,木棍便点在了辽东半岛的最南端道:“地点嘛,就放在金州卫,旅顺、大连随他们挑。” “好嘞。”众人兴奋的应下。看上去毫无希望、一团乱麻的局面,让赵公子一番抽丝剥茧,一下便豁然清晰起来了。 赵昊又针对两名粤籍官员,制定了不同的行动计划。并组建了五个攻坚小组,由在场众人各领一组,分头攻克五名官员。 至于赵公子本人,年纪还小,一张脸实在太嫩。这五位官员又不是西山公司的股东,跟他也没交往,他实在不适合去当说客。还是在家里居中应变的好。 一直到鸡叫头遍,赵昊才完成了全部部署。 书房中,响彻赵公子斩钉截铁的声音:“距离廷议还有三天,三天时间,这五个人必须拿下,本公子不接受失败!” “还要谨防被人挖了墙角。”赵立本补充道。 “明白!”众人轰然应声而去,接下来将是紧张忙碌的三天。 待到送走众人,赵昊和赵立本在院子里坐下,仰头看着天边的启明星。 老爷子终于可以点上烟,痛痛快快吞云吐雾了。 “估计这两天,老西儿会派人过来聊一聊的。”赵立本过足了瘾,方道:“其实杨虞坡做人还是很到位的,估计这次是没想到,你会反应过来的这么快。” “要不是今天连吃两瘪,孙儿还蒙在鼓里呢。”赵昊双肘搭在台阶上,看着东天上的长庚星道:“现在想来,张相公去昌平,多半是在提醒我,算计我的是老西儿不是他。” “嘿嘿,差不多。”赵立本不禁失笑道:“这张太岳有点儿意思,好像生怕得罪你似的。怎么,莫非他看上你了?” 老爷子说着摸摸下巴道:“嗯,他家的女娃娃还是很不错的。不过我还是坚决站雪迎的。” “咳咳……”赵公子不禁大囧,哭笑不得道:“爷爷,说正事儿呢。” “老夫说的就是正事儿啊。”赵立本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这才放过孙儿道:“老西儿派人来,你见还是不见?” “不见。”赵昊摇头道。 “怎么,你当真发火了?”老爷子奇怪的看一眼赵昊。 “基本是装出来,给自己人看的。”赵昊毫不脸红道:“我还真想跟老西儿做这笔交易呢,大家各取所需、童叟无欺。” “不过我们确实不能签城下之盟。”说完他正色道:“低不低头还在其次。关键是,就算要起复高拱,这个人情也必须要我们送给高胡子!不跟高胡子谈好互不侵犯条约,我们怎么能放心让他复出?” “不错,乖孙头脑很清醒啊。”赵立本欣慰的吸一口烟,吐出一串烟圈道:“是让高胡子欠我们人情,还是欠老西儿人情,这里头区别可大了去了。” 说着老爷子嘿嘿一笑道:“其实有个很简单的办法,你再找李春芳一趟,告诉他,要么支持海运,要么你就答应老西儿,关门放高拱。估计李首辅八成会转变态度的。” “那是,李首辅树素来自爱的紧。”赵昊嘴上应着,却暗中翻翻白眼,心说这是什么馊主意?得罪李春芳不说,还会得罪老西儿、彻底得罪高胡子,怕是就连张居正也要捎带着得罪了。 “老夫是逗你玩的,可别真去找他。”赵立本在台阶上磕灭了烟灰,按着赵昊的脑袋站起身道:“赶紧睡去吧,不然天都亮了。” “天已经亮了。”赵昊苦笑一声,正一正自己的发髻,然后起身扶着爷爷进去卧室。 原本叶氏是住在府上的,但后来赵显成婚后,她不想让新娘子看到尴尬,便搬出去住了,因此老爷子只能独守空房。 好在有四个大丫头伺候,夜里也不会冻脚。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大侠你好 赵立本猜的真准,第二天中午,老西儿的说客果然来了。 还在赖床不起的赵公子,从马姐姐手中接过价值不菲的雪青色暗花拜帖,看了一会上头的‘樗朽’二字,他不禁一愣。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原来是著名社会活动家邵芳。 “见还是不见?”马姐姐坐在床边,用柔若无骨的小手给赵昊轻轻按揉着太阳穴,手法相当高超。 “嗯……”赵昊本来说是不见的,但来的是邵芳,他不禁有些踯躅。 他知道这位邵大侠为高胡子入京奔走已经半年了,接连几次廷推受挫,估计心里对自己早就记恨上了。而且大预言术告诉他,这厮与下一任司礼太监陈洪相交莫逆。高拱出山后,也很承他的情。 这邵大侠仗着内外二相两大后台,在朝野着实呼风唤雨了一段时间。这种能量大、手眼通天的江湖人士,显然不该轻易得罪。不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而且既然已经决定放高拱出山了,那就更不能得罪这位新郑特使了。 他头枕着马姐姐柔软的大腿思索一番,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道:“还是见见吧,江湖人士出来混,讲的就是面子。” 徐阁老就是扫了邵芳的面子,结果因小失大,太不值当了。 ~~ 又跟马姐姐腻歪了一会儿,赵公子才清醒过来,梳洗穿戴整齐,强打精神来前厅见客。 只见那邵芳邵大侠四十多岁,生得方面阔口、相貌堂堂,颌下三缕长须,双眉直插入鬓、双目炯炯有神,确实是有功底的练家子。 不过他一身裁剪得体的湖绸直裰,头上带着方巾,腰间蓝色丝绦上,悬着糁绿的碧玉佩,手中持着柄湘妃竹的描金折扇,却又是一副文士的打扮。 看着邵大侠腰间,那表示监生身份的蓝色丝绦,赵公子不禁暗道:‘估计在京里闲着也是闲着,也捐了监镀镀金吧?’ 咦,为什么要说‘也’? 赵昊打量邵芳,邵大侠也在打量着他。 对这个少年的大名,邵大侠自然如雷贯耳。不过当初怎么也没想到,这少年能在短短两年时间,无中生有出南北两大集团,成为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一股新兴势力。 说起来,他想要挤进九大家的企图,就是被这少年一手搅黄的。现在江南那片做主的是江南集团了,哪里还有什么八大家、九大家的?他的美梦自然也就彻底破灭了。 而且他想要起复高拱的企图,也是被这少年一次次挡了路。 原本以为他只是个还不够看的后起之秀,没想到真碰上了,才发现人家是他越不过去的山峰。 不过邵大侠乃识英雄重英雄的丹阳大侠,向来最喜欢结交有本事的异人。赵昊自然算是当今大明头号异人了。而且人家也从来没针对过他,只是他倒霉一次次被误伤,所以邵芳心底的怨恨也没多重。 反而有些惋惜,早知如此,离开华亭时就应该去昆山,顺道拜见一下这少年。 没想到这才过去大半年,就有些高攀对方不起了。这对喜好交游,尤其喜欢烧冷灶的邵大侠,不能不说是莫大的遗憾。 当初要是知道这小子会这么牛伯夷,他还费什么劲来去找高新郑,直接加入江南集团不就什么都有了? 唉,可惜啊,说什么都晚了。现在他只有横下一条心,把新郑公复出的事情搞掂,之前付出的一切才会有价值! ~~ 纷杂的念头在邵大侠心中瞬间划过。在赵昊看来,他只是神情一凝,神态便恢复了自如。 双方礼数周全的互相见礼之后,分主宾左右落座。 赵公子小迷弟一样,满脸崇拜的看着邵大侠,激动的脸色发红道:“樗朽先生,真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 “赵公子客气了,彼此彼此啊。”邵芳颇感受用,他们江湖人士,最讲究个面子。偏生官场中人却不大待见江湖人,邵大侠来北京这大半年,虽然大把撒银,却依然颇受了些闲气。 赵昊这番崇拜的表现,倒让他有些在江南,当丹阳大侠时万众敬仰的快感。 “在下可是听着樗朽先生的豪侠事迹长大的。”巧巧端上茶来,赵昊亲自给邵芳奉一杯茶,兴奋的口胡道:“从小就听我爹讲,邵大侠战太湖、大破天香楼,千里救瑛娘,与俞军门并肩抗倭的故事,今日可终于见到偶像了!” 把个刚退到门口的巧巧听得一愣一愣,心说公子也太能扯了吧?明明这些事迹,都是刚刚才跟我和马姐姐问来的。 “小时候我夜里一哭,我爹就说,邵大侠来了,我就不敢哭了。”又听赵昊活灵活现的说道,巧巧闻言红了脸,那是她爹小时候吓唬她和方文的,怎么成了他爹了? 脸红的还有邵大侠。因为能止小儿夜啼,实在不是什么好名声。 其实邵芳年轻时是混绿林的,打家劫舍的事儿也没少干,甚至还拉着千把兄弟到天目山落草过。是后来赶上闹倭寇,朝廷发布特赦令,绿林义士只要抗倭,都可以既往不咎。他这才借机上岸洗白,成了保境安民、人人敬仰的丹阳大侠的。 所以他看到赵昊如此崇拜自己,心里不禁一阵小鹿乱撞,竟生出不能让这后生,知道我当过坏人的念头来。唯恐自己在对方心中的英雄形象,会幻灭。 于是接下来,赵昊兴致勃勃的问东问西,他却顾左右而言他,不想细聊自己过往的光辉事迹。 邵芳耐着性子,应付了小迷弟盏茶功夫。待到巧巧又进来换了次茶,他终于忍不住主动道:“公子就不想知道,在下今日冒昧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哎呀,一激动,忘掉了。”赵昊一拍脑袋,满脸歉意道:“抱歉抱歉,是在下失礼了。” “无妨,跟公子聊天很是愉快。”邵芳摇头笑笑道:“只是某身负重任,倒扫了公子的兴。” “先生哪里话?能见到先生,在下只有高兴,无比的高兴!”说着他高声吩咐一句。“备席,我要宴请樗朽先生!” 说着他一脸热忱的看向邵芳道:“中午了,先生务必赏光,咱们边吃边聊。” “哎,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邵芳虽然心下着急,但江湖儿女岂能扭捏作态?他也只好‘欣然’应允了。 ~~ 酒席很快摆上来。 赵昊爷们儿进京之后,赵显安排京城味极鲜的大厨,轮流来府上掌勺,所以虽说是家宴,却是珍馐罗列、入口甘芳的顶级筵席了。 赵公子亲自把盏,频频敬酒,美酒佳肴伴着丰富多样的赞美之词。还有马秘书从旁抚琴助兴,把个见惯了世面的邵大侠,给灌得晕晕乎乎,险些不记得今夕何夕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才猛然想起自己的使命,使劲摇摇头,按住了桌上的酒盅,然后打了个酒嗝道:“公子,赵公子,咱们先停一停吧,等我把正事儿说完。” “哎呀,怎么又忘了?”赵昊又拍了拍脑门,搁下酒壶道:“樗朽先生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是这么个事儿……”邵大侠便强打着精神,在柔缓催眠的琴声中,磕磕绊绊的把来意道明。 他果然是给张杨二公做说客来了。 末了,邵芳醉眼惺忪的看着赵昊道:“在下说动了虞坡公,咱们做笔交易如何?” “樗朽先生,你是我心中的天下第一豪杰,还请不要再说下去了。”赵昊敛起了满脸的幸福笑容,一脸沉痛道:“这话说下去,就伤感情了。” “嘿……”邵芳一时有些无言以对。正因如此,张居正才要躲出去,杨博也要找他当说客,而不亲自见赵昊啊。 他本以为,自己跟赵昊素不相识,自然没那么多顾忌,有什么说什么就是。 可谁成想,对方居然从小就是自己的迷弟。偶像包袱很重的邵大侠,这下也轻易抹不开脸说丑话了。 “我虽然愚钝,昨天在大纱帽胡同吃了闭门羹,也就猜到事情要起变化了。”赵昊红着眼,一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样子,痛心疾首道: “樗朽先生评评理,你说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不是一个字‘信’?人若无信,是不是枉作英雄之辈?!” “不错,人无信不立。”邵大侠已经完全被赵昊牵着鼻子走了,见又扯到英雄上,只好点头附和。 “那这帮老西儿出尔反尔,撕毁协议不说,反过来要挟盟友,是不是不地道啊?!”赵昊痛心疾首的捶着胸口,一副心在滴血的架势。 邵芳一阵汗颜,江湖人最终一个信字,他怎么也没法说山西帮没错。只好尴尬的解释道: “虞坡公也是没办法的,公子。新郑公已经等待太久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高新郑是我最尊重的人!”赵昊好像喝高了,表情夸张的指着自己道:“谁说我拦着他了?我有那能力吗?” 邵芳不禁苦笑,心说我也以为没有,但一次次廷推过不去是怎么回事儿? “之前廷推,江南的官员不肯投给新郑公……” “这我也听说了。可我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只有两个钱而已,我爹也不过是个知县。怎么可能影响到衮衮诸公的选择呢?”赵昊叫起了撞天屈。 ps.还是两更……抱歉,不过好在小和尚终于开学了(我不能笑)。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不气盛能叫年轻人? 赵府赵昊院花厅中。 邵大侠闻言觉得有些扯,心说要真如你所说,那张居正和杨博两位大佬,煞有介事摆你这一道作甚?吃饱了撑的不成? 不过大家气氛这么融洽,他也不好把话说得太难听,便闷声道:“这次海运之议,不是公子在主持拉票吗?” “这是错觉啊。海运是我们江南集团提出的,恰好西山公司的董事长是我干娘,又因为漕粮海运、利泽江南,所有苏浙官员都很支持,所以大伙儿才把这事儿看成是我的事儿吧?”赵昊一脸无辜道:“要是换了别的事,你看他们听不听我的?” 邵大侠闻言心下一阵腻味,他最讨厌的就是当官儿的跟他打太极。没想到自己的小迷弟,小小年纪也来这一套。 他刚要开口,却见赵昊话锋一转,正色道:“但既然是樗朽先生开口,那在下无论如何都不能不给这个面子!” 邵大侠心下一喜,丝丝不快登时烟消云散。江湖人士混的就是个面子,赵公子,上道! 却又听赵昊话锋一转道:“但请先生也给我个面子,再耐心等上几天。等廷议之后咱们再聊。” “呃……”邵大侠有些蒙,心说我不就是因为能卡你的廷议,才来上门谈判的吗? 廷议过了还怎么谈啊? 他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一点儿,问赵昊道:“赵公子此言何解?莫非廷议之前,不准备跟老西儿谈了?” “不错,老西儿出尔反尔,甚是可恶,不跟他们拼一下子,这口气顺不过来!”赵公子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吐一口浊气,看向邵大侠道:“不知樗朽先生是否可以理解?” “理解理解,不气盛能叫年轻人吗?”邵芳重重点头,感觉这小子像同道中人,多过像商人。 “好,有道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赵昊高兴的起身抱拳道:“樗朽先生,在下现在就可以答应你,无论廷议的结果如何,回头我都会去新郑一趟,拜会高相爷的!” “公子当真?”邵芳闻言心下大喜。赵昊千里迢迢去新郑,这诚意之大,完全出乎他的预期了。 “本公子一个唾沫一个钉!”赵昊昂然道。 “成,我信你!”邵芳也端起酒杯,跟赵昊碰一下,饮尽杯中酒道:“到时候,我陪公子走一趟!在下和高相爷是同志,就是有再大的疙瘩,也帮你们解开!” “好!有劳大侠了!”赵昊欣然应允,两人便推杯换盏,放开喝起来。 赵昊不胜酒力,还吐了一回,见他如此舍命陪君子,把个邵芳感动坏了,觉得这个兄弟,交得! ~~ 日头西斜,酒席方散,邵大侠摇摇晃晃告辞,极力让赵昊不必相送。 赵昊却坚持在巧巧和马姐姐的搀扶下,将邵大侠送到了院中,又跟他依依惜别,还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这才不舍的放他的轿子离去。 巧巧和马湘兰略有些吃力的,架着醉醺醺的赵公子往卧房走去,高武过来想要搭把手,却被两人拒绝了。 两人把赵昊扶上床,给他脱掉鞋子,解开衣襟。马姐姐将手掌按在他的小腹上,给他按摩解酒。 巧巧又端来白萝卜汁蜂蜜水,服侍赵昊饮下,他的样子这才没那么难受了。 这一阵忙活,二女都出了一身汗,却顾不上自己。巧巧一边用温热的棉帕给赵昊擦脸,见他紧皱着眉头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不解。忍不住小声道: “他平日最多喝几杯素酒,今天怎么忽然转了性?跟那人放开了喝起来,而且还不耍诈。” “公子也没办法啊,那邵芳是江湖人士,这种人就怕被人瞧不起。公子要不跟他敞开了喝,他就会认为公子没把他放在眼里。再者他那样的人,什么江湖手法没见过?你跟他耍诈?还不如不跟他喝呢。” 马姐姐就懂行多了,她伸手理了理赵昊粘在耳边的鬓发,轻叹一声道:“外人都说公子气运鼎盛,却是只看贼吃肉,不见贼挨打。” “哎,何苦呢?”巧巧噘着小嘴道:“非要赚那么多钱干什么?” “这不是钱的事。”马姐姐柔情似水的看着赵昊,渐渐有了大人样的面容道:“公子不为了他自己,他心里头装着太阳和月亮,还有浩瀚的海洋呢。” “呃……”巧巧听不懂了,心说那怎么装得下? ~~ 话分两头,邵芳的轿子回到了,他在北安门外菊儿胡同的住处。 今天酒逢知己,他喝了不少,又让轿子一摇晃,就更加晕乎了。 下得轿来,女婿沈应奎将他扶进堂中,见他脚步踉跄、面色通红,赶紧给岳父端上酸笋醒酒汤。 喝完醒酒汤,邵芳状况缓和了不少,长出口气笑道:“妈的,不光拳怕少壮、酒也怕少壮,今天差点被个后生灌倒。” “老泰山不能跟年轻人较劲了。”沈应奎是个习武的读书人,生得十分魁梧,闻言笑道:“不过看这样,此行还是比较愉快的。” “还行吧,没想到那赵公子居然很崇拜老夫。”邵大侠拢须得意一笑。 “那事情谈得也很顺利了?”沈应奎追问道:“小婿该如何回复那边?” “呃……”邵芳神情却有些凝滞,端起茶盏喝了两口,方叹气道:“赵公子是个高人啊,咱们家在江南,能不得罪最好别得罪。” “哦?”沈应奎一愣,老泰山早晨出门时还踌躇满志,放话说拿下黄口小儿易如反掌之类,怎么一顿酒喝完,就往回收的这么厉害了? “告诉老西儿,让他们自己去跟赵公子谈吧,咱们不掺合了。”邵芳说完,扶着桌案起身,进里屋睡觉去了。 沈应奎难以置信的看着岳父的背影,他可知道自己这位老泰山狂的没边,把徐阁老视为冢中之枯骨,将高相公视为可居的奇货,就连天下奇才杨博也没放在眼里。 从前唯一让岳父忌惮的,只有一个张居正。没想到今天又多了个赵昊,不知那位赵公子到底是生了三头六臂,还是长了翅膀?居然能被岳父如此看重。 沈应奎在厅中呆立良久,无奈的摇摇头,出门报信去了。 ~~ 沈应奎来到三晋会馆时,正赶上晚饭时间。 幽静的小院中,吏部尚书杨博、兵部尚书霍冀、户部总督仓场侍郎王国光、翰林侍读张四维,翰林庶吉士王家屏,以及户科左给事中韩楫,监察御史侯居良,正围着紫檀木的炕桌,呼啦呼啦的剥蒜吃面。 除了张四维和王家屏,其余五位便是后日廷推的山西籍投票大臣了。 “给额老陈醋瓶瓶。”盘腿坐在最里头的杨博伸出手,坐在炕沿的王家屏,赶紧从桌上泪流满面的醋瓶瓶里,准确的找到那瓶老陈醋,递给了杨天官。 杨博往大碗宽面里哗啦啦到了半瓶醋,又加了两大勺蒜汁,用筷子搅合均匀了,捧起碗来尝一口面汤,登时大赞道:“熨帖!” 这时,他堂侄杨四和领着沈应奎进来了。后者把邵大侠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达给低头吃面的杨天官。 屋里愉快的气氛顿时一滞,就连吃面的呲溜声,都慢了很多。 要说还是杨博沉得住气,点点头,邀请沈应奎坐下来一起吃面。 沈应奎能连这点儿眼力劲儿都没有?一看气氛不对,赶紧婉拒不敏,告辞离去了。 他一走,侯居良啪的搁下筷子,气愤道:“江湖人就是靠不住,额们为谁辛苦为谁忙?姓邵的倒先置身事外了!” “就是!”韩楫等人也郁闷的附和,三位大佬却不动声色,继续吃他们的大碗宽面、高粱面鱼鱼、臊子面。 直到把一大碗面连汤汁都喝光,杨博才打个蒜味饱嗝,拿起帕子擦擦嘴,对一直低头不语的张四维道:“子维啊,你怎么看?” 杨博年事已高,逐渐将话语权交给了张四维这个接班人。 在山西帮里,张四维是最热心起复高拱的一个。这次晋党针对江南集团的行动,也是他极力促成的。 在张四维的算计中,他们可以利用这次廷推,好好教训下新崛起的江南集团,为新郑公起复扫平障碍。没想到邵大侠忽然不想当这个恶人,让山西帮的处境好生尴尬。 “我承认,我误判姓赵的小子。”张四维对赵昊有一种本能的反感,虽然两人都没照过面。 若是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官员,心里再不爽,也不会表现出来。但张四维出身巨富之家,年纪轻轻就点了翰林,又被晋党大佬视为接班人的不二人选,自然有任性的本钱。 他吐出口浊气道:“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刚,宁愿跟新郑公讲和,也不肯向我们低头。” “其实是可以料到的,这小子最大的本事,就是跟人搞关系。”王国光也搁下碗,擦擦嘴道:“估计他也早就想缓和一下,跟新郑公的关系了。咱们这次让邵芳出马,反倒正给了他这个机会。” “早知这样,还不如直接跟他谈呢,何苦弄到这一步?”王家屏是隆庆二年的进士,自然不愿意跟赵二爷一干同年闹僵。所以他是不认可张四维的做法的,只是在晋党资历尚浅,没法直接反对。 第一百六十章 承诺不首先使用海瑞 三晋会馆小院里。 面对众人暗戳戳的责难,张四维心下一阵恼火。 这事儿本来简简单单,只是让赵昊做个选择题,出出之前被他搅黄廷推的气而已。谁成想那小子居然反手就把邵芳劝退,倒过来给他们出了道难题。 “额觉得那赵昊是在虚张声势。”张四维定定神,冷声道:“对他来说,最要紧的是海运。这次廷议失败的风险,是他,是整个江南集团都承受不起的。他凭什么敢说,越过我们去跟新郑公讲和?这次廷推过不了,他还有什么资格代表整个江南?” “唔。”一众老西儿不由点头,是啊,没有他们和湖广的八票,赵昊拿什么赢廷议?这一点解决不了,说什么都是虚的。 兵部尚书霍冀从旁幽幽道:“听说,他们的人在加紧游说,看来是打算再多拉几票,把我们这八票的损失补上。” “那真叫见鬼了!”韩楫不禁冷笑道:“都到这会儿来了,各家什么态度都已经敲定了,谁能逆转乾坤?” “不到最后一刻,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杨博淡淡提醒一句,问张四维道:“子维,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张四维额头见汗,他知道杨博对自己言听计从,其实是在考验自己,有没有能耐接班。 他略一沉吟,镇定下来道:“不管怎么样,他既然应战了,我们自然更不能缩头了。” “莫非,还真打算赢了他们不成?”王国光叹气道:“整个江南翘首以盼海运,咱们要是给他搅黄了,这个梁子可大了去了。” “是啊。”众人纷纷点头。大家都是生意人,损人不利己的勾当可做不得。 老西儿们都望向杨博,杨天官却拢须看着张四维。 赵昊的反应确实出人意料,让占尽主动的局面一下子变得极难应对。但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能看出领导者的定力和判断力。 张四维只好无比慎重道:“确实,没必要替漕运的人火中取粟。不过,既然赵公子打定主意跟我们较量较量,我们也不能怂。必须要让他们明白,没有我们,他们成不了事的!” ~~ 差不多同时,灯市口的各式彩灯已经陆续亮起。 一家家酒楼青楼灯火辉煌,争奇斗艳,将整条灯市口装扮成一条浩瀚的星河。其中最璀璨夺目的,依然是有鳌山灯的京城味极鲜。 味极鲜四楼豪华大包内。 定国公徐文璧和歪着脖子的朱时懋,正在宴请两位广东籍的官员,鸡公公和唐友德从旁作陪。 两位官员,一位是户部右侍郎陈绍儒,一位是山东道监察御史叶梦熊,都是此次廷议的投票大臣。 两位勋贵泡在人家衙门里,花了一天,好说歹说,终于在两人下班后,把他们请来味极鲜吃饭。 其实按说,马上就要投票了,两位大臣这时候应该避嫌的。但他们一是实在不胜其烦,二来,既然敢来就是打定主意,不会把票投给海运,自然也就不需要避嫌了。 果然,任凭四人磨破嘴皮,两人依然不为所动,只一个劲儿低头吃菜。尤其是叶御史,还头一回来味极鲜呢,可得好好过过瘾。 见好话说尽,依然无济于事,徐文璧的公子脾气犯了,竟猛地一扯桌布。哗啦啦的破碎声中,酒杯酒壶碗碟摔了一地。桌上登时杯盘狼藉、菜汤横流,溅了两个广东官员一身。 两人有点被吓住了,筷子悬空不知所措。 “公爷有话好好港,这是做咩呀?”陈侍郎一紧张,把广东话都带出来了。 “不让我们吃这口饭,你们也甭想吃!”朱时懋把脖子歪向另一侧,斜着眼看人道:“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广东佬干的那些缺德事儿!” “不明白你在讲什么。”叶梦熊冷笑一声,这位大明未来的火炮专家,胆色自然非常人可比。 “那就让你们明白明白!”定国公一挥手,鸡公公便将一个厚厚的牛皮信封丢到两人面前。 陈侍郎和叶梦熊不解的打开信封,掏出厚厚一摞信笺一看。两人不禁变了脸色,原来是厂卫历年来侦查到的广东走私记录,甚至连官员坐地分赃的证据都有。 东厂提督冯公公是西山公司监事会成员,提供点广东的黑材料自然不在话下。何况广东的黑点也太多了点儿…… 两人额头见汗,但心理素质都还算过硬,当然主要还是这黑材料跟他俩没关系。 其实冯保手里,是有陈绍儒的黑材料的。某位前南京户部右侍郎,都能一屁股屎擦不净。何况他还是北京的户部右侍郎了。 不过赵昊嘱咐他们不要拿出来,不然实在太伤感情了。没必要这样得罪一位户部右侍郎。 还是用这种跟他们没什么关系的黑材料来谈更合适。 当然,震慑力也就有限了。 两人定定神,对四人正色道:“我等早年就离开广东,来到这四千里外的北京做官了。对家乡的人和事陌生的紧,找我们求证怕是没用。这东西,还是送去都察院更合适吧?” “好!好样的!”徐文璧鼓掌笑道:“我大明就缺两位这种正直无私的好官啊!就按照两位说的办!” “好,没别的事,我俩就先告辞了。”人家都把饭桌掀了,陈绍儒和叶梦熊也没必要再忍受下去了。反正这材料再劲爆又如何?广东的走私之猖獗,已经至少六七十年了,朝廷上下谁不知道? 可知道又如何?历任广东官员、地方士绅富商,有一个算一个,就没有一个干净的。岭南又天高皇帝远,海寇作乱猖獗,朝廷怎么查?又有哪个钦差敢查?就不怕被海贼掳了去? 而且这材料是太监拿出来,他们就更不担心了。要是能查的话,东厂早就动手了,何必要拿来吓人? 所以两人有恃无恐,径直往外走。 却听身后定国公幽幽道:“我们明天就交到都察院,然后把海瑞弄到广东去当巡抚去!” “你,你,你不要这样吗!”两人登时像被施了定身法,不敢往外迈一步了。 “走啊,站这儿干嘛?”徐文璧冷笑不已。 “有话好好说嘛,公爷……”陈绍儒堆起笑脸,叶御史也再不是油盐不进的样子。 ~~ 赵家胡同赵府,赵昊一觉睡到第二天。 早晨起来仍头疼欲裂,整个人状态都不对头。 他在巧巧的侍奉下,洗漱穿戴完毕,顶着个木木的脑袋,到正院去跟老爷子吃饭。 赵立本已经吃完早饭,一边喝茶消食,一边戴着眼镜在看邸报。 “好点儿了?”余光瞥见赵昊进来,老爷子笑问道。 “还是头晕脑胀,嘴里发苦,”赵昊郁闷的一屁股坐下,发誓道:“以后再也不喝了。” “哈哈哈,这话老夫说过几百遍,每次都只到下次喝酒前为止。”赵立本大笑起来,欣慰的看着赵昊道:“男人嘛,酒色财气是一样不能少的,一样样慢慢来吧,小子。” 听得巧巧暗暗翻白眼,心说像话吗,像话吗?有这样教育孙子的吗? “昨晚出去的人都回来了,看你烂醉如泥就没把你叫起来。”赵立本摘下眼镜、搁下邸报道:“游说情况喜忧参半啊。” “怎么讲?”赵昊接过巧巧奉上的小米粥,轻呷一口,果然不凉不热,正好入喉。 “说山东莱州青州两位吧,郑开阳跟他们掰开揉碎了讲,两人也很认同。”赵立本手捧着茶盏,缓缓道:“其实嘉靖年间那次疏浚,胶莱河沿岸就兴盛过一阵子,可转年河口淤塞,不能行船,那些靠运河起来的市镇就败落了。好多有钱人血本无归,整个胶莱元气大伤。所以他们都承认,咱们说得有道理,胶莱河指望不得。” “嗯。”赵昊点点头,听爷爷接着道。 “但是山东巡抚姜廷颐进京后,就已经拜会过这几位山东籍的官员,拜托他们务必支持一下,还许诺了一些诸如减免赋税之类的好处。”赵立本冷笑一声道:“胶莱河一通,姜中丞的政绩就到手了。到时高升离开山东,才不管老百姓死活呢。” “那他们两位什么态度?”赵昊轻声问道。 “为难啊。”赵立本叹气道:“这里头的道理呢,他们都明白。但一来不想得罪家乡的封疆大吏。二来,也不好跟家乡人交代……胶东百姓多年来,一直苦于没有货运通道,不少人还是想赌一赌胶莱河,说不定这次能坚持好多年呢。” “不过呢,咱们给出的条件,他们很心动啊,还有辽东那位也一样。要是真能有三个海港,每年保证两百船,他们还要什么胶莱河?就是跟巡抚闹翻了也无所谓。” 赵立本接过丫鬟装好的烟筒叼在嘴上,丫鬟又点燃了用檀香熏过的纸媒子,为老太爷点上烟。 美美吸一口香烟,赵立本道:“不过呢,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能你一说人家就信吧?就算白纸黑字立个字据,人家还担心咱们毁约呢,所以还是很难放下包袱,把票投给咱们啊。” “嗯。”赵昊点点头,果然谁都不是傻子。“广东那两位呢?” ps.第二更求月票啊!再写一更去…… 第一百六十一章 廷议 “情况大差不差吧。”赵立本瞥一眼那大丫鬟,大丫鬟便一颤一颤的出去了。他这才对赵昊道:“定国公和鸡公公找到他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终于让他们明白了,吃独食的结果,就是大家都没的吃。” 赵昊不禁有些吃惊:“他们这么简单就从了?” 陈绍儒和叶梦熊可都是官至尚书的名臣,尤其是后者,是大明难得的军事人才。这种人怎会轻易改弦更张呢? “因为定国公威胁他们,要是敢投反对票,就要让海瑞去广东查走私!”赵立本吐出个烟圈道:“你说他们怕不怕?” “这样啊。”赵昊恍然,不禁笑道:“换我我也怕。” 拜吕光和徐五在京中卖力活动所赐,陈绍儒和叶梦熊都知道了江南的士绅,都让海瑞折腾的叫苦连天。好些人都想给他挪挪地方,让他去祸害别处的士绅。 其实,要是没有江南集团保着海瑞,这会儿应天巡抚估计已经换人了。要是江南集团和西山公司再一活动,把海瑞调到广东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督抚级别的官员,可是没有任职回避的。比如胡宗宪一个徽州人,却能当上浙直总督。何况无私到极点的海瑞。 真要是让他们把海瑞运作到广东去,那可真就扑街了。什么利益集团?什么盘根错节?谁能扛得住海斗士的降龙十八掌? 到时估计广东的官绅们,都要恨死他俩衰佬了吧? 这威胁,让人如此恐惧。 完美! ~~ “不过他们俩最多只能投弃权票。”赵立本告诉赵昊道:“他们说要是投了支持票,也一样回不了老家。还不如请海刚峰帮忙净化一下广东呢……” “嘿嘿,还真是拎得清。”赵公子叹服道:“弃权票也不错,不要再难为人家了。” 在他眼里,这二位尤其是叶梦熊,都是值得结交的未来大员,不想把他们彻底推向对立面。 “嗯,其实弃权票真不错的。”赵立本朝青花瓷烟缸里掸一掸烟灰,淡淡道:“老夫建议,也别强求那三位山东老侉了,让他们同样弃权得了。” “爷爷想打平?”赵昊皱皱眉。如果对方的五票弃权,那就是二十比十二的大优局面,就算老西儿和湖广佬把八票都投给对方,至少也是个平局。 不过五票里只要有一票投给海运,自己就能赢定了。再努努力应该赢达成吧?赵公子还有好些利益可以交换呢。 这样打平是不是太可惜了点儿? “打平好啊,打平才是最聪明的。”赵立本却吐着烟圈笑道:“你想啊,要是这五票都投给我们,会是个什么局面?” “我们大获全胜啊。”赵昊揉着发涨的脑袋,宿醉之后,思维特别迟钝。心说跟那些大明顶级聪明人周旋,自己脑袋本来就不太够用,确实不能再白白损害脑细胞了。 “错,我们将面临灭顶之灾。”赵立本却冷笑一声道:“你想,我们那是在什么情况下取胜的?首辅、张相公、吏部尚书都在我们的对立面——我们居然能在如此被动的情况下,大胜漕运集团。你叫朝野诸公是何感观?” “江南集团四杀了,江南集团超神了,江南集团无敌了……”赵昊终于明白了爷爷的担忧。吓得一下子醒了酒,脑袋终于恢复了灵光。 “他们会认为大明的朝廷,被我们江南集团控制了!”只见他小脸发白道:“但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这只是特殊议题带来的加成而已。” “那些言官可从来不会跟你讲道理的。他们只会断章取义,危言耸听。一定会抓住这次廷议的结果,把我们塑造成只手遮天的大魔王的!”赵立本神情严峻道:“所以我们打平就好,这样才能避免引起别人的警惕。” “嗯。”赵昊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既然已经决定要让高拱出山,那这次打平也可以接受。” “不错。”赵立本颔首道:“以后也要注意这一点了。堤高于岸、浪必摧之,记住了吗?” “记住了,我们就是浪催的。”赵公子有些臭屁的笑道:“你说我一个小孩家家,怎么一不留神,就要超神了?” “我叫你小子狂!”老爷子给他脑袋一个暴栗。“在国内要低调,去海外再高调去,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赵昊忙抱头鼠窜,唯恐刚刚灵光的脑袋被打傻了。 不过爷爷说的对,在国内确实要收敛一下,让江南集团始终处在一个不显山露水,又举足轻重、让人不敢招惹的位置即可。 浪催的不好。过于高调,会招祸的! ~~ 隆庆三年五月初一,是万众瞩目的海运廷议的日子。 这天也是朔日大朝会。早朝时,金台帷幄上的隆庆皇帝特意叮嘱诸位投票大臣,务必心存社稷万民,秉公心智慧,选出一个能解决漕运的法子来。 然后他还颇为直白的添了句,不光尽快想出法子,漕运的速度也要加快。以此来表达自己对海运的支持态度。 群臣自然一齐应声,可看他们木然的表情,估计是没人听到心里去…… ‘我还是回去看我的书吧。’嗡嗡颇受打击,每次上朝都要遭受冷暴力。这种感觉太糟糕了,哪有一点当皇帝的快感? 群臣恭送皇帝退朝之后,四十五位投票大臣,在两位大学士的带领下,来到紫禁城左掖门,也就是俗称的‘东阁’,举行今日的廷议。 待到四十五位投票大员,在东阁内班分左右相向而立。主持此次廷议的内阁首辅李春芳,便再次向众位大臣,讲解今日廷议的内容道: “诸位都已看过揭帖,因为黄河决堤,一二年里运河是指望不上了。但漕运不能停啊,漕粮必须要尽快运到京城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为此,漕督衙门提议重开胶莱河,以河海联运来暂解燃眉之急。另有前应天巡抚林润,并江南籍官员若干,纷纷上本请求海运。” “详细的主张,在发给诸公揭帖里介意列明,就不赘述了。”顿一顿,他环视众人道:“今日奉旨请诸位同僚前来共议,看看到底是河海联运好,还是纯海运的好?兹事体大,请诸位务必畅所欲言……” “喏。”众官员应一声,便开始坐而论道,纷纷发表各自对海运和胶莱河的看法。 对海运,官员们无非就是担心海上风波险恶,损失太大怎么办?但江南集团提出的一揽子方案,已经深入人心,完美的解决了官员们大部分担心的问题。 不过也有人现场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那就是如果漕粮海运,那江南集团的船队,可能要达到规模可能要达到上千艘大船的规模。 这么大的船队,如果不在朝廷手中,如何能让人放心? 此言一出,众大臣纷纷点头,有人刚要附和,便听户部尚书马森解释道: “诸位无须担心,此事早已考虑过了。未来海运将采取官督民办的方式,船队虽属民有,但由皇家和户部共同派员进驻监管,始终保持朝廷对船队和漕粮的管控。” 顿一顿,他又补充道:“另外,海船不能进大沽河,不能入长江。北方所有入大沽口二里的海船,皆以图谋不轨论处,由天津副总兵负责监督逮捕。南方所有入长江口二里的海船,同样由操江御史逮治。” 众大臣闻言,感觉限制的十分到位了,这才无话可说了。 海禁百年的大明朝,已经几乎失去了海权意识。这些制定国策的大臣,竟然只担心海船会沿着长江大沽口,攻击南北二京。丝毫没有人担心,这些海船出洋之后,能干出什么事情来。 爱干什么干什么……闹翻天又与大明何干? 可爱的廷议大臣们如是想道。 ~~ 倒是胶莱河之议,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官员们,尤其是江南的官员们纷纷炮轰,漕运衙门提出,重开这一早就被反复证明不中用的运河,到底是何居心? 毕竟胶莱河‘春夏干涸,无所引注,秋冬暴涨,无可蓄浅。南北海沙易塞,舟行滞而不通’,就是劳师动众勉强开通,最多也就是用个几年。比起单纯海运来,实在是太不划算。 眼看支持漕运的官员,被驳得瞠目结舌,只能用‘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为由,无力的辩白,李春芳只好提前叫停了朝议。 “既然各执一词,那么还是投票见分晓吧。”李春芳强行五五开,然后朝负责计票的翰林侍读张四维点点头。 张四维便将空白题本发下去,待诸位投票大臣写完合上题本,他又将厚厚一摞题本重新收起来。 “念吧。”李春芳吩咐一声。 因为是记名投票,所以也没必要特意监督唱票,让他当场把结果念出来就够了。 “是。”张四维便一本本展开念道: “吏部尚书杨博,支持胶莱。” “兵部尚书霍冀,支持胶莱。” “礼部尚书高仪,支持海运。” “户部尚书马森,支持海运。” “刑部尚书毛恺,支持海运。” “工部尚书朱衡,支持海运。” 两个负责计数的庶吉士,立在块黑板前分别画正字。 念完六位尚书时,情况还很正常,群臣也波澜不惊。谁知待念到侍郎级别时,忽然就乱套了…… ps.第三更求月票。 第一百六十二章 痛苦的小维 紫禁城东阁。 张四维唱到侍郎们的投票了。 “吏部左侍郎王本固,支持胶莱。” “吏部右侍郎刘光济,支持海运。” “兵部右侍郎刘应节……”张四维念到这儿,明显顿了一下,然后才缓缓道:“中立。” ‘嗡’的一声,东阁中一片压不住的惊呼。 刘应节是山东潍县人,不是应该支持胶莱的吗?怎么突然中立了? 尤其是那些支持漕运的官员,都吃惊的望向刘侍郎,不知他脑袋在想什么? 山东巡抚姜廷颐更是脸色大变,他之前拜会刘侍郎时,明明说的好好的,不是要一起支持胶莱河吗,怎么就变卦了? 但刘应节低头不语,众人也只好带着满脑子问号,继续听下去。 “户部仓场侍郎王国光,支持胶莱。”张四维只好继续念下去。 “户部右侍郎陈绍儒……中立。” 又是一阵嗡嗡声,众大臣没想到广东籍的官员也中立了。 这下漕运派的官员,未免心中忐忑。 不过幸好,山西籍和湖广籍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都支持了胶莱,让海运的票数始终没拉开。 待到念完侍郎和小九卿级别,海运得了十六票,胶莱得了十四票,另有两票弃权。 东阁中的气氛也紧张起来。 接下来便是科道的十二票,加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的一票了。 “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戚元佐,支持海运。” “吏科都给事中张思忠,支持胶莱。” “兵科都给事中章蒲端,支持海运。” “……” “户科左给事中韩楫,支持胶莱。” 念到还剩最后两人时,海运已经得到了二十票,漕运只得了十八票,另有四票弃权。 如果接下来,两位言官中的一个,选择弃权或者支持海运,漕运就要输了。 所有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看着张四维手中那两个题本。 五月的北京已经入夏了,小维又穿着厚厚的官府,额头沁出细密的汗水。他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上和手心的汗,才清了清嗓子,继续念道: “山东道监察御史叶梦熊,中立……” 张四维刚擦净的汗水又沁了出来,投票大臣们也全都懵在那里。 山东广东居然出现了五张中立票,要不是山西帮仗义相助,漕运集团就是大溃败啊! 现在,胜负就在小维手中最后一张票上了,他酝酿良久,方带着颤音宣布道: “直隶巡按侯居良,支持胶莱……” 念完之后,他便面无表情的收拾起题本来,准备送到内阁去造册封存。 “诸位大人,你们的题本,可都念对了?”李春芳问众投票大臣道。 “念对了。”众人一起点头。 “那好,我们看一下结果吧。”李春芳便把目光投向一旁的黑板,‘胶莱’下面得到四个‘正’字。‘海运’下面也是四个‘正’字。另外,‘中立’下面,也有一个‘正’字。 “结果支持重开胶莱河的,有二十人;支持海运的也有二十人,另有五位大人持中立态度。”李春芳对这个不分胜负的结果感到满意,反正恢复漕运需要时间,拖一拖也是好的。 “那么便以这个结果上奏,恭请上裁吧。”李首辅说完,便宣布廷议结束了。 ~~ 等张四维将那些廷议题本,送到内阁中,办完了登记交接,已经是中午了。 从文渊阁出来,毒辣辣的太阳,烤的他一阵阵眩晕。 小维身子骨本来就弱,这下感到强烈不适,只好顺着墙根的阴凉,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出了东华门。 东华门口,张四维的长随在持伞等候。见他出来,长随赶紧上前给公子撑起伞遮阴,低声告诉他,杨博在车上等他。 张四维点点头,看着停在树荫下的黑色马车,居然有些踯躅。 “唉……”他长叹口气,心说该面对的是逃不过去的,便硬着头皮上了马车。 马车上,杨博一边敞怀打着扇子,一边噗嗤噗嗤的嗑着樱桃,波斯提花地毯上,到处都是他吐的樱桃核。 “伯父。”张四维有些畏惧的低下头。 杨博虽然行伍出身,不拘小节,但自从当了天官,还是很注意形象的。他这故态复萌的样子,说明心里是很烦躁的。 “嗯,都处理好了?”杨博点点头,含含糊糊问道。 “都处理好了。”张四维点点头。 其实今日廷推的平局,并非自然形成的,而是被他操纵了。 事实上,晋党和湖广帮,原本只有杨博、霍冀、王国光的三票,是投给胶莱的。另外五位的题本都是空白的,由张四维见机行事,自行决定投给谁。 原本他以为,加上己方的三票,漕运和海运正好打平。剩下五票可以好好玩弄一下江南帮,譬如先一边给两票,让他们把心提到嗓子眼,然后最后一票弃权。以这种猫戏耗子的打平方式,来达到既教训了江南集团,又不会彻底得罪他们的目的。 谁承想,对方居然让漕运阵营投出了中立票! 出现一张中立票,他就得补一张赞成票。 再出现一张,他就得再补一张。 最后足足出现了五张,他只能把手里所有的票都补上! 结果便是,山西帮和湖广帮的所有票,全都投到了海运的对立面,这不还是得罪江南帮了吗? 更恶心的是,漕运那帮废物居然还没赢…… 离开东阁,在内阁值房中补填题本时,没打到狐狸还惹了一身骚的小维,想到这儿眼泪都下来了。 那山东广东的五个货,怎么能这样呢?但凡有一个不弃权的,管你投给海运还是漕运了,小维都有操作的空间,面子上总能过得去。 怎么能五个人一起弃权呢?这不是玩人吗? 想到这儿,张四维的眼圈又红了。他感觉这辈子还没这么屈辱过呢。 ~~ 马车上。 “呸!”杨博狠狠啐一口。张四维肝儿一颤,以为是在啐自己,没想到他吐出了五六个樱桃核。 “没想到吧?”其实小维多虑了,虎老了不咬人,老杨家将来还要靠他罩呢,就是心里再不爽,也不会给他难堪的。“吃不吃?” “确实没想到。”张四维摇摇头,谢绝了杨博递过来的樱桃。“赵小子竟然能让那五个人同时弃权,确实有两把刷子。” 说着,小维有些后怕的轻吁口气道:“幸好,他只能让他们弃权,但凡有一个把票投给他,我们就输定了。” “不,你错了。”杨博搁下白瓷盘,在洁白的窗帘上擦了擦手上樱桃汁,淡淡道:“到现在你还没有正视你的对手,赵昊要是让那些人把票投给他,反而不会让人那么忌惮。” “哦?”张四维吃惊的看着杨博。“伯父的意思是,他故意让那五个人投中立票,来恶心我们的?” “嗯,当然了,不然哪会那么巧?”杨博嘿然一笑道:“他肯定在想,你们老西儿算计了我,还想让我感谢你们?门儿都没有!我一票都不让你们投给我,日后你们也没脸再跟我要股份了。” “卑鄙……”张四维嘟囔一声,只觉此獠真是可恶至极。 “不过他更大程度上,还是考虑这样取胜,影响不好吧。”杨博不由叹服道:“且不说,以一家之力,赢下有首辅、大学士、吏部尚书支持的漕运集团,会不会太扎眼?单说哪怕这次赢了,对手能就此认栽吗?肯定不可能的。” 说着他语调变得低沉道:“双方还是要斗个你死我活的,他们就算赢了也一样不得安生。所以打平也完全可以接受的,等把高新郑搬出来,再假他之手完成漕粮海运就是。” “伯父的意思是,江南集团这次根本就是故意求和,逼着我投反对票的?”在闷热的车厢里,张四维却瞬间觉得手脚冰凉。 “正是如此。”杨博点点头。 “原来如此……”张四维背靠着车厢,一脸被玩坏的表情,喃喃道:“我已经被那狡猾的小子看透了,被他牵着鼻子当猴耍了。” 杨博没有再往他伤口上浇醋,只是吩咐开车,又打开了紧闭的车窗,让凉爽的空气流动进来,给上了头的小维降降温。 马车快到杨博府上时,张四维忽然抬头问道:“伯父,今日若换了你,会如何应对?” “哪有那么多如果?”杨博呵呵一笑。 “侄儿是向伯父请教。”张四维朝他深深一揖,虚心求教。 “那好吧……要是换了老夫啊,我一看到有人投弃权票,当场就会改变策略,送给赵公子一场大胜。”杨博洒然一笑道:“有张相公和老夫为他撑腰,胜利就显得不那么扎眼了,这份人情他不要也得收下了。这样化干戈为玉帛不说,之前谈好的那一成的股份,咱们也可以心安理得收下了。” “这,这,这也太……”张四维闻言,不禁瞠目结舌。明明是己方先挑起战端的,怎么能对方一摆出应战的架势,就跪了呢? 节操何在?还要不要脸啊?四维不张啊! 对方毕竟是他尊敬的杨伯伯,小维生生咽下了‘无耻’二字。 第一百六十三章 见机行事陈公公 “你觉得这样太无耻了?”杨博却看穿了张四维的心思,不以为意的从袖中摸出一枚银锭,又问外头的长随要了一枚,把两枚银锭放到他的掌心道:“子维,你跟我说说,这两锭银子,哪一枚是高尚的,哪一枚是下贱的?” 张四维拧着眉头,说不出话来。 “其实没有区别的,它俩一样都能买米买面填饱肚子,一样都能到粉子胡同爽一把。”杨博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管它是怎么来呢?” “是……”张四维点点头,感觉很有道理。 “所以啊,只要能为咱们山西人带来好处,脸皮算得了什么?又有什么生意不能做呢?”杨博说着苍声一叹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子维,不要太拘泥了。” 张四维看着手中的两枚银锭,陷入了沉思。 直到马车停下,车门打开,他才回过神来,问杨博道:“伯父,那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不急,先缓过劲儿再说。正好那小子要去河南,有时间让你好好想想。”杨博笑笑,期许的看一眼小维道:“相信这次你能选对路数。” 说完,老杨用宽厚的手掌拍了拍小维单薄的肩膀,便笑着下了马车。 ~~ 紫禁城,乾清宫。 廷议跟廷推一样,其投票结果至少在名义上,仅是给皇帝作参考用的。 只是如果皇帝不按照这个结果下旨,大臣会概不奉诏罢了……大明臣子对皇帝的这种虚假的尊崇,在隆庆朝几乎到了顶点。 所以当内阁将廷议结果,呈到隆庆皇帝面前时,嗡嗡也没法直接判海运胜出,只能满脸无奈的问李春芳道:“元翁,你怎么看?半数支持海运,半数支持开胶莱河,这可如何是好啊?” “回陛下,从廷议结果可见争议之大。”李春芳不紧不慢的和着稀泥道:“也怪内阁,之前做的工作不够,才会出现这么大分歧,臣辜负圣恩,臣有罪啊。” 陈以勤赶紧也跟着请罪。 “平身平身,不要动不动就请罪,解决问题才是正办!”隆庆心里一阵腻味,知道自己不会治罪,他们才会一个劲儿的请罪。要是父皇在时,早就让他们求锤得锤了。 “回陛下,古人云‘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陈以勤便正色道:“臣以为消除分歧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户部和工部派员联合调研一番,看看胶莱河到底堪不堪用,海运到底风险如何,等他们回来再议也不迟。” “臣也是这个意思。”李春芳附和点头道。 “那成吧。”隆庆皇帝也只能郁闷的点点头,由着内阁的意思办了。 ~~ 待到两人退下,隆庆气得站起身来,背着手来回踱着步。 他能不生气吗?自己都已经亲自批准的海运,最后让这般大臣一番揉搓,居然变成了这个弔样! 真是不拿嗡嗡当马蜂啊! 他是越想越生气,抓起自己的茶碗,就要往地上掼! “陛下息怒啊!”今日轮值的陈洪,赶紧提醒道:“再砸了这个,就彻底配不套了!” “唉……”隆庆郁闷的将茶碗搁下,苦着脸道:“这要是顺顺当当开了海贸,朕能连个茶碗都不敢掼?” “是啊,那可是百分之十的海贸份额啊,几十万两总是有的吧?”陈洪也垂涎道。他可是御用监太监,专门给皇帝花钱的。皇帝有钱消费,他才有回扣吃啊……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陈洪想弄死李春芳的心都有了。 他忽然想到前日下值回家,好基友邵芳过来对自己说,苦等的时机已经到来。请他在廷推后尽快在皇帝面前打响头炮,好拿下起复高新郑的头功,为当上掌印太监奠定坚实基础。 横竖在皇帝面前说高拱好话、说其余大臣的坏话总没错。陈洪便鼓起勇气,掩面抽泣起来。 “你哭什么啊?”隆庆见状,自然一愣。 “老奴该死,老奴情不自禁。”陈洪赶紧跪下请罪,却哭得更伤心道:“可老奴就是忍不住,老奴,替万岁爷难受啊。” “唉……”隆庆闻言,暗道,居然连个奴才都觉得朕可怜了。 嗡嗡心情不由愈加灰恶,叹息道:“是啊,我皇明开国以来,像朕这么窝囊的皇帝,一个也没有过。” “万岁爷虽然仁德,但绝对不窝囊,不然先帝也不会选择您来继位。”陈洪泪流满面道:“只是那些食君之禄的大臣们忘恩负义,一个鼻孔出气。自高师傅去后,陛下势单力孤,好虎架不住群狼啊!” “别瞎说。”隆庆深以为然的训斥他一句,强调道:“至少朕还有陈师傅、张师傅……” “但他们都不顶事儿啊!老奴今天冒死也要说一句,陛下,高师傅不出,君无宁日啊!”陈洪砰砰磕头,鲜血崩流的哽咽道:“因为老奴发现,高师傅走后这两年,万岁爷就没开心过。老奴真的很担心龙体啊!” “好了,你快起来吧。”隆庆伸脚,轻轻踢了踢陈洪,长长一叹道:“朕何尝不盼着高师傅回来呢?奈何朝中怕他的人太多,廷推总是过不了,特简他又不肯,结果就卡在那儿了……” “万岁说得对,不过眼下,好像有个好机会。”陈洪瞥一眼隆庆,壮着胆子道。 “哦?”嗡嗡神情一振,问道:“什么好机会?” “从前廷推过不了,主要是因为徐阁老在朝中的影响太大。那些人曾经跟着他得罪过高师傅,自然会联合起来在廷推中捣乱了。”陈洪便按照邵芳教的,缓缓道: “可现在不一样了,徐阶已经倒了臭了,所谓的徐党再也团结不起来了。这次廷议的结果,就是明证啊,万岁!” “唔。”隆庆摸着修剪整齐的颌须,认真的寻思片刻……可还是没想清楚,只好闷声道:“你继续。” “是。为什么这么说呢?”陈洪便幽幽道:“因为老奴看了廷议投票的名单,发现南直隶的十六名官员,江南的十人投了海运,江北的六人却投了漕运。虽然南直隶本就是散装的,但在这样的重大议题上,却如此泾渭分明。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们分裂了!” “是吗?”隆庆伸伸手,让陈洪给他把廷议的结果拿来,然后一一对照官员的籍贯,发现果然没错。徐阁老的大本营南直隶,确实已经分成两派了! “李相公好像也是南直的吧?”隆庆忽然问道。 “扬州的。”陈洪点点头道:“扬州在江北,是大运河上的重镇。” “唔。”隆庆便伸手指在奏本上划来划去道:“他带着六个江北籍的官员,支持漕运。这可彻底得罪江南籍的官员了。” “听说连浙籍的官员,都对海运势在必得,清一水都投了支持呢。”陈洪又添油加醋道。 “嗯……”这话隆庆还是懂的。 阻碍高拱起复的最大障碍,就是现任首辅李春芳。现在为了漕运的事,李春芳和江浙官员分道扬镳,确实好像有趁虚而入的机会。 “不过,这些官员都嬗变的很。”但隆庆素来谨慎,他思来想去后道:“就怕回头轮到高师傅,他们又穿一条裤子了。” “倒也不无可能。”陈洪便轻声道:“想知道他们到底矛盾有多少,最好还是找可信任的人问一问。”说着他赶紧撇清道:“不过老奴跟外官也没来往,不知道有没有既可信,又了解此中内情的人。” “是啊,这样的人可不好找……”隆庆也跟着发愁开了。 陈洪差点一头栽倒地上,心说明明好找的很啊!最符合这样条件的人,隔三差五就来宫里,你还想让我跟他学制作小电影呢…… 好在隆庆皇帝只是反应慢,过了一会儿,他终于一拍额头道:“朕怎么把那小子给忘了?海运的事儿就是他在张罗,肯定门儿清!快,传赵昊进宫!” “陛下稍安勿躁,这会儿多少双眼睛盯着呢。”陈洪忙苦笑劝道:“横竖明天赵公子要进宫,给太子爷拉影戏,到时候问问他也不迟。” “嗯,那倒是。”隆庆深以为然点点头,对陈洪刮目相看道:“老陈,你今天脑袋怎么这么灵光?” “这……”陈洪登时一脑门子汗,心说坏了,表演过了。 还好这个大侠也有教。他赶紧俯身泣道:“老奴虽然蒙皇上错爱,命为司礼监秉笔,但一直谨记太祖祖训‘宦官不得干政’,故而往日一直三缄其口。今天实在是忍不住了,老奴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唉,朕干嘛要责罚你,赏你还来不及呢。”隆庆却没那么多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看来滕祥不如你啊,今日这番话,他就说出来。要是司礼监各个都像你一样,朕又怎会被那些大臣欺负?” 陈洪登时老脸通红,激动的重重磕头道:“只要能对万岁爷有用,老奴就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ps.抱歉,这章大修了一下,还有一更,稍后送到…… 第一百六十四章 香山书院 今日天气真晴朗,赵公子府上好热闹,涌进来足足上百号读书人。 而且这些读书人,最不济也是系着黑色丝绦的监生,大部分都是穿襕衫的生员,好些还穿着举人圆领,府上的仆人安敢怠慢? 幸亏赵府现在就是房间多,仆人多。男女老少齐上阵,把读书人们引到各处房中吃茶,一阵鸡飞狗跳,总算安顿下来。 这些读书人是来参加科学门入门面试的。 过去一年,赵公子人虽然不在京城,但名气依然没有消散。 一来,得益于他当初在北京的战绩太过辉煌,非但一门五进士,还在登灵济宫讲学,甚至担任过经筵日讲官,对一个舞勺少年来说,这简直是要上天啊。 哦对,他确实也上过天的。 时至今日,京城百姓仍对那腾空而起的漂亮热气球津津乐道,而且越传越神乎。 有人说,赵公子坐着热气球上过太阳。当然有人不信,说太阳多热啊,不把那热气球烤化了啊。 那人就说,他是晚上去的。 众人便恍然,心说怪不得没看到赵公子上太阳呢,原来是摸黑去的。 又有人说,赵公子落地时,把徐阁老父子扣在了热气球里。徐阁老被吓尿了,这才没脸在北京待下去了…… 甚至还有人说,赵公子是坠落人间的太白金星,造热气球只是为了找到回家的路…… 总之是越传越神,他的名气也越来越大。 加之他有五大弟子在京城,其中四位翰林,还有一个是小阁老。科学对读书人的吸引力比他本人在时还大了好几倍,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阳阳们大力弘扬之下,科学的大名已经传遍整个北京,乃至北直隶。每当他们开科普讲座,京城内外的读书人便蜂拥而至,热闹程度不亚于李叫兽在苏州的场子。 自然,想要拜入科学门的读书人也海了去了。 阳阳们秉着精挑细算的原则,生员以下学历不要,不会做几何题的不要,对科学不感兴趣的不要。以如此苛刻的条件,居然也发展出了一百多预备学员,等候师父挑选入门。 赵昊进京后,听了王武阳得意洋洋的禀报,心疼的直踹他屁股。 “还有脸邀功?!不知道为师现在开了书院,学生多多益善吗?!” “师父,我们不是只要科学精英吗?”大师兄捂着屁股,委屈的看着老师。 气得赵昊直翻白眼,心说那是我招不到学生的说辞,你们也当真?! 不过弟子把他的话,奉为圭臬,总不能说有错。赵昊只好让他们起来,闷声告诉他们,情况已经变化了,现在科学门的任务,是培育科学传播的土壤。 这就要求他们不只要招收科学精英,还要多多培养懂科学的读书人。哪怕对科学只了解些皮毛呢,也足够让土壤更肥沃了。 弟子们恍然,不禁羞愧的检讨,自己又犯了形而上学的错误,忘记了科学是不断变化向前的…… 不过赵昊怕挫伤弟子的积极性,还是表扬了他们认真弘扬科学的精神,又强调说怕犯错不是科学家,只要知错就改还是好学生。 弟子们这才重新鼓起干劲,没有滑向‘什么都不干就不会犯错’的徐氏心学领域。 ~~ 但精英就是精英,今日里分批面试下来,赵昊发现这些阳阳们精挑细选出来的预备弟子,各个都是好样的。 而且不管是真心还是装出来的,至少表现的都对科学十分向往。 从本心讲,赵昊是想统统收下,一个都不能少。 可来者不拒多没面子?再说得来的太容易,他们也不珍惜啊。 思来想去,赵公子便采取了后世公司招聘的手段,绝不当场录取。 而是面试之后,便让他们回家等通知…… 看着预备学员们惴惴不安的离去,大师兄忙奉上今日份马屁道: “我师父真是太稳健了。明**眼如炬,却仍如此慎重,这就是科学的严谨性吧!” 王鼎爵和于慎行几个都已经习惯了师兄的马屁,反正这辈子拍马也追不上师兄拍马的本事了。他们索性老老实实当他们的科学家。 “师父相中了哪些预备学员,可否示下?”于慎行深知师父渊博的学识与健忘并存,唯恐他时间一久,把这事儿给忘了。 “放心,为师忘不了。”赵昊却自信满满,因为他已经决定了,还是一个都不能少。 你见有传销集团嫌下线人多的吗?哦不,是传播科学的力量不嫌多! 至于全部录取会太掉份儿的问题,他也想好了——只要让学员们不知道,他们全都被录取了。不就得了吗? 为此,赵昊准备在北京新开一所香山书院,把这次招收的一百多学员分南北录取,一半坐船去苏州上学,一半留在京城念书。再把两个书院的入学通知书错开送达,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至于香山书院,倒也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本就在他最初的规划中,那时候准备叫玉渊书院的。但这次来京才知道,玉渊潭已经被武清伯李伟家圈占了。 虽然请干娘出面也能要回来,但一来赵昊不愿跟李家父子结怨。二来郑若曾说,这个名字作为书院不太吉利。 赵公子本着科学的精神,请老郑重新看了一处风水宝地,就把书院选在了香山。 开工前要考虑到所有可能的风险,科学就是这么严谨,没毛病! 以赵公子如今的财力和影响力,在京城开办一家书院,再请一些有名望的学者当客座教授,完全不在话下。 当然,具体还得弟子们去张罗。 他正跟王武阳几个,讲述自己对未来书院的规划,正院的大丫鬟含桃颤巍巍过来,说老爷子叫他。 “你们先照我说的,找人把图纸画出来。”赵昊便起身吩咐弟子们。 “是,师父。”弟子们一口应下,这个简单的很,翰林院和工部会搞设计的多了去了。不过前者偏园林庭院,后者则以实用为主。 “等我从河南回来,咱们就着图纸再聊。”赵公子一摆手,施施然去了正院。 “师父说去哪?”弟子们面面相觑。 “听着好像是河南?”李茂才小声道。 “不是去正院见老爷子么,怎么又去河南了?”阳阳们深感不解。 因为去河南找老高求和太丢人,所以赵公子之前,从没跟弟子们提过。 ~~ 正院后堂中,二丫鬟采莲正在给老爷子捏脚,三丫鬟簪菊给他梳头,四丫鬟探梅端着个茶盘,伺候老太爷喝茶。 赵立本舒服的哼哼唧唧,听到孙子进来也不停下,只努努嘴让他看桌上。 赵昊拿起桌上的纸片一看,见是廷议的最终结果。 不出意料,果然是研究研究、讨论讨论再说。 接过大丫鬟递上的纸媒子,赵昊烧了那张纸片,然后拍拍手上的灰,表现的十分平静。这是他一手造成的,自然没什么好激动的。 “乖孙,不要不爽嘛。”瘫在罗汉床上的赵立本,点了根烟,彻底快活了。 “能赢却不贪胜,方显大智慧。收放皆自如,才见真功夫啊!”他一边吞云吐雾的享受着,一边笑道:“经此一役,你这才在大明的朝野中,彻底立住万儿了!再没人敢跟你玩那些哩个啷了。” “什么叫‘哩个啷’?”赵昊嘟囔一声。 “领会精神。”赵立本白他一眼,接着道:“从今往后,咱爷们就可以不显山不露水,闷声发大财了。” “说到这儿。爷爷,收拾收拾,咱们赶紧出发去河南了。”赵昊眨眨眼,看着老爷子。 “咳咳!还真要我去啊?!”赵立本登时呛得鼻孔冒烟,剧烈的咳嗽起来。 三丫鬟簪菊赶紧给老爷子顺气,含桃又给他喂了水,赵立本这才缓过来,巴望着孙子道: “老夫能不去吗?” “呃……”赵昊还没见过爷爷这怂样呢。便十分理解道:“爷爷不想去就算了,明天孙儿一个人远行千里,去任那高胡子排揎。他就是打我骂我放狗咬我,也跟爷爷没有半文钱关系……” “别说了,别说了。”赵立本被这带孝孙子气得哭笑不得,举手投降道:“谁的恩怨谁了结,我去还不成?” “爷爷不要勉强自己啊。”赵昊眨眨道:“高胡子在家憋了两年,肯定一肚子邪火没处发……” “老夫躺平了任他蹂躏就是。”赵立本一脸认命道:“反正人生七十古来稀,爷爷我也不指望能活到七十了。” 赵昊嘴角抽动一下,赵立本是弘治十四年生人,今年已经六十九…… 这下又轮到他不好意思了。只好答应老爷子,路上要安排最好的条件,还得带着四个大丫鬟一起。 “还是算了吧,你叶奶奶肯定跟着的。”其实老赵这个年纪,也没啥花花肠子了,不过素来都是叶氏照顾她起居,用不着桃荷菊梅插手。 嗯,这解释很合理。 ~~ 不过老百姓出趟远门,都得准备个几天,何况赵氏祖孙兴师动众了? 再说,明天还得进宫给朱翊钧放完《葫芦娃》最后一集呢,不然自己一走俩月,小胖子还不得急的骂娘? 好吧,他不敢骂他娘。 但他会揪冯公公的胡子啊。 好吧,太监也没有胡子。 ps.第三更,求月票啊! 第一百六十五章 懂事儿 翌日一早,冯保便派小太监,来接赵公子进宫给太子爷放片子。 赵昊便带上装有最后一集《葫芦娃》的放映机,跟着那叫孙隆的小太监进了紫禁城。 朱翊钧从昨晚起就茶饭不思,满脑子都是故事的大结局。 他早早就等在翊坤宫门口,骑在冯保脖子上手搭凉棚张望,嘴里还怪腔怪掉的唱道 “葫芦娃,葫芦娃,一根藤上七朵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啦啦啦啦。叮当当咚咚当当,葫芦娃……” 咱们冯公公可是很有艺术细胞的太监,哪受得了这种贯耳魔音?一边默默的忍受,一边腹诽道,赵公子什么都好,就是唱歌不着调,把太子爷都带成驴叫了…… 好在赵昊如约而至,小胖子这才不唱了,猛地一夹马背道“驾!” 又少了两点的冯公公便颠颠儿的小跑上前。 “吁!”小胖子揪住他头上的发髻,老骟马赶紧停下。因为钢叉帽扎人,冯公公当坐骑时都是光着头的。 “殿下早安。”赵昊笑眯眯的行礼。 “赵哥,你可算来了!”朱翊钧跟他套近乎道“我都等你老半天。” “是等这个吧?”赵昊笑着亮出了放映机。因为更换图卷太麻烦,他都是提前在家里装好片子,直接把机器带来的。 “对啊对啊。”朱翊钧弯腰一把抢过放映机,激动道“我都等不及要看七娃和他的蛇精妈妈了!” “呃……”赵公子这个汗,这孩子三观怎么这么奇葩啊? “驾!”小胖子迫不及待的一扯冯公公的左耳朵,老骟马便乖乖左转,驮着太子爷进去看片了。 赵昊刚想也跟上,却听身后有人叫道“赵公子请留步。” 回头一看,见是陈洪。 “原来是陈公公。”赵昊忙客气的行礼。 “陛下有请,快跟咱家来吧。”陈洪朝他眨眨眼。 赵昊心说我们有那么熟吗?不过众目睽睽这下,也不担心这太监会耍诈。 “太子爷那边放心,已经跟冯公公打过招呼了。”陈洪却没想到,赵昊对自己如此戒备。 “那就好。”赵昊这才露出放心的笑容,跟着陈洪往乾清宫走去。 行在高高朱墙下的甬道,见前后无人,陈洪方小声对赵昊道“赵公子放松点儿,咱家和邵大侠是亲亲兄弟啊。” “哦,这样啊……”赵昊露出恍然的神情,灿烂的一笑道“在下跟樗朽先生一见如故,也是以兄弟相称啊。” “那咱们也就是兄弟了。”陈洪打蛇随棍上,谁不愿意结识财神爷? “只要大人不嫌弃。”赵昊一脸受宠若惊,完全不顾对方四老五十,比他爹年纪还大的事实。 “吼吼吼,怎么会呢?”陈洪掩嘴一笑道“樗朽提起公子来赞不绝口,皇上也常念公子的好,咱家能跟公子结交,真是求之不得呢。” 说着他便对压低声音,将皇帝召见赵昊的缘由讲了一遍,末了轻声提醒他道“咱家在万岁爷身边伺候,可知道高相公的份量。公子明白该怎么奏对了吧?” “明白了。”赵昊忙重重点头。 “总之这次,万岁爷无论如何,都想把高相公请回来,拦是拦不住的。”陈洪瞥一眼赵昊,他这个司礼监秉笔也不是吃干饭的,对赵立本和高拱的宿怨早就有所耳闻。 “所以,公子还是顺势而为,设法变不利为有利吧。” 赵昊又客气的点点头道“大人可真帮了大忙,日后必有厚报。” “哎,咱家是要交你这个朋友,可不图什么回报。”陈洪一甩手中拂尘,忽然笑道“公子真要回报,就把那放影戏的法子教教咱家吧。” “哦?”赵昊不禁吃惊道“大人也有宅属性?” “啊?”陈洪一愣。“那是什么?” “没什么,那是一种可以让世界和平的力量。”赵昊打个大大笑道“当然没问题,我家里就有动画师,大人回头派个工匠过去,一学就会。” 说着他一脸遗憾道“不过目前技术还不完善,而且也没有适合成人的脚本。” “无妨无妨,成人本子是现成的,宫里还有最好的画师……”陈洪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讪讪打住道“宫里还有旁的小主子,也吵着想看动画,不好都麻烦公子不是?” “是吗?”赵昊却想岔了。还在那儿寻思,也不知是未来寿阳公主还是永宁公主?要不是大明的公主实在不值得投资,他倒也可以让人画个《花仙子》出来。 要是李贵妃也喜欢,倒可以给她出品一套金朝版《甄嬛传》看看,帮她提高一下业务水平。 ~~ 胡思乱想间,来到了乾清宫。 隆庆皇帝在东暖阁召见赵昊,先开诚布公的说了自己的想法。 然后问他道“据说令祖父跟高师傅有宿怨,听了朕的话,是不是感觉不太舒服啊?” 皇帝现在要拉赵昊挺高,那赵高两家的矛盾就必须要有个了结。嗡嗡虽然自觉平事儿的能力了了,但还是要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有奇迹发生。 “陛下言重了,臣惶恐,更替祖父惶恐!”谁知,赵昊却立马叫起了撞天屈道“家祖虽然已经致仕,但居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此赤诚之心,是从未变过的。前年听闻高公下野,他还痛哭了一场,险些一病不起呢!” “啊?”隆庆听得两眼发直。“还有这事儿?” “千真万确啊!”赵昊信誓旦旦道“别人也觉得奇怪,对他说,高拱不是和你有矛盾吗?你应该高兴才对啊。爷爷却回答说,自己虽然跟高肃卿有些过节,但那只是个人矛盾。在公事上,他是很佩服高公的。大明如今的局面如蜩如螗,只有高公才能革旧布新。” 说着,他仰起脸来,含泪真挚道“爷爷说,他是为国家担忧,替君父哭泣啊……” “是么?从没见过赵侍郎,真是朕平生一大憾事啊。”隆庆皇帝听得鼻头发酸,心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臣子呢?这次怎么也得劝劝高师傅,臭脾气该收一收了。 他便激动的许诺道“等高师傅回来了,朕一定要让他们冰释前嫌,再继续为大明出力!” 赵公子闻言吓一跳,心说坏了,用力过猛了。老爷子怎么可能起复呢?且不说都七十的人了,关键是他还一屁股屎……这要是回来当官,还不成了言官的靶子? 他赶紧扎住口子道“陛下拳拳爱意,臣感激涕零。然则家祖年事已高,与人交谈半个时辰,要问人家名字八次,还会瞌睡两回……” “这样啊。”隆庆闻言不无遗憾道“那还是让老人家颐养天年吧。” “谢陛下恩典。”赵公子忙谢恩不迭,然后慨然表态道“陛下欲起复玄翁,小臣祖孙万分支持,并愿意亲去新郑面见玄翁,与他尽释前嫌,再劝他以国事君父为念,不要再置身事外了!” “真的吗?”隆庆没想到赵昊的态度如此端正,顿时开心极了。 “君前无戏言!”赵公子便正色答道。 “好,非常好!”嗡嗡高兴的看着赵昊道“朕回头就给高师傅修书一封,请他务必好好接待你们,一定要和好如初哦。” “臣绝不让陛下失望!”赵昊重重点头。 “真是个好孩子,必须重重有赏!”隆庆激动的一拍炕几。 这就是他为什么喜欢这小子的原因,因为自己的话,在他那里总是很管用。他和他的弟子们,那种对自己发自内心的忠诚,是在那帮臣子身上看不到的。 ‘可惜朕的女儿还太小,不然非要让他当驸马不可。’皇帝暗暗想道,不过好在还有个外甥女儿…… 不过这种事儿得妹妹做主,他可没那个胆量乱讲。 那就赏钱,呃……嗡嗡心说,跟他一比,自己就是个穷鬼。 再赏个官?再升他就比他爹官儿还高了,也不合适啊。那就给他爸升官儿?特简的官职不值钱,人家肯定不喜欢的…… 那一刻,隆庆觉得自己特卑微,堂堂皇帝,居然拿不出像样的赏赐。 正难过间,却听赵昊善解人意道“小臣斗胆代江南集团众股东讨赏,请陛下赐下墨宝!” “哦,这个……”隆庆心说这个简单,但总觉得光写几个字太磕碜了点儿。 “润笔照旧。”赵昊又补充一句。 “没问题!”隆庆皇帝登时笑逐颜开,撸起袖子道“不就是写字吗?要多少写多少,包你满意!” 暖阁中笔墨都是常备的,陈洪赶紧给皇帝研好墨,又从楠木立橱中捧出裁好的洒金宣纸。 隆庆皇帝便挥毫泼墨,按照赵昊的要求,足足写了二三十副字…… 什么‘江南投资集团’、‘江南开发公司’、‘江南金融公司’、‘江南银行’……但凡集团挂牌营业的公司,一个都没拉下。就连还没影儿的‘江南动力’、‘江南精密仪器’都提前给写好了。 虽然皇帝累得抬不起胳膊,心里却好似喝了蜜,美滋滋的合不拢嘴。 因为他足足得了三十万两的润笔费,就连一旁伺候的陈洪,都得了两万两的服务费。 当然,皇帝也知道,这笔钱是江南士绅的孝敬。 这代表那帮居心不良的家伙,终于要收起心思,不再违法乱纪了。 似乎,自己也终于可以睡得安稳一点,不用再二十七张床躲猫猫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冯公公铁锅炖自己 隆庆皇帝本打算让赵昊陪自己用午膳,但发现自己右臂使用过猛,抖得厉害,提不起筷子了。 再说今天也没杀驴,吃不到心爱的大肠刺身,嗡嗡便让赵昊自个用膳,自己先进去歇着了。 来宫里次数多了,赵昊已经对御膳失去了兴趣。比起味极鲜的菜肴来,御膳房做的这些玩意儿完全是样子货……看上去很美,但吃起来却乏味的很。 孟冲振振有词解释说,要是把哪道菜做得太好吃,让皇帝喜欢上了,岂不给刺客下毒提供便利? 所以为了陛下的安全考虑,御膳房的大厨们,只能努力把菜烧的难吃一点了。 好吧,不是水平问题。 赵公子味同嚼蜡的填饱了肚子,便起身朝暖阁谢恩退下。 刚出乾清宫,就见冯保的跟班小太监,在焦急的等着自己。 一看他出来,小太监赶紧迎上前,带着哭腔道“赵公子,快去救火啊,太子爷发飙了,把放映机砸了不说,还要我干爹表演铁锅炖自己!” “哦?”赵公子大吃一惊,心说可 一看他出来,小太监赶紧迎上前,带着哭腔道“赵公子,快去救火啊,太子爷发飙了,把那什么放映机砸了不说,还要杀我干爹!” “哦?”赵公子大吃一惊,心说可别闹出什么大乱子来,那自己可就摊上事了。 他一边跟着那小太监朝翊坤宫跑去,一边问明究竟。果然还是《葫芦娃》惹的祸,太子殿下对大结局十分不满,继而发飙。砸了机子还是无处发泄,还要冯保表演铁锅炖自己…… 赵昊闻言暗叹,寄刀片果然是自古以来的陋习。古往今来的创作者容易吗?收入微薄不说,还要冒生命危险。 不过想来一个七岁的孩子还不至于那么凶残,赵公子才壮着胆子进了翊坤宫。 一进去太子的寝宫,就见院子里支起了一口大锅,里头装着水,下头添着柴,可怜的冯公公瑟缩着坐在里头,还得哄着一旁撒泼打滚的太子爷。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我就要把你炖了,谁让你胡说八道的!”朱翊钧胖胖的脸上挂着眼泪鼻涕,朝一旁的小太监道“愣着干什么?点火呀。” 小太监哪敢动手,别看冯公公现在惨兮兮没人样。他可是东厂提督、御马监太监、司礼监首席秉笔、大内排名第二的老祖宗啊,捏死他们分分钟的事。 正在手足无措间,却听一声疾呼。 “锅中留人!” 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原来是赵公子赶到了。 冯保一看救星来了,忙摆出副哭腔道“赵公子救命啊……” 赵昊给他一个‘有我在,你放心’的眼神,走到一身紫袍,头戴玉葫芦,两脚搓地的小胖子跟前,笑眯眯的蹲下问道“殿下有什么不满意跟我说嘛,把放映机砸了以后咋看动画片啊?” “我不看了我,葫芦兄弟都变成大山,把蛇精压在下头了,还看什么看啊?”小胖子用小拳拳捶赵昊胸口道“我都难过死我了,呜呜……” “殿下不要着急嘛,《葫芦娃》虽然完了,但还有续集《葫芦小金刚》的,你心爱的葫芦娃们没有死,而且还会合体变成金刚葫芦娃!”赵昊早有准备,抛出了续集。 “金刚葫芦娃?”小胖子一抽鼻涕。“那是什么鬼?” “七合一、升级版,功能全、威力大,你值得拥有。”赵公子忙推销道“在七月新番就能看到哦。” 他满以为小胖子会就此消停,谁知太子只愣了少顷,旋即又搓腿哭起来道“我才不要什么七合一呢,我只要七娃和蛇精妈妈!” “呃?”赵昊一呆。 铁锅里的冯保苦着脸道“公子给的结局错了。太子爷是希望蛇精和七娃,把另六个葫芦娃炼化了,然后母子俩永远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啊?”赵昊心说这是什么跟什么? “对,谁让你把蛇精妈妈给画死了!”朱翊钧继续撒泼道“我不管,我就要七娃跟蛇精妈妈在一起!” 说着他指着冯保控诉道“他居然说蛇精是坏妖怪,就该用来煲汤!” “哈……”赵昊不由大汗,太子爷这是把自己带入七娃了吗? 仔细一看,可不,他这一身完全是照着七娃打扮的…… 不过冯公公也是,你一个河北人,赶忙要学广东佬煲蛇羹呢? “阿嚏,赵公子,快想想办法吧。”冯保可怜兮兮的求赵昊道“不然咱家就要给煲汤了。” “唉……”赵公子只好放下文艺工作者本就不多的节操,拍着脑门干笑道“这事儿吧,怪我没跟太子爷说清楚呀,《葫芦小金刚》里吧,蛇精的亲妹妹青蛇精,会来救她的。那青蛇精名叫小青,手持两柄宝剑……” “我不要青蛇精,我要七娃救蛇精妈妈!”朱翊钧摇着头还是不依。 “我没说完呢,在小青的呵斥下,七娃幡然悔悟,决心找神斧劈山救母……”好在赵公子看的片儿多,融梗的本事还不错,忙编凑道“于是他在猴子、狗和野鸡的陪伴下,历尽九九八十一难,终于集齐了七颗龙珠,召唤出了神龙,神龙拿出三把斧子,问他丢的是金斧子、银斧子还是铁斧子……最后七娃拿到了神斧,砍到了雷峰塔,哦不,劈开了七色山,终于救出了他亲爱的蛇精妈妈。” “这个好,这个好!”太子爷终于破涕为笑,蹦起来拍手道“这个故事棒极了,我要看这个片儿!” “没问题。”赵昊暗暗擦汗,心说对不起了,原作者老铁们,都是为了孩子啊。 “对了,再给七娃穿上鞋,弄件像样的衣裳。”朱翊钧又提意见道“别光套个小褂还扣不上,露着小奶奶多冷啊!” “没问题,没问题,是我们考虑不周了。”赵昊忙满口应下道“我给七娃穿上黄金圣衣……” “那是什么?盔甲吗?”小胖子好奇问道。 “差不多吧。”赵昊讪讪一笑,然后指指大铁锅道“现在可以让冯公公从锅里上来了吧?都泡透了都!” 朱翊钧的剧情要求得到满足,也就消了气,吩咐道“把大伴儿拉出来吧。” 落汤鸡似的冯公公阿嚏连连,还得强笑着谢恩不迭。 赵昊见状不禁有些同情冯保,心说,哪行都不容易啊…… ~~ 赵昊借口放映机损坏,七月新番只能推后一个月,以此来教育太子不要一发脾气就砸东西。 尤其是不要砸自己的东西。 再者,就算不用自己画,自己编脚本也需要时间啊! 他还跟太子拉钩,这段时间不能再乱发脾气,尤其要爱护冯大伴儿,不然档期还得延后。把个冯保感动的眼泪都下来了,心说赵公子真是太体贴了。 仅次于叔大…… 好容易安抚住了小胖子,赵昊才得以脱身出宫。 一回到府上,爷爷就告诉他,张相公送请帖来了。 “呦呵,回来了。”赵昊拿起桌上的请帖一看,是张居正请他明日上午,过府吃茶。 “廷推都结束了,他还在山上待着干什么?”赵立本哂笑一声道“从前没看出来,咱们这位‘独引相体’的张相公,还是个可大可小,变化多端的鸡贼哩。” “爷爷别老把人往坏处想嘛。”赵昊却本着‘偶像虐我千百遍,我待偶像如初恋’的精神,喜滋滋道“张相公也是重视我,才一回来就请我吃茶的。” “哈哈哈,你小子别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赵立本笑骂道“廷议的结果一出,张太岳估计肠子都悔青了。明天他还得跟你赔礼道歉,张太岳什么时候跟人道过歉?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正说明张相公有担当,有气度。”赵昊却开心道。 “你不会真把他当岳父了吧?”赵立本奇怪的打量着赵昊道“贱兮兮的。” “爷爷别误会,我只是欣赏张相公,仅此而已。”赵昊忙解释道。 “哦。”赵立本撇撇嘴,显然是不信的。 ~~ 天擦黑,一只经过长途飞行的信鸽,疲惫的落在了淮安府,恒通记总号后院的鸽房中。 照料鸽房的小厮,赶紧取下鸽腿上的竹管,快步送到了大掌柜的房中。 房中,恒通记大掌柜宋啸鸣,正在跟平江伯陈王谟对弈。 宋啸鸣接过小厮奉上的竹管,捅破蜡封,取出了里头的暗语密信。 待小厮退下,宋啸鸣取出一本《正字通》,对照暗号寻找指定的字眼,找到一个写一个。 落在纸上的,正是前日廷议的结果! “平了。”一直探着脖子的陈王谟,意兴阑珊的坐了回去。“光收买老西儿就花了三十万两,最后就这么个结果?” “江南集团的实力,远超我们的想象。要不是山西和湖广的官员都把票投给我们,咱们这次就输定了。”宋啸鸣却能从字里行间,看出更多的讯息来。顿一顿,他写下最后几个字眼道。 “而且杨四和奉送我们一个消息,赵昊要跟高新郑讲和了……” “啊?”陈王谟一阵毛骨悚然道“要是让他们穿一条裤子,我们哪还有活路?!” 说着他一把抓住宋啸鸣的手腕,急声道“不能犹豫了,动手吧!” “不要急,高拱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回来的。”宋啸鸣却摇摇头道“等朴成性那边做好准备,一起下手,效果才能达到最佳!” “唉。”陈王谟这才松开手,吐出口浊气道“你真能沉得住气!” “沉不住气怎么成大事?”宋啸鸣淡淡一笑,走一步卧槽马道“卧槽,将军!” ps今天就两章了哈,明天早起写。 第一百六十七章 喝茶吗?送闺女那种。想得美…… 张居正出的这趟短差,连来带去也有五天。这五天里,他一直密切关注着朝议的进程和结果。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其实也出乎了他的意料。赵昊和江南集团用强硬的姿态,回击了山西帮的趁火打劫。又用高超的手腕,将局面从失控的边缘拉回,让事情朝着有利于他们的方向发展。 这一切,让张相公知道自己不能再置身事外,必须要给赵昊和江南集团足够的尊重了。 于是他昨天下午自昌平返京后,马上就派人给赵昊送了请帖。又让人向内阁告假半日,说是旅途劳顿、稍事休息再去上班,其实是专为了跟赵昊好生谈一谈。 今日一早,他便让人在紫藤盛开的后院中,摆好了茶台、茶鼎、茶瓯、茶壶、茶杯等一应精细的茶具。又在紫藤架上悬空挂了个木桶,桶底铺着数层过滤用的细白沙,桶中装着他从天寿山带回来的泉水。 木桶底部,有一根出水的竹筒,将过滤后的山泉水滴在下头放的水壶中,滴滴答答的声音煞是好听。 张居正便坐在茶台旁,一边看着书,一边有一没一句的问张筱菁,她在江南过冬的见闻经历。 可惜这丫头嘴巴紧得很,对风景年俗之类的问话,回答的绘声绘色,连篇累牍。 到了‘赵昊在江南干什么’,‘你看江南集团如何’,以及‘你对赵昊感观如何’……这种问题时,她就要么语焉不详,要么推说不知了。 ‘唉,女生外向啊……’看着女儿慌乱的小神情,不谷的心在滴血,他就知道夫人答应放她去江南没个好。 父女正闲聊间,管家游七进来禀报说,赵公子来了。 张筱菁眼前一亮,刚要开心的起身相迎,看到父亲无风自动的本体,她又缩了缩修长的脖子,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照料那红泥小炭炉。 “有请。”张居正说一声,心中一阵踯躅,最终还是让女儿回避了。 ~~ 因此赵昊进来时,只看到张偶像穿一袭居家的松江道袍,头戴着黑纱网巾,坐在茶台后动作娴熟的沏茶。 见他长须如瀑般丝滑,面容如玉般俊雅,道不尽的意态潇洒。赵公子不禁暗赞一声,偶像搁到后世绝对是可以出道的。呃,跟林润整个组合的话,可能效果更佳。 “坐。”张居正微笑着招呼他,在茶台边坐定道:“前日陛下赏了新到的建宁贡茶一罐,特邀你来尝尝鲜。” 赵公子便一脸受宠若惊的坐下,看着张居正用一柄竹制茶匙,从那白瓷茶罐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匙劲直纤锐的细小茶叶,置入他面前的‘金丝铁线盏’中。 赵昊如今已是地道的大明富贵公子,自然知道这可是哥窑的老货。至于建宁贡茶则来自福建武夷山,自宋朝时就向皇家进贡,但那时叫‘龙凤茶团’……宋元时的茶是煮着喝,还加作料的,甚至有放盐的,居然山西人还放醋,更像后世的奶茶……茶叶也用模具蒸成团茶。 到了本朝,炒茶法大兴,人们不再煮茶改为泡茶,贡茶也从龙团变成了散茶。但不变的是对茶叶的要求依然精益求精,只有早春最细小的芽头,曰‘小芽’者,才能成为贡茶,送到北京给皇帝和王公大臣们饮用。 建宁贡茶芽叶小、嫩、香,而且带着贡茶的噱头,自然千金难求,光有钱是喝不到的。 赵昊跟着爷爷和马秘书,学了不少茶经,此时侃侃谈来,自然能跟张相公聊到一块去儿。 “茶水茶水,有好茶无好水,只白白浪费了茶叶。”张居正提起沸腾的水壶,为赵昊缓缓冲茶道:“你知道哪里的水沏茶最好吗?” 赵昊心说这可难不倒我,郭班主的相声教过我,便笑答道:“听说京西玉泉山的水最轻,宫里都是用那儿的水沏茶。” “哦,是吗?”张居正一愣,明显是没听说过的样子。 赵公子不禁汗颜,十全老人高祖父的爹,现在还是个一十岁的孩子。而既然自己来了,自然也就不会再有什么十全老人了。那称量天下水的风雅事儿,只能留给小胖子的儿孙来做了…… “这不是玉泉山的水,而是不谷在天寿山视察时,陵寝卫用来给我泡茶的山泉水。一尝之下居然甘甜清冽,去看了看水源,只见泉在石上流,也是分外的清凉洁净,便命人装了几缸运回来,放在木桶中过滤掉缸中的火气,用来泡茶居然是前所未有的好哇!” “那可一定要好好尝尝了。”赵公子便一脸期待的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轻呷一口,大赞道:“真是茶好水也好,平生还没喝过这么好的茶呢。” 别说是贡茶了,就是‘高碎’他也会这么说的…… “回头分你一斤,再送你一桶泉水,记得烧水要用松炭,松炭性温火慢,煮的才能透些。”张居正瞥着赵昊,状若不经意笑道:“这水是筱菁煮了半个时辰呢。” “哦。”赵昊咂咂嘴,感觉茶水里多了一次甘甜呢。 他正不知该如何作答时,张居正却话锋一转,切入正题道:“这次的廷议,虽大违不谷本意,但我也有责任,这里要向你赔个不是。” 张太岳说着端起茶盏,向赵昊做个敬茶的动作,轻叹一声道:“实不相瞒,这一年多来,不谷数度谋划起复高相公,可每次都无功而返,难免心浮气躁了点儿。无论如何,此次的事情着实考虑不周,对你们造成了不小的伤害,也让人看了笑话,抱歉了。” 虽然张相公的致歉,还是以推脱为主,但以他睥睨傲娇的脾气,能把话说到这份上,已经十分难得了。 赵昊当然是选择原谅他,忙摆摆手笑道:“相公言重了,之前要不是你提醒我,我还一直蒙在鼓里呢。别说教训那帮老西儿了,肯定要被他们摆一道的。” “哈哈。”张居正露出轻松而惋惜的笑容,这小赵不光年少多金有才英俊,还聪明绝顶、善解人意,若非已经被长公主看上,倒是东床快婿的上上之选。 但说什么都没用了,不谷的女儿岂能做小? 他意义复杂的叹息一声,对赵昊点点头道:“你能这样想,真是再好不过。这件事上,我确实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本想躲出去,来个两不得罪。可谁成想,成了这样的结果,倒显得不谷里外不是人了。” 说着他愤然道:“虞坡公也真是老糊涂了,这么大的事他不拿主意,偏要让个眼高手低的公子哥做主。早知如此,不谷才不会趟这浑水呢。” 赵昊看着张相公无风飘动的长须,不知这话有几分真假,不过二张理念不合、一生攻受倒是史有明鉴的。 这样想来,其实张居正和晋党应该也不是一路人,他们只是在起复高拱一事上,有共同的利益罢了。而晋党和河南帮如胶似漆的坚固同盟,估计在高拱起复以后,会让本打算和他比翼双飞的张相公,感到十分的难受。 所以,还是要区别对待山西帮和张相公。 对山西帮维持互不侵犯的表面兄弟关系即可,但跟张相公还是要深度绑定的。这样日后在内阁,才能有人替自己说话啊! 赵昊相信以张相公的睿智,不会想不明白,大家是彼此需要的。而且他对自己的需要,其实超过了自己对他的需要。 ‘不然张相公干嘛要从天寿山带水回来请自己喝茶?’某位自我感觉良好的赵公子,如是想道。‘当然,他要让闺女在这儿泡茶,就更完美了……’ ~~ 双方都有媾和的念头,交谈自然蜜里调油。 张居正从一旁的书本中,抽出个信封递给赵昊道:“为了表示歉意,不谷写了封信给玄翁,好好劝了劝他。你到了新郑带给他,.作用。” “多谢相公。”赵昊高兴的双手接过,郑重收入袖中。 “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张居正又给赵昊沏了杯茶,轻笑道:“新郑公是干实事的人,对你这种能做事的人,天生就有好感。再说他下野两年了,心里能不着急吗?给足他台阶他一定会下的。” “那我心里就安妥多了。”赵昊呷一口茶水,对张居正笑道:“其实在下对新郑公虽然谈不上恶感,却也没什么了解。这次之所以愿意去一趟新郑,一是局势所迫,二是因为相信张相公的眼光。您推崇备至的高相公,一定一位治世能臣。” “哦?”这马屁拍的高明,就连已经有免疫的张居正,都忍不住笑问道:“你就这么相信不谷的眼光?” “完全相信,因为英雄识英雄,英雄惜英雄嘛。”赵公子语带双关的答道。 “喔,哈哈哈……”张居正指着赵昊,不禁放声大笑起来。“你这家伙,脸皮还真是厚,连自己一块夸进去了!” 却也没说你不配…… “好,我承你的人情。”张居正拍了拍赵昊的肩膀道:“你放心,高相公是说话算数的,他做不到一定不会答应,他答应就一定会做到。” “退一万步讲,朝里不是还有不谷吗?我既然做了这个担保,将来自然不会坐视高相公出尔反尔的。”他又给赵昊吃颗定心丸,意味深长道:“咱们总是站一起的。” “是,咱们总是站一起的。”赵昊毫不犹豫的重重点头。要是没廷议那一出,他甚至可以流下激动的眼泪。 眼下,就已经是赵公子的极限了。唉,功夫还是不到家啊…… 第一百六十八章 南下南下 隔了个跨院的课堂中,敬修、嗣修正带着弟弟在争分夺秒的紧张温书。 这几天父亲出差,他们学业上松懈了不少。昨天父亲回来,因为劳累烦躁,没有立即考校功课,他们这才躲过一劫。但今天,一定逃不了了…… 张筱菁也在书房看书,不过看的是赵昊撰写的《帆船史》的手稿……当然,是马湘兰代笔。这是赵公子给航海学院的教材之一,目前还未付梓。 她自从跟着出了次海,就迷上了在无垠的大海上航行的感觉,便主动揽过了校稿抄写的工作。 通常,马秘书是不会让出自己的阵地的。但在去年除夕,两人达成了某种默契,马湘兰便推说自己忙不过来,把这个意义深远的任务,分给了小竹子。 不过今天,似乎大海上的风浪也卷到了她心里,让小竹子总是没法静下心来。她好几次想找理由去花园中露个面,但游七守在垂花门,谁也不能靠近的。 这时花园中,传来父亲爽朗的笑声。 “父亲大人好久没笑得这么开心了。”张敬修感到很高兴。 “我们日子,终于可以好过点了。”嗣修大大松了口气,父亲整天阴着个脸,太吓人了。 “父亲和谁聊天呢,这么开心?”懋修小声问道。 “是赵先生来了,我听游七叔说的。”简修奶声奶气道。 “是来看筱菁的吧。”一群缺心眼的哥哥,登时起哄开了。 把个张筱菁羞得俏面通红,但心里难免生出些小期待。心说谈完话之后,赵大哥怎么也会过来一趟。这里可都是他的学生啊…… 可惜张居正最后也没让赵昊来见他们。 只说现在正事儿要紧,教科学的事情先搁一搁,谈完事情就把他送走了,叫小竹子和等着看热闹的兄弟们好生失望…… ~~ 小竹子怅然若失的收起书本,出了课堂。她若是纯为读书,自己闺房的环境可好多了。 谁知刚绕过那块太湖石,却看见马湘兰在父亲房中的丫鬟带领下,袅袅娜娜而来。 “马姐姐怎么来了?”张筱菁顿时心情好了一半,迈着轻快的脚步迎上去。 “公子差我来,把这些书稿交给张小姐。”马秘书将捧在怀里的书袋,双手交给张筱菁。“这次也麻烦张小姐了。” 张筱菁露出绝美的笑容,伸出双手,郑重接过书袋。“请赵公子放心,定不辱使命。” “那就先多谢张小姐了。”马秘书福一福,又轻声道“对了,我们明日要出趟远门。” “啊?”张筱菁闻言微微一晃,但当着父亲的耳目,她旋即就稳住了身形。一脸不舍道“不知何时才能见到马姐姐?” “可能两个月后再回京。”马湘兰便答道“放心吧,奴家会常给小姐写信的。” “对啊,我们可是笔友啊。”张筱菁欣慰的点点头,盛情邀请道“到我那儿坐坐吧?” “公子还在门口等着奴家呢。”马秘书轻轻摇头,给了张筱菁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马姐姐一路珍重,也向赵公子带好,等你们回来。”张筱菁心中一甜,知道这是赵昊叫她来的。 “一定带到。”马湘兰微笑着点点头,告辞而去。 送走了马姐姐,张筱菁抱着书袋回到自己的闺房,掏出里头待誊抄的若干书籍,在书页里发现了一张词笺,上写一首别离小诗,虽然是马姐姐的字迹,但无疑出自赵公子之口。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反复吟着这一句,张小姐不由呆了。 乖乖,这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啊? ~~ “阿嚏!” 马车上,赵昊打了个喷嚏,看着马姐姐上来马车,他拿起桌上的帕子擦下鼻子,问道“书送下了?” “嗯,送下了。”马秘书乖巧的点点头。 “老这么麻烦人家合适吗?”赵昊有些吃不准道“我看张相公不太想让我,跟他女儿走太近呢。” “那公子还写诗给张小姐?”马湘兰好笑道。 “那诗是可以从两方面理解的。”赵公子便一本正经道“若是张小姐决定遵从父命,不再胡思乱想,我自然是那落到泥里的花瓣。” “若是张小姐真如你所言,那个啥的话……”他老脸一红的顿一顿道“自然也可以理解成‘不是无情’的意思了。” 马湘兰被公子的憨样,逗得掩口咯咯直笑。 “还不都是你多事?”赵昊气得狠狠瞪她一眼,气得伸手去她呵痒。“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拉红线了!”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马湘兰最是怕痒,赶忙柔声求饶道“婢子以为身为公子的秘书娘,就该处处为公子着想。张小姐对公子的情意,婢子不能装着看不见啊,再说小县主也是默许的……” 说着她眼里润出水,娇声道“公子将来一定感谢婢子的。” “真为我着想,你便就此打住吧。”赵昊心尖一颤,感觉自己长大了不少。不由苦笑一声道“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将来非把我家宅子点了不可!” “是,婢子再也不敢了。”马湘兰心说,凑不成春秋五霸,三国演义也不错。 “哎,老张也真是的,我又不会吃了他女儿。”赵公子无奈的叹了口气,不禁暗暗发愁,偶像这一关,我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 从大纱帽胡同出来,赵昊又到了十王府街,跟长公主和李明月道别。 知道他要去办正事,小县主倒没缠着要一起,只是嘱咐他路上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早去早回。 赵昊自然满口答应,又在留月轩留宿了一宿……别误会,小县主的绣楼早就修好搬回去了。 不过当晚,两人一起说话说到下半夜,迷迷糊糊就在一张床上睡着了。 别误会,和衣而睡的。 结果就是第二天一早,赵昊就在长公主丈母娘般的眼神,小爵爷要杀人的目光中,逃也是的离开了长公主府。 傍晌,他便和赵立本踏上了南下的行程。 从北京到新郑,最便捷的路线是走大运河一直到济宁,然后改走陆路,向西南行六百里。全程大概要半个多月。 但赵昊和漕运集团已经势成水火,哪还敢走大运河?虽然隆庆皇帝特意派了一队锦衣卫随行保护,对方不敢公然搞刺杀。 可只要煽动几千漕丁把他们的船队一围,赵昊多少护卫都抓瞎,只能任人家揉捏了。 以赵家祖孙狗怂的性子,自然不会头铁去冒险,便老老实实改走旱道。 一行数百人骑马坐车、浩浩荡荡从右安门出了北京城。行出二十里,邵大侠果然如约带着一队人马,在官道旁等候了。 两队人汇做一队,声势愈加浩大。 见这群人鲜衣怒马、刀枪齐备,打头还有人擎一面黄旗开道,沿途的商旅百姓无不闪到道旁避让,待他们走远了,才敢好奇的议论,这队皇差是要去干什么的? 大部分都猜是给皇帝搜罗美女的。听说上月北京城选了三百秀女,莫非好色的隆庆皇帝还嫌不够,又要去京外搜罗? 托言官们的福,隆庆皇帝的寡人之疾已是尽人皆知的秘密了…… ~~ 从京师南下郑州一马平川,官道的状况也不差。非但比较平整,还有数条完整的轨道,可供南来北往的马车并行。 赵昊一行乘坐的四轮马车,都安装了杜仲胶的实心胎,还有完整的减震系统,行驶在车辙轧出的轨道上十分的平稳。 而且虽然已经是五月,但许是受小冰河的影响,只要错开中午头,天气就不算太炎热。 不过为了老爷子的健康考虑,赵昊每日只准上下午各行四十里,距离一到就休息。 北直河南一地,本就人烟稠密。官道上,官方的驿馆、民间的客栈酒肆层出不穷。打前站的护卫,可以很从容的为公子祖孙,提前安排好住宿伙食,至少让他们每餐都能吃到热汤热饭,晚上可以安稳睡在床上。 一路上大把银子撒出去,自然丝毫不觉旅途劳顿,反而让赵立本生产出游的感觉。每到一处名胜古迹,必要停下来和叶氏游览一番,有时甚至不惜绕路也要去参观。 赵昊虽然心中焦急,但也不好催促,毕竟是他非拉着老爷子去登门道歉的。还不能允许老爷子自我减压? 邵大侠实在不耐烦,便跟赵昊商量,自己先行一步,去打个前站,跟高拱好生说道说道。这样他爷俩到了高家庄,心里也有底。也让高拱有个心理准备。 赵昊自然无不应允,邵大侠便带着女婿疾驰而去,留他陪着老爷子慢慢赶路。 然后他也耐下性子,把这当成一次难得的考察机会,仔细观察起沿途的民情来。 这里跟江南和京城,完全是两个世界。 尤其是藩王封地中的百姓,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枯瘦如柴,跟乞丐都差不多。 最刺痛他的,是他们眼里没有光,只有无尽的麻木。那是被残酷的生活折磨所致,那是完全看不到希望的状态…… 这让他觉得吴中百姓眼里的狡黠不忿,都是那样的宝贵了。 ps本章在发之前大修过,所以这会儿才发,抱歉…… 第一百六十九章 徐州 这边祖孙俩还在路上,那厢间,江南银行却出事儿了…… ~~ 大运河畔徐州城,位于大明南北咽喉之处,既是‘北国锁钥’、又是‘南国门户’,自古就乃兵家必争之地。 这座千年古城据说是黄帝最早的都城,历来就是华夏大地上重要的城市之一。到了本朝,大运河又流经这个数省通衢之地,故而户部在此也设立粮仓,并专设户部分司管理。这又为徐州带来了一波繁荣。 运河上,南来北往的船只络绎不绝,每日停在南门外运河码头的大小船舶成百上千。南北商旅货物过境,并在此向内地转运,自然带来了繁华的商业。 南门大街上的楼台之密、市肆之盛,货物之丰、船舶之众,虽比不上淮安和扬州,却也是江北有数的繁华之地了。 所以各家钱庄都纷纷在此设立分号,整条南门大街上,大大小小的钱庄当铺足有二十几家之多。 其中既有昔日的龙头老大徽州‘万源号’,也有运河上无敌的‘恒通记’,还有老字号的山西‘鑫隆’,以及背靠皇家的‘天惠当’。 不过如今整条街上最靓的崽,却不是这老牌四大天王,而是小太阳般的超新星——江南银行! 这家由原先不太起眼的伍记钱庄,摇身一变而来的江南银行,自从去岁挂牌开业以来,接连推出三大让利举措—— 一、在他们家存款免费! 二、定期存款付利息,存期越长、利息越高! 三、异地汇兑只收取千分之五的手续费,仅是业内行规的十分之一! 这三板斧一出,根本不用费劲宣传,来存款开户的商人们,就把江南银行徐州分行的门槛踏破了。 虽然江南银行从不公布存款总数,但同行们却有苦自知,他们已经被彻底击垮了…… 因为短短半年时间,除了恒通记和万源号之外,各家钱庄的存款总数都锐减了三分之二。视为生命的汇兑业务也同样萎缩到了只剩三分之一的样子。 要是年底还没改观,好些钱庄当铺,就得关门歇业了。 ~~ 甚至就算没有官府的强制推行,没有一条鞭法的加持,江南银行发行的白银券,也于短短半年内,在徐州城流通开了。 这玩意儿实在好使了!非但像会票一样方便携带,而且还支持小额交易。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交易双方无需到钱庄过户,直接在码头、商店中点钞,便可钱货两讫了。 收到白银券的一方,可以随时到南门大街的江南银行分号,兑换成真正的白银,一文钱都不少! 起先,商人们还坚持定期到银行去把白银券兑成白银。 但白银券实在太方便了。而且虽然将白银券兑成白银不要钱,可是把白银兑成白银券,是要收半成火耗的。所以在惰性和成本的双重驱动下,选择将白银券留在手中的商人越来越多。 这大大减轻了百姓们对白银券的顾虑……如今,徐州市面上,非但大额的买卖,就连日常的消费,也大量出现使用白银券的迹象了。 小老百姓本就只能接触到小额白银券,见东家掌柜的们,收到大票子都不去兑银子,自然就更懒得去换了。 结果市面上流通的白银券越来越多,又促使更多的人开始使用白银券。实现了赵公子期待中的‘良性循环,螺旋上升’! 别家钱庄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都是吃了一辈子钱庄饭的人,谁不知道如果江南集团的白银券,成为了公认货币后,对整个行业意味着什么? 那就是他们只能用自己的真金白银,去换人家印的纸了! 不换还不行,不换就只能等死…… 这种恶果已经在他们江南的分号中蔓延了。幸好没有江北官府背书,白银券在徐州的信誉还差点事儿。但要不果断采取行动的话,江南那些分号的悲剧,在这边上演,也是早晚的事儿了。 当然他们也可以跟进,发行自己的不记名银票,这也是一条生路。 但他们不是不想跟进,可这玩意儿,是说跟就能跟得上的吗? 他们都清楚,这种不记名的银票方便是方便了,可要是防伪做不好,谁发谁完蛋! 钱庄传统的会票,虽然也有基本的防伪,但效果了了。大明的印刷行业又十分兴旺,单靠传统的防伪印刷,分分钟给你印出比真钞还真的假钞来。 因此他们能信赖的,还是靠客户留在钱庄的印鉴,双方约定的密押暗语等手段,来防止伪造。 可那就是记名汇票啊,完全无法用在不记名银票上。 只有像江南银行一样,从纸张到印刷方法,到使用的油墨都完全与众不同。印出来的白银券与大明所有印刷物区别十分明显,才有资格发行不记名银票啊…… 总之,不掌握科学的印刷技术,是搞不掂不记名银票的! 他们也不是没想过,通过收买江南银行的伙计,刺探一下白银券是怎么印出来的。 可花了重金也只刺探到,原来江南银行也不会印。 所有的白银券,都是江南集团在西山岛上,秘密印制出来的…… 那岛上戒备森严,外人不得上岛、所有印钞工匠都不得离岛。 这种程度的保密措施,是能代表这年代,世界最高间谍水平的厂卫特务,都无法刺探的。更别说他们这些开钱庄的了。 所以他们只能干瞪眼。 ~~ 人在无助绝望的时候,总是希望有救世主降临。 小钱庄的老板们,就把恒通记当成了救世主。 万源号的后台是扬州盐商,跟江南集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靠不住。 ‘鑫隆’是老西儿的。他们靠得住,母猪能上树。 至于‘天惠当’,已经让李伟父子搞得乌烟瘴气了,自身尚且难保,根本指望不得。 所以这种时候,也只有恒通记能指望了。 况且徐州还是漕运衙门的地盘,在这里恒通记后台比谁都硬,他们不出头谁出头? 各家钱庄当铺的老板们,几乎是见天在恒通记坐着,央求他家宋大掌柜出面,好好教训一下不留余地的江南银行。 恒通记这边态度一直很好,却光答应不动弹。宋啸鸣抻了他们足足两个月,这才姗姗来迟。 “宋大掌柜,你老可算来了!”当徐州钱庄当铺的老板们,终于在恒通记楼上的豪华客厅中,看到头戴黑色方巾,身穿湖绸直裰,脚踏缎面布鞋的宋大掌柜时,一个个眼泪都下来了。 “你老要是再不来,我们都寻思着去淮安府上吊了。” “哈哈哈,至于这么严重吗?”宋啸鸣却神态轻松的招呼众人就坐,笑道“来,坐下慢慢说。” “我们乾元当这个月的汇兑还没开张呢,大掌柜说严不严重?”一个胖子哆嗦着腮帮子道。 “那可够严重的,这月都过半了。”宋啸鸣一脸同情道。 “是啊,我们润丰也没好到哪去,求爷爷告奶奶,才拉到寥寥几笔买卖,还不够开工钱呢。” “是啊,我们太惨了,大掌柜。”众人纷纷哭诉道“你老要是再不露面,真的要出人命了!” 宋啸鸣耐心听众人诉完苦,才端起茶盏呷一口道“实不相瞒,我们恒通记的日子也不好过。漕运断了仨月,我们的业务几近枯竭,全靠吃老本了。” “我们不求宋大掌柜周济。”众老板都是明白人,赶忙表态道“恰恰相反,我们愿意一起出钱出力。只求宋大掌柜能教训教训那江南银行,让他们敬畏能恒通记,也给我们留条生路!” “这样啊……”宋啸鸣端着茶盏,装模作样的寻思起来。 客厅里针落可闻,老板们屏住呼吸,等待宋大掌柜的决定。 好一会儿,宋大掌柜忽然展颜一笑道“诸位不用怕,别看江南银行张牙舞爪,不可一世。但在某家看来,他们不过是纸糊的老虎,一戳就破!” “是吗?”众掌柜难以置信的望着宋大掌柜,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说这种话? “你们之所以畏惧它,是因为不了解它,更没搞懂它。”宋啸鸣站起身来,语调沉着而自信道 “只要你们了解它,搞懂它,就知道我此言不虚了!” “是是,我等愚鲁,还请大掌柜赐教。”众人忙虚心受教。 宋啸鸣点点头,他为这一刻已经等很久了,已经顾不上卖关子了。便直接道 “从根本上,江南银行,跟我们的钱庄就是两码事儿。我们开钱庄,自然是为了赚钱的,所以必须得控制开支、保证利润,不然还做什么买卖?” “那当然了。”众人一脸理所当然道“不为赚钱谁开钱庄啊?” “那位赵公子开江南银行就不是为了赚钱。”只听宋大掌柜语出惊人道“而是为了筹钱!” “筹钱?”众老板一阵迷糊,这有些超出他们的理解范畴了。 “不错。事实上,江南银行只是为他的江南集团,吸取资金的工具而已!”宋啸鸣斩钉截铁道“他们摊子铺这么大,全靠江南银行的存银支撑!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要给存款付利息,还几乎免除了汇兑费用的原因,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骗人们把钱存进来!” “但人们把钱存到江南银行之后呢?转眼就会被挪作他用!”宋大掌柜目光扫过众人,阴测测道“诸位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说他们是纸老虎了吧?!” 第三更也是大改,完事儿都这个点儿了,不过好歹写完了。周六休息一天哈,周日再写。 第一百七十章 江行长 徐州恒通记,二楼豪华客厅内。 “诸位请想一想,那江南集团开创至今,可赚过一两银子?” 听了宋啸鸣的话,众老板不禁一阵目瞪狗呆。大家虽然都在南直,但徐州和江南根本是两个世界。他们对江南集团的了解,仅限于道听途说。不过这么大一个商号,居然一直没赚钱,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我知道,这过于耸人听闻,但事实正是如此。”只听宋啸鸣沉声道:“本人已经密切关注他们半年多了,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大家。那所谓天下奇才赵公子,不过是个好大喜功、不知死活的骗子罢了!他让江南集团同时开创了十几家公司,所有的公司都处在烧钱的创业阶段,到现在还没赚一文钱呢!” 宋大掌柜先给出结论,然后对目瞪口呆的钱庄银号当铺老板接着道: “他们的开支却高到离谱,这都是很容易就能查到的,我给大家简单算一下……从去年到现在,他们在昆山修了整整三百五十里的大堤。就算他们有水泥,石料也是自己的。但这么大工程,人吃马嚼、轻工辅料这些都不是小数,而且后来他们还付民夫工钱。不开销个两百万两,是拿不下来的!” “嘶……”众老板倒吸冷气,心说三百五十里的石头大堤,正常得开支一千万两吧?江南集团两百万两就能修好?这也太恐怖了吧? 见自己的话起了反效果,宋啸鸣忙咳嗽一声,继续道: “而且他们没有要昆山县出钱,只让县里将抛荒地、水淹地长租给他们,然后他们来招募流民垦殖,如此笨拙的获利方式,让他们非但没收回成本,反而又多了少说五十万两的开销。” “此外,他们还用同样的方式,在崇明县修了百里海塘,少说又支出一百万两。” “他们还在上海县,收购了浦东将近百万亩的盐碱地,这又是一百万两的支出。” “还有,去岁苏州民乱后。姓赵的小子充大头,敞开收购丝绸,但能卖出一半就不错了。剩下的全都积压在库里,这至少又是两百万两。” “江南各府县闻讯,纷纷求告到他头上,想让他也收购他们的丝绸,姓赵的小子来者不拒。 根据最新的消息,江南十府61个州县,已经有半数以上,都跟他们签订了包销合同。虽然年底才结款,但一个县十万两的定金都已经付了。” “那又是三百万两啊……”老板听得都眼晕了,这江南集团也太恐怖了吧?这是银子当水洒啊! “此外,他们为了制造海运的千料海船。还向龙江宝船厂、苏州造船厂下了一百万两的订单。又送了崇明县一座县城,少说二十万两。还在苏州开办了书院、医院,以及各级学校十几家,没个三十万两也打不住。这还没算他们营造总部的开销,付给工人的工钱,总花销就已经来到一千一百万两白银!” “哇……”客厅中响起一片惊呼。“花这么多钱?!” “当然。那小子不自量力,把整个江南都扛在了肩上,别看他江南集团表面风光,实际上全靠江南银行的银子在撑着!”宋啸鸣冷笑一声道: “他为什么不敢像西山公司那样公开发股票敛财啊?因为那样收支状况就瞒不住了。要是让人知道他一年花了一千多万两,却一两银子没挣的话,那些股东债主非生吞活剥了他不可,谁还会买他的股票?!” 众老板不禁纷纷点头,这也解了他们心中一个疑问。就是赵公子为何不如法炮制,也让江南集团发行股票?他们错过了西山公司,可不想再错过江南集团这辆车…… 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是辆灵车啊。还好没来,不然上去就直奔阴间了。 众老板庆幸的擦擦汗,又问道:“那他们现在,能有多少库存银啊?” “江南银行的前身伍记钱庄,也就是三四百万两的存银。虽然他们近来疯狂吸储,但终究时日尚短,最多能有个两千万两就到顶了。”宋啸鸣沉声答道。 江南集团是私人公司,不会对外公布财务报表,江南银行的经营状况更是高度机密。宋啸鸣使出浑身解数,也打听不出他们真正的底细来,只能凭经验和自家的损失毛估个数字出来。 不过他相信,以自己的判断能力,两千万两应该大差不差。 “听说江南银行还给江南集团发过债。”有钱庄老板提醒一句。 “不过一百五十万两而已,杯水车薪。”宋啸鸣看那多嘴的老板一眼,冷声道:“扣掉被挪用的一千一百万两,江南银行的库存银,不会超过的一千万两。” “那也是好大的数目了。”一众老板唏嘘不已,除了四大钱庄外,他们的库存银,离着八位数还远着呢。 “但他们叫江南银行,主要的业务都在江南。”却宋啸鸣幽幽道:“所以他们的八成库存银,都会存在江南的。” 说着他将茶盏一倾,茶水便漫洒在桌面上,转眼浸过了桌缝,滴滴答答落在红木的地板上。 “哦!”有脑子转得快的恍然拍案道:“他们在长江以北的库存银本来就少,现在运河阻塞,南边的银子再多也运不过来。所以徐州的江南银行分号,根本就是个空架子!” “不错。”宋啸鸣满意的点点头,目光凌厉的扫过众人道:“所以我们要集中力量,一起干他一下子,只要把徐州的江南银行干垮了。恐慌就会沿着运河蔓延,让临清、淮安、济宁、扬州,乃至南北两京的江南银行,全都遭到挤兑!” 说到这儿,他兴奋的满脸通红,情不自禁的裂嘴笑道:“到那时,别说江南银行了,就是整个江南集团,都要灰飞烟灭的!” “这……”一众钱庄老板却不禁犯了踯躅,他们只是想教训教训徐州的江南银行,并没有干趴下整个江南集团的心思啊。 江南集团的背后,可是站着一票江南官绅的。他们要是敢下死手,别的不说,至少在江南的买卖是保不住了。 “如今就是个你死我活的局面了,你们还有的选吗?”宋啸鸣冷冷看着这群瞻前顾后的家伙道:“让江南银行统一了天下,我恒通记背靠着漕运衙门,至不济总有口饭吃。你们能靠谁?” “这……”一记灵魂拷问,让众老板哑口无言。 “人家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还在这儿首鼠两端,你们不死谁死?!”宋啸鸣冷哼一声道:“还以为你们千呼万唤,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呢。哼,浪费老子的时间!” 说着他一挥手道:“送客!” “别别,我们干!” “跟他们拼了!” “宋大掌柜,怎么干,你发话吧!”众老板终于让他逼上了战车。 “这才像话。”宋啸鸣心中一哂,便将自己的谋划讲给众人。 众老板听完,只觉宋大掌柜的安排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完全没什么好担心的。而且也不用他们付出太多,于是都点头表示赞同。 宋大掌柜又按例跟众人歃血为盟,约定共同进退,绝不背后插刀,众人这才各自紧张的准备去了。 ~~ 江南银行这家全新概念的金融机构,以一种摧毁性的强横姿态在徐州城崛起,连带着店里的掌柜朝奉伙计们,也全都扬眉吐气、走路有风了。 哦对了,现在不叫掌柜朝奉伙计了,改叫行长经理柜员了…… 徐州分行的行长名叫江窦,乃是伍记的老人了。当初的伍记徐州分号,就是他一手创办起来的。 他对汪家的忠诚无可挑剔,能力也算是上乘,因此江雪迎对他十分的看重。 伍记改制并入江南集团时,他还拿到了股份,并依然担任改制后的徐州分行行长。所以没有人比他对这家分号的感情更深厚了。 这天一早,江行长按时在银行后院的卧房醒来。 虽然如今颇有身家了,但他依然保持着住在店里的习惯。并未像同行们一样,发达之后便在当地置业娶小。 至于他婆娘和子女,自然如所有徽商一般,留在徽州老家了。听说将来要集中搬到昆山去住,不过只是传闻,目前还没听上头提起过。 而且他可是姓江,就更要兢兢业业,不能给自家小姐丢脸了。 起床后,他便来到天井里,脱掉小褂,打一套虎虎生风的八极拳。 经理柜员们也纷纷起来,跟着行长晨练。这年代,干钱庄的都得会耍刀枪棍棒,以防遭到打劫无力反抗。 尽管钱庄的安全,有江南安保公司派驻的保安小队负责。不过江窦还是督促手下人习武不辍,多一分保险总是好的。 江行长的功夫,是他当年当海贼时练就的,不过他是船上的账房,手没沾过血。上岸后这些年养尊处优,能保持现在的健硕体格,全靠功夫没搁下。 等他练完功,小学徒……哦,现在叫临时工,已经给他打好了洗脸水,准备好刷牙的青盐。 盥洗之后,江行长来到外间和副行长,还有三位经理一起用早饭。 三个经理都是原先他手下的朝奉,现在分管储蓄、汇兑和白银票三大块业务。 ps.三连更之第一更,求月票! 第一百七十一章 怕什么来什么 至于这位姓李的副行长,却是从总行空降来,负责风险管控的。除了具体负责账目外,银行的日常经营、存贷账目、人员架构,只要跟风险沾边的,他都拥有话语权。 而当行长对他的意见置之不理时,他还可以越过行长,直接向总行风控部门汇报。 甚至在行长有严重贪污、渎职、吃里扒外的恶劣行径,并随时可能毁灭证据、杀人灭口,或者携款潜逃的极端情况下,这位李副行长拥有宣布紧急状态,直接接管银行的权力。 紧急状态下,保安队和所有职员都要听他号令,甚至他下令羁押行长,也不得违背。 当然,紧急状态过后,这位副行长要接受总行严苛的审查,如果有滥用权力的现象,将遭到严厉惩罚。 在江行长看来,这位李副行长就是上头派下来的监军,自然从不敢怠慢。 好在这位叫李察的副行长,虽然把风险控制看得比天还大,但从不插手银行具体业务,大家相处的还算过得去。 ~~ 银行效益好,待遇自然水涨船高。 就拿这伙食来讲,非但一日能有三餐不说,下午还有水果,晚上值夜的还有宵夜。都是专门的厨子准备好,整个徐州分号四五十人放开了吃。 管理层还有专门的小灶,每日光早餐就有七八样,跟下馆子没区别了。 江行长坐在花梨木的圆桌旁,一边就着八股油条喝五仁油茶,一边跟一旁的李副行长聊着河海之争的进展。 三个经理也很关心,这场事关集团未来几十年大计的争斗,不过没有他们插嘴的份儿,只能支愣耳朵听着。 伍记原先就有搜集情报的功能,虽然改叫江南银行,但依然消息灵通。 “据说是打平了。”李副行长喝了半碗辣汤,辣的他满头是汗。 李察是徽州人,刚来没多久,还喝不惯油茶。不过用鸡骨熬制,加了胡椒粉的辣汤,他却喜欢的紧。 “山东广东的官员投了弃权,老西儿和湖广帮却全都把票给漕运的人了。” “这帮死捏子!”江行长狠狠咬一口八股油条,恨恨咀嚼道“就会背后捅刀子!” “唉,谁说不是呢。”李副行长是上头下来的,自然更清楚里头的利害,叹口气道“整个江南都在等着公子成功呢。” “那下面怎么办?”江行长问道。 “说是要派员实地勘察,其实那都是幌子,还是看公子和他们继续斗法的结果。”李副行长道“总行提醒我们,当心这种时候,漕运集团狗急跳墙,对我们下手。” “哈哈,你个老李啊,三句不离本行。”江行长不由打趣道“真是太称职了。” “非常时期,小心为上啊。”李察却神情严峻道“昨天盘了下库,除了白银票的准备银外,我们的库存银刚刚一百万两,太危险了。” 现银就是银行的血槽,古今都是一理。 “一百万两不少了,老李。”江行长苦笑道“咱们徐州分行归根结底,也是吃运河饭的。漕运断了几个月了,各家商号的买卖都不好做,整日里只见提银子不见存银子,河里没水湖也干啊。” 顿一顿,他又道“再说人家别的钱庄,各处库存银加起来,也就几百万两。咱们一家分行就有一百万两,还想怎么样?” “我们不跟别人比,而是我们的资金已经接近黄线了。”李察叹气道“正常经营当然没问题,就怕有人搞我们啊。” “那倒是……”江行长这下不说什么了,如今徐州到淮安的运河完全废了,徐州分行等于跟总行断了资金联系,抵抗风险的能力确实大大减弱。 “行长,这几天,街上钱庄当铺像约好了似的,一起在收购咱们的白银票呢。”他手下管银行券的苟经理,终于忍不住插话道“而且一两银票给官足银一两外,还有十文钱的好处费,好多人都排着队去兑。还把我们柜上的银票都兑光了,拿去别家钱庄套利呢。” 用散碎或者私铸的银子,在江南银行对银票,才会在称斤轮两后,被收取火耗的。 至于官府铸造的‘官足银’兑银票,是不用另给火耗的。一两银子就是一两银票,那十文钱属于纯赚,自然有人趋之若鹜了。 “唔。”江行长点点头,这么大动静,他自然也早注意到了。去找各家钱庄的人打听,只说是自家东家顶不住了,准备收点白银票,好方便自家储户取用。 这种事儿在江南早就发生过,也算合情合理。而且各家钱庄不得不,捏着鼻子用自家银行的白银票,让江行长感到很爽。 唯一不爽的是,白银券要从总行提,自己没法印,白白放过这个套利的机会。 至于手头白银券告罄,按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反正现银也一样给付,打个报告让总行尽快再调拨一批就是。 不过让李察和小苟一提醒,江行长心里有些打鼓了。 “操,他们不会要搞事情吧?”江窦下意识将八股油条扯成了十八段。 “感觉不大对劲啊。”苟经理接着道“按说他们收一些够用也就行了,干嘛要把全城的白银券都收起来?” “莫非想用这种方式,让我们的白银券退出流通?”另一个毛经理小声道。 他却吃了众人的白眼,因为傻子才会这么做。 漕运断绝,影响的只是大宗货运,没法从江南运现银过来,运轻飘飘的白银券却不受影响。 需要的话,用几匹快马从陆路,几天之内就能运千万两的大票子过来。那些钱庄就是有银矿,也禁不起江南银行拿纸跟他们换啊。 不过,反常的背后,一定有他们没想到的原因。 众人思来想去也没想通,这时,上工的钟声敲响,五人只好停下议论。 江行长寻思一下,吩咐三个经理道“你们最近都谨慎些,尤其是放款这块,暂时停一停。就说总行加强审查了,得等到审查过后才能再放贷。” “是。”三个经理点点头。 “还有来办汇兑的,抻足了五天再说。”江行长又补充一句,摸着日渐光秃的脑门,对李副行长道“咱俩再联名把这事儿跟总行汇报一下,让他们加急把银票补过来,能从北边调点儿现银当然最好了。” “嗯。”李副行长点点头,他提醒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不过两人都知道,临清、济南那边的情况也不乐观,总行挖谁的肉补谁的疮?最后结果八成还是谁也不帮。 ~~ 伙计们打扫干净银行大堂的柜面,便卸下门板,开始一天的营业。 负责汇兑的柜员,屁股还没在椅子上坐稳,就涌来了好些人,要办理汇兑业务。 所谓‘汇兑’,就是付款人委托钱庄,将其存在钱庄的银子,支付给收款人的结算方式。这种方式便于商人们异地交易,素来是钱庄银号的主营业务。所以那柜员起先也没在意,按部就班的开始验明印签、对照密押。 第一个付款人,账户是开在江南银行苏州总行的,要求将两千两银子转给收款人。 当柜员按例询问收款人,是否在本行有户头,没有的话可以免费为他开一个,将收款存进去,是有利息的呦。 可对方却冷冰冰的表示,没有,不想开,要现银。 见对方态度坚决,柜员只能无奈表示,要现银可以,但得等五天。 “为什么不现在就给?我今天就要把钱付给别人!”收款人当场炸毛,拍着桌子质问起来,也引来了保安的瞩目。 柜员却不慌不忙指着他身后的木牌子道“这是规定。” 收款人回头一看,果然见墙上木牌写着‘本地取现超过五百两,需提前一日通知钱庄。异地汇兑取现,需提前五日通知钱庄。’ “以前都是当天就给付的啊。”付款人也从旁嚷嚷道。 “规定一直就有,别家还得等十天呢。”柜员用一种气人的语气道。 “可是以前都是当天给付的!”非但这个付款人,后面等着办汇兑的几个,也跟着嚷嚷道。 “之前是为了方便大家。现在运河断了,我们解款很不方便,大家都互相体谅一下吧。”负责汇兑的毛经理过来,拍了拍手下柜员,让他到一边去。他自己在柜台后坐定,对外头众人赔笑道“给诸位添麻烦了,不过上头定的规矩,咱们下面人也没办法啊。不如这样吧,这位爷要是着急付钱,我给您免费开一张承兑会票,拿给对方也是一样。” 汇兑的规矩摆在那里,那收款人也没理由闹起来,不过他还是咬死了要现银,宁肯等上五天,也不收同样可以用来付款的会票。 问他有什么顾虑,那人也不说,骂骂咧咧的退出了银行大堂。 毛经理把位子让给柜员,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不由毛骨悚然。 因为他发现,今天就跟中了邪一样,几乎所有客户都要求取现,而且付款人开户地都是在江南,银子也全都存在了江南,全都是异地汇兑! 吩咐柜员对客户咬死了五天付款,他悄然退出了前台。 一进里间,顾不上敲门,他便猛地推开了江行长办公室的门。 “行长,坏了,有人要挤兑咱们!”毛经理的声音都带着颤音。 “什么?”江行长心中大骇,暗道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第二更,求月票! 第一百七十二章 赢定了? 徐州城的钱庄银号当铺,都集中在南门大街上。 说来也巧,恒通记就在江南银行的对门。 此时,恒通记二楼的绮窗敞开,宋大掌柜背着手立在窗前。阳光有些刺眼,他用折扇搭个凉棚,看着对面进进出出江南银行的顾客。 只见那个取款人从江南银行出来,径直便进了恒通记。 “你这个蠢货,不知道从后面绕吗?”徐州分号的掌柜宋材,立在宋啸鸣的身后。那人一上楼,他就破口大骂。 “小人疏忽了,小人该死。”那在江南银行耍横楞的家伙,此时却乖得像小白兔,使劲抽自己耳光。 “行了,明人不做暗事。就要让他们知道,是谁在对付他们。”宋啸鸣轻摇折扇道。 “你怎么空手出来了?不是让你把银子取出来吗?”宋材止住骂,却仍没好气问道。 “说是按规矩,得五天后才能付。”那取款人忙答道:“小人寻思着闹将起来不占理,只好同意五天后再去。” “哦?”宋材吃了一惊道:“昨儿个两千两以下,还都是当天给钱的。” “是你们引起人家警觉了。”宋啸鸣却了然道:“把人家的银票都收光了,人家还能没察觉?” “这江窦还真不能当碟小菜呢。”宋材闻言颇为意外道:“从前也没觉得他,警惕性这么高。莫非是他那个叫李察的副手?” “没区别的。”宋啸鸣淡淡道:“别说五天,十天他们也运不来银子的。” “嘿嘿,一个月也不成,除非他们的银船,能插上翅膀飞过淮安。”宋材忙陪笑道。 “既然对方已经警觉了,咱们也别两千两千的取了。”宋啸鸣吩咐宋材道:“下午改成大额汇兑,今天至少要办他一百万两。” “是。”宋材忙点头应声。之所以两千两为限,是因为在江南银行,两千两以下汇兑,惯例可以直接付先银的。这样一来能体现他们财大气粗,二来也可以简化程序,大家方便。 谁知对方竟缩的这么快,让他们还没来得及偷塔就吃了闭门羹。 不过结果没差的,五天后拿不出银子,江南银行一样要完蛋。 ~~ 宋大掌柜的计划很简单,就是挤兑。 这一招放在后世不算稀奇,但在大明隆庆年间,绝对称得上创举了。 倒不是别人太笨,而是因为这年代钱庄票号的经营策略十分保守,让恶意挤兑很难奏效。 比如,钱庄为分号选址就十分慎重,除了该地本身经济发达、商业繁荣外,交通便利也十分重要。 好比成都算是大明有数的繁华城市了,但四大钱庄没有一家在那里设分号的。原因无它,交通不畅,库存银就不便从别处流转过去。要想保证成都分号的经营安全,势必要准备数倍于别处的库存银。 所以各家干脆就放弃成都,只在长江、运河沿岸的城市经营。这样一旦某处缺银,总行马上就可以藉由便捷的水运,将别处的现银运来支援。 为什么要规定五到十天的付款期?就是为了预防这种事情发生。有了宽限期,他们就不怕集中异地大额取现了。虽然钱庄票号这时候也放贷,但数量不大,最多占存银一成,绝对不会到两成,所以钱庄正常是不怕挤兑的。 可漕运中断,让大运河便捷的交通化为乌有,钱庄内部自然也无法互相支援,这就让异地汇兑出现了极大的风险。 但对钱庄这行当来说,信用是大过天的。你既然在存款时承诺过,全国分号,五天可取,那任何借口都没用。五天不见现银,顾客就可以直接砸了你的招牌,让你关门大吉。 当然,运河只是徐州到淮安段废掉了,徐州往北还勉强可以行船。江南银行从山东的济宁、临清等地的分号,还是可以拆借些头寸来救急。 不过宋啸鸣给他们算过了,就算加上济南分行,江南银行在山东的全部四家分行,能周济徐州三百万两就撑破天。 至于北直隶的那几家分行,则是鞭长莫及,等他们把银子运来,黄花菜都凉了。 宋大掌柜这几个月来,已经让人秘密的分批分次,在江南各地的江南银行分号中,建起了一百多个户头,并存入足足五百万两白银! 现在,那一百多人都已经带着他们的会票,同时来到徐州取钱,就不信他一家分行能顶得住! ~~ 不过,江南银行要比别家钱庄多一条护城河,那就是他们的白银票已经具有基本信用了。 这就让他们有可能,用快马送来银票顶事儿。虽然宋啸鸣的手下,肯定不会要银票的,但跟风取钱的人就说不定了。 为了废掉江南银行最后的指望,也为了制造疯狂挤兑的景象,宋大掌柜便让各家钱庄,大举收购江南银行的银票。 现在,所有弹药都已备齐,大炮开兮轰他娘! 宋大掌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赢定了! ~~ 对面,江南银行大堂。 尽管毛经理亲自上阵,用出几十年磨洋工的看家本领,像一头树懒一样办理业务,把每一个顾客的耐性都耗得一干二净。但到下午下班前,还是办理将近一百万两的汇兑,而且全取现银,不要会票! 这个数目,是徐州分行整整两个月的业务量了。 此时就连普通柜员也都看出来,肯定是有人来搞事情了…… 江行长一直盯着计时沙漏,申时一过,他便立即下令,敲钟打烊! 通常,他都是看着顾客办完业务,才会敲钟的。但今天,那是一刻也不能等了。 铛铛铛的钟声一响,毛经理如蒙大赦,忙起身朝排队的客户鞠躬道: “不好意思,我们下班了。诸位客官,明天再来办吧。” 客户们还想烦言,保安已经上钱请人了。他们只好骂骂咧咧退出了银行。 当保安们以最快的速度上了门板,银行所有人才松了口气。 “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塌不下来。”江窦出现在前台,对心神不宁的众手下道:“核对完业务就赶紧去吃饭吧,今晚加餐。” 说完,他转身进去内里自己的办公室。 李察早就等在那里了,不一会儿,三个经理也陆续进来。 毛经理走在最后,把门反手闩上,然后将一叠提款单放在了桌案上。 “一共是多少?”江行长啃着手指头问道,另外三人也如临大敌的看着那摞提款单。 “一百零叁万三千两。”毛经理艰难答道。 “嘶……”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四人还是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一百零三万两,正好干掉了行里所有的库存银! “看这样子,明天只会更多不会更少。”李察口干舌燥道。 “是啊。”众人点点头,今天上午办还都是小额提款。到了下午,就全变成几万两一笔了! 明天搞不好,一天就能到两百万了!拿什么付给他们啊?! “向总行放鸽求援吧。”江窦往椅背上一靠,巨大的无力感潮水般袭来。 对快捷通信的追求,是刻在钱庄票号骨子里的,所以各家钱庄都有专门的养鸽人。信鸽飞到目的地归巢之后,还会有专门的送鸽人,将鸽子装在笼子里,好吃好喝平稳的送回来。 但对方既然处心积虑要搞徐州分号,肯定有打鸟人在附近守着。大白天的从银行放信鸽太危险了,飞不出南门街,就会被人打下来。 所以放鸽人要骑马出城,到周遭无人的旷野上放飞,这样才能保证在起飞阶段不会被打下来。而且还要多准备几只信鸽,以防途中遭遇老鹰之类的猛禽。 ~~ 定定神,江行长又对众人道:“我们也不能干等着,得去拜拜各家的码头,看看能不能拆点儿头寸回来,不要在乎利息。这几天顶不过去,万事皆休!” “明白。”众人点点头,李察迟疑一下问道:“咱们是不是得先清楚,他们想要什么?要是想让我们死,那也没必要自取其辱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这张脸?”江窦哂笑一声,扶着桌子起身道:“一家家码头拜下来,就算拆不到头寸,也能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了。” “明白了。”李察点点头,对江窦道:“也算我一个。” “老李,你人生地不熟的,就不用去了吧。”江行长劝道。 “我在行里也坐不住,还是一起吧。”李察笑笑道。 “好,那就一起去吃瘪吧。”江行长哈哈一笑,感觉这李监军顺眼多了。 ~~ 果不其然,半夜五人从外头回来时,一个个灰头土脸,两手空空。 五个人默默坐在花厅里,谁也不想开口。厨房为他们端来宵夜,也没人动筷子。 他们已经跑遍了南门大街上的大小钱庄银号,都开到正常拆借利息的一倍,结果只从万源号借到了二十万两。 其余钱庄要么哭穷拿不出钱,要么冷嘲热讽……那些大肆收购白银票的钱庄银号更是恶语相向,说什么‘你们也有今天’,‘真是报应不爽’之类的,能把人活活气死。 好半晌,还是江窦这个当行长的先缓过劲儿来,对四人强笑道:“好消息是万源号和鑫隆都没掺合,光恒通记一家挑头,咱们还不算众叛亲离。” 众人却笑不起来,总有钱庄老板嘴巴不严,言语中透露出,恒通记的宋大掌柜,已经谋划此事数月了!势大财雄的恒通记,如此处心积虑一击,江南银行猝不及防间,如何遭得住啊? “行长,要不明天……”毛经理试探问道:“咱们找个理由歇业吧?” “扯淡,他们一步步都安排好了,哪能让你高挂免战牌?”江窦骂一声,断然道:“明天不按时开门,肯定就有人砸咱们的店,一下就完蛋!” 说着他端起饭碗道:“吃饭,明天还有一场恶战呢。” “是啊,吃饭吧。”李察也拿起筷子,对三个经理道:“不是还有五天吗?集团董事会和总裁,肯定能想出办法来的。咱们得坚持到底,不然有办法也没用了。” “唉,吃饭……”三人终于端起饭碗,勉强吃起来。 ps.第三更,求月票! 第一百七十三章 是可忍,孰不可忍? 苏州最繁华的地方不在城内,而在阊门外的七里山塘街。 山塘街因河而得名,山塘河西接江南运河,东连阊门,是苏州与大运河之间的交通要道。自然居货山积,行云流水,列肆招牌,灿若云锦,实乃天下一等一的繁华富贵风流地。 江南集团的总部大楼,便建筑这寸土寸金的山塘街上,距离阊门二里之处,占地整整三十六亩。 从去岁入冬,江南集团开始购地拆旧,动工起楼,到这会儿已经颇具雏形了。临街的连排三层楼台业已上瓦封顶,工人们正在粉刷外墙。 江雪迎在一众集团管理层的簇拥下,一早就来视察施工进度。包括她在内,每个人都按照赵公子制定的安全规则,头上戴着藤编的安全帽。 江总裁对这座灌注了自己和兄长心血的总部大楼,有着异乎寻常的关注。 正月底,她便来视察过年后的开工进度,这才刚结束了将近三个月的环太湖签约之旅,甫一回到苏州,就又来看进度了。而且她要求十分严格,必须将图纸的设计完全表达出来才行。有任何打马虎的地方,都会被要求返工。 这让负责总部施工的文水先生感到压力山大,都快七十的人了,还整天盯在工地上,唯恐工人哪里偷懒,让总裁抓到短处。 说起来,文水先生是文徵明的次子、吴中画派名家,也是江南一时名士了。 没办法,赵公子实在给太多。名士也能化身包工头。 看完了前排大楼,文水先生在儿子的搀扶下,带着江雪迎穿过正在装修的大堂。 后面还有一排三层的大楼,与前排建筑平行,相距超过百米。两排建筑在中轴线上以一条两层的长长廊舍相连。 这是唐宋时宫廷建筑常用的形制,其前后两殿以廊相连,称为‘工字殿’,又叫轴心舍。 在文水先生等人呈上的各种方案中,赵昊一眼就相中了这种恢弘大气、又可以充分利用空间的结构。仅那中轴线上的廊舍,就有八十八间宽敞的办公室可用。 而且没有传统江南文人造园的那股小家子气,这一点很重要。 不过文水先生还是坚持,在轴心舍的西侧院中,营造一个七八亩的园林。理由也十分充分,既然叫‘江南’集团,总部里怎么能没有园林呢? 对此,华董事长和江总裁都赞成。再说总部也需要个让员工们休息放松的地方,赵昊便点头同意了。 但是东侧院,还是按照他的意思,打造了一个可供两千人就餐的豪华食堂……虽然目前集团总部才一百来员工。 这会儿,连基本的土木工程还没结束,软装和园林自然更无从谈起。整个工地看上去灰头土脸,毫无亮点,江雪迎却看的十分仔细。 道理很简单,工程外装部分人人一目了然,相信没人敢糊弄。但内部工程有质量问题,一旦被外装掩盖住,短时间内可就再也发现不了了。 她可不希望兄长和自己的总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定要历经风雨、屹立百年不倒! ‘就像,就像……’江总裁不知想到什么,安全帽下的小脸蛋突然就红了。似乎也只有想到赵昊的时候,她才会有符合实际年龄的表现。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遐想。 江雪迎深吸口气,恢复了冷若冰霜的样子,这才回头看去,便见自己的总裁办主任米粒满头大汗而来。 米粒是米老叔的女儿,别看名字这么秀气,但已经三十多岁了。她出生时就死了娘,跟着她爹在船上长大,过惯了打打杀杀的日子,下船后也没成家,一直跟着她爹,在伍记的车马行干。 目前集团草创、人手不足,江雪迎便把她要过来,给自己当总裁办主任。总裁办主任负责对接集团各公司,督办总裁交代各项事宜,追踪集团各计划完成情况,也算位高权重了。 此时她亲自前来,还急成这样,定然有大事发生。 “今天就先到这儿吧。”江雪迎便对文水先生点点头道:“干得不错,再接再厉吧。” “哎,好嘞。”文水先生心下大石落了地。开工到现在,今天才从这位挑剔的总裁口中,听到一句好话。 然后他便带着众人识趣退下,不打扰总裁说话。 “什么事?”江雪迎柳眉微蹙的看着米粒。 “小姐,收到徐州飞鸽传书,咱们那边的分行,遭到恶意挤兑了!”米粒双手将解密的鸽书奉上。 小云儿忙接过来,递到小姐手中。 江雪迎展开那纸条看一眼,面上却丝毫不见意外之色,只淡淡一笑道:“不用担心,一切都在兄长预料之中。” “啊。”米粒吃惊的合不拢嘴。“早有预料?” 她这个总裁办主任居然不知情? “这是战略决策委员会决定的事情,只向董事会层面报备过。”江雪迎解释一句,便将那纸片递给米粒道:“立即通知集团各位董事,到总行参加临时董事会。” “是。”米粒将纸片贴身收好,立即转身出去传讯。 “咱们也回去吧。”江雪迎深深看一眼集团工地,便带着小云儿返回了苏州城。 ~~ 集团诸位董事会成员,除了年事已高的董事长在无锡,另有赵公子外出公干外,其余几位恰好都在苏州。 华伯贞自然在西山岛当岛主。王梦祥兼任江南开发总公司的董事长,也在苏州办公。王世懋和董秘俞奔都是‘薪酬与职级委员会’成员,各种员工评级、职称考试、教材审定……忙的两人焦头烂额,更是离不开苏州。 是以当天下午,在苏州的集团董事会成员,便齐聚乐桥的江南银行总行,听取江雪迎关于徐州分行遭到挤兑的报告。 这半天时间,江雪迎又收到了徐州方面进一步的禀报,已经可以确定带头挤兑的是恒通记了! 董事们闻言,自然火冒三丈。从来都是他们欺负别人,这次居然让人家摆了一道! 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儿也不能忍! “这帮漕运的人脑子瓦特了!”王梦祥气得拍桌子道:“我们处处替他们着想,为了保住他们的饭碗,甚至可以把海运减到十万石。他们竟然敢不答应,还跟我们用盘外招!” “是啊,太过了。”华伯贞也愤愤道:“有道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怎么到了他们,就成了给脸不要脸了呢?” “这要不是公子早有准备,咱们这次非得吃大亏不行!”王世懋一脸后怕的唏嘘一阵,又满脸不可思议的问道:“公子怎么能料到,他们会用这手对付咱们呢?” “兄长不是靠猜的。”坐在第二把交椅上江雪迎,便与有荣焉的解释道:“而是利用了一门叫‘货币银行学’的科学。” “货币银行学?”董事们似懂非懂道:“关于银行的学问吗?” “银行只是一部分。”江雪迎满眼崇拜的说道:“我按照兄长传授的知识,在江南银行设立了风控部,并给所有分行派去了负责风险管理的副会长。这些副行长有一个重要的工作,就是统计观察分行各种账目的变化,发现异常状况。” 说着她微微一笑,冰雪消融道:“从年后,在江南的各分行就陆续上报,各地有新开户的储户,存入大笔活期存银。” “我们银行定期存款是付利息的,而且定期转活期也不麻烦,所以储户大额存银一般都会选定期。”她知道董事们都不大懂银行的道道,便进一步解释道: “通常只有两种情况下,储户会选择活期。一是近期要动用这笔钱,二是准备到外地去取钱……因为只有活期存款才支持汇兑。” “如果是一两个人这样做还好说,几十人同时存入一百多万两的活期存银,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会引起风控部门的注意了。”江雪迎接着道:“二月里,又有一百多万两存进来,我们就彻底断定,有人要对我们不利了。” “每个储户都有详细资料留在银行,而且开户还要有保人,不费多少功夫就能查到,这些人都跟恒通记,跟那位宋大掌柜有这样那样的关系。”她最后解释道:“昔日的老大让人往江南银行存银子,当然不是为了帮我们崛起了。恒通记和宋大掌柜要干的事情,也就呼之欲出了。” 众人这才勉强听明白了,心里却更加惊骇了。 宋啸鸣何许人也?那是掌控恒通记三十年,把万源号赶下龙头老大宝座,号称‘一人压全徽’的商业奇才啊。虽然他们赵公子和江总裁也毫无疑问是商业奇才,可比起老辣的宋大掌柜,怎么看都嫩了点儿。 所以在二月时,江雪迎向董事会通报,恒通记可能在数月后恶意挤兑江南银行时,董事们其实是不太相信的。毕竟宋大掌柜的手段何其高明,怎么可能在发动之前几个月,就被小丫头发现呢? 这不科学啊…… 然而此时,当初的预言成真了。那大名鼎鼎的宋啸鸣,真被两个年龄加起来还没他大的娃娃,给看透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体系优势 甚至赵公子和江总裁,都没特意关注这个事儿。 彼时,赵昊正在进行他的江南亲善之旅。江总裁更是忙着给各家公司轮流开会,落实集团一五计划,哪顾得上寻思这种有的没的事儿? 仅仅是靠他们为江南银行架构的新体系,靠风控部门的正常工作,就按部就班的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了端倪。然后一套流程走下来,就已经把对方的来路意图、可能采取的手段,全都搞得一清二楚了。 虽然一时间,董事们也说不出为什么来,但他们就是觉得这可比,赵公子或者江总裁灵光一闪、见微知著发现有人要捣鬼可怕多了。 居然仅仅通过体系的力量,就能让宋大掌柜的手段无所遁形。这难道这就是科学的神奇?也太牛伯夷了吧…… 江雪迎却比他们的体会深得多。因为她是赵昊在集团的代理人和管家婆,赵公子自然要为她指点迷津了。 兄长跟她反复说过,公司领导者应该把最主要的精力,放在体系建设上。好的体系可以发挥 出所有人的力量,让一百个凡人战胜一个超人。 领先的体系非但可以在竞争中形成代差,让公司在很长时间里大幅度领先。还能同化追赶者,让这个世界不知不觉就变成你想要的形状…… 所以宋啸鸣和恒通记,乃至所有的钱庄银号,都注定要被江南银行扫到历史的垃圾堆去的。 任那宋大掌柜如虎如龙,在历史级别的代差面前,也只能变成被科学巨轮碾碎的可怜虫…… 会议室中,董事们唏嘘一阵,对赵公子的敬畏、对集团的忠诚又加深不少。 ~~ 其实,赵昊之所以在江南银行改制之初,就无比注重风险管理。除了有货币银行学的底子外,还有很重要一点,是来自赵立本的提醒。 去岁,江南银行开业前,老爷子听说他要存款免费,还要付息,吓得从扬州连夜赶到苏州,提醒他这是在断人家生路,当心遭到四大钱庄的报复。 赵昊虽然嘴上不在乎,却对爷爷的话十分重视。但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里?对手何时动手,如何动手都是未知数,他也不能整天钉在银行里。便精心设计了这套风控系统来自动预警。 没想到效果还不错,真就捕捉到了对手的行动。 对拥有大预言术的赵公子来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通过风控部门提供的讯息,他很轻松就能判断出,对方会对江南银行在山东的几家分行下手。 首先,江南银行目前的分行,仅限于江南、运河沿岸和北京。他谅漕运集团也不敢在江南造次。 至于北京,有西山公司在,他们得好好掂量掂量。再说在京师闹出事儿来,谁也讨不到好。 所以对手只能把爆破点放在远离江南和京师以外的地方,山东自然是最好选择了。 但赵公子也没料到,对手居然狗怂狗怂的,选择了紧挨着山东的徐州下手。可能因为徐州是凤阳巡抚的辖区,属于漕运集团的传统势力范围,出了事儿好擦屁股吧。 不过也没差,无非就是再欠个人情罢了。 “不过总裁,我们的银子到位了吗?”众董事巴巴望着江雪迎。 江雪迎点点头,语调轻松的对众人道:“按照之前的决议,我们已将江南银行的库存银一千万两,通过两次海运,秘密运送抵京,又借助新任河道总理潘中丞的掩护,将银子运到了济宁。” 河道总理衙门的驻地在山东济宁,济宁也是大运河畔的重镇,当然也有江南银行的分号了。 一千万两银子用马车要拉四五百车,但用四百料的沙船,也就是四船的事儿,这就是水运的强大之处。 四条船混在潘季驯上任的船队里,沿大运河一路南下,漕运衙门的人敢查不成? 事实上那帮人完全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这么多银子,不声不响早就到了济宁。 “为了争取时间,我在会前就让人传信给济宁分行,调拨三船银子去徐州。”江雪迎对众人歉意道:“时间紧迫,没来得及跟诸位商量。” “总裁哪里话,你是江南银行的行长,再说事有从权嘛。”董事们自然好说话的很。 “是啊,这已经过去一天了,得抓紧一切时间!”华伯贞有些吃不准,问江雪迎道:“来得及吗?” “明天信鸽就能到济宁了。”江雪迎掐指算道:“济宁和徐州相距三百里,但运河水路畅通,银子应该两天时间就能到徐州。” 顿一顿,她又道:“另外,为了防止意外,我还让济宁的余行长,持信去找潘中丞,请他老人家务必派兵护送一程。” “要得,潘中丞亲自护送都应该。”华伯贞这才放心笑道:“咱们为啥和西山公司,在北京合伙开水泥厂,不就是为了给他烧水泥吗?” “哈哈哈。”王梦祥也高兴的拢须笑道:“莫非公子连这一步都算到了。” “那是肯定的,不然公子为啥对潘中丞,比对自己亲爹还好?”王世懋凑趣笑道:“老潘家十几个孩子,都在玉峰书院里头读书,他哥哥还是副院长。可见,公子早就对潘中丞下手了。” “哈哈哈!”会议室里笑声阵阵,气氛十分欢畅。任凭那宋大掌柜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江南集团为了保险起见,居然把几乎所有的库存银,都一股脑运到了北边。 更气人的是,其中自然也包括,宋大掌柜让人存的那些。 什么?南边怎么办?南边根本不用办…… 赵公子虽然确实没多少现银,但他身边的土豪多啊。根本用不着向陆家顾家之类的开口,华家和王梦祥凑一凑,就能给他凑出个两三千万两来。 何况这两家还一直欲求不满,嫌买到的可转债太少。赵昊便让他们私下里吃了个痛快,向两家定向发行了五百万两的一年期可转债,另外还预约了一千万两的可用额度,以备不时之需。 其实这些钱,也主要是用来继续收购丝绸的。说实话,赵昊不信有人敢在江南,对江南人自己的银行下手。 那赵公子真是有一百种方法弄死你了…… ~~ 待到众人笑完了,江雪迎才把俏脸一沉,面罩寒霜道:“这次找诸位来的主要目的,并非只是通告此事!” “总裁请讲。”众人也赶忙敛住笑容,正襟危坐。 “这次我们带着最大的善意北上,却遭到漕运集团如此的羞辱——他们居然非但不领情,还想要置我们江南集团于死地!”江雪迎拍一下桌子,冷声娇叱道:“他们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很明显不知道!”董事们马上群情激昂的起身嚷嚷道:“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要报复!”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就连王世懋这种书生士大夫,都振臂高呼着要报复了。 “好,那我提议,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们也让恒通记尝尝,被恶意挤兑的滋味!”江雪迎说着举起了手。 众位与会董事也齐刷刷举手,齐声道:“同意!挤兑死他们!” ~~ 第二天一早,苏州恒通记还没下门板,就听到外头响起‘嘭嘭嘭’的砸门声。 “开门,快开门!”乱糟糟的吆喝声不绝于耳,让掌柜的一阵阵心神不宁。 “快去看看怎么回事儿。”掌柜的让大朝奉去门口瞧瞧。 不一会儿,大朝奉回来禀报道:“掌柜的,都嚷嚷着要提银子!” “提银子?”掌柜的奇怪道:“开门都等不及了?干嘛这么急。” “那谁知道呢?”大朝奉摇摇头道:“要不,我再从后门出去打听打听。” “先把门开了吧。”掌柜的听着外头门板山响,虽然钱庄的门是砸不开的,可架不住丢人啊。 “唉,好嘞。”大朝奉也知道,他们开钱庄的,就是下刀子也不能耽误开门,不然信誉不保。 待伙计们把门板一卸,客户便潮水般冲了进来,直奔取款柜台。 “快快,我要把银子取出来!” “取银子取银子!”储户们争先恐后的将手中汇票,递到高高的柜台上。 要不是柜上有铁栏杆,估计他们能直接爬进来。 柜台后的伙计都吓傻了,还是大朝奉过来,在柜台后朝众人团团作揖,赔笑道:“诸位放心,银子有的是。不过怎么也得讲个先来后到,还请排队吧。” 钱庄的护卫也过来维持秩序,储户们这才闹哄哄的排好队,一个接一个取钱。 “客官要取多少啊?”大朝奉接过第一个储户的会票和印章。 “全都取光。”那储户绷着个脸道。 “啊?全取光?”大朝奉吃了一惊,提醒道:“那您的户头可就要销户了,再开可是很麻烦的。” “销户就销户,反正老子一个子儿都不会存你家了!”储户高声道。 “好,说得好!”排他身后的一众储户,也纷纷叫起好。“我们也取光,一个子儿不存了!” “为什么呢?”大朝奉不由失声问道。 “还不是你们自己干的好事!”储户们便义愤填膺道:“江南银行都贴出告示来了,你们恒通记为了破坏我们江南海运,竟然在徐州挤兑他们!呸,这干的叫人事儿吗?我们江南人还把钱存你家,不是资敌吗?!” “就是,江南银行还宣布,为了报复你们恒通记。但凡在五天之内把存在你们家的银子,转存到他们家的,统统给三倍利息!五天之后,就只给两倍了……” 这后一条,才是他们着急的真正原因吧? ps.今天出了点小状况,就两更了哈。 第一百七十五章 你耍赖! 这些天的徐州城,真叫个滚滚如沸汤,惶惶人心乱。 果然不出所料,挤兑发生的第二天,宋大掌柜的人又来到江南银行继续办理汇兑,一上午就申请提款整整一百万两! 下午时,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挤兑的消息传开,徐州城百姓蜂拥而至,拿白银券来要求换成银子。 江南银行的大厅人山人海、人声鼎沸,险些被挤爆了! 这一幕把银行员工恶心的要死。几天前,南门大街上各家钱庄银号当铺,贴钱收购银票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就连江南银行的白银票都被提空好几天了,老百姓手里还能剩几张? 现在大厅里这些面红耳赤、大声咆哮着要退银子的所谓百姓,到底哪儿来的,也就可想而知了。 就是那些钱庄请来捣乱的托! “呸,恶心!”柜员们怒火中烧。 “兑给他们。”江行长却不允许手下有过激的行为。银票不记名,哪怕是条狗叼到柜台前,江南银行也得见票即付。 柜员们只好忍着怒火开始验钞。验钞的方法很简单,甚至不用费眼睛去看油墨、印刷这些细节,只需要将银票在手里搓一搓,扯一扯,那种撕不烂的独特手感,就足以让所有伪造者望而兴叹了。 只要是真钞无误,便现场给付官足银,一钱不差! ~~ 对面,恒通记二楼。 宋大掌柜依然站在窗前,看着自己安排的人,背着鼓鼓囊囊的褡裢,蚂蚁搬家似的鱼贯而出。 宋材给他捧着茶盏和毛巾,从旁谄笑道:“江南银行狂妄幼稚,好一个见票即付,这不是作死吗?” “不见票即付,人家凭什么把你印的纸当成钱?”宋大掌柜像看白痴一样,瞥一眼这个同宗堂弟。 “小弟的意思是,大哥棋高一着,抓住他们的漏洞致命一击。”见马屁拍到了蹄子上,宋材忙尴尬改口道:“两百多万两的银票一起挤兑,光这一手就能把他们挤兑趴下!” “那不一定。”宋啸鸣却摇摇头道:“他们的白银票还在打市场的阶段,这种时候,应该会谨慎的留够准备银。” “我让人用银票挤兑江南银行,一是消耗他们的存银,让他们没法挪用这块准备银。二是制造恐慌,让他们没法用白银票蒙混过关。”顿一顿,他幽幽道: “不过银票是个好东西,等过去这一场,不论花多大代价,我们也得发行恒通银票。” 说这话时,宋大掌柜一直盯着那‘江南银行’的金字招牌。 其实他对江南银行这家后起之秀,不乏欣赏、羡慕甚至嫉妒。自从坐上钱庄业的头把交椅后,宋啸鸣志得意满之余,也一直在苦苦寻思,如何才能把恒通记继续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宋大掌柜很清楚,眼下的状态绝对不是这个行当的终点,但该如何破局他却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江南银行以横扫一切的强横姿态彗星般崛起,宋大掌柜从这个对手身上,一下明白了,江南银行所做的事情,就是自己苦求的答案。 要想让钱庄行业实现质的飞跃,成为主宰般的存在,就要走江南银行这条路! 但龙头老大的骄傲,让恒通记无法拜一个后起之秀为师。所以他只能选择毁灭这个王座挑战者,然后沿着对方的路走下去。 ‘所以,你还是快去死吧,不要耽误我的正事儿。’宋大掌柜默默说一句,目光终于从‘江南银行’的招牌上收回,转身离开了窗口。 ~~ 正如宋大掌柜所料,因为尚未建立起白银券的信用,所以江雪迎一直要求各地分行,坚决执行‘银进票出、专款专用’的规章。 即是说,银行发出去多少银票,库里就必须专门准备多少白银,而且严禁将准备银挪作他用。 此事有风控副行长专门负责,就连行长都休想违反规定。 因此徐州分行是有足够的准备银,兑付蜂拥而来的银票的。 但市民百姓听风就是雨,一听说徐州分行发生了挤兑,也纷纷拿出自家的会票和银票,跟风到江南银行挤提挤兑。 这让徐州分行的局面显得十分风雨飘摇,然而江行长和他的手下们,却展现出了顽强的韧性。四天来,他们每日按时开门,来者不拒的兑付现银,办理汇兑业务,丝毫没有要关门逃跑的意思。 也让那些在暗中埋伏好人手,准备抓他们个正着的各家钱庄老板,感到好生失望。 这时候,江南集团在江南十府反制恒通记的消息,也通过各家钱庄的信鸽系统传到了徐州。 钱庄老板们闻讯全都吓尿了。比起江南银行开出两三倍的高息,狂吸恒通记存款这一条,他们更害怕的是,江南集团此举透露出的睚眦必报,不死不休的决心。 按说江南银行遭了这记闷棍,应该先抱头求和才是啊。就是要报复,也得等过去这关,缓过劲儿来再说吧? 怎么能满头是血就提着板砖扑上来呢?这江南银行到底是疯了,还是根本就没把他们的攻击放在眼里? 好像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他们这些小角色能遭得住的…… 众老板慌得一匹,赶紧相约来到恒通记,求见宋大掌柜,想问问他如何看待江南银行的反制? “怎么看?正常。”宋啸鸣却十分沉得住气,他安抚众老板道:“江南银行不过是想玩围魏救赵的把戏罢了。不必担心,我们恒通记的库存银足得很,不怕他们效仿。” “是啊,这两天就见分晓了,你们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宋材也从旁没好气道:“明天开始,他们可是要付银子了。这头一天的一百万两,能不能拿出来都两说呢!” “倒也是,大伙儿再安心等两天。”众老板闻言心下稍定,想想也是,只要徐州的江南银行崩溃,大家日子就好过了。管他江南的恒通记是死是活呢。 宋材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打发走了众老板。 转回时,却见宋大掌柜背着手在楼上踱步,再不复方才镇定的模样。 “叔,担心江南那边呢?”宋材赶紧给他端杯茶。 其实他们没跟那些钱庄老板说实话。江南恒通记现在的库存银,其实并不充足——存到江南银行的五百万两哪来的?就是从恒通记的库存银里提出来的啊! “不是。”宋啸鸣却摇摇头。 恒通记的老巢在淮安,从淮安往江南的运河可没断绝。他一接到江南告急,第一时间便命淮安总号,转运五百万两库存银到苏州、南京等地,这样应该足够应付江南的局面了。 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徐州分号的反应,实在太稳了。他们好像只在最初两天慌张过,之后便很快恢复了镇定,一切按部就班,好像完全不记得,明天就要开始以百万两为单位,往外付银子了。 “莫非,他们从别处找到银子了不成?”宋大掌柜想到一种可能。 “不可能吧。”宋材大摇其头道:“他们山东的那几家分行,咱们都盯着呢,到现在也没什么动作。再说他们自身都难保,上哪找银子周济徐州分行?” “唔。”宋啸鸣茫然点点头,这些事他当然知道。而且为了保险起见,他甚至请漕运总兵府暂时封锁了微山湖上的夏镇闸口,不让任何一条民船进入徐州,按说是万无一失了。 所以他才奇怪,对方到底哪来的底气? 这个问题想不透,宋大掌柜失眠了。 当天夜里,他正在床上翻来覆去摊煎饼,便听大街上响起一阵马嘶牛叫的嘈杂声。 仿佛有感应一般,宋啸鸣一下就坐起来。丫鬟赶紧点着灯,刚给他穿上鞋,就听楼梯间响起蹬蹬蹬的上楼声。 宋大掌柜这下感觉更加不妙,忙定定心神,沉声问道:“街上怎么了?” “叔,是江南银行的车队……”宋材的声音因为恐惧都变了调:“说是官船码头来了支船队,江窦带着大半伙计,赶着车去接船,卸下来的全都是银箱子!” “哪来的船队?”宋啸鸣毛都炸了,再也不窝在楼上了,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 “济宁。”宋材险些跟他撞个满怀,赶紧让到一旁。 “他们怎么过的闸口?”宋大掌柜难以置信的问道。 “他们用的是河道衙门的船……”宋材艰难答道:“打着潘季驯的旗号,闸口不敢拦啊。” “啊!这不是耍赖吗?怎么能用官府的船呢?”宋啸鸣闻言,全身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河道衙门会公然帮江南银行对付自己。 虽然他知道潘季驯和赵昊关系不错,但得罪了漕运衙门,他这个河道总理还想不想修黄河了? 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强迫自己定住神道:“那也不要紧,就算把山东四家分行的银子搬空,最多也就是三百万两。依然不够!” 这几天,宋大掌柜的人,一共在徐州分行办了整整五百万两的汇兑。再加上各家钱庄出手,还有跟风挤兑的,江南银行徐州分行的付款压力,已经来到了足足七百万两之巨! 还差一半没着落呢! “幸好叔搏兔亦用全力,不然这次还真要让他们混过去。”宋材也镇定下来,庆幸的擦擦汗。 “……”宋啸鸣却没说话,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这话有多蠢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装伯夷谁不会? 一大早,徐州城就被江南银行运来银子的消息轰动了,市民们顾不上吃饭,纷纷跑到南门大街看热闹。 果然,见见两百名全副武装的江南银行保安,护送着几十辆牛马车组成的车队,缓缓向江南银行的后门行去。 从昨天半夜到现在,这支庞大的队伍便在江南银行与官船码头间,来来回回了不知道多少趟,地上都被轧出了深深的车辙。 “这一车得多沉啊?”看着板儿车上那一口口上锁的大木箱,吃瓜群众们咋舌不已。 “一箱能装五十两的大银锭一百六十个,自己算吧。” “那三箱就是两万四千两银子啊,怪不得把牲口累得吐舌头。”有会算账的报出个数,引得人们一阵惊呼。“那这几十车,岂不得六七十万两银子!” “这都第九趟了吧?”有从昨晚就开始看热闹的,一直给计着数呢。 “哇!”人群齐齐发出一声惊呼,这下他们终于对江南银行雄厚的财力,有了直观的认识了。 “之前谁说他们没银子了?” “这不坑人吗?我的利息啊……”好些跟风取钱的储户,心疼的不要不要。他们好多都是银行开业,利率优惠时存银子进去的。结果听风就是雨,非要提前取回银子,利息自然就甭想了…… ~~ 江行长和他的手下们,使出吃奶的力气紧赶慢赶,终于赶在银行开门前,将运来的三船银子,全都运到银行入了库。 虽然大伙儿都一宿没睡,还干了半天力气活,一个个却精神奕奕,不困也不累。 “要不大家先歇一会儿?”江行长揉着发酸的肩膀道。 “不歇!现在只想开门发银子!”员工们却嗷嗷直叫,憋屈了这么些天,今天终于可以出口恶气了!他们是一秒钟都不想耽搁。 “年轻真好啊。”李副行长绽出了罕见的笑容。 “好,开门营业!”江窦抖擞精神,高喊一声。 当银行的铺板歇下,早就守在外头的人们,便见江行长昂首阔步走出来。 江窦站在阶上,朝众人团团一揖,声音洪亮道:“徐州城的老少爷们们,这几天的风风雨雨,给大家添堵了!” 他腰杆挺直,胆气粗壮,声音穿透了街道,直达对面恒通记二楼。 宋大掌柜阴着脸,抱着胳膊立在那里,听江行长继续声音洪亮道: “诸位都是耳聪目明之人,几天热闹看下来,自然都能品出其中门道。这是一场针对我们江南银行的恶意挤兑,其幕后主使,便是对面这家恒通记!” “哇……”人群发出一阵阵惊呼,心说这真是把江南银行逼急了,都指名道姓开喷了。 阴影里的宋啸鸣,嘴角不自觉的抽搐一下。其实昨天半夜到现在,他一直就在寻思该如何跟江南集团体面讲和了。 对方现在公然指名道姓,显然是不打算善罢甘休了…… “他们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在我们江南银行江浙一带的分行,用不同户头存进去整整五百万两,然后借着运河不通的机会,同时在徐州挤兑我们,想让我们的信用破产!”江行长悲愤的声音传到宋啸鸣的耳中,听得他手脚冰凉: “幸亏我们江南银行资金无比雄厚,经营万分谨慎,视信用高于以一切!我们早在江南江北各备下了数千万两的储备银。这才能紧急从济宁调拨了一千万两白银过来!” 只见那江行长激动的满脸通红,高举右臂、伸出食指,指向他所在的位置,挑衅道: “宋大掌柜,就问你一句,一千万两够不够?不够的话,我们再一千万两运来!” “嗷嗷!”没想到江行长演讲能力还挺强,把徐州百姓煽动的嗷嗷直叫,好像他们是一伙的一样。 宋啸鸣的脸色变得铁青,他虽然知道对方肯定夸大其词了。但只要他没法掏空人家的底,人家就是吹自己有一亿两,他也只能听着。 银行门口,待到老百姓的情绪平复下来,江行长这才接着高声道: “今天,本行宣布两件事!其一,所有之前来登记汇兑的储户,今天一律付清,就是时间没到的,今天也付!没办法,银库太小,装不下那么多银子啊!” “哈哈哈……”市民们被逗得大笑起来。 “其二,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咱们不能非礼人家呀!所以必须要对等报复。因此接总行指示,但凡在五天之内把存在恒通记银子,转存到我们江南银行的,统统给三倍利息!五天之后,就只给两倍了……” “嗷嗷!”老百姓就喜欢看人掐架,见江南银行反击了,都兴奋的起哄架秧子。 那些在恒通记有存款的,则挤出人群,回家找会票转存去了。 那可是三倍利息啊,存五年期的话,年利率能到9%,虽然跟放贷比起来还是不够看。可放贷风险多大? 往江南银行存钱,可是十分的保险、稳稳的出息啊! 在见识了江南银行恐怖的实力后,人们已经把‘江南银行’四个字,跟无敌划等号了。 发表完了酣畅淋漓的讲话,江窦朝着人们微微前身,然后向恒通记的二楼比划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这才施施然转身进了银行。 大堂中的柜员们要办理业务,尚能忍住欢呼。 他一进去内里,李察和三个经理,还有里头的员工们,便高声鼓噪喝彩。 “行长厉害了!” “崇拜行长!” “没想到啊,行长还有这一手,气势十足啊!”李副行长也高兴笑道:“那宋大掌柜竟让你唬得没敢露头!” “哈哈哈!”银行众人哄然大笑。 “我能有什么气势?”江战神笑歪了嘴,却还假假的谦虚道:“俗话说得好,钱是英雄胆啊。有总行送来的银子撑腰,换谁都一样横!” “换了我我可不行。”毛经理的马屁功夫,已经到大巧不工的地步。 “哈哈哈哈!”江行长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欢畅至极。 ~~ 有人欢喜就有人愁。 得知江南银行要在一天内,把之前的汇兑统统付清,那些小钱庄的老板们,就知道恒通记这次输定了。 又听说那江行长宣布,所有恒通记的储户把银子转存江南银行,给三倍利息!他们一个个吓得肝胆欲裂。 这招绝户计可太狠了,要是用在他们这些小鼻子小眼的小钱庄身上,非得把他们吸干了不可! 一想到自己之前对江行长等人的冷嘲热讽甚至谩骂,他们就如坐针毡、忐忑难安。碰头一合计,都觉得江行长八成是在等着他们上门求饶呢。 得,咱们也别磨叽了。不然大棍子抡下来,非得脑浆子四溅不可。于是一众老板们直接来到江南银行,求见江行长。 谁知对面恒通记的宋掌柜宋材,已经先来一步了。 只是宋掌柜带来的礼物被扔了出来,人也被轰出了江南银行…… 见宋掌柜灰头土脸的回去恒通记,钱庄老板们一个个面如土色。 不过江窦倒没报复他们,只是让他们以后老老实实听话,并且每家保证每个月向江南银行购买,不低于五万两的白银票,就可以哪凉快哪儿呆着去。 没办法啊,总行有推广白银票的任务,而且给的任务量还蛮重的。让这些钱庄票号帮着一起推广,艰巨的任务,就超额完成了呢! 江行长都钦佩自己的脑子,怎么越来越灵光了?莫非这次让宋大掌柜开了光的缘故? ~~ 对面的恒通记。 一楼大堂人声鼎沸,全都是来取钱的储户。 二楼贵宾客厅里,却愁云惨淡。 被对门撵出来的宋材,低头偷瞄着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的叔父。 这么多年了,他还没见过叔父,输得这么惨呢。 “明明已经做得十分小心了,他们是怎么提前知道我的计划的?”宋啸鸣歪在罗汉榻上,喃喃道:“这不应该啊,出其不意的应该是我才对啊……” “叔父怎么知道,他们提前知悉咱们的计划了?”宋材不解的问道。 “不然这几船银子哪来的?肯定是提前从海上运过来的!”宋啸鸣欲哭无泪道:“可见我们的行动,一早就落在姓赵的小子眼里。” 说着他痛苦的闭上眼睛道:“江南危矣!” 宋材知道叔父指的是挪用那五百万两后,江南的恒通记库存银只剩一半的事情。 “叔父不是已经让人,从淮安运银子去补上亏空了吗?”他小声提醒道。 “八成运不过去了……”宋啸鸣仰面朝天,捶着额头道:“没用漕运衙门的船,实在太失误了。” 仿佛为了证明他的话一般,蹬蹬蹬的上楼声再度响起。负责信鸽的伙计将一封急报送了上来。 宋材接过来,展开一看,登时面色煞白,涩声禀报道:“三天前,操江都御史衙门宣布在瓜洲至双江口一带江面,举行为期半个月的御倭操演。操演期间,所有南北船只一律不得靠近,否则以刺探军情论处……” 瓜洲是大运河在扬州与长江的交汇处,双江口是扬州主要河流汇入长江的地方,这一段都不许通行的话,所有江北的船只,都甭想南下了…… 宋啸鸣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没想到操江御史也成了江南集团的走狗! 他当然知道,银子运不到江南的后果了。他之所以还没晕过去,是因为心里还存着最后一丝指望。 海上,海上的消息还没传过来呢。 ps.还是两更,我知道到了关键情节,大家都想看个痛快,我也想写个痛快啊。但到了和尚这个年纪,哎,总有状况牵绊,让人没法全力以赴。头疼,是真的头疼,今天两章是吃布洛芬写的…… 第一百七十七章 鸟枪换炮 黑水洋上,海天一色。 但天之蓝是通透的蓝;海之蓝是幽深的蓝。不管天之蓝还是海之蓝,都是那样让人迷醉。 风帆猎猎,樯桅如林,一支飘扬着日月旗的庞大船队,正呈飞燕形编队,在黑水洋上顺流北进。 这是江南集团执行第四次海运的联合船队,由江南航运公司所属的八十艘四百料沙船,和江南安保公司所属的二十艘护航船组成。 从执行第二次海运开始,船队的船只数就翻倍了。 这是拜江南集团从江北黄泛区,招募了数万民夫到江南做工所赐。大量的劳动力被分配到崇明岛上,将沙船帮的人手完全解放出来,非但江南造船厂可以全力开工,三千名水手也都能出海了。 另一方面,龙江宝船厂和苏州造船厂陆续传来喜讯,江南集团订购的第一批各四十艘千料海船,已经可以交货了。 八十艘千料海船,少说需要六千水手才能操的动。这让赵公子欣喜之余又十分焦急,他命令陈怀秀和金科加紧训练新的水手和海兵……哦不,海上保安。 所谓‘南船北马’,江南百姓最不缺操舟戏水之人,而且见习水手一旦转正,就可以获得航运公司的正式编制,收入是寻常百姓的好几倍,自然不愁招募人手。 事实上,光沙船帮子弟就有三千多人踊跃报名。另外又从上海太仓等地招募了三千人。这一共六千名预备水手,按原计划是要进航海学院接受系统教育的。 可金科还没把学院的架子搭起来呢,公子又催得这么急,显然没法按部就班的培养了。他和陈怀秀等人一合计,只能以老带新、赶鸭子上架了。 于是三千水手,每人带两个徒弟,船老大也不例外,开始了持续数月的高强度操练……幸亏操江御史是吴叔叔,不然非得举报他们招募水军,图谋不轨不可。 ~~ 为了让老水手们能倾囊相授,金科特别规定,徒弟们转正后五年之内,薪水的三分之一归师父所有,美其名曰‘培养银’。 这在后世看来,对徒弟好像很不公平。但在这个‘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年代,不管什么手艺都不会轻易传人的。学徒拜师后,得让师傅白使唤好些年。等学成手艺后,还得给师父白干三年才能出师。 所以在时人看来,金科的‘培养银’制度,对当徒弟的其实还是的很友好。却又能调动老水手们的积极性,让他们愿意帮助徒弟们,早日通过船员考试。而不是故意藏着掖着,只把他们当免费劳力使唤。 不过那些老水手们大部分都是手巧嘴拙,会干不会说,靠言传远不如靠身教。让他们带徒弟,最好的办法就是上船实操,在海运的航路上来回多跑几趟,展示一下真正的技术比什么都强。 正常来讲,每艘四百料沙船,最多能装一千三百石粮食。但那样船只就会变得特别笨重难操,这么多二把刀在船上,很容易出事故。而且也不利于预备水手们练习技术。 为了方便操练,经过赵公子批准,每条船上只装载了三百粮食,也就是满载的零头。 所以说,这一趟趟往来于崇明和天津之间的船队,与其说是在运粮,不如说是在操练…… ~~ 江南航运的八十条沙船在操练,江南安保的二十条护航船,同样也在操练。 上次海运时,他们还只有十艘护航船,而且都是用沙船帮的旧船改造的。 但四月底,福建那边来信说,订购的十条中号乌尾船造好了。把王如龙高兴的,亲自带人去泉州的地下造船厂提了回来。这才刚刚编入海上保安队的序列,连舷号都没来得及刷,就迫不及待跟着出海首训了。 显然,这乌尾船绝对不是盖的。不然素来走高傲霸总路线的王如龙,也不会跟迎亲似的,亲自南下接船的。 这种船源自广东东莞,因其船身和船尾涂成黑色,故而又称为‘乌尾船’或是‘乌船’。它的船体由坚固耐久的铁梨木打造,因此船体坚硬如铁,‘触之无不碎,冲之无不破’,甚至可以抵挡佛郎机射出的炮弹,就连横行南海沿海的葡萄牙军舰都非常怕它。 乌尾船的大小形制与福船相仿,但福船乃松杉所造,若与乌船在海中相撞,福船会被撞碎。而且乌尾船的耐用性也好,通常福船只有十年的使用寿命,乌尾船的寿命却能长达五十年,因此虽然价格昂贵——一艘能顶五艘福船的价钱,却依然广受官军、海商乃至倭寇的追捧。 时至今日,乌尾船依然是闽粤大海主们的主力战舰。通常衡量他们舰队实力的方法,就是看有多少乌尾船。 当然,林道乾、曾一本们的旗舰,都是两三千料的大号乌尾船,远非海上保安队这种中号乌尾船可比的。 不过在没有大海主的北方海域,这种船长十丈,船宽三丈,船板厚7寸的中型乌尾船,已经可以横着走了。 ~~ 这样一条乌尾船,裸船的价格便在八百两白银以上。 赵公子的本意,是想到闽粤一带收购几家地下船场,好确保拥有稳定的乌船来源。但唐保禄去闽粤沿海一打听,才知道这些船场手上都有大海主的订单,而且早就被大海主们捏在手里了。 非但买船场这条路完全走不通,而且正常情况下,连乌尾船都买不到。 好在赵公子拥有钞能力,我加钱就是——当他开出每艘两千两的天价时,那些船场便神奇的有了产能,而且只用了三个月,第一批船就交货了。可见民营企业就是比国企效率高。 当然,那种大号的万斛乌尾船,依然是大海主们的禁脔。船场老板们要是敢卖给外人,全家都得死光光。 不过船厂老板们还是向唐保禄这位大金主,热情的推荐了他们的联营企业——位于佛山的地下枪炮厂。 别瞧不起这些民间枪炮厂,他们打造的鸟铳质量远胜户部兵器局出品,铸造的火炮更是撑起了大海主们的强大火力。就连濠镜澳的葡萄牙人,也会向他们下订单,购买一些卜加劳铸炮厂不生产的铁炮,用于补充火力。 虽然这些铁炮的质量,比起葡萄牙的铜炮差点儿意思,但架不住价格便宜量又足啊。唐保禄深知自家公子,患有严重的火力不足恐惧症。他几乎将佛山堡能买到枪炮,全都包圆了。并请船场把船开到广东,完成了火炮安装。 因此王如龙开回来的这十艘乌尾船上,各安装了‘大发贡’隼炮四门,蛇炮八门,大号佛郎机十六门! 另外,所有运粮船上的佛郎机,也从两门变成了八门……这玩意儿泉州就有的造,不过射程太近,就是一大号霰弹枪,所以仅能用于近战。 要知道,大明水师的福船,每船只装备大发贡一门,佛郎机六门而已。还不够赵昊乌尾船的零头。 而朝鲜水师还在用一百多年前的大将军炮。至于日本水军的火力,更是连朝鲜都不如…… 所以仅在火力这一块,海上保安队在大明北方海域,已经具有压倒性优势了。 ~~ 在旗舰的率领下,二十艘护航船呈雁形编队乘风破浪,庇护着身后呈品字形航行的运粮船队。 金科和王如龙并肩立在旗舰的船艉楼,看着在甲板上挥汗操练的保安队员们,两人都生出无尽感慨。 “当年咱们在大帅麾下,一共就六艘战船,还没一艘是乌尾船。”王如龙摸着红色的胡子,不可思议的咧嘴笑道:“没想到离开了军营,反而能指挥更多更强的战舰了。” “我们不是战舰。”金科皱皱眉,提醒口无遮拦的老王道:“我们是装备了必要武器的货船。只是因为责任重大、不容有失,才稍微多带了点自卫武器罢了。” 按规矩,如果船只出海,官府可每船酌给编号火铳四杆,每次酌给火药三斤。月港那边还允许远洋的船舶携带火炮,‘往贩外夷之大洋船,准其携带炮位,每船炮不得过两门,火药不得过三十斛,其火铳、弓箭、腰刀等项亦仍准携带’。 “你这是自卫吗?灭了朝鲜水师都够了。”王如龙反而觉得金科太谨慎了。“这他娘的大洋之上,王法无存的地方,哪还用这么小心?” “公子还没拿到海运权,严格说我们这形同谋反。”金科叹口气道:“就算日后拿到了海运权,要是让朝廷的人看到咱们船上这么多枪炮,也一样会感到不安的。” “怕什么啊,咱们到港之前,都会把炮收到舱里的。”王如龙笑道。 “不光是炮,嘴巴也要关严实,别让下面人上岸之后胡乱吹牛,给公子惹麻烦。”金科叹口气道:“漕运集团很乐意参我们一本的。” “哎,好吧好吧。”王如龙终于无奈点头道:“我保证以身作则。日后上下统一口径,乌尾船?大发贡?蛇炮?统统不存在的。我们就是清一水的小舢板,用的都是三眼铳,小片刀,这总成了吧?” “倒不至于这么夸张。”金科被逗笑了。“总之先忍忍吧,等公子在海上站稳了脚跟,有你吹牛的地方。” 第一百七十八章 朴成性与朴成寅 与一般海岛不同,在耽罗岛上非常少见崎岖的海湾、海角、海岬之类的地形,到处都是平坦的沙滩。因为它是一个典型的火山岛,整个海岛是由岩浆喷发形成的。 形象点儿说,耽罗岛就像个打在平底锅上的煎蛋一样,凸起的蛋黄便是汉拿山。这就导致偌大的济州岛缺少天然良港,只有济州港等寥寥几个港口还堪用。 因此济州港也就成了李朝全罗右道水师,在耽罗岛的驻扎港口。而且济州城也在不远处,所以全罗右道水军节度使朴成性朴大人,每每上岛时都会住在城里,接受那些大商人的招待。 别看耽罗岛是李朝的养马之地、流放之地,济州城内却十分的繁华呢。就算没法跟本道府城全州比,可在此间能得到的享受,是全州完全无法比拟的。 但这次朴成性却一反常态,没有进城寻欢作乐,而是老老实实住在水军营里。让州牧大人都感到十分意外,还遣使来问,是不是上次谁惹右使不开心了? 军营主将房中。 朴成性头戴着黑纱网巾,上着绸缎小褂‘赤古里’,下配宽裆肥腿裤‘把持’,并用细带缚住宽大的裤脚线,穿着双白布袜,盘腿坐在个炭盆前。 炭盆上架了个烤盘,上头的猪五花和猪皮,正滋滋冒油。 一个跟他同样打扮、稍年轻些的男子,坐在烤盘对面,正用个铜夹子翻动着烤猪皮。 朴成性一边贪婪的抽着鼻子,一边对跪坐门口的小吏道:“回去请李大人放心,本将只是有军情在身,不能擅离军营罢了。待到敌情解除,自然会去寻他作乐。” “明白了,那就不打扰右使了。”小吏欠身退下。 年轻男子将烤猪皮夹给朴成性,朴成性蘸了蘸浅碟中的大酱,将猪皮与萝卜条、葱丝一同包在生菜叶里,然后送到口中咔哧咬一口,一脸享受的用鼻音道: “哦,闹木马西大,猪皮和大酱真是绝配啊……” 说完便咔哧咔哧嚼起来。 对面的年轻人却有些不看气氛的问道:“哥,我们真要去攻打天朝的船队吗?” “呃……”朴成性闻言,一下就噎住了,翻着白眼指向桌上的茶杯。 年轻人赶紧给他端起麦茶,朴成性接过来灌下去,这才长舒口气道:“成寅呐,应该吃饭的时候聊这个吗?” 那叫成寅的年轻人,是朴成性的亲弟弟,靠着哥哥当了个水军虞侯,赶紧低头道:“哥,小弟弟错了。可小弟弟实在是太恐惧了。本朝开国百七十年,还从没人敢冒犯过天朝呢?” “混蛋,没规矩!”朴成性眼珠子瞪得溜圆,气得举着筷子要抽他。 “哥,小弟弟是担心你啊。”朴成寅巴望着朴成性道:“你可是咱们朴家的柱石啊!” “唉……”朴成性这才颓然放下手,郁闷的灌一杯烧酒,长长一叹道:“被人家捏住了把柄。我有什么办法?” 一个月前,他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上将他在天朝恒通记的进出账目逐条列明,并威胁他要是不按照信上说的做,就把账册送到汉城去。 这可要了朴成性的亲命了,要是让王京中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知道自己居然在天朝有三十万两存银,非得把他抄家灭门了不可。 ~~ 耽罗岛水军营寨,主将房中。 “送到汉城很可怕吗?”朴成寅不解问道:“那钱又不是哥一个人捞的,京里大人们都有份,他们应该会帮着掩盖吧。” “当然很可怕了。”事到如今,朴成性也没什么好瞒着弟弟了。“两班大人谁不知道,这个全罗右道水军节度使是一等一的肥缺?我当初能抢过别人,是因为我同意,捞到的抽水八成上交给他们,自己只留两成。别人都想要三成甚至四成,大人们觉得我懂事不贪,所以才会让我来当这个节度使。” 说着他苦笑一声道:“这二年,我一共孝敬京里十二万两银子,大人们都还挺满意。要是让大人们知道,我除了送回家里的两万两,另外还在天朝存了三十万两?你想会怎样?” “啊,这么多?”朴成寅吓得掉了手中的夹子,他没想到欧巴的胆子这么大。 “你别那么大声,不想活了吗?”朴成性赶紧去捂弟弟的嘴。要知道整个朝鲜水师,一年的军饷军费加起来,不过才区区五万两……要是让外头的士兵知道,主将居然吃三十万两的独食,只让他们喝了点儿汤。非把他兄弟俩活活烤了不成。 “我跟前任打听过,他们一年孝敬,从没超五万两。谁知道合该我发财,上任不久就赶上天朝九大家内讧,江南往日本的海贸断绝。这下日本人只能从咱们济州岛进货了,岛上海商买卖这下火爆到一塌糊涂。” 朴成性说着舔了舔嘴唇,压低声音道:“进进出出咱们济州岛的走私船,一下多了三四倍不止,咱们的抽水自然也高了好几倍。只不过我让那些海商,把大部分的钱都存到天朝的户头里,只有小部分交的是现银。” 说着他叹了口气道:“哥哥我不是贪财,是担心王京里的贵人们,看到这个位子的油水又多了几倍,会把我一脚踢走啊。” 朴成寅心说,这还不是贪财是什么? 面上却担忧道:“那我们也不能对天朝的船队下手啊,一旦天朝追究下来,王上尚且要吃罪,又有谁能保得住欧巴呢?”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会冒那个险的……”朴成性苦着脸点点头,忽然指着烤盘惊叫道:“糊了糊了……” “哎呀呀,太可惜了。”朴成寅赶紧把烤糊的五花肉夹出烤盘,一脸惋惜的要丢掉。 “别扔,败家子,还有能吃的。”朴成性眼疾手快,夹住黑乎乎的五花肉,用铜剪刀将糊掉的部分小心刮掉,然后蘸上浓浓的大酱,配着萝卜条葱丝用生菜包起来,喀嚓咬一口道:“这么就吃不出糊味了。” “还是哥会过日子。”朴成寅满脸叹服,也学着大哥的样子,将余下的五花肉处理好。兄弟俩便包着菜叶子咔哧咔哧吃了个精光。 然后一起拍着肚皮,歪在木地板上。 朴成性打个饱嗝道:“我好了。” “我也好了。”朴成寅也打个饱嗝,问道:“哥,你还没说完呢。” “我当然没那么傻,直接派水师,去打天朝的船队。”朴成性翘着二郎腿,一边用牙签剔牙,一边道:“虽然对方保证,一切后果他们负责,但天朝的船队,能不惹还是不惹的好。” 顿一顿,他歪过身子,小声对弟弟道:“我让金老板去联系三岛倭寇了。” “啊?”朴成寅又是一惊。 朝鲜人所谓‘三岛倭寇’,是指距离济州岛仅四百多里外的对马岛、壹岐岛、平户岛三岛,这三岛归属于日本平户藩,是素来以水军著称的武士集团。 因为当年的高丽王国曾协助元朝讨伐日本,所以元朝覆灭之后,他们便时常侵扰朝鲜沿海,由此被朝鲜称为‘三岛倭寇’。 但在日本南北朝时代,由于平户藩所支持的南朝长期居于下风,经济被势力较强的北朝所压制,本来对朝鲜政治上的报复劫掠,就转变成对朝鲜、中国东南沿海的纯粹海盗行为。 那些侵扰大明的倭寇中,‘真倭’就主要来源于此。 ~~ 朝鲜在济州岛及周边岛屿,设置了许多烽堠、水寨。乃至全罗道的水军,就是为了防御这三岛倭寇的。 但神奇的是,一百年后,朝鲜水军和三岛倭寇居然狼狈为奸,一起大发走私财。这些年倒确实也再没闹过倭患,可见要想实现大和谐,还是得一起发财啊。 “那日本人怎么答复的?”朴成寅紧张的问道。 “倭人都打劫天朝沿海多少年了,也没见天朝兴师讨伐。所以他们根本不怕天朝之威,听说海上有肥羊上门,他们二话不说,就倾巢而出了。”朴成性略一寻思道:“已经在马罗岛东边等了两天了。” 说着他看看墙上的黄历道:“按天朝那边的消息,那支船队昨天从崇明放洋,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上午,两边就该碰上了。” “原来如此。”朴成寅恍然,怪不得哥下令让所有水军回营戒备呢,原来是怕碰上倭寇的船队。 “保护济州岛不受侵害,是我们朝鲜水师的本职,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我们选择暂避锋芒,防止倭寇登陆,十分的合理。”朴成性一本正经道:“至于天朝的船队,大明不是片板不下海吗?我们可不知道他们在济州附近海域遇到袭击,同样十分合理。” “合理合理,十分合理。”朴成寅心下一松,又有些挠头道:“可倭寇狡诈多端、欺软怕硬,要是万一在天朝船队那儿碰了钉子,转身登济州岛劫掠怎么办?李州牧可是府尹大人的小舅子,甩锅的话,咱们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唔,有道理。”朴成性深以为然的挠挠脚心,寻思片刻道:“这样吧,你这就带十条船到加波岛一带,去掉旗号、扮作民船,背向济州岛列阵。不要插手他们的战斗,只驱赶船只,不许靠近济州岛。” “包括天朝的船只?” “当然,要是天朝人登岛求救,你说我是救还是不救?”朴成性一脸理所当然道。 “嗯,明白了。”朴成寅点点头,起身披挂整齐,带船出海去了。 ps.依然两更,但懂的自然懂,这两更耗费的时间精力,赶上写四更了,从早晨一直写到刚才…… 第一百七十九章 开炮 当晨曦为黑水洋带来万点波光,海运船队的航行进入了第三天清晨。 穿戴整齐的司令兵,迈着正步上到船艉楼上,然后郑重其事的拿起悬在胸前的唢呐,吹起了起床曲‘木兰从军’。 将唢呐用于军令,并非赵公子对解放军军号的拙劣模仿,而是戚家军中一直使用的传令方法。戚继光的《纪效新书·武备志》中有云,‘凡掌号笛,即是吹唢呐也。’ 那高亢轻快的唢呐声,很快便传遍了乌尾船的每一个角落。 听到起床喇叭,褚六响条件反射的睁开眼,从吊床上翻身下来。 炮组的新兵稍早就起床了,给他准备好了擦脸的湿棉巾。 褚六响接过棉巾使劲擦擦脸,驱散了残余的睡意。新兵又将他的蓝色裹头巾、黑色齐腰甲、对襟蓝色麻布褂、同色的麻布短裤递上来,伺候他一件件穿戴整齐。 这也是保安队员们的统一装束,唯一不同的是,他棉甲的前襟领口处,绣了两道醒目的红杠。 因为他如今被提升为旗舰舰艏炮组的炮组长,并荣升二级警员了。 其余入伍满一年的炮手,领口都绣着一道红杠。那刚当参加保安队的新兵,领口上则空空如也。 按照江南安保集团颁布的《安保人员职级条例》,加入保安队第一年为预备警员,满一年并通过考核后,可升为三级警员。满三年并考核合格后,方能晋升二级警员。 安保大队才成立了一年,哪怕最早加入的保安,也不够资格升为二级警员。褚六响能绣上两道杠,自然是因为首航时那一炮打得准了,才破格提升了一级。 别小看这一级,保安队的等级森严。平时,下级遇到上级要主动敬礼让行,使用敬语。而且每一级的收入,都有显著提升。预备警员每月的津贴加出海补助,能拿到2两银子。三级警员一个月就涨到5两。而褚六响这样的二级警员,甚至能拿到8两! 苏州城一个技术工人,每月收入也才一两五。海上保安队员们领的可谓是超高薪了。哪怕不算出海补助,褚六响一个月也能拿到4两银子,依然是超高薪。 当然,这高薪可不是那么好拿的,那是他们经受住了童梓功的变态折磨,又日复一日在王如龙的严厉军规下坚持下来的结果。和他同期进训练大队的兄弟,最终只有半数能上船,其余的都被打发到岸上去站岗了。 褚六响知道船上的弟兄们都在羡慕自己超擢,他一边自豪的理顺自己的警衔条,一边抚今忆昔的不胜感慨。‘俺一个吃不饱饭的沂蒙山农民,怎么打炮就这么准呢?’ 正在臭屁间,忽然船上又响起一阵凄厉的铜锣声! 褚六响一愣,旋即血往上涌,忙朝正在整理内务的手下弟兄吆喝道:“快上炮位!” 那是遇敌警戒的信号! 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演习来着,但谁也丝毫不敢怠慢。不然除了要承受舰长的臭骂,还得给全船洗甲板、刷马桶,严重的甚至会被记过。 记过可太可怕了,一次记过当年晋升就泡汤,两次记过降职,三次就得下船了! ~~ 褚六响带着炮手们冲出舱室,爬上了船艏甲板。炮手们解开固定绳索、掀开防雨毡,露出四门炮车。 填装手和火药员掀开炮车旁的木地板,露出内藏式的炮弹舱。又从舱里抬出火药桶,解开防雨布,然后火药员拿定量木勺装发射药,填装手填生铁实心弹,插上引信。 待火药员盖好火药桶,举起大拇指,副炮手便点燃了火把,包括褚六响在内的四名主炮手,持火绳等待发射命令。 从他们听到锣声,到完成发射准备,统共只用了三分钟时间。所有动作行云流水、配合毫无间隙,全靠日复一日的操练,给他们留下的身体记忆。 开炮的命令迟迟没有响起,褚六响这时才顾得上四处张望,看看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他在船艏视野最好,环视之下,一览无余。 只见航海长站在船艉楼的舵室门外,有节奏的吹着哨子,指挥着操帆手们一起拼命的扯动船尾野狐帆的帆缆,来协助三十米长的大船向三点钟方向转向转舵。 船艉和侧弦的炮手也已经就位,虽然褚六响从不把佛郎机当成炮。 陆战队员们则将防止敌人接弦的竹刺排张开,又扛着沙包在甲板上堆成掩体,最后将海水浸湿的破棉被,遮盖住船上容易被攻击起火的位置。 再看远处,整个船队也在旗舰信号旗的指挥下,艰难的改变着队形。 十艘乌尾船在向着东面海域,准备组成一字阵迎敌。 另外十艘船护卫船,则在乌尾船百米外航行,准备组成第二道战列线。 八十艘运粮船则在互相靠拢,准备组成密集防御阵型。锣鼓声、喊叫声、号子声响彻云霄,平静的海面上乱作一团。 这到底是演习,还是真遇到了海盗? 褚六响满心疑问,拿起配发给舰艏炮组的单筒望远镜,朝着迎敌的方向望去。 一个小小的岛屿出现在镜头中。褚六响已经是第四次走这条航路了,自然知道那是距离济州岛十五里的马罗岛,也是这条航线中的重要地标。 不过通常,应该是向北转,而不是往东…… 正胡思乱想间,他忽然就透过望远镜,看到一排细小的黑点,正从马罗岛方向,朝己方的位置快速移动! “果然有敌情!”褚六响再度血往上涌,这次俺要晋升一级警员! ~~ 船艉楼舵室内,王如龙神情冷峻的立在指挥台前,用双筒望远镜看着不断靠近的不明船队。 是主桅上的瞭望哨,在片刻之前发现有埋伏的。 海上的视线十分通透,瞭望哨又配有高倍的望远镜,正常讲会更早就发现敌情的。 然而对方却巧妙的借助马罗岛的掩护,隐藏住了行迹。 直到他们从岛背面驶出,抢占上风口时,瞭望哨才猝然发现敌踪,敲响铜锣示警! 但这时,想要先敌发现,悄然转向的时机已经不复存在。敌人已经抢占了上风口,逃跑是最坏的选择。 何况王如龙打了半辈子仗,还从没不战而逃过一次呢。 所以,唯有一战了! 一旁的旗舰舰长海尔哥也持望远镜,在紧张的眺望着敌情。 这会儿已经能看清敌船的数目和船型了。 “好家伙,这得六七十条船啊……”海尔哥倒吸口冷气,他当年就是戚家军的水军船长,在沿海跟倭寇没少交手,却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七十条日本船。”王如龙沉声说道。 这年代日本的造船水平,也就是宋朝的程度。样式基本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在船上驮了个房子,跟秦淮河上的画舫似的。只是大小不同。 “旗舰是一艘安宅船,周围十几条关船,其余的都是更小的小早。”王如龙眉头紧拧道,给出结论道:“肯定是三岛倭寇!” “他们怎么知道,我们的航行安排?”海尔哥阴着脸道:“看样子,有人给倭寇通风报信啊!” “先不管那些!”王如龙搁下望远镜,活动下脖子,狞笑道:“老子这辈子,最爱干的事儿就是打倭寇。这次可得好好过过瘾!” 说着他走到舵室门口,扯着嗓子对船艏炮台喊道:“褚六响,看到那条最大的船了没?就是唯一挂着帆的那条船!” “看到了!”褚六响高声回答道,那条楼船模样的大船,十分的显眼。 “射程到了,就轰他娘的!”王如龙高声下令道:“让那船上的倭寇,尝尝咱们海上保安队的厉害!” “好咧!”听说敌人是倭寇,褚六响更来劲了。他平时听长官们吹嘘,当年杀日本鬼子的光辉事迹,就羡慕的不要不要。一直为自己没捞着机会,炮决几个倭寇深以为憾。 没想到,机会忽然就来了。 他兴奋的转过头来,对手下弟兄高喊道:“都听见了吧!来的是倭寇,我们可不能丢了大队长的脸!” “嗷!”炮手们嗷嗷叫起来,他们可都是听着戚家军的事迹成长起来的,对倭寇自然有天然的蔑视和饥渴。 褚六响举起手指测距,还是太远,只能低声喝道:“先沉住气,近点儿再开炮。” “嗯。”本打算点燃火绳的炮手们,停下了动作。 海上保安队依然按照明军传统的水战思维,将主要火力集中在宽大的船艏。 褚六响和他的炮手们,一共操纵四门火炮。四门炮的样式差不多,都有修长的炮身和略粗的炮尾。中间两门大一些,米,重达1000斤。炮身有三道炮箍,炮口有准星,炮耳位于第三道炮箍前,火门处设有药池和火门盖。 炮尾末端铸有大铁环,用粗缆绳穿过大铁环,可以将炮车固定在甲板上,抵消开炮时的后座力。还可以方便士兵不论是填装弹药还是清理炮膛,都能快速的将大炮从炮击位置拽出拖回,不至于耽误作战。 这时的欧洲主流舰炮,大体就是这个样子。虽然人家的炮都是青铜铸造的,这批佛山造的山寨货都是铁铸的。但炮胆用熟铁铸造,外头还加了铁箍,将炸膛的危险大大降低。可以说除了笨重,没什么大毛病。 当然笨重就是最大的毛病。边上两门青铜长蛇炮,虽然看上去秀气多了,但其实口径只小了一点儿,射程和威力并不逊色多少,而且几乎不会炸膛。 没办法,这年代的青铜炮就是比铁炮优秀。 褚六响一直保持着测距的姿势,公里时,他便厉声道:“准备射击!” 炮手们点燃了火绳。 “发射!”褚六响毫不犹豫的下令。 火绳点燃了引线,轰鸣声中,四枚炮弹呼啸而出! 第一百八十章 炮声隆隆 四枚炮弹呼啸着擦过那安宅船的船楼,落在它后面的海面上,激起了四股高高的水花。 这第一炮,全都没打中。 不过不要紧,这本就是用来校炮的。 炮手们拉着绳索,四门炮车复位后,褚六响下令,将两门大发贡的炮尾垫上1厘米枕木,厘米,然后刷炮管,降温,重新装填火药炮弹引信。 三分钟过后,四门舰首炮再度轰鸣发射! 这时候,双方相距已经不足一公里了。 第二轮的四发炮弹,命中了三发。其中一发将其船帆撕开个大口子,另外两发,将那安宅船的正面楯板轰出了两个大洞。 东南风送来了那安宅船上的惊呼惨叫声,显然炮弹射进去后,也造成了杀伤。 “不错,很有精神!”王如龙的赞许点点头,这可不是打固定靶,能在这个距离命中快速行驶的目标,不愧是海上保安队的炮王! 这时,其余的战船也不甘落后,纷纷开始射击! 非但第一排的十条乌尾船,第二排的改装战船也跟着开火,他们虽然船差了点儿,但火力并不差,火炮配置与乌尾船一模一样。 没办法,谁让赵公子就是不差钱呢?船型才是限制海上保安队火力的最大的障碍! 八十门火炮同时轰鸣,炮声惊天动地,腾起的白烟将整个船队都笼罩起来。 八十枚炮弹呼啸着砸向倭寇的船队,大部分落在海面上,激起无数的水柱! 但也有二十来枚命中了目标,但凡命中,一定会给倭寇造成惨烈的损失! 因为倭寇每条船的甲板上,都密密麻麻的站满了身材矮小,髡头的倭寇。 倭寇的船上几乎没有火炮,所以他们只有一种战法,就是接舷战。而且他们甚至没有船帆,行船全靠划桨。所以哪怕是最小的‘小早’船上,也有十四到三十名桨手不等。至于数量最多的关船,更有桨手四五十名。安宅船上的桨手甚至会达到近百人。 这就让他们只能在近海作战,没法远航。但在短时间内,桨手们一起划船,爆发的速度十分惊人。这样才能尽快追上敌船,好接舷啊! 为了减轻重量,更快接舷,关船的护板都是很轻的木头,甚至会用竹子代替。更轻量级的小早就更不用说了,炮弹一发入魂,直接击碎护板。 飞溅的木片给近乎的倭寇带来了不小的伤害。被伤到要害处的,直接就丧失了战斗力。 有几枚炮弹贯穿护板后,直接落在了甲板上,将几个倭寇当场砸得支离破碎,依然余力未消,又在甲板上跳动起来。密密麻麻挨在一起的倭寇躲避不及,但凡撞上大铁球的,轻则手折脚断,重则脑袋开花…… 几乎是一发炮弹,就能干掉十几个倭寇的节奏…… 还有一发炮弹,直接击中一艘关船的水线,顿时撕开一个大窟窿,海水灌进没有水密舱的船体中。倭寇们拼命舀水也无济于事,只能纷纷跳船逃命。 那艘最醒目的安宅船,自然遭到了炮火的重点照顾。不过安宅船是日本大名级别的座船,楯板比较厚实,虽然也被砸得到处是窟窿,却也没丧失了防护。 ~~ 三分钟后,第二轮齐射开始了。 双方这时距离已经到了三百米以内,这次炮手们没有再用实心铁弹,而是换成了另一种葡萄弹。 所谓葡萄弹,就是将几十发鸽蛋大小的铁弹,用网兜装捆成一束,看起来像一串葡萄,因此而得名。 一开炮,几十枚铁弹便猛然喷射而出! 葡萄弹射程虽比不过实心弹,但是两三百米的距离内,发射一炮可以瞬间撂倒几十个敌兵。在海战中可以将敌方军官和水兵大片撂倒,达到瘫痪敌舰的目的。所以此时欧洲海军主流的战法,就是远处用实心弹破坏船体,近处改用葡萄弹制造杀伤。 两千多枚鸽蛋大的铁弹,雨点般落在倭寇的战船上。但凡被击中的战船,甲板上的倭寇就像被割麦子一样,惨叫着倒下落水。 但更恐怖的火力还在后头呢! 这时候,大型佛郎机终于也进入了射程,炮手们同样用的是一扫一片的霰弹! 而且双方不到两百米距离,基本就是指哪打哪弹无虚发了! 佛郎机除了可以转向之外,还有个最大的优点,它可以更换子铳的子母铳! 炮手们早就在等待进入射程的功夫,把所有的子铳都装填完毕。打完一炮,直接换了子铳再打,根本就是在连发啊! 这哪能遭得住啊?密集的霰弹不间断的喷洒在倭寇的船上,方才还站满人的甲板,转眼就被打成了筛子。非但甲板上的人难以幸免,就连甲板下划船的桨手都死了不少! 惨叫声震天而起,无数倭寇的残肢断体落水,鲜血转眼染红了海面。 越是靠近大明的船只,倭寇的伤亡就越是惨烈,然而倭寇们除了拼命划船,根本没有任何反击的办法。 因为所有的关船和小早,统统都没安火炮,只有安宅船上安装了几门日语叫‘大筒’的玩意儿。那玩意儿与其说是炮,还不如说是超大号的火绳枪,长度虽然蛮唬人的,可惜口径太小,也就能塞进一枚鸽蛋大小的葡萄弹。 就这玩意儿,数量竟然也不多,真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要知道,就在五年前,就是这三岛倭寇所属的平户藩,刚刚被两艘葡萄牙战舰的交叉火力教做人。但日本人的死脑筋实在没办法,可能觉得给船上安装笨重的火炮,会影响他们的速度,没法尽快展开引以为傲的接舷战,所以一直没有做出改变。 加上他们只从大唐学了锻造法,根本没学会铸造法,所以他们连铜钱都得用永乐通宝,上哪掌握铸炮这么高深的技术去? 因此面对着海上保安队的恐怖火力,他们只能咬牙承受着巨大的伤亡,拼命划船靠近,心说接上舷就可以大杀四方,连本带利都讨回来了…… ~~ 十几里外,加波岛海面。 朴成寅带着摘掉旗号的十条朝鲜水师战船,排成一行背向济州岛列队,以阻止双方船只逃窜过来,骚扰济州岛。 小朴身穿着跟大明类似的武将战袍,在甲板上来回踱步。他心里头七上八下、十分忐忑,感觉自家大哥是在玩火,弄不好这此就把朴家都赔进去。 他正在那里转圈圈,忽然听到远处响起轰隆隆的声音。 立在身后把总闻声望天道:“咦,大晴天怎么打雷了?” “什么打雷?是在打炮!”朴成寅白他一眼,指着南面道:“那就是我们要防备的倭寇。” “倭寇怎么会打炮?”把总讶异道:“他们不都是冲冲冲吗?” “许是被他们袭击的一方,在自卫吧?”朴成寅有些不安道。 “会是什么来路呢?”把总和船上的朝鲜士兵,顿时紧张起来。 “谁知道呢,反正不是正经来路,我们保持警戒就行。”朴成寅让手下,也把火炮准备好。李朝的火炮仿自永乐年间的大将军炮,号称‘天字铳’,有效射程可达五十米! 看到一门门‘天字铳’做好发射准备,朴成寅和他的手下,都感到安心不少。 谁知这时,南边又传来阵阵密集的火炮声,那炮声连绵不绝。这个距离听起来,就像在放鞭炮一样。 把总听了听,又变了脸色道:“这有上百门炮了吧?不会是天朝的水师吧?” 朴成寅也吓坏了,结结巴巴道:“天朝的水师哪有这么多炮啊?” 天朝水师一艘船上只有一门大发贡,六具大佛郎机,三个碗口铳。整个登莱辽东卫所的战船,加起来也没这么猛的火力。 何况,他们都在海湾里窝着呢,根本来不了这么远。 “不会是南方的大海主们来了吧?”把总又想到一种可能。 “他们跑三千里外来干什么?”朴成寅断然摇头。 “那到底什么来路啊?”把总彻底没了思路。 朴成寅却已经想到了,八成是那劳什子江南公司的船队了。 在宋大掌柜给朴成性提供的情报中,依然把江南航运的船队,等同于沙船帮的船队。告诉他们沙船帮船只虽多,却没有福船,更没有乌尾船。都是不太适合出洋的沙船。 武装方面,沙船帮更是受到朝廷的限制,只有几门威力了了的土枪土炮,主要还是靠弓箭和刀枪自卫……这倒不是宋大掌柜有意坑他们,只能说是情报滞后害死人啊。 朴成寅光听炮声就知道,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他下意识就想带着部下逃之夭夭。可转念一想,自己来干什么的啊?倭寇要是顶不住了,逃到岛上去,到时候他大哥一样有嘴说不清。 思来想去,他对那把总下令道:“赶紧上岛点烽火!” 把总立刻让人升起一面红旗,并鸣炮示警。不一会儿,加波岛上的烽堠,便点燃了狼烟。 烟柱腾空而起。很快,耽罗岛最南端的松岳山的烽火,也点了起来。 “虞侯,我们走不走?”把总问道。 “大哥让我们钉在这里,怎么敢违抗军令呢?”朴成寅叹了口气,一副尽忠职守的样子。 那把总不禁暗暗佩服,小朴虽然比大朴年轻,但更像个称职的军官。 他以为朴成寅让自己点烽火,是为了通知济州城的军民和舰队主力,早做防范。 殊不知朴成寅其实是演给天朝船队看的。不远处炮都开成这样了,朝鲜的水军前哨要是还没反应,就太假了。 那不摆明了告诉人家,他们跟倭寇是一伙的吗? ps.还是两更。这种海战几乎每个细节都要考证,太费劲太难写啦。明天打完! 第一百八十一章 激战 褚六响很郁闷,他头一次发现那些大佛郎机好厉害,自己开一炮的功夫,人家能开七炮,而且不用担心炮管过热炸膛。 一旦进入射程,比他心爱的大发贡杀伤高多了。 更郁闷的是,人家炮口还能上下左右转,敌人到了百米以内,依然可以照打不误。 而他们舰艏炮组的位置本来就高,小日本的船又矮,到了这个距离,大发贡和半蛇炮已经打不到对方,在炮尾加垫片都没用了…… “奶奶的,这是什么狗屁设计?”见大佛郎机们喷吐着火舌,一串串的收割着倭寇的性命。褚六响郁闷的啐一口,心说再这样下去,风头都让佛郎机炮组抢去了,特别晋升的美梦肯定要黄。 现在唯一能打到的,就是那艘被打坏了船帆,远远缀在后头的安宅船了。 但安宅船楯板很结实,葡萄弹打不透,实心弹打透了也没什么用。 “只能出绝招了,上红红火火弹!”褚六响一咬牙道。 “啊,炮长,那玩意儿太冒险了吧?!”烟熏火燎的炮手吓一跳,副炮手,装填手、火药手们也害怕的看着炮长。那玩意儿他们统共就练过两次,每次都要吓尿裤子。 “狗日的们,胆小就别学人家打炮!”褚六响却啐一口道“那艘王八船那么结实,不用红红火火弹怎么打?!” 别看保安队名义上不是军队,但军法之严峻不逊于戚家军,炮长下达命令,下面人也只有执行的份儿了。 火药手只好从舱室中,拖出一个厚厚的铁皮炭桶,用火把引燃了桶里的木炭,待到蓝色的火焰熊熊燃烧,他将四枚空心铁弹夹进了炭桶里。 “炮长,这得烧多长时间啊?”没炮打的炮手们,一边装填自卫用的隆庆式步枪,一边远远的看着火药手在那里满头大汗的煽风点火烤铁球。 “等着。”褚六响没好气的白他们一眼,这就有些尴尬了。 按说,应该一开始就把炮弹烧红备用。可这玩意儿太危险了,一旦掉到甲板上就能酿成人间惨剧。所以炮手们都很抵触这玩意儿,几次演练之后,就连船上的枪炮长,也吓得不敢强求炮手们,准备这种被水手们称为‘红红火火弹’的危险玩意儿了。 所以起先,负责备弹的火药手,连炭桶都没点着。毕竟他腚底下就坐着一桶发射药,再点一桶火太危险了。 ~~ 那边船艏炮台歇业,这边的大佛郎机却很是生意兴隆。 二十艘战舰上近两百门佛郎机同时轰鸣,组成密集的交叉火力网,疯狂的收割着甲板上的倭寇。 几乎每条船上的倭寇都遭到了重创,团灭的日本船也不在少数。海面上密密麻麻漂浮着倭寇的尸体,还有受伤落水者在哭喊惨叫,宛若人间地狱。 那些严重缺乏防护的小早船,连划桨手都死伤惨重,几乎全部失去了动力,无助的漂在水面上,彻底成了海上保安队的活靶子。 不过那些关船的船舷高一些,划桨手都在甲板下划船。霰弹破防能力不足,对桨手们的伤害自然有限。所以哪怕甲板上的倭寇已经团灭,下头的桨手仍在拼命划船,让关船不断的迫近明军船只。 所谓‘关船’,是中世纪时,日本海贼们在海上的航行要道设置关卡、向往来船只收取过路费的船只,因此得名‘关船’。 由于要追赶不肯付过路费的船只,关船在设计建造的时候就是偏重于速度。到了战国时期,这种船就被当作军船使用了。在四五十名桨手拼命划桨下,短时间内爆发出的速度,确实不是靠风力驱动的帆船可比。 是以尽管大明的船队一直顺流满帆,拼命想要保持距离,却依然被倭寇的关船不断迫近! 况且,大佛郎机也不是真正的连发炮啊。打完了预先装填的子铳后,发射速度一下就慢了下来。 终究还是没法单凭火力,就把敌人彻底消灭啊…… ~~ 双方仅距不到米了,终于进入到倭寇们的攻击范围了。 那些趴在甲板上的倭寇,早就等着这一刻了。他们马上点着了火绳,击发手中‘铁炮’。 日本人所谓的‘铁炮’,就是火绳枪。与他们对火炮的排斥相反,他们对火绳枪十分推崇,进行了大量的仿造。 说起来,还是当年汪直带去的葡萄牙人,把这项技术传给日本人的…… 日本的工匠还是很有精神的,或者说他们比较死板。对铁炮的发火装置和身管制作工艺,都严格按照最初的标准,一丝不苟的打造每一柄火枪,所以他们仿制的铁炮一直保持着很高的水准,跟广东造的水平基本持平。 上百支‘铁炮’噼噼啪啪的开了火,石弹、铁弹、铅子纷纷射向乌尾船的甲板上。 但乌尾船的甲板,比关船的甲板高出整整一丈。在大佛郎机的威胁下,倭寇又无法站起身来射击,以下攻上的劣势就愈加明显。 大部分弹丸都射在船帮上,根本伤不到坚硬的铁力木分毫。 小部分射上甲板的弹丸,也被高高垒起的沙袋尽数挡住,几乎没有造成什么伤亡。 甲板上的陆战队员,也开始抵着掩体射击了。他们都经过严格的海上射击训练,在二三十米内,用工艺精良的隆庆式步枪完全可以弹无虚发。 他们的任务是寻找大佛郎机打不到的倭寇,坚决予以歼灭! 尽管倭寇们已经竭尽全力将身形躲藏在各种掩体后。但陆战队员们居高临下,一览无余,用步枪射击,几乎不存在任何死角。 一阵排枪之后,那些躲藏在船舱里、甲板缝、船头护板后的倭寇,便纷纷惨叫着中弹。 不过这帮倭寇的战斗意志还是很惊人的,当然也是无奈……他们现在顺流冲锋,逃跑的话就要逆流,那不是送给大明的火炮屠杀吗? 所以还是得硬着头皮攻,反而活下来的几率会大些。他们坚信只要一接舷,胜负的天平马上就会向他们倾斜了! 倭寇们嗷嗷叫着继续迫近,铁炮打完一枪,来不及再装填,他们就朝乌尾船射箭、投掷火把。将火把丢上去后,再像丢流星锤一样往船上扔油罐。 幸好海上保安队的军官……哦不,警官们,都是戚家军的老人,经验十分丰富,提前就做好了防火准备。用湿棉被遮住了容易着火的部位,还在甲板上铺上了防火的沙子。 所以日本人的拼死一搏,虽然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慌乱,但很快就被扑灭了。 不过在救火过程中,还是有保安队员中箭倒地,出现了伤亡…… 而且救火影响了对敌的火力,倭寇的关船终于靠了上来,他们马上迫不及待的将破破烂烂的楯板放倒,准备当做梯子攀上乌尾船。 “挡住他们!”负责指挥的枪炮长们目眦欲裂,咆哮着下令大佛郎机继续射击,同时命令陆战队员上刺刀! 陆战队员们从腰间取下一尺长的刺刀,卡啦卡啦插入枪管中。这是隆庆式的第二大改进,让火枪在近身时,避免了沦为烧火棍的下场。 日本人开始攀爬楯板,一场白刃战就在眼前了! 谁知此时,出现了惊人的一幕。只见在战斗中落在最后的一条乌尾船,忽然张满全帆,全速朝着犬牙交错的双方战舰冲了过来! “我操!” “纳尼?!” 海面上,同时响起中日两国语言的惊呼声。 惊呼声未落,那艘乌尾船拦腰撞在了一条关船上。轰的一声,那艘松杉所造的关船,直接在中段解体。正在往保安队的船上爬的倭寇,下饺子似的落入水面。 保安队员们的欢呼声中,那艘乌尾船去势不减,又接二连三撞碎了几艘挤在一起的关船,最后撞在另一艘躲避不及的乌尾船上,才停了下来。 好在大家都够硬,只是甲板上人仰马翻,船体倒也无碍。 虽然只撞碎了几艘关船,却严重打击了日本人的军心,让保安队员们的士气大振! 这时候,后阵的五艘武装沙船,也终于从两翼迂回过来。它们虽然没法像乌尾船一样直接撞击,却用猛烈的炮火为遭到围攻的乌尾船队提供有力的支援。 再次装填完毕的大佛郎机,向挤成一团的关船喷洒着霰弹,让残存的倭寇同样遭到了灭顶之灾。 大部分关船上的倭寇,已经十不存一了,负责指挥的武士们,只能从桨手中抽调人手进攻了。 桨手们连足轻都算不上,不过是些打渔种田的农民,方才在船舱里还好。一上甲板,看到血流成海、炼狱一般的惨烈场景,直接就吓得魂飞魄散,还接舷呢?接尿还差不多…… 当然也有冲上甲板的倭寇,手持着明晃晃的日本刀,开始想要大杀四方! 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十六世纪地球最强阵、创下冷兵器时代战损比记录、戚继光荣誉出品、童梓功倾情传授的对倭寇宝具——‘鸳鸯阵’……的简化版‘五行阵’。 没办法啊,船上空间有限,十二个人的鸳鸯阵摆不开啊。只能拆成‘五行阵’凑合一下这样子。 只见保安队员们五人一组,当先两人一个手持盾牌,一个手持长枪,形成第一道防线。另外两名长枪手紧随其后,还有一名刀盾手殿后,防备有人从身后偷袭。 第一百八十二章 红红火火弹 之前说过,三岛倭寇是侵略大明东南沿海的‘真倭’的重要来源。他们就算没见过这阵势,也在逃回来的倭寇那里,反复听说过天兵天将戚家军和他们那天煞般的鸳鸯阵! 一看到这阵势,付出了惨痛代价才爬上船来,准备大杀四方的倭寇们,就像老鼠看到猫,被唤醒了血脉中的恐惧一般……满腔勇气登时迅速消退。有人直接双腿打颤,连刀都握不住了。 冷兵器作战,全凭训练和勇气,两者缺一不可。 一旦一方丧失了勇气,等待他们的只有失败一途。 倭寇们色厉内荏的挥舞着长刀,可面对五行阵,实在是抵抗不能。他们拼命狂呼挥刀,但大都被盾牌格挡。盾牌挡不住的,一旁袍泽会递出隆庆式格挡,精铁打造的枪管,根本不怕劈砍。 与此同时,两人身后的刺刀便会伺机捅出,结果对面倭寇的性命。 在船上这种狭窄的空间里,这种阵型简直就是无敌。哪怕遇到倭寇中的武士,也一样轻松格杀…… ~~ 这时候,护卫旗舰的舰艏楼上,四枚铁球终于烧得通红了。 炮手们早已经做好了发射准备……主要是为了隔绝铁球跟发射药。不然铁球一放进炮膛就会开炮,别说把握射击时机了,弄不好直接轰杀掉填弹手。 他们将发射药用油布包成筒状,再贴饼子似的在上头贴一块潮湿的软泥饼。然后缓缓送入炮膛,用通棍小心的捣实。 褚六响用铁钳子戳一戳通红的铁球,见已经红得很匀乎了。便沉声道:“装弹!” 炮手副炮手将炮车退回装填位,填弹手和火药手屏着呼吸,用铁钳子小心夹起一枚已经烧红的铁球,将其合力送入了炮口中。 然后填弹手冒着生命危险,用通条捅了一下炮膛,好让那枚红红火火弹贴在发射药上。 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喘了,这要是那层软泥出了漏洞,能把填弹手一起发射出去…… 当填弹手抽出冒着烟的通条,便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甲板上。 炮手赶紧把他拉开,以免影响炮车复位。 几名副炮手,七手八脚将那门大发贡推回了发射位,然后插上引线。 褚六响亲自对着准星瞄准了那条安宅船。双方距离五百米,在精确射击的射程内,直接瞄着打就行。但乌木船在波浪中上下起伏的幅度很大,通红的铁球又不能等他慢慢瞄准…… 褚六响屏住呼吸,感受着脚下甲板的律动。在前浪刚过、后浪刚起的缓浪间隔,他便迅速点燃了被掐短的引线。 轰的一声,通红的铁球在白烟中飞出,呼啸着砸进了那艘已是千疮百孔的安宅船上,顿时引起阵阵惨叫惊呼。 “打中了!”炮手们欢呼起来。 “再来一发!”褚六响紧紧盯着那艘安宅船,没看到浓烟他很失望。 当浓烟散去,装填手们已经完成了另一门炮的装填。 褚六响再次射出去一枚通红的火球,这次他刻意晚了半秒开炮,通红的铁球洞穿了布船帆,落进了大海中。 那船帆终于不负他所望,渐渐冒起了烟,然后很快出现了明火。 这时,安宅船上的人才发现船帆着了,赶紧哇哇叫着想办法救火。但那帆有两丈多高,泼水都泼不上去。 什么,解帆?这么大的帆落在船上,一船人都要彻底玩蛋…… 倭寇们只能又叫又跳,眼睁睁看着高大的桅杆上,帆布熊熊燃烧。船帆又将船桅引燃,结果变成了一个大火把…… 褚六响炮组已经兴奋到癫狂了,他们把剩下两枚红红火火弹也打了出去。结果一枚打飞,另 一枚砸进了安宅船天守的顶棚里。不一会儿,那船上楼阁中便冒起烟来。 这下安宅船上乐子可大了,上头落火,下头冒烟,很快就到处都是火,不时有全身着火的倭寇,惨叫着跳进海里。 “这炮打的,牛伯夷啊!”王如龙狠狠一刀,亲手劈死了一名倭寇。 倒不是战局已经严重到,主将都要上阵的地步。而是戚继光培养出来的将领,每战必争先! 自己不身先士卒,如何教麾下奋勇杀敌? 当然,也有王如龙杀倭寇上瘾的因素在…… ~~ 但让活阎王失望的是,看到那安宅船着火,倭寇们最后一点战斗意志也消散了,潮水般从乌尾船上,跳回自己的关船。 很多关船甚至都等不及接他们退下,船桨就拼命倒划起来,争相朝着那艘安宅船驶去。 显然,安宅船上有什么重要的人物,那些倭寇的命加起来,都不如他一个人值钱。 王如龙也看出来了,不由大喜过望,咆哮着下令道:“追击追击!一艘船都不准放跑!” 船艉楼上的司令兵,赶紧敲响牛皮战鼓。 咚咚咚的鼓声让人热血沸腾,操帆手们拼命调整帆缆,让乌尾船迎风追上去。 炮手们也不闲着,把弹药库中的所有库存都搬上甲板,慷慨大方送给了撤退中的倭寇。 那艘火大的安宅船更是被重点照顾,无数的炮弹倾泻而至,仿佛要将其生生击沉一般。 这时,安宅船上的倭寇终于顶不住了,挂起了白旗。 “他们投降了。”海尔哥指着那面白旗,对王如龙欢呼道。 “那些关船都没停下来呢。”王如龙嘟囔一声,假装没看到。 可惜,他还有个顶头上司,金科的座船上升起了一面蓝白相间的旗帜,那是命令停火的意思。 这下王如龙不能假装看不见了,只好让司令兵发停火令。然后率乌尾船绕过起火的安宅船,占据了上风处,随时准备直接撞击敌船。 十条武装沙船也围上来,二十条船将那安宅船,还有它周围进行营救的二十多条关船团团围住。 然后,金科派人用大铁皮喇叭,用日语朝倭寇喊话,命令所有人放下武器,所有桨手离开船舱,在甲板上抱头跪下。违命者立刻消灭! 这还是当初在军营时,戚大帅找通译教他们的。不过翻来覆去就是几句用来对俘虏说的话,别的话根本没教,也没必要学。 倭寇听懂了,很快乖乖照办,所有人都集中到甲板上,跪地抱头,投降的动作很熟练。不愧是战国时代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 日本战国时代持续一百年,人口却从七百万打到了一千二百万,投降之惨烈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时候,那艘安宅船上的倭人陆续转移到关船上。 海尔哥起先还担心,那船上的倭寇头领,会不会混进普通倭寇中不好找,此时却见自己多虑了。 他看到几个虽然灰头土脸,但明显衣着华丽的小个子,在一众日本武士的簇拥下,来到一条关船上。那关船上的倭寇和船夫全都跪在地上,向一个穿着夸张盔甲的年轻人磕头。 “咦,这跟以前打到的倭寇不一样。”王如龙也很感兴趣,将太刀上的血,在倭寇的尸体上擦干净,挽个刀花收入鞘中。 “是啊,往常的倭寇都不穿裤子,还没见过穿盔甲的呢。”海尔哥揶揄笑道:“这要是掉水里,捞都捞不上来。” “看来是条大鱼啊。”王如龙双手反扣,伸一下筋骨道:“瞧瞧这细皮嫩肉的,可惜童梓功不在。” 海尔哥一阵恶寒,刚想说话,便听头顶瞭望哨又敲起锣来。 ‘铛铛铛’的警锣声,让刚要松口气的保安队员,一下又紧张起来。 更把那些倭寇吓得瑟瑟发抖,不知要遭到什么命运。 “什么情况?!”海尔哥抬头问道。 “六点钟方向发现不明船队!”瞭望手高声禀报道:“有十条二百料左右的海船,没看到旗号,无法识别敌我。” “不会是倭寇的援兵吧?”海尔哥有些担心。 “那太好了,老子还没过瘾呢。”王如龙兴奋的咧嘴狞笑,接过望远镜向身后望去,便看到十条海船在缓缓的向这边接近。 “妈的,不是援军。”王如龙欲求不满道:“是李朝水师。” 朝鲜水师的战船也十分有特点,虽然同样靠桨不靠帆,但两头高高翘起中间吃水线却很低,就像月牙船一般。虽然样子一看就很挫,但那只是造船技术的落后。其实李朝因为现实需要……漫长的海岸线且与三岛倭寇近在咫尺……对战船下了很大功夫,工艺和制造水平上比日本人更胜一筹。 那种切开西瓜似的月牙船,是李朝水师的‘剑船’,据说以速度著称,能像宝剑直刺敌军阵中。 不过以李朝人爱吹牛的毛病,这话估计水分不少。 果不其然,在海上保安队鸣炮示警前,那队李朝剑船便已经远远停下,只派了一艘小艇,打着白旗过来说话。 金科在那边忙着接收俘虏,王如龙便让人把那艘小艇待到自己船下。 不一会儿,上来一名把总,看到王如龙先愣了一下。 他上船时看这些天朝人的架势,觉得应该是官军,而且精锐中的精锐。但看到王如龙一身蓝黑色的短打,跟大明的官军又装束迥异。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了。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深深鞠一躬,谦卑道:“大人在上,在下朝鲜全罗右道水师巡防把总姜卜拉,看到海防狼烟特来查看,不知天朝大人们来俺们这旮旯干哈?” ps.第二更,还有一更…… 第一百八十三章 真吓尿 汉字是大明藩属国的通用文字,诸如朝鲜、日本、越南、琉球、吕宋、苏禄、暹罗等国,虽然有自己的语言,但都将汉字作为官方文字,采用跟大明一样的制度和历法。 国朝正统年间,李朝有一位世宗大王李裪,出于民族自尊心,召集人创造了朝鲜自己的文字——谚文。但他的苦心却不能被士大夫们所接受。两班大臣痛心疾首的反对说: ‘我们辛辛苦苦几百年,好容易才拜托了东夷的身份,穿华服、用汉字,成了华夏一分子!’ ‘啊,汉字,我爱你,是多么的光荣,多么骄傲,多么坚定的信仰啊!’ ‘大王却仿照辽金蒙古,创制奇形怪状的文字,这是‘以夷变夏’大开历史倒车,甘心与蛮夷为伍的严重错误!’ 反对声太凶猛,李裪只能改口说,这只是给汉字注音的用辅助文字。群臣却依然不买账,很快就把他创造的文字丢到了犄角旮旯。后来他的后代燕山君,还颁旨禁止全国使用朝鲜文、烧毁朝鲜文书籍,坚定支持汉字正统五百年不动摇! 因此在朝鲜当官,会写汉字只是基础,还得会说一口东北味的大明官话才行,不然都没法跟士大夫们交流。 所以连一个李朝的中层武官都会说汉语,加之地处辽东,口音上自然受到东北老铁们的影响,也十分的合理。 ~~ “来干哈?汉话说得挺溜啊。”王如龙睥睨着那又黑又矮的李朝军官,横楞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里不是大明的地盘吗?” “是是,当然是,自古以来,我朝都是天朝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王如龙一开口,就带着浓浓的上位者气势。在那姜卜拉看来,起码是大明三品以上武将才有这范儿,赶紧点头哈腰表明自己忠于大明的立场。 “那你还问?”王如龙没好气的哼一声。 “小人,小人是……”姜卜拉本来想说,小人是觉得‘大明片板不下海’,这时赶紧改口谄笑道:“小人是想问问,有什么可以为天朝大人效劳的吗?” “还真挺挑时候啊。”王如龙对一旁的海尔哥哂笑道:“不打完仗不露头。” “空啦啦否耶。”海尔哥用义乌话回道。义乌话属于吴语,在北方人听来就是鸟语,更别说以外东北人自居的李朝人了。 这句话大概意思就是感觉对方不太对劲。 今天实在是蹊跷。船队的出航时间没有规律可循,倭寇却能精确把握他们的行程,提前在耽罗附近的小岛等候伏击。 更蹊跷的是,十里之外的加波岛上居然有狼烟! 要知道,在一望无垠的海面上,十里根本就不叫事儿。岛上既然有烽堠,七十条日本船从东面浩浩荡荡而来,肯定一早就能发现的。怎么还得等到打起来了才点烽火? 王如龙阴着脸打量着那朝鲜军官姜卜拉,看得对方一阵阵直发毛。 姜卜拉也在偷眼瞧着眼前的两个奇怪的天朝大人,只见他们穿着一样的蓝黑色短打,唯一的区别是,那个红胡子左胸前绣着三颗银色的五角星,另一个年轻些的黄胡子,左胸前绣着三颗黑色的五角星。 也不知那星星是什么意思。只能从两人的站姿和语气,分辨出红胡子官位高一些。 他现在已经确信,两人穿的是天朝的新式水师战袍了,脸上的笑容不由愈加谄媚。 这时王如龙也露出了亲切的笑容,对那姜卜拉笑道:“你是头儿?” “不是不是,俺们船队由朴虞侯统领。”姜卜拉赶紧摇头。 “那朴虞侯是这耽罗岛的军头?”王如龙笑容愈发亲切道。 “军头……哦不,俺们归全罗右道水军节度使朴将军节制。”姜卜拉忙殷勤道:“朴右使就在济州港水军营中。” “都姓朴啊?”王如龙对海尔哥:“这他妈的姓,真给劲。” “嘿嘿,大朴客和小朴客是爷俩?”海尔哥问道。 “是兄弟,兄弟。”姜卜拉装着没听懂对方的低级玩笑。 “那快把他兄弟俩叫来船上,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他俩说。”王如龙拍了拍姜卜拉肩膀。 姜把总感觉骨头都酥了三分,忙道:“朴虞侯这就可以喊来,朴右使在济州……哦不,耽罗岛北面那旮子,离这儿老远了,天黑也喊不来。” “哦,那就先把小朴客叫来吧。”王如龙背着手道。 “哎,小的这就去。”姜卜拉点头哈腰告退,上小船朝自家船队而去。 王如龙拄着太刀,看着渐渐远去的小船,幽幽道:“赌一把,小朴客会不会掉头就跑?” “不能来钱的,不然违反条例。”海尔哥提醒一句。 “那不废话吗?”王如龙翻翻白眼道:“我们用手上的刀当赌注。” 海尔哥看一眼王如龙手中,已经完成对倭寇百人斩的太刀,一时冲昏头道:“好,我赌他会跑。” “你小子,老子本来要选这个的。”王如龙笑骂一声,挠挠头刚想说这把不算,却瞥见金科已经把日本人统统人抓起来,进入打扫战场阶段了。 他便忽然坏笑道:“那老子就赌他跑不掉。” 说完扯着嗓子高喊一声道:“击鼓!拿下那队朝鲜船!” 须臾,咚咚咚的战鼓声再度敲响! 各乌尾船的船长们,留心听着鼓点,不一会儿,纷纷下令道:“转舵,六点钟方向,满帆出击!” “卧槽,大队长,你耍赖啊!”海尔哥失声叫道。 “什么叫耍赖?”王如龙却正色道:“既然猜到嫌疑犯有逃走的可能,怎么能消极放任不追击呢?” 说着他教训海尔哥道:“小伙子,不要误了正事。” “呵呵……”海尔哥才不信他的鬼话,心疼的攥着自己心爱的银柄中平太刀,感觉遭到了抢劫。 ~~ 那厢间,朴成寅继续在甲板上转着圈圈,焦急的等着回音。 他已经尿了好几泡了,实在是被看到的景象吓得不轻。 海面上漂浮着无数碎木和死尸,鲜血染红了方圆数里的大片海域,引来了大群的鲨鱼和海鸥,成群结队的享受这突如其来的盛宴……耽罗岛虽然在北方,但受日本暖流影响,是亚热带气候,因此会吸引大量鲨鱼前来觅食。 海面上,还漂浮着六十来艘大大小小的破船,其中那艘最大的已经烧得只剩个框架了…… 朴成寅这个水军虞侯,也不是全靠关系来的,他对三岛倭寇的情况十分了解。从那艘安宅船上的旗号,能看出那是松浦家家督的座船。 松浦家是日本肥前国守护、平户藩大名,控制着平户、对马、壹岐三岛。在日本国内,松浦党就是‘倭寇’的代名词。松浦党虽然在日本国内算不上特别强的诸侯,但在海上的话,却不虚所谓的村上水军、岛津家之类的水上强权。 如今,松浦家的家督,亲率本部根本水军,气势汹汹而来,居然在短短半个时辰内,惨遭天朝船队团灭。就连松浦家的家督都不知是战死还是被俘虏? 这是何等恐怖的天威啊? 大威天龙,世尊地藏啊,自己大哥居然招惹了这么恐怖的怪物,这下到底是死,还是死,还是死啊? 这时,派去探风的姜卜拉终于回来了。 他刚爬上甲板,朴成寅便焦急的用朝鲜语问道:“怎么样?是什么情况。” “确实是天朝的水师,而且还是主力,精锐中的精锐!”姜卜拉一脸笃定的回禀道:“不过可能是新组建的,也没看出什么来路。” “哪来儿的天朝水师?”朴成寅的眉头拧成了川字型,心说不是劳什子沙船帮的船队吗?什么时候被招安了? “下官没敢多问,但那派头绝对没错,绝对是正牌子天朝将军。”姜卜拉挠挠头道:“嗨,虞侯也别猜了。天朝的大人请虞侯过去一叙,到时当面问就是了。” “请我过去?”朴成寅面色一白,声音略颤抖道:“干啥?” “说有要事相商。”姜卜拉道。 朴成寅吓得又想尿尿,他做贼心虚,哪敢面对天朝上官的质问? 心说我还是赶紧回去吧,天塌下来我哥顶着,我顶不住啊…… 就在他刚要下令转向的当口,忽然从南边传来密集的鼓点。朴成寅扭头一看,顿时魂飞魄散。 只见十艘威武的大明战船,已经挂满帆,迅速朝自己扑来。 “哎呀,人家来迎虞侯了。天朝不愧是真正的礼仪之邦,太讲究了。”还蒙在鼓里的姜卜拉不禁心驰神往,来世,愿生在大明…… “完了,完了……”朴成寅却肝胆俱裂、天旋地转,水流无声、尿湿了裤子。 “虞侯,你这是怎么了?”姜卜拉见状惊呆了。他只见过激动的热泪盈眶,还没听说过有人激动的热尿盈裆呢。 “跑,快跑……”朴成寅面色蜡黄,颤声道。 “跑?为什么要跑?”姜卜拉不解道:“虞侯为何不遵天朝上官之命啊?” 朴成寅心说,遵命我就没命了……可这话没法说出口啊。 不过尿裤之后,他也清醒过来,想起已经让人自报过家门了。能不能跑掉先不说话,跑得了和尚还能跑得了庙? 天朝的船队要是抓不住自己,八成会气势汹汹去济州港找大哥算账。府城可就在边上,到时候众目睽睽之下,这事儿就彻底盖不住了! 唉,还是老实点儿,过去看看再说吧……听说大明武官一样爱财,大哥在大明可是有三十万两存银的,应该能买个平安吧? 如是想来,他便下令所有人都不要轻举妄动,乖乖听天朝上官命令。 于是这十条朝鲜船上的官兵,也全都做了俘虏…… ps.第三更。仗打完了,和尚也一周没出门了。明天有几件事要办,申请休息一天,出门办办事,带带孩子。周日见哈。 说李朝的官员说话带东北味不纯是戏谑。 比如《朴通事》里面记录了一段提到西游记的李朝人对话 ‘买甚麽文书去?’ ‘买《赵太祖飞龙记》、《唐三藏西游记》去。’ ‘买时买四书、六经也好,既读孔圣之书,必达周公之理,怎麽要那一等平话?’ ‘《西游记》热闹,闷时节好看有。唐三藏引孙行者到车迟国,和伯眼大仙斗圣的你知道麽?你说我听。’ ‘唐僧往西天取经去时节,到一个城子,唤做车迟国。。。。。’ 你品,你细细品。 ps休息一天,周日更哈。 第一百八十四章 切腹需要仪式感 将朝鲜官兵看押起来,又统计完损失,王如龙这才乘小艇,来到金科的座船上。 金科在甲板上等候王如龙,他穿着一样的蓝黑色短打,左胸前绣着一颗金星。 按照江南安保集团颁布的《安保人员职级条例》,集团安保人员的职衔,分为‘指挥衔’和‘警员衔’两种。 警员衔分为警员、警士、警士长三等十一级,授予基层保安员。指挥衔同样也分为警监、警督、警司三等十一级,授予指挥管理人员。警员要服从主管指挥员的命令,对指挥员主动敬礼。警员、指挥员中职衔高的为上级,下级要主动向上级敬礼。 一颗金星代表了初级警监衔。也是江南安保集团目前的最高职衔。 王如龙比金科低一级,胸前三颗银星代表高级警督衔。那海尔哥的三颗铁星则代表高级警司衔。 王如龙脚跟一并、右手捶胸,向金科敬礼。 金科还礼之后,见王如龙脸色不善,便问道“怎么?损失很大么?” “阵亡了八个弟兄,伤了二十六个。”王如龙一脸难过,就像吃了败仗一样。 虽然这个数字放在任何一支军队,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但对王如龙来说,却是他戎马生涯中,罕见的大伤亡了。 毕竟他们可是追求零伤亡的戚继光,培养出来的优秀将领啊! 果然,金科也神情凝重的叹了口气道“伤亡居然这么重……” “主要是倭寇到近前时,向我们船上扔火把和油罐,队员们怕船被点着,都忙乱着救火,结果连船上的佛郎机都停了。没了火力压制,倭寇的火枪弓箭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王如龙叹口气道“再就是有一门铁炮炸了膛,当场炸死了一个炮手,崩伤了三个。其余还有被炮弹砸到脚的,落水淹死的……” “唉,这次的责任在我们啊。”金科自责的摸了摸额头道“虽然咱们嘴上说,从第三次海运开始,遇敌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大,但实际上还是麻痹了。” “是啊,总以为咱们这么庞大的船队,没人敢生出觊觎之心。”王如龙点头认可道“所以还是以训练新兵为主,人员安排上出了不小的问题。” 顿一顿,他又有些挫败道“而且,也没发挥出火炮的全部威力来,让红毛鬼比下去了。” 王如龙指的是四年前那场福田湾海战,当时葡萄牙人为了报复驱逐耶稣会的平户藩,从他们的马六甲基地,派出了两艘武装商船前往日本进行惩戒讨伐。其中一艘是体型较大而形制陈旧的卡拉克大帆船,另一艘则是体型较小而形制新颖的盖伦帆船。 平户藩方面,当时的家督松浦隆信年富力强,自信稳重。得知葡萄牙人来攻,他首先联系了濑户内海的酒井海商们,以平分战利品为条件,得到了十艘中国式大帆船组成的援兵。 他自己也在领地内进行了动员,凑出了七百多倭寇、六十艘战船组成的船队。两只船队汇合后,浩浩荡荡杀向仅有两艘战舰的葡萄牙人。 然而如此悬殊的数量比,却换来了一场脆败。一场激战下来,日本人一共只打死了八名葡萄牙船员,他们自己却有七十人丧命、两百多人受伤,最后不得不逃之夭夭了…… ~~ 两场战争的对手都是平户藩,敌人的数量也差不多,正好可以纵向比较海上保安队和葡萄牙武装商船的实力高低。 在王如龙看来,尽管双方都阵亡八人,但葡萄牙人只有两条战船,己方数量却是对方的十倍,所以无疑还是差对方一大截。这让他感到分外难受。 “是啊,我们确实还存在很多的问题,在海战上比起佛郎机人来还差得远,要好好总结改进。”金科说完,笑笑道“不过也不能对下面人太严厉了,毕竟这是一场歼敌一千,俘虏六百人的大胜,那么多没上过战场的新手,不容易了。” “我晓得,该赏赏,该骂骂,赏罚分明嘛。”王如龙神色稍霁。 “所有伤员都收治好了吗?”金科又关切问道。 “感谢江南医院,给咱们保安队培养的医生护士,受伤的兄弟第一时间就得到救治了。”王如龙一脸感慨道“公子从没上过战场,考虑的却比我们还周全。咱们把仗打成这样,都没脸向他交代。” “比起那个,估计公子更想知道,这群倭寇到底是谁引来的。”金科看着已经趋于平静的海面,沉声道“来都来了,就跟我一起去审俘虏吧。” “嗯,老子也好奇的要死。”王如龙跟着金科一边往船艉楼走,一边将手指按得咔咔作响道“方才扣下了那只李朝船队,审了审那个姓朴的水军虞侯,那小子虽然推得干净,不过看他目光发虚,嗓音发颤,肯定没说实话。” 但毕竟对方也是藩属国的中高级军官,老王把人家扣下就已经很过分了,不好没有证据就随便用刑的。就盼着能从这些倭寇口中,问出些什么来,好回去削那小朴客。 ~~ 王如龙金科来到艉楼一层的一间舱室外。 门口有两名持隆庆式站岗的保安队员,门内隐约传出情绪激动的吆喝声。 看到总队长和副总队长前来,保安立即行持枪礼。 “稍息。”金科朝两人点点头道“开门。” 保安队员赶紧打开了舱门,两人走进去,便见一老一少两名俘虏被反绑着双手,用链子拴在舱壁上。 正在吆喝的正是那个穿着精致甲胄的年轻人,但他说的是日本话,金科和王如龙完全听不懂。 负责预审的是一名胸前两颗铁星的中级警司,见到一二把手联袂而至,赶紧捶胸敬礼。 “他什么人啊?”王如龙用下巴指指那还在呜路哇啦的年轻人。 “回副总队长,这人自称是日本平户藩藩主、松浦家家督松浦镇信。”这中级警司叫甄爽,当年就是戚家军的通译,戚家军北上之后,他自然就失了业。后来金科一声召唤,他马上屁颠屁颠前来投奔,成了保安总队的一名参谋。 “咦?”王如龙不禁奇怪道“平户藩主不是个叫松浦隆信的半老头儿吗?” “哦?”甄爽一愣,便问了那松浦镇信一通,然后回头解释道“他说那是他爹,但去年出家了,已经传位给他。” “遁入空门了?被佛郎机人打自闭了?”王如龙摸着红胡子,幸灾乐祸道。 “差不多吧,他们日本人,从天皇到大名,都爱玩这套。”甄爽对日本的情况还挺了解,道“捅了篓子就下野,但权力还在自己手里,以退为进当太上皇罢了。” “吆西。”王如龙也忍不住显摆句日语道“刚才他吆喝什么啊?” “他说,武士可以被打败,却不能被羞辱!尤其是他这样的大名主。”甄爽一脸不爽道“他要我离开放开他,让他写信给父亲要求支付赎金。在等待赎金到来前,要给他独立的房间,鱼、白米饭和味增,还要释放他的仆人伺候他。” “是不是还得给你安排几个娘儿们?”王如龙不禁失笑道。 甄爽照着翻译一句,那松浦镇信的脸上,便露出痴汉样的笑容。 谁知笑容还未绽开,却听‘呸’地一声,王如龙一口浓痰吐在了他的脸上。 “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还想吃鱼,想屁吃吧!” 年轻人还没受过如此的羞辱,愤怒的‘八嘎八嘎’起来。 “妈了个巴子的!听到这个声儿就上火!”王如龙又飞起一脚,重重踹在他的肚子上。 年轻人嗷的一声,惨叫着弓起身子,要不是穿着盔甲,他直接就得昏过去。 被绑在旁边的老者,见状终于忍不住大喊道“住手,你们不能这样羞辱一位大名!否则他宁可玉碎!” “我操,你会说我们浙江话?”王如龙吃了一惊。 “你们大明的徽州商人三十年前就来到我们这里,以平户津为基地,从事海上贸易。本人松浦家家老犬养又三郎,当时奉藩主之命管理平户津,自然会说大明的话。”老者颇为自豪道。 一旁的年轻人缓过劲儿来,吐口血,有气无力说了两句。 那姓犬养的老者,先是激动的劝了年轻人几句,然后掉了几滴眼泪,这才回头悲愤道“我们主公要求给他一柄怀剑,然后为他准备一个干净的房间,并命我为他的介错人。” “他要干啥?”王如龙一愣。 “你俘虏了他又羞辱了他,他要剖腹自尽,以保存松浦家的名誉!”犬养解释一句,末了又补充道“能担任主公的介错人,无上荣耀啊!” “少来这套啊。”王如龙翻翻白眼,又啐一口道“你要真这么刚烈,一战败就该剖腹,都到这儿来了,还跟我演什么戏?!” “切腹要在干净的房间里,穿上最隆重的服饰,还要在三味线的伴奏下写作‘辞世之句’的诗歌才能进行。”犬养正色道“这是武士无上的光荣,怎么可以在肮脏的战场上仓促进行?” “我操……”这下不光王如龙,就连金科都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这是何等变态啊? 第一百八十五章 敢拿钱侮辱我们公子? 船舱里。 听了那松浦镇信的要求,金科终于开口道“剖腹这事儿先搁一搁。既然当了我们的俘虏,那生死就由我们决定。” “你要是乖乖配合的话,说不定可以帮你安排一场,合乎规矩的盛大剖腹仪式。说着他淡淡一笑道“要是不配合的话,我们就把你带回大明去,把你游街示众。今天被人吐了一口痰就受不了了?到时候,老百姓一人一口吐你一身。然后让你享受我们大明最隆重的死刑。” “纳尼?”听了犬养又三郎的翻译,松浦镇信好奇问道。 “凌迟处死。要割三天,割满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王如龙嘿嘿阴笑着答疑道“要是没割满刀数,犯人提前死了,刽子手就得从自己身上补齐。所以刽子手们的手艺都好得很,把你全身肉剔光,还让你喘气,你说厉不厉害?” 松浦镇信听完翻译,吓得小脸煞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为什么剖腹要安排介错人?因为武士都怕疼啊,自己给自己肚子来一刀,介错人便一刀砍下他头,以减少他的痛苦。有时候武士还会用木刀甚至折扇象征性来一下,然后全靠介错人帮忙砍头,这叫扇子切。 松浦镇信这样才二十出头的公子哥,就是打算来个扇子切的。一刀他都受不了,还三千多刀…… 王如龙又绘声绘色的跟他讲起凌迟的细节。因为过于血腥,不予赘述,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檀香刑》…… 总之,松浦镇信成功的成为,今天第二个被王如龙吓尿裤子的年轻人。 裤子一尿,也就彻底没有再装下去的必要,他哭着喊着求放过,表示自己一定会乖乖配合,让他干啥都行。 “这还差不多。”王如龙虽然有活阎王之名,却没有童梓功那么变态,达到目的就收了神通道“说说吧,你们怎么提前知道我们的行踪的?” “是济州岛的金老板,告诉我们的。”松浦镇信乖乖答道“七天前,跟我们做走私的生意济州岛大海商金熙善,来到我的日之狱城,说是有一桩大财富送给我们,指的就是这件事。” “你们就这么听话?”王如龙皱皱眉。 “唉,我们自从断了跟南边的贸易之后,全靠跟他们济州商人做买卖,不好不给他个面子。”松浦镇信忙道“再说我们平户三岛土地贫瘠,全靠贸易才能维持下生活这样子。可济州这边供的货,不到南边的两成,而且品质也不行,根本卖不出好价钱,所以我们的日子很难熬啊,听说有一百船粮食可抢,一下就上了头。” 其实他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没说。四年前那场惨败,严重动摇了松浦家在平户藩乃至肥前国的地位……松浦家在修罗场般的九州,并不算什么强藩。只是因为身处离岛,有海峡天堑。在三岛水军的威名之下,九州霸主级别的大友家、龙造寺家这才没有染指平户藩。 但福田湾海战后,三岛水军损失惨重、威名扫地。东肥前的霸主龙造寺隆信,便趁机逼迫他父亲松浦隆信归顺他们。隆信无奈俯首称臣,并引咎出家,让年轻的儿子镇信继位家督。 镇信继位后也算卧薪尝胆,一心一意恢复三岛水军的实力,想要重振松浦家的威名,摆脱龙造寺家的控制。然而这几年,平户藩和葡萄牙人贸易断绝,不知为何大明海商也不来了。海上连艘商船都没有,别说贸易了,他们想重操旧业都找不到下手对象。 只能靠着李朝的走私,勒紧裤腰带才重新造了这七十条船。船有了,三岛的海贼众也训练好了,就差一场胜利,来重振松浦家的声威了! 这时他十分信任的李朝海商金熙善,告诉他有天朝肥羊过境,朴右使十分心动却不方便动手,但会调走巡防的朝鲜水师,保证不干扰他们动手。事成后只要两成,其余八成都归松浦家。 镇信马上信了真,立即调集了三岛精锐,兴冲冲直扑而来,本打算埋伏他一手。没想到崩了一脸血,输得比他爹还惨……至少他爹没全军覆没,更没被葡萄牙人俘虏。 ~~ 提起这茬,镇信恨得牙根痒痒,觉得是金熙善坑了自己,便揭发道“金熙善作为人质跟我一起出海,现就在俘虏中!” “哦?”金科和王如龙闻言大喜,马上命那犬养又三郎,带人去关押俘虏的底舱,把那个棒子弄上来透透气。 在一群髡贼中,找出蓄着长发的李朝人,完全没难度。不一会儿,一个矮矮的黑胖子便被带进了舱室。 “这胖子就是金熙善,都是他捣鼓的!”立功心切的镇信,马上介绍道。 胖子一见堂堂松浦家主,居然把他卖得这么干净,吓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成了第三个尿裤子的人。 跟不驯的日本人不一样,李朝人对大明的畏惧已经刻到了骨子里。现在被天朝人发现当了明奸,简直就是灭顶之灾、灭门之灾啊! 大王和两班会把他们全家的脑袋割下来,摆成京观送去北京请罪的…… 金熙善苦求天朝上官饶命,他都恨死拖自己下水的朴成性了,自然也要甩锅道 “……是那朴右使逼小人这么干的。他说你们得罪了天朝了不得的人,人家要假他之手灭掉你们。但我国水师对大明忠心不二,不会听他的乱命,所以他只有借刀杀人,请三岛倭寇出手。” 说着他眼泪汪汪道“小人真是被逼无奈啊,咱们做海商的,看着挺风光,但做的是见不得光的买卖,朴成性随时可以把我抓进大牢去,小人怎敢违抗他的命令?” “你说是朴成性让你干的,可有什么证据?”金科沉声问道。 “这种事,他怎么会留下证据?”金熙善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道。 “少打马虎眼!”金科心细如发,可不是好蒙骗的。“你手里要是没有他的把柄,就不怕被他灭口?” “就是。”王如龙恶狠狠道“你小子很不老实啊!不跟他聊了,到时候让刑部跟你们的王聊去!” “不要啊……”金熙善就怕这一手,李朝君臣竞相巴结大明,谁的舔功上乘谁就能在朝争中立于不败之地。只要大明一提这事儿,他们还不抢着把自家灭了门啊。 无奈之下,他只好苦着脸道“小人之所以不怕他卖我,是因为他背着两班,截留了几十万两的孝敬,存在大明的钱庄。那些钱虽然不是我一个人孝敬的,但都是经我的户头转给他的。他要是敢卖我,我的人就会把他的秘密公之于天下,让他也全家死光。” 说完,他生怕两位天朝大人不理解,还详细解释了,为何朴成性在大明的这笔存银,万万见不得光。 王如龙闻言大喜,马上让人把那朴成寅弄过来,看这小子还怎么抵赖。 等带人来的工夫,金科问他的朝鲜本家道“那家大明钱庄叫什么名字?” “恒通记。”金熙善忙答道。 金科和王如龙对视一眼,基本猜到幕后主使是谁了。 ~~ 少顷,第一个尿裤子的朴成寅被带来舱室,看到金熙善已经撂了,知道彻底没法抵赖了,便将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供述出来。 果然不出两人所料,那幕后主使用来威胁朴成性的,是他在恒通记的账户明细。 金科和王如龙虽然外行,却也知道这是钱庄的最高机密,一旦外泄,这家钱庄就会信誉扫地,损失不可承受之重。 所以此事,一般人根本无从探听,只有恒通记的高层才有可能,拿来威胁一个李朝的水师统领。 不过做判断不是他们的任务,他们只需要把审问记录寄送公子即可。 当两人让一干人犯在口供上签字画押,准备结束审问时,朴成寅突然提出,有事要单独面陈天朝上官。 金科和王如龙还以为有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便让人把他带到隔壁。 “我朴家愿意将在大明的三十万两存银,献给二位天朝大人,只求能揭过此事!”朴成寅跪地央求道。 他知道天朝官员收入微薄,三十万两白银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巨额财富! 金科和王如龙对视一眼,前者淡淡问道“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揭过此事?” “就是打个马虎眼,只追到日本人头上,不要牵出我朝人了。”朴成寅可怜兮兮道“我们对大明也是忠的啊,被人家胁迫才行差踏错,用三十万弥补可还行……” 话没说完,便吃了王如龙掏心一拳。 朴成寅‘嗷……’的一声跪在地上,虾米似的蜷缩着身子。 “日你娘!老子被你们害死了那么多弟兄,你让我打马虎眼?!”王如龙饱以老拳,骂道“还敢收买老子,你买得起吗?!” 金科虽然没说话,但冰冷的目光比王如龙的拳头还刺人。 “你们……一年能赚到一百两银子吗?”朴成寅以为,自己行贿的数目过于巨大,让两人失去感觉了。便强忍着痛道“三十万两……够你们干三千年了!一处江南园林也才几万两吧?你们八辈子也不可能,有这种发财的机会了!” “呸!”回答他的,却是王如龙的一口浓痰,他今天火大,痰特别多,还黄。 “谁稀罕你的脏钱!”王如龙吆喝一声,让人把他带出去。临出门前,朴成寅听他幽幽道 “老子一个月挣的,都不止一百两!” 其实还有奖金期权以及各项福利……当一个人财务自由之后,你再跟他提前,就感觉很乏味了。 ps今天就两更哈,明天写回赵昊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百闻不如一见 赵昊祖孙五月上旬离京南下,一路上遇风雨不走、天太热不行、有风景名胜还得停下来游览……结果一千五百里的路程,走了整整一个月,六月上旬才到了河南郑州府。 自从进入河南之后,赵昊的心情就十分沉重。 往常,他北上南下都是走大运河,虽然也能看到民生疲敝、贫富差距,但那毕竟是运河沿岸,经济相对发达,百姓只要肯卖力气,不遇上大灾大难总能有口饭吃。 这次深入内陆,他才终于亲眼印证了,流民们口中的活地狱,真没有一点夸张的成分。 湛蓝的天空下,所经府县农民,绝大多数都一贫如洗。哪怕是县城里,依然屋宇老旧,街道狭窄、肮脏不堪,空气中弥漫着让人无法呼吸的陈腐气味。 晴天时,街道上灰尘扑面,一下雨便满地泥泞,车轮深陷。沿街到处都是乞丐,或者说百姓跟乞丐别无二致,一样的衣衫褴褛、面容枯槁,一样的食不果腹,穷困潦倒。 他们追逐着赵昊的车队,讨要食物果腹。要不是有锦衣卫和全副武装的护卫,一定会遭到洗劫不可。 城外官道旁,则是大片大片抛荒的土地,长满了高高的蒿草,如同原野一般。原本星罗棋布的村庄,大片的房屋坍塌、已成废墟,只有一半的村子还有人烟,但也同样萧条破败,残喘而已。 在这整片灰蒙蒙、毫无生机的背景下,肥肠满脑的藩王宗室们,显得格外刺眼。 那些亲王郡王的府邸修得宫舍如云、金碧辉煌。他们曾被邀请到开封,接受过周王的招待。亲眼见识了王府中美婢如云、钟鸣鼎食,排场甚至超过了皇帝,奢靡丝毫不逊于扬州盐商的景象。 就连那些辅国将军、奉国中尉之类的,也家家在城中住着大宅、在城外有膏腴连陌的庄园,一个个穿绸裹缎、肥肠满脑,跟贫苦百姓完全是两种生物了。 河南目前计有亲王五,郡王八十,将军、中尉、郡县主君、仪宾等宗藩子孙共六千八百九十余人。光供养这些米虫的开销,就已经超过河南每年的财政收入。 此外,这些宗藩横行不法、贪婪无度,大肆吞并百姓的田宅产业。开封城内,一半以上的产业,都是周王家的;南阳府所有的良田都被唐王一系兼并殆尽;洛阳、彰德、怀庆、禹州等地的大半土地也都归属在宗藩名下。 而藩王宗室们的土地和奴仆们是不必负担税赋劳役的。所以官府所有的负担都转嫁到那些没有门路的贫苦农民头上,百姓自然只有破产逃亡一途,毫无安居乐业的可能。 这还是沃野千里的河南省,要是继续深入到同样藩王遍地,却边患不断、大旱连年的山西陕西,情况恐怕更糟糕。 一股无力感始终笼罩着赵昊,他终于知道自己不是无所不能的了。 这天下总有他做不到事情,比如拯救水深火热中的河南百姓。河南的五个亲王、八十个郡王,哪一个都是他拔不动的硬钉子,就连那些将军、中尉,随便围上来十几二十个,都能让他脱层皮。 除了废除宗藩制度,把这些米虫统统送去劳改营,赵昊根本想不出任何可以拯救河南的办法。 而且这还远不是河南最糟糕的时刻。万历死胖子还会把他的弟弟和儿子,封到河南来。再过几十年,河南的宗室人数就会从六七千,爆炸式的膨胀到五六万人! 一念至此,赵昊就有些理解,老爷子常挂在嘴边的‘大明药丸’了,这样的大明,不完才怪哩…… 既然自己无能为力,就不能拦着人家高胡子出山,救亡图存了。 ~~ 怀着这样的觉悟,他终于带着老爷子来到了新郑。 先来一步的邵大侠和女婿沈应奎,在县城外迎接姗姗来迟的祖孙俩。 “哈哈,老爷子和公子一路辛苦了。”邵芳满面春风,脸上丝毫不见枯等数日的烦躁。 其实他巴不得赵昊他们慢一点,自己好多点时间跟高胡子增进下同志之情……高拱见他信守承诺,为自己复出尽心竭力,且卓有成效。自然对这位江湖人士刮目相看,奉为上宾、引为知己,与他白日高谈阔论,夜里抵足而眠,已经以兄弟相称了。 “嗯……”赵立本却一脸便秘状,露个头就回车里躺着去了。他做了一路心理建设,还是没建设好。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让横了一辈子的老爷子,跟死对头低头,真是太痛苦了。 “老爷子还没想通?”邵大侠小声问赵昊。 “人都来了,怎么会想不通?”赵公子轻声道“不过难免不痛快。” “真是难为老爷子了。”邵大侠叹口气,小声道“高相公反复问起,老爷子真会亲自来吗?可见他的牺牲很有必要。” “高相公不会怎么着我爷爷吧?”一路押送赵立本而来的赵昊,终于想起那是自己爷爷来了。 “公子放心,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又云‘宰相肚里能撑船’,还道‘人敬我一尺,我得还一丈’。”邵芳与赵昊并辔而行,先给他吃颗定心丸道: “公子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高相公虽然豪迈,却也绝非不知轻重之人,此次定会‘展颜消夙愿,一笑泯恩仇’的。” 说完他又略有些心虚道“当然,老爷子还是要忍耐忍耐,让老相公消消火,虽然开始可能不舒服,但日后就舒坦了。” “那是自然,都是为了大明嘛。”赵昊慷慨的点点头,认真道“但绝对不能当着第三个人的面,我爷爷,忒要脸。” “那是那是,人活一张脸嘛。”邵芳深以为然道“到时候屏退左右,让他们单独聊。” “嗯,那就好。”赵昊放心了。只要没人看见,就可以当什么都就没发生,这是他跟徐阁老学到的绝招。 说话间,就远远望见了在县城西南的高家庄。 庄子虽不大,却依山傍水,阡陌相连。庄外遍植绿柳,溪水长流,宛如世外桃源。 “这老高,还挺会享受的。”赵立本哼一声。重新从车厢里钻出来时,他已是神态自若、面色如常了。也不知方才叶氏,给了他什么样的安慰。 话虽如此,看到高拱堂堂帝师、致仕次辅,居然住在这乡下地方,连个园子都没修,他还是有些汗颜的。 如今大明的官员,在朝做官时十分简朴,家里头却园林豪宅一样不少、良田商铺价值百万,一个比一个富……好吧,他也不例外。 像老高这样表里如一的,确实稀罕。 不过高拱居然只派了个管家在村头迎接,又让赵立本好一阵不爽。 这也忒不当人了吧? 一进庄子,便见一道崭新的金字牌坊,上书‘良师贤相’四个大字,此乃隆庆皇帝手书。 通过御赐牌坊,文官下轿、武官下马自是应有之意。 赵立本无奈,只好跟众人一起下车,步行往庄子里走去。便见庄子中央的大街上,起了一座穹窿拱形的二层飞檐楼台,上悬一块蓝底牌匾,曰‘宝谟楼’。 那管家高福介绍说,这是因为高家三代人先后蒙受先皇和当今圣上的垂爱与封赏。多次受赐封的圣旨、金银绸缎、珠宝玉器等物品未敢擅自享用,因积聚日多,无妥当地方管存,又恐损坏对上不敬。高阁老便专门请旨建了这座宝谟楼,储放御赐物品,宣圣王教化、供后人敬仰。 当今圣上御批准建,赐银两,并亲笔提名‘鉴忠堂’。 “圣上对我家三老爷甚至恩宠至极啊,几乎每月都有圣旨送到,逢年过节赏赐不断,这宝谟楼才刚建起来,就已经快摆满了,日后肯定得扩建。” 听那高福得意炫耀的样子,赵立本不禁暗暗酸涩。确实,自己的祖父不如高拱,父亲也不如,自己还是比不过…… “老夫可得好好看看。”赵立本背着手,带着墨镜仔细端详着宝谟楼道“将来我家建时,争取一步到位,不再折腾。” 还好,老子的儿子孙子肯定比他强。这是绝对不用怀疑的,因为他连儿子都没有…… “哈哈哈。”赵立本大笑三声,昂首阔步走进了高家大宅。 见三老爷给赵立本安排的节目,非但没起作用,反而让对方斗志满满,高福不禁替高拱暗暗捏把汗,这老头可不是好捏的软柿子…… ~~ 赵昊默默跟在祖父身后,进去高家大宅,看着那与寻常地主家无异的院子,感觉很难让人联想到已经煊赫三代的宰相府第。 在花厅门口,他第一次见到了让整个大明官场闻风丧胆的高胡子。 只见高拱虽然穿着半旧的青布道袍,头戴诸葛巾,打扮的像是个乡间的教书先生。 但他方面阔口大下巴,生得十分雄壮,再配上一口钢针似的大胡子,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站在那里气势十分迫人。 两年的雪藏,并没有蹉跎掉他的锐气,反而让他养精蓄锐,愈发势不可。 宝刀雷鸣,就要出鞘了! ps三连更第一更,求月票! 第一百八十七章 谁都不容易 跟高拱的初次会面,其实气氛十分的平静客气,并没有想象中的电闪雷鸣。 毕竟之前经过了皇帝、张居正、乃至杨博轮番写信铺垫,邵大侠还特意提前来高家庄斡旋,双方已经提前消化了那些过激的情绪。眼下见面能保持平静,也是对各方的一个交代了。 双方客气的见礼之后,高拱便在浓荫匝地的花厅中,摆下宴席为远道而来的客人接风洗。 府上厨子端上来的是很有特色开封菜,比如什么吮指原味鸡……才不是咧! 是鲤鱼焙面、炸八块、葱扒羊肉、套四宝啦!这可都是当年大宋的宫廷菜,赵家老祖宗爱吃的口味啊! 高家厨子的手艺虽然比不上周王府的大厨,但明显也是下了功夫的。 这中间传达出的信号,让赵昊安心不少。 不过高拱推说近来犯了哮喘,不能饮酒,赵立本也说自己有胃病,滴酒未沾,所以陪坐的赵昊和邵芳也都没饮酒,一顿饭下来,总让人感觉少了点什么。 吃过午饭,高拱邀请赵立本去钓鱼。知道这一关必须得过,养尊处优惯了的赵立本,只好无可奈何的,顶着毒辣辣的太阳跟他去了。 这是两人要单独谈话,赵昊和邵芳自然不会打扰。 赵公子打着扇子,看着外头的树叶都被晒得卷曲,不禁担心老爷子会不会中暑? “快弄点绿豆汤老爷子送去。”他忙吩咐巧巧道“再备点藿香正气水。” “好。”巧巧应一声,赶紧去准备。 “公子真是纯孝啊。”邵大侠一脸感动。 “呵呵……”赵昊脸皮再厚都不好意思了。 “走,我带你拜会大老爷去。”邵大侠在高府中,就跟自己家似的,带着赵昊穿过垂花门,进去后宅,便见个须发皆白,与高拱七八分像的凶老汉,正躺在荼蘼花架下的凉席上呼呼大睡。 “什么人?!” 老汉睡得十分警醒。听到有脚步声,马上翻身起来,顺手还拎起一柄开了刃的大关刀来。 要不看到走在前头的邵芳,他的大关刀非劈到赵昊头上不可。 “原来是你小子。”老汉收刀,声如洪钟的对邵芳训斥道“今天跑哪去了?为了不来操练?” “回禀中丞,末将昨晚不是告假了吗?今天要去县城接人啊。”邵芳赶紧一本正经的抱拳回答。 “有吗?”老汉挠挠头,透着股不太正常的气质,半晌才闷声道“老夫没记得,就不算。罚你顶着石锁,绕院子跑十圈!” 邵芳脸都绿了,心说我真贱,干嘛非要显摆跟个老疯子关系好? 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啊。在老头大声呵斥下,他只好抡起地上二十斤的石锁,双手举过头顶,绕着院子跑起来。 赵昊都看傻了,下意识往后挪步,就想退出垂花门。 “站住!”老头儿却一拄大关刀,对他怒喝道“来者何人?” 高武赶紧想要挡在公子身前,却听邵芳从旁道“别误会,这位乃是高相公的大哥,前任操江都御史高中丞!” 说着他朝赵昊挤挤眼,意思是不要惹这老头翻脸,不然非得给撵出高家庄不可。 赵昊来前就听说,高拱大哥高捷乃嘉靖十四年的进士、抗倭名将。但因为刚直不阿,不肯依附严党,被当时在东南监军的赵文华罗织罪名,险些下了大狱。幸好有人替他说话,这才没遭了牢狱之灾。却仍被迫解甲归田,才不尽舒,积郁成疾,落了个疯疯癫癫的毛病。 他忙摆摆手,示意高武退下。 邵芳又向高捷介绍道“高中丞,这位赵公子是慕名而来,投奔中丞麾下的……” “什么狗屁公子?”高捷却最听不得‘公子’二字,登时把脸一沉道“我军中不要二世祖!出去!” 赵公子心说好唉,正好不用陪着耍猴戏了。 可他看到邵芳那可怜兮兮央求的眼神,又没法挪步了。 邵大侠可是高拱未来的头号亲信,兼大明的地下组织部长。未来自己和江南集团仰仗他的地方多了去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岂能不给他这个面子? 他只好暗叹一声,对高捷强笑着解释道“中丞误会了,在下不是什么‘公子’,只是家父没读过书,给胡乱起了个名字叫‘工资’。” “馁说馁叫什么?”高捷睁大一双牛眼,瞪着赵昊道“鹅听不见!” “我叫赵工资。”赵昊只好提高声调道。 “大声点儿!这么小的声音也想开大鸟船?”高捷厉声道“在老夫的军营里,鹅说听不见就是听不见!” “我叫赵工资!”赵昊被带出了一嘴的河南味,声嘶力竭道“是工钱的工,资材的资。不是公母的公,儿子的子!” “哦,”高捷这才怒气顿消道“工资啊,馁爹这得多爱钱呐。” “谁说不是来?”赵昊苦笑道。 “好,老夫便收下你当鹅滴水军头领。”高中丞拢须大笑道“去吧,跟着我的骑兵头领一起跑圈吧……” “啊?”赵昊目瞪口呆。 “你要违抗军令吗?”高捷瞪眼,举刀。“鹅要挥泪斩马谡来!” “快来吧。”邵芳举着大石锁,跑得汗流浃背道“不然待会儿让你也举个石锁,你举的动吗?” “唉……”赵昊一脑门子黑线,悄悄摆摆手,示意护卫们转过头去,以免影响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光辉形象。 唉,还有个屁的形象啊…… “你们也别愣着,一起跑!”谁知高捷早就注意到他们了,马上断然下令。 “呃……”高武等人傻眼看着自家公子。 “跑吧跑吧。”‘赵工资’心说正好,谁也别笑话谁了。 便带着护卫们,跟在邵大侠的后面跑起圈来。 “噢哈哈哈,老夫的队伍壮大了。”高捷感到很欣慰啊,高兴的打起拍子道“来,跟老夫一起唱抗倭军歌!”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唱起这首广为传唱的军歌时,高捷脸上的痴意顿消,吐字也清晰多了,那粗犷激昂的声音,一下就把人拉回到了那残酷的抗倭战场上。 一直默默跟在赵昊身后的高武,忽然也跟着大声唱起来“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邵大侠也跟着卖力的唱起来。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所有人都放开嗓子,跟着一起高唱起来。 “哈哈哈,好,很有精神!”高捷开心坏了,放声大笑起来。 ~~ 溪水边。 高拱和赵立本一人拿一根钓竿,坐在一棵大柳树下。 太阳晒化了天上的云彩,知了在头上惨叫,两个老人已经汗流浃背,仍一动不动的盯着水面。 在远处伺候的高福和禧娃都看傻了。这两位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快一个时辰了。 不过两人吩咐过,不叫的话,不许任何人靠近。他们只好满怀担心的等在那里。 等啊等,等啊等,却见两个老人依然纹丝不动,不会坐化了吧? 两位老人家就这么一直坐到日头西沉。 双目无神、嘴唇开裂的高拱终于开口道“回去吧。” “好……”已经快要虚脱的赵立本点点头,丢掉手里的鱼竿,扶着柳树想要站起来,可两条腿哪还有知觉啊? “禧娃!”他忙虚弱的叫一声。 “太叔爷。”禧娃赶紧跑过来。 “快,扶我一把,脚麻了。”赵立本向他伸出手,禧娃赶紧把他搀扶起来。 高拱轻蔑的看一眼赵立本,双手撑着膝盖,想要逞强起来,却险些一头栽到小溪里。 高福赶紧上前扶住他。 “你还愣在那儿干嘛?难道老夫的脚就不会麻吗?”高拱瞪一眼老管家。“也不知道来扶一扶老夫……” “哎哎。”高福赶紧把三老爷的胳膊搭在肩上。 高福和禧娃一人扶着一个,快走到庄口,高拱和赵立本的腿这才恢复了知觉。 两人便不让搀扶,一个一瘸一拐、一个一拐一瘸的朝着庄子里走去。 走到那宝谟楼前,高拱得意道“怎么样,羡慕吧?” “我儿子中状元了。”赵立本淡淡道。 ‘噗……’高拱险些一口老血喷在他脸上“那我们明天继续钓鱼!” “不不,我还是很羡慕的。”赵立本差点吓失禁了,要是再这么一天,他自己都要变鱼干了。 “唉,老夫也很羡慕啊。”高拱幽幽叹了口气,颓然走进院子。 赵立本咂咂嘴,拖着腿跟着进去。 ~~ 等他好容易挪回高家给安排的跨院。 叶氏赶忙迎出来扶住晒蔫了的老头儿,心疼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赵立本摆摆手,话都说不出来了。要不是提前灌了一肚子绿豆汤,还喝了藿香正气水,这一下午非得交代了不成。 叶氏赶紧和侍女把他扶进了屋,让他在罗汉床上躺好,给他含上冰片,又用湿棉巾给他擦脸擦脖子。末了又给他刮了痧,喂了盐开水,赵立本才终于渐渐还了阳。 这时,外头响起动静,赵昊也回来了。 赵立本登时板起脸来,准备跟这个卖爷求荣的好孙子,好生算算账。 谁知赵公子也是被马秘书和巧巧架进来的。 看着孙子站都站不稳、要脱水的样子,赵立本顾不上算账,心疼问道“怎么,你也去钓鱼了?” “比钓鱼可惨多了,我去军训了……”赵昊躺在另一张躺椅上。方才伺候赵立本的那一套还都在,正好再来一遍。 “正事儿回头再说,明天我还得早起继续呢。”赵昊说完,疲惫的闭上了眼,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这孩子,还不如我呢……”赵立本话音刚落,也打起了鼾声。 叶氏和巧巧、马湘兰面面相觑,心说在别处谈事儿费心,在这高家庄怎么光费力呢? ps第二章,求月票! 第一百八十八章 摊牌 翌日天刚蒙蒙亮,赵昊果然被尖锐的哨声吵起来。 不一会儿,邵大侠在外面喊他赶紧上操,迟了要被加练的。 赵昊痛苦万状的爬起来,只让巧巧给自己梳了梳头,顾不上洗漱就出去了。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对邵大侠道“我说,老哥,咱们这是在弄啥嘞?” “兄弟且忍忍,哥哥我能害你不成?”邵芳有些心虚的哈哈一笑,压低声音道 “高阁老和他大哥差了十几岁。长兄如父,他最敬爱自己的大哥了。” 说完,便缄口不言。 赵昊闻言一愣,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儿胳膊肘子往自己这儿拐? 他可不认为,自己比马上就要起复的高阁老更有魅力。 “这件事呢,我是中人来着。”邵芳知道他的疑惑,笑笑道“就不能坑你们任何一边,不然岂不辜负了你们对我的信任?” “啊,樗朽兄太负责了!”赵昊不禁肃然起敬,感觉江湖人士比政客可爱多了。就是当掮客都当得这么局气! “哈哈哈,人生在世,活得就是个敞亮!”邵芳开怀大笑道“而且我跟着高中丞军训了这段时间,明显感觉身体好多了呢。” “……”赵昊无语。 ~~ 等他出完早操,解散回来洗了澡,拖着疲惫的身子出来吃早饭时,赵立本也才刚起来用餐。 早餐也是庄上厨子精心准备的。如果说,老西儿吃饭是各种面,河南老乡最爱的就是各种汤。什么胡辣汤、羊肉汤、驴肉汤、豆腐汤、杂肝汤、不翻汤、滚蛋汤…… 配上鸡蛋灌饼呼啦呼啦喝两碗,充饥又过瘾! 赵昊连吃了两个鸡蛋灌饼,喝了三碗汤,才感觉重新活了过来,打着饱嗝问一旁品茗的老爷子道“昨儿太累没问,爷爷和高相公聊得怎么样?” “想听真话?”赵立本呷一口信阳毛尖。 “那还用问?”赵昊点点头。 “一句话没说。”赵立本淡淡道。 “啊,光钓鱼了?”赵昊难以置信。 “鱼也没钓一条,钩子上根本没挂饵。”赵立本道。 “啊?”赵昊扶住下巴道“二位唱的这是哪一出?玩行为艺术吗?” “老夫不知道什么叫行为艺术?”赵立本哼一声道“但知道这样就够了。” “这就够了?”赵昊被高捷操练的脑袋不太转弯。 “不错。”赵立本淡淡道“我们能坐在一起,钓一下午鱼,没吵起来,更没用石头把对方开瓢,这不是和解是什么?皇帝要的不就是这个吗,还管我们说了什么?” “倒也是。”赵昊点点头,心说这足以向皇帝、向各方势力传递清晰的和解信号了。 “之所以不开口,是因为我们都知道,只要说话超过三句,一定会吵起来,然后打起来的。”赵立本搁下茶盏,幽幽道“老夫千里迢迢而来,是为了跟他打一架吗?他在这乡下钓了两年鱼还没钓够吗?大家不过各取所需而已。” “这样啊。”赵昊明白了,又有些遗憾道“原来只是演戏给大家看,并没真正解开心结啊。” “能解开的那叫心结吗?”赵立本一脸理所当然道“你的对头要对付你,绝不是因为跟你有心结,而是因为你实力太弱。只要你够强,他自己就能说服自己,不用你再提心吊胆。” “唉,好吧……”赵昊无奈的打住了话头道“不过能这么轻松把问题解决掉,也算意外之喜了。” “轻松?”他不提这茬还好,赵立本陡然提高声调,把脸凑到他面前,指着自己红肿的面颊和脖颈道“他存心想晒死老夫你懂不懂?我都被晒伤了我!” “爷爷太辛苦,太不容易了。”赵昊赶紧双手合十,赔笑道“孙儿有这样甘心为家人付出的好爷爷,实在太幸福了!” “少来这套,小子!”赵立本却不吃他这套,哼一声道“爷爷答应你的事儿做到了,你答应我的事儿,可不能食言!” “怎么会呢,爷爷放心,年龄一到就办,一天都不拖延……”赵昊只好把胸脯拍得山响,安慰起老爷子来。 结果他仍未知道爷爷和高拱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别问,问就是深仇大恨…… ~~ 早饭后,高福过来请赵昊过去喝茶。 鉴于和赵立本见面,吵架的危险性太高,所以高拱就没邀请赵立本。 “我还不愿见他呢。”感觉有些受伤的赵立本,背着手趿拉着鞋回后头敷面膜去了。 赵昊跟着高福来到高拱住的院子里。 只见堂屋前搭个高高的阳棚,上头爬满葡萄的藤蔓浓叶,完全遮住了如火的骄阳,给堂屋和棚下营造一片阴凉。 葡萄架下,摆着一只小方桌,放着几把木头凳。高拱上身穿着麻布的小褂,没有戴帽子,裤腿也高高挽起,两脚趿拉着布鞋,一边摇着蒲扇,一边用大茶壶冲茶。 离京前,恰巧另一位相公,也请赵昊吃过茶。 不过人家张居正是在紫藤花架下,穿着优雅得体,长须乌黑柔顺。从茶桌、茶具到茶叶和冲茶的水皆是讲究至极。 那将过滤掉火气的天寿山山泉水,让美丽的少女在红泥小炭炉上烧开,再由大学士在金丝铁线盏中亲手冲泡的那杯建宁贡茶,叫也算见过世面的赵公子,至今记忆犹新。 再看这葡萄架下,抠脚老汉用大白瓷茶壶泡出来的大叶子茶。赵公子端着那廉价的粗瓷碗,不禁陷入了沉思。这两位大相径庭的大学士,是怎么尿到一壶里去的? “怎么,喝不惯?”高拱大口喝着大碗茶,粗声道“喝茶就是为了解渴的,当然要大碗大碗的喝了。” “有道理。”赵昊不禁失笑,自己确实有些脱离群众了。便也咕嘟嘟喝了一碗,胡乱抹抹嘴道“确实这样过瘾,那小茶盅只能品茶,不解渴。” “哈哈哈,可以,能这么想就还算个人。”高拱夸人都忒难听,他抓一把南瓜子,一边磕一边状若闲聊道“听说你们没走运河?” “是。”赵昊便恬不知耻道“从来没走过旱道,正好长长见识。” “很刺激吧?”高拱瞥他一眼道。 “确实。”赵昊叹口气道“看到很多百姓水深火热的景象,也看到了藩王们的穷奢极欲,感触很深啊。” “哈哈哈,好哇。”高拱把瓜子壳往地上一丢,笑道“就该让你们这帮江南水蟹,来看看我们河南佬过的是什么日子。省得你们总是无病呻吟。” 说着,他便忍不住数落起江南人是何等的自私算计、不识大体、拉帮结派来。 赵昊知道高拱对以徐阁老为首的江南籍官员怨气很重。他也不跟这老货一般见识,也从茶点盘中捡一片麻叶子,咔哧啃了一口。 唔,很酥脆,咸淡也适中,可以让巧巧加进日常零食清单了。 “怎么,听着不舒服?”高拱这狗脾气,挨削实属正常。 “没有,我觉得高阁老说得对。”赵昊拍拍手上的渣子,温和笑道“不过那都是徐阁老那帮老人的作风了。新一代的江南人,一定会识大体顾大局的。” “呵呵……”看赵昊一副任尔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高拱不禁暗道‘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啊,这小子确实不能小觑。’ 赵昊的年龄模样太吃亏了,尽管皇帝、张居正、乃至杨博都写信给高拱,邵芳更是当面夸赞赵昊何等天纵奇才、少年老成,但是高拱这种人总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以直到这会儿,他才确信那些人没有夸张,这就是个不能用年龄度之的妖精。 一念至此,高拱便不再扯闲篇,直入正题道“那你看大明还有救吗?” 赵昊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高拱道“要是觉得大明没救了,那我在折腾什么?玄翁又何必要折腾呢?” “折腾……”高拱闻言嘿然一笑道“这个词用的好啊。在旁人看来我们就是在瞎折腾。” 说着他看一眼赵昊道“你说你直接跟九大家一起搞走私不就得了,干嘛非要蹚漕粮海运的浑水?” “走私一是违背国法,二是于大明有害无益。”赵昊磊落的一笑道“我要是加入了九大家,还能被高相公奉为上宾,与我坐而论道?” “哈哈哈!”这马屁拍的巧妙,不是邵大侠那种江湖人士能拍出来的,高拱只觉通体舒泰,放声大笑道“姓赵的生了个好孙子呀!好,就冲你这句话,咱们就合作一把!” “固所愿而,不敢请耳。”赵昊忙正色道。 “老夫不是那种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的人,我就是想复出,而且要当首辅!”高拱坦诚道“但老夫可以保证,我没有任何私心,我连个儿子都没有,要那荣华富贵有什么用?捞了钱又给谁去?” 赵昊心说海斗士也是没有儿子,难道儿子就说万恶之源吗? “我是要做事的。这大明朝已经到了完蛋拉稀的边缘,我就想试试看,还能不能挽回?”只听高拱沉声道“至不济,也要再给大明朝延个百八十年的寿命,不能让当今皇帝和他儿孙辈,成为亡国之君。不然我愧对陛下的厚爱。” 赵昊心说,那你可以安心了,大明朝是亡在隆庆皇帝重孙辈的…… 不过那是没有我掺合的情况下。加上我,弄不好他儿子就能解锁这个成就。 ps第三更,求月票! 第一百八十九章 湘兰通讯 高家庄,青砖白缝,黑瓦绿树。 供客人居住的院落中,浓荫匝地、蝉鸣不已。 轩敞的书房中窗明几净,仅摆放着书桌、书架、琴几、香炉,墙上也只悬了一副沈周的写意山水,陈设简朴却不失典雅。 马湘兰焚上一炉檀香,将自带的坐垫搁在椅子上,又把秀发高高挽起,这才端坐下来,戴上了自己的金丝眼镜。 她动作优雅从水盂中取一勺清水,轻轻滴到砚台上。然后从墨匣中挑出一枚描着金线的黄山松烟墨,用纤纤玉指捻着,不疾不徐的研墨起来。 午后的光线透过支起的窗户照在书桌上,似乎也给这项工作蒙上了神圣的色彩。 马湘兰一边研墨,一边就所书内容进行谋篇布局,反复思考。她的文采自然是足够的,甚至超过了很多读书人。但公子让她写的这种‘通讯稿’,面对的受众是集团内部粗通文墨的管理人员,甚至只是刚刚完成扫盲的员工,显然要用通俗的大白话,才能达到最佳的传播效果。 虽然仍然喜爱着优美的诗词歌赋,但马姐姐对此却甘之若饴。像她这样聪明的女子,自然不想仅仅做一个美丽的花瓶,她也想在公子伟大的事业中,占据一席之地呢。 ‘就让我来为公子的事业增添光辉吧!’ 马姐姐深吸口气,伸出赛雪欺霜的手腕,提起紫毫湖笔,在洒金薛涛笺上写下一行行娟秀的小楷。 ‘《江南通讯》‘隆三零六’期头条通讯 ‘隆庆三年六月初六伏羊节,前南京户部右侍郎赵公立本,在翰林检讨、江南集团创始人赵公子陪同下,不远万里来到高家庄,为退休在家的前内阁次辅高拱、前操江都御史高捷,带来了节日的祝福和良好的祝愿,并饶有兴致的参加了钓鱼、军训等传统节日活动。’ ‘翌日一早,赵公子还参加了高中丞组织的晨操活动,得到了老前辈的大加赞赏。高中丞握着赵公子的手激动的说,好,很精神!’ ‘初七日中午,高阁老在自家堂屋葡萄架下,亲切会见了赵公子,双方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会谈。高阁老高度赞赏了赵公子兴修水利、漕粮海运等一系列利国利民的举措,并对他和江南集团,一贯坚持‘忠君爱国’的原则表示赞赏。’ ‘我们赵公子谦虚的表示,自己和江南集团还很年轻,需要有老前辈扶上马、送一程,并力劝高阁老上体天心、下顺民意,尽快重返工作岗位,为大明社稷再做贡献。’ ‘高阁老表示自己的身体很好,如果陛下和国家需要,随时愿意再效犬马之劳。会谈在热烈友好的气氛中结束,高阁老还亲自下厨烙了韭菜盒子招待赵公子。’ ‘前方记者马兰。’ 写完这份江南集团公开发行的通讯稿后,马湘兰又换了张纸,揉揉手腕继续写道 ‘《内部参考》‘隆三幺二’期按(机密仅向集团管理干部传达)’ ‘此次会谈是积极而富有成效的。会谈中,双方坦诚的交换了意见,一致同意着眼未来、放下包袱、求同存异、聚同化异,共同构建合作共赢的战略伙伴关系。双方应该以伙伴关系为依托,秉承共赢理念,加强各领域务实合作,建立有效的协调机制,防止发生误判,加强重大问题上的沟通与协调,为实现大明的和平、稳定与繁荣共同努力。’ ‘通讯员守真。’马湘兰这次用的自己的本名作为通讯笔名。 然后她换上第三张纸,以秘书的身份提赵公子草拟道 ‘呈送集团董事会、战略决策委员会’ ‘本人此行基本与玄翁达成谅解,双方约法三章’ ‘一,放下历史包袱,轻装前进。江南集团和西山公司全力支持玄翁起复。并全力配合玄翁日后的各项施政改革(不包括江南十府)。’ ‘二,玄翁承诺,起复后,立即着手推动漕粮海运,并尽力维护本集团在江南和海外的利益。不干涉江南十府施政与改革,但前提是这种施政改革不得损害朝廷利益。’ ‘三,江南十府地方官员的任免,需先征询本集团意见。本集团对应天巡抚的任用,有一票否决权。但对江南十府之外的官员任免,本集团应当与玄翁保持一致。’ ‘赵昊’ ‘隆庆三年六月八日。’ 就同一件事情,写出三份不同的文章后,马湘兰搁下笔,扩扩胸,便将三张稿件装进夹子里,迈着轻快的步伐,到外间去找公子审阅。 ~~ 赵昊才刚从高捷那里受伤回来,他有气无力的把脚搭在巧巧腿上,让她给自己的脚趾头上药。 巧巧一边小心的往他趾甲缝涂抹着药水,一边埋怨高武没照看好公子。 把个高大哥难过的都快掉下泪来了,愈发说不出话来。 “这个不怨高大哥,我自己舞大关刀砸得。”赵昊忙给高武解围道“幸亏砸在脚上是刀把,要是另一头,起码切俩趾头去。” “公子还要陪那老头儿疯多久啊?”巧巧掉下泪来,从北京到新郑一千五百里,她都伺候的赵昊白白嫩嫩的,这才来了高家庄三天,就给晒成黑土油了。 “差不多了。”赵昊开心笑道“这不负伤了嘛,还怎么训练啊?” 听得众人一愣,心说公子不会为了逃避训练,故意诈伤的吧?当然这话,谁也不敢问。 这时马湘兰从书房过来,看到赵昊的样子,自然又是一阵心疼不已。 看着马姐姐泫然欲泣的样子,赵昊赶紧从她手中拿过夹子,转移马湘兰的注意力道“来,我看看写的怎么样。” 马姐姐果然顾不上心疼了,有些局促的揪着裙角道“奴家还不太习惯这头两种文体,尤其是第一种,感觉这次写的太大白话了。” “大白话好啊,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得懂。”赵昊看完却十分满意道“不错不错,直接发回去吧。” 巧巧羡慕的看着马秘书又多了个记者的身份,心说有学问就是好啊…… “是。”马湘兰松了口气,收回三张信笺,又从夹子里抽出两张翻译好的密文,递给赵昊道“公子,刚刚收到的急报。” “哦?”赵昊接过来一看,只见一张是江雪迎从苏州发来的消息,禀报与恒通记金融战的结局。 赵公子半个月前,就已经接到了恒通记恶意挤兑江南银行徐州分行的禀报。不过他并没有太担心,自己已经为江南银行建立起超时代的防御体系,并安排了精兵强将坐镇后方,自己在与不在没什么太大区别。 他唯一关心的是能不能一举干掉那劳什子恒通记。 密信上,江雪迎告诉他,在潘中丞的帮助下,江南银行将提前存在临清的七百五十万两库存银,运抵了徐州,成功度过了挤兑潮。 同时,为了报复恒通记,她宣布所有恒通记的储户,五天内把银子转存到江南银行,都可以给到三倍的利息。 结果没过三天,无锡、松江、嘉兴等地的恒通记,就陆续被挤兑关门。原来他们的银子都已经被宋啸鸣挪用,存入了江南银行,作为攻击徐州分行的头寸。 恒通记星夜从淮安大本营,调集银船南下,却恰逢长江水师在瓜洲水域操演,一时无法南下。 这下,江南所有恒通记不得不相继歇业。 见恒通记要赖掉自己的银子,愤怒的储户们包围了恒通记的钱庄,抓住掌柜朝奉,逼他们还钱,不然就烧店,抓他们见官! 宋大掌柜构想的挤兑大计,完美在江南上演。只是中招者成了他自己的恒通记。 官府不得不出来调解,最终在蔡国熙等人斡旋下,由恒通记向江南银行拆借500万两,用以与储户清算。作为代价,恒通记非但要向江南银行支付高额的贷款利息,还必须在清算所有债务后,关闭恒通记在长江以南的分号,永远不许踏入江南十府。 对宋大掌柜来说,江雪迎开出的条件,非但无比屈辱,还十分致命! 江南可是大明的经济中心,倘若恒通记的会票,不能在苏松常镇杭嘉湖,扬州太平应天府通行,那还有哪家商号会用呢?除了漕运体系外,还有谁会把钱存在恒通记呢? 更糟糕的是,将来海运兴起,漕运将不是南北货运的唯一选择了。就该漕运衙门求着那些商家,不要抛弃运河,都跑去走海路了。还有什么底气要求他们必须从恒通记走账? 以宋啸鸣的眼光,当然能明白这看似公平的条件,将对恒通记造成何等严重的伤害。 可他要是不答应,江南几十家恒通记将同时被官府查封,所有的掌柜、朝奉都要吃牢饭。 而且江北的总号,也负有无限连带责任,江南的官府肯定会奏请南京户部、刑部,查封江北的恒通记,捉拿他这个大掌柜归案。 虽然对方未必能得逞,但闹将起来,江北乃至山东、京城的恒通记,也会爆发不可阻挡的挤兑潮。他和恒通记很快就是死路一条! 速死和慢死之间,当然是选择后者了…… 毕竟只要活着就还有翻盘的希望。说不定江南集团忽然暴毙,恒通记不就起死回生了? 于是宋啸鸣痛苦的同意了。壮士断腕,以保住长江以北的恒通记。 ps三连更第一更,求月票啊!!! 第一百九十章 在密报里,江雪迎告诉赵昊,双方已经达成了协议。江南集团业已贷出了五百万两的头寸,供恒通记清算所用…… 那借给恒通记的五百万两,正是来自之前十天里,从恒通记吸收过来的存银。 由于双方约定的日息高达1%,每拖一天都会产生高达五万两的利息! 所以恒通记十分着急还钱。他们甚至想将交割地点改在瓜洲,让江南集团派保安队过江,直接接收恒通记滞留那里的银船。 江南集团自然抽不出人手,表示相信恒通记的信用,不用着急还钱。若实在困难,晚上个把月也不要紧。 反正恒通记几百号人还在江南的衙门里关着呢,光抄家也能抄出五百万两来,不怕他们赖账。 恒通记要是信了这鬼话,光掏利息就能破产。只好重金贿赂操江都御史衙门,求他们赶紧放行,好把五百万两银子运到苏州,偿还给江南银行。 不过这一来二去,耽误个十天二十天是肯定的,恒通记这一百万两的利息怕是跑不了了。 ~~ 高家庄。 赵昊看着密报哑然失笑。 也不知这是雪迎妹子的主意,还是孤蛋画家的恶趣味。这种让人死不了活不成,不至于绝望又看不到希望的折磨法,实在太变态了。 唔,看来一定是徐渭的手笔。我的妹妹那么可爱,才没有那么变态呢! 此时,远在昆山的胖画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这阵子都没去过苏州…… ~~ 看第一张密报时,赵昊还有些同情那宋大掌柜。觉得这是个能人,可惜遇到了开挂的自己。 但当他翻到第二章奏报时,登时火冒三丈!恨不得把那宋啸鸣立刻抓起来炮决! 这份奏报是金科和王如龙联名发来的,除了汇报遭遇倭寇袭击之外,还附上了简要的审讯结果。 已经基本可以断定,恒通记就是这次袭击事件的幕后主使了! “真是丧心病狂,毫无底线!”赵昊气得猛地一拍桌子,跳脚骂道“居然里通外国,勾结倭寇,实在是罪该万死!” 虽然勾结倭寇的是那朴成性,但主谋担全责,没有一点问题。 “脚,当心脚!”巧巧赶紧拦住他,以免这毛手毛脚的家伙,再碰到受伤的脚趾头。 赵昊发作了好一会儿,才气哼哼的接过马秘书奉上的菊花茶。 他心里一阵阵的后怕,端着茶碗的双手都有些发抖。 其实赵公子也没料到,对方会下手这么凶残,居然连朝鲜水师、三岛倭寇都搬出来了。 自己还费尽心思怕断了他们的生路,他们却只想让自己死了! 在赵昊看来,自己明明没把对方往死里逼,他们向自己出招是肯定的,但不至于下死手吧? 这次实在太悬了! 若非自己的海上保安队,继承了戚家军的血脉,有戚家军的将军和老兵做骨干,拥有远超寻常军队的战斗力。 若非十艘乌尾船及时到位,还配套了足够的火炮。 若非倭寇虽然人多船多,但严重缺乏火力。 自己和江南集团这次都会吃大亏的! 那样且不说人员伤亡,哪怕只损失一船粮食,都一定会被反对海运的那帮人抓住把柄,疯狂攻击的。 要是损失的多了,甚至会让整个漕粮海运的计划泡汤,连带着海贸也没了指望…… 如果出现这种局面,自己振兴江南的方略都会遭到沉重的打击,甚至有可能导致整个规划破产,江南集团崩溃的! 之前早就说过,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承受不起严重失败的。只有从胜利走向胜利,不断的高歌猛进,才能镇服住那些豪势之家,让江南集团保持团结。才能让朝廷和各大利益团体,不愿与江南集团为敌。 就这么说吧,要是马罗岛海战失利了,自己就算跟高拱约法三章,也会失去约束力的。 而自己的光环一旦破灭,再想东山再起,都将千难万难…… ~~ 赵公子被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恶形恶相的对着东南方向道“给我等着,本公子要把你们全都送去爪哇开荒!” 不过这事儿还得往后放,眼下海上保安队那边,还有一堆事儿等着自己做决定呢。 俘虏的镇信、小朴、金熙善,还有那几百倭寇怎么处理?耽罗岛的大朴要不要抓?平户藩该惩戒到什么程度? 这些都不是金科和王如龙能做决定的。赵昊对保安队的指导思想是,在战术层面充分授权,在战略层面严格控制。既不干涉保安队的作战安排,又绝对不允许保安队擅自行事。 所以眼下,海上保安队还在成山头外海漂着,等待赵公子的决策呢。 但事关重大,赵昊对海上的情况也不甚了解,一时间如何能决断?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耽罗岛,看看具体情形再做决定。 这下,他在高家庄再也待不住了,便跟爷爷商量着要走人。 赵立本是一天也不愿在这里呆的,一听孙儿的意思,连忙举双手双脚表示同意,甚至准当天 就撤。 赵昊这个汗啊,就算着急,也不能说走咱就走啊。怎么也得告个辞,把别后的事情安排妥当 啊。 “那你去安排吧。”赵立本脸上敷着面膜,懒散的躺在罗汉床上,他才懒得跟姓高的敷衍呢。 面膜自古有之,武则天能五六十岁仍面部肌肤细腻,青春容颜常驻,就离不开常用‘益母草泽面方’敷面的效果。 老爷子用的是叶氏从李时珍那里讨要来的‘美白去皱面方’,以天然矿泥和数种美白原料调制而成。原本叶氏是为了帮他治晒伤的,谁知老爷子一用还上瘾了。每天都敷一次,乐此不疲。 ~~ 离开放飞自我的爷爷,赵昊只好自己去找高家人辞行。 不过他先找的是高捷,而不是高老三。 演武场上,高捷正举着大关刀,驱赶邵芳和他女婿,一起拉着个石碾子在院子里转。 饶是翁婿俩都是练家子,也累得浑身大汗,直吐舌头。 “兄弟,你怎么来了?”邵芳一见赵昊,像见到救星一样,打起招呼来。 高捷的目光果然被吸引过来,赵昊赶紧夸张的一瘸一拐起来。 “好,轻伤不下火线!”今天高捷倒是记得他告假那茬了,赞许的点点头,指着自己的竹椅道“坐下吧。” “多谢中丞。”赵昊不禁感动,中丞虽然治军严厉,但也爱兵如子啊。 谁知他刚坐下,高捷就用关刀挑起石锁丢过来。“坐着一样练,可以练上肢。” 得亏高武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石锁,不然这要是砸上,赵公子怕得当场壮烈了。 现在就连高武都觉得,公子决定早点告辞,实在太英明了。 赵昊心有余悸的看那石锁一眼,重新起身朝高捷一抱拳道“末将是来向中丞辞行的?” “休想,老夫麾下从没有逃兵!”高捷瞪大了眼,手里的大关刀寒光一闪。“因为逃兵都被我斩了!” “中丞误会了!”赵昊忙心惊胆战的解释道“末将是接到调令,奉命到海上剿倭。” “哦,这样啊。”高捷这才收刀,捋着胡须道“陆上的倭寇都杀光了吗?已经开始转战海上了?” “正是如此。”赵昊点点头道“这次我们发现了倭寇的老巢,正要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唔呀呀!”高捷把刀一横,激动的胡子直翘道“犯我大明天威者,虽远必诛!老夫与你同去!” “主帅岂能轻离大营?还是中丞坐镇中军,待末将探明军情后,再请中丞出马不迟!” “唉,不可不可,老夫心意已决。”高捷却断然道“这抗倭最后一役,老夫一刻也不愿缺席!” “今天就练到这儿吧。”说完他便对邵大侠道“老夫任命你为大营留守,我走之后训练不可松懈,日夜击刁斗,切不可让倭寇偷了大营!” “请中丞放心去吧!”邵芳如蒙大赦,两腿一并道“末将保证营在人在,营不在人还在!” “唔,很好,解散吧。”高捷丝毫没听出不妥,满意的点点头,扛着大刀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邵芳脱掉身上的褂子,一边哗啦啦拧水,一边小声笑道“行啊兄弟,一下就挠到中丞的痒处了。” 赵昊摊摊手,也不好说自己说的是实话。便跟邵芳说起要提前辞别来。 “是徐州的事吗?”邵大侠消息果然灵敏,人在乡下依然眼观六路。 赵昊竖起大拇指,他就喜欢跟脑补达人说话,忒省劲儿。 “没想到我这一走就乱了套,必须赶紧去处理处理了。”赵公子叹口气道。至于海上保安队全歼倭寇这茬,过于耸人听闻,自然不能泄密。 “兄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邵芳豪爽道“哥哥我跟那宋大掌柜也算有几分交情,当然这么大的事情……” 说着他颇有自知之明的笑笑道“他怕是不能给我这个面子。不过不要紧,等高阁老复出后,他就不给也得给了。” “是啊,得赶紧帮高阁老复位,好震慑宵小。”赵昊便对邵芳笑道“老哥也赶紧去京师,替阁老奔走吧。让高阁老早点复出,我们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毕竟像高拱这样的五星嘲讽强者,只要放出来就能把所有火力都吸引过去。队友的日子自然就好过多了。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一百九十一章 卫河通天津 高拱堂屋前的葡萄架上,已经结了一串串青葡萄,看着就让人流口水。 高阁老还是一副老农打扮,坐在那里摇着蒲扇用大瓷碗喝茶,并未因为马上要复出,而有丝毫的变化。 此刻,高阁老除了心忧社稷,就只有对兄长的担心而已。至于赵家祖孙走不走,他根本不在意。 正如赵立本所言,赵昊此行不过是一次过场,他千里迢迢而来岂能空手而归?所以一切都在他离京时都已经定下了。高阁老也早在得到他离京的消息时,就高兴过了…… 真到了见面时,反而有些索然无味了。 一个年近六十的老汉,跟一个年仅十六的少年,真能聊得投机、引为知己,那才叫真见鬼。 所以对赵昊提出要告辞,他也只是象征性的稍作挽留,便顺水推舟,放他祖孙去了。 何况,赵立本在他庄子里多待一刻,他都怕自己忍不住,想要骟了那浪货。 “那晚辈就先不回京城了。”赵昊也对这个说话忒不中听的河南佬没啥好感受。不过该说的话他还是会说的。“就先预祝玄翁东山再起,大展宏图吧。” “承你吉言。”高拱倒也没说那些虚伪的套话。下月初一廷推,河南山西湖广江南四家一起发力,猪都能送上天去。 顿一顿,他又道“放心,老夫到京城第一件事,就是重议漕粮海运。那时候你最好还是在京里。” “晚辈尽量。”赵昊点点头,起身刚要告辞,却忽听门外一阵鸡飞狗跳。 高拱不悦的抬头望去,便见自家大哥身披金甲,头戴银盔,脚踏皮靴,背后还飘荡着猩红的披风,雄赳赳、气昂昂走进来。 高阁老嘴角抽动两下,心说大哥还真是乐此不疲,一来了新客就要披挂整齐、闪亮登场一次。 但高捷却不是冲着客人来的,他朝高拱一拱手道“小三儿,为兄向你辞行来了!” “噗……”高拱一口茶水喷出老远,咳嗽不已道“馁这是弄啥来?大哥这是要去哪海儿啊?” “老夫要率军渡洋远征!”高捷一拍胸脯道“我麾下水军统领赵工资,发现了倭寇的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赵工资?”高拱愣一下,还好河南话里‘公子’就是‘工资’,他旋即明白过了,怒视着赵昊道“馁这又是弄啥来?不知道家兄脑子有病啊!” “小三儿,馁说啥来?”高捷一巴掌拍在高拱脑袋上,他虽然年近七十,但大关刀不是白耍的,差点儿一巴掌把高拱的脑袋拍到茶壶上。“馁脑子才有病来。” “好好,我脑子有病。”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高拱拿自己这个疯疯癫癫的大哥,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他只敢恶狠狠的瞪着赵昊,意思是你不把这事儿摆平,我跟你没完。 “玄翁息怒,这确实是晚辈的不是。”赵昊苦笑道“我自从来到高家庄,就被中丞强拉了壮丁。” “你不是自愿投军?”高捷同样两眼一瞪,这下四只牛眼一起瞪着可怜赵公子。 “自愿,自愿投军。”赵昊赶紧改口,接着对高拱道“今日向中丞告辞,但中丞盛情挽留,只好……编了这么个蹩脚的借口……” “听见了吧?中丞。”高拱马上来了精神,对高捷赔笑道“是这厮谎报军情,我一定会重重责罚他的,请中丞先回营歇息吧,以免溅一身血。” “胡说八道,蒙谁咧?”谁知高捷这次却不好糊弄,冷笑一声道“你刚才威胁老夫的部将,当我没看出来吗?他是被逼着撒谎的!” “大哥,别胡闹了!”高拱多急的脾气啊,闻言忍不住有些生硬道“倭寇都让戚家军扫平了,大明没有倭寇了!” “海上有,海上还有!戚继光又没打到日本去,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高捷却犯了倔道“我不管,我就要出海,就要打倭寇!” “大哥,算我求你了,收兵吧。你这么大年纪,上不了战场了。”高拱无奈站起身,朝高捷深深作揖,语带哀求。 “中丞,要不算了吧。”赵昊也从旁劝道。 “你闭嘴!”高捷先瞪了他一眼,然后对高拱道“小三儿你起来,你要是不让我去,你也哪儿都别去了。咱俩在这庄上过一辈子吧!” “啊?”高拱闻言,惊讶的抬起头,却见大哥还是那副浑浑噩噩的样子,可说出的话却是罕见的明白。 “大丈夫马革裹尸,老夫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大哥……”高拱闻言鼻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玄翁不如让中丞跟我回江南吧。”赵昊叹了口气,从旁劝道“我们江南医院有万密斋、李时珍、李沦溟等当世名医,设施先进、医术高超,连昏迷数月的林中丞都能救回来,海公的夫人甚至又有了身孕。横竖中丞已经这样了,不如去江南医院试试吧。” “这……”高拱不由动心,海瑞好像只比自己小一岁呢。 呸呸,才不是呢! 是他本就很担心,自己进京后大哥怎么办?大哥犯起病来,只有自己能哄得住,别人根本没法交流。江南医他是听说过的,万密斋和李时珍的大名,他更是如雷贯耳啊。 别说把大哥治好了,只要能把他照料好,让他少犯病,高阁老就谢天谢地谢公子了。 而且江南养人,江南集团和姓赵的小子还有求于自己,倒是大哥的一个好去处。 但凡事有利必有弊。他的亲大哥到了人家手里,大家关系好时,自然我好他也好。 可朝局风云变幻,谁敢说脆弱的伙伴关系能保持多久?万一有一天翻了脸,大哥就是人家手里的人质啊! 高阁老饱读史书,自然知道先秦时两国结盟,双方都是要互送人质的。姓赵的小子也不好说有没有这层年头。 刹那间,高拱险些脱口而出说‘要不让你爷爷留下来陪我钓鱼吧’,可是对赵立本的生理性厌恶,让他说不出口。 况且他复出后是要当首辅的,只有他揉捏江南的份儿,江南却无法揉捏他,完全没必要捏个人质在手里。多此一举,止增笑耳。 思来想去,高拱终于还是艰难的点了点头,深深看着赵昊道“照顾好我大哥。” “玄翁只管放一百个心,我和江南集团一定尽心竭力,争取帮中丞早日康复。”赵昊给高拱画了个饼。 ~~ 结果第二天,赵家一行人离开高家庄时,队伍里果然多了个老将军。 大热的天,高捷非要穿着他盔甲,也不怕中暑…… 高拱送了又送,一直送出二十里地,才依依不舍的转回。他当然不是为送赵家祖孙的,只是担心自家大哥而已。 不过好在老管家高福会一路随行,邵芳翁婿也一起出发,高阁老这才勉强止住了担忧。 返程时,纵使不走大运河,也比来时快捷多了。 赵昊一行乘车一路北上,当晚宿在黄河渡口。第二天搭乘渡船过河,又走了两天就到了新乡县。 新乡有卫河直达天津卫,卫河前身就是永济渠,虽经千年、几易其名,但这条隋炀帝开掘的伟大运河,一直是沟通河南与京畿的重要通道。凡漕粮入津、芦盐入汴,率由此道。 提前一日抵达的护卫,已经包下了足够的满篷船。众人在新乡休息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分乘六条满篷船顺流而下,五天后就到了天津卫! 众人在天津卫分道扬镳,邵大侠翁婿要进京为廷推做准备。赵立本也要到北京坐镇,有老爷子在,赵昊才能放心在外头浪。 赵公子则带着精神矍铄的高捷,继续顺流往大沽口而去。 翌日,船队抵达大沽口海港。 比起三月份初来时,大沽口海港已经完全变了样子。非但修起了长长的防波堤,还将原先的木栈桥改建成了永久码头。码头还未完工,工人们干的热火朝天,加班加点想要在风汛到来前,为庞大的船队建好避风港。 “工人干劲十足啊。”赵昊对闻讯前来迎接的天津兵备道曹科笑道。 “哈哈哈,这可是天津卫的百年大计啊!”曹科对天津百姓的财神爷亲热笑道“老百姓一听说,以后这里要成漕粮海运的终点,那干劲儿甭提了,自带干粮来帮忙啊,就怕贵集团感受不到我们天津百姓的诚意呐!” “这怎么能感受不到呢?”赵昊也笑道“看来这事儿要是办不成,我不光对不起江南父老,还要没脸见天津父老啦!” “哈哈哈,怎么会办不成呢!”曹科显然已经听说了赵公子去河南跟高拱见面的事儿。 他自然知道,以赵公子今时今日的地位,没有十足的把握,没有得到足够的保证,怎会去自取其辱呢? 不过曹兵宪是个聪明人,也不问他此行的结果,只是要拉他到码头上去参观。 可高中丞岂能同意,又按捺不住手里的大关刀了? 见高捷有发飙的迹象,赵公子只好歉意道“等我回来,咱们再好好聊。” 说着压低声音向曹科解释道“这是高阁老的大兄高中丞,急着出海。” “哦,这样啊。是我多事了,快快请便。”曹科恍然。 ps第三章求月票! 第一百九十二章 大沽口 其实赵公子不是着急出海,而是急着见他的怀秀姐……率领的海运船队。 至于要发飙的高中丞,赵昊让人带他去看大战船,马上就消停了。 那场‘马罗岛海战’已经过去二十日了。战斗结束后,陈怀秀带着海运船队继续航行,从成山头入老铁水道进渤海湾,由大沽口直入大运河,一路抵达京师。 船队在京师卸下船上的粮食,又装满货物返程,三天前便抵达了大沽口。陈怀秀下令在大沽港码头靠岸休整,等待赵公子前来汇合。 赵昊船到码头时,便看到陈怀秀身穿件白色的襦裙,外罩水蓝色的对襟比甲,秀发用蓝色的箍子盘在脑后,显得英姿飒爽、十分利落,很符合沙船帮帮主的身份。 但她修眉联狷、凤目秀长,眉梢眼角间,却依稀间有几分白娘子的娴静和温柔。走近了还能看到她白色交领上绣了朵朵白色的小雏菊,虽不显眼,却昭示着她仍然年轻的铁一般的事实。 “怀秀姐!”赵昊在甲板上就欣喜的朝她挥手,从船上一下来,就快步向她走去。 “公子一路辛苦了。”看到赵昊,陈怀秀也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不辛苦,怀秀姐你们才辛苦呢。”赵昊又笑呵呵跟陪同前来的金科、牛长老、米老叔打过招呼。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进入渤海湾之后,就只有十艘武装沙船护航了。王如龙带着十艘乌尾船压根就没进老铁水道。毕竟乌尾船的来路,本身就很难解释。在海运根基牢固之前,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陈怀秀也跟马湘兰和巧巧亲热的寒暄了几句,众人便簇拥着赵公子,往不远处的栈桥走去。 那里密密麻麻泊着江南航运的沙船。栈桥的地方不够用,好多船得在河口下锚,悉数都泊在淡水区域,没有一艘船是停在咸水中的。 这就是老跑船的经验了。木船在海上行驶一段时间,水线下就会被藤壶、船蛆等各种生物寄生。藤壶会严重拖慢行船速度,船蛆更会将船底凿得千疮百孔。如果不处理的话,会严重影响船只寿命。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将船驶到淡水中,待上十天半个月,就会杀死这些可恶的海洋生物。 当然,淡水中的寄生物,就更受不了海水了。 这些经验看似不起眼,对船队却弥足宝贵。可以让船舶保持良好的状态,大大延长使用寿命,这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赵昊暗暗感慨,自己这笔投资何其划算,得到了陈怀秀……和她的沙船帮,终于迈出了走向海洋的第一步! ~~ 众人簇拥着赵昊,上到海运船队的旗舰——平江号上。陈怀秀请公子和大伙儿,到船艏楼顶层的议事厅中吃茶。 这艘船之前给长公主当过座驾,着实进行过一番装修。内里的地板和舱壁,全都换成了楠木,缀饰着海蓝色丝绦的垂幔半掩之下,是白绢轻敷的花格明窗。雕梁画栋、宛若宫室。 原先长公主在时,这里比现在还豪奢。陈怀秀觉得太过铺张,回到崇明后,就将地毯、摆设等收的全都收起来了呢。 不过为了迎接赵昊,她还是尽心竭力的准备了一番。 长长的会议桌上,铺上蓝色的桌布,桌上杯盏皆用青花。时鲜的果品、精致的点心,也无不码放的整整齐齐。大大方方正是她的风格。 赵昊在首位上坐下来,笑着摆摆手让众人也都坐。他又恢复到被众星捧月的状态,感觉还有些暗爽呢。 陈怀秀和金科等人谢过公子后,便按顺序在长桌两侧坐定。 “马罗岛海战是我考虑不周,让怀秀姐受惊了。”赵昊先向陈怀秀道了声歉。 “公子哪里话,沙船帮也不是没经过风雨的娇花来着。”陈怀秀笑容十分迷人,一边给他斟茶,一边笑道“何况海上保安队把我们保护的很好,倭寇都没摸到船队的边儿。” “是啊公子,金总和王大队长太厉害了。”老牛哞的一声道“两千倭寇,砍瓜切菜一样,转眼就尽数全歼。俺老牛彻底服了!” “属下也心服口服了。”米老叔从旁也点头附和。 行家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马罗岛一战打下来,非但全歼了倭寇,吓尿了李朝水师,也把海运公司一干桀骜不驯的家伙,彻底镇住了。 毕竟沙船帮也好,伍记也罢,其实都不是单纯的商号,而是带有武装商团的色彩。这些人骨子里都傲得很,觉得保安队整天以‘小戚家军’自居,实在太爱吹牛。 但海上保安队在马罗岛海战中,展现出火力凶猛的恐怖战力、令行禁止的严格军纪,让他们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差距。和海上保安队比起来,他们好比是王大大遇上汪太太,差了好多点啊。 结果此战产生了一个意料之外效果。赵公子本以为要用好些年的春风化雨,才能磨灭掉集团中沙船帮和伍记的烙印。谁知一仗打完,至少在江南海运中,再没人说什么‘我是沙船帮的’,‘你是伍记车马行的’之类,不利于和谐的话了。 现在大家,都说自己是江南集团的了…… ~~ 面对众人交口赞誉,金科却只谦虚的笑笑,不说话。 除非公子主动开口询问,否则他不会当众谈论安保集团的事情。这也是赵昊让他担任安保集团一把手的原因。 “有强大的保安队保护,大家的兴奋劲儿可以理解。”赵昊也不愿意让人过多谈论保安大队,他端起茶盏轻轻吹着热气道 “不过对保安队最大的保护,就是为他们保密。” “是。”陈怀秀神色一变,赶紧应声。“公司也会专门开会,禁止水手们议论的。” “是老牛嘴太大。”牛长老羞愧的保证道“往后保准不再提这档事儿!” “下不为例了。”米老叔也赶忙表态道。 他们都是武装商团出来的,自然明白官府是很提防私人武装的。虽然朝廷允许海船拥有一定武装自卫,但能顷刻间消灭平户藩舰队的武装,显然已经超过了朝廷的容忍限度。 “大家也不用太紧张。”赵昊呷一口香茗,给众人宽心道“海上陆地是两个世界,朝廷的眼睛看不到海上的。佛郎机能从几万里外扬帆而来,巨舰火炮远胜我国。闽粤大海主们的实力,也早就超过当初的汪直了。朝廷还不一样不当回事儿?” 顿一下,他对金科笑道“当然我们不能自己吹牛,不然有人抓住机会就要告黑状的。” “属下明白。”金科点点头,正色道“不止海上保安队,整个安保集团的一切都是机密,不得外泄。” “金大哥实在是太慎重了。”赵昊欣慰的点点头道“只是这样一来,你们的功绩外人就无从知晓了,实在抱歉啊。” “公子言重了,日本人、李朝人,还有海盗们知晓就足够了。”金科不愧是当过三品大员的,虽然是武官,说话水平也远非其他人可比。 “哈哈哈,金大哥放心,集团会铭记你们的功绩。”赵公子拍了拍金科坚实的臂膀,正色道“未来的青史上,也定有你们光彩夺目的一笔!” “是。”金科重重点头,强抑住澎湃的心潮。他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公子许给自己的伟大战场! ~~ 和众人闲聊几句,赵昊又问陈怀秀。“从西山水泥厂拉到货了没有?” 筹备数月的西山水泥厂业已投产,五月份时,赵昊就去参加过剪裁典礼。 本来说好了,首批就供给老潘,但黄河大水还没退,他得等到秋后才能动工。赵公子便以水泥不宜长期保存为由,将所有产能全都要了过来。 这大沽口的防波堤,用的就是西山的水泥。 赵昊得知发生马罗岛海战后,又临时下令给陈怀秀,命她返程时从京师采购西山水泥,多多益善,自己有用处。 “拉到了。”陈怀秀忙点头禀报道“不过西山水泥厂那边才投产两个月,产能还差得远。统共只能给到我们一千吨。所以妾身自作主张,又从京师采购了些建材,没让船空跑。” 一条沙船满载装货一百吨。江南航运船队八十条船,总运力可达八千吨。就算以训练为主,但只运一千吨货物,确实也太浪费了。每一吨的运力都是钱啊,白白空着太可惜! “怀秀姐太能干了!堂堂江南航运董事长,就该富有主动精神。”赵昊夸赞陈怀秀一声,又笑道“对了,‘江南航运’这个名字得改改了。还是‘江南海运’更合适。” “哦?”在座众人十分敏感,闻言纷纷两眼放光,激动的问道“公子,海运的事儿,要成了吗?” “那当然了,不然我祖孙俩辛辛苦苦跑趟河南,难道只为了喝完胡辣汤?”赵昊得意的一笑道“最晚下个月,一切就会有分晓的!” 说着他对众人笑道“诸位这半年的辛苦,终于没有白费。” “太好了!”会议室中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终于要开海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身份最高者倒夜香 第二天一早,船队便启航离开了大沽口。 从成山头到大沽口是逆流,需要五天功夫。返程自然就是顺流了,两天就能到成山头。 金科告诉赵昊,因为俘虏太多,天又太热,关在船底舱又闷又臭不说,几天就能死光。虽然倭寇死不足惜,但好容易抓到的免费劳动力,白白死光就太可惜了。 所以他让王如龙带着乌尾船舰队,先一步去到耽罗岛南边不远处的加波岛上,利用李朝水军的营房关押俘虏、等候会合。 因此船队没有顺着洋流沿大明海岸线南下,而是从原路返回了耽罗岛。 结果来时三天的航程,足足走了六天,才到了加波岛。 ~~ 加波岛四四方方,几乎是个边长一公里的正方形。岛南边突出一道长长的海岬,正好形成一个天然的避风港,王如龙的船队就停泊在这里。 不过乌尾船类似福船,底尖如刀,不敢轻易停泊靠岸,只能在深水处下锚。然后用缴获的十条朝鲜剑船,将陆战队员送上岛。 岛上有李朝的哨所,驻扎了十来个朝鲜水兵,负责监视从东面南面袭来的倭寇,之前的烽火就是他们放的。 这些水兵生存环境恶劣,待遇极差,非但分赃没份儿,而且经常连饭都吃不饱。所以哪有什么抵抗精神?别说来的是天朝人,就是倭寇登岛,他们也会马上投降的。 控制住岛上局面后,保安队便将俘虏一船船运下来,关在岛上营房里。虽然仍旧很拥挤,但至少比闷罐似的船舱里强多了。 虽然船队有的是粮食,但江南集团没有白养俘虏的道理,只有让俘虏在劳动中升华灵魂的规矩。王如龙便命他们拆掉岛上残破不堪的栈桥,然后伐木采石,重建一个更大的码头。 这些日子,六百多名日本俘虏,加上一百多名李朝俘虏,天一亮就起来,在陆战队员们的刺刀下开始上工。 当然,日本人和李朝人还是有区别的。 工地上所有苦活累活危险活,都是由日本俘虏一力承担。 至于李朝的俘虏,则或是当工头监视日本俘虏干活,或是做饭、送饭,干一些比较轻的活。 最不济也能混上个伐木工。 因为刀斧都有杀伤力,是不可能让日本俘虏接触到的。所以那些李朝人虽然苦些累些,但因为天朝大人们的信任,感到了无上光荣,砍起树来也特别有劲儿。 更别说那些分到点儿权力的李朝人了,那小皮鞭抡得啪啪的!日本俘虏别说偷懒了,就是不偷懒都会被逮到机会抽一顿。 至于做饭的朝鲜人,故意在米饭里掺麸皮和草叶,在饭团里掺沙子。放饭的时候故意丢到地上,往锅里吐口水,就更是家常便饭了。 面对李朝监工们的皮鞭,日本俘虏们敢怒不敢言,一边默默承受,一边在心中诅咒棒子们。不知不觉就把仇恨的对象,从消灭他们的海上保安队,转移到了李朝人身上。 王如龙这手分化俘虏是跟童梓功学的,可以让俘虏泾渭分明,互相仇视,这样更便于管理俘虏,大大减轻监管负担。 后世的史学家在研究童主任的集中营时,无不诟病这手太过粗暴,非但不尊重基本人权,还有可能会引发暴动。 但他们忽略了这个年代的普通人,不管中日朝,都是备尝艰辛活下来的,忍耐力远超后人无数倍。只要有饭吃有觉睡,就不会觉得无法忍受。 所以童主任发现,只要不在伙食上克扣,就算管理上变态些,俘虏们也会逆来顺受的,那怕是千年杀呢…… ~~ 当赵昊的船队来到加波岛时,一个简陋的码头已经颇具雏形了。 不过如此庞大的船队,却不是个小小的加波岛码头能容纳的,船队只好漂在海上,轮流靠岸卸货。 好在沙船底平吃水又浅,可以直接坐滩卸货,不怕搁浅。等把船上的货物卸光了,自然又会浮起来。不然光卸货就得好几天。 平江号船板搭在码头上,全副武装的护卫们涌下来,组成看似杂乱实则十分讲究的防线。倒不是信不过王如龙,但岛上战俘太多,高武丝毫大意不得。 待到确定没有任何威胁后,高武这才示意请公子下船。 前来迎接的王如龙等人站的笔直,王大队长还特意安排了军乐,欢迎公子莅临。 听到那**的唢呐声,赵昊两腿一软,差点儿没掉到海里去。 赵公子小声吩咐身后的马秘书道:“必须要弄把小号了,不然好好的保安队,要被带成秧歌队了。” 马秘书掩口一笑,记下来。 “欢迎公子!”王如龙行保安队礼。 “稍息,停止奏乐吧。”赵昊拍了拍王如龙的胳膊,半开玩笑道:“戚大帅什么都比我强,就是这音乐方面跟我差不多。” “公子太谦虚了。”王如龙忙叫停了唢呐和锣鼓,陪笑道:“你们是各擅胜场。” 辛苦忍着笑的马秘书,却暗暗道,公子后半句还真不是自谦。 “回头咱们重新搞一搞,整点儿像样的。”赵昊说着,看看保安队员们身上穿着枪手营民壮的号衣,胸前却绣着极具现代感的警衔,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便又补充道:“还有警服,也要好好设计设计。” 马秘书赶紧记在小本上,不然公子回头就会忘了这茬。 “这都需要时间和精力。”一旁的金科轻声道:“公子和集团现在忙大事要紧,等以后倒出空来再说吧。” “保安队里无小事。”赵昊淡淡道:“这事儿你就甭管了,回头我让人弄几套方案出来,咱们一起挑一挑就成。” “是!”金科和王如龙同时应声,感觉心里暖烘烘的。 “走,岛上转转。”赵昊笑道:“来了这么多次济州岛,还没上过加波岛呢。” “公子来过耽罗?”王如龙吃了一惊。 “哦,我做梦来的,还在岛上耍过钱呢。”赵昊自知失言,却也懒得掩饰。 “……”王如龙毕竟不是靠拍马吃饭的人,不知道该怎么接下来了。 ~~ 加波岛面积不到一平方公里,没有山也没有河,就是一个平坦的荒岛。 作为江南集团占据的第一个海外岛屿,实在是磕碜了点儿。 好在地下水还算丰富,所以还是可以驻军的。 赵昊转一圈下来,光秃秃也没什么好看的,他在岛北面的海滩上,看着四五里外的耽罗岛。 “这个岛以后就归海上保安队了。” 说这话时,他思考没有考虑,这其实是人家李朝的领土。 “是。海运海贸一旦走上正轨,这条航线将十分繁忙,海上保安队肯定没法一一护航,在这里设置一处巡航基地,还是很有必要的。而且这里的土地还能耕种,作为驻地再好不过。” 金科也没提醒赵昊,反而顺着说了下去。在他看来海岛这种飞地,本来谁占了就归谁。 莫非李朝水师还敢来征讨不成? “不过这里还是太小了,没法给商船和货船当中转站用。”赵昊轻叹一声,紧紧盯着不远处的耽罗岛道:“还是得把那个岛吃下来。” “啊?”金科和王如龙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公子这胃口也太大了吧?耽罗岛可是足足一千八百平方公里的大岛。面积是加波岛的两千倍,有二十五个西山岛那么大啊?! 想要吃下来,不怕噎到吗? 而且李朝在济州岛设置了一牧两县三座城,九镇、十水战所、二十五个烽火台及三十八个烟台,统共有四五万人,两千驻防兵卒,还有全罗道的水师一部驻扎在此。 虽然以保安队的战斗力,可以横扫岛上驻军。可李朝对耽罗岛的执念很重,就是再乖巧也会发大军来收复的。 就算李朝的军队不敢来,也肯定会去京师告状的。到时候朝廷追究下来,就算公子能罩得住,终究也是麻烦。 而且侵略之后,如何维系统治?难道把四五万李朝人都杀光? 两人想想就觉得,吞并耽罗岛的想法,太异想天开了。 看着两人嘴张得,都能塞进个鹅蛋了,赵昊哈哈大笑道:“你们在这方面,太没经验啦。” “是。”两人诚心实意的点头,心说这方面经验,好像整个大明都没人有吧? “不错,耽罗岛太大,李朝人又经营日久,咱们不可能一口吞下来。”赵昊神态轻松道:“那就一口一口的吃嘛。有道是水滴石穿、绳锯木断,只要我们日拱一卒,总有一天水到渠成,整个岛都能落在我们手里。” 说着他对王如龙笑道:“走,咱们坐你的乌尾船,绕道转一圈,看看这第一口下在哪里好。” “是。”王如龙应一声,请赵昊回码头上船。所有战船都在战备状态,随时可以出航。 众人说着话返回码头时,忽然一阵臭气传来。 赵公子捂住鼻子,寻味望去,便见两个人挑着粪桶从营地出来。 刹那间,赵昊还以为西山岛徐二公子和徐二爷,转战加波岛呢了。 但定睛一看,这个两人都还很年轻,而且其中一个还是个髡贼,显然不是二徐。 “那个日本人,就是平户藩藩主松浦镇信,另一个是李朝全罗右道水师节度使朴成性的弟弟朴成寅。”王如龙忙介绍道:“重活他俩也干不动,于是秉着公子‘身份最高者倒夜香’的惯例,就让他俩干这个了……” ps.今天家里有事,只能两更了,抱歉。 第一百九十四章 任重道远 赵昊也好,戚继光也罢,都是这个年代为数不多的,能认识到集体卫生对群体健康的重要性的人之一。 被两人双重教导出来的保安队,无论走到哪里都十分注重保持环境整洁和个人卫生。非但甲板擦得锃亮,军容十分整洁,就连战俘营也制定了卫生规定,谁敢违反都会遭到严惩。 而且粪便可是黄金汤啊,怎么能浪费呢?所以必然要安排专人倒夜香。不管怎么说,这活计都比下苦力轻松,所以王如龙就让两个身份最高的俘虏来干这事儿。 那松浦家老犬养又三郎,强烈想替主公倒夜香,还捞不着呢…… ~~ 两个挑粪工人也看到了前呼后拥的赵公子,知道真正的话事人来了。 朴成寅还好说,那松浦镇信却丢下肩上的粪桶,朝着赵昊飞奔过来。 护卫赶紧拦住去路,把他一脚踹翻,死死按在地上。 镇信却仍拼命挣扎,大叫大嚷。 “他说什么呀?”赵昊好奇问道,他虽然看过很多岛国片,但对日语的了解仅限于一些称呼和祈使句。 甄参谋赶紧给公子翻译道:“这厮要求赐他一把怀剑,他要剖腹。” “卧槽,又来?”王如龙嘴角直抽抽道:“公子,别理他,这厮天天喊着要自杀,天天吃的比谁都多。他真要想自杀,绝食都能饿死了。” “不是这样的。”听了甄爽的翻译,镇信大声解释道:“只有剖腹才能配得上高贵的武士!而且剖腹只能用怀剑,至不济也要有一把肋差,不然不符合礼仪。” “还真讲究来。”赵公子笑着赞一声,对王如龙笑道:“这个贵族思想要不得啊。” “是,这说明劳动改造还很不到位!”王如龙赶紧检讨道:“还得继续大倒特倒,多倒两年夜香再说。” “嗯,倒夜香是个好法子,能从鼻端触及灵魂,就连徐二爷,小公爷那样的大明顶级贵族都能改造好。”赵昊笑着点点头道:“一个小小的日本村长,怎么可能改造不好呢?” 说着他看看那一直规规矩矩挑着粪桶的朴成寅道:“这小子改造的就不错。” “为天朝效劳,是小人的荣幸。”朴成寅赶紧点头哈腰道:“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哈哈,好不错。”赵昊觉得这小子贼眉鼠眼,颇有韩奸气质,便吩咐道:“等他哥来了,就把他放了。” “谢公子恩典,小人为公子设长生牌位!”朴成寅望着赵公子的背影感激涕零。 “让他哥顶他。”却听已经走远的赵昊丢下这样一句,朴成寅差点一头栽到粪桶里。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有今天都是大哥害的,让他替自己倒几天夜香,也是罪有应得。便很快调整好情绪,狠狠瞪一眼仍趴在地上的镇信道:“八嘎,开路姨妈死!” 镇信畏惧的缩缩脖子,他似乎这阵子,被对方收拾的不轻。只好起身挑上粪桶,跟着朴成寅一起去愉快的刷马桶了。 ~~ 赵昊来到码头,告诉陈怀秀,自己要去耽罗岛转悠转悠。要是她卸完货之后,自己还没回来就稍等两天,待一起见过那朴成性再回去。 如此庞大的船队停在加波岛,肯定已经引起耽罗岛上李朝人的注意了,也难为那朴右使能沉得住气…… 交代留守的海尔哥小心戒备,谨防偷袭后,赵昊便和金科、王如龙登上一艘乌尾船,在另外两艘乌尾船的护航下,缓缓驶出了海岬,向北面的耽罗岛而去。 赵昊先饶有兴趣的参观了,自己花重金买来的乌尾船。但很快他就失去了兴趣,这种民间造船场生产的战船,设计落后、制造粗糙,除了硬实之外,实在乏善可陈。 好吧,硬实就是大优点。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船身上,那里有些弹孔和灼烧过的痕迹。 “这都是上次战斗留下的。”王如龙沉声介绍道。 赵昊点点头,轻声问道:“伤亡的将士们如何安置?” “阵亡了八了,后来又重伤不治了三个,十一人已经按惯例海葬了。”王如龙肃容道:“这个季节没法把他们的遗体送回去,只能把他们的头发和遗物保存下来,等将来带回去建衣冠冢了。” “嗯。”赵昊点点头,语气凝重的吩咐道:“我已经吩咐华总管,在西山岛上建造一座最高规格的烈士公墓。以及一座英雄纪念馆,会记录下我们每一战的功绩,铭记下每位烈士的名字。” “是!”金科和王如龙忙挺胸并脚,有些异样的情绪在胸中激荡着。 “伤员呢?”赵昊扶着栏杆又问道。 “除了几个轻伤已经痊愈的,都派船送回江南医院了。”王如龙沉声道。 “伤亡将士的抚恤,要按最高标准执行。”赵昊沉声道:“所有不能服役的伤残警员,还有阵亡警员的遗属,都送西山休养院,享受老兵同样待遇。实在不愿去西山岛的,就一直按月发钱,要让他们活得有尊严!” “是!”两人再次红着眼圈应声。“公子的大恩大德,将士们没齿不忘!我等愿为公子粉身碎骨!” “言重了,这是将士们应得的。”赵昊望着辽阔的海面,轻轻吐出口浊气道:“我做的还很不够啊。这些事应该在出征之前就安排好的。” “这不怪公子,就是我们也没想过这一仗来的这么早,这么惨烈。”两人忙道。 “呃……”赵昊闻言一愣,心说一比一百的战损比,怎么也算不得惨烈吧?不过将领们在这方面吹毛求疵总是好的。于是他也就没接茬,自顾自道: “之前在国内,有意无意忽视了保安队很多事情,这次在海外打一仗,全都暴露出来了。从小的方面说,我们的旗号、船号都没设立,旗语灯语也不完备。从大方面说,我们的战船不适应大规模使用火炮的现代海战。我们的大炮不仅数量少,质量也太差。” 说着他指了指船头那两门占据主角位置的大发贡道:“这种隼炮在佛郎机人的船上,只能充当副炮。在西班牙人的船上,甚至连当副炮都不够格,却在我们的船上唱主角。这像话吗?” “不像话。”两人一起摇头,他们早知道赵公子虽然不会打仗,但在军事理论,尤其是热兵器和海战方面的造诣很深,是不折不扣的巨舰重炮鼓吹者,跟大明主流的观念完全相反。 “去年,闽粤大海主曾一本,率领四十艘战船两千余人攻打澳门,结果被一艘卡拉克大帆船上的几十门红夷大炮,打得落花流水。死了六百多人也没摸到人家的边儿。” “而且根据情报,佛郎机人的马六甲舰队,已经开始换装最新式的盖伦帆船了,这种船在保留了多层甲板,强大火力的基础上,变得更快,并且在逆风时的操纵性极佳。”赵昊越说越心焦道: “这样一来,我们的福船、广船连灵活的优势也丧失了。他们的船高大如楼,我们想接舷,如同海上攻城,也是千难万难,怕是十艘船也打不过人家一艘船。” “是……”赵昊的一番话,让两人的后背出了一层的白毛汗。 他们虽然听说过佛郎机人船坚炮利,却没想到实力差距会这么悬殊。两人虽然心中充满骄傲,却也深知在海战中,个人的勇武并不是第一位的,战船和火炮的威力,才是决定性的。 “原本不想这么早跟你们说这种事的,毕竟咱们的船队在东北亚海面上,已经可以横着走了。”赵昊歉意的对神情凝重的两人笑笑道:“而且提升战舰和火炮的威力,也不是你们的责任。但是我们既然已经跟平户藩开战,就很有可能跟佛郎机人对上,那帮红毛夷跟他们纠葛很深。不提醒你们是要吃大亏的。” “佛郎机人的战船,也会来这里掺合?”王如龙吃惊问道:“他们不是只能到濠镜澳吗?” “他出海之后,你管得着他去哪?他们要去哪谁拦得住?”赵昊看一眼略显天真的活阎王道:“红毛夷的毛是多了点儿,但比猴子可聪明多了。他们沿着海岸线,一路从欧洲烧杀抢掠到大明。原本也没打算跟我们客气,想要占据香港为据点,进行殖民贸易。只是接连在屯门海战、西草湾海战中,被我大明水师击败,这才灰溜溜退回了马六甲。” “他们知道不能靠武力征服大明了,便改变了策略,用计策达成自己的目地。先是请求向大明入贡。朝贡几次之后,便借口贡船触礁漏水,停靠在濠镜澳,请求能暂借地修船、晾晒贡物,并通过行贿达到了目的。” “在濠镜澳站稳脚跟后,他们又用向官府缴纳地租银的方式,让广东官府变相承认了他们租借濠镜澳的事实。后来又通过积极配合官府剿匪,不断结交行贿等方式,降低了广东官场的戒备心,得到了进广州贸易的权力,以及税收减免权等等……就这样一步步达成了,发动战争都没有得到的效果。” 听着赵昊的话,看着已经到近前的耽罗岛,两人心头忽然升起一丝明悟。公子怕是要照方抓药,把这个位于中日朝三岔路口上的海上要地,一步步抓在手中。 “我们的条件可比佛郎机强多了,自然不用像他们那么小心,日拱三卒也是不要紧的嘛。” ps.三连更第一更求月票! 第一百九十五章 环岛之旅 加波岛距离耽罗岛很近,船北行四五里,就到了耽罗岛最南端的松岳山。 金科和王如龙忙展开从朝鲜水师缴获的耽罗岛及附近海域图,地图上清晰标出了耽罗全境一牧两县三座城市、九个镇邑,十个水战所,乃至二十五个烽火台及三十八个烟台,所在的位置和名称。 而且是全中文版本,连谚文标注都没有……这是因为地图属于高等军事机密,只有中高级武将才能看的缘故。 “因为这里距离倭寇的老巢只有不到五百里,所以岛上的守备安排还是下过一番功夫的。”王如龙指着地图,向赵昊介绍道:“这座松岳山上,就设有烽火台,山下还有个水战所,据那朴成寅说,有七八条船,一百多水军士卒。” “这点儿人怎么御寇?”赵昊不禁有些惊讶。 “一是跟大明卫所一样吃空饷严重。”王如龙解释道:“二是他们已经和倭寇讲好数了。在这儿驻军太多,反而容易惹麻烦。” “唔。”赵昊了解的点点头,又问道:“对我们有威胁吗?” “没有,就海战那天放了个烟,之后到现在一直就没动静,都不派船出来查看。”王如龙深感遗憾道,他还想多抓些俘虏,加快加波岛的施工进度呢。 “端掉它有没有难度?”赵昊摸着下巴问道。 “没难度。”王如龙忙解释道:“末将这几天观察过,耽罗岛上海岸平缓,几乎无险可守,到处都能登陆。”登陆之后,自然无人可挡了。 “那就先不管它。”赵昊却洒脱的摆摆手道:“咱们顺时针绕岛转一圈。” 船上都配了座钟,王如龙自然知道顺时针是何意,赶紧命令转舵扬帆,顺着洋流向西北驶去。 船行数里,就看到一座小小的城池。 王如龙告诉赵昊,那就大静县县城。 那一丈来高的城墙是用火山石砌成的,看上去倒四四方方,很是整齐。不过赵昊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种没有箭楼、没有女墙的玩意儿,看上去更像是围墙,而且是没什么防盗作用的那种。 甚至连长公主给他的京郊庄园的围墙,都比不了。 “这玩意儿几炮就能轰塌了。”王如龙轻蔑道:“这种直上直下的城墙,最怕炮击了,咱们宋朝时就淘汰了。” “可能是因为倭寇没有火炮吧。”赵昊笑笑道:“抛开军事角度,这个县城的位置还是不错的。” 金科点点头道:“靠着大海,四周十分平坦,很适合居住。” 赵昊点点头,他看到县城外也有成片的民居,农田里有农人在干活。还有人发现了他们这几条船,吓得撒丫子就往县城跑。 “这也是岛上第二繁华的地方了。”王如龙指着眼前一处海湾道:“这里有天然的海港,就是小了点儿。不过咱们有水泥,可以把外头的礁盘改造成防波堤,让这儿变成大好多倍的避风港。” 避风港这一点很重要,因为济州岛是出了名的风大。每年都有台风来袭,没有避风港,损失就太大了。 “这么说,王大哥中意把这里,作为我们在岛上的第一块地盘了?”赵昊笑问道。 “一切由公子决断。”王如龙忙道。 “唉,我们这是在头脑风暴,又不是正式开会,畅所欲言嘛。”赵昊笑道:“再说,在哪里选址,也必须要听你们海上保安队的意见不是?” “那属下就斗胆遐想几句,仅供公子参考。”王如龙这才接着道:“只要我们在礁盘上设置炮台,形成交叉火力,就足以让任何入侵者有来无回了,所以从防卫的角度讲,这里的条件十分优越,只要驻守一个中队就足够了。” “唔。”赵昊笑着点点头,对金科道:“那咱们就把这里,作为未来船队停靠补给,交易货物的落脚点如何?” “非常好。”金科正色道:“这里在我们的主航线上,距离加波岛直线距离只有10里左右,可以相互守望。” “好,那就这么定了。”赵昊开心的拍拍手,就像已经把这里收入囊中一样。他继续用望远镜眺望耽罗岛,想看看还有什么值得下手的地方。 天气晴好,视线没有任何阻挡,可以从海边一直望到远处郁郁葱葱的汉拿山。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船队离开了大静县也就是十来里,就看不到一处村落,也看不到农田了。 要不是刚才还看到县城,他非以为这是个大荒岛不成。 “这岛太大太大,人又太少。而且大都是官奴婢和流人这种贱民,所以要集中安置,便于监控。”王如龙忙从旁解释道: “那朴成寅说,耽罗岛上的人口,都是集中居住的。七成以上住在三座城池和九个镇……也就是囤戍所中。剩下两三成人口,要么在汉拿山下养马,要么在海边打渔,不过渔村也都散落在岛北边。” “嗯。”赵昊点点头,这很好理解,北面离着朝鲜本土近嘛。济州城也在那边,这边人烟稀少也是正常。 “其实李朝在南边设两个县,就是为了让岛上的人口更均匀一点儿,但效果很一般。刚才看到的大静县情况好点儿,能有万把人,东边儿的旌义县只有七八千人的样子。也幸亏贱民没有自由,不然这点儿人都能跑光了。” 王如龙看似粗豪,其实十分细致。知道赵昊要打耽罗岛的主意,事先做了很扎实的功课。四品武将不是光靠勇猛就能得来的啊。 “嗯。”赵昊点点头,他也知道耽罗岛是著名的流放之地。朝鲜、蒙元乃至大明国初时,都喜欢往这里流放犯人。 尤其是这百十年来,李朝两班斗争激烈,失败者动辄全家上千口,一起流放济州岛。让岛上的官奴婢,数量达到两万多人。 再加上一万多,被蒙古和大明流放来的囚犯的后代……这些人里有汉人有蒙古人有色目人,他们被李朝人统称为‘流人’,跟官奴婢一样,也属于世世代代被监管、被奴役的贱民。 岛上统共不到五万人,贱民的数量就将近四万了,剩下不到一万人,才是管理贱民的官吏、驻守岛上的军队及其家属,再就是从本土移居来做生意的商人,兽医和平民。 因为蒙元把耽罗岛当做养马之地,命发配来的犯人家属充作马奴养马。元朝灭亡时,岛上还有四万多匹蒙古战马。 当时的高丽国王将这些战马统统献给了大明,并答应世世代代向大明进贡战马,这才让太祖皇帝将耽罗岛赐给他们。 国朝两百年来,耽罗岛每三年向大明进贡大批战马,这里也就成了著名的养马之地。自然有贩马的商人和兽医来岛上讨生活了。 当然了,还有些人用马商的身份作掩护,大搞中日走私贸易,这才是给济州岛带来活力的真正原因。那大海商金熙善,就是这种情况。 ~~ 午餐是在甲板上用的。 护卫在锃亮的铁力木前甲板上,摆上了桌椅、遮阳伞。 饭后,巧巧又端上了茶水、点心还切了西瓜,让三人坐着慢慢聊。 离开大陆已经七八天了,西瓜也是船上唯一能吃到的水果了。 王如龙介绍完岛上的情况,赵昊递给两人两片西瓜,也拿起一片津津有味吃起来。“岛上的压迫应该很严重吧?” “那当然。”王如龙理所当然的点头道:“官奴婢为官府种地养马,干所有伺候人的工作,却没有任何报酬。被平民打杀了,只赔点钱就能了事……而且不是赔给他们家里,是赔给官府的。因为所有官奴婢,生生世世都是官府的财产。” “那应该不愁找带路党啊。”赵昊见两人闻言一阵迷糊,吐出几枚瓜子道:“就是愿意投靠我们,跟李朝对着干的人。” “那肯定多了去了。”王如龙笑道:“那姜卜拉家里,有六七个官奴婢伺候。他最担心的就是自己要是被治罪,老婆孩子顷刻间就会遭到那些官奴婢的血腥报复。” “那也是那什么姜不辣一家,平日里太不做人。”赵昊笑着擦擦手,对金科笑道:“等咱们上岛之后,得替那些人可怜人做主啊。” “明白。”金科点点头,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 济州岛十分之大,长一百五十里,宽也有六十多里,绕岛一周将近四百里,少说也得两三天功夫。 好在济州岛海域海底平坦,没有什么暗流礁石,夜航的危险不大。船队便连夜航行,第二天中午时,抵达了济州港海域。 这片海域就热闹多了,波光粼粼的海上有大大小小的渔船,海边有零星渔村。近海还有几乎不穿衣服的海女在赶海,看的保安队员眼睛都直了。 “咳咳。”赵公子脸嫩,是不好意思去看的……除非望远镜的倍数再大点。 “咱们那位朴右使,就在这里头?”他的目光越过海女们,指着远处的军港问道。 “应该还在吧。”王如龙不是很确定,他一直在等朴右使派人来,但却一直杳无音讯。 就连日本人都派了使者,试图赎回他们的家督。但朴右使就能沉得住气,就是不跟在家门口的天朝船队联络。 “既然朴右使这么害羞,那咱们就主动一点吧。”赵昊看着越来越近的济州港道:“派人给他送个信儿,就说本公子请他喝茶,他要是不来,后果自负。” “是!”王如龙应一声,赶紧去传令。 ps.第二章求月票! 第一百九十六章 铮铮铁骨朴成性 济州港,全罗右道水师军营,主帅房中。 朴成性正歪在蔺草面的席居上,一个人喝着闷酒。 他还是那天那身打扮,但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目光游离,就像掉了魂儿一样。哪还有半分水军节度使的威仪? 从马罗岛海战次日,天朝船队全歼倭寇,并俘虏了自己派出的警戒船队后,他就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中。 他知道自己这次在劫难逃了,弟弟和倭寇头目,一定会把真相供出来的。 可他实在没有勇气,主动去找大明的船队谈判,便在营中等着天朝人来兴师问罪。 谁知左等右等,他等的人还不来。倒是在松岳山上的烽火台传来消息说,看到天朝的船队占领了加波岛,好像还让俘虏在岛上大兴土木,颇有要常驻下来的意思。 李牧使也派人来问,加波岛到底怎么回事,需不需要向观察使大人和朝廷汇报? 朴成性当然不敢让自己的顶头上司知道,更不敢把事情捅到王京去了,他告诉李牧使一切尽在掌握,天朝的船队并无恶意,闹大了反而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又让人给李牧使送去了他垂涎已久的两名汉城歌姬,李牧使这下知道这事情并不简单,便不再言语,静观其变。 这下所有压力都来到了朴成性一个人肩上。他每天都在纠结,到底要不要跟天朝的船队主动联系? 按说应该早点去问问,对方有何用意?可都过去这么多天了,对方还不派人来跟自己联系。会不会是因为平户藩的高层都被杀光了,并没有把自己牵扯出来啊?这要自投罗网岂不蠢到家了? 就这样整天纠结来、纠结去,昨天他终于下定决心,让人去济州城采购一批新鲜的水果蔬菜肉类,再买些酒水,送去加波岛劳军,顺便探探对方的口风。 下定了决心,却没有好过多少,反而愈发惴惴了,也不知派去的人能带回个什么结果来? 昨晚他又是一宿没睡,早晨起来昏昏沉沉、头疼欲裂,只能靠喝酒来麻痹一下了。 正喝的晕晕乎乎,他听到门外响起脚步声。赶紧回头一看,见是自己派去的亲兵朴卜成。 “大人。”朴卜成唤一声。 “什么事?你不是去劳军了吗?这就回来了?”朴成性都喝糊涂了。 “物资才刚运到码头,还没装完船呢。”朴卜成有些艰难道:“是港口外来了三条天朝的船,派了小艇来传话说,请大人去喝茶呢。” “噗……”朴成性喷了朴卜成一脸,吓得直接醒酒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天朝的大人请大人去喝茶。”朴卜成只好重复一遍。 “我不去!”朴成性把脑袋摇成拨浪鼓道:“我不能去!我乃全罗右道水军节度使,岂能擅离职守?” “对方说,半个时辰内见不到大人,就要炮轰济州城了!”朴卜成苦着脸道。 “啊?”朴成性登时呆若木鸡,半晌方憋出一句:“太凶残了……” ~~ 半个时辰后,朴成性一身大明士大夫的衣冠,乘一艘剑船出了济州港。 李朝水师的官兵们洒泪相送,没想到平日里混蛋至极的朴右使,居然在关键时刻,愿意为大家只身入虎穴…… 真是疾风知劲草,扫黄现嫖客啊! 殊不知,朴成性只是侥幸彻底破灭,准备去负荆请罪、当然看到他跪舔的人越少越好了。 剑船靠近了乌尾船,数门大佛郎机马上瞄准了朴右使一行,命他们放下所有武器,如有异动,立即开火! 亲兵们将身上的长短兵器丢在脚下,至于朴成性,压根就什么都没带。乌尾船上放下软梯,保安队员只许朴成性一个人上去。 人都到这里了,只能逆来顺受了。朴成性阻止了要抗议的朴卜成,自己艰难的攀着软梯。但他也不知是喝多了,还是吓得手脚发软,根本怕不上去。 亲兵们托着他的腚,保安队员也连拉带拽,好容易才把他弄上了乌尾船。 ~~ 上船之后,朴成性便被带到了前甲板上。 只见一柄遮阳伞下,坐着个头戴草帽,身穿红色小褂,蓝色短裤,脚踏一双木屐的年轻人。 朴成性心说这是什么打扮? 不过看年轻人身后,立着两个雄赳赳的将军,便知道这打扮怪异的年轻人,便是对方的话事人了。 “下官朝鲜全罗右道水军节度使朴成性,拜见天朝大人!”朴成性作一长揖。 “见到我们公子,还不跪下!”王如龙暴喝一声。 朴成性吓得双膝一软,很顺当就跪在地上。 “知道叫你来干什么吗?”不管别人怎么看,赵公子都觉得自己这身打扮帅帅的。尤其是在这大海上开着军舰,将去年的幻想变成了现实,这让他自我感觉好极了。 “下官……”朴成性结结巴巴道:“大概……不太了解,公、公子能不能提示一下?” “朴大人喝了不少啊,”赵昊抽抽鼻子,嗅到朴成性满身的酒味,打个响指道:“帮他醒醒酒,指不定就能想起来。” 朴成性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身后的护卫按倒,用缆绳绑住手脚,噗通一声,丢到了海里。 护卫们的动作麻利至极,几乎是眨眼之间,朴右使就已经落了水。 朴卜成等人惊呆了,赶紧想要驱船过去救人,却被乌尾船上的火枪拦住了。一阵排枪就把他们射的趴在船上不敢动弹,朴成性只能自求多福了。 “救命,我想起来……”朴成性呛了几口海水,终于彻底认清了对方的凶残。 “会不会突然忘了啊?”护卫们笑问道。 “不会了不会了!”朴成性又喝了几口海水,感觉自己的鼻涕都是咸的了。 护卫们这才转动绞盘,把他拉上船来,倒吊在桅杆上。 视线倒是正好跟赵昊平齐,只不过一个是正的,一个是倒的。 “说说吧。”赵公子好整以暇的看着水淋淋的朴右使,莫名想到了那年在济州岛钓鱿鱼的画面。 “我,我该死。咳咳,小人收了倭寇的钱,放任他们打劫过往船只,谁知这帮蠢货居然敢捋天朝的虎须……”朴成性满脸通红道。 “还不老实。”赵昊挥挥手。 “啊……”朴成性又惨叫着被扔到海里。护卫们转动绞盘,让他进进出出灌了一刻钟的水,把苦胆都吐干净了,才重新捞上来。 这次朴右使再不敢甩锅了,老老实实将自己充当走私保护伞,把黑钱存在大明恒通记的账户上。却被人以此要挟,命他袭击大明的船队。他当然不敢,就转包给了三岛倭寇云云,一五一十都招供出来。 这些事情,赵昊已经从之前的审问中大都了解到了。这会儿不过只是印证一下。 所以赵昊与其说是审问,还不如说是纯粹为了折腾他,聊作惩罚。 其实按朴成性的罪行,把他绑到礁石上炮决了,也是他应得的。只是赵公子打算在济州岛立足,那就离不开二鬼子……哦,这话好像在骂自己,还是改成带路党吧。 这位被自己捏住把柄,又贪财胆小的全岛最高军事长官,堪称江南集团暗中控制耽罗的的最佳傀儡人选,当然活着比死去更有价值了。 ~~ 朴成性供述完,便有人把他从桅杆上放下来,让他在口供上签字画押。 “啊?”朴成性张大嘴巴,心说这下可彻底坐实了。 “嗯?”赵公子翘着二郎腿,睥他一眼。 “我签我签。”朴成性赶紧写上自己的名字。 护卫拿来印泥让他按手印时,他却从腰间掏出和田玉的印章来。 草民才会按手印呢,朴右使这样的高官自然是用印了。 “还挺讲究呢。”赵公子不禁失笑,这两天见了不少讲究人啊。 签字画押之后,朴成性知道自己只要配合,大概不会死,也不会东窗事发了。不然,对方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一念至此,他那颗惴惴了许多天的小心肝,终于安妥下来。 朴右使忽然感觉天是那么的蓝,风是那么的柔,一切终于重新美好起来。 ‘本官果然是命中注定,要效忠天朝大人的。’朴成性赶紧向赵昊指天发誓,天朝大人让自己往东绝不往西,让自己抓鸡绝不撵狗。 总之一句话,对待他就像对自己爸爸一样听话…… 朴成性却丝毫不觉的自己是朝奸。在他看来,李朝是大明的儿子,那自己给大明的公子当儿子天经地义。 毕竟李朝太祖李成桂打过样,他的臣子们背叛李朝、效忠天朝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朴成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完成了心理建设。把个赵公子看得一愣一愣,心说我还没让你投效呢,怎么直接就认爸爸了? 错愕了好一会儿,他方摆摆手道:“罢了,就这么着吧。” “公子,有什么需要小人去做的,尽管吩咐!”朴右使捧着双手,乖巧问道。 “呃。”赵昊摘下草帽,挠挠头道:“往后,我的船队会常来常往,加波岛太小了,需要个大点儿的海港做中转站。” “可以来我们济州浦嘛。”朴右使马上来了精神,指着身后的海港道:“这是济州……哦不,耽罗岛最好的海港,而且济州城里应有尽有,补给什么的,再方便不过了。” “咳咳。”赵公子差点儿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亏他还小心翼翼的想由远及近,徐徐图之呢。谁承想人家直接就把老巢卖给自己了…… ps.第三更求月票! 第一百九十七章 事大主义 乌尾船上,赵公子目瞪口呆:“济州城,这个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为天朝水师提供锚地和补给,是下国文武应尽的义务。”朴成性搓着手,谄媚道。 “呃……”赵昊心说,难道对方把自己当成官军了?略一寻思便道:“我们不是官军,是皇商,为朝廷运送漕粮的……” 这话倒也不假,毕竟船队顶着个奉旨运粮的名头,隆庆皇帝还在未来的海运公司里有干股呢。 “漕粮海运?”朴成性却蹦出个京师热词儿来。 “哦?你也知道?”赵公子吃惊的看一眼朴成性,没想到这厮消息还挺灵通。 “我朝一年三贡,跟天朝的联系之紧密,胜过任何藩属。”朴成性颇为得意道:“我朝每月的塘报上,大半都是在介绍天朝的最新动向,小半才是我们自己的事情……” “你们这可是窥伺我朝啊。”赵昊扇着草帽道。 “不不不,这都是我朝在国子监的留学生,在公开塘报上看到的消息。我朝发自内心的崇拜天朝,想要紧随天朝的步伐,一步也不敢掉队,所以才自发的把消息传到国内啊。”朴成性忙不迭解释道:“我朝对天朝忠心耿耿,绝对不会故意刺探,更不可能心怀歹意的!” “唔。”赵昊其实也就是随口说说,他对李朝人还是比较放心的。因为李朝的立国之基就是‘事大主义’。 所谓‘事大主义’,就是所谓‘大国之命不可不从,大国之政府不可不事’,是一种小国面对大国时的生存之道。 朝鲜半岛臣服中原王朝已有上千年历史,不管新罗、高丽还是李氏朝鲜,都对中原王朝采取不同程度的‘事大’政策。 但新罗和高丽都曾与中原王朝发生冲突。高丽王朝甚至还曾僭用‘天子’、‘皇城’等称谓。显然,那时的‘事大’更多的是面对强权的一种自保之术。 不过随着中华文明和儒家文化在朝鲜半岛根深蒂固,‘事大主义’也作为一种理念,在这里生根发芽了。特别是元朝征服高丽后,高丽不得不取消一切僭越、严格落实藩属体制,彻底融入了中央王朝的统治体系中。 到了李朝建国,这种事大思想更是登峰造极。 众所周知,李朝是以威化岛回军为契机而建国的。洪武二十一年,高丽王朝策划北伐大明,大将李成桂率军行进至鸭绿江威化岛时,发动兵变回师。其理由便是‘以小事大,保国之道’,而北伐明朝之举违背事大主义。所谓‘今不俟命,遽犯大邦,非宗社生民之福也’。 这一宣称在朝鲜半岛是具有法理性、正统性的,于是得到了高丽臣民的广泛支持。结果李成桂兵不血刃夺取了高丽的政权,并在洪武二十五年取代高丽,建立朝鲜王朝。整个建国全程都高举大明旗号,并请大明太祖皇帝下赐‘有明朝鲜国’的国号。 可以说,李氏朝鲜本身就是在事大主义的基础上建立的。所以如果他们对大明有任何不良企图,首先会直接动摇自己的统治根基。 是以李朝建国及巩固后,更是发自内心地‘事大’。李朝两班大臣谁与天朝关系密切,谁就重权在握。国王倘若失欢于天朝,则王位不保。因此争献媚于大明,甚至时常有发议愿以举国内附中华者。只是大明嫌弃半岛地贫人多,不想多个拖累,才每每十动然拒的。 两百年过去了,这种‘事大主义’已经成为一种行为模式,深深刻在李朝人的血脉中,所以朴成性的言行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反而觉得本该如此。到是赵昊多多少少还是受到了后世的影响,有些少见多怪了。 ~~ 朴成性庇护走私,而且是在比邻京畿的渤海湾中走私,当然要时刻关注大明的政坛动向,以免撞到天朝严打的枪口上。 近来他又惹到天朝的运粮船队,自然更加关注天朝塘报了。所以他早就猜测,自己惹到的,并非天朝官军,而是近来搅起天朝朝堂‘漕海之辩’的江南集团了。 塘报上说的很清楚,江南集团试行海运数次,皆获得成功。因此在廷议中与漕运派打平。 俗话说‘人民日报读得多,政治水平涨得快’,朴成性研读大明塘报数年,自然明白这短短几句话的分量。 漕运集团在大明耕耘多少年了?实力有多强?反正他认为是无敌的,不然也不会把赃款存到漕运集团下属的‘恒通记’中。 而江南集团居然能跟漕运集团打平,这足以说明他们的可怕了。 朴成性又跟济州城里的海商打听江南集团的情况。那些海商都是消息灵通之辈,告诉他江南集团崛起于南直,支持者遍布朝野,与天朝长公主关系密切,还深受皇帝陛下的信赖。 知道自己可能招惹了这样可怕的敌人,朴成性才会吓掉了魂儿。 不过当他发现,自己的狗命对江南集团还有用时,他的心思一下子就活泛了。他知道这是自己此生最大的机会。只要能当上江南集团的狗,什么狗屁观察使,什么两班大人?谁敢动自己一指头?就连大王都要跟自己赔小心的! 想到这儿,朴成性简直恨不得把整个朝鲜都献给天朝大人,可惜他没那么本事。 正自艾于自己的弱小时,他发现赵昊居然对济州岛有兴趣,这下彻底来了精神。这可是他能力范围之内的! 朴成性便唾沫横飞的解释了本朝君臣的心态,末了道:“只要天朝大人开口,他们就不能拒绝,否则就是有违事大,会被政敌攻击的,弄不好全家都得来养马。所以没人会冒这么大的风险,为了一片流放囚犯的飞地,跟天朝起争执的。” 顿一顿,他又补充道:“当然,公子如果能有个像样的宣称,这事儿就更顺滑了。” “这个简单。”赵昊笑道:“回头请户部下一道文,命你朝为漕粮海运提供必要便利就是。” “那就足够了,足够了。”朴成性谄笑道:“这种模糊的谕令最好,可以便宜行事。” 说着他又热情邀请道:“谕令的事情不急,先请公子的船队入港休息吧,酒肉女人,竭力奉孝!” “这么大方?”赵公子故意逗他道:“本公子有一百条船,上万人呢。也能招待的过来吗?” “呃……”朴成性一阵心虚,济州城一共才一万多人,哪儿供给的了这么大规模的船队。 但‘量耽罗之物力,结公子之欢心’的大原则不能动摇啊!朴成性忙咬牙道:“能,当然能。只是耽罗地贫人稀,仅靠济州一城怕是招待不周啊。可否请一部分船到大静、旌义两县就食?这样可以招待更周到些思密达……” 紧张之下,他的大明官话里都带出朝鲜方言来了…… “哈哈哈!”赵公子大笑起来道:“这次就算了吧,不请来自对地方上骚扰太甚,还是你回去先做好准备,再做停靠吧。” “公子真是太体恤下情了!”朴成性也松了口气道:“那就让小人为船队准备些新鲜的果蔬肉食和酒水美女吧,这点心意请千万不要再拒绝了!” “唔,可以。”赵公子含笑点头道:“不过酒水美女就算了吧,船队正执行任务呢。” “公子真是御下严格啊,佩服佩服!”朴成性心中遗憾,没有酒色开路,关系就难拉近啊。 “对了,本公子正在环岛游览,缺少一位向导……”却又听赵公子道。 “没有人比小人更懂耽罗岛。”朴成性马上殷勤道:“不知是否有这个荣幸,伴公子一游?” “哈哈好,那就劳烦朴右使当一回高级伴游了。”赵昊笑着点点头。 朴成性便告罪先下船,到自己的剑船上吩咐朴卜成,回去命令水军营解除战备,再知会李牧使事情已经解决了,并请他帮忙多筹措些劳军物资。 “千万不能告诉李牧使送到哪儿。”朴右使神采飞扬、斗志满满,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只让他送到营中,然后你送去加波岛。” “明白。”朴卜成知道主子因祸得福,搭上了天朝的大人,也跟着亢奋起来道:“保证把城里搜刮一空,以供给天朝的船队!” “唔,很好。”朴成性满意的点点头道:“把准备好的劳军物资分一半送来,本将要陪同天朝公子游览耽罗岛。” “主公真是太机智了!”朴卜成忙奉上马屁道:“居然能平息天朝大人的怒气,讨到他们的欢心。” “无它,唯心诚尔。”朴成性矜持的一笑,难掩得意。 ~~ 乌尾船上,赵昊低头看着摇头晃脑的朴成性,问金科道:“你觉得这里好,还是大静县好?” “各有千秋。”金科略一寻思道:“这里更繁华,更容易开展商贸,海港也更优良,补给也更方便。但相对的,这里偏离我们的主航道,和李朝本土的联系又过于紧密,不像大静县那么好控制。”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中华文明圈 “唔。”赵昊点点头,背着手寻思片刻,嘿然笑道:“我本来只打算在济州岛占个港口,先搞搞贸易,让这小子来这一出,弄得我胃口大开,全都想要了。” “那就全要了呗。”王如龙嘿嘿一笑。 “也不怕撑死?”赵昊白他了一眼。 把耽罗岛一口吃下来那是不可能的。 虽然赵昊绝不承认江南集团在走欧洲人海外殖民的老路。他坚持认为自己是在维护以大明为核心的天下体系,帮助华夏文明圈的所有藩国抵御邪恶西方势力的入侵,最终让所有藩国都沐浴在天朝上国的光辉下,重构出一个联系更加紧密的大中华文明圈! 但是,西方列强搞殖民地的那一套经验教训,还是可以批判的吸收一下嘛。这样在重构我们自己的天下体系时,才能少走弯路,多快好省! 海外殖民最忌讳的就是贪大求全,如果不时刻注意投入产出比,往往会导致占领成本激增,反而拖垮了帝国本身。 所以在占领任何一块土地,都必须审慎的评估投入和回报能否平衡。只有低投入、高回报的区域,才能实施占领。如果投入和回报差不多,就要想方设法降低成本,比如采用更经济的统治方法。 这方面,各个殖民国家成功和失败的例子实在太多,赵公子不得不引以为戒——尤其是不要轻易尝试占领一块土地! 哪怕耽罗岛这种对大明驯服度极高的地方,一旦据为己有后,就算不发生叛乱,仅维持内部统治的成本也高了去了。官僚体系、边防、治安、赈灾、民生等各项开支,一样会让它变成吞噬集团利润黑洞。 而且耽罗岛的土地贫瘠,没有大规模移民的条件,就连远期收益也不能保证。 那耽罗岛能为江南集团带来什么好处呢? 首先它位于中朝日三国间航路的心脏部位,控制它就基本控制了三国的海上贸易。这也赵昊要对济州岛下手的根本原因——中日贸易是未来江南海外贸易体系的三大支柱之一。其利润之高,是江南集团绝对要掌握在手中。 没办法,谁让日本超级盛产金银呢…… 其次,济州岛是养马之地,这正是大明缺少的,在未来对付北方鞑虏的威胁中,具有极高的战略价值。而且还可以引进种马,在这里培育良种挽马,为将来集团登陆作战提供运力保证。 再者,汉拿山中优质的牧场,还可以大规模饲养牛羊,为江南集团的员工提供奇缺的动物蛋白。将来攻克了马口铁技术,还可以做成肉罐头,保障远征船队的伙食供应……这一点也很重要,因为大明的牛不准随便杀害的,虽然赵公子的餐桌上从没断过牛肉。但在本土搞大规模的肉牛养殖,纯属自找麻烦。 另外,济州的柑橘很不错,做成橘子罐头,可以防止船员得败血病。不过大明的水手这方面有丰富的经验,他们甚至可以在船上养豆芽,所以也不太急需橘子罐头。 哦对了,岛上风景好,有温泉,可以为集团建几所疗养院,让员工和保安队员们来看看海女泡泡汤…… 仔细一想,上述所有的好处,都无需直接占领就可以享受到。那又何必费那些牛劲儿呢? 所以还是间接控制,当太上皇来的舒服啊。这样江南集团只需要着力营造一个重点城市,将其打造成东北亚海上贸易的中转站、讨伐倭寇的军事基地、宣扬大明美好生活的样板即可。 至于这座城市之外,还是由李朝进行统治为妙。这样所有的包袱由李朝官方负担,所有的矛盾也都在李朝那边,焦头烂额的事情江南集团一样不沾,治理成本自然将大大降低。 这样成本收益比才会大大提高,让耽罗岛变成江南集团强大的基石,而不是拖累集团的包袱。 既然不打算直接占领耽罗岛,那就完全没必要舍近取远,趟济州城的浑水了。 还是在大静县开埠,避开李朝狗血剧版的政治纠葛,安安静静的做自己的事情,来的更明智啊。 不过大静县这名字太难听了,回头得改! ~~ 这时,朴成性回到乌尾船上,三人便停止了方才的话题。赵昊也没急着告诉朴成性自己的决定,依然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听朴成性介绍李朝的政治斗争、岛上的守备虚实……这些情况虽然赵昊已经有所了解,但终究不如一位李朝的高级官员、当地的最高军事长官知道的更加详实。 不过赵昊对李朝那散发着恶臭的朝堂斗争,一点兴趣都没有。反正不管谁上台都是大明的狗,到底是黑狗还是白狗,又有什么区别? 朴成性敏锐的察觉到赵公子有些不耐烦,便乖巧的减少了主动发言,改为以回答问题为主。 乌尾船航行在漂亮的夕阳下,赵昊极目北望,想要看看朝鲜的本土,却什么都看不到。 “这里看不到对面?”赵昊淡淡问道。 “耽罗岛距离本土两百里,肯定是看不见的。”朴成性忙赔笑道。 “真挺远的啊。”赵昊问道:“和本土的联系不太密切吧?” “公子英明。”朴成性苦笑答道:“本朝重北轻南,全罗道本来就备受忽视,更别说我们这个孤悬海外的破岛了。要不是因为这里地处三国海上要津,颇有些抽头,两班大人们怕是想不起,还有这么一处鬼地方了。” “要是让汉城的两班大人们,知道你把大头都昧下了,会怎样?”赵昊揶揄笑道。 “肯定会暴跳如雷的。”朴成性神态轻松的说道,这个压得他喘不过气的问题,如今已经不是问题了。他谄媚的双手捧心道:“小人愿意把所有银两,全都献给公子,稍稍弥补之前的罪过。” “嗯,应该的。”赵昊点点头,心说这下未来修港建城的钱有着落了。 这下他终于觉得这厮,有那么一丢丢顺眼了。便笑道:“你先想法把银子提回来吧,回头本公子有别的用向。” “这个不难,小人偷偷带船去趟天津卫,就能把银子提回来,来回最多半个月。”朴成性忙表态道:“下月初就能把银子给到公子。” “嗯,不急。”赵公子笑着点点头。 ~~ 乌尾船离开济州城后继续向东,黄昏时到了朝天浦。 朴成性禀告赵昊,耽罗岛上条件较好的港湾一共有九处,李朝在这九处港湾设置了九镇。这朝天浦正是其中之一,因为位于济州城东边不远,距本土的距离甚至更近些,所以这里有馆驿、有船场,属于岛上比较繁华的港口了。 他热情邀请赵公子,今晚驻泊在朝天浦,请他品尝一下官奴婢中的极品货。 赵公子这样的正派男孩,在寻思了片刻后,终究十动然拒。他担心不卫生啊……别瞎想,是怕虱子跳蚤之类,这年代大部分的住宿环境都是不达标的,还是睡在保安队的船上更卫生。 对吧,巧巧姐? 朴成性见公子严以律己,心中不由愈发敬服。 船队继续向东,翌日终于到了岛尽头,然后转舵向南。中午时,抵达了城山。 那城山山如其名,就像一座探出海岸线的高高的城堡,和海上的牛岛形成一对天然的门户,拱卫着山下的港湾,形成一处完美的避风港,而且在城山和牛岛设置炮台,就足以让整个港口固若金汤,是一处天然的军港。 这里也是整个济州岛的最东端了,隔海四百里,就是日本的平户藩。 果然,城山和牛岛上都有烽堠和烟台。朴成性告诉赵昊,城山下有一镇一水战所,还有战船若干,都是用来监视对面三岛倭寇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告诉赵昊,因为这里的海港条件太优秀,距离平户藩最近却远离济州城,所以海商们选择这里作为走私港——每月朔望,日本船都会驶入城山浦,和韩国的海商交易,用载来的金银购买从大明走私来的货物。 “那帮倭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了。”朴成性啧啧称奇道:“听说他们岛上生产金银,好些大名家里都有矿,又整天打来打去,物资消耗奇大,那真叫穷的只剩钱了。他们不管什么货物,统统都要。金老板他们每次都能靠贩货获利三四倍。然后再把日本的金银,换成大明铜钱,又能赚一倍,简直跟抢钱没两样。” 不这样,他也攒不下三十万两的海外存款啊。 朴右使说得唾沫横飞,赵昊却看着那座从海面上,硬生生拔起的死火山定定出神。似乎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深深震撼了。 朴成性见状颇为自豪,他自觉这里是整个耽罗岛最壮观的地方,便殷勤问赵昊,是否有兴致爬山? 他本以为赵公子还会懒得下船,谁知赵昊却来了兴致,颔首道:“去看看。” 船队缓缓驶入了长长的港湾。 城山和山下蜿蜒的山脊礁盘,组成一只长长的臂膀探入海中……城山就是这胳膊的肘。 耽罗岛与城山山脉夹出了一个长达两公里,宽也有一公里的优良海港——城山浦。 赵昊和他身旁的金王二位交换下眼色,三人都露出满意的表情。 这里,可以作为未来对日舰队的母港基地了。 ps.今天就两章哈。 第一百九十九章 日出峰 赵公子一行在城山浦那明显大的过分的码头靠岸……浦是水边或河流入海处的意思,耽罗岛上所有港口都叫某某浦。 船还没挺稳,一群衣着寒酸的李朝百姓便头顶着沉重的瓶瓶罐罐、竹筐竹篮,涌到码头边,朝着船上人竞相叫卖。 虽然他们说的都是朝鲜话,但看他们顶在头上的泡菜、咸鱼、熏肉、酒水,还有时鲜的水果蔬菜,让赵昊感觉就像九十年代坐火车进站时的场景重现了。 朴成性脸上挂不住了,他告诉赵昊,这是因为港内走私的缘故。附近城山镇乃至旌义县的白丁还有官奴婢们,起先看到倭人出现很害怕,但渐渐的也就习以为常了。于是每逢交易时,他们便会涌来城山浦做小买卖。 日本船和海商们的走私船也需要补给。有供有需,久而久之,在朔望前几日,这里便会聚集翘首以待的李朝乡民,直到双方船只离去才散。 眼看就快七月初一了,这些泥腿子又按惯例顶着吃食来了。赵昊还看到有几个空着手站在远处,涂脂抹粉的女子,那是来做皮肉生意的。 只是这些乡民还不明白,他们等的船不会来了…… 朴成性大声吆喝着要这些贱民滚开,不要污了赵公子的眼。 可惜他的官袍早就在之前审讯时破裂了,现在穿的是海上保安队的蓝黑色号服,谁会鸟他? 为了示之以谦卑,朴成性也没带亲兵上船。这下抓了瞎,只好讪讪请赵昊派两名护卫随自己下船,到附近的水战所叫人来维持秩序。 赵昊微笑着点点头,让王如龙多派几个陆战队员陪他一起去。 朴右使一下船就被小贩们围上了,不买东西不让走。幸亏王如龙派了一个小队给他,船上也需要更丰富的食材,小队长便让小贩们跟船上的司务长推销去,这才护着朴成性挤出了人群,朝着不远处山坡上的营盘跑去。 赵昊看到码头泊着几条李朝水师的船,这边闹出这么大,营里居然没人出来查看,这守备松弛都到无感的程度了…… 不过这跟他没关系,他只关心这城山浦到底合不合用。 “怎么样金大哥,这里做我们的舰队基地,合用吗?”赵昊看着辽阔的港湾,状若不经意的问道。 金科心中一动,和王如龙对视一眼,都是难掩的惊讶。之前公子只说,要在济州岛寻找一处港口,作为惩戒倭寇作战的前进基地。 但他们就是再钝感,也能品出舰队基地和前进基地的区别,绝不只是永久和暂时那么简单…… “回公子。”金科字斟句酌道:“如果只把这里当成,惩戒倭寇的临时基地,是很完美的。要当做舰队母港经营的话,底子自然也是极好的。但问题是,这里港湾虽然够大,可只有城山和牛岛能提供避风的屏障。而耽罗岛出了名的风大,下个月开始就要进入台风季了,恐怕大型船队难以安然驻泊。” “嗯。”赵昊点点头,又看向王如龙道:“王大哥,你怎么看?” “当然是公子怎么说,怎么是了。”王如龙嘿嘿一笑道。 “别介,这是给你找老窝,现在有什么想法不说,到时候一肚子牢骚别跟我这儿倒。”赵昊笑道。 “嘿嘿,那咱就胡说了。”王如龙挠挠头,先表个态道:“我老王四海为家,就是公子的一块砖,你说往哪搬就往哪搬。” 引得赵昊哈哈大笑,金科也无奈苦笑,老王在公子面前,愈发没有从前的矜持了。 “不过保安队的儿郎们,在这距大明千里之外的海岛上驻守时间长了,怕是要犯思乡病的。” “哈哈哈,耽罗岛可不是一般的岛,有两个昆山县那么大呢。”赵昊又大笑起来。 王如龙忙讪讪道:“那倒是。不过城山远离主航道,守着的是寂寞啊。公子为什么不把母港也放在大静县,这样既省事儿也方便。” “有道理。”赵昊微笑着点点头道:“不着急,你们慢慢想想,咱们先爬山。” “是。”两人点点头,都知道公子根本不是在向他们征求意见,而是在考校他们。赶紧开动脑筋,想要搞清楚公子到底有何战略意图。 ~~ 这时,朴成性带着一群李朝官兵,从水战所中杀回来了。 头戴着斗笠,穿着青色战袄的李朝士兵,粗暴的驱散了聚拢在码头的同胞。还是赵公子看不下去,让小贩们到外围待着,船上水手护卫有什么需要,自然会向他们购买。 他则带着巧巧和马秘书,在金科和王如龙的陪伴下,沿着绿草如茵的山坡,朝着城山日出峰攀登而去。朴成性带着水战所的百户高学志,颠儿颠儿跟在后头,随时听候差遣。 城山日出峰如同一顶巨大的王冠,矗立于耽罗岛的最东端……好吧,其实海拔才不到两百米。 但它贵在形状好啊,除了西北靠港湾的一面地势稍缓外,东南面及北面面海处都是陡峭悬崖,形成了一个无法攻克的天然城堡。 沿着守军开凿的简陋山路,赵公子一行爬上了山顶,都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了一下。 整个山顶草木旺盛,就像一口碧绿色的浅碟,四周一圈城墙似的山壁,中间凹陷处十分平坦,足有数千亩之大,完全可以跑马了。 而且这里还真养着马,除了百余匹蒙古马外,还有放养着牛和羊。赵昊甚至还看到了猪圈。 “呦,副业搞不得错吗?”赵公子笑着看一眼那胖乎乎的百户,这是他来济州岛后,看到的第一个胖子。 养马还能理解为军备需要,猪牛羊就只能说是在搞副业了。 说起来,这城山水战所的士卒,也不似别处的同袍那么面黄肌瘦,明显伙食跟得上。 “这……”胖百户高学志一阵尴尬,忙征询的看向朴右使。 “照实说,公子全知道。”朴成性沉声吩咐道:“要向对待我父亲一样敬重公子,明白吗?” 高学志是朴成性的亲兵出身,不然也不会得这个肥缺。闻言马上明白,自家右使已经跪了,赶忙谄笑道:“看他们赚得盆满钵满,小的们也眼馋的很,就替日本商人收购这些猪马牛羊,暂养在山上,等船来就卖给他们,赚点差价补贴下生活这样子。” “还挺会做生意嘛。”赵昊笑着点点头,这朴成性也算知人善任了,难怪会靠这城山浦赚这么多。 朴成性殷勤的让高学志去牵几匹马,给赵公子骑着玩玩儿。再杀几头肥猪肥羊劳军。 “公子别看我们这耽罗岛长不好庄稼,却是养牲口的好地方!”朴成性一边给赵昊装鞍具,一边解说道:“我们这儿不光马养的好,猪牛羊肉也比别处好吃,尤其是黑猪肉,简直是人间第一美味。公子一定要尝一尝小人的手艺,我烤的猪皮好吃极了!” “哈哈好,那下山就尝尝你老朴的手艺了。”赵昊笑着看他一眼,朴成性马上会意,拉着高学志下山张罗去了,不打扰公子说话。 不过,老朴倒没吹牛,耽罗岛的风都带着淡淡的咸味,让这里的草木都含有丰富的盐分,成为优良的牧草。所以耽罗岛才是能跟北海道齐名的天赐牧场,当然论起资源来,肯定没法跟北海道比啊…… 胃口极好的赵公子,刚刚站上耽罗岛的土地,就已经得陇望蜀,觊觎起近两千里外的虾夷地来! 赵公子让巧巧和马湘兰继续在谷中骑马,自己则和金王二人,纵马奔驰到日出峰东北面,然后下马登上山脊。 待他们爬到山顶后,辽阔无垠的海面再度出现在三人面前。 赵公子用草帽扇着风,回头问两人道:“知道海的那边是什么吗?” “是日本。”王如龙道。 “不,是我们的霸业之资!”赵昊却豪气干云的对两位心腹将领道:“我坦白,我不装了,我要建一支纵横七海的超级海军,把红毛夷赶回欧洲去,让日月所照、战船所至,皆服汉家衣冠!” 强劲的海风将赵公子身上的红色小褂吹得猎猎作响,金科和王如龙沉默片刻,脸上却丝毫不见意外,反而露出释然的神情。 然后两人同时单膝跪地,抱拳朗声道:“愿为公子前驱,虽九死不辞!” “呃……”赵公子吃惊的松开按着脑袋的手,要不是草帽上有脖绳,非得给吹上天不可。“两位早猜到了?” “属下等身为公子爪牙,眼见公子购枪炮、造战船、编水师,还欲兴办航海学校!”金科目光坚定道:“就是再愚鲁也知道,公子之志不在庙堂、不在本土,而在万里海疆之上!” “只是没想到,公子之志,不止在东洋、北洋,还在南洋,西洋!”王如龙也是一脸狂热的激动道:“好好好,操巨舰纵横七海,才是真正的凌云之志,可表天日啊!” “正如公子所言,西洋人已乘艨艟巨舰远赴万里重洋而来,凭巨炮在我大明海上耀武扬威!”金科和王如龙跟赵昊时日不短,对当今世界变化的了解,自然远超朝野诸公。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我二人誓死追随公子,扬帆万里,犯我大明者,虽远必诛!” 第二百章 日天的野望 当两人知道,那佛郎机帝国已经与西班牙帝国,擅自将地球一分为二,一个向西一个向东,大肆瓜分殖民地。如今已经绕世界一圈,在南洋碰头。逼迫大明的藩国向他们称臣,有不从者直接被他们灭国时,心中的怒火可想而知! 这是对天朝上国权柄的损害,这是对大明天下的侵略! 任何一个汉家男儿听闻此事,都会顿足徒裼、双目赤红的厉声言战的! 怎能容许红毛夷如此猖獗,视我大明朝于无物? 干他娘的! 所以金科和王如龙完全可以理解赵昊的志向,这是天朝骄民的尊严使然! 赵昊按了按头上的草帽,叹了口气道:“其实这本该是朝廷的事情,但二位定然也深有同感,朝廷不拖后腿,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可要指望朝廷来建立强大水师,远赴海外作战,恐怕就是痴人说梦了。” “嗯……”两人颓然点头,他俩还有朱珏,是怎么被踢出军营的? 不就是戚大帅嫌北兵傲慢懈怠,想调浙兵入京为标兵,再调些昔日的部下帮他一起练兵吗?这在文官集团看来,简直就是大逆不道、视同谋反了!要不是张相公和谭中丞护着,恐怕大帅都要回老家钓鱼了! 文官像防贼一样防着武将,怎么可能同意以举国之力,打造一支动辄扬帆万里、不知所踪的无敌舰队呢?那是要吓死他们吗? 再说,大明国内多少糟心事儿?在朝中衮衮诸公看来,哪一件不比建海军重要?毕竟大明水师在北洋上,还是无人能敌的嘛。有谁会真正在乎海上和海权? “既然朝廷指望不上,那就只能咱们自己来做这件事了。”赵昊头一次彻底把话挑明道:“但是在国内掣肘太多。就是在江南,也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到处寻找我们的不是,没法大张旗鼓的干。” “再说咱们老是遮遮掩掩,也不是个事儿!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啊!”说着他一挥手,指向山下蔚蓝色的海湾道: “在这里多好啊,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就是这耽罗岛的王法!在这种地方带出来的军队,才会有舍我其谁的霸气,而不会像国内那样谨小慎微,气不尽舒!” “是。”金科重重点头,这也是他一直很担心的地方。 一支军队必须要有明确的身份,保安队员们在这方面却一直很迷糊。他们到底是身份?护院?保镖还是私人武装?但为了不惹人注意,这方面集团总是遮遮掩掩,始终没有明确的定义。 这让金科十分担忧。 眼下,保安队员们都被严厉的军规和魔鬼训练,弄得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成为一具具令行禁止的战斗机械。 但人的适应力是很可怕的,当他们成为老兵,对军规和训练习以为常时,就会恢复自己的思想,开始寻思自己就是当兵吃饷而已,为何要舍生忘死?饷银再高,也得有命花才行啊。要是自己死了残了,给多少抚恤金又有什么用? 一旦这种思想在军中蔓延,保安队的战斗意志将急剧消退。那样打顺风仗时,依然能保持很高的战斗力。可遇到打逆风仗时,军队拉稀的比谁都快! 这就是带兵人深恶痛绝,却又无法铲除的兵油子思想。 对此,戚大帅开出的方子是,将民族气节、保家卫国的思想灌入官兵的脑中。让将士们知道为何而战、为谁而战,并为自己的牺牲而自豪。 但显然,安保集团不能照方抓药,因为不对症啊——江南集团的保安队员怎么可能认识到,他们是在为民族为家国而战呢?太强人所难了。 无法引起共鸣的洗脑,不仅会失败,而且会有副作用的。 金科想不到好的办法,王如龙也没有。但赵公子既然早已认识到名正言顺的重要意义,相信他也早有了应对之策! ~~ “我是看好城山浦的。”赵昊斩钉截铁的对两人道:“这里好啊,格局够大、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他顿一顿道:“至于金大哥所说避风的问题,不难解决。我们有水泥这样神器,岛上的石材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港口挡风墙修起来,两丈不够修三丈,有什么大不了的吗?!” “只要公子肯花钱,自然的什么问题都能解决。”金科不好意思的笑道。 “你放心,这笔投资绝对亏不了。”赵昊淡淡一笑,又转头看向王如龙道:“至于王大哥问,为什么不能在大静县那边,和中转港口搞在一处?首先保密和安全就无法保证!” “是啊。”王如龙这会儿也寻思过来了,挠头讪笑道:“要是跟民船共用一个港口,那我们有多少船,船上多少炮、多少人,几条船出去几条船在港,人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很难阻止奸细渗透搞破坏。” “不错,海军基地的选址是很有讲究的。首先它必须位于战略要地。城山浦面向日本,扼守倭寇西进门户。一旦有事,比从岛西面反应要快两天!所以其战略地位远胜大静。” “同时,自然条件上也必须是天然良港。除了不冻、不受台风地震海啸等自然灾害的侵袭外,还应该有众多岛屿作自然屏障,形成山环水绕,风平浪静的天然良港。所谓‘群山环抱、防守可靠’。” 赵公子如今权势日重,言语愈发金贵,像现在这样侃侃而谈,已经十分少见了。可见这番话,在他心里已经不知酝酿了多久,必须一吐为快了。 “但耽罗岛海岸线太直,城山浦这样有两座山做门户的港口,已经是全岛最适合的地方了。好在这日出峰条件太好,能大大弥补没有群山环抱的弱点。” “再者,军港、干船坞、兵营、屯田等等各种配套设施,都会占用大量土地和优良商港,会严重限制民用港口的发展,甚至是互相限制。”赵昊最后沉声说道: “当然,军港设在大静县,后勤的压力会小很多。不过这里距离旌义县不到20里,基本的后勤保障还是有支撑的。不过我也不否认,在大静县的话,将士们的日子会多彩一点。”赵昊最后反问一句道:“但这是我们的舰队应该考虑的问题吗?” “不该考虑。”王如龙忙把脑袋摇成拨浪鼓道:“当兵的,得远离灯红酒绿,生活越简单越好。” “唔,不错。这耽罗岛就是战备的地方,等回国再享受嘛,我们会有充足的假期给到将士们。”赵昊笑道:“半年一换防,总不至于患上思乡病吧?” “半年太短了……”王如龙刚说到一半,忽然恍然这政策其实是为了轮训练兵,锤炼出更多合格的保安队员。他便点头道:“明白了。” 毕竟倭寇只是赵公子用来练兵的磨刀石,真正的对手在南边呢! ~~ “公子为何如此看重日本?”金科关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赵昊将基地设在济州岛东,显然未来这支舰队的主要精力,是放在经略日本上的。 “因为我们未来的舰队,全靠他们埋单。”这又是一个赵昊十分感兴趣的话题,他笑着对金科道:“一艘中型乌尾船造价八百两白银,我们溢价到两千两。再加上各式火炮,共计要花四千两。很多人就已经觉得这是在烧钱了。可你们知道吗?在英国的朴茨茅斯船场,一艘双层甲板的轻型盖伦舰,造价是八万两银子。这还只是空船壳的价格,再加上五十五门主炮,还有不计其数的佛郎机、回旋炮,总价超过十万两银子。” “啊……”金科王如龙两个差点惊掉了下巴,他们这才知道,为什么一艘葡萄牙战舰,就可以击退曾一本船队了。 因为人家一条船,比他一个船队的造价都高。要是打不过他一个船队,人家干嘛还要花那么高的价钱造大军舰?造它十几艘便宜的多划算? “西班牙帝国的西班牙宝船,一艘造价更是高达白银二十万两。”赵昊叹息一声,他还没告诉两人,未来出现的三级舰、二级舰、一级舰的造价呢。 未来一艘一级舰的裸船造价,普遍在白银30万以上。而担当舰队主力的三级舰,造价也要15万两白银以上。 高昂的造舰成本,足以拖垮任何帝国,何况区区一个江南集团赵公子? “但这些巨舰都是必须要造的!”两人只听赵昊沉声道:“海上没有任何道义可言,就是弱肉强食!我们未来要走出去,必然会与佛郎机、西班牙两大帝国发生冲突。而且用不了多少年,荷兰、英国的舰队也会纷沓而至,闯入我们这片蕴含无尽财富的黄金海域!” “虽然不想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但我要告诉你们一个事实,拜文官们所赐,我们的造船技术已经落后欧洲了。能与盖伦船抗衡的唯有盖伦船,所以我们必须也要掌握同样战舰,否则所有的宏图大志都是空谈!” ps.今天就两更哈。 第二百零一章 银山金山 在十九年后发生的英西海战中,西班牙派出的无敌舰队拥有128艘大战舰,3000余门铸炮,数以万计的熟练水手,近两万名精锐的海军士兵。 英国方面,虽然没有西班牙那么多巨舰。但在数量上,却远超西班牙人,他们的军舰达197艘,配置火炮6500门! 而在即将到来的十七世纪中唱主角,真正击败西班牙、称霸大洋一百年的海上马车夫荷兰人,仅在首都阿姆斯特丹就有上百家造船厂,全国可以同时开工建造几百艘船。最鼎盛时期,荷兰的海军舰只几乎超过了英法两国海军的一倍! 还有后知后觉的法国人,也同样倾尽所有造舰,这才没有缺席瓜分世界的饕餮盛宴。 日后一个标准的海上强国,至少要拥有十几艘一级战列舰,百余艘三级战列舰,几百艘巡航舰、护卫舰才行。再加上日常的训练、维护、战时损耗、船厂的建造以及相关配套设施和附属工厂的话,绝对是一个超级庞大的工业体系。 总之,海军就是烧钱的机器。大航海时代的玩家们,无不以举国之力,方能打造出自己的超级舰队,不然绝对没有任何机会。 因为能击败风帆战列舰的只有风帆战列舰,直到铁甲舰出现为止。 赵公子能跳过木壳战列舰,直接上铁甲舰吗? 那样当然好了,可答案是想桃子呢…… 那可是各国投入了无数人力物力,白热化竞争的最前沿啊,却依然用了足足300年才走完这条路的好吧! 铁甲舰是冶金、机械加工制造、造船、蒸汽动力等若干重工业门类突飞猛进后,才诞生出的人类工业结晶!没有完成工业革命,甚至是第二次工业革命,根本不要想! 哪怕已经完成两次工业革命,也依然需要一点点的积累,一步步的提高,靠时间积累进步,才能造出真正的铁甲舰来。 虽然赵昊知道正确的发展方向,甚至可以在工艺上提纲挈领,但也就是能缩短时间而已,省略不了工业进化的每一步。 不是赵昊自夸,五十年之内自己能造出铁甲舰的几率,怕是比中福彩头奖的几率还低。 因为那代表着他以一己之力推动大明,完成了两次工业革命啊!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吗?只要赵公子还是个人,就不要做这种白日梦了好吧? 所以他给自己的目标是,临死前能见到以‘赵公子’命名的‘牛逼’级铁甲舰首舰下水,就今生无憾了。 他此生想要与列强抗衡,也必须以举国之力,打造自己的超级舰队,此外别无他途。 但大明穷啊,赵公子无法举本国之力,只好举它国之力了。 他吸血的对象就是日本。 除了正常的贸易之外,还要直接抢大名们的矿! 赵昊告诉他的将军们,从城山启航向东400里便到日本三岛。是的,现在日本只有三个岛,你问哪个日本人,也不会告诉你有四个岛的…… 然后沿着日本海岸线北上八百里,便是日本目前最大的银矿——年产白银38吨的石见银山了! “三十八吨?这是多少两啊?”王如龙掰着指头算起来。 “一百万两。”金科的算数能力和对新度量衡的理解,显然在老王之上。 “不错,全日本的银山,目前加起来年产200吨白银,石见银山一处的产量,就占了将近五分之一。”赵公子擦擦口水,悠悠道:“如果江南集团来开采的话,我有信心将年产量再翻一倍!” “那就是两百万两啊!”王如龙登时心花怒放道:“那造舰的钱就不用愁了!” “公子,那石见银山是否在我们的舰炮射程内?”金科却冷静问道。既然石见银山产量如此之高,肯定会拥有者被视为禁脔的。 “距离海边十里,目前我们的炮还打不到。”赵昊理了理草帽上的红绸。其实就算将来炮的射程够了,也依然打不到,因为银矿在山里面。 “那控制银山的藩主实力如何?”金科又问道。 “蛮弔的。”赵公子有些心虚的戴上了草帽,心说我还玩过他呢…… 自从三十年前,从大明学来了灰吹法精炼技术,石见银山大幅提升了银的产量,自然也招致了大名们的争抢。 其中以山口的大内家,出云国的尼子家,广岛的毛利家实力最强。七年前,毛利元就击败了尼子家,成为了石见银山的新主人。 毛利家由此获得了巨大的财源、实力剧增,迅速成为了统治十国的西日本第一大势力,领国超过120万石。是目前日本实力最强的诸侯之一了,甚至能压武田信玄和织田信长一头。 其家主毛利元就号称‘西国第一智将’,又号‘战国谋神’。虽然日本人吹牛的本事不逊于李朝人,但毛利元就也配得上足智多谋、雄才大略的一方霸主了。 这样一个以谋略著称,可以随时调集几万军队的真大名,显然不是现阶段的江南集团可以招惹的。 所以赵公子轻叹一声道:“所以石见银山不是现阶段的目标。” 横竖还有两年,毛利元就便要驾鹤西游了。而且毛利元就的长子已殁,次子和幺子也过继了出去,接任毛利家督的是他孙子毛利辉元。 毛利辉元这孩子能力平庸,比他爷爷差了十万八千里,到时候再谋取石见银山不迟。 “呃……”王如龙嘴角直抽抽,感情白激动一场。 “那我们也该及早布局,等待机会降临。”金科的水准就是比老王高,也难怪他为正,王如龙为副了。 “不错,很快就会有机会的。”赵昊淡淡一笑,暂不展开道:“石见银山确实急不得,那我们就先放一放,全力搞掂另一座金山嘛。” “金山?”两人这次却冷静了不少,王如龙小心问道:“这金山又在哪里,归什么扎手的大名所有?” “放心,拿下那金山的难度低多了。”赵昊笑着指向东北海面道:“从石见银山的位置,沿着海岸线继续向东北方向一千两百里,有一座佐渡岛,岛上的金矿比石见银山还牛伯夷。而且这佐渡岛距离海岸线70里远,岛上也没有像样的势力,男女老幼加起来只有万把人,还分成若干派,打成了世仇。” “宗族混斗啊。”两位义乌老乡对此感到十分亲切,当初戚继光正是路过义乌时,目睹了当地旷日持久且水准极高的宗族间战斗后,才决定在义乌招兵的。 “不错。”赵昊淡淡道:“只消派出一个大队,就可以牢牢控制住当地的局面了。” “既然那佐渡金山比石见银山还厉害,难道日本的诸侯会放任我们占据佐渡岛吗?”王如龙不解问道。 “会的。”赵公子略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道:“因为当地的金山,还暂时没被发现。目前,只有两座很不成气候的银山,年产不过万把两银子而已,如鸡肋一般。所以那位割据对岸的越后之龙,一直没有渡海征伐,将佐渡岛收归己有的念头。” “越后之龙又是哪位?”金王目瞪口呆,心说这些日本诸侯水平如何不知道,绰号可是一个赛一个的响。什么肥前之熊、第一智将,这又蹦出个越后之龙。“是不是还有什么之虎啊?” “还真有。”赵昊不由哈哈大笑道:“那位‘越后之龙‘上杉谦信的老对头武田信玄,号称‘甲斐之虎’,两人凑一盘龙虎斗,脑浆子都快打出来了。” “这样就简单多了。要是那什么‘越厚纸龙’敢跟我们炸毛,咱们就联合那位什么‘加肥纸虎’,一起干他娘的,保准他是龙也得盘着。”金科笑道。 “嗯,不错,本公子就是这样想的,不过打铁还得自身硬啊。”赵昊点点头道:“我们仍在岛上驻军,并构筑炮台,再派遣一支分舰队常驻佐渡岛,消灭一切来犯之敌!” “是!”金科王如龙赶紧两腿一并,高声应道。 然后老王又忍不住好奇问道:“公子怎么会知道,那里有日本人都不知道的金山?” “呃,这个么……”赵公子翻翻白眼,顿了好一会儿,闷声道:“这就是科学的力量。” 然后他煞有介事给两人讲起,日本为何会富有金银铜,是因为初于火山地震带上。千百万年前火山地震频发,地壳中的金银铜等各种贵金属,便随着岩浆和地壳运动到了地表。岩浆冷却后,就形成一座金山银山铜山…… 赵公子通过科学的地质研究,由日本现有金银铜山的位置,推断出佐渡岛一定有大型金银伴生矿,而且是超过石见银山那种。 听得金王二人恍然大悟,对公子的崇拜之情又上了一个新台阶。 “是呀,公子可是能预测地震的伟大科学家啊!”金科心悦诚服道:“将来解甲归田,一定跟着公子好好学科学。” “没有人比公子更懂地底下的事儿了。”老王两眼直冒小星星,他感觉自己移情别恋了。现在戚大帅在他心中,都没赵公子的形象高了。 第二百零二章 百年海军 听着两人真正的赞颂,赵公子脸皮再厚,也不能安之若素。他转过头去,不好意思看手下的表情。 “公子说过,这耽罗岛也是火山喷发形成的。”金科忽然想起一事,好奇问道:“那为什么这里却什么矿产都没有呢?” “也许,这就是人生吧……”赵昊叹息一声,心说我怎么知道,他们为啥这么倒霉? 科学确实可以推断出矿床所在,但赵公子说自己能用地质学人肉找矿、就纯属鬼扯了。他用的自然是科学门最不科学的绝学——大预言术了。 在另一段历史中,佐渡金山是西元1601年,即大明万历二十九年,被佐渡岛上鹤子银山的找矿师傅在相山中发现的。 在17世纪的鼎盛期,这里的产量一度达到世界第一,可年产黄金400公斤,白银40吨,是延续了300年的江户幕府的财政支柱。家康老乌龟之所以有底气闭关锁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又多了这一处财源,完全没必要靠外贸赚钱。 幕府垮台以后,佐渡金山还为明治维新提供了强大的资金支持。又被日本政府用现代化机械开采了一百多年,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才枯竭。其间,一共出产了78吨黄金,2300吨白银,折白银7400万两。所以花费多大代价占领下来,都是值得的! 而且控制了佐渡金山和石见银山,就等于捏住了日本的命脉,什么将军关白天下人,通通都得管赵公子叫爸爸! ~~ “在佐渡岛设立分舰队,不只是为了保卫岛上的金山。”赵公子目光投诸于更远的北方道:“我们还要控制住佐渡岛东北八百里外的津轻海峡。” “津轻海峡,那不是日本最北面了吗?”金科王如龙已经彻底听傻了,他们看公子对耽罗岛下手如此保守,还以为自家公子明明很强却过分慎重呢。谁知听了他的日本攻略,才知道赵昊已经浪到天上去了。 不过不是浪催的,也不能妄想打造七海舰队啊…… 既然赵公子有意对平户藩进行惩戒作战,两位将领自然要事先搜集情报。了解日本地图和各势力分布,都是最起码的。当然,日本这时候军头太多了,一个九州岛就够两人忙活的,根本来不及再了解本州的情况。 不过日本分五畿七道,最北面的东山道,就是以津轻海峡为边界的,两人还是知道的。 两人心说,赵公子这哪是要惩戒平户藩啊,这根本就是要把日本从南到北撸一遍啊! 王如龙满脸兴奋,大有可为,大有可为啊! 金科却心生担忧,唯恐公子步子迈太大,扯到蛋蛋。 赵昊却神态轻松的问两人道:“你们知道,津轻海峡北面,是什么地方吗?” “是虾夷地。”金科马上答道:“听说日本天皇不掌权,都是征夷大将军摄政。所谓‘征夷’就是征的虾夷人。” “不错,不过虾夷人是倭人对原住民的蔑称。”赵公子正色道:“他们正确的名字叫‘阿依努人’,原本在日本各岛都有居住,当时半个本州都是他们的。但数百年来,阿依努人被倭人残酷的迫害驱赶,被迫迁北渡津轻海,迁居到了现在居住的苦寒大岛上。” “是……”金科点点头,知道赵公子必有深意,便安静听下去。 “可倭人依然不罢休,居然要把他们赶尽杀绝。不断派军队渡海征讨阿依努人!幸好那个岛稍微有点大,还覆盖着原始森林,阿依努人才能靠着森林的庇护,艰难的度日。”赵公子一脸悲悯道: “阿依努人从汉朝时,就向天朝朝贡,一直接受天朝的册封,自古以来就是我大明天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们怎能坐视他们被倭寇奴役欺压呢?一定要替他们主持公道,让阿依努岛脱离倭寇的魔掌,重浴在大明天下的光辉中!” “嗯嗯。”金王二人不断点头,心里却愈加迷糊,不知公子到底看上阿依努人什么了,如此爱心泛滥。 赵公子这话其实是有理有据的,虾夷地确实一直不在日本的版图里。是后来猴子统一日本,才第一次征服了虾夷地的。但直到十九世纪明治维新后,日本才终于吞并了虾夷地,并将其改名北海道的。 所以在大明乃至后世人眼中,日本是只有三岛的。凯申公还专门发表过《日本主权不及于虾夷岛》的文章,强调日本领土仅限于本州、四国和九州岛。 姑且不论后世如何争论,至少在这个年代,虾夷地的的确确不是日本人的地盘。 说起来,它跟大明的关系反而更近一些。因为虾夷岛往北不到一百里,就是大明的领土库页岛了。 库页岛,大明称为苦夷岛,隶属于努尔干都司,岛上设有三卫。其中的波罗河卫便是以吓夷人为主的。 吓夷就是大明对阿依努人的称呼……好吧,也不太礼貌。 库页岛上的阿依努人和虾夷岛上的阿依努人联系十分紧密,后来丰臣秀吉派人攻打虾夷岛时,库页岛的上阿依努人还渡海助战过,只是惨遭团灭罢了。 所以赵公子想要帮助阿依努人,完全不愁没借口。 ~~ “那公子,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在听完赵公子讲古之后,两人终于忍不住问道:“咱们到底是为什么啊?” 虽然他们坚信公子是正义的伙伴,但他们更坚信,没有好处的事情,公子是绝对不会干的。 “是不是虾夷地……哦不,阿依努岛有金矿啊?”王如龙大胆猜测道。 “呵呵……”赵昊露出一副让你猜着了的神情道:“那当然了,而且还不小。” 赵公子当然没骗人,北海道东北濒海的鸿之舞金矿,是日本的第三大金矿。二十世纪初,住友财团五十年里开采出73吨黄金,1200吨白银,约合4400万两白银。 鸿之舞加佐渡两座金山,能为赵公子和江南集团提供11800万两白银,看上去就很多,其实才不过是《马关条约》的一半。 所以还远远不够啊!必须要把石见银山、菱刈金山统统挖光,赵昊心里才能稍稍舒服一点。 当年,日本人靠《马关条约》的赔银,完成了海陆军的现代化。 现在,赵公子要靠日本的金山银山,打造自己的七海舰队,十分合理。 只是有点拿清朝的剑斩明朝的官的意思…… 不对,这叫子债父还,天经地义啊大兄弟! ~~ “本公子最看重阿依努岛的,还不是金银这些阿堵物,而是他们的木材。”只听赵公子长长一叹道:“所谓十年陆军、百年海军。想要打造一支无敌的舰队,光有钱是不够的,还得有足够的木材。” “木材?”王如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这玩意我们大明可不缺,要多少有多少。” “造一般船只的木材我们大明当然足够,但是造巨舰的木材,却只有西南和东北有。”赵昊淡淡解释道:“造盖伦船以及更大的风帆战列舰,对木材要求十分苛刻。传统造船的松木杉木都太软,吸水容易变形,还容易被虫蛀,没法用在大型战舰上。至于太硬的木材,非但加工困难,而且被炮击后,飞溅的木屑容易伤人——别轻视小小的木屑,未来海战中,官兵最大的伤亡便来自于此!” “所以我们的选择其实很窄,只有橡木和柚木两种。”赵昊沉声道:“柚木是最好的材料,但只产在暹罗缅甸等地,离我们太远太远,而且数量也比较少。只有橡树能满足我们的需求——一艘盖伦船需要砍伐百年以上的橡木两千株,将来我们造更大的风帆战列舰,甚至需要五千到七千株百年巨树!” “嘶……”金王二人闻言,倒吸口冷气,这才明白盖伦船的造价为什么会那么高了!百年巨树,那都是栋梁之才啊。一次用几千棵是什么概念啊?给皇帝造紫禁城呢! 皇宫也花不了这么多钱。英王的白金汉宫连买带装修,也就才花了十万磅,连造一艘战列舰都不够…… 但没办法啊。在这个大航海时代,对任何一个有志于逐鹿海上的国家来说,就是饿死穷死,也不能在海军军备竞赛中掉队。所以森林,是比金银铜铁更珍贵的战略资源。 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没有森林就意味着丢失制海权。而一座森林的形成,至少需要一百年! 所谓‘百年海军’的说法,就是来自于此。 叱咤风云、雄霸大洋的葡萄牙、西班牙等国,最后之所以没落退场,为他人做了嫁衣,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树砍光了。 而且就算他们的树没砍光也会渐渐掉队。因为温带产的橡木品质都很一般,打打家具没问题,造船就着实差点儿意思了。想要打造高品质的战舰,必须要用高纬度地区的橡木才行。 所以波罗的海是大航海时代欧洲列强争霸的关键,原因无它,掌握了波罗的海,就能垄断与北欧国家的木材贸易。 荷兰击败西班牙独立后,西班牙丧失了从北欧采购橡木的通道,帝国陷入了衰退。 荷兰垄断波罗的海的木材贸易,成为了统治海洋的海上马车夫。 第二百零三章 耽罗警备区 英国击败荷兰,也是从组建东地公司,以国家之力打破了荷兰对北欧木材垄断开始的。 虽然后世的英吹,总喜欢拿英国政府下令全国为皇家海军种橡树说事儿,说什么必须用树龄一百到一百二十年之间,超过二十米高的橡树,才能造出最好的战舰之类。 但其实英国橡树的品质只能算是一般。皇家海军风帆战列舰的巅峰时代,靠的仍然是波罗的海地区的木材……只是当时挪威波兰快被撸秃了,主要供货商变成了俄国人。 后来英国人建起了全球殖民地,发现北美的红橡木、缅甸的柚木等更好的木材后,才改为从殖民地进口木材,依然没用过本国种的橡树。 原因无它,高贵无比的皇家海军挑食严重,绝不用次品造舰…… 当然,他们自己的说法是,那些本土橡树是我大嘤深谋远虑,为最后时刻准备的。只是没想到,他喵的铁甲舰出现了。所以最后成了为松鼠准备的…… 我大明地大物博,虽然关内的橡树都不合用。但努尔干都司的内外兴安岭,还有库页岛上,有的是高品质的橡木。但百年橡木砍一棵少一棵啊,所以肯定能用的别人,就不用自己的。 赵公子摸着大嘤过河,当然要学学人家先人后己的高风亮节了。 虾夷岛目前八成都覆盖着森林,有无数的珍贵木材,其中就包括大量合用的百年橡木。虽然日本橡木含水量高,但更结实不易变形,只要多晾晾就是极好的造舰材料。 而且阿依努人肌肉发达、毛发茂密,与森林为伴几百年,一定是最好的伐木工! “对阿依努岛的攻略,必须要放在头等大事上,尽快着手。”赵昊沉声吩咐他的将领们道:“木材砍伐之后,还要阴干三年才能用。据说骨架搭起来之后,还要静置一年,让各部位榫接的更紧密。” “是。”两人对此倒不陌生,因为大明造船也有阴干木材这一步。 这一步的目的是让木材里的细胞丧失活性。要是跳过这一步,船下水不久就会因为活的木细胞吸水分裂,导致船体变形开裂、漏水报废的。 当然,大明的造船工匠,早就琢磨出通风、烘干等各种加快木材脱水的方法。不过烘干的木材容易开裂,始终不如通风阴干的好。 “耽罗岛上没别的,就是风大。”赵公子指着远处大片的荒地道:“到时候,在这里建起大片木材车间,从虾夷岛伐来的木材,先放在这里让海风吹啊吹,多少水吹不干?肯定用不了三年那么久。” “那也得抓紧了。”明白了赵公子对日本的全盘打算,金王二人都生出时不我待的急迫感来。“公子说怎么办吧,我等只争朝夕!” “嗯,确实要只争朝夕了。”赵公子重重点头。两位手下丝毫看不出,对于盖伦船怎么造,他还没一点儿头绪呢。 把造船业看成是十六十七世界工业之冠,一点都不夸张。而盖伦船以及由它升级而成的风帆战列舰,无疑就是这王冠上的钻石! 生产一艘如宫殿一般庞大的战舰,需要无数的上等木材、无数的熟练船匠、高超的设计和工艺管理,以及无数的配套工业。绝非去澳门抓几个红毛夷回来,就能一蹴而就的。 北美独立战争时,奴隶主政权决定造三艘74炮战列舰。结果从立项到下水,足足用了六年时间,战争都结束了,战舰还没捞着服役。 战后为了表达对法国盟友的感谢,他们又决定将这艘战舰送给法国人。然而首航到了法国之后,法国海军检查发现该舰木料已经腐烂,不堪修复,随即报废。 而且此舰设计失误,结构脆弱,无法承载重炮,可谓失败至极。老美有当时造船业世界第一的法国的指点,却仍然由于经验、技术与物资多方面积累不足,导致建造的战舰质量奇差,完全不堪使用。可见风帆战列舰的制造难度之大。 幸好这年代盖伦船才刚起步,木质战舰也还远没发展到,两百多年后那么复杂的地步,所谓工业之花也没那么高不可攀。 ‘日后郑芝龙都能仿造出荷兰人的夹板盖伦船,以此称雄南洋了。本公子总不至于,连个海盗头子都不如吧?’赵公子暗暗给自己打气道。 好吧,自己目前远远比不了‘尼古拉·一官·郑’。那可是超越汪直的,有史以来最成功的东亚海盗团首领。嗯,海贼王罗杰那级别的。 不过,本公子一定会超越他,成为新的海贼王的! 呃,一官好像还没出生呢…… ~~ 不想让手下人看出自己的心虚,以免显得太没六。赵公子笑问王如龙道:“怎么样,王大哥,有没有感觉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 “那肯定的。”王如龙苦笑道:“整整四千里的防区啊,三边总督都没这么阔气。” “那不一样啊。”赵昊笑着安慰他道:“三边总督是寸土必守,你只需要防守好几个点就可以了。而且你也不用害怕,日本暖流会送你一路北上,最多半个月就能从城山浦到阿依努岛。” “那就好,那就好。”王如龙松了半口气问道:“那回来怎么办?” “回来时贴着咱们的边境一线走,日本海沿岸流会把你再送会耽罗岛。”赵昊略一寻思道:“同样半个月就能到。” “好神奇哦。”王如龙后半口气也松了。 “看来公子已经深思熟虑过了。”金科不禁赞一声,没想到公子搜集的情报如此翔实,心说果然成功没有侥幸啊。 “只是无论如何,一个海上保安大队都无法承担这么大的防区的。”然后他轻声道。 “那当然,必须要升级了。”赵昊感觉嘴唇被海风吹得又咸又干,便转身下了山脊。 ~~ 三人找了个避风处坐下,高武拿出银水壶,给三人各倒一杯水。 赵昊润了润喉咙,让人拿来白纸,然后用铅鏨在上头画了个很抽象的东北亚海域图。 他一边画,一边说道:“无论从任何角度讲,我们都必须保持外重内轻的姿态。我们的保安队不可以在本土有太强的存在感,只要能保护公司人员和资产安全就足够了……太强了非但朝廷会担心,还会让集团迅速军阀化的。” “是。”两人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江南集团有钱有粮有地盘人口,要是再配上一支强军,肯定会有人喊出‘割据江南’的口号的。 在了解了赵昊的宏图大志后,他们知道公子是绝对不会允许,那种情况出现的。自家公子的目标是星辰下的大海,是国家之上的天下,怎么会容许大明生乱呢? “所以,江南安保集团,就目前这么大了。”赵昊沉声道:“保安队就负责保卫公司财产,海上的战争与保安队无关!” “是!”见公子果然早就想到这些问题了,两人神情一振,齐声应道。 “而海上保安队将会从安保集团独立出来,改编为耽罗警备区直属海警总队。”赵昊沉声道:“我打算亲自担任警备区司令员兼警务委员。” 虽然金科王如龙并不知道,司令员和警务委员是什么意思,却都赶紧肃容应声。 “由金大哥担任警备区副司令员。”赵昊看一眼金科,微笑道:“基地建设就全权委托给金大哥了。另外,航海学校也要搬到耽罗岛,金大哥的担子也很重啊。” “属下不怕,绝不让公子失望!”金科起身朝公子行礼道。 王如龙心里乐开了花,他以为这些杂七杂八都是自己活呢,原来是老金的。 “王大哥,你担任警备区参谋长,兼直属海警总队总队长。”赵昊又沉声吩咐王如龙道。 “是!”王如龙立即起身,行了个标准的保安队礼。 “只是先跟你们通个气,咱们坐下聊。”赵昊招招手,示意两人看自己画的图。“画工不好,凑合看吧。” 其实不能用不好形容,说是鬼画符还差不多。 但两人却像是端详着画圣名画一样,目不转瞬的盯着赵公子的作品。 “耽罗警备区下辖五个水警局。一是加波岛水警局,负责加波岛和未来大静港的保卫工作,并巡航保卫我们在耽罗岛以西的主航线。”赵昊指着图上最西边的圈圈道: “这里的任务十分繁重,其实我最属意金大哥了,可惜你分身乏术啊。” “……”金科想说我可以的,但从这里到加波岛差不多两百里。可以个屁啊…… “我想请朱大哥来担纲,再由他兼任警备区副警务委员,不知两位意下如何?”赵昊问两人道。 “公子英明,十分妥当!”两人闻言一齐点头,朱大哥就是朱珏。他一直在西山公司传帮带,看着两个老兄弟风生水起,早就按捺不住了。两人也很想帮他脱离樊笼,来海阔天高凭鱼跃。 但赵昊不说,两人是绝对不会开这个口的。他们吃过一次亏,对这种事尤其谨慎。 ps.第三更,求月票! 第二百零四章 汉拿山烤肉 在赵昊的构想中,未来的耽罗警备区将直接隶属于江南集团董事会。 但军队中只能有一个声音,所以他必须亲自担任警备区的最高长官。这样才能保证,没有任何董事会成员,能对海军的事情指手画脚。 其实所谓警备区,就是军区,只是赵公子目前还不敢直呼其名罢了。 所以警备区的主要职能,就是在赵公子和集团董事会的领导下,根据集团总的战略意图,负责组织本区内所有武装力量的联合作战行动和演习。直接领导警备区基地、分基地的组织建设、军事训练、行政管理和后勤保障。统一对区内各舰队、基地、水警局进行指挥管理。 而警备区下辖的水警局,则类似于大明的沿海卫所,担任所辖海域内的警备任务,并为在辖区驻泊的舰队提供勤务保障,兼具了分舰队和分基地的功能。 水警局辖有岸防炮兵、步兵和轻型舰艇部队,以及补给舰船和岸勤人员等,其数量和规模根据海军实力和任务的需要而定。 赵昊希望能在年底前,给加波岛水警局配置二十条中型乌尾船,二十条巡逻快船,以及勤务船若干。这个规模已经超过了现在的海上保安队,差不多可以在东北亚称一声‘大哥’了。就算南边大海主或者佛郎机的盖伦船来了,也能缠住他们,等待主力舰队赶过来了。 除了加波岛之外,在警备区驻地也会有一个城山水警局,负责保卫基地和母港的安全,巡逻耽罗到九州岛的航线,防备东来倭寇。 这个水警局同样十分重要,赵昊准备让童梓功暂时任局长,同时兼任警备区教导长。 在兵力配置上,城山水警局偏重岸防力量,海上力量不如加波岛,但会配备两个炮警中队,一个巡警大队,以保护偌大的警备区基地。 第三个水警局将设在距离石见银山最近的隐歧岛西岛上,但鉴于短时间内无法向银山伸手,所以暂时只需要在岛上建立前进基地,为过境舰队提供补给保障即可。所以暂时以城山水警局隐歧派出所的面目出现。 待‘石见银山攻略’时机成熟时,再升格为水警局不迟。 第四个水警局设在佐渡岛,任务自然是控制全岛,保护金矿开采,防备岸上来袭之敌,为过境舰队提供补给保障。 佐渡水警局虽然十分重要,但必须要警备区先派遣主力舰队完成佐渡岛攻略,占领全境后才能开设。赵昊允许金科,如果忙不过来,可以明年再动手。 第五水警局则设在津轻海峡西出口的小岛上……呃,这个岛的名字就叫小岛,赵公子嫌太奇怪,将其改为了有特殊意义的‘镇远岛’。 镇远水警局的任务,自然是控制津轻海峡,帮助阿依努人打击日本侵略者,并为过境舰队提供补给保障。 虽然镇远岛位于警备区辖区最北面,但因为它是个无人居住的荒岛,反倒可以在佐渡岛之前展开建设工作了。 很显然,五个水警局主要任务都是偏防御性的,耽罗警备区真正的威慑和战斗力,还是要靠王如龙的直属海警总队。 赵昊计划两年内为海警总队配置大型乌尾船十艘,千料大福船二十艘,中型乌尾船四十艘,各种配套船只五十艘——这差不多是可以跟闽粤海主们较量的水平了。 另外还会为其配备一支千人的陆战大队,待到海警总队成型之后,赵昊对日本的所有战略目标,差不多都可以达成了。 ~~ “算起来,未来整个警备区将拥有中型舰三十艘,小型舰一百四十艘,各类小艇两百艘左右,”赵昊搁下铅鏨,略一盘算道:“控制整个东北亚海面,差不多也就够用了。” 目前这点儿家底实在磕碜,煞有介事给舰艇分级实属无聊。赵昊只笼统的将大型乌尾船和千料大福船归类为中型舰,中型乌尾船定为小型舰。其下的船只就连舰也算不上,只能算艇了。 好在东北亚海域实在没有像样的对手,这点儿实力就已经可以横扫洋面了。 金科却听得一脑门子汗,他也盘算了一下,公子给配这么多船,水手加警员,最少也得两万人才能正常运转起来。 原本他以为,一个警备区、五个水警局加一支海警总队,也就万把人顶天了…… 但金科转念一想。一来,日本的实力可不弱,要想压制住他们,对他们予取予求,兵力太少根本办不到。 二来,公子的目标在南洋,那里的大海主和红毛人的舰队,可不是这边能比的。所以着眼未来,也要多准备些战船水军。这样等主力南下后,耽罗警备区也不至于只剩个空架子。 “看来航海学校,确实要赶紧开张了。”金科苦笑道:“不然连开船的人都凑不起来。” “嗯,一方面,我会让集团加紧在国内招募。另一方面,也要把目光放得宽一点。”赵昊微笑着站起身道:“还可以从李朝招人嘛。我看这耽罗岛上四万官奴婢和流人,就是很好的兵员啊。” “那些李朝贱民?”金科王如龙一愣。 “什么贱民贵民?不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两双手来两条腿?”赵昊一边往山下走,一边淡淡道:“我们的警员和水手是为战斗而生的,不能整天干那些脏活累活危险活啊。想办法雇一些身强力壮的官奴婢过来,让他们干嘛。就是给一半儿的工钱,相信他们也会感恩戴德的。” “那是当然了。”王如龙点头道:“没听那老朴说嘛,官奴婢都是给他们白干活的,别说给钱了,连饭都不管,得自己想办法找食吃。要不哪来那么多海女?” “嗯。”赵昊已经闻到有炭火的味道了,不禁加快了脚步。“只要成为我们的雇员,哪怕是临时工呢,咱们警备区都会保护他们的基本权利,就不信他们不对咱们死心塌地。” “那是肯定的。天朝雇工的身份,不比李朝百姓高多了?”金科也笑道:“仅这一条,他们就会趋之若鹜的。只是他们都是没籍官府之人,怕是无法自主啊。” “无妨,让他搞定。”赵昊指了指在山坳一棵大枫树下煽风点火的朴成性。 朴成性一边准备烧烤,两眼却始终瞄着山路,看到赵昊指向自己,他赶紧满脸堆笑的挥手高声道: “公子,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开始烧烤了!” ~~ 朴成性还是很会享受的,他选的烧烤点在山坳的背风处,还有大枫树的浓阴挡住了毒辣的日头。 赵昊惬意的靠坐在铺了绸面软垫的竹椅上,别看山不高,爬着还挺累。看来坐船太久,真会让人体力退化。 巧巧给他端来用济州岛土蜂蜜,冲的冰镇蜂蜜水。 她是不放心别人来操持赵昊的饮食的,马骑了一半就过来了。检查了所有的食材和餐具,将她认为可疑的食材全都剔除,然后监督对方将餐具全都用开水烫过一遍才放心。 巧巧又让护卫从船上取来冰桶,给赵昊准备冷饮。刚才和金王二人聊多了,赵昊还真的有些口渴,喝一口充满花香的冰蜜水,顿觉透心的舒爽。 他感觉自己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两位姐姐了呢。 喝着巧巧泡的冰镇的蜂蜜水,看着山坡下波光粼粼的平静港湾,赵公子心情好极了,他那因为航行而败坏的胃口,也终于恢复了。 铺着洁白桌布的餐桌上,摆着十几碟各式各样的泡菜,什么白菜萝卜海带丝,豆腐豆芽小鱼干,跟几百年后的韩料一脉相承。 看着烤盘上的猪五花,已经烤的滋滋冒油了,赵公子竟生出些小期待呢。 “公子久等,猪五花烤好了。”按巧巧要求戴上围裙套袖和布帽子的朴成性,用铜夹子将烤的金黄的五花肉,夹到了赵公子面前的白瓷碟中。 “公子,试试小人的手艺吧。”朴成性献宝似的要演示一下李朝烤肉的吃法。 却见赵公子熟练的夹起块烤肉,蘸了点黄豆酱,配上黄瓜条,用生菜包起来吃了一口。 “原来公子吃过啊。”朴成性讪讪道。 赵公子心说上辈子就吃过。 他连吃了几块烤肉,感觉没那么饿了,才端起烧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先是一阵皱眉,旋即舒展开眉头道:“嗯,味道不错,你可以开个汉拿山烤肉了。” “嘿嘿,多谢公子夸奖!一定开,一定开!”朴右使的脸上笑开了花,顿时浑身骨头都轻了三两。 其实朝鲜烧烤技术还在其次,主要还是看食材。耽罗岛的黑猪肉确实不错,肉质肥厚但肥而不腻,入口越嚼越香。 见公子好这口,朴成性大受鼓舞,又陆续给赵昊上了烤羊肉和烤牛肉,都是现杀的牲口,肉质鲜美无比,味道自然没的说。 只是赵公子都快吃饱了,也没见到他吹嘘的烤猪皮,更别说烤牛舌、牛骨髓之类了。 听了赵公子的询问后,朴成性一阵讪讪,瞥了一眼巧巧。显然那些玩意儿,都被她当成可疑食材,统统推掉了。 但朴成性哪敢再得罪公子心爱的贴身侍女?前日在朝天浦他想请公子下船狎妓,差点没让巧巧用火钩子捅了…… 老朴便强行解释道:“可能是猪毛还没褪干净,小人这就去看看。” “算了吧。”赵昊一听就没了食欲,摆摆手,让他坐下来说话。 赵昊让巧巧给朴成性拿个杯子,然后亲自给他倒了杯酒。 朴成性端着酒杯哆哆嗦嗦,受宠若惊之余,又一阵阵提心吊胆。他知道赵公子要跟自己提条件了。 第二百零五章 公子好胃口 洁白的海鸥成群结队在港湾上觅食,轻柔的海风送来有节奏的波涛声。 朴成性端着酒杯,只听赵昊像拉家常似的说道:“有几件事,得麻烦一下朴右使了。” “不敢,不敢,公子只管吩咐,下官一定尽力办到。不不,一定办到。”朴成性躬着身子,咬牙灌下杯中酒。 “很好。”赵昊挥下手,护卫便将桌上的碗碟连桌布一并撤掉,然后铺上了一张耽罗岛地图。 “之前跟你说的,往后,本公子的船队会常来常往。加波岛太小了,需要个大点儿的海港做中转站。” “是是。”朴成性点头哈腰道:“小人当时强烈推荐济州浦。” “这两天本公子考虑了一下,你的好意心领了。”赵公子一脸替他着想道:“济州城好歹是济州牧衙门所在,你朝的官员驿船常来常往,太眨眼了。” “不怕不怕。”朴成性忙道:“他们就是看见什么不该看的,还敢向天朝汇报不成?至于我朝就更不用担心了。有公子在,就是王上也不敢动小人的。” “还是要避嫌的,本公子也不能给大明抹黑不是?”赵昊心说这卖的也太狠了。只好换个说法道:“再说,济州港虽好,却不在我朝的海运航道上,还是换个更方便的地方吧。”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朴成性看到了‘大静县’三个字。 赵公子能选大静县,对他来说自然求之不得。济州牧有千般好,但也确实太扎眼,两班大臣不敢对天朝大人怎样,肯定会狠狠敲他一笔的。 而且济州的老大是李牧使,自己只掌握着港口,地方的事情插不上手。对赵公子的用处自然不如李牧使。姓李的又很会钻营,时间一久难免会被他抢了风头。 对他来说,还是大静县好啊——李朝因袭明制,为了避嫌,牧使是不会轻易下县的,牧县间有事只以公文往来。反倒是武官系统没这些讲究,大静县日里浦水战所的百户正是那高学志的哥哥高学堂。兄弟俩都是朴成性的心腹来着。 “公子要是觉得大静县更好,当然更没问题了。”朴成性忙道:“小小的县监根本不敢违逆小人。” “不用叨扰县里。”赵昊摇头笑笑,他还没看上那巴掌大点儿的县城呢。他将手指顺着海岸线往南一划,在距离县码头所在的日里浦两三里处停下道:“我们在这里新建一个码头。” “公子太讲究了。”朴成性不胜感慨,天朝人就是知礼啊。“真没必要这么客气。” “你等我说完。”赵昊又拿铅鏨围着自己指定的港口上方画了条横线,就像把耽罗岛最南端割掉一角道:“这条线以下,我都要。” “呃……”朴成性不禁目瞪口呆,他身为守将,自然知道赵公子这横着一刀足有十里长,南北也有六里宽。一下就割下来包括松岳山在内,一万两千亩的地。 “怎么,有难度?”赵公子瞥他一眼。 “这个,这个……”朴成性擦擦汗,忙摇摇头道:“这片儿荒着也是荒着,就松岳山上有个哨所,小人回头就寻个理由让他们搬走,然后公子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其余的事情,小人一力承担。” “放心,不会让你难做的。”赵昊笑道:“这片地除了造港口,也就是建些仓库、货栈、旅舍之类的配套设施罢了。而且地还是你们的,本公子也不白用,算我租借的。每年给你们付租金,至于你们是交给朝廷还是自己分了,那我就不管了。” 赵昊根本就不提什么租期,更没说要立契约之类。 因为他知道,李朝人跟大明人思维方式是一样,很多事情做得说不得,更不能摆上台面来,落在白纸黑字上。当官的谁都怕担这这责任啊! 葡萄牙人就是弄懂了这一点,在澳门跟广州方面的官员各种利益交换,一步步攫取到想要的东西,却从不落在字据上,所以一直平平稳稳,没惹到朝廷任何不快。 几百年后的大嘤就弄不懂,或者说他们不屑于弄懂这些,非要把地方官员能默许的事情,落实在条约上,引得辫子朝的君臣们炸了毛一样,结果双方大打出手……也就是没打过,不然大嘤毛都沾不到。 赵昊很清楚,没有实力背书的契约,随时都会被撕毁。只要他的加波岛水警局一天不撤,不签契约也没人敢撵他走人。 “好说好说,租金的事……不用公子操心,小人一力承担。”朴成性一咬牙道。他的三十万两虽然都当了赎罪银,但还有些家底。关键是只要讨好了赵昊,这点儿付出,肯定会加倍赚回来的。 “不必,本公子从来不会既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赵昊摆摆手,接着道:“而且我还想再把这儿也租下来晒木头。” “这儿,晒木头?”朴成性愣一下。 “不错。”赵昊点点头道:“本公子料定未来木材生意大有可赚,朴右使要不要也一起发财啊?” “那感情好啊!”听说赵公子要带自己发财,朴成性登时笑开了花,也不问去哪伐木?为啥在这儿晒木头,便一口答应下来。“公子让怎么干小人就怎么干!” 然后才问道:“不知公子看上哪儿片地了,小人帮公子一并搞定。” 立在赵昊身后的金科,忽然抬头看天,公子的胃口实在太大,他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赵昊却面不改色,拿着铅鏨在地图上比划了好一会儿,然后在耽罗岛的东边,花了一个大大的圈。 ‘噗……’朴成性险些一口水喷到桌子上,眼珠都快瞪下来了。“这,这,这么大?” 只见赵昊画的这个圈,正好以耽罗岛东两条主要河流——东西向细花川和南北向的川尾川为边界。 两条垂直相交的河道,将岛动切出了一个半径30里的扇形。这一区域足有一百七八十平方公里啊! 虽然朴成性算不出这块地有多大,但他知道很大很大很大,看上去要占整个岛十分之一的样子。考虑到岛中央偌大的汉拿山脉,怕是要占岛上宜居区域的八分之一了。 这谁遭得住啊? 朴成性哆哆嗦嗦,汗如浆下,他胆子再大,也不敢承担这个责任啊…… “怎么,害怕了?”赵公子笑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道:“对了,牛岛我也要。” “没,没,怎么会呢。”朴成性一边用套袖擦汗,一边吓得打嗝道:“嗝,公子就是要天上的月亮,小人也得给摘下来,嗝……” “当然,本公子也不会让你白忙活。”赵昊这才开始给甜头道:“除了租金之外呢,本公子特许你组建一个商会,独揽从耽罗到日本的航线,所获利润我们一九分。” 赵昊怕他想桃子,顿一顿道:“当然是我九你一。” 朴成性却完全不介意,他的眼睛登时就亮了。万万没想到公子还会在核心利益上,分自己一杯羹。 他可一点不傻,早就意识到赵公子如是煞费苦心,无非就是盯上中日贸易这桩暴利生意了。 大明虽然已经开了海禁,但日本例外。天朝依然不许与日本做生意,否则以通倭论。 可偏生,整个亚洲最有钱的客户,就是日本那帮家里有矿的大名。 像赵公子这样身份的人,不愿意被人扣上通倭的帽子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赵公子一定是想到了曲线救国的法子——可以先把货物卖到济州岛,再由当地商人转卖给日本人嘛。 人家李朝商人想把货卖给谁,江南集团也管不着啊。 不过朴成性以为,像自己这种戴罪之人,是不会得到赵公子垂青的。赵昊大可随便找个阿猫阿狗当幌子,哪有自己的份儿啊? 没想到,他老人家居然不计前嫌,让自己来当这个马甲,而且分给自己这么高的利润。 朴成性流下了幸福的眼泪……虽然这些钱,不是给自己一个人的,而是让自己去分赃,拉拢起一个忠于江南集团的李朝官商团体的。但分配权在自己手里,就足够了! 能给赵公子当狗,实在太幸福啦!汪汪! ~~ 朴成性失态很正常,因为这里头的利润实在太高了。 从大明贩货到日本,通常可以获利五六倍。简单粗暴的打个比方说,从江南采购一船货物,成本是一万两,运到耽罗岛可以卖三万两。当然这一段的利润,赵昊是不会分给朴成性的。 但是从耽罗贩到日本,三万两一船的货,售价又能翻一番,可以卖六万两去!这三万两的利润,耽罗的李朝商团抽一成,就是三千两! 一船三千两,十条船就是三万两!一百船就是三十万两!赵公子垄断航路,想发多少船的货都是他说了算。唯一要考虑的,不过是日本的市场容量罢了。 但日本也是好大的国家,又穷的只剩钱,一年吃下去千把船的货,绝对撑不着。不然当年九大家,一年几千万两是怎么赚到的? 而且船队返航时会空跑吗?你说能赚多少钱? 朴成性想一想,简直口水都要下来了。自己的三十万两,没两年就能赚回来!而且是敢光明正大花的钱了! 现在赵昊就是让朴成性造反、杀到汉城去、把他们王上的脑袋砍了,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 别说赵昊只要济州岛一角,哦不,两角了。就是公子全都要,他也会双手奉上的! ps.今天就两章哈,明天争取三章。 第二百零六章 行行出状元 海风徐徐,彩霞漫天。 绿草如茵的山坡上,赵公子翘着二郎腿,笑问一旁弓着身子的朴右使道:“这下不难办了吧?” “不难办,从来不难办。”朴右使忙谄媚笑道:“这破地方能蒙公子能相中,是耽罗岛的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谁要是敢不识相,我们济州人非把他祖坟刨了!” “济州牧使能同意?”赵昊又问。 “小人和李牧使乃生死之交,包在小人身上。”朴成性把胸脯拍的山响,心说他不答应我弄死他。 “全罗道的观察使,还有汉城的两班大人呢?” “我来搞掂,统统我来搞掂!”朴成性大包大揽道:“公子只管放手去做,小人自会上下打点,不劳公子费心。这事儿要是办不成,我从这日出峰上跳下去!” 赵昊给他一年三百万两的蛋糕,足够他把李朝上上下下都买通了。朴大人就是靠钻营上位的,轻车熟路,信心十足! “那我这租界里的军民……”赵昊追问道。 “统统迁走!”朴成性扯着嗓子高喊道:“学志,你们的营房被风刮倒了,赶紧下令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移防表善浦水战所!” “啊……”高学志闻言如遭雷击,自己好容易才捞到个肥缺,没想到一转眼就被踢飞了。 “啊什么啊?你听不懂人话吗?”朴成性大怒。 “懂懂懂,马上就搬走!”高学志胖脸一哆嗦,赶紧回营交代去了。 “还有城山和牛岛上的烽火台。”朴成性提醒道。 “那个不急,等我们的人接手再撤。”赵昊摆摆手。 “都听公子的。”朴成性赶忙应道,旋即又迟疑道:“只是这里还有个城山镇,镇上上千人,需要点时间迁走。” 其实何止城山镇?那川尾川就在旌义县城东边一里。赵昊这一刀是贴着旌义县城砍下去的,几乎把旌义县砍掉了一半。 旌义县城周长仅四百丈,针鼻大小,因此百姓大都在城外居住。 于是差不多得三千多口人,在县监大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赵昊划进了租界中。 “哎,这么大的地方总得用人干些杂活嘛。”赵公子摆摆手道:“我看不用迁走了,我都雇了。” “哎呦,公子真是仁义啊!”朴成性赶紧竖起大拇指,拍马屁道:“那些饭都吃不饱的官奴婢,跟了公子可算享福了!” 跟租界这么大地盘给赵昊相比,区区三千个官奴婢,根本就不算事儿啊。反正他们都是官府的奴才,派给谁不是派?派给赵公子还能给官府创收呢! “你这么一说,我都不好厚此薄彼了。”赵昊拿起草帽扣在头上道:“岛上还有多少这样的可怜人,我全都雇了。” “啊,官奴婢加流人小四万人呢,公子。”朴成性下巴差点儿掉地上,赵公子这是要把一牧两县的人全掏空啊。“要是都跟着公子去享福。那这一牧两县九镇加起来,就不剩一万人了。” “怎么不好吗?人少点儿事儿也少,你们当官的不就图个清静吗?”赵公子一边往码头走去,一边笑道:“照我说的做,有钱又有闲,快活似神仙哩。” “实在是岛上的公私活计,全都指着他们去干。他们要是都走了,这个岛就瘫了。”朴成性苦笑道:“而且还有好些刚发配来的没调教好,怕给公子误了事儿。这样吧,小人跟李牧使商量一下,调四千壮丁给公子听用可好?” “成吧。”赵昊又不是来开善堂的,本就没打算老弱病残全都要。“我要精壮的汉子,别拿些豆芽菜糊弄本公子,不然我拿你兄弟俩凑数。” “公子这话说的,借小人个胆儿,也不敢糊弄公子啊。”朴成性松了口气,四千壮丁虽然有些伤筋动骨,大不了再从本土拉些壮丁过来,总是还能应付过去的。 ~~ 两天后,赵公子完成了环岛之旅,回到了加波岛上。 五天时间,岛上的工程进展快速,码头已经基本成型,岸上也搭起了整齐的营盘,看上去很像回事儿了。 赵公子感觉很满意,看来日本劳工还是棒棒哒。日后还是要多俘虏一些,再弄些朝鲜当工头,简直是绝配。 以后但凡开矿、伐木、修海堤这类的苦活累活危险活,就统统交给他们了。 善良的赵公子,终于不用再为大明劳工恶劣的劳动环境,而感到良心不安了。 心情大好之下,赵公子让人把朴成寅和姜卜拉等一干李朝俘虏带过来,当场宣布放他们自由。 李朝俘虏们登时欢呼谢恩,磕头感谢天朝大人的宽宏大量。 那些日本劳工见状面面相觑,待他们打听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后,竟也跟着欢呼起来。感觉比李朝人还高兴。 “他们高兴个什么劲儿啊?本公子没打算放他们走啊?”赵昊奇怪问道。 “哈哈,这个……”海尔哥赶紧解释道:“他们可能是因为,终于不用再被朝鲜人折磨了吧。” “哦,这样啊……”赵公子不忍心告诉这些日本人,他们很快将被送到对岸去,跟十倍百倍的朝鲜人一起建设新港城呢。 朴成寅本来以为大哥要替自己倒阵子夜香,没想到大哥就是大哥呀,居然逃过了一劫。他为大哥高兴之余,又有些担心,自己这一走,光靠松浦镇信一个人,怕是倒不过那么多马桶来呀。 赵昊又让朴成性和陈怀秀接上头,日后大明至耽罗岛的贸易权,将由江南海运独享——陈怀秀把南北货物运到新港城后,由朴成性的商行独家收购,再由他们转卖向日本。反之亦是如此。 整个贸易链条就是这样简单粗暴,江南集团及其李朝附庸商会,彻底垄断了中日北线贸易。 赵昊完全没有要跟任何人,包括大明人,分享这条航线的意思。 在大航海时代,所有海上贸易都必须以强大的武力做背书。维系贸易的高昂成本,让所有国家和势力,都不容许他人染指自己的航线。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那血染的航线上只能允许自己的船队通航,绝对没有什么自由通航、自由贸易的可能。 任何人,任何国家,任何势力,想要染指别人的航路,只有靠自己的舰队,让原主让出这片海域,否则别无他途! 为了保住自己的航线,抢夺别人的航线,大航海时代的玩家们,不得不陷入了长达数百年的军备竞赛中。 那越来越庞大的舰队,越来越浩大的开支,又让各方势力愈发不能容许,别人从自己航路上转走一枚铜板。 总之一句话,大航海时代,垄断贸易和重商主义才是真理,完全没有自由竞争生存的土壤。 ~~ 虽然眼下,东北亚看似风平浪静,但也依然不能例外。 赵昊知道,就在明年,葡萄牙人将得到长崎港,重建澳门到琉球到九州的航线。 双方很快就会在北九州狭路相逢的,且绝无共享日本市场的可能。 结果必定是一方退出日本,另一方独享日本的。 说不定,自己很快就会亲身体会一下盖伦船的强大威力了呢。 用鲜血捍卫的航线,怎么可能跟任何人分享呢?就是赵公子也不能免俗的。 和陈怀秀等江南航运高层见了面,约定了联系方式,朴成性兄弟便千恩万谢告辞回去了。 老朴在赵公子面前可是夸了海口的。吹的牛他得一样样的落实下去,说不得还得回趟王京去,好好打点下两班。 当狗也没那么容易啊,不是谁都能当好的。 那大海商金熙善,因为精通中日朝三国语言,被赵昊留下来当通译使了。 金熙善虽然挂念着上岸分赃,但他能拎得清。自己都干上翻译官了,只要把赵公子侍奉好了,朴右使那帮人谁敢少自己一分? 最闪得慌的反倒是那松浦镇信,朴成寅一走。岛上就剩他一个掏粪男孩,活多得干不过来不说。没人做伴一起倒夜香,夜香都不香了呢。 不过他虽然难过,却也不再叫嚷着要切腹了。而是化悲愤为力量,愈加认真的刷着马桶,每次都把马桶刷得倍儿干净,能从里头舀水喝了才罢休。 赵公子见状十分感动,没想到这千里之外的海岛上,又发现了一个不亚于徐二爷的劳模。倒夜香这行真是藏龙卧虎啊! 于是赵公子奖赏了松浦镇信一辆粪车,这样他就可以一次运四个马桶了…… ~~ 第二天,江南航运的船队要返航崇明岛了。 赵昊在码头为陈怀秀等人送行。高阁老复出在即,漕粮海运虽然已经没什么悬念了,但真正攸关利害的条款,其实都藏在具体而微的细则中,赵公子不能不回去亲自把关。 还有答应小胖子的七月新番,他也不敢拖更到八月啊。 所以苦命的赵公子,马上要返回京师一趟。 “怀秀姐,很快就进台风季了,这次回去正好能好好休整一番。”赵昊微笑对陈怀秀道:“咱们九月再见。” “是,公子九月再见。”陈怀秀也笑着向他福了一福。 其实她们回去之后,也休整不了多久的。最多歇个十天半个月,陈怀秀就得带人去太仓和金陵接新船了。 龙江宝船厂和苏州造船厂的八十艘千料海船已经完工多时,只等她们去接船下水了。 ps.三连更第一更,求月票! 第二百零七章 有人开挂了! 送走了陈怀秀,赵昊也要启程返京了。 金科要忙着筹建警备区基地,早就上耽罗岛勘察地形去了。 台风季快来了,王如龙也会带着主力舰队移防对岸松岳山。在那里,六百名日本劳工将和数千名朝鲜官奴婢一道,去建设一个规模有济州港两倍大的新港口。 这两个月,也不用担心日本人敢来偷袭,所有人员都撤出了加波岛。待九月风汛过后,朱珏就会来组建他的水警局了。 赵昊还是乘坐一艘乌尾船,两艘护航,三艘船足够保护他的安全了。 临行前,王如龙请示,如果平户藩再来请求赎人该如何答复。 赵公子毫不迟疑的指示道,三岛倭寇在大明犯下累累血债,松浦家更是倭寇的总后台,一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想用钱赎回去?不存在的。 平户藩的不义之财,赵公子自会取之。 “是。”王如龙并腿应声。然后有些头大的瞥一眼远处,正在指挥几名陆战队员操练的高捷,小声问道:“公子,真要把那疯老头留在这儿吗?” “那我把他带回京城去?”赵昊瞥他一眼。 “不不,属下不是这个意思。”王如龙忙讪讪道:“其实老爷子也蛮可爱,整天喊着炮打平户城,弄得大家都很有精神啊。” 又顿一顿道:“就怕我们老不出击,他突然发起脾气来,怎么办?” 高捷来到海上保安队这些天,还真没闹出什么乱子。老爷子整天心心念念就是想回军营,这才终于得偿所愿,自然心情大好,整天乐呵呵的跟着出操、擦甲板,跟着炮手学打炮,过的十分充实。 话音未落,两人便见高捷提着他心爱的大关刀冲了过来。 “那小子,你要临阵脱逃吗?!”高捷须发皆张,怒视着赵昊。“还没跟倭寇交战,你这个主将怎么可以擅离职守?” “中丞息怒。”赵公子忙解释道:“为将者需知天文、通阴阳,中丞学究古今,当知蒙元两次攻略日本,都是怎么败退的。” “遇到台风……”高捷不假思索的答道。 “对啊,马上台风季就来了,耽罗到九州这一带,本来就是出了名的风多,我们不能不小心啊。”赵昊叹口气,实话实说道: “我们的船只要么太小,要么就是在内河近海航行的平底船,最怕风高浪急。我不能让弟兄们冒这个险啊!” “倒也是……”高中丞拢着钢针似的胡子,认同的点头。 “中丞放心,对平户藩的惩戒一定会进行!”赵昊看向东北方的地平线,斩钉截铁道:“不过不是现在,等台风季结束,我们订购的千料海船和更多大炮到位了,再去轰它娘的!” “就是就是!”王如龙赶紧从旁附和道:”反正平户城就在那里,也不会长脚跑掉。” “那……好吧。”高捷终于不情愿的点点头,闷声道:“老夫就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操练下儿郎们,到时候好为国争光!” “要的要的,中丞尽管放开了操练。”赵昊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只要能稳住高捷,才不管保安队会不会鸡飞狗跳呢。 “现在,你明白那些俘虏该怎么办了吧?”赵昊最后笑问老王道。 “知道了,就让他们可耻的一生,贡献在耽罗岛的建设上吧!”王如龙忙正色答道。他知道,公子根本不会放一个俘虏回去的。 “不错,这是在帮他们赎罪啊。”赵昊点点头道:“日常也可以这么教育他们。” “是!”王如龙沉声应下。 ~~ 赵昊这边尚未启程,那边京师却已经因为一个重磅消息炸开了锅。 天官杨博忽然连上数本,称病请辞了。隆庆皇帝假模假式挽留一番,终于还是按例厚赏,命锦衣卫护送天官归乡。 杨博这一手彻底把京城官场打懵了。 内阁中的李、陈二公也不例外。 两人原本对‘高拱复出’,这个无法改变的结果,还能保持大学士应有的风度。毕竟内阁排序的规矩是,先到者在前,后来者在后,不许插队。 哪怕高胡子原先是次辅,但他既然已经离开了内阁。再回来就只能重新排在张居正身后,不能插队。 堂堂首辅次辅携起手来,任他两个阁员兴风作浪,也变不了内阁的天! 两人如是自我安慰道。 谁承想,就在七月初一廷推前几天,杨博居然致仕了——从他上本到陛下准奏,前后只用了三天时间。而且杨博推荐的继任人选,正是高拱! 要说这里头没有鬼,鬼都不信! 李春芳、陈以勤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杨博这是在给高拱让位子。 一般来说,排名靠后的阁员,确实没法跟首辅、次辅抗衡。可要这阁员还是吏部尚书,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为了避嫌,内阁大学士们都不能参与廷推。可廷推偏是吏部尚书主持,所以到时候他们只能看高拱唱独角戏了。 更别说,吏部尚书可以直接任免四品以下的官员,无需与内阁商量。 大明朝一共才多少个四品以上官员? 可以说,大明朝九成九的官员,乌纱帽都会捏在高胡子手中了。 这还怎么跟他斗?首辅也玩不过他啊…… 李春芳、陈以勤欲哭无泪,想要举报有人开挂,却不知道哪儿能受理? 去找隆庆皇帝哭诉,这本来就是皇帝的意思好不好啊! 作弊啦!夭寿啊,没天理了!没人管管吗? “张太岳,你就别装了!都是你们干的好事。”看着同样一脸惊讶的张居正,陈以勤腻味的要死,朝他迁怒道:“怎么,敢做不敢认吗?” 张居正闻言,脸上的惊讶之色褪去,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道:“南充公慎言,‘我们’指的是谁?我又干了什么好事?” “行了,别猪鼻子上插大葱——装象了!”陈以勤恼火的质问道:“你难道不知道‘吏部尚书不得入阁’的惯例吗?你口口声声要振纪纲、振纪纲,却带头破坏规矩!你振的是哪门子纪纲?杀解缙的那个吗?” “越说越不像话了。”张居正气的本体直抖,但对方是次辅,还是他的房师,他也只能忍着。 “好了好了,松谷公息怒。”李春芳假假的劝一句,便迫不及待指责张居正道:“太岳,不是为兄说你,你这手殊为不智啊。你们要起复高新郑,好,我不拦着。可怎么能把吏部尚书也让他一肩挑了呢?国朝二百年,为什么都遵循这个不成文的规定?为的就是防止吏部尚书大权独揽,成为事实上的一人宰相啊。” “我个人淡泊名利,倒不怕被他抢了风头。”他说着郁郁一叹,颓然道: “可新郑公一贯的快意恩仇,之前举朝皆敌的局面,他想必怀恨在心。兼任天官后,定会利用手中权柄,施以报复的。我担忧政局将有巨大翻覆,好容易才恢复的稳定大局,会毁于一旦啊。” “元翁说得有理,但下官既不知情,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张居正硬邦邦顶了一句,说着草草一拱手,离开了内阁。 “你看看他,跑得比兔子都快,居然还咬死不承认。”陈以勤指着张居正的背影,啐一口道:“哪怕是敢作敢当呢,也算是真小人。呸,恶心!” “行了,你骂到天亮也没用。”李春芳郁闷搓搓脸道:“还是想想怎么办吧?” “怎么办?凉拌!”陈以勤没好气哼一声,一屁股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其实也没什么好寻思的。两人想要扭转局面,要么设法让高拱只当吏部尚书,要么让高拱只当大学士。 不过一道简单的算术题是,山西帮、河南帮、湖广帮和江南帮的票数加起来,足够让他们的任何努力都化为徒劳了。 思来想去,两位大学士可悲的发现,他们根本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了…… “唉……”陈以勤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长叹一声道:“元辅啊元辅,一着不慎啊。早知如此,当初何必在漕运的事情上选边站?” 这急转直下的种种变故,其实都是因赵昊的河南之行而起的。在他看来,赵昊之所以会去河南,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李春芳支持漕运。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李春芳郁闷的摆摆手道:“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得。”见正主都散了架,陈以勤还有什么好说的?两手一摊道:“那就等着高胡子的还乡团吧。” ~~ 那厢间,张居正离开内阁,便径直离开了大内。 轿子刚出去宫门,他便撩开轿帘,对跟在外头的游七道:“请邵大侠过府一叙。” 说完他放下轿帘,阴沉着脸端坐在那里。 说了旁人可能不信,但杨博突然玩这一手,确实没跟他通过气。 这让他感到十分难受。 不是说,他不能接受高拱以阁臣兼天官。 而是自己以赤诚之心待高拱,为了帮他复出,甚至不惜背刺恩师。 这么大的事情,高拱居然也不跟自己通个气,不声不响就把事儿办了? 这是把自己当同志、当挚友的态度吗?就是因利益相合的盟友,也不能这么玩啊! 他才知道,原来在高胡子心中,老西儿的地位远高于自己。 这完全是把自己当成手下小弟弟的做派啊! 不谷的本体十分消沉,一根根无声的卷曲着。他忽然长长叹息一声,叫住游七道:“算了,别去了。” 人家要通气早就来说了,不来就是不打算跟他说,何必再自找没趣的追问呢? ps.第二更,求月票! 第二百零八章 阁老复出 大菊胡同,杨博府上。 杨博的小儿子杨俊卿和他侄子杨四和,在指挥着府上下人进进出出,把屋里的摆设用度,全都收拾打包。 书房中,杨博却只让张四维帮他一起收拾。他的文房四宝、各式文玩,尤其是书架书柜中的书籍,好多都是善本,不肯假下人之手。 “这种事情,何须伯父亲自动手?”张四维一边按照吩咐,将书籍一本本先装盒,再编号,后装箱。 “每次搬家,都会丢书。大部分都是下人不懂,乱放乱丢的结果。”杨博戴着老花镜,翻看一本古籍道:“比如这本宋刻板的《酉阳杂俎》,当年就被他们丢到《通鉴》的盒子了,老夫还以为让赵立本给顺去了呢。要不是这次搬家,安能失而复得?” 看着看着,他便被那本《酉阳杂俎》给吸引住了,对张四维笑道:“这个故事好玩儿,那叫叶限的小姑娘,肯定天生金莲,不然怎么可能只有她能穿上那只金鞋?” 张四维闻言暗暗一叹,看杨博这优哉游哉的样子,真像是已经进入退休状态了。 他苦笑一声道:“伯父其实没必要把全部家当都搬走,我让人时常来打扫着,过个一年半载,您老就又该回来了。” “不回来了。”杨博摆摆手,把那本书搁到一旁,准备路上看。“老夫二十岁中进士,已经为天家当牛做马四十年了,该回家颐养天年了。” “伯父,您当初可是说,是为了送高新郑个大礼,才暂退一阵的啊!”张四维不由吃惊道:“将来高新郑怎么可能不起复你呢?那他还做不做人了?” “我已经约他在正定府见一面,跟他好好聊聊,请他放我于林下,不要再逮着一只老羊薅毛了。”杨博却摇摇头,态度十分的坚决道。 “这……”张四维神情一窒,遮阴多少年的大树忽然就没了,他不由一阵惶然。“伯父就忍心弃我们而去?” “哎,一代代不就这样吗?”杨博笑着安慰他道:“赵公子有诗云‘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你也得有这份气魄才行啊。再说有老王老霍还有你舅舅他们在,实在吃不准的,你还可以向他们问计吗。” 顿一顿,他又语重心长道:“不过他们的仕途也都快到头了,所以最后主意还得你自己拿。你得把咱们山西人这片天,撑起来啊!” “是,伯父。”张四维咬牙点头。 “也别太紧张,老夫这一走,对你大有好处的。”杨博笑道:“之前让赵小子抢去的人情,我又帮你抢回来了。皇上也好高新郑也罢,都得领老夫的情,好好的栽培你。” “伯父……”张四维眼圈微红,杨博对他不是父亲胜似父亲。“这份恩情,真是无以为报。” “不用报答老夫,报答在你的接班人身上就行了,咱们山西帮一代代不就这么过来的吗?就咱们那穷山恶水的破地方,不报团打天下能行吗?”杨博不承他的情,又低声道: “这次致仕的事情,老夫没跟张太岳通气,甚至连高新郑都蒙在鼓里。” “啊?”张四维吃惊的合不拢嘴。“这是为何?”做好事不留名吗?那不是山西人的风格啊。 “高新郑那边不用担心,我也没跟他开任何条件,就送他这份大礼,他肯定会领情的。再说陛下可什么都知道,一定会亲口告诉他真相的。这样高新郑日后想要翻脸对付咱们山西人,就得掂量掂量,自己在陛下心里,会不会显得无情无义。” 杨博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道:“再者,张太岳心里肯定会有刺。不光对我们,也会对高新郑很不满。” 说着他淡淡一笑道:“张太岳这个人聪明绝顶,但他想上九天九夜,也想不通老夫为什么放着天官不当,也要为高新郑铺路。” 然后杨博又轻声道:“他又太过自负。这种人从来只会相信自己的判断,绝对不会向当事人求证的。高新郑则失之粗疏,亦不会跟他主动解释,两人定会心生嫌隙的。” 说着他自嘲一笑,露出一种‘江山代有人才出’的落寞神情道:“其实他俩都是枭雄之姿,就是老夫不来这一手,也早晚会闹僵的。” “侄儿明白了……”张四维恍然道: “伯父这一招,让高新郑和张太岳心生嫌隙。而我们这边,伯父却牺牲自己不求回报。高新郑跟谁近谁远依靠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不错。”杨博赞许的点点头道:“高拱会把你们当成自己人的,有他挡风遮雨,你们的日子会很好过的。” 说着他满是期许的看着张四维道:“高新郑会把人情还在你身上的。再加上未来的议和之功,用不了几年,咱们山西人,终于可以出一位阁老了。” “伯父真高明,实在是高!”张四维不禁竖起大拇指,心里暗叹一声,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能修炼到杨博这一层。 “对了伯父,那姓赵的小子,会不会横插一杠?”他又有些不放心的问道。 “不会。”杨博摇头道:“还没看出来吗?那小子一门心思就是搞海贸,发大财,经营他江南那一亩三分地。至少短时间内,不会跟我们起冲突的。” “那将来呢?”张四维追问道。 “将来?”杨博迟疑一下,又缓缓摇了下头道:“将来的事情谁知道?” ~~ 七月初一,京师,紫禁城东阁,廷推如期举行。 结果毫无悬念,高拱终于获得了足够的票数,而且同时获得了内阁大学士和吏部尚书的首推。 另外,礼部左侍郎赵贞吉也被推举为大学士的人选。据说此事,李阁老、陈阁老两位是出了大力的。 李春芳和赵贞吉属于心学同门,陈阁老和赵贞吉更有乡谊。两人之前早就想抬他入阁了,只是此事得嗡嗡批准才作数。 朕的高师傅不回来,你们谁也别想入阁…… 所以赵贞吉入阁的事情也一拖再拖,这次终于可以跟着高拱一起解决了。 至少能在内阁,多个人手吧。 “万一打起架来不吃亏……”李阁老对陈阁老如是自嘲道。 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这玩笑后来居然成真了。虽然打架的不是他们俩,但跟高胡子打是没错的…… ~~ 乾清宫。 隆庆皇帝从早朝下来,都没顾上脱视朝的皮弁服,就在东暖阁中来回的踱着步,焦急等待廷推的结果。 虽然说是很有把握了,但他都折腾怕了。最后结果不出来,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啊! 在他身边侍奉的滕祥,也被他催着一遍一遍的出去查问,好让消息第一时间送进来。 其实用不着滕祥出去看,本不当值的陈洪就在乾清门抻着脖子守着呢。 等啊等,等啊等,直到乾清宫的西洋报时钟连响十下,守在乾清门的陈洪,终于看到了派去内阁当值的小太监撒丫子奔来。 “万岁爷,大喜啊!”小太监一跑进乾清门,就朝着乾清宫兴奋的大喊起来。 “嚷嚷什么呀?还有没有规矩?”却听身边响起一个阴测测的声音。 那小太监就像被毒蛇舔过一般,登时定在那里。然后吃力的转过头来,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道:“三,三祖宗,小的给万岁……” “什么时候能站着跟咱家说话了?”陈洪冷哼一声道:“我看你还是没听清咱家的话啊。” 小太监一个激灵,赶紧双膝跪地,高高举起手中贴了票的奏疏道:“劳请三祖宗进呈万岁!” “哼。”陈洪这才伸出手,拿过奏本,也不让他起来,便径直进了乾清宫。 他刚要往东暖阁走去,却听到帷幕后传来司礼太监滕祥揶揄的声音。 “陈公公好大的火气啊,不过打狗也得看主人吧。” 陈洪暗骂一声‘操’,忙堆起笑脸道:“不知道那小子是大哥的人。” “我刚刚收下的干孙子。”滕祥缓缓走出来,眼睛却直勾勾看着他手里的奏疏。 陈洪只好无奈的递给他。心中却暗骂道,你抢走了报喜的机会,也抢不走老子的头功! ~~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隆庆屏住气,转头看向门口,便见滕祥气喘吁吁冲进来。 其实从他埋伏陈洪的地方到暖阁门口,也就十来步。难为陈公公喘得这么销魂了。 “怎么样?”隆庆心思都在那奏本上,哪会察觉他这手小伎俩?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高师傅众望所归,可以东山再起了!”滕公公喜极而泣道。 “好!”隆庆一个箭步,拿起奏章一看,果然如愿以偿。也高兴的红了眼圈。 “好,好啊,朕终于可以再见到高师傅了!” 他马上拿着奏章走到御案旁,提起朱笔亲自批红写下: ‘着高拱为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 着赵贞吉为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为防止六科廊作梗,批红用印之后,隆庆马上便派中使离京传旨去了。 那边八百里加急都出了北京城,下给吏部的旨意,才姗姗传达到了六科廊。 果然,吏科都给事中郑大经当即表示要以违背体例为由,封还诏旨。 然而来送奏章的太监却阴阳怪气告诉他们,晚了,旨意已经出了几百里了! 六科廊登时如遭雷击,许多人失声痛哭,然后当场辞职。 ps.第三章,求月票! 第二百零九章 吓死人了 其实郑科长也就是打打嘴炮,他根本不敢封驳这道旨意。 他这个六科之长敢跟皇帝硬刚,却是万万不敢否定众臣公论的。 因为他本人也在廷推中投了票的。怎么能因为结果非自己所愿,就要说廷推结果无效了?做人不能太建国啊。 是以稍做姿态后,他便颓然看着传旨太监扬长而去,还没收回目光,就听到六科廊中一片哀鸿遍野。 “完了完了,当初我跟风弹劾过高胡……哦不,高相爷,这次肯定要倒霉了。”平日里耀武扬威寻别人晦气的给事中,终于尝到了遭报应的滋味。 “别说了你了,只要两年前在科道上的,哪个没上过本?”一位给事中用左手狠狠抽了自己右手一下,骂道“我怎么就管不住你这只贱手呢?非要跟着上本,捞着什么好处了吗?” “惨了惨了,我还指望今年放个知府呢……”那些即将熬出头的给事中,更是如遭没顶道“这下好了,回家逮知了吧……” “吉昌……” “云鹤……”还有两个给事中趁机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看着众人吓掉魂儿的样子,郑大经感到十分难过。欧阳大哥交给自己的队伍,没带好啊。这还是那只不怕强权、敢打硬仗的汪汪队吗? 好在,也有那些默不作声,低头奋笔疾书的。 这让郑科长稍感安慰,心说好歹也有不服气的。他便走过去,想帮他们的弹章出谋划策一番。 谁知凑近了一看才发现,原来这帮家伙不是在写弹章,而是在写辞呈! 气得他愤愤一拍桌子道“怕什么呀?有什么好怕的啊?我们言官就是吃这碗得罪人的饭,怕被报复当什么给事中?!” 说着他一直头上‘刚正不阿’、‘无所畏忌’的匾额,激昂道“一代代前辈们的英魂,在六科廊上看着我们呢!好好反省一下吧各位,你们的胆魄配得上‘给事中’这个伟大而光荣的名号吗?” “不要给自己,更不要给前辈丢人呐!”说着,他招呼众给事中道“走,我们去太常寺,拜访欧阳前辈去,听听他怎么说?!” “好!”给事中们被骂醒了,他们羞愧的满脸通红,纷纷跟着起身,要去拜访下大名鼎鼎的骂神欧阳一敬。从榜样身上汲取与恶龙搏斗的勇气。 如今欧阳骂神已经凭着赫赫战功,荣升正四品太常寺少卿。且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他的转迁之阶,很快他就要外放巡抚啦! 按照正常的官员升迁路径。科道言官都是由知县或者主事晋升而来……虽然都是七品,但那不过是因为朝廷刻意压制科道的品级,以防其权柄过大而已。通常,在科道任满之后,要么到六部任郎中,要么外放知府,这都算是升迁了。 能从都给事中一步登天,当上封疆大吏的,大家只在老早年间的传说中才听过。现在朝廷官制成熟了,这种破格提拔几乎看不到了。 是以很多给事中都以为这位战功赫赫的骂神为偶像,梦想着自己也能有一天靠喷人名扬天下,青云直上! 欧阳一敬号称不喷无名之辈,在被他喷倒喷臭的名单中,三品以上部级文武官员合计超过二十人,并附公爵一人、侯爵一人、伯爵两人。 骂神,绝非浪得虚名! 其中他最得意的,当属隆庆二年与胡应嘉联手弹劾高拱一战。此役打得过瘾、打的壮烈……过瘾的是他,壮烈的是胡应嘉。 把高胡子批倒批臭撵回老家后,欧阳一敬的声望达到了最顶点。只是去年发生了些不愉快……好吧,就是他被太监堵在胡同里暴打,又险些害得六科被集体炒鱿鱼。 之后,欧阳一敬就断了继续在言官路线上发展的念头,准备到太常寺过渡一下,外放封疆大吏去了。 虽然去年春天的事情不太体面,但不妨碍后辈们把他当成偶像,找他汲取力量。 当他们浩浩荡荡赶到太常寺时,正碰见欧阳前辈手里,拿着个奏章从公房里出来。 给事中们马上把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道明来意,末了愤愤嚷嚷道“像话吗,像话吗?把高胡子放出来也就罢了,还让他当上了吏部尚书!皇上费这些事儿干什么?不如一道旨意直接我们撤了得了!” 欧阳一敬如今也是四品高官了,闻言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十分慎重的点点头道“这个情况我已经了解了……” “果然不愧是欧阳前辈,这就要上弹章了!”有人看到了他手中的奏本,不禁欢呼起来“这就是差距啊,我们这些在其位的人还在这儿害怕,欧阳前辈都不在六科了,却已经挺身而出了!” “哈哈,这个这个,应该的……”欧阳一敬举手擦擦汗,笑笑道“我虽然不是言官了,但还是大明的臣子嘛。” 说着他就想把那奏章往袖里揣,但身边围的人太多,胳膊肘不知被谁碰了一下。 啪的一声,那奏本掉在了地上。 欧阳一敬脸色一变,赶紧弯腰去捡。但有人比他动作快,已经殷勤的帮他捡起来了。 “许久未曾拜读欧阳前辈的雄文了,今日终于可以一睹这篇‘告养病疏’……”那官员眼珠子差点瞪下来。“呃,啊?!” “这这这……”众给事中闻声纷纷伸长脖子,看那打开的奏本上,果然赫然写着这四个字。 “竟然是辞呈?!”一众科长科员震惊的看着欧阳一敬,耳边响起了喀嚓之声,那是偶像破碎的声音。 “前辈也要临阵脱逃吗?”不少人难以置信的问道。 “不要过度解读,我就是单纯起了莼鲈之思,纯属巧合,纯属巧合……”欧阳一敬尴尬的解释道“我也是听你们说,才知道高相公要回来啊。” 话音未落,就见刚刚参加过廷推的太常卿武金,从公房中追出来道“欧阳老弟,我看你还是别急着请辞了,高相公回来也未必会做的那么过分,说不定是一场虚惊呢……” “啊,你有客人啊。”武金好像这才看见这么多人围着他,歉意的摆摆手道“那咱们回头再聊,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还聊个屁啊……’欧阳一敬差点儿没背过气去,一直以为武大郎是个老实人,没想到还是个补刀高手。 这下好了,他也没必要狡辩了,对众后辈两手一摊道“好吧,我承认,我怕了,我要辞官回家了。” 说着他破罐子破摔道“另外我也奉劝你们一句,这次非同以往,没人给我们撑腰了。姓高的现在兼着吏部尚书,连我这个四品大员尚且望风披靡。弄死你们这些七品芝麻官,比捏死个蚂蚁还简单。” 给事中们被他打击坏了,不少人泣不成声起来。 “那些两年前没参与倾拱的,奉劝你们有多远躲多远,不要自寻死路了。”欧阳一敬又道“至于那些跟我一样,得罪过他的,也赶紧上本跑路吧。这时候主动致仕,还能落个体面收场,再不知死活下去,就等着去云贵广西吸瘴气吧。” 说完,便推开众人,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那些没参与过倒拱的给事中,也悄悄的走掉了。 那些只是跟着附议的,则开始盘算着回去写悔过书、效忠书了。准备到时候去找高拱负荆请罪。 而那些狠狠得罪过高拱,自知不可能被谅解的给事中,见状自是心灰意懒,准备写辞呈步欧阳前辈的后尘了。 须臾间,科长科员们鸟兽四散。 吏科都给事中郑大经竟成了光杆司令,他自嘲的笑笑,仰天长叹一声道“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 说完他也离开了太常寺,然后快步追上工科左给事中韩楫,赔笑道“老弟,哥哥请你喝酒去。” 韩楫,山西蒲州人,高拱门生兼铁杆亲信也。 他要不是山西人,有杨博等老前辈做后台,早就吃了高拱的挂落,被踢出六科廊了。不过平日里被同僚排挤、冷言冷语,自然是少不了的。 这会儿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韩楫掸了掸衣袖,露出胜利者的微笑道“走,鹅请你吃面去。” “哎,好好,咱们可得好好聊聊……”郑大经忙强笑点头。 ~~ 高阁老复出的消息,便如平地风起,吹皱一池春水。 非但京中官员惶惶不可自安,外地的官员看到塘报后,也纷纷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就连操江御史吴叔叔,都站在马桶前半个时辰,愣没挤出一滴尿来。 当年倒拱时,他可是徐阁老的头号马仔啊…… ‘赵贤侄,救命啊,老叔我只能靠你了。’还好还好,他现在是赵昊这条船上的人,而且位置至关重要,想来赵公子不会见死不救的。 想到这,吴时来长长松了口气,终于滴滴答答起来。 他这边只是被吓得尿不出尿来。那边湖广布政使司,如今已经升任右参议的胡应嘉,看到塘报之后则吓得面如土色,汗如浆下了。 要说谁得罪高拱更狠,胡应嘉说自己第二,欧阳一敬绝对不敢争第一。 如今还乡团回来,对别人的报复可能只是罢官。对他胡应嘉,却一定会往死里整,不把他整死不算完那种…… ps三连更,第一章求月票! 第二百一十章 人死账销 当初先帝病笃时,胡应嘉就在某位徐姓阁老的授意下,上疏弹劾高拱不忠二事。 一是皇上病重,别在大学士都住在西苑侍奉,他却把家搬到西苑附近,好方便每晚都回家。二是,朝臣无不为龙体祈祷,他却私自往外搬运在直庐中的家什,不知是何居心? 这两条都是在质疑高拱对皇帝的忠心,尤以第二条最为凶险,就差明说‘高拱认为陛下要蹬腿了,已经准备撤离了’。 言官刀笔杀人,可见一斑。 病中的嘉靖帝喜怒无常,倘若让他看到这篇弹章,估计高拱老命不保。 幸好嘉靖皇帝一直处于昏迷中,到死都没看到这篇奏章,才让他逃过一劫。 但高拱受到弹劾后,需要上疏自辩。他自然全盘否认胡应嘉的指控,其中说到自己将家搬近西苑一些,只是为了方便平时取用物品。自己家贫无子,也没有可以使唤的仆人,所以这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本来只是很正常的辩解,谁知又被胡应嘉抓到了把柄,借辩疏中‘臣家贫无子’这句话,编排他旷工回家,其实是为了和姬妾造人去了。 经过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小阁老暗中传播,当这谣言传遍京城的时候,已经变成了‘高阁老上班时间偷跑回家玩女人,一直玩到快下班了才回来’。 所谓‘昼日出御女,抵暮始返直舍’也。 可以说,高拱今日之声名狼藉,大半都是拜他所赐。 从那一刻起,高拱就惦记上他了。 所以后来胡应嘉弹劾杨博京察庇护山西老乡时,高拱才会迫不及待蹦出来,要灭了他。结果引发了两年前的举朝倾拱…… 当时高拱一伙想把他革职为民、永不叙用。然而最后他却只是外调为七品推官。而且短短两年时间,就升为了从四品的布政使司右参议。 这分明是在**裸的酬功,顺便打他高拱的脸啊。现在高拱回来了,不把他往死里弄,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徐阁老已经倒了,他又不认识什么赵公子,还有谁能救得了他? 胡应嘉是越想越害怕,越害怕心跳的就越厉害,终于被自己想象出来的悲惨结局,吓得身子一软,便口吐白沫、倒地不起了。 同僚赶紧把他扶到床上去,又叫大夫来又是下针又是灌药,却也无济于事,半夜两腿一蹬,死了。 ~~ 胡应嘉的死讯传到欧阳一敬的耳中时,他已经走在辞官回江西老家的路上了。 因为他骂神之名太过响亮,得罪的人实在太多,尤其是跟高阁老一战,几乎是国人皆知。是以一路上受尽白眼,沿途的官员没有一个敢迎来送往,更没有程仪奉上。 就连小小的驿丞都不肯认他的勘合,不让他住进驿馆。他只能自己掏钱住客栈。客栈的条件就没法保证了,有时候全家得睡大通铺。有时候没有房间,甚至得在马车上过夜。 七月份又是风雨交加,路上泥泞难行,一家人不知遭了多少罪。 欧阳一敬本来就很抑郁了,听到胡应嘉被活活吓死后,更是感觉了无生趣了。 当晚电闪雷鸣,一家人借宿破庙。翌日天亮,老仆就发现他在佛殿前自缢了…… ~~ 而此时,高拱才刚刚到真定府,在龙藏寺见到了等候多时的杨博。 杨博就住在龙藏寺中,盛夏时节,寺庙里浓荫匝地、庭院开阔,住在里头清心凉爽,确实比客栈舒服。 “哈哈哈,虞坡公真会享受啊。”高胡子朝杨博远远拱手大笑,他风尘仆仆,精神却十分健旺,走路都带着风。 “玄翁一路辛苦了。”杨博头戴着席帽、穿一身宽大的葛袍,无比的轻松闲适,降阶叉手相迎。 “一别两载,终于又见面了!”高拱一把扶住杨博,与他亲热的把臂寒暄。“可惜不能同行,见面又要分别啊。” “请。”杨博请高拱进去自己寓居的后园,笑道“是啊,不能亲见玄翁大展宏图,殊为遗憾。” “那就回去歇几天,再回来,咱们老兄弟继续并肩作战。”高拱诚心实意道。 “有心无力了,岁月不饶人,只能求玄翁饶了我啊。”杨博在凉风习习的竹林中,摆下了一席清淡的素斋款待高拱。 这里是佛家清净地,杨博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用面请客了。 两人就坐后,下人端上水盆和白巾。高拱也不拘小节,敞开怀,当席擦洗起来。 “啊,舒服。”换上杨俊卿拿来的一件新麻袍,又喝了一大杯凉茶,高拱终于感觉舒服多了。 “这鬼天气赶路,真要人命啊……”他不禁感慨道。 他接到旨意的第二天,连老婆都没带,就急不可耐的上路了。一路上风雨无阻,顶着大太阳赶路也是常事儿。 不能不让人感慨,人和人的体力,是不能一概而论的。哪怕是快六十的老汉,在极度亢奋的情况下,依然能化身神行太保。 看着全身都洋溢着无尽活力的高拱,杨博不禁心中微酸。 他想到自己比高拱早十二年中进士,嘉靖二十五年就当上巡抚,三十四年升兵部尚书。论资历和能力都算是当朝独一份了。可惜就因为不是翰林出身,捞不着更进一步入阁拜相。 结果当了十五年的尚书了,再不走就人怒鬼厌了。 唉,在体制的壁垒面前,有通天之能有什么用? 杨博暗叹一声,便收起了心酸,摆摆手示意下人退下,只留俊卿把盏。 “这次玄翁复出,真有雷霆万钧之势啊。”杨博先恭喜了高拱出山,又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道“那欧阳一敬和胡应嘉,听闻你复出,竟活活吓死了。” “哦,是吗?”高拱吃了一惊道“不经老夫允许,他们就敢死?” “是,胡应嘉当场被吓死。欧阳一敬辞官回家路上,听闻了他的死讯,也想不开上吊死了。”杨博点点头,他虽然退休了,但消息依然灵通。 “胡应嘉那厮,死不足惜!”高拱喝一口素酒,感觉淡而无味,便随口吐到地上道“不过老夫还是挺欣赏欧阳一敬的,我还寻思着把他收为己用呢,没想到居然就这么死了。” 杨博知道,以高拱现在膨胀的心态,是不屑于说假话的。不过这也很好理解,毕竟像欧阳一敬那样弹谁谁倒、例无虚发的骂神,是每个当政者梦寐以求的神兵。 前提是握在自己手上。 他闻言神情一动道“怎么,玄翁此番不打算快意恩仇?” “你当老夫混黑道的吗?两个挑头的都死了,正主现在也生不如死,再去搞那些不足挂齿小喽啰?老子没快感,还平白给他们刷声望。”高拱失笑一声,索性拿起桌上的醋瓶子,吨吨吨倒了一杯,喝一口,眯眼呲牙道“嗯,这个才够味。” “哈哈哈,那些忙不迭辞官的家伙,要是听了玄翁这话,还不得悔青了肠子?” 杨博放声大笑起来,却暗暗松了口气。他之所以在这儿等高拱,就是担心这活土匪进京开大,杀个尸横遍野。到时候朝堂又要打出脑浆来。万一正事儿没办成,高拱就二次下野,自己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 现在见高拱没有被滔天的权势冲昏头脑,他也就放心了。至于自己山西帮那些事儿,他提都不会提。 当年徐阁老推荐高拱入阁后,便觉得自己有恩于他,谁知人家高胡子根本不领情。在高拱看来,凭自己的地位入阁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徐阶纯属多此一举,想要市恩于自己罢了。 杨博自然要吸取教训,不能让高拱生出自己也要挟恩图报的意思。他知道这看似粗豪,实则心细如发的高胡子,肯定不会让自己失望的。 于是两人便默契的避开了那些蝇营狗苟的话题,说起国家的难出来。 “这大明朝,实在是风雨飘摇啊。”杨博长长一叹道“黄河水患,漕运断绝。国库困顿已极,开支却日渐浩繁。西北东北鞑子寇边,西南土司作乱,南面海域也不太平。国势已颓微若斯,朝廷诸公却只知苟且,自欺欺人,仿若现在是治世一般……” “嗯。”高拱点点头,他虽然在野两年,却一刻没放松对国事的关注。不由愤然道“当初那帮人撵走老夫,他们能干好了也成。我就是钓一辈子鱼呢,也心甘情愿。可他们两年来干了什么呢?什么都没干!就那么袖手高坐,任凭局势日渐颓坏也无动于衷。” 说着他冷笑连连道“几个月前,黄河大水,漕运断绝,塘报上却连篇累牍刊登咱们首辅大人经筵日讲的内容。他娘的,你让下面人看到了怎么想?哦,原来朝廷也没当回事儿,那我们也可以不当回事儿了。” “呵呵,元辅崇尚黄老之道原也没错,不过这会儿确实是要立事功的时候了。”杨博心说,好么,对李春芳这么大意见,看来回京肯定有好戏上演呢。“这回内阁一下多了玄翁和赵大洲两位能吏,可要大干一场,方不负万民之望啊。” 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高拱就黑下了脸,连喝了三杯醋才吐出口浊气。 “日他娘!” ps第二章,求月票! 第二百一十一章 屁又诶 高拱气什么?杨博门儿清。 无非就是李春芳和陈以勤,为了牵制他,把赵贞吉一并弄进了内阁。 而且赵贞吉是嘉靖十四年的进士,比高拱早两科。按照不成文的规矩,两人同时入阁,赵贞吉就排在高拱前头。 所以高拱入阁后,并非排在第四,而是排名第五。按照内阁的陋习,排名末尾的大学士,要主动给排名靠前的大学士服务。虽然贵为大学士,不至于端茶倒水,但给首辅下轿打帘子,帮着捧劄子之类的小事却少不了的。 也算是一种立规矩吧。 “放心,老子不会让他们骑在头上的!”高拱冷哼一声道“走着瞧吧!” ~~ 与杨博分开后,高拱继续赶路进京。从真定府到北京城五六百里地,他四天就走完了。 “什么,这就到了?” 内阁中,李春芳听闻高拱已经到了京郊,不由看一眼挂在墙上的黄历,今天才十五日。首辅大人吓了一跳道“这才几天啊?他飞来的吗?” 从新郑到京师一千三四百里。七月初一旨意发出,六百里加急也得三天才能到新郑。高拱就算接旨次日上路,也只有十天的时间赶路。 就是鞑子也没这么快啊? “是啊,我也觉着奇怪啊。”陈以勤摊手道“可今早他学生韩楫、雒遵、陆树德等人招呼了近百名官员出城二十里相迎,阵势做这么足,总不可能正主没到吧?” “到了,今早看到冯公公带着大汉将军,打着陛下的仪仗出宫了。”刚入阁的赵贞吉幽幽道。 “这待遇,就差陛下亲迎了。”陈以勤酸酸说一句,又看一眼张居正道“太岳,你怎么不去接一接?” 张居正翻翻白眼没理他,其实不谷本打算去迎一迎的,但那件事让他心冷了不少,就不愿意表现的太上杆子了。 “说起来,我们也该摆酒迎接一下高相的。”李春芳毕竟专业和稀泥二十年,习惯性的又想搅合道“当初大家就是同事,他暌违两年去而复返,应该为他接风洗尘的。” 说着又朝赵贞吉笑道“也没来得及欢迎赵相,不如一席两贺。” “那就沾高相的光了。”赵贞吉算是李春芳线上的人了,当然不会计较。 “好啊,在哪儿呢?”陈以勤问道“近来可没什么假期。” “我看就在内阁食堂吧。”李春芳笑道“把会食的日子提前就是,吃什么不重要,关键是联络下感情嘛。” “就依元辅的。”陈以勤表示赞成。 张居正点点头,没说话。 “那我就去吩咐操办一下。”赵贞吉目前是吊车尾的新人,这些琐事自然由他负责。心说还好,赶明儿这些活就交给高拱了。 “算了,还是我来吧。”张居正起身道“也是给大洲公道贺的,没道理还得让你自己操持。” “主要是欢迎高相远来,我不打紧。”赵贞吉推辞一番,最后和张居正一起出去了。 两人出去后,李春芳对陈以勤道“你刚才好像话才说了一半?” “不错。”陈以勤郁郁道“高相公那些门生,替他给那些因为得罪了他的人传话说,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他不是记仇的人,更不会公报私仇,只要大家日后实心用事,不再胡乱搞事情,就还是会重用他们的。” “哦?”李春芳吃了一惊道“太阳打哪儿边出来了,高新郑转性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都是装出来的。”陈以勤神情阴沉道“不过这手还真好用,不然今天哪来一百多号人去迎接他?” 说着他低声道“还没进京,就开始收买人心了。玩的无非就是‘宰相肚里能撑船’那一套。” “……”李春芳不说话了,显然‘宰相’两个字刺痛了他。 “元辅,你说赵孟静能不能顶住他?”一个开始用心机的高拱,显然给了陈以勤莫大的压力。 “不知道。”李春芳同样亚历山大,端起已经凉透的茶盏,胡乱呷一口道“先看看再说吧。” “唉……”陈以勤心里挺鄙视李春芳,还首辅呢,从来就没个正主意,就知道一慢二看三通过。唯一拿一次主意,还把江南帮得罪了,结果最后高胡子也给放出来了。 怪不得不敢落子,原来总是下臭棋啊…… 其实陈以勤自己都没发现。他自个才是心态崩的最狠的那个。高拱走前就是次辅,此番杀回来,次辅之位已经被他占据了。可想而知,高胡子非得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不可。 但是不管他怎么抗拒,高胡子进京的脚步却一步都不会停顿。 城南永定门外二十里铺,宽阔笔直的官道旁热闹非凡。 接官亭旁的树荫下,肃立着持斧钺仪仗、令旗牌扇的大汉将军。还有太常寺协律郎率领的宫廷乐队,也都带齐了家伙什儿候在那里。 接官亭中,更是站满了伸长脖子的官员,其中不乏穿绯袍,系金带的高官。 但站最靠前最醒目的位置,却是一帮穿着青袍的六七品官员。这帮人意气风发,喜气洋洋,在旁若无人的说笑着。 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的进士。 那一年,高拱是会试主考官,他们都是他的门生。 大明官场最牢固的关系,就是座主和门生之间的关系。这种师生关系一确定,是终身都无法背叛的,否则就是欺师灭祖。 不谷别心虚,没说你。 高拱和这些门生间的关系,又尤其亲厚。一是可能他没有儿子的缘故,便把门生当成儿子一般爱护。二是他确实有强大的人格魅力,人们只要能跟他坐下来,深入的聊一聊,无不会被他学识、气度和赤诚之心所折服。 基本上,乙丑科这一批进士,都很崇拜他们的座主。所以当年阁潮中,他们纷纷为高拱冲锋陷阵,才让没什么根基的高阁老,没有输得太难看。 当然,他们这两年多来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几乎无人升迁,大都被调往偏远穷困的地方为官。就是在京里的这些,也大都在清水衙门里坐冷板凳,任由岁月蹉跎。 这帮官龄不到五年,却因为座主的缘故饱尝仕宦艰辛的官员,如今终于熬出头来了! 恩师还兼着吏部尚书呢,肯定会帮他们找补回来的! 可那些站在后头的官员,感受却冰火两重天了。 他们大都是弹劾过高拱的,此番不敢不来,却又唯恐会成了高拱下马立威的对象。立在那里患得患失,好生煎熬。 “来了,来了!”有人忽然欢呼一声。 那位协律郎跳出亭子一看,果然见有一队锦衣卫风尘仆仆而来,当先一骑打着黄旗,显然是皇差无疑。 随后的锦衣卫则打着一面红旗,上书‘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高’字样。 没写错,确实不是‘吏部尚书’,因为走得太急,没顾得上新造旗子。这旗子根本就是高拱原先的。 协律郎赶紧使劲挥了挥手,道边马上钟鼓齐鸣,奏起了恭迎圣人出行的《引风调》。 冯保也让随行小太监,点起了上千响的爆仗,噼里啪啦、呜路哇啦,好生热闹。 韩楫、陆树德等一干门生冲出了接官亭,跪在官道上,哭着笑着恭迎恩师返京。 高拱骑在马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温声让他们起来。然后目光落在那帮畏畏缩缩跟在后头的官员身上。 “我等恭迎阁老。”他们赶紧也跪下来,俯在灰尘腾腾的官道上,等待命运的裁决。 百官见吏部尚书当行跪拜礼,没毛病。 高拱停顿了好一会儿,仔细欣赏这帮倒伏麦田般的官员。 这帮人曾经是那样的嚣张,那样的凶恶,如今却全都跪在了自己脚下。 真是畅快啊!可惜不能好好折辱一番…… 良久,他方翻身下马,扶起官阶最高的徐养正,对众人微笑道“诸位快快请起,放心,我高某人说话算话,既往不咎就是既往不咎。日后只要诸位实心任事,我高某人一样会为皇上提拔重用,绝不会公报私仇的!” 见高拱在大庭广众之下,又宣布了一遍,官员们才长长舒了口气,纷纷感激涕零。 不少人甚至当场喊出了‘高阁老恩同父母’这种不要脸的话。 高拱脸上的讥讽之色一闪而逝,便在冯保的恭迎下,坐上了皇帝为他准备的十六抬大轿。 “起轿!”冯保高唱一声。 钟鼓齐鸣声中,大汉将军打着煊赫的仪仗,浩浩荡荡引导大轿向京城而去。 ~~ 赵家胡同,赵家宅。 大丫鬟含桃颤巍巍的给老太爷打着扇子。 “还没进京,高胡子就打了个漂亮仗啊。”赵立本又是嫉妒又是佩服道“国朝二百年,还没见过这种收拢人心的方法。” “嗯,跟爷爷一样,老pua了。”刚回京没两天的赵昊,一边仔细审定着与户部的草约细则,一边信口答道。 “什么叫痞幼诶?”赵立本一愣。 “没事没事。”赵昊可不想惹麻烦,赶紧摇摇头,埋头推敲起他的条款来。 对他来说,高拱怎样都不重要,跟户部的契约才是最重要的。 ps第三更,求月票! 第二百一十二章 人生如戏、全凭演技 那厢间,高阁老被老百姓一路围观着,风风光光进了京城,风尘未洗便被召进大内面圣。 隆庆皇帝终于可以见到他朝思暮想的高师傅,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竟亲自到乾清门相迎。 一看到那金色的华盖,高拱赶紧命人放下抬舆,然后快步走向隆庆皇帝。 “万岁……” “高师傅!”隆庆也忍不住向前几步,眼泪扑扑簌簌直流,一旁侍奉的滕祥陈洪等人,赶紧也陪着挤出几滴泪来。 “陛下……”高拱一掀下摆,跪在皇帝面前,泣不成声起来。“为臣不是在做梦吧?此生竟再见到陛下了!” “师傅!”隆庆紧紧握住高拱的手,哽咽道:“真是谢天谢地,朕终于把你接回来了!” 言罢,君臣抱头痛哭,这场久别相聚,实在太不容易了! 隆庆皇帝久久不肯松开高拱的手,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似的倾诉道:“师傅,这几年你不在,朕真的好辛苦啊……” “陛下放心,老臣回来了,再不会让人欺负陛下了。”高拱心头火起,心说像话吗像话吗,这都把皇上欺负成什么样了?内阁那帮家伙,是摆设来吗?! 良久,诸位大珰才上前劝住皇帝,扶起高阁老,请这对君臣入内说话。 陈洪扶着高拱,看到皇帝像对父亲一样依恋他,心里头十分高兴。暗道这下有高阁老替我撑腰,这大内总管没跑了。却又未免有些患得患失,不知道邵芳有没有提及自己?就算邵芳提了自己,高阁老会不会领情? 毕竟这老倌儿可是素来对宦官不假辞色的。 高拱忽然大有深意的朝他微微点头,陈公公登时如沐春风,险些喜极而泣。高相果然知道我的功劳,咱家不是无名英雄…… 惊喜之余,他也悚然发现,高阁老变了。不再像从前那样生人勿近、高不可攀了。 ~~ 高拱陪着皇帝用过膳,君臣又好好叙了一番别后之情。直到宫门落锁前,隆庆才依依不舍放他出宫。 韩楫等人还在右安门外等候,送老师回到他在西长安街的宅邸。就是传说中高阁老白日宣淫的那处宅子。 这二年府上没住人,好在门生们一直轮流照看,庭院屋舍倒也没荒败。 看着干干净净的院子,跟自己离去时一模一样,就像过去的两年多并不存在一样,高拱不禁一阵唏嘘。 “家里的一切,都维持着当初的样子。”韩楫笑道:“有些物事不慎损坏了,也尽量原样置换的。” “伯通,你们有心了。”高拱拍了拍韩楫肩膀,欣慰的对众弟子道:“老夫虽然没有儿子,但有你们这帮孝顺的弟子,也就没有遗憾了。” “老师春秋正盛,龙马精神,话不要说的那么早嘛。”生性滑稽的陆树德笑道。 “臭小子没大没小。”高拱给他个暴栗,哈哈大笑起来。却也没否认自己还有希望,因为他已经给海瑞写信询问老树开花的原因,是否与那江南医院有关了。 倘若真有关联,说不得要请那李大夫来给自己号号脉,瞧一瞧了。 弟子们也跟着大笑起来,他们都感觉师傅比往昔更加亲切了。 “老师旅途劳顿,今晚就不叨扰了。回头休沐,再来找老师蹭饭。”韩楫等人笑着告辞。 “嗯,也好。”高拱活动着酸麻的脖颈道:“老夫确实累了。” “只是府上还有两位赖着不走的……”韩楫小声道:“我们也不好硬撵。” “哦?”高拱皱皱眉:“什么人?” “徐蒙泉和刘三川。”韩楫一脸不屑道:“真好意思露脸。” “嗯,知道了。”高拱点点头,同样面现讥讽之色。 徐蒙泉是户部左侍郎徐养正,刘三川是户部右侍郎刘自强。前者是高拱同馆授业的老同学,后者是高拱的同乡,皆与高拱相善多年,素来以志同道合自诩。 然而,隆庆元年的阁潮中,这二位却背刺了老高。并且试图拉上他们的堂官,时任户部尚书的葛守礼,代表户部一起声讨高拱。 但葛守礼很有节操,看不惯这种落井下石的举动,便坚辞不从。 徐、刘二人无法,只好空出弹章题头处葛守礼的姓名,上了一个殊为可笑的‘白头疏’,总算是代表户部表态,与高某人划清界限。 得知此节,高拱被伤得不轻,发誓要给他俩好看,没想到他们却又腆着脸上门了。 一瞬间,高拱真想好好羞辱他们一番,要让他们吔屎啦! 但抬头看一眼满天星斗,他想到自己离开高家庄那晚,对着浩瀚星河发过的誓言——此去京师以大局为重,凡事不为己甚! 夜空中又浮现出隆庆皇帝那殷殷期待的目光,高拱不由长长一叹。 唉,国事颓坏如此,不能再一味快意恩仇了。 他本就根基薄弱,岂能再把两位部堂级的高官拒之门外? 想到这里,高拱狠狠啐一口,走进了花厅。 ~~ 花厅中,徐养正和刘自强都快把茶水喝白了,才终于看见高拱从外头进来。 两人忙讪讪起身,朝高拱深深作揖,强笑着向他问安。 “二位不是去二十里铺接过了吗,怎么还没回去啊?”高拱在正位上坐下,端起茶盏似笑非笑的问道。 “虽然玄翁说过既往不咎。”徐养正满脸惭愧道:“可是当年的事情不跟玄翁说清楚,实在是寝食难安啊。” “是啊,当年的事虽然实属无奈,但终究辜负了玄翁的情谊,我俩这些年日日思之,如万蚁噬心呐。”刘自强捶胸顿足道:“悔不当初,追悔莫及啊!” “喔,你们说的是当初,那封白头疏啊?”高拱就像刚想起来一般,摸着花白的胡须笑道:“你们不提,老夫都忘了这件事。” “那是玄翁大度,我们可不敢忘啊。”两位大员心说,信你个鬼啊,你能忘了才叫有鬼。 “呵呵呵,都过去的事情了,还替它干嘛呀?”高拱状若大度的笑笑,然后用开玩笑的语气道:“不过想起来也确实挺气人。当时举朝劾我,二公亦劾我,于心何忍啊?” 这话虽然是笑着说的,可徐养正和刘自强却吓得汗流浃背,面色煞白。 刘自强更是衣袖掩面,似乎没脸见人了。 徐养正讪讪道:“玄翁啊,我们当时实在迫不得已。小阁老……哦不,那徐璠逼着六部五寺各衙门都要集体上书,以造声势。当时要是不跟着大家一起上书,我二人又怎能在官场留到今日?” “哼,那葛老为什么就不随大流啊?还有魏学曾他们,不也没上书弹劾我,现在的境况也不坏嘛!”虽然进来前打定主意,要选择原谅他们。可高拱越说越生气,忍不住就要本性毕露。 就在他将要语出伤人之际,忽然那刘自强双膝跪地,双手撑在地上,两眼通红,泪流满面! 整个人已经悲伤的说不出话来了。 见多年好友哭成这样,看来是真的悔悟了。高拱那颗冷硬的心,一下就软了三分,想起自己的初衷,他长叹一声道:“罢了,人非圣贤,强求不得啊。” 说着摆了摆手,笑骂道:“好了,你个龟孙儿别哭了,老子原谅你俩就是了。” 刘自强却偏着头不停抽泣,哭得连鼻涕都出来了。 徐养正赶紧扶起他来,千恩万谢的告退出去了。 两人出了高府,徐养正扶着眼睛已经肿的睁不开的刘自强坐上轿子。小声道:“三川,演的有点儿过吧?” “谁知道独瓣蒜这么辣?”刘自强把袖中的帕子往地上一丢,接过水囊在轿子里冲洗眼睛。 那帕中,露出一个被捏碎的独头蒜…… “你够狠。”徐养正看得目瞪口呆,良久叹口气道:“算我欠你个人情,下回这种事儿我来。” “还有下回?”刘自强使劲揉着眼睛道:“你个乌鸦嘴,快饶了我吧!” “应该没了吧。”徐养正讪讪道。 其实是有的。 ~~ 翌日一早,诸位大学士便齐聚内阁、等候二进宫的高阁老。可直到日上三竿也,没等到个人影。 “这是什么情况?”陈以勤有些不爽道:“头天回来就迟到?” “可能是旅途劳顿,要休息一下吧。”李春芳笑笑道:“今天不来明天来,大家各忙各的去吧?” “元辅,中午还安排了接风宴。”赵贞吉提醒道。 “哦对。”李春芳拍拍额头道:“那还是劳烦太岳,去高相府上请一下,让他不用着急,赶着饭点儿来就成。” “是。”张居正点点头,他也正好想提前见见高拱。 张居正一走,陈以勤登时拉下脸来,愤愤道:“太不像话了!简直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稍安勿躁吧。”李春芳白他一眼道:“有种见了他你也这么横,那才叫真本事。” “我就这么个态度了,他能怎么着我?”陈以勤斗鸡似的昂头道:“别忘了,我才是次辅!” ~~ 张居正坐着轿子到了高府一问,才知道,高拱天不亮就出门了。 “去吏部排衙去了。”游七回禀道。 “去吏部了?”张居正唯一愣怔道,心说这老高还真是别出心裁呢。 不过转念一想,也好理解。在吏部他是天官老子爷,去了内阁却是排名第五的末辅。换了自己也爱在部里待着。 可自己哪有任性的本钱啊?不谷实名羡慕,本体都扭动起来…… “罢了,去吏部吧。”张居正顺顺自己的本体,苦笑一声放下轿帘。 第二百一十三章 陈阁老,你坐呀 吏部衙门,还是那间尚书签押房,但已经换了主人。 今天因为是堂官上任,吏部所有官员都要亮亮相,所以排衙时间长了点儿。这会儿高天官才跟两位副手——左侍郎王本固和右侍郎殷士儋,坐在醋味浓重的签押房中吃茶议事。 “大家也算是老相识,咱们废话就不多说了。”说是议事,实际上就是高拱发号施令,两位侍郎乖乖听着罢了。 “本堂曾在真定府与虞坡公一晤,他有几桩遗忘的憾事,嘱咐本堂进京就先办了。”高拱板着脸道:“一个是从前他迫于当权者的压力,贬黜过几位无辜的官员,我要将其召回。” “是是。”王本固连忙应声,这都是应有之意。当年好些人跟着高胡子倒霉,现在他当权了,当然要把他们从水深火热中捞出来。 “一个是原先的监察御史齐康,一个是翰林编修陈懿德……”高拱便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掏出张长长的名单,递给王本固道:“都是平白遭难的好官员,召回来,补偿他们。” “是。”王本固咽咽唾沫,心说好么,不打击报复,改培植亲信了。这不一个道理吗?用不了几年,朝堂上一样都是高阁老的人。 殷士儋跟那葛守礼一样,都是山东人,脾气比较直。加之他是詹翰体系,来吏部不过是过渡一下,也不怕得罪了堂官。便低声道:“阁老,一下提拔这么多人,怕是没那么多合适的位子吧?” “没有位子就让别人挪挪。”高拱瞳孔微微一缩,似笑非笑道:“好好想想办法,总能办妥的,呵呵呵……” 笑声已经有些渗人了…… 殷士儋刚要再说话,外面书吏禀报说,张相公来了。 “哦,他怎么来了?”高拱眉头瞬间舒展,小小不快烟消云散。起身对两人道:“你们回去吧。” “是,部堂。”两位侍郎忙起身应声,别说殷士儋了,就连王本固也暗暗不快,他这种老成持重、不拘言笑的理学名臣,最在意的就是个‘礼’字。 很显然,高拱既没打算跟他讲‘理’,也没打算跟他讲‘礼’。 不过人家是老大,而且是宰辅兼天官,他不爽也得忍着,不然还能怎么办? 高拱才不在意手下人怎么想,落在他手里,那就一个字‘干’!好好干活,不然就等着被干吧…… 他大笑着走出签押房,便看到俊朗依旧的张居正,正含笑朝自己走来。 “哈哈哈,你个张太岳,还他娘的这么俊!”看到自己的忘年交,高拱心情大好。竟大笑着上前,给了张居正个熊抱。“想死老子了!” 张居正登时大窘,还当着两位侍郎的面呢。 两人赶紧非礼勿视,悄没声息就消失了…… “肃卿兄,弟更想你啊。”张居正勉强理顺了自己的本体。 “我就说,我们还能再见面吧?”高拱又给他胸膛一拳。 张居正苦笑揉着胸口,似乎心里的疙瘩也被高大哥的铁拳捶得粉碎了。 毕竟,两人往昔的关系太铁了。 当年同在翰林院时,他们就日相讲析理义、商确治道、至忘形骸。两人亦尝与相期约,他日苟得大用,当为君父共创治世。 其相称许,谓不在皋夔下,此皆初心也。 后来高拱当国子监祭酒,张居正为司业;高拱总校《永乐大典》,张居正为分校;高拱入阁,张居正亦相继而入,可谓如影随形,情同手足。即使举朝倾拱时,张居正也对他多有维护。这几年来又费尽心思帮他起复。 是以虽然两年多不见,两人非但没有生分,情谊反而愈加深厚了。至少高拱是这样想的…… 看到高拱还是那副老样子,张居正心里也倍感亲近。之前稍稍不快也就抛到了脑后,两人便相视大笑起来,一个虬髯乱颤,一个长须如丝般飘荡。 “来来,进屋吃茶。”高拱拉着他往里走道:“哎呀,虽然没断了书信,可是一见面,还是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啊。” “还是日后再说,”张居正摇头笑道:“弟是代表内阁,来请兄长赴宴的。” “赴宴?”高拱一愣。“鸿门宴?” “那不至于,要说咱们这些阁臣里,谁像霸王,怕是只有肃卿兄莫属啊。” “这话说的,项羽可没什么好结果。”高拱大笑着让人赶紧备轿道:“老夫要是霸王,那谁是汉高啊?” “怕是没有人臣敢以汉高自况吧?”张居正摇头笑笑,也走向自己的轿子。 ~~ 官府的食堂又叫公厨。自古以来,请人干活都要管饭的,皇帝老儿再抠,也不能让给自己打工的官员带盒饭上班吧?于是自秦汉起,各级衙门就都设有公厨,其中档次最高的官员食堂,自属宰相们吃的‘堂厨’,历来花费也破巨。 据说唐高宗时,宰相们为了响应朝廷‘开源节流、杜绝浪费’的号召,开会讨论削减下堂厨的伙食标准。 但有人却义正言辞道:‘我们大把年纪,原就应当吃的清淡点。可这堂厨是皇上重视中枢的表现。如果我们不称职,就该自请辞职以让贤能,不必以减削标准邀求虚名。’于是别说宰相了,就连皇帝也不好意思削减政事堂供馔珍羹了。 虽然本朝废除宰相,但内阁升为中枢后,‘堂厨’便又自动重现了,而且国家再难再穷,也没有削减宰相们的伙食开支——每位大学士每月足足十五两银子的标准! 内阁食堂设在文渊阁后院的两层小楼里,一楼是司直郎、中书舍人等办事官员吃饭的大食堂。二楼小间才是阁臣们用餐的小食堂。 说是小食堂,其实十分轩敞,墙上挂着唐宋的字画,墙角摆着官窑的瓷瓶,布置的格调十分高雅。 此时,那张金丝楠的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五套景泰蓝的餐具,摆法颇为讲究。 按说四面桌子一面可以坐俩人,但大明一届大学士从没超过七个人。故而首辅自然要独享一面了。 本届还有四位阁臣,于是次辅和三辅也可以独坐一面,新进的四副、末辅就只能敬陪末座了。 所以在八仙桌的上首和左右两面,只各摆了一套餐具,唯有下首席上摆了两套。 而且八仙桌的大小是有定制的,是以下首不能像其它三面一样用圈椅,只能摆两把方凳凑合了。 想到自己要跟高胡子挤在一面吃饭,还要看他的臭脸,赵贞吉就感觉内阁的饭菜都不香了。 人家李春芳和陈以勤胳膊靠在扶手上,凑着脑袋说着话。 而他想要搭搭胳膊,却只能搭在桌子上,好像在搔首弄姿一般! ‘食堂这群蠢货,为什么不能摆个圆桌呢!’赵贞吉郁闷的想骂娘。 这时,忽听楼下一阵骚动,李春芳便起身笑道:“来了,我们下楼迎一下吧。” 陈以勤和赵贞吉便收起各自的郁闷,各露出八颗牙齿,随着首辅大人下了楼。 果然看到高拱在张居正的陪伴下,满面春风的走到食堂门口,一众司直郎和中书省全都涌出去跪拜。 他们跪的不是高大学士,是天官高拱啊。这群七八品的小官,仕途全在他一念之间。 高拱满面春风的叫他们起来,还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被叫到名字的,无不热泪盈眶,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李春芳下楼看到这一幕,不由一阵阵的眼晕,心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让吏部尚书入阁就是这鬼样子。 ‘从今往后,下面人的眼里就只有高新郑了,谁还在意可怜的首辅是哪位?’李春芳心中酸涩不已,面上还得带着真诚的微笑。 “玄翁,你可算回来了。” “下官见过元辅。”高拱向他拱手施礼,李春芳就知足的不得了,忙抱拳还礼。 然后高拱又向陈、赵二公也拱了拱手,就算是行过礼了。 陈以勤刚刚压下去的不快,腾地又窜了起来。像话吗像话吗?我怎么也是次辅啊!怎能如此目中无人? “咱们就别拘礼了,快快上楼为你接风。”李春芳唯恐在下头人面前闹出笑话,赶紧拉着高拱当先上了二楼。 ~~ “请。” “请” 上楼之后,李春芳和高拱客气一番,首辅大人便打横坐在上首。 然后高拱一屁股坐在了他左手边。 跟在他后头上来的陈以勤,登时目瞪口呆。那可是他的位子啊。 “坐啊,陈阁老,你坐啊。”高拱双手扶着椅子扶手,稳稳靠坐在次席上,含笑看着陈以勤道:“暌违两年,陈阁老倒是愈发好气色,满面红光啊!” “还,还好……”陈以勤脑瓜子嗡嗡的,心中一片空白。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你们也坐啊。”高拱又跟着跟着上来的张居正和赵贞吉。“别都站着呀。” “坐,坐。”两人讪讪笑着,很自觉的并肩坐在了下首。 说来也怪,赵贞吉不觉得挤了了。 “哎,陈阁老,你怎么还不坐?”高拱一脸奇怪的看着面色涨红的陈以勤,问在上首如坐针毡的李春芳道:“怎么两年不见,陈阁老这么生分了?” 太他妈欺负人了。陈以勤恨不得掀桌子! ps.今晚就两更了。研究了一天日本战国的细节问题,眼睛不行了,花的厉害,必须要休息休息了。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写完这一卷,再开新一卷哈! 第二百一十四章 开海大吉 内阁小食堂,气氛诡异而焦灼。 陈以勤终究是有脾气的,忍不住硬邦邦道:“高阁老好像坐错位子了吧?” “坐错了吗?”高拱一脸理所当然道:“老夫记得,两年前我就是次辅来着。” “这……”陈以勤登时怒气一窒,闷声道:“规矩不是这样的。” “怎么会呢?”高拱奇怪的看着他道:“嘉靖十一年,张文忠公致仕,翌年复为首相。十年后,夏贵溪革职闲住,十年后起复,同样为首相。这又是什么规矩?” “这,这……”陈以勤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他总不能说,那是先帝瞎几把搞吧? “陈阁老,快坐吧坐吧。”眼看陈以勤要爆掉了,李春芳也顾不上和稀泥了,对高拱笑道:“说起来,当时高阁老就位列我之上,我看我也让一让,不如请上座吧?” 说着便也作势要起身。 赵贞吉也双手扶着桌案,准备跟着起身。 高拱却只似笑非笑看着李春芳,用眼神告诉他,到底是谁一直在拦着自己起复,自己一清二楚! 李春芳的脸也渐渐涨红,不是因为生气,而是感到羞愧。堂堂首辅居然如此害怕一个刚复职的阁员,真是丢尽了历代首辅的脸。 但害怕就是害怕,他两腿有些发软,怎么都站不起来。 这时高拱说话了,只听他淡淡笑道:“元辅说笑了,下官当初只是次辅,如今官复原职已是侥幸,从没有觊觎元辅之位的念头。” 其实主要是他已经当了天官,再兼任首辅的话实在过于骇人听闻。至少在彻底站稳脚跟前,图谋首辅之位殊为不智。 “无妨,高阁老德高望重,我愿意让这个位子。”李春芳强笑道。 “您是想让我被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群起攻之吗?”高拱哼一声,冷笑道:“哼,老夫已经被撵走一次了,不想再丢一次人了!” “哈,没有的事儿……”李春芳见状讪讪住口。怕是一方面,关键是听高拱亲口说,不打他首辅之位的主意,他就一下子失去了同仇敌忾的心情。 首辅不站起来,赵贞吉一个刚入阁的阁员,自然也只好乖乖重新坐下了。 只留一个陈以勤在那里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坐,要饱受屈辱,成为笑柄。 走,也就等于永远离开内阁了。 他甚至想到了千古艰难唯一死。这他娘的是在选择哪种死法吗? 最终,还是士大夫的尊严占了上风,他朝高拱一拱手,冷笑道:“高阁老,高次辅,我祝你大展宏图,辅佐陛下一千年!” 张居正险些没绷住笑出声来。活一千年的是王八啊…… 高拱既然已经达到目的,也就不争口舌之利了,便笑着点点头:“承你吉言。” “哼!”见跟他吵一架、出出气的打算也没戏了,陈以勤只能拂袖一走了之。 “松谷公,不要冲动。”见陈以勤居然要走,李春芳大急,往后没了这缓冲,自己岂不要遭受高拱的贴身紧逼?这谁能顶得住啊。 忙站起身叫他道:“有话好好说嘛。” “松谷公留步。”坐在门口的赵贞吉和张居正的,忙起身去拉陈以勤。 陈以勤脚步不由一滞,这个台阶不下,往后高拱在内阁一日,自己就没脸再回来了。 “陈阁老,吃完饭再走嘛。内阁的伙食还是不错滴,我看你这二年都胖成球了。”高拱既然已经得罪了他,自然要把他撵出内阁,省得日后膈应。 陈以勤老脸通红,他知道高拱这是在指责自己光吃干饭不干活。 李春芳同样脸一红,他也胖了不少。 “新郑公,少说两句吧,松谷公是虚胖。”张居正忙劝道:“这几年国事颓坏,也不全是我们的责任啊。” “你放手!”陈以勤闻言大怒,甩开张居正的手道:“张太岳,你不用在这里阴阳怪气!我知道你日盼夜盼,终于把撑腰的盼来了。告诉你,以高胡子这不能容人的恶劣品性,早晚也会跟你闹翻!” 说着他用手拉开赵贞吉的手道:“大洲,抱歉,把你拉近火坑里了。” 最后又看看李春芳,摇摇头,叹息道:“明天我就上本请辞,不能陪元辅到底了。” 说完便不顾众人的阻拦,昂然下楼去了。 自然也要不能免俗的作歌道: “汩没朝班愧不才,谁能低折向尘埃。 青山得去且归去,官职有来还自来!” 楼下大食堂的众司直郎和舍人,目瞪口呆的看着陈以勤下楼,径直出了食堂。 “怎么,听着话的意思,陈阁老是要挂冠?”人们小声议论道: “高阁老也太猛了吧,一回来就把次辅撵走了……” 众人不禁悚然,心说果然高胡子一回来,内阁就又要进入多事之秋了。 ~~ 当天下午,会食草草结束。 一回到内阁议事堂,高拱便一屁股坐在陈以勤的位子上,开始履行起次辅的职责来。他走的时候就负责这一摊,回来接着就干,居然无缝连接。可见这两年朝政之凝滞,到了何等程度。 李春芳和赵贞吉见状心中哀鸣,唉,这下陈阁老是彻底回不来了。 但话说回来,高胡子霸道归霸道,能力也强得一塌糊涂。一下午的功夫,他便把陈以勤积压的国务全都处理完毕,交给首辅大人审阅。 “这么快?”李春芳吃惊的戴上老花镜。 “不然嘞?”高拱用一种人和人的实力不能一概而论的表情,看着李春芳道:“昔我太祖皇帝日均批奏章一千,我们这么多大学士,却还让奏章积压如山,也难怪国事会越来越坏。” “嗨,臣子怎么能与太祖相提并论……”李春芳讨了个没趣,忙把视线移回了奏章上。 按照规矩,首辅专断阁事、专掌票拟,其余阁臣不能有所评议。哪怕是自嘉靖起,将朝政交由阁臣分管,但所有的票拟都需要首辅来决定可否,最后署名。所以首辅的权力之大,远非次辅和一般阁员可比。 不过也得分首辅和次辅是谁。 李春芳一连看了几份票拟,提了几次异议,都被高拱不软不硬的顶了回来。他也就无可奈何的从了。 直到看见那份工部所上,‘奉旨考察胶莱运河现状疏’上的票拟时,李春芳终于变了脸色。 ‘既然胶莱河不可开,则着户部从速按漕粮海运办。’ 短短一句话,就把之前朝廷吵破天的漕运之议给出了大结局…… “这这,此事上次廷议争执颇大,内阁怎能一言决之?”李春芳拿起桌上的帕子擦擦汗,也说不出是燥热还是冷汗。 “怎么会是一言决之呢,朱部堂那边,不是已经有考察结果了吗?”高拱伸出粗大的指头,点着桌上的工部题本道:“胶莱河中有分水岭横亘,两端海潮入侵河口,带来巨量泥沙淤积。而且就算不计成本的维护,全年运力也不会超过二十万石!” “是么,这么少?”李春芳也吃了一惊。 “这是开玩笑呢这是?!”高拱陡然提高声调,吹胡子瞪眼道:“谁提出的这馊主意,老夫非撤了那龟孙儿不可!” “呃……”李春芳确定自己淌的是冷汗了。 “再说漕粮如何运输,素来由内阁决议便可,为何要到放到廷推上,那不是喝陈醋耍酒疯——没事儿找事儿吗?”高拱捋一把胡子道:“莫非从海里运来的粮食齁人?军民吃不得?” 李春芳被问得哑口无言,直擦汗。 赵贞吉只好帮腔道:“新郑公这话不能说错,但漕运乃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不能只论其本身。” “什么狗屁百万漕工衣食所系,瞎扯淡!”高拱却不屑的挥下手道:“漕运那帮人真想保住的饭碗,就赶紧想法把运河修好,恢复漕运!” “可运河的问题在黄河,修不好黄河如何修运河?”赵贞吉皱眉道:“河道衙门和漕运衙门素来不对付,协调十分困难,什么时候恢复漕运,是漕运的人说了算的吗?” “这个简单,让河道总理兼着漕运总督,成了一家人不就好协调了吗?”高拱一挥手道:“我看下次廷推,可以议一下这件事。” 赵贞吉被堵得语塞。虽然高拱语出粗俗,但句句说到点子上,让人无可反驳。 李春芳闻言眼前一亮,虽然老高出口爆粗,让人不爽,但这法子确实是个好法子。这样自己也不用整天为了协调河道漕运而头大了。 “而且那个漕粮海运,不是说得很清楚吗?到时候漕运恢复,他们可以一年只运十万石。公器在我之手,还怕它反悔不成?这种贴心的方案也反对的人,到底是何居心呀?” “就怕到时候,回不来了呀……”李春芳低声道:“海运的成本太低了,时间久了越来越多的人反对漕运,就是运河通了也白搭。” “到时候如果人心所向,那就继续海运,没道理朝廷要一直牺牲老百姓,养着那群蛀虫!”高拱冷哼一声道:“多少年来,那帮子蛀虫挟漕自重,朝廷动不得、改不得,一动就以瘫痪漕运,漕丁造反为要挟,逼朝廷一次次让步。这次也该倒逼他们一下了,到时候是漕运改革降费,还是也学着人家搞海运,不管怎么选,都比现在这样只知道吸血强!” “就算有什么想不到的情况,到时候再说,因噎废食什么都别干了!”高拱说完双手撑着首辅的桌案,睥睨着李春芳道:“我的话讲完了,元辅意下如何?” “有,有道理……”李春芳被看的直发毛。 “好,那就请署名吧!”高拱拿起毛笔,几乎是塞到了李春芳手里。 李春芳无奈,只好在出票人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二百一十五章 皇家海运 第二天,司礼监将批红的奏章送去六科廊。 包括决定漕粮海运的旨意在内,六科统统放行。 因为韩楫已经提前打过招呼,谁要是敢封驳高阁老票拟的旨意,那么不好意思,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遇到高阁老这头凶猛的藏獒,刚直不阿的汪汪队们,一下子变得乖巧可爱,一个屁都不敢放。 得知此事时,赵公子正在府上,给弟子们传授力学知识之‘郑玄-胡克定律’,即所谓的弹簧在发生形变时,弹簧的弹力和伸长量呈正比。 在西方,这是那位已经被赵公子剥夺过一项发明的列文虎克,于1678年发现的。但实际上,早于他1500年前,东汉的经学家和教育家郑玄为《周礼·冬官考工记·弓人》一文中的‘量其力,有三钧’一句作注解时,明确写道‘假令弓力胜三石,引之中三尺,驰其弦,以绳缓擐之,每加物一石,则张一尺。’正确地提示了力与形变成正比的关系,因此被赵公子毫不客气的命名为‘郑玄定律’。 他正待讲解一下郑玄定律在基础科学中的重要意义,唐胖子撒欢似的跑进来,激动的嚷嚷道道“公子下了,公子终于下了!” “本公子不是母鸡,不会下蛋。”赵昊翻翻白眼,作势要将自己发明的螺旋弹簧弹到唐胖子脑门上。 “是准许漕粮海运的旨意啊公子!”唐胖子赶紧配合着捂住脑袋,一脸小意道“旨意已经下到户部了,马部堂请公子过去一趟呢。” “是吗?”赵昊闻言大喜,他当然肯定会有这一天,却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他喵的,半年多都没搞掂的事儿,高胡子回来半天就给办了。不得不承认,人和人的差距实在巨大啊! 一高兴,弹簧不慎脱手而出,直中唐友德的面门。 唐胖子‘嗷’的一声,鼻子周围多了个红色的圆圈。 弟子们见状纷纷恍然点头,这下直观理解了,什么叫弹力和伸长量呈正比了。 果然是‘力如伸长’啊! 赵昊却顾不上讲解,赶紧让高武备车,直奔户部衙门,拜会马部堂。 其实高拱起复的事儿一定下来,大家就知道漕粮海运板上钉钉了。之前半个月多,双方就文书条款进行了反复的推敲,已然逐字逐句定了下来,只待朝廷下旨了。 是以赵昊到时,马森已经备好了一式三份的文书,和户部尚书的大印,只等他来签约了。 赵昊又将合约细细过目一遍,确认没再有任何修改后,便欣然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份对江南集团意义非凡的合约规定 一、未来的海运公司,将由官督商办。既由户部派专员监督指导,由江南集团集资组建,具体负责漕粮海运事宜,盈亏自负。 二、自即日起,江南漕粮改由太仓刘家港发运,由海运公司运至天津大沽**割。其海船不得入大沽河。 三、发运时除正粮外,江南官府要给付漕粮总数的四成,作为运费加耗羡。其中一半作为支付给海运公司的费用;一半作为自天津至北京等地的漕运运费,由海运公司代收。 四、任何漂没损耗,都由海运公司承担,与朝廷无关。为此,海运公司应于首次发运前,向户部预缴白银一百万两作为保证金。如果海运公司不能按时足额交割漕粮,户部可以直接从保证金中扣除。在海运公司未补足保证金前,户部有权叫停漕粮海运。 五、授予海运公司海上贸易之权,准其贩运南北货物,以弥补海运中可能产生的亏损。 六、在漕运受阻期间,海运公司必须承担一年不低于两百万石的漕粮海运任务。待到漕运恢复,可以按照朝廷的要求逐步降低运量,但不能低于一年十万石。 费这些鸟劲,其实赵昊要的就是第五条。 这一条的细则他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抠出来的。软磨硬泡、手段用尽,就差管马森叫爸爸了,才让他同意,在细则中规定,江南航运除了可将货物贩至沿海各省,还有权与大明的藩国贸易。 虽然没有明确条款禁止对日贸易,但朝廷的禁令对这份条约依然有约束作用。 不过这也比福建那边得到的条款好多了。福建只能开月港一处,江南航运却可以停泊在任何港口。月港贩运东西两洋的船数有严格限制,江南航运则没有任何限制。 虽然朝廷对月港的限制也是形容虚设,但终究不如江南航运来的名正言顺,规模也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了。 待马森用印之后,条约便正式生效。赵昊接过属于自己那一份时,激动的双手都有些发抖了。 真是太不容易了! 从筹划到今天大功告成,整整用了一年时间! 从他到昆山那一刻起,就已经在谋划着此事了。期间拜会了多少人,恳谈了多少次?多少次笑脸对人,受了多少憋屈。经过了多少妥协和退让?又遇到了多少困难和阻碍?甚至还付出了鲜血和生命…… 一切的一切,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价值。这艰难蹒跚的一小步,是决定赵昊和江南集团高度的一大步,更是推动大明进入大航海时代的关键一步! 从户部衙门出来,赵昊一颗心都要飞到海上去了。不过他还是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把该办的事情按部就班的办完。 他抬脚就进了斜对门的兵部,拜见兵部尚书霍冀。 霍冀也早就准备好了,授予海运公司不设期限的通关勘合符,凭此符可通行南北海域,大明沿海卫所不得阻拦。 通关勘合符无限期,只有在海运公司失去漕粮海运权利之后才会失效。 当然了,船队每次登陆时,除了携带货物要向官府缴税外,还要向当地的卫所缴纳水饷钱,作为大明军队保护船队的酬劳。 不过呢,鉴于沿海卫所‘作战任务繁重’、无法提供护航,所以兵部特许沿海卫所拨给海运公司一定数量的鸟铳火炮火药以自卫。但所有武器必须登记造册,严格管理,不得遗失,更不得携带下船,只能用于自卫,且到港前必须封存。 别说沿海卫所那些劣质的火器了,就是兵部军器局打造的枪炮,赵公子也根本就看不上。他缴纳这笔保护费换得特许权,不过为了自己的海警队能合法存在。 这一点很重要,从此以后,海警队就可以堂堂正正的存在于大海之上了。自己都名不正、言不顺的话,还谈什么上下一心、发展壮大? ~~ 也不知是这年代根本没有保密可言,还是北京城神通广大的人太多。当天下午,漕粮海运终于获批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四九城。 这下那些持有西山公司甚至卢沟桥公司股票的小股东们,全都疯狂了。那些一直持币待购的人们也全都疯狂了,涌到大栅栏的西山公司总部砸门,要求公司赶紧复牌。 在得到集团会在明日发公告,三天后复牌的消息,那些小股东便散了。他们只是想知道,这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没有人傻到会在这时候卖股票的。 那些想要购买股票的人们却连夜排起了长队,西山公司的股票买到就会大赚,连排十天队都值! 西山公司也连夜召开董事会,紧急讨论出公告内容。 翌日天不亮,西山公司门外便聚集了人山人海,好些人根本就买不起股票,纯粹就是来凑热闹,想要目睹这一历史时刻罢了。 看到外头人头攒动的样子,孙大午唯恐发生挤踏事件,根本没敢开门。他让人把告示牌挂在绳子上,从公司二楼的窗口系下去,就算是发了公告。 京城的富商百姓们仰着头,顶着刺目的阳光大声念道 “皇家西山煤业公司公告一,本公司与江南建材公司合资成立西山水泥公司,并于五月初顺利投产,已经成功展开销售。” “皇家西山煤业公司公告二,本公司与江南集团合资成立江南海运公司,并于昨日顺利获批漕粮海运业务,并蒙恩开展海贸、准贩货物于外洋。” “此二公告之具体细则,将于明日召开临时股东大会公布,敬请全体股东持证前往长公主殿下香山别院出席会议,听取董事会报告并投票。股东大会结束后,于本月廿日复牌。” “皇家西山煤业公司董事会敬告……” 念完之后,公司门前登时人声鼎沸。那些小股东们更是激动的一蹦三尺高,险些乐颠儿过去。 没想到非但传闻被证实了,还有投产水泥这个意外惊喜。双喜临门之下,真不知道股价会翻几番! “发财了,发财了!”小股东们欢天喜地的载歌载舞而去。 那些等着买股票的人们,这下愈发急坏了,纷纷拍着门吆喝要买股票!买股票!买股票! 孙大午在楼上,都能感到楼下地动山摇。无奈,只好再发了第三道公告。 ‘明日股东大会,将表决讨论‘一拆十’拆股方案,以及发行可转债方案,敬请期待。’ 前一个方案,西山公司已经搞过一次了,公众自然不陌生。 后一个,却是很多人没听说过的。还是有从苏州来的商人解释说,就是公司向你借债,除了相应的利息之外,还允诺如果不能按期还债,债权人有权将债务按约定价格变成公司的股票。 对于那些买不到西山公司股票的人来说,这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唉,可惜江南集团不发行股票,不然肯定更值钱。”那商人叹息一声,无限遗憾。 殊不知,江南集团根本不敢公开发行股票,那是要披露公司所有信息的。除非赵公子准备造反,否则他根本没那个胆儿…… ~~ 十八日,西山公司临时股东大会如期举行。 会议表决通过了若干决议 一、‘皇家西山煤业公司’更名为‘皇家西山实业集团’。 二、‘西山集团’与‘江南集团’、‘江南航运’以及内承运库合资成立‘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 其中,‘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由江南集团出资两百万两,占股五成。由西山集团出资一百五十万两,占股三成。江南航运公司整体注入总公司,占股一成;内承运库代表皇帝占干股一成,准许江南集团悬挂红底青龙旗,及黄底日月旗,并冠以‘皇家’二字。 此外,海运总公司所有高管,皆赐飞鱼服并锦衣卫百户衔,以便于行事——这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赵公子用三十万两润笔费买来的! 最后,拆股和可转债方案也都顺利通过……当然会通过了,拆股对股东大有好处,可转债也比增发更能保护现有股东的利益。当然会全票通过。 十九日,集团更名及拆股流程完成,所有股东的持股数扩大十倍,股价降为十分之一,总股本不变。 停牌前,西山公司的股价在五十五两,拆股后,每股便来到了五两五。 那厢间,卢沟桥集团也同样进行了拆股,每股股价来到了五两以下。 廿日,西山集团股票复牌,在双重大利好的刺激下,股价瞬间就从五两五涨到了十五两,依然没人肯卖。 直到股价接近二十两时,卖盘才开始出现,并在二十一二两处渐渐增多。 毕竟经过两次拆股后,西山集团的总股数已经来到一千万股了,流通股少说有几十万股了,成交自然活跃起来。 赵昊也趁机出了十万股,小小套现了两百多万两白银。没办法,西山岛的研究中心实在太烧钱了,总得找点进项……才不是大股东高位套现呢。 好在十万股听起来很多,其实就是最初的一千股,才占总股本的百分之一而已。 另外,西山集团发行的两百万两可转债,也顷刻间销售一空。其实京师的有钱人数不胜数,再多发一倍的债也能卖出去。但一来西山集团实在太有钱了,二来北方的股东还是偏保守了些。不愿意像江南那帮家伙,拿借人家钱当本事。 还是赵公子亲自劝说,他们勉为其难同意发债两百万两,专项用于组建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的一应开销。 隆庆三年八月初八,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于大沽口码头正式宣告成立,公司总部设立于上海县浦东。 【本卷终】 ps今晚没了,明天开新卷哈。 第一章 新港市 隆庆三年九月。 金风吹过耽罗岛,不知不觉中,便将汉拿山上的枫树、香樟等各种树木,染出了金黄、淡黄、浓绿交织层叠的丰富色彩。 漫山遍野的橘子红了,牛羊马肥了,庄稼也熟了,耽罗岛到了最令人愉快的收获季节。 岛上的李朝官奴婢和流人们,脸上也难得的挂起了笑容。尽管所有的收获都与他们无关,但到了这种时节,老爷们总会让他们吃上饱饭的。非但粗粮饭团子管够,甚至能在糙米粥里看到碎鱼肉,偶尔还能吃到一点熏马肉。 今年老爷们更是破天荒的,让他们吃到了冷面和大酱汤,这可是过年都吃不到的顶级美食啊。 据说是因为,天朝大人们在岛上租借了两片地方,要建造港口货栈什么的。非但支付了不菲的租金,还向岛上的老爷们大量采购各种物资,让他们都发了财。 这个猜测应该比较靠谱,因为站在汉拿山南麓往海边看,就能望见那道新起的长长的围墙。 不少在山上放牧的流人,都亲眼目睹了那围墙每天不断变高变长的全过程。比他们建造县城时的速度,快了一百倍! 当初重修那方圆只有四百丈的大静县城时,全县的下人们在工匠的带领下,整整花了一年多时间才修好呢。 这条十里长的城墙,却只用了一个月多,就已经横亘在他们的眼前了。而且比一旁的县城城墙,还高出一大截。 他们原本觉得,大静县城是除了济州牧城和王都之外,天下第三大的城池了。还一直为此感到很自豪。 现在,在那高高围墙的映衬下,伟大的县城一下子变得逼仄猥琐起来,让他们十分难过。 但很快,他们又因为这高高的围墙,重新爆发出更强烈的自豪感来。 虽然这伟大的城墙是天朝人造的,但我朝是大明的儿子,所以这城墙,也就等于是我们的了! 只是在自豪之余,他们也分外渴望能到墙里头看一看,天朝人到底在干什么。要是能像那些幸运儿一样,被选中到里头为天朝人干活,那该是多么幸运且荣幸的事情啊。 其实他们的自由只是被李朝老爷们禁锢了而已。那长墙上的三处大门,白天都是敞开的,门卫并不阻拦任何岛民进入。而且门洞旁的告示栏上,明明白白贴着,欢迎所有人来此合法经商、工作和定居。 哦对了,这里现在名字叫‘新港市’。 ~~ 长墙内的新港市,还跟繁华不搭边,只能说是个繁忙的大工地。 整个新港市内,有一万多名工人在辛勤的劳作。 施工的主力,是江南集团从崇明岛抽调来的工程队。他们既修过城、也筑过堤,经验还算丰富。而且最关键是已经融入了江南集团的体系,服从性和劳动的主动性,都是无与伦比的。 在这方面,赵昊的员工职级体系,发挥了巨大作用。数千临时工在报名时都得到许诺,只要他们好好表现,新港市工程完工时都可以转正。一旦转正,就可以享受到正式员工的福利待遇,医疗保障、年资晋升等等优越条件了,他们自然要拼命劳动了。 担任组长、队长的正式员工们也丝毫不敢大意,唯恐出了纰漏惨遭降级,甚至被开除。 在这个生老病死毫无保障的年代,江南集团为员工们提供的安全感,足以让他们甘愿为之付出一切了。 ~~ 除了大明的工匠,还有两千名李朝的官奴婢和流人,按照约定被送来为江南集团劳作。 从这些人踏进这道长墙的那一刻起,他们便是江南集团的海外雇工了。 ‘海外雇工’这名号,听起来很洋气,但无论是工资,还是福利待遇,都比从大明来的临时工低多了。 而且他们还要将收入的七成,上交给李朝的官府老爷。但这些官奴婢和流人,也已经知足的不得了了。 好些世世代代都是官奴婢的人,长这么大就没拥有过属于自己的收入。当他们干满一个月,从天朝大人那里,领到一摞小额白银券时,都不知道该怎么花。 负责管理这些海外雇工的大明员工们都看傻了,他们头一回知道,原来这世上还真有人不知道钱是怎么花的。 其实这些天朝来的员工们大惊小怪了。海外雇工们就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他们只是没法接受纸片片能当钱使而已。 哪怕是在大明江南一带,在乡下也有的是不认白银票的人。他们要是给这些海外雇工发铜钱的,你看他们知不知道怎么花? 大明员工们告诉这些可怜的李朝人,可以用这些银票,在新港市内的商铺内买东西,也可以到饭馆吃饭…… 不过目前岛上还没开设江南银行,所以暂时没法兑成银钱。 好在虽然新港市还是个大工地,街道市政都在施工中,但市内有近万名放在李朝绝对是高收入的大明工人存在。自然吸引了许多李朝商人,在此开设饭馆、商铺、澡堂、赌场、窑子之类…… 不过赌场开起来没多久就被清理了。赵公子特别指示,新港市要严打赌赌赌,非但公开设赌要禁止,地下赌场更是新港派出所严厉打击的对象。 这新港市可是李朝法律管不着的地方,市政厅仲裁庭就能直接判你死刑…… ~~ 那些李朝雇工听了天朝大人们的话,却依然不敢踏足本朝人开的店铺。 因为在别处,李朝人开的店,都是禁止他们这些贱民入内的。而且他们也不确定,本朝老爷们认不认这种小纸片。 于是他们便一窝蜂的跑到江南集团的食堂中,因为食堂里除了免费的供餐之外,也会出售一些水果肉类还有酒什么的。 当他们将手中的白银券,畏畏缩缩递给柜台后的天朝售货大妈时。售货大妈却不接钱,反问他们要买啥? 雇工们傻眼了,倒不是完全听不懂汉话。 事实上,他们中有一半是元朝和国初时,被流放过来的汉人之后,日常说的自然也是汉话。而且官奴婢们祖上大都是李朝的高官,就算到他们这一代,没法在课堂上精研汉语了。但耳濡目染下来,至少也能粗通汉话的。 “能买什么?”他们确实是没买过东西。 “只要钱够都能买。”售货大妈指着身后货架上的标签道“一只烧鸡二十文,一斤酱牛肉三十文,一斤猪头肉三十文,一斤牛杂碎十五文,一斤猪下水也是十五文,猪大肠八十文……” 此外还有各种海产品,因为都是附近打上来,所以十分便宜。 至于酒水,从大明运来的黄酒、白酒贵,本地的浊米酒贱……但总之都在合理价格内,这本来就是为了改善员工伙食的地方,又不是为了赚钱,自然物美价廉,很是实惠了,基本上每天都能卖光。 李朝雇工们虽然手里的钱不多,只有个两三百文的样子,却也可以买上十几只烧鸡,或者三十条熏鱼了,足够他们改善家里原本十分清苦的生活了。 当他们颤抖着递出白银券,换来之前就是过年时,也不大可能吃到的烧鸡、熏鱼、米酒时,李朝雇工们一个个如坠梦里。 直到有人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哇得一声哭了出来,他们才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忙把剩下的白银票小心贴身收好,又把买来的吃食揣在怀里,奔回县城和家人享用。 ~~ 夜晚,大静县城外的村子里,低矮的茅屋中亮着一点如豆的灯光。 一个雇工的老婆和两个孩子围着他买回来的烧鸡,目瞪口呆已经半晌了。 “吃啊,愣着干什么?”那叫车珠子的雇工摸着俩儿子的脑袋道“这就是你们爷爷说的烧鸡。” “我在姜把总家干活的时候,见他们吃过。”他老婆也一脸震撼道“我在旁边看了半晌,想看看让姜把总良心发现,赏一点鸡头鸡爪带回来给孩子尝尝。” 说着,她耿耿于怀道“欸西,结果他一家人吃的,比狗啃的还干净!” “哈哈,不用羡慕他了,咱们也有的吃了。”车珠子豪气顿发,把两个鸡腿扯给双胞胎儿子车战和车震吃道“要记住这是阿爸给你们赚的!” “嗯!谢谢阿爸!”看着俩儿子崇拜的眼神,车珠子感觉自己太了不起了。 官奴婢中能娶妻的就寥寥无几,更别说生孩子,吃烧鸡了。自己简直就是宇宙第一官奴婢……哦不,我现在是天朝上国的雇工了,呼哈哈哈! 车珠子又美滋滋的想到,队长还告诉他们,等将来他们转正为海外员工,工资将升到每月一千文。而且他们和官府的分成也会变成五五开。也就是意味着,他们每月可以挣五百文了。 如果能一直为公司努力付出,将来甚至有机会入籍大明,二转为江南集团的正式员工。到时候,他们就可以彻底摆脱李朝官奴婢的身份,成为天朝上国的一份子了。 到那时,辛辛苦苦赚来的工钱也就再也不用分给李朝老爷们……哦不,那时候自己就是天朝大人了,他们还是屁的老爷! 第二章 公子驾到 车珠子再次暗暗给自己鼓劲儿,一定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拼命干活,好好跪舔天朝的领导,争取早日一转、二转,一定要让车战和车震摆脱贱民的身份,成为高贵无比的大明人! 想到这儿,他的眼泪都下来了,人生的际遇果然说不清楚啊。老车家在沦为奴婢三代后,终于有机会翻车……哦不,翻身了! 一念至此,车珠子激动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粗瓷瓶,那是他花了好些钱买的一小瓶天朝酒。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酒,但看瓶子上贴着个‘酒’字的标签,就知道肯定是天朝美酒错不了! 今天这日子,必须有酒! 啵得一声,拔掉软木塞,一股浓烈的气味扑鼻而来。车珠子不禁大赞道:“天朝的酒就是浓郁,跟咱们那些掺了水的米酒完全两码事。”虽然他连掺了水的米酒也没怎么喝过。 说着满脸享受的呷了一口,登时脖子一缩,呲牙咧嘴,脸也皱成了菊花。 “怎么这么酸?!” “你认错字了,这是醋不是酒。”他老婆拿过那粗瓷瓶一看上头的贴纸,不禁笑了。她在姜把总家做饭,这上头的‘醋’还是认识的。 车战和车震也笑成一团团。 “我说买酒了吗?”车珠子闹了个脸红,为了维护在儿子面前的尊严,他吹胡子瞪眼道:“我买的就是醋!老子现在是事业上升期,怕酗酒误事,耽误了前程知道吗?” “那你还说‘怎么这么酸’?”他老婆千宋一却是个憨直人,依然不依不饶。 “我是在感叹,天朝的醋都酿的这么好!”车珠子挺着脖子强词夺理道:“你看看,天朝的醋也比你国的醋酸多了!我天朝真是太厉害了!” ~~ 翌日天不亮,车珠子便一骨碌爬起来。饭也不吃,胡乱摸把脸就穿好集团发的深灰色号服,朝距离最近的新港市大门奔去。 一边跑,他还暗自得意,亏着昨晚喝的是醋,要是喝了酒,说不定今天就会误事。看来在转正之前,还是彻底戒了酒吧。 虽然他这辈子也没尝过几滴酒。 新港市的大门刚刚打开,车珠子朝开门的天朝大人们点头哈腰,阿你马赛要。 目前守门的还是新城派出所的警员,得等到从本地人中招募的治安队员训练出来后,他们才能解脱。 警员们搜过身,确认没有携带武器之后,便放他进去市内。 车珠子小跑着赶到了新港城劳动营内,起床的锣声也敲响了。 他便和其他负责放饭、监工的李朝雇工们,挨间屋粗暴的吆喝起来: “拆铺啦!起来了!” “妈的,还躺着,猪猡!” 在他们的吼声和棒子的威胁下,屋内的大通铺上,十几个矮小的日本男子被吆喝起来。打哈欠叹气、收拾床铺、穿鞋小便,虽然明显还没清醒过来,动作却一点都不慢。 之前就说过,童主任开创的劳动营里,规矩是很森严的。起床吃饭、离营上工都有严格的时间限制,个人和集体卫生也要求的十分严格。 虽然童主任不在这边,但有手持他亲授的‘精神注入棒’的李朝雇工们监督,标准是绝对不会放松的。 车珠子拎着精神注入棒,在他当工头的营房中来回巡视。他这辈子都是让别人欺负被别人管,还没欺负过别人管过别人呢。这下可算过了瘾了。 稍有不顺眼,他就一棍子抽上去,骂骂咧咧道:“磨磨蹭蹭的,等太阳上山吗?!” 像车珠子这样的工头,在新港市有两百个。片刻之后,他们就像赶小鸡似的,把各自管理的日本劳工,全都撵出营房。 这些李朝监工之所以,敢对人数远多于他们的日本人这么横,是因为高处望楼上,有天朝的警员在持枪警戒。还有警犬,汪汪! 放饭的李朝雇工,给每个日本劳工发了两个饭团子,就算他们的早饭了。 然后这些日本劳工一边吃着麸子比粗粮还多的饭团子,一边排队朝着尚未完工的海边围堰走去。 经过三个多月的艰苦劳动,此时整个劳动营的日本劳工人数,居然不减反增到两千人。 当然不是他们会无性繁殖,而是海上保安队又抓了一千多俘虏。 都是这段时间王如龙率队从东边的日本海岛上抓来的倭寇。 六月份,赵昊离开加波岛时,吩咐王如龙这段时间不要停止对三岛倭寇的打击力度,同时注意搜集情报,并适当放回几个俘虏,把自己要在九月份荡平平户城,彻底消灭松浦党的消息带回去。 秉着赵公子的指示,这两月来,王如龙扫荡了济州岛以东,平户岛以西,北至对马岛、南到五岛群岛,大大小小几十个日本岛屿。 他带领五艘乌尾船,搭在了三百名陆战队员,凭着船坚炮利,不知收拾了多少海贼。 那些小股海贼根本不是海上保安队的对手,几轮炮一轰,船就散了架。几排枪一打,没死的倭寇就全都抱头蹲地,直接被抓了俘虏。 后来,日本人被折腾的实在受不了。北九州的几家大名,什么松浦、大友、有马、后藤、宗家联合起来,又组成了一个一百多条船的舰队,苦心孤诣的设下包围圈,想要与王如龙的船队决一死战。 哪只王如龙中伏之后,居然毫不在意,下令火力全开、挂起满帆突围。枪炮隆隆声中,五艘全速冲锋的乌尾船,直接碾碎了拦路的几条关船,转眼就突围扬长而去。 日本人的船队,只有安宅船有帆,基本全都靠划。追了没多会儿,船速就越来越慢,只能眼睁睁看着满帆急走的乌尾船队扬长而去了。 经此一役,北九州各藩彻底丧失了,在海上应战的勇气,只能各自紧守门户,保护好老巢,顾不上保护外岛上的地头们了。 既然如此,王如龙也就笑纳了。他一个岛一个岛的搜刮过去,不管是平民还是倭寇,只要是青壮年,他一个都没放过,统统都抓回来做了苦力。 反正这些人不是真倭就是匪属,基本不会抓错。 就是抓错了又怎样?倭寇荼毒大明沿海几十年,也从没分平民和官军嘛。要不是人不能跟禽兽一样,王如龙早就下令全都杀光烧光抢光,稍泄心头之恨了。 俘获的日本平民都在这边新港市的劳动营里做工,但他们还不是最惨的。因为新港市政厅宣布只要干满一定年岁,就可以放他们自由……虽然这个年岁有多长,至今也没个说法。 最惨的是那些上过战场的武士、浪人、海贼之类,统统都被认定为倭寇,丢到耽罗警备区的工地,从事无期劳动去了。 估计这辈子都要给江南集团当牛做马了。 什么?江南集团怎么区分平民和士兵?很简单,日本要上战场打仗的人才会髡头,起先是为了受伤后方便救治,后来这狗啃一样的发型,就成为了一种的身份的象征,美其名曰‘月代头’。 而平民只是将头发扎起来,并不髡发。 是以是兵是民,一目了然。 ~~ 车珠子驱赶着日本劳工,来到海边工地时,发现这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他看到派出所的所长大人,亲自带领警员们在海边警戒,不许任何人靠近才修了一半的码头。 “有大人物来视察啊。”车珠子的弟弟车前子,也带着自己手下的劳工过来了。 “嗯。”车珠子点点头,高高在上的所长大人亲自在外围站岗,很显然是来了什么天朝的大人物。 “把劳工带到那边去等等。”负责指挥他们的大明员工,走过来发号施令道:“等警卫撤了再上工。” “哎哎,好嘞好嘞。”车珠子几个点头哈腰,前者又主动提议道:“要不让他们先去那边装沙袋吧。” “成啊。”大明的员工不禁苦笑,这帮李朝雇工是真怕闲着日本劳工啊。 这世上,怎么会这样的绝配呢? 不说这边挖沙子的日本劳工,单说那道新港派出所组成的警戒线之内,还有一道海警总队陆战队员组成的警戒线。 其内,还有一队清一水外罩黑色高领斗篷,头戴黑色帽儿盔,脚踏黑色长筒皮靴的护卫,组成了第三道防线。 这些护卫的装束十分简洁,却又透着威严高贵。单单站在那里,就让人生出凛然不可侵犯之感。他们并不属于江南安保集团序列,也不在未来耽罗警备区之列,而是赵公子的专属卫队。 完成了在京城的所有工作之后,赵昊终于重返耽罗岛了。 第一站就是视察新港市的施工进度。 这新港市人员出入自由,附近还有那么多日本劳工,唯恐赵公子有个闪失,所有人都如临大敌! 在这里迎接他的,有上个月方赶来上任的首任市长唐友德。 跟唐友德同时赴任的耽罗警备区副警务委员兼加波岛水警局局长主角。 以及全罗右道水军节度使朴成性,还有被丢在新港市两个月的金熙善金翻译。 ps.两更写到现在,眼花了,明天再写吧…… 第三章 戚将军伤了 赵昊是九月初一离开京师的。 路过大沽口时,他视察了一下天津港工程进度。只见五条粗石混凝土的栈桥,就像一个张开的手掌一样,从岸边延伸向宁静的港湾。 渤海湾是个内湾,风平浪静,对施工十分有利。前后四个多月,码头的主体工程已然完工了。 码头一侧,成排的粮仓和货栈也已经修建完毕,工人们在紧张的打扫收尾。再过几天,第一批正式海运而来的漕粮,就要到天津港了。 到时候会举行隆重的到港仪式,户部尚书马部堂,和新任的河漕总理潘中丞,都会来参加。 不过赵昊不打算等了,他虽然忝为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的一把手,但在这种场合露脸,只会让大人们平添尴尬。 大人物们要的是个面儿,私下里对他赵公子怎么舔,那都不是事儿。可大庭广众之下,还真是拉不下那个脸呢。 于是赵公子准备在胡守仁那里,跟戚继光见个面就出发了。 此番再见,戚继光终于恢复了大帅的风采,器宇轩昂、挥洒自如,调门都高了几分。跟之前那位被整得晕头转向,谨小慎微的戚将军,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他如今是蓟镇练兵总理兼总兵官,蓟州、昌平、保定的官兵都受他节制,顶头上司蓟辽总督是他的伯乐谭纶,负责军事的大学士,是他的恩主张居正。戚继光终于彻底没有了掣肘,可以大展拳脚,干一番事业了。 当然现实的问题不会只靠精神就能解决,还得绞尽脑汁想办法。 戚继光这个蓟镇总兵,主要防范对象是辽东的朵颜三卫和瓦剌残部。他遇到最大的难题之一,就是敌人都是骑兵,而明军以步卒为主,是以只能被动防守。而且他赖以成名的鸳鸯阵,也在来去自如的蒙古骑兵面前丧失了威力。 戚继光发现,在北方作战时,对火器的依赖远超过在南方抗倭。然而大明的火器完全不足以让士兵信任。 大炮机动性差,无法野战,而琳琅满目的火铳非但容易炸膛,且通常五十步内才有杀伤力。士兵们慌乱之下,往往在射程之外就开了火,再装填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鞑子骑兵冲过来…… 唯有仿造的鸟嘴铳射程够远,但发射步骤繁琐。士兵在训练时还好,一旦上了战场,面对铺天盖地的骑兵冲锋,登时就会手忙脚乱,往往打不了两枪又被骑兵贴脸……他们手里重金打造的鸟嘴铳,便成了烧火棍。 为了改善这个问题,赵昊受张居正委托,以内阁之委员,督导南京工部军器局改进火器。他这才能名正言顺的从南京军器局抽调熟练工匠,在西山岛成立火器研究所,名正言顺的造枪造炮。 虽然他造的量着实大了点,隆庆式定型一年来,已经造了整整三千支,而且是标准化生产,零件可互换那种。 火器研究所不能总占朝廷便宜不出成果吧?何况赵昊也真心实意想助戚家军一臂之力,早日平定北疆,让大明百姓少受点罪。所以这次见面,他专门让人准备了一百条隆庆式步枪,送给戚继光。 这种自产的初代燧发枪,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对朝廷保密,不然也不会命名为‘隆庆式’。何况也根本没法保密,保安队已经基本完成了换装隆庆式,难保会流出去几杆。到时候让朝廷问起来,事情反而大条了。 ~~ 戚继光果然识货,马上抄起一条隆庆式来到屋外。按照赵昊所说流程,接过一枚纸壳定装子弹,用牙咬破弹尾,将火药倒进引药锅,扣上锅盖。然后拔下通条,将子弹送入枪管,用通调压实。 收通条,举枪,瞄准,射击! 嘭地一声,百步之外的柳树上,掉下一只可怜的小家雀,都被打得没了鸟样。 但戚继光并不停止射击,继续重复上述的动作,直到连打了五枪,整个院子都白烟弥漫了,他才一边收枪清膛,一边赞道:“好枪,省了两个步骤,比鸟嘴铳快不少。而且一枪打不响,还可以再次击发,这是极大的提升。而且下雨应该也能发射吧?” “大帅真是慧眼如炬,这枪确实不惧风雨。”赵昊笑着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瞥了下戚继光的左边额头,那里有几道抓痕。 戚继光何等警觉,马上发现自己刚才为了方便瞄准,下意识将乌纱大帽往上推了推,露出了难言的羞耻。 这时候再往下拉也欲盖弥彰了,便干笑着掩饰道:“猫抓的。” “哦,这样啊。”赵昊点点头,表示自己信了。 “唉,没必要瞒着兄弟,哥哥家的葡萄架倒了。”戚继光苦笑一声。 “唉……”赵昊陪着叹口气,一脸感同身受。 “哼,夫人也太过了!”胡守仁早就憋不住了,见大帅终于把事儿挑明,便嚷嚷道:“男人嘛,哪个没得三妻四妾?大帅如今也是堂堂左都督,正一品的大员了。纳个妾还得养在外头,整天跟做贼似的,弄不好就得被打一顿!” “这个这个……”戚继光瞪一眼胡守仁这个大嘴巴,老脸通红对赵昊解释道:“老弟别听他瞎说,哥哥我不是好色,跟夫人感情也很好。只是,唉,为了延续香火,迫不得已啊……” “大帅的世职,总要有人继承。”赵昊点点头,表示理解。毕竟连海瑞穷成那样,为了生儿子不也得纳妾? 不过这两位,还是不要放在一起比较的好。 他记得戚继光会有五个儿子,全是瞒着正室夫人王氏在外面偷偷纳妾所生。而王夫人一直到儿子们都长大了才知道此事。 戚继光晚年,在献给列祖列宗的《祝文》中,说自己为了延续戚氏后代,‘乃出奇计,苦心万状。’可见为了此事,没少斗智斗勇、忍辱负重。 不过海瑞说,他无奈奉母命纳妾延续香火,赵昊是信的。毕竟韩氏长得越是不咋地。 但戚继光说,自己只是为了延续香火,赵昊却是不信的。 因为嘉靖四十二年,戚继光就背着妻子纳妾沈氏。但一年之后,沈氏仍没给戚继光生子,戚继光遂再纳一妾陈氏。陈氏一连给戚继光生了三个儿子,即戚祚国、戚安国、戚报国。后来沈氏也生一子,戚继光取名为戚昌国。 换言之,戚继光如今已经有四个儿子了,根本就不用再担心香火问题了!可他今年又纳了第三房小妾杨氏,就不好再往封建礼教上推了吧? 好色你就直说吧,有什么大不了的。呃,对戚继光来说,好像还真有大不了。 据说戚继光的夫人王氏,出身高贵、武艺高强,性烈如火,打起老公来从不手软。管你是不是民族英雄,让你跪搓板就得跪搓板,说抽大耳瓜子也绝不手软。 清官难断家务事,赵公子明智的选择缄口不言。只听胡守仁还在那愤愤道:“这次非得好好教训下夫人,不如下次让弟兄们全副武装,一起开到大帅家里去,展现一下大帅的权威,让她知道大帅是凛然不可侵犯的!” “胡闹台……”戚继光心说这什么馊主意啊?你们到时候拍拍屁股走了,老子还得跪搓板。他赶紧打住这个羞耻的话题,指着枪管上的卡口问赵昊道:“这一圈凹槽是干什么用的?” 赵昊便忍住笑,从高武手中接过一柄尺许长的短刃。那短刃没有刃柄,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跟枪口差不多粗的尾环。他将那短刃往枪上一插,咔嚓一声,尾环便卡在了枪口上,刃尾则顶在了护木上。 “妙哉!”戚继光登时眼前一亮,火枪手近战不能的问题,就这么简单的解决了。 他挥舞着加了刺刀的隆庆式,做了几个突刺格挡的动作,虽然肯定不如长矛顺手,但绝对可堪一用了。 戚继光对此深表满意,好像对他来说,刺刀比燧发还要重要。当即表示一定要给所有鸟铳配上刺刀。 ~~ 戚继光十分感激赵昊带来的礼物,相信他的发明对官军战斗力的提升,会大有裨益的。 只是在戚继光看来,这隆庆式的燧发装置还是过于精巧了,以工部兵仗局那帮工匠的尿性,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仿制出来。而且就算仿制出来,怕是也无法达到原枪的水准,所以还是给鸟铳加刺刀,效果更立竿见影一点。 赵昊对此并不意外,任何新技术的引入,都会遭到旧有观念的抵触。哪怕是戚继光这样的军事天才,也不可能一瞬间就认识到这一革命性的发明,将彻底改变战争的形态。 事实上二十年前,法国人马汉便已经发明出这种撞击式燧发枪,但许多法国将领反对装备燧发枪,理由是,‘火枪当然要用明火点燃,燧石冒出的火星怎么能点燃黑火药呢?’ 直到几十年后,他们在西班牙的燧发枪下吃了大亏,才放弃对火绳枪的执念。到了十七世纪中叶,欧洲军队才彻底淘汰火绳枪,全都换装燧发枪,然后一直用到了西元1848年。 当年英国鬼子发动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所列装的褐贝斯步枪,本质上跟隆庆式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前装滑膛、定装子弹、带刺刀的燧发枪。 赵昊把这样的武器给到大明,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要是还打不过鞑子,那就真的是体制问题了…… 其实体制问题也是伪命题,归根结底还是战力不行。 南无加特林菩萨,六根清净大管子,什么李闯野猪皮,统统都能打成筛子。 第四章 视察 完成了张偶像交代的任务,赵昊便启程赶往耽罗岛。 出海不久,就遇到了金科带着三艘乌尾船前来护航,今日一早抵达了新港市。 船队停泊在新港修建了一半的码头上,唐友德、朱珏、朴成性等人早就翘首以待,热烈欢迎公子前来视察。 一路上风平浪静,赵昊休息的很好。他在带着浓浓泡菜味儿奏乐声中,精神抖擞的走下木质舷梯。与众人寒暄之后,顾不上休息,便兴致勃勃的视察起自己在海外兴建的第一座城市来。 他指示唐友德,新港城是样板城。未来集团还会在海外,兴建许许多多城市,到时候都要学习新港城的经验和教训。所以必须要以建立标准的严格心态,来营建这座城市,给后来者打个样儿。 为此他还诱惑老唐,将来可以考虑在市政厅前的广场,给他竖个雕像,铜的那种。 “那咱可得减肥了。”唐胖子闻言笑开了花,拍着自己的肚皮道:“不然废铜啊。” “哈哈哈,没事儿,空心的。”赵昊哈哈大笑,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他就是稀罕唐胖子。 “哎啊,公子就是套路深啊。”唐友德不禁苦笑道:“那也得减减肥,瘦一点好看。” “让雕像师父给你雕瘦点儿不就结了?”一旁的朱珏笑道。两人在西山公司就是老相识,此时成了搭档,自然更加稔熟了。 “嘿,好主意。”唐友德闻言大喜道:“那还得让他整的英俊点儿。” “行了,先别想那么远。”赵昊站在码头上,看这儿的工程进度,怕是年底都不能完工。“赶紧先把码头建起来,才好迎客啊。” “哎呀公子,这个急不得。”唐友德闻言皱起脸道:“耽罗岛风大浪大,南边加波岛又太小,完全没有遮挡作用。老牛说必须要在码头外围,修一道长长的防波堤,好挡住波浪入侵,让港内有足够的水深,哦对,还有平稳的水面,才能满足各种船只停泊、装卸货,出入港,这些基本功能。” 老牛就是牛长老牛逸群,他是崇开司的副董事长,这次带队来耽罗岛施工的也是他。沙船帮的三沙码头就是当年老牛带人建的,他还带人修了一冬海塘,这方面有丰富的经验了。 因此岛上新港市、耽罗警备区两处工地,都是由牛逸群负责码头建设。不巧,老牛昨天去了东边,所以今天没见着。 “防波堤不好修啊。”唐友德接着介绍道:“得趁着退潮的时候,先下个木笼子,然后把笼内填满石头。笼子外头钉上好几层木板,再用沙袋堆在木笼在堰壁外侧,做好防水。然后把围堰中的水抽干,这才能开始版筑混凝土。围堰建不了多大,只能日拱一卒,慢慢的往海里修。” “好在港外有长长的礁盘,与岸边平行,正好可以充作围堰的地基,不然这活根本没法干。”朱珏笑着接话道:“想来公子当初,就是看到这里可以借助地利,才会选择此处开埠的吧?” “哈哈,有这方面考虑。”赵公子毫不心虚的点点头。毕竟他上辈子在这里坐过游艇,对这个耽罗岛最南端的港口印象十分深刻。 好像是叫慕瑟浦港之类的吧?不过无所谓了,反正再也不会叫这半土不洋的破名字了。 后世这里的港口,就是在本来便存在的礁盘上,筑起了宽阔的防波堤。而且防波堤内侧还兼做码头,这样整个港湾一圈都能泊船,差不多能提供大几百个泊位。 后期再在港湾里建几座栈桥的话,轻松就能同时停泊上千条船,足够供一个繁华的商业城市之用了。 而且南边几百米,还紧挨着另一个天然港湾,可供日后扩建所用。只是赵昊估计,几十年内是用不着的。 不过从长远来讲,当然是有比没有强了。赵昊正是看中了这里的巨大潜力,才会选择永久租借这里的。 ~~ 码头是百年大计,确实急不得。 再说,跟日本那边还在交战状态呢,年内是甭想开展对日贸易了,所以赵公子也就不催了。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了码头。 待警卫撤走,那边车珠子等人赶紧挥舞着‘精神注入棒’,驱赶日本老公扛着沙袋上码头。 “快点,落潮了!再磨蹭别想吃午饭!” “给我加速,懒种!” 李朝监工们的吆喝声响彻码头。虽然面目有些可憎,但被抓来的日本劳工哪有什么劳动积极性?全靠他们的大吼大叫、拳打脚踢注入能量,才能保证进度。 这么不和谐的画面,唐胖子自然不会让赵公子看到,已经带着他走到了距离码头五百米的新港堡工地。 此时太阳高高升起,工地上热火朝天,工人们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忙碌着。李朝雇工们从码头旁的备料场,用独轮车推来一车车水泥、砂石等建材,再用滑轮吊到脚手架上,供天朝的工匠们取用。 唐胖子拿来藤编的安全帽,赵昊却摇摇头,大工地有什么好看的,脏死了。 但赵公子自有一番说法:“现在就是个雏形,有什么好看的?咱们去高处还能看个轮廓。” 唐胖子太了解赵公子的脾气了,马上让人备车,载赵公子来到北面的长墙上。 说是围墙,其实跟大明在辽东修的边墙差不多。而且更高更结实……毕竟是底宽两米三,顶宽一米四的粗石混凝土墙,在可见的未来内,除了天地之威,估计都没人伤害到它。 墙上每隔百米还设有宽大的望楼,并预留了炮位,随时都可以将这里武装起来,成为抵御敌人进犯的第一道防线。 赵昊登上一座望楼,从高处看向那新港堡工地,一个八边形的轮廓便清晰可见了。 刚说过,赵公子要把这里当做未来诸多海外城市的典范和试验场,因而投注了大量的心血。 这‘新港堡’就是他结合大明的围屋和西方棱堡的优点,亲自操刀设计的。在居安思危方面,大明朝就没有比赵公子更慎重的。 俯瞰图上,八角形的中间是一个超大的正方形围屋。八个角的突出部,又让围屋从凸多边形变成一个凹多边形。这样的改进,使得敌人不管进攻新港堡的任何一点,都会暴露在多面火力的夹击下。配以混凝土所制的主体结构,完备的射孔和炮位,以及环绕在外的护城河,在这西元十六世纪的耽罗岛,绝对堪称固若金汤了。 赵昊给新港堡制定的目标是,在外援断绝的情况下,承受上万名敌军的残酷围攻,一年不陷落。 虽然目前看来,赵公子纯属小心过度。李朝人怎么会进攻新港市?那些倭寇海盗佛郎机人,也没这个实力来攻啊。 但赵昊坚信,自己的小心绝非多余。因为他十分清楚,自己处在一个太平年代的末尾,天崩地裂的十七世纪就要呼啸而至了。 到时候,大明天地变色、山河破碎,海洋上的欧洲列强和大海盗们,实力强过今日百倍。孤悬海外的新港城,要是没有这点自卫能力,到时候只会成为别人的美食而已。 其实不用看那么远,单单二十年后,三十万日本军队将大举入侵朝鲜。在能预知此事的情况下,换了谁都得提前做好准备吧? 赵昊的打算是,如果自己对日本的攻略,无法达到预定成效,他会把整个新港市都堡垒化的,而不是单单只建个城堡那么简单。 这些话,没法提前跟下面人说。他只能留在心里,按部就班的按自己的节奏来。 ~~ 当然新港堡也不单单只是个军事建筑,它还是整个新港市的行政管理、商业仓储中心。 未来的市政厅、耽罗商会、仲裁庭、监狱、军火库、银行、派出所、贵重品仓库等一系列核心机构和重要建筑,全都会设置在这里头。 好在新港堡够大,仅正方形的围屋,便有足足三百七十五亩地。八个棱角的土地加起来,差不多又是个三百来亩。有四个大静县城那么大了,比济州牧城还大三分之一。 说是新港城也一点不为过。 但赵公子秉着高调做事、低调扬名的宗旨,坚持说它不是城是堡,所以新港城也就成了新港堡。 其实这种名义上的降格或异化,在赵昊的体系里比比皆是。毕竟没人比他更信服,太祖皇帝‘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祖训了。 比如他的军队叫保安队,最近才升格为警队。新港不叫新港县也不叫新港府,而是叫新港市。 市在后世是个好大的行政单位,但在这年代只是集市的意思,比如唐朝洛阳的东西市。比如晁天王攻打的曾头市,则是县城之外的贸易集散地。在本朝也是同样的意思。 所以唐友德这个市长,在后世人听来好大的官儿,但在本朝人看来,就是个寨主而已。 因此当初唐胖子还有些不愿意来,他在西山公司当财务董事,交往的都是京城达官贵人,那叫一个人生得意啊。赵公子忽然就把他发配到这孤悬海外的耽罗岛上,当一个小小的寨主,唐胖子自然要哭的。 ps.节前乱七八糟事情奇多,就两更吧。明天一定三更。 第五章 市政厅 赵昊只能勉励他说,你可以想想曾弄嘛。你俩都算外国侨民,人家曾弄是卖参的人,你是犯贱起家……哦不,贩南货起家的人,大家可谓旗鼓相当。 人家曾弄一个小金人儿,能霸占了宋朝的村坊,建起方圆数百里,人口众多、军马过万,扎下五个大寨,无人敢惹的曾头市。不比个知府还风光? 你还有本公子做后盾,怎么就不能也扎根异国,做大做强,成为当地的一霸?让牧使都听命于你,成为收复耽罗的大功臣? 唐胖子这才同意了。 其实他也就是跟赵昊撒撒娇,想要多上镜而已。唐友德心里很清楚,赵公子志不在朝堂而在海外。 赵昊统合江南,不过是为了能更好的在海外发力。至于在京城的经营,其实也为了减少掣肘,也有扯大旗、作虎皮之意。 从做生意的角度讲,他也能理解赵公子。什么是做生意?就是买低卖高。把在甲地便宜的东西,卖到价格高昂的乙地,赚取差价,这就是做生意。 他贩卖南货是如此;海上贸易是如此;公子扯着朝廷的虎皮,经营海外也是如此——天朝上国的招牌在国内不值钱,在海外超值钱。公子就是要低价从国内买到这个招牌,然后在海外高价变现! 这可是拿天朝上国积累了两千年的金字招牌,变现的大生意啊!打死唐友德他也不愿意缺席啊! ~~ 于是唐友德扭扭捏捏接受了赵昊的任命,担任了新港市的首任市长。 按照赵公子亲自制定的《新港市管理条例(暂行)》之规定,市长为新港市的行政首长。任期五年,可连任一次。其职责为领导市政厅全面工作,奖惩任免参事外的市政厅职员。 而市政厅的职责是,保证新港市稳定、自由、开放的环境,促进新港繁荣。 具体来说,市政厅的头号任务就是收税——征收关税、商业税和居民税。 关税针对的是进出口商品,但对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的进出口货物免税。说白了,就是收李朝商团的税。税率为十税一。 商业税的对象是在新港市内开展经营活动的商铺和商人,税率为二十税一。 至于居民税,则是对定居新港市内的住户征收,每户每年定额一两。 税收是个好东西啊,不收税谁还搞什么城市建设啊? 哦不,应该说是,不收税怎么搞城市建设啊? 而且按赵公子的说法,通过税收获得收入只是一方面,还可以由此建立与市民的羁绊。毕竟轻易得来的没人会珍惜,只有让居民和商铺付出了成本,他们才会真心守护这座城市啊! 好吧,这么说太恶心了。不过确实可以通过税收的方式,让市民服从管理,保持人口稳定以及精确掌握城市的经济状况。 看吧,收税这么多好处,哪怕赵公子不为赚钱,也得好好收税啊。 当然没人会主动缴税,所以市政厅下设了税务处,由税务官率领税务稽查队负责强制征税。 而且虽然新港市欢迎任何人来工作居住,但你想在此经商、置业,都必须持有连续的完税证明。 为了让新港市早日繁荣,开埠第一年是免税的,购房置业也不需要完税证明。 一年以后,胆敢抗税者都会被投入监狱中,接受仲裁庭的审判,轻者罚款驱逐,重者劳动改造。 监狱是必不可少的暴力机构,没有监狱就没有秩序。 仲裁庭是城市不可或缺的裁决机构,不然各种纠纷无法处理。因为城市规模有限,机构尽量精简,所以仲裁庭还兼具司法职能,全称为‘仲裁与裁决庭’,非但要处理民事纠纷,还要处理刑事案件,十分的重要。 仲裁庭在裁决案件时,大体参照大明律法体系中的《户律》和《刑律》部分,至于《吏律》、《礼律》之类,小小一个新港市,既用不着,也没必要遵守。 赵公子跟老爷子还有郑若曾经过反复讨论,依照《户律》及相关集解名例,草拟出一部《新港市民政管理条例》,对新港市的人口户籍、田宅赋税、商业外贸、市场秩序等有关社会经济和人身关系内容的立法。 他的《民政管理条例》与《大明户律》的区别还是蛮大的。首先,他严格限制了私人土地田宅拥有量,以惩罚性税率,打击大财主大商人兼并土地。 大明或者说任何王朝都毁在土地兼并上,土地兼并更是他发展的工商业的大敌,赵昊对此深恶痛绝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在自己说了算的地方,从源头上掐死这种人类之癌。 他在《民政条例》中明确表示,因为新港市的土地,都是江南集团租赁而来。故而想在新港市拥有土地者,只能长期租赁,无法永久购买。 而且他规定,耕地以十亩为一单位,非耕地以半亩为一单位。市民只需每年象征性的缴纳一定租金,便可长期租赁一单位的耕地和一单位非耕地。租金按照地段有所不同,但都只有正常水平的十分之一,租期却可以长达年。 这种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的搞法,当然会大大抑制有钱人兼并的冲动。 而且赵昊还规定,每户每多租赁一单位,每年就要多缴纳一倍的土地税。 即是说,多拥有一单位土地,每年要交两土地税。多用两单位就是两。三单位就是两,四单位两,五单位两……这样占地三亩的大宅子,每年只用交两土地税,有钱人还能承受得起。 但你要想搞个六亩的园子住住,每年就要交两的土地税,七亩的就是两。这谁遭得住啊? 对耕地也是同样道理,既照顾了有钱人对土地的需求,又抑制了过分兼并。 还有最重要一点,所有人都要一体纳税。无论士绅富商,还是江南集团的高官,没有人可以享受免税,就是赵公子在岛上置业,同样需要交税。这一下就让诡寄投献之类的逃税手段没了用处。 而且《民政条例》还规定了用飞洒诡寄等手段逃税的,一经查处立即没收在新港市所有财产,驱逐出境。举报人可以获得其财产的十分之一。 此外,民政条例明确规定了,新港市只收土地税,不收农业税。换言之,百姓在新港市一家种十亩地以内,除了微乎其微的一点租金外,几乎所有所得都可以归自己所有。 什么?李朝官府来收税?问问他们的差役敢来吗?不打断他们的狗腿! 仅此一条,就足以吸纳到足够的基础人口,来供养新港市了。 另外《民政条例》还规定,新港市不准蓄奴,不准签卖身契。在市外签订的卖身契,不受本市保护。雇主使用劳动者都必须签订雇佣契约,单次契约最长不超过五年,但可无限续约。 什么,那些日本劳工怎么办?他们是被仲裁庭宣判有罪,需要接受强制劳动改造的。当然这是《刑事条例》的范畴了。 在刑事方面,赵昊取消了所有**刑,除了杀人、抢劫、强奸之类的重罪要判死刑外,其余罪行统统以劳改赎罪。比如说小偷小摸,初犯送去劳改个月,再犯劳改年,累犯无期劳改,保证让犯人在挥汗如雨中升华灵魂。 除了要操心这些暴力机构外,唐胖子也还会负责一些阳光事业的。比如说创办和维持当地人学校,普及汉语教育,大力推行儒教——赵公子要求他,要雇请最传统的老夫子,最好是那种隔三条街就能闻到酸味的腐儒。让他们以圣人教化来感化土著,强化其对三纲五常的遵守、对天朝上国的顺从、对江南集团的感恩。 对了,新港市的汉文学校不设科学课,除了四书五经,就只教一些记账打算盘之类的应用数学。当地人要多些圣人之言,这才是王道,科学这种枯燥的左道,还是留着折磨明朝人吧。 ~~ 至于市里的保卫工作,由加波岛水警局新港派出所负责。 不过派出所受水警局和市政厅的双重领导,所以在新港市范围内,唐友德依然可以调动他们。 而最重要的对日贸易,则归耽罗商会负责。耽罗商会虽然名义上是个独立组织,却依然要在市政厅注册,并接受市长的业务指导。 还有许多大事小情,不一而足,总之整个市的所有事,都归市政厅负责,最后都能找到唐胖子。 这么多事,唐胖子一个人当然忙不过来,而且大权独揽对他对集团都没什么好处。 所以赵昊又设置了一个市政委员会,内设若干名参事,来协助市长对城市进行管理。参事是由集团直接任命的,市长无权直接任用和罢免参事,但有建议权。 此外,超过三分之二的参事联署,可以建议集团罢免市长。而且在市政厅之外,同样会设立一个检监委,以避免市长一手遮天,把整个市经营成独立王国。 这当然不是防范唐胖子的,赵公子对自己这个最初的生意伙伴,还是绝对信任的。 可只有好的机制,才能让大家的友谊地久天长啊。 第六章 公子渐渐开窍了 视察完了在建的大工地,日头已经到头顶了。唐友德等人请赵昊乘车至七里外的松岳山别墅用午餐。 松岳山别墅是在原先水战所的基础上翻建起来的,供唐友德等人在新港堡完工之前暂居。 说是暂居,但一点不含糊。原先水战所的建筑,几乎被拆光了,只用了它的地基。所以唐胖子说,是在水战所‘基础’上翻建的,倒也没错。 新建的松岳山别墅,是一个城堡式的正方形围楼,四角各有一个飞檐斗拱的角楼,前方开一半月形水塘,必须要通过吊桥才能进去。 “老唐这防范意识还是到位的嘛。”马车驶过吊桥时,赵公子打趣笑道:“看来不用担心你会大意了。” “人在海外,安全第一。”唐友德陪笑道:“只有好好的活着,才能继续为公子效劳嘛。” “哈哈哈。”赵昊大笑着下了马车。 马车在院中停稳,赵昊下车一看,只见里面庭院错落有致,花木流水潺潺,竟有几分海外江南的感觉。 “花了不少钱吧?”赵公子笑问道。 “都是我们几个凑的钱,没花市里一钱银子。”唐友德赶忙解释道。他这阵子都让那些检监委的小猎犬们弄怕了。趁着跟赵公子见了面,赶紧主动挑开这事儿,省得那些小狼狗将来拿这个别墅乱咬人。 “不要那么紧张嘛。”赵昊笑着拍了拍老唐的肚皮道:“到了你这个年龄,对自己好一点也是应该的。”反正得罪人的事儿都归江雪迎管,他可以随意装好人。 “金翻译也出钱出力,很是热情。”唐友德看一眼哈巴狗似的金熙善,补了一句。 赵昊就知道,这围楼八成是金熙善送给唐友德的,至少出了大头。 他笑着看一眼金熙善道:“不好意思啊,京师临时有事,把你甩这儿这么久。” “公子言重了,能有幸为公子服务,小人等多久都愿意。”金熙善心花怒放,忙点头哈腰道:“再说小人也没闲着,跟唐市长学了很多东西啊。” “哈哈,你们还处得来?”赵昊笑问一句。 “老金人不错的,合得来,很合得来。”唐友德赶紧请赵昊入席。 秋高气爽,红枫似火,午饭便安排在了院中一棵大枫树下。 枫树下铺着数丈蔺草面的大席,席上东西相对设着两排方形餐桌,北面枫树下还有一面画有日出海上的屏风。屏风前设着一张稍大些的檀木桌,那便是赵公子的正位了。 有穿着黄色短上衣、鲜红长裙,袖口和衣襟上还镶有色彩鲜艳的绸缎边的李朝侍女,跪在蔺席上帮赵昊除掉靴子。然后他在另两名侍女的引领下,到屏风前坐定。 其余众人也有侍女服侍,除靴就坐。有每人一套的紫檀木餐桌椅,有珍贵的瓷器餐具,有乐师从旁弹奏玄鹤琴,有身姿婀娜的舞妓在中庭起舞,让赵公子和郑若曾几个,头一次领略到李朝富贵生活的样子。 “确实大有唐风啊。倒是在大明不多见这种席地而坐了。”郑若曾不禁感慨道。他在京师调养了几个月,身体大好,这次又非要跟着赵昊出海了。 娇俏的侍女们,端着托盘开始上菜。大大小小的铜碗很快摆满了每个人的餐桌……好吧,也是餐桌小了点的缘故。 不过桌上十几个碗碟,蒸烤烫拌、色彩斑斓,显得菜色十分丰富。 这又让郑若曾几个头回来的啧啧称奇,对李朝有些刮目相看的感觉。纷纷说,看来人家自称小中华,也不完全是吹牛伯夷啊。 赵昊倒没有大惊小怪,因为这玩意儿大体跟后世的韩定食区别不大,看着好看,吃起来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 朴成性一脸自豪的在那里吹嘘说,这是按照宫廷料理的标准准备的。就连端盘子的侍女都是按照宫廷标准选拔的。 他这倒不是吹牛,韩定食确实是李朝贵族们仿照宫廷料理炮制出来。之所以看上去寒酸,只是因为他们的王上吃得也寒酸罢了。 而且耽罗岛的官奴婢里,多得是两班大人的女眷。她们本就是李朝美女,又跟岛上的中原流人通婚,着实生出些不是大饼子脸的美人胚子。 可惜大家总以为赵公子还小,也没人送他几个,让赵昊颇为怅然。过了年,人家就十七了呢。 不过这个年纪也确实不适合,搞个跟色中饿鬼似的。他有些怅然的从那侍女裙后的蝴蝶结上收回目光,问喋喋不休的朴成性道:“收到我朝的旨意了吗?” “收到了收到了。”朴成性忙连连点头道:“上个月王京就派了使者下来,宣读了天朝要漕粮海运,途中会经停耽罗,要求全罗道、济州牧务必提供一切便利的谕令。” 顿一顿,他欠着身子,满脸谄媚道:“并委任小人为全权招待使,还言明这是天朝的意思。” “嗯,我是让他们提了一下。”赵公子故作潇洒的淡淡道。 朴成性和那金熙善自然又是一阵令人作呕的吹捧。在两人看来,赵公子居然能左右的天朝皇帝的旨意,真是太神通广大、深不可测了! 这样的大腿肯定要牢牢抱紧,一定要做大腿上的毛! 赵昊当然不会告诉朴成性,为了得到这道旨意,自己又被敲去了两万两。 哦不,是心甘情愿奉献了一万八千两润笔费,换来了御笔亲题‘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的金字招牌……另外两千两则是给当值滕公公的小费。 ~~ “这样的话,吩咐你的事情,应该都办妥了吧?”赵昊笑眯眯问道。 “当然当然,要是再办不妥,小人哪还有脸在公子面前晃悠?”朴成性忙开心答道:“两班那边都打好招呼了,绝对不会有人说三道四。我们观察使大人也表示一定会全力配合天朝船队的补给事宜,并命小人常驻耽罗岛,以后就专门为天朝船队保驾护航了。” 要放在从前,这基本就等于流放了,但现在可是人人都羡慕他朴大人了。往后别说观察使了,就是王京的两班贵人也要跟他客客气气了。 “李牧使什么态度?还有两位县监呢?”赵公子却问了个略显尖锐的问题,他本以为这三位怎么也会来个代表呢,没想到一个都没露面。 “这……”朴成性叹了口气道:“李大人对租给天朝这么大的地方颇有微词,大静县监大抵也是如此。”说着他忙笑道:“不过不要紧,胳膊拗不过大腿。就算一开始有些不舒服,但时间一长就习惯了。” “很多事儿得跟地方官配合,还是要跟地方上搞好关系的。”赵昊看看唐友德道:“找个机会拜会一下地方官,咱们是礼仪之邦,要以礼服人嘛。” “是。”唐友德忙点点头,称兄道弟拉关系可是他的强项。 赵昊又问朴成性道:“耽罗商会组织的如何了?商人们都愿意入伙吗?” “当然愿意了!”朴成性巴不得赶紧换个话题,忙点头如捣蒜道:“他们见天朝大发神威,灭掉了三岛倭寇,还以为以后没生意做了呢。现在听小人说,从天朝大人手中拿到了特许权,还不一个个踊跃报名?” “一共有三十五家报名,每家都缴纳了两万两的入会费,作为初始资金。”他说着赶紧从袖中拿出份名单,呈给赵昊道:“其实不止三十五家,还有好些家是拿不出两万两入会费,几家凑一家入的伙。” “多多益善,有的是生意给他们做。”赵昊淡淡一笑,随意扫一眼那份名单,除了金熙善他一个不认识。“商会就设在新港堡内吧。” 说看他看一眼一旁急的抓耳挠腮的金熙善道:“金翻译来当这个会长如何?” 金熙善顿时满眼小星星,双手捧心道:“多谢公子,小人一定不负公子所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虽然跟朴成性走得近,却不是最有资格担任会长的海商。顶级的大海商关系那是通着汉城两班的。朴成性还没法驱使他们,亲自漂洋过海去跟日本人联络。 赵昊深知这一点,所以才会抬举他上位。就像当初他抬举刘正齐当上洞庭商会会长一样,只有这种根基不牢、人望不足的人上了位,才会牢牢依附在自己身上,而不是总想着独立自主。 为了让别人更嫉妒金熙善一点儿,赵昊又给他加码道:“金会长有兴趣担任市政参事,助唐市长一臂之力吗?” “公子,真的吗?”金熙善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他以为只有天朝人才能进市政委员会呢。 殊不知,市政参事这个职位,本就有统战性质,人选上会充分考虑城市人口成分的。 “呔,公子岂会戏言,还不快谢谢公子。”唐友德笑对金熙善道。 “多谢公子大恩大德,小人誓死效忠公子,效忠江南集团!”金熙善赶紧俯身叩首不迭。 “快起来吧。”赵昊抬手虚扶他一下,又温声勉励几句。正待专心吃饭,填饱肚子时,一名员工快步进来,凑到唐友德耳边,轻声禀报几句。 唐友德讶异的看一眼朴成性,赶紧直起身子禀报道:“公子,李牧使求见。” ps.再写一章去,求月票啊! 第七章 有竞争才有进步 哦?”赵昊刚夹起个蛋卷,想送到口中,只好搁下筷子问朴成性道“怎么,你们没约好吗?” 朴成性额头见汗,慌忙尴尬道“这这,小人来的急忙,忘记通知李牧使了。” 他之前的话不尽属实。两位县监确实对县城外忽然竖起一道高墙,把自己的辖区划掉一块颇为憋闷。 李牧使却纯是因为气朴成性不跟自己商量,就什么都跟天朝大人谈好了,让自己一点表现机会都没捞着。 “呵呵……有请。”赵昊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这点儿勾心斗角的伎俩,在赵公子眼里就跟儿戏一样。 朴成性登时如坠冰窖、彻骨生寒,瘫坐在那里感觉自己完蛋了。 他故意不通知李牧使一起来拜见赵公子,其实问题不大。但问题是他刚才对赵公子撒谎了,姓李的一来就会拆穿的。 花了三十万两,好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就这样轰然倒塌了…… ~~ 不一会儿,那风尘仆仆的李牧使,便一瘸一拐的走进来。他先瞪一眼不讲义气的朴成性,然后毫不羞耻的朝赵昊施以大礼道 “下官,有明朝鲜国全罗道济州牧使李若同,拜见天朝上国赵公子!” “李牧使快快请起。”赵昊安坐如山,只举手虚扶一下,指着朴成性的对面道“快给李牧使看座。” 侍女赶紧添了一张桌机,摆上一套定食。 李若同道谢后吃力的坐下,又狠狠瞪了对面的朴成性一眼。 “李大人怎么搞成这样?”赵公子一脸关切问道。 “下官,下官今早才得知公子前来视察,是一路骑马来的。”李若同尽量双腿岔开,以减轻胯部的痛处。“下官来迟了,请公子恕罪。” 从济州城到新港市,直线距离都有七十里啊!破路又坑坑洼洼,李牧使都磨出血了都…… 但这都挡不住,他热切想要见到赵公子的心呐! 跟爱钱如命的朴成性不同,李牧使作为一名出身高贵的文官,对地位的渴望超过了金钱。 在李朝,权力地位才是最持久的财富,这一点根深蒂固于每个两班子弟的心中。也只有像朴成性这种落入武职的家伙,才会把钱看的那么重要。 李若同这个济州牧使已经是正三品堂下官,再上一步就是正三品堂官了。 成为堂上官,位列东班是他毕生的梦想。惜乎李朝权贵世袭,两班人口膨胀,朝堂官职却有限的紧,明显狼多肉少。像他这种要来到海外济州岛上,才能晋升正三品的弱鸡,正常情况下,根本没法跨越这道天堑。 所以当那朴成性告诉他,天朝漕粮海运的船队,希望能借济州岛补给时,他一下就看到了机会。如果能攀上天朝的高枝,别说堂上官了,六部判书、大司宪也做得! 因此他才会有求必应,非但痛快的答应了租借两处土地,还积极派遣精壮的贱民到天朝人的租借地做工。不就是指望朴成性能替自己引见下天朝大人? 谁知姓朴的这厮居然想吃独食,不打招呼就偷偷跑来新港市迎接天朝贵人。幸亏他在朴成性身边安插了眼线,不然非得蒙在鼓里。失去了一次巴结的机会不说,还可能会让天朝贵人认为自己心怀不满,故意怠慢。那可就坏了菜了。 所以一得到消息,李若同顾不上官体,骑上马就快马加鞭冲了过来。 ~~ 赵公子是乐于见到李牧使这位不速之客的。有竞争才有进步嘛,不然这朴成性用不了多久就会怠惰的。 于是赵昊故意抬举李若同,非但让其坐了朴右使的上首,还说了好些感谢他支持的话。一下子就把朴成性的功劳,算在他头上大半。 朴成性固然听得心里拔凉,李若同却心花怒放,他还担心这位年青的天朝大人,会受了姓朴的蛊惑,不待见自己呢。 没想到天朝公子明察秋毫,果然知道自己的付出!赞美公子,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李州牧当即表示,自己会全力为天朝做好保障服务。要人给人、要粮给粮,要石头给石头。量济州之物力,结中华之欢心! 赵公子高度赞扬了李州牧对大明的忠诚,表示这样的官员堪为李朝表率,并让唐友德和他加了个微信……哦不,日后与他多多亲近。 “朴右使军务繁忙,耽罗岛上的事情,往后就没必要麻烦他了。”赵公子微笑着喝一口大酱汤,靠,光顾着说话,凉了。 朴成性和李若同闻言,嘴角同时抽搐了一下。前者自不消说,报应这就来了。 后者是因为赵公子对济州岛的称呼,他当然不敢纠正了。可要让自己这个济州牧也跟着改口,还真是羞耻呢。 “公子说的太对了,朴右使管的是军队。耽罗岛上的民事,还是直接下官更方面一些!”一秒钟后,李州牧的羞耻感便荡然无存,很顺利的改了口。 赵昊也是故意试探他的,对他的反应很满意。李朝的官员果然各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我超喜欢这里的。 于是他热情邀请李牧使跟自己一同坐船去下一站城山。 李若同自然求之不得,忙满口答应。 ~~ 午宴之后,已是黄昏,赵公子赶时间,没有在别墅留宿,直接下山来到原先水战所的小码头,乘船前往耽罗警备区基地。 除了应邀的李牧使外,唐友德、朱珏等人也都随行,就连朴成性、金熙善都被邀请一同前往,而且还让所有耽罗商会成员也跟着一起,不知赵公子打得什么主意。 朴成性本以为自己这次完了,没想到公子还邀请了自己,登时感激涕零,一上船就跪在甲板上,向赵公子请罪。 赵公子本打算,像上次一样把他吊海里洗个澡清醒清醒。可这时节的海水已然太凉了,万一弄出个三长两短,让朴成性也成了朴卜成,岂不结下仇了? 得,赵公子一拍脑袋,还是老法子吧。 “上回跟令弟说过,要让你替他倒几天夜香。”赵昊看一眼朴成性道“本公子说话一向算数,你看?” “倒倒倒,船上的马桶小人全包了。”朴成性闻便则喜道“保准刷得干干净净,绝不含糊!” “行了,去吧。”赵昊点点头道“再有下回就不是倒几天夜香这么简单了。” 是到加波岛倒一辈子夜香啊。 “多谢公子恩典。”朴成性磕头如捣蒜,千恩万谢去了。所以说,有些事注定要发生,逃也逃不掉。该他刷的马桶,一个也少不了。 ~~ 待到朴成性出去,赵公子在巧巧的侍奉下,换上了宽松的衣裳。一边喝着巧巧煮的醒酒养胃汤,一边听马秘书汇报刚刚收到的消息。 三个人放松的歪在一张榻上,他们已经习惯了船上的生活。轻微晃动的已经丝毫不能影响到他们。 “漕粮海运的船队,今天中午经过了耽罗岛,怀秀姐派船向公子致意,消息也是随船送到的。”马湘兰戴着金丝眼镜,捧着个牛皮的文件夹,柔声细语禀报着。 赵昊躺在巧巧弹性惊人的腿上,略有些醉意的问道“船队平安吧?” 他终于体会到了这个年代大船主们的心情,每次船队出海,都跟着都提心吊胆啊。 “马姐姐说,此次海运风浪稍大,但千料海船比四百料沙船抗风浪,七十条船和二十万石粮食,没有任何损失。”马湘兰笑着将一张淡蓝色信纸递给他道“不信你看嘛,她还说要来看你呢。” “是吗?”赵昊酒醒了大半,接过来一看,哪有要来看自己的话?气得他边呵她痒边骂道“越来越不像话了,我们是纯洁的姐弟感情,不要乱开玩笑!” “奴家知错了。”马湘兰喘气如兰,讨饶连连道“再也不敢了。” “我看你下次还敢。”赵昊愤愤道“上次事情还没跟你算账!” 他指的自然是张筱菁的事儿。说起来,上次赵公子送了那首‘落红不是无情物’给小竹子之后,就再没了下文。 跟李明月在京城厮混,还有离京前到大纱帽胡同辞行时,都没见到她。 看来小竹子是决定遵从父命,不再胡思乱想,把他当做那落到泥里的花瓣了。 这个结果完全不出意料,赵公子心里却有些酸酸的。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啊…… 唉,还是醉心工作,少想这些糟心事了吧。 赵昊摇摇头,闷声道“说正事儿。” 看他一副失恋的神情,马湘兰高深莫测的抿嘴一笑,心说张小姐你得好好谢谢我了。 然后她理了理垂落的秀发,继续禀报道 “江南大水已经退去,各府县受灾都十分严重。幸赖公子和集团奔走呼号,将税粮耗羡减去九成。加之海公组织救灾得力,并减免了受灾州县的赋役,百姓尚可在完税后留有口粮,因此没有出现逃亡。” “嗯。”赵昊点点头,又放下一块大心病。 隆庆三年这一年一定是犯了龙王。春天桃花汛黄河决堤,到了六月,直隶、淮济徐沛及浙东西、江南江北皆发了大水,坏城垣,淹田舍,漂人畜无算。进了七八月间,又风汛凶猛,海水倒灌,把江南十府着实糟蹋的不轻。 第三更,祝大家中秋团圆,国庆快乐!明天和尚不休息,继续给大家码字,求保底月票啊! 第八章 风水轮流转 这一年的水灾都严重到,隆庆皇帝不得不遣成国公代表自己,去泰山祭祀祷告 ‘迩者水灾异常,殃及黎庶,良轸朕怀。兹特遣官祭告,惟神鉴佑,永福邦民。谨告。’ 顺便帮成国公刷到了代表皇帝祭天次数加一,小妾加一的成就。 嗯,精葛缁裙的泰山姑子不错的,制服诱惑,虫二啊! 不过成国公的正经差事,办的好像不怎么样。大水该淹还是淹。尤其是太湖下游,整个都成了洪涝区。 苏松两府九县一州,淹了八府一州,唯一一个没有被淹的县,居然是往年年年被淹的昆山县。 赵二爷竭全县之力修的三百里长堤立功了,他没有给洪水任何机会!伟大的赵二爷,他继承了老赵家的光荣传统!赵公明、赵子龙、赵匡胤在这一刻灵魂附体,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一个人!他不是人……他背后有昆山县三十万百姓!有江南集团的倾力支持!有赵公子做坚强后盾! 尊敬的老父母赵守正,今年同样在全力以赴的抗洪。他冒着风雨率领县里的百姓,用沙袋将大堤加高加固,把洪水始终牢牢挡在昆山县外。 就连往年一发水就被淹的昆南,都得以幸免。淀山湖和澄湖的水位不断上涨,却始终无法高过固若金汤的湖堤。他和他的大堤没有辜负全县百姓的期待,凶猛的洪水完全奈何不了那毛石混凝土的大堤!水退了,比赛结束了,昆山县胜利了!他们第一次彻底战胜了洪水,伟大的昆山百姓,伟大的赵二爷!一个人生日快乐! ~~ 可老天像是漏了一样暴雨不断,上游还来水凶猛,暴涨的湖水总要有个去处啊。现在东岸高不可攀,湖水只能往西边漫灌了。 六月中旬,淀山湖和澄湖开始向上游倒灌,淹了吴江县数万亩溇港圩田。 更糟糕的是,整个吴江县其实是太湖淤积出来的,境内自然湖泊众多。湖水通过河渠相连,全赖淀山湖和澄湖泄洪。一旦这两湖之水无法向东,吴江县内大大小小几十个湖泊便同时上涨,到了月底时,整个县都变成了泽国。 仗着自己在上游,又有太湖石塘的保护,总是嘲笑水漫昆山的吴江百姓,也终于品尝了一次水漫吴江的滋味了。 真叫个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啊。谁他娘的能想到,水能从下游往上游漫啊,夭寿! 吴江百姓当然不愿意坐以待毙,几个大族组织起人手,趁夜色坐船穿过淀山湖,掩护着几十个石匠,摸到了昆山县的湖堤上。 他们知道昆山县也修了石塘,但并不太担心,因为吴江县修了几十年的石塘,深知这看似坚固的石头大堤的弱点——层层堆叠的石塘固然可以经受惊涛骇浪的考验,但用来黏合条石的糯米砂浆却需要漫长凝固期。在江南这种多雨水的地方,甚至得两三年的时间,才能达到坚不可摧的效果。 所以在筑堤时要在条石上打孔,用铁锭和铁锔牢牢嵌住。 淀山湖的湖堤今年开年才修好,到现在不过半年时间。今年雨水又多过往年,砂浆的凝固效果肯定不佳。只要把那些铁锭和铁锔敲掉,用撬棍在石缝一撬,条石势必脱落下来! 计划的是挺好,可石匠们摸上大堤迎水面一看,不由傻了眼。这破大堤哪有什么条石,铁锭、铁锔?根本就是用砂浆把一堆大小不一的破石头砌在一起嘛! 怪不得修的那么快。 “叫花子们果然能凑合……”不少吴江县石匠嗤嗤笑起来。他们多多少少听说过水泥这种东西,但都没亲自见识过它的威力。而且吴江县看昆山,总是高高在上,觉得叫花子们能有什么好东西? 何况水泥这名字一听,就弱爆了好吗?又是水又是泥的能结实的了吗? 赵公子要是听到他们的议论,非得吐血不行。自己要用来改变世界形状的伟大发明,居然被一帮乡下石匠嘲笑了。 “没有铁锔更省事儿了!”带队的保长低声喝道“开凿!” 石匠们便抡起凿子锤子,叮叮当当想要把大堤扒开。 没一会儿就发现不对劲,怎么这水泥硬的跟石头一样?一凿子下去只能崩起指甲盖大小的一片?这尼玛什么年月能凿开啊? 他们多虑,凿了没多会儿,忽然就见四周火光大亮。无数愤怒的昆南百姓,手持着刀枪剑戟、扁担锄头,从四面八方把他们团团围住。连湖面上都有几十条船靠了过来。 昆南百姓何其珍视这条来之不易的湖堤。洪水一起,他们就挂念上了,很多人宁肯辞工也要回来巡堤,唯恐大堤有失,刚刚重建的家园再遭没顶。最后还是赵知县一声令下,全县工场停工,让工人们都回家抗洪,这才解了大家伙的两难。 是以这段时间,日夜都有人在巡堤,吴江县的人还没靠近大堤就被发现了。只是他们来的人太多,巡堤的人不敢声张,只敢偷偷跑回去喊人。 这一吆喝好了,临近几个村的百姓倾巢而出,不一会儿,堤上堤下就聚满了人。十里八乡的青壮还在潮水般往这儿赶。 吴江县一共来了两百多人,听起来是不少,可在昆山百姓的汪洋大海中,立马就不够看了。 “打死他们!” “打死这帮赤佬!” 昆山百姓一拥而上,把龟缩在一起的决堤贼全都拿下,一通拳打脚踢,当场打死了好几个。 幸亏负责昆南防汛的熊典史,带着郑乾的巡检司及时赶到,不然这两百多号人,都得交代在这里。 ~~ 天亮时,赵守正也闻讯赶来了。余怒未消的百姓呼啦一下围上来,控诉起吴江县的滔天罪恶来! 赵二爷一听也很生气,又听说打死了好几个人,这才消了些气道“死得好!让他们知道知道我们的厉害!” 当官久了人都会变,就连善良的赵二爷也开始喊打喊杀了。 要不是吴承恩拉着,他非得把那些挑头的吴江人,都扔到湖里喂王八不可。 吴承恩老成持重,知道这种事当场打死就算了,事后再报复,梁子可彻底结大了。他一面劝住暴怒的赵二爷,一面让书办赶紧照会吴江县,提出严正抗议。并立即上书苏州府,先向知府大人狠狠告一状再说。 这就是多年混衙门的经验啊。 别以为自己占着理,就可以等着别人登门道歉,那就很傻很天真了。 要知道‘恶人先告状’才是这个世道通行的法则。一般来说,对方一定不会主动登门道歉的,而是会先强词夺理告他一状,把水搅浑。在上司那里造成两边没个好东西的印象,各打五十大板了事。这样对方就达到了诿过的目的,己方却能活活憋死。 甚至有那按闹分配的知府,会把板子打到苦主腚上也说不得。 虽然以江南集团今时今日的地位,蔡知府和易知县应该不会那么蠢。不过身为幕僚,就是要慎之又慎,可不能麻痹大意啊。 事实证明,老吴果然是多虑了。如今在江南十府,敢招惹公子他爹的,已经绝迹了。 前后脚,吴江知县易可久便乘坐他那艘豪华官船而至。 易可久本打算上堤向赵二爷请罪,可愤怒的昆南百姓用石块把他的船砸得一片狼藉。 易知县只好退到湖心,喊话请赵二爷上船一叙。 赵守正这才喊住了百姓,乘小舟登上了易知县的官船。 船舱中还是那样的豪华,易知县却没了之前的盛气凌人,一见面便一躬到底道“状元公,饶命啊,小弟弟知道错了。” 他虽然比赵守正年轻,但早一科及第,按说就是前辈,可此时以小弟弟自居,显然有服软之意。 “凤坡兄何出此言,难道外头那些人是你指使的?”赵守正没好气的问道“太邪恶了,太卑鄙了!” “怎么可能是小弟弟呢?要不是这场洪灾我都要卸任了,怎么会惹这身骚呢?”易可久还是一副‘当官不为民做主,享福才是正道理’的态度。一脸苦笑道“我两袖清风,在这儿又没有一亩田,犯得着为了一帮子刁民,伤害和兄长的感情吗?” “嗯……”赵二爷毕竟好糊弄,几句话下来就消了气,一屁股坐在圆桌旁道“那这事儿怎么办吧?” “当然是状元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了。”易可久忙给他倒一杯三白酒道“那帮乡下大族太不像话,早该好好收拾收拾了。但凡跟县里打声招呼,我也能把他们按住。” 说着他端起酒杯,塞到赵二爷手里,强行碰杯道“可这帮王八蛋,背着我就敢闯这么大祸,今早还想再过来抢人,真是无法无天了!” “嘿……”赵二爷对三白酒没意见,美滋滋喝一口,板着脸道“凤坡兄,不是我说你,你这知县当得忒不怎么样。看看老哥我这边,什么乡绅大户,什么大宗大族,全都乖得跟小绵羊似的。我说往东,谁敢往西?我说追狗,谁敢撵鸡?” 在赵二爷的眼里,什么皇权不下乡,不存在的。他县里的乡绅各个说话都好听,还很乖,他超喜欢在昆山县的。 ps国庆求月票啊! 第九章 盈利 “是是是,萤火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易可久又给赵守正满上酒,心里却郁闷道,赵昊要是我儿子,我能上天你信不信! “那我就公事公办了。”赵守正记得赵昊来信说,耽罗岛需要大量石匠。“那就判他们流放耽罗,为大明收复失地做贡献吧。” 大明的流刑大体遵循南北易置原则,即南方流犯发北,北方流犯发南。昆山县自然要往北方流放了,通常目的地是陕西、辽东等九边之地。 不过赵二爷谙熟律例,知道耽罗也是可选的目的地之一。早年间张士诚、陈友谅的部属,都被流放到了耽罗岛上。虽然这一百多年间不在往那里流放,但刑部从没将耽罗从选项中拿下,所以他把犯人流放耽罗没毛病。 才不是利益输送呢。 “当然当然。”易知县自然满口答应,只要赵二爷别向他儿子告状,就是把全县人都送耽罗去,他也眉都不皱一下。 ~~ 淀山湖官船上。 议完了今日的善后事宜,易可久又腆着脸敬酒道:“此外,还有个不情之请,请兄长不要推辞。” “什么事儿啊?”赵二爷的酒量,还是一如既往的差,空腹三杯酒下肚,已经有点微醺了。 “兄长能否跟江南集团打个招呼,匀给我们一点水泥?”易可久讪讪道:“我们想把太浦河修起来……” “太浦河?”这三个字,勾起了赵二爷脑海中不愉快的回忆。当初他刚上任时,为了解决昆山水患,曾低声下气求过此人,想借吴江县境修一条联通太湖与黄浦江的太浦河泄洪,来减轻吴淞江的压力,却被易可久一口回绝。 那次双方闹得极不愉快。易知县仗着本县有百里石塘,着实没给赵状元面子。气得赵守正拍着桌子发誓说,要修一条两百里的石塘,也让吴江县尝尝,在水里一泡就是半年的滋味! 易知县那时候是压根儿不信啊,还揶揄他们一百年也修不好! 结果昆山全县上阵,半年就修起来三百里,果然让吴江县尝到了泡在水里的滋味。 ‘哈哈哈!’赵守正捧腹大笑,睥睨着易可久问道:“怎么样啊凤坡,我赵公明没吹牛吧?” “没有没有。”易可久臊得满脸通红。 “大堤修起来了吧?而且还多修了一百里!”赵二爷愈发得意的翘起二郎腿道:“老子说要泡你就泡你,怎么样,泡着了没?” “泡了泡了,都泡透了。”易可久完全摆正姿态,任君蹂躏。“小弟弟是真后悔啊,真是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呀。” “记住这个教训吧。”赵守正呷一口三白酒道:“有些事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当初我们昆山县出钱出人,要你修你不修。现在我们不需要了,你又要哭着喊着要修。这可这太浦河现在,对我们昆山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你说我怎么帮你?” 太浦河一通,太湖与松江间的船只就不用再绕行昆山了,等于降低了昆山的地位。 “是是是,是小弟弟考虑不周啊。”易可久忙点点头,他知道自己是在想桃子,便退一步道:“那咱们修淀浦河如何?” “淀浦河?”赵二爷心中一动道:“从淀山湖到黄浦江?” “嗯嗯。”易可久赶紧展开地图,指着上头早画好的虚线道:“兄长您看,这条河一修,从贵县去松江,再不用走弯弯绕绕的吴淞江了,只消从昆南入淀山湖,直接东行八十里,就能入黄浦江。再行十里便是上海县城了。” “嗯。”赵守正顺着那条虚线一看,如果修成此河,昆山到上海的航程,将会缩短段小一半。他记得赵昊说过,未来上海的地位会极为重要,甚至可能超过苏州…… “贵县的昆南不是老大难吗?这条河修好了昆南不就活了?”易可久唾沫星子乱飞,极力推介自己真正的方案道:“而且华亭、上海、崇明和咱们昆山吴江二县也将紧密的联系起来,令公子不是在推行江南一体化么,想来江南集团也会大力支持的!” “嗯,这个方案还像话。”赵二爷面色红扑扑的,显然又是喝高了,他指着地图道:“只是这条河,对贵县的作用,好像不如太浦河那么大啊。” 太浦河联通太湖黄浦,横贯吴江县境,直连松江府,当然远比只在吴江一隅的淀浦河强得多。 可是泄洪的压力就在头顶,易知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谁让他当初懒政,拒绝了太浦河方案了。如今也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一个对昆山县最有利,对本县也有好处的方案了。 “无妨无妨,这样我们征地的压力还小些。”易可久讪讪道。 “行吧,赶明儿我约两位同年过来,咱们一起聊聊,看看怎么分担。”听赵二爷这口气,显然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不过也是,华亭、上海两知县,都是他的同年,而且是紧抱大腿那种。赵二爷说句话,比知府都好使。 “别介,这是给我们泄洪,怎么能让你们县出钱呢?工料钱我吴江县包了。”易可久赶紧大包大揽下来,然后巴望着赵二爷道:“兄长能不能跟江南集团说说,也在敝县成立个吴江开发公司啊?各县都成立了,不能老把我们吴江撇在外头啊。” “哈哈好,我说说看,不保证一定成啊。”赵二爷笑眯眯的点点头,这种总是被人求的感觉,还真不赖。 ~~ 果然,赵二爷一发话,各县都积极响应。经过商议,淀浦河工程总体交给了江南开发总公司。 以江南开发总公司如今的实力,挖一条九十里的人工河,不算什么大工程。昆山、吴江、华亭、上海四个县,都成立了开发公司。也幸亏崇开司忙着搞海外工程,没插一杠子。不然一家都分不到二十里。 四家公司存心较劲,你追我赶只用了一个多月,赶在风汛前就把淀浦河挖通了,两边还修上了毛石混凝土的大堤。 结果风汛期间,江南又连遭了几个台风,幸亏抢修了这条泄洪通道,不然整个吴江县都得泡了汤。这下好歹保住了县城和大部分的庄稼,还不至于伤到元气。 当然跟之前就基本修好太湖大堤的吴县长洲相比,还是凄惨了点儿。哎,谁让自己之前死要面子呢……自觉干的不赖的易知县暗叹。 不过今年太仓、常熟、嘉定都在风汛中发生了倒灌,一年最重要的秋收歉收已成定局。易知县默默盘算,吴江县的收成应该能历史性的排第三,也算是个亮点了。希望中丞大人大发慈悲,把自己当成个屁放了吧。 谁知秋收之后,府里的统计结果一出来,易可久下巴都惊掉了。 吴江县居然排到了第四,长洲吴县分居二三名。 万年倒数第一的昆山县居然一举夺魁,而且总产量超过第二名长洲县将近两成! “会不会搞错了啊?”易知县将下巴重新安好,对自己的师爷哀鸣道:“难道水泥还可以提高粮食产量?” “那怎么可能。”师爷摇头道:“听说一是昆山县没遭灾,就连昆南的收成都不错。二是他们成功种出了两季稻,还把亩产提高了一大截。” “唉,比不过,真的比不过啊。”易可久服气的跌坐回椅子上,心说这叫花昆山的帽子,彻底甩掉了。 ~~ 向东航行的乌尾船上,赵公子看到了昆开司更精确的收入报告。 昆开司农业处下属100个农场,共计60万亩熟地。其中三十万亩粮田,二十万亩棉田,十万亩桑田。 在马一龙的科学指导下,在农场场长、技术员的悉心带领下,30万亩粮田成功种出了两季稻,共收入了210万石稻米。平均每季亩产达高三石五! 此外,棉桑田也均获丰收,折粮300万石。因此六十万亩地的毛收入高510万石! 扣除本年税负60万石,向地主交租60万石,剩余390万石。按照约定收成与农工平分,所以昆开司可得195万石。 还要向100名场长、%的激励金。今年因为各地水灾,粮价腾贵,到了二两银子一石。所以场长和技术员们,差不多能瓜分将近六万两的样子,加上平日的薪水支出,共计来到10万两。 再扣除生产、消耗等各项成本,昆开司农业处的毛利大概有250万两。 另外,农工要偿还预借的粮食大概30万石。所以最后账面盈余大概是310万两。 不过别高兴太早,农业处赚了大钱不假,但建筑处去年修了三期水利工程,亏损了整整40万两。今年在崇明、浦东、长洲、吴县等各处铺开摊子,亏损更是达到了惊人的连本带利100万两。 当然了,这是由昆开司的商业模式决定的——工程处要先垫付工程款,然后官府以手中的土地长租抵债。再由农业处将土地建设为农场,以集约化管理,科学种植来提高产量,最终获得利润。 这一漫长的过程,终于在持续投入一年半以后,第一次出现了盈利。 而且是整整170万两! 再计提明年发展资金100万两,今年分红可达70万两! ps.估计没有下一章了,不要等了哈。 第十章 初吻 不过这七十万两分红里,归属于赵公子的,只有区区十万两。而且江南集团的负债更是以千万两计,今年根本不可能分红给他。 但赵公子依然为这账面上的10万两,高兴的像个孩子,欢呼着坐了起来。 这可不是普通的10万两,这是光荣而伟大的10万两! 因为它的背后,有长达几百里的水利工程,有60万亩良田。 它拉动了一县经济的发展,让十几万户百姓受益。来年,整个昆山县都会大变样的! 它更用事实向那些乡绅地主们,雄辩的证明了,就是种地,他们也不如江南集团。把土地交到江南集团手中,既省心又旱涝保收,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所以说这钱,是赵公子赚过最有意义的十万两!他终于笃定了,自己借鉴自后世的那一套土地财政行得通!可以推而广之,带着江南跨越式发展了! ~~ 巧巧正低头看着他出神,赵昊这猛的一起身,两人的脸就碰在一起了。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四片嘴唇便紧紧贴在了一起。 巧巧姐登时双眸圆睁,似乎是受惊了。 马秘书同样瞳孔一缩,吃惊的合不拢檀口。 她难以相信眼前这一幕。这不是真的,公子的初吻明明我已经预定了…… 居然就这样被夺去了。被自己认为最没有威胁的那一个…… 赵昊心跳也猛地漏了一拍,他上辈子好像都没亲过女孩子哩。虽然好疼。 巧巧都傻了,呼吸都忘记了,就在那里呆呆的一动不动。 啪嗒一声,马姐姐手中的文件夹掉在床上,正好砸在巧巧脚上。 巧巧这才如梦方醒,赶紧推开赵昊。 赵公子却索性破罐子破摔,伸手挑起马姐姐下巴,瞪大眼看了看她,像是在蓄力发大招。 马湘兰被公子灼热的眼神看得慌乱起来,理论再丰富也不能代替实践啊。 “我还是回避一下吧。”马姐姐慌忙偏过头去,想要逃走。心说至少要把我的初吻保住,就算不是‘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也要‘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才行啊。 却被赵昊捏住尖尖的下巴转过头,然后闪电般的,也亲了她的樱桃小嘴一口。 “这样你就没法笑话我们了!”赵公子这才大笑着出了舱室。 这下轮到马姐姐呆住了,公子怎么会如此熟练?老赵家的血脉觉醒了,无师自通吗? 直到赵昊出去,巧巧呆呆捂着发烫的脸,好半天才羞涩嘟囔道:“他发什么疯?” 马秘书见她羞成这样,觉得自己也该红红脸,便也羞涩道:“谁知道呢,我被你连累了……” 她心里却郁闷的要死。什么叫‘这样你就没法笑话我们了’? 淦!本姑娘的初吻就因为这么荒唐的理由,这么草率就丢掉了…… 马姐姐懊糟的想哭,却又幸福的想笑。 我好像不用算计的那么清楚了…… ~~ 赵昊逃也似的出了舱室,来到艉楼甲板上,依然心跳过速。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般反应,完全就是个老色胚嘛。 “这不是真的我,本公子还小,必须清心寡欲,不然会肆零肆的……”赵公子吹着海风碎碎念,平复自己躁动的心。“对,一定是老赵家的遗传,我要克制,克制。” “公子要克制什么?”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吓了赵昊一跳。 但当赵公子回过头来时,却已经恢复了惯常的云淡风轻。这二年别的不说,这面皮功夫是炉火纯青了。 “这里风大,开阳先生怎么上来了。”他一脸关切问道。 郑若曾在儿子的搀扶下来到赵昊身边。郑应龙看到赵公子唇上的胭脂,刚要笑着出声提醒,却被父亲攥了下手,赶紧住口。 “不打紧,老朽心怀荡漾,正好吹吹风。”郑若曾笑着摇摇头。 “哦,开阳先生也亲……”赵昊差点说漏嘴,忙悬崖勒马道:“自感受了耽罗岛,不知是何感想啊?” 吁,好险。 所以说嘛,这男人啊,血液只能供一头。要想做大事,还是清心寡欲的好。 “感慨很多啊。”郑若曾笑着点点头,看向那层林尽染的汉拿山道:“耽罗岛真是个好地方,嘉靖三十五年秋,老朽奉梅林公之命,乘大福船考察海防倭情,曾登临此岛。” “当时老夫就想,这个地方好哇,扼日本门户。如果在这里设一支水师,便可令倭寇不敢出海。是造物者特设此险,以阻倭寇进犯之路,以庇我大明千里海岸。”说着他轻拍栏杆,不胜唏嘘道: “那次老夫都已经跟彼时的济州牧谈妥,借城山为天朝水师泊地,以御肥前、长门倭寇。然而回国后禀报梅林公,此事却不了了之,唉……”郑若曾遗憾的叹息一声。 “彼时我大明陆战连败,水战连胜,东南诸公皆知倭寇不习水战。御倭上策自来无人不言御之于海,而竟罕有能御之于海者,何也?文臣无下海者,则将领畏避潮险,不肯出洋;将领不肯出洋,而责之小校水卒,则亦躲泊近港,不肯远哨。是以贼惟不来,来则登岸,残破地方,则陆将重罪,而水将旁观矣。” 他神情略显复杂的看着赵昊道:“当初他们都说,老夫这法子是书生之见,异想天开。没想到十四年后,此事在公子手上实现了。” “我也是看了开阳先生的《筹海图编》,才照方抓药的。”赵昊一脸坦诚的看着他道:“不然我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哪知道这么多海外的事情?” “哦哈哈,那老夫这也算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了。”郑若曾大为受用的笑了,脸上的皱纹都仿佛舒展开不少。 “是呢。”赵公子这番话虽然不尽属实。但他对郑若曾的钦佩却是丝毫不掺假的。 这位老先生编纂的《筹海图编》,可不只是宣布‘钓鱼岛是中国的’那么简单,还对大明沿海地理、海防战略、武器设施等都有详尽论述,其最鲜明的便是明确提出了‘御海洋’的观念。 郑若曾认为海防必须防之于海,主张‘哨贼于远洋,击贼于近洋’。也就是在远洋岛屿设立水寨,在近海建立水师,利用大明海军强于日本的优势,对日本实施封锁。倭寇出不了门,大明自然也就没有倭患了。 直到十九世纪,美国人马汉才提出了‘谁控制了海洋,谁就能控制陆地’的类似观点…… ~~ 听到赵昊的赞誉,郑若曾虽然开心,却十分谦虚道:“老夫还是保守了点,公子应该看看闽人吴子华的书,保证大开眼界,那才叫个雄心勃勃呢。” “是《龙飞纪略》和《渡海方程》吗?”赵公子笑问道。 “原来公子读过他的书啊。”郑若曾略一吃惊,旋即笑道:“也对,公子之博学古今难及,怎么可能没看过他的书呢。” 其实赵昊没读过的书多了,但吴朴的书实在名气太大,太重要了。甚至可以说是他未来海军学校的奠基之书! 所以赵公子非但读了,还推荐给金科王如龙他们研读。 受东来倭寇的刺激,大明在嘉靖朝,着实兴起了一股研究海战和航海的热潮。读书人纷纷著书立说,宣扬自己的海防观点。其中福建秀才吴朴算是他们的鼻祖,但包括郑若曾在内,所有人都无法达到他的战略高度! 吴朴是漳州人,家就在月港附近。闽地多山少田,闽人为求生计,自两宋起就前赴后继出海‘或造船下海,或入本经商,或勾引贼党,或接济夷船’,吴朴以布衣混迹其间,‘于天文地理,古今事变,四夷山川,道路远近险夷,无不在其胸中’。 他早年所著《龙飞纪略》详细记载了南洋西洋各国的土产风物,主张开海禁,通海贸!出版之后,吴朴便因妄言海禁,锒铛入狱了。 他却在狱中又愤而写就了不朽的《渡海方程》!此书是对郑和下西洋的针路,和民间诸多远洋水路簿的完备整理,可为出海者提供准确的针路、海图,至今闽粤海商人手半本。 之所以是半本,因为全书分‘经’、‘图’两部分。海商们为了省钱,抛弃了前半部分,只将‘图’雕版付梓,是为《海道针经》也。大海主们没文化,又将其讹传为《海盗真经》,当成远洋航行的头号法宝。 但海商、海盗、海主们却不知道,被他们弃若敝履的‘经’卷,其实才凝聚了吴生最光辉思想的真经! 在‘经略篇’中,吴朴非但要求朝廷放开民间的航海事业。还明确提出,希望大明一如百年前的郑和下西洋,成立舰队巡航东北至鸭绿江口,西南至波斯湾的万里海疆!将佛郎机、奥斯曼人的势力撵出大明的天下! 并效仿当年郑和设立旧港宣慰司故事,在这万里海疆的若干关键节点上,设立数个都护府和市舶司进行管理和贸易。 他还说,如果朝廷暂时无力南顾,可以将民间的海上力量合法化,利用他们驱赶日益嚣张的佛郎机人。 ps.赵公子渐渐长大了,求月票啊! 神兽太可怕了,赵公子很大程度上是被迫纯洁的…… 第十一章 金字招牌 吴朴说朝廷这样做,至少有两大好处。一来,于大明藩属海域多设都护府,可以巩固大明藩篱,抵御外夷入侵。 其二,可以使朝廷广开税源,获得巨额贸易收入,让海路变成财路。海上丝绸之路能吸引葡萄牙人自六万里而来,大明国用困窘,有什么道理对这条财源滚股的商路,视而不见呢? 如果说,郑若曾提出的是‘制海权’——交战一方对一定海域的控制权。 吴朴提出的便是不折不扣的‘海权’思想了——一个国家在海洋空间的能力和影响力! 两人的思想相加,正是三百多年后马汉的‘海权论’之精华了,可谓远远领先世界各国,足以支撑一个海权强国腾飞了。 赵昊正是借用这两位的观点,向江南集团和他的将领们,灌输自己的海权思想和宏图远略! 而且吴朴还在世,赵昊早就派人去福建,希望能请他出山到耽罗岛航海学校任教。但可惜老先生年事已高,已经无法出门了…… 可不管吴朴能不能看到那一天,他以制度化的都护府和市舶司,将天朝上国对藩属海域的合法统治权,将郑和下西洋的成果,从军事和贸易方面彻底固化下来的主张,都将成为赵昊和江南集团、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的指导思想,指引着他们向大洋深处挺进! ~~ 翻遍二十一史,但凡形容盛世,无不有‘八方来贡,万国来朝’一条。 自秦汉起,至今两千年来,一代代的华夏中原王朝,通过册封、羁縻、朝贡方式,将周围已知世界中的各国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中,构建起了一个存在于东亚、东北亚、东南亚和中亚地区的庞大政治秩序体系。 在这个体系中,中原王朝的皇帝是本土与外藩的共主。天子在国家的中心地区进行直接的行政管理,对本土之外则由天子册封外藩的统治者进行统治,本土和外藩相互保卫,形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世界共主的‘天下’概念。 即便是亡国之君,也喜欢在这方面大做文章。譬如隋炀帝杨广,他在位时,朝贡式贸易搞得轰轰烈烈。每到正月,总要在洛阳大演百戏,与各国使节同乐。 这一‘天下体系’在本朝到达巅峰,太祖皇帝刚刚定鼎中原,便迅速派出使节出使高丽、占城、安南等周边元朝属国,通知诸国明继元统,要他们臣服于大明。于是高丽等国纷纷遣使进呈贺表以示臣服,一时间出现了‘大明统一万方,天子文武圣神,以仁义礼乐君师亿兆,故凡华夏蛮貊,罔不尊亲。际天极地,举修职贡。自生民以来,未有如今日之盛者’的局面。 这也是为何朱元璋恨透了元朝,却仍要奉蒙元为正朔王朝的原因,因为除了亲自打下的江山外,他还要继承秦汉唐宋元传下来的天下体系。 永乐时,随着郑和无敌舰队对印度洋的巡航,以及成祖皇帝对北方蒙元势力的扫荡,这种‘宗主国——附庸国’的大明天下体系达到了它的巅峰。 在大明无敌陆海军的‘威逼’下,和‘厚往薄来’朝贡政策的‘利诱’下,向大明朝贡表示臣服的国家和部族一度达到了六十五个之多! 但这种朝贡体系有个大缺陷,就是亏本——朝贡国来朝贡,送来的是当地土产,带走却是大量的中原珍宝,对中原王朝造成了很大的财政压力。所以大明才会限制朝贡国来朝的次数,一般都是三年一贡、五年一贡,甚至十年一贡。 原因无它,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赏不起这帮存心薅羊毛的家伙。 当然这世上没有完全白花的钱。大明持续两百年的薄来厚往,建起来空前庞大的天下体系,除了使华夏文明在藩属国的广泛传播,换来了周边的大体安宁外,最大的财富就是塑造了‘天朝上国’的金字招牌! 尽管这招牌在国内,除了能满足君臣的一丢丢虚荣心之外,纯粹就是个赔钱货。大明朝本身都穷的叮当乱响,看到那些叫花子似的属国就头大时,皇帝和大臣们根本就不会在乎这一丢丢虚荣了。 不然当初那刘大夏也不敢烧了价值连城的郑和海图,还振振有词说什么劳民伤财、烧了清净之类的屁话,结果也没人治他罪。 在赵昊看来,这就大明君臣纯属端着金饭碗要饭了。‘天朝上国’虽然在国内只是个噱头,可拿到国外去,就是不折不扣的金字招牌啊! 如何把这金字招牌变现为滚滚财源?人家吴朴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要坐等朝贡国上门,要扬帆远航走出去!让舰队跟着海外贸易走,在航线的战略要点上设立都护府,在重要的贸易城市设立市舶司,把海权延伸到波斯湾去! 那样,财富将滚滚而来,困扰大明王朝的一切痼疾,全都不是事儿! 因为之前已经预支了二百年的订金,大明想到做到这一切,花费的成本反而不会太高。至少能让葡萄牙人,以及后来的西班牙、荷兰人、英国人羡慕的想哭着回家找妈妈。 ~~ 要知道,欧洲人想要踏足这片大明天下何其艰难? 就拿葡萄牙对马六甲的侵略来说吧。西元1511年,大明正德六年,之前在非洲和印度一路势如破竹葡萄牙人,集结了包括11艘卡拉克大帆船在内的强大舰队,兵临东西方海上贸易要冲马六甲城。 他们本以为,这次又会像在印度作战那样,几十名军人便可以击溃数千名印度土邦军队,孰料却遭到了马六甲国王的顽强抵抗,苦战一个月才靠着有代差的海军拿下了马六甲城。 但马六甲国的残余势力,依然不断骚扰着葡萄牙人的统治区。西元1551年,也就是嘉靖三十年,由马六甲王室建立的柔佛王国联合爪哇攻打马六甲城,意图收复旧都,又被葡萄牙强大的马六甲舰队击败。 此外,周边的国家也十分敌视葡萄牙殖民者,亚齐国几度三番进攻马六甲,想要赶跑葡萄牙人。最近的一次进攻,发生在西元1568年,也就是去年。但还是奈何不了葡萄牙人的舰队。 这期间,马六甲国王数度遣使向宗主国大明求援,甚至亲自携带大明所赐金印文书前来朝贡,希望大明能像当初郑和劝退暹罗入侵马六甲一样,再度为属国撑腰。 朝廷也确实向葡萄牙人交涉要求归还马六甲。 可印度洋上已经没有了郑和的无敌舰队,仅靠苍白无力的圣旨如何能降服远来之夷?佛郎机人丝毫不加理会,交涉自然以失败告终…… 但这次交涉也让葡萄人感到震惊,他们这才知道东南亚大部分国家都臣服于大明王朝。 葡萄牙人都羡慕死大明了,要是这些国家也心甘情愿奉他们为主,他们又何必走到哪里打到哪里杀到哪里那么艰辛? 于是佛郎机人兴起了征服大明,便可以取而代之、一劳永逸的念头,结果在后来的屯门海战和西草湾海战被教做人……我大明虽然已是大萌,也不是小小佛郎机夷,可以跑到本土撒野的。 总之,在葡萄牙人看来,大明王朝实在蠢到不可思议。居然放着金山不入,白白让给他们来发财,他们只求这头睡龙能睡得更久一些,好让他们多偷走一些龙穴中的财宝。 ~~ 虽然赵公子暂时也叫不醒这头睡龙,不过他已经煞费苦心,拿这头睡龙的爪子按了手印,可以扯大旗作虎皮,打着大明皇家的旗号,去守护天朝的宝藏了! 看着傲立甲板,意气风发、嘴唇通红的赵公子,郑若曾不禁有些黯然,这些事本该是朝廷来做的。这也是历史给予大明最宝贵的财富,足以让大明朝轻松走出危机,再辉煌伟大两百年! 可惜这个老农建立的朝廷非但不珍惜,反而还畏之如虎狼、避之若蛇蝎。非但自己不再出海,还不许民间向海洋发展。 那就不能怨赵公子越俎代庖了。 已经到风烛残年的郑若曾,十分能看得开。他心底深处甚至生出了这样的念头——就算将来赵公子在海外另立朝廷,也好过现在这样,白白让欧洲人侵吞了大明海疆! 郑若曾让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不由一阵剧烈咳嗽。 “咱们还是进去吧。”赵昊也赶紧扶住郑若曾。 “不打紧,不打紧。”郑若曾摇摇头,不过还是顺从的朝舱门走去道:“公子既然志存高远,要与那佛郎机夷一较高下,那只靠目前的海上保安队,怕是远远不够啊。” “嗯,开阳先生说的对。”赵昊点点头道:“所以我们还要不断增强实力啊。” 说着他又笑笑道:“对了,海上保安队已经改名‘大明皇家海运耽罗警备区’了,是不是听着气派不少?” “自信点儿,去掉‘海运’俩字,叫‘大明皇家耽罗警备区’更气派。”郑若曾笑呵呵道:“花了钱了,就得让它效果最大化。” ps.再写一章吧……求月票…… 第十二章 检阅 “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吧?”赵公子有些意动,又有些迟疑道。毕竟这俩意思的差别,就像‘哈工大’和‘哈理工’的区别一样,完全不是一码事儿好吗? “反正都是略称,没差别的。”郑若曾不以为意的笑道:“真有人说,到时候再改过来就是。” “哈哈哈,姜还是老的辣。”看着开阳先生招生办主任般的笑容,赵公子闻言深以为然道:“那就叫这名儿了!” 他也觉得‘海运’俩字碍眼。 顿一顿,赵昊又淡淡道:“为了保证这次惩戒行动能达到威慑目的,集团又下了血本,给他们加强了一下实力。” “哦,是吗?”郑若曾一脸惊喜:“又有新船?什么时候到?” “已经到了城山港,训练一段时间了,这次去咱们正好检阅一下。”赵公子笑眯眯说道。 “原来如此。”郑若曾终于明白,赵公子为何要把李朝的官员和商人都带上了。无它,宣示天威罢了。 ~~ 从松岳山到城山一百六十里水路,又是逆流。好在这时节刮的是西北风,后日清晨便抵达了城山港。 但船队并没有马上进港,而是在城山港与牛岛间的平静水域下了锚。 一顿丰盛的早餐后,随船的宾客们都被请上了船艉楼甲板。 李朝的官员商人们并不担心会被丢到海里去,因为昨天晚上,赵公子就亲口告诉他们,今天安排了盛大的节目,请他们务必穿上最正式的服装出席。 李牧使穿着跟大明官袍十分相似的时服。李朝完全跟随大明体制,官服也不例外。但朝鲜国王为郡王,虽获亲王服饰,但大臣仍是郡王之臣,所以在服色上按例要降两级。即一品官员着大明三品官服,而且没有公服,只有时服和常服。 所以李朝大臣最高只能用孔雀补子,不会出现仙鹤补子。而李牧使只能穿青色官袍,用五品的白鹇补子,系乌角带,连赵昊腰间的银带都不如。 李若同的裆还没好,走路还有些鸭子步。他本来还有些羞耻,但一看到朴成性便开心的笑了。 “右使大人早啊,倒完夜香了吗?” 朴成性头戴上竖两根翎毛的笠子,穿着绯色的贴里,这是李朝的戎服了。他闻言不屑的哼一声,自得笑道:“公子说过啊,天朝首辅的二公子,和国公爷的二公子,都在为他倒夜香。羡慕不?” “是么?”李牧使闻言一愣,这是他没想到的事情。难道赵公子有用这种方式表示亲近器重吗?要不要今晚自己也主动申请一下? 胡思乱想间,两人带着金熙善等人,还有临时被请来的旌义县监尹当获,登上了艉楼甲板。 艉楼甲板上,铺上了红色地毯,摆上了金色的菊花。穿着黑色高领斗篷,头戴黑色帽儿盔,脚踏黑色长筒皮靴的高大护卫,手持有着银色枪身、闪亮刺刀和黑色护木的漂亮步枪在四角肃立,场面十分隆重。 就连赵公子也换下了那身富贵公子哥的装束,穿上了黑色长筒皮靴、深蓝色的毛缂丝面料高领斗篷。缂丝是制作龙袍、诏书和官袍补子的面料,也是最贵重的一种丝绸,素有‘一寸缂丝一寸金’之说。赵公子这种毛缂丝料子,在华贵之外又增加了许多厚重感,李朝国王都没见过更没穿过。 赵昊头上戴一顶蓝色帽儿盔,盔顶嵌一颗龙眼大的红宝石,盔正面还镶着一个金质的船锚。 赵昊腰间悬一柄剑柄嵌鲛皮,柄首有一鎏金坐狮的古朴宝剑,昂然挺立船头,正专注的望着城山港方向。 他身后,立着唐友德、郑若曾等人,皆穿着最隆重的服饰。而那金科和朱珏两位武人,则都穿着跟赵公子一样的高领斗篷,蓝色帽儿盔。区别是他们的帽儿盔顶嵌的是蓝宝石,头盔正面没有镶金锚,而是各镶了一颗金星。 另外,他们斗篷的面料是毛青布的,虽然一看就不如赵昊的,却也面料笔挺,质感十足,红焰之色隐然,是李朝人没见过的高级货。 两人各悬一柄银质鎏金佩剑,一左一右肃立在赵昊身边。 ~~ 这肃穆威严的场面,一下就把李若同和朴成性等人镇住了。大气不敢喘了好一阵子,才壮着胆子向赵昊行礼,口称公子。 “哦,你们来了?”赵昊这才回过头来,对李朝众人道:“今日我大明皇家耽罗警备区,正要举行阅舰式,不知诸位可有一同观看?” “荣幸之至。” “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众人连忙点头哈腰。 “好,那就一起观看我大明天威吧。”赵昊笑着对担任总指挥的金科点点头。 金科便向前一步,皮靴重重击在地板上。他拔出明晃晃的宝剑,斜指着一碧如洗的天空,高声喝道: “奉总警监命,大明皇家耽罗水警区,阅舰式开始!” 一旁,同样穿着蓝色高领斗篷,头戴蓝色帽儿盔的司令兵,马上吹响了雄浑的号角! 紧接着,艉楼下八面牛皮大鼓同时有节奏的敲响,鼓声震天! 数里外的城山上,忽然也响起雄壮的鼓声。与乌尾船上的大鼓相和,气壮山河! 紧接着,箜篌、古筝、古琴、琵琶相继加入进来,共同奏响了一曲《秦王破阵乐》,声震百里,气壮山河! 艉楼上的人们只觉心跳加速,神摇意夺,虽然他们大都不是头一回听到这《秦王破阵乐》了, 但在这海面战船之上,相隔数里合奏,其雄浑气势,又岂是在宫廷庙堂内演奏的那种可比? 但更让来宾们震撼的还在后头。 只听雄壮的乐曲声中,一艘船艏昂起张开、尾部高耸,遍插旌旗,高大如楼的战船,缓缓驶出了城山港。 那船一出来,就引起了李朝众人的惊呼声。除了李牧使外,他们要么是水军将领要么是海商,自然对船只十分敏感了。 “看样子是福船,可这也太大了,比日本人的安宅船还大!”金熙善小声道。 “是啊,没见过这么大的福船。”海商们也交头接耳起来。 “这是艘封舟吗?”一个个大惊小怪,完全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四百料的天朝福船就能让他们生出高大如楼的感觉,因为李朝水师最大的战舰也没有四百料。 “是大、大福船。”朴成性略有些结巴道,他这个李朝水军节度使,终究还是识货的。“还以为天朝已经不造这么大的海船了呢。这艘大福船得有千料吧?” “不错,一千料。”赵昊闻言点点头,十分谦虚道:“距离真正的大福船还差一截,当年下西洋的舰队里,最小号的战船都比这个大。” 他这话还真没错,当年郑和舰队中,不提那些大到让人难以置信的宝船,单说作为主力的两千料战船,长十七丈。最小的一千五百料战船,也有十五丈长。 而这种只有十三丈长的千料海船,在郑和的年代,确实只能在本土看家,没法跟着舰队去西洋耀武扬威。 可悲的是,一百五十年后,别说李朝人被这些昔日的小字号战船吓到了。就连头次见的朱珏,也被这千料海船吓了一跳,只觉遇到了庞然大物。 倒也不能怪他们孤陋寡闻,这是大明自废武功,将远洋海军改为近海水师的必然结果。远洋船只要大要重,才能抵御风浪。但大船到了近海就像大象一样笨重缓慢,所以近海防御型水师肯定会选择更小更轻便的船只,来追逐肆虐的倭寇水匪。 所以看一个国家的军舰大小,就能看出他们对海洋的志向高低。 ~~ 昔日能造五千料宝船的龙江宝船厂,如今只能造这么大的福船了……赵公子暗暗一叹,神情十分严峻。 这时,那帮一惊一乍的李朝官商,响起了更大更持久惊呼声,让人听取蛙声一片。 他们发现,那千料大福船居然不是一艘! 而是两艘、三艘、四艘…… 他们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只见统一刷着蓝色船舷,水线下包着铜皮的崭新千料大福船,一艘接一艘的驶出了城山港,排成长长一条纵队,向他们缓缓驶来。 最前面的一艘大福船已经到了他们面前,后面的船队还在城山港里没出来呢! 受阅船队的航向与担任检阅船的乌尾船垂直。因此那艘刷着醒目白色舷号‘201’的大福船上,受阅官兵全都在右舷,面向检阅船整齐列队。 待到双方舰艏垂直时,201舰上的舰长海尔弟抽出了银色的佩剑,庄重的平举在胸前,同时高声下令道:“敬礼!” 所有受阅的警员,统一穿着蓝色立领大氅,头戴蓝色帽儿盔,穿着黑色皮靴,手持隆庆式步枪,相隔两尺笔挺而立。闻令啪的一声,鞋跟一并。哗啦一声,行持枪礼,动作整齐划一,丝毫不差! 赵公子也抽出长剑,持剑还礼! 只见那寒光闪闪的宝剑上,一面刻有七星图,另一面刻有‘威服四海’四个篆体字,乃是昔日永乐大帝,在静海寺赏赐郑和的宝剑,郑和下西洋时所佩之剑! ps.累死了,第三更,求月票啊! 第十三章 炮声隆隆 第一艘大福船过去后,紧接着第二艘舷号‘202’的战船,又缓缓驶到了检阅舰面前。 船艏,那位帽儿盔上镶着两颗银星的舰长,霍然抽出了指挥刀,一声吼道:“敬礼!” 穿着统一立领斗篷的海警们,迅速举起杵在甲板上的步枪,刺刀笔直指向天空行礼。队列就像瞬间高了半米一般,枪刺如林,摄人心魄! 乌尾船艉楼上,一众李朝宾客已经震撼的说不出话来了。那些千料战船,还只能让他们感叹,天朝的造船技术底子犹在。可如此严整的军列、威武的军容,却让他们真切感受到了耽罗警备区的恐怖实力。 他们王上的仪仗也没有这般整齐威武啊。 赵昊今日就像要让他们一次吃惊个够,待到十艘千料大福船驶过后,一艘明显大了一圈的五桅战舰,缓缓驶到了众人面前。 这艘舷号‘101’的巨舰,是那样的高大,以至于检阅舰上的众人立在高高的艉楼上,也只能勉强看到甲板上的一双双黑色军靴而已。 朴成性瞪大两眼,他看到这艘战舰明显超过一千料了,而且形制与大福船颇为不同,倒跟他们乘坐的乌尾船如出一辙,只是大了许多。 他没有看错,这也是一艘乌尾船,而且是万斛乌尾船! 所谓万斛乌尾船,正是赵公子心心念念,求之不得的大号乌尾船。斛是广东一带用来度量船大小的单位,约等于一千五百料,也就是排水量五百吨左右。 这些大号乌尾船非但耗材巨大,而且工期漫长……主要是铁力木的硬度太高,钻孔、分解都极费工时。 但每一艘万斛乌尾船,都是可以横行中国海域的无敌杀器,素来为大海主们所垄断,就连官军都捞不着。赵公子就是再有钱,他也买不到,能得到这一艘纯属侥幸。真应了那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此时,耽罗警备区参谋长兼海警总队总队长王如龙,便肃立在这艘舷号为101舰的舰艏,帽儿盔上的一颗金星在朝阳下熠熠生辉。他拔出鎏金的指挥刀,率领站坡的海警们向检阅舰庄重行礼! 待到这艘庞然巨物般的乌尾船驶过,后面又驶出十艘千料大福船。大福船后,还跟着若干艘中型乌尾船和武装沙船,以及各种快船、舰船之类的小艇,更是不计其数。 朴成性算了一下,赵公子这支舰队,大概拥有大小战船一百余艘,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足以碾压李朝水师,更别说日本那些地方武装的水军了。 ~~ 接受完检阅的战船,便操帆转舵,顺时针绕向牛岛的另一侧列队。 庞大的战船,确实动作迟缓,牛岛也着实大了些。直到近中午时,受阅舰队才在牛岛以东海面呈一字横队排列整齐。大船首尾相连,以右侧船舷对向牛岛,中型乌尾船及以下的小船则以船艏对向牛岛。 担任检阅舰的乌尾船也驶到了牛岛东南,面向牛岛与舰队重新下锚。 城山港的确是耽罗岛上最合适做军港的地方,托牛岛的福,海面都比别处平静不少。至少新港那边就没法比。 赵公子回头对一众李朝官商笑道:“大家都累了吧?再忍耐一下,看完压轴表演就结束。” 说完不待众人回答,就对金科沉声下令到:“进行下一项吧!” 金科便再次跨步上前,抽刀下令。“炮击演练开始!” 雄浑的号角声中,鼓声再度隆隆响起,护卫们为来宾分发望远镜。 这玩意儿李朝人又没见过,一个个好奇的摆弄一番,学着赵公子的样子,将镜筒置于眼前。 “呀呀,牛岛怎么扑我脸上了!” “天朝神技啊,竟然让牛岛活了!” “我这个牛怎么往远处跑了?”当然,拿反了的也比比皆是。 ~~ 不说这边洋相百出的李朝众人,单说远处的受阅舰队,已经将各自船上的舰炮准备妥当了。 再不是之前稂莠不齐的铸铁炮,清一水都换成了黄澄澄的青铜炮! 尤其是那些千料海船和万斛乌尾船,因为船身够大,足以承受侧舷开炮的后座力,都在右舷安装了十门的青铜炮,再加上那些中小舰艇的船艏炮,足有三百门不同型号的大炮,瞄准了二里之外的牛岛滨海石壁。 那石壁如城墙一般突兀立于海滨,高达二三十米,正是后世牛岛的著名景观‘后海石壁’。 此时,石壁面海一侧,被人用白灰画上了一个个大大的圆圈,显然沦为了此次射击的靶子。 须臾,炮手们便装填完毕,一个接一个的举起了红旗。约莫所有战舰都准备完毕后,担任旗舰的万斛乌尾船上,王如龙沉声对褚六响下令道:“开炮!” 已经再次得到特别晋升的一级警员褚六响,点着了大炮的引信! 轰鸣声响起的瞬间,旗舰上其余舰炮也同时跟着开炮,乌尾船明显的摇晃了一下,但很快便稳定下来。 其余的战船也纷纷跟着开炮,三百门大炮同时轰鸣,炮声隆隆,震天动地! 那些参观打炮的李朝官商,虽然离着数里近远,但仍冷不防被这惊天动地的神威,吓得屁滚尿流,不少人一腚就坐在了地上。 赵公子虽然早有准备,也被震得耳膜生疼,他赶忙张开嘴保护自己,又觉得这样太有损形象。他灵机一动,便就势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那狷狂邪魅的样子,永远的刻在了每个李朝人的心中,实在太可怕了…… 炮可怕,赵公子更可怕。哦不,好像还是炮更可怕,因为他们悚然发现,那坚城般的后海石壁,被无数呼啸而去的炮弹打得乱石纷飞!并没有按照他们常识,把炮弹弹开。 现实是,每一炮都会打出一个大坑,转眼就把石壁射得千疮百孔。 而且那些大炮的射速还奇快,几乎是几息之间就能发一炮,让他们真真切切领略了什么叫炮弹如雨点般倾泄而下! 炮击整整持续了三分钟。短短三分钟内,舰队发射了近三千发炮弹,其中半数命中石壁,最后当炮击停止,烟尘落定,李朝众人目瞪口呆的看到,那后海石壁竟然垮塌了十几丈长、数丈宽的一段…… 上至李牧使、朴右使,下至那些李朝海商,全都陷入了长久的死寂。他们不敢想象,这些炮弹要是倾泻到济州城,会是什么样子。 谁也不会傻到认为,济州城的城墙比后海石壁还结实吧? 看到他们一个个呆若木鸡的样子,赵公子嘴角勾起一抹迷人的微笑,相信这帮李朝人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这一幕了。以后他们不管做什么有关江南集团的决定,今天的画面都会在他们眼前浮现的。 金科的嘴角却抽动两下,觉得童梓功有点过了。 就算新铸的青铜炮威力十足,仅靠一千多枚实心铁弹,想要摧毁一座十几米宽的石壁,纯属想瞎了心。 是因为他遵照公子的指示……哦不,是金将军自己觉得,应该让教育效果更明显一点,便让童梓功驱使劳工营提前在石壁上动了手脚——无非就是凿孔,点火、浇水那一套。 一番折腾下来,石壁远去看着没什么变化,实则已经跟冻豆腐一样千疮百孔了,这哪还遭得住炮弹的洗礼? ~~ 赵公子费这么大劲,当然不只是用来震慑这帮李朝官员和商人的,而是表演给更重要的目标看的。 当然也能提振己方的士气,增强将士们对青铜炮的信心,以最佳状态进入接下来的作战。这些名为青铜炮的长家伙,却生得黄橙橙,在日光下金灿灿,就像是天神的兵器一般。 事实上,各国确实一直称青铜炮为黄铜炮,直到19世纪40年代方改成正确的叫法,但讽刺的是,彼时青铜炮已经行将淘汰了。 不过在这西元16世纪,青铜炮就是最好的炮,尤其在海军中更是如此。因为铜虽然比铁软,但加了锡的青铜却比铁更加坚固,可以更好地承受发射时的震动,并且在海上更持久耐用。 甚至美化装饰起来也更加容易……别笑,最后一点也蛮重要的。在炮圈也同样存在颜值即正义的说法,精美工艺品一样的青铜炮,就是比傻大黑粗的铁炮更能提振士气、震撼敌胆,素来都是欧洲列强的海权象征! 这次所有船上的青铜炮,都是江南集团自己铸造的大炮! 我国有悠久的炼铜历史,几千年来积累的青铜器铸造技术已经登峰造极了。无论是模铸法还是失蜡法,都完全不在话下,论起铸铜来,眼下的欧洲人只是一群弟弟。 眼下的大炮也没什么门道,而且青铜的熔点远低于铁,因此铸造难度很小,还可以回炉重新铸造,比造枪简单太多,任何一位铸铜钟的师傅都能铸的了。 至于为什么要用铸钟师傅,而不是铸镜或者是铸铜器皿的师傅,不过是因为后者缺乏铸造大件的经验罢了。 官军之所以一直用铁炮不用铜炮,广布闽粤的地下兵工厂也从不制造铜炮,原因无它,就一个字‘忒贵’。 ps.第一更,求月票! 第十四章 船坚炮利海警队 铜钱铜钱,铜就是钱,钱就是铜啊! 一门青铜炮轻的上千斤,重者可达两三千斤。大明的隆庆通宝一枚重一钱三分,含铜九五成。一门重炮单单材料就要二三十万钱,这谁顶得住啊? 随便给船上配上几门炮,炮价就比船价高老鼻子了。 相较而言,人命多贱啊,所以无论官军还是海主们,明知道青铜炮好,不易炸膛,炸了也不伤人,却没一个愿意花这个冤枉钱的,也花不起。 只有赵公子这种人傻钱多的憨憨,才愿意给将士们多一份安全感。 哦不,他不是唯一。在这同一年里,西欧同样还有一个憨憨,也决定给自己的舰队,全都装上青铜炮。她的名字叫昆·伊丽莎白,她的目的是为了与西班牙的无敌舰队抗衡。 这样就显得赵公子不太憨憨了。 当然了,就是想奢侈一把,你也得有这个实力啊!大明是个缺铜的国家,你问问官军和那些大海主,他们能弄到那么多铜吗? 其实铜陵就有铜矿,可那都是朝廷的。大明所有铜矿都是朝廷的,赵公子根本无法染指。所以他也只能打铜钱铜器的主意。 但大规模收购铜钱铜器,势必会造成铜价暴涨。以大明商人敏锐的商业头脑,能让你一门炮多花几倍的钱信不信? 所以赵公子几乎没有直接买铜,而是依靠江南银行这个大杀器,发行小额的白银票,来吸取市面上的铜钱。 老百姓有一种朴素的认知,就是对小额的钞票更放心,好像就算没法变现,损失也不会太大一样。 而且铜钱在日常交易中,确实存在笨重、低价的问题,一贯钱有13斤重,却只值一两银子,无论是流通还是储存,都很不方便。 所以小额白银票一经推出,就让大量的铜钱退出了流通。效果比大额白银票好多了! 尤其在击败恒通记,将其逐出江南后,老百姓就更是对江南银行的实力坚信不疑了。恒通记处心积虑,占着天时地利人和都挤兑不成,还有谁能击败江南银行?江南银行可以说是天下无敌了! 市面上的铜钱很快明显变少,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了江南银行的银库中。然后江南集团又用白银溢价收购了这些铜钱,全都运到西山岛上,融化后重新分解炼制青铜! 而且江南寺庙众多,几乎每个县都有铸钟师傅,赵公子一声令下,便从芜湖、苏州、南京等地雇佣了两百名熟练的铸钟师父,把炼出的青铜一共铸成了五百门炮! 要不怎么说,战争打的就是后勤,就是财力呢?赵公子背靠着富甲全球的江南,短时间内可以调动的资源,能让那位伊丽莎白女王产生放弃童贞的念头。 他要是换个地方开局你试试,想造五十门都困难! 当然,这也离不开雪迎妹子的鼎力支持,没有这位天才美少女居中筹划,江南集团也没法高效运转,调动整个江南的资源为我所用。 大炮轰鸣的瞬间,赵公子想起已经半年多没见到雪迎了,想她。 ~~ 打完炮,军演圆满结束,中大型战舰列队回港。 陆战队员们则乘小艇登陆牛岛海滩,去捡回炮兵们发射出去的炮弹。实心炮弹大的十斤小的五斤,可都是铁铸的。赵公子再有钱,也不能打完了就不要啊。 按照规定,炮击陆上目标的训练之后,必须要回收七成以上炮弹才算合格。回收八成算良好,九成优秀,这都是记在考核成绩里的。 戚继光本来就是个细节控,又碰上赵公子这么个认为管理不量化就不科学的家伙,被两个处女座调教出来的军队,哦不,警队,有多变态都不足为奇。 赵公子则邀请众宾客入港参加午宴。当他们下了检阅船,站在码头上仰视那些千料大福船时,才真真正正感受到了什么叫高大如楼,切切实实明白了自身的渺小。 其实赵昊也是头一次见到自己的主力舰队。 这二十艘千料大福船,正来自他在一年前,向龙江宝船厂和苏州造船厂下的订单。 当时他一口气在两家官船厂,各下了两百艘千料海船的订单。头一批船在三月份就造好了,但一是要让船体静置数月,好让其各部分木结构件充分榫合在一起。二是这些船的尺寸在内河明显违禁,只能先挂在操江御史衙门名下。得等到赵公子拿到漕粮海运的许可,有资格造千料海船了,吴叔叔才敢过户给他。 所以直到七月份,陈淮秀率众回到江南时,才在南京太仓两处船厂办好了手续,喜提了八十条千料大福船。 别看都是官方造船厂出品,图纸也一样,但龙江厂的船无论是用料还是建造质量,都比苏州造船厂强一截。赵昊对此并不意外,不然他也不会那么看重杨帆,想让他到江南造船厂挂帅。 于是赵昊决定,从龙江厂造的大福船里,挑选一半质量最好的作为战船,装配火炮,开赴耽罗岛,加入警备区海警总队序列! 之所以只用一半,火炮限制是一方面,最主要的还是太缺水手了。就是这二十艘战船,都已经把江南航运的水手掏空了。害的新成立的大明皇家海运,都没有足够的熟手来漕粮海运了…… ~~ 不过午宴是在那艘担任旗舰的101舰上举行的。赵公子在这艘可谓意外之喜的乌尾船,轩敞华丽的顶层尾舱室中,招待了李朝宾客一餐丰盛的午宴。 这一艘万斛乌尾船是哪来的呢?说起来还得感谢闽粤头号大海主曾一本。 去岁秋,这位横行南洋多年的曾魔王,率领数百艘大小船只进犯广州,大肆杀掠百姓,终于京师震动,下旨严令闽粤合剿。两位抗倭名将广东总兵俞大猷和福建总兵李锡,调集两省精锐海陆军队联合进剿。 福建巡抚又招抚了曾一本的死对头,另一位大海主林道乾,在他的协助下不断瓦解分化曾一本的党羽。终于在今年六月初,一举攻破了曾一本在柘林的老巢。 曾一本十分机警,见事不好,马上趁夜色扬帆遁逃,他手下党羽也纷纷夺路逃命。 柘林造船场的场主和船工也吓坏了,他们虽然没有参与过抢劫,却一直给曾一本造船,官军来了,肯定不会放过他们的,便商量着赶紧逃命。 往常他们都是福建有事,逃往广东,广东有事,逃往福建的。但这次闽粤联合剿匪,广东怕是也要遭殃。他们又恨死了勾结官军的林道乾,一时间竟有走投无路之感。 这时,有人忽然想起那位大主顾唐经理来。从去年开始,那位唐经理便花大价钱向他们订购乌尾船,还大力游说他们,把船场搬到江南去,而且开出了让人无法拒绝的价码。只可惜小命更重要,没人敢背叛曾一本罢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曾一本都已经落荒而逃了,谁还能管得了他们去哪儿? 不过卖身也得卖个好价钱,当初人家高价请你不去,现在两手空空逃难而去,难免会被对方看轻。 正好干船坞里还停着艘刚完工的万斛乌尾船,那是给曾一本准备的新座船,只是还没有安装火炮,也没挂帆,所以曾一本逃走的时候,压根就没想到这艘船。 场主和工匠们一商量,得,就用这艘唐经理求之不得的万斛乌尾船做见面礼了。于是,船场上下齐动手,用最快的速度开闸放水、挂帆拔锚,在天亮之前逃出了柘林湾,一路向东驶往澎湖。 场主又让心腹管事先行一步,依照唐经理留下的联络方式,到澎湖去找江南贸易公司的货栈传信。那位唐经理唐保禄恰好就在澎湖,他不愧是唐胖子的儿子,一听说官军要进剿柘林,就赶紧过来了,想看看有没有漏可捡。 双方一拍即合,唐保禄保证原先的条件仍然作数,并会以两万两的价格买下这条万斛乌尾船。于是,这条本属于曾一本的座驾,就成了耽罗警备区海警总队的旗舰。 ~~ 午宴之后,李朝宾客们的行程便告结束,由朱珏派船把他们送去旌义县。然后怎么走,就是尹县监的事情了。 赵公子立在101舰的甲板上,目送着他们下了乌尾船,登上一艘武装沙船,愉快的与客人挥手作别。 不管客人们愉不愉快,反正赵公子是很愉快的。 待他转过身时,便见久违的赵士祯,满脸笑容的奔了过来。 “叔,可见着你老了!”千里送炮的大侄子说着话,跪在他面前,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起来吧,好小子!”赵公子一见他就笑,那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说明大侄子又立了大功了。 能造出这些青铜炮来,大侄子是要记头功的! 去年底,研究中心领了造铜炮的任务之后,赵士祯和张鉴组建了攻关小组,带着几名从兵器局招来的铸炮师父,凭着几门佛郎机人造的铜发贡,以及赵公子给出的几张鬼画符似的图纸。愣是用了半年的时间,就完成了三种青铜炮的研制、试验和定型,还制定了标准化生产的流程规范。 ps.第二更,还有一章,求月票啊! 第十五章 永乐洪熙宣德炮 只能说,人和人的实力差距过于巨大。在造枪造炮这方面,赵士祯和张鉴这哥俩,可以称为当世最强了。 当然,慈父般的赵公子,还是可以为他的爱徒和侄儿指明方向,让他们少走弯路的。 这个年代欧洲的青铜炮可谓琳琅满目,长短粗细应有尽有。不过鉴于在之后三百年内,青铜炮的设计和铸造上,并没有本质的革新。完全可以跨越这些名字稀奇古怪的大炮,看一看英国人在他们的风帆战力舰上装的什么炮。 赵公子发动天赋技能——人脑检索,发现英国舰队两三百年间,主力舰上的舰炮始终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在6磅、9磅、12磅、24磅、36磅五个口径间来回变换搭配,而不论哪一种口径,米之间。 在这5种长管加农炮之外,英舰还会装备一种脱胎于臼炮的卡隆炮作为近战之用。 所以,大侄子的任务简单而繁重——打造这五种口径的长管加农炮,以及又粗又短的卡隆炮,再根据试验的情况定型。 临了时,赵公子又想到了大名鼎鼎的拿破仑炮,便给赵士祯的炮单上又加上了两种,让他慢慢造着玩。 半年后,赵士祯写信汇报说,所有的炮每样都试制了十门,并通过了长时间的试射。得出的结论让赵昊有些意外,卡隆炮且不论,那炮身长度只有长管加农炮一半的拿破仑炮,居然无论射程、有效射程还是精度,都丝毫不逊于英制舰炮。 这有点颠覆了赵昊的认知,不是说炮管越长打得就越准么? 看来拿破仑炮不愧是青铜炮的巅峰之作,能力就是强,猛! 而且,拿破仑炮射速还比英制舰炮快得多,在改用定装炮弹后,可以射一分钟四发,优秀! 这一点不难理解,前装炮的炮膛长度,与装填难度成正比,拿破仑炮相对短小的炮身,当然对装填手十分友好了。 当然这样的速射并不能持久,因为青铜炮耐热性不行,射的太快会软掉,不过怎么都比长管炮快得多。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同样12磅的拿破仑炮,要比英式舰炮省将近一半的铜! ~~ 在大航海时代的海战中,口径太大没有任何意义,大一圈的实心炮弹并不能比小一号的实心炮弹造成更明显的伤害。这一点在赵士祯的报告中也得到了证明,24磅加农和12磅加农的威力几乎是一样的。 甚至连射击精度都不重要,反正大家都是贴脸射击,怎么都能射得中。四百米以外根本对战舰造不成任何伤害,盖伦船互射的话,200米内再开火一点都不晚……英国人都是100米内才开炮的。他们把炮造的更长,是为了更准确的攻击岸上的目标。 所以在海战中,最重要的其实是射速和炮数。我炮打的快、数量多,对你造成的伤害就一定更大。这是贯穿风帆时代海战的真谛。 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讲,12磅口径,也就是117毫米;倍口径,米的大拿破仑炮,都是上舰的最佳选择。 经过一番不怎么挣扎的权衡,赵公子下令,以大拿破仑炮为主力舰炮,第一批量产300门,命名为永乐大炮。 只是考虑到陆战队登陆作战时,仅炮身就重达557公斤的12磅炮,再加上几百斤重的炮车,轻松超过1吨,充当野战炮太过沉重。赵昊又让赵士祯打造了100门6磅,也就是93毫米口径的小拿破仑炮,并将其命名为宣德大炮,作为战舰的副炮和野战炮。 此外,又铸造了100门炮长1米,145毫米口径的卡隆炮,作为舰队近防和对人杀伤的武器装备上船。 赵昊把这种又粗又短的炮命名为洪熙大炮……好贴切哦。 不出意外的话,大黑、胖子和小黑这爷仨,就是日天舰队的三种主力炮型了。 ~~ 当天下午,赵公子又马不停蹄视察了耽罗基地的建设工程。 比起功能复杂的新港市,海军基地的建设就简单多了,码头、挡风墙、军营……目前都集中在军港附近。 为了容纳庞大的走私船队,这里的海港本来就大的过分。挡风墙也比防波堤好建多了,所以这边施工进度比新港市那边快多了。 赵昊看到高高的挡风墙前,工人们正在忙碌的搭台子,为明日的警备区成立暨出征誓师大会做着准备。 “都准备好了吧?”他问了句挺没营养的话。 “都准备好了,今天预演一切顺利,随时可以开拔!”担任此次出征总指挥的王如龙,沉声应道。 “佛郎机人来了吗?”赵公子忽然没头没脑的问道。 “来了,侦察船昨天回报说,他们还泊在平湖港南边五十里的福田浦,那里风高浪急,港湾条件很一般,也不知为什么选那里贸易。”王如龙点点头,只有他和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才知道,公子将对日惩戒战争定在秋季,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等这帮红毛鬼上门。 “和平户藩闹翻了呗。”赵公子不假思索道:“大村家的福田浦港口条件确实不好,所以他们正通过当地的教会在运作,想要获得大村家的另一处港口深江浦,也就是长崎。” “怪不得公子要让末将扫荡北九州沿海。”王如龙恍然道:“还要我宣扬主力舰队即将抵达,到时候‘三光北九州’呢,原来是吓唬大村家,让他们向佛郎机人求援的。” 至于赵公子对日本的了解,为何比他这个前线指挥官还清楚?王如龙根本就懒得想——因为他是公子啊,这世上还有他不知道的事吗? “他们来了几条船?”赵昊又问道。 “三条。”王如龙马上将斥候画的草图呈上道:“一条是福船,另外两条是西洋船,请公子明鉴。” 赵昊接过来仔细辨认,那一大一小两条船都挂着繁复的西洋帆,其中大的一艘有三层火炮,船艏楼、船艉楼高高耸起,应该是一艘卡拉克大帆船。 小的一艘仅有两层火炮,看不到船艏楼,船艉也很矮,明显不如大的那艘来的气派。 赵公子却目不转瞬的盯着它,喉头明显抖动了几下,就像色中饿鬼看到身着寸缕的美女一样。 “我等的就是它!运气不错啊!”赵昊激动的低喝一声道:“绝对不能让它跑了!” “那公子,最好明天就让舰队启航。”金科沉声提醒道:“佛郎机人自澳门远来,可谓孤军深入,恐怕趋利避害之心甚重,倘若侦知我们舰队的实力,说不定会拔锚南归的。” “嗯,极有可能。”赵昊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沉声道:“那只要风向合适,明天就出征!” “是!”两人忙沉声应下。 “我也会一起去。”赵公子又补充一句。 “公子三思……”金科王如龙异口同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可绝对不能冒险啊。” “不行,这次讨伐只是借口,实际是为了达成我们的多重目地。我不亲自到前线坐镇,实在不能放心。”赵昊却断然说道:“不要再劝了,这是命令。” “是!”两人只好靴跟一并,肃容应声。 “王大哥放心,”赵昊对已经晋升为初级警监的王如龙笑道:“总指挥还是你,我保证不会干扰你作战的,我只管跟小日本子讨价还价。” “公子,末将不是这个意思。”王如龙连忙摆手,其实他还真有这方面担心,当然这话是绝对不能出口的。“纯粹是担心你的安全。” “放心,我会完全服从你的安排。”赵昊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开什么玩笑,这世上还有比赵公子更惜命的吗?“当着金大哥的面,我授权你,如果我在战时不听你的指挥,你有权让我返航,这总成了?” 王如龙口称不敢,心里却终于熨帖了,想想也是,以公子之英明,又怎么不懂装懂瞎指挥呢? “是末将多心了。” ~~ 翌日一早,城下的军营中响起了低沉的号角声。 号角声中,一队队警员穿着跟昨天一模一样的装束,背着统一的蓝色厚棉布大背包,右肩挎着长枪、左肩背着套在蓝布套中的竹筒水壶,在直属警官的带领下,整齐列队向码头走去。 也有没带行装、空手列队的警员,他们是负责留守基地的。 一刻钟后,整个警备区四千名警员,在码头前整齐列队完毕。 码头上鸦雀无声,四千人连咳嗽声都没有。 这十分不容易,因为四千警员中,只有一千五百名海警,是从保安队转过来的,经过了长期的严格训练。 其余两千五百人,几个月还是江南航运的水手来着。七月份才转到警备区,开始接受童主任爱的军训。 童主任法力无边,两个月下来,便为他们注入了许多精神,至少立正列队时,跟老警员看上去没差了。 看到这一幕,手持漆黑色精神注入棒的童主任满意的点点头。 他没穿外头的斗篷,露出内里修身的深蓝色大翻领短下摆箭袖曳撒。 曳撒的箭袖上有三根银色的饰带,跟他帽儿盔上的三颗银星一样,都表示他高级警督的身份。 这次童主任也会随军出征,督促新警员们在执行任务之余加紧训练,会随时为他们注入精神的! 有他虎视眈眈盯着,哪个敢出声? ps.第三更了,求月票啊!!!! 第十六章 誓师大会 一阵密集的军鼓声中,赵公子在一众高级警官的簇拥下,登上了点将台。 连高捷高老爷子,也换了一身一模一样的警服,只是没有警衔。老爷子本来就器宇轩昂,此时又特意收拾了一番,显得利落精神,就像一位老帅一般,昂首挺胸立在赵公子身旁。 赵昊右手边立的是同样打扮的郑若曾,老先生百般推辞,仍拗不过赵公子的请求,只能也跟着登台现眼。 作为赵昊海军理论的两大奠基人之一,此次的对日惩戒行动完全就是郑若曾制海权观念的体现,他怎么能缺席这样的盛典? 待众人在点将台上一字排开,童梓功厉声喝道:“敬礼!” ‘哗’潮水般的鞋跟相击声中,全副武装的警员行注目礼,空手的警员行举手礼,四千双眼睛齐刷刷地热切注视着高台之上的将领们,那里有大名鼎鼎的抗倭英雄,有爱兵如子的童主任,还有他们效忠的对象赵公子。 仪式由警备区副司令金科主持,首先带领众警员齐声高唱赵公子为耽罗警备区所作‘代警歌’: “万里乘风去复来,只身东海挟春雷!忍看天下失颜色,肯使江山付劫灰? 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一身戎装的赵昊也跟将士们,一起认真的高唱起这首,由徐渭谱曲,他改编自女英雄秋瑾的爱国诗歌。 他本来想借鉴英国或者日本的海军军歌,来为将士们谱写一首激昂雄壮的进行曲,然而一提笔,脑海中浮现出的全是侵略者的嘴脸。呸,恶心! 最后落在纸上的,还是秋瑾这受壮怀激烈,满含爱国热情的最强音。他觉得这首诗的每一个字,都能引起自己最强烈的共鸣。再没有比这首诗歌,更能向全体将士传达出自己的一腔豪言,满腹壮誓了! 当然这铿锵有力的歌声,能如此富有感染力,也离不开曲子谱的好。 你不得不再次承认,天才和凡人之间差距实在超级巨大。孤蛋画家不只是军事家中最好的诗人,戏曲家中最好的书法家,在音乐方面的造诣同样炉火纯青。正所谓什么都很精通,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也只有他这样胸有万里山河,才高博通今,又经历过十年抗倭,目睹国家之败坏的苦命人儿,才能充分体会到这首诗痛苦、沉郁的底色;理解赵昊的忧国忧民、心急如焚,到底是为哪般?自然也就更能明白,在绝望中孕育出的慷慨积极、义无反顾,有多么的可贵了! 徐渭头一次被赵公子拿出来的诗句,弄得眼红鼻子酸。他带着壮怀激昂的心情,谱下了这首激昂的乐曲——先以庞大而雄壮的鼓击,配以有节奏的镲,定下澎湃的基调。然后用中阮奏出扣人心弦的主旋律! 简简单单三种乐器配合,便不断将演唱者的情绪推向最高峰,在将士们粗粝雄壮的合唱声中,把那种国运再肩、慷慨激愤的情绪,直接渲染进每个人的脑中! 斗室苍茫,万家酣梦。天下兴亡,舍我其谁?! 为我中华之再兴,虽九死而无悔! 出海!出海!!出海!!! ~~ 那位有脑疾的高老爷子,竟然可以吐字清晰的跟着唱下来,唱的老泪滚滚,不知道这歌声让他想起了什么。 一曲慷慨激昂、让人热血沸腾的军歌唱罢,金科请赵公子训话。 赵昊首先向将士们郑重宣布,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已于上月正式成立,经隆庆皇帝恩准,将日月同辉旗定为大明皇家海运旗,日后大明皇家海运势力下的所有船只,都需悬挂日月同辉旗,以作为海上身份识别。 旗舰上奏响隆隆的礼炮,点将台后挡风墙上的蓝布帷幔,随着滑轮缓缓分向两侧,露出墙上一面巨大的旗帜,旗面为鲜红色,同为黄色的太阳和娥眉月相依居中,高悬于众生之上。 日月所照,皆为王土。舰队所至,莫不服从! 在这面庄严的日月同辉旗下,赵公子向他的将士们发表了名为‘我们的征途是浩瀚大海’的演讲。 “诸位有的认识我,有的不认识我,在这里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本人赵昊,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的一把手,海警部队总警监,你们的总瓢把子!” “看到诸位今日警容严整,蓄势待发的样子,我感到很欣慰。诸位有的来自保安队,有的来自海运公司,我们从四面八方走到了一起,便有了一个共同的身份——海警!” 赵公子面前架着一对偌大的铁皮话筒,让他的声音可以清清楚楚传到台下所有将士耳中。 “很多人都在嘀咕,这海警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给朝廷当兵的,是给官府当差的,还是私人的保镖?” 台下一众警官警员闻言,忍不住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这确实是很多人的困惑。 “我们中国人做事,讲究一个名正言顺,所以今天我就是要让诸位明白海警到底是什么,我们又为何而战!”赵公子说着,看一眼手持乌木棍的童梓功,淡淡一笑道: “相信诸位都不会忘记,初进训练大队时,童主任给你们上的第一课。” 四千将士同时菊花一紧,旋即不约而同回忆起,在新兵训练时,童梓功一边挥舞着精神注入棒,一边用那尖锐的声音训话道: ‘你们进了保安队(警队),虽刮风下雨,袖手高坐,也少不得你一日三餐,天天见荤。每月的银钱更顶官军几个,而且从不欠饷。这些钱,都是江南集团,都是公子开销给你们的。你们在家哪个不是耕种的百姓?你思量在家种田赚钱的苦楚艰难,即当思想今日食银容易。又不用你耕种担作,养你前日,不过望你在有人威胁到集团和公子时,狠狠把敌人干爆!你不肯杀贼保障集团,公子养你何用?就是公子仁慈白养你,老子也要爆你的菊花一千遍啊一千遍!” 这番话其实脱胎自戚继光对入伍新兵的训话,这世界上就没人比戚大帅更懂练兵了。因为手下的士兵‘自将领而下,十无一二能辨鲁鱼’,戚大帅就时用这种直白到粗鲁的话语,把意思简单清晰的传递给他们。 当然戚大帅不会用‘爆你菊花一千遍’这种下三路的话来威胁将士,他说的是‘天也假于人手杀你’,但作用其实都是一样的。 多少人参军不就是为了有口饭吃?对饭都吃不饱的人来说,谈什么爱国什么光宗耀祖都是扯淡。有饭吃了,安下心了,才能好好训练,才能在未来的一次次冲锋陷阵中得到历练,在一次次军功中看到阶层跨越的希望,最终彻底脱胎换骨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军人。 金科、王如龙、朱珏、童梓功、马应龙这些人,不都是这么一步步过来的?所以他们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来给这群啥都不懂、纯粹来混饭的文盲洗脑,再辅以严格的训练、言明的军纪,完善的保障,优渥的待遇,锤炼出来的军队自然不会差。 但这里的情况终究和戚家军还是不一样。戚继光招募将士是为了抗倭,天然就有保家卫国的加成,所以只要加以道德训诫和宗教似的灌输,将士们很容易就明白自己为谁而战、为何而战、继而就让军队拥有了灵魂——即所谓的军魂! 军魂就像是军队的精神支柱。有灵魂的军队才有信念有信仰,才能在逆境中保持士气,在绝境中绝不言弃,才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这才是戚家军无敌于天下的秘密所在。赵公子如果不能让自己的将士们也产生军魂,那么不管他给出多优厚的待遇,童主任发送多少千年杀,他的海警部队依然只是个有其形无其神的样子货! 还是那句话,海警部队打顺风仗可能不逊于戚家军,毕竟装备的差距摆在那里。可一旦落了下风局,谁也不知道这帮海警能发挥成什么样子。 因为他们终究连官军都不是,甚至不能堂堂正正的称一声‘海军’,而只能以‘海警’代之。且在这距离本土千里之外的海疆上,又很难产生保家卫国的情操,让军魂从何而来? 不解决这个问题,把这些精壮的小伙子送上战场,赵昊就是在犯罪,就是在自杀! 在江南时,他和徐渭密商了数次,最终还是决定要设法让海警部队冠以‘大明皇家’之名。 所以虽然海警部队实际上完完全全归属于江南集团,但现在的全称却是‘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耽罗警备区’,可以理解为一套班子、两个牌子。 赵公子如此大费周章的安排的,无非就是为了蹭一下隆庆皇帝的爱屁。有了‘大明皇家’这个名头,海警部队的将士们就会相信自己得到了天子的认可,不会再有自己是‘非法武装’的想法了。 国朝开国二百年,又得国最正,大明天子在百姓心中的正统性是无与伦比的。这就像日本的大名都要蹭一下天皇的爱屁,才能赢得领民和部署的支持。尽管天皇根本指挥不动大名的军队…… 但这只解决了身份认同的问题,赵公子还需要让将士们明白真正为谁而战。 ps.第一更,求月票啊!! 第十七章 为谁而战? “童主任话糙理不糙,说的一点没错,当初江南集团花重金养你们,是为了保护集团的利益不受侵害,你们也用英勇的战斗保护了集团、回馈了集团。”赵昊有力的挥动下右手,沉声道: “俱往矣。从今天起,你们的身份彻底从江南集团的安保部队,转换为大明皇家耽罗警备区的海警部队。不用担心,你们还是归江南集团负责,只是集团将赋予你们新的任务——”赵昊说着,举手指向身后那边鲜红的日月同辉旗,铿锵有力道: “那就是守护这面旗帜,守护我们江南集团的海上航线!” “集团成立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是为了漕粮海运。为什么要漕粮海运?因为它可以让江南百姓交皇粮时,正赋之外的负担减轻九成!”赵公子一边解释了一番,为何会降九成的问题,一面目光炯炯的看着场中的海警将士们,果然看到了无数欢欣鼓舞之色。 原因很简单,这四千海警九成五以上都是江南十府人士,自然受惠于漕粮海运。剩下的一些山东河南流民出身的,全家也已经在江南定居,而且随着他们收入的提高,逐步都会在昆山落户的。 这下所有人一下就明白,漕粮海运的意义了。为何而战的问题,顿时解决了大半。 “漕粮海运的好处远不止于此。”赵公子摆摆手,继续高声道:“朝廷还特许我们的海运船队可以进行海外贸易,大家可能不知道这对江南和集团来说有多重要。就这么说吧,之前因为海贸断绝,江南十府的支柱产业——丝织业,遭到了重创。一半的生丝和丝绸没了销路,去年冬天甚至酿出了苏州民变。” “最后还是集团没办法,斥巨资为丝织行业兜底。集团贴进去多少钱呢?到上个月,整整八百万两了,这才勉强维持住江南十府百姓的生计。” 这话有些夸张了,因为集团确实在收购生丝和丝绸上,投入了八百万两之巨不假,可刘正齐领导的江南纺织总公司,已经依托洞庭商帮强大的销售网络,售出了一半了。所以账面上只浮亏了三百万两不到。而且都是发行的公司债,江南集团实际上只支付了十几万两的利息而已。 而且,漕粮海运的消息一传到江南,生丝和丝绸的价格应声上涨,只是因为如今有江南集团强力控盘,这才没有像前年那样疯涨。却也足以让江南集团囤积的巨量生丝丝绸,变成抢手的硬通货,根本没有财务压力。 不过还是得赶紧外销啊,不然长时间打不开海外销路,丝价又会暴跌的…… 所以赵公子的逻辑也没错,只是省掉了一些环节罢了。没办法,玩战术的人心里都脏,赵公子更脏透了。只听他沉声道: “八百万两的银子啊,能堆成山了。集团的压力很大很大,只有赶紧恢复海贸,将丝绸和生丝买到海外去,才能化险为夷,而且赚大钱!集团只有赚了大钱,才能给大伙儿发奖金啊!” 警员们发出一阵笑声,公子说的太明白了,他们能听的懂。 “但大家大都以不同身份,经历过加波岛海战,应该已经真切体会到,这大海并不太平!这是一个海寇出没,弱肉强食的地方。没有共赢没有妥协,只有你死我活,赢家通吃、输家离场而已!所以集团需要我们,操战舰打大炮,扫平这北洋之上的所有妖魔鬼怪,保护我们的船队可以安全贸易!” “‘警’者,警戒也,海警者,集团海贸的守护神是也!没有了我们海警的保护,集团的海贸将不堪一击,只能沦为海寇们争抢的肥羊,然后黯然退出海贸。当然,那时我们没了要保护的对象,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所以我们海警与集团的海贸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关系,虽非同年同月同日生,但定会同年同月同日死!” “因此大家记住,我们的战斗是为了保护集团的海上贸易,海上权力,是为了能让江南百姓过上好日子,当然我们也会理所应当,过上更好的日子!” 赵公子有力的挥动着手臂,所有警员的心跳,都随着他铿锵的语调变得越来越快。他用最平实的语言,最朴素的道理,一点点点燃了将士们热血。让他们在热血沸腾中,明确了自己的责任,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骄傲感、自豪感! 海警之魂在觉醒! “未来,我们的海外贸易还会扩展到南洋、西洋,为集团赚取源源不断的财富,让江南百姓都过上好日子。而我们海警部队的职责,就是为我们的贸易船队扫平一切威胁。海贸扩展到哪里,我们就战斗到哪里!海贸扩展到七海之中,我们的舰队就巡航于七海之上,这就是我们海警部队光荣而神圣的职责!” “出海吧,战斗吧!光荣而骄傲的海警将士们,大明的国土已经太拥挤,容不下我们这些后来人出人头地。但这纵横八万里的大海之上,却是一片片几乎无人开垦的处女地。在那大海的彼岸,有数倍于大明国土的肥沃土地等着我们去拥有,有无数金山银山等着我们去攫取,有前无古人的伟大功勋,等着我们去获取!” 赵昊说着向前一步,右手成拳重重捶击在自己的左胸上,用极具蛊惑力的语调嘶声道:“这些都是我许给你们的!以我的心脏向你们发誓!” 台下,四千名警员也齐刷刷的同时用右拳捶在左胸上,用山呼海啸的声音回应道: “踏平七海,虽死无憾!” “出海!出海!!出海!!!”然后在赵昊的带领下,一起振臂高呼! 高台上的高级警官们也同样血脉贲张,高呼不止!他们很清楚,赵公子最后那番话,是说给他们和台下的军官们听的,那是对他们的承诺! ~~ 在近乎沸腾的气氛中,赵昊宣布‘大明皇家耽罗警备区’正式成立,并授予于警旗。 身穿黑色警袍的高武,双手持一面杆高一丈的带斗旌旗,正步走到高台中央,伸直手臂,将旗杆肃容交给赵公子。 那旗长六尺六,宽四尺,主体与日月同辉旗一致,只是旗面底部多了道一尺宽的蓝色横条。看上去就像日月照耀在海面上一般。 赵公子双手接过旗杆,转身郑重授予金科。金科庄重行礼之后,恭敬的接过警旗,转身向台下将士高举三次。每次举旗都伴随着将士们山呼海啸的欢呼声! 金科持旗退后,赵昊又向王如龙授予舰队旗。 舰队旗的尺寸稍小,旗杆八尺,旗长四尺四,宽二尺六,蓝色缎面底,没有任何图案,只绣着一行醒目的魏碑体金字‘耽罗警备区直属海警总队’! 这是为了避免让将士们出现图腾混乱,所以警旗之下,就没有任何图案了。 接着又向朱珏授予了‘新港水警局’局旗…… 在唐友德的强烈建议下,加波岛水警局更名移防,将把局总部设到未来的新港堡中,这样可以更好的节约资源,支持新港市建设。不过水警局的地方舰队主力,仍将在加波岛驻防,专门负责对漕粮海运航线的保护。 再向童梓功授予‘城山水警局’局旗,局旗的规格与舰队旗一致。 其实还应该授予舰旗的,至少要为舰队的主力战舰授旗,但赵公子考虑后,决定将其变为一种奖励——只授予在战斗中荣立功勋的战舰。 那些没有立过功的战舰,再大再贵也只有一个数字编号做代号。其中1开头的代表主力舰,2开头的代表中型舰,3开头的代表小型舰,4开头的代表各种小艇快船,5开头的代表运输舰,6开头的代表其它特种船只。 并且,赵昊允许战舰拥有命名权后,由船员们给自己的战舰命名,以此激励各舰将士奋勇争先,加深警员和军舰的感情。 为了树立榜样,经过研究讨论,警备区决定目前只授予编号为‘301’的中型乌尾船,唯一一面舰旗,以表彰其在加波岛海战中的优异表现。 这个决定在十天前就已经通知到了301舰,引得兄弟舰的将士们好生眼红,就连已经高升为101舰舰长的海尔哥,都高呼要回301。 301舰的官兵们在万分骄傲之余,更是展开了激烈的议论,经过无数人提名,无数次被推翻后,他们决定将自己的战舰命名为‘一血’号! 在301舰舰长和警务指导员呈送的正式申请文件上,他们如是解释此命名——我舰在加波岛海战中英勇作战,成功击毁倭寇舰队旗舰,为初战告捷立下了功勋。可谓在此次惩戒作战中,让倭寇流下了第一滴血,故而命名我舰为‘一血’号,以兹纪念。此致,敬礼! 赵公子虽然觉得怪怪的,但也说不出个丁卯,只好批准了他们的申请。 于是帽儿盔上镶着两颗黑色铁星的301舰舰长,便在众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趾高气扬的从赵总警监手中,接过了那面写着‘一血’的舰旗! 他也学着上司们的样子,高高挥舞三下,不过除了‘一血舰’上的五十名警员在忘情欢呼,其余警员全都选择了无视。要不是童主任在上头虎视眈眈,肯定还会有人喝倒彩的。 ps.第二更,再写一更哈!求月票啊!!! 第十八章 荣誉勋章 典礼的最后环节,是颁发个人荣誉。 先是,标兵出列朝天鸣枪十八响,以纪念在加波岛战役中战死,以及后续行动中死难的共计十八名前海上保安队员。 方才因为有人拿了‘一血’而有些活跃的气氛,一下便肃穆起来。 码头上鸦雀无声,只有清脆的枪声一下接一下响起,显得那样清脆响亮! 每一声枪响都代表一位牺牲的袍泽。这让将士们躁动的心情,变得凝重起来。但除了和死者相熟的警员们会黯然神伤外,大部分警员却感到一种莫名的震撼。 他们只听过‘一将功成万骨枯’,只知道在战争中人命如草芥,却从未想到过,战死者会被这样隆重的纪念。难道‘死后哀荣’不是高官显贵们才能有的待遇吗?什么时候轮到他们这些草民了? 十八声枪响之后,包括赵昊在内,又为牺牲的同袍全体默哀一分钟。 默哀后,金科代表警备区宣布,授予十八位牺牲者‘烈士’荣誉称号,并宣读了发放相当于十年薪水的抚恤金;为其父母养老送终;抚养其子女至成年,使其接受完中等教育等一系列的优抚政策。 其实这种时候,宣布这些挺功利的。因为这等于纪念死者给活人看,说难听点儿,就是在消费死者了。但军队本就是一个极端讲究效率的地方,让它浪费掉这样一次教育警员们的大好机会,童主任第一个不答应。 虽然谁都说‘死后万事空’,但如果知道自己死后会被隆重的纪念,且家里老小都会得到妥善的照料。当他在战场上面对生死时,可能就不会有太多的顾虑了。 ~~ 最后,是为之前战斗中立功的警官警员授勋。 在激昂的乐曲声中,四十八名战斗英雄列队登上了点将台。其中还有二十名残疾的将士,他们有的胳膊废了,有的拄着拐,有的瞎了眼,但都收拾的整整齐齐,穿着崭新的大翻领修身短款蓝色曳撒,戴着标有军衔的帽儿盔,神情激动的走上台去。 他们虽然已经不能再战斗了,但依然不会退役,警备区万事待兴,有的是工作给他们做。就算双目失明的,还可以在即将成立的警备区医院中学个理疗按摩,为袍泽们治疗嘛。 其实按照条例,伤残达到严重程度,是可以直接申请退役,回家每个月领退役金混吃等死的。但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够标准的警员申请退役,因为大明的社会环境对残疾人太残酷了。只有在军营里,他们才会一直得到周围人的尊重,无需承受歧视和虐待…… 褚六响也在领取勋章的警员中,不过他全须全尾两眼放亮,他站在这里是纯粹因为打炮有功,并不是受了什么伤。硬要说有啥损伤,就是听力好像有些退化的迹象。 他是警员不是警官,所以身上的曳撒没有警官们的箭袖,只是普通的窄袖。袖口绣着三条红色的细杠,说明他已经再度特别晋升为一级警员了。 褚六响军袍的左胸口,还有一排五颜六色的勋略章,那是他之前得到的各种奖章。有参加加波岛之战的首战纪念章……后来因为有人抗议,说保安队真正的首战,应该是当初在太湖攻打大雷岛,剿灭余六爷那次。 而且这一仗和之后的太湖剿匪,都是金科指挥的。金副司令是整个耽罗警备区的实际负责人,还得负责航海学校的筹备,往后亲自指挥作战的机会怕是没有了。负责叙功的副警务委员朱珏,把首战定为加波岛之战本来就是个失误了,怎么能把这段光辉历史给抹杀掉呢?他便又弄出了个‘太湖剿匪勋章’。 褚六响虽然没赶上大雷岛之战,却赶上了后来太湖剿匪的尾巴,于是又捞到一枚‘太湖剿匪纪念章’。还有在训练大队时获得的‘训练优异章’,以及在海上保安队炮手比武中胜出,得到的‘神炮手章’。 所有勋章纪念章都由江南的首饰工匠精心打造出来的,甚至奢侈的采用了螺钿技术。没办法,江南就是富,集团就是有钱,警务经费实在太充足了……当然前提是不造盖伦船。 此外,所有勋章纪念章,都会配发一枚小小的长方形板条的‘勋略’,其式样与所对应勋章、奖章的绶带一致,通过条纹、色彩、饰件区别不同的奖励。 警官警员们在穿着常服时,必须按规定佩带勋略,用以代表获得的勋章、奖章等。不然他们平日里挂着满身的勋章到处跑,也太不利索了。 勃列日涅夫同志别紧张,说的真不是你。 按规定,勋略表佩戴在左胸,一排四个。褚六响已经排满了一排,这次就可以成为全警备区第二个挂两行勋略表的警员了。但他一点不羡慕第一名,因为那家伙腚上中了日本人一箭,所以比他多了一枚光荣负伤勋章。 ~~ 为褚六响颁发勋章的正好是王如龙。看着他帽儿盔上的三道红色细竖杠,王如龙一边将一枚二等功勋章,别在他左胸上,一边高兴的低声笑道:“好小子,升的真快,再升一级就是警士了!” “全赖总队长栽培!”褚六响虽然还是一口山东味,但说话明显有水平多了。 “那我再栽培栽培你,到101来当枪炮士官?”王如龙还真稀罕这小子,除了他名儿是自己起的之外,而且这指哪打哪的本事,还真没找到第二个。 “总队长,俺能不能不去?”谁知这小子却‘恃宠而骄’了。 “你不是挺财迷的吗?”王如龙一边给他整理着勋章,一边奇怪问道:“升成士官能多拿不少钱。” “俺舍不得‘一血’,那可是俺亲手拿到的。”褚六响讪讪道:“俺觉得俺要是走了,她就名不副实了。”说着他憨厚的一笑道:“再说,现在的月饷俺就满意的要死,人不能太贪了,得惜福啊。” “你这就知足了,”王如龙有些不悦道:“你的上进心呢?” “总队长放心。”这时,授勋者集体向长官敬礼,褚六响赶紧将右拳捶在勋略表上,神采飞扬道:“咱还想把这个多来几行呢!” “哈哈,你个憨货。”王如龙笑骂一声,还礼目送他下来。 看着一众授勋者下台时昂首挺胸的样子。他心说公子这哪是不懂兵啊?简直没有人比他更懂了好不好?就用这些个不值几个钱的小牌牌,就激发出了将士们的荣誉感。在行伍管理中,可是很难激发出官兵这种高级情绪来的。 当初他们可是连战连捷了整整两年,打出了戚家军的不败威名,到哪里都有百姓箪食壶浆,如迎天兵后,将士们才渐渐生出了这种宝贵的感情。 ‘荣誉感’这玩意儿虽然他也说不出个丁卯,但能切身体会到这玩意儿太好使了。当生出这种感觉后,戚家军的每个将士都再度焕然一新。无论是训练、还是行军、安营、侦查……所有军中的事情,完全不用大帅操心了,大家都会主动做好,而且力求完美,唯恐给戚家军这个集体抹黑一般。 现在他竟然从这些还没正经淬过火的警员们身上,清晰感受到了荣誉感这种高级状态。虽然还是为了自身光荣的个体荣誉感,比不得集体荣誉感,但依然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彻底坚信,我们会干一番大事业了。”素来内敛的朱珏心情激荡之下,忍不住轻声道。 “哈哈,你才知道啊。”王如龙轻笑一声,暗道老子真英明。 金科笑笑,向前一步,高声对台下众人下令道:“奉总警监命,对日惩戒作战正式开始。任命直属海警总队长王如龙为此次行动总指挥!” “是!”王如龙向前一步,双手接过了金科递上的指挥剑,凭此剑可节制所有参战人员,违令者,杀无赦! 王如龙自金质剑鞘中,抽出寒光闪闪的三尺宝剑、斜指向天,暴喝道:“我命令,参战人员立即登船,按队列出港!” “是!”警官警员们轰然应声,然后便在各自舰长艇长船长的带领下,有条不紊的前往各自的舰船。 ~~ 看着队伍有条不紊的离开码头,赵昊笑道:“我们也出发吧。” “是!”众将脚跟一并。 “啊,这就结束了?”一直很安静的高捷,忽然如梦方醒道:“我还没看过瘾呢。” “没事,中丞,好戏还没上演呢,咱们这就出海打倭寇去了!”赵昊既然答应要带他去打倭寇,自然说话算话。 “哦,好,出海,出海!”高捷开心的像个孩子。高声吆喝道:“小周,取老夫的大关刀来,我要杀倭寇去了!” 那名叫周仓的警员,是专职负责伺候高捷的……包括高福在内所有高家下人,全都被赵昊踢去北京,以免有高拱的眼线。 高福他们当然也乐得赶紧回权势滔天的三老爷身边,而不是跟着疯疯癫癫的大老爷,在这海外孤岛上见天军训。 周仓赶紧把高中丞的大关刀扛过来。别说,还真挺沉。高捷却很轻松的拿过来,挽了几个刀花,然后大关刀一指东方,大吼一声道:“出发!打倭寇去!” ps.第三更求月票啊。 求歌词,求月票啊!!! 有读者觉得代警歌调子有些悲了,那就为海警部队征集警歌吧!大家踊跃在章评里发言啊。看看谁的战歌能在七海飘扬! 不过呢,不要有版权问题,就是在世的音乐家的作品不要引用了。外国的呢,也慎用吧。总感觉味不对。 另外,好久好久没求月票了,和尚国庆三天都是九千字,觉得表现还不错,所以大声求一次月票啊!不能月初被落下太多啊!求月票啊!!!! 第十九章 出航 西风劲吹,城山港码头一片繁忙,三千两百五十名海警在列队登船。民夫们则抓紧时间,用简易的吊运装置,将最后一批物资送上船去。 主要的物资早在昨天就装船完毕了,但那些新鲜的蔬菜水果和肉类,晚一天补给在海上就能多撑一天不是? 坐镇警备区的金科,和要回新港的朱珏在庞大的101舰前,送公子和王如龙等人登船。像这样千料以上的大船,已经无法用船板上下了,必须架设特制的木头舷梯。 不过这样一来,赵公子总算不用担心,会从船板上掉水里了。他走在木头舷梯上,还有心情回头向两人挥手,感觉自己好像上的是‘海军一号’一般。 目送着公子上了船,金科便赶紧转回了,他带着七百五十名海警留守基地,任务也很繁重。要警戒、要监工、要为接收下一批补给物资做准备,一刻也耽搁不得。 ~~ 这次对日惩戒作战,耽罗警备区可谓倾巢出动,除了万斛乌尾船和二十条千料大福船外,还有十艘中号乌尾船,十五艘快船,五艘补给船,共计五十一艘大小船只。 这么多船,光出港就十分麻烦,要不是已经提前演练过,弄不好出港时就会撞上。 按照演习的套路,十条中型乌尾船将率先驶出港口,在港外布下警戒,保护在近海行动迟缓的大船出港。 褚六响所在的一血号,是小型舰中队的指挥舰,因此要第一个驶出港口……在警备区的舰艇分类中,千料大福船被定义为中型舰。中型乌尾船则落到了小型舰的范畴,比它还小的就连舰也算不上,只能叫艇了。 时间紧迫,他一上船就赶紧招呼炮组成员放下背包,立即更换作训服。 警员们摘掉帽儿盔,脱下外头的曳撒警袍,露出里面蓝白条纹相间的棉布海魂衫。接着坐在马扎上,除下造价不菲的黑色牛皮军靴,解开牛皮腰带,脱掉笔挺的深蓝色松江布长裤,丢在自己的吊床上。 然后他们换上了深蓝色麻布的长裤和长袖对襟短打,蹬上黑色布靴。威武干练的气质登时消失大半,看来‘人靠衣裳马靠鞍’这话一点儿没错。 褚六响等人换好了作训服,从墙上摘下藤编的头盔,一边往头上戴,一边冲出了舱室,解炮衣、装炮弹,做好随时向可疑目标开炮的准备! 炮组中的预备警员则赶紧将前辈们的警服、皮带仔细收拾起来,一件件挂入固定在舱壁的衣柜中。按说还要给靴子打油的,不过刚开船没时间,只能先整齐的摆在柜底,待晚上休息时再说。 ~~ 今天刮的是西风,正适宜大船出港。 一个时辰多一点,舰队所有船只便悉数离岗,在牛岛南侧重新编队成品字阵,挂满帆向东驶去。 这是一趟不用太操心的航程,因为洋流就会把他们直接送去北九州。全程不到五百里,又有顺风相送,两天时间就能抵达平户藩。 见船员们结束了操船,开始擦拭甲板、保养火炮了,赵昊终于忍不住要视察一下,这艘充作旗舰的万斛乌尾船了。 王如龙赶紧把担任舰长的海尔哥叫到船艉楼上,跟自己一起陪同公子参观。一来海尔哥对这艘船的情况最了解,二来要是出了什么纰漏,还可以甩锅给他。机智! “你叫海尔哥?”赵昊站在顶层艉楼上,对小跑上来的舰长笑道“头发也不黄啊?” “是!”海尔哥先脚跟一并,先应一声,然后一愣。“啊?” 显然是听不懂赵公子的梗。 “这名儿谁给你起的?”赵公子笑着换个问法。 “是总队长,他最爱给人起名了。”海尔哥看一眼王如龙道“俺原先叫海狗儿,俺弟叫海蛋儿,总队长嫌太难听,给改成尔哥,尔弟了。” “怎么,不满意?”王如龙警告似的一瞪眼道“尔就是你、你的,尔哥就是‘你的哥’,二弟就是‘你的弟’,又明了又有学问,你花钱请先生也起不了这么好!” “满意满意。”海尔哥赶紧赔笑,他敢惹顶头上司? “哈哈哈,王总队长真是个起名高手。”赵昊哈哈大笑着指了指王如龙,一边跟着海尔哥下艉楼,一边问道“你这个船的参数有了?” “已经测量过了。”海尔哥忙用科学单位如数家珍道“101舰艉楼三层,甲板下有四层,船身长4771米,宽的1026米,吃水417米,排水量454吨!” “唔,确实蛮弔的。”赵公子赞许的点点头,抚摸着用铁力木打造的舷梯扶手,对王如龙道“看上去这船的做工,比那些中型乌尾船细多了。” “可不,简直是天上地下。”提起这茬,王如龙气不打一处来道“那十条乌尾船,明显就是欺负咱们人……是外地的,故意偷工减料、粗制滥造!” 还好,他硬生生把‘人傻钱多’四个字咽了回去,没让嘴臭的毛病毁了前程。 “嗯,懂了。给那曾一本造的是人版,卖给咱们的是猴版。”赵公子了然的点点头道“怪不得广东人爱吃胡建人。” “呃……”两人又听不懂了,好在王如龙已经习惯了公子满嘴蹦新词,便不求甚解的接着道“那曾一本肯定很看中这条船,可是下了血本了。除了龙骨用的榆木、桅杆用的杉木之外,其它清一水都是铁力木。” 铁力木生长十分缓慢,经过多年砍伐,大木材已经很罕见了。造这么一条万斛船估计得砍光好几片林子。 “这玩意儿太结实了。”王如龙也一脸痴汉样的抚摸着船栏杆,不知第几次重复道“炮弹打上来,就是个浅浅的印子,连木片都溅不起来。别看龙江厂的大福船用料也不错,一样能给它撞碎了!” 显然,老王已经熟练掌握了铁力木船的大杀招,并乐在其中了。赵公子忽然明白过来,王如龙为何不想让自己跟船,恐怕就是因为自己在船上的话,就没法拿这艘大家伙玩碰碰船了…… “说起来,铁力木还不是最硬的。”赵公子收回手,笑道“在咱们东北有一种铁桦木,硬度是橡木的三倍,号称木王。” “是吗?那回去赶紧让人去努尔干都司找找!”王如龙一听就激动了。“这要是用来打条船,连炮都不用开了,撞就完了!” “不用那么麻烦,阿依努岛上也有。”赵公子笑笑,也露出了渴望的神情。不过他想的不是用这玩意儿造船,那太奢侈了。 这么珍贵的木料,不车珠子太可惜了! 别笑,真的。铁桦木比普通钢铁硬一倍,苏联时就曾用这玩意儿制造滚珠、轴承等,来替代钢材用在机器和汽车上,一点儿都没没影响他们乌拉。 这是天赐给赵公子的机械材料啊! ~~ 三人闲聊来到主甲板上,一群警员正在值日官的带领下洗甲板。看到三人下来,值日官马上立正行礼,喝道“敬礼!” 拿着抹布、拖把,拎着水桶的警员们,立即站直身子,双腿一并、目不斜视。 “稍息吧。”赵昊看着这群蓝衣蓝裤的蓝精灵,心情很愉悦,就像在欣赏自己的作品一般。警员们的这身作训服,包括他们那身神气的警袍,可是出自他的手笔。 六月时,赵昊在加波岛海战后赶来慰问将士,发现他们还穿着乡勇的号服,只是浆染成了蓝色,配上现代化的军衔,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于是他决定为将士们换装,正好集团也要为海上保安队配发秋装了。赵公子回京路上便让工于丹青的马姐姐,把自己的设计思路画下来。 对于彰显海警气质,提高海警形象和自豪感的警袍,赵公子起先打算上近现代海军服饰。但考虑到大明如今虽然解放天性,穿衣自由。但审美这玩意儿,领先一步是引领潮流,领先两步是先锋艺术,领先三步就是闹笑话了。所以思来想去,他还是以大明最帅制服单位——锦衣卫为基础,又参考了甄子丹版《锦衣卫》里魔改版的服装设计,出了这么一款颇为养眼的警袍。 一回京城,赵昊便找来几个裁缝,按照设计图裁好了版型,加急发送给江南纺织总公司。 别看这么身穿戴,却很能体现江南集团的实力。接到赵公子的命令,刘正齐马上将任务分配下去。 承担主要任务的是翁凡领导的江南棉纺公司,如今他已经掌握了松江一半的棉纺也。松江府号称衣被天下,给几千个警员做几身衣服,自然不在话下。 另外苏州城内的几十家裁缝铺、几十家皮革铺、几十家鞋铺、首饰行,接到订单也一起行动起来。两个月时间就完成了六千人份的全套穿戴,由陈怀秀的船队送到了耽罗岛。 包括每人一身秋装、一身冬装、一顶帽儿盔、一根牛皮腰带、一双长筒牛皮靴子,两双舰艇棉布靴。 不说别的,单说那全牛皮牛筋手工缝制而成,三层靴底也是牛皮的长靴,只有大明精锐骑兵、大汉将军、东厂番子才能穿得起。 ps今天眼睛不给力,仔细理了下大纲,才写完一章半,没法三更了…… 第二十章 101旅馆 再加上一人四身作训服,一件棉大衣,还有棉帽棉手套,海魂衫袜子犊鼻裈之类……这一身下来足足要十两银子,还是内部批发价。要是去市场上单件采购,十五两也打不住!r/> r/> 金科觉得公子在警员上花费太大了,赵昊却说,我们走的是少而精的精兵路线,就该有个精兵的样子。r/> r/> 想想二三十万两一艘的盖伦船,这点儿置装费好像也没多贵了……r/> r/> 其实也还好,因为费用的大头主要出在警袍、皮带和皮靴上,这三样将士们一个月也穿不了几回,损耗不大。警员们爱惜点儿穿个五六年,一点问题都没有。r/> r/> 真正耗衣服的出海、作战、训练和军营生活中,他们都是穿眼前这种卖相不佳,也很便宜的‘海警作训服’的。r/> r/> 不过这身被称为‘海警作训服’的衣裳,其实也不一般。这身作训服在样式上,类似于有钱人穿的中衣中裤,所以也被海员们戏称为‘睡衣外穿’,但确实方便在船上爬上爬下,不用担心下摆被哪里勾到。r/> r/> 裤子也扎进靴筒里,很是利索,还避免了裤脚被踩被挂住的意外。r/> r/> 而且上衣左右腹部位置,还各开了一个暗口,里头各缝了一个大口袋,装些细碎的小件十分方便,可以解放双手。r/> r/> 最值得称道的,是他们的作训布靴,非但用料结实、做工细致,而且在鞋底前脚掌和后脚跟还钉了块带花纹的杜仲胶皮子。r/> r/> 警员们很快就体会到了这玩意儿的好处,它非但能让鞋底更耐磨,而且还能防滑,在湿漉漉的甲板上奔跑,也不容易摔倒了。r/> r/> 而且作训布靴的靴尖上,还包着片月牙状的铁片,这样在搬炮弹或别的重物,不小心被砸到脚时,可以保护警员的脚趾头——在大航海时代,舰艇上非战斗减员最多的原因便是脚伤,就像战斗时最多的死伤,是由木屑飞溅造成的,一样不可思议,却又是事实。r/> r/> 这些改进虽然细小,却都能实实在在帮助到海警们,减小他们受伤的几率,让警员们真真切切感受到赵公子什么叫‘爱兵如子’。r/> r/> ~~r/> r/> 赵公子满脸欣慰的与警员们交谈一番,询问他们对新配发的服装有什么意见,对舰上有什么意见?r/> r/> 当着总队长和舰长的面,警员们就是有意见也不敢吱声啊,于是纷纷表示十分满意。硬要他们批评领导的话,那就是领导们太拼命三郎、太不注意休息了……r/> r/> 赵公子听得一阵索然无味,国人果然一个鸟样,不管哪个朝代。还不如去看看不会说话的东西呢。r/> r/> “走,咱们下去看看。”赵昊笑着指了指通往甲板下的楼梯口道。说来惭愧,之前的科学号也好,陈怀秀的平江号也罢,他都嫌甲板下又黑又臭,从来就没下去过。听说这101舰的甲板下有四层空间,赵公子终于来了兴趣。r/> r/> 顺着楼梯下到负一层,这层高也就是一米七五多一点,赵公子都得弓着腰才能不碰头……不是他个儿高,主要是鞋跟和发髻高。r/> r/> 像高大哥这种身高超过一米八的,才叫真痛苦呢……全程都得猫着腰。r/> r/> 不过大部分将士,小时候普遍营养不良,身高还不如赵公子呢。他们大都在一米六左右,所以虽然感觉逼仄是肯定的,但还能凑合着过人。r/> r/> 比起逼仄来,更大的问题是黑暗和空气不流动。赵昊感觉当初徐渭住的天牢,也比这里头亮堂,比这里头空气好。r/> r/> 没办法,要是商船或者货船的话,在舱壁上还能开几个舷窗通通风、透透光。但这是一切以安全为要的战船。开了舷窗的话,接舷时敌人往里头扔火油罐怎么办?而且船内需要防火,也不点火把,只有挂在长长舱壁上的几盏船灯,在发着昏黄的光。r/> r/> 船灯里头装着水,基本上掉到地上就会熄灭。但为了保证安全,这玩意儿亮度就有限了。r/> r/> 赵昊倒是瞬间就想到了,可以从西山公司采购一批给煤窑通风的设备来,解决一下空气浑浊的问题,不过只能下次再说了。r/> r/> 这一层,是中下级警官和警员们居住的地方。曾一本显然不会理会手下们的住宿条件,原先这里一间间舱室都是货仓。水手们夏天天晴时睡在甲板上,其余时间夜里就在这层的货仓里猫着,绳索堆、帆布堆、货物箱都是他们天然的床铺,所以他们湿疹等各种皮肤病发病率很高。r/> r/> 而且当水手睡着后,还会随着海浪的起伏乱滚,有倒霉的甚至能摔断脖子、一命呜呼。r/> r/> 其实也不能苛责曾一本,因为欧洲的海员也是这遭遇。直到他们后来从印第安人那里引进了吊床,水手们这才得好歹有了个床,至少皮肤病少了,也不用担心睡着后乱滚了。r/> r/> 赵公子年初就搞出了吊床,负责造船的牛长老一试果然好用,便给所有船只都安上了。r/> r/> 这艘万斛乌尾船也不例外,开到江南造船厂后,牛长老带人进行了改造,将这层船舱隔出了大小不一的三十个房间。警官两人一间,警员六人一间,都安装了吊床,还给打了衣柜和储物柜,每间房里还安了船灯,条件也算是大改善了。r/> r/> 但六个人挤在一个十五平大,一米七高的小房间里,赵昊觉得还是很够呛很够呛的。r/> r/> 可水手们的住宿问题,三百年后都解决不了,赵公子目前也能做到这一步了。r/> r/> 不过让赵昊有些惭愧的是,警员们却好像很满意目前的住宿条件。尤其是那些前沙船帮水手,都纷纷赞不绝口,甚至有人称其为‘101旅馆’。真不知以前的条件会差到哪儿去?r/> r/> 而且借着昏黄的灯光也能看到,一间间舱室内的内务,都保持的十分整洁。所有东西都在它该待的地方,吊床也都收在墙上,地面没有任何杂物,连木制的墙面都擦得锃亮。r/> r/> 严格要求内务到吹毛求疵,甚至有些故意折腾警员,但它却是塑造军纪和执行力的好办法。所谓‘解放军被子、美军的鞋、法国佬衬衣十四道褶’都是这个道理。r/> r/> 其实最早开始严格要求内务的是大嘤皇家海军。并非出于什么贵族心态,而是为了在出海时保持船上的公共和个人卫生。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船上常有鼠患,还有比老鼠更讨人厌的虱子、臭虫、跳蚤之类,散布斑疹、伤寒、瘟疫等各种疾病,造成非战斗减员,甚至能直接让战舰丧失战斗力。r/> r/> 大嘤的船长的发现,对付这些害虫最好的办法,就是勒令水手们保持船上和个人的卫生。除了日常卫生外,他们还会定期搞大扫除,清理生活垃圾,排放底舱的污水,到处撒石灰、硫磺粉等等,来降低爆发传染病的几率。r/> r/> ~~r/> r/> 参观完了将士们住宿的负一层,再往下一层就更艰难了。因为下面三层没有直通甲板,而是用隔板隔出了一个个地窖似的水密舱。不过这样的好处是一两个舱漏了,不会有沉船的危险。r/> r/> 掀开负一层地面上的一个个盖板,便露出下头一个个舱库来。有弹药舱,有工具舱,还有备件舱,以及最重要的食物舱。r/> r/> 海尔哥告诉赵昊,虽然这次算是近海出航,但考虑到战斗的诸多不确定性,在日本也没有确定的补给港,还是按照一个月的远航标准来准备的供给物资。r/> r/> 其中一个仓库装满了米、面、小米等各种粮食。一个仓库装满了腌肉、熏鱼、火腿、咸菜等各种耐储存的副食。还有一个仓库则装满了冬瓜、白萝卜、胡萝卜、白菜等各种耐储存的蔬菜。r/> r/> 还有一个食品仓,居然装满了一摞摞蒲团大小的吃食,赵昊拿起一个凑到灯下才看清楚,原来是我国传统军粮——锅盔。r/> r/> “海上时常风高浪急,伙房不敢生火,所以得多备干粮,不能让大伙儿饿肚子不是。”海尔哥解释道。r/> r/> “嗯,有道理。”赵昊点点头,心说关键时刻还可以当盾牌。r/> r/> 至于今天刚送来的那些新鲜水果蔬菜和肉食,则都被送到了船艏下层的伙房中。刚出海的几天,水兵们的伙食素来是最棒的,不仅品种丰富,而且敞开供应。因为没几天这些玩意儿都会腐烂,与其白白浪费,不如都吃掉。r/> r/> 负三层则全都是装淡水的水柜了。谁都知道在大海上,饮水可比食物的重要性高多了,要是断了水或者水被污染了,全船离着团灭也就不远了。不过淡水在水柜里存放最多半个月,就会长满绿苔,滋生水虫,发出难闻的下水道味。非但难喝还很容易引发腹泻和痢疾。r/> r/> 沙船帮的经验是将水烧开了再装船,喝的时候煮开了加点茶叶盐巴,状况就会好很多。不过沙船帮都是在内河和近海活动,也不知这经验在远洋能不能有效。r/> r/> 好在此去日本也算近海,别的补给不敢说,淡水应该是不会缺的。r/> r/> 水柜下面是负四层,装的都是压舱石,以防止战船在风浪和开炮时大幅摇晃,甚至翻船。r/> r/> 第二十一章 作战会议 一餐丰盛的海上午饭后,各舰长艇长船长,以及与他们搭档的警务委员、警务教导、警务指导,纷纷搭乘舢板,齐聚旗舰艉楼顶层的大会议室,参加此次‘惩戒作战’的作战会议。r/> r/> 一百多名警官把个宽敞的大会议室挤得满满当当,他们对着墙上的一面巨幅日本地图小声议论纷纷。r/> r/> “这倭国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啊。”海尔弟看着贴满地图的小纸片,密密麻麻的家徽和势力名,感觉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r/> r/> “是啊,这得两三百家的了吧?”旁边一个叫辛飞的,是202舰舰长。r/> r/> 他和海尔兄弟,还有203舰舰长荣昇,204舰舰长项学海,205舰舰长薛化,就是当初戚家军六艘战船的‘持舵’,也就是船长了。r/> r/> 抗倭胜利后,戚大帅北上对付鞑子,明军又没有专门的水师,六人便彻底没了用武之地,在江浙都司卫所厮混几年,均郁郁不得志。结果被金科王如龙一一招募,挑起了海警部队的大梁。r/> r/> 按照条例,中型舰舰长应授初级警督,挂一颗银星的。但赵公子特批他们六个授中级警督,挂两颗银星。为此,特别注重规范的赵公子,还为他们专设了个职位,曰‘教练舰长’,让他们负责传帮带其余的舰长。r/> r/> 所以在场的舰长们都是弟弟,只能听他们几个老司机在那瞎白活。r/> r/> “当初进犯的倭寇有哪几家来着?”容声问好记性的项学海道。r/> r/> “肥后、萨摩、长门三地的最多。”项学海马上如数家珍道:“其次什么大隅、筑前、筑后、博德、日向、摄津、依纪等地的也有。对了,还有什么丰前、丰后、和泉的……”r/> r/> 这都是当年审问倭寇俘虏时,得到的口供,也难为他这么多年还能记着么清楚了。r/> r/> 这些地名,舰长们大都听过一些,当时只觉得相隔重洋、万分遥远,就是想报复都够不着。r/> r/> 谁成想离开了戚家军之后,居然能夙愿得偿,终于可以来倭寇的老家杀人放火了。人生的际遇,你说神奇不神奇?r/> r/> 舰长们对照着地图上的地名,一个个找出盘踞其上的势力来:r/> r/> “松浦家、宇久氏、宗氏、岛津家、大村家、大友家、隐歧氏……”r/> r/> 他们一连锁定了二十几个大名、地头之类的势力,纷纷叫嚣道:“把他们全灭了,鸡犬不留!”r/> r/> “对,血债血偿!非杀的倭奴几百年不敢出海不可!”舰长们一个个热血沸腾,声音简直掀掉船顶了。r/> r/> 这一战,根本不用动员啊!r/> r/> 只要想想这次终于能打到倭寇老家去,所有人都会急不可耐、嗷嗷叫着扑上去的!r/> r/> 忽然,会议室门口响起一声号令:“立正!”r/> r/> 所有人瞬间闭嘴,哗啦啦站起身来,向大步走进来的赵公子立正行礼。r/> r/> 王如龙和海警总队警务委员马应龙跟在赵昊后头。马应龙还兼任警备区的机关长,是三颗银星的高级警督,也担任此次‘惩戒作战’的警务委员。r/> r/> 两人脸色都有些不善,显然让会议室内的嘈杂声气到了。r/> r/> “稍息吧。”赵昊却面带微笑,对众警官摆摆手。r/> r/> 哗的一声,警官们整齐稍息。r/> r/> 赵昊笑道:“这次作战的总指挥是你们总队长,我也就是来旁听的。”r/> r/> 说完他便在一旁靠窗的椅子上坐定,郑若曾和赵士祯也跟在他后面,坐在了旁听席。r/> r/> 因为是参加作战会议,开阳先生还穿着那身没有警衔的袍子,连赵士祯也换上了一身警袍,而且有三颗银星。他被赵昊任命为警备区装备长,就冲他千里送炮这份功劳,就没人会嫉妒他小小年纪就当上高级警督的。r/> r/> 待赵公子坐定后,王如龙便走到台上,先向赵公子行一礼,转过身来就对台下开骂了。r/> r/> “都他娘的烧糊涂了,就一个个飞扬浮躁的!骄兵必败知不知道啊!”王如龙唾沫横飞,把一群警官骂的狗血喷头。r/> r/> “知不知道当年蒙元两次东征,都他娘的败在北九州?!”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木棒点着身后的日本地图,厉声道:“怎么,打了几个小胜仗,就觉得自己比忽必烈还行了?”r/> r/> 警官们全都乖乖受着,海尔弟和辛飞几个教练舰长更是灰头土脸,老王敲打的就是他们。r/> r/> 赵昊从旁安静听着,他还头一次见王如龙训斥下属呢,怪不得叫‘活阎王’,真他喵的跟要吃人一样,吓死个人了。r/> r/> 不过当初蒙元败在北九州,很大原因是忽必烈为了消耗南宋投降的军队,还有高丽国的实力。而汉人和高丽人也心知肚明,焉能跟蒙古人一心?r/> r/> 而且战争准备极不充分,蒙元水师用的居然都是平底的沙船。那玩意儿是在近海内河用的,不能出远洋的,不然就算遇上所谓‘神风’也不至于损失那么惨。赵公子正是总结了蒙古人的教训,这次全都用适宜远洋的福船、广船,原先那十艘武装沙船都被留在基地看家了。r/> r/> 但说一千道一万,日本人确实打败了蒙古人,尽管是下了马的蒙古人,尽管走了狗屎运,竟能遇上冬天刮台风,而且是两次。但也足以证明他们本身的实力,绝对不容小觑了。r/> r/> 更别说如今经过战国淬火的日本人了……r/> r/> ~~r/> r/> 把手下喷的体无完肤后,王如龙便让马应龙做军情综述。r/> r/> 马应龙还兼着警备区的机关长,负责军事情报工作。过去几个月里,他着实下了一番大功夫,包括不限于敲骨吸髓的审问日本俘虏,了解日本和北九州的详细情报;派遣斥候小队监视北九州的风吹草动;他甚至已经收买了一些在北九州活动的‘唐人’,来刺探岸上的情报。r/> r/> 所谓唐人,就是东渡日本的明朝海商、流民之类,他们大都是当初汪直招募而来的。鼎盛时,男女老幼加起来超过十万人。但王直死后,大部分人跟随他的手下各奔生路,昙花一现的宋国烟消云散。但仍有许多人不愿回国,留在了日本跑船经商,被当地人称为‘唐人’。r/> r/> 有这层渊源在,马应龙不费多少力气,就通过伍记的老伙计,和几个唐人接上了头。他们没了靠山,生活十分艰辛,自然巴不得重新有大明的势力给撑腰,二话不说就都成了特务处的编外情报人员。r/> r/> 有了这些见多识广的商人提供情报,马应龙对日本的了解立马上了个台阶,此时作起报告自然底气十足。r/> r/> “正如总队长所言,日本并不像我们之前想象的那样小,那样落后。事实上,他们国土之内人口十分稠密,虽然没有确切数字,但绝对超过了一千万人口,比李朝多一倍还多!而且他们结婚早、生孩子早,寿命短,所以青壮年占人口大多数,又全民皆兵,所以全国总兵力可达百万!”r/> r/> 赵昊轻轻撇下嘴,这个数他是不大信,不过料敌从宽总没错。r/> r/> 果然,会议室的警官们露出了讶异之色。倭寇老巢里这么多兵,他们才三千多人,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r/> r/> “日本是个狭长的岛国,滨海的势力众多,水军的数量自然也极多。”马应龙也拿起一根木棒,指着地图上众多蓝色的标签道:r/> r/> “如平户水军,对马水军、五岛水军,村上水军,野熊水军、丹后水军……等等。虽然这些水军势力因为战船很差、没有火炮,无法与我们的舰队匹敌。但我们这次是客场作战、濒海作战,难保会在极不利的情况下,被火攻、接舷。我们只有三千多人,损失不起啊!”r/> r/> 众警官终于露出凝重的神情,他们看到日本跟耽罗正好相反,沿海地形极为复杂,弄不好确实会大意失荆州啊。r/> r/> “好在日本分六十六国,若干诸侯混战不休,我们只要不过度刺激他们,他们肯定是不会团结起来,一致对外的。”马应龙见他们终于重视起敌人来,这才话锋一转道:“相反,我们还可以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巧妙的借力打力,达成我们的战略目的。”r/> r/> “这就要求此战,必须严格服从命令,不许自由发挥。”王如龙插嘴道:“谁要是上头冒进,休怪老子剑下无情!”r/> r/> 他拍了一下腰间的金剑,对马应龙接着道:“老马你继续吧。”r/> r/> “哎,好。”马应龙点点头,拿起一根木棒,指向身后的地图道:“先说下目前日本的朝廷。他们的国王叫天皇,嘛儿都说了不算,就是个摆设,不提也罢。”r/> r/> 赵昊心说现在的天皇确实够惨的,穷的叮当乱响,但好歹说话还有点用,时不时能给人代个言,换点钱花花。真叫惨的话,还得看江户时代,德川家康临死前,颁布的《禁中并公家诸法度》十七条,那才叫从法律上把天皇变成了摆设呢。r/> r/> 《法度》明确规定,天皇只能研究文学,不得过问国事。凡宫廷官员的任命、天皇公卿的服饰冠带、天皇的出巡等等均需征得幕府的同意。而且将军有权干涉皇家的婚姻,甚至可以以宗教名义强制安排皇族成员出家修道。r/> r/> 能把虚君制度化,老乌龟确实够弔。赵公子心中一阵赞许,旋即一愣,我是在羡慕他吗?r/> r/> 这思想很危险啊,小同志!r/> r/> ps今天带儿子去看大熊猫了,也歇了歇自己的熊猫眼。不过两更还是有的,继续写去……r/> r/> 第二十二章 炮击江川城 舰队劈波斩浪,驶向日本。旗舰大会议室内,警官们听得入神,一边做记录,一边有人问道: “天皇说了不算,那谁说了算?” “原先是将军的,但现在将军也说了不算。”马应龙答道。 众警官一阵迷糊,毕竟在重文轻武一百年的大明朝,人们很难理解武将怎么能这么牛伯夷。 马应龙便循循善诱道:“你们把将军理解成董卓就差不多了。但现在他已经没有实力了,曹操袁绍之流的军头怎么还会听他的呢?所以整个日本一片大乱,没有人能说了算了。” “这样啊……”一跟三国类比,大家就都懂了。 “日本的军头叫大名。目前实力最强的大名,是有‘日本曹操’之称的织田信长,还有什么‘甲斐之虎’,‘越后之龙’之类的,不过他们都在远离我们此次作战的九州岛活动,所以这次就不展开了,回头会把完善资料下发给你们。” 马应龙说完,和王如龙一起,在墙上挂起了一副九州岛势力图,然后接着道:“日本三岛,本州、九州、四国。九州岛,准确说是北九州,乃是我们这次讨伐的目标。” “坏消息是,九州民风彪悍,豪强四起。前番攻打我们的松浦藩,在九州根本不上数。目前九州岛最强的三家,分别是九州最强的大友家。已经在西九州站稳脚跟的龙造寺家,盘踞南九州的岛津家。此外,还有根基在本州西部,却已经把手插进北九州的毛利家。这四家都有很强的实力,家主也都是心机深沉,实力强横之辈,绝非那些水贼倭寇可比拟的。” “好消息是,九州同样打成一锅粥。就在今年四月,大友家和龙造寺家大打出手。眼看龙造寺家覆灭在即,毛利家调动四万大军,从关门海峡渡海登陆九州,大友家只好赶紧与龙造寺家议和,全力应战毛利家。” 马应龙说着一笑道:“毛利家的家督毛利元就,和大友家的家督大友义镇可是一对老冤家。两人都以足智多谋著称。不过毛利元就还是各方面都胜过一筹,几年前把大友义镇打得惨败,只能遁入空门,法号‘宗麟’。不过日本人出家也就那么回事儿,大友家还是这位大友宗麟说了算……松浦家也是这样。” “总之,目前九州岛最大的事情,就是毛利元就和大友宗麟的双雄对决。至于龙造寺和岛津家,出于自身的考量,这时候不会贸然下注的,很大概率不会出手。”马应龙说完补充一句道:“当然,最后这是我个人判断,情况瞬息万变,事态会如何发展,谁也说不准。” 一旁的赵公子心说,我能我能。作为日本战国游戏玩家,本公子知道所有人的命运。当然自己要是掺合进去,会有什么变化就不好说了。 “最后说一下肥前国。”马应龙又换上一副肥前国地图道:“对应大明的话,九州岛跟我们琼州府差不多大。所以九州探题大友宗麟就是个知府。” “我们琼州府有10个县,九州岛有九个国,所以松浦隆信这个他任命的肥前守护,就是肥前县长。只可惜,就像大友宗麟这个知府名不副实一样,他这个县长也只能管着西肥前的一点地方。暗中早就被盘踞东肥前的‘肥前之熊’龙造寺隆信给降服了。” 赵昊闻言暗暗点头,戚大帅带出来的果然各个都是人才。这马应龙平素没看出来有什么本事,只是看着他稳重,又跟王如龙合得来,才让两人搭班子。又因为金科的推荐,才让他当了警备区的军情头子。 没想到他收集情报的能力这么强,基本上没有什么谬误……这在境外情报搜集中,很难很难。 而且他讲解能力也很强,深入浅出,类比旁通,这方面可比只知道吹胡子瞪眼的王如龙强多了。当然,老王带兵打仗的本事,也是金科拍马都赶不上的…… 两人还真是天作之合呢。 “但今年大友宗麟讨伐龙造寺隆信,他又迫不及待加入了大友家阵营。可惜,毛利家横插一杠,大友家不得不跟龙造寺家议和了。现在大友家和毛利家苦战,根本无暇西顾,龙造寺不趁机收拾他们这帮墙头草才怪呢。” “所以最新得到的情报是,目前松浦家已经完全退出了九州本岛,回到了平户岛上。”马应龙指了指地图上,平户岛和九州岛之间狭窄的海峡道:“但起先松浦隆信也不是很慌,因为松浦家有三岛水军,还有值贺水军也听命于他们。” 马应龙说着指一指平户岛西南的一串大小岛屿道:“这里有五座山峰,汪直自号‘五峰船主’就是来自于此。他建立伪宋政权后,将值贺岛的名称改成五岛。后来伪宋烟消云散,但日本人已经叫习惯了,也没改回去,所以值贺水军也叫五岛水军。” 他心细如发,知道赵公子是故宋皇室苗裔,势必对‘宋’这个国号十分敏感,因此以‘伪宋’称之。 “但松浦家放弃西肥前,终究损失惨重,急需回血,所以那松浦镇信才会莽撞的攻击我们。”马应龙又接着道:“为了独吞战利品,他出动的都是松浦家本家军队。结果全军覆没、家督倒粪,后来我们的别动船队又频繁扫荡他们的领地,松浦隆信联合各家围剿也无可奈何我们,已是人心涣散了。” “就在上个月,对马岛的宗氏请商人为说客来耽罗,送了一万两白银,倭缎若干匹,目的是跟松浦家划清界限,以免殃及池鱼。”马应龙笑道:“不过公子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就把钱和东西收下,把人撵走了。” 警官们一阵轻笑,公子真是妙人也。其实公子也是没办法,不多敲诈点儿,怎么养得起他们这些人和船? “此外,肥前国还有大村氏、有马氏、后藤氏这些乡长级别的小大名,或者叫‘乡地头’。其中大村氏比较特别,他们家主大村纯忠是个切支丹大名。也就是改信了天主教的大名。因此他得到了佛郎机人的保护。现在三艘佛郎机船,就受他托请留在福田浦,以防殃及池鱼。” 然后,他又将上述几家的水陆军实力一一作了说明。基本上符合各自的身份,知府能调动几万兵马,县长能调动几千兵马,乡长撑死也就是上千人,正常也就是几百人。 ~~ 马应龙结束了军情报告后,便轮到王如龙宣布作战任务了。 “按照公子指示,此次‘惩戒作战’有三大目标,一、消灭松浦家,立威。二、俘虏佛郎机人的盖伦船,师夷长技以制夷。三,帮助耽罗商会垄断对日贸易!”他言简意赅沉声道: “目前最紧迫的是二,因为佛郎机人在澳门的兵力很有限,目前闽粤正海寇,他们不可能长时间在日本逗留,随时都会回去保护老巢的。而一旦失去这次机会,我们怕是再没有机会,把他们堵在港湾里了——以我们目前的实力,在海上想要俘虏一艘盖伦船,几乎是不可能的。” 警官们闻言虽有些不服,但谁敢跟王如龙废话?只能乖乖听着。 “所以一和三可以先往后排,眼下压倒一切的任务,就是集中兵力,俘虏这艘名为‘东方美人号’的盖伦船。”说着他打开手中的文件夹,沉声宣读道: “此次行动命名为‘狩猎行动’,分为三个步骤。第一,迅速打击松浦家的势力,展示我们的实力,目的是杀鸡儆猴,让佛郎机人忌惮我们。第二,在其心生退意之前,迅速把他们堵在福田湾中,好瓮中捉鳖。” 顿一顿,他又道:“至于第三嘛,就得看瓮里的老鳖到时候怎么反应了,虽说我们尽量要捉活的,可他们要是敢咬我们,就狠狠打他们的**!” 说人话就是,他们要是敢突围,就开炮就用船撞,就接舷白刃战,总之不能让那条盖伦船跑了! “是!”众警官都知道公子十分推崇佛郎机人的盖伦船,虽然他们不认为双方的船差距有多大。但既然公子喜欢,那就将其抓住献给公子呗! “至于那只鸡嘛。”王如龙手中的木棍,准确指向了五岛列岛上的江川城道:“就是它了!” ~~ 九月十五日拂晓时分,隆隆的炮声将江川城的城主宇久纯尧从梦中惊醒。 “唉,还以为明朝的船队打过来了呢……”迷迷糊糊间,他以为自己又做噩梦了。 一旁的城主夫人闻言迟疑道:“好像是真有轰隆声?” “纳尼?!”宇久纯尧侧耳一听,可不,果然是清清楚楚的轰鸣声,还有乱成一团的喊叫声,他登时睡意全无,一下坐起身来,光着腿拉开门,往外一看,只见码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这是,他的三弟,也是五岛水军的头领宇久玄雅跌跌撞撞跑进来,满脸烟灰掩不住的惊慌道:“欧尼酱,明、明朝人打过来了,把我们的船,全都击毁了!” “原来不是在做梦……”宇久纯尧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的闭上眼道:“不不,这就是在做梦,赶紧醒过来,赶紧醒过来!” 第二十三章 神火飞鸦 有强劲的西北风做动力,惩戒舰队完全抵消了洋流带来的不利影响,于十四日入夜时,抵达了日本最西端的领土——五岛列岛。并成功的找到了前期来过一次黄岛。 黄岛是一处位于五岛主岛福江岛东南的小岛,原本还有几十户渔民居住,但之前王如龙带队清扫外海,到岛上抓走了十几户。逃掉的十几户人家也不敢再回来,正适合作为跟投靠机关处的唐人接头的地点。 几艘小小的桨帆船早就等待黄岛北面的海湾里,看到海面上举火为号,便赶紧划出了海湾。 在舰队周围游弋的406快艇,很快发现了他们,在核验身份后,将为首的几人送到了旗艇上。马应龙询问了福江岛上的情况,得知几十艘大小船只都在港中。王如龙马上当机立断,张满帆直扑五岛水军的老巢。 四更天时,舰队抵达福江川河口的海港,借着岸上的灯光,能看到一座小小的城堡,就坐落在喇叭状的河口旁。 带路的唐人说,宇久家通常是不舍得点这么多灯火的。但因为盛传明朝的船队要来报复,所以家督纯尧下令,入夜后就在码头和江川城点燃千支松明火把,将河口照得亮如白昼,以防止明船偷袭登陆。 可这时候的火把能照多远啊?舰队只要不登陆,岸上的人就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 倒是船上的人能借着岸上的火光,用望远镜看出码头就在城堡下,停泊着大大小小的各式船只。甚至能看出那些船是以日本关船、小早为主,兼以部分中式帆船。 “愚蠢的选址。”旗舰艉楼甲板上,王如龙搁下望远镜,轻蔑的哼一声。宇久家居然选择毫无遮掩的开阔河口,作为水军驻港,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 “估计是远离本土,又鸟不拉屎,根本不担心有人进攻吧。”一旁的海尔哥笑道:“太大意了。” “是我们来的太少的缘故吧,多来几趟他们就会长教训的。”另一侧的赵公子幽幽说道。 “是,属下以后会时常督促他们进步的。”王如龙狞笑一声,沉声对海尔哥道:“按甲计划行动!” “是!”海尔哥两腿一并,马上下了甲板,去舵室下令。 传令兵通过船灯传递着命令,很快所有战船都开始艰难的转舵。主力舰呈一字队形侧舷面向码头,小型舰和快艇则移动到两翼保护,随时抵挡发现状况冲出来的敌船。 至于五辆补给船则乖乖的待在主力舰后头,其实它们在这片海域,也拥有压倒性的恐怖火力。但按照战场纪律,补给船应时刻以自保为主,除非船长判断为生死关头,否则擅自参战以违纪论处。 另外,还有一艘在后头的,就是101舰。虽然旗舰没有避战的规定,但船上有赵公子啊…… 王如龙可不敢有什么闪失。 ~~ 拂晓时,舰队已经在距离码头四百米,距离江川城六百米的位置列队完毕。二十艘战舰在近海一字排开,形成一条长达千米的战列线。 其实对付一个小小的宇久氏,完全不需要这么大阵仗的,一切都是在为‘狩猎行动’预演而已。 就位之后,各舰便开始自由开火了。然而最先打响却不是大炮,而是明军的传统节目——‘神火飞鸦’! 这玩意儿并非赵士祯送来的,而是金科王如龙他们自己制造的。当初抗倭时,戚继光采用了各种火器攻击倭寇,‘神火飞鸦’就是其中比较好造,威力又大的一种。 此物外型如乌鸦,用细竹或芦苇编成,内部填充火药,还可涂上油脂。鸦身两侧各装两支‘起火’,‘起火’的药筒底部和鸦身内的火药包用药线相连。作战时,用‘起火’的推力可将飞鸦射至两百步。飞鸦落地时,内部装的火药被点燃,能整个烧起来。是点房子、烧战船的利器。 而江南集团标准化生产的火药,纯度远胜于官军,并完成了颗粒化。在加大‘起火’装药之后,让神火飞鸦的推力可达四百米才下落,正好用于攻击停泊在码头的战船。 据说还有一种类似于二级火箭的‘火龙出水’,甚至能打到一二里外,可惜是水师的不传之秘,戚家军也不会造。 一只只拖曳着长长尾焰的神火飞鸦,发出凄厉的呼啸声,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争先恐后的飞向停泊在码头的五岛水军船舶。 站在旗舰上看去,就像在烟花表演一般,煞是好看。其实它本来就跟过年放的窜天猴一个原理,只是更大,且多了纵火功能而已。 码头上,值夜的水手呆呆看着这绚烂的一幕。有人甚至以为出现了鬼怪,丢掉手里的长矛,跪地膜拜起来。 直到那些火鸦落在船上、码头上,凶猛燃烧起来时,他们才如梦初醒的大声叫嚷着,拎起水桶、蘸湿了拖把上船救火。 但这年代都是木头船啊,船篷和船帆还特别易燃,一艘接一艘的船上,很快便燃起了熊熊大火,眼看就要来个火烧连营了! 这时宿在码头的水手和武士也纷纷赶了过来,五岛水军的头领宇久玄雅见状急的直跺脚。“八嘎,赶紧把船开出去,别都给烧了!” 要不怎么说人不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呢?五岛水军如梦方醒……他们也确实刚醒,赶紧奔向各自的船只,管它着火没着火了,赶紧划走了再说! 海警们等的就是这一刻。一艘艘战舰的侧舷次第火光闪动,隆隆的炮声震天响起,无数沉重的铁弹如陨石般轰击而来,触者无不血肉横飞! 而且实心炮弹对船体伤害不大,那是对用橡木打造的战舰而言。像五岛水军这些用松木、杉木打造的船体,在这样近的距离射击,一炮就可洞穿!密集的炮弹一轮轮倾泻而下,短时间内就将港内大部分船只击沉了。 十几艘倭船幸运的驶出了码头,但炮弹如影随形而来,他们依然躲不过灭顶之灾。五岛水军在头目的指挥下,绝望的冲向连绵吞吐着火蛇的恶魔。然而当他们付出极大的损伤靠近时,海警船上的洪熙炮开火了! 粗短的炮身看着就很仁慈,可以同时倾泻出百枚弹丸,暴雨般喷在倭船上,船上人登时割麦子似的,被扫了个一干二净。 最后几艘千疮百孔的倭船,在距离明船一百米的地方,悉数停了下来。船上船下已经没有一个活人,只剩无数的残肢断体…… ~~ 朝阳从海面跃起,将红色的福江川河口染成了妖异的紫金色。 整个河口码头上,已经没有任何活人了。五岛水军的幸存者也早已经吓破了胆子,丢弃了战船逃进江川城。 至于他们的头领,五岛水军的当主宇久玄雅,早已先一步逃进城堡,向他的欧尼酱报告敌情去了。 那厢间,宇久纯尧在仆从的帮助下,用了二十分钟的时间,快速穿上他祖传八代的盔甲。最后在弟弟的帮助下,戴上了孔雀开屏似的头盔,顿时感觉呼吸都沉重了许多。 然后他在几名武士的前拉后拽下,好容易才登上城中天守,向外瞭望。 他不看不要紧,一看就哇得一声哭出来。“我的五岛水军全完了……” “是的阿尼,那些明朝的大船太可怕了,我们豚突的勇士,连他们边儿都没摸着,就全军覆没了。”宇久玄雅沮丧的叹了口气:“幸亏有江川城在,不然我们这次非要一败涂地。” “是啊。”宇久纯尧闻言破涕为笑道:“还好我们有江川城,明朝人想打笼城战,就让他们付出血的代价!” 他的自信是有理由的,江川城虽然建筑在平地,但当年在汪直的帮助下,把这座‘平城’改成了‘浮城’……就是城堡被河流包围,从远处看仿佛浮在水面上一样。当吊桥升起后,敌军再多也无法靠近,简直比山城还要难以攻陷。 而且宇久家在南蛮贸易中发了大财,将城堡外又包上了一层厚厚的石垣,就连天守的屋根等木结构,外头都包裹了厚厚的黏土防火,不怕敌人用火箭攻击。 战国乱世里,把钱花在城堡上总不会亏本的。它能带来无可比拟的安全感啊,见识不好只要缩进乌龟壳去,就安全了。 敌人想要攻城,必须付出惨重的代价,十倍的兵力都不一定能攻打下来。想要长期围城也不现实,因为富裕的宇久家在城内储存了两年的粮食,城里还有淡水。别说不可能久待的明朝人了,就是九州岛的大内家也耗不起啊。 这样想来,城主大人重新恢复了镇定,刷得展开小折扇,一边扇着风,一边云淡风轻的指着城外道:“看,明朝人终究还是胆怯不敢下船,白白错过了最好的机会。这下我们的人可以从容撤进城内,一点粮食物资都不给他们留。” “阿尼说的对,只要江川城在,我们依然可以重振五岛水军!”宇久玄雅时刻不忘给自己开脱。 “哼。”宇久纯尧没好气的瞥他一眼,心说你就是不剖腹,也得出家谢罪。但这会儿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便问城里还有多少兵。 其实他也就是个乡长,所有兵力都是水军,这会儿折了个七七八八,还剩两百来兵的样子。不过日本兵民合一,马上给十二到四十岁的农民发武器,他马上又有了两千足轻。 之所以到四十岁,主要是几乎没有四十岁以上的农民…… ps.假期后几天没人看孩子,实在是没法三更,好在马上假期就结束了。今天还两更,明天争取多写点儿。 第二十四章 宇久氏除名 那厢间,消灭了五岛水军后,惩戒舰队缓缓逼近了江川城,在距离码头百米的地方下锚,没有要靠岸的意思。 之所以不靠岸,一是不摸水情,害怕搁浅。这么大的战舰一旦搁浅,麻烦可就大了。 再就是保持安全距离,靠岸太进,难保倭人抽冷子来一下,造成什么损失。前戚家军将士们可是见识过,日本人的弓箭还是很厉害的。而只要一百米以上的距离,无论是他们的‘铁炮’还是弓箭,统统都无法造成伤害了。海警们的三帝炮乃至佛郎机,却都可以轻易对两百米外的人和动物造成杀伤,就是这么巴适。 王如龙抱着手臂,漠然看着城外村镇上,惊慌四散的日本老弱妇孺。 江川城内空间资源都有限,为了减轻负担,只有男子才能进去守城,最多再接纳一部分青壮妇女,给守军做饭当搬运工。而那些被视为累赘的老弱妇孺,只能逃去山里躲着,祈求战斗早点结束。不然全都得饿死冻死在大山里。 其实他可以下令开炮追杀这些妇孺,但一来战役还长着呢,得节约弹药。二来不管是当初戚大帅还是赵公子,都严禁滥杀妇孺,认为那样会让军队丧失人性——一支兽军最后一定会反噬它的主人的。 公子比大帅还更甚。大帅对倭寇和从贼的青壮从不留情,公子却希望能尽量抓俘虏,然后宣判他们有罪,为江南集团服终身苦役。也许这就是纯粹的军人和……的区别吧。 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定义公子这个人。商人?谋略家?科学家?想当海贼王的男人? 王如龙苦笑着摇摇头,算了,不想了,跟随公子的脚步就是了。 ~~ 这时候,江川城内的吊桥缓缓升起,说明该进城的都进去了,王如龙挥下手,下令先把城门破坏掉。 江川城距离舰队三百米,洪熙射程太短,宣德威力太小,上永乐大炮最合适。 正对着江川城的203舰上,右舷十门永乐炮一轮齐射,悉数打在城墙的石垣上,竟然一枚炮弹都没中吊桥。 邻船传来哄笑声,气得202舰长荣晟面若寒霜,右舷炮手们登时如坠冰箱,通体生寒。 “再来!”他抱着胳膊,怒视着这群不争气的东西。“三百米而已,打不着通通记过!” 炮手们全吓尿了。记过可太可怕了,一次记过当年晋升就泡汤,两次记过降职,三次就得下船了! 第二轮炮击全都小心瞄准,没人敢浪射了,也不敢玩声势浩大的齐射了。 其实炮上都安装了简易的瞄准具,这个距离瞄着打就成。只是甲板一晃一晃,会让炮口上下晃动。别看幅度不大,但炮弹飞出几百米差的就远了。 刚才就是受了海浪的影响,全都打高了…… 这次他们一个接一个开炮,命中率果然就好看多了,十炮中了五炮。 永乐大炮威力十足,一发炮弹击中吊桥,就把厚实的吊桥砸出个大洞。五炮下来,吊桥四分五裂,轰然落进了城外水堀……也就是护城河中。 “纳尼?”天守阁上的宇久纯尧看呆了,笼城战中最关键的,不是争夺城门吗?明朝人把吊桥炸碎了,他们还怎么攻城啊,游过水堀吗? 正在忙着搬运守城器械的足轻们也停下了动作。傻子都能看出来,明朝人是不打算直接攻城了,那弄一堆滚石檑木上去有啥用? “莫非他们想围困我们?”宇久玄雅猜测道:“因为兵力太少,不得不出此下策?” “有可能。”年轻的家督点点头,对一众家老道:“清点物资,看看我们能坚持多久。” 话音未落,便听外头响起阵阵凄厉的声音。 “他们要释放火鸟,用火攻城!”宇久玄雅闻声两股战战道:“明朝人就是用这种魔物,烧毁我们的战船的!” “啊?”宇久纯尧朝外头望去,却不禁大笑起来,原来明朝人释放的那些神火飞鸦,没有一个能飞进城堡的。有的撞在了石垣上,有的落进了水堀里。 “哈哈哈,什么火鸟,不过是用草编的假鸟,飞不了多高的!”纯尧得意的尾巴都要上天了。 ~~ 对面的舰长们,脸色都不太好看,神火飞鸦还是太笨,奈何不了这种高大的城堡。 “换火箭!”舰长们沉声下令,负责释放火器的陆战队员们,赶紧按照安全规定,将所有神火飞鸦收进铁箱中,抬下甲板去,又扛回了一个个油布包。 打开油布包,里头是一支支箭长5尺以上,绑附火药筒的火箭。这也是戚家军大量装备的一种远程火器,倭寇见之丧胆。 陆战队员将火箭放在特制的铁架子上,瞄准了江川城方向,点着了引线。一支支火箭呼啸着朝城内飞射而去。 “卧槽,康格里夫火箭!”旗舰上,看到这一幕的赵公子,忍不住大叫一声,使劲拍了下大侄子的大腿。 “什么‘扛个丽妇’?”大侄子呲牙咧嘴问道。 “没事,我说了梵文,意思是这个火箭很弔。”赵公子应付大侄子一句,旋即才想到大名鼎鼎的康格里夫火箭的原型,可不就是宋朝发明的火箭吗? 虽然大明的火箭明显没有十九世纪初的康格里夫火箭那么凶猛,却不是日本人那种在箭头裹上油布,点着了用大弓射出去,飞不了几十米的玩意儿可比。 这可是用火药推进的,而且气动外形比神火飞鸦强多了。在这么短的距离内,大明火箭可以轻松越过石垣。尽管大部分火箭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只有小部分能落进城中,却足以引发火灾了! 谁让日本那么喜欢用木头盖房子?虽然城堡外头防火不错,可内里全都是木结构的城堡房屋,还有堆的到处都是粮草……那都是刚从城外抢运进来的。 不一会儿,江川城内就冒起了浓浓黑烟。这下城主大人也顾不上看城外的新鲜玩意儿了,扇着扇子吆喝着赶紧救火。 看到城内起火,陆战队员们精神大振。这下他们总算可以扬眉吐气,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炮手开开眼了。他们再接再厉,继续释放火箭,飕飕的破空声连绵不断,越来越多的火箭飞进江川城去,不断在各处引发火灾。 很多火箭落在城外的村镇上,日本人的木头屋子更是一点就着,转眼就成了一片火海。 见‘百无一用的船客们’如此嚣张,炮手们自然不甘落后,他们纷纷将炮口调高,用红红火火弹轰击江川城。 自从褚六响用红红火火弹出尽风头后,炮手们对这种‘红烧铁丸’的畏惧情绪大减。加之炉子和铁钳又有改进,变得更安全了。越来越多的炮手开始选择用这种杀器来进攻了。 负责加热铁球的铁皮炉子,都开始供不应求了。 一枚枚烧红的铁弹被发射出去,直接砸碎了城内的天守和屋顶,落进建筑里头,引发一处有一处火情。 最终,也不知是火箭还是红红火火弹引燃了城内的谷仓,大火冲天而起,再也无法扑灭。又是天干物燥、西风猛烈的时节,火势迅速蔓延开来,整个江川城变了一个大火盆。 火光中,浓烟裹挟着灰烬滚滚冲天,向东面飘去…… ~~ 江川城内已经变成了人间炼狱,到处都是浑身是火的人在惨叫。余下人全都吓破了胆,哪还敢在城中逗留,赶紧从唯一的城门逃出去,然后硬生生止住脚步。 吊桥碎了,怎么过河? 有人大声吆喝着,举起白旗跪地想要投降。 但战前就已经下达过命令了,此乃立威之战,杀鸡儆猴,不要俘虏! 于是,正对城门的203舰火炮毫不留情的开火,几枚炮弹正中冲出来的倭寇,直接打了个串糖葫芦。一炮就干掉十来个人! 倭寇要么在城内等着被烧死,要么冲到城门口被炮决而死。他们绝望的哭喊声,甚至压过了大炮的轰鸣,传到海警们的耳中。 然而没有人会怜悯他们。 嘉靖倭乱以来,这些日本水军海贼频繁入寇大明,自辽东至福建,都遭到了他们的侵犯。尤其是倭乱最严重的江南地区,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死于倭寇之手。二十年来,其犯下烧杀奸淫辱掠的罪行罄竹难书!怜悯他们是对先人的背叛,是罪恶的帮凶! 最终,整个江川城在熊熊大火中轰然倒塌,宇久家家主宇久纯尧,和他的弟弟宇久玄雅以及十余位家老,集体在天守阁中剖腹,再度完美的诠释了什么是武士道精神。 被烧死多疼啊,自杀多简单啊,扇子切一下,无痛介错,连点儿感觉都没有,一下就过去了…… 最终,城内两千多人,只逃出来一百多幸运儿。他们躲过了炮火,泅渡过了水堀,跌跌撞撞逃向山里。 王如龙没有下令追击,就让他们当义务宣传员,把大明海警的神威如狱,传遍整个九州吧! 自今日起,血债累累的五岛水军,团灭。倭寇的后台之一宇久家,除名! 第二十五章 果阿总督号 江川城以东二百里,便是大村家的领地福田浦。 福田浦不大,但三面环山,一面环海,风景秀丽,惊涛拍岸,十分养眼。但这里海湾开阔,无遮无挡,风高浪急,作为港口就差强人意了。 然而福田浦中却停泊着两艘西洋大帆船,还有一艘大型的中式帆船。自从五年前横濑浦被捣毁后,盘踞澳门的葡萄牙人来西九州贸易时,就只能在这里停靠了。期间他们曾重回松浦家领内的平户入港,但双方很快再度闹翻,所以葡萄牙人只能再回到这里。 这个港口的条件是如此糟糕,除了他们用来装货的中式大帆船可以靠码头外,就连那艘相对娇小的600吨盖伦船,都只能停泊在港湾中,更别说那艘四桅的卡拉克大帆船了。 这艘名为‘果阿公爵号’的卡拉克大帆船,排水量足有1500吨,以缔造葡萄牙印度洋殖民地的大征服者阿尔布克尔克命名。虽然有些陈旧了,却依然坚固强大,彰显着葡萄牙远东帝国的赫赫威势! 它有巨大的弧形船尾,高耸的五层艏楼和艉楼,以及船首的巨大斜桅,就像一座不折不扣的海上城堡,停泊在那里一动不动,便散发着骇人的威势了。 尤其是在四年前的福田湾海战中,葡萄牙人便已经用它和另一艘盖伦船,在这里狠狠教训过当时北九州最强的水军了,不会再有人胆敢质疑它的力量了。 上次出现在福田浦的盖伦船,吨位只有400吨,而这次这艘新近从本土远航而来,加入澳门舰队的‘东方美人号’,吨位足足大了一半,战斗力自然更强了。 ~~ 果阿公爵号艉楼上,那间以胡桃木和华丽东方丝绸装饰而成的船长室内。这艘卡拉克大帆船的船长若昂·平托上校,正在与他的副手,也是盖伦船东方美人号的船长,阿方索少校,招待耶稣会日本主教区长老,负责大村牧区的托雷斯神父。 平托上校和阿方索少校,都穿着上中下轻、呈倒三角形,很有文艺复兴特色的男装。两人上半身的衣服色彩艳丽,肩膀和上臂部位十分夸张,以突出男性的雄健。而下半身穿的是霍兹——俗称紧腿裤。这样,两条健美下肢的外形轮廓会表现得淋漓尽致。 更牛伯夷的地方在于,非但他们的袖子和肩部都塞满了填充物,就连他们裆部也专门缝了个塞满了棉花的布兜袋,名叫‘科多佩斯’,这玩意儿是专门凸显男性特征。另外冬天还可以保暖,夏天可以孵小鸡。 托雷斯神父穿着黑色的教师袍,脖子上挂着十字架,头发花白、眼窝深陷,一副垂垂老矣的样子。他是最早跟随沙勿略神父来日本的那批传教士,到这里已经二十年了,深受东方审美的影响,已经有些看不惯两人这种夸张的服饰了。 “神父,你太久没回欧洲了,我们为了适应东方人的目光,已经缩小了很多。里斯本的贵族们的‘科多佩斯’甚至有小孩头那么大,上面还绣着精美花纹、镶嵌着珍珠宝石。” ‘噗……’托雷斯神父一口黑色的液体,险些喷在阿方索的脸上。他忙转过头去,用捂住嘴,咳嗽连连道:“抱歉我的孩子,我已经离开欧洲太久,除了我心还留在梵蒂冈外,我已经变成一个含蓄的东方人了。甚至连咖啡的味道,我都有些享受不了。” “神父为散播主的福音,付出的巨大牺牲,太令人钦佩了。”平托上校端起奶壶,向他的咖啡杯中兑了点儿奶,又拿起一个镶着金箔的银质小罐罐,舀一小勺白沙样的东西道:“这样,神父就能喝的惯了。” 托雷斯神父以为他加的是盐,感觉自己受到了捉弄。但所有耶稣会士都是心志坚定之人,不会轻易的动怒。他端起景德镇瓷杯微微皱眉呷一口,顿时一股奶香混合着甘甜的滋味,冲淡了咖啡的苦涩。让这种口感馥郁却苦死个人的新式饮料,变得无比美味起来。 “哇,感谢上帝,加了奶这种甜甜的糖一样的东西,苦涩的咖啡也变得美味无比了……”托雷斯神父不禁在胸口划十字感谢上帝,这种美妙的滋味对他老迈味蕾的冲击,让他生出蒙主降恩的快感。 “这就是糖,是澳门新出现的中国糖。”平托不无炫耀道:“口感比那些脏兮兮的印度糖好太多,关键是它太美了。” 说着他打开那鹅蛋大小的糖罐,给神父看里头雪一般的白砂糖道:“这东西要是卖回欧洲去,肯定比胡椒还赚钱。人类不就是在追求甜蜜的感觉吗?” “嗯。这东西应该是才出现不久吧,我在日本从没听说过。”神父深以为然点点头,仔细端详着那糖罐,只见其正面写着醒目而娟秀的‘苏白糖’,背面则是‘江南糖业’四个字。 江南糖业就是当初赵昊出方子,江小姐出其它的那间糖场。江南集团成立后,江雪迎将糖场搬到了西山岛上,好利用集团超一流的安保能力,长久享受垄断的暴利。 赵昊自然对此举双手赞成,要知道白糖可是大航海时代利润最丰厚、最热销的产品,没有之一! ~~ “是,大概年初的时候,这种‘苏白糖’才出现在澳门,听说是从江南一带传过来的。”平托不无遗憾道:“可惜江南一带贸易断绝,我们无法直接去进货,只能被那些该死的广东商人敲诈——他们把这东西卖的比黄金还贵,就这么一小瓶,居然要我六个杜卡特,简直就是抢劫!” 杜卡特是威尼斯铸造的足金货币,克,由于其价值高、便于携带,是欧洲流通最广的货币。 在大明,两个杜卡特可以换一两银子。看起来好像比当初唐胖子卖的便宜多了,可江南糖业出货的量大啊,怎么可能还按照原先的售价?不过目前的价格也是暴利了,一年少说稳稳赚个三五十万两银子。 这还是因为江小姐有意将白糖打造成大众奢侈品,刻意压制了出货量的结果。 所以说天才就是天才,不用教也会无师自通。江雪迎这是自然而然的利用大明在东方的强大影响力,引领潮流、创造需求。而不是一上来就搞倾销。 等到海贸开了,白糖的名气也响了——大明达官贵人们的最爱,中国出品、苏州制造的高品质白砂糖,你看这一个个霸服加上去,到时候能赚多少吧?! ~~ “这个江南糖业,跟江南集团有什么关系?”就算托雷斯对商业不感兴趣,看到‘江南’两个字依然瞳孔一缩。 “唔,我打听过,好像是江南集团旗下的一家企业。”平托拊掌笑道道:“我想好了,这次打败他们后,就让他们用白糖来赔偿我们的损失!” 顿一顿他又狞笑道:“不过前提是他们敢来福田浦。” “我赌他们不敢来。”阿方索也笑道:“我们的两艘战舰,在这东亚海域可是无敌的存在,明朝人不会有胆量硬碰硬的。” “应该会来的。”托雷斯神父闻言露出忧虑的神色,搁下那个精美的糖罐道:“今天我来的目的,就是告知你们,教会从主忠实的仆人,堂·巴尔特·罗密欧那里得来的消息,明国的江南舰队已经驶到了日本,并在三天前将江川城夷为平地。” “是真正意义上的夷为平地,据逃回来五岛水军众说,明朝人用数百门大炮和上千发火箭将江川城摧毁倒塌,整个城下町夷为平地。码头的船只尽数焚烧,勇士们发起绝望的冲锋,却依然没能靠近那些明朝巨舰。”神父说着加重语气强调道: “拥有五岛水军的宇久家,自始至终都没看见船上的人,就被明朝人全歼了!” 平托和阿方索的神情不由凝重起来。他们是受那位堂·罗密欧,也就是大村家的当主大村纯忠所托,在完成贸易后逗留大村家领地一段时间,帮他震慑下可能进犯的敌人的。 为此,大村纯忠表示,事成之后,可以允许他们转移到心心念念的深江浦去。 深江浦也在大村家的领地内,葡萄牙在福田浦吃够了苦头,早就盯上了条件更优秀的深江浦,经过传教士的勘测,最终确认那里的长崎港确系难得的良港。而当地领主长崎纯景恰好也是个狂热的天主教徒,并且是当年跟随大村纯忠一起受洗的家臣之一,西洋名曰‘罗纳尔多’。 于是葡萄牙商人们通过当地的教会,向亲爱的罗密欧提出了开长崎港的要求。 但大村纯忠对之前横濑浦被毁的悲剧至今心有余悸,所以才会让这帮南蛮商人在人烟罕至的福田浦,与日本商人贸易。长崎的人口可是很稠密的,再来一次‘横濑浦之变’,会把他活活折腾死的。 这次大村纯忠在巨大的压力下,终于松了口……不只是江南集团的惩戒行动,大村家在国内的处境也是一团糟糕,迫切需要倚仗葡萄牙人的强大实力,来稳固自己的统治。 所以葡萄牙人当然得撑一撑他,保住这位忠实的切支丹大名,也趁机攫取到一块像澳门那样的地盘,好在日本彻底扎下根来。 第二十六章 堵门 当然,在做这个决定之前,他们也慎重权衡过此行的风险。在这群自觉已经征服半个地球的葡萄牙人看来,大明的水军实力虽然比日本强不少,却依然不够看。 那什么江南集团的船队,实力再强能强过曾一本吗?曾一本手下近三分之一的士兵装备了包括火绳枪在内的各种火器。船上还配备了诸如佛郎机一类的火炮,称得上亚洲水军中的精锐了。 曾一本四十条船,一千五百人组成的舰队,都不是一条卡拉克大帆船的对手,江南集团又凭什么敢跟他们叫板? 所以在得到了大村纯忠开长崎港、并将港口三里范围内的土地,捐献给教会的承诺后,葡萄牙人心情愉悦的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们在福田浦驻扎这段时间,大村纯忠定时送上给养犒赏,还派日本妇女上船劳军,除了这鬼地方风浪太大,哪怕只是驻泊都会让人晕船外,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直到不久前,从耽罗岛传来消息,明朝的江南集团为了保护他们的航路,组成了一支庞大的船队。后来又听说他们的舰队一次齐射能轰塌一座小山,葡萄牙人才开始感到有些不安。 但经过讨论后他们认定,这肯定是爱耍诈的明朝人故意吹牛的。明朝的火炮什么水平,他们很清楚。那些拙略的铸铁炮,炮口还没有他们的速射炮……也就是佛郎机粗,怎么可能有那样威力呢? 于是他们决定不予理会,继续驻泊。 然而托雷斯神父这次带来的消息,让两名船长彻底不安了。 平托拿起一片‘贝伦糕饼’送到嘴里缓缓咀嚼……这是一种甜蛋奶茶司果馅饼,在烤炉中烤成褐色,撒上肉桂,再配上黑如焦油的咖啡,便是里斯本上流社会最流行的下午茶了。 但平日里总能让他一本满足的贝伦糕饼,忽然它就不香了——这次五岛水军覆灭、江川城被夷为平地的消息,可是日本人自己传来的,不可能再是明朝人吹牛了。 一艘卡拉克船的船长,必然要具有冷静的头脑,优秀的判断,和水准以上的谋略能力。又是孤军在外,平托是不可能真正轻敌的。 他一边默默盘算着去留,一边问托雷斯道:“神父,堂·罗密欧那边是什么意思?” “他希望你们能移动到横濑浦,阻止明军船队驶入大村湾。”托雷斯神父直言不讳道:“当然,这只是他一己的想法,教会不会干扰你们的判断。”耶稣会与殖民舰队是互相依存的共生体,孰近孰远,老神父还是拎得清的。 “最好不要。”平托上校断然道:“在没有彻底弄清楚对方的实力前,我们还是不要贸然和明朝船队交战,就留在福田浦最好!” 说着,他毫不以为耻的笑道:“其实如果教会能同意,我甚至想立即拔锚出海……您知道的,在港里的战舰就像是陷在泥沼的雄狮,太容易遭到攻击了,何况这福田浦连一点岸防都没有。” “有道理。”托雷斯神父点点头道:“孩子,不用顾忌教会,按你的想法去做吧。虽然教会总有自己的想法,但没有任何人希望,将你们这些为主开疆拓土的勇士,置于危险境地的。” “多谢,如今像您这样通情达理的神父越来越少了。”平托上校感激的看一眼托雷斯神父。那些耶稣会的狂热者们,恨不得他们能立即征服日本,然后以日本为跳板征服大明,早日让该死的大明皇帝受洗才好哩! “到了我这个年纪,深知耐心的重要,有些事,是一代人做不完的。”托雷斯神父和蔼的笑笑道:“当初我们跟着沙勿略神父来日本时,为了取得那些大名的信任,不得不剃光了头发和胡子,穿上僧衣戴上念珠,以佛教远支自居。” “沙勿略神父离开时,全日本只有几百名受洗的羔羊。但有了他打下的基础,现在全日本有三十万信众,我们也可以神职人员的身份,光明正大的传教,还让好多大名受洗。”顿一顿,他颇为自豪笑道:“这就是很大的进步了,哪怕这次长崎的专属牧区泡了汤,我们依然不用太着急……机会总是会有的。” “当然,我们还是会尽量履行对堂·罗密欧的承诺。”平托上校举起咖啡杯。 “当然,前提是保证自身安全。”神父也举起咖啡杯,与他虚碰了一下。 “当然……”平托开心的笑了,每一位德高望重的耶稣会士,都是那样值得人尊敬。 他呷一口杯中的咖啡,刚准备下令阿方索拔锚,忽然门被砰的推开,他的副官一脸惶急跑进来。 “不好了,船长,福田浦外出现一支来历不明的船队!” “什么?!”平托手不由一抖,黑色的咖啡洒在他胸口的蕾丝上。 顾不上心疼自己昂贵的礼服,他一边用丝绸帕子擦拭着胸口,一边着急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上了艉楼的顶甲板。手脚麻利的顺着后桅的侧支索爬上了高高的后瞭望台。 然后顺着瞭望手所指的方向,手搭凉棚,顶着扑面的西北风向远处眺望。 果然看到海湾外,一支规模庞大的船队,在满帆快速南下中。 “多少条船?”平托大声问道。 “五十一条中式帆船。”欧洲人还没有望远镜,全靠瞭望手站得高望得远。瞭望手忙回答道:“二十条大福船,一条万斛乌尾船,还有一些小船!” 他们常在闽粤海域活动,自然对大明的船只了若指掌。 “为什么这么晚才发现?!”平托有些气急败坏的问道。 “他们是从北面驶出来的,我的视线被山挡住了……”瞭望手怯生生道。 “白痴!”平托骂一声,顾不上发火,看了看敌我距离,又迅速盘算一番,便从侧支索爬了下来。 阿方索和神父也都跟着上了甲板,肃容望着他。 “先生们,下午茶时间结束了。立刻传令,炮手各就各位,做好准备迎战!”平托船长沉声对副官下令,又对阿方索道:“赶紧回你的船上去,做好战斗准备。” 顿一顿,他加重语气道:“这鬼天气,主要靠你掩护了!” “是,上校!东方美人会誓死保卫果阿公爵的!”阿方索马上弓腰行礼,快步下了艉楼。 与此同时,果阿公爵号响起了震天的铜号声,在甲板下避风的水手们蜂拥而出,快速各就各位。 看到平托船长没有下令升帆,托雷斯神父问道:“我的孩子,你不打算走了吗?” “来不及了神父。”平托阴沉着脸道:“现在是逆风,我们根本出不去海湾。只能就地坚守,等到风向转变再突围。” “原来如此,愿主赐福你们!”托雷斯点点头,赶紧捏着十字架念念有词给他加霸服。 平托也顾不上感受主的光辉了,他紧抿着嘴唇盯着不断逼近的敌船,盘算着该如何应对。 这条卡拉克大帆船上载员500人。但其中只有几十名葡萄牙人,加上雇佣的英国、荷兰船员,也不到一百欧洲人。 其余都是从南亚和印度买来的水手,还有几个在船上担任会计和商务人员的华人……因为水手的生存条件恶劣,病死的数量太多,澳门总督大人不愿意在明朝官府那里,落下奴役汉人的口实。而且用‘南亚猴子’多便宜啊,所以他们从不雇佣大明的水手。 其实葡萄牙人还有一层考量,就是明朝人学东西太他妈快了,他们担心赖以纵横四海的造船、航海技术,被明朝人学去…… 技术含量最高的炮手,自然更是清一色的葡萄牙人。至于搬运炮弹、复位大炮这种重活,是交给那些南洋土人水手来做的。 三层甲板上,一扇扇炮窗被推开,一门门长管蛇炮被推出。训练有素的船员们迅速完成了开炮准备。 但平托轻易不会下令开炮的,一来距离太远只能打水花,二来卡拉克大帆船船身太过高大,在这样的强风天本就侧倾的厉害,如果再朝上风处齐射话,弄不好会出现重心倾斜,令船只坍塌的。 所以真要开火的话,还得指望一旁的东方美人号,那种盖伦船取消了艏楼,艉楼也几乎藏在了船身里。极大的降低了重心,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当然,能不开炮靠磋商拖延时间是最好不过。在这样的强风天,被堵在下风处的大帆船,实在是太被动了。弟霸服太多,神父的霸服也抵消不了啊…… 平托船长赶紧命人放下小艇,派副官和几名华人船员打着全球通用的白旗,迎上那支气势汹汹的舰队进行交涉。 ~~ 来者自然正是赵昊的惩戒舰队,他们在摧毁了江川城后,甚至都没顾得上打扫战场,便争分夺秒迅速向东而来。 可运气不太好的是,途中风停了,赵昊他们登时傻了眼。这就是没有自主动力的毛病所在——尽管中式硬帆受风效率高,逆风也能行驶。可没风就只能抓瞎,任由洋流摆布了…… 强大的日本暖流把他们送到了距离福田浦八十里外的西彼杵半岛北端,也就是横濑浦一带。这就是为什么大村纯忠会吓得赶紧央求托雷斯神父,求葡萄牙大帆船赶紧北上支援的原因。他以为明朝人下个目标就是自己呢…… 谁知道赵昊他们纯属被动过来的。惩戒舰队根本没兴趣冒险穿过细细的针尾海峡,去找藏在大村湾内海里的大村纯忠晦气。 所以一等风来,舰队马上挂帆南下,在向导的带领下,直扑福田浦而来。 也算是错有错招,居然还打了个佛郎机人个措手不及! ps.今天没了。我以为国庆假期7号就完事儿了呢。结果今天还有一天,呜呜……明天终于可以清净了吧? 第二十七章 狩猎东方美人之交涉 要不怎么说,最好的训练就是实战呢。经过这半年来高强度的航海、作战,海警部队的水手们已经越来越习惯在颠簸的大洋上操作大船,成长十分迅速。 在快速南下抢占福田湾口的同时,惩戒舰队还在航行中完成了整队,二十一艘战舰编成一列整齐的纵队,很快封锁了整个湾口。 看到明朝战舰并没有立即扑上来的意思,果阿公爵号上的平托上校先是松了口气,似乎明朝人被己方巨大的战舰震慑住了,不敢贸然行动。 但旋即,他又眉头紧锁起来,因为明朝人采取的战术是那样的陌生有熟悉。 说陌生,是因为他之前从未见过明朝人,乃至亚洲人采用过这样的队列方式……他们总是按照陆军的思维,将自己的舰队也分为前军、后军、中军、左军、右军之类的,全速接敌,争取展开接舷战。 当然,这也无可厚非,因为对缺乏重火力的舰队的来说,所谓海战不过是将战场移到海上的陆战罢了。那些愚蠢的地中海国家,也是这样跟奥斯曼人血战的。 但葡萄牙、西班牙这样拥有最先进海军的国家,已经不再这样蛮干了。早在几十年前,萨格雷斯的皇家航海学校中,就已经教授未来的船长们,‘你应尽力避免与敌人过分接近,只用你的大炮就能打得它们折戟沉沙……使得战争能在更安全的条件下进行,也减少了舰队船员的损失。’ 所以在任何情况下,葡萄牙海外舰队总是一线排开地迎击敌军,发射一次侧舷齐放后,调转方向,以便返过来再进行下一轮炮轰。 但在东亚海域,因为很少有组成舰队的机会,葡萄牙人还没表演过他们赖以征服非洲和印度洋的战列线战术呢……是的,战列线是葡萄牙人发明,并取得辉煌成功的伟大战术,而不是英国人,那群盎格鲁撒克逊强盗总想把一切据为己有,甚至连别人荣誉都不放过! 想想四百年后,昂撒人还想把葡萄牙和西班牙人从白种人里开除呢,抢他们个名头又算得了什么?没看到解放柏林的都成了高贵的昂撒人,跟毛子没关系了吗? 呸,无耻,哪怕关着灯作呢!明目张胆的,恶心! ~~ 当平托看到明朝人的船队也在施展同样的战术时,整个人都有些凌乱了。 因为这至少说明三点,一、他们的海军思想革新了;二、他们对自己的火炮有足够信心;三,他们的战船也变得足够结实,可以承受重炮齐射的后座力了…… “我就说过,这帮该死的明国人,太会模仿了!我们的宝贝大帆船,让他们看一眼都会怀孕!”平托虽然不相信,对手能仅靠模仿就跟皇家海军匹敌,但眼下敌众我寡,不到万不得已,确实不可轻举妄动啊。 他马上让人给东方美人号发信号,将开火权上收到旗舰。 同时命那艘中式帆船退后,虽然船不值几个钱,但船上载满了贸易所得的日本金银,可不能有失。 ~~ 平托上校至少说对了一件事,那就是明朝人被他们那两艘,海上城堡似的艨艟巨舰给惊呆了。 之前一直面对不堪一击的日本水军,海警将士们再戒骄戒躁,也难免产生小觑天下英雄的自大情绪。 直到此刻他们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那艘小一号的西洋帆船,也比己方101舰——万斛乌尾船整整大一圈啊! 而那艘大一号的超级大帆船,还不得是前一艘的四五倍大? 其实果阿公爵号的排水量,仅是东方美人号的两倍半,但它高耸的艏楼和艉楼,让它显得大的过分。 看着手下将领们严峻的神情,赵公子十分满意,自己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让他们亲眼见见,来的印象深刻。 想想吧,未来欧洲海上强国的主力舰队,都是可以出动一两百艘这样的战舰的。就是他们海外殖民地的分舰队,也有十几几十艘主力舰坐镇。海警部队这点实力,还真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没想到我们和泰西人的差距,变得这么大了。”王如龙手握着栏杆,面色严峻道。 “这很正常,当年西方人看到郑和舰队时,也会有同样的感受。”赵公子却神情平静道:“这一百五十年来,我们闭关锁国、大踏步退步,人家扬帆远洋,大踏步进步,自然就变成现在这样子了。” 说着赵昊提高声调,激励船上众将士道:“诸位既已知耻,必可后勇乎!让我们师夷长技以制夷,俘虏他们的东方美人,扒光了好好的研究一番!造出比他们更高的战舰来!” “嗷!嗷!嗷!” 将士们登时爆发出震天的狼嚎声,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斗志一下子就拉满了。 “公子,可不可以全都要啊!”警员们饥渴的看着那最大的艘艨艟巨舰,黑乎乎的果阿总督好像更诱人呢。 “哈哈好,有志气!”赵昊大笑一声,心说那估计是葡萄牙澳门舰队的旗舰,真扣下来可就跟他们结死仇了,这跟战略方向不符。 这时,舰队完成了一条弧形战列线,将海湾围了个结结实实。小型舰和快艇仍如从前在外线游弋保护。 这次就连101舰也参与了战列线,可见如临大敌。 ~~ 看到从港湾中驶来打着白旗的小艇,赵公子不禁笑道:“看来我们之前的表演没白费。这帮泰西人,向来是只有心怀忌惮的时候,才会想起来要好好说话。” “就是贱!”王如龙啐一口,下令舰队下锚,原地停泊,保持住最佳的攻击姿态。 一艘艘战船抛下了前后的铁锚,靠着长长的锚链固定在海面上。 八名南亚水手划着小艇到了舰队前。附近的404艇马上上前拦截。搜身之后,将两名红毛鬼和一个同样穿着紧身裤的汉人送到了旗舰上。 不少警员都是头一次见到欧洲人,对这些头发卷曲,高鼻深目蓝眼睛的家伙,感到十分新奇。 “怪不得叫红毛鬼,这不跟城隍庙里的夜叉一个样嘛。” “太丑了,真可怜,这么高的鼻子,可咋找媳妇啊?”警员们看到他们胳膊上红毛茂密,宽大的衬衫里,也露出丰盛的护心毛。不禁大为同情起这些佛郎机夷来。“就是花钱呢,稍讲就点儿的窑姐儿也不伺候。哪怕关着灯呢,还嫌刺挠呢……” “哈哈哈哈!”在海上漂泊的船员们,三句话就直奔下三路。“都没处下嘴的!” “嗨,瞎操心,猫找猫、狗找狗,猢狲找个大马猴。他们那而肯定也有母鬼呗。”见多识广的老警员笑道:“大家都有毛,谁也不嫌谁!” 幸好两个葡萄牙船员听不懂汉语,不然估计直接活活气死。 ~~ 海面风大,赵公子在艉楼大会议室里,接见了佛郎机人的使者。 大会议室中依然挂着一幅北九州势力图,赵公子大马金刀的坐在把太师椅上。王如龙等众将在他身前两侧肃立,所有人都穿着一水的深蓝色警袍,观之军容整肃、气势十足。 两个佛郎机人被带进来,脱帽欠身,用葡语嘀嘀咕咕。充作通译的汉人忙解释说,这是在自我介绍,并向天朝的大人,致以最诚挚的问候。 赵公子不禁想到《鬼子来了》的翻译官,估计这厮没老实翻译,可惜他也听不懂葡语,便冷哼一声道:“不必装模作样,道明来意吧。” “他们说,倒要问问公子的来意。”那通译翻译完,一边擦汗,一边赔笑道“公子不要在意,这帮红毛鬼直接的很,忒没礼貌。” 赵昊摆下手,示意无妨,然后王如龙沉声作答道: “听好了,此乃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肩负为天朝漕粮海运重任!前番倭寇居然敢出动大军袭击我海运船队,事后审问俘虏得知,倭寇皆受日本九州肥前大名指使!这是对我天朝上国最严重的挑衅,是对我大明皇家最极端的蔑视。此番我等前来荡平九州倭寇,好叫天下人知晓,犯我大明者,虽远必诛!” 通译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如梦方醒,嘀嘀咕咕翻译起来。也不知会把最后一句翻译成什么样。 葡萄牙人却显然不是吓大的。他们从里斯本一路到非洲,击败了强大了的奥斯曼、印度舰队,掌控了非洲沿海、印度洋和南中国海,显然才是更有资格说这种话的。 于是两人嘀嘀咕咕商量了一番,然后硬气的表示说,日本人那些事情他们不知道,只知道这里是葡萄牙皇家海军的防区,请明国人速速离去! 赵昊闻言面色一沉,一拍椅子扶手,厉声喝道:“少来这套,此乃大明天下、我国藩属,你们敢对日本的主人说这种话?!” 不待对方开口,赵公子又加重语气断喝道:“本公子早知道你们是日本人的帮凶!如果我不带来这么多的战舰,迎接我们的就不是打着白旗的信使,而是你们的炮火了!就像四年前在这里,你们对日本人做过的那样!” 第二十八章 狩猎东方美人之等风来 “翻译!”王如龙用他那降妖除魔的两眼,怒瞪那通译喝道:“敢胡说一个字,要你狗命!” “是是。”通译被吓得两股战战,忙结结巴巴的翻译起来。 待他翻译完,为首的葡萄牙人还一脸不服道:“你们跟日本人已经结下了恩怨,还要跟我们葡萄牙海军结怨吗?!” “大明有句古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相信我,与我们保持友谊,对你们海上航线的安全至关重要!”另一个葡萄牙人更是威胁道:“要知道,像果阿总督号这样的大帆船,我们在亚洲就有一百艘!如有必要我们可以开进大沽口去!” 显然,这帮葡萄牙人想屁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们不说这话还好,一开口,登时勾起了赵公子很糟糕的回忆。 “那就来吧!”赵昊霍然起身,一脚踩着太师椅,勃然作色道:“几十年前,你们侵略我们的屯门和西草湾便铩羽而归。这次也要让你们折戟沉沙,把你们赶出濠镜澳!” 然后他一指那个威胁要进军大沽口的葡萄牙人,厉喝道:“把他给我拿下!” 两名魁梧护卫上前,瞬间将其按倒在地,电光火石般用牛皮绳反绑住双手。 “我以大明皇家耽罗警备区总司令的名义宣判,你侮辱我大明皇帝,威胁我大明安全,大不敬、谋逆罪名成立,两罪并罚,判处你终身劳役,不得假释!” 赵公子当场宣判,其实他还想狠狠揍这红毛鬼一顿,以泄心中怨念……但他已经宣布取消肉体刑。出尔反尔的话,那是打别人屁股吗?那是打他自己的嘴巴。 “啊……”通译吓了一跳,心说这就得服一辈子苦役了?忙结结巴巴道:“公公、公子,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 “你敢侮辱本公子?”赵公子冷笑一声道:“判你服劳役三……哦不,七年!多判你四年是因为你忘了自己是哪国人了!” “我是世界公民……”通译瘫软在地。 ~~ 因为赵公子需要有人报信,剩下那个为首的葡萄牙人,幸运的逃过一劫。 似乎是担心这个吓傻了的二百五,不能完完整整把自己的意思传递回去,赵昊又写了一封战书,让他带回去。 果阿公爵号上,托雷斯神父即会说汉语,也认识汉字。耶稣会士来东亚传教,怎么可能不掌握通用的天朝话呢? 他便给平托上校翻译那封战书道: “你们佛郎机人确实以船坚炮利著称,但你们从来不曾面对过这么多大炮的攻击——我的战船上有五百门最新式的青铜重炮,而且射速是你们的两倍。你们虽然有两艘巨大的战船,但在我眼里,你们的战船一文不值,我们大明的万斛乌尾船才是最有优秀的!何况我的数量是你们的十余倍。我的大炮一旦开火,你们的战船就会粉碎崩塌,我甚至不必损耗一兵一卒。” 顿一顿,老神父翻页接着道: “但既然你们愿意交涉,那本公子便慷慨的赐予你们一个机会——只要你们在明日天亮前投降,并立即离开日本,我保证你们的人身和财物安全。否则日出之后,万炮齐鸣、摧枯拉朽,尔等将化为沉船中的骷髅。白纸黑字,以为凭据……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董事长赵。” “狂妄!”平托船长闻言冷笑不已道:“既然如此蔑视我们,明国战舰为何不径直攻来,只停泊在湾口干什么?” “他们自然是心有忌惮的。”虽然已经无数次登临这种卡拉克大帆船,但每次托雷斯神父,都觉得这是神迹。是主赐给他们这些忠心的牧羊人最强有力的传教武器。 “面对着如此伟大的果阿公爵号,又有谁不会胆怯呢?” “不错,赞美上帝。”平托微笑点点头。也不知是不是霸服起作用了,他恢复了不少自信道:“在印度洋,在中国南海,我们已经无数次以寡敌众,大获全胜了。这次肯定也不例外!” “那上校,我们回绝他?”副官请示问道:“并发起骑士挑战?” “不不不,我的小卢卡斯。”平托却摇头连连,他正了正自己的尿不湿……哦不,是‘科多佩斯’,刚发现之前爬杆的时候把它弄歪了。“这不是在欧罗巴,没人要求我们保持骑士风度,也没人知道什么是骑士风度。” “明国人推崇的一个孙子说,兵不厌诈。”说着他狡黠的一笑道:“请神父帮忙写封回信,就说我们会认真考虑他们的建议,希望他们能恪守天朝上国的信用,不要趁夜色偷袭我们。” 托雷斯神父欣然同意,进去船长室里开始写信。 平托却低声吩咐副官道:“传令下去,让他们抓紧时间睡觉,再让厨师做顿美味的葡萄牙炖菜犒劳全船。今晚只要风向改变,我们就趁夜色突围出去!” “永远记住,小卢卡斯,在海军的操典里,是没有消极防守一条的,只有进攻进攻再进攻!” “感谢您的教诲,上校先生!”副官感激的看着船长,心说普通学生要是不好那口,倒算个好老师。可惜…… “只是上校先生,如果今晚的风向不变,或没有风呢?”他又问道。 “那就等到明天,风向总会改变。”平托船长无所谓的耸耸肩。“反正明国的官员都见钱眼开,明早再送几袋黄金过去,再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一下就是。” 他虽然不愿意在逆风时轻举妄动,但也不惮教训一下那些一贯狂妄,自以为神选之民的明朝人。 因为他的船高大如楼,明朝人根本没法接舷。厚实坚固的橡木船壳,又可以抵挡绝大部分炮击。就是在近距离吃了重炮,也不会在炮弹穿入船体时,造成很大的弹洞……虽然飞溅的橡木碎片可能会杀伤船员,却无损船只的整体结构。 只有遭遇火情,而且是火势蔓延无可救药,方有可能毁灭果阿公爵号。但训练有素的‘猴子’们,会做好损管工作的……这就是在海上作战的好处。船沉了所有人都没活路,所以你根本不用担心,船员会不拼命。这要是在陆地上,自己还得像驯兽师一样,一手香蕉一手皮鞭紧盯着这些愚蠢又贪婪的家伙。 ~~ 双方战舰相距不到一公里,但传信要通过小艇倒三次,十分费时费力。 等赵昊收到葡萄牙人的回信时,天已经擦黑了。 他正和王如龙、马应龙还有大侄子,在自己卧房的餐厅中,品尝着巧巧精心烹制的晚餐。尽管在船上不能炒菜,但厨艺愈发精湛的巧巧姐,还是用炖煮蒸闷给赵昊变着花样烹制美味菜肴。好让在海上食欲不振的公子,不至于耽误了生长发育。 在海上要节约食物,所以赵公子便时常邀请王如龙他们共进午餐或者晚餐,大家一起聊一聊天……他可是警备区的警务总委员,掌握手下人思想动态是分内之事。 起先这些家伙还觉得陪公子吃饭是苦差事,可很快就拜倒在巧巧的厨艺之下……尤其是船上厨师能把再好的食材都做成乱炖大锅菜,就更显出俏厨娘的手艺了。 于是这些家伙一到饭点就来汇报思想,完事儿磨蹭着还不肯走,实指着公子能留饭。在枯燥的航海中,能打打牙祭就是莫大的精神安慰啊。 赵公子一边美滋滋的喝着金陵风味的老鸭萝卜汤,一边看着平托的回信,啧啧称奇道:“这葡萄牙人的毛笔字,比咱几个写的都好。嗯,遣词造句也讲究,就是一股子小鬼子味。” “估计是在日本的耶稣会传教士吧。”马应龙咽下口中的酱肉焖饭,笑道:“听说他们都是些饱学之士,很受日本大名的尊敬。” “哼,别有用心!”王如龙哼一声,他就不信有人不远万里跑来日本,纯是为了做善事。 “还真是。”赵公子笑道:“不过他们这套在咱们大明的天下是注定吃不开的。那些切支丹大名各个被干的满头包……” 他本想说,这玩意儿要是传到朝鲜的话,那些一根筋的李朝人怕是信的会不少。但转念一想,李朝人现在信的是儒教,心里哪容得下这玩意儿?怕是稍一露头就要被喊打喊杀了吧。 ~~ 稍一感慨之后,赵昊将那封信递给王如龙道:“你怎么看?” 王如龙扫一眼冷笑道:“红毛鬼还想跟咱们耍心眼,咱们玩三十六计的时候,他们还在树上蹲着呢。” “这么说,今晚他们可能要作妖?”赵公子轻声问道。 “那得加强戒备。”马应龙忙问道:“他们大概会几时发动?” “很简单,看风就行。”王如龙一眼就看穿了那平托的脾肺道:“今晚要是起东北风,这厮肯定会铤而走险的。强调不让我们夜里进攻,就是做贼心虚而不自知!” “唔,有道理。”赵昊端起南瓜奶汤呷一口,赞同的点点头道:“看来小鬼再蹦跶,也跳不出阎王的掌心。今晚就拜托王大哥了。” “公子放心!”王如龙一拍胸脯道:“要是让他们逃出福田湾,我提头来见!” ps.今天没理由了,不好赖账了,我再写一章哈,可以明早看。 第二十九章 狩猎东方美人之夜战 101舰上。 “我要你脑袋干嘛,我要的是东方美人。”赵昊闻言大笑道:“答应我,一定要把它带给我!” 巧巧正好来上汤,闻言手一软,险些把汤盆掉在地上。 她只觉心酸的不要不要,赶紧把汤盆搁在桌上,匆匆退出了餐厅。然后坐在小厨房的砖灶前,黯然伤神起来。 “怎么了?”正在帮她照看炉子的马秘书,奇怪看巧巧一眼。隐隐的火光映得她脸蛋红彤彤的,隐有晶莹水光。 “没,没什么。”巧巧强笑一声,旋即破功,小声道:“公子要强抢民女了。” “啊?”马秘书吃惊的檀口微张。心说公子长大了,真出息了。“怎么会呢?” “是啊,这人真是的,要美人还用抢么?”巧巧不无幽怨的脱口道:“碗里的还没吃就想占下锅里的……” “呸呸,我说什么胡话呢!”说完她才羞得面红耳赤,捂着脸不敢抬头了。 “你说的那个美人,是不是叫……东方美人啊?”马秘书终究是马秘书,了解赵昊的每一条沟壑。 “对啊,你早知道啊!”巧巧吃惊的抬起头,有些埋怨马姐姐瞒着自己道:“你不是说,咱们得扎紧了篱笆,别再钻进狗来吗?” “咯咯。等等,你先让我笑一会儿……”马秘书摆摆手,笑出泪花道:“这个东方美人啊,咱们可比不了,就是江小姐、小县主也比不了。” “是么?这么大来头?莫非是日本的公主?”巧巧吃惊问道,心说那样县主还好,江小姐就危险了。 “你到时候就知道了……”马秘书却笑得肚子疼,还卖起了关子,打死也不说。 ~~ 刮了一天的风,夜空万里无云,月明星稀。 福田湾里漆黑一片,两边的战船都不约而同的禁止了灯火,防止在黑夜里成了对方的靶子。 凌晨两点,风向变了。原本向港湾舞动的旗子,忽然朝港湾外招展开了。 “上帝保佑!”原本快要绝望的平托上校,一下子变得精神抖擞起来。他决定回澳门后不省钱了,要从教会雇一位正经的修士当随船牧师,不再让那整天醉醺醺的船医充任了。那混蛋加的霸服都带着酒气,能好使才怪! 果阿总督号上的欧洲船员们早就得到命令,一看到风向转变,马上连踢带踹把睡得跟死猪一样的南亚水手叫起来,去甲板上张帆。 四根桅杆上大大小小的船帆达十几面,有些是提供动力的正方形帆,有些是帮助侧面运动的三角形帆。如果全靠人力升降,简直不可想象。好在这是全索具大帆船,安装了大量活动索具,可以让水手省时省力,用不多的人手即可自如的操纵船帆。 借着明亮的月光,一百多名训练有素的南亚水手,分组拽着各条绳索,通过滑轮滑车来操纵帆的升降,通过缭绳和角索让风帆保持紧绷;使用牵索移动横桅杆,从而获取最大的风力。 不一会儿,诸多船帆便张布完毕,被东北风吹的鼓动起来。 船腹中,十来名水手一起用力,拼命转动着主甲板绞盘,将长长的锚索收起来。跟一般人想象的不同,帆船在海上停泊,主要靠的不是船锚,而是长长的锚索……海底多是淤泥,就是千斤铁锚,又能提供多少抓力,抓住上千吨的大帆船? 所以,抛锚并不是靠铁锚把船拉住,而是要让锚索更好的在海底铺开。然后靠两三百米的锚索绞在海底淤泥里把大船拉住。在卡拉克大帆船的核心部位,专门有一个堆放锚索盘的舱室,比手臂还粗的锚索全展开可达上千米。 ~~ 船锚一离开海底淤泥,1500顿的巨大木船终于没了束缚,在无数风帆的鼓动下,缓缓向西驶去。 一旁的东方美人号也跟了上来,其实盖伦船小而灵活,只是要保护旗舰才等着一起出发的。 “快快快!”平托上校立在艉楼上,焦急的催促着水手们调整牵索,移动横桅,以获得最大的风力。 他着急啊,心急如焚!因为这时候果阿总督号也好,东方美人号也罢,都是船艏面向敌船的。 船艏才几门炮啊?果阿总督号是两门全蛇炮,六门半蛇炮。东方美人更小,只有两门全蛇炮,两门半蛇炮…… 加起来还不如果阿总督号一层侧舷的炮数多呢!可没办法,葡萄牙的海军思维决定了,他们会把重炮都布置在侧舷。而不是像食古不化的西班牙人一样,依然坚持最大的炮,一定要安在船艏。 所以此番果阿公爵号的战术就是撑着挨上一顿炮,冲入敌阵!利用数倍于对方的庞大船身,碾碎敌船,杀出一条血路去。 异常高大的船身,让平托不担心会遭遇跳帮战,所以在他看来,此役最多也就是让果阿公爵号挂点儿彩,死几只猴子罢了,还承受得起。 为了能被越晚发现越好,都到这时候了,果阿公爵号上依然没有点灯,全凭平托上校对福田浦地形的熟悉,以及罗盘的帮助,摸黑向湾口驶去! 风帆鼓荡,沉重的大帆船速度越来越快,终于提起了速度! 平托上校松了口气,只要果阿公爵号起来了速度,那就任何船都拦不住!用明朝人特爱说的一个词就是‘螳臂当车’。 “打信号,让东方美人号跟在我后面。”上校紧绷的脸上,终于又露出了自信的笑容。“等我们驶入外海,重获自由后,再调回头来教训这帮狂妄的明朝……” 话音未落,平托上校眼前漆黑的海面上,便忽然同时闪过一道道火光。还没反应过来,惊天动地的炮声便在他的耳边炸响! 一枚枚炮弹呼啸而来,打得果阿公爵号砰然作响! “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多全蛇炮?!”平托震惊无比的的看着对面,那次第闪过的火舌,绝对超过上百道了吧?这才是只是一侧船舷。全船、整个舰队的加起来,难不成有三百门?那还打个屁啊! 可以把全蛇炮简单理解为长管加农炮,半蛇炮则是普通的加农炮。果阿公爵号上,只有十四门全蛇炮,二十六门半蛇炮,再就是四十门更小号的隼炮了……也就是所谓的红夷大炮。 东方美人号虽然小,但火力跟果阿总督号差不多。加起来也就是不到三十门重炮!明朝舰队怎么会有十倍于己方的火力呢?! 现在没人能为他答疑解惑,也没时间寻思那么多了。平托上校下定决心,一旦冲出包围,立即顺风远遁。他绝对不会去招惹拥有三百门重炮的疯子的! “下令船艏,不要还击!”平托马上扶着栏杆,向外嘶吼道。 统共就那么几门可怜的船艏炮的,开炮也不会造成多大杀伤,而且后座力还会影响速度。 传令士跑向船艏,阻止了已经装填完毕的炮手们。炮手们无所谓的耸耸肩,反正黑灯瞎火的,他们开炮也是瞎打。 ~~ 对面的明朝舰队也没开写轮眼,他们是怎么远远就发现敌舰动静的? 除了王如龙预见到对方要突围,提前安排了小艇抵近监视外。还因为大帆船的船帆是白色的。 二十几面白色的船帆一升起,在明月之下,二里之外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各船指挥官一瞧,得了,别的看不见,就打船帆吧! 恰好此时惩戒舰队在下风处,对敌一侧船舷向上倾斜,让炮口也跟着朝上,正好往高处打! 而且打船帆还有个好处,就是炮弹不用太大的力道,所以可以追求射程。当然前提是你能打的中。 于是那艘卡拉克大帆船刚刚进入一千米内,舰长们便迫不及待的下令开炮了。这要是白天,谁敢在这个距离开炮,估计会被王总枪毙的。 很快,宣德炮这孙子也耐不住寂寞,加入了开火的行列。呈扇形列队的二十一艘战舰,已经完全不在乎什么节约弹药、提高命中了。反正现在乱枪打鸟,也就没什么好讲究的了——按照预先部署,一切以让两艘西洋帆船失去动力为上,但尽量不伤害盖伦船的船体。 其实后一句是废话。在二十世纪以前,被用炮击沉的盖伦船,加起来不超过二十艘。往往一次海战下来,上千门炮齐鸣,双方战列舰千疮百孔,却依然不会沉没。 所以说贵有贵的道理,这话颠破不灭啊。 永乐大炮和它孙子,以一分钟两到三发的速度闪烁着火舌,八分钟之内便打出了两千枚的弹丸……其中五分之一命中了敌船的船体、桅杆和船帆。卡拉克大帆船的船体上,更多了上百个大大小的窟窿。 但也只是窟窿而已,并没有对船体造成严重的伤害。 可两条大帆船的船速明显降下来一截。因为还有一百多枚炮弹命中了两条船的动力系统——桅杆和船帆,甚至把果阿总督号的前桅都炸断了。桅杆倒下时还砸死了十几个猝不及防的水手…… 其余的桅杆虽然没断,上头的帆却大半都被开了窟窿——西洋软帆就这毛病,一破洞就漏风无用。不似中式硬帆那么耐操,千疮百孔依然可以兜住风…… ps.第三更,求月票! 第三十章 狩猎完成 论起摧毁船帆和桅杆,以链弹效果最佳,可惜赵公子还没点亮这个技能,海警部队自然也没配这种炮弹。 但大明有自己的独门武器——雷公火箭! 当双方战船抵近到两百米时,早就按捺不住的陆战队员,纷纷朝着那如山岳般的庞然大物释放火箭! 令人毛骨悚然的破空声中,一支支五尺长的火箭腾空而起,拖着红色尾焰朝着果阿总督号激射而去! 因为攻打江川城时,九成火箭都没有命中目标,造成了极大的浪费……战后检讨,王如龙要求陆战队日后作战中,改在三百米内发射火箭。 赵士祯还临时帮助陆战队,改进了火箭的发射架,让它可以赋予火箭更稳定的射向和射角。 虽然火箭的命中率还是很感人,但至少有小半能落在果阿公爵号上了。 而且架不住它多啊。眼见战况白热化,就连快艇也纷纷围上来释放火箭,短时间内,数百枚火箭笼罩了果阿公爵号,把这艘卡拉克大帆船照耀的纤毫毕现,也照亮了福田湾的海面! 无数火箭呼啸着穿透一面又一面船帆,偌大的四方形帆不断的被撕裂,还有一面被火箭的 尾焰引燃,火势很快窜起! 幸好大帆船上有足够的船员,有丰富的损管经验。水手们马上将唧筒对准了起火的帆船,数道水柱激射而出,拼命阻止了火势蔓延到其它船帆上。 然而更多的火箭落在船上,喷薄的尾焰引起了十几处火情,水手们疲于奔命,到处灭火。 甲板下、船艏下部的水手们,则冒着被炮弹击中的危险,在忙碌的用麻布、木板和涂了油的麻絮,拼命堵住被炮弹打穿的船壳,以免海浪灌涌进来。他们脚下的积水已经没过了脚踝,再不堵住麻烦就大了。 比火情水情更糟糕的是,在承受了这么多轮攻击后,果阿公爵号上的船帆终于损毁殆尽,彻底失去了动力! 现在,大帆船只能靠惯性在缓缓向前而已,速度肉眼可见的在变慢下来。 这意味着它将更容易被火炮命中,当双方距离只剩一百米时,火炮的杀伤力再度提升,可惜好多火炮因为射的太快,炮管已然软掉,不能再发射了。 幸好这时,短却致命的洪熙大炮接管了战场,粗大的炮筒轰鸣着发出射出硕大的炮弹——这次发射的不是葡萄弹,而是三十斤的实心铁弹! 沉重的炮弹打在果阿公爵号圆滚滚的大胖脸上,每一炮都能洞开一个脸盆大小的创口! 一发炮弹顺着之前打穿的窟窿射了进来,呼啸着扫过正忙于堵漏的水手们,顿时夺走了十几条性命!又一发炮弹射进来,正中一门火炮的炮车。木头炮车登时四分五裂,两吨多重的三米巨炮失去了束缚,在这层甲板上翻滚起来,擀面杖似的撞坏了好几辆火炮,压死了压伤了十几个炮手,最后把舱壁杵了个大洞才停下来! ~~ 平托上校铁青着脸站在领航室外,双手死死抓着雕花的栏杆,听着船舱里不断传上来的坏消息,看着乱成一锅粥的甲板,被打成筛子的船艏,还有已经悉数变成破布条的船帆…… 托雷斯神父一直在祷告室中坐着祈祷,可惜这次加的霸服好像没什么用了。 平托上校知道,必须要赶紧做出男人的决断了。不然等待果阿公爵号的只有被击沉烧毁一途了。 “小卢卡斯,下令挂白旗投降吧。”平托船长神情平静道。 其实在己方被十倍的敌舰堵在福田湾时,结果便已经注定了——他只是在赌明朝人的火力不足而已。可惜他赌输了,那就只有认赌服输了。 “可是上校,我们还没有开一炮呢!”年轻的副官满腔愤懑道:“我们的水手都还在!” “失去了移动能力的大帆船,只有投降一条路。”平托颓然摘下了自己头上的假发,露出了地中海一般的真实发型道:“记住,我的小卢卡斯,对我们人口稀少的葡萄牙帝国来说,每一名船员都是无比宝贵的,皇帝陛下广袤的殖民地需要我们去保护,我们必须珍惜自己的生命,像奥斯曼人那样轻言牺牲的蠢行不可取的。” 说着他看一眼俊俏的小副官道:“小卢卡斯,此役的失败我来负责,我不能看着你成长了。带着我们的人,转移到东方公主号上去吧,阿方索少校会继续替我调教你的。” 这几十年来,葡萄牙海军还没遭遇过如此耻辱的败绩呢。平托上校知道,就算这次能侥幸逃回去,总督大人也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的。 副官含泪向他行了个礼,回答道:“上校,东方美人号也挂白旗了……” “呃……啊?”平托上校吃惊的回头一看,海战一旦开始,各舰各自为战,他根本没注意到那艘盖伦船的情况。 这时才发现可怜的东方公主号也同样被摧毁了船帆,并失去了两根桅杆……显然阿方索少校也认为,应该为帝国留此有用之躯,而不是玉石俱焚了。 ~~ 看到两艘大帆船上同时挂起白旗,并放下了船锚。赵公子长长松了口气。自己的判断果然没错——对于一个只有不到两百万人口,六千名海员,却建立起横跨欧美非亚四大洲的庞大帝国版图的葡萄牙来人说,是不会做出无谓的牺牲的。 赵公子抬一下手,王如龙马上命人挂起停火的绿灯笼,炮声次第停歇下来,海面上重新恢复了平静。 “传命给他们,半个小时之内,所有人立即集中到甲板上投降,我保证他们的生命安全。半个小时之后,拒不投降者,格杀勿论!”赵昊又沉声吩咐道:“并着重强调,船上的财物已经都是归属于耽罗警备区的战利品,任何胆敢损坏的行为,都将遭受最严厉的惩罚!” “是!”马应龙马上把那名通译从牢房中放出来,让他带领自己去东方美人号上传命。 同行的还有两个陆战中队,先控制住战船再说。 海尔哥则带着另外两个陆战中队,从牢房里抓出那个通译,前去果阿公爵号上传令。 所有战舰也保持戒备,以防异动。 其实赵公子大可放心,葡萄牙人投降之后是绝对不会耍诈的。因为他们本国人太少了,别说占大多数的南亚水手,就是那些英国、荷兰船员,也绝对不会在投降之后,为他们而战了。 甚至很可能为了活命,帮明朝人把他们干掉也说不定…… 所以平托上校和阿方索少校只能眼睁睁看着一队队穿着蓝色军装,背着刺刀步枪的明朝人,顺着垂下的索网爬上了他们的战船。 打头的陆战队员们爬上甲板,马上从背后取下枪,结阵保护后续爬上来的同袍。等到一个陆战中队上来甲板,所有人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托雷斯神父也从祈祷室出来,站在平托上校的身边,看上去比还要他沮丧。 不过神父还是强打精神,把明国传令官的意思,翻译给了平托。 对方的条件平托并不意外,平静的表示了接受,在欧洲的海战中,投降之后船、货和人都是属于对方的,要己方缴纳赎金才可以赎人的。 他本来准备按照规章,下令将火炮都推到海里去的。可明朝人在这场战斗中展现出来的强大火力,让他觉得自己下这个命令殊为可笑。 别人已经学会了铸造重型火炮,而且造出了数量超过自己几十倍的火炮,还有什么好敝帚自珍的呢? 所以他只是命令副官烧毁了船上的机要文件和最关键的航海图,其余的便随它去了。 “我可以按照你们的要求下令,但你方必须遵守承诺,保障我方水手的安全,给予军官应有的待遇。”平托上校保持着一位帝国高级军官的尊严道。 可惜对方的传令官,只会反复重复着赵公子的命令: “所有人立即放下武器,集中到甲板上投降,我们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拒不投降者,格杀勿论!” “船上的财物都是归属于大明皇家耽罗警备区的战利品,任何损坏行为,都将遭受最严厉的惩罚!” 神父朝平托上校无奈的耸耸肩道:“我的孩子,放低姿态吧。在东亚文明中,俘虏是没有人权的。” “神父,这话你应该早说。”平托上校愤懑的瞪他一眼道:“不然我会考虑直接投降的。” “抱歉我的孩子。”托雷斯神父苦笑一声道:“因为你给了我太强的信心。” “您也是,神父。”平托重新戴上了他的假发套,这大晚上的,光着个头还凉飕飕的呢。 然后两人被押到了前甲板的人群中,由持枪的陆战队员集中看管。 另一个登船的陆战队则逐层逐层的搜索每一个舱室,把里头人的不论死活受伤,全都弄到甲板上。 ~~ 这条果阿总督号是如此之大,直到天蒙蒙亮,陆战队员们才完成了搜索,把所有人都集中到了风雨甲板上。 见光线已经可以作业了,五艘运输船将剩下的弹药转移到各条战舰上,清空了甲板准备接收俘虏。 这时,旗舰上响起了宣布‘狩猎计划’胜利完成的号角,将士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这下非但‘东方美人’,就连‘果阿总督’都是公子的了! ps.不服老不行啊,昨天熬夜今天就废柴了。第二更才写了1000字,只能两更了哈…… 第三十一章 随我投降去 福田浦虽然没有像样的城镇,却有个因为南蛮贸易而生的码头。靠着码头谋生的村民,还形成了个小村落。为了协调与葡萄牙人之间的交易,大村家还委任了个叫小方的家臣,担任此处的奉行。 之前托雷斯神父去果阿公爵号时,还是大村小方派的船呢,所以那只明朝舰队一来他就看见了,赶紧让人骑马去几十里外的三城城禀报。 不过小方当时还不是很慌,因为四年前的福田湾海战,他就在这码头后的山上看了个全程。至今仍对葡萄牙人凭着船坚炮利,摧枯拉朽击败了气势汹汹而来的松浦家的那一幕记忆犹新。 自此他便疯狂的崇拜起葡萄牙人来,张嘴闭嘴就是南蛮天下无敌,我们应该好好侍奉之类,还积极加入了切支丹教会,还得了教名叫‘约翰’。 他又用自己私藏的一大坛清酒,从葡萄牙人手里换了软边水手帽。整天脖子挂着十字架,头上戴着水手帽,就觉得自己也成了南蛮人。 看到那些不知死活的大明战船,居然敢包围南蛮爸爸时,小方奉行心里是很轻蔑的——在他看来,那些无敌的南蛮帝国巨舰,一定会把明朝人的破船碾为齑粉的! 所以晚上他睡得很踏实,直到半夜里,被打炮声惊醒,小方赶紧戴上他的水手帽,跑到码头上手舞足蹈,为南蛮爸爸加油! 村民们也都被炮声吓醒了,纷纷跑到码头查看究竟。可海面上炮火连天,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只见奉行大人在那里手舞足蹈,‘干巴爹!干巴爹!’的喊个不停。 “大人,现在谁占上风?”村民们欠着身子问道。 “八嘎,还用问吗?当然是主眷顾的勇士,会击败那些邪恶的明朝拿非利人了!”奉行一边舞蹈,一边下令道:“还不跟我一起跳!” “干巴爹!干巴爹!”服从性极好的村民们,便赶紧跟着小方奉行节奏,一起嘿哈嘿哈拍着大腿跳舞,给福田湾中的南蛮人加油。 “干巴爹!干巴爹!” 一直不知疲倦的跳到天亮后,所有人都傻眼了,只见几十条明朝的帆船,将那两艘西洋大帆船团团围住。大帆船的桅杆都折断了好几根,余下的也光秃秃的,挂着些破破烂烂的布条子,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打了胜仗的样子。 “大人,这是赢了吗?”气喘吁吁的村民怯生生问道。 大村小方却没理他,只呆呆的看着海面,仿佛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瞎吗?”有人替他小声回答道:“没看到西洋帆船上的白旗吗?” “怎么会这样?”村民们清一水都是切支丹教徒了,攥着脖子上的十字架问道:“难道主赐福的勇士也会输吗?” “八嘎!”这时小方奉行转过头来,众人见他脑袋上的水手帽已经不见了,也不知是跳舞掉了还是自己摘掉的。 “这里终究还是佛的地盘,上帝管不了这么远啊……”小方奉行默默摘下了脖子上十字架道:“快点去禀报主公,南蛮拜了。你们赶紧带着家当,都到山里躲一躲吧。” “大人呢?”村民们也纷纷摘下了十字架,感觉得去庙里烧烧香了。 “我乃主公委任的福田浦奉行,自然要坚守在这里了。”大村小方一脸庄重之色,充满慷慨赴义的决绝。 ~~ 那厢间,大村家的当主堂·罗密欧·大村纯忠,正在从三城城赶来的路上。昨晚他接到禀报说‘大明的舰队入侵福田浦’时,着实高兴了一宿…… 他跟大村小方的想法差不多,就是明朝人真头铁。自己还担心他们会进大村湾呢,他们却自己跑去了福田浦。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这下可好,死路一条了吧? 不过慎重起见,他昨晚还是祷告了一宿,希望为主的勇士们尽点微薄之力,好取得此役的大胜利! 跟纯粹崇拜强者的大村小方不同,他希望葡萄牙人赢、包括信仰切支丹教,都是有现实需要的——因为大村纯忠并不是他爹的亲儿子。 才不是她妈送了他爹一顶韭菜色的帽子呢! 他其实是岛原有马氏前任家督有码清纯……哦不,有马晴纯的次子。 当时,西肥前的大村、有马、后藤三家进行结盟。作为盟主的有马晴纯,为了更好的控制两家,指示自己的小舅子,大村家的当主纯前,把独子贵明过继给了无子的后藤家当主。然后把自己的次子有马纯忠过继给纯前为养子。 以养嗣子方式拉拢吞并周边势力,是日本战国很普遍的纵横策略。但像一点不清纯的晴纯兄,这样扭曲人伦的搞法,就有点过火了。 后来,当两个养子各自继承了家业后,原本该是大村家主的后藤贵明,一直对纯忠这个鸠占鹊巢的家伙耿耿于怀。虽然他本身也当上了后藤家的当主,但要是把大村家也夺回来,他不就是两家之主了吗? 所以后藤贵明一直处心积虑想要赶走大村纯忠,尤其六年前,大村纯忠接受洗礼,成为了大名中的异类——切支丹大名后,让许多信奉佛教的大村家臣不满。同时家臣中不信任天主教,认为此乃异说的声音也日渐高涨,让贵明看到了夺回家业的机会。 他便利用自己的身份,进行大举策反,许多大村家臣果然纷纷易帜倒向后藤家——这可不只是员工跳槽那么简单。日本施行的是彻底的封建制。家臣也有自己的封地,封地中的领民,只认自己的领主,才不会管领主的领主是哪位呢。 正所谓‘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因此他们一跳槽,就带着各自的领地和人口,也归了后藤贵明所有了。见时机成熟,贵明又里应外合发动大批暴徒当街纵火、烧毁教堂、杀害教徒,把大村纯忠辛苦建立的横濑浦毁于一旦。 在那场叛乱中,纯忠所任命的横濑浦奉行亦被杀害,甚至他本人也仓皇出逃岛原,他豪华的居馆则被暴徒洗劫一空后焚毁。 后来在有马氏的帮助下,纯忠用了整整三年时间,才重新恢复了对大村家领地的主权。 所以他才会对葡萄牙人长崎开港的要求,是那样的犹豫不决。这次要不是明朝人的压力太大,他还不一定这么痛快答应呢。 既然已经下了注,他当然期望葡萄牙人能大获全胜了——倘若能击败连灭松浦水军和五岛水军、摧毁江川城的明朝舰队,那么在北九州就彻底不会再有人挑衅南蛮的声威了。 那么自己身为南蛮的盟友,自然也不用担心该死的表哥了。甚至连龙造寺家都不敢再对自己造次了。而且为了南蛮的火枪、盔甲和火药,各大势力都会结好大村家的!那样就彻底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了…… 如是想来,天一亮,大村纯忠便马上集结了一百骑兵,打着几十面旗子,浩浩荡荡赶往福田浦为盟友助战。只是不知道人家在海战,他出骑兵是几个意思?难道骑的是海马么? 从三城城到福田浦的路很不好走,要绕海湾、过山道,紧赶慢赶也得大半天。 正在赶路,迎面撞上了小方的信使! “怎么,仗已经打完了吗?”纯忠心情愉悦的问道。 “是!”信使满头大汗道:“南蛮人的船队已经投降,吃人的魔鬼要入侵福田浦了!” “什么?!”纯忠眼前一黑,掉下马来。好在日本马比驴子还小,体高不超过一米,倒也没摔着。 “主公!”众家臣赶紧纷纷跳下马来,七手八脚扶起纯忠道:“既然如此,我们去福田浦已经没有意义了,还是赶紧回三城城吧。” “是啊,明朝人要攻打三城城,必须绕到西彼杵,穿过针尾才能进大村湾,我们还有时间好好布置防御。”众人忙纷纷附和。 纯忠缓了一会,避免寻思半晌,却断然摇头道:“不,我们继续前进。” “主公!”众人大惊失色道:“虽然我们现在都是主的仆人,可没必要殉教吧?” “谁说要殉教了?”大村纯忠却摇摇头,不无悲壮道:“诸君,我们是为了求活啊,只有此去这一条路了!” “主公何出此言?”一众家臣不解问道。 “龙造寺隆信早就对我们大村家的诸多良港垂涎多时了。只是忌惮南蛮人和我们的关系,才没有直接出手,只支持后藤家、西乡家对我们步步紧逼。”大村纯忠满脸苦涩道:“所以这次南蛮投降之后,我们要么步宇久家后尘,被明朝舰队的消灭;要么被那只熊一口吞掉。” 众人闻言一阵悚然,还真是这个理儿。 “眼下只有设法取得明朝人的谅解——我们大村家可从没出过倭寇啊!”大村纯忠便大声道:“我们大友家人畜无害、爱好和平,凭什么代人受过?” 说着他命人解下身上的盔甲,只穿着里头的单衣上了马,用最硬气的语气说出最怂的话道:“诸君,拿出你们的绝悟来!随我投降去!” 第三十二章 大侄子的执念 福田浦。 马应龙指挥着海警队员们忙忙碌碌一个上午,才完成了俘虏看押、舰船接管、物资清点等工作。 王如龙则与几位舰长,还有参谋处的几位作战参谋,在旗舰大会议室内,忙着制定下一步的作战方案——最初的作战计划,已经完成了最急迫的一项,俘虏盖伦船。还有消灭松浦党立威和帮助耽罗商会垄断对日贸易两项,需要他们去达成了。 说起来,这两件事其实是不分彼此的。在大航海时代,战争和贸易就像一对双生子,总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 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在江南集团这样一个重商主义色彩浓厚的势力中,会更容易统一认识——蚀本的买卖是不能做的,打仗更是如此。如果战争不能带来正收益,那就是有害的战争,要坚决避免。 赵公子在警备区成立参谋处的目地,就是对战争进行量化管理。 参谋处的任务是为所有战事制定计划,核算整个战役和每一场战斗的开支与收益。以避免指挥官头脑过热,盲目扩大战争规模,拉高战争成本,降低战争收益。 当然赵昊也考虑到了参谋处成立初期缺乏经验,容易乱做计划,脱离现实。比如盲目要求节约弹药,过于保守或激进,反而把他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舰队带到沟里去。所以他先让王如龙来兼任参谋长,自己给自己制定计划,总不至于自缚手脚或不自量力吧? 至于将来,等参谋处先运转起来再说吧…… ~~ 赵公子上午倒是清闲的补了个觉。其实他一直很清闲,既然答应了王如龙不瞎指挥,说话当然要算数了。从不添乱就是好老板的角度讲,赵公子简直是世上最好的老板了。 一觉睡到11点半,他才被马秘书叫起来,任由她摆布着洗漱穿衣。直到出来卧室,在外间餐桌旁坐定,才恢复了精气神。 这会儿离着吃饭还有一点时间,赵公子喝着热牛奶,跟大侄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为了保证公子的生长发育,王如龙特意让海尔哥在旗舰上养了头奶牛。集团系于公子一身,让他体格健壮,就是所有人的福气啊。 大侄子自然也有奶喝,不过他只顾着低头写写画画,完全没工夫喝奶。 “你这是要改进火箭?”赵昊拿起一张稿纸来,端详着上头的草图。 “是啊,叔。”大侄子来找赵昊,就是为了确定研究方向的。他虽然自觉在武器设计方面还有些天分,可感觉跟自己尊敬的叔父一比,那就是王先生遇见汪麻子,差了不知道多少点了。 在每多歧途的发明创造之路上,叔父就是自己迷航时的灯塔,就是为自己指引方向的明灯! 赵士祯已经习惯了在每有新思路的时候,先问问叔父这样对不对,这样非但可以少走好多弯路,还能够不断获得至关重要的新启发。 “通过观看这两场战斗,我感觉雷公火箭有很大的潜力。”赵士祯摩拳擦掌道:“这东西射速快,机动灵活,如果能好好改善下射程和准头,对火炮是一个强有力的补充!” “唔。”赵昊微笑着点点头,毫不意外赵士祯有这样的观点。 在另一个时空中,英国人基于大明铁壳火箭的基础上,改进出的康格里夫火箭,一经装备就广泛在拿破仑战争中使用,几次亮相都很成功。 之后,由康格里夫亲自指挥,英国海军向哥本哈根发射了约25000枚火箭,几乎将城市烧成白地,逼迫丹麦投降。1812年莱比锡战役时,瑞典军中的英国火箭炮部队用一次猛烈的射击就把一队法军‘象蚂蚁堆一样打得星散’。 让国人切齿悲叹的是,英军还在两次鸦片战争中,都大量运用了这种火箭,攻击军营、焚烧城市,令清军闻风丧胆。在八里桥之战中,僧格林沁的蒙古铁骑正是被这种拖着红色尾焰,呼啸着飞射而来的‘红夷火器’击败的……只能说,自作孽不可活,该! 如此犀利的火器,自然会引起赵士祯这样几百年出一个的火器天才的注意。 当然,这种火箭的缺点也很明显——一是它精度低,打面不打点。二是它运行的轨迹诡异,一旦风向变化,就有可能窜回来伤到自己人。所以始终无法动摇火炮的主角地位,而且当新式火炮出现,很快就退出了舞台,直到喀秋莎唱响那动人的歌。 不过瑕不掩瑜,这种玩意儿确实是目前火炮的有益补充。而且最关键的是,大明已经研制出基本堪用的铁壳大火箭。在此基础上改进出制作简单、工艺要求低、以颗粒化的黑火药做动力的康格里夫火箭,完全没难度啊! 就算因为火药的原因,暂时造不出爆破弹头,靠着尖锐的箭头撕裂船帆、用尾焰烧烧房子,还不是美滋滋? “提高射程不难,这玩意儿的关键在平衡。”赵昊看着手里的图纸,慎重的指点道:“就箭头、尾翼、平衡杆的长度反复试验,找出最合适的搭配来就差不多了。再就是在发射器上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把它放到管子里发射,提高一下精度,不过不要抱太大希望,这玩意儿到什么时候都是走量的。” 赵公子心里默默补充一句,除了某兔的精确制导火箭炮…… “是么?”赵士祯略有些失望道:“我还以为能靠这玩意儿,打进京都去,活捉织田市呢。” “噗……”赵昊险些漾奶,咳嗽连连道:“你还没忘呢?” “要不我来日本干啥?”赵士祯一脸认真道:“侄儿可一直以此为目标呢!” “咳咳,真有志向!”赵公子汗颜道:“不过一呢,阿市不在京都;二呢,她虽然还很年轻,但已经是孩子的妈了。”顿一顿,他又怪笑道:“不过她闺女也很俊,要不你再等等?” “不,我只要织田市!”赵士祯却坚定不移道:“叔父,我一定会造出更厉害的火器,帮你横扫日本,让他们乖乖献上她们!” “好,有志气。”赵昊赞叹一声,心说再过几年阿市要成寡妇了,到时候看看有没有机会给给大侄子办一办。 不过他没敢告诉大侄子,这年代的日本贵妇,八成是面涂重粉、秃眉黑齿的形象,希望到时候士祯不会感到幻灭。 这时,巧巧开始上菜,两人默契的终止了这个话题。 ~~ 经过一上午的讨论,参谋处拿出了下一步的方案。一散会,王如龙便赶紧跑去跟赵公子汇报了。晚了就误了饭点了。 却看见马应龙也急匆匆的背着个牛皮公文包赶过来,两人相视一笑。 “请!” “请!” 通禀之后,两人进屋参见公子。 “哈哈,就知道你俩又要来蹭饭。”赵昊不由大笑,指着一桌子丰盛的菜肴道:“瞧,特意嘱咐巧巧姐,好好犒赏犒赏你们!” 二位打了胜仗,自然格外有脸,笑呵呵谢过公子,又很客气的谢了巧巧姑娘,便高兴的入席就餐。 巧巧也很高兴,这次出海她前所未有的得到了高级警官们前所未有的赞许。而且她发现公子跟这些跟饿鬼投胎似的警官一起用餐,每次都会多吃两碗。便抿嘴一笑,干劲十足的去后厨继续忙活了。 “警员们中午改善伙食了吗?”看着风卷残云的两人,赵昊关切问道。 “嗯嗯,让厨房中午给大伙焖米饭炖肉,送到岗位上去。等晚上都歇下来了,再好好会个餐。”后勤保障也归警务委员负责,马应龙办事靠谱,他这样说就不用赵公子担心了。 ~~ 王如龙和马应龙也确实饿坏了,两人从半夜到现在,就吃了几口干粮充饥。这会儿逮着一顿还不放开肚皮吃? 吃了个七八分饱,马应龙才倒出嘴来,向赵公子禀报各项统计结果。 “昨晚战斗没有阵亡,但淹死了两个。”马应龙道:“一个是陆战队员,上大帆船的时候失足落水了,捞上来就溺水了。” “妈的,红毛鬼的船太高了。”王如龙狠狠嚼碎块鸡骨头骂道:“跟爬华山似的,黑灯瞎火的不出事儿才怪。” “另外一个是208舰上的水手,战斗结束后点名就发现找不着了,应该也是落水了。”马应龙叹口气道:“这个二级警员更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天亮也没找到人。” “唉……”赵公子也叹了口气,为他所谓的理想,牺牲者的名单,又变长了。 “公子,不要吹毛求疵了,这次已经大大超出预期了!”王如龙这种久经沙场的宿将,自然不会惺惺作态,洒然道:“原本按照参谋处的估算,这一战最好也得折上几十个弟兄。” “这一是因为敌人没有开炮,二是全都换装青铜炮后,打炮安全了很多。昨晚开炮那么猛,只炸膛两门炮,还没伤到人!”说着他伸出熊掌般的大手,重重拍了下赵士祯的后背,大笑道: “你这位炮王居功甚伟啊!” 赵士祯差点没让他拍到汤盆里去,揉着后背直苦笑。 赵公子险些笑喷了,就冲大侄子这名号,也得给他多找几个东瀛女子啊! ps.今天带儿子去看‘我和我的家乡’了,真不错,值回票价,强烈安利。另外,所以第二更到现在才写了一半…… 第三十三章 舰娘 旗舰餐厅中。 马应龙接着禀报道:“另外伤了十八个,大都是放火箭时出的状况……那玩意儿弄不好就乱窜,有的还能飞到自家船上。唉,上次放火箭咋没事儿呢?” “打江川城那次是顺风,昨天我们是顶风作战,区别就在这里。”赵公子拿起帕子擦擦嘴道:“总之以后风大的时候慎用,弄不好就伤着自己。” 赵士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饭也不吃了,拿起自己的那摞稿纸,放在膝盖上专注的画起来。 三人知道他又有灵感了,也不打搅他,自顾自的继续说话。 “弹药方面,各船昨晚消耗太大了,比上次多用了三倍的炮弹。五条补给船搬空了,各船平均弹药储备也才恢复到七成。火箭更是只剩不到一千支了。”马应龙有些汗颜道:“另外,还有32门炮炮膛变形了,估计得回炉重造,可想而知昨晚打炮有多狠。” “不过不是这样的话,也留不下那两条西洋船。”王如龙讪讪解释道:“以后我们会省着点打炮的。” “不用担心。”赵昊笑着摇摇头道:“下一批补给,这会儿应该已经到基地了。” “啊是吗?!”两人惊喜的欢呼一声道:“那太好了!今天就派补给船回去!” 赵公子微笑点头。他已经深切体会到,背靠世界第一经济体,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了。尤其是在战时,那种强大的支撑力,是其它国家无法想象的。 他去年制定一五计划到现在还不满一年,但江南集团的军工制造能力,就已经提高到相当的水准。 在一份战略决策委员会递交给他的绝密报告中,告诉他集团每个月都可以铸造一百门青铜炮,生产五千斤颗粒火药……而赵公子原本给他们的目标是,一五计划结束,年产火药一吨,青铜炮两百门。 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目标。 因为当时赵公子没料到对日作战会来的这么快,自然也就没料到会这么早跟葡萄牙人对线。在他的规划中,一五期间应该苦炼内功,把生产标准、制造工艺提上去,而不是盲目追求产量。 火药这玩意儿是有保质期的,尤其在江南,过个夏天就可能受潮。所以赵昊只定了个很低的数量。不能出海的话,整那么多火药造那么多炮要造反吗?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机会既然来了就得抓住。临时转入战时状态的江南集团,生产能力向军工方面集聚,爆发出来的能量自然惊人,也不能以正常而论。 战略委员会还报告他,如有需要,还可以让产量再翻倍。也只有江南这方宝地,才能拥有这么大能量吧。 不过赵昊推演了战争的规模,告诉他们只需要保持目前的产量就可以了。 ~~ 说完了己方的情况,马应龙又接着道: “敌军方面,三艘船全都投降了,其中果阿公爵受损最严重,甲板上烧得黑漆燎火,船头都被打漏了,不得已又把他们的水手弄回去,好一个抢险才控制住。至于东方美人嘛,因为没有用火箭招呼,而且船身又低,情况要好很多,几乎没破相。” “那就好,那就好。”赵公子松了口气,笑道:“我的大美人没事儿就好。” “公子这么心心念念,大伙儿怎么敢伤它呢?”马应龙凑趣笑道:“这会儿已经把它洗净绑好,只待公子临幸了!” “真的?”赵昊不禁大喜道:“本公子这就可以上去了?” “随时都可以了!” “同去同去,这种事要一起才有意思啊!”赵昊恨不得插翅膀飞过去了。 “遵命。我们也好好研究研究,这东方美人到底有多大的魅力,把公子迷成这样!”王如龙瓮声瓮气道。 “嗯,从里到外,逐寸逐寸的研究。”马应龙也笑道。 便听门外响起咔嚓一声,护卫马上出去查看,回来禀报说,是巧巧姑娘失手把汤碗打了。 “人没伤着吧?”赵昊提高声调,关切问道。 “没,没有……”门外传来巧巧带着哭腔的声音,渐行渐远。 “摔个碗至于这么难过吗?”赵昊看一眼护卫。“真没伤着?” “真没。”护卫摇摇头。 “那就好。”赵昊点点头,对马应龙道:“你继续。” “还有一艘大广船因为坠在后头,反而毫发无伤。”马应龙便接着禀报道:“而且那条船上载满了金银,再加上存放在两艘西洋船上,共计有十二万两白银,八千两黄金。” “嘿,这下赚大了!”王如龙开心极了。这次出战大赚不赔了,自己压力顿消。 “唔,不错不错。”赵昊也很高兴,他知道南蛮贸易很赚钱,没想到这么赚钱。当然还是抢劫他们来前更快,一把就把舰队的成本捞回来了。他便兴致勃勃道:“回头再去江川城看看,那些唐人不是说城堡地下有银窖吗?宇久家可是当年就跟着五峰船主搞走私的,里头怎么也得存个几万两吧?” “好嘞。”王如龙点点头,记下了。 虽然警备区严禁官兵私藏战利品——违者不论多寡,都将开除警籍,判处终身劳役。 但按照条例规定,一切缴获要归公,然后由集团按照‘二一一’原则分配。即将扣除成本后的‘可分配利润’分为四份。两份归集团所有,一份归警备区所有,一份则按功劳和等级,作为特别奖金发放给参战将士们……此项工作,亦是归警务委员们负责。 “再就是,一共消灭了103名敌人。俘虏了788人,其中红毛人134人,昆仑奴635人,还有11个倭人,8个汉人。”马应龙接着禀报道:“俘虏里有123名伤员,其中28名重伤员。” “不要因为他们曾经是敌人,就不给他们好好治疗。”赵公子一脸悲悯的指示道:“要转变观念,他们现在都是集团的宝贵财富了。” “是。”马应龙忙应下来。其实不用赵昊说,他已经吩咐船医尽力救治每一个俘虏了。只要登上那两艘大帆船看过的人,都会承认佛郎机人的造船和船艺都胜过大明,自然也就明白那些熟练的船员有多珍贵了。 不夸张的说,海警舰队要迭代,就着落在这些俘虏身上了。 ~~ 那厢间,巧巧又失魂落魄回了小厨房。 马湘兰还在给她看炉灶……没办法,船上的规矩,用火的时候不能离了人。 “怎么了这又?”看着她比昨儿个受的刺激还大,马姐姐问道。 “越来越不像话了……”巧巧吧嗒吧嗒掉泪道:“公子被他们彻底带坏了,居然、居然还要一起去糟蹋人家姑娘!” “啊?”马湘兰下巴差点掉到炉子里,忙问道:“你说的是那东方美人?” “不是她还有谁,能让公子念念不忘啊?”巧巧眼里都没光了,她觉得自己没法接受这种事情。 “咯咯咯,你都听了些什么啊?”马湘兰这下不卖关子了,对她笑道:“那东方美人它不是人。” “你怎么也这么……”巧巧咬着没血色的嘴唇道:“不管是不是咱们大明的人,但终究是个苦命的女子啊。” “东方美人是个大帆船,是佛郎机人的军舰。”马湘兰哭笑不得道:“你说你跟谁吃醋不好,跟个舰人……哦不,舰娘吃醋。” “真的?”巧巧微张着小嘴,难以置信。“东方美人……她是条船?” “不行你看。”马湘兰从一旁的文件夹中,抽出一张船舶素描,递给她道:“就是这艘黑色的西洋船。” 巧巧震惊的眨眨眼,只见画图的空白处,果然写着‘东方美人号’五个醒目的字。 呆了一会儿,她拔腿跑出厨房,对照着手里的素描,去看那艘被俘虏的盖伦船。虽然它断了两根桅杆,但确实是一条船无疑。 这时,她看见赵昊几人乘着小艇登上了东方公主,这下彻底明白‘上’是什么意思。 “这,这……”巧巧捂着发烫的小脸,恨不得跳到海里去凉快凉快。 丢死人了,居然跟个舰娘吃开醋了…… ~~ 赵公子终于登上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盖伦船。至于那条甲板上盖满违建的卡拉克大帆船,他看都懒得看一眼。 比起臃肿的中年妇人般的果阿总督号,这位东方美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苗条。它取消了船艏楼,并把艉楼降低,几乎缩到了船体之内,大大降低了船的重心。 比起大明的战船,它最大的特点则是船舱下宽上窄,进一步降低了重心,以承受多层火炮的齐射。 站在上层甲板上,看着各种各样的辅助索具,听俘虏讲解它们的用处,王如龙不禁暗叫侥幸。幸亏公子料事如神,命舰队直扑福田浦,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将这两艘西洋船堵在了港湾里。 福田浦不到二里宽,适合西洋船的深水航道更是只有不到五百米宽。这严重的限制了西洋船的机动范围,让它们只能被动挨打。 若是双方在开阔的大洋上碰到了,对方只许凭着这船上多了好几倍的船帆,还有高超的操帆技术,就足以获得更快速更灵活的机动能力了。 简直不敢想象,那样会有什么样的结果,等待着自己的舰队。 公子那句‘师夷长技以制夷’,终于振聋发聩了。 第三十四章 赏美人 比起那艘舷窗内外雕栏画栋,边角和船楼上绘有亮丽的色彩,边缘还镶嵌着闪闪发亮的黄铜的华丽无比的果阿公爵号。 东方美人号就像只其貌不扬的丑小鸭,通体被漆成了黑色,只有船艏撞角包了黄铜,也没有多余的装饰,一看就不是很受重视的样子。 赵昊对此并不意外,新装备的推广总是会遭到守旧势力的强大阻力。无论是火绳枪之于燧发枪,还是前装枪之于后装枪,概莫如是。遑论每艘卡拉克大帆船都耗资巨万,且存量巨大了。 无论是西班牙还是葡萄牙,都没有勇气下令将卡拉克大帆船退役。事实上,盖伦船是一直熬到所有大帆船都沉没报废,才彻底小三上位的。 在十九年后那场英西大海战中,无论是西班牙的无敌舰队,还是英国的海盗舰队,都杂粹了欧洲已知的每一种船只,涉及大量令人眼花缭乱的型号,甚至包括早就过时一百年的加莱桨帆船。 是欧洲人不知道盖伦船的好吗?显然并非如此——在三十年前那场著名的普雷韦扎海战中,一艘威尼斯盖伦战舰力抗十几艘奥斯曼加莱桨帆船的围攻而毫发无伤,逼得土耳其人用自己的分舰队旗舰作为自爆船才摧毁了这座海上巨无霸炮台。 但辉煌的历史是财富也是包袱。无论从现实还是理念上,都注定了欧洲战舰的升级换代十分缓慢。 赵昊却没有包袱,只有对海军发展无比清晰的认识,他坚定不移的认准了盖伦船。未来几十年内,海警舰队的主力舰就是它了! 他带着自己的高级警官们,准备将这艘盖伦船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参观了一遍。为了更好的了解这条船,还找来了船上的汉人通译和一名葡萄牙船匠作导游。 船上有船匠十分正常,因为舰船在茫茫大航海上孤立无援,所以独立生存的能力十分重要。尤其在亚洲,大帆船停泊的大部分港口,根本没有修理西洋帆船的能力,所以每条大帆船上都配有相当数量技艺精湛的工匠,包括木匠、漆工、制帆工和箍桶匠。没有这些人修修补补,可能只要一场暴风雨,就让战舰趴窝在码头里。 根据那个叫史祥的漳州通译介绍,两艘大帆船加起来,共有木工十二名,漆工、制帆工各八名,另外还有九个可以兼职木工的箍桶匠。 听说有八名制帆工,而且船上还有备用帆时,赵公子高兴坏了。他正发愁该怎么把这俩大家伙,弄回耽罗岛去呢。便赶紧让项学海带人去集合船上工匠,督促他们修理余下的桅杆然后挂上帆。 王如龙等人则很好奇,船上养这么多箍桶匠干啥?史祥告诉他们,箍桶匠是船上最重要的船员之一,因为储藏食物和饮料的桶都归他们负责管理,如果箍桶匠是个懒虫或者醉鬼,把桶弄漏了。那就意味会有更多的船员无法返航。 至于这个葡萄牙船匠,史祥介绍说,他是东方美人号上的首席木匠,名叫布兰科。 “哦,那么说你很了解这条船了?”赵公子一副傲慢的神情。 “没有人比我更懂东方美人号。”布兰科花白头发、四十多岁,脸上带着匠人特有的傲气与呆萌。他受不了赵昊的质疑,借助史祥的嘴大声回答道:“因为我是她的父亲!” “什么鬼?”众将领面面相觑。 “布兰科是说,他参与了建造这条船的全过程。”史祥忙解释道。 “这条船的第一段龙骨,就是我亲手解下来的。”布兰科情绪激动道:“在里斯本的阿尔法玛造船厂,我们用了两年时间,一点点将它建造起来。我不放心这个可爱的小女孩第一次出门远航,才主动担任她的首席木匠,好随时照料她的健康!” 王如龙等人闻言一阵恶寒,不由瞥一眼一旁的赵士祯,心说这份儿恶心劲儿,跟大侄子有一拼啊。 果然看到赵士祯一脸感动,用一种遇见同类的眼神,看着这位欧洲来的老木匠。 但赵公子的注意力,却被布兰科话里的信息所吸引。“你是说,这艘东方美人号,不是在果阿的船场造的?” “那当然了!”里斯本来的老木匠,顿时一脸骄傲道:“盖伦船可是欧洲最新的船型,只有里斯本、塞维利亚、伦敦和阿姆斯特丹的几家造船厂才会制造!”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还带着众人来到主桅下的黄铜铭牌前,指着上头的产地和编号道:“阿尔法玛皇家造船厂,里斯本,vlll号盖伦船!看清楚了么,这可是正宗皇家出品,不是殖民地造船场造出来的次等品!” “我看也就一般吧。”赵公子却不屑一顾道:“不然为什么被发配到几万里外的东亚来了?” “这是为了测试它的可靠性,特意送来亚洲试航的,知道吗?”耿直的木匠被耍得团团转却不自知道:“这是阿尔法玛造船场造的第八艘盖伦船了,技术已经完全成熟,所以才会远航到帝国边陲服役,用低烈度的实战来证明它足以取代那些大而无当的卡拉克船!” “但我看那艘船比这艘华丽多了。”赵公子依然一脸不信道:“显然你们的人更重视那一艘嘛。” “那是因为愚蠢的远东军官,生着石头脑袋,而且是瞎子。”布兰科颓然道:“他们看不见欧洲的变革,还以为卡拉克大帆船是天下无敌的。” “是吗?”赵公子的警官们,也跟他一样混球,加入了刺激老木匠的行列道:“军官才是用军舰的人,应该更有发言权吧?” “那可不一定。让我告诉你们这艘盖伦船到底强在哪里,听完之后你们再做判断!”老木匠为了证明盖伦船的优秀,便卖力的讲解起这条船上的里里外外,每一个值得骄傲的地方。 赵昊和他的高级警官们,也听得十分仔细,有人还拿出小本子来记录。尤其是海尔弟、荣晟这些排名靠前的舰长,都憋着劲儿开上警备区的第一艘新式战舰呢。 他们最感兴趣的,一个是船上的多层全通甲板,一艘船就可以安置上百门炮。大家吨位差不多,却顶得上五艘千料大福船了。 再一个就是高大的全索具西洋帆,它采用的多重横帆,奠定了西洋船优越性能的基础。因为大量密集的斜拉索可以加强桅杆强度,进而获得更高的桅杆高度。因为高处风力较海面强,故而桅杆更高的西方帆船受风强,可以获得更大的航速。 虽然王如龙他们一个个心高气傲,但看到盖伦船上,那根残存的桅杆足有大船帆的两倍高时,他们不得不承认,中式帆船是不可能达到西洋帆船的速度的。因为要是在那么高的桅杆上挂大明的蓬帆,风一大就会折断桅杆的。 而在海战中,速度就是主动权! ‘改,改,必须改!’将领们暗暗咬牙,觉得必须把船帆都换成西式的。 这是中国人毛病,看到别人比自己强,就觉得自己的哪儿不值钱,什么都想要学人家的。 好在赵公子不像王如龙他们那样妄自菲薄。在他的造舰规划中,中式蓬帆占据很重要的地位! 尤其是在经历了昨晚的海战后,就更坚定了他的想法——如果葡萄牙人的船上用的是中式帆,结局很可能就会不一样了。因为中式船帆有一道道桁条支撑,千疮百孔依然可以受风航行,不像西洋帆那么娇弱,破个洞就泄气。 在与西方舰队的决战中,这点差别可能就会决定胜负的走向。毕竟在主力舰队级别的海战中,船慢点儿不可怕,不能动才可怕。 赵公子甚至找到了日后与西方列强海战时的方法——就是仗着自己的船帆打不坏,专打红毛鬼的船帆! ~~ 中式蓬帆实在是非常伟大的发明,极端的耐操之外,还可受八面来风,顺风逆风都能航行。另外,水手不用爬上高高的桅杆,只用站在甲板上操作就行,所以安全性也好很多。 至于获得风力不足的问题。其实也要一分为二的看。中式帆船为什么无法获得更大的风力?是因为桅杆太矮。为什么桅杆太矮?是因为蓬帆上下一体、没有缝隙,受风性能太好,以至桅杆太高的话承受不住啊。 当初郑和舰队是以增加桅杆的数量,解决这个问题的。不过大明规定,民间造船不能超过五桅,赵公子的千料大福船就已经是五桅了,再增加的话,各方面都有些不好交代。 不过赵昊觉得应该可以参考后世的解决方案——只要蓬帆的支框不环绕桅杆,而只在桅杆前方的滑道内升降,就可以实现多重斜拉索的加强。这样由众多的斜拉索来承重,桅杆自然就不会断了。 其实这一思路,在广州造的广船上就已经有所体现了。当然真正给出完整解决方案的,还是鸦片战争以后,美国人给福建巡抚造的西洋船体、中式硬帆的新式战舰。 而且用西洋帆还有个很现实的困难,那就是西洋帆的制造是一门很复杂的技术。不说别的,就说那套复杂的全索具帆缆系统,大明的船工能不能仿制出来都是问题。 所以赵公子决定,在试验船型中,两种帆都要尝试,到时候搞得掂哪种就用哪种。 第三十五章 真实の爱 在这艘盖伦船上参观了整整三个小时,赵公子又兴致勃勃的在美人船艏像的注视下,到拉风的船头露天厕所上了个大号,这才心满意足的结束了行程。 回去101舰,赵昊便迫不及待把自己往躺椅上一扔,准备好生休息下酸胀的双腿。 王如龙也终于逮到机会,向公子汇报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谁知他还没开口,护卫便进来禀报说,大村家的领主大村纯忠,打着白旗坐小船来投降了…… “没看见我正跟王大哥说话吗?让他在海上漂一会儿再说。”赵公子摆摆手,又对王如龙道“你继续。” “呃……”王如龙却无奈的合上手中的文件夹道“唉。敌人投降的速度太快,我们的作战计划又得重做了。” “哈哈哈!”赵昊不由大笑起来道“这就叫只要我投降的够快,活阎王的大炮就射不到我脸上!” ~~ 其实在堂·罗密欧·大村纯忠登台前,他任命福田浦奉行约翰·大村小方,就已经现过一次眼了。 今日天亮之后,一艘小型舰和四艘快艇,载着一百名陆战队员登陆了福田浦码头。之所以没先用火炮开道,是因他们想弄些补给。 舰队出海已经七天了,非但所有新鲜的蔬菜水果肉类行将消耗殆尽,就连船上的淡水也开始变味了。临来前,马如龙嘱咐带队的陆战大队一中队副队长西门青,就算村里别的没有,能搞到些吃的喝的也是极好的。 西门青作训服的左胸口位置,绣着三颗黑色铁星,表明他高级警司的身份。他也是戚家军出身,但队伍都打到福建了才入伍,所以没捞着什么战功,就被遣散回家了。蒙老上司召唤,加入江南集团后,每次手下士兵请他讲,在戚家军杀倭寇时的光辉事迹,他都感觉臊得慌。 所以这回他发誓要干出个样儿来,证明自己当初只是因为入伍太晚,才没什么建树的。 给老子足够的舞台,我一样能成为战功赫赫的名将! 可惜在海警部队里,陆战队就是敲边鼓、当苦力的下等人,表现的机会着实不多。这次好容易得到个登陆打头阵的机会,他可不想白白浪费掉。 “弟兄们,终于轮到我们陆战队露脸了!”402艇上,西门青激情澎湃的给手下们,作着战前动员。“咱们必须打个漂亮仗,让那些瞧不起咱们的家伙瞧瞧,咱们陆战队不是下等人!” “陆战队不是下等人!”陆战队员们登时怒槽全满,只是这个怒气的对象好像跑偏了。 听得几个警务指导员一脑门子白毛汗,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抢我们台词不说,还挑拨内部矛盾。让我们战后怎么写报告啊? 在赵公子亲自主持的警务工作会议中,明确了海警部队施行双主官制。各级军事主官主抓训练和作战。各级警务委员、教导员、指导员的职责,则是通过教育、监督、管理、服务等手段,来保证各级警官、广大警员忠诚守纪、作战勇敢。 所以他们必须警惕警队中出现的任何不良苗头,当然什么理都得等作战结束了再论。 ~~ 在西门青的鼓动下,陆战队员们打起十二分精神,一下船就子弹上膛,还给隆庆式上了刺刀,排成鸳鸯阵缓缓挺进村子。 谁知预想中凶恶的倭寇并未出现。因为村里人都跑光了,只有个武士打扮的髡头小个子,背上还插了根长长的背旗,大义凛然站在村口,哇啦哇啦也不知说了个啥。 陆战队员们立即举枪瞄准,准备击毙这个日本张飞。 可还没等他们扣动扳机,那小个子便噗通跪在地上,小鸡啄米似的磕头开了。 众警员面面相觑,西门青唯恐有诈,赶紧抬手示意部下止步。然后挥手命两个陆战队员小心上前,将其一把擒下,反剪双手提溜到自己面前。 这时,西门青才发现,那小日本的那面背旗上,一面赫然写着‘我命有限大明愛続’,另一面则写了个‘真实の爱’。 待拎起他的脑袋时,又看到他额上系的白布条上,赫然写着‘大明?命’,那颗心还是红色的。 西门青看得似懂非懂,赶紧叫来唐人翻译。翻译告诉他这人是在表达对大明的忠诚。‘我命有限大明愛続’,大概意思是我活着就会永远爱大明。‘真实の爱’意思是‘真的爱’。 至于‘大明?命’是说大明是他的本命。大概就是他从一开始就爱大明,而且一直爱的意思。 “呦,还挺狂热。”西门青不禁笑道“那你问问这位精神大明人,叫什么名字啊?” “小人大村小方,是此处的奉行。”原来这货就是准备尽忠职守的小方奉行。听了翻译,他忙虾米似的点头哈腰,满脸谄媚的笑容,就像当初迎接南蛮时一样发自肺腑,热热乎乎。 “万分荣幸上朝天兵驾临这荒野之地,小人谨代表大村家,愿竭诚为天兵服务!”他弓着腰,脖子上挂的吊坠垂下来,却是好大的一个玉观音。 “呦,还信佛呢。”见他态度还是蛮端正的,西门青神色缓和下来。 “小人自幼信佛,僧院法师赐乳名吉娃娃。”大村小方一脸虔诚道“在小人心里,唯大明与佛祖不可辜负!” “唔,不错不错。”西门青虽然失望没了立战功的机会,不过能碰上这样乖巧的地方官,应该能漂亮的任务吧。 便沉声问小方道“你是这儿的头?那人都去哪儿了?” “躲到山上去了。”小方忙赔笑答道“是小人让他们躲起来的。” 听了翻译,西门青不由大怒,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混蛋,你耍我?!” “大人息怒,小人是为了更好的孝敬天朝田军,才让他们上山躲藏的。”小方捂着半边肿了的脸,依然堆着灿烂的笑,仿佛挨打都光荣。 “这是什么屁话?”西门青有些不耐烦。 “这些农民最狡猾了。”小方忙解释道“小人要是直接命他们奉献,他们就会推三阻四,说什么都没有。其实他们有,打开他们的地板,不是在地窖里,会找到很多东西。有大米、豆子、盐、酒……应有尽有!” “是么?”西门青挥挥手,让几个陆战队员进去一间低矮的民房,依言起开了地板,果然发现隐蔽藏起来的粮食蔬菜、酒肉水果,甚至还有被绑住嘴和脚的活鸡。 “这么丰富?”西门青吃了一惊。 “这些不是自己吃的,而是货物。”小方说道“福田浦是南蛮靠岸的地方,我国的商人也会开船过来贸易,他们财大气粗,愿意出几倍的价钱够买补给……” “这样啊。”西门青了然点点头,类似的情形他在耽罗城山浦也见过。显然那些村民逃走的太匆忙,没法带这么多东西进山,只能藏在家里。却不想被他们的奉行卖了个干净。 “你这样出卖他们,好吗?”他有些鄙夷的看着小方。 “小人这是在帮他们。”小方奉行振振有词道“天军要是找不到补给,一怒之下肯定会烧村的。到时候这些东西也都会被烧毁,还不如拿出来奉献给天军,求天军留下他们的房子呢。” “哈哈哈,有道理。”西门青心说,看来摧毁江川城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惩戒舰队已经变成了莫可名状的大魔王。 爽! ~~ 小村奉行是真卖力啊,带着陆战队员们,把村镇上几十家村民的库存,全都搬空了。甚至连他家主公预备给南蛮人的补给也没拉下。 当然,他自己家的东西例外。 目送着陆战队将补给一船船拉走,他还站在岸边在不断挥手,依依不舍道“阿西大妈大!” “这话啥意思?”西门青问翻译。 “明天见。” “卧槽,真心忠诚啊。”西门青结舌道“比李朝人可局气多了。” 听上司们说,李朝人是表起忠心比谁都积极,但真到了要他们出力的时候就缩头。说白了,就是光想赚天朝的便宜不想吃亏。 “还真是,不过前提得把他们打服了。”那唐人翻译笑道“当初净海王……”说着他忽然意识到,大明可是把汪直定性为倭寇的,赶紧打住。 “不打紧,你随便说。”西门青摆摆手道。马委员下过命令,在教育警员时,要将汪直与倭寇区别看待,不能一概而论。虽然不知道究竟,但命令就是命令,执行就是。 “好,好。”那人感激的连连点头,嗫喏几下嘴唇,却终究没再说下去。 ~~ 码头上,小方送走了前来打谷草的明朝人,还没松口气,就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他回头一看,便见滚滚烟尘之中,大村的旗帜腾云驾雾而来……这是因为马矮人也矮,烟尘连人带马都盖住了,只有高高的旗杆露在外面的缘故。 见是当主亲自前来,小方奉行赶紧上前接驾。 大村纯忠勒住马缰,从烟尘中探出头来,看着金光粼粼的福田浦上,那两艘惨兮兮的西洋船上,不见了蓝白各半、绣着王冠盾牌的葡萄牙皇家旗帜。 取而代之的,是绣着日月照海面的猩红旗帜,一看就是大明的旗号。 这下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他无力的对小方道“去,把预备给南蛮的犒劳都拿出来,吾要去劳军。” ps谁做过核酸检测,疼吗?鼻子还是嘴巴挨捅更舒服一点? 第三十六章 你有演技,我有剧本 去呀,愣着干嘛?”纯忠不耐烦的瞥一眼小方。 “这个这个。”小方一阵抓耳挠腮,只好趴在地上请罪道“小人斗胆,先替主公劳过了。” “劳过了?”纯忠一愣。 “这也是为了让横濑浦的悲剧不再重演啊!”小方忙解释道“当然最终解释权在主公。主公要和平,小人就是奉命劳军。要战,那就一切与主公无关,主公杀掉擅作主张的小人即可!” “八嘎!”纯忠气得大骂,却又觉得这厮说的也有道理。再者这厮跟明朝人已经联系上,总算也有点用处。便闷哼一声道“那吾总不能空着手吧?把你家的私藏拿出来。” “嗨!”小方奉行还能说什么?破财消灾吧。 他刚要起身去准备,却听纯忠冷哼一声道“就这么走了?” “嗨嗨!”小方奉行恍然,赶紧一个蛙跳,转为屁股对着主公。 大村纯忠抡圆了脚,铆足了劲儿踹在他腚上! “啊呀!”小方惨叫着飞了出去。 ~~ 不过大村纯忠最后,还是空着手出发的。 因为西门青撤走前,将码头大小船只全都征用装了补给品,只留了一条小舢板给小方奉行,作为联络之用。 小小一条舢板,坐上四五个人都嫌挤得慌,还怎么装慰问品?他只好先让人把小方的私藏存放进码头公库里,然后亲自打着白旗,让小方和几个武士划着船,驶向明朝的舰队。 ~~ 赵昊足足晾了大村纯忠一个时辰。 九月底的海面上风又大,纯忠被吹出老长的鼻涕,还被小舢板晃得晕船。他知道这是明朝人故意折腾自己,便咬牙坚持着等下去。 太阳快落山时,终于有小艇过来,载他进入了战舰围成的阵列中。 驶过那艘果阿公爵号的阴影时,他仰头看着那自己心目中曾无敌的巨舰。在夕阳下,千疮百孔的船艏触目惊心,是那样的无奈而苍凉。 大村纯忠的神情也变得凝重无比,难道南蛮人统治大海的时代,要结束了吗?大明的天威,又要重临海上了吗? 这对日本肯定不是个好消息。不过对大村家来说,是危是机还要看这一场…… 见小船要驶出阴影了,他赶紧使劲抽了下鼻涕,重新恢复了满脸的谄笑。 再次仔细搜身之后,小艇载着他,靠在一条通体刷成黑色的中式大船旁。对过口令之后,大船上垂下了软梯,艇员便让其余人等在下头,只带着大村纯忠爬了上去。 软软的舷梯十分考验腰腹力量,也幸亏战国时代的领主都要行军打仗,没有养尊处优的废物,这才没难住大村纯忠。不过他还是装作很吃力的样子,可怜兮兮的向明朝人求助,在他们的推拉之下,狼狈的爬了上去,然后趴在甲板上大口喘着粗气。 果然,他的举动引来了船员们的哄笑。大村纯忠一脸难堪,心里却十分冷静,因为他就是要营造一种愚蠢懦弱的形象,效仿后主刘禅来蒙混过关。 于是他一路畏畏缩缩、抽着鼻涕,头也不敢抬的上了艉楼,被带进了大会议厅中。 进去之后,他根本不看里头有什么人,便扑通跪在地上,用磕磕绊绊的大明话求饶,看上去真的吓破了胆。 大会议厅权充赵昊的中军大帐。他大马金刀坐在一把虎皮交椅上,王如龙等众将手按宝剑,努力效仿着怒目金刚,想给这位日本乡长一个下马威。 见还没吓唬呢,这位便先成了滩鼻涕,众将感觉就像一拳打空,全都肩膀一垮,有些松懈。 赵公子却眉头一皱,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大村纯忠虽然不是顶尖的战国诸侯,却也绝对不算拉胯。 其实日本的战国时代已经持续整整百年了。在残酷的大混战中,那些愚蠢的、懦弱的废柴大名,早就已经被淘汰了多少遍了。 在日本这个下克上气氛浓重的地方,根本不用等着敌人来消灭他们,他们的家臣就绝对不会容许自己的主公是个废物的。 所以如今还能留在这个斗兽舞台上的大小诸侯,哪个不是心机深沉、毒辣果决之辈?这大村纯忠好歹也是敢为天下先之辈,怎么可能会吓成这样呢? 如是分析一通之后,赵公子又用‘最科学的大预言术’,预见到了三年后发生的‘三城七骑笼’之战。那也是大村纯忠此生最高光的时刻。 那一年七月,他的一生之敌、表哥后藤贵明,纠集了松浦、西乡一起突袭三城城,三氏联军总计达到了一千五百人之多。而当时,猝不及防的三城城中,除了当主纯忠本人外,仅有七名谱代家臣,所有能上阵男子加起来才四十五人,外加纯忠夫人等二十七名女眷,总共是八十人。 然而危机时刻,大村纯忠并未自乱阵脚,他镇定的命人分兵把守前后城门,同时于城内各处虚插旗帜,还让女眷们高举刀枪旗帜在城内奔跑,以造成守军人数颇多的假象。不久后,敌于城南发起进攻,他亲率士卒以滚木檑石抵御,连女眷们也纷纷将灰土、糠砂等撒向敌军。 结果纯忠就凭八十人,一直支撑到数日后援军赶到,随后反攻解围,取得了传奇般的胜利。 遑论这一仗是不是村战水准,至少能看出大村纯忠其人,绝对不乏勇气和定力。怎么可能自己还没打他,就先吓成鼻涕呢? 所以很简单,这伯夷的样子是装出来。 ~~ 大会议厅中,赵公子耐心看着大村纯忠表演结束,才冷笑一声,淡淡问道“你表哥可好?” “呃?”大村纯忠一愣,旋即抽着鼻涕道“小,小人……哪个表哥?” “还能有谁?就是你爹的亲儿子,被你抢了家督之位的后藤贵明桑啊。”赵昊幽幽说道。 “啊……”大村纯忠登时汗如浆下,他没想到这个明朝贵公子,居然如此了解自己的那些事儿。忙强笑道“小小人,良民的干活。后藤贵明,良心大大滴坏了。” “我看你的良心才大大的坏了。”赵昊又冷笑一声道“后藤桑才是大大的良民,至少他不会跟我这儿装傻充愣!” 这话一点儿不假,因为赵昊根本没见过后藤贵明,当然没机会跟他这儿装傻子了。 大村纯忠却如遭雷击,赵昊这话在他听来,显然是后藤贵明里通外国,勾引明朝人来攻打南蛮的。目地自然是除掉自己的倚仗,好取而代之了。 嗯,很合理。 大村纯忠便认定自己弄巧成拙,忙使劲给赵昊磕头,抽自己耳光,骂自己吃了猪油蒙了心,敢在公子面前耍小聪明,真是罪该万死! 这下,他的汉语也流利多了,脸上虽然鼻涕眼泪一大把,却没了方才的懦弱相。 王如龙等人不禁汗颜,若非公子火眼金睛,险些让个小鬼子给耍了。 这并不是他们愚蠢,而是大明承平日久,人们难免浑浑噩噩。在机警权变方面,确实没法跟所有的心力都用在如何生存上的乱世人相比。 可惜任他奸如鬼,也敌不过赵公子的‘对名人宝具’——大预言术啊! 这下大村纯忠彻底老实了,他先把自己脸抽成发糕,然后表示自己愿意归顺大明,生生世世做公子的狗。 其实这年代的日本大名还是有自尊的,换了平时,大村纯忠也不至于如此贱格。可他先入为主的认定了,后藤贵明已经跟赵昊勾搭上了。现在唯恐自己跪舔的不够,出价太低没法后来者居上,哪还顾得上那么多? 赵公子便问他道“听说是你小子,把佛郎机人招来的?” “是是是,小人知道错了。”大村纯忠忙表态道“日后小人只效忠公子,发誓跟南蛮一刀两断,绝对!” “呦,你们关系那么好,说断就断?”赵公子翘起二郎腿,懒洋洋问道。 “小人怎么会跟那些红毛鬼好呢?呸,他们也配!只是被那该死的表哥,还有可恶的松浦家和西乡家针对的太厉害,这才迫不得已求助南蛮的。”大村纯忠急忙撇清道“不然我肯定会被他们弄死的!” “听说你还信了红毛鬼的教了?”赵公子又问道。 “那是因为红毛鬼把贸易和传教绑在一起,不允许他们传教,就不和我们作生意。”大村纯忠满脸无奈道“我为了买到他们的铁炮、盔甲和火药,不得已才虚与委蛇的。” “听说允许他们传教的人不少,为什么就你受洗了呢?”赵昊哂笑一声。 “是是,是因为小人一直贯彻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人生信条。”大村纯忠解释道“我像大家都允许传教,如何得到南蛮的青睐?当然是比别人更进一步,加入他们的教会,才能把那帮家伙比下去,得到最大的好处啊!” “唔。”赵昊闻言心情一松,他还真担心这厮让一神教给洗了脑,毕竟皈依者狂热还是很可怕的。 在赵公子的计划中,此人还是蛮重要的一环。不需要他真正忠于自己,但必须头脑清醒、保持理智才行,不然赵公子就只能换人了。 ps谢谢大家的关心。检测做完了,一点感觉都木有,应该是技术进步了吧。另外已经监测了几百万市民了,都是阴性,应该是虚惊一场了……再写一章去。 第三十七章 五口通商 101舰,大会议室中灯火通明。 赵公子手肘支在膝盖上,低头看在跪在脚下的大村纯忠道:“这么说佛郎机人把最大的蛋糕给了你。看来你很有钱了?” “是是,是在南蛮贸易里赚了点钱。”大村纯忠忙用袖子擦擦汗道:“不过刚筑了城,把家底都掏空了。” “又想唬人!”赵昊面色一沉道:“三城城是你五年前修的!这五年里,你可赚的盆满钵满!” 大村纯忠老脸煞白,心中暗骂后藤贵明真是个害人精,只好苦着脸道:“岂敢再哄骗公子?小人说的不是三城城。是三年前,后藤贵明在东彼杵郡的小峰山上建构小峰城,威胁我大村家的领地。不得已,小人只好又在木场建歌舞多城、百津筑风南城以为防备反制。五年之内连造三城,吃不消,实在吃不消啊。” “你是跟我哭穷喽?”赵公子剔剔指甲,轻吹一下道:“你那表兄可局气多了……” ‘又来了……’大村纯忠暗骂一声,只好咬牙道:“十万两!这是大村家所有的积蓄了,愿意孝敬给公子!” “二十万两。”赵昊伸出两根手指道:“这么大的舰队出动一次,很费钱的。” “这……”大村纯忠一阵肉疼。其实他哭穷不假,但也并非完全胡说。战国时代、弱肉强食,有多大的力气才能吃多大的饭。他让大友家和龙造寺家当肥羊使劲薅毛,还得经常给自己的家臣散财,以免他们让表哥拉过去。 比如那歌舞多城和南风城,都是在大村氏家臣的封地中,按说不该他掏钱的。可他不给建城的话,人家就要投入少主的怀抱了,徒呼奈何? 而且南蛮贸易又不是他一家垄断,并没有旁人想象的那么血赚。手底下也就是个三十几万两的样子。这一下要他掏出大半,还真是要吐血的。 可他头脑很清醒,形势比人强,与其推三阻四开罪了对方,最后还是免不了出血。倒不如痛快一点儿,求个保障来的正经。 “既然公子开口,小人砸锅卖铁也一定把钱凑起来。”大村纯忠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道:“只是恳请公子能与后藤家断交么?” “这个么,做人得讲信义啊。”赵昊面现为难之色道:“明明是后藤家先来,你现在想小三上位,得加钱才行啊。” “还得加?”大村纯忠一脑门子汗,这南蛮贸易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恢复,他要是把家底掏光了,怎么应付一只只要钱的手?分分钟树倒猢狲散呐! “公子饶命,实在是一滴也没有了。”大村纯忠鼻涕又下来了。 “那就当咱俩都没说。”赵昊一脸无所谓。 “小人愿把长崎献给公子!”大村纯忠忙大声道:“长崎港三里范围,哦不,整个长崎都属于公子的了!” 赵公子眼中闪过一抹贪婪之色,旋即又消失道:“我要你的土地干什么?” “难道公子不需要港口进行贸易吗?”大村纯忠吃惊的看着赵昊。 “不需要。”赵昊却断然摇头道:“我只需要你跟佛郎机人断绝一切往来,并重新开放横濑浦即可。” 顿一顿,他沉声道:“当然,横濑浦只能停泊耽罗商会的船,其余外国船只一律不准停靠。” 不在日本三岛开埠建城,让日本及早进入并一直保持‘闭关锁国’的状态,是赵公子一早就定下的准则。 不想分散人力还在其次。关键是在这里营建一座城市搞殖民,就相当于给日本打开了一个窗口,江南集团所有的新变化,都会或多或少通过这座城市传到日本来的。 日本人可是像中国人一样善于学习啊,要是让他们因为自己的原因,提前走上‘明治维新’,那可就太得不偿失了。 闭关锁国的日本才是最好的日本——日本虽然是岛国,但现在完全是大陆国家的思维,这很好,应该继续保持。所以还是不要费心费力、多此一举了。只用军舰帮他们片板不下海就好了。 既然没有领土要求,那就没必要选择偏僻的长崎作为通商口岸了。 长崎确实是优良港口不假,但赵公子只是不想让葡萄牙人得到它。至于耽罗商会,他觉得还是在横濑浦靠岸贸易更合适。 横濑浦位于佐世保湾中。就凭‘佐世保’这三个字,这个位置优越性和重要性便不需赘述。长崎虽然也很好,但无论是位置还是港口条件,都比佐世保湾差了一大截。 其实作为通商港口,越往北越好,因为住着八成人口的本州岛在北边啊。 不说别的,葡萄牙人刚在平户港通商不到两年,松浦家的实力就迅速膨胀,让松浦隆信当上了肥前县长。横濑浦开港一年,就形成了繁华的城镇,人口过万。 福田浦开港已经几年了?才形成一千多人的村子而已。位置的差距就是这么明显。 葡萄牙人自然也知道这点,他们一开始选的是平户浦,后来改成横濑浦。都是为了能尽量靠北一点,离着本州更近一点。是在平户和横濑浦待不下去了,他们才迫不得已选了比较偏僻的长崎作为据点,好安安稳稳传教做生意。 赵公子跟葡萄牙人可不一样,红毛鬼是因为在远东力量太薄弱,没法往日本投送太多兵力,所以只能低调的徐徐图之。 大明可是跟日本一衣带水,赵公子很轻松就能把江南的力量投送过来。他设立耽罗警备区,说是保护漕粮海运。可大本营建在耽罗岛最东端,五个水警局中的四个,都是围绕着日本来布局的。 所以赵公子不怕把事情搞大,反而要大搞特搞,那自然要选西日本的门户佐世保湾,作为通商口岸了,而不是别处了。 ~~ “可以,横濑浦随时欢迎耽罗商会的船,不许其他外国船停靠。” 大村纯忠寻思半晌,终于艰难的咬牙点头。管他来的是大明商人还是李朝商人,只要不是红毛夷,该死的表兄就没理由煽风点火了。何况,他其实也很想重建繁华的横濑浦啊! 顿一顿,他又苦笑道:“可是小人得提醒公子,南蛮……哦,佛郎机人可不止是跟我大村一家做生意啊。本州不论,单说九州岛上,就还有博多、臼杵、平户、种子岛四处南蛮贸易港口。尤其是毛利家的博多和大友家的臼杵,贸易量比我小小的大村家大多了。” “唔。”赵公子点点头,对此并不意外。 南蛮贸易能赚钱,而且还能带来铁炮、盔甲、火药等奇缺的军需品。尤其是净海王印不知所踪、九大家的贸易体系崩溃后,各路大名和葡萄牙人就更是肆无忌惮的互相勾搭起来,直接贸易了。 听俘虏说,这二年‘澳门——琉球——日本’航线的贸易量,增加了整整十倍。不然澳门总督也不会派遣自己的旗舰来日本镇场子。 “这么说,不跟佛郎机人做生意,你说了不算?”赵昊看着大村纯忠道。 “当然不算。”纯忠把头摇成拨浪鼓。“小人只能管得了肥前国一角,西彼杵这点地方。” “那谁说了算呢?”赵昊明知故问道。 “按说是大友宗麟阁下。”纯忠忙答道:“他是九州探题,整个九州都归他管理。只是……” “只是什么?”赵昊追问道。 “只是现在西日本最强的毛利家,又卷土重来,在北九州与大友家激战,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纯忠苦笑道:“要是毛利家赢了,大友家必然要陷入一段低估,那原本就不驯服的龙造寺和岛津家,肯定更不会听他号令了。” “要是大友家赢了呢?”赵昊反问道。 “要是能击败西国第一智将,那大友家的威势将达到史无前例的高度,自然无人敢违背宗麟法师的令旨了。”大村纯忠轻叹一声,显然并不看好大友家。 他不看好大友家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大友宗麟这次的对手毛利元就啊。 那位以150人的军队起家,用兵如神的超一流战将,在消灭了大内家和尼子家之后,已经统一了西本州,这次为了统一西日本,他调集精锐部队,亲自坐镇后方指挥,再度入侵九州岛。 虽然战事持续了数月,陷入僵持阶段,但所有人都更看好毛利家能胜出。 因为那是毛利元就啊。 “那就帮大友家取胜!”赵公子却站起身来,悍然宣称道:“什么毛利元就小五郎的,统统干掉就是了!” “啊?”大村纯忠吃惊的张大嘴,这次真不是装出来的了。他虽然不敢小觑大明的舰队,但能上岸一千人还是两千人?毛利家在北九州的五万多精兵,是那么好对付的吗? “啊什么啊?要不掏三十万两。”赵昊瞪他一眼道:“要不赶紧给我办成此事!” “公子的意思是,让小人去见宗麟法师?”大村纯忠忙定定神问道:“向他提出公子的条件?” “不错,他一定会答应的。”赵昊自信满满的点点头道:“滚吧,我给你五天时间。” “嗨。”大村纯忠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还有二十万两白银,给我三天之内送来。”赵昊又嘱咐一句道:“不然后果你知道的。” “嗨嗨。”大村纯忠险些吐血,原来没全免啊。 第三十八章 打狗行动 翌日一早,惩戒舰队所有舰艇指挥官,再度齐聚大会议厅,接受下一阶段的作战任务。 “立正!”值日官高喝一声,所有警官笔挺而立,向大步走进来的赵公子行注目礼。 跟在赵昊身后的王如龙,顶着一双乌溜溜的黑眼圈,一看就知道他又熬了一宿。没办法啊,谁让大村纯忠投降的太快,刚制定好的计划就不中用了呢。 他只好跟手下参谋们熬了个通宵,早晨又冒着惊醒公子春梦的危险,把计划书送给赵昊过目,这才没耽误了既定的作战会议。 “稍息吧!”赵昊这次没直接去窗边坐下,而是站在讲台上,对众将开场白道:“昨天不少人都在场,看到那些日本人有多鬼了吧?” “是啊,装得太像了,弄不好就让他们给糊弄了。”昨晚在这儿扎场子的警官们,纷纷深以为然道:“良心大大的坏了。” “虽然李朝人也鬼,但他们是不敢背叛我们的,最多就是变着法子贪点儿沾点儿。可这些日本人不一样,他们就像狼一样,弄不好就让他们咬一口。”马应龙总结道。 “狗和狼的区别吗?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儿。”赵昊不由莞尔,然后正色对众将道:“但我们又不得不跟日本人打交道。大明的经济腾飞,需要足够贵金属支撑,不然就会出现严重的通货紧缩,继而导致大量的农民破产……” 他忽然意识到,这些武人怕是听不懂这里面的逻辑,便直白道:“总之大明缺金少银乏铜,正需要日本的贵金属进补。另外,这个国家自从侥幸抵挡住蒙元的两次进攻,就开始飘了,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所以我们还需要把他们重新驯服,让他们归于大明天下的体系内,不然总是个大麻烦!” “是!”众将轰然应声。 “所以诸位,接下来我们要进行下一阶段作战了,我将其命名为‘打狗行动’。”说完他便让出讲台道:“下面请王总指挥发布具体任务!” “是!”王如龙两腿一并,抖擞精神走上台来,展开手中的牛皮文件夹道: “遵照公子指示,这一阶段行动的主要目标,是取得九州岛的绝对制海权,建立对九州各势力的绝对威慑,为最终阶段的决战计划,奠定坚实基础!” “此次打狗行动使用的舰船,为除201、217、218、219、220舰,411、412、413、414、415艇,以及五艘补给船之外的全体惩戒舰队。” “为什么?”海尔弟忍不住脱口问道。那些被排除在外的舰长,也跟着附和起来。 王如龙冷冷扫他们一眼,海尔弟等人登时不敢作声了。 这就是赵昊只能先让王如龙兼任参谋长的原因,要是换了别人来制定作战计划,估计每次作战会议都要变成撕伯夷大会。 然后王如龙自顾自的下令道:“余下舰队一分为二,第一分舰队由我率领,南下扫荡南九州所有港口,消灭岛津家的坊津水军等水上势力后,逼迫种子岛降服于公子。” “第二分舰队由马委员率领北上作战,先肃清佐世保港湾内的所有船只,然后继续北上平户浦,对松浦家发起惩戒作战……根据唐人提供的情报,目前松浦水军元气大伤,但壹岐水军主力尚存。还有宗家的对马水军,虽然他们一直在求和,但也必须坚决予以消灭。” 他威严的目光扫过众将道:“总之一句话,此次‘打狗行动’之后,除了毛利家和大友家的水军之外,整个九州岛范围的水上势力都要肃清,并尽可能的降服各沿海势力,迫使其接受我们的保护。” 顿一顿,王如龙狞笑一声道:“当然,保护费是不能少的!” “是!”众将轰然应声,一个个就跟要逛窑子的嫖客一般,眼冒绿光。 然后王如龙又给两支分舰队分组,并下达了具体的作战任务和限定时间。又问一旁的马如龙道:“马委员有什么要补充的?” “根据情报,九州岛各家的水军实力也就那样,只要我们充分发挥火力优势,当可以极小的伤亡摧毁他们的水军力量,从而令各势力视大海为畏途!”马如龙便沉声叮嘱道: “但诸位切记不可轻敌冒进!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当年佛郎机人船坚炮利,对大明的优势也很大。但我朝军队还是凭借着天时地利人和,在屯门海战、西草湾海战连败佛郎机远征舰队,让他们到现在不敢打大明的主意。可见武器优势也并非决定胜负的唯一因素!” “咱们本来就只有五十条船、三千多人,这次又分兵三路。每一支舰队才十几条船,一千来人,兵力就更加薄弱了。那些日本大名小名的又打了几辈子的仗,一个个跟狼一样狡猾凶残,只要我们露出破绽,他们一定会狠狠咬上来的!咱们损失不起,也没必要损失兵力。” 说着他沉声对所有警务主官下令道:“所以你们脑子里要紧绷三根弦,一不可擅自登陆作战。二要时刻与敌船保持安全距离,三要避免夜战和下风作战。如果出现这三种情况时,你们必须立即提醒自己的搭档!如有必要,可以动用公子授予你们的紧急否决权!” “是!”警务主官们昂首应声。 所谓‘紧急否决权’,是赵昊授予警务主官最重要的一项权力,也是他们可以跟军事主官分庭抗礼的底气所在。 当然动用此项权限的条件十分苛刻。必须同时满足,一,处于战时或者危及存亡的关头。二,军事主官明显违背上级命令,或者有反叛行为。三,确实无法及时向上级汇报。 缺少任何一个条件,都无法动用此项权限。并且在动用‘紧急否决权’后,要接受警备区的严格审查,以防此项权力被滥用,导致警务主官凌驾于军事主官之上,蜕变成监军御史之类的毒瘤。 “都听见了没有?必须尊重你们的搭档,谁要是逼得人家出绝招,老子饶不了你们!”王如龙吹胡子对一众军事主官瞪眼道。 “是!”舰长艇长船长们齐声应道。 “还有什么问题吗?”王如龙刮刀似的目光扫过众人,没人敢吭声。就连没领到任务的那帮人,也不敢多嘴,唯恐挨尅。 “他娘的海尔弟,你知道自己要干啥?”王如龙瞪一眼倒霉的海尔弟。 “不,不知道,请总指挥指示!”不说话也逃不过被喷的海尔弟,哭丧着脸道。 “你们有更重要的任务。”王如龙这才沉声道:“你们将组成第三分舰队,负责将佛郎机人的三艘船,弄回基地去。这关系到我们海警的未来,绝对不能有任何差池!” “是!”海尔弟等人忙沉声领命。 “由你来担任这支分舰队指挥长,梅林任警务委员。”王如龙接着下令道:“你们有三个任务,一、护送西洋船、战利品还有大村家的犒赏回城山港。二、在路过江川城时,审慎的展开一次登陆搜索,看看能不能找到唐人所述的宇久家银窖。三、完成护送任务后,立即携带弹药补给返航。十日后,即十月初一,在佐世保湾与第二分舰队合兵一处,然后南下种子岛与我合兵一处!” “遵命!”众将齐齐一并脚跟,跟随两位主官一起向赵公子行礼:“誓死报效!” 赵昊也正色还礼道:“祝凯旋!” ~~ 命令下达之后,各舰开始便分头行动起来。 当天,第一第二分舰队完成出发准备……主要是更换了新鲜的淡水,补充了新鲜的蔬菜和禽蛋。舰队的人数不多,大村家竭尽全力还是可以应付过来的。 可惜大村家没提供任何新鲜的肉食,这让军需官十分的恼火,认为小方奉行在敷衍自己。小方奉行叫起了状天屈,说自己完全是以供奉神明的态度,在为天军服务,怎么敢敷衍呢? “那为什么没有肉食呢?就算没有牛羊肉,总得来几头猪吧?”军需官愤然道,在他看来,没有肥猪的劳军是绝对不诚心的。 小方忙解释说,日本一头家猪都没有,只有野猪。也没有家养的羊,牛除了耕地就是用来制造皮甲,只有负责杀牛制皮的贱民,才会吃那种污秽的东西。自己怎么敢将四条腿的动物尸体,送到天军面前呢? 唐人通译也从旁解释,日本人对佛教的尊崇到了变态地步,几百年前天皇发下‘禁肉令’,宣称根据佛法,吃什么变什么,吃肉要堕入畜生道,所以大家都不许吃四条腿动物的肉。 后来又因为神道教的盛行,认为吃尸体的污秽行为,吃肉行为就基本上完全禁止。哪怕现在是战国年代,百姓都吃不上饭了,大名们对手下偷食猎物睁一眼闭一眼,但饲养肉食动物这种行为,在日本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军需官无奈,只好让小方奉行将所有的鸡,不管公母的统统送过来,给将士们打打牙祭,也就作罢了。 哦对了,小方奉行送来的犒赏品里,还有一批年轻的东瀛女子。这让数月不知肉味的海警们好生心动,可惜军纪森严,警员不可在船上狎妓,也只能十动然拒了…… ps.今天还是两更,明天争取多写点儿。 第三十九章 臼杵城的好城主 话分两头,却说那大村纯忠回到岸上,先任命小方奉行为劳军使,全权负责招待明朝舰队。然后便连夜带队奔回了自己的三城城。 第二天,他召集一众家臣,在自己的居所中开会,商议该不该履行答应明朝人的事情。 对主公如此不要脸的对明朝人屈膝投降,家臣们感到羞愤难当,当即便有人表示他应该剃度出家,表示谢罪。 大村纯忠闻言直翻白眼,他已经受洗为切支丹教徒了,再出家成何体统? “再说,南蛮只是一着不慎,将来还会卷土重来的。”大村纯忠盘膝坐在榻榻米上,对一众家臣分析道:“托雷斯神父被抓走,切支丹教会也不会不闻不问的。局势怎么发展还不一定呢。我要是着急剃度了,将来南蛮反败为胜了怎么办?” 众家臣心说,那就把佛珠再换成十字架呗。当然这话也只能想想作罢。 “那以主公的意思,我们先拖着明朝人?”一个叫朝长纯基的家臣问道。 “不。”大村纯忠断然摇头道:“吾从传教士们那儿打听到。南蛮在澳门受到大明官府的限制颇多,所以战船的规模十分有限。这次两艘大西洋船被俘,短时间内怕是没有实力报复的。” “估计明朝人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他顿一顿道:“但明朝人不知道的是,在南洋最西边马六甲,有南蛮的主力舰队——据说为了对付印度人和***联军,南蛮在那里布置了几十条大帆船呢!” “这么多?”众家臣嘶嘶倒吸冷气,真不敢想象,几十艘果阿公爵号那样的大帆船,同时出现,会是何等的遮天蔽日。 “那些传教士都是靠嘴巴吃饭的,不会故意吹牛哄骗主公吧?”有家臣提醒道。 “就算他们夸大其词,十几艘也不是明朝舰队能对付的。”大村纯忠沉声道:“跟我去福田浦的诸位也都看到过,明朝人的船虽然也很大,但跟西洋船一比,只能说是小不点。到时候南蛮的印度副王一声令下,大帆船舰队杀过来,看明朝人拿什么抵挡?” 说完他神情一黯、郁郁一叹道:“可惜,南蛮舰队过来也是明年的事了。我们要是不接受勒索,明朝人肯定会让我们过不了年的。” 他不愿意在大村家臣面前提后藤贵明,但谁都知道家督真正担心的,还是那位大村家曾经的少主。 “那可是二十万两白银啊,主公!”家臣们都替他心疼。 “不用多说了,‘钱没了人还在’总好过‘人没了钱还在’。”大村纯忠双手撑着膝盖,一咬牙道:“另外备一份厚礼,我要去一趟高良山。” “高良山?”家臣们大吃一惊道:“主公,我们要加入大友家的讨伐军吗?” 正在与毛利家胶着的大友宗麟,前线本阵便在筑前的高良山上。现在去高良山参战,固然能讨得大友家的欢心,但更大可能还是成为与毛利家对战的炮灰。 “不是参战,是给明朝人当信使。”大村纯忠便沉声讲出赵昊吩咐的事情道: “他们要帮助大友家战胜毛利家,这对宗麟法师来说,总算是个好消息吧?” “是。”众家臣闻言,觉得明朝人的条件不算过分——反正原先就是净海王垄断贸易,然后是佛郎机人垄断,换成明朝人也没差嘛。 “不过主公去高良山怕是会扑空的。”朝长纯基的兄长朝长大基道:“据闻宗麟法师已经返回了丰后本国。” “哦?”大村纯忠有些吃惊道:“前线还打仗呢,他回去做什么?” “不知道,也许本国发生了什么事,必须要处理?”朝长大基摇摇头,他能打听到大友宗麟不在军中,还是因为有马家加入了大友家的联军。但当主的兄长有码一帧……哦不,有马义贞也并非大友宗麟心腹,详情也无从得知。 “唔……”大村纯忠寻思良久,方下定决心道:“该去就去,管它发生什么事了。” 说完他面色一变道:“坏了,还剩四天时间,我都到不了臼杵城!” 他本来以为大友宗麟在高良山,路上赶一赶时间还勉强能够,可大友家的本城臼杵城,还在高连山以西二百多里外。五天时间肯定没法给明朝人回信了。 无奈之下,大村纯忠只好让人赶紧从金库中,提出黄金四万两,抓紧时间送去福田浦。他跟传教士厮混日久,大体知道在大明银贱金贵,所以四万两黄金的价值,肯定远远超过二十万两白银。 当然,对大村纯忠来说,这两者是没差了。正好以此来换取明朝人,同意给自己宽限些时日。 ~~ 第二天,第二分舰队离开福田浦,开始北上作战。 天黑时,两艘西洋船的船帆和基本索具终于修好,果阿公爵号的洞洞也连夜补好。 第三天一早,大村家运来了四万两黄金……日本盛产黄金,银比价是一比五,大村纯忠为了方便运输,便把二十万两白银的犒赏,全用黄金支付。 赵昊自然求之不得,因为在大明金银比价大概是1比8,四万两黄金运回去,就能变成三十二万两白银! 当然,在欧洲金银比价更是高到一比十几,佛郎机人光套利都能赚得盆满钵满啊! 要不怎么说必须要垄断对日贸易呢? 赵公子欣然同意了,多给大村纯忠些时间,并将联络点改在了横濑浦。 他嫌横濑浦这名字太难听,便又改成了定远港。 赵公子对王如龙等人解释说,这名字来自收复西域的班超,还即兴唱了几句: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众人心说,看来公子还在构思警歌呢。 只是难免想到赵公子之前命名的‘镇远岛’,又是用了哪位古人的字号,周德威吗?那公子岂不是自比李克用?不敢想啊不敢想…… 要是赵昊知道这帮家伙的脑补技能满格,估计肯定还会老老实实叫横濑浦的。 既然短时间内等不来大友宗麟的回信了,那第一分舰队也没必要再等下去了,当天便拔锚南下。 与此同时,第三分舰队也带着俘虏的两条西洋船、一条大帆船,押送着700多名俘虏,装着十二万两白银,四万八千两黄金,浩浩荡荡离开了福田浦。 哦对了,那位平托上校还有托雷斯神父,都留在了101舰上。旅途漫漫,赵公子总要有人陪着聊天解闷不是。 ~~ 九州岛多山多湾多丘陵,耕地十分有限,主要集中在北九州区域,所以北九州素来是霸主们争夺的焦点。 西九州就基本都是山地了,只有丰前的沿海一带,和丰后的大分例外。尤其是大分,面向濑户内海,气候温和,自然灾害较少。南部的丰后水道沿岸,由于受到黑潮影响温暖湿润,十分适宜水田耕种,是整个九州难得的鱼米之乡,而且还是个天然良港。 因此当时还叫大友义镇的大友宗麟,在坐稳了家督之位之后,便兴起了在此筑城的念头。终于在六年前修筑了臼杵城,并将本城从府内西山城,搬到了这里。 虽然众人都说,他这是为了躲避后母和弟弟的冤魂。但不得不承认这次搬迁,给大内家带来了空前的繁荣。成为臼杵城主后,大友宗麟颁布了十九条施政纲领,包括保护商人的财产,允许南蛮传教并兴建教堂,收留无处落脚的唐人等等。 六年过去了,臼杵城已经彻底的大变样。 九月底的午后,秋风拂过臼杵山上雪一样的伊吹绣线菊。满山红叶掩映下,白墙绿瓦的臼杵城分外气派。 山下,守卫城堡的武家屋敷中,大友家的铁炮队正的在训练。 火绳燃过后,砰砰的枪声震耳欲聋。不过城下町中的商贩和领民早都习以为常,只有海边那座有着红色屋檐、高高钟楼的西洋教堂上的鸽群,被惊得飞起来,掠过这座在战国中罕见的繁华城市。 这里有专门的南蛮町、唐人町和商人之町,正是这些来自葡萄牙、来自大明、来自本州堺市的商人们,为臼杵城带来了日本最早的西式病院、最早的教会学校。最早的印刷书坊、陶瓷坊,带来了铁炮、火药、硝石、丝绸、茶叶……让臼杵城成为了九州岛数一数二的繁华大城,与传统的九州中心——博多的立花山城不相上下了。 也让大友家获得了无穷的财富,和强大的武力,竟然可与毛利家缠斗多年,旗鼓相当。 所以丰后国的人们常说,尽管家督是个弑母杀弟、逼死父亲的色狼人妻控,但却是一位好大名…… 尤其是这位大名出家后,不方便再勾搭下属的老婆了,大家就更拥护他了。 对此,只能说他们太幼稚。谁规定出了家,就不可继续保持自己的爱好了? 此时,城主居所中,身穿黑色僧衣,剃着个光头的宗麟法师,正在小提琴曲的伴奏下,与一位美貌的妇人翩翩起舞。而且跳的是南蛮的宫廷舞,搂着腰转圈圈那种…… 第四十章 老王 大友宗麟喜欢自比曹操,虽然文才武略不知比魏武差了几光年,但在两人共同的爱好——人妻方面,却是丝毫不逊于曹丞相的。 当年曹丞相收了张济的老婆,结果逼反了张绣,折了儿子和大将,大军一败涂地。让大友宗麟最头疼的两大死仇,秋月种实和高桥鉴种,也都是他抢手下人老婆招来的。 为此他也忏悔了,甚至发誓再当老王就剁弔,可惜过后精虫上脑,就又跟手下的老婆勾搭上了。 这不,趁着手下大名一万田鉴实,领着全族在前线为他拼杀的功夫,他又对一万田夫人下手了。 “主公,夫人在哪里?怎么还不出来?”一万田夫人面色潮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怎么的。她是接到主公夫人的邀请,前来切磋茶艺的。谁知道这老色胚居然从前线回来了! “哦,她突然不舒服,托老衲招待你呢。”宗麟笑眯眯的在她发间深嗅一口道:“夫人,你怎么这么香啊?” “我该回去了。”一万田夫人受不了这越来越过分的老色胚。 “不是说过了,跳完这支舞就放你走吗?”宗麟却把她搂的跟紧了道。 “可是,这一支舞也太长了吧,我的腿都跳酸了。”一万田夫人赶紧双手撑着他胸膛,一脸我上了你的当的表情。 近年来,在臼杵城南蛮之风盛行,她两口子都入了教,还时常参加西洋舞会。她确实喜欢跳这种西洋舞,可不喜欢跟个老色胚一起跳啊! “哪里酸了?让老衲帮你揉一揉。”宗麟只是这身打扮显老,其实他才四十岁。双臂像铁箍一样让一万田氏挣脱不得,两手便不老实的往下滑。 “不要啊,法师。”一万田夫人忙按住他的手,惶然道:“我丈夫还在为你打仗呢!” “我才更要替他安慰一下久旷的妻子啊。”宗麟彻底按捺不住,趴上去就乱拱。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响起大喊声:“主公,主公,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不能待会再说?!”精虫上脑的宗麟没好气问道,他听出是自己倚重的老臣吉冈宗欢。 便听吉冈宗欢俯身在门外道:“不行啊,事关大友家存亡,晚一会儿就来不及了!” “唉……”宗麟只好松开手,对那受惊的夫人道:“你看,我没怎么你吧?” “谢主公高抬贵手。”夫人赶紧理了理散乱的和服,顾不上行礼便仓皇拉门逃出去了。 “真没礼貌。”宗麟撇撇嘴,问趴在廊下的吉冈宗欢道:“到底什么事?” “一万田家猛将如云,鉴实更是主公的柱石。要是因为一个女人,让他也成了高桥鉴种,主公肯定会输给毛利家,继而丢掉整个九州的!”白发老臣劝谏道。 “哈哈,你多心了,我就是跟她聊了聊天……”让海风一吹,宗麟这会儿也冷静下来了,摸摸脑袋尬笑道:“我现在是出家人了,六根清净,没有那种污秽的想法了。” 他以足智多谋著称,焉能不知这是在自毁长城?但他少年时即遭遇了流血政变,父亲兄弟均惨遭横死,故而骨子里及时行乐的念头十分强烈。尤其是每次从战场上下来,这念头就会不可遏制的涌起来,便什么都抛之脑后了。 好吧,就叫精虫上脑。 ~~ 血液重回大脑的宗麟,终于恢复了正常,叫宗欢进来吃茶。 战国时代,茶道是武士的必修课。 宁静的茶室中,兽炭炉上盆浮沸浪花,嗅着四溢的茶香,对着庭院中的小桥流水、枫叶如血,确实可以让人沉静下来,忘却战场的厮杀,抛开生死的烦恼,使心灵得到极大的慰藉。 在煎茶的宗麟与方才判若两人,他一面向茶汤中加点吴盐,一面对宗欢道:“有什么事不能在信上说,非要叫我回来?” 大友家也算人才辈出,其中最顶尖的便是吉冈宗欢与户次道雪这两位。不过拿‘千鸟’刀劈雷的道雪是不败的战将,宗欢则是宗麟的智囊。不然宗麟也不至于他一叫,就从前线返回来。 “是有很重要的机密,必须要请主公回来决断。”宗欢沉声道。 “哦?”宗麟神情一动,给宗欢倒上茶汤,然后屏退了左右。“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一个是鹿之介终于接受了我们的资助,拥立尼子胜久为家督,开始聚拢尼子家旧部,准备下个月就收复空虚的山阴。”宗欢略有得色的一笑,从袖中掏出一份委任状道:“另外,主公向足利将军讨要的认可状也到了。” “哦,这么及时?”宗麟神情大悦,没有发动十亿精兵的不快,也瞬间烟消云散了。他一把拿过那份关于大内辉弘继任大内家督的认可状,快速扫视一眼,不由放声大笑道:“吆西,真是天助我也!” 说完他高兴的手舞足蹈起来,这次跳的却是日本传统舞蹈了。 为何帮另外两家进行重建,会让他高兴成这样?难道他也是助人为乐的**叔叔吗? 怎么可能呢。 原因很简单,那尼子家和大内家是原先西本州的两大霸主,皆历史悠久、血统高贵,毛利家曾经便是大内家的附庸。但不世出的天才毛利元就横空出世,以区区一城之地起家,经过半生的努力,最终消灭了两大豪门,完成独占西国的伟业。 当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尼子家也好,大内家也罢,都是西国经年累世的统治者,就算覆灭依然有旧臣矢志不渝,力图复兴的。 比如那尼子家的家臣山中鹿之介,便发誓愿受七苦八难,也要重振尼子家。 而且毛利家的敌人,比如织田信长和大友宗麟,也乐得扶持这些复国势力在毛利家的领地内搅风搅雨,让元就无法完成统合。 大友宗麟就收留了大内家的继承人辉弘,以备最关键的时刻搅乱毛利家。 现在,就是最关键的时刻了! 至于这封认可状为何会来的这么及时,因为现在的将军足利义昭,不过是织田信长的傀儡罢了。 虽然知道那个尾张的大傻瓜没安好心,但宗麟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与毛利家对峙半年,五万大军堆在前线不敢撤下来,光后勤马上就要把他拖垮了。 而且击败一生之敌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大内家的旧臣遍布防长,辉弘回去登高一呼,就可以召集几千人呢。尼子家也是同理。最关键的是,毛利元就绝对不会放任这两家死灰复燃——那会让他的霸业瞬间分崩离析的! 所以只要两家在西国起事的消息一传到九州岛,毛利军绝对会士气一落千丈,不敢再僵持下去了! 只要一想到,自己终于可以送给毛利元就一次败绩,也让他剃个光头了。宗麟根本就不做它想,马上摩拳擦掌道:“跟辉弘打过招呼了吗?” “透过气了,他表示愿意立即启程返回防长,召集旧部向山口城进军,就是死也要死在祖先的领土上。”宗欢沉声答道:“自从当年他父亲被杀之后,辉弘等这一天已经等太久了。” “嗯,事不宜迟!”宗麟兴奋的来回踱步,很快作出决断道:“我打算给他六百精兵,让丰后水军护送他到秋穗浦登陆!你看如何?” “主公明断,六百勇士足够了,再多了我们牺牲太大。”宗欢点点头道。 毛利家可是现在能排前五的诸侯,如今兵强马壮,威望崇高,这时候去敌后起事,牵制毛利军的精力,明摆着就是去送死的。 “那就快把他叫来吧,老衲要亲自勉励他一番。”宗麟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主公,再急不急在这一会儿啊。”宗欢苦笑道:“还有两件事要向你禀报。” “讲讲讲。”宗麟喜滋滋的拢着双手道:“又有什么好消息?” “不算什么好消息。”宗欢遂沉声道:“近来九州岛各家水军,频繁遭到明朝船队的攻击。壹岐水军、对马水军、坊津水军和种子岛水军等,战船都被焚毁殆尽,水手众损失惨重,都不愿意再下海了。” “哦,没完没了了?”宗麟不禁有些吃惊,但也只是吃惊而已,并没有太多的情绪。因为日本虽然是岛国,但目前却是彻头彻尾的陆权国家。哪怕在宗麟这种相当开放,已经与葡萄牙人接触十几年的大名,却依然认为陆地上的事情才是大事,海上的事情多大都是小事。 “他们有没有登陆作战?”所以宗麟不先问各家的损伤,反而关心九州岛有没有被染指。 “没有。明朝舰队好像只以摧毁各家的船只为目标,再以炮轰城池为要挟,勒索一笔赎金就满足了,一直没登陆过,更没有设置据点的企图。”宗欢摇摇头,顿一顿道: “哦对了,松浦党是例外,非但他们的水军被团灭,日之狱城也被焚毁,松浦隆信也受了重伤。松浦家的人不得不凑了一大笔赎金求放过,好像有十万两黄金之巨呢!” “看来还是为了松浦党的那件事啊。”宗麟喝一口茶,感觉有点淡,他心下还他有些幸灾乐祸。暗道明朝人加把劲儿,把毛利家的水军干掉才好呢。 便又加了一勺大明产的胜雪吴盐道:“明朝人现在也报复够了,该走了吧?” “不,他们找上门来了。”却听宗欢幽幽说道。 “噗……”宗麟一口浓绿色的茶汤喷出,盐加多了,齁咸! ps.还是两更,羞愧的掩面而去…… 第四十一章 法师拒绝了 “怎么,我们的水军也遭到袭击了吗?”宗麟咳嗽连连问道。 宗欢默默掏出手帕,擦掉脸上的茶汤,摇头道:“那倒没有。若林镇兴和他的水军众,还好端端在臼杵港里待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宗麟这才松了口气,跟毛利家的大战可离不开自己丰后水军啊。“那明朝人来干什么?” “他们不是亲自来的,而是派大村纯忠为使者,前来提议跟我们结盟的。”宗欢收起帕子道:“说是只要我们同意他们的三个条件,就可以帮我们打败毛利家了。” “好大的口气啊。”宗麟哂笑一声道:“什么条件?” “从此以后,九州岛只能跟他们指定的耽罗商会做生意,不许其它外国船只停靠。”宗欢说着看一眼主公的脸色,其实他跟大村纯忠一样,觉得这个条件蛮欧克的……跟南蛮处久了,都会说几句西洋话了。 大友宗麟却摸着自己锃亮的脑袋沉默不语,半晌方缓缓摇头道:“老衲拒绝。” “为什么?跟谁做生意不是做?”宗欢不解问道。 “这一战,我们已经胜券在握。明朝人不帮我们,我们也一样能赢。”便听宗麟道:“所以我为什么要为我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付钱?” “而且我已经受够了他们的敲诈,汪直也好,南蛮人也罢,过去这些年里,从我们手里赚去太多的金银了!”顿一下,他冷哼一声道:“大明丝绸、茶叶、瓷器,只要运到我们这里,无不立刻涨价十倍,把我们当成冤大头来坑!他们凭的是什么?不就是我们没得选,只能跟一家做生意吗?” “是。”宗欢点点头,他也听说在大明这些都是寻常物件,到了日本却都卖的极贵。好比一个青花瓷盘,在杭州只用十几文钱一个,到了日本就要两百蚊钱,真是太黑了。 “现在,终于我们终于有机会摆脱他们的敲诈了,绝对不能再错过!”大友宗麟背着手,双目炯炯的看着院中的枫叶落在水池中,坚定不移道:“告诉大村纯忠,我最多同意明朝人和南蛮拥有同样的权利——可以在我的领地内自由贸易!不可能给他们更多了。” 他说的是自己的领地,而不是北九州。因为他只是不想被外国人剥削,但不代表他不想剥削本国人。所以他自然是想垄断全岛对外贸易,而不是谁都能跟外国人做生意了。 “如果他们不满,就跟南蛮人掰手腕去嘛,我们可是谁都得罪不起的。”大友宗麟伸个懒腰,一脸云淡风轻道。 “只是这样一来,他们会不会倒向毛利家?”宗欢提醒他道。 “嘶……”大友宗麟闻言眉头紧皱,过一会儿摇摇头道:“就算他们想同毛利家结盟。元就公应该也不会同意的。毛利家的水军,本身就比我们强大,而且还有村上水军相助,元就公神机妙算也料不到,我们已经……” 涉及到此战的最高机密,哪怕是只有他两人在,大友宗麟也选择了跳过去道:“所以我相信,元就公也不会答应他们的。” “但说不定元就公会虚与委蛇。”宗欢又想到一种可能:“先假装答应哄住他们,待战后再翻脸不认账。” “不会的。”大友宗麟断然道:“明朝的船队连西洋船都能击败,哄骗他们可没好果子吃。” “而且外国人怎么能指望呢?”宗麟说着话,嘴角情不自禁抽动一下,他已经吃过一次这样的亏了。 那是八年前,大友家上次与毛利家大战的时候。因为宗麟早就见识到了南蛮人船坚炮利的厉害,便以断绝贸易相要挟,让他们派船帮自己攻打扼守关门海峡的门司城。 南蛮人的火炮很是凶猛,很快就把山城下的毛利军轰得落花流水,逃进了门司山城去。但南蛮人的火炮攻城不行,开了几炮见没什么效果,就开始出工不出力,当天便以弹药不足为由,向他请辞退出了战斗。害得大友家最终放弃了攻打门司城,将海峡控制权拱手让给了毛利军,结果导致了最后的失败。他和手下将领不得不通过出家来承担责任。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了上次的教训,他怎么还会把希望寄托在外人身上? 他都不会了,西国第一智将又怎么会呢? ~~ 臼杵城下町,海滨教堂内。 阳光透过七彩的玻璃照射进来,钢琴奏出典雅的宗教音乐。 耶稣受难像下,穿着黑色教士袍,悬挂金色十字架的路易斯神父,正在捧着圣经领读。 “你们若遵行我的律例、谨守我的诫命。我就给你们降下时雨、叫地生出土产、田野的树木结果子……” 远道而来的大村纯忠,正恭敬的跪在耶稣像前,虔诚的跟着诵经。 “我要赐平安在你们的地上……我要叫恶兽从你们的地上息灭。刀剑也必不经过你们的地。你们要追赶仇敌、他们必倒在你们刀下。你们五个人要追赶一百人、一百人要追赶一万人。仇敌必倒在你们刀下。我要眷顾你们……” “我要作你们的神、你们要作我的子民。我是耶和华你们的神。”神父缓缓合上了圣经,手在胸前划个十字道:“itemissaest.” “感谢主。”大村纯忠也虔诚的画了个十字。站起身后,他又躬身亲吻了路易斯神父的手背道:“也感谢神父特意为我特意举行一场弥撒。” “主总是眷顾他最虔诚的信徒的,比如堂·罗密欧你。”路易斯神父微笑着邀请道:“来用圣餐吧。” 两人便来教堂内小餐厅里,用玻璃杯享用血红的葡萄酒,还有烤的金黄的面包。 神父轻轻晃动着手中的玻璃杯,酒液上映出他一脸的忧虑。“我的孩子,你见到托雷斯神父了吗?” “见到了。”大村纯忠咽下口中面包,用雪白的餐巾擦了擦嘴角,答道:“他和平托船长都平安无事,明朝人给了他们应有的待遇。” 说着他又画了个十字,心说倒马桶也是份很有前途的工作。“当然他们还是希望能尽快重获自由。” “那是当然,托雷斯神父是陪同沙勿略神父前来的拓荒者,也是我们耶稣会在日本最重要的精神支柱。”神父沉声道:“我已经将此事汇报给京都的教区长,那边马上就会派人过来,我们一定会尽快把他营救出来的。” 顿一顿,神父又道:“当然,还有平托上校和他的船员们。” “神父的意思是,不用等澳门那边回信了?”大村纯忠有些吃惊的问道。 “那里也都是主的孩子。在紧急时刻,我们耶稣会可以代表澳门方面,与对方谈判。”路易斯神父点点头,又道:“当然,我们已经第一时间派快船去澳门通知此事了。最终的结果还是要总督认可才行。” “明白了。”大村纯忠点点头,心说自己还是有些小瞧这些人畜无害的传教士了,居然能代表得了南蛮军方。 “对了,我的孩子,那些明朝人,对我们切支丹教什么态度?”路易斯忽然有些着紧的问道。 “没有特别明显的表示。”大村纯忠想一想,含糊答道:“好像也没有特别的兴趣。” “没有像那些佛教徒那样,表现的势不两立?”路易斯身份却穷追不舍道。 “那倒没有。”大村纯忠只好老实答道:“事实上,那位赵公子好像很了解切支丹教和你们葡萄牙人。但神父你知道的,我们东亚人讲深藏不露,越是身居高位者,就越不能让下面人窥伺到自己的想法,所以他到底怎么看你们,怕是不只要听其言,还得观其行。” “听其言,观其行吗?”路易斯觉得这句话很赞。“这又是中国人的辞藻吗?” “是。”大村纯忠点头道:“中国是我们的老师,我们的文明就是拜他们所赐。” “嗯。”路易斯神父不禁露出神往之色。到中国去传教,才是他们耶稣会来东方的目地——尤其是明白无法靠武力征服这个伟大帝国后,他们就更想用宗教渗透进去了。 可惜沙勿略神父费尽心机,也没踏足大明内地一步,最后满怀遗憾的死在了广东的岛屿上,葬在了澳门。 对每个勇于挑战的耶稣会士来说,拿下中国就是他们的终极目标了。谁能第一个进中国传教,便会得到无上荣光,将来肯定能封圣的那种! “我的孩子,你什么时候回去?”路易斯神父有些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 “等大友家回信,然后我就回横濑浦报信。”大村纯忠答道。这些红毛鬼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轻而易举就能看出他们的想法。但大村纯忠也乐见其成,要是这帮传教士能把那赵公子也发展成教友,那不就什么都好办了? 哈利路亚! “神父有什么吩咐?” “你稍等两天。”路易斯神父沉声道:“等京都派人来之后,我们跟你一起出发。” “那再好不过了。”大村纯忠高兴的点点头。这样就算大友家不同意结盟,他也有个交代了。 第四十二章 雪茄 南九州,鹿儿岛湾内响起隆隆炮声。 那是惩戒舰队第一分舰队,在肃清残余的坊津水军。 白烟弥漫间,密集的炮弹向着猬集在海湾中的关船、小轻倾泻而去。那些松木打造的战船,根本无法承受如此近距离的炮击,纷纷进水下沉! 日本人是很头铁的,虽然之前一直有其他家水军覆灭的消息传来。但他们只会认为别人太菜,换了自己一定能行。 尤其是素来以强横著称的萨摩藩,早就放话出来,要用南九州第一的坊津水军,狠狠教训下目中无人的明朝人。 他们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岛津家集结了全部两百条大小船只、三千多名水军,其中还有五十条火攻船,要与明朝舰队决一死战。 为此,他们还制定了周密的计划——先以一部在大隅海峡列阵诱敌,交战后佯退入鹿儿岛湾。待到明船穿过狭窄的海峡时,藏在樱山后的水军主力杀出。先以火攻船开路,然后大军猪突,一举包围明船,凭人数优势展开接舷战! 可惜计划再完美,也得敌人配合才行。 结果双方在大隅海峡遭遇后,诱敌舰队遭了一通炮击便败退下来,想把明朝舰队往鹿儿岛湾里引。 谁知王如龙一看是逆风,居然不追了,转头就去攻打种子岛水军去了。 不逆风交战,是他自己制定的作战计划,当然不能带头违反了。 本来王如龙都打算先放过坊津水军了,毕竟冬天刮南风的机会太少,还是开春再来收拾他们吧。 谁知道刚灭了种子岛水军,居然在半夜罕见的刮起了南风。 老王一看老天爷都这么帮忙了,得,择日不如撞日,那就送他们归西吧。便马上下令一血号率领轻型舰编队,拂晓时杀入鹿儿岛湾。 那边坊津水军根本没想到明朝舰队会杀个回马枪,晚上都上岸睡觉了。看守战船的足轻见一艘接一艘的乌尾船,满帆急速杀入港湾,登时就傻了眼,赶紧拼命敲响警锣。 听到警锣声,水军众们赶紧爬起来,狂奔着往船上跑去,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一血号上,褚六响们正为了没捞着战功郁闷呢,看到港湾里密密麻麻停满了日本船,这下哪还跟他们客气?马上红红火火弹伺候! 陆战队员也飕飕放起了火箭,结果点燃了泊在码头的火攻船。那些火攻船上可都堆满了柴禾、油脂和硫磺之类的易燃物,一点就着,一着就是熊熊大火。别说,火攻效果相当出众!可惜烧的都是自家的船…… 一艘接一艘的战船次第起火,大有当年火烧赤壁的架势。 结果两百条船就逃出来几十条,拼命划向湾口。却被跟进来的分舰队主力一通洪熙大炮,轰的妈妈都不认识了。 见根本逃不出去,他们赶紧调转船头,想要靠岸弃船逃命…… 王如龙便下令自由攻击,通通消灭,这才有了之前的一幕。 此时旭日初升,赵公子披着貂裘大氅立在艏楼甲板上,看了一会儿部下追杀残敌,便失去了兴趣。 实力差距太大,光看虐菜,审美疲劳啊。 ~~ ‘飘了飘了,有些飘了……’赵公子自嘲一笑,低头看到那位平托上校和托雷斯神父,正将马桶挨个舱室归位。 平托上校似是心有所感,抬头看到他便神情激动的大叫道:“这位公子,我是贵族,你不能让我干这种污秽的工作!” 当然,这话是托雷斯神父翻译出来的。末了,神父还弱弱的补充道:“我是神的仆人,也不能干……” “工作无贵贱之分嘛。”赵公子哈哈大笑道:“再说在我们这儿,地位最高者倒夜香,这是惯例!” “呃。”平托上校听了翻译,有些傻眼,没想到这居然还是对自己的礼遇哩。 “公子,和我聊聊吧!”托雷斯神父央求道:“相信只要你了解了我们耶稣会,就会打消对我们的敌意的。” “那就上来聊聊吧。”赵公子点点头,让护卫放他们上来。 ~~ 不一会儿,平托上校和托雷斯神父上了顶甲板。 赵昊本来还担心,这两位身上会有味儿。不过还好,十月的日本已经很冷了,海上风又大,倒没什么闻到味道。 两人向赵昊行礼后,平托上校提出想要吸烟。 赵昊点头答应,便让护卫将他的私人物品取来。平托上校从中找出一个长方形的木盒,打开后,露出一根根长长的粗棒棒。 “雪茄?”赵公子不由脱口而出。他没想到这么早就有雪茄了。 “雪茄?”托雷斯神父眼前一亮道:“公子将cigar译作雪茄?” “呃,算是吧。”赵昊这才想起,这名儿还是云中鹤给起的,便笑道:“此物燃灰白如雪,烟草卷如茄,这样翻译还算信达雅吧?” “信达雅?说得好!绝对算的。中华文化果然博大精深啊!”托雷斯神父由衷感叹道。 平托上校用小剪刀剪掉雪茄的尾部,把第一根递给赵昊。 赵公子摆摆手,未成年人不可吸烟。 平托便将其递给神父。托雷斯神父熟练的用火镰引着了火绳,然后美美的吸了口烟。 赵昊颇为好笑的看着吞云吐雾的神父,感觉这形象与苦修般的耶稣会士有些不协调。 “感谢上帝,让这该死的……雪茄,十六世纪才传入欧洲。”便听托雷斯神父笑道:“所以教会还没来得及禁止这种愉悦依赖。” “哈哈,放心吧,你们的主让你们该吃吃,该喝喝。”赵公子不禁莞尔。 “……无论做什么,都要为荣耀神而行!”托雷斯神父愈加钦佩的看着赵公子。“没想到公子连《哥伦多前书》都读过,学识真是太渊博了。” “可惜赞美我并不会让你得到救赎。”赵公子哈哈大笑起来道:“两位还是安心待这儿,等你们的人来赎人吧。” “尊敬的赵公子,像您这样博学的学者,不应该效仿海盗的行径啊。”托雷斯神父痛心道:“《马太福音》说,你希望别人怎么对待你,你就应该怎么对待别人。” “说得好。”赵公子轻轻拊掌笑道:“看来我对你们还是太客气了。按照神父的理论,我应该把你们的衣服扒光,割掉你们的耳朵和头皮去领赏,然后把你们这些红毛鬼关进动物园去!” “啊……”见上一刻还和颜悦色的赵公子,此时因为自己一句带着吹捧的抱怨,忽然就便得森然可怖起来。神父吓得一哆嗦,雪茄的烟灰把教士袍戳了个洞。 “公子何出此言,我们耶稣会是为了传播主的福音而来……” “我信你才叫见鬼了!你们耶稣会不一直鼓吹着,用武力敲开大明的国门?用大炮逼我们的皇帝受洗吗?”赵昊冷笑一声道:“就像你们在美洲对玛雅人、对阿兹台克人,对印加人做的那样吗?你们已经吊死了多少位印第安的皇帝了?” “那是西班牙人干的好事……”托雷斯神父没想到,赵公子居然对他们在美洲的行为如此清楚。那明明是谁都不会提及的秘辛啊…… “葡萄牙人就是好东西了吗?美洲的印第安人都让西班牙人杀光了,他们就从非洲抓黑人,卖到美洲去给西班牙人当奴隶!从捕猎到运输,会死掉三分之二的黑人。强盗也没有你们凶残,请不要玷污‘强盗’这两个字!” 赵昊冷笑一声,连珠炮似的说道:“神父,如果你真有自己说的那么诚实正直,会否认这反人类的撒旦罪行吗?难道不需要忏悔赎罪吗?!” “这……”托雷斯神父被他说得后退连连,面色苍白,伸手想要在胸前划十字,一只手却怎么也不听实话,在那里一个劲儿抖得厉害。 “神父,你怎么了?”平托上校赶紧问道。 “没,没事。”托雷斯神父双目无神的摆摆手,他生出一种被扯掉遮羞布的羞耻感,甚至连灵魂深处都产生了裂痕。“我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 说着他又朝赵昊欠欠身道:“您的问题很犀利,请容我思考一段时间再回答。” “可以。”赵昊恢复了笑容,摆摆手让人送神父回去。又低声吩咐高武道:“让人看好他,别让他想不开自杀了。” 高武点点头赶紧吩咐下去。 平托上校茫然的看着托雷斯神父,他还没见过这位睿智的老人,有过如此崩溃的表现呢。 他有心也告退,可雪茄又没抽完,下去就不让抽了…… 便哇啦哇啦对赵昊说了一通,赵昊让人把通译叫来给翻译了一下,原来是他抗议赵公子恐吓一位德高望重的神仆,澳门总督一定会替惩罚他的! “哈哈哈。”赵昊不禁大笑起来道:“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听说那果阿总督号是你们澳门舰队的旗舰,东方美人号是你们里斯本皇家造船场精心打造的样板船。哦对了,那艘中式帆船上,还有二十万两白银。这下这么大的损失,你们总督大人也没法跟果阿的副王交代吧?你说他会找谁当替罪羊呢?” 听完翻译之后,平托上校汗如浆下,面如死灰。 看的护卫们佩服万分,公子这张嘴太厉害了。得,又说自闭了一个。 ps.还是两更…… 第四十三章 种子 101舰艉楼甲板上。 平托上校的手颤抖的厉害,又黑又粗的雪茄上,已经攒了长长一截白色烟灰,颤颤歪歪的就是不肯掉。 赵公子闻着这雪茄的味道居然还挺醇厚,不知道是不是在哈瓦那少女的大腿上搓成的。 “怎么不说话了?被我说到心坎里了?”他克制住向这厮要跟烟抽的冲动道,年纪轻轻学人抽烟,那不成不良少年了? “还是担心担心你们自己吧,我们在澳门有十几艘大帆船,在马六甲的主力舰队,更是有上百艘之多,等他们浩浩荡荡来报复的时候,看你们如何收场!” “哈哈哈,那也改变不了你当替罪羊的命运。”赵昊却只揪着一条不放道:“就算他们把你救回去,也改变不了在果阿把你吊死的结果!” “明朝也会因为你鲁莽的举动而海疆不宁,到时候你们的皇帝追究责任,你一样跑不了!”平托上校竭力抗衡道。 “不对,澳门总督既然要拿你当替罪羊,又怎么会让你活着到果阿,在印度副王面前胡说八道呢?估计会制造一场海难送你归西吧?”赵昊却只自顾自的说个不停道:“就怕他会造成你畏罪潜逃的假象,这样你在里斯本的家人,怕是也要跟着受牵连了吧?” “你这个魔鬼……”平托上校汗如浆下,几乎站立不稳。 “如果魔鬼可以拯救你,你愿意把灵魂卖给魔鬼吗?”赵公子幽幽问了一句,便施施然走下了甲板。 “……”噗通一声,平托上校两腿一软跪在地上。他双手插在发间,手中的雪茄猝然落地。 高武一脚将其采灭,然后抬腿踢到了海里。 “愿意。”他也不是常人,当然知道投靠赵昊是自己唯一的出路了。 “哈哈哈,好,好样的!”赵公子满意的大笑起来,他早发现这位平托上校神情恍惚,忧心忡忡了。这才出言相激的,只是没想到他这么识时务。 “还没吃早饭吧,来,一起用一点。”他微笑着拍了拍平托上校的脑袋,算是接受了对方的臣服。 “先给平托先生找身干净衣裳换上再来吧。”看一眼平托身上脏兮兮的紧身裤,还有那一大坨科多佩斯,赵昊估计要是敢把他这么带回去,巧巧姐一定会发飙的。 ~~ 片刻后,平托上校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黑色曳撒,头发也整齐的束了起来,还绾了个发髻。坐在赵昊的餐桌旁,大口大口吃着可口的早餐。 这阵子每天只能就着咸菜吃锅盔,而且还不管饱,可把他给饿坏了。 “慢点吃,别噎着。”巧巧又端上一盆肉粥,见他嘴里塞得满满的,两手还各攥一个肉包子。不由怜悯的一叹,心说原来红毛鬼也是要吃饭的。 “嗯嗯。”平托根本听不懂,一边含混的应着,一边双手接过粥盆,深深吸一口气,连竖大拇指。 “你说耶稣会的人会来谈判?”赵昊已经吃饱了,一边喝着茶,一边问他道。 “是。”听了翻译,平托赶紧咽下嘴里的东西,答道:“这次的事情,是耶稣会拜托我们的。现在在远东他们有求我们的地方,多过我们有求于他们的地方,所以一定不会怠慢的。” “唔。”赵昊大体能理解平托这话。因为葡萄牙人太少,不能像西班牙人那样,在美洲建立广泛的殖民地,只能在大洋的关键节点上,建立一些武装货栈和据点,来保护贸易航线。没有太多殖民的需求,自然也就不像西班牙人那样需要宗教的力量了。 他搁下茶盏,抱着双臂寻思片刻,方沉声问道:“和他们谈有用吗?” “当然有用,是教皇子午线的存在,才让我们葡萄牙的势力范围不受西班牙的侵略。所以果阿副王和澳门总督必须履行在东方履行对教会的保教任务。耶稣会又是教皇直辖的传教组织,所以轻易不会互相拆台的。” 平托说着话,又喝了一大碗肉粥,心满意足的打个饱嗝,建议道:“当然,教会只是代表澳门总督谈判,不管谈成什么结果,都需要澳门总督认可才行……见鬼,多明戈只是自封的总督罢了,我们在澳门甚至没有合法留居权,没有国王的任命,他算哪门子总督?他不过是我们澳门分舰队的司令,受果阿副王委托,全权管理澳门的事情罢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赵昊听出他话里有话了。 “我的意思是,多明戈也很怕事情闹大了,捅到果阿那里去。因为他不是国王任命的总督,路易斯德副王一句话就可以罢免他。”平托像是看到了希望,激动道:“所以只要不让他太为难,说不定多明戈会帮着瞒下这次的事情,好不惊动果阿那边。公子自然也就不用担心马六甲舰队的报复了。” “哈哈哈!”赵昊却自信大笑道:“你们葡萄牙才一百万人口,我大明有足足两三亿人!是你们的两三百倍。如今我们已经可以造出比你们还优秀的火炮了,你说现在到底该是谁怕谁?” 平托本想说,在海上可不是人多就能占优势的。可一想到赵昊舰队凶猛的火力,他就一时无语。他相信以大明的实力,一旦掌握了铸炮技术,短时间内造出上万门大炮也毫无压力。到时候区区葡萄牙远东舰队那几百门炮,又能吓唬得了谁? 说白了,他还是搞不清赵昊和大明的关系,以为叫‘大明皇家’就一定代表国家呢。 殊不知某位公子只是在挂羊头卖狗肉,目前这几百炮,就已经是他能拿出来的极限了。 赵昊是真担心马六甲舰队会杀过来,自己能不能打得过还两说。影响了漕粮海运,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所以他不过是利用信息不对称,在虚张声势罢了。 “不过能不打仗总是好的吧。”平托果然被唬住了,硬着头皮说道:“通往欧洲的漫长商路,可都在葡萄牙手里,搞坏了关系大家都没法做生意。” “这还像句人话。”赵昊点点头道:“那你觉得,我要求什么条件合适?” “把所有的金银,还有那艘中式帆船都留下,放果阿公爵号和东方公主号回去,还有船员。”平托试探着提出条件,这样他回去再贿赂一下多明戈,只要能报个遇风浪沉船,应该就可以把这次的事情混过去了。 “我看你还没倒够马桶!”赵昊冷哼一声道:“给他撤了椅子!” 高武一把提起平托,把椅子抽到一边。 “别,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那公子想怎样嘛?”平托一脸哀求的看着赵昊,打死他都不想倒夜香了。 “日后葡萄牙商船及其代理人,不得来日本贸易!”只听赵昊沉声道:“我只要这一条!答应,我可以考虑奉还你们的人和船。” “这,这怎么可能呢?”平托擦擦汗道:“贸易是我们葡萄牙的生命线,哪怕是西班牙人不让我们贸易了,我们也会跟他们不死不休的。” “不要紧,那就不死不休呗。”赵昊却根本不在意他的威胁道:“我只信奉一条,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你们打不过本公子,那就乖乖的低头,退到琉球去和我贸易。若执迷不悟,非要一战的话,那就只管放马过来,信不信我让你们连澳门都待不下去!” 说着他揶揄笑道:“你们在澳门不就只剩一艘大帆船了吗?谅那什么多明戈司令也不敢千里走单骑,带着一艘船来找我麻烦吧?等你们马六甲的主力舰队猴年马月赶过来,咱们再谈也不迟。” “那我就死定了……”平托哭丧着脸道:“公子给条活路吧。” “你还要我说几遍?想活命,就帮我把这件事谈成。只要谈成这件事,我保你平安无事。”赵昊一摆手,让人把他带下去。 待那平托出去,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王如龙才不解问道:“公子,你真会把船还给他们?” “对啊,本公子说话素来算话。”赵昊淡淡一笑道:“只是没法保证,拆了之后还能不能再装起来。” “哦,这样啊。”王如龙恍然笑道:“想必以葡萄牙人的造船技术,重新组装起来肯定不费事儿。” “不错。”赵昊点点头,呷一口茶水道:“老马他们也该来会合了吧?” “快了,就这一两天。”王如龙也在盘算这事儿呢。 “咱们去种子岛等他们吧。” “是!” ~~ 当天下午,第一分舰队的舰队重临种子岛。 得知坊津水军已经覆灭了,种子岛氏当主种子岛时尧,终于彻底没了指望,率领家臣向赵昊无条件投降,在效忠书上签了字。 按照效忠书规定,种子岛氏无条件服从耽罗警备区的所有命令,并将萨摩硫黄岛献给警备区,作为城山水警局种子岛派出所驻地。 此硫黄岛非美军攻打的那个,而是位于种子岛以西,鹿儿岛以南的小岛。是日本南下琉球的要冲,在这个年代,地理位置比另一个重要多了,说是日本的南大门都不为过。 岛上有活火山有温泉,有优良的港湾,而且真有硫磺。赵公子打种子岛,就是为了得到它。 第四十四章 休整 此时已是十月初三,距离舰队起航离开城山港,已经整整二十天了。 对惯于远航的欧洲水手来说,二十天根本不算什么,只要有充足的朗姆酒和羊,他们甚至可以两个月不靠岸。 但大明的水手们不行,他们才刚从闭关锁国的状态走出来,人生头一次这么长时间漂在海上,而且还是在精神高度集中的战斗状态,积累的疲劳和紧张已经到了很高的程度。 所以赵昊跟王如龙商量了一下,让将士们到硫磺岛上轮班休整,等待第二、第三分舰队前来汇合。 休整的命令一下达,欢呼声响彻海面。 “看来再严厉的军纪,也改变不了人的好逸恶劳。”王如龙有些不满的说道,在他看来,这些低烈度的战斗,还不够热身呢。 “哈哈哈,这才是真正的人嘛。”赵昊不禁笑道:“什么时候都要把你的将士当成人来看待,而不是冷冰冰的杀戮机器。” “走,我们也上岛看看去。”说着他的目光落在那冒着袅袅白眼的火山口上。 硫黄岛就是由火山喷发而成的,确切说,它本身就是个火山口。巨大的山体其实掩藏在海平面之下,是不断喷发而出的岩浆不断堆高了山口,才逐渐形成了这个奇特的岛屿。 岛上居然还有个不错的港湾,名叫长浜浦,而且还有码头。只是湾里的海水都是黄色的,那是被砂石层里蕴含的硫磺染成的。 空气中飘来一股刺鼻的臭鸡蛋味,众人纷纷掩鼻,赵公子却有些陶醉的感觉。 “咳咳,就是这味!咳咳……”他兴致勃勃的张开双臂,仿佛要将这个小岛拥入怀中。 这里有取之不尽的天然硫磺啊! 天然硫磺主要来自于火山喷发,但中国火山较少,且多数都处于长期休眠熄灭的状态,所以天然硫矿稀少,唐朝以前就开采殆尽了。这点就没法跟日本比了,人家的火山地震就跟家常便饭一样,整天不断的喷啊喷,把地下的存货全都喷到了地表,结果什么矿产都有,但什么都不多,所以人称‘矿产资源标本国’。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金银和硫磺就相当可观,而且最重要的是易于开采啊。所以中国从宋代开始,绝大多数硫磺都是从日本进口了。国朝与日本的朝贡贸易中,硫磺也是日本少数拿得出手的商品之一。 朝贡贸易断绝后,没有日本的天然硫磺,大明就得靠煅烧黄铁矿,或者煤矿中的硫化物来制取硫磺。效率低不说,污染还十分严重。 西山岛上的黄铁矿已经发现将近一年了,赵公子却依然没拿定主意,要不要用它来制备硫磺和硫酸。因为在原始工场中弄这玩意儿,污染太严重了。 虽说先污染后治理也是条路,但能不污染还是不污染的好啊。太湖可是江南的心脏,他已经在西山岛上建了三个水泥厂、一个玻璃厂,竖起五个炼铜炼铁的高炉了。再来个制硫场的话,怕是真要保不住太湖的绿水青山了。 但硫磺实在太重要了,它是黑火药和化工业的基石啊,必须要尽快的搞掂。于是赵公子就瞄上了这里。在他的记忆中,日本人从镰仓幕府时代就开始从这座岛上采集硫磺了,而且这里距离崇明最近,运输起来也比较方便。 它还是日本三岛的南下门户,在这里建一座派出所,采矿和扼守航道两不误! ~~ 硫黄岛那座岁月久远的码头上,种子岛岛主种子岛时尧,已经带着他的家臣恭候多时了。 赵公子却顾不上理会匍匐在地的种子们,因为他两脚着地后,感到一阵阵眩晕,甚至想吐。 “这是在船上太久的缘故,忽然不晃了,反而不习惯。”马姐姐忙拿起他的手,帮他按摩第4、5掌骨间凹陷处的中渚穴。 “那你为什么不晕?” 马姐姐却不知何故,极罕见的神情一黯,旋即方笑道:“人和人的体质是不一样的。” “你前庭发育很完善啊。”赵公子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触到马姐姐的痛点了,这么多人也不好细问,忙打个诨,反手握下她的柔夷以示安慰。 马姐姐俏面一红,忙抽回手,做回他身后的小秘书。 “起来吧。”赵昊方对跪了一地的日本人道。 “多谢公子。”那种子岛时尧会说中国话,不过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毕竟琉球商人到种子岛贸易已经上百年了,而琉球人都是说汉话的。 赵昊看着这个皮肤黝黑的小个子老头,不禁有些感慨。 将近三十年前,当时还是个小海商的汪直,载着三名葡萄牙人前往双屿岛贸易,途中遭遇风浪而偏航,结果到了种子岛。 正是这位种子岛时尧,同意他们靠岸修船,并与他们进行贸易。那正是日本第一次与葡萄牙人接触,也是南蛮贸易的发端。 种子岛时尧花两千两白银的巨大代价,从葡萄牙人手中,购得了日本最初的两支火绳枪。并将其中一支交给了家中的‘锻冶栋梁’八板清定仿制……种子岛上有铁矿,还有当初从京都逃难来的铁匠,是南九州的制刀中心。 但经过数月的逆向研制,却依然以失败告终。 一年以后,不甘心失败的八板清定,以自己的漂亮女儿为交换代价,从再次来航的葡萄牙人那里,学会了制造火绳枪的技术。终于成功制造出了所谓‘国产第一号’的种子岛铁炮。又很快由此传到了日本的每个角落。如今哪个大明不养个几百人的铁炮队,你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 这件事也再度提醒赵昊,必须要注意技术封锁。没有技术壁垒的东西搞出来,弄不好就让人家学了去啊! ~~ “这个码头是你们建的吗?”赵昊一边问话,一边放眼望去,只见码头旁有个围着高高围墙的小村落,四处一片郁郁葱葱。这不奇怪,火山灰富含养分,能使土地更加肥沃。 “不是,不过这两百年来,都是我们在使用。”种子岛时尧忙答道:“岛津家受命管理被流放到南九州的……‘秽多’和‘非人’。我们种子岛家作为他们的家臣,无奈的被转嫁了这个任务,每个月都派人要到岛上收取硫磺。” “这么说岛上有四脚村?”听到这两个词,赵公子恍然问道。 “是……”时尧点点头,露出厌弃的神色。 所谓‘秽多’和‘非人’,就是类似李朝和大明的贱民。但日本等级之森严,对贱民的歧视之重,却是无可比拟的。李朝和大明的贱民,好歹还可以与平民接触,从事比较低贱的服务业。尤其是在如今礼崩乐坏、流民遍地的大明,只要不考科举,谁管你打哪来,是什么出身? 但在等级森严、不能流动的日本,贱民属于‘不可接触’的一群人。他们被流放到与世隔绝的岛上,世世代代从事最低贱的职业,甚至不能种地,只能吃牛羊肉果腹……因为屠宰制皮这种杀生的行业,都是由他们包办的。 很显然,岛上的硫磺矿工都是贱民。怪得不这么肥沃的土地上,却没有种庄稼呢。 “不过公子放心,这座栈桥是绝对禁止贱民踏足的。”唯恐赵昊疑忌,种子岛时尧又忙解释道:“他们每月煮好的硫磺,都只能放在前面那间屋子里。我们的人会定时来取走硫磺,把下个月的粮食和盐巴放在屋里,所以双方是接触不到的。” 赵昊闻言朝王如龙笑笑,王如龙知道,公子又找到争取对象了。 “这里回头建个围屋棱堡。”他指着码头边高起的礁石,一边吩咐一边往里走,眼见就要下了栈桥。 “公子,不能再往前走了。”时尧却跳脚惊叫道:“那里是秽多踩过的地面。” “没差。”赵昊翻翻白眼,众将士也跟着哄笑起来。在大明人看来,这些倭寇髡人还不如贱民干净呢。 王如龙等人便簇拥着公子下了栈桥,往那个四脚村方向走去。 “主公,怎么办啊?”几个家臣彷徨的看着他们的家主。 “唉,你们留在这里吧……”时尧下了莫大的决心,然后咬牙迈出了一步。 “主公!”家臣们跪地哭泣起来,仿佛在看慷慨赴死的义士。 时尧一闭眼一脚踩下去,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干净了。 “我脏了。”时尧流下两行泪水,可为了家族和町民的安危,也只能做出巨大的牺牲了。 “主公,我来陪你!”一个家臣爬起来,也冲下了栈桥。 “主公,我们也来了!”其余人暗骂这个二货,只好也跟着一起踏足了这禁忌之地。 “好,我们一起!”时尧大受感动的看着手下,却见他们一个个目瞪口呆。 时尧回头一看,险些晕厥过去。那位高贵的天朝公子,居然走进四脚村里去了…… “公子,不要呀!”时尧登时晕厥过去。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投降呢。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们已经不干净了,再也回不去了…… 所以说,还得在日本大力推广心学啊。 第四十五章 温泉 赵公子其实是故意挑战所谓禁忌的。 当他踏足这个四脚村的一瞬,能感受到一间间低矮的茅屋里,有无数双眼睛直勾勾望着自己。 赵公子却浑不在意,他神情轻松的走到了村头那制取硫磺的工棚中。里头十几个正在忙活的贱民,赶紧惶恐的跪在地上,他们今天只是被命令不能出门,却没说不能在屋里干活。 赵昊也没理会他们,他的目光被棚中一筐筐黄灿灿的物事吸引了。 “这就是从火山上搬运下来的硫磺矿?”赵公子问道。 唐人通译赶紧给翻译过去,领头的贱民怯生生的点点头。 “问问他,然后怎么处理呢?”赵公子对通译道。 通译赶紧翻译过去,又催促了几遍,那贱民才瑟缩着站起来,却看到了种子岛的老爷们神情纠结的站在外头,吓得他赶紧跪在地上。 赵昊回头一看,不悦道:“你们跟进来干什么?跪到外头去。” 种子岛时尧等人,还磨磨蹭蹭不想跪。倒不是他们又不驯了,而是这里可是贱民的村子啊。多脏啊! 穿着黑色皮靴的护卫们,在他们屁股后面一人一脚,把他们踹了个大马趴。这帮家伙才老实跪在地上。 “他们跪下了,你站起来吧。”赵昊对那老头道:“这是命令。” 老头赶紧乖乖站起身,弓着腰一边带他们往里走,一边介绍制硫的过程。无非就是先用筛子去除杂质,然后用碾子将硫磺矿碾碎,用小磨磨成磺粉。再在三四十斤磺粉内加水五六碗,放在大锅里煮,空气中很快便弥漫起那股臭鸡蛋味。 “硫化氢,戴口罩。”赵昊捂住了鼻子。 马秘书闻言,赶紧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黑色的棉布口罩,给赵公子戴上。自己也戴了个蓝色的。 王如龙等人也赶紧纷纷掏出口罩戴上,这是赵公子来前吩咐带的。 赵昊闷声对众人解释,加水煮是为了除去磺粉中的酸及灰粉等杂质。在加热过程中,大量水分得以带着酸一起蒸出,待到水分蒸发完,酸分也就除去了。然后锅内的温度才能继续升高到硫的熔点。 又见几个贱民抬起铁锅,将融化后的硫倒入个粗瓷盆中,待其缓缓冷却。 因为灰渣比重比硫高,故而沉于底,所以越往上硫磺纯度越高。最顶部的部分称为‘黄稍’,颜色十分纯净,便是用来制造黑火药的上等材料了。 剩下的底座还要再加水煮一次,能提取更多的硫磺粉。这样下来,大概五斤矿石就能出一斤‘黄稍’,效率比用硫化物制硫磺,高了十倍都不止。 “好,很不错。”赵昊打开一坛他们制好的玉米面似的硫磺粉,不由赞了一声。不得不承认,日本人做事就是认真细致,他们制备出来的硫磺粉,肉眼可见的比大明的纯。 “带回去配配火药,看看效果如何。”他一挥手,笑纳了库里的几十坛硫磺。一坛有六十斤,一共两三千斤的样子。 他又问那工头道:“这是多长时间的成果?” “每个月十号来收货,这是二十多天的结果。”工头答道。 “你们一共多少人啊?”赵昊又问道。 “能干活的有两百人。” “还是用硫磺矿石提纯的效率高啊!”赵公子不禁咋舌。在江南,有两千工人为集团制取硫磺,一个月下来,也就只能搞出四千斤而已。 听说这样制取硫磺的速度可以提高十倍,王如龙等人也都激动坏了,仿佛看到了拥有无限火药的美好明天! 什么,还需要更多的硝?在这个厕所就是战斗力的时代,你知道江南有多少人口,多少个厕所吗?告诉你,足足六百万个厕所!所以大明的硝本身就是无限供应的! 大便当肥料,小便制炸药,人多排得多就是王道! 别小瞧这有味道的熬硝法,这可是中世纪最大的军事机密。包括大明也一直严格对外保密,即使对忠心不二的朝鲜也不例外。大明一方面通过欺骗李朝人‘硝从海水里提炼的’,来断掉李朝自造火药的可能。另一方面,则以极少量的火药贸易来控制朝鲜军力。 所以说爸爸也对儿子也会留一手啊。 另外织田信长正因为掌握了这法子,才长期垄断了日本的火药供应。直到后来,本愿寺显如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从门徒的口传情报中得知,在魁蒿的根上撒尿,会发酵出‘盐硝’,另外在鸟、猪、马粪上尿尿,似乎效果更佳哦。 而且显如老和尚发现,提纯后就没味道了……嗯,认真脸。别问是怎么知道的,问就是他没尝过。 ~~ 赵公子又不辞劳苦,亲自沿着山道,登上了那座不断喷着白气的火山,亲眼目睹了漫山遍野硫磺矿石的壮观景象。 “确实,至少几十年内都不用再为硫磺发愁了!”这让他十分的高兴,当场下令种子岛时尧,将他管辖所有岛屿上的贱民,全都集中到这座岛上来,全力以赴开采制硫! “日后抓到的倭寇,也不用往耽罗送了,全都弄到这儿来干苦力。”赵昊又沉声吩咐王如龙道:“把森林开出来,这么肥沃的土地,不种庄稼太可惜了。这么大的岛,不光能自给自足,还能供应别处呢。” “是。”王如龙赶紧记下来。 “你们也别闲着。”赵昊又问那时尧道:“你们一个月能制多少支枪……哦,就是铁炮。” “回公子,五十支。”时尧就知道,对方不会放过他们制造精良的铁炮的。 “你们以后不要造整枪了,专门打枪管。”赵昊沉声吩咐道:“一个月上缴一百根合格的枪管,有没有难度?” “这,这很难啊……”时尧闻言一头汗。 “看来有希望,那就这么定了,必须保质保量。”赵昊沉声道:“铁匠不够就想办法招募,招不到就自己培养,明年会涨到一个月两百根,后年是一个月三百根的,交不上来就取消你们的外贸资格,种子岛就等着喝西北风去吧!” 锻打枪管是造枪过程中最费时费力的一环,而日本虽然没掌握铸造技术,偏偏锻造技术接近满点,正是打枪管的最佳选择。而且只让他们打枪管,既有利于提高熟练度,又能让他们造枪的本领渐渐退化掉。 “嗨。明白了。”种子岛时尧哭丧着脸答应下来。 ~~ 下午时,时尧又按照命令,从屋久岛的牧场中,送来了一百头牛,两百只羊……这都是养来给岛津家制造皮具的。 见明朝人也不用贱民上手,直接就把牛羊屠宰了放血,时尧等人惊得两股战战,直念阿弥陀佛。 “赶紧滚吧。”王如龙最看不得他们这副德行。妈的,倭寇杀起人来一个赛一个的狠,看着杀牛宰羊就吓得不行,这他娘的演给谁敢呢? 时尧等人如蒙大赦,赶紧逃也是的回码头上了船。 看着渐渐远离的硫黄岛,他们全都瘫坐在了船上,感觉就像做了场噩梦一样。 大明的人,怎么连牛羊都敢吃?他们就不怕来生投胎成牲口吗? 难道大明人的人已经不信佛了吗?也被切支丹教蛊惑了吗? 时尧带着满心的恐惧,赶紧催促手下人拼命划船,远离这座魔鬼岛。 他们把岛上那座大火山叫鬼界火山,传说那就是鬼界的入口,时不时就要张口吞噬活人的。 也只有那些秽多和非人,才不会受影响,因为它们本来就是同类呀。 “真希望明朝人明早全都被拖回鬼界去……”一个家臣喃喃道。 “但愿吧。”时尧也是这样想的。 ~~ 傍晚时,警员们在岛上温泉最密集的北岸,扎好了营房,点起篝火烤全羊炖牛肉,泡着温泉唱着歌,尽情宣泄着连日来积攒的疲劳和压力。 护卫们在远离营地的海边,一处避风面海的温泉旁,扎起了一圈帷幔,以供公子和两位姑娘泡汤。 “这帮家伙太粗心了,居然没分男女浴池。”赵公子对跟着进来服侍他的两位姐姐抱怨道。 “没事,公子先泡,泡完了我们再泡。”马姐姐一边给他宽衣一边咬着朱唇笑道。 “是啊是啊,你自己洗吧。”巧巧把洁白的浴巾在石头上摆好,又将水瓶酒壶等物也慢慢安放妥当。“我先去给你做饭去。” 夕阳的余晖把她的脸照得红彤彤的。 “真舒服啊……”赵公子坐进热气氤氲的温泉中,忽然提议道:“在日本都是男女混浴的,所谓入乡随俗,我们还是一起泡吧。” “是吗?还有这规矩?”巧巧闻言颇为意动,旋即醒悟过来,马上捂着脸道:“真不要脸!” “看来公子还是自己泡吧。”马姐姐掩嘴一笑,把棉巾披在他肩上就要起身。 “我一个人害怕。”赵昊却拉住了她的手,目光清澈的看着马湘兰道:“而且你还没跟我说,到底为什么会难过呢。” 听了他前半句,马湘兰还想取笑他两句就脱身,可听到后半句,马姐姐眼圈一红,整个一下子就软了。 原来公子的心里不只装着天下,也还是在意我的…… “嗯。”她微不可查的点点头,声如蚊蚋的应一声。 ps.再写一章去,终于可以三更了,求月票啊! 第四十六章 敬酒不吃 “为什么我也进来了?” 最终,连巧巧也稀里糊涂被马湘兰诳进了温泉里,虽然只露了个脑袋在外头,却依然把她羞得耳根通红,不敢抬头见人。 “孤男寡女传出去多不好啊,还是人多点好。”赵公子一本正经道:“巧巧姐,我们是纯洁的,你不要想歪了。” “谁说我想了?”巧巧忙分辩似的挺起了胸脯,围在胸前的浴巾无声滑落。 “真美呀……”赵公子不禁感叹。 “呀!”巧巧尖叫一声,赶紧双手抱胸,想要沉入水底。 “这夕阳的美。”赵昊却仿佛什么都没看到,目光望着紫金色的海面,感慨不已。“你们也感受到了吧?巧巧姐、湘兰姐?” “是啊公子,”马湘兰也一脸陶醉的看着落日道:“湘兰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能在异国他乡看着落日泡温泉呢。” “这里可不算异国。”赵昊一本正经的纠正道:“种子岛就是《三国志》中记载的亶洲。” “坐於緇帷之林,浮於亶洲之海吗?”马姐姐轻声道:“原来孙权发现的亶洲就是这里啊。” “是啊,所以自古以来……”赵公子点点头,又扯起他的老三篇来。 见赵昊是真没注意到自己,巧巧才感觉没那么尴尬了。她轻吁口气,重新用浴巾裹住自己,在赵昊身边坐了下来。“咦,公子,你怎么流鼻血了?” “是吗?哈哈,我火大。”赵昊赶紧仰起头,马湘兰也赶紧掖了掖棉巾起身,取下棉签上的棉花,小心塞到他的鼻孔里。 赵公子不由感叹道:“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今天才初三呢,只有个月牙儿。”巧巧见用不着自己了,便给赵昊倒了杯蜂蜜水去去火。 “是啊,确实只能看到个月牙,但所谓观一叶而知秋嘛。”赵昊认真道。 马湘兰给他塞好鼻孔,顺势拧他一把,让他别再胡说八道。 心里却暗喜道,公子真长大了呢,我也是…… ~~ 第二天,马如龙率领第二、第三分舰队赶到了。刚进大隈海峡,就被巡逻的快船发现,把他们接引到了硫黄岛。 赵公子下令继续宰牛杀羊,也让后来的舰队抓紧换班上岸,泡汤休息。 他则和王如龙亲自到码头上迎接众人。 除了马如龙和高捷之外,同来的还有从耽罗岛来的金熙善,以及大村纯忠,和两个传教士。 “哈哈哈,中丞这下痛快了没?”赵昊先向高捷行礼。 “这倭寇在海上太不经打,乏味得很。”高捷还是拎着他的大关刀,但眉宇间少了几分无名怒火,多了些许平和。旋即又道:“咱们什么时候打到他们的京城,活捉他们的天皇?” 大村纯忠和两个传教士闻言一惊,好像听到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一样。 “这不他们在军阀大乱斗呢,抓了他们皇帝也没意思。”赵昊笑着安抚住老中丞道:“慢慢来嘛。咱们再打几场打仗,保准中丞满意。” “这是你说的啊。”高捷高兴的拢须大笑,便跟着周苍去吃肉肉了。 赵昊又对向自己行礼的马如龙笑道:“怎么样马大哥,作战还顺利吗?” “顺利的很。”马如龙也不避着外人,故意大声道:“已经把三岛水军彻底肃清,并将日之狱城夷为平地。平户、对马、壹岐三府皆上表臣服,并共计赔偿我们损失十八万两……黄金!” 顿一顿,又道:“另外,第三分舰队在江川城废墟中,找到了宇久家的银库,发现白银五万两,黄金三千两!所有金银都已经送回警备区基地了。” “还行。”赵昊心里乐开了花。怪不得西方列强都想当强盗,不愿意好好做生意。实在是敲诈勒索太爽了,一直敲诈一直爽啊! “可比起他们给我大明造成的损失,不过九牛一毛而已!”但当着大村纯忠和两个洋鬼子的面,他却冷哼一声,似乎并不满意。 两个传教士果然心里咯噔一声,暗道这年轻人好大的胃口啊,看来轻易是没法满足他的。 两人不由自主就暗暗提高了价码。 大村纯忠也跟着心中一紧,看来之前献出的四万两黄金,也不能让赵公子对自己另眼相看啊。 想到待会儿要承受的狂风暴雨,他额头沁出了汗珠。 “大村,介绍一下这两位吧?”赵昊却不着急问他出使大内家的结果。 “嗨,公子。”大村纯忠赶紧点头哈腰的介绍那个黑发黑眼、有着高挺的鼻梁和圆硕的鼻头,带着明显西西里人特征的传教士道:“这位是切支丹教会日本教区副教区长柯艾略神父,那位是丰后教堂的路易斯神父。” 另一个高个子传教士,自然正是给纯忠做弥撒的那位。 两人都躬身向赵昊致意。 赵公子微微颔首,淡淡道:“我知道两位的来意,不过一路辛苦,都饿坏了吧?” 说着他吩咐一声道:“把平先生叫来,替我好好招待他两位同乡。” 不一会儿,穿着没有警衔的海警制服,戴着蓝色帽儿盔的平先生,出现在两位传教士面前。 “平托上校?”两人不由惊呼起来,用葡萄牙语问道:“你怎么这副打扮了?” “唉,说来话长,咱们先去吃饭吧。”平托知道赵昊懒得跟他俩费口舌,要让自己跟他们谈下来。便强笑道:“你们多久没吃肉了?这里有公子恩赐的上好牛排。” “那太好了!”两位传教士闻言不由口水直咽。他们在日本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 “我感觉我能吃一头牛!”两人也顾不上多想,赶紧向赵昊行个礼,便兴冲冲跟着平托走了。 “你吃不吃肉啊?”赵公子看一眼大村纯忠,习惯性客套一下。 “小人现在是切支丹教徒,主说该吃吃,该喝喝。”大村纯忠忙赔笑道。 “呃……”赵昊还真不想跟个髡人一起吃饭,便话锋一转,问道:“那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正要禀报公子。”大村纯忠赶紧强笑答道:“小人去了臼杵城,好容易见到了宗麟法师。他对公子的提议很感兴趣,表示愿意合作。唯一的问题是,他已经跟葡萄牙人有约在先了,所以贸易份额的问题,还是由公子和葡萄牙人自行磋商吧。” “这就是你带回来的好消息?”赵昊闻言,神情不善的看着他,冷笑道:“你觉得值十万两吗?” “不,不值。”大村纯忠脸色煞白道:“小人回头就把那十万两补给公子……” “哼,算你明白。”赵昊冷哼一声,拉下脸道:“但大友宗麟却是个糊涂蛋!本公子要自由贸易,还用得着找他吗?现在平户、对马、种子岛,还有定远港都已经向我门户开放了!本公子已经可以自由贸易了好吧!” “是是是。”大村纯忠一边擦汗一边点头如捣蒜。“小人也是这样说的,无奈宗麟法师不愿意得罪葡萄牙人啊。” “那他就敢得罪我吗?!”赵昊冷笑连连道:“你这就滚去臼杵城,告诉那秃驴,本公子不是在跟他商量,而是在命令他!他别无选择,只能跟我合作!明白吗?” “明白明白。”就连不可一世的岛津家,都向赵昊割地赔款了。大村纯忠哪还敢跟他废话?忙连声应下,然后苦着脸道:“可是公子,小人人微言轻,怕威慑不住宗麟法师,再让公子失望去。” 主要是他实在没钱,再赔给赵昊了。 “放心,这次你一定能威慑住他。”赵公子冷冷一笑,并不解释。“去吧,给你五天时间!” “嗨!”大村纯忠应一声,转头就上了船。到底也没吃成牛排…… ~~ 大村纯忠的座船是一条关船,有三十名划桨手,加上日本暖流相送,第四天就返回了大分。 结果在臼杵港外遇到丰后水军的巡逻小早,先一番盘查,又登船检查,没有任何纵火物后,才放他们进了港。 “戒备怎么这么严了?”纯忠不禁小声嘀咕。 陪同他前来的朝长纯基,是大村水军的首领,看了看港湾中停泊的的两百多艘战船,还有码头上忙着搬运物资的水军众。 “若林镇兴也在。”他眼前一亮,轻声道:“看样子丰后水军要倾巢出动了,是去跟毛利水军决战吗?” “谁知道呢?”纯忠叹口气,不太相信宗麟法师会如此鲁莽。“先办好咱们自己的事儿吧。” 船靠码头,纯忠上岸一问,大友宗麟居然还在臼杵城中,看来确实要有大动作了。 其实,码头的船队,便是护送那位大内辉弘回西国,进行敌后起义的。如今已经准备万事俱备,只待明日出发了! 听说纯忠返回,宗麟很快就召见了他。马上就要压上一切决战了,他得弄清楚明朝人什么态度。 听了纯忠复述赵昊的话,宗麟法师鼻子都要气歪了。要不是宗欢拦着,他非一刀把纯忠劈死不可! “老衲倒要看看他怎么能命令我?我怎么就别无选择了!”宗麟一刀将桌子劈成了两半! “主公……咦,什么声音?”宗欢刚要劝他息怒,忽然侧耳听去。“轰隆隆的,像是从海上传来的。” ps.第三更。另外好久没歇了,周日歇一天哈,周一再战! 第四十七章 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太高? “纳尼?大冬天打雷了?”宗麟听到远远的雷声,奇怪的看一眼院中,响晴薄日,哪有一片云彩? “不,不是打雷,是打炮……”纯忠忽然面色煞白,他已经不是头一回听到这种声音了。 “是打炮,南蛮的大帆船开炮,就是这种声音。”宗欢也变了脸色,怒视着纯忠道:“是你小子把明朝人引到臼杵来的?!” “不,我没有!”纯忠忙摆手连连,心里却虚得很。 好在宗麟这会儿没工夫跟他算账,鞋子也不穿,赤着脚就冲出了居所,跑到橹台上循声望去。 便见海湾口处,出现了大队的中式帆船。隆隆的炮声中,白烟弥漫、火光闪烁,密集的炮弹呼啸着,将上前阻挡的日本船悉数摧毁! “八格牙路!”宗麟登时气得面皮发紫,明朝人也太霸道了吧!自己又没说不跟他们合作!怎么招呼不打就开火了呢? “佛祖保佑啊……”但旋即,担忧便取代了愤怒,丰后水军对他来说太重要了。非但关系到能不能把大内辉弘送到敌后,还是在决战中夺去关门海峡的关键! “主公,敌人来势太凶,我们必须避其锋芒啊!”宗欢定定神,忙建议道:“应该立即命水军转移到大分川里去,然后派人向他们提出严正交涉!” “避其锋芒?臼杵城怎么办?”宗麟却拉下脸道:“你要让老衲的臼杵城,步江川城、日之狱城的后尘吗?如果前线的各路人马知道臼杵城被摧毁,肯定会立即撤军的!毛利公,毛利公,肯定会笑掉大牙的吧。” “是,是老臣考虑欠妥了。”宗欢忙改口道:“那就请主公授权我为劳军使,去答应明朝舰队的一系列条件吧,这样当可保全臼杵城。” “唔。”宗麟焦躁的提着刀来回踱步,稍后有了决断道:“这时候谈的话太被动,明朝人肯定会狮子大开口的。要先展现出我们决死的意志,和他们大战一场,以战促和!” 说着他沉声下令道:“把我的原话转达给若林镇兴,我只要他击沉一艘、或者俘虏一艘敌船,不论大小都可以。这样的要求,不算高吧?” “嗨。”宗欢还想再劝,臼杵城是死物,毁了再建就是,还是人更重要。尤其是马上就要跟毛利家决战了,丰后水军可损失不起啊! 但主公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再劝的话,也确实太说不过去了。 宗欢也只能沉声应下了。 ~~ 臼杵港,同样听到炮声的水军众们,正在紧急登船。 大友家既有钱又志存高远,他们一直以来的对手,可是拥有最强水军的毛利家,因此宗麟十分舍得在水军建设上投入。丰后水军无论从武器到防具,都全面强于三岛倭寇,不仅装备了大量的‘大筒’,每艘船上还安装了竹束或者包了铁皮的护板,大大提高了在战场中的生存能力。 而且他们的统领若林镇兴治军严谨、用兵很有章法,颇有大将风范。在他的带领下丰后水军成长为九州第一水军,捍卫着大友家的海上安全。 这次,也是若林镇兴在湾口安排了一队战船,作为外线警戒,这才没有让明朝的舰队直接突入港湾,给他的主力争取到了集结出战的机会,不至于像坊津水军那样稀里糊涂就全军覆没。 水军屋敷中,听完宗欢传达的命令,若林镇兴的神情无比凝重。作为一名优秀的水军指挥官,他一直在密切关注着在九州兴风作浪多时的明朝船队,自然知道主公这道命令,是要让许多水军众白白送死。 至于这个许多是多少,要全看明朝火器的杀伤效率有多高了。 “只要能击沉或者俘虏一艘敌船,不论大小,都能交代过去。然后就赶紧返航吧。”传达完了命令,宗欢羞愧的离去。他知道这对若林镇兴这样一个纯粹的武士有多难。 没时间思前想后了,若林镇兴马上到院中下达了作战命令。待将领们散去之后,他方对年轻的儿子若林统昌道:“你留守营地。” “为什么,父亲?”统昌年纪轻轻却武艺高强,以善射而闻名,还获得了柳生新阴流的免许皆传,自然不能接受大敌当前,当缩头乌龟的安排。“我们若林家勇猛忠诚的名声,不能毁在我身上啊!” “不用担心,此战,我会亲自出战,来守护家族的名声。”若林镇兴举起双手,让奴仆帮自己披挂道:“而你,则要守护家族的未来。” 说着他沉声吩咐自己的家臣道:“看好他,不准他迈出屋敷一步!” “嗨!”几个武士忙沉声应下,然后哽咽问道:“当主,真至于此吗?” “是啊当主,我们已经拦住了敌军的兵锋,只待主力出战,谁知鹿死谁手?” “之前袭击坊津水军的明朝舰队有多少船?”若林镇兴微闭双目,沉声问道。 “听说十几条船。” “袭击壹岐水军的呢?” “也是十几条船。” “这次出现的敌船呢?” “将近五十艘……”手下人恍然,结巴道:“当、当主是说,明朝舰队这次合兵一处,来对付我们?” “嗯。”披挂整齐后,他接过手下武士奉上的铁盔,端正戴在头上道:“这是一场不公平的战斗。明朝人火器的威力超出我们的想象,在我们能拿出足以匹敌的火器前,是没办法改变失败的命运的……” 说完他便提着自己的太刀,大步往外走。 “我们有忠诚,勇气,还有精湛的武艺啊,父亲!”被几个家臣拉住的统昌,在他身后拼命挣扎。 “所以我们只能尽忠了。”若林镇兴叹了口气,走向了自己的安宅大船。 ~~ 大分湾中,随着外线的日本船只尽数被摧毁,明军密集的火炮渐渐停息下来。 惩戒舰队也不着急进逼臼杵港,而是在湾口编成两行战列线,静待大友宗麟的反应。 他们是跟在大村纯忠的屁股后面来的,不然还真来不了这么快。毕竟沿海海况复杂,洋流变幻莫测,只有谙熟北九州海域的大村水军,才能知道最佳航线怎么走啊。 赵昊立在船艉楼上,看着远处漂亮的臼杵山城和繁华的城下町,和洋合璧的风格让人赏心悦目。 “真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啊。”赵公子不禁赞了一声道:“有进击的巨人内味儿了。” “倭奴就是不长教训,怎么还把城池建在海边呢……”高捷拢着乱蓬蓬的胡须,一脸不屑道。 “他们就是想接受教训,也来不及把建好的城搬走啊。”赵昊不禁莞尔。 “老中丞,倭寇这是为了方便我们打炮啊!”王如龙也笑道:“不过那老和尚要是聪明,应该会乖乖投降,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了吧?” “哈哈哈,那你就错了,他们可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赵昊却笃定笑道:“不让他们流血流到绝望,他们是不会服气的。” “那还真有些难办呢。”王如龙不禁挠头道。 “那还不简单,让他们流血到绝望就是。”赵昊淡淡一笑。话音未落,便听前哨的瞭望员,吹响了刺耳的警哨声。 ‘嘟,嘟嘟……’ “还真是头铁呢。”王如龙不禁目瞪口呆,他觉得任何头脑正常的首领,都不该如此无意义的浪费自己的兵力。 别问为什么,问就是还揍得不够狠。 ~~ 这次来的是丰后水军的主力了,有五条安宅船,一百余条关船,还有数不清的小早。而且为了减轻明朝火力造成的伤害,若林镇兴还下令一改往日严整的阵型,以尽可能分散的队形,从湾内朝明军扑过来。 虽然很鄙夷日本水军的不自量力,但王如龙在战术上丝毫不敢轻敌。集团的兵力太少、损失不起啊! “执行二号战术。”王如龙沉声下令。 “是!”传令兵马上跑下甲板。 很快,101舰上马上挂起了两盏红色的灯笼,相邻各舰赶紧也挂起同样数量的灯笼,命令便次第传递到所有战舰。 第一列舰船上的航海长们,便命令缆手们转动绞盘,拔起又长又粗的锚索。然后指挥着帆手们,小心的调整船帆的角度和大小,尽量让船平稳一些,好为炮手们创造好一点儿的射击条件。 炮手们更是严阵以待,只等敌军进入射程。补充过弹药,更换了故障的火炮,他们的火力输出已经恢复到巅峰了。 十分钟后,丰后水军进入了射程,101舰打响第一炮,紧接着第一列的火炮争相喷吐着火舌,轰鸣着射出密集的炮弹。 “兔子给给!”头上系着白布条的日本武士,手持着小太刀,声嘶力竭的催促桨手们拼命的荡起双桨。 话音未落,一枚117毫米的实心炮弹呼啸而来,将他的上半边身子直接轰成了血雾。然后一直贯穿了整条船,将十几个水军众串了糖葫芦。 紧接着,一枚又一枚的炮弹雨点般砸了过来。一行又一行的水军众被射穿! 不甘作下等人的陆战队员们也开始发射火箭,令人毛骨悚然的嗖嗖声中,一支支火箭拖着长长的尾焰,朝着那些安宅船飞去! ps.还有一更,待会儿发哈。 第四十八章 织田市火箭 臼杵山城,天守阁上。 看到白日焰火的宗麟法师都看傻了,怎么明朝人还有这种恐怖的秘密武器? 这也太欺负人了吧?这仗还怎么打啊? “主公,算了吧,差距太大了。”宗欢心惊胆寒的苦劝道:“您辛苦培养的丰后水军,不能就这样毁于一旦啊!” “打一下,打一下就鸣金。”宗麟手指飞快的滑动念珠,额头见汗道:“我水军倾巢而出,连一条敌船都无法俘虏,就败下阵来,还怎么跟明朝人谈判?” “唉……”宗欢心中不详的感觉越来越重。丰后水军怕是要被主公害的绝后了…… ~~ 101舰上,鉴于之前发生过回头箭射伤自己人的悲剧,嗖嗖声一响,护卫们就赶紧把赵公子架进了舱室中。 “你们放开我,这次火箭不会再倒飞了。”赵昊不爽的挣扎道:“大侄子已经改进过了!” 其实今天的西北风有点大,按照条例顶风作战是不能放火箭的。但赵士祯用木片给雷公火箭安装了简单的三尾翼,终于解决了逆风时火箭会窜回的问题。 别看这小小的尾翼,却包含着很大的学问。火箭飞行时会遭遇各种气流扰动,如果不及时纠正,在惯性和阻力的共同的作用下,微小的扰动会被迅速放大,从而乱飞甚至可能倒飞。 当火箭稍微偏离其路径时,尾翼会借助反向产生的空气阻力,使其再次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可以大幅提高火箭的稳定性。 就连尾翼的个数都是有讲究的。如果只有两个的话,则与尾翼平行的平面的扰动将无法得到纠正,火箭将偏离航向。四个则会产生更多的空气阻力,从而拖累飞行。因此对这种火箭来说,三尾翼就是最佳选择。 这就是科学,是无数次试验的结果。没有赵公子提点的话,赵士祯短时间内还真搞不掂。 从舷窗里看着一道道火箭呼啸而去,准不准另当别论,但确实没再发生倒飞的状况了。赵公子不禁高兴的直拍赵士祯大腿。 “等再把你那个‘火箭溜’做出来,这个织田市火箭,就算彻底成型了!” “织田市火箭么,好名字……”赵士祯直咧嘴,也不知是疼得还是美的。 一支支火箭落在安宅船上,强劲的威力可以洞穿一名穿着盔甲的武士,但它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哪怕失去了动力,落在地上,它依然可以持续燃烧五分钟以上——先是长长的尾焰不断喷火,然后引燃了涂满油脂的外壳,火箭就变成了火炬。 而且安宅船是松木和杉木等木材建造的,木材密度小、油性大,相当容易被引燃。这就是为什么西洋大帆船一定要用百年橡木的原因——橡木不易燃啊。百年橡木密度极大,又没有油性,更加极不易燃!没有足够的助燃剂和高温热源,根本点不着的。 不然福田浦一战中,惩戒舰队发生了上千支火箭,早就把那艘卡拉克大帆船给点着了。然而通过有效损管和百年橡木本身的抗燃性,中了将近百箭的果阿公爵号,竟然全都完好无损——所以说,贵有贵的道理,一分钱一分货这句话,到什么时候都没错! 安宅船上,尽管水军众拼命的将射进来的火箭丢到海里去。但船帆和船体还是很快接连着火,在西北风的作用下,火势熊熊而起,不一会儿就控制不住了。 看着两艘安宅船上都燃起大火,若林镇兴心如刀割,他双手拄着太刀,咬牙切齿的喝道: “还有不到三町的距离了,水军众,挺住!” 谁知下一刻,他却不由一愣,发现不对——只见那排成一线的明朝帆船,一边开炮一边顺风向南。 最前头的几艘战舰,这会儿都已经脱离战场,停止射击了。 倘若把他们逼退,也能对主公有个交代了。 他正暗自侥幸间,忽然目光一凝,只见那排明朝战船的后面,居然还有一排战船在严阵以待。两排战船相距两町……也就是220米左右的距离。 当前排的战舰让开位置,后排战舰的炮火,马上迫不及待的射了上来。这样一直保持着烈度的炮击和火箭,且随着第一排的战船陆续撤出战场,双方的距离一下又拉大了…… 要不怎么说军队在实战中成长最快呢?放在一个月前,这种比较复杂的战术,海警队员们怕是多半会玩砸的。但现在的一系列操作,却已是基本合格了。 ~~ 丰后水军众们也傻眼了,他们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拼了命想要接近敌人。没想到被对方居然用这种双列线战术,轻松的瓦解了己方的企图。 眼看着双方的距离重新拉大,关船上指挥的武士们,‘兔子给给’的号子声,一下子就变得零零星星起来。 “这,怎么会这样……”远处山城上的宗麟,完全无法体会镇兴此时心中的绝望。 面对一支装备上有压倒性优势,战术上有压倒性优势,就连训练上都有压倒性优势的敌军,若林镇兴眼里彻底失去了光,他一点信心都没有了,只剩无尽的绝望。 这让他刹那间失去了冷静,又犯了日本人祖传的容易上头的毛病。 众人只见若林镇兴痛苦的闭上了眼。旋即又圆瞪赤红的双目,抽出长长的太刀,指着前方的第二排敌船,声嘶力竭道:“兔子给给!” “兔子给给!”受到主将的鼓舞,武士们又变得很有精神起来,督促着桨手们继续划船! “我操,这他妈不是头铁了,是送死啊!”马如龙看得目瞪口呆,在战前会议上,他们一致认为,只要用放风筝的打法,让对方想要拉近距离的企图破产,日本人头再铁都会绝望败退的。 何况,摆明了他们这次是来示威,而不是来拆家的嘛。 没想到敌人竟一根筋到丧心病狂的程度。 这下马如龙也吃不准了,赶紧跑进舱室中,向赵昊请示道:“公子,还打吗?” “打呀?怎么不打了?”赵昊奇怪的瞥他一眼。 “再打下去,他们就要团灭了,会不会跟大友家结下死仇?”马如龙担心道:“不会影响到公子的大计?” “哈哈,王大哥放心!”赵公子放声大笑道:“小鬼子就这操行,脖子硬的很,轻易不低头的。” “是啊。”马如龙深以为然的点点头,看着对面冒着炮弹和火箭冲锋的敌船,他感到了这个民族的可怕。 这大分湾都要染红了,他们怎么就不在乎呢?! “所以还要再加把劲啊。等你把它彻底打垮打怕,把恐惧刻到他们骨子里,就是他们就管你叫爸爸的时候了。”赵昊不在意的挥了挥手道:“我更关心的是,你们能退几次不乱套?” “嘿嘿。”见赵公子不在意,马如龙的心放回了肚子里,他抹了把红色的胡须,咧嘴笑道:“公子太高看他们了,再退一次就乱套了。” “唔。”赵昊点点头,也笑了。“跟我想的差不多。” ~~ 王如龙果然有自知之明。 按照战术,第二排后撤时,应该与第一排相向而行,以免第一排还没撤完,万一撞船就哦豁了。 但今天的风向是西北风,所以第二排向北撤离的速度,明显比不上第一排向南的速度。 结果第二排末了的几艘战船,终于被咬上了。 开战到这会儿半小时,日本船的大筒和弓箭,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眼见双方到了百步距离,丰后水军众们兴奋的嗷嗷直叫,赶紧点燃火绳,准备瞄准射击! 孰料,对他们来说,真正的地狱到来了! 之前的炮击也好,火箭也罢,那都不是对人的啊…… 大明船上的洪熙炮和佛朗机炮,那可是专为近防设计的!尤其是发射葡萄弹的洪熙炮,那真可一喷就是一船人的大喷子啊! 而且这么近的距离居高临下,几乎就是贴脸射了,哪还有个打不准? 十几门一分钟三发的洪熙炮,几十门一分钟七发的霰弹大佛郎机,组成的交叉火力、死亡弹幕,让每一艘靠近到百步距离的敌船戛然停止。 眼看着一船船活蹦乱跳的同袍,转眼就全都打成了筛子,一个活得都不剩!这对水军众心灵的冲击、意志的摧残,是之前完全无法比拟的! 这时候,之前撤退的那排战船,也终于重新在三百米外列队,明朝舰队炮火又陡然凶猛起来。 丰后水军前进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担任旗舰的安宅船上,一枚炮弹落在若林镇兴身前,飞溅的木片瞬间射了他一脸,登时惨叫着仰面倒地。 “当主!” “统领大人!”手下们忙簇拥上来,扶起了满脸鲜血的若林镇兴。 虽然戴着头盔,但他毕竟档次不够,头盔上没有安装护面,结果被一块尖锐的木片刺中了右眼,鲜血喷涌的样子,触目惊心。 手下人赶紧要给他处理伤口,却听他嘶声道:“撤,快撤……” 说完,他便晕厥了过去。 “快,鸣金!”手下赶紧下令。 铛铛铛的锣声敲响,丰后水军众们如梦方醒、如蒙大赦,赶紧纷纷调转船头,向来路划去。 第四十九章 果然还是罚酒香 见丰后水军众撤退,明朝舰队用密集的弹雨相送,结果又击沉了十几条关船,点着了两艘安宅大船,击毙的敌人更无法计数。 最后返回臼杵港、躲进大分川河口中的丰后水军,只剩不到一半的关船,和两艘已经没救的安宅船了…… 而宗麟击沉一艘或俘虏一艘敌船的小小愿望,到底也没有实现。他的水军在付出了如此惨重的牺牲后,甚至没摸到明朝舰队的边儿。 宗麟呆呆的站在天守阁上,看着被染成红色的大分湾,码头上千疮百孔的船只,往岸上抬死人的残兵败将,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怎么会这样呢?这让我怎么把大内辉弘运过关门海峡?”他一个鸭子坐,跌坐在地板上。 一旁的宗欢嘴角直抽抽,心说你这下终于想起自己正事儿来了。 但事已至此,埋怨宗麟也没有意义了,他便沉声道:“主公还是赶紧亲自下去慰问水军众吧,不然肯定会招致怨恨的。” “另外,请主公任命我为劳军使,去接受明朝人的一系列条件吧,否则臼杵城也保不住了。”他老调重弹一遍,又叹了口气道:“只是这次明朝人的条件,肯定要比之前还苛刻了啊。” “唉,快去吧。”宗麟定定神,收拾好心情。不是他自夸,论起对失败的承受力来,这些年饱受毛利公蹂躏的大友宗麟,是最强的。 ~~ 不说那边如宗麟如何面对重伤的水军统领。 单说宗欢坐上大村纯忠的船,打着白旗离开了码头,向明朝舰队驶去。 让他稍感安慰的是,明朝舰队并没有乘胜追击。在丰后水军的残部脱离了射程之后,他们只是重新编为两列战线,便在湾口下锚了。 这说明对方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还是可以谈的。宗欢暗暗松了口气,对纯忠低头道:“拜托了,纯忠公。” “唉,宗麟法师真是……不智啊!”大村纯忠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自然对自取其辱的大友宗麟没有好感。这次他也彻底看清了,明朝舰队在日本海域拥有的压倒性优势,想法自然而然改变。 从前他心里有日明之分,认为自己是日本人,应该和日本人一起对付明朝人。但只要明朝舰队不登陆,就只有指望神风再临,才能对付的了他们了。而日本冬天刮台风的可能性,实在是太渺茫了…… 而且明朝人太近,葡萄牙人太远,显然前者更合适当靠山啊。 能做大明的狗,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不知不觉中,大村纯忠已经完成了大明走狗的自我定位,当然不愿意帮着外人对付主人了。 “宗欢公,我也很难办啊。”他便对吉冈宗欢两手一摊道:“你一点诚意都没有,让我怎么帮你说话?” “我可以代表主公许诺,给予大村家实际保护,并通告全九州,任何侵犯大村家的武装,都会遭到大友家的沉重打击!”宗欢便干脆表态道。 “多谢宗欢公。”大村纯忠道声谢,要是大分湾海战之前,他可能会高兴的跪下磕头。但现在,却觉得大内家的这一许诺,如同清汤一般,没有营养的很。 有了主人的保护,哪还用大友家多此一举? 当然大村是个成熟的领主,不会嫌朋友多的。便一脸坦诚道:“但我说的是对明朝人,你最好主动点儿,不然到时候会很被动……你知道吗?因为我上次没有带回满意的答案,不得不多奉献给了主人……哦不,明朝人十万两白银。” “啊?”宗欢差点惊掉了下巴。“十,十万两,这么多?” 大友家自然比大村家家大业大,可家大业大开销也大,今年与毛利家这场盘肠大战更是耗尽了他们的积蓄,还真没大村家那么阔绰。 “宗欢公还想讨价还价吗?”纯忠瞥一眼飘满了船橹破木、残肢断体的海面,幽幽说道:“另外我进贡了三十万两白银,不是十万两……已经家徒四壁了。”虽然这没什么好骄傲的,但他的语气却分明透着自豪,真是让人费解。 “明,明白了……”宗欢掏出帕子擦擦汗,嘴巴很苦很苦。 ~~ 101舰艉楼,一间被用作软禁客房的舱室内。 从第一声炮响开始,平先生就和两位神父挤在舷窗前,紧张的看着外头交战的情形。 神父担心的是万一战火烧到岸上,毁掉他们的教堂就完蛋了。 而平托则担心,自己传授的双战列线作战经验出了问题,会被赵公子剥了皮。 还好,最后教堂也没事儿,作战也没出纰漏。 平托先走回了桌边,倒一杯波特酒喝两口,长长吁了口气。 他的神情颇为复杂。一方面,明朝人的良好表现,从侧面说明了之前的福田浦之战,并非自己指挥不力、胆怯投降,而是因为敌我实力太过悬殊的缘故。这让他终于不用再承受两位神父总是不经意间带出的鄙夷了。 但另一方面,明朝人的表现好的超出他的想象,这个种族的学习能力实在太可怕了,他们就像海绵一样,汲取着别人的知识,而且还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平托想到赵公子挂在嘴边的另一句话,苦笑着举杯遥祝澳门的多明戈,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这时,两位传教士也走了过来。 “波特酒?”平托问道。 他的葡萄牙同胞点点头,另一位来自罗马的副教区长柯艾略神父,却喜欢更烈一些的格拉帕酒。 平托信手从酒箱中找出了一支格拉帕酒,给副教区长倒了一杯……这些酒本就是平托上校的收藏,他投诚之后,赵昊就全都还给了他。 喝下一口浓烈而直接的格拉帕酒,柯艾略神父吐出口浊气道:“上校,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海军指挥官,你怎么评价这一战?” “这次作战中,明朝人表现出的战术素养和船艺技能又上了一个台阶……虽然他们打炮的技术还是一如既往的烂,但有那种飕飕满天飞的……火箭,足以弥补他们炮术的不足了。”平托拿起一根雪茄,旋即想起舱室内严禁烟火,只好怏怏搁下,接着道: “而且我要提醒两位神父注意一点,这支舰队才成军不到一年。他们背靠着强大的明帝国,如果不出什么意外话,恐怕就要诞生一支东方的无敌舰队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柯艾略神父有些不悦的看着,这个已经改做明朝打扮的葡萄牙上校。 “放弃靠武力扳回一局的幻想,认真考虑赵公子的建议,写信给澳门的多明戈司令,建议他低调处理此事,与明朝人重新缔结合约。”平托用手指敲着花梨木的圆桌,着重强调道: “反正按照原先与五峰船主的合约,我们葡萄牙的商船,也是只能在琉球国与他贸易。现在不过是退回原位,也没什么不可交代的。” “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将主的光辉遍洒东方世界,是我们耶稣会不可动摇的崇高使命!”柯艾略神父一拳捶在桌子上,声色俱厉道:“日本国如今正处乱世,如果没有战舰的保护,我们两代传教士在日本取得的成绩,都会荡然无存的!” “是啊,上校,我们葡萄牙人之所以能与强横的西班牙帝国平分世界,靠的就是教皇陛下的庇护。”他的同乡路易斯神父也道: “西班牙人可是以保教先锋自居的,他们在美洲为传播主的福音,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而我们遇到一点挫折就想退缩,对得起教皇陛下的厚爱吗?” “不错。”柯艾略神父叹气道:“整整五十年过去了,我们甚至依然不能踏足那个不信主的国度,更别说在那里传教了……” “我要提醒神父,明朝人、至少是赵公子,对我们的教会的了解,远超无知的日本人!”平托正色道:“你们也见到托雷斯神父的样子了,他就是被赵公子当面揭穿了美洲的事情,而羞愧的一病不起的。” 顿一顿,他冷笑道:“可以说,正是西班牙人在美洲做的好事,才让明朝人如此警惕我们的!” “唉……”柯艾略神父和路易斯神父相对无言。伪善者最怕人设被掀翻,这让他们有在大街上裸体的羞耻感。 ‘想想还有点小刺激呢……’路易斯神父暗道。 “好了,不说这些让人沮丧的事情了。”柯艾略神父又喝了几口烈酒道:“我们难道不能再争去争取吗?好容易才摆脱了‘净海王契约’,实在不想再被一道新约束缚住了。” “是啊,在我们征服世界的征途中,还从没这样软弱过。”路易斯神父也道。 “大友宗麟也是这样想的,他的下场你也看到了。”平托上校指着窗外道:“醒醒吧,神父们。这里是明朝的门户,距离欧洲却足有1万里格。我们无法在这里,与一个人口达两三亿,已经统治东亚两千年,军事水准虽然稍稍落后我们、却学习能力超强的帝国抗衡!尤其是在他们已经展现出足以与我们抗衡的实力之后。” “如果我们想保住我们的成果——澳门和日本的话!”说着他加重语气道:“就应该学着谦逊,换个态度来跟这个帝国打交道!” 末了他给两人重新斟上酒,补充一句道:“我知道两位神父一时间还转不过弯来,我们不妨看看日本人,要比之前多付出多少代价,也许就清醒了呢。” ps.还是两更…… 第五十章 极限施压 入夜,为了防止明朝人夜袭,臼杵城中一片漆黑。 只有城主的居所中,亮着孤灯如豆。 宗麟盘膝坐在榻榻米上,听宗欢转述明朝人的要求: “其一曰‘五口通商’。即九州岛只开放五个外贸港口,其余地方片办不得下海。其二,所有通商口岸,只能与‘耽罗商会’贸易,其它外国船只一律不准停靠。其三,九州岛各家不再保有水军,海上安全交由大明皇家耽罗警备区保护。作为代价,九州岛各家每年要支付他们一百万两白银的保护费……” 砰得一声,宗麟砸碎了自己心爱的唐朝茶具。他粗重的呼吸让烛光晦明晦暗,显然愤怒已极。 但宗麟却没有像白天那样发作,而是依然保持着沉默。 见主公不说话,宗欢轻叹一声,最初对方只是要求独占与九州的贸易,仅此而已。现在倒好,贸易权被分成了五份,大友家只占五分之一不说,且不能再保有水军。 而且还要赔款。 “另外,还要赔偿他们此次的损失五十万两白银,此事就可以揭过。”他咽了口吐沫,补充道。 宗麟久久未回应,忽然听到外头响起嗖的一声尖啸,一支火箭落在了城中。 他忙紧张的站起来,出外查看,却见海面上又恢复了一片死寂,明朝人并没有继续攻击。 显然这只是一次警告。 “よい道がよい建物へ焼場です……”看着黑漆漆的海面良久,宗麟吟出了一句俳句,翻译成中文是‘好路直通上好房,却是火葬场’的意思。 “草しげるそこは死人を焼くところ。”宗欢也回了一句俳句,意思是‘碧草萋萋,此处就是火葬地。’ “哈哈哈!人妻と姦通するのは、フグを食べるような刺激でおいしい!”宗麟闻言不禁放声大笑起来,心中郁郁之气顿减。 这俳句的意思是——偷人家妻子,惊心动魄又美味,有如尝河豚! 在宗麟的生涯里,遇到的磨难多了,多这一次挫折又算得了什么? “主公准备怎么答复?”见他回到自己的专业上,宗欢知道主公已经调整过来了,忙焦急问道:“赵公子说,天亮前必须做出答复。否则天一亮,他们就要炮轰臼杵城了……” “还能怎么答复?人已为刀俎,我却是鱼肉,当然只能任其宰割了。”老王……哦不,宗麟背着手,看着隐藏在黑暗海湾中的吞金巨兽道:“好在明朝人只是求财,并不像毛利公那样,想要我们的命。” “那倒是。”宗欢点头道:“赵公子说,如果主公不再搞小动作,他甚至可以帮主公夺取关门海峡的控制权……当然,这是要付费的。” “嗯。”宗麟不禁意动,是啊,虽然他精心为毛利元就准备的丰后水军,被明朝人轻易摧毁了。可这不也正说明,明朝舰队的强大,已经足以压制日本的任何水军了? 如果明朝人可以出手,帮自己夺取关门海峡的话,那大友家肯定可以将毛利家逐出九州去的! 他越想心越热,越觉得这样自己稳赢。“可是,我们连那五十万两都付不出来,哪儿找这么多钱去?” “我跟赵公子也提过,他说主公一时拿不出钱,可以先欠着,不过要用冈城银山和城井谷金山的出产,来偿还本息。“宗欢低声答道。 之前说过,日本大名为什么那么有钱?主要是因为家里有矿。就拿九州岛为例,目前三大势力中,大友家控制了冈城银山和城井谷金山。岛津家控制了平佐金山和加治木金山,龙造寺家则控制了人吉金山。 金山银山就是这些军阀源源不断的财力来源,是他们争霸九州的资本所在。 “嘶……”宗麟自然一阵肉痛,这尼玛姓赵的公子属大蚂蟥的吗?也太能吸血了吧! “此外,还可以用木材、硫磺等物来偿还。总之,只要我们击败了毛利家,总是有办法还清的。”宗欢显然已经认清了形势,沉声道:“反之,如果我们输了这一场,则金山银山也都要成别人的了。所以还不如索性搏一把呢!” “唔。”宗麟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击败了毛利家,腾出手来我就收拾掉龙造寺家,把人吉金山还有对马金山给夺过来,不就结了吗?” “主公英明!”宗欢诚心实意的称赞道。有的人善于取得胜利,有的人善于面对失败,他的主公显然属于后者。虽然没有前者那么光彩,却有更坚韧的生命力,可以守得云开见月明。 “你这就去……”宗麟想一想,改口道:“还是老夫亲自去一趟,以示郑重吧。也好见见那赵公子,知道以后怎么跟他打交道。” “主公,要考虑被扣留的危险啊!”宗欢大惊。 “你也说了,明朝人志不在土地,那抓个老和尚有什么好处?”宗麟不在意的笑笑道:“都这样了老夫若还不露头,平白让那公子轻看。” 说完又吩咐道:“你留下,再把义统叫来。如果我万一回不来,你就辅佐他继任家督吧。” “是,主公。”宗欢落泪,俯身重重向家督磕头。 虽然这老和尚喜欢人妻、老打败仗,但确实还是个好家督。 ~~ 但让宗麟倍感失落的是,赵公子居然见都没见他,只是让一个叫马应龙的手下出面,与他连夜商谈相关事宜。 而拒绝见他的理由,居然是公子还在长身体,不能打扰他睡觉…… 如果放在之前,宗麟肯定会视为对自己的羞辱。但经过大分湾一战,被彻底教做人后,他却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反而愈发的放低姿态,觉得赵公子利索当然,没必要熬夜见自己这个手下败将。 谈判全程他也都十分的顺从,基本上就是好好好,是是是,弄得马应龙都吃不准,这来的不会是个糊弄事儿的假和尚吧?不过大村纯忠和几个葡萄牙人都能证明,他就是如假包换的丰后老王——大友宗麟! 这让王如龙和马应龙只能再次佩服,公子对倭奴品性的把握,真如掌中观纹一般。 其实,这会儿赵公子才泡过脚,刚上床呢。 海上不停颠簸,有时候还风高浪急,因此他卧房里的这张雕花千工床,四根床柱是直接顶天立地,固定在舱室内的。而且四周还有尺许高的护栏,以防上头的人在浪头上被甩下床来。 这张床超大的,睡五六个人都绰绰有余。显然曾一本是要把这艘万斛乌尾船,造成海上行宫一般,没想到便宜了赵公子。 但说实在的,这行宫睡着一点也不舒服,颠还不是大问题,主要是冷啊! 这会儿已经是冬天了,夜里海风寒刺骨,木头船舱密封再好也被吹透了。为了防火又不能点炭盆取暖,甚至因为太颠簸,晚上连小暖笼都不能用。巧巧便给他被子里塞了好些个热水瓶和热水袋,可赵昊钻进被窝里还是一个劲儿喊冷。 “巧巧姐,你摸摸,我鼻子都冻成冰棍了。”赵公子牙齿打颤道:“我总不能用被子,把自己全蒙上啊。” “那我可没办法了。”巧巧摸了摸他的鼻子和耳朵,虽然确实不热乎,但也没那么夸张。 她只好跟马湘兰一边给个,给赵昊揉着耳朵搓着脸,哄他赶紧睡着。 “吓,我知道那曾一本,为什么要造这么大床了。”虽然赵昊却依然毫无睡意,反而大惊小怪道:“他肯定也看过《开元天宝遗事》这本书。” “噗嗤……”马姐姐闻言忍不住笑了,轻轻拧了拧赵昊的耳朵,显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了。 “这本书讲了什么啊?”巧巧急忙问马姐姐道。 “这是一本记录唐玄宗时期逸闻轶事的笔记,上头记载了一些唐朝的王公贵族,用美女御寒的事。”马姐姐含糊说道:“总之都不是好人,我们不要让公子学。” “怎么,用美女取暖啊?”巧巧却好奇坏了。 “那方法多了。”马姐姐不说,赵公子却来了精神,长夜漫漫,又没有手机,打打嘴炮,权解无聊。 “说杨贵妃的兄弟杨国忠,冬天出门时,会选高胖的婢妾行列于前,令遮风,盖藉人之气相暖,此为‘肉阵’也。唐玄宗的弟弟申王,每到冬日有风雪苦寒的时候,就挑选一些漂亮的姬妾密密地围坐在他的周围来抵御寒气,此乃‘姬围’也。有时候他还会喝点小酒,便是‘姬围酒’了……” 马姐姐不由捂嘴直笑:“公子又杜撰了,那写书的王诗窟怕也是胡柴。” “是啊,人哪能挡得住风呢?”巧巧姐深以为然的点头道。 “我觉得是真的,因为你俩在我左右一挡,我就一点儿不冷了。”赵公子腆着脸道:“二位姐姐,可怜可怜小弟弟,咱们就这么睡吧。” “吓,那可不行!”巧巧臊得满脸通红,心虚的看一眼马姐姐。虽然她值夜的时候,因为赵昊爱做噩梦,有时不得不让他攥着手睡,所以两人睡一张床的事情也常有。 当然是两个被窝了!真的! 不过三个人一起睡这种事,怎么好意思答应呢? 马姐姐却笑眯眯看着她,仿佛在说,你没意见的话,我就同意。 第五十一章 必有我师 姐姐们终究还是宠着小弟弟的。尤其是巧巧姐,对赵昊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何况这天儿也真冷,左右拗不过,只好红着小脸答应了。 反正亲也亲了,泡也泡了,不差一起睡了。 “二位姐姐,快进被子来!”赵公子开心的掀开了被子,请君入瓮。 “还,还是算了吧,我睡着了会抢你被子的……”巧巧感觉自己滚烫的像个虾米,全身紧绷的脚趾头都要抽筋了。 “哧,想得美……”这时马姐姐终于说话了,她刮一下公子似乎变长了的鼻头,重新给他裹好被子,笑道:“自己盖自己的。” “对对对,盖自己的。”马姐姐一开口,巧巧马上有了主心骨,忙将他另一边的被子也裹好。 然后凶巴巴瞪着赵昊道:“不要得寸进尺,不然没人陪你睡!” “哦……”赵昊见自己的极限施压不奏效,只好朝马姐姐翻翻白眼,乖乖被两位姐姐裹成了粽子。 然后两位姐姐才抱来被子,在他左右展平,接着又在三床被子上,盖了一条厚厚的羊绒被来压脚。 从外面看去,跟大被同眠还真没什么区别。 做完了这一切,姐姐们才吹熄了灯,悉悉索索脱掉大衣裳,换上厚厚的睡衣钻进了被子里。 卧室里恢复了安静,呼啸的海风完全盖住了三人的呼吸声,赵昊感觉就像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一样。 这哪能行?他刚要开口再个打嘴炮,忽然感觉自己左边的被子动了动,好像有什么钻进来一样。 赵昊忙伸手去摸,结果触到了一只略显冰凉的手。那只手纤瘦细长,握上去柔若无骨,让人仿佛捧着一掬清泉一般,多烦躁的心情都能平复下来。 是马姐姐呢,赵昊顿时就开心了。 他忙转头去看向马湘兰,黑暗中自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马姐姐肯定在那里,用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含情脉脉的看着自己。 她总是这样自然而然的把握着节奏,让他的心弦起起伏伏,不知不觉就被牵着鼻子走。 赵公子正想凑上去亲马姐姐一口,夺回些主动权,忽然右手也被握住了。 这只手的感觉截然不同,暖暖的肉肉的软软的,就像握着婴儿的手一样,让人倍感喜乐安宁。 没想到巧巧姐也来了呢…… 赵昊欢喜之余,却也不得不放弃了去偷袭马姐姐的打算,只能保持着平躺的姿势,仔仔细细的抚摸着姊姊们的两只小手。 他这才发现,两个姐姐的手背上,都有些细小的口子。那是每天在船上为他洗衣做饭冻出来的。就算马姐姐有十几种保养双手的法子顶着,就算尽可能的用热水,但在寒风刺骨的海面上,手只要是湿的,就免不了被冻出口子。 在家时,还有十几名内院丫鬟,协助两位姐姐伺候赵公子,厨房有厨娘和妇人,还有专门的洗衣妇。但出门在外,这些事就都是马姐姐和巧巧姐包办了。这次出海作战,赵昊就更要注意影响了。 要是带上四五十个丫鬟婆子,再加上他的护卫,这条旗舰就不用装别人了,让将士们怎么看他? 还整天那么多人找他蹭饭,又赶上了冬天,姐姐的辛苦一摸便知。赵昊不禁心疼的攥紧了两个姊姊的手,轻声道:“湘兰姐,巧巧姐,这段时间苦了你们了。” 马姐姐仿佛睡着了一般,好一会儿才含混着回一声:“嗯,不辛苦。” “每天都开心,喜欢在海上。”见她开了口,巧巧才跟着回应道。 “姐姐,有你们真好。”赵公子轻声道:“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嗯,一天都不分开……”马姐姐的声音由远而近,在他左边面颊无声的吻了一口。 叭的一声,他的右边也被亲了口。 “呀,有蚊子!”巧巧糗道。没想到晚上声音这么响。 三人便开心的笑了起来,心里暖洋洋的,这长夜似乎也不难熬了。 一室皆春。 ~~ 这一夜,三人都睡得十分香甜。 天刚蒙蒙亮,巧巧便准时醒来,她要为赵昊准备早饭的。捂着嘴打个哈欠,她揉揉眼清醒过 来,忽然一阵脸红。 她才发现,自己早就钻进了赵昊的被子里,一条腿还搭在她身上,睡得恶行恶相…… “丢死人了……”巧巧捂着脸,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还好马姐姐也把一只胳膊搭在公子身上,像是抱着个玩具似的,睡得正香甜。 她赶紧小心翼翼的抽回自己的腿,然后用极大的毅力钻出被窝,给赵昊掖好被角,盖好压脚被。便火速穿戴整齐,出去准备早餐去了。 寝室的门一关上,马姐姐长长的睫毛便颤动几下,也缓缓睁开了眼。看她目光十分清明,显然早就醒了。 但她却不像巧巧那么一惊一乍,而是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准备搂着他享受下这份难得的安宁,再起来去给巧巧帮厨。 赵昊忽然翻了个身,面朝向她。 马姐姐吓了一跳,赶紧假装闭眼,却发现他还在酣睡。陪着赵昊睡了这么久,从他的呼吸就能听出他是真睡还是假睡,睡得好不好呢。 马湘兰又瞧瞧睁开眼,打量着微笑看着这个自己心爱的小男人。 不知不觉他长大了许多呢,嘴角绒毛越来越重,喉结也开始发育了呢。 她不禁想到当年,收到赵公子的邀请函,还有那首《鹦鹉》诗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不知不觉,两年多过去了,秦淮河畔的琴声灯影已经模糊,昔日的鹦鹉早已飞出了樊笼,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自由。 虽然跟自己想象才子佳人相伴、琴瑟相和读书的生活不大一样。公子这些年来,也愈发不大作诗了。但马姐姐却深深觉得,现在的生活才真正有了意义。 就像鹦鹉的自由与鸿鹄的自由,完全是两码事。 ‘死皮赖脸赖上他,还真是神来之笔呢。’马湘兰心中荡漾着甜蜜,她忽然想看看这个小男人已经有几分熟了,便伸手想要去摸摸赵昊的……喉结。 这时外头忽然响起马应龙的声音:“巧巧姑娘早啊,请问公子起来了吗?” 马姐姐吐吐舌头收回手,赶紧悄悄起身。公子可以睡懒觉,但他全天候的三陪秘书娘不可以啊…… ~~ 等马秘书出来见马应龙时,已经恢复了一副冷若冰霜的女警官形象。 因为她要跟着赵昊到处走动,从各种意义讲,穿裙子都肯定不合适。马姐姐便自己动手,将赵昊一身备用的警袍改成了女款,穿着长筒皮靴,戴上金丝眼镜,拎着皮鞭……哦不,捧着文件夹跟在赵公子身后,到哪里都方便多了。 但惹眼是肯定免不了的,谁让她不肯在女性魅力这方面妥协呢? 马应龙可不敢多看这位本家一眼,赶紧从文件夹中拿出谈判草案,双手奉给马湘兰。 马姐姐道声辛苦接过来,又将赵昊今天的行程通报给他,便请他先回去了。 她回到卧室中,拉开了厚厚的窗帘,让晨曦照到床上,然后温柔的唤醒了赵公子。一边服侍他洗漱穿戴,一边将条约内容复述给赵昊。 “……这次我们的条件,基本上都满足了。”马姐姐给赵昊端着漱口水,在一旁柔声细语道:“不过对方提出,手头银根很紧,金矿和银矿的出产也有限,希望能用更多的物资抵债。马委员那边按照公子的吩咐,允许他们用木材和硫磺抵债。” 硫磺自不消说。九州岛山多林密,虽然没有合用的橡木,但柳杉、扁柏、落叶松用来造普通商船、货船是没问题的。而且还可以运回国内盖房子、打家具,造纸……总之以大明的需求量,绝对如黑洞一般,进口多少都能吞噬掉。 “唔,可以。”赵昊吐掉刷牙的青盐,张嘴含口水漱漱口道:“不过得使劲压价,不就是几根烂木头嘛,能值几个钱?” 其实木材在大明还真值钱,尤其是在江南,已经找不到成片的森林了。需要的木头都是从江西四川一带输入的,运输成本一点不比从日本进口的低。 赵昊准备连造筷子都用日本的木材,也算是自己为大明的环保事业做出贡献了。 ~~ 因为大友宗麟幡然悔悟,表现的十分上道,赵公子便奖赏他与自己共进早餐。 为了达到教育效果,赵昊还叫了平托和两个神父一起。 宗麟这只老狐狸猜到赵公子的用意,席间自然百般逢迎,极尽摇尾乞怜之态。 总之一句话,赵公子让往东绝不往西,赵公子让追狗绝不撵鸡,还请求让儿子认公子为义父,却被赵昊以年龄不合适为由给拒绝了。 赵昊还真没有给小日本当爹的兴趣,至少大友义统不够格,要是德川家康、伊达政宗、立花訚千代嘛,还可以考虑考虑。 宗麟的表现让两位神父心惊胆战,他们毫不怀疑若赵昊下令禁了切支丹教,这位九州最有权势的大明也会照办的。 再看小狗崽子似的立在赵公子身后的纯忠,他们感到深深的忧虑——看来这位切支丹大名也已经被明朝人降服了。 ps.还是两更……明天尽量多写点…… 第五十二章 赵公子要一锅端 这两位是他们在九州传教的主要支撑了。为了能让同盟关系更牢固,路易斯神父还一直在努力发展宗麟蓄发受洗,改信切支丹教。 赵昊此时安排这两人出场,显然是在**裸的示威!警告他们自己可以随时把切支丹教撵出九州去! 这层认知让两位神父食不甘味,早餐过半便先行告辞了。他们得趁着平托还没吃完饭,单独商量一下。 两人一回到房间,柯艾略神父便神情严肃道“现在非但大友宗麟,就连堂·罗密欧也动摇了。我们在日本的传教事业,到了最危险的关口了。” “是的,大人。”路易斯神父点点头,深以为然道“现在想想平托上校的话,其实也有道理,我们确实应该转过弯来,考虑跟明朝人和平共处了。” 在控制京都的那位第六天魔王,业已表现出明确的反宗教倾向后,教会已经确定把九州作为主要传教区了。准备全力在这里扎下根基,再向本州四国等地区扩散。所以他们才会打长崎港的注意……如果日本的大名,在这位赵公子的煽动下,集体反对切支丹教,那他们真可能要前功尽弃了。 “这位赵公子的权势,显然已经超过了当初的净海王,可以当之无愧称为东亚海王了,那么我们退回到当年的程度,也不是不可以。”身为耶稣会高层,柯艾略还是能审时度势,知道进退的。“但前提是,我们要得到足够保证,包括贸易和传教两方面的。” “是。”路易斯神父点点头,两人又就细节紧张的商议起来。 ~~ 那厢间,早餐结束后,既不能代表大明的赵昊,和也不能代表九州的大友宗麟,在《大分条约》的约书上签字画押。 大友家正式承认大明皇家航运公司独占日本海上的权力,大友家及其下属势力在今年腊月前放弃水军,并以一年一百万两白银的价格,获取耽罗警备区海警部队保护。并为之前的莽撞行为支付赔偿金五十万两。其中二十万两以现银支付,其余作为债务,以大友家境内的金山银山、木材硫磺作为抵押,年息两分、五年内还清。 在条约之外,大友家还愿意支付二十万两,换取明朝舰队帮助他们,将大内辉弘送过海峡去。 “行了,放心回去吧。”赵昊指了指上墨迹未干的协议道“本集团重信守诺,既然答应帮你们把人送过去,那就一定会排除万难办到的。” “还有毛利家的水军和村上水军……”宗麟巴望着赵昊,又道“将来也要一并麻烦公子了。” “那得加钱啊。”赵昊眉头一皱。小日本总是这样磨磨唧唧,有话不一次性说完。 “那就再加二十万两。”大友宗麟咬牙道。 “不够。”赵昊端起茶盏,轻呷一口。 “二十万两,只够对付其中一家的费用。”王如龙从旁冷声道“而村上水军就有三支,能岛家、来岛家、因岛家,而且是日本顶尖的水军!一共四支水军,你只付一家的钱,想白嫖三家吗?美得你!” “这样吧,一口价,一百万两。”赵昊竖起一根手指道“把毛利军撵出九州之前的海战,我们全包了。” “这这……”宗麟掏出帕子擦擦汗,这要是答应了,自己每年光利息就得支付三十万两,八辈子也还不清啊。他只好把心一横,道出自己此战最大的秘密道“村上水军有三家不假,但公子此战只需面对一家而已。” “哦?”赵昊故作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首先,因岛家作为毛利家最信任的一支村上水军,仍留在濑户内海防备四国或者织田家的水军偷袭。所以配合毛利水军作战的,只有能岛和来岛家了。” 顿一下,宗麟颇有些自得道“而老衲已经以南蛮贸易的巨利,寝取……哦不,寝返了能岛水军之主村上武吉。虽然南蛮贸易不复存在了,但能跟天朝贸易……” “是跟耽罗商会贸易。”赵公子咳嗽一声,提醒他道。 “嗨!”宗麟赶紧给自己一耳光道“是与耽罗商会贸易,所获巨利将远超南蛮贸易。能岛水军一定会遵守承诺,在最关键的时刻,背刺毛利家的。” 说着他腆着脸笑道“所以,其实公子的舰队,只需要对付来岛水军一家即可,因此二十万两是不是就够了?” “不不,账不是这么算的。”赵昊却断然摇头道“你得明白,事情都是时刻变化的,你的敌人同样会根据实施情况,调整他们的部属——毛利元就号称西国第一智将,用兵如神肯定在你之上,没道理在知道我们的存在后,还按部就班的一成不变。” “这……倒是。”宗麟点点头,不得不承认赵公子说的很有道理。 “他必须要防备我们横插一杠,封锁关门海峡这种可能。”赵昊两手一摊道“所以要么立即撤出九州,要么调集援军增援。你是他的老对手,觉得他会怎么选啊?” “如果撤军的话,毛利家很长一段时间将无法再染指九州了。”宗麟仔细寻思道“元就公年事已高,前年还生了场重病,不得不请将军的御医前来医治。这次他趁我与龙造寺家交战,派遣大军渡海而来,却没有亲自领兵,而是让他的两个儿子领衔,可见他的身体已经不能支撑出征了。” “所以老衲判断,他这次是不会轻易罢手的。老人家嘛,总是担心时日无多,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哪怕第一智将也不能免俗。”要不怎么说,最了解你的一定是你的敌人呢,宗麟对毛利元就的判断完全正确。 赵昊暗赞一声,白他一眼道“所以毛利元就很可能会调因岛水军南下助战。而能岛水军看到因岛家也来了,未必还敢再背叛毛利家。因此我们必须以对付四家水军的规格来准备,你说合不合理啊?” “合……合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宗麟法师擦擦汗,一般老王都肾虚。 “所以一百万两是很实在的价格啦。”赵昊不容置喙道“他们四家能出一千多艘战船,将近两万水军了,我才收你一百万两,简直就是友情大放送好吗?” “是是,可是小人实在掏不出……”老王苦着个脸,快要哭出来了。 其实这一仗作为此次惩戒战役的第三阶段,也是最后决战,就算没人出钱,赵昊也是准备全歼毛利水军和三岛水军的! 但日本人不是就爱给别人出军费吗?赵公子当然要好好敲一笔竹杠了! ~~ 就在这时,宗欢遣使求见,为宗麟送来一个救星——博多的商人岛井宗室。 博多是九州岛最重要的商业城市。此次毛利家与大友家争夺的焦点——立花山城便是博多的郡城。两家漫漫无期的攻防战,岛井家的产业和生意自然大受影响,因此岛井宗室便开始资助大友宗麟钱粮,以尽快将毛利家赶出博多去。 宗麟答应付给赵公子的二十万两现银,就是准备向岛井宗室拆借的。一看到财神爷来了,他赶紧央求道“老弟助我。” 岛井宗室给他放心的眼神,然后俯身毕恭毕敬朝赵公子行礼。 赵昊不认识他,马应龙却认识,凑在公子耳边小声道“前番就是他去耽罗,替对马岛斡旋的。” “哦,一万两银子啊,太抠了。”以健忘著称的赵公子,马上准确记起了对方送礼的数目。 马应龙这个汗啊,公子现在敲竹杠敲得,胃口越来越大了。 “你因何事求见本公子啊?”赵昊便对这只肥羊……哦不,这个商人道“如果是为了对马岛和李朝的贸易而来,那就请回吧。九州探题宗麟法师已经下令,日后整个九州岛的对外贸易,都由耽罗商会罗垄断了。” 人都是无利不早起的,这位岛井宗室之所以为对马岛奔走,盖因为他开辟了釜山经对马到博多的贸易航线。《大分条约》除了针对葡萄牙人,也将这些日本商人排除在海外贸易之外了。 岛井宗室已经从吉冈宗欢那里得知了此事,因此面不改色道“既然是天朝公子与九州探题的约定,那小人自然欣然遵守了。” “哦?”赵昊轻轻搁下茶盏,端详着这个衣着整洁,相貌不凡的日本商人,问道“那你是?” “小人是代表博多和堺市的商人而来,愿意出资两百万两雇请天朝舰队,消灭三岛水军!”岛井宗室沉声答道。 “嘶……”登时满室皆惊,王如龙和马应龙惊得合不拢嘴,心说这帮日本人也太他妈有钱了!这一次战役就要把公子造盖伦船的钱都赚出来了…… 赵昊也让日本商人的超级加倍吓了一跳,不过很快他就神态如常了。如果说博多是九州第一的商业城市,那堺市就是日本第一的商业城邦。 而且堺市不属于任何大名,而是一个由商人统治的,中立的自治城市。那里云集着日本最富有的大商人,掏出两百万两来并不是难事。 商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这句话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他们肯定认为这个钱花出去,能带来更大的收益,才会开这个价码的! 第五十三章 谈妥 岛井宗室很满意自己造成的效果,继续一脸恭谨的解释起堺市商人的动机来。 简单说来,是因为村上水军把持濑户内海,损害了堺市商人的利益。 濑户内海位于日本三岛中央,是整个日本的内海,在日本古代就是贸易繁荣的地区。而堺市正是这片海域的商业中心,依靠着濑户内海积累了大量的财富。 但这种船只往来频繁,财富集中的地方,在战国的乱世中,自然会产生大量的海贼。而且濑户内海岛屿密集,看似风波平静,实则航路十分复杂,这为海贼们控制航路、做大做强创造了极佳的条件。 当然,堺市财大气粗,自然会采取招募收买的方式,建立强大的水军来保护自己的航道。可在日本,商人地位低微,即使有钱也无法招募到优秀的将领和武士为他们卖命。因此对付一般的海贼没问题,可要跟那些下海的大名对抗,就力有不逮了。 比如说,村上水军。 村上水军因为占据了濑户内海三处要害据点——能岛、因岛和来岛,所以又叫三岛水军,跟打劫大名的三岛倭寇是两码事儿,实力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三岛水军同出村上一族,虽然已经分家百五十年,但一直联系紧密,既各自发展又相互支援。最终渐渐成为西濑户海的霸主。他们在岛屿上设立关卡,向过往船只征收‘帆别钱’,也就是征收船只所装载货物价格的十分之一,但在手头吃紧时,也会随便找个借口,连船带货通通没收。 所以堺市的商人对村上水军的憎恨完全可以理解,愿意掏两百万两雇请明朝舰队消灭他们,也十分合理。 而且出这么高的价钱,自然还有结好明朝舰队,在未来将爆发增长的明日贸易中,占据有利位置的想法在——堺市的商贸网络遍及日本三岛,哪怕只做日本国内的进口商,他们也很快就能赚回这两百万两来。 对此王如龙和马应龙都信了。但赵昊却冷笑起来。 “公,公子因何发笑?”那岛井宗室被赵公子笑得心里发毛。 “哈哈哈,我看你很美啊,不仅人长得美,想的也很美。”赵公子大笑两声,俯身看着跪在地上的岛井宗室道:“本公子就愿意跟出手大方的人交朋友。两百万两,帮你干掉三岛水军没问题!” 说着他竖起四根大拇指道:“这样吧,你再加两百万两,我帮你再把真锅水军也一锅端掉!” 真锅水军是濑户内海的另一霸,与村上水军分据海域两端,同样都是堺市的心腹大患。 “这……”岛井宗室却露出为难的神情,迟疑一下道:“多谢公子的好意,这件事小人回去堺市,就与会合众商议此事。只是这一次,肯定来不及了……” “呵呵呵,好吧。”赵昊笑眯眯的点点头,居然痛快答应了。 虚惊一场的岛井宗室,赶紧当场订立了约书。待到双方签字画押之后,赵公子一掸那白纸黑字的约书,忽然淡淡一笑道:“其实岛井先生不必遮掩,你就是织田信长派来的,又与我又何干?只要钱给的足,谁的生意不是做?” 赵昊的语气十分温和,就像拉家常一样,岛井宗室闻言却如遭雷击,他万万没想到,赵昊对日本的情况,了解的如掌中观纹一般。竟然连堺市商人新近降服于织田家都知道。 他明白再遮遮掩掩,只能彻底自绝于对方了。便双膝一软俯身在地,旋即痛哭道:“小人实不敢欺瞒公子,我是信长公派来九州的不假,但与公子接触,并非信长公的意思,而是我堺市商人之自救而已。” 王如龙和马应龙已经彻底听迷糊了,心说这日本各县长乡长的关系也太复杂了,也不知公子是怎么了若指掌的。 无它,多玩玩‘信长’和‘太阁’,就什么都知道了。 赵昊面上依然保持高深莫测的神情,静静听岛井宗室解释起来。 其实也很简单,堺市在大阪,距离京都也很近,因此素来与幕府将军关系密切。后来三好三人众弑了剑豪将军足利义辉,堺市只好仰赖于三好家。谁知转眼间,织田信长又击退了三好三人众,成功上洛,并逼迫堺市提供军费、服从织田家。 岛井宗室是活跃在堺市与博多的大商人,为什么会在这场毛利家与大友家的攻防战中,支持相对弱势的大友宗麟?其实是因为织田信长要牵制西国霸主毛利元就,所以命令堺市的商人支援大友家罢了。 但信长的地位也并不稳固,尤其是他今年颁布了一系列限制将军权力的法令,与幕府将军足利义昭业已交恶。而且三好三人众、石山本愿寺、武田家、毛利家等等豪强势力,也都与织田家敌对。这让堺市商人们十分担忧,会被织田家卷入战争中,从而毁掉辛苦得来的一切。 岛井宗室正是抱着这种,既能讨好到织田信长,又可以为堺市拉到一位奥援的心态,急匆匆赶来臼杵城,与明朝舰队接触的。 他的如意算盘是,只要能与明朝人搭上关系,成为他们在日本最重要的分销商,明朝人一定不会坐视堺市卷入战争,以免影响正常贸易的。有了强大的明朝舰队做背书,不管信长公是输是赢,不管京都谁主浮沉,堺市都可以继续中立下去。 退一万步说,就算不能与明朝人达成联盟,也可以扫除村上水军,让濑户内海彻底太平。因为这片海域的另一霸真锅水军,已经在信长上洛之后,也归顺了织田家。 所以赵昊说再加点钱,帮他把真锅家也灭掉时,岛井宗室才会支支吾吾的推脱,因为他们现在算是一家了。 赵昊也正是由此一试,就知道了岛井的立场。 这就是为什么不能,跟开了全地图的人对局一个道理,你什么手段都瞒不住他啊! 最后赵公子明确的告诉岛井,想得到自己的庇护没问题,关键是能拿出什么诚意来。比如大友宗麟拿出了九州对外贸易的独占权,还有一年一百万两的军费。那堺市又愿意付出什么代价呢? 这显然不是岛井能回答的问题,他得回去跟堺会合众禀报,然后民主决策出个章程来。 当然,两百万两消灭三岛水军的约定,依然还作数。 这时赵公子端茶送客,岛井赶忙敬畏的行礼告退。大友宗麟也跟着一起告辞,却听赵公子幽幽说道:“既然有人愿意出大头,这次便宜你了,打个对折五十万两,这下总不会再哭穷了吧?” “嗨,不会了。”五十万两的矢钱,也要了大友宗麟的亲命,明明肉疼的要死,还得千恩万谢的下去。 这以后紧巴巴的,还怎么讨好人妻啊? ~~ 打发走了一干日本人,看时间不早,赵昊便在王如龙和马应龙的陪同下,准备去大会议室参加最后一次作战会议。 出来舱室,便看见两名传教士在那里探头探脑。 “公子,赵公子,我们能谈谈吗?”一看到他,柯艾略神父高声道。 “公子要参加会议,你们还是改日吧。”马秘书公事公办道。 “赵公子,我们就说几句话!”柯艾略却不放弃。 “让他过来吧。”赵昊站住脚,让护卫放两人上前道:“给你们十分钟的时间。” “公子,那我就长话短说了。”柯艾略一咬牙道:“我和路易斯神父商量过后,觉得原则上可以建议澳门方面,接受日后到琉球贸易的条件。”说着他看一眼赵昊,饱含期冀道:“如果公子可以成为切支丹教会在东方的保护人,我们可以说服葡萄牙帝国止步琉球,不再北上。” “这是要让我受洗的意思吗?”赵昊看着这个想桃子的神父问道:“那么抱歉了,我的信仰让我不能无法改信。我相信神父也不愿意接受一个,对信仰如此草率的人,加入切支丹教吧?” 柯艾略神父心说,不,我愿意。只要你能帮我们传教,才不管你是真信主,还是信真主呢。 “保护人不一定要受洗,比如大友宗麟阁下,就是我们教会在九州的保护人,他依然还保有自己的信仰。”柯艾略神父只好退而求其次道:“当然,要是公子愿意追随天主就更好了,那样我们甚至可以帮公子的船队,打通与欧洲和美洲的贸易航线。” “这样啊。”赵公子露出了热切的神情,似乎神父开出的条件让他很心动。 装模作样寻思片刻,他便一脸郑重的向柯艾略神父伸出手道:“好的,我愿意当这个庇护人。” “感谢上帝!”这下可把两个神父高兴坏了,柯艾略马上紧紧握住赵公子的手,使劲摇晃了几下,还亲吻了他的手背。“公子放心,一下船我就写信给澳门的多明戈总督,保证事情不会被捅到马六甲去,让双方可以亲善一家!” “那太好了,我很期待。”赵昊强忍着恶心笑道:“神父也请放心,我们会善待平托上校一行,让他们得到最好的待遇的。” “赞美主,相信公子。”柯艾略神父便带着他的手下,高兴的鞠躬离去了。 第五十四章 李华梅行动之序篇 两个红毛鬼一离开,马湘兰赶紧掏出绸帕给赵昊擦手,手背更是擦了好几遍,然后把帕子直接丢进了海里喂鱼了……纯天然丝绸的帕子,在海水里泡一泡,真的可以吃了。 马应龙也从旁小声问道:“公子,您不是很反感劳什子切支丹教吗?” “不只切支丹教,一神教我都反感。”赵公子淡淡一笑,45度斜望天空道:“只有科学,才是本公子一生不变的信仰。” “那您干吗要给切支丹教,当劳什子远东庇护人?”王如龙问道。 “因为实力不如人呐,我们现在不是马六甲舰队的对手,更不是西班牙舰队的对手。但真要赚钱还得跟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贸易。”说着他语重心长的看着两人道:“在我们可以凭舰队把葡萄牙和西班牙赶出亚洲前,就不得不先跟教会虚与委蛇,让他们当做我们和红毛鬼之间的润滑剂。” “润滑剂?”两人有些不太懂这个词。 “就是原本双方关系很生涩,容易产生摩擦,让他们润滑一下,就顺畅丝滑了。”赵公子解释一句,旋即正色命令二人道:“但你们记住了,千万保持警惕,别让人家把你们给洗了脑!” “是!”两人赶紧应声,这显然是马应龙的业务范畴,他赶紧请示道:“是在警队中禁止传教吗?” “不错,全体警官警员都不可以信、更不可以传,一旦发现,严惩不贷!”赵昊丝毫不容商榷道:“要是将来有传教士质问你们,就反问他们,那警队是听主的还是听公子的?他们再敢废话,轰出去就是了。” “是!”军人最喜欢明确的指示,警官们自然也不例外。 “不过搁别处就不能这么简单粗暴了,不然人家再傻,也能看出我在耍他们了。”赵昊摸着下巴寻思道:“国内还好,你说我一个小小的知县的儿子,我能庇护的了谁,谁能听我的呀?” “哈哈……”二龙只敢笑,不敢附和。 “现在唯一麻烦的是耽罗岛,他们要是想去传教,我也不好拦着。”赵昊说着笑道:“不过好在唐胖子在那儿,这事儿让他愁去吧。反正拖上几年,等我们的新战舰造出来,就他们统统赶回欧洲去!” 马秘书赶紧记下此事,回头好提醒公子交代给唐友德,不然他肯定会忘记。 “差不多就这样吧……”赵公子寻思一番,感觉也只能如此了,便整了整衣冠道:“走,开会去!” ~~ “起——立!” 值日官一声令下,大会议室中的警官们齐刷刷立定。 “稍息吧。”赵公子在王如龙和马应龙的陪伴下,快步走到台前。 哗啦啦一阵响声,众人稍息。 “我宣布此次惩戒作战第二阶段的战略目的,已经全部达成,‘打狗行动’胜利结束!”赵公子说完带头鼓掌,众警官赶紧跟着一起鼓掌。 待到掌声平息,赵昊接着沉声道:“接下来,我们将进行最终阶段作战。战略目标很简单——消灭毛利水军和村上水军主力,彻底控制关门海峡!” 说着,他环视摩拳擦掌的众人,沉声道:“我将此次作战命名为‘李华梅行动’!” “是!”众警官用高亢的声音应道,显然很中意公子用女孩子的名字,为作战行动命名的行为。 马姐姐却感觉有些慌,不知道这李华梅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好妹妹? 公子果然是老赵家的种,防不胜防啊…… 唉,没长大的时候盼着长大。长大了,好像也不好呢。 ~~ 然后便是马应龙做情报汇总。 “诸位切勿因为之前的胜利而麻痹大意,这次我们面对的敌人将空前强大。单说兵力,毛利水军能出动四百余条战船,村上水军中,能岛家三百多条,来岛家两百多条,因岛家两百多条。所以我们的敌人最多可以集结起一千多条战船,两万余水军!” 众警官不由神情严肃起来。他们的火力并不足以同时抵挡这么多敌船,一定会遭遇接舷战的! “再者,关门海峡这个地方,也对我们很不友好。”马应龙指着墙上的地图道:“它位于本州的下关和九州的门司港之间,是濑户内海的西门户,日本海路要冲之地。其中央水道深15—20米,最狭窄的海域只有约600米宽。而且据唐人介绍,关门海峡的洋流还很急,很不适合我们的战列线战术……” 警官们一边听一边做着笔记,脸上的轻松之色彻底不见了。这样一条狭窄的‘v’形海峡,对他们笨重的大帆船实在太不友好了。别说作战了,就是行船都捏一把汗。 “此外,三岛水军的作战水准也是日本顶尖的。他们尤其擅长‘焙烙火矢’和‘蝴蝶阵法’两种战法。”马应龙说着,让人拿来个西瓜大小,系着长长麻绳的陶罐,给众人讲解道:“其实这玩意儿,就是当初咱们在戚家军时,对倭寇用过的‘铁烙锥’,没想到竟让小日本学了回来。” 其实日本人还真不是跟戚家军学的,而是宋朝时传到日本的。所谓‘焙烙’,其实是一种日式的陶制煎药壶,日本人用来替代本该专门烧制的瓷蒺藜。焙烙里装着火药还有各种易燃物,点燃引信后抡圆了丢出去,力大者可以扔出去五十米远。 在座的警官大半都是出自戚家军,自然一点不陌生,知道这玩意儿跟专司纵火的雷公火箭不一样,它的主要作用是利用破片和爆炸杀伤,相反燃烧的效果寥寥。不过大福船可不是用橡木打造的,倘若吃上几十上百记八成也能烧起来。 “‘蝴蝶之阵’则是村上水军擅长的战法——他们没有笨重的安宅船,甚至连关船都不多,主要依靠轻快的小早,凭借优于敌方的舰船机动性,像穿花蝴蝶一样分散靠近敌军,然后倏然围拢起来,以数艘乃至十几艘舰船围攻敌方一艘舰船,再辅之以上述的焙烙火矢,足以对敌舰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马应龙沉声道:“这两样正是村上水军赖以称霸濑户海的法宝所在,我想我们这次都会品尝到的。” 情报汇总完毕,便是王如龙布置具体的作战计划了。 “此战当集中我方兵力,阻止敌方集结兵力,主动寻求歼敌机会,分而击之,各个击破!”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字字如刀道:“所以公子已经命大友宗麟,把将要护送大内辉弘回防长的消息散布了出去。相信毛利水军不会无动于衷……” ~~ 十日后,周防国吉敷郡秋穗浦。 海边每隔数里便有一座望台,望台下设有兵营,每营都有守营武士率领五百足轻驻守。一旦发现敌情,望台马上释放狼烟,临近的兵营也会前来救援,合兵一处阻止敌军登陆。 这里是毛利家的腹地,却与大内家的领地隔海相望,毛利家自然要重兵把守,防止丰后水军袭扰了。 秋穗浦内还有水寨,驻泊着毛利水军的精锐——白井氏的屋代岛水军。 其实屋代岛水军原本在关门海峡巡弋,保护毛利九州讨伐军的补给线和退路。但七天前,在立花山城前线的主公小早川隆景传来密令,说大友宗麟要派水军护送大内辉弘回周防。命屋代岛水军火速返回秋穗浦,务必阻止大内辉弘登陆。 一接到密令,白井家当主贤胤大惊失色,他其实原先是大内家臣,但后来跟随陶晴贤下克上,弑杀了大内义隆。因此要是大内辉弘回来了,第一个饶不了的就是白井家。 他赶紧调集所有战船,返回秋穗浦严阵以待。等了三天没有动静,贤胤正跟家臣讨论,是大内辉弘不敢来了,还是被明朝舰队直接灭在大分湾了呢? 这时,忽然有武士跑进来禀报,说狼烟起了! “纳尼?”正在肆意贬低辉弘的贤胤猛然站起来:“哪一段的狼烟?” “就是我们这里的!” “八嘎!”贤胤赶紧冲到船头,手搭凉棚朝海面望去,果然看到密密麻麻的几十条关船,从九州方向缓缓驶来。 “出寨迎敌!” 隆隆的太鼓声中,本来就在船上待命的水军众们,赶紧各就各位,喊着号子一起划桨,用最快的速度鱼贯驶出了水寨。 待到贤胤的安宅船缓缓就位,那些关船已经驶近到二里之内了。 “咦?”刚要下令突击的贤胤忽然一愣,他发现那些关船的后头,还跟着几十辆中式大帆船! 方才一是距离远,二是那些帆船都没有升帆,故而贤胤也没有注意到。这时,那些中式帆船纷纷升起了特点明显的蓬帆,自然一目了然了。 “家主,这怕就是传说中的明朝船队吧!”贤胤的家臣失声道:“大友宗麟这只老狐狸,居然放假消息麻痹我们!” 远在大分的老王打了喷嚏,不对,不是我,我没有!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这时候掉头就撤,岂不要沦为笑柄?让亲爱的小早川主公失望? 何况有着日本人祖传头铁的贤胤,也不大相信明朝舰队真像传说的那么邪乎。 他咬牙抽出了小太刀,恶狠狠指向前方道:“兔子给给!” ps.继续写一会儿,但估计写不完一章了,明天上午发吧。 第五十五章 李华梅行动之元就 周防国,长府城,隔着对马海峡与门司城遥遥相望。 与大友家开战之后,毛利元就便从安艺的本城移居到这里,遥控指挥着九州的战事。 其实对岸现在也在毛利军手中,按说他在门司城坐镇更方便指挥。但那样会影响到两个儿子权威,束缚住他们的手脚,反而不利于作战。 而且自从前年那场大病之后,毛利元就的身体便垮掉了,也经受不住过于繁重的军务。便黯然接受了两个儿子的劝告,在长府一边疗养,一边为这场战役掌舵。 有时候事情却偏偏事与愿违,这几个月来,前线的战事陷入僵局,物资补给、人员调换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进行,并没有太多让人烦心的消息。而且还听说九州各家的水军,因为之前的松浦家鲁莽的偷袭,遭到了明朝舰队疯狂报复,就连大友家的丰后水军都未能幸免,据说若林镇兴还瞎了一只眼睛。 反倒是已经平定多年的毛利家领地内,变得不太平起来,糟心事一桩接一桩。 先是之前逃脱的尼子家大将山中鹿之介,在秘密奔走多年之后,联络到了350名尼子家的遗臣。并寻访到了在京都东福寺出家的尼子家遗孤,将其还俗后改名为尼子胜久,作为尼子家再兴的旗头。 但面对多谋善战的毛利父子,鹿之介并不敢轻举妄动。直到此番毛利军主力被拖在了北九州,他认为机会来临了,便毅然打起了‘尼子再兴军’的大旗。在前尼子家船大将、丹后水军统领奈佐日本助的帮助,从隐岐岛取道美保关登陆,宣布了尼子再兴。 尼子家出身高贵,曾是西本州的十一国太守,如今虽已灭亡,但像鹿之介、日本助这样的旧臣遗属无数,很快再兴军便膨胀到3000人,并以真山城作为据点,开始进攻原尼子家的本城——月山富田城。 得到消息的毛利元就十分吃惊,赶紧从周防等地调集兵马增援。他巧妙的配置部队,利用有利地势,挫败了鹿之介的进攻。 眼看无法夺回月山富田城,鹿之介又把兵势指向了石见和伯耆。所到之处,尼子家旧臣纷纷加入,声势十分浩大。 这种故主再起的叛乱是最难平定的,非得用优势兵力、取得压倒性胜利,才能让那些三心二意的家伙彻底死心。不然稍一放松,又会死灰复燃。 偏生毛利军的主力都在北九州,而留在后方的军队大都不那么可靠……毛利家起点太低,尼子家和大内家的底子太厚,以至于毛利元就光完成蛇吞象就已经耗尽了此生最好的年华。 为了能尽快统合领地内的武装力量,他又采取了相对宽松的两川体制,大量的保留了尼子、大内家臣的封地和军队。这些人心存感激,平时作战也很得力。可是现在旧主重新打起了‘再兴’的大旗,让这些人怎能不心旌摇动?阵前放水、暗中资敌,甚至直接倒戈都不稀奇。 毛利元就审时度势,只能一面恩威并施、争取人心,一面下令各城采取守势,暂时避其锋芒,拖到明年开春,两个儿子腾出手来再说。 ~~ 这边费尽心机,好容易安排妥当,谁知那边又得到消息——大内家也要再兴了! 大内辉弘竟然得到了京都的认可状,并要在丰后水军的护送下重返周长了——出云国是尼子家的根据地,周防长门两国便是大内家的大本营。 几天前,接到这个从北九州传回来的消息,毛利元就登时夜不能寐。 尼子家、大内家作乱本身并不可怕,两家全盛时他尚且不放在眼里,如今不过是死灰复燃,强弱易位有什么好怕的?可怕的是这两人背后,有大友宗麟和织田信长的影子。 前者还好说,目的无非是让他自顾不暇,只能从九州撤军。后者却是看准破绽,便会一击致命的大魔王啊! 如今一个鹿之介就闹得他左支右绌,如果让大内辉弘也登陆作乱,他将不得不撤回北九州的兵马来平叛,以防止织田信长寻到机会,掀起战端。 所以他认可了小早川调屋代岛水军回援秋穗浦的命令,并传令因岛水军巡防备前、备后海域,以防敌军只是虚晃一枪,改从别处登陆。 命令传达下去,毛利元就便在居所中,焦急的等待着前线传来的战果…… ~~ 夜半,居所中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门外守卫的武士忙低声呵斥:“小声点,主公刚睡下!” “是秋穗浦的消息吗?”房间内,毛利元就睡得很轻,听到外头的动静便睁开了眼。 “是,主公。”信使沉声道。 “扶我起来。”毛利元就吩咐一声,在侍女的服侍下缓缓坐起身来,让那信使进来说话。 “说吧。” “是……”信使从怀中掏出一面沾着血的战旗,高举过头顶,带着哭腔道:“今日丰后水军在明朝舰队的帮助下,进犯我秋穗浦。屋代岛水军迎战,结果全军覆没,白井统领重伤不治了!” “啊……”毛利元就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晕厥过去。一旁家臣赶紧又是掐人中又是抚胸,才让他顺过这口气来。 “大内辉弘登陆了吗?”毛利公声音微弱的问道。 “登陆了。”信使点点头,沉痛道:“我们在岸上的部队想要阻拦,可明朝舰队的火器实在厉害,一阵炮轰之后,足轻们死伤惨重,完全抵挡不住大内和大友家的联军,被杀的大败而逃。然后他们打起了‘大内再兴军’的旗号,大张旗鼓向山口城进军!” “他们有多少人马?”毛利元就历经风浪,很快镇定了下来。 “起先不到一千人。”信使忙答道:“但大内家的旧臣不断带领部下加入,人数很快就会多起来的。” “嗯……”毛利元就点点头,又问道:“那因岛水军呢,有没有跟明朝人交战啊?” “暂时没有。”信使答道。 毛利元就便摆下手道:“先下去吧。” 待信使退下,居室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闻讯赶来的家臣,都生出大事不妙之感——一个‘尼子再兴军’就让他们后方大乱了。现在又冒出了‘大内再兴军’,这可如何应付啊? 而且明朝舰队居然被宗麟收买,调转炮口成了大友家的帮凶!还是他们本来就是在做戏?这老和尚的手腕,也太高明了吧…… 臼杵城的老王喷嚏连连,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 不过他们都还没丧失信心,依然饱含期冀的望着他们的主公。这位老人可是带领毛利家一步步从小小的一城之主,蜕变为西国霸主的战国第一智将!拥有孔明般智慧的毛利元就啊! 比起从前遇到的那些危险,这次实在不算什么。主公一定会想出办法,带领毛利家化险为夷的! 然而毛利元就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就像一具泥塑一样,在那里枯坐到了天亮。 当晨曦照到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时,家臣们分明看到了主公眼角流下了浑浊的泪水。 “主公!”众人大惊失色,他们只在主公的长子,毛利隆元病逝时,见到过元就的眼泪。“不知何事,会让主公如此上心?” “没事,老夫只是想到了隆元,他要是还活着,多好啊。”毛利元就用袖口擦擦泪水,不胜苍凉道。 “是啊……”家臣们也陪着落泪。这不是为了讨好主公,而是真难过啊。隆元是大内义隆的女婿,他接替父亲担任本家的家督后,使毛利家在西本州的统治正当性坚如磐石。而且毛利隆元仁爱大度,拥有无与伦比的领导力。他活着的话,根本不会有大内家臣跟随大内辉弘作乱。 “实在不行,就请三公子带本部兵马回来平叛吧。”有老臣建议道。 毛利元就缓缓点头道:“是得回兵了,但不只是隆景要回来,元春也要带兵回来。此番‘九州攻略’到此作罢。” “啊!” “主公三思啊!”众家臣不禁神色大变,这等于要前功尽弃!“我们固然为这一仗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可大友家更已经山穷水尽,只要再坚持坚持,他们一定熬不过今年冬天,就会鸟兽四散的!” “主公,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啊!”一个家臣又提醒道:“我毛利军已经从北九州撤走过一次了,再撤一次的话,非但前功尽弃,还会在九州人心尽丧。那些支持我们的大名、城主再次被抛弃,下次绝对不会再响应我们了!” “是啊,主公,至少要留一半兵马在北九州吧,守住从立花山城到门司城一线吧!”家臣们纷纷提议。 “那样只会让大友家,把我们那一半兵马吃掉的。”毛利元就却断然摇头道:“不管我们如何掩饰,撤军这么大的动静,很快便会被九州诸侯知晓的。当他们知道,我们把一半的军队撤出了九州,你说会如何反应?” “他们会意识到我们后方出了问题,大友家已立于不败之地。”家臣们艰涩道。 “不错,既然如此,谁还敢坐山观虎斗?都会赶紧站队支持大友家,以免战后遭到他的打击。”毛利元就淡淡道:“这种情况下,大友家很容易就能补充兵力和物资,自然士气高涨。而我们的留守的军队兵力不足,还要担心会不会被明朝舰队断了退路,士气必然一落千丈。” 说着他苍凉一叹道:“我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都撤回来吧。” 第五十六章 李华梅行动之撤退 毛利元就就是毛利家的神,见他主意已定,众人便不再劝说,转而商议起撤兵的细节来。 毛利家在北九州有五万大军,加上随军的民夫仆役差不多整整十万人,还有各种辎重,想要一次性撤回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首先是撤退的时间,既然已经决定了撤退,当然越快越好了。万一哪天被明朝舰队夺取了关门海峡,那毛利军就只能留在北九州过年了。那时候外有强敌,后无退路,补给也送不过去,大军只有投降一途了。 但也不能草率撤退,倘若谋划不周、泄露了行程,被大友军衔尾追击、海陆夹攻,已经无心恋战的毛利军,同样会损失十分惨重。 讨论来讨论去,显然最关键的还是守住关门海峡。毛利元就沉声吩咐道:“传令给村上吉充,命他率因岛水军骚然牵制明朝舰队,务必时刻把握他们的行踪。” “嗨。”家臣忙沉声应下。 “传令给景隆,让他将陆军的指挥权,全都移交给元春,火速回门司城全权指挥所有水军,务必将敌船阻拦在关门海峡外,组织我军安全撤退。” “嗨。” “传令给元春,让他组织我军后撤,务必做到谨慎快速,争取在敌人没有察觉前,就撤回到关门海峡。”毛利元就咳嗽两声道:“我感觉这几天要变天,让他找个下雨天撤退吧。” 虽然这样一来,毛利家的火枪乃至村上水军的焙烙都不能用了,但明朝人那恐怖的火器优势也会消失。一旦他们的枪炮哑火,便如没了牙齿的老虎,不足为惧了。 “那时候,如果明朝舰队还敢露面,就让三岛水军两面夹击他们,让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毛利元就重重一拍矮桌,刹那间重现年轻时的峥嵘霸气。 “叫他们不敢再插手我毛利家的事情!” “嗨!”一众家臣登时热血沸腾,马上分头下去传令了。 待到屋里没了旁人,毛利元就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就颓了下去。他在长孙隆元的搀扶下,缓缓躺回了褥子上。转头时,看着院中那棵枫树的枯叶被西风卷落,元就公再次淌下了浑浊的泪水。 这一次却是为了自己。 他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不管这次作战最后什么结果,此生都没希望再染指九州了。 “唉……”毛利元就长长一叹。 十六岁的隆元不解问道:“哦鸡一酱怎么又流泪了?” “祖父我是感慨生的太早,不能与天下的英雄尽情对决,就要先谢幕了。”毛利元就自嘲的笑笑,握住隆元的手,殷切期待道:“你要好好向两位叔父学习,尽早承担重任,有朝一日一定要带着毛利家再打回九州去!” “嗨,哦鸡一酱。”隆元忙沉声应下,吗,满眼都是热切的憧憬。他相信自己一定会青出于蓝胜于蓝的! 可惜中国还有句古话,叫‘老鹰生个夜猫子——一代不如一代’…… ~~ 元就公的命令很快通过关门海峡,传达到了在博多立花山的毛利军大营。 吉川元春接到禀报后,正在皱眉苦思,他的小弟弟小早川隆景来了。 两人虽然都不姓毛利,但却都是如假包换的毛利元就之子。就像有马晴纯将儿子过继到大村家,以达到整合大村家的目的一样。毛利元就为了增强本家的实力,也将次子过继给大舅子吉川家作养子。将三子过继给了侄女婿家小早川家做养子。 当两人成为两家的家督后,毛利家的实力顿时大增,而且兄弟俩智勇双全、骁勇善战,是毛利军最闪亮的两面旗帜,号称‘毛利两川’! 更难得的是,在元就的教导下,兄弟俩感情和睦、团结一致。著名的‘三矢之训’,说的就是毛利元就教导他们兄弟的典故。 “阿尼,接到父亲的命令了吧?”小早川问道。 “嗯,欧豆豆。”元春点点头,神情黯淡道:“虽然知道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但就这么撤军,还真是遗憾。而且也没法跟鉴种桑和实种桑他们交代。” “也只能对不起他们了。”小早川不像二哥那样感情丰富,他沉声道:“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马上就要退去门司城了,请务必照顾好我的部下。” “你放心,我会安排他们先撤军,我亲率本部殿后。”元春点点头,调整出一抹笑容道:“欧豆豆,不要那么严肃,好像生离死别一样。” “我想歼灭明朝的舰队。”小早川忽然说道:“这次他们欺人太甚,如果不给他们个惨痛的教训,往后会更加目中无人横行沿海。” “纳尼?”元春闻言愣一下道:“父亲的意思是,如果明朝人主动攻来,就给他们个教训。并没有让你主动出击。” “我没有要主动出击。”小早川缓缓摇头道:“我要卖个破绽,请君入瓮。这样就不算违背父亲的命令了。” “你打算怎么做?”元春迟疑一下,低声问道。 “我准备在门司城西侧架设浮桥,这么大的动静肯定瞒不过大友家的忍者。”小早川和元春走到地图旁,用炭棒在上头画了短短的一道。 “大友家肯定会请求明朝的舰队,帮他们摧毁浮桥的。”小早川接着道:“当明朝人来袭,我会先让小早川水军和来岛水军在坛之浦口结阵阻击。待到上午时便命小早川水军迎敌,佯败之后且战且退,把他们吸引到坛之浦中。” “明朝船队看到前方峡湾收窄,肯定心存疑虑,但正午时湍急的潮流会改为自东向西,将他们的船死死吸进坛中……”小早川压低声音道:“我听说明朝人开船不用桨,全靠风和浪,突然改变的潮流,一定会让他们束手无策,从而阵脚大乱的!” 说着他用炭棒一点坛之浦尾部的干珠岛道:“到时我会让因岛水军埋伏在这里,潮流一变即刻杀出,两面夹击明朝的船队,不惜一切代价,把他们全歼在坛之浦中!” 小早川狞笑一声道:“可惜他们不知道‘平知盛负锚投海’的掌故,把他们的首领绑在锚上丢到海里时,少了一番风味。” “你有多大把握?”吉川问道。 “明朝人只有几十条船,我的兵力是他们的十倍,优势在我!”小早川自信道:“如果占据天时地利人和,都不能击败这区区一支明朝舰队的话,那么我们争霸还有什么意思,争来争去也不过是个笑话。” “唔……”元春有些被他说服了,又问道:“那海峡西侧呢?” “我会安排能岛水军把守西侧的,总之不会影响你的大军安全撤退。”小早川又点了点‘V’字的底部道:“再说,我已经通过宇久家的人确认过,明朝舰队全都在东边,他们插上翅膀也飞不回西边去的。” 顿一下,他歉意的看着自己的二哥道:“唯一的问题是,我这边大张旗鼓的诱敌,会给你悄悄的撤退制造麻烦。” “没关系。”元春大度笑道:“将近十万人撤退,不可能瞒住对方的。我这边多留点人马断后就是。” “多谢欧豆豆,我不会让毛利家蒙羞的!”小早川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与兄长拥抱作别,耳语道:“你也时刻记得保全自己,我不能承受再失去一个哥哥了。” “你这个自私的家伙。”元春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祝您武运长久,欧豆豆!” “祝您武运长久,阿尼。” ~~ 毛利家军队常年征战,训练有素,仅用了三天时间,便已经整装待发。并已经悄悄将部分军队撤下了立花山前线,让他们运送辎重,扮成运送粮草的队伍,悄悄向门司城撤去。 冬月初一,天空飘起了迷蒙的雨夹雪,风雪迷离间,视线变得很差。 这却是撤退的最好机会。当晚,吉川元春下令开拔,将营中灯火点的通明,还安放了许多穿着盔甲的草人在望楼上,好让大友军的忍者不敢靠的太近,以免发现了营中的异动。 一队队足轻无声无息的撤出了坚守半年的营垒,为了减小动静,他们人衔枚、马裹蹄,只有领头的武士才打着一具灯笼带路。后面的人只能看着缝在前面人背上的白布,紧紧跟在后头,以防掉队。 其实元春知道,这样做的用处不大。因为他弟弟这几天在大张旗鼓的造浮桥,大友军很可能已经猜到他们要撤退了。 不过该有的欺骗动作还是不能马虎的——大友军不会知道他们具体哪天撤军,只要蒙混过去一宿,就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损失了。 吉川元春果然说到做到,是殿后出发的。大部分将领已经先一步领兵离开了,这让他显得有些形单影只。秋月文种和高桥鉴种那些,把他奉承到天上去的北九州大名,全都留在立花山城没有出来相送。 虽然为表歉意,吉川命自己的家臣率领上千志愿兵马,留下来帮他们守城。但谁都知道,他们被毛利家抛弃了…… “主公,该我们出发了。”吉川家的武士迁来他的战马,吉川元春叹了口气,翻身上马,跟着殿后的本部人马,无声无息出了灯火通明的大营。 ps.今晚老婆聚餐,一人带俩娃,再写一章哈。 第五十七章 李华梅行动之鏖战 门司城和对岸的赤间关上下火把照天,映得狭窄的海峡中金光粼粼。 雪花夹杂着雨水打在小早川隆景华丽的盔甲上,他的脸上已经罩了一层白霜却毫无所觉,只专注的凝视着海峡内外。 关门海峡潮流湍急,搭建浮桥的难度大大超出了预计。但他还是在三天之内,用搜刮来的三百条小船,硬生生在海面上搭起了一座浮桥。 他本打算搭三座的,但一来没那么多船,二来时间也来不及了。 好在海峡两侧都有大军把守,不用担心安全问题。无非就是渡海的速度稍微慢一点罢了,但也比用船一趟趟来回运快上数倍了。 当然他搭这座浮桥更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把麾下水军从摆渡任务中解放出来,好集中力量对付来犯的明朝船队! 这三天里,小早川派人到处搜刮木船,又封锁了关门海峡,相信消息早就被大友家的忍者侦知,应该也就传到明朝人耳中了。 可惜小早川等了他们三天,也没见到明朝人的踪影,这让他感到有些焦急。 “莫非明朝人知难而退了?”他手下的水军统领市川经好道:“海峡里有我们八百条战船,一万多名水军众,他们不敢进来也是正常。” “如果明朝人这么胆小,我们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小早川伸手接一下雪花,冷笑道:“也许他们准备在我们渡海的时候再发动进攻也说不定。” “但现在下雨了,他们更不会来了吧。”市川经好道。 “没办法,我阿尼明明超强却无比谨慎,”小早川叹气道:“非要等到下雨才肯开拔。” 说着他叹了口气道:“希望明早会放晴吧。” 说完,又觉得这话太欠妥,便又补了一句道:“当然继续下雨也是极好的,平安的把将士们送回去,日后有的是机会决战。” ~~ 那厢间,尽管吉川元春的一系列安排十分小心,然而天蒙蒙亮时,他便听到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报,主公,大友军追上来了!” “啊,这么快?”吉川元春不禁大惊失色,看来自己前脚离开营地,后脚就被大友家的情报网提前得知了! 他满以为能等到天亮才会露馅呢,那样对方点齐兵马追上来,自己早就已经撤到门司城下了。 “知道领兵的是谁,有多少人吗?” “看到了立花道雪的军旗!追兵超过一万!” “殿后的诸位,停下脚步,我们会一会九州军神!”听到这个名字,吉川元春叹了口气,拔出自己的太刀,厉声喝道:“结阵!绝不能放过一个敌军去!” “嗨!”八千吉川军齐声应道,惊得山林中鸟雀四飞。 待到大友军追上来时,已是天光大亮。吉川军分三队,左右雁行中央鱼鳞做守备态势,严阵以待! 双蛇纹样的立花家军旗下,六名精壮的仆役抬着一顶抬舆,上头坐着雷神的化身、九州军神、不败的战神、大友之魂——立花道雪。 道雪倒不是有意脱离武士阶层,学贵族坐轿子,而是他自从那次刀劈闪电后,腿就受了伤。之前还可以让人把自己绑在马上作战。但随着年事渐长,在秋冬季节已经无法骑马,只能改为坐在软轿上出战了。 但世世代代中二魂的日本人,非但不觉得他傻伯夷,反而觉得他雷都劈不死,实在太牛伯夷了。加之他作战勇猛无匹,便把他视为雷神的化身。与他对阵的敌人,未曾交战就先胆怯三分。他也将自己劈雷的爱刀‘千鸟’,改名为‘雷切’,显然十分中意这个名号。 哪怕坐在轿子上,立花道雪依然每为先阵。当己方处于劣势时,他便会讲一些‘爱惜生命的人就把我丢在敌阵中,自个儿逃命去吧!’之类的反话,激起部下的中二之魂,从而士气大振,令立花军数次反败为胜。 也只有这样一位不要命的军神坐镇,大友宗麟才能抵挡住‘毛利两川’的攻击啊。 待部下稍一喘息,道雪下令重新结阵,他以自身为第一阵,又名高桥统虎为第二阵,从山林中包抄到侧翼进攻吉川军。 这时雨雪渐歇,天空放晴,道雪大喜,因为这意味着他心爱的铁炮部队可以开火了。便马上亲自敲响太鼓,命部下分三队以鹤翼之阵推进。 训练有素的铁炮队便开始一边前进一边装填弹药。大友家是最早拥有火绳的大名之一,因此立花道雪很早就建立了专门的铁炮部队,并严格训练铁炮集体射击战术。 而且军事天才的眼光都是相通的,他也像戚继光一样,针对铁炮射击太过繁琐的准备步骤,发明了原始的定装弹药——他将一次发射的弹药和弹丸混和,装入一个特制的细竹筒中。让士兵预先制作好许多这样的细竹筒,以草绳连结成一串挂在肩上。 并起了中二的名字叫‘三倍速雷电炮’!因为这样可把射击速度提高三倍。 见居然晴天了,对面的吉川元春暗暗叫苦。他为了保存物资,殿后的部队没有带一杆珍贵的铁炮,只能以弓箭应敌了。 “鸭子给给!”他赶紧抽出太刀,命令部队马上冲锋。弓箭的射程远不如铁炮,必须拉近距离,不然就要被铁炮射个透心凉了。 这下双方的距离迅速拉近,很快进入了火绳枪的射程。 “発射!”号令声一响,铁炮队马上纷纷扣动扳机。 轰隆隆的铁炮声中,白烟四起,毛利军打头阵的盾牌手登时倒了一片。 ~~ 与此同时,关门海峡也响起了隆隆的炮声。不是日本口中的铁炮,而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117口径的永乐大炮! 明朝舰队终究还是来了! 三十条大明战舰其实早就到了坛之浦外,天一亮便发动了进攻。 这时候,毛利家撤下来前军已经上了浮桥,小早川自然不能让明朝战舰抵近门司城下。他已经通过屋代岛水军的残兵,了解了明军大炮的射程,最远可达400丈。所以只要不让明朝人进入坛之浦口,他们可怕的火炮,就不会威胁到正在渡过海峡的毛利家。 市川经好已经上了船,亲自率领小早川家的一百条战船出战了。 坛之浦是一个东宽西窄的喇叭状峡湾,最西边的浦口就是门司城所在的海岬,海面只有两百丈宽。最东面的浦尾却有足足四里宽。不熟悉地形的人,不知不觉就会吃了亏。 当然现在,他的任务是将敌船拦在浦中,不让他们接近门司城,给渡海部队争取时间。 小早川家素来以水军著名,如今毛利家雄踞西国,自然也跟着实力大增,足足拥有三百条大小战船。但小早川不许他们一起出战,而是分三批迎敌。 因为小早川也了解了明朝战舰的火器特点——明朝人那种打的远的火炮,发射的是实心炮弹,准头有限而且对人员和战船伤害也有限。 真正能造成巨大杀伤的,反而是近射的霰弹炮。 至于那种能烧船的火箭,想来只要眼疾手快,一落下来就赶紧扔海里,便不会造成多大麻烦了吧? 所以在小早川看来,只要不冒进,把队形分散开,就不会有太大损失,拦住敌军一上午不成问题。 一上午时间,足够毛利军都开过去了。至于后头的民夫和仆役,能过去多少就看他们的造化了。何况小早川也没打算让他们都过去,不然拿什么引诱明朝船队扎进口子来? 可明朝人一开炮,他就发现自己想简单了。果然是耳闻不如目见,光听人说还是会轻视明朝的威力啊! 他站在高处看的清楚,只见一里之外的一发炮弹射过来,登时击穿了一条关船的护板,又把护板后的八九名武士砸得血肉横飞,看上去就像被串了糖葫芦一样。 “卧倒卧倒!”市川经好严格执行命令,不着急下令划船进攻,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 101舰艉楼甲板上,王如龙还是头一次见到,不‘兔子给给’的日本舰队呢。 他曾经一度以为,日本人就会一种猪突战术……织田信长感觉有被冒犯到。 “他娘的,髡人被我们打炮打出经验了,竟然发现我们离远了就打不准的毛病。”王如龙啐一口,同样感觉有被冒犯到。 “看来放风筝的打法也不是无敌的。”赵昊笑道:“打仗毕竟不是刷怪啊。” “嘿嘿。”王如龙却也不着急变阵,只对传令官骂骂咧咧道:“打旗语,告诉那些炮手们,他娘的,他们被小日本鄙视了,让他们看着办吧!” 赵公子跟船一个半月了,总不能无所事事,他除了培训警务干部,帮大侄子出谋划策之外,还干了一件正事儿,就是为传令官们培训了旗语。不会打旗语,怎么好意思叫旗舰? 其实旗语不难学,难的是教会他们拼音。出于不愿自我矮化的狭隘民族主义心里,赵公子教他们的是汉字注音符号,而不是拉丁字母…… 反正两者基本可以互相转换,而且根据台湾地区的经验是一年级小学生,学习十周就可以掌握这玩意儿。所以赵公子决定从明年开始,在江南教育集团的小学中,也推广这一套汉字注音方案。 好在传令官都是聪明伶俐之辈,再说拼音也不算太难学,一个月下来也就都能熟练掌握了。 于是相邻的战船上,传令官们都从旗舰传令官不断变换的旗语中,读出了这样的信息: “炮…手……们,小…日…本看扁你们了!” 炮手们登时面红耳赤,再开每一炮都慎之又慎,拿出了最高的水平! 第五十八章 李华梅行动之计划通 王如龙的激将法果然奏效,炮手们这下全都谨慎起来。一个个趴在炮尾巴上,睁一眼闭眼贴住照门,让照门与炮口上的缺口准星和远处的目标三点一线。 火炮的直射瞄准跟火枪射击技术大同小异,通常熟练的炮手在陆地上射击训练时,一公里内可以十射九中。但到了海上,战船摇晃敌船也移动,命中率直接就掉到惨不忍睹的程度。 王如龙为此十分恼火,让褚六响这种神炮手传授经验,他也说不明白。倒不是褚六响敝帚自珍,而是他确实也不知道,自己为嘛打得那么准……炮王心说,难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直到平托上校成了平先生,才为海警们解开了这个疑惑。因为对战舰命中率影响最大的是横摇,炮管会随着海浪上下摇晃,抬高了就打飞,落低了就入海。所以要在炮管指向水平方向时开炮。 褚六响属于老天爷赏饭吃,靠直觉就能找到水平面的那种天生的炮手。但大部分没这个天赋的炮手也不用着急,平托上校教他们一个很简单的办法——将铅坠吊在线上悬空,线会一直垂直于水平面,所以当甲板与线也垂直时,则甲板正好在水平面上。 这方法虽然不算准确,但胜在简单易学。炮手们在反复练习后,靠铅坠的角度变化配合引线的燃烧速度,就可以大幅提高命中率——虽然打移动靶的命中率依然感人,但打固定靶的话,差不能从十中一,提高到十中三四的程度。 像这种敌船几乎静止不动的情况,基本上可以打出固定靶的命中率来。 于是,战斗便在开始不久,变味成为射击训练,枪炮长们甚至拿起了纸和笔,当场进行打靶考核。 百门火炮一次射击,就有三四十枚炮弹命中。这下小早川的水军,哪能遭得住啊?他们的松木船根本就禁不起11斤重的铁炮弹轰击。哪怕距离一公里远,永乐大炮还是可以轻易撕裂他们的关船和小早。 日本船连中几炮不是散架就是进水,船上的水军中也死伤过半……一会儿工夫,就有十几条船漏水解体,沉入了海峡,死伤的水军众鲜血染红了海面,又被湍急的潮水转眼冲淡。 市川经好的安宅船防护相对厚实,暂时还算安全。他面色铁青的看着成了明朝人活靶子的部下。再这样下去不用多久,这一百条船都要报销。 “大人,主公不是说,明朝人远了打不准吗?”市川家的武士难以置信的问道。 “主公也是听人说的!”市川经好乃毛利家最优秀的船大将,是曾经参加过严岛合战,击败了大友水军的名将。他一番苦思,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忙沉声下令道:“传令下去,让他们拉开距离、横向移动!” 安宅船上太鼓声产生了变化,将这个略显复杂的命令传达下去。日本人在细节上下功夫的本事,确实很强。 那些关船、小早便按照市川的命令,尽量分散开来,快速横向游弋起来。 这下明朝火炮的命中率,一下子就又落了下来。 “他娘的,不玩了!”王如龙猛啐一口,高声下令道:“小型舰分队前进,干掉他们!” 旗舰挂了小型舰攻击的黄色灯笼,一血舰马上升起了指挥旗,十艘艘乌尾船的水手张满帆,借着强劲的东北风,抵御强烈的洋流,缓缓向敌船逼近。 “这鬼地方,潮流太猛了!”王如龙看着如陷在泥里的小型舰分队,眉头皱成了菊花。 “很正常,日本暖流本就世界上最强大的洋流之一,通过关门海峡时,水道倏然变窄,潮流自然凶猛了。”赵昊淡淡说道:“当年牛若丸不懂这一点,险些吃了大亏。” “嘿,公子懂得真多。”王如龙不禁佩服万分,只是这‘牛肉丸’是何物?听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看到明朝舰队的主力停止开炮,派了一队小型战船逼近过来。双方接近到了两百丈以内,市川经好这才下令,一番队突击! 至于他们空出来的防线,则由后面的二番队补上来。 听到催促突击的太鼓声,一番队余下的七十多条战船,登时来了精神。舵手们拼命转舵,桨手们拼命划船,将船头调转过来,便借着洋流急速驶向明朝的先头船队。 “换葡萄弹,换霰弹!”小型舰上的枪炮长们,纷纷扯着嗓子高声下令。弹药手从改入船舱中的弹药库内,取出一枚枚定装弹药,放到的运弹手的背筐里。 运弹手背着藤编的弹药筐,小跑着返回炮尾,装填手取出炮弹,装入一门门火炮的炮膛中。 这么近的距离,已经不需要观察测距了,炮手们直接微调炮口,瞄着打就成! “开炮!”枪炮长们一声令下,各条船上纷纷响起隆隆炮声!非但小口径的宣德炮,就连洪熙大炮都开始了喷射! 洪熙大炮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小型舰无法安装永乐大炮的缺点,让它们小身材也能射出大火力! 上千枚大大小小的铁丸,雨点般喷射在日本人不断接近的小早和关船上,登时将其连人带船射成了筛子…… 几乎是转眼之间,十条中型乌尾船上喷射出的葡萄弹,就让七八条日本船上没了活人。 炮艺日趋熟练的炮手们,迅速刮膛,重填,开炮! 又是七八条船的水军众被屠戮殆尽…… 市川经好不由目瞪口呆,明朝人近射火炮的威力实在太恐怖了! “兔子给给!”一番队剩下的一半水军众,虽然已是心惊胆寒,但只要一想到敬爱的主公在门司城上看着他们,他们就什么都不怕了……大雾。其实是因为小早川治军森严,临阵脱逃者杀无赦。 既然逃回去也是死,面朝前死去至少还可以拿点抚恤。 他们拿出‘龙舟竞渡’的速度,拼命划着船,在洋流的帮助下,只吃了五轮射击就贴近了明朝的战船。 水军众们纷纷举起火枪和弓箭,拎起焙烙,准备还击! 然而这时,明朝战船转舵了!安装在侧舷的一门门旋转大佛郎机开始发言,一分钟七发的射速,把日本人压制的死死的,根本抬不起头来还击…… 船舱内的桨手拼命划动战船,想要撞停明朝的帆船好接舷! 他们显然没听说过乌尾船的厉害…… “撞击预备!”看到双方的战船就要猛地撞在一起,乌尾船上的警官和警员们忙抓紧身边的栏杆、舱壁,固定住自己。同时大声提醒同袍注意: “撞击预备!” 令人压根发颤的撞击声中,浪花随着碎木飞溅而起,撞上来的日本船悉数破碎,乌尾船却毫发无损。 水军众们傻了眼了,不知道明朝人的船是什么材料造的,怎么这么结实?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灵活的小型战船完成转向、后撤。 “一番队,突击!”眼见着己方伤亡过半,却仍未伤到对方分毫,红了眼的武士们声嘶力竭的吆喝下令。 没想到那些战舰不大,炮却安的不少。这下轮到船艉的洪熙大炮和佛郎机开火,又把他们好一个喷…… 这时,小早川水军众身后,忽然响起了收兵的锣声。舵手和桨手们如蒙大赦,赶紧调转船头往回撤,不陪脑袋坏掉的武士们送死。 待到他们脱离了明朝人近射炮的射程后,已经只剩四十几条船了,还几乎各个带伤,样子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 门司城上,小早川隆景却拍着折扇大笑起来。 “这下诸位相信了吧?他们不敢近战!” “果然被大人说着了。”来岛通总等一众水军将领,不禁心悦诚服。 “好了,诸位,赶紧回船上去吧。”小早川看看天上时隐时现的日头道:“还有半个时辰,潮流就要变向了。” 说着他一合手中折扇,冷声道:“给我全歼他们,缴获他们的火器!” 相比明朝人的战船,他更眼馋那些长长短短的火炮,如果毛利家有了此物,一定可以战胜织田军的! “嗨!”众船将应声下了城堡,准备上船与敌决战。 小早川有晕船的毛病,就不跟着添乱了。 ~~ 坛之浦。 市川经好命一番队与二番队合二为一,然后故技重施,继续来回横移躲避炮弹,挑衅明军来攻。 明朝人好像真的不耐烦了,这次没有单派小型舰出击,而是三十多条战船同时进攻。 “顶住他们!”市川经好发令之后,回头看一眼浮桥上,仍然川流不息的人群,不由暗暗一叹,这些人并不知道,他们成了主公诱敌的饵料了。 当然,无人可以指责主公,因为小早川水军是首当其冲的诱饵。不论此战胜败,都注定损失惨重…… 定定神,市川经好将注意力转回到前方。 几乎是之前一幕的重演。不,是加强版。明朝人这次出动了所有的战舰,火力增强了数倍! 小早川水军的损失自然也倍增,战船一艘接一艘的被击沉。当双方接近到洪熙大炮可以开火时,水军众们终于支撑不住,纷纷调转船头,向峡湾内逃窜而去。 那狼狈万状的样子,让门司城上的小早川都分不清,他们是佯败还是真败。 不过无所谓了,明朝人一定会追进来的,看着惨白的太阳上了中天,小早川紧紧攥拳。 “洋流要变了!计划通!” ps.还有一更哈,打完这一仗就回国。这flag立的…… 第五十九章 李华梅行动之决战! 很多年后,褚六响还能回忆起这一天。他忘不了这鬼地方的鬼天气,一会儿阴一会儿晴,一会儿飘着雪花一会儿又下雨,以及那一场海警队成军以来最荡气回肠的一战! 正如小早川所料,明朝舰队在进入坛之浦口前明显慢了一下来,似乎是对忽然收窄的海峡心存疑虑。 这很正常,六七百米宽的海峡,别说展不开战列线,就连把三十多条船一字排开都不够。 门司城上,小早川目不转瞬的看着驻足不前的明朝船队,嘴角挂起一抹冷笑。 每当正午时,关门海峡的潮流必然转向,这是老天爷定的,菩萨也改变不了! 当年源平合战时,源氏就是靠着突然改变的潮流,瞬间扭转了战局、反败为胜的…… 说起来,当时源氏水军也跟明朝船队一样,都是从东往西攻的。但截然不同的是,源氏水军勇于接舷,渴望战船与战船的直接碰撞,不像这群可耻的明朝懦夫,就只会躲在远处开炮。 上午时,其实潮流方向是有利于小早川水军进攻的,但同样也有利于明朝船队放风筝。而且见事不好,明朝船队还随时可以逃跑。所以小早川不得不放弃有利于自己的时段,只求潮流将明朝人吸进坛之浦口中。 他相信,只要双方短兵相接,凭借人数和勇气的优势,胜利一定属于毛利家! ~~ 明朝的战船确实在浦口外停了下来。 刺骨的东北风卷着雨点与雪花,拍打在将士们的身上和脸上,却凉不了他们的满腔热血! 各条船上的舰长、警务指导员、教导员,将所有警官警员都集中到了甲板上。 然后,就像王总队长和马委员那样,向手下弟兄们训话! 不少舰长的思绪,回到了那日的战前会议上…… 王如龙用木棍重重指着墙上的关门海峡地形图。上头还清楚的标着不同时间的潮流方向! “正午过后,潮流向西,是对我们有利的!”王如龙向他的舰长们咆哮道:“这一仗,我们要主动冲锋!” “这一仗,我们要向日本人证明,我们大明皇家海警部队,不是只会在远处放风筝!”舰长们向他们的部下咆哮道:“我们的强大之处,在于不怕牺牲的勇气,在于奋勇杀敌的决心!在于横扫千军的战斗力!” “我们要让小日本看清,不管是来远的还是近的,区区倭奴全都不是我们大明男儿的对手!”王如龙面红耳赤的继续训话道:“只有全方位的碾压敌人,彻底粉碎他们最后一丝侥幸,才能在他们心中彻底建立敬畏!此战之后,日本将再没有水师敢于挑战我们!” “此时顺风顺水,我们还止步不前,只一味远程发炮的话,非但无法完成歼敌的目标,也会让小日本输的不服气。这次,我们要用他们最崇尚的方式击败他们,让他们日后见到我们的战船就手脚发软,望风而逃!”警务干部也激情澎湃的做着最后的动员。 “弟兄们,让我们向公子证明,我们无愧于他的信赖!”所有的声音汇聚成同一个振聋发聩的怒号: “为集团奋勇向前,献出你们的心脏,满帆!冲锋吧!” ~~ 是的,王如龙从一开始,就打算来个直捣黄龙,冲进峡湾去杀他个天昏地暗! 他和小早川隆景同时选中了关门海峡作为决战战场。后者看重的是这里地形险恶,明朝人被潮流吸进来就退不出去了,只能乖乖与他打接舷战。 但王如龙看到的却是,毛利家水军主力猬集于狭长的海峡内,兵力上的优势根本无从发挥。而己方的火力优势却可以发挥到极致! 只要恶龙有勇气冲进浦口来,就有密密麻麻的羊群任它饱餐! 勇气?浑身是胆的王如龙,怎么会缺少这玩意儿!他带出来的骄兵悍将,怎么会缺少这玩意儿? 就连平日里安全第一的赵公子,这种时刻都难得的勇敢了一把! 王如龙的计划很简单——既然海峡中无法摆战列线,那就横队变纵队,以旗舰101为先导,十条中型的乌尾船护卫旗舰左右。二十条艘大福船分两队紧随其后。让整个舰队变成一柄锋利的长剑,直刺敌人的心脏! 101舰可是称霸中国海的大杀器——万斛乌尾船!王如龙怎么能只当做摆设来用呢?而且也只有它能肩负起剑刃的作用。可以靠它坚固庞大的船身,把敌阵冲个七零八落! 战前,王如龙想请赵公子转移到货船上,留在大分湾里‘坐镇指挥’。 却遭到了赵公子的严词拒绝,海军淬火就在此战,他绝对不能缺席! 虽然这激活了王如龙取消作战的权限,但老王却被赵公子迸发出的勇气折服了,居然同意他留在了旗舰上…… 其实主要还是老王打仗上瘾,他处心积虑造成的一场大决战,怎么能舍得放弃呢? “升起我的总司令旗!”赵昊一身戎装、手握七星剑,笔挺立在艉楼上,沉声吩咐海尔哥道:“让将士们知道,我与他们同在!” “是!”海尔哥激动的沉声应下。 旗舰主桅上,很快便升起了一面白底金锚旗,在北风中猎猎舞动。 跟在后面的战舰,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士气高到了极点! 那欢呼声甚至传到门司城上,让小早川不禁眉头紧锁,他被明朝人这突如其来的精神头儿搞蒙了。 但现在,木已成舟,什么都改变不了了,只能静看战况如何发展了…… ~~ 潮流果然在正午转向,明朝的舰队挂起了满帆,向着关门海峡深处进发! 在东北风和洋流的相送下,舰队的速度越来越快,转眼就过了狭窄的门司城,面前的海峡瞬间又开阔起来。 然而在那道浮桥与门司海岬之间的海面上,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战船。 毛利家、小早川家、来岛家的战旗下,足足五百艘战船严阵以待! 且在浮桥的另一侧,还有能岛家的三百条战船。一来防御大友舰队从海峡西面偷袭。二来,也是因为桥东面实在摆不开了…… 不过大战即将展开,后续的人马不准再上桥,能岛水军守桥的任务业已完成。 毛利家的工匠正在桥两端待命,可视战局需要拆掉浮桥,让能岛水军加入战团……或者放小早川和来岛水军撤退。 这场载入史册的大决战,在雨夹雪中开始了。 最先发言的是织田市火箭!陆战队员们此战有守船重任,一旦接舷战开始了,哪还有闲情逸致放烟火?因此趁着舰队还没接敌,开始朝密密麻麻的敌船,疯狂释放织田市火箭! 而且这种火箭没有后坐力,不会影响到舰队冲锋的船速。 无数拖着红色尾焰的火箭,朝着日本水军直射而去。到处都是成片的敌船,根本不需要瞄准! 一支支火箭呼啸着射到各式各样的日本船上,被击中的如遭重锤,自己横飞出去不说,还把好几个人也带落水中。 那火箭落在船上,仍然喷着长长的火焰。而且火焰引燃了沾满油脂的外壳之后,就是丢到水里也依然会燃烧。 陆战队员完全不考虑下一场战斗了,就要一次射光所有的‘织田市’! 让人胆寒的嗖嗖声响彻整个海峡,无数火箭把阴沉沉的天空映成了诡异的紫红色,不知多少水军众被洞穿,许多战船燃烧起来,就连海面上也到处是火! “兔子给给!” “杀给给!” “突击!”日本各水军的指挥官们,纷纷挥舞着小太刀,指挥战船潮水般涌上来! 这时候已经没有任何战术可言了。所有水军众只需要记住三件事——拦住敌人,包围敌人,消灭敌人! 然而那艘海上城堡般的黑色巨舰,在劈波斩浪间,撞毁了一艘又一艘拦路的关船,小早甚至无法靠近它,就被它卷起的巨浪掀翻了…… 距离非但会产生美,也会让人严重误判。只有真正靠近了101舰,日本人才能真切体会到万斛乌尾船是个什么概念。 大,太大了!硬,太硬了! 市川经好的安宅船,因为是从坛之浦撤进来的,所以此时十分靠前。当那艘黑色巨舰撞翻撞碎了十几条关船小早后,便来到了他的安宅船面前! 他万万没料到,明朝人居然不退不避,选择蛮干。 市川经好知道主公失算了。这下自己凶多吉少…… 他想躲避,但到处都是船,根本就无处可退,只好硬着头皮撞了上去! 轰的一声巨响,在日本人眼里有如城堡般宏伟坚固的安宅船,居然被万斛乌尾船直接拦腰撞断,船身上的天守,整个飞了出去,砸翻了好几条日本船。 至于天守上的市川经好,估计是凶多吉少了…… 不过安宅船毕竟块头摆在那,撞了这一下,101舰的速度明显减缓下来。 周遭的日本船见状一拥而上,想要包围这条‘地狱魔王的座舰’! 然而紧随其后的那十条中型乌尾船上来了,‘魔王的扈从们’直接撞碎了妄想靠近旗舰的敌船…… 跟在乌尾船后面的大福船队,可不敢这么刚猛。万一把自己的船撞漏了,那就哦豁了。见已经深入敌阵,舰长们纷纷下达了侧舷开火的命令! 二十条大福船的侧舷火炮同时轰鸣,三种火炮加大佛郎机将葡萄弹霰弹喷洒向潮水般涌上来敌船,只一次齐射,就让周遭明显空了一圈。 第六十章 全歼 天空中铅云低垂、雨雪纷飞,关门海峡内北风劲吹、炮声震天。 大明的舰队在万斛乌尾船的率领下,一直野蛮冲撞出三百多米,撞沉撞碎了上百条船,才缓缓停了下来……因为毛利军的大小战船已经被挤压成了一团,又被浮桥挡住,动弹不得了。 从天空中飞翔的海燕的视角看去,通体涂成黑色的明朝战船,就像一根又粗又长的大铁棍子,深深捅进了毛利联军的阵中。 这给了明朝战舰充分发扬火力的机会,他们的永乐大炮、洪熙大炮和宣德炮肆意轰鸣着,收割着水军众的生命。 四面八方密密麻麻都是敌船,每一炮都不会落空! 葡萄弹和霰弹暴雨般不断喷发,很快便扫清了两百米内的敌船。 而两百米外的关船、小早上,水军众拼命划船想要上前增援,却又被前头的船死死挡住。他们手中的弓箭、铁炮又打不了这么远。 正如王如龙预计的那样,狭长的海湾严重限制了毛利水军的数量优势,让他们大部分兵力只能在远处干瞪眼。 门司城上,小早川手脚冰凉的看着峡湾中,预想的十面包围的戏码,变成了虎入羊群的惨剧,他感觉全身鲜血都要凝固了。 小早川隆景承认,自己有赌的成分。他赌的就是明军只是靠着火器的威力,才会建立这么大优势的。但当他看到明军主动向己方发起进攻时,就知道自己很可能赌输了。 但现在顾不得懊丧了,必须要将不利的局面扭转过来。还是那句话,十倍兵力、优势在我,明军已经绝无退路了。就是把关门海峡变成血肉磨盘,也要把明朝舰队耗死在这里! “明朝人发动决死猪突,值得钦佩。”他便沉声对左右道:“现在,就是百万一心的毛利军,展现我们勇气的时候了!” “八百万弓矢之神庇佑,全军突击!”说罢,他便在毛利家的一文字三星旗下,亲手擂起了太鼓。 “八百万弓矢之神庇佑,全军突击!”左右也跟着呐喊起来,继而整个门司城都跟着呐喊起来。 峡湾中,毛利联军的水军都跟着一起呐喊。 低迷的士气重新高涨起来。既然船都挤在一起,那就学一下源义经的‘八艘飞’吧! 武士们率领着水军众,疯狂的从一条船跳到另一条船上,朝着明朝舰队发起了亡命冲锋! “他们在喊什么?”看到忽然打了鸡血的日本人,赵士祯有些无法理解。 “天皇陛下板载之类的吧……”赵公子的日语都是跟教学片学的,自然听不懂对方的口号。不过中二的民族特别容易被鼓动,这一点还真是没错呢。 可惜勇气的加成并不能抹去代差造成的巨大鸿沟,何况海警队员们的勇气,丝毫不比对方逊色! 敌人源源不绝的涌到将士们的面前,他们却毫无惧色,依然按部就班的装填、开炮! 水手们也拿起武器,在沙袋后、艉楼上,向爬上船来的倭寇射击。 有漏网之鱼爬上甲板,还没站稳脚跟,就被孔武有力的陆战队员,用刺刀捅下船去。 双方力量的差距如此之大,以至于几个水军众都招架不了一个陆战队员。 将近两年来充足的肉蛋供给,配合严格的训练,彻底改善了警员们的体魄。他们的肌肉渐渐隆起,无论是耐力还是爆发力都有显著增长,很多年轻人甚至拔起了个头。当面对常年吃素、甚至连饭都吃不饱的侏儒般的水军众时,单兵战斗力的优势就格外明显了。 更过分的是,他们还严格按照鸳鸯阵的最小号变种三才阵,三名士兵共同进退、协力攻守,习惯了散阵自斗的日本人根本不是对手! ~~ 不知不觉激战了整整两个小时,关门海峡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的海豚湾。 雨越下越密,给攀爬敌船的水军众,造成了极大的不便。更糟糕的时,雨水让毛利家的弓箭和铁炮不再灵光。甚至连村上水军拿手的焙烙火矢都失去了作用。 然而明朝人的火枪火炮却几乎不受影响,燧发枪在雨中发挥良好。定装炮弹再配上赵士祯开发出的防水引信——其实就是将引线插入麦秸中,就让火炮依然能在雨中打响了。 如果打不响,只需要换一根引信即可,并不会太耽误时间。而且雨雪起到了持续给炮管降温的作用,海警舰队的炮火比平时还要猛烈! 这一景象让门司城上的小早川隆景备受打击,鼓声都变得凌乱起来。 然而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 先是他预先埋伏在干珠岛的因岛水军,迟迟没有出现在明朝舰队身后……后来才知道,他们被堺市和大友家水军合力拦在坛之浦外了。 接着,因岛水军的缺席,让本就心里有鬼的能岛水军也打起了退堂鼓。他们竟然无视小早川的命令,拒绝支援激战中的小早川和来岛家水军。自顾自的向西撤出了战场…… 这接连的打击让毛利水军的士气低落下来。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那些据守在高大战船上的明朝人,仿佛不知疲倦、贪婪无厌的怪兽一般,不断的吞噬着他们的生命。 海警队员一直从中午激战到下午,却丝毫不显疲态,他们在每一艘船上忘我的战斗着。火炮炸膛了,便用织田市火箭射向敌船。火箭射光了,便拿起隆庆式步枪,将炮台当成掩体,向不断攀爬上来的倭寇射击。 英勇的陆战队员更是以一当十、浴血奋战,刺刀插入了敌人身体拔不出来,便丢掉步枪,拔出背后的水手刀劈砍。刀卷刃了,就直接抡起起沙袋,把敌军砸下船去! 其实毛利军的水军众已经十分英勇了。他们在铁炮、弓矢、焙烙统统失灵的情况下,只能进行接舷白刃战。而且还得学牛若丸的‘八艘飞’,把面前一条条关船当成跳板。冒着密集的弹雨蹦啊蹦啊,才能接近明朝的战船。许许多多的水军众,半途中就掉到海里一命呜呼了。 接近敌船后,他们还得想办法爬上高楼似的的明朝战船。为了防止他们爬船,可恶的明朝人还在船壳上抹了油,那是来自‘秽多’和‘非人’的奉献。雨水混合着油脂,让高高的船身变得湿滑无比,哪怕是最善于攀爬的老海贼,双脚也无法蹬住明朝人的船壳,只能下饺子似的跌落下去…… 然而,哪怕是在如此被动的情况下,哪怕因岛家爽约,能岛家溜号,毛利家的水军众依然死战不退,一次又一次向明朝人发动进攻。 这份战斗的意志,实乃惩戒作战以来所仅见。更别说当初直接跪地投降的平户水军。 这让赵公子都生出一种,毛利家的‘百万一心’,果然不是吹出来的错觉。 然而很快他便发现,哪有什么‘百万一心’?他们只不过特别没有大局观,一上头就一根筋的死撑罢了。 毛利水军最终的崩溃,来自于他们身后的炮声。 由两艘西洋大帆船,以及十艘大福船组成的特混舰队,出现在了关门海峡西侧,原本能岛水军镇守的位置。 两艘西洋大帆船上,没有悬挂蓝白色的葡萄牙王室旗。取而代之的是‘日月同辉照蓝海’的 耽罗警备区旌旗。满身补丁的卡拉克大帆船上,还悬挂着蓝底金星的初级警监旗! 十二条船排成战列线,隔着浮桥展开了侧舷齐射。尤其是那两艘西洋大帆船,大的一艘三层火炮,小的一艘两层火炮,几轮齐射下来,就炸翻了几十条毛利水军的战船。 腹背受敌的绝望,让原本就在崩溃边缘的毛利军,最后的斗志也被扑灭了…… 他们想要逃跑,可船只全都挤成一团,只有最外头的一些小船,才能幸运的调转船头向坛之浦划去,逃回濑户内海。 绝大部分战船想逃都逃不了,又没了继续徒劳进攻的斗志,只能缩成一团、等待宰割。 来岛家的当主来岛通总见状,干脆直接下令投降了。他这才想起来岛家,不过是毛利家的客卿,犯不着以死陪葬。 呜呜的号角声中,来岛家的战船上,纷纷挂起了白旗。这让小早川水军也彻底没了斗志,跟着一起挂白旗投降。 ~~ 门司城上,家臣们拼命阻止了小早川隆景拔刀自刎的举动。纷纷流泪劝道: “胜败乃兵家常事,主公乃金玉之躯,不可轻言生死啊!” “隆元家督早逝,老主公年事已高,毛利家将来得靠大人支撑啊!” “断后的吉川大人还没回来呢!” 小早川隆景这才停止了挣扎,双目血红道:“罢了,先善后再谢罪吧。” 他赶紧命人带兵去接应兄长,好在兵马还没开出门司城,吉川元春便带着残兵败将退了回来。 元春以五千人马阻击了立花道雪率领的一万追兵整整半天时间,直到高桥统虎带兵从山林中杀出,吉川军才支撑不住,败下阵来。 立花道雪又跟高桥统虎合兵一处,一路追杀。最终五千吉川军,只有三百多人跟着元春逃进了门司城中。 为了给大军争取撤退的时间,吉川军阵亡、被俘了四千七百余人。再加上今日关门海峡之战,阵亡、投降的八千余人。毛利家这一天的损失,就超过了之前与大友家大半年的攻防战。 ps.今天周末,带孩子去海边远足了,就一章。欠一章,明天补上、 第六十一章 一滴都不剩 吉川元春的残兵前脚躲进门司城,立花道雪的追兵后脚就到了。这位九州军神本打算一鼓作气,趁势拿下这座九州的门户,彻底将毛利家赶回本州去。 然而门司城坐落在将近200米高的古城山上,周围三面都是悬崖峭壁,只有险绝的山路与平原相通,极其易守难攻。而且除了位于山丘顶端的主城外,周围还有五座小型堡垒作为防御支点。任何敌军想要触及主城,必须先逐一攻克这些外线堡垒。 毛利家占据门司城以来,一直用心经营这座进攻九州的桥头堡。非但重新加固了城防,还在城内囤积了大量的军械粮草,作为供给前线的中转站。当然最重要是,‘毛利两川’这两面大旗此刻都在门司城中,守军怎么可能丧失战斗意志? 结果大友军一顿猛攻,被居高临下的毛利军打了个满头包。立花道雪知道无法趁机夺城,只好丢下上千具尸首、鸣金撤兵。 然后他一面下令在古城山下扎旗营寨,做出长期围困的姿态。一面配合天朝舰队接收峡湾中的俘虏。一直忙活到半夜,才将五千余名俘虏尽数押解上岸。最后把俘虏的数百条船只和浮桥付之一炬…… 一把火烧光这么多船,立花道雪很是心疼。要是把这些船留下来,日后反攻本州,就省了重新造船的花费了。可主公已经严令他,必须要听从那位天朝公子的指示,对方让他片板不留,他也只能照办了。 此时,两路明朝舰队汇合后,已经离开了关门海峡,在距离门司城东面四里外,海面相对平静的野田浦中下锚。 101舰艉楼主帅室内,赵公子正就着外头冲天的火光吃肉末粥,头上还缠着圈纱布。 这是早先旗舰撞那艘安宅船时造成的,尽管护卫舰们已经想方设法保护他的周全了……甚至把他绑在了椅子上,然而人倒霉的时候是防不胜防的,剧烈的撞击居然把玻璃窗给震碎了。 虽然有井字木条加固,大部分玻璃都没脱落,偏生就有指甲盖大小的一片飞溅而来,正中他的额头。当时就鲜血崩流,差点吓死他的高大哥。 高武还以为他要完呢,赶紧飞身去找来船医,还好只是皮外伤…… 说起来也是自作自受,赵公子要是不炫耀自己的玻璃,在船上老老实实用窗户纸,不就没这一劫了吗? ~~ 北风送来一阵松木香味,那是日本船燃烧时发出的,还挺好闻的。 “大大小小七八百条船,就这么烧了,太可惜了呀。”大侄子一边呼噜呼噜吃粥,一边一脸的惋惜。 “唉,世祯此言差矣。”郑若曾手里端着茶,笑眯眯说道。今天可把老先生颠簸的够呛,一口粥也吃不下去,不过精神却好得很。“那些日本船的做工和用料太差,勉强使用的话,日后修船的开销怕是比造新船还高。” “不错,它们只能在近海航行,抵御不了风浪,加装不了船帆。”赵公子点点头道:“最恶心的是,你看看一条船要多少桨手,我们养桨手的钱,都超过造新船了。” “烧的好,把倭寇的船都烧掉,让他们片板不下海!”一直闷头吃粥的高捷,忽然插嘴来了一句。 “中丞高见啊。”众人闻言纷纷投去惊讶的目光,自从出海以来,老中丞的状态就一天天向好,这一场大战之后,感觉已经跟正常人差不多了呢。 “嗨嗨嗨。”这下可把高捷得意坏了,粘着稀粥的胡子,翘到天上去了。 得,还得继续康复…… 说话间,金科来了。 “来,坐下一起吃粥。”赵昊笑着招呼他坐下,护卫赶紧给他添了碗粥。 “金大哥一路上辛苦了,今天真是神兵天降,打了小鬼子个哭爹喊娘啊。”赵昊夹一筷子豆豉鱼到金科的粥碗里。小厨房里的坛坛罐罐也都被撞了个稀碎,巧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今晚只能先跟将士一起吃大灶了。 “这种大场面,属下怎么能缺席呢?一接到公子的命令,马上就带上弟兄们出发。”金科其实来前已经喝了两碗了,但公子赐、不敢辞,他只好继续一脸享受的吃起来。“一路上紧赶慢赶,还好运气不错,正赶上开席,蹭了顿吃喝。” “那可不是蹭吃蹭喝,你们火力够猛的啊。”赵昊笑道:“百炮齐鸣,声势震天。彻底把小鬼子吓破了胆。” “其实还是运气好,一来那两条西洋大帆船出发前才刚修好,水手和炮手都是用的俘虏。正好又赶上这个月送补给的船队,十条大福船让我给一起带来了。还把这次送来的一百门炮,全都给它们安上。炮手都不够,还是从那些俘虏里调用的。”金科十分兴奋,王如龙带着舰队出来将近俩月,横扫九州、捷报频传,把他心里可痒痒坏了。 其实那条卡拉克大帆船‘果阿总督号’,根本就没修好。为了能赶上最后的决战,金科让船工们把材料带上船,边赶路边修船,这才没耽误事儿。 “那些俘虏就乖乖听话?”郑若曾好奇的问道。 “开阳先生有所不知,那两艘大帆船虽然在佛郎机军队的序列里,但除了船长和几十个要员,其实九成船员都是佛郎机人雇来的。只要钱给到位,他们给谁干都一样。”金科笑着解释道:“不过安全起见,我还是安排海警队员一对一贴身监视,到目前为止,他们的表现还算乖巧。这好像跟公子成了切支丹教的东方保护人有关系。” “那只是给他们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罢了。”赵昊却淡淡一笑道:“泰西人把水手视为耗材, 他们地位很低、待遇极差,每次远航都能死一半人。忠诚?不存在的。都是些有奶便是娘的家伙。” “指挥炮手们打完炮之后,平先生还对我说,看吧,多甲板齐射的威力多大!如果当初不是被可耻的偷袭,堂堂正正决战,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金科又笑道。 “你怎么回的他?”赵昊笑问道。 “属下对他正色道,对不住了平先生,给你留下了终身遗憾。”金科一本正经答道。 “哈哈哈!”众人放声大笑起来,郑若曾险些一口稀饭喷出来,擦泪忍俊不禁。 “说得好,赢了就是赢了,哪儿那么多如果?”赵公子挑挑大拇指,赞许一声。刚要继续说话,便见马应龙神情严肃的走进来。 “伤亡统计出来了?”赵公子脸上笑容凝固,又到了他最不愿意面对的时刻。 “是。”马应龙点点头。 “念吧。”赵昊不想看。 “人员方面。此战各舰共计阵亡43人,失踪15人。重伤50人,轻伤201人。”马应龙叹口气道:“毛利水军的战斗力,着实不是九州的臭鱼烂虾可比。” 这一仗毙敌三千五百余人,俘虏四千余人,但辉煌战果的背后,是海警将士们巨大的牺牲。毛利军一波波不要命的突击、波涛汹涌的海况,都让将士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战事最激烈时,连赵昊的卫队都当作预备队用了,伤亡数字激增也在情理之中。 之前两个月大大小小十余战,才阵亡了12名水兵,还没有因为疾病、意外死亡的人数多。这一战的伤亡就超过之前五倍以上……以目前的医疗水平,重伤的将士能幸存一半就谢天谢地了。 怎能不叫人痛心疾首? “公子,这是海警部队必不可少的淬火,不能承受牺牲,就无法锻炼出真正的勇气!”金科忙安慰赵昊道。 “是啊公子,牺牲不可怕,可怕的是将士们丧失了白刃战的勇气。”马应龙也赶紧应声道。 “我知道。”赵昊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劝了。 大航海时代的强权们,无一不把白刃战当成最重要的歼敌手段。荷兰人虽然拥有最好的战船和大炮,但在跟西班牙、英格兰的交战中,主要战术依然是接舷、白刃。 英国人更是靠着大炮上刺刀,才赢得了特拉法尔加海战的胜利,以纳尔逊的牺牲,阻止了拿破仑登陆不列颠。 在战列舰无法击毁战列舰的情况下,古老而残酷的接舷战是绝对不可避免的。正因为知道这个道理,他才会同意了王如龙突入峡湾的作战计划。 道理他都懂,只是情感上还是难以习惯,为了他所谓的‘宏图’,又有上百大好男儿伤亡。 好一会儿,赵昊才压住胸中的不适,继续听马应龙禀报道: “此外,我们的战船全都不同程度受损,101、201、203等八艘战船都出现漏水的迹象,虽然沉不了,但已经不堪再战,必须立即回基地大修了。而且我们的火炮炸膛13门,半数炮膛变形,三成以上变形严重,没法再开炮了。弹药也基本告罄,火箭还剩几十只,葡萄弹告罄、霰弹基本打光,只剩五百多枚实心弹。” “还真是一滴都不剩了。”赵公子苦笑一声道:“得,这下不想收兵也得收兵了。” 第六十二章 訚千代是个好姑娘 青铜炮有百般好,但除了贵之外,还有个缺陷是不持久,容易软掉不能再射。 下午持续鏖战三个小时,大炮就一直没停过。这还是冬天,又下着雨,起到了延时效果,才能坚持这么久。要是换个季节,打到一半就得都哑火…… 至于为什么还有一半火炮安然无恙,那是因为此战始终只有一侧在开炮,另一侧的火炮都没用过。 “我们船队的弹药还算充足,天亮后匀一匀吧。”金科对马应龙道,他把十条补给船直接拉来了,还给人家装上炮,冒充大军舰…… “那太好了,这下至少不用担心自卫了。”马应龙不禁松了口气道:“不过没法再主动出击了。” “看来我们是不想回家也得回了。”高捷闷闷不乐道。来岛水军覆灭,但能岛、因岛两家还在,老中丞还未赢够呢。 “哈哈,老中丞心急了,”郑若曾笑道:“日本不是小国,怎么可能一次就降服他们?再说,把毛利家的水军都消灭了,并不符合我们的利益。” 赵昊也点了点头,在他计划中,仗打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那句话怎么说得来着?战争是为利益服务的。 打到这个程度,最符合集团的利益了。不然他完全可以早点发动,把五万毛利军都留在九州岛上。但那样一来,对九州局势的影响就太大了。没了毛利家作对,织田信长怕能活着就统一日本。那可是个雄才伟略,还特喜欢新鲜事物的主,赵公子万万不能帮他上位啊。 说不得到时候,赵公子还得派舰队帮毛利家干掉织田家的铁甲舰呢。救救和尚,义不容辞啊。 所以赵昊才会故意放毛利军全须全尾的回家。倒没想到,吉川和小早川两位大佬,居然被困在了九州…… 呵呵,看看毛利元就会怎么反应。相信那位日本诸葛亮,不会再上头了吧? ~~ 海峡对岸,周防长府。 毛利元就再度从睡梦中被吵醒,而且这次忍者带来的噩耗,十倍于上一次。 “能岛水军临阵脱逃,毛利水军全军覆没!” “关门海峡已经被大友军封锁,立花道雪围困门司城!” “吉川大人和小早川大人都退守门司城中……” “……” 后面的话,毛利元就根本就没听清,一阵天旋地转后,他便晕厥了过去了。 “主公!主公!”家臣们赶紧涌上来,熟练的抢救毛利公。 好半晌,毛利元就方悠悠转醒。他一睁眼,浑浊的泪珠便滚滚而下…… 晚节不保,天下无敌的神话破灭,都不重要。他担心自己的儿子和毛利家的未来啊! “主公不要太难过,我们的大军主力平安撤回,平定叛乱指日可待!” “是啊主公,门司城固若金汤,物资充足,毛利两川又都是仁、智、勇的大将,一定会带着被围困的大家,等到我们的大军解围的!” “明朝人的战船,可损失一艘?”却听毛利元就嘶声问道。 “并无。”报信的忍者虽然经过专业训练,却仍然难掩震惊的情绪道:“他们如虎入狼群,在大雨中枪炮齐鸣,对我们造成了无尽的杀伤。而且他们个个身强体壮、武艺高强,我们的武士在他们面前像孩童一样羸弱……” “关门海峡已为明朝人控制,我们拿什么夺回来?”毛利元就已经经历过一次丧子之痛了。他完全无法承受再来两次的打击。那样非但是他,还有毛利家,都会死的! “因岛水军几乎没有损失,还有能岛水军……”家臣们说着没了声音。能岛水军阵前脱逃,不用说也已经倒向大友军了。 “我们毛利家拥有十一国,百万一心、全力以赴,半年时间就可以恢复水军的力量!”有家臣红着眼吼道。 “没机会的。这次我本打算,彻底收拾了九州的宗麟,然后集中精力对付如猛虎下山的织田信长。”毛利元就却颓然摇头道:“现在失败的却是我们,织田家、大友家不会给我们机会的。还有明朝人虎视眈眈,数年之内,我们都没法恢复水军了。” 众家臣登时神情黯淡,因为毛利公说的话不会有错,所以毛利公说完了那就是完了,天照大神也拉不回来。 “那我们……”众人巴望着毛利公。 “求和吧,尽快让吉川和小早川回来,才能稳住眼下的局面。”毛利元就苍凉一叹道:“不过越是着急,就越要讲究方法。不要急着跟大友家谈,要先跟明朝人谈,不要怕他们狮子大开口——他们要的再多,也不会要我们的土地和人口。把他们打发走了,我们再跟大友家谈就好谈多了。” “嗨!”家臣们恭声应下,见毛利公已经疲惫不堪,便纷纷告退出来。 出来时,众人看到雪花洒满庭院,不禁触景生情,倍感凄凉。 毛利家已经有多少年没吃过败仗了?这次败得这么惨,家主又垂垂老矣,不复当年之勇。 唉,毛利家高歌猛进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 当天晚上,赵公子以头晕为由,睡在了巧巧姐的怀里,睡得真香。 天亮之后,护卫禀报,大友宗麟携立花道雪求见……后者是赵公子指名道姓要见的。 毕竟这么中二的军神,比大熊猫还要稀罕。说起大熊猫来,似乎可以让人从四川弄几只,回来养着玩玩哩…… 赵公子端坐在正位上,用一种看熊猫一样的眼神,打量着凸眼睛、蒜头鼻、蛤蟆嘴、秃脑壳的立花道雪,不禁叹息道:“怪不得敌人看到道雪法师,就会吓得两股战战,全无斗志呢。” “公子过奖了。”立花道雪虽然又老又丑,却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举止也很文雅。“贫僧本来就丑,被雷击之后就更没人样了。” 他其实原名户次鉴连,当年大友义镇被毛利元就大败,羞恼之下落发出家,法号宗麟。忠心耿耿的户次鉴连,也追随主公出家,法号道雪。后来立花山城的立花家被毛利元就寝返,宗麟勒令其家主自尽,又让道雪继承了这个历史悠久的加好,因此改名立花道雪。 “你真的,”赵昊好奇问道:“用刀劈过雷?” “嗨。” “啥感觉?” “麻麻的。”道雪老实答道:“然后就晕过去了。” “你到底咋想的?”赵昊追问道。 “贫僧所创的‘影流’剑术,已经练到了遇到威胁,便会自然而发的地步。感觉闪电忽然朝我袭来,便自然而然一刀将其劈为两半,当然天神之怒非凡人所能承受,贫僧也受了伤。”道雪便一脸骄傲的回答道。 “说人话。”赵公子似笑非笑看着他。 “呃……我就是在树底下躲雨,被雷劈了。”道雪倒也憨直,便一脸无奈道:“所以公子,下雨天千万不能在树下躲雨。” “多谢提醒。”赵公子笑着点点头,忽然又问道:“令爱该过百岁了吧?” “公子连这个都知道?”提起自己的宝贝女儿,立花道雪顿时激动起来,马上唾沫横飞道:“别看贫僧这样子,我的宝贝女儿訚千代可生得十分美丽。她拥有白皙的皮肤和明亮的大眼,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孩子。” 赵公子听他喋喋不休的吹嘘着女儿,眼睛却总忍不住往宗麟身上瞟……立花道雪今年五十六了,一直膝下无子,直到今年,他夫人才为他诞下了‘筑前的白梅’訚千代。 老王倒是一表人才,而且白,真他娘的白。 赵公子赶紧打住,不再往下想了。毕竟他很喜爱訚千代,这位未来的女性大名的。 赵昊便摘下自己的白玉观音护符,递给立花道雪道:“这个送给你女儿,日后千万不要给她涂黑齿,拔眉毛。” “多谢公子赏赐。”立花道雪忙双手接过护符,又不卑不亢道:“黑齿那是贵族女性的风尚,我们武士家的女儿怎好附庸风雅?至于眉毛,那要等訚千代长大后自己决定了。” 虽然他很感谢对方对女儿的厚爱,但想要干涉女儿的将来,那是绝对不可以的。 雷切! “怎么说话呢?道雪!”大友宗麟瞪他一眼。 “哈哈哈,无所谓,本公子就喜欢跟直爽的人交朋友。道雪法师,等你女儿长大些,欢迎你带着她去大明做客。”赵昊对立花道雪的宽容,让大友宗麟十分眼红,心说为什么对我就这么不客气呢?老衲这么帅…… 又聊了一会儿,他便让道雪先行退下,然后恭声向赵昊再次道谢,并表示自己一定会严格遵守《大分条约》的。 “好,不错。”赵昊果然对他没了好模样,只漠然道:“你还有什么话直说吧,别拐弯抹角的。” “什么都瞒不过公子,小人想请求公子,能否派战船协助攻打门司城?”其实宗麟一见他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就知道可能没戏了。 “不行,主城距离海岸将近两百丈,又高居山巅之上,我们的火炮打不到。”果不其然,赵昊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 开什么玩笑?万一弄死了吉川和小早川,尾张大傻瓜还不得活活美死? ps.第二更,再写一章,估计发不早。明天看哈。 第六十三章 马关条约 “但是,公子之前射进臼杵城的那种火箭,应该是可以的……”宗麟还不死心,巴巴比划道。 “哦,那个呀,没多少存货了吧。”赵公子看一眼侍立一旁的马应龙。 “是,全都射光了,一发都不剩了。”马应龙赶紧答道。 “这……”大友宗麟难掩失望之色,不由有些赌气道:“这样的话,战事就不知要迁延到何时了?” “随你,不过我们不会再呆太久了。”赵昊淡淡道:“下个月就过年了,将士们泛起了思乡病,月底前必须要返程了,所有的事情要么在我们离开前搞掂,要么等明年我们再来。” “嗨。”大友宗麟一下清醒过来,忙悚然直起上身应声。 “总之,毛利公家里乱成一锅粥,你家里又何尝不是呢?”赵昊神情恹恹,流露出浓重的厌战情绪道:“赶紧谈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你也好继续揍你的肥前之熊去。” “嗨。”大友宗麟又应一声,额头却沁出汗水。老谋深算的老王,焉能听不出赵公子这话里的威胁之意? 他不敢再废话,赶紧告退下去。 “这和尚有点膨胀啊。”待大友宗麟出去,郑若曾冷笑一声。 “那当然了,他这辈子都被毛利元就压得死死,这次能大胜一次,难免忘乎所以。”赵昊却不以为意的笑道:“你看他上次见我,何其小心翼翼?这次的表现就舒展多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伸个懒腰道:“老和尚飘了,以为自己是九州之王了。他要这个心态去对付肥前之熊,我看他肯定是要栽跟头的。弄不好这次胜仗,就是他的人生巅峰了。” 屋里众人闻言,心中一起狂叫。来了,它又来了,公子的大预言术又来了——老王日后要倒霉了! 赵公子之所以在九州三雄中,选定大友家为代理人,其实关键就在这里。宗麟在没击败毛利元就之前,小心谨慎、坚忍不拔,完全是因为憋着一股气。现在他赢了、飘了,那口气也就散了,开始了各种失了智的表演。 包括不限于沉迷酒色、挥霍无度、老王行为、改信切支丹、和发妻离婚、跟儿子互殴、废弛政务、横征暴敛……结果被龙造寺隆信和岛津家轮番胖揍,彻底颓成狗。 但在赵公子眼里,他这些缺点都是优点,简直就是完美的九州代理人啊。 ~~ 尚不知自己被赵公子大预言术诅咒的大友宗麟,神情郁郁的离开了101舰,与道雪乘船返回门司港。 “怎么主公,赵公子不答应帮忙?”立花道雪问道。 “嗯。”大友宗麟点点头,望着自己魂牵梦萦的门司城,幽幽问道:“你需要多少兵马,能在十天内打下这座城?” 正如赵昊察觉的那样,他感觉要是这么放过毛利两川就太可惜了。如果能把毛利元就这两个好儿子消灭在这一场,日后对付毛利家就如探囊取物了。 “器械充足,十万人,可以试一下。”立花道雪到。 “要这么多人?”宗麟吃一惊,五万人就是他能调动的极限了。上哪找十万人去? “那里面可是有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的啊!”立花道雪一脸理所当然道:“就是甲斐之虎,越后之龙来了,也不敢轻言破城的。” 说完他建议道:“主公,我们还是以他们为筹码,好好敲诈毛利家一笔吧。” 立花道雪属于那种老派的武士,战场上毫不留情,但在赢了对方之后,就不愿赶尽杀绝了。 见自己依赖的大将也是这样的态度,宗麟知道自己强求不得了,长长一叹道:“好吧,那就先不急着进攻了。” “主公高兴点儿,不管怎么说,我们当年发的誓成真了!”立花道雪咧开大嘴笑道:“我们终于击败毛利家,一雪前耻了!” “哈哈,是这样的!”宗麟真羡慕这个纯粹的武人,便跟着大笑起来,只是笑容有些勉强。 唉,终究还是不得不向黑恶势力低头啊…… ~~ 没让赵公子久等,毛利家的使者很快就登门求和来了。 赵昊也不废话,直接开出五个条件。 一,毛利家放弃水军,由耽罗警备区负责其海上安全。警备区有权随时检查毛利家领地内各港口,毛利家不得推诿,更不可暴力阻拦。 二,毛利家每年向警备区支付白银一百万两作为保护费,如果需要借助海警舰队的力量主动出击,还需要另付‘矢钱’……也就是军费。具体金额视具体情况而定。 三,毛利家将所辖隐歧岛永远让与耽罗警备区,作为舰队驻泊之地。警备区拥有隐歧岛及其附属的西之岛一切权利。两岛岛民应于两月内完成内迁,限满之后尚未迁徙者,听凭警备区安置。 四,毛利家开放温泉津作为与耽罗商会的直接贸易港口。为保证两国商人自由贸易不受威胁,温泉津周围四十华里,既日本里法五里以内地方,无论其为何处,日本军队不宜逼近或驻扎,以杜生衅之端。 五,毛利家十日内支付白银一千万两,赎买被俘水军众,赔偿战争损失。若无法支付,可以用石见银山赔偿。 听完赵公子的五大条件,毛利家的使者小五郎都惊呆了。 “这这这,也太过分了吧?毛利公断不会答应的。”小五郎忘记了恭谨,大声抗议道:“公子实在强人所难,我毛利家实在做不到啊!” “做到做不到,不是由你来判断。”赵昊冷声道:“拿回去给元就公,看他怎么说。” “我方条件已挑明,你毛利家答应便和,不答应便战!”说完他一挥手道:“送客!” “这……嗨。”小五郎无奈退下。 他准备下船时,忽听数声刺耳的呼啸声响起。忙抬头望去,便见数支长长的竹箭拖着红色尾焰,从不远处的一艘明朝战船上腾空而起,飞向古城山上的门司城。 ‘想必那就是传说中的织田市火箭了。’小五郎心说。他虽然不知道明朝人为何用日本第一美女命名,但这种恶魔武器的威力,他却早已如雷贯耳了。 “别害怕,放着玩呢。”看着面色惨白的小五郎,送他出来的海尔哥笑道:“要是来真的,可是上千枚一起放的,那才叫一个壮观呢。希望你下回能看到。” “不不,不希望。”小五郎忙使劲摇头,他知道对方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却无可奈何。 赵公子站在甲板上,目送着小五郎离去,还笑眯眯的与他挥手作别。就像方才狮子大开口的另有其人一样。 “公子,我们的条件是不是有点过分?”金科忍不住小声问道。 “金大哥记住。”赵昊目光阴沉的看着对面的赤间关,冷声道:“如果将来有一天,让日本人击败了我们,他们会提出比我们过分几百倍的条件的!” “是。”金科悚然。他无法想象,堂堂中华怎么可能让小小日本击败呢。但无论如何,都一定要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我们的使命,就是让这种事情永远不要发生!”赵昊一拳捶在栏杆上,仿佛要将对岸那赤间关捶个粉碎一般。 ‘赤间关’其中的‘间’字,日语汉字发音是‘马’,所以又称为‘赤马关’,简称‘马关’。在另一个时空里,满清裱糊匠李中堂,就是在这里签下了赔偿两亿八千万两,割让台澎诸岛的《马关条约》! 实在意难平啊! 赵公子非要在这里血战一场,多多少少也有这个原因在。 ~~ 门司城上,那几支火箭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守军赶紧提着水桶,到处奔走巡视,最后发现一支都没射进城中,这才放了心。 吉川和小早川也来到城头查看情形。 “他们这是在威胁我们开城投降吗?”小早川冷声道。 “不,他们是在威胁父亲的使者。”吉川指着那艘驶向对岸赤间关的关船,上头毛利家的的‘一文字三星旗’十分醒目。 “父亲干嘛这么着急谈判?我们还可以……”小早川说着声音渐弱,自嘲一笑道:“还不是为了我们。大哥也就罢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愧对父亲的厚爱啊!” “不要说这些丧气话了。”吉川拍了拍小早川的肩膀道:“如果觉得对不起父亲,那就在将来加倍报答他吧。” “唉,只能如此了。”小早川颓然点头,再不复从前的意气风发。这次对明朝人的错判,让小早川水军和来岛水军全军覆没,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 长府城,城主居所内。 听完小五郎转述的条件,毛利家一众家臣都愤怒了,一个叫波多野皆义的家臣甚至拔刀剁自己手指,以此来表达对明朝人无理要求的愤怒。 毛利元就却没有动怒,只是一脸苦涩道:“一定是大友宗麟那秃驴,给明朝人的支招,好狠好狠啊……” 对岸老王再次打喷嚏,不对,不是我,我没有! 家臣们又陪着骂一顿宗麟死秃驴,一个个才品过味来,吃惊道:“主公,难道您要答应他们不成?” “老夫别无选择。”毛利元黯然一叹。 ps.明天赵公子凯旋回国,撒花求月票啊! 第六十四章 征服 “这个条约虽然让人十分难受,但仔细看看也不是不能接受的。”毛利元就咳嗽两声,逐条为家臣们分解道: “先看第一条,毛利家放弃水军。老夫之前就说过,我们几年之内都没法重建水军了,没有水军自然也就无法保护自己的港口,所以这一条答不答应没差的。而且明朝舰队愿意为我们提供海上保护,其实也未尝不是个权宜之计。” “嗯……”众家臣不由点头,好像还真是这个样子。便有人自欺欺人的笑道:“请明朝人给我们当看门狗,多排场啊!” “怎么能这样说天朝上国呢?”有人忙道。 “啊对不起,应该说尊敬的看门狗阁下。”那人便纠正道。 “哈哈哈!”众家臣一阵大笑。通过背后几句口头便宜,就接受了海防拱手让人的结果。 所以说,李朝人也好,日本人也罢,其实没什么本质区别。在天朝上国周边千年,‘事大主义’精神早已浸入他们的骨子里。只是前者挨揍的次数多了,更柔顺些;后者隔着大海,非得好好教训一顿,才能乖乖想起谁是大哥、谁是小弟来。 “至于第二条,既然请人家负责海防,支付矢钱也是理所应当。让人家帮忙打仗,哪有不出钱的道理嘛。”毛利元就便接着解说道: “至于第三条,隐歧岛现在归附了尼子余孽,为那鹿之介提供帮助。就是没有这次的条约,老夫一腾出手来也要收拾他们的。” “第四条,开放温泉津贸易,这是好事儿。不然我们要采购海外物资,就只能通过博多或者堺市的商人。那帮吸血鬼连盟友都要敲诈,何况跟我们还是敌对状态。所以有一个属于我们的通商口岸,有百利而无一害。” 顿一顿他又道:“至于温泉津周遭四十里,基本都是山地,也没什么人口,所以驻不驻军没什么大问题。” “可是有石见银山啊,主公!”家臣们提醒道。 温泉津其实是石见银山的外港,主要作用就是作为白银的输出港及矿山经营所需物资的卸货码头。自然距离石见银山不会太远,只有不到二十里。 如果按照这一条执行,岂不是要把石见银山的守军也撤走? 明朝人应该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因为第五条明明白白说了,要么拿出五百万两作为战争赔偿和赎人的费用,要么交出石见银山! 别看毛利家占据着石见银山、佐东银山、山吹银山等大大小小七八个银山。但一来,日本开采提炼技术落后,银山产量有限;二来毛利家连年征战,开支浩大;三来两川体系对旗下各家控制有限,所以毛利家现在连一百万两都拿不出来,别说一千万两了。 以明朝人对毛利家洞若观火的程度,肯定知道他们断然拿不出这么多钱,那所图的自然只有石见银山了。 “石见银山年产一百万两白银,再扣除成本,一年也就是八十多万两的收入。需要十二年才能攒齐一千万两银子。”毛利元就自嘲一笑道:“再说鹿之介不断骚扰石见,在把他的势力肃清之前,银山根本不可能正常生产,先让给明朝人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尽管另外七个银山加起来,产量还没有石见银山的一半。但总比背上一千万两的沉重债务强得多。 而且战国时代的日本,在经济层面要落后大明一个时代。他们的主要硬通货还是大米,买卖各种物资包括武器,都可以直接拿大米付款,所以衡量大名领国实力的主要指标是大米产量,也就是所谓的‘石高’。 对日本大名来说,银子金子虽然贵重,但也只能跟豪商做生意或者外交当礼品,在一般民间的实用性不如大米,更不如铜钱。所以毛利元就也好,大友宗麟也罢,都没有把银山看成不可割舍的命根子。差不多是手指头的程度吧…… 指头被剁掉虽然痛,却还不至于要人命。 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毛利元就没有说。那就是在战国大名的眼里,条约并不是绝对不可撕毁的。只要己方和对方的实力对比发生变化,是随时可以根据需要毁约的。 不说别的,单说他跟大友宗麟之间,已经缔过几次约了?每次都是形势所迫,不得已为之。回头等腾出手来,就嗤啦一声,把约书撕了擦腚。 所以他根本不认为,与明朝这份合约,能坚持十几年那么久。等两个儿子回来了,把大内家和尼子家的余孽肃清了,就可以考虑把银山收回来了。 以时间换空间,以信誉换实利。这就是日本诸葛的智慧啊。呸! ~~ 结果,毛利元就只提了一个要求,请赵昊说服大友军,让开一条去路,好叫门司城内的两个儿子,带领部下安全渡过关门海峡。为此他愿意说服尚在抵抗中的立花山城开城投降,并让高桥鉴种和秋月文种等人,悉数撤回到本州岛。 看他这么上道,赵公子欣然拒绝了他的请求,并申明自己‘不干涉附庸之间的争斗’的基本原则。 毛利公闻讯一阵苦笑,我堂堂毛利元就,什么时候成了你的附庸了?不过这明朝的公子真是蒙不了的主啊,想沾他点儿便宜实在太难了。 他便不再提及这茬,全盘接受了赵昊的六大条件。 于是定于冬月初十,双方在毛利家所属的赤间关举行签约仪式。 而且赵公子决定亲自出席签约,金科和高武对此十分担心,毕竟他们只能在海上称王称霸,到了陆地上,就没办法保证绝对安全了。 但赵昊主意已定,谁劝也没有用。他们也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做好安保,以防万一了。 ~~ 初十这日,天青风轻,关门海峡中难得波澜不惊。 大明皇家海警舰队的战舰,在赤间关外的海面上整齐列队。每条船的甲板和船壳刷得干干净净,已经不见了硝烟和鲜血的痕迹。一门门黄橙橙的大炮铮明瓦亮,黑洞洞的炮口指着不远处的赤间关。 在今天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海警官兵们全都褪下了皱巴巴的作训服,换上了笔挺的深蓝色高领警袍,系上牛皮铜扣腰带,脚踏长筒黑皮靴,头戴深蓝色帽儿盔,手套白色棉手套,在靠岸的一侧船舷,整齐的站坡。 卯时正刻,旗舰上响起了震天动地的三声大炮,紧接着所有战舰火炮齐鸣,把赤间关外的毛利家众人吓得差点抱头鼠窜。他们不知道那是没有弹头的礼炮,还以为明朝人要炮决自己呢。 炮声过后,便响起了激动人心的军鼓声,鼓点声中,一队队身材挺拔的陆战队员,扛着上了刺刀、擦得锃亮的隆庆式步枪,踏着整齐的步伐,齐步走下了泊岸的101战舰。 明朝北方男子平均身高1米66,,超过同时代的欧洲男子,更别说平均不到一米五的日本男了。 今天为了耀武扬威,赵公子还特意挑选了大高个出列。可想而知,当这些身高超过175,穿上厚底的警靴后,基本都在一米八左右的海警队员,踢着整齐的正步,列队迎面走来时,对毛利家上下的冲击之大可想而知。 看看那些穿着整齐、威武雄壮的明朝人,再自己这些戴着斗笠佝偻着背,穿着草鞋破烂布袄的毛利家‘精兵’,就跟侏儒一般不起眼。毛利元就的心拔凉拔凉的。没想到上岸之后,双方的差距之大,依然判若云泥啊! ‘看来天朝上国始终是天朝上国啊,大明又恢复了汉唐雄风了……’不知怎滴,毛利元就还隐隐有些小自豪呢。就像是看着父亲终于重新振作起来的小儿子,觉得心里是那样的踏实。 其实毛利公错判了。大明的官军可没这么弔。甚至卫所的军队还不如他的毛利军。 海警部队是赵公子用银子堆出来的!赵公子养一个兵的钱,够他养十个兵的,要是差距不大岂不白花钱了? 陆战队员们呈两列纵队下船后,便在通往赤间关的道路上,每隔五步分左右相对而立,站定后便目不斜视、不动如松,更显挺拔威武。 待到五百名陆战队员,在赤间关和码头间列队完毕后,鼓点声停,《秦王破阵乐》起,赵公子才在郑若曾、高捷和一众高级警官的陪同下,缓缓步下了旗舰,神情肃穆的走向赤间关。 当他来到时,赤间关前时,毛利元就赶紧率众匍匐在地,恭声相迎。 赵昊看着趴在地上的毛利元就,嘴角微微上勾,这正是他要的效果。 不踏上他们的土地,不让他们跪在自己脚下唱征服,如何向他们展示大明天威?怎么能给他们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征服者的感觉真不赖。赵昊享受了片刻,才微微抬手道:“请起吧,毛利公。” 说完,便径直上了赤间关城楼。 毛利元就这才在家臣的搀扶下,跟在那位朝气蓬勃的少年身后,吃力的上了城楼。 ps.今天只有两更,国内情节尚需考虑啊…… 第六十五章 都在想桃子 赤间关城楼内外,穿着黑色斗篷的护卫队员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警惕的注视着城楼上下。 城楼上,赵昊和毛利元就在两份约书上分别签字用印,这份大明版的《马关条约》,便正式生效了。 金科收起属于己方的一份约书,赵公子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问毛利元就道:“毛利公,你认为自己会在本州逐鹿中笑到最后吗?” “呵呵,回公子……”毛利元就的汉话字正腔圆,比大友宗麟可强多了。“小老儿若年轻二十岁时,自然会说非我莫属。但现在,英雄们青春正盛,我却垂垂老矣,只能说希望孩子们争气了。” “不,你很清楚,你的孙子不行。”赵昊淡淡一笑道:“而且别看你领有十一国,但最后能胜出的人,一定出在关东地方。” 毛利元就面色一白,似乎被说中了心底最深处的忧思。但当着家臣的面,他绝对不会承认,不然毛利家的心气,就要散了。 “毛利公以区区一城,打下如今十一国之地,已经足够了。”赵昊说着站起身来,缓缓戴上帽儿盔,对毛利元就笑道:“应该考虑如何守住这片家业,而不是继续以冒险的方式扩张领土了。” 毛利元就努力挺直的腰杆,这下彻底佝偻了,显然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有道是一招鲜、吃遍天。赵公子最擅长的是什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他对毛利元就说这番话,其实根本就是两年后,元就死前留给孙子的训示——他在审时度势后,知道毛利家已经没有争夺‘天下’的希望,便叮嘱继任家督的辉元,应当满足所拥有的一切,放弃以冒险的方式进行领地的扩张。 但同样的话,他自己说是一回事儿,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儿。从一个明朝人口中说出来,对老人家信心的摧残更是毁灭性的。 ‘连明朝人都知道,毛利家没戏了……’此时毛利元就满脑子都是‘连明朝人都知道,毛利家没戏了……’ 赵昊都下了楼,毛利元就才回过神来,赶紧让人扶着追下来,道:“小老儿准备了便饭,还请公子赏光。” “来不及了。”赵昊自然不会说,我可不敢吃来历不明的东西,面上只飒然一笑道:“毛利公也快点带人离开吧,再过一刻钟,这里就要天崩地裂了。” 说完,他便丢下苦苦挽留的毛利元就,大步流星走回了旗舰。 陆战队员也踢着正步,整齐的列队上船。 毛利元就忽然醒悟过来,忙对左右道:“快走,远离这里!” 家臣们不明就里,但家督的话就是圣旨,他们赶紧把元就扶上软轿,簇拥着他小跑着离开了赤间关。 他们还没走出半里地,就听身后响起了隆隆的炮声。 这次可不是空包弹了。实心的炮弹呼啸着从战舰上射出,冰雹般砸在赤间关城楼上。 这座历史悠久的砖石城楼,哪能禁得起如此近距离的爆射,很快天守、橹台便纷纷坍塌,城墙也被炸塌了数段。 待到炮声停下,双方方才签约的城楼,便成为了惨不忍睹的废墟。 毛利元就面色苍白的看着眼前这一幕,他这还是头次亲眼目睹大炮的威力呢。下面人果然没有撒谎,太可怕了。真是天崩地裂,非人力所能抵抗啊…… ‘无论花多大代价,也要学会造大炮。没有大炮,就别想着找明朝人报仇。’毛利元就脑瓜子嗡嗡作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回去后,毛利元就便大病一场,也不知是被大炮吓得,还是让赵昊的话闹的。当然这是后话了…… ~~ 关门海峡对面,宗麟立在门司港,亲眼目睹了赤间关被摧毁的过程。让他刚刚有点膨胀的心思,彻底重新卑微起来。 穿着黑色长袍、挂着十字架的路易斯神父立在他身旁,充满怜悯的看着宗麟道:“你是不是感到迷茫彷徨且恐惧,可怜弱小又无助?来吧,投入到主的怀抱,主将赐予你勇气,让你变得强大。” “不,我很好。”片刻愣怔后,宗麟摇头道:“我击败了毛利元就,把他赶出了九州。就连我签的《大分条约》,都比他的《马关条约》好许多倍,我怎么会可怜呢?我感觉从来没这么好过。” 说完他话锋一转,对一脸失望的神父道:“当然,如果神父能帮我搞到明朝人那样的大炮,老衲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离开佛祖……” 此时的老王,还是以一代雄主自居的。在见识了明朝火炮的威力后,自然也想得到这种神器了。 “这不难,明朝的大炮还是仿制我们葡萄牙的呢。”神父闻言大喜,笑道:“澳门的卜加劳铸炮厂,有整个远东最好的青铜炮。我这就写信过去,让教会代为购买几具大炮,送……” 说着他忽然想到与赵昊的协议,语气便弱下来道:“送到琉球去,你派船到那儿取如何?” “我要是能去就好了。”宗麟苦笑道:“《大分条约》规定,我大友家片板不下海,要是让明朝人逮到,有我好果子吃。” “那就不好办了,我们也刚刚答应,商船到琉球就得返回。”路易斯神父苦着脸寻思片刻道:“要不这样吧,我从卜加劳帮你雇几个铸炮工匠,扮成神职人员的随从,送到臼杵城如何?” “这样更好!”大友宗麟兴奋的直念阿弥陀佛,上帝保佑。 日本人至今没有掌握大型铸铜技术,连面盾牌都造不出来,要是能跟西洋人学会铸造大炮,那大友家还不得上天?到时候第一个轰死毛利公,抢了他儿媳妇。然后轰死织田信长,抢了浓姬。对了还有阿松…… 路易斯神父见他口水都下来了,忍不住伸手帮老王擦了一把,这才登船去求见赵公子。 ~~ 101舰艉楼主帅客厅中,赵昊正在接见岛井宗室和堺市‘会合众’的代表千利休。 会合众类似于市议会,众人推举36位大商人出来,民主管理这座自治城市的一切。千利休正是堺会合众首席,这次跟随岛井前来拜见赵昊,一是支付说好的款项,而是希望能达成进一步的合作。 “公子消灭毛利家水军的神威,已经传遍了整个濑户内海!”只听那千利休恭声道:“我天朝水军真是无敌天下啊!” “呵呵,可惜让能岛和因岛两家逃掉了。”赵公子淡淡道:“本公子做生意从来童叟无欺,这次只收你们一半的钱好了。” 但要是这厮敢答应,赵公子肯定要翻脸的…… “不不,公子彻底消灭了来岛水军,又让能岛和因岛反目,他们已经无法对我们构成威胁了。”千利休是干什么的?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的错误?“两百万两白银已经折成黄金,装在船上送来,就停在海峡之外,稍后请公子派人查验。” “拿回去一半。”赵昊一挥手,沉声道:“本公子开口断无更改之理。” “公子,我们虽然是低贱的商人,却视信用如生命。”千利休依然不为所动道:“这样吧,一百万两就算是堺市额外奉献给天朝水师的,总可以了吧?” “哈哈哈!好不错!”赵昊不禁大笑,他就喜欢跟商人打交道,原因就在这里。这个年代的大商人格外拎得清、摆的正,比那些自我膨胀的达官贵人其实高多了。 “这样吧,一百万我收下,再当成货款支付给你,如何?”赵昊笑道。 “不知公子想要购买什么?堺市定竭诚效劳。”千利休也很开心。情报告诉他,这位赵公子是靠商业发家的,他便猜想此人应该不会歧视商人。果然如此,自己没猜错。 “木材。”赵昊便沉声道:“我要树龄在百年到百五十年之间的橡木、榆木、铁桦木。有多少要多少。榆木十两银子一株,橡木二十两银子一株,铁桦木五十两一棵。” “嗨,堺市一定不会让公子失望的!”千利休忙恭声应下。虽然这样的百年老树定然只生长在深山老林中,砍伐运输成本很高。所以赵公子的开价并不算太高,但绝对不会让他赔本。这就足以让千利休感恩戴德了。 因为在等级分明的日本,商人的地位很是低贱,大名们虽然出于各种需要,时常有求于他们。但都会习以为常的赖账,甚至把抢劫商人视为正当的发财之路。像赵公子这样不愿明抢,愿意公平交易的贵人,实在太难得了。 “好,我相信你们。”赵昊也确实对堺市的商人格外和颜悦色。通常这种时候,他都是馋人家身子的。“另外,上次的事情,你们商量出个章程了吗?” “商量好了,小人正是代表会合众,以及堺市全体商人而来,我们一致决定,愿意成为公子的臣属。”千利休忙俯身恭声道:“乞求公子接纳庇护。” “好,本公子接受你们的投效。”赵昊点点头,正色道:“从此以后堺市便是我江南集团的日本子公司了。” 第六十六章 买办 “这个条约虽然让人十分难受,但仔细看看也不是不能接受的。”毛利元就咳嗽两声,逐条为家臣们分解道: “先看第一条,毛利家放弃水军。老夫之前就说过,我们几年之内都没法重建水军了,没有水军自然也就无法保护自己的港口,所以这一条答不答应没差的。而且明朝舰队愿意为我们提供海上保护,其实也未尝不是个权宜之计。” “嗯……”众家臣不由点头,好像还真是这个样子。便有人自欺欺人的笑道:“请明朝人给我们当看门狗,多排场啊!” “怎么能这样说天朝上国呢?”有人忙道。 “啊对不起,应该说尊敬的看门狗阁下。”那人便纠正道。 “哈哈哈!”众家臣一阵大笑。通过背后几句口头便宜,就接受了海防拱手让人的结果。 所以说,李朝人也好,日本人也罢,其实没什么本质区别。在天朝上国周边千年,‘事大主义’精神早已浸入他们的骨子里。只是前者挨揍的次数多了,更柔顺些;后者隔着大海,非得好好教训一顿,才能乖乖想起谁是大哥、谁是小弟来。 “至于第二条,既然请人家负责海防,支付矢钱也是理所应当。让人家帮忙打仗,哪有不出钱的道理嘛。”毛利元就便接着解说道: “至于第三条,隐歧岛现在归附了尼子余孽,为那鹿之介提供帮助。就是没有这次的条约,老夫一腾出手来也要收拾他们的。” “第四条,开放温泉津贸易,这是好事儿。不然我们要采购海外物资,就只能通过博多或者堺市的商人。那帮吸血鬼连盟友都要敲诈,何况跟我们还是敌对状态。所以有一个属于我们的通商口岸,有百利而无一害。” 顿一顿他又道:“至于温泉津周遭四十里,基本都是山地,也没什么人口,所以驻不驻军没什么大问题。” “可是有石见银山啊,主公!”家臣们提醒道。 温泉津其实是石见银山的外港,主要作用就是作为白银的输出港及矿山经营所需物资的卸货码头。自然距离石见银山不会太远,只有不到二十里。 如果按照这一条执行,岂不是要把石见银山的守军也撤走? 明朝人应该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因为第五条明明白白说了,要么拿出五百万两作为战争赔偿和赎人的费用,要么交出石见银山! 别看毛利家占据着石见银山、佐东银山、山吹银山等大大小小七八个银山。但一来,日本开采提炼技术落后,银山产量有限;二来毛利家连年征战,开支浩大;三来两川体系对旗下各家控制有限,所以毛利家现在连一百万两都拿不出来,别说一千万两了。 以明朝人对毛利家洞若观火的程度,肯定知道他们断然拿不出这么多钱,那所图的自然只有石见银山了。 “石见银山年产一百万两白银,再扣除成本,一年也就是八十多万两的收入。需要十二年才能攒齐一千万两银子。”毛利元就自嘲一笑道:“再说鹿之介不断骚扰石见,在把他的势力肃清之前,银山根本不可能正常生产,先让给明朝人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尽管另外七个银山加起来,产量还没有石见银山的一半。但总比背上一千万两的沉重债务强得多。 而且战国时代的日本,在经济层面要落后大明一个时代。他们的主要硬通货还是大米,买卖各种物资包括武器,都可以直接拿大米付款,所以衡量大名领国实力的主要指标是大米产量,也就是所谓的‘石高’。 对日本大名来说,银子金子虽然贵重,但也只能跟豪商做生意或者外交当礼品,在一般民间的实用性不如大米,更不如铜钱。所以毛利元就也好,大友宗麟也罢,都没有把银山看成不可割舍的命根子。差不多是手指头的程度吧…… 指头被剁掉虽然痛,却还不至于要人命。 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毛利元就没有说。那就是在战国大名的眼里,条约并不是绝对不可撕毁的。只要己方和对方的实力对比发生变化,是随时可以根据需要毁约的。 不说别的,单说他跟大友宗麟之间,已经缔过几次约了?每次都是形势所迫,不得已为之。回头等腾出手来,就嗤啦一声,把约书撕了擦腚。 所以他根本不认为,与明朝这份合约,能坚持十几年那么久。等两个儿子回来了,把大内家和尼子家的余孽肃清了,就可以考虑把银山收回来了。 以时间换空间,以信誉换实利。这就是日本诸葛的智慧啊。呸! ~~ 结果,毛利元就只提了一个要求,请赵昊说服大友军,让开一条去路,好叫门司城内的两个儿子,带领部下安全渡过关门海峡。为此他愿意说服尚在抵抗中的立花山城开城投降,并让高桥鉴种和秋月文种等人,悉数撤回到本州岛。 看他这么上道,赵公子欣然拒绝了他的请求,并申明自己‘不干涉附庸之间的争斗’的基本原则。 毛利公闻讯一阵苦笑,我堂堂毛利元就,什么时候成了你的附庸了?不过这明朝的公子真是蒙不了的主啊,想沾他点儿便宜实在太难了。 他便不再提及这茬,全盘接受了赵昊的六大条件。 于是定于冬月初十,双方在毛利家所属的赤间关举行签约仪式。 而且赵公子决定亲自出席签约,金科和高武对此十分担心,毕竟他们只能在海上称王称霸,到了陆地上,就没办法保证绝对安全了。 但赵昊主意已定,谁劝也没有用。他们也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做好安保,以防万一了。 ~~ 初十这日,天青风轻,关门海峡中难得波澜不惊。 大明皇家海警舰队的战舰,在赤间关外的海面上整齐列队。每条船的甲板和船壳刷得干干净净,已经不见了硝烟和鲜血的痕迹。一门门黄橙橙的大炮铮明瓦亮,黑洞洞的炮口指着不远处的赤间关。 在今天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海警官兵们全都褪下了皱巴巴的作训服,换上了笔挺的深蓝色高领警袍,系上牛皮铜扣腰带,脚踏长筒黑皮靴,头戴深蓝色帽儿盔,手套白色棉手套,在靠岸的一侧船舷,整齐的站坡。 卯时正刻,旗舰上响起了震天动地的三声大炮,紧接着所有战舰火炮齐鸣,把赤间关外的毛利家众人吓得差点抱头鼠窜。他们不知道那是没有弹头的礼炮,还以为明朝人要炮决自己呢。 炮声过后,便响起了激动人心的军鼓声,鼓点声中,一队队身材挺拔的陆战队员,扛着上了刺刀、擦得锃亮的隆庆式步枪,踏着整齐的步伐,齐步走下了泊岸的101战舰。 明朝北方男子平均身高1米66,,超过同时代的欧洲男子,更别说平均不到一米五的日本男了。 今天为了耀武扬威,赵公子还特意挑选了大高个出列。可想而知,当这些身高超过175,穿上厚底的警靴后,基本都在一米八左右的海警队员,踢着整齐的正步,列队迎面走来时,对毛利家上下的冲击之大可想而知。 看看那些穿着整齐、威武雄壮的明朝人,再自己这些戴着斗笠佝偻着背,穿着草鞋破烂布袄的毛利家‘精兵’,就跟侏儒一般不起眼。毛利元就的心拔凉拔凉的。没想到上岸之后,双方的差距之大,依然判若云泥啊! ‘看来天朝上国始终是天朝上国啊,大明又恢复了汉唐雄风了……’不知怎滴,毛利元就还隐隐有些小自豪呢。就像是看着父亲终于重新振作起来的小儿子,觉得心里是那样的踏实。 其实毛利公错判了。大明的官军可没这么弔。甚至卫所的军队还不如他的毛利军。 海警部队是赵公子用银子堆出来的!赵公子养一个兵的钱,够他养十个兵的,要是差距不大岂不白花钱了? 陆战队员们呈两列纵队下船后,便在通往赤间关的道路上,每隔五步分左右相对而立,站定后便目不斜视、不动如松,更显挺拔威武。 待到五百名陆战队员,在赤间关和码头间列队完毕后,鼓点声停,《秦王破阵乐》起,赵公子才在郑若曾、高捷和一众高级警官的陪同下,缓缓步下了旗舰,神情肃穆的走向赤间关。 当他来到时,赤间关前时,毛利元就赶紧率众匍匐在地,恭声相迎。 赵昊看着趴在地上的毛利元就,嘴角微微上勾,这正是他要的效果。 不踏上他们的土地,不让他们跪在自己脚下唱征服,如何向他们展示大明天威?怎么能给他们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征服者的感觉真不赖。赵昊享受了片刻,才微微抬手道:“请起吧,毛利公。” 说完,便径直上了赤间关城楼。 毛利元就这才在家臣的搀扶下,跟在那位朝气蓬勃的少年身后,吃力的上了城楼。 ps.今天只有两更,国内情节尚需考虑啊…… 第六十七章 凯旋 赤间关城楼内外,穿着黑色斗篷的护卫队员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警惕的注视着城楼上下。 城楼上,赵昊和毛利元就在两份约书上分别签字用印,这份大明版的《马关条约》,便正式生效了。 金科收起属于己方的一份约书,赵公子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问毛利元就道:“毛利公,你认为自己会在本州逐鹿中笑到最后吗?” “呵呵,回公子……”毛利元就的汉话字正腔圆,比大友宗麟可强多了。“小老儿若年轻二十岁时,自然会说非我莫属。但现在,英雄们青春正盛,我却垂垂老矣,只能说希望孩子们争气了。” 推荐下,【换源神器APP】真心不错,值得装个,竟然安卓苹果手机都支持! “不,你很清楚,你的孙子不行。”赵昊淡淡一笑道:“而且别看你领有十一国,但最后能胜出的人,一定出在关东地方。” 毛利元就面色一白,似乎被说中了心底最深处的忧思。但当着家臣的面,他绝对不会承认,不然毛利家的心气,就要散了。 “毛利公以区区一城,打下如今十一国之地,已经足够了。”赵昊说着站起身来,缓缓戴上帽儿盔,对毛利元就笑道:“应该考虑如何守住这片家业,而不是继续以冒险的方式扩张领土了。” 毛利元就努力挺直的腰杆,这下彻底佝偻了,显然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有道是一招鲜、吃遍天。赵公子最擅长的是什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他对毛利元就说这番话,其实根本就是两年后,元就死前留给孙子的训示——他在审时度势后,知道毛利家已经没有争夺‘天下’的希望,便叮嘱继任家督的辉元,应当满足所拥有的一切,放弃以冒险的方式进行领地的扩张。 但同样的话,他自己说是一回事儿,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儿。从一个明朝人口中说出来,对老人家信心的摧残更是毁灭性的。 ‘连明朝人都知道,毛利家没戏了……’此时毛利元就满脑子都是‘连明朝人都知道,毛利家没戏了……’ 赵昊都下了楼,毛利元就才回过神来,赶紧让人扶着追下来,道:“小老儿准备了便饭,还请公子赏光。” “来不及了。”赵昊自然不会说,我可不敢吃来历不明的东西,面上只飒然一笑道:“毛利公也快点带人离开吧,再过一刻钟,这里就要天崩地裂了。” 说完,他便丢下苦苦挽留的毛利元就,大步流星走回了旗舰。 陆战队员也踢着正步,整齐的列队上船。 毛利元就忽然醒悟过来,忙对左右道:“快走,远离这里!” 家臣们不明就里,但家督的话就是圣旨,他们赶紧把元就扶上软轿,簇拥着他小跑着离开了赤间关。 他们还没走出半里地,就听身后响起了隆隆的炮声。 这次可不是空包弹了。实心的炮弹呼啸着从战舰上射出,冰雹般砸在赤间关城楼上。 这座历史悠久的砖石城楼,哪能禁得起如此近距离的爆射,很快天守、橹台便纷纷坍塌,城墙也被炸塌了数段。 待到炮声停下,双方方才签约的城楼,便成为了惨不忍睹的废墟。 毛利元就面色苍白的看着眼前这一幕,他这还是头次亲眼目睹大炮的威力呢。下面人果然没有撒谎,太可怕了。真是天崩地裂,非人力所能抵抗啊…… ‘无论花多大代价,也要学会造大炮。没有大炮,就别想着找明朝人报仇。’毛利元就脑瓜子嗡嗡作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回去后,毛利元就便大病一场,也不知是被大炮吓得,还是让赵昊的话闹的。当然这是后话了…… ~~ 关门海峡对面,宗麟立在门司港,亲眼目睹了赤间关被摧毁的过程。让他刚刚有点膨胀的心思,彻底重新卑微起来。 穿着黑色长袍、挂着十字架的路易斯神父立在他身旁,充满怜悯的看着宗麟道:“你是不是感到迷茫彷徨且恐惧,可怜弱小又无助?来吧,投入到主的怀抱,主将赐予你勇气,让你变得强大。” “不,我很好。”片刻愣怔后,宗麟摇头道:“我击败了毛利元就,把他赶出了九州。就连我签的《大分条约》,都比他的《马关条约》好许多倍,我怎么会可怜呢?我感觉从来没这么好过。” 说完他话锋一转,对一脸失望的神父道:“当然,如果神父能帮我搞到明朝人那样的大炮,老衲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离开佛祖……” 此时的老王,还是以一代雄主自居的。在见识了明朝火炮的威力后,自然也想得到这种神器了。 “这不难,明朝的大炮还是仿制我们葡萄牙的呢。”神父闻言大喜,笑道:“澳门的卜加劳铸炮厂,有整个远东最好的青铜炮。我这就写信过去,让教会代为购买几具大炮,送……” 说着他忽然想到与赵昊的协议,语气便弱下来道:“送到琉球去,你派船到那儿取如何?” “我要是能去就好了。”宗麟苦笑道:“《大分条约》规定,我大友家片板不下海,要是让明朝人逮到,有我好果子吃。” “那就不好办了,我们也刚刚答应,商船到琉球就得返回。”路易斯神父苦着脸寻思片刻道:“要不这样吧,我从卜加劳帮你雇几个铸炮工匠,扮成神职人员的随从,送到臼杵城如何?” “这样更好!”大友宗麟兴奋的直念阿弥陀佛,上帝保佑。 日本人至今没有掌握大型铸铜技术,连面盾牌都造不出来,要是能跟西洋人学会铸造大炮,那大友家还不得上天?到时候第一个轰死毛利公,抢了他儿媳妇。然后轰死织田信长,抢了浓姬。对了还有阿松…… 路易斯神父见他口水都下来了,忍不住伸手帮老王擦了一把,这才登船去求见赵公子。 ~~ 101舰艉楼主帅客厅中,赵昊正在接见岛井宗室和堺市‘会合众’的代表千利休。 会合众类似于市议会,众人推举36位大商人出来,民主管理这座自治城市的一切。千利休正是堺会合众首席,这次跟随岛井前来拜见赵昊,一是支付说好的款项,而是希望能达成进一步的合作。 “公子消灭毛利家水军的神威,已经传遍了整个濑户内海!”只听那千利休恭声道:“我天朝水军真是无敌天下啊!” “呵呵,可惜让能岛和因岛两家逃掉了。”赵公子淡淡道:“本公子做生意从来童叟无欺,这次只收你们一半的钱好了。” 但要是这厮敢答应,赵公子肯定要翻脸的…… “不不,公子彻底消灭了来岛水军,又让能岛和因岛反目,他们已经无法对我们构成威胁了。”千利休是干什么的?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的错误?“两百万两白银已经折成黄金,装在船上送来,就停在海峡之外,稍后请公子派人查验。” “拿回去一半。”赵昊一挥手,沉声道:“本公子开口断无更改之理。” “公子,我们虽然是低贱的商人,却视信用如生命。”千利休依然不为所动道:“这样吧,一百万两就算是堺市额外奉献给天朝水师的,总可以了吧?” “哈哈哈!好不错!”赵昊不禁大笑,他就喜欢跟商人打交道,原因就在这里。这个年代的大商人格外拎得清、摆的正,比那些自我膨胀的达官贵人其实高多了。 “这样吧,一百万我收下,再当成货款支付给你,如何?”赵昊笑道。 “不知公子想要购买什么?堺市定竭诚效劳。”千利休也很开心。情报告诉他,这位赵公子是靠商业发家的,他便猜想此人应该不会歧视商人。果然如此,自己没猜错。 “木材。”赵昊便沉声道:“我要树龄在百年到百五十年之间的橡木、榆木、铁桦木。有多少要多少。榆木十两银子一株,橡木二十两银子一株,铁桦木五十两一棵。” “嗨,堺市一定不会让公子失望的!”千利休忙恭声应下。虽然这样的百年老树定然只生长在深山老林中,砍伐运输成本很高。所以赵公子的开价并不算太高,但绝对不会让他赔本。这就足以让千利休感恩戴德了。 因为在等级分明的日本,商人的地位很是低贱,大名们虽然出于各种需要,时常有求于他们。但都会习以为常的赖账,甚至把抢劫商人视为正当的发财之路。像赵公子这样不愿明抢,愿意公平交易的贵人,实在太难得了。 “好,我相信你们。”赵昊也确实对堺市的商人格外和颜悦色。通常这种时候,他都是馋人家身子的。“另外,上次的事情,你们商量出个章程了吗?” “商量好了,小人正是代表会合众,以及堺市全体商人而来,我们一致决定,愿意成为公子的臣属。”千利休忙俯身恭声道:“乞求公子接纳庇护。” “好,本公子接受你们的投效。”赵昊点点头,正色道:“从此以后堺市便是我江南集团的日本子公司了。” 第六十八章 庆功 大侄子嘴上说挂念阿市,身体却很诚实,转头就拿出一份图纸,上头画着他真正的爱——117口径永乐大炮。 “叔,我有个新想法,您瞧靠谱不?”他献宝似的把图纸送到赵昊面前。 赵公子无奈瞥他一眼,这可不行,这样会注孤生啊,大侄子。这才向那图纸看去,顿时眼前一亮。 只见图纸上这门炮的位置,多了个燧发枪枪机样的装置。 “你这是,要把大炮也改成燧发的?” “叔果然一眼就看透了!”赵士祯忙点点头,解释道:“我跟炮手交谈发现,他们普遍都认为,用引信点炮太影响命中了。从点着引信到发炮需要间隔几秒,必须抓提前量。而且每根引线烧的还快慢不等,提前量也很难抓的住。此外,哪怕用了防火引信,下雨时引火绳还是容易被浇灭。” “嗯。”赵昊点点头,果然武器要在实战中改进啊。 在旋转炮塔普及之前,虽然射击角度可以依靠人力微调,但是很不方便。所以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以精确一击就十分重要。目前用引信点炮的击发结构,确实是影响命中率的一大桎梏。 “所以侄儿自然就想到,能不能也把大炮的击发装置,改成隆庆式那样,一扣扳机马上就发射。”赵士祯手指一勾,巴望着赵昊道:“叔,您看这法子有门不?” “有门儿,当然有门!”赵昊大笑着揽住他的肩膀,就像搂着个绝世美女一样,无限喜爱道:“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就照这个路子弄,争取早点弄出来!” 说着又给他画饼道:“叔保证,我们再来日本时,一定会把阿市还有她仨闺女,都给你弄到手!” “哎。”赵士祯乐得合不拢嘴,也不知是为赵昊的许诺高兴,还是因为自己的路走对了?大概……是后者吧。 这可是大嘤皇家海军的最高机密啊!英国的战舰在1745年,就开始用燧发机构为火炮发火,却一直严守秘密,愣说自己打的准的原因‘无它,唯手熟尔’……弄得拿破仑信以为真,跟大傻子似的,让所有法国军舰都挂上纳尔逊的画像,以督促他们知耻而后勇,好好训练。 结果拿皇到死也没看到法国海军提高命中率的那一天。 直到十九世纪中叶,欧洲开始普遍采用更优越的拉火管击发火炮了,法国人才知道,自己他喵的被英国佬蒙了一个世纪。要不是德国鬼子太猛,他们永远都不会原谅大嘤的。 赵公子暗暗发狠,等大侄子搞出火炮燧发机来,自己也要学大嘤,保密它两个世纪再说! ~~ 从关门海峡回警备区基地全程七百里,前半程是逆流,后半程顺流。好在这几日一直刮东北风,差不多两天就能到。 利用路上这点时间,赵公子召开全体警官会议,宣布为其两个月的‘惩戒行动’圆满结束,除了对他们表示感谢和祝贺外,还让众警官好好总结此次行动的得失,待回到基地后认真研究讨论,为来年制定针对性的训练计划。 大会之后,他又在自己的房间里,跟金科、王如龙和马应龙开了个小会。 马上就回港了,大伙儿的心情都很轻松。赵昊让巧巧端来茶点,请三人边喝茶边聊。 “这次算超额完成目标了。”赵昊端着茶盏,懒洋洋靠在沙发上,笑道:“非但预先的三个计划——狩猎盖伦船、消灭九州各家水军,垄断九州贸易,全都达成了。而且还通过关门海峡之战,逼迫毛利家签了《马关条约》,提前拿到了石见银山……我本打算等两年再说的。” “谁承想,毛利元就的两个儿子都被困在了门司城?”三人不禁笑道:“可见公子洪福齐天。” “哈哈哈。”赵昊放声大笑起来。“对了,还有堺市投靠。而且达到了通过实战练兵的效果,这次真是不虚此行啊。” “是啊。”三人深以为然点点头。 “关门海峡一战,终于打出了点儿精锐的样子。”王如龙神色颇为自豪,又话锋一转道:“不过问题也不少,还得好好总结提高。” “不错,所以今年要好好制定下训练大纲,来年严格训练,尽快提升战斗力。”金科也沉声道。 马上就进腊月了,这时候警队进入休假状态,只能等来年开春再好好训练了。 “嗯。”赵公子搁下茶盏道:“隆庆四年,警备区以扩编训练为主,基本不会有大的动作。”说着他看一眼王如龙道:“只要按计划把佐渡岛和镇远岛拿下来就行了。” “是。”王如龙忙应一声。 “明年警备区要把各水警局、派出所的架子搭起来,棱堡和码头建起来。”赵昊又吩咐马应龙道:“这件事你费费心,替金大哥分担一下。” “明白。”马应龙赶紧接下任务。 “我回去再催一下,争取一年内给各水警局把船配齐。”赵昊说完想一想,又叮嘱两人道:“你们记住,尽量不要掺合九州岛的事务,他们打出狗脑子也不要管。大友宗麟有些飘了,得让他清醒清醒再说。” “明白。”两人赶紧应下。 “至于毛利家这边呢,你们不要急着去隐歧岛,那边明年应该会有好戏上演。”赵昊摸着下巴寻思一下,觉得还是把话说清楚点儿的好,便解释道: “毛利元就之所以着急把两个儿子赎回,除了爱子心切外,还为了让他们领兵平定境内的尼子家和大内家余孽。别看尼子家动静挺大,攻势挺猛,但绝对不是毛利两川的对手,八成会退到隐歧岛上。那时候你们再适时出现,不妨帮尼子家一把。” “如果他们能宣誓效忠我们,可以把隐歧岛让给尼子家做大本营,你们在旁边的西之岛上建立基地。那是个天然的环岛,做海军基地再合适不过了——然后让尼子家帮我们开采银山,我们为他们提供保护,这样才能让毛利家不敢轻举妄动。” “遵命。”两人忙记下来,马应龙轻声问道:“公子是担心毛利家毁约?” “嗯。这帮日本大名没什么信用可言。毁约就跟拉屎放屁一样轻松。”赵昊淡淡道:“而且我们还会把石见银山的产量至少提高一倍,毛利家能不眼红才怪。他们虽然不敢明抢,但暗中作祟,让我们待不下去却很简单。” “但石见国历来是尼子家的地盘,而且基本是易守难攻的山区,山民和矿工都心向尼子家。让尼子家帮我们开采的话,毛利家非但不敢作祟,还得乖乖讨好我们,求着不要让尼子家作大。” 赵昊说着揶揄一笑道:“不然有我们的战舰支援,鹿之介将成为毛利家的噩梦,让他们永远不得安宁。” “公子英名!”金科三人不禁叹服,心说简直没人比公子更懂日本了。 “那另外一家呢?”他们又请示道。 “大内家就让他自生自灭好了。支持他们是亏本的买卖,不能做。”赵昊轻叹一声,谁让他们没有石见银山呢? 又沉声叮嘱道:“总之记住对日本的策略就是四个字‘离岸制衡’。要让各方都无法吃掉对方,这样我们才能坐山观虎斗,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战略利益。” “是!”三人齐声应下。 ~~ 冬月廿三,海警舰队回到了阔别两个多月的耽罗岛。 童梓功率领城山水警局的十艘战船在牛岛外列队迎接,鸣放礼炮欢迎将士们凯旋。 喜气洋洋的鞭炮声中,蓬帆打满补丁、船身伤痕累累的战舰,一艘接一艘缓入了城山港。 军港码头上锣鼓喧天。留守的警员、施工的民夫,新港市长唐友德、李朝济州牧李若同、全罗右道水军节度使朴成性,以及一众耽罗商会商人,都聚集在码头上迎接。 看到穿着笔挺警袍,威风凛凛的在船舷站坡的海警队员,警员和民夫们都发出了忘情的欢呼声。 唐友德等人的眼里,却只有意气风发的赵公子。 待到舷梯架好,赵公子便在众将簇拥下走下了旗舰。 “公子可担心死老唐了!”唐友德一边抹泪,一边炮弹般排众而出,抱住赵昊的两腿。 也就是他能有这待遇,换了别人,早就被高大哥一脚踢海里去了。 “好了好了,这么多人看着呢。”赵公子拍了拍唐胖子的头,把目光投向他身后。 “下官拜见公子!”李若同和朴成性忙率众虔诚跪拜。他们已经听先一步赶回来接货的金熙善,讲述了赵公子的舰队,在日本大杀四方的英雄事迹了。 如果李朝众人说之前巴结他,还主要是因为‘事大主义’影响下,天朝上国的光环作祟。 此时他们敬畏的,则是这位率军凯旋的赵公子本身了。 赵公子强无敌啊!做赵公子的狗,太有安全感了!汪汪! ~~ 当天,警备区基地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会。 城山下的大片空地中,点起了一堆堆篝火。新港市和济州府送来了丰厚的劳军物资,炖牛肉、烤全羊、烤乳猪、炸鱼、烧鸡…… 还有白酒、葡萄酒、米酒、三鞭酒…… 两个多月滴酒未沾的海警官兵们,终于可以开怀畅饮了! ps.今天做了一天大纲,来不及写两章了,只有这一章了,争取明天补上哈。 第六十九章 休假与耽罗岛海警学校 庆功宴之后,警员们开始配合船匠修理作战中受伤的战船。即使没什么损伤的,也要把船开进新挖的干船坞里,进行精心的保养。这样才能让战舰在最佳的状态,迎接下一次战斗。 当然这期间,船上不需要那么多人手了。除了战备值班的战舰外,大部分入坞的船上,警官和警员们开始轮班休假了。 按照《条例》规定,除了春节、端午、中秋等节假日外,警官和警士们每年还拥有天数不等的固定假期,警督一级的高级警官可享受两个月带薪假;警监级别的中级警官是五十天,警司级别和警士长级别是四十天,警士级别则是三十天。 而目前占总体人数九成的警员们,则不享有固定假期,但他们可以用积分兑换。 积分制是赵公子对海警部队量化管理的重要内容。日常训练、内务评比的优胜者将获得珍贵的积分,而出海巡逻战斗时则会有固定的积分加成。战斗中优异的表现,自然也会以极大的权重体现在积分上。 比如这次惩戒作战,因为出海超过两个月,所有警员警士都可以获得50个长航积分。加之连战连胜,所有人还能获得100个胜利积分;在战斗中表现优异的警员,还可以额外获得最多200个人军功积分。 这还是因此此次战斗难度偏低,没有任何积分加成的结果。如果战斗难度被评定为乙级以上,战斗和个人积分还会有显著的加成。 据说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刘参谋说,幸好关门海峡之战打得还算壮烈,不然此次惩戒作战的最终评价可能会落到丁级,那样非但没有加成,而且还会让积分缩水四分之一。可怕! 积分可是警员们最珍视的东西,因为它可以兑换晋升资格,让警员获得提前晋升。 比如预备警员原本需要入伍满一年才能转正,但积满100分之后,就可以随时向警员处申请,消耗100积分提前晋级为三级警员。 原本担任三级警员满两年,才能晋升二级警员,但如果你积攒了200积分,就可以提前申请,晋升为二级警员了。再积400分又可以提前晋升一级警员,而正常是需要再熬三年的。 此外积分还可以兑换假期,只是忒黑了点儿。50分兑一个月,150分兑两个月,300分兑三个月。一年最长不能超过三个月。 当然,又有谁舍得如此挥霍得来不易的积分呢? 虽然警员们通过惩戒作战,普遍攒了200多个积分,但肯定要优先考虑兑换晋升资格啊……200个积分足够三级警员晋升二级了。余下的积分要是还够50分,他们才会考虑要不要兑上一个月的假期,回家显摆显摆。 毕竟随同积分发下来的,还有丰厚的奖励金,哪怕是预备警员都可以拿到100两,正式警员们普遍超过150两,战功卓著者甚至能拿到200两! 富贵不还乡,有如锦衣夜行啊…… 最终,一半人选择兑一个月假期回家过年。不过他们选择从年前半个月开始休假,这样加上过年的十天节假,可以在家过完上元节再回来。 还有一半警员选择只把钱捎回家,继续坚守岗位,攒着积分争取早日晋升警士。到那时就能像警官们那样拥有固定假期,而不需要消耗宝贵的积分了。 只有寥寥几个人花了150点,兑了整整两个月的假期,好回家玩个过瘾。自然引得一众同袍好生羡慕嫉妒恨,都说这几位太他妈烧包了! 谁知老几位说了,这算什么?咱们炮王可花了三百分,兑了三个月的假。警员们顿时觉着,不愧是炮王,本钱真厚!羡慕不来,羡慕不来啊…… 炮王者何人也?加国吴……哦不,山东褚六响是也。 但跟大伙想象的正相反,褚六响这次出海其实挺郁闷。连续作战整整两个月,也没捞着像之前两次那样露脸的机会。结果最后只得了区区200分……虽然这已经是一血舰上最高的得分了。但在2字头的主力舰上,拿300分的都比比皆是,200分只是的平均数而已。 这让他深感未来作战,小型舰只能敲边鼓、当配角,要想当主角,有肉吃,一定得上主力舰。想来当初真是太傻太天真,居然拒绝了总队长上旗舰当炮长的邀请。 现在回过味来了,也没脸再去求总队长了。 唉,悔之晚矣啊…… 让他更糟心的是,经过那红毛鬼平先生的点拨,周围炮手们的射术进步很快。他打炮的功夫已经不像从前那么鹤立鸡群了。虽不至于泯然众人矣,可也让一直习惯了当领头羊的褚六响很失落。 加上他已经是一级警员,再想晋升警士,除了要更高的积分之外,还得去海警学校预备士官班进修才行……听说进修完了还要考试。这让褚六响感到更加畏惧了。 虽然入伍两年来,他已经通过夜校学习基本扫盲。但也就是识字而已的程度,让他写写算算,简直比上刑还难受。 种种情由,叫褚六响难免有些丧气,心说那就不进步了,就一直当个警员到老吧。便把所有积分都兑成长假,揣上这一年多攒下的三百两银子,准备回家买房置地娶个媳妇,练练自个的另一门炮。 争取首发命中,生个胖小子。嘿嘿哈哈…… 想到这儿,褚六响心头大热,他一盘算,警备区安排船送他们回去,得等到腊月十五,到家就年根了,年前肯定娶不上媳妇。所以还是自己早点走吧。 正好有条加波岛水警局的船,下午要回新港去,褚六响竟是一刻都不能等了,马上申请立即休假,背上背包就搭船去了新港。 却也没问问,新港啥时候有船回大陆啊? ~~ 说回赵公子,他在基地休息一天,参加了廿五日的‘耽罗海警学校’奠基仪式。 金科挑来挑去,最终还是决定把海警学校放在城山日出峰上。首先日出峰够大,山顶几千亩的平地,足够建一所容纳数千人的学校了。而且日出峰是整个基地的制高点,面朝茫茫大海,名字也有极好的寓意——日出东方,海警部队将从这里冉冉升起! 此外,这日出峰别看才不到两百米高,但不管是做营房、仓库、工场还是办公大楼,上上下下都很不方便,连淡水都得从山下取。还是拨给海警学校,让他们折腾来受训的学员……哦不,更好的磨练学员们的意志去吧。 听了金科的报告,赵公子深以为然,便批准在日出峰兴建‘耽罗海警学校’,并亲自题写了校名。 别笑,经过这几年的练习,他的字已经大有长进,一笔楷书写的工工整整,直追柳赵。 呃,至少他身边人都这么说。他们不会骗人的,对吧? 奠基仪式后,赵公子又举行了海警学校的动员会议。会上他对所有参与建设人员指出,要继续发挥‘全力以赴、艰苦奋斗’的西山岛精神,小步快跑抢时间,摸着石头过河,一边建设一边教学。争取用一年时间,摸索出最切合自身的教学方式和内容,并为现有的海警官兵完成补课。 海军是个技术兵种,靠一群文盲怎么称雄七海? 教员方面,除全权负责学校建设的常务副校长金科之外,他还任命为童梓功为教务长,平托为首席教授。 平托出身于葡萄牙的航海世家,还在亨利王子创办的航海学校中进修过。除了知道怎么打炮之外,还懂得地图测绘,气象、海洋、造船、航海,是个不折不扣的宝藏老男孩。 虽然他掌握的航海技术都不算先进,但好处是都在葡萄牙的航海事业中,经过长久的实践检验。比如测量海拔高度的象限仪,测量纬度的横标仪,都指引着葡萄牙人环球航行了,自然不会误人子弟,十分适合给海警官兵们打基础。 其实赵公子早就让贝培嘉和华伯贞,在南京研究更科学的六分仪等航海仪器,并展开测量学和弹道学的研究,这次回去估计就能有成果了。不过鉴于海警官兵们连加减乘除都算不好的残酷现实,还是先完成基础的几何、代数教育,再接入高阶知识吧。 经过之前一段时间的讨论,暂定明年为警员们开设数学、海洋学、气象学、测量学四门公共课程,另外针对不同岗位,开设帆缆、炮术、后勤、损管、救生等不同课程。 而警官们除了这些课程,还要学习军事思想、舰艇指挥、舰队配合等专门课程。 别看这些课程听起来唬人,但实际上内容都很浅显。除了数学和测量学外,一门课十天半个月就能教完。 因为再深的话,非但警员们学不会,赵公子和平先生目前也搞不出来。所以警员们只要好好学,一年结业不成问题。 用赵公子的话来说,就是先把骨架搭起来,有了骨头不愁肉。解决从无到有的问题后,再慢慢丰富课程内容就是了。 第七十章 黄金航线 此外年初时,赵公子便让金科在崇明岛,筹建了一所崇明航海学校。那所学校除了给皇家海运集团培养合格的船员外,还承担着向海警学校输送优秀航海人才的作用,可算是海警学校的预科吧。 赵昊希望这样可以减轻海警学校的教学压力,缩短警员培养周期,以此达到他尽快将海警部队扩编到八千人,同时尽量不影响战斗力的目标——虽然跟葡萄牙人在和谈,但必须也做好开战的准备! 到那时,葡萄牙人肯定派出一支足够强大的舰队,不全力扩军备战提高战斗力,怎么击败来犯之敌?! 所以至少未来两年里,崇明航校的绝大多数学员,毕业后都会流向海警学校的。 ~~ 翌日,赵公子又视察了未来的木材堆场和木料加工厂。将来日本送来的原木,会在这里利用强劲的海风阴干,然后粗加工成合适运输的木料,运送到江南造船厂建造战舰。 船用木材是目前最重要的军事物资,当然要建在警备区基地里,才能保证安全了。但赵昊综合考量之后,决定还是把造船的地点放在崇明。 也只能放在崇明,因为想要造出优秀的海船,需要完整手工业体系的支撑,耽罗岛不具备这个体系。 大型造船场是个人员、资金、物资高度密集的地方,可谓眼下科技含量最高的超级工场,需要采购的材料达上千种。至少需要诸如铁匠铺、铜器局、织布坊、造绳场、麻油坊、油漆场等等几十上百个上游配套工场支撑。 而且这些工场还有各自的上游工场,怎么可能都搬到警备区来? 这种手工业体系虽然不像工业体系那么让人绝望,但也依然不是说建就能建的起来的。不然日本为什么造船业还停留在五百年前的水准?无它,就是没有完整的手工业体系,弄到了大福船,他也造不出来。更别说西洋船了…… 赵公子要不是背靠着全世界手工业最发达的江南地区,也不敢豪横的逮一艘盖伦船回来就敢仿造。 所以他没法将造船厂放在孤悬海外、要啥缺啥的耽罗岛。再说这么大一个产业放在崇明县,也能把整个县的经济都带起来……光成千上万中高收入的工匠们的消费,就足以让崇明恢复当年东海瀛洲的盛况了。 ~~ 视察完了木材堆场,回头他又听取了耽罗商会关于对日贸易的建议。 虽说不管江南集团供啥货,他们都得照单全收。但实际上国内的供货方,总归不如他们了解日本的市场,所以到底进什么货,进多少货,这帮李朝商人其实有很大的发言权。 按照赵昊的要求,金熙善编制了日本主要商品的价目表。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啊。 日本因为资源匮乏,手工业落后等原因,自产的商品种类十分匮乏,偏生还就不缺金银……所以大明所有商品在日本涨价都最少超过五倍,普遍在十倍左右,二三十倍者也有之。 赵昊看到,日本需求量最大的是生丝,在江南目前一斤仅700文钱的生丝,在日本的到岸价竟要八两银子一斤。 这么贵的生丝织成的倭缎,普通日本人根本没法承受,因此相对物美价廉的大明各种丝绸、绢缎、棉布也大受欢迎,利润竟也将近十倍。 此外,各种瓷器、陶器、铁器、香扇伞茶、蓖毡袜针、纸墨笔砚、书册图画之类,出口利润也都在十倍左右。甚至把直接铜钱贩运到日本,都能获利超过五倍…… 当然利润最高的还是战争物资,比如药材,利润高达几十倍,而且还供不应求。比如川芎、甘草之类不值钱的药材,在日本居然居然每斤值七十两银子!获利可达百倍,超过硝石成为利润最高的单品! 借着手中的册子遮挡,赵公子努力合上了嘴巴,然后才放下这份价目表。 从前他只知道中日贸易能赚大钱,今天他才确切知道,这到底能赚多少钱。 妥善经营的话,一年几千万两银子不在话下啊! 怪不得九大家为此打出脑浆来,怪不得葡萄牙人厚着脸皮也要毁约横插一杠。 想到这儿,赵昊心头升起一丝明悟,自己跟葡萄牙人之间必有一战! 马子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他就敢铤而走险;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他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他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死的危险。 对日贸易可是超过百分之五百的利润啊,尼玛葡萄牙人还不得上天? 自己断了他们这条财路,他们怎么可能答应? 虽然赵公子提出,他们可以把商品贩卖到琉球,但是绝对不可能让太多的利润给他们的。耶稣会的人不在乎,因为他们都是发了四愿的苦修士,只要能传教,才不管那么多有的没的呢。 可葡萄牙人绝对不会答应,把如此恐怖的利润拱手让人。 那么退一步,大家共享日本市场?显然完全行不通,因为巨额利润的前提是独家垄断,你不买我的就没得买,所以只能接受我的敲诈。但只要哪样商品你国内能自产了,价格马上就会下来。或者市场上又出现了一个卖家,都会引起价格崩塌。 所以赵昊必须一手打击日本的民族手工业,另一手将所有竞争者都撵出市场去。 因此,与葡萄牙人的对决在所难免了——要么自己彻底击败他们,让他们断了对日贸易的念想。要么他们击败自己,暂时断了自己对日贸易的念想。 ‘绝对不会有其它的可能……’赵昊默默认清了现实。 好在他一直在做最坏的打算——如此着急扩军备战,不就是为防最后谈崩,跟葡萄牙人终须一战吗? ‘总之要尽量拖延这一仗到来的时间……’赵公子暗暗盘算道:‘开战越早越不利,开战越晚越好!’ “公子,公子……”见他变成了泥塑,半晌不言不动,金熙善实在忍不住唤了起来。 “哦,啊?”赵昊这才回过神来,看看他道:“说到哪了?” “说到输日商品的挑选。”金熙善赶紧提醒道。 “哦啊……”赵昊端起茶盏呷一口,组织下语言道:“一是当然要注意发货品种要丰富,配比要合理。不要总照着几样货物发,供过于求价格就保不住了。” “是。”金熙善忙点头笑道:“不过公子大可放心,日本人的需求奇大,比如生丝之类,就是把大明市面上的生丝都搜罗给他们,也不够用的。” “他们拿去吃吗?”赵公子笑骂一声:“总之你留神就好,利润下降的太狠,你这个会长就别干了。” “明白!”金熙善登时笑不出来了。 “二是要注意控制军事物资流入日本,硝石、火药、火枪、刀剑、盔甲、皮革、药材之类……”赵公子又叮嘱道:“不是说不可以输入日本,发战争财的机会可不能错过,但卖多少、卖给谁,必须要先请示我。” “是。”金熙善忙正色应下。 战略物资的流向是可以改变日本诸侯实力对比的,必须由赵公子亲自把握,才能利用军需品将离岸平衡术的威力发挥到最大。 “第三,要以打击日本的手工业为主。”赵公子又老调常谈道:“你要调查看看他们有什么本土产品,能跟我们构成竞争,那就卖的比他们还便宜,把他们的商品挤出市场再说。这个我已经跟堺市的商人打好招呼了,你们注意配合,先拿棉布和瓷器试试手。” “公子,日本的瓷器都是从我朝贩过去的……”金熙善颇为自豪的小声道。 “哦,是吗?”赵公子只听唐人说,日本有昂贵的大明瓷器,还有便宜的粗瓷器。就下意识以为,那是日本人自己烧制的呢。 “日本人到现在只会烧陶器,并没有制瓷技术。我们就用瓷器当压舱石,贩卖去日本。”金熙善忙替李朝消弭赵公子的祸心道:“当然我朝学艺不精,只能生产些粗瓷,数量也不多,威胁不到天朝精美的景德镇瓷器……” “唔。”赵公子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让这厮一说他也想起来了。确实,日本是在后来侵略朝鲜时,掳走了李朝大量人口,其中就有制瓷的工匠。然后大概在老乌龟去世前后,也就是战国时代结束十年以后,才由这群工匠在肥前国有田郡成功烧制出瓷器,这才开启了日本制瓷行业的历史。 到了清朝的时候,日本非但不再从中国大量进口瓷器,还生产卡拉克瓷销往欧洲,直接冲击到清朝瓷器的销路。 “要防微杜渐,不可以让你们国家的制瓷技术外流,记住了吗?”反正江南的制瓷业也不发达,赵公子也就不跟李朝人抢这点儿残羹剩饭了。 “明白。”金熙善信心满满道:“我朝的瓷器皆由官窑中的工匠和奴婢负责生产,民间禁止私造,正是为了替天朝保密制瓷技术啊!” “嗯。”赵昊点点头,不由想到大明也是把天下的制瓷业都集中到景德镇去,怕也有对外保密技术的考量。不过好像福建那边的民窑已经很发达了,甚至可以为客户提供深度定制服务。可见大明的保密水平,也就那么回事儿吧。 ps.继续写,但今天差的有点多,明天上午再发吧。 第七十一章 能干的大姐姐 把注意事项交代完了之后,赵公子便满怀期待的问金熙善道:“怎么样?年前能发第一批货吗?这贸易一断快半年,日本人已经望穿秋水了。” “公子放心,这个月就能发货,正好赶上那些大名采购年货。”金熙善忙笑道。 这年代,日本和李朝都用大明的历法,自然也过农历的新年。大名们要拉拢家臣,过年时要赏赐丰厚的礼品。错过这个剁手节,他们的消费欲望一下子就会降下来。 “真的假的?”赵公子半信半疑的脱口问道,他是真怕了李朝人爱说大话的毛病。 不过这次,金熙善还真没说大话。 因为从上个月开始,江南集团每次运粮时,都会捎带运上几船生丝、丝绸和布匹,在新港市驻泊时,便把货卸到耽罗商会在码头的仓库中。 从天津返程时,船的运力更加宽裕。而且大明北方的各种出产物美价廉,同样的物品比江南便宜太多,只是困于南北交通不便,所以无法运到南方罢了。 是以北货甫一运到江南,顷刻间便会被各路商家抢购一空,哪怕不刻意哄抬物价,轻轻松松也能获利一倍以上,有些稀罕商品甚至利在数倍,不亚于将货物贩卖到耽罗岛。 精明能干的陈姐姐,与西山集团新成立的西山商贸公司紧密协作,凭借西山集团强大的物流网络,每次都能将所有船舱,用辽东产的坚果榛蘑、人参鹿茸、天麻灵芝,貂皮虎骨;北直隶产的烧酒酥糖、玉器琉璃、京绣漆雕、琥珀挂毯;山东产的绢扇瓷器、老酒腊肉、砚台蜡烛、海米干贝、海参鲍鱼;河南产的澄泥砚刘毛笔、杜康酒毛尖茶、狗皮膏药道口锡器;乃至山西产的陈醋香醋米醋白醋腊八醋……填得满满的。 返程时,船队也会停泊新港,把耽罗商会需要的部分货物卸掉。再装上耽罗岛的牲口、柑橘、干海产等物返回江南。怀秀姐不愧是仓储管理的奇才啊!那真是把运力利用到了极致,一点舱位都不浪费。 眼下耽罗商会新建的一期仓库里,已经满到快要爆仓了,只等着赵公子点头,就赶紧发第一船货了。 “说起来,月底皇家海运的船队又要到港了,二期的仓库还没修好,商会正发愁没地方存货呢。”金熙善一脸幸福的笑道:“这下太好了!抓抓紧,争取提前一天出库装船,给新到的货物腾地方!” “哦,集团船队是北上还是南下?”赵公子心中一动,他也很想念怀秀姐了呢。 “南下。”金熙善忙答道:“正常三天后抵达新港。” “我们还有行程吗?”赵公子问身后的马秘书。 马秘书似笑非笑道:“与李州牧共进晚餐。” “那咱们今天就去新港吧,我在船上请他吃饭。”赵昊笑道:“跟着大部队一起回江南,省得警备区还得再派船队护送。” “是。”马秘书应一声,马上安排下去。 ~~ 赵公子说走就走,当天便离开了城山港。 101舰正在船坞修船,他坐的是东方美人号盖伦船,船上还满载了从日本敲回来的赔款。 此次惩戒作战,共计运回了缴获佛郎机人的十二万两白银,八千两黄金;还有大村家赔的四万两黄金,以及后来的十万两白银。三岛倭寇赔的十八万两黄金;又从江川城废墟中找出了白银五万两,黄金三千两。 另外,岛津家在出让种子岛外,也赔偿了三万两黄金。加上种子岛时尧奉献的十万两白银。以及根据《大分条约》,大友家支付的二十万两白银。以及根据《马关条约》,毛利家支付的一百万两白银。 至于堺市支付的两百万两白银,赵昊让他们都拉回去了。其中一半用来购买木材,另一半作为集团购买堺商株式会社一半股份的投资…… 最终总计获得白银157万两,黄金26万1千两。按照大明的比价,折白银大概365万两。扣除此次行动的全部花费,甚至包括后续修船、重铸大炮、补充弹药的费用,依然结余300万两的利润! 按照约定,其中四分之一作为奖金,已经发给了参战的将士们。还有四分之一归警备区所有,用于区内各种建设。剩下一半,也就是一百五十万两白银,则属于集团收益了。 但留给警备区的只有一半真金白银,发给将士们的更都是白银票……他们还得漂洋过海的回家,也愿意要白银票,所以大部分金银都由这艘盖伦船运回江南去。 黄金白银加起来其实不到六十吨,对排水量达600吨的东方美人号算不得什么,全当压舱石了。 ~~ 经过这一个多月的操练,海警队员们已经大体掌握了,如何操纵这艘庞然大物。眼下只需要几个东南亚的水手在旁边指点,就能完成基本的帆缆操作了。 为了保险起见,赵公子还带上了东方美人号原先船长阿方索少校。 阿方索少校不像平托上校,他不需要承担舰队被俘虏的责任,所以没那么容易被说服。直到平托上校成了平先生,他成为俘虏中地位最高的那个,开始了光荣的倒夜香生涯之后,在夜香气味的熏陶下才渐渐想通了。 忠贞不渝的贵族气节再芬芳,也抵不住黄金汤那么冲的味儿啊。那该死的夜香居然能盖住他的体味,你说得有多臭吧? 阿方索主动要求见赵公子,表示愿意合作,接受公子一切安排,只要不再倒那该死的夜香。 赵昊给他三个任务,一是到崇明航海学校担任首席教授,传授相关航海知识;二是暂时担任盖伦船的船长,并带出几名预备船长来;三是协助江南造船厂仿制出合格的盖伦船来。 当然这一切都是有期限的,等与澳门方面达成协议后,第一时间就会放他和他的船员们回去。在此期间,只要他乖乖配合,赵公子自然会给他一个贵族军官应有的待遇和尊重。并会根据他的表现,在他离开时,送他一笔上不封顶的赏金。 阿方索少校也知道这种事你来我往、耗时漫长,没个一年半载,根本谈不拢。为了能过得舒服一点儿,便答应了赵公子的要求。这次他送赵公子回江南后,会留在崇明岛一边教学一边帮着造船,充分体现了赵公子物尽其用的一贯宗旨。 插一句,【换源神器APP】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书源多,书籍全,更新快! ~~ 唐友德坐在那包了棕色小牛皮、有着螺钿雕刻的柔软沙发中,打量着这间用深褐色带着精致雕刻的胡桃木,装饰出的文艺复兴式豪华船长室,不禁感叹道:“他妈的,红毛鬼还挺会享受呢。” 一旁的李州牧也踩了踩脚下的地毯道:“是啊,这张地毯就得值大几百两。” 但他这话是为了引出后半句:“下官家里就有一张,比这个稍微大点儿,花了我整整千两银子,可怕内人心疼坏了。” 李朝人爱炫耀的毛病,啥时候都改不了。 “这是波斯地毯。”赵公子端着意大利产的玻璃酒杯,呷一口甜润馥郁的朗姆酒,淡淡一笑道:“听说在忽鲁谟斯进货时,最大的那种仅需要区区二十个杜卡特,也就是十两银子。” 李州牧登时嘴角直抽,心疼的无法呼吸。 “哇,这帮南蛮可真黑啊。”唐友德灌一口波特酒,大惊小怪道:“他奶奶的,这来来回回,天下的钱都让他们赚去了!必须夺过来啊!” “对,必须夺回来!”李若同咬牙切齿:“不能让他们再赚黑心钱了!” “嗯,这条商路我们早晚要夺回来的。”赵昊点点头,接着道:“所以我们跟欧洲人早晚会闹翻,但在实力稳胜他们之前,还得跟先他们虚与委蛇下去。” “明白。”老唐不愧是最懂赵公子的人。“要么把他们一下打服,要么就先应付着,打成一锅粥还怎么做生意?” “不错,就是这个意思。”赵昊开心的拍了拍老唐的大腿,笑道:“耶稣会是个很好的黏合剂,可以让双方没那么容易闹掰。所以我答应成为切支丹教在东方的保护人了,还答应他们来年开春,到耽罗岛上传教……” “哦?”两人都神情一肃,借传教作乱的事情,在大明和李朝都屡见不鲜。尤其是李州牧,他可有牧民之责,闹出了乱子有他好看。 “我们当然不能让他们成功了,不然不就成给他人做嫁衣裳了?”赵公子说着看一眼李若同,他最担心的就是李朝人了,这国的人太容易被蛊惑了。 “公子放心!下官有的是办法从中作梗!”李若同暗暗松口气,原来公子是让捣乱啊!这可简单多了。 不是李牧使自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是李朝官员为数不多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地方。 而且岛上最多的是官奴婢和流人,都在州牧和两县严格管控之下,李若同当然敢说这个话了。 “很好,办好这件事功在千秋,李牧使日后不可限量。”赵公子先给他惠而不费的画个饼,然后对唐友德道:“新港这边更麻烦,你要是也来硬的,传教士就看出来咱们在耍人家了。而且估计他们还要建教堂,你可既不能得罪他们,也不能让切支丹教在新港泛滥。” “嗯嗯。”唐胖子点点头,狡黠笑道:“我给他来个以毒攻毒!” ps.晚上还有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