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门嫡女》 038回溪处凤燕互交心 清风夜家宅不得宁 学习已过晚食时间,燕灵催促孝阳公主学习完最后一个小结。 孝阳公主回答完燕灵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就把书本一飞,伸了个懒腰,吵吵闹闹地便打算起身去吃好吃的。 “嘉阳公主,今日就到这里吧。”薛凤栖劝道。 “不饱食以终日,不弃功于寸阴。我还不饿,多看一会儿也是好的。”嘉阳公主皱着眉头,却还不打算休息。 孝阳公主闻声停住脚步,望着仍然还在用功的九姐,很是羞愧。她咽了咽口水,转过身,用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燕灵,仿佛是在问燕灵现在该怎么办…… 燕灵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视而不见。 最终,四个人皆留在博雅书楼,直到傍晚。唯一不同的是,嘉阳公主是真的学到傍晚,而孝阳公主却是睡到傍晚。 把公主送回各自的寝殿,燕灵和薛凤栖打算一同出宫门。 此时皇宫正值点灯的时候,随行的宫婢掌灯在前引路。 恰好经过园林回溪处,浅绯深绿的两道女官身影,临于小桥之上。清风徐来,可远眺凰山凤岭,中观千阙楼阁,近赏花竹奇石,正是视野极佳的所在。 薛凤栖的那双美目即便在昏暗的夜晚,也仍是透露出摄人的光彩。她还是往日那般温婉可亲地说道:“今见妹妹,终归应验我当日的猜想。” 燕灵却是反驳道:“姐姐说笑了。‘猜想’表示尚有三分怀疑不定,而姐姐分明是预判了我的所作所为,吃透了陛下的所思所想。像姐姐这等聪慧的女子,若非有十足的把握又岂会开口呢……” 薛凤栖目光微动:“妹妹说话倒是少有这番恭维的,若是妹妹有什么想说的,不妨直言。” 燕灵似乎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妹妹只想请教姐姐,陛下究竟想要我们教公主什么?总不会真要我们教她们经史典籍,礼义廉耻吧……” 薛凤栖闻言一笑:“朝中德高望重者众多,自然轮不到我们来教公主繁文缛节……”她言此话锋一转:“孝阳公主敢爱敢恨,只是涉世未深,心无城府,若加以指导定会像妹妹一般有勇有谋。” “嘉阳公主沉稳内敛,只是太过中规中矩,失了女儿应有的情致,若有朝一日,她真的习得了姐姐的风骨,想必将来置身异国庙堂也不必担忧了……”燕灵道出薛凤栖的心里话。 “陛下,深谋远虑至此,不得不令我叹服。他是一位可悲的父亲,却是一位可敬的帝王……”薛凤栖收回思绪,向燕灵保证,“我懂妹妹的意思,我保证她们与我们两家的恩怨无关……” “如此,妹妹自当全力支持姐姐共谋此事。”燕灵向薛凤栖行礼。 薛凤栖看着这个知己一般的对手,嘴角的笑意又是多了一分别样的滋味。 此时,远处沿溪岸上的点点灯火多了起来,细看便知是当今圣上的乘舆,定是去往嫔妃宫中。 “那个方向是……”燕灵喃喃道。 “繁英宫。”薛凤栖回答道,“当今陛下的新宠蒋婕妤的所在。” “蒋婕妤?莫不是……”燕灵想说的是雍安侯之女蒋苒,但她尚未说出口,薛凤栖便是点了头。 “当今她宠冠后宫。听闻陛下夜夜宠幸,蒋婕妤占尽雨露恩泽,竟连尹德妃都未曾分到一杯羹。”薛凤栖平淡地说道:“坊间已有各种香艳传闻,令人耳不忍闻,都说她狐媚惑主……” “但个中滋味也只有她自己懂得。”燕灵感叹道。 等燕灵回到宰相府,本应该是庭院深深,夜月白清风。 谁知,青溪在府门口苦苦守着,见着是燕灵的轿子赶紧上前,言道:“姑娘你可回来了。三姨娘出事了。” “怎么回事?”燕灵皱眉问道。 “今日皓哥儿被锁在下人的浴房里,因浴房靠近北苑,夫人认定是三姨娘所为。”青溪一边陪燕灵往六姨娘的房中赶,一边向燕灵解释道。 “五弟亲口说的?”燕灵一时连女官官服也没来得及换。 “不,皓哥儿如今还昏迷着,发着高烧。”青溪回道。 “为何,偏偏是今日呢?”燕灵喃喃道。这时她突然停住了脚步,“青溪,桃叶你们两个不必跟我去了,马上回去东院!” “啊?”桃叶一脸疑惑,“为什么让我们回东院……” 从房外就可以听见六姨娘的哭嚎,还有她对三姨娘的咒骂。 怀孕的四姨娘和九姨娘远远地坐在后面。前面站着的孙家姐妹和敏儿紧靠着顾任雍和孙氏。顾任雍坐着却是一脸阴郁,孙氏冷眼瞧着六姨娘抱着顾子皓哭闹。旁边一个侍婢拿着药碗汤勺,喂也不是,不喂也不是。 三姨娘亦是头发散乱,衣衫被扯得满是褶皱,脸颊上还有一道抓痕,不断地重复:“老爷,真的不是我做的……” 燕灵刚走进房中。 “姑娘!”白晓跟到燕灵身边。众人的目光也跟着转移到燕灵的身上。 燕灵这次先去让白晓扶三姨娘起来,自己则去向顾任雍和孙氏行礼。 “父亲母亲,大半夜的,这是做什么?”燕灵平和地说道。 孙氏严肃地说道:“燕灵丫头,莫要为这黑心的妇人说情。她今日黄昏乘子皓在府中玩耍,竟然狠心将其锁入浴房,此等恶毒心肠,我宰相府是断不能再容她了。” “不是的!”三姨娘委屈地反驳道,“真的不是妾身!妾身冤枉啊!” “可有丫头见过你曾出入浴房附近,这又怎么解释?”孙氏追问道。 “妾身的居所亦在北苑!如今入秋,宅中西苑湿冷,而北苑干燥,伙房、浴房、柴房等又都在北苑。妾身担心走水,每日巡查已成惯例。如何能以此为凭,断妾身要谋害皓哥儿,不定是皓哥儿自己与人游戏,误把自己锁在了浴房……”三姨娘辩解道。 “他自己把自己锁起来?这话可有人信?”孙瑛在身后讥笑道,“分明是你无子,痛恨六姨娘多年有子绕膝,便想让她也一尝丧子之痛!” 三姨娘真的百口莫辩。 “等五弟醒来,不就一切都清楚了吗?”燕灵替三姨娘说话道。 “怕只怕皓哥儿太小,又受了惊吓,醒来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敏儿小声嘟嚷道。 “三姨娘只是路过浴房,并未有人亲眼所见三姨娘锁住了浴房。就这样盖棺定论说三姨娘想要谋害五弟,未免有失公道……”燕灵据理力争道。 “大姑娘……”三姨娘此时见燕灵为自己说话,心头一暖。她在这府中也快七年,她日防夜防,本以为现如今,四姨娘和九姨娘才是孙氏的心头刺,没想到,一时疏忽竟…… “没想到,三姨娘与大姑娘的关系这般好啊……”四姨娘站起来,装着替三姨娘说话,声音娇媚的恍若二八少女:“老爷,莫不是三姨娘与六姨娘有什么小过节,三姨娘一时想不开而已,看在皓哥儿尚性命无忧的份上……” “性命无忧?刚刚大夫可是说子皓若是挺不过这高烧,说不定……”孙氏叹息地说道。 大姑娘,过节……六姨娘哭得双眼肿胀,却是突然记起了什么……眼神瞬间变得凶恶,立马朝燕灵扑过去,嘴里骂咧咧:“大姑娘,你怎么这么狠!就是不肯放我们母子两个!” 燕灵尚未动手,白晓动作极快,上前便是一招擒拿手制服住六姨娘,六姨娘仍是挣扎不断地重复:“你怎么这么狠!皓哥儿好歹也是老爷的骨血,他一个庶出的小娃能做什么?你们姐弟怎么就这么狠!” “什么叫他们姐弟这么狠呐?”顾任雍听此终于发话,“放了她!” 白晓瞧了一眼燕灵,燕灵点点头,白晓这才放了人。 六姨娘扑倒在顾任雍脚边:“老爷,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一定是大姑娘为了报复我想推韫哥儿下鲤鱼池的事,所以她就叫三姨娘害皓哥儿!是要告诉我,她才是府中的嫡长女!她的弟弟才是嫡子,我的子皓碍到了她的路啊!怪不得,老爷!怪不得啊!” “你说你曾想推韫儿下鲤鱼池?”顾任雍鹰目微睁,把目光游移不定的六姨娘看在眼里,“蠢笨无脑的东西!”他突然便是一脚踹在六姨娘的心窝子上。 “哎呦……哎呦……”六姨娘倒地连连哀嚎。 顾任雍站起身,两步便到了燕灵的身边。他用沙哑低沉的声音问道:“她说的可是真事?当真是你指使的?” 燕灵瞪着看清他眼里的红色血丝,嘴角噙起一抹冷笑,竟冒天下之大不韪,直呼他名讳讽刺道:“顾任雍,你活该一辈子被女人算计!” “你!”顾任雍愤怒地想要伸手想掐她的脖子,但是她一身深绿色的女官官服,提醒他不能这么做。 孙氏本等着一场好戏,没想到又是无疾而终。 四姨娘轻轻抚着肚子,她想她是低估了顾燕灵在顾任雍心目中的分量。 “不过,只有这样说才合理。”孙黎说道,“表姐现在风光无限,可是终究是要出嫁的。自然要为表弟在这顾家铺路,只是这方法极端了些……” “表妹说的好像亲眼所见我干了什么似得……”燕灵想到她们果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表姐不要这么说,我毕竟姓‘孙’,看这种事更客观些。我这是在帮表姐和姑父……” “哦?你到是说说看,怎么个帮法?”燕灵笑问。 第八十八章 莫愁前路 城郭外,落日黄云千里之远,伴着北风吹雪纷纷不止,景色凄冷。唯见云中大雁穿行,不惧寒色。 三皇子周晃换下祭服,却也简练,只着苍色寒裳。外披一身墨色的狐领披风,孤影凉薄,却风仪绝然。 他略略沉思,直到看见不远处从驿站里牵马出来的两人。一位长者,一位武夫。 长者睿智超然,虽鬓染白发,但他的眼睛却隐藏属于智者的光芒。见到三皇子周晃,隐隐含笑;武夫,替长者牵马。虽是一身布衣,但身材魁梧,臂长如猿,其气势粗犷豪迈,带着军旅之人的率性自负。 长者正是新任梓州知州张雍;武夫便是前忠武将军刘敖。 见二人入亭。周晃几步上前,却不想张雍老先生先开了口。 “殿下前来送行可告知陛下?”张雍寻问道。 “我早先已呈了奏折,得了父皇的准肯。老师放心。”周晃恭敬应道,“可惜冯瓒流放沙岛,我不能送一送……” 张雍见周晃言此,虽未透露情绪,但仍然手握成拳。而张雍自己却是微笑,宽慰周晃道,“天宁不杀士大夫,既能保全性命,也不必在乎那些虚架子……” “嘿嘿,”刘敖这时凑上来,添了一句:“张老头,可惜我刘敖不能陪你一遭。要是路上遇到什么鬼怪妖魔可别吓的尿了裤子!” 张雍跟着刘敖放声笑起来,“若说我舍不得这京都什么,便是舍不得你刘敖这张漏风的嘴呀。” 刘敖自然明白张雍话里的调侃,甩袖嘟囔道:“你以为我愿意?不过回京述职,刚从东边回来不到两日,便因一条金带子被人扒光了家底……我老刘不是不知道谨慎,但也架不住有人暗害啊。” 这时,周晃轻皱眉头,他对刘敖问道,“我可未帮你交赎刑的银子?怎么出来的?” “这呀……”刘敖言此,一脸感激:“听说是京兆尹王显自己用一年官俸替我缴了赎金。殿下,老刘知错了。只是王显是个好官,您替我好好谢谢他。来年在战场上,老刘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王显……”周晃轻轻叹息,“只怕他要的东西,我未必给的起。” “殿下给不起什么?”刘敖寻问道。 “清静。”这时,只听见在三人耳旁响起一道清丽女声。 周晃背对女子,闻声却未转身。而张雍与刘敖则瞧着远处一女子独身从风雪中款款走来,入景其中,端丽清灵。 恰逢北风吹过,入亭时女子轻拢白裘。才看清她眉黛青山,双瞳剪水,虽面容略略憔悴,但好在神清散朗,具有林下之风。 “王显王大人独来独往,少涉党争,要的便是清静。若是因此得三殿下另眼相待,也未必是他救刘将军的本意。可见他与刘将军一样都是不可强求之人。”燕灵解释完,又向张雍致歉道,“宫中被诸事耽搁来晚了,还望张大人见谅。” “女娃娃,你是谁呀?!这大雪天,不在家绣花,来这作甚?”未等张雍表态,刘敖便先出言不逊道。 张雍不理刘敖,自顾自对燕灵客气施礼:“话常有惊人之语,至死不休……想必这位便是嘉禾学士。” 燕灵复行礼。静等周晃的意思。 “她是顾丞相的嫡亲女儿……” “她是顾丞相的嫡亲女儿。想来她定是殿下的三皇子妃!恭喜恭喜!”刘敖抢答道,连连抱拳恭喜。 周晃侧目瞧一眼身旁的燕灵。却见她沉静无言,无知无觉。在一旁等待他的否认。周晃暗想,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不可强求之人。 “不。”周晃断然道,“她是谋士,是助我谋求天下之人。” “不是?!”刘敖打量着眼前这对璧人。这明明是话本里才有的才子佳人,刘敖不甘心,追问道:“为何甘愿只当谋士?以姑娘你的容姿家世,分明……” “刘敖……”张雍提醒刘敖说话已是逾距。却见三皇子周晃没有要替燕灵说话的意思。 刘敖却不依不饶,直问燕灵道:“我老刘是不懂,女孩家为何整日想着一些不着调的事?掺和到男人堆里?要搁前朝……” 岂料—— “要搁前朝,女子抛头露面,有违妇德,加上妄论朝政,怕是早已杖毙而死。”燕灵替刘敖分析道。 “但也正因为严酷专制,由不得人抒发己见,所以前朝覆灭。”燕灵说出自己的想法,“天宁能够政治清明,无法否认应该感激太祖的公道,感恩圣上的开明。” “你这个小女子说话倒是一套一套的。”刘敖算是知趣了。 “所以,小女子便更没空绣花了。”燕灵自嘲道。 “学士行事向来精奇难料……”张雍打量燕灵,显然他与刘敖的关注点不同。只感慨道:“想必三殿下这几番伤敌三千,自损八百的动作,也与学士有关……” 燕灵点头,却反问道:“张老夫子觉得不值得吗?” 张雍听此否认道,“一时输赢是谋策的瞬发性。无法因此料定终局。老夫不敢说值得或是不值得。何况,虽说冯瓒流放是意外之事。但我也好,冯瓒也罢。入蜀梓州恐怕也是你与三殿下谋划好的事。” 言此,燕灵与周晃并不否认。 “殿下的意思,老臣懂。”张老夫子见此轻笑,他的一双眼睛,看人看物通透无比,“三殿下已经认定的人,决定的事。作为臣子,老夫没有理由违抗。” 见张雍表态,周晃更是恳切言道:“此去艰难,西蜀一方就拜托老师了。” “这个自然。”张雍释然,并向三殿下行礼,“只是这最后三里路。老臣斗胆想邀学士相送。” 漫漫风雪中,燕灵跟着张雍走了一路。直到后面只剩着几名家仆牵马,再无旁人。 张雍终是停下脚步,对燕灵说道:“有劳学士送老夫到此处。” “张大人可是什么话,要单独与我说吗?”燕灵询问道。 张雍却又是静静打量她一番,解释道:“为臣,老臣不敢违逆殿下的意思;但是为师,老夫却有几个问题,想要替徒弟得到姑娘的答案。” 燕灵也是坦然,“夫子请问……” “为何甘愿只当谋士?”张雍问道,“正如刘敖所言,成为三皇子妃更能得到三殿下全心全意的信任,论家世,论才情,你值得成为他中宫皇后,与他共享江山。这样一份荣宠,你舍得让给其他女子?” 燕灵态度自持,话音似冷泉般清冷透彻,她坦然言道:“夫子所言,燕灵不是不知。只是……”继而她停顿片刻,这才说道:“为君者,恐怕是不会允许女子永远挑战他的权威的。” 张雍被她的话一时斫伤气势。眼前这个女子冷静客观到令人感到可怕的地步。 “可是……”张雍思虑百般,终究小心地开了口,“倘若你遇到倾慕之人,面对三殿下,你又该如何自处?你,或是你倾慕的男子免不了会为此做出牺牲……” 燕灵听此抬眼,眉眼间清冽明净,只淡然回应道:“夫子难道忘了?这世间不止有男女之爱……骨肉之亲、君臣之义、友朋之信,其中又有哪样不值得人为此献出生命呢?” 见张雍沉默,燕灵行礼言道:“张大人的问题可问完了?” “心事宜明,才华须蕴……”张雍一时感慨,只因心悦诚服。他作揖言之,“是老夫眼拙,不识和璧之才。” 燕灵没有接受张雍的评价,只俯身行礼言道,“张大人西蜀百姓,就拜托与您了。” 送走张雍,燕灵从小路折返回来。见新亭中又只剩下周晃一人。 她也只从容地随周晃来到赏景的亭边,陪他看更远处的京都皇城,氤氲在漫天风雪之中。 “上一次独自见你也是黄昏时候。”周晃清冷的声音突然从身旁传来,听他感怀道:“只是今日下雪,且是在这城郭外头,景致更显深挚悲壮。” “是啊,臣女也是这样想的。”燕灵轻声答应。 “你……怎么了?”周晃皱眉深问道。他隐隐察觉燕灵今日情绪异样,不同往日。 “我?”燕灵淡月似的脸上微露疑惑,直到想明了周晃话里的意思。她继续望着日暮黄云,大野苍莽的景色,不忘调侃道,“难道殿下以为臣女须得每时每刻出言不逊不成?” 周晃沉默。就这样与她立身在亭里赏景。虽无他话,但彼此并不感到困窘尴尬,身体仿佛早已习惯了彼此身旁的位置。无所谓时间飞逝,也可就此地老天荒。 第八十九章 克己复礼 但只是一会儿,周晃意识到什么,继而解释道:“刘敖出身草莽,说话难免莽撞,我已训诫过他。” “不打紧。”燕灵并未放在心上,只望着远处的景色。“刘将军是世间少见的将才。他现在不需要学会人情世故,在战场上能打敢打才最要紧。” 她进一步分析道,“况且,正因刘将军的耿直忠诚,才使他成为天宁镇守北域唯一与薛国公府无关的将领。他既是瓦解薛家军力的关键所在,也是未来殿下培养草原作战的将才甚至帅才的识途老马。” 言此,燕灵收回目光,“所以,在殿下心目中,刘将军与身为自己恩师的张夫子同样重要无比。殿下能带我来见他们,实则是为我正名……” 周晃轻发叹息,他负手相望自己身旁的她。早已料想到她的通透聪颖,根本无需解释。 “以后我府门中人必会听命于你,遇你如见我。”他向她承诺道。他早该如此做,只是要捋顺所有人的心气,使他稍费了功夫。 “我知道你或许不在乎,但这是你应得的尊重。”周晃在燕灵启唇前言道,“天太冷。我早些送你回府。” 彼时恰逢风吹过,更显春寒料峭,带着淡淡野色。 周晃转身朝她当初走来的方向而去。燕灵耳边呼啸着凛冽寒风,一时恍然。她瞧着周晃只身一人踏入风雪。他一身墨色,孤凉的背影一如往常,强大无畏,不露破绽。 但又见披风轻摆,周晃转回身。他深邃的瞳仁倒映着一个女子站立在白雪纷纷的孤亭下,见其风致,神骨具冷。而他的目光却意外不见疏离。 “不走吗?”周晃朝燕灵问道。 燕灵回过神来,望着周晃淡淡一笑,这才动身跟随而去。两人的脚步踏在山路的薄雪上,或深或浅,发出“苏苏”的细微声响。 内宫中。太宗皇帝批阅完奏章,突感体倦乏力,便往卜芳仪处打算小憩。 卜芳仪宫中的剔红香几上,供着一套与之相配的剔红炉瓶三事。卜芳仪亲自执香箸,摆弄安神熏香。 太宗皇帝坐在秋香色金钱蟒坐褥上,斜靠着石青金钱蟒引枕闭目养神。 卜芳仪缓缓走来,带着淡淡的梦甜香气。她替太宗除去冠饰,又从一螺钿抽屉小箱中第一格取出一把玉梳,为太宗梳发。她的手法柔和缜细,恰到好处。 “朕总爱你来替朕梳头。旁的人不知朕的习好,总是不得劲儿。”太宗一边享受一边称赞卜芳仪道。 “陛下又是为何事忧心忡忡?不妨说给臣妾听听,解解闷气……”卜芳仪柔声询问道。 太宗皇帝沉默良久,只是左手暗自摆弄着指间扳指,一时没有回应。 “陛下?”卜芳仪小声地试探道。 “也没什么大事。”太宗皇帝终究开口说道,“左不过是言官们又拿这几月的涝害说事。说水主阴,涝灾皆因朕的后宫阴气太重所致,要朕克己复礼,缩减后宫。” 卜芳仪一见皇帝眉头紧锁,又听话里竟是针对自己。遂是向着太宗说道:“这些个言官整日里胡诌,试问他们自己家里哪个不是妻妾成群?日日盯着陛下的后宫算是什么道理!” “你倒有理了。”太宗皇帝听到卜芳仪的一番言论自嘲一笑。更是轻叹一声,之后才圆场道,“只是天宁自开朝以来,从未处置过上书谏言者……” 岂料,卜芳仪见势一撂玉梳,玉梳掉在地上断成了两节。 卜芳仪轻摇着皇帝,更是撒娇闹起来:“陛下要缩减后宫,那第一个便先处置了臣妾吧,也给那些言官们看看,处置了臣妾,这老天还下不下雨,给不给老百姓安生!” 她本以为太宗皇帝会一如往常那般哄着自己。却不想气氛凝滞片刻,甚至太宗皇帝面色森冷。 “臣妾只是觉得那些言官言重了些……”她见情势不对,说话渐渐小声。最后倏然跪在太宗皇帝脚边,掩面哭泣不止,一双横波美目,令人心生怜惜之情。 太宗皇帝始终沉默,最后只递上一方绣着紫金团龙的御帕。抬手示意卜芳仪起来。 “谢陛下恩赐。”卜芳仪紧攥住太宗皇帝亲自递上的御帕,松了口气。她轻咬粉唇,一时破涕为笑。 “伺候朕歇息吧。”太宗皇帝温声言道,“晚间朕要去皇后宫中陪皇后用膳。” “是。”卜芳仪应答,起身后转头递给宫婢一个眼神。宫婢受意又从螺钿抽屉小箱中的第二格另取出一把玉梳,毕恭毕敬交到卜芳仪手上。 另一头,周晃送燕灵回府。 马车入城,行驶在京都的街道上。燕灵靠近车窗帘边,看马车外的坊市繁荣,人文鼎盛;周晃坐在燕灵身旁,看风吹纱幔,她发丝飞扬,皎若素雪。一时偶有早开的桃花误入马车,花瓣轻落在燕灵掌心。 回过神时,马车已停在了相府门口。周晃下车,向燕灵伸手扶她下马车。燕灵并未拒绝,只是周晃握紧她的手时,冷不防言道:“还是这么冷。” 燕灵感受到周晃掌间的暖意。她暗想是否世间男子的温度都如洪流般火热,因为他是如此,周衍也是如此。但是,她收回目光,却是轻意应道—— “只因祖师有言,纵横捭阖,冷心为上。”言罢,便扶着周晃的力从马车上轻然而下。 周晃挑眉,却未来得及深究。 这时,恰好从南边来了数名婢子。见领头婢子衣着装扮华贵,猜想是长公主府的人。 果然,婢子恭敬上前,向周晃与燕灵行礼,方才言道:“嘉禾学士,公主殿下请学士过府一叙。” 桃叶一听不免皱眉,她想着自家小姐已是数日都未回府。今日更是经历皇亲国戚连番问话。现在又是晟阳长公主来找,不知又是怎样的刁难。 “你不必去。”周晃已然替燕灵拒绝。他望向婢子,眼神高远冷淡,“回禀皇姐,学士不便。” 燕灵抬眼无意与周晃对视一瞬。她不是不明白周晃冷漠态度的含义。如此看来,晟阳公主的一意孤行,已经挑战了周晃的底线。 “咳咳……”只是燕灵下一刻掩唇轻咳。彼时她烟眉轻蹙,双目含愁,加上几番劳累,原本便有三分倦容,这下更显病弱娇柔。 她上前轻抚过婢子交叠在前的手,一脸真挚地说道:“好姑娘,这几日我神思恍惚,御医说是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 燕灵说着又塞进一枚银馃子在婢子手里,“三殿下也是体恤我……可否请姑娘代我向公主赔个不是,改日我定然亲自前去赔罪。” 婢子见面前女子的确似被忧劳所伤,她的手也是如霜冰凉,不像糊弄掺假。她这才复行礼,答应燕灵道:“学士放心,奴婢定会据实禀告长公主学士的难处……” 直到目送婢子远走。燕灵这才一改病弱,恢复原本的清冷模样。她转回身,又见周晃探究地打量自己。 “只见过张淑妃几面,便是模仿的这般惟妙惟肖,入骨三分了?”周晃眼见燕灵的灵活机变,一时感慨道。 燕灵只以莞尔回应,之后话锋一转,反问道:“殿下,这是想放弃与长公主结盟?” 周晃此听无所动容,只言:“对我而言,与皇姐结盟最大的益处是获得了你……” “换而言之,既然已经获得了我,长公主对于殿下而言,便不那么重要了……”燕灵替周晃解释道。 “燕灵,我不是没有给过皇姐机会……”周晃剑眉轻蹙,语意深远,“你不过是在给你自己的狠心找借口罢了……” “晟阳长公主……可以不成为敌人……”燕灵说话间不免轻声叹息,但仍是偏执,“若有一日,连我也无法挽回……” “那么,臣女下手的刀子也绝不会比三殿下仁慈……” “看来,对于皇姐我们看法不一,不过……”周晃无奈一笑,不知何时,那匹通身如黑缎子的乌雎马出现在周晃身旁,记得还是她给取马儿的名字,叫撵月。 燕灵见周晃一跃上马,轻拽缰绳,背身离去。随风雪留下他话中的最后三个字。 “随你吧。” 晚间,太宗皇帝按照约定,来到皇后宫中用膳。这几日,太宗皇帝也是被诸事所恼,胃口不佳。便让皇后晚膳简练,到最后只取了几样小菜进食。 皇后为太宗皇帝亲自取了一碗金丝燕窝粥。皇帝轻尝了几口,但他似乎意不在此,心绪难平。气氛也随之沉寂下来。 “皇后,”皇帝这时突然言道,他皱眉轻叹一声,“后宫中幽闭可悯者甚多,你择一择,能放的便放了吧……” 皇后放下银箸,凤目中并无惊讶神色,点头应诺道:“是。” 太宗皇帝又抬手示意侍官呈上一份折子,并接着对皇后说:“这册上的,不必多言。也一并择出宫吧。” 皇后接过册子,阅览一遍。终究露出笑意,试探问道:“陛下,这册子怎么有卜芳仪?记得她可是晟儿亲自送上来的,您可是日日要她梳头理冠,她是陛下离不开身的人啊……” 皇帝听此却是冷笑,“是啊,哪怕是你,也没有她替朕梳的头好……” “那怎么……” “但她妨碍朕纳取忠言!”太宗皇帝打断皇后的话,他那双龙目虽因衰老而日渐沧桑,但仍然炯炯有神,“光这一条,任凭她有千般好处,朕也断不能留她。” 皇帝说完,却又喃喃道:“头可以梳不好,但不可以不听谏言。岂能只为一时气顺,误了国事……罢了,送她离宫吧,以后让晟儿少费这些功夫。” “圣上……英明。”皇后听此合上折子,却是内心暗自佩服自家侄子神机妙算。 第九十章 天现异象 不久,帝后歇息安寝,直到凌晨时分。 “圣上!” 这时有一侍官领着三名官员慌忙前来回禀要事,官员看上去紧张不已,甚至在通报以前便扑通跪在殿前,请求传召:“微臣司天监正史求见圣上!” 领头侍官不解司天监到底有何事如此急迫,只见另一个年轻侍官扯了扯领头侍官的衣角,伸手颤巍巍地指向天际。 领头侍官见到天象,不禁瞳孔猛缩,忙不迭地道:“老奴这就去回禀圣上!” 与此同时,在薛宅中。 “终于等到了吗……”薛锋轻眯他那双凌厉的双目,遥望西方天际,只见天空中出现一颗闪耀着青白色的彗星,其光芒渐长渐远。薛锋一边转动着阴阳球,一边又是喃喃分析道:“入太微,逼帝座,犯上相,拂屏,出端门,灭翼轸……” 另一头。在丞相府的东院异地而处。 “妖星!妖星现世了!”园中的仆役喊道,众人都被眼前的奇特天象吸引了视线,又惊又怕,纷纷揣测着天象的吉凶之兆。 燕灵原本在房中看治水公文,这会儿也随着动静走出闺阁。她置身院中,透过四角天空,观察着天象。那双如同寒星般的眸子,依旧镇定清亮。良久,亦是如她料想到的一样,她似是回应般,轻然一笑。 “小姐,说好的不是准备歇着了吗?”桃叶一边担心地唤道,一旁忙给穿衣单薄的燕灵添了件衣。又见众人站在院里纷纷仰视天空,这才抬头看向天际,也是吃惊地吸了一口气。 燕灵转回目光,只幽幽说道:“恐怕是还歇不了……” 言罢,便见一位妈妈带着几个丫头走进院来。妈妈一边走,一边用帕子遮着脸,像是在防着天上边那颗扫把星的晦气。 待何妈妈走到房前,这才发现燕灵早已坦然站在院外。她忙上前行礼,却口不择言道:“给大小姐请安,原来大小姐早起了啊……” 燕灵彼时尚未上妆,穿一件淡鹅黄的裙衫,墨发轻散在身后,只别了两只素淡的银簪。带着一份家常的慵懒,半分憔悴的病容。再加上之前正在执笔抄文,身旁带着些许墨香。显得整个人温文娟好。 “这位是……何妈妈?”燕灵寻问道。同时她左手轻抬,桃叶眼力也有些长进,自然地上前搀住燕灵。 “是,老奴是顶替了邢妈妈的位置……”想起邢妈妈的遭遇,何妈妈神色收敛了三分。她继续恭敬说道:“大小姐,夫人请您前往南苑一趟。” 燕灵尚未说话,桃叶已是接话道:“现在?!现在还不到三更天啊……若说请安也太早些吧……” “若是平时小姐不去请安都可了……”何妈妈打断桃叶的话,同时面露难色。她虽不似邢妈妈疾言厉色,却也是势在必得道:“只是今日姑娘你看这天象……夫人请小姐过去,一来定是有要事相商,二来也是说明夫人担心小姐的安危啊……” “何妈妈说的在理……”燕灵听此淡淡一笑,说着衣袖轻摆,便示意桃叶带自己回屋梳妆。 何妈妈看着那清瘦灵透的背影,不免疑惑。她平时总听府里人说大小姐的厉害,如今见了面,却实在想象不出这样一位大小姐与夫人斗狠的模样。亏她打气十二分的精神准备应付大小姐的伶牙俐齿,岂料大小姐无心恋战。 “莫不然是嫌自己不够分量?”何妈妈在心里暗暗想道,免不了自嘲一笑。直到燕灵梳洗完毕,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 何妈妈恭敬地陪着燕灵出了独院。 “大小姐!” 燕灵寻声抬眼,看见九姨娘正巧踏出自己小院的院门,快步到自己面前行礼,并柔声向自己询问道:“大小姐,可允许妾身同行?” “姨娘随意。”燕灵应道,言罢便继续往南院去。九姨娘望了一眼陪同的何妈妈,只能安分地跟随在燕灵稍后一些的位置。 直到一众人走过鲤鱼池,隐隐可见南院的屋檐围墙。 “哎哟!”彩儿便是突然崴脚,抱着何妈妈便是摔倒在地上,纠缠到一起。 何妈妈一把老骨头被狠狠地撞倒在地,已是散了架,浑身疼痛。等缓过劲来,看着彩儿仍趴在自己身上起不了身,便是嗔道:“怎么走路的!亏得你照顾的还是九姨娘!要是撞倒的是姨娘,我看你要挨多少鞭子!” 彩儿慌忙道歉,几个丫头也在一旁劝说何妈妈消气。 身后丫头婆子乱成一团,燕灵却仍是自顾自往前走,并不在意。九姨娘见彩儿绊住了何妈妈这才上前和燕灵搭话,却是欲言又止,只唤了一声:“大小姐……我……” “姨娘这是怎么了?”燕灵一边走一边反问道。她的手有意无意轻抚小径旁栽种的小檗叶尖,愈发显得纤手如白玉无瑕。 九姨娘下意识护着自己的肚子,一边说道:“我怕夫人借这怪象污蔑我肚里的孩子……”她咬唇说出自己不愿承认的最后两个字:“……不吉。” 听此燕灵轻勾嘴角,九姨娘见燕灵态度暧昧,追问道:“大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燕灵停住脚步,回应道:“我只是在想既然姨娘能想到,那想必母亲或是我那两位孙家表妹也该想到了。” “那怎么办?!求大小姐指教……妾身愿当牛做马……”九姨娘上前一步,像是一只受惊的林鹿,那双眼睛令人由生怜惜之情。 燕灵眉目清隽,可惜却并不动容,“我只问,若这孩子当真不吉呢?”接着更是质问道,“难道因为不吉就不是父亲的孩儿了吗?” “不!”九姨娘绝口否认,眼眶隐隐含着泪水,“这的的确确是我与老爷的骨肉啊……求大小姐……” 燕灵却打断她,分析道,“那么,即便是灾星又如何?难不成母亲真能直接要了你们的性命不成?顶多是要你们远离相府,找个僻静寺院隐居罢了……” 九姨娘稍稍定心思虑。岂料,燕灵继而语锋一转,只在九姨娘耳边说道:“除非姨娘是自己不愿离开也不愿清静……” 九姨娘听出来燕灵话里的试探,收敛了自己的惊慌,只委屈地喃喃了一句:“大小姐变了……” 燕灵轻笑出声,却是摇头否认,“姨娘怎能胡乱责怪于我,我一开始就是如此,从未变过。要变,该是姨娘你变了才对……” 九姨娘一时被堵的哑口无言,尴尬地站在燕灵身旁,双手绞着娟帕。她看得出来,这位大小姐从始至终都没有相信过自己。哪怕她愿意帮三姨娘,六姨娘,十姨娘,却怎么也不愿帮助自己…… “我还是当初那句话……”在九姨娘陷入深思时,燕灵开口继续言道,“与其寻找依靠,不如设法自保……” 九姨娘与燕灵对视,看着那双眼睛澄清而寒冷。听她替自己分析道:“如今四姨娘已经没了孩子,姨娘怀的是父亲唯一的老来子。明面上绝不会有人可以害得了姨娘,加上穿衣饮食,也是青溪打着十二分的精神替姨娘看着,不敢有半分差池。若是姨娘还保不住这个孩子……” 燕灵言此停顿了一瞬,这才缓缓说道:“那便只能说是姨娘自己不中用了……” 听此九姨娘也已经心里有数,知道多言无益。她收敛惊慌之色,向燕灵重新行礼,只是怯怯地言道:“谢大小姐赐教,妾身知晓了……” 燕灵继而转身往前走,留九姨娘默默在原地神伤。 桃叶快步绕开九姨娘,到燕灵跟前,忍不住替九姨娘抱屈道:“小姐,这九姨娘也是一个可怜之人,如今孤苦无依,全相府的人都盯着她的肚子……您连十姨娘都帮得,为何单单对九姨娘没有好脸色?” 燕灵听到桃叶所言,面上带着淡淡的苦笑,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只是隐隐觉得她并不需要我的帮助……” “莫不是……莫不是因为二少爷的缘故?”桃叶细细想着,便是想到了九姨娘进东院的因果。 燕灵听此侧目,深深地望了一眼桃叶,但来不及等她有所回应。何妈妈已是追了上来,如此便也不好深究了。 第九十一章 重提旧账 在孙氏的南苑里,姨娘们陆续都来了。请了安后惶惶地坐下,彼此心里惦记的是今日那不知吉凶的天象。 孙氏端坐在主位,孙家两姐妹陪在左右。三姨娘因为家中管账的缘故,也坐在孙氏身边,甚至超过了以往四姨娘的位置。但四姨娘却无动于衷,大抵是刚失了孩子的缘故,花容也是憔悴不堪。六姨娘和十姨娘敏儿比邻而坐,但居于末位的十姨娘敏儿却是一脸不屑。 在孙氏的南苑里,姨娘们陆续都来了。请了安后惶惶地坐下,彼此心里惦记的是今日那不知吉凶的天象。 孙氏端坐在主位,孙家两姐妹陪在左右。三姨娘因为家中管账的缘故,也坐在孙氏身边,甚至超过了以往四姨娘的位置。但四姨娘却无动于衷,大抵是刚失了孩子的缘故,花容也是憔悴不堪。六姨娘和十姨娘敏儿比邻而坐,但居于末位的十姨娘敏儿却是一脸不屑。 直到燕灵和九姨娘先后到场,燕灵上前向孙氏恭敬请安。 孙氏点点头,朝燕灵示意让她在侧位的第一位上坐下。孙瑛站在孙氏身后,不免朝燕灵白了一眼,还是像从前一样不服气。 人已到齐,孙氏终于发话道:“如今天现异象,老爷身居相位,已被传召入宫,商议政事。此时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相府,大家也该打起十二分的警醒……” 言此,孙氏看向三姨娘,“三姨娘,按着规矩该如何办呢?” 三姨娘合起一本册子,继续说道:“按古礼从今日起,上到夫人小姐,下到丫头婆子,应当每日减膳避奢,不许荤腥;誊抄佛法经文,算是积德……另……” “什么!?”话还没有说完,十姨娘第一个不乐意,她立刻反驳道:“三姨娘好大的阵势,到底成了老爷亲定的当家人!虽说我们这些人倒是不打紧,可夫人乃是尊贵之躯,九姨娘也怀着孩子,正是需要滋补的时候。你这样做是不是太绝了些?真当自己能越过夫人去吗?” 三姨娘启唇刚想言说,但目光波动一瞬,之后只是轻侧过身朝孙氏低头,等待孙氏的发话。 孙氏便端起她正妻的架子说道:“十姨娘,莫要让三姨娘难做。你可知掌家不易?” 十姨娘听了孙氏的话,立刻跪地。她像是忘记了当初孙氏失权时,自己的落井下石。反而诚惶诚恐道:“夫人恕罪,夫人宽宏有度,是奴婢小家子气了……” 孙氏展开笑颜,更是威严并重地命道:“那还不赶快向三姨娘道歉!” “是……”十姨娘装作知趣地朝三姨娘行礼,阴阳怪气道:“妹妹知错了,还请姐姐宽恕。” 在场的明眼人都看的出这是一出下马威,一个妻妾之别,便是让三姨娘掌家做事寸步难行。看来,三姨娘手里的那点权利迟早也会被孙氏夺回来。 三姨娘听了敏儿的道歉,选择隐忍。她朝十姨娘回礼,继续她的吩咐:“过几日也要追加一场法事,驱一驱宅子里的邪气……” 但燕灵明显并不上心。她只是望着今日格外安静的四姨娘,四姨娘本是瞧着孙氏,发现燕灵在看着自己,美目闪过一瞬愕然,也是侧过脸去。 孙氏则端起旁边的杯盏。她的心情经过十姨娘一番吹捧好转许多。她轻吹茶面,嗅到阵阵茶香,正要饮下时,岂料…… “明前龙井……”只听到侧位上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燕灵也是轻端着茶盏,幽幽说道:“虽是去年的陈茶,但也是贵如金油……” 孙氏停下动作,薄怒道:“燕灵丫头,你一向直言不讳,怎么今日话里有话?” 说着燕灵也将茶盏靠近唇畔,学着轻闻香气后,却是未尝未品。只道:“既然有言相府内外都需减膳避奢……”话说至此,她抬眼看向孙氏,更是反问道:“那么母亲,这茶又岂能喝得?” 孙氏面色一沉。虽是微笑应话,但是搁置茶盏的力道却已是说明不悦。她讽刺道:“燕灵丫头一贯这般眼亮心明,倒是母亲我考虑不周了。” 燕灵一笑而过,但她却在下一刻又一次对上四姨娘的目光。 “姨娘,绢帕掉了……” 旁边的丫头好生提醒,替四姨娘捡起不知何时掉落在地的丝绢。却见四姨娘只漠然接过刚刚紧拽在手里的帕子,甚至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 商量完家事,女眷陆续离开。燕灵跨出南院门,便用余光瞥见四姨娘跟在身后,似是想要追上前来问话的样子。 “往另一边走……”燕灵却一边小声吩咐,一边轻拉桃叶的袖口。桃叶点点头,主仆不往东院去,偏偏择了一条靠宅院外墙的小路走。 两人于是绕了大半宅子,都未曾停驻。不曾想,四姨娘竟也愿意耐着性子陪她们绕圈子。直到路中穿过曲院,走到游廊中段,遇见了刘管家带着几名工匠迎面走来,燕灵眼见他们手里的家伙事儿,猜想该是砌砖添瓦的泥瓦匠。 刘管家见到燕灵,带着众工匠上前恭敬行礼,“给大小姐请安。” 燕灵方才停步,并客气道:“刘管家多礼了。” 这时,身后四姨娘也跟上来,正好隔着燕灵与刘管家打了照面。两人料不到会如此相见,皆是愣住了。 最后,还是刘管家先回过神来。他带着瓦匠们草草行礼,后与四姨娘擦肩而过。只是两人无意对视,却是一人惭愧,一人无情。 此处游廊近景假山巧设一瀑布流泉,廊下则是溪水潺潺,好不灵动风雅。只是气氛一时沉寂,静的只剩下水音如佩环声碎。 “大小姐,这是何意?”四姨娘蹙眉审视着不远处的燕灵。 燕灵转身走回四姨娘身边,感慨道:“尚记得中秋那日,姨娘何等的风光……如今却是这般光景……” 随后她停下脚步,却是话锋一转:“只是,回神细想……局中缺了一个帮姨娘的递话人。而这个人必须清楚府内局势,却不参与内宅争斗,能适时出现在父亲左右,还要够分量说一句公道话……” “原来大小姐是要与妾身算旧账……”四姨娘戚戚然言道:“可惜,妾身已被算计的一无所有,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筹码能给大小姐抵债了……倒不如……” 四姨娘苦笑,举止却是一如既往的轻佻。她向前抚过燕灵的如玉面容,诉道:“倒不如活剥了妾身的这身细皮!给大小姐练字如何?!” 只是四姨娘却又话音颤动,双目中带着隐隐的血丝,彼时一行清泪盈出了眼眶。 游廊上的冰雪融化,顺着檐边滴落,在芭蕉叶上溅起晶莹。 “看来,我猜想的不错……”燕灵冷淡亦如同预料中的一样,并未见其动容神色。若不是字字锋利如刃,划人伤心处。当真只以为她的话不过是寻常语,“刘管家便是姨娘的……心腹。” 四姨娘可笑自己一时竟忘了她是顾燕灵,无奈间她收回了她的手,如实回复道,“刘管家……确是我幼年发小。” “是吗……”燕灵深思着只淡淡应道。 “但我们从未做过对不起老爷的事。那个孩子确实是老爷的!”四姨娘说得诚恳,她踉跄地退后一步,整个人如同无枝可依的弱柳:“而他,只是怜悯我罢了……” 四姨娘解释完,却见燕灵没有态度,遂是反问道:“大小姐不信吗?” 燕灵不置可否,只听四姨娘继续言说。 “只说若不是他畏首畏尾,诸多顾虑的性子。除夕当夜,我失了孩子,大小姐又岂能轻易脱身?”她似是无奈自嘲,其间又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相思,“这样一个迂腐死忠的榆木脑袋,又岂能指望他做出伤风败俗,有违纲常之事……” 不想,燕灵却说:“姨娘错了……” 四姨娘恍惚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只听见燕灵分析道:“除夕当夜,即使没有刘管家,母亲也动不了我分毫。刘管家这是审时度势,兼着保护姨娘你才对。” “怎么说?”四姨娘猜不透因果,出于本能发问道。 “其一,打从一开始就不是我寻求回府,是父亲请我回来的,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我是否该是他的亲生女儿。孙表妹想要以此为凭,要我难堪,简直愚蠢。” “其二,母亲她早已在浣衣局里的皂粉里对我下毒,要我性命。不过也是想凭商陆根一事让我死之前向她低头罢了。” “皂粉?”四姨娘喃喃道,她显然对皂粉一事始料未及。 燕灵看着眼里,只继续分析:“其三,即便参茶里的真是商陆根,我若细问商陆根的药性药理,所用计量;或是换算私涉药材采买的盈利;还是要求彻查府宅污秽之物。母亲的计谋要么会漏洞百出,要么就自食其果。最后也不过是一样的下场。” “原来如此,大小姐倒真是好谋算……”四姨娘感叹道。 “但对刘管家来说,不管是参茶里的商陆根,或是食醋里的红花,还是当日的毒锦。让这些脏东西流入后宅,他当管家都难辞其咎。更不用说,孙瑛还拿了当初我送他银两的顺袋,还要让他的亲弟当堂作证主家的小姐曾是流浪乞儿,这些不着调的事了……刘管家会站在我这一边实属必然。” “但与我何干?”四姨娘反问道,“大小姐如何说他是为了保护我……” 燕灵听此竟是主动抬手,抚上四姨娘的脸庞,“姨娘觉得……姨娘为了自己的利益,先迫害我与韫儿生分,后设计我与父亲离间。若不是有人求情,我还可能留着姨娘多久?” 四姨娘瞬时感觉心中一颤,不知是因为燕灵的言辞,还是她的指间传来的阵阵凉意。 第九十二章 局内局外 燕灵的手触及四姨娘细致白净的面颊,由指间的冰冷感受到她身体里最后一丝生气。 四姨娘目光惊惶,却紧抿着唇。然而唇色苍白,整个人失了原先的妩媚色彩,便是上古轶失的白色凌霄花。 “大小姐终究还是想妾身死吗?” 谁知,燕灵却道:“姨娘想错了,我不过是想此番情义,怎可辜负?” “情意?”四姨娘自嘲一笑,“我入府九年,与他寒暄也不过就同方才那般。哪怕是托他之口告知老爷夫人进红花与赤药一事,也是我跪下向他求来的。” 四姨娘踉跄地退后一步,整个人如同无枝可依的弱柳:“他,终究只是怜悯我罢了……” “姨娘又想错了……”燕灵向前想要搀她,“我说的情义,不止是他与姨娘你的私情,还有刘管家对父亲的主仆道义。若姨娘当年不入相府,或许他确是值得托付之良人……” “何用托付?”这时,四姨娘挡开燕灵的手,“如今我已是这副残躯,生死不过是神形的区别……只是妾不懂……” 四姨娘原本凄楚的目光又一次充满宿怨,“大小姐在堂上为何拦我取那狠毒老妇的性命!若是她饮下那杯茶,一了百了,岂不干净?!” 桃叶被四姨娘吓了一哆嗦,往燕灵身后靠了靠。 燕灵听此却只是抬眼,反问道:“姨娘,当真要杀她?” “当真!”四姨娘大方认道,“毒药是真,怨恨是真,野心是真,可笑!面对大小姐,我又何曾作假?” “可姨娘既已在她身边十年,为何如今恩断?”燕灵平静问道。 四姨娘冷笑,咬牙言道:“大小姐明知故问!您神通广大,自是早就知晓,我已查明除夕当夜大小姐所言之事。而我因此被害小产,缠绵卧榻,更使我每每午夜梦回,无不惊悔……” 四姨娘两次退后,身体倚靠在廊间曲栏上。她被瀑布泉水溅上的水花打湿了半边衣裙,却不自知。 “姨娘悔什么?”燕灵继续问道。 四姨娘的纤手猛然拍在曲栏之上,白皙的手背淋落水珠,“我悔恨自己为何甘心侍奉仇人数载,悔恨自己为何不早一日痛下狠心!”言此她抢先言明,“我知大小姐无意与她结怨。但这回既是我要杀她,这又与大小姐何碍?!” “自是无碍。”燕灵打断四姨娘的怨恨,语意一贯不透她的心绪,清冷中带着轻狂,又将两者的比重拿捏的分毫不差,“但她纵是该死,我却不准她死……” 她凑近与四姨娘耳语。泠泠水声中,只听见一道清丽声线:“姨娘既然决心已定,那就算卖我个人情再等些时候,又有何妨?” 四姨娘听此一怔。虽然她的话一时半会儿想不透彻。但是瞧其神色,却是看出这位大小姐心中自有谋略。 接着,只见燕灵将四姨娘扶开曲栏,一边用帕子轻拭四姨娘脸上的水珠,一边淡淡说道:“我是说姨娘不必白白搭上性命……一切,或许皆有转机。” “大小姐……”四姨娘此刻语气却不同以往,颇有顺从折服的意味,“大小姐要妾身如何做?何时做?” 燕灵收回帕子,不露半点风声,“姨娘向来不是最懂时势谋略的吗?”见四姨娘哑然,她却继续淡笑着回道:“若得空闲,不妨同三姨娘一般静心礼佛便是……” “算是赎一赎自己即将犯下的罪孽……” 燕灵的最后一句话口吻极淡,却在这游廊间经久不散。四姨娘一时无言,只能目送燕灵拉着自己的丫头不在继续绕外院行走,而是折路往东院去了。 回东院路上。 桃叶却是一直闷闷的,一时缓不过神来。不止因深宅的险恶人心,也是为自家主子城府的高深莫测。 燕灵感受到桃叶的异样,询问道:"怎么了?" "小姐……"桃叶痴痴地唤她,回神叹道,"我只是在想小姐方才真是厉害,想四姨娘是府中何等人物,竟也多次不敌小姐……" 燕灵瞧她一脸真挚,却是打趣地反问道:"桃叶,方才那一席话你可尽信?" "小姐所言,桃叶自然当真。"桃叶仰慕燕灵容色洁净,暗想她本是心地高远之人,奈何所遇尽是促狭吊诡之事,生生落在这尘世污秽之中。 燕灵笑起来,"那倒是可惜了……我只是自圆其说,也不算全是真话。"只是渐渐她笑意里又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滋味,"但这唬人的话,就是哪怕只有三分胜算,也要说的像有十全把握。" 桃叶望着燕灵,却是一脸不解。而燕灵则又仰头望天,喃喃道:"桃叶,你知道吗?我在设一个局,为我自己设一个局……" “小姐……”桃叶疑惑,却不再追问,而是上前轻拉住燕灵胳臂,鼓舞道:“桃叶蠢笨,看不懂小姐局下的全局全貌,但是桃叶相信小姐会赢!哪怕只有三分胜算,也会赢的像有十全把握。” “我的桃叶啊……”燕灵自嘲一笑,随后伸手覆在桃叶的手上,一时感慨道,“我竟从未想过会在这肮脏之地遇见你这样一个心思干净的丫头……你,是我意料之外的存在,或许也是我身边唯一一个局外之人了……” 桃叶暖暖一笑,未曾想燕灵还有一句后话。她只道—— “但我只盼你终身不要入局……” 言罢,尚且来不及细思便是忽而下起一阵猛雨。桃叶忙抬手替燕灵遮雨,燕灵却自解下最外穿的褙子护住两人,主仆匆匆回了东院。 东院堂前,长公主府的一位年长妈妈坐在主客位上,接过青溪的奉茶。相比之前婢子的少经世事,显然这位掌事妈妈不是好糊弄的。 青溪和白晓陪着仔细,妈妈抬眼只看见不远处的线香又烬一分,青溪忙使个眼色一边给妈妈上点心,一边让小丫头把香炉换撤下去,气氛倒是愈发的凝重。 而燕灵与桃叶到东院时已是狼狈不堪。只是刚入外院,便见几个华贵仆从在廊下闲话,想是公主府来人。 两人便又是加快步子,想绕过正堂,去寝卧更衣后,方不错礼数。过了长廊,燕灵提裙刚过了一阶青石台阶,谁知,她轻功如她,谨慎如她,竟脚下不稳,狠狠摔在了台阶上。 “小姐!”桃叶连忙去扶,后头跟上了两个小丫头,也赶紧围上来扶。 燕灵踉跄一下方才重新站稳,她望着自己一身苔渍,腿上隐隐发疼,手上满是土粒泥水,轻皱眉头,却又是苦笑,宽慰旁人道:“我没事……先去换衣服,莫要让人久等了……” 堂前,妈妈饮尽杯中茶,茶杯搁置在桌上的声响,提着青溪白晓的心,咯噔一沉。 心中正不安,更是听见妈妈说道—— “顾大小姐真是忙人,不知是忙着去见哪几位天大的贵人,却让长公主一等再等……”妈妈显然言语不比往日慎重,甚至是刻薄。由此也可窥见长公主本人已对上次的拒约颇有微词。 青溪已是面露惭愧,正想替自己主子巡礼致歉。 “自是去见了多位天大的贵人,委实脱不开身……” 这时,终于听见后堂传来久等多时的声音,其人比声音慢了两步,白玉般的手带着朱砂艳红的凤血镯,轻撩轻纱软帘,与堂前众人相见。 燕灵彼时换回早些时候的那身淡鹅黄的裙衫,手捧着忍冬手炉,整个人温和静好。 可惜与此情此景大相径庭。 妈妈见到燕灵出现,端坐在主客位上,并无意外之色。直到燕灵站到自己的面前,方才起身行礼。更是问道:“大小姐人脉亨通,老奴倒斗胆相问大小姐见的是哪些天大的人物?” 燕灵见妈妈容色不悦,这才打趣地回应道:“我之所见的大人物,世人亦可见,一为阎罗王,二为庄周公,三为扫帚星……也不知这三位大人物,是否能入妈妈的眼呢……” 第九十三章 不过蝼蚁 “大小姐可真是能言善道……”妈妈暗讽道,语气颇为刺耳,面露不悦,“怪不得总能哄骗住人……” 燕灵见她这般腔调,面色淡了几分笑意,自行在妈妈身边落座,并无周全礼数。之后更是装作不解其意的反问道:“长公主昨日才派人来请,今日如何又派了妈妈前来?” “呵,”妈妈冷笑一声,方才正经回禀道,“昨日长公主听闻大小姐恐得劳怯之症,本是忧虑万分。只是回神细想一天之内,大小姐能赶着参加先后祭礼,之后就连番求见淑妃娘娘,这刚出宫又陪三皇子送行张夫子……这可不像是病重之人该做能做的事!” 对于妈妈说的话,燕灵不置可否。妈妈见燕灵没有反驳,便作她默认,举止也更为放诞。未得燕灵准肯,自己便做主在主客位从容坐下。 燕灵模棱两可地反问道:“妈妈……这是何意?” 可惜妈妈并不觉自己行为有何不妥,更是拍着胸脯,一脸愤懑地指责道:“大小姐问这是何意,老奴倒是要问问大小姐到底是何意思!为何可见一干人等,却独独不接传召,不见长公主!长公主的颜面尊荣,岂是你等能随意折煞的!” 燕灵听着妈妈的指责,却不甚在意。抬手接过青溪递来的一杯茶,随后轻饮。 妈妈见燕灵这般态度,更是不满。最后娓娓告知:“恐大小姐不知,我昨日发现来请大小姐的宫婢收了大小姐一枚银馃子,便告知了长公主……所以,那宫婢的手便断了……现在怕是气也该断了……” 直到听到这一句,燕灵眸色微动,本是搁置茶盏的手一停,气氛沉默了须臾。附而,燕灵叹了口气,苦笑应道:“妈妈想说,该是我害她……” “大小姐明白便是……”妈妈愈发严厉,她警告燕灵道:“长公主的耐心小,所以奉劝大小姐知趣……”言此,妈妈话语一停,态度转而轻蔑不屑:“你区区一个文官臣女,就算赏你一个从六品的官职,在长公主眼里也不过是蝼蚁,莫要不知自己斤两……” 这番言论与举动过后,燕灵不由得想起周晃昨日之言。但纵然她手中的杯盏被自己紧握,最后却轻巧搁回桌案。她只道:“如此,燕灵知错……” 一旁侍候的白晓青溪对视一眼,未曾料到燕灵的回答。 妈妈方才点头,一边整衣起身,一边冷冷地言道:“以后长公主的传召不得懈怠推托……” “自然……”燕灵随之起身,“刚刚燕灵举止也颇有怠慢,只盼妈妈莫要说与公主听,令公主伤肝动火。我这还有一张城东宅院的房契……”说着,燕灵招手唤青溪上前奉上一张房契。 “这……”妈妈显然内心动摇,若是金锭银馃她定然不收,但是城东的房子堪比万金。也是没想到,这位顾大小姐出手阔绰至此,这才思量刚刚的话,怕是有些轻薄了这位小姐。 燕灵平静瞧着妈妈的内心挣扎,突然伸手取了妈妈发髻上的一只簪钗,也未等妈妈反应,便自行解释道:“妈妈恕罪,我既拿了这只钗,这就算是妈妈从我这盘下的……”见妈妈仍是犹豫,燕灵笑说道:“怎么?难道妈妈也怕旁人说出去不成?只是我委实不知有谁敢挑妈妈的错处……” 妈妈忙懂其中意思,她平白多了一套房产,自然喜不自胜。“那便多谢大小姐了……那……” “今日过于困乏,”燕灵截过妈妈的话,“也请妈妈替我回禀长公主,三日后于皇宫文德殿不远的飞华亭中相见,如何?” “那也是妥帖周到,老奴定会替大小姐美言的……”妈妈把地契妥帖收回袖中,恭敬行礼。由青溪请送妈妈出府。 场面一时冷静下来,燕灵独立在厅堂中,把弄着手里那只平庸无奇的簪钗,面色无虞。 白晓凑上前去,恰巧桃叶整理完燕灵换下的衣裙,也从后堂出来找自家小姐。 “主子,厅堂风大又冷了。快回内室去吧。”白晓言罢,便上前扶燕灵。 燕灵收起心绪,接受白晓的轻扶,却是一时未能挪动步子。只见燕灵眉头微皱,自己被迫放下手炉,倚着茶几重新坐下。 “小姐!”白晓见状也是微微吃惊。 “有些疼……”燕灵淡淡说道,轻揉自己的膝盖。 “疼?”白晓一时疑惑,听见燕灵如此说忙蹲下帮着燕灵揉腿,忙询问道:“可是磕着碰着哪儿了?” “隐隐有些,不妨事……”燕灵安慰道。 桃叶也赶快围上去,急忙解释道;“哎呀,都怪桃叶!只怪桃叶没有看好小姐……这原本就冻伤了膝盖,本来都快好了!结果这两天又是受凉,又是摔跤!该是这个缘故……” “如此只怕有隐疾……”白晓一边替燕灵揉着膝盖,语气也是担忧,“先扶小姐进屋,拧条热帕子热敷一下……” “恩!”桃叶应道。 “……”燕灵瞧着这两个丫头蹲在自己面前你一眼我一语,自己反倒无话,由着他们折腾。 隔日,屋外风雨又是不止,紧闭的木窗不时发出轻磕声,伴着雨声飒飒。 昨夜因着天象缘故,燕灵几番折腾,误了休息的时辰,竟是一夜不眠。几个伺候的丫头,都怕她长久下去,当真忧思神劳,生出隐疾,便将一应事情都先搁置,也不让扰她。 卧榻上,燕灵尚在小睡。却也因着窗外风雨,感受到枕上微微寒意,不时睫毛轻动。耳边隐隐听见青溪唤着院里的仆役加固门窗,引分雨水,言谈不绝。 直到白晓办完事,回到东院。她也是全身湿透,青溪忙先带她进屋,替她先寻了帕子擦拭。 “主子呢?”白晓却是顾不上自己,向青溪询问道。 青溪伸指轻点了白晓的唇,示意让她小声些,一边自己也是耐心说道:“主子休息着呢,怕是真累着了……你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好,”白晓刚想要走,但稍稍思虑后,对青溪嘱咐道:“主子让我打听的三件事都有了下落,若是她起了,记得替我告诉她。” 见青溪点头,白晓接着说下去,“第一是咸江防汛的事,多亏之前为建坝做了隔水引流,加上周围百姓已经妥当搬迁,倒没什么事,不过就是工程耽搁些;还有第二……” 白晓顿了顿,“也是因为这雨期,圣上决定斋戒数日,并择了一批宫女妃嫔出宫……其中,主子让查的卜芳仪,最后……” “死了……” 听此,燕灵应声缓缓睁开双眼,那双眼睛消散睡梦的迷离,恢复清炯有神。她悄然起身,走到隔断处,继续听白晓在外室的谈话。 “只因人言可畏,世人皆说她是妖星转世,必须自毙,方能解灾……”白晓越说越兴奋,也顾不得换衣,和青溪还有几个小丫头,继续绘声绘色地讲道:“昨日,两千民众围住了公侯府,逼着卜芳仪谢世……京兆尹王显带兵镇压,这才了事……可惜,卜芳仪心气极高,因不满屈辱,在阁中自尽了……” “主子!”这时白晓发现燕灵站在小门边,衣服单薄。却因自己浑身湿露,也不敢随意碰她,“你怎么这样就起来了,也不加件衣裳……” 这时,青溪早已绕进内室寻上一件衫子给燕灵披上,白晓这才安心,却更是好奇的询问:“主子,这卜芳仪可是晟阳长公主的人,这件事我们该当如何?” 燕灵却道,“那要看你让你去查的第三件事如何了?” 白晓拿出一本账簿,交给燕灵。同时回禀道:“如今茶价平稳,差些的安慧茶15文一斤,好些的杭州茶185文一斤,最好的海州茶850文一斤。若论涨幅,唯独这蜀茶价格水涨船高……” 燕灵接过册子,低眸沉思了一瞬,抬头却先对白晓道:“先去换衣服,莫要着凉了……” 白晓却是被燕灵勾起了好奇,“主子,你还没说这第二件事,长公主她……该如何办……” “很容易……”燕灵收好了账簿,淡然说道:“回屋,睡觉。” 序 燕还巢夜盗凤哕佩 顾任雍再见嫡亲女 永泰二年,虽南疆北域仍有纷扰。但好在天宁国力正值鼎盛,时和岁丰。 天宁皇帝更是个敢标新立异的君主,他改革科举制度,大力开凿运河,兴修水利,与多国进行友好交流,互通有无。于是使得百姓能更好的生活。 国都京城更是一派祥和,歌舞升平。其繁盛仿佛又见唐汉。史称“休明盛世”。 夏令。 京都南街,夜市盛极。 独有一人立于楼脊兽头边,俯瞰乾坤。月光轻柔似纱,披在她的身上。 没错,她就是京都人们茶余饭后讨论的话题。只因极少有人识得她的真面目,也就不知她到底是男是女。 但她飞檐走壁,行踪莫测,留在明月之上的身影,活脱脱是只飞闪而过的玄鸟。由此,人们口口相传,将她称之为“燕子神偷”——燕还巢。 良久,她一个跃身,从阁楼顶飞身而下。落地时,恰好接过酒楼小二的一杯茶。她轻抿瓷杯,自顾自进了酒楼,只留下瞠目结舌的店小二。 酒楼中,她跟着三名酒客,在楼间寻了个坐。 一酒客酒意正酣,一杯下肚,略带调侃地说道:“喂,你们听说了吗?宰相顾公在南海寻得传说中双玉佩中的母佩——凤哕,可不得了!传说这是上古闵朝时期,泯皇与未央夫人定情之物。然而,国亡却不知这龙吟凤哕双玉佩的下落。如今那龙吟玉佩在当今圣上手里,若宰相把那玉佩奉给官家,龙心大悦是一定的……只是……” 旁边的酒客追问他:“只是什么,得了这等宝物有什么好叹气的?” 他略带神秘,嚼了两粒花生,才说道:“你可别忘了京都有名的“燕还巢”。他会错过此等好事吗,京都哪一家富贵人家没有收过他的‘三子谢礼’?” (所谓三子谢礼就是每偷过一户人家的东西,会留下三枚铜板,聊表对这家人的谢意。被看做燕子神偷的标志。) 此时,另一个未曾说话的酒客,听到提及“燕还巢”,忍不住眉飞色舞地上前插话:“也不知道那家伙是什么来头!宰相大人也真是的,明知京都有这号人物,怎么还要大张旗鼓地把玉佩弄回来!?” 酒客的那句话尚未落地。却听见“叮铃”两声,不远处那个从天而降的姑娘又不见了踪影,只在桌上留下了碎银。 夜晚的宰相府一片寂静,只有家丁们一丝不苟地守夜。可他们怎么拦得了她?着一袭红衣,戴上赤色镂金面具,一跃上房,无声无息,动作娴熟轻练,身轻如燕。 不用她几番勘察,便发现凤哕玉佩就安放在宰相府主客卧的桌上,发出淡淡的光芒。四周很安静,可就是太安静了,反而可疑。 而面具下的那双杏眼波澜不惊,一拂袖,便将玉佩收入囊中。 突然“嚓”的一声,黑暗的房间亮起烛光。一个人执烛从黑暗中走出来。 “灵儿,十年未见,为父可想念的紧。”说话的是当朝宰相顾任雍,就是这个日渐苍老但野心未减的宰相,也是她“燕还巢”的父亲,当真讽刺! 她却只是从容应道:“没想到您还认我这个女儿。” 顾任雍脸上没有半点慈爱怜悯之色,他只说:“成为我的女儿有机会嫁于皇孙贵胄,一生荣华,甚至我还可以助你入主中宫!” 她忍不住轻笑出声来,彻底的嘲讽。那几个酒客说的没错,或许顾任雍真想巴结皇帝,但并非是当今圣上,而是那些个皇子。在他心目之中,一个人和一块死物的用法没有什么两样。 她毫不避讳顾任雍如鹰般锐利的目光,回道:“宰相大人,我想你大概忘记了我姓燕,不姓顾。世人皆知,宰相顾公只有一个懦弱无能的庶子,哪里来的女儿?” “你!”顾任雍宰相当久了,少有人会这样当面顶撞他。一时难以接受,额边的青筋微凸,无限威严。“我是你父亲!!!” 但她依旧没有半分怯懦之色,冷笑道:“父亲?当初你为了你的前程,另娶侯门孙家姑娘为正妻。你可知,娘亲出走时怀有身孕,她生下韫儿三年便离开人世。当我因为天气寒冷瑟缩在墙边的时候,你在哪里?当我偷东西被人吊起来毒打的时候,你在哪里?当我饿得与野狗抢东西吃的时候,你在哪里?当我差点被人强暴的时候,父亲,你又在哪里……” “今时不同往昔。”顾任雍打断她的话,“何况,你总不愿韫儿一辈子不入族谱,不让韫儿娶家世清白的女子为妻吧?” 顾任雍一面蹙眉盯着她,一面说道:“人总不能只为自己而活,你的娘亲错了一次,你总不会要错第二次吧?” 见她没有应答,他绕过她,终把手中的蜡烛安置在灯架上,“本月廿一我会迎我的一双儿女回府。我想,燕女侠自会权衡得当的……” 她侧目看向这个父辈男人的背影,神情难测。但她的目光中含有某种洞察人心的力量,像是深夜的月色。 “还有三日。”他的声音深厚有力,势在必得,“灵儿,你自可以盘算清楚利害。为父……等着你的好消息!” 话音刚落,那抹绯红色的身影已然消失在窗边。同时,顾任雍听到背后有声响,猛然转身,只见桌上有三枚铜板,其中一枚还在桌上打转。 001初进府燕灵被刁难 入垂门孙氏反杀威 不久,宰相府迎大姑娘回府的消息在街市传扬开来,闹得沸沸扬扬,成为京都最令人津津乐道的话题。故有说宰相大人苦寻爱子爱女十年,有情有义,不忘糟糠;或言宰相府的哥姐儿福泽绵长。而众人亦想一睹宰相嫡女的芳容。 马车颠簸,穿过繁华的街市,至宰相府第。 府中一众人相迎,四周围着看热闹的百姓,人潮攒动。 只见一青一白两个婢女,名唤青溪白晓。扶着一位姑娘下了马车。 婢女二人自小从活死人堆里被救出来。白晓善武,一柄长剑横扫各路英豪;青溪善文,才学谋略亦是不输于人。二人奇偶相生,音韵相合,如青白之成文,如《咸》《韶》之合节。 而今日,她着一身藕荷色的行云千水裙,气质纯良。面纱之上,眉眼间尽是恬淡的清丽。俨然成了养在深闺多年的千金闺秀。妆容举止,甚是神情脾性都似与前日夜里的她,判若两人。 当年,她五岁尚未赐正名,便随母亲出走,故随母亲姓燕,单字名灵。如今归府,重冠父姓,拥有一个新的身份和名字——顾家大姑娘顾燕灵。 她身旁还站着一个十岁少年。他神情平和,仿佛这一切,与自己并未有多少关系。纵然是这敕造的宰相官邸,也断没有什么吸引到他的地方。 “姐姐,”燕韫眉间微蹙,双眸中的担忧显而易见。他想要最后确定一遍姐姐的心意。于是低声问道:“你当真要进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青溪和白晓也把目光投向燕灵,等待她的选择。若是她反悔,他们可以立刻架马离开。哪管什么流言蜚语,世俗眼光! “韫儿,我知你向来厌恶这官宦世族。但是,有些事……使我必须这么做。”燕灵的话向来点到即止,却也令人充分感受到她心意已决,不容更改。她的目光望向宰相府门的深处,却是怎么也看不见尽头。 府门口迎接的人已经朝他们走来。 早已,势难回头。 “给大姑娘请安。”顾府刘管家不久上前作揖,恭敬谨慎。 言罢,燕灵颔首,青溪便按所谓的官家规矩,给了一顺袋的礼金。 刘管家接过显然没想到,不仅是被这顺袋沉甸甸的重量惊着了,此后细看发现装银两的顺袋,还有出自巧衣访的冰梅纹刺绣,金线钩编,脱俗雅致。暗想这可并非老爷所言一般乡野长大的姑娘家能够用得起的。 “以后还请管家多多照看我与幼弟。”燕灵的声音清澈透明,地道的京都雅言。 “大姑娘言重了,还请随我来。”刘管家一边引顾燕灵入府,一边又小心打量着这位姑娘的仪态神情,也无想象中的孤陋寡闻。虽不知她是如何做到这些的,但他可以确定,老爷的这位大姑娘绝非泛泛之人。 话说,顾任雍的父亲与母亲任氏在他江南景宁府尹任上便相继离世。 所以今时今日,在顾家后宅,只有他当年为了笼络平昌侯府孙家和薛国公薛家而娶的嫡妻——平昌侯嫡女孙氏最大,主管府中一并大小事务。燕灵只需到这位主母那里行礼问安,也算是名正言顺重归顾府了。 一路走来,画栋雕梁,丹楹刻桷,时刻提醒这座府邸主人的尊贵身份。丫头婆子恭敬地低着头,视线却不自觉跟在这两个从天而降的哥姐身上,私底下悄悄议论着,各种的好坏话。 但燕灵只看着前方,从外院走到内院,穿过游廊花厅,亭台水榭。又走了许久,终到孙氏院子的垂花门前。 只见一个衣着与其它丫头不同的伶俐丫头拦在门前。 孙氏的大丫头敏儿只行了常礼,便满脸堆笑地说:“想必这就是灵姐儿和韫哥儿。真是不巧,夫人偶感风寒,起得晚些。还请您稍等片刻。” 白晓客气上前,奉上一对红珊瑚耳环,“还请姐姐代为通报,免得让姑娘在日头下久晒。” 只是敏儿压根没瞧那耳环一眼,却眼睛闪亮地望着燕灵头上的紫翡并蒂海棠花步摇,说道:“古有二十四孝,姑娘看上去便是京中端庄持礼的典范,定然不介意为了夫人小站会儿的。” “你……”白晓想她难不成还想要主子头上的步摇?若是在江湖上遇到这种丫头,自己的青霜剑早已出鞘,还能容得她在此放肆! 白晓把耳环紧握在手里,转头却见刘管家也没个表示,仿佛什么也没看见,如此便也猜出敏儿在这家中是骄横惯的。 燕灵并无羞恼,只是一直颇为平静地打量敏儿,看着她发髻上斜插的宝蓝点翠珠钗分外夺目。 日头渐渐毒了,但每当询问是否可以入门,孙氏房里的大丫头敏儿,却只用“还请稍等片刻。”这一句话搪塞。 彼时,从另一边伴着笑声和小众丫头走来两个姑娘。两人牵着手,不似燕灵一般守着规矩。 手在上者,是姊,姓孙名瑛;手在下者,是妹,姓孙名黎。因顾孙两家同病相怜,子孙单薄,孙家更是再无男丁可承续香火,孙氏便接了这两个丫头养在膝下,当成亲生女儿般对待。 只见敏儿亲热地上前迎接,“大表姑娘,二表姑娘。夫人偶感风寒,所以……” 未等敏儿说完,孙瑛便打断她的话,“姑母,怎么了?快带我们去看看!”说罢拉着自己妹妹便进了里屋。 敏儿一边摇着帕子,一边见燕灵像个木头一样杵在那里,便也打算跟着孙氏姐妹到屋里躲清凉去。 临了,她见燕灵还是一言不发,忍不住嗤笑一声。暗暗讽刺道:“这人莫是个哑巴不成?” 又过了许久,热得更加难捱。 虽是有树遮阴,但别说是姑娘,就连刘管家久站都有些晕眩之感。但是他看面前的哥姐,却是沉静非常,这隐忍的性子倒比老爷有过之而无不及。 “站着多久了?”这时听见背后传来顾任雍的声音。 刘管家如释重负,一边用衣袖轻轻拭去汗珠,一边恭敬替答:“已经站了两个时辰有余。” 顾任雍并不惊讶或是怜悯,直走到燕灵燕韫面前。 燕灵听闻脚步,这才动身。刘管家随后便眼见她与燕韫一起,竟在没有蒲团草垫的石子地上,当场向顾任雍行了稽首大礼。 顾任雍并没有阻止,只是看着自己这双失而复得的儿女跪在自己面前,一言不发。 礼毕,燕灵起身,带着淡淡笑意,一字一句说道:“父亲大人,女儿回来了。” 顾任雍看着面前毕恭毕敬的婷婷少女。暗想,若不是自己亲眼亲证,哪里会想得她和前几日对自己咄咄逼人的神偷怪盗“燕还巢”是同一人!而她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顾燕灵。 反观,她身旁的十岁少年燕韫。他沉默,但绝不是因为怯弱。发觉顾任雍在看自己,他抬起眼来,那双眼睛与燕灵几近相似,也是冷冷的。 “宰相夫人好大的架子!”燕灵一句话将顾任雍的思绪拉了回来。她的笑容越发明媚动人,但眼里却冷的彻骨。“只是,她似乎还不明白现如今的情状。” 顾任雍听此转过目光,往屋里走去。刘管家朝燕灵恭敬低身,等燕灵挪动步子,这才跟上前去。 其实,屋里大小姨娘们都在,三姨娘,一脸清秀,看上去知书达理,颇有智慧,说笑中极少说话,四姨娘风情万种,但眉眼间透着算计。六姨娘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却只有她生有一子。九姨娘则是顾任雍新纳的一房,年纪比燕灵也大不了几岁,偶尔和三姨娘攀谈两句。 孙氏容装齐整,精神焕发,被孙瑛的一个笑话逗笑了,头上的金玉发簪随着摆动发出些许声响。见顾任雍来,她微微一愣恢复往常,也想明其中缘故。行礼后说道:“想必燕灵丫头也来了……” 敏儿机灵,忙叫旁边的丫头:“还不赶快迎大姑娘进来。” 燕灵与燕韫这才进屋,所有人的视线都停留在他们两个身上。刚好孙氏给孙家两个姑娘赐坐。燕灵轻轻瞥见这一幕,眼里突然收敛了原本的谦卑谨慎。 “多么俊俏的一双儿女,我和老爷真是好福气啊。”孙氏说道。 “给父亲,母亲请安。”说着燕灵向顾任雍和孙氏福身行了肃礼。也就是“九拜”之中最轻的礼。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孙氏眼中闪过一瞬锐利的光芒,随即掩盖。只是难为地看一眼顾任雍,看一眼孙瑛。 孙瑛立刻会意,站起来,厉声说道:“表姐,虽说你养在山野,但也不至于如此不知礼数吧。在上为你的父母,又是初见,应行稽首大礼,而你却只行肃拜之礼,你这可是犯了十恶之条啊。若是我犯了如此的罪过,此时……应当跪下谢罪才是!” “喔?”燕灵淡淡说道:“我以为母亲对待小辈都是和蔼可亲,对待俾从向来仁慈宽厚,不行此礼也无大事……” 孙氏一脸严肃地说道:“燕灵丫头,你养在山野,不知大户人家的礼数也属正常。宰相府礼数严明,上下有别,不能没个样子。你这是犯了大错了。” 燕灵语意淡然,继续说道:“是啊,燕灵有罪……”却突然换了语气:“可是如此,母亲的罪过岂不是最大的吗?” 孙氏一愣,强忍着不悦,说道:“我?你倒说说,我何罪之有啊?” 燕灵不卑不亢说道:“我既为相府千金,又是初见,自当礼遇。但在门前,敏儿却只对我行了常礼。敏儿常年跟随母亲,竟不知上下有别,对我不敬,此为对女婢的管束不严……” 至此已是语出惊人,但燕灵的目光却倏然对上孙瑛:“又听说孙家妹妹们自小养在母亲膝下,母亲自然也要担着她们的德育教养之责,但见孙家表妹们至今都未向我行一礼……现在孙瑛妹妹还对我这个姐姐指手画脚,也是初见,却这样少条失教,此为对儿女的教导不善;本以为是母亲仁善,可是母亲又予以否认……看来只能说母亲宰相正妻之位,做得很是失败了……” “你!”孙氏只觉得自己无形中被眼前的这个小女子狠狠甩了两个耳光。也是从未见过这般伶牙俐齿的丫头! “妾身知罪,”然而,孙氏却转头跪在顾任雍脚下,隐晦地说道:“老爷,燕灵丫头如此说,便是我的过错。妾身怕要重新考量,否则只怕将来不好啊。” 三姨娘显然听懂了孙氏的里外话,饶有兴趣地望向燕灵,想看她如何应对。 谁知,燕灵毫不避讳朝她莞尔一笑,才离开了视线。 随后,只听见顾任雍漠然对孙氏说道:“弄到现如今这个局面……夫人你自然有天大的罪过。” 此言一出,孙氏如雷灌顶,不敢多言。各姨娘们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孙瑛本想上前替姑母说话,却被孙黎拉住,暗示不可轻举妄动,她只能恶狠狠地盯着燕灵。 只听见顾任雍对家中一众人说道:“送灵儿韫儿置东厢,好生照料,找好妈妈教导礼仪。” 众人不在多言,唯有三姨娘上前,轻声说道:“老爷,我房中的崔妈妈在家中待的最久,也是难得读过几本书的,在下人中的口碑也不错,不如就让她侍候大姑娘吧。” 顾任雍瞧了燕灵一眼,轻轻点头。一挥手说:“散了吧。”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脸上神态各异。但是各自也都心知肚明,顾家这是要变天了。 在东厢的小院子里用完午饭,燕韫自行去郊外的马场练习马术。燕灵回房,屏退那些个宰相府的丫头后,白晓在金兽炉点了一支龙脑香,青溪取了婺州举岩的茶饼。彼此默默地不说话,似乎在等着什么。 不久,管事带三姨娘房中的崔妈妈来到燕灵处。管事领了银子,这才恭敬离开。 “老仆见过大姑娘。”崔妈妈给燕灵行礼。 燕灵过去扶起她,握住她的手,温柔地说道:“崔姨,这些年辛苦你了。” 崔妈妈眼里存着暖意,只说:“不过是要我帮忙造势罢了。况且三姨娘虽有疑心,但却明里暗里帮着我,可见她也是恨毒了……” 崔妈妈没有说出来孙氏的名讳,但彼此都心中有数。 这也是自然,毕竟孙氏当年害死了三姨娘的儿子,若她的儿子活到现在,也和燕韫一般大了。 孙氏狡猾恶毒,她的害人法子层出不穷,其他被害的姨娘死的死,遣的遣。后来,甚至在顾任雍的身上做手脚,导致顾家子嗣单薄。 但表面却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隔三差五去庙中烧香祈福,为老爷寻找贵妾,最后累得昏倒。加上她平昌侯嫡女,薛国公亲外孙女的身份,使得当时年轻又根基未稳的顾任雍不忍也不能责怪她,虽为正妻却无所出的过错,却令旁人唏嘘不已。 想到这里,燕灵望着青溪点茶的建盏中乳雾汹涌,溢盏而起,一时默默出神。 “不过,今天大姑娘进门,以三姨娘的才智,定是猜出老奴是为大姑娘做事的,否则,也不会把老奴送过来。”崔妈妈担心地说道。 燕灵笑说:“崔姨不必担心,她并没有敌意。否则,她大可翻出你的身份取信孙氏。怎还会替我遮掩呢……”在如玉肌肤的映衬下,她的一双杏眼,看似亲切无害,实则却深不见底,令人无法窥测到她的内心。 崔妈妈没想到,当初那个娇滴柔弱的女娃,十年而已,竟有如此之大的转变。眉眼之间,褪去稚气,与她娘亲越是相似,只是又含有她父亲的几分英气。 002鲤鱼池姨娘生坏心 烟花地灵儿托杵去 崔妈妈领青溪熟悉院子,还有府中各处需要打点的地方。比如庖厨、账房、库藏、浣衣处,甚至是府中的三口井都看过一遍,记下位置,问明忌讳,才肯松口。 良久,青溪回来。 合门后,她向燕灵回禀道:“主子,我已查看过了。这房子哪都好,就怕走水了。最好就着荷花正盛的时节,添几缸子水来。” 燕灵点头,表示赞同她的看法。嘴上半开玩笑地说:“只是如此,母亲越发看不惯我了。刚一进门就要这要那的。” “主子,今天堂上算是和夫人闹翻了。只怕这府里不会消停。”青溪只觉得今日燕灵的举动有些冒险了。毕竟现在她仍是顾任雍的正妻,燕灵名义上的母亲。 燕灵于是分析道,“父亲上佐天子多年,根基稳固,已无需再仰人鼻息。如今他内外皆称我娘为亡妻,又大肆修族谱,将娘亲灵牌迎回宗祠。令孙氏这位他明媒正娶的发妻,无端成了续弦,成了整个京都的笑柄,她又怎能不气?闹不闹翻,她都只会打从心里厌弃我。” 青溪听出燕灵话中的悲观之意,却又知燕灵的性子,所以不再多言。反是白晓上前,替燕灵言到:“凭她能有怎样的手段?!终归主子明达,自不会怕她。” 燕灵只是苦笑,“我本无意与她纠缠,但如此也就只能见招拆招了。” 午时阳光正好,燕灵望着院外的枇杷树。暗想日后深入宅门恩怨,步步都是看不见的险恶,便是另一种遗失多年的生活方式,也不知自己能走到几何,但是……她轻轻闭上双目养神,她知道她必须如此做,没有其他法子。 翌日,崔妈妈要来教导燕灵燕韫礼仪。 燕韫练武起早,守着和燕灵的约定,在角亭伫立等候,负手赏着亭下池中的锦鲤。他穿着一身精致的雪青色窄袖胡服,墨发用玉带束起,腰系蹀躞,脚蹬长靴。哪里像个十岁的小人儿。其气度中透着不凡,总能引得旁人侧目细看。 六姨娘偶过花厅游廊,无意间望见亭下的燕韫。 她盯着他的背影,脚不自觉改了道。暗想,这个孩子可谓样样比她的子皓强:他是嫡出,自己的孩子却是庶出;他十岁知诸子百家,自己的孩子却仍不辨菽麦;他十岁已经骑射俱佳,自己的孩子甚至鲜少出门。 相差的又岂是一星半点,这样将来宰相府中还会有他们母子的立足之地吗?除非……没有这个孩子! 她颤颤巍巍的走过去,满脑子都是她们母子俩的锦绣前程,眼里的贪念与杀意,若隐若现。她对着燕韫的背影,渐渐伸出手来,染过花汁的指甲在此时显得格外尖锐。 她的欲念逐渐高涨,双手的颤抖也逐渐停止,步子更加肯定。 “咔嚓”却突然听见脚下的树枝被踩断的声响。她的瞳孔猛张,这种在平时毫不在意的声音,此时却被无限放大。她惊慌地看着近在眼前的燕韫,想他是否听到,又犹豫是否要收回手来。 就在这时,一把带着青光的长刀,架在了她的脖颈之上,闪现寒光。原来是他的两个小厮。只是,在他的身边就算只是个小厮,也是奇才。 而面前的少年也就此转过身来。 六姨娘与他对视,他朗眉星目,眼神与他姐姐一样清冷,态度也是一样的不动声色。但对视一瞬,自己就开始心虚,低下头,目光游移不定。双手也重新开始颤抖,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我,我……” 在六姨娘六神无主之时,只听燕韫平静说道:“玄风,赤云,这是六姨娘,我五弟的生身母亲。” 燕韫提醒般地亲切,他继续对六姨娘说道:“姨娘是想推我下这鲤鱼池吗?只是姨娘不知,我深谙水性。只因为从前曾因自己不会水,连累过姐姐,此后我便自己跳下郁江练习泅水,那里的水可比这池水更深,更急,更猛,更容易死人的。” 燕韫说完,玄风瞬时抽回他的环首刀。 六姨娘跪倒在地,言语中满是惶恐:“韫哥儿,是我一时蒙了心智,现才想得韫哥儿乃是人中龙凤,有神明保佑。我一个小小妾身,这般下贱不堪的,又岂能真的近身。求韫哥儿饶恕,我再也不敢了。” 燕韫示意赤云把六姨娘扶起。并未把她的所作所为放在心上。只说道:“若我真的死了,下一个轮到五弟也犹未可知啊。” 六姨娘面如土色,一脸难以置信。若他死了,自己的儿子就是府中的独子,怎会受到毒害? 燕韫看透她心思一般,替她分析道:“姨娘心性单纯,可想再过几年,姨娘是希望五弟将来替我入朝为官,还是血战沙场?不过官场也好,沙场也罢。以五弟的心性,光宗耀祖先暂先不提,能保全自身已属不易。就算呆在府中,不求建功立业。父亲多的是年轻姨娘,将来的一切都不好说,唯一可以确定的,母亲满心都是孙家和那两个表姑娘,私底下不知把多少顾家的财产贴补给了那对孙氏姐妹。而这个偌大的相府,与五弟有血缘之亲的,只有父亲,我,还有姐姐。姨娘为何要为他人做嫁衣?把五弟置于危险之中呢?” 六姨娘听完燕韫的话,惊讶之色,未减分毫。却是为燕韫这个十岁少年如此慎密的心思而惊讶。反而是她自己词不达意,“我,我……” 言尽于此,燕韫脸上笑意非常,“况且,姨娘我希望你清楚,我和姐姐也不是你好随便招惹的。” “……会死的。” 六姨娘听此,立马又是跪下去,连连保证:“韫哥儿,奴婢知错了。以后还有用得着奴婢的地方,尽管吩咐。只求将来能对皓哥儿多加照拂。” 燕韫的脸上还是一样的笑容,只是与对燕灵的不同。 燕灵带着崔妈妈打从另一头的小径走过来。眼瞧着燕韫和六姨娘在一起,但是,走到了角亭前,六姨娘便恭敬行礼,匆忙告辞。燕灵也不强求,轻摇着扇子。眼睛探到六姨娘额上的细汗,看她转身离去行远。 “她怎么你了?”燕灵问道。 “无事。”燕韫简单回应,此时的笑意中才显露神采。 燕灵不再问下去,望着池里的锦鲤在莲叶下灵活地翻了个身。自言自语道:“这人和池里的鱼也没个两样……”后觉燕韫听了她的话,笑意减淡,眉头微皱,才换了一个话题:“今日上午再让崔姨把那些个劳什子规矩教一遍,下午随你安排,晚饭便不用等我了。” “你……打算‘摸池子’(入宅偷东西)去?”燕韫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因为是在顾家,所以用江湖中学到的话轻声问她。 “不,托杵(收钱)去。”燕灵平静回答,说着便朝别处走去。 然而,就在不远处,翠色欲流的芭蕉下,这些话却被孙瑛和四姨娘听了去。 孙瑛也算有些小聪明,即使不懂那些个黑话,但也知道今晚只要盯紧了燕灵的动向,一定会有所收获。她明亮的眼珠四下转动便有了主意,举扇轻轻掩笑。今夜便要给这个凭空冒出来的表姐一点颜色瞧瞧。 只是一旁的四姨娘,似乎洞悉些其中玄机,却也不支持,不反对。她那一双丹凤眼,转盼流光,似含百媚千娇。 天色渐暗,顾府上下纷纷上灯。青溪帮燕灵换上相对轻便素净的裙装。 燕灵望了望镜子里的自己,见穿戴齐整,便起身对同去的白晓说道:“该走了。” 两人往花园侧面的小院走去。一路上,丫头婆子们的问安行礼,燕灵也处之泰然。 到了墙角,白晓四下查看是否有所蹊跷,转身却见燕灵已飞身跃起,体迅飞凫,飘忽若神。衣袖无意轻抚白晓脸庞,吹起一小阵带着芙蓉香气的风来。 “主子!”白晓随即跟上去。 远处,躲在假山后的一个小厮见此也立马赶着回去向他的主子汇报情况。 京都的街道从不会因为夜晚的降临而显得冷清。花灯沿街,星星点点,却能照亮整个京都;各色小吃聚集在街道两旁,冷饮热食令人垂涎欲滴;秦楼楚馆的勾栏美人亦在自家门前招揽着客人。 燕灵一身女儿装,来到“画月楼”门前。惹得花娘们面面相觑。 白晓上前,问道:“月明星稀,今夜怎能有雨?” 言罢,从众花娘中挤出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回应道:“山呼海啸,明日岂能无风?”说着一边引燕灵进入楼中,一边又朝那些个花娘使了个眼色,花娘们便重新开始揽客。 老鸨笑着带燕灵致雅间坐下。其实燕灵算是画月楼的二东家。但虽说是二东家,其实也只占了一成而已,但也已经十分难得。 之所以看重这间勾栏,一来是因为这里是搜集情报的极佳场所,来钱也快。二来是因为这里是当朝七皇子周衍私下的产业之一,不比其他地方。这里多雅妓,多奇女子。色艺双馨,不靠身体取悦男子,却能让男子趋之若鹜的女子多栖身在此,比如女诸葛钟烈柔就是从这里发迹的。 因为不能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在这画月楼里,众人只当她和燕还巢,女诸葛的关系甚密,对其颇为倚重。彼此的产业账目都是在画月楼里结算的。 老鸨奉上一杯雪泡梅花酒,一边说道:“诸葛先生说她这几日背负着一条弱小性命,脱不开身。所有的由灵儿姑娘做主便是。” 说罢,命人呈上一个十寸大小的金丝楠木盒子,五个信封,数本账目册子,还有一个精致的银如意算盘。“这是前两月,您应得的。” 003盲眼道指迷火中莲 游天桥命逢皇三子 白晓接过盒子和信封。盒子里装着的是纯色金银铤,金银元宝,还有数贯永和一年的铜板;信封里则是一些燕灵属下各家产业的租佃。白晓细细清点。 燕灵翻阅账目,抽查一遍城北马场和蒲寿窑厂的。见没什么大错,便也放下。玉指轻夹,把五个信封中的一个给了老鸨,“不必强求那些莺花,都是爹生娘养的。” “是,是……”老鸨强装矜持,但手紧紧拽着信封,眼睛片刻也不离。 燕灵见老鸨态度敷衍,衣袖轻甩便突然从她手里抢回信封。老鸨根本来不及看不清她的动作,手里的租佃信封已是不见了。 “要是让我知道,你做那些违背良心的事,那么……”燕灵双手一用力,信封便被撕出一个口子来。 “我知道!我知道!”老鸨心疼地连连答应,重新接过信封,说道:“我也是这么过来的,自然知道其中的苦楚。”待收好信封,这才想起来打开帕子,把一小卷纸笺呈给燕灵:“这是诸葛先生临走托付的。” 燕灵打开纸笺,看见上面只写了几个字:“恐涝,及早防备。” 细细思量后,她另拿纸笔写了一小段话。后又取出一小枚燕子纹样的玉押,蘸上红泥,押上落款,再折成一只燕子,转头对老鸨说:“还劳烦妈妈,明日帮我跑一趟田里,找到管事的,交给他。人家是庄家人记得客气些。” 老鸨撒娇地说道:“我做事,你还不放心吗?” “自然是信的。”燕灵笑着回应道。一边等白晓收好东西,燕灵亦放下手中的酒盏,欲起身离开。 老鸨见状,忽问道:“姑娘!话说燕还巢新得了传说中的凤哕玉佩,怎么不见姑娘像往常一样拿来销赃呢?我在黑市能卖到这个数。”老鸨比了一个数,露出一个见钱眼开的表情。 这本是不难回答的问题,但燕灵却意外地想了片刻,方才回答道:“大抵是觉得和那玉佩有缘,舍不得卖吧。” “哦,原来是这样啊……”老鸨将信将疑却也不再追究。 事已办妥,燕灵白晓下楼,却见被花娘们围着的一个少年。 白晓惊讶的脱口而出:“赤云?!你怎么在这里?” 赤云拨开众美人,一脸严肃。花娘们知趣地散去。赤云才轻声对燕灵说道:“今夜相府有陷阱,恐对燕姐姐不利。” “哦?”燕灵细细思量,询问道:“是谁派人告诉的?” 然而,从赤云嘴里透露出的,却是燕灵意料之外的人。他说:“是四姨娘。” 在燕灵所得的情报中,四姨娘是孙氏的人。而且孙氏是她父亲的救命恩人。在这十年间,人前人后,她对孙氏都是忠心不二,甘为犬马。怎么会…… “我知晓了。辛苦你了,赤云。”见赤云还是一副担心的模样,燕灵又安慰了一句:“这件事情,我自有分寸。” 燕灵转身凑到老鸨跟前轻声询问:“妈妈可知道今夜七殿下会出现在哪里吗?” 白晓又掏出一枚金锭,在老鸨眼前晃悠。 “这……”老鸨显得有些犹豫扭捏,看来一锭金尚不能让她开口。 燕灵便从头上取下那只紫翡并蒂海棠花步摇,插在老鸨的惊鹄髻上。老鸨忙不迭吐露:“今儿个八成会在城西天桥,那里多各路消息。” “多谢妈妈指点。”燕灵得到这个消息,拂袖出了画月楼,便朝天桥走去。白晓,赤云不解她的用意,问她,她却只说:“跟着我就行。” 天桥多唱戏、卖艺还有赌博的,居住在这的三教九流都有。比如西域的媚药迷烟,南疆的毒蛊奇虫,北海的暗器铁具等等。风气自然混沌。光看着卖东西的人,脸上便没有几个是没有伤疤的。 他们一行三人走在街道上,总会被人时不时瞥上一眼。燕灵却自然非常,熟门熟路。她现在一副官家姑娘打扮,任谁也瞧不出她曾经是这里的一个小贼,或是卖艺的,打杂的,是在这里居住过的人。 游荡之间,在一个瞎眼道士的铺上,成列着短匕小刀之类的小武。燕灵看重其中一副三棱针,正在手上把玩。却听见那道士搭话道,“懂武之人难得有姑娘的仁慈。” 燕灵一边将装三棱针的针袋卷回系好,一边问道,“何以见得?” 道士一笑,心中有数道,“否则,满目利器,姑娘为何偏偏选这医针防身?”见对方无应,道士复又问道,“姑娘可愿算上一卦?” 白晓暗想这瞎眼道士神了,他如何在喧闹中猜出主子性别、所取、用心。 燕灵听此无所动容,仿佛早已猜透的结局。“多谢,但我不信这个。白晓给钱。” 白晓反应过来,忙掏出荷包给钱。燕灵收好三棱针,转身便走。 道士见她要走,却想这是一位难得的人物,自己反倒急了。冲着燕灵背影,伸手挽留,并是喊道:“此是火中生莲之象。姑娘,你命中带舜女之灵,五行之中遇水呈吉,遭火可救,避金避刃。切记玉石俱焚,实乃终策!” 言罢时,人已走远。道士长叹一声,踉跄跌坐,久久不语。 城西虽不比城东的繁华,但人群也是熙熙攘攘。 即便如此,燕灵还是找了很久,却还不见七皇子周衍的影子。最后,她想四下看看有没有什么皇亲国戚,还是将门子弟。若能找到,想来也可以帮忙应付府中局势。 突然,她看见右前方好像是某个世家的公子,她抓住时机对白晓说道:“若那男人,不愿招惹我们的是非。你就是抛出我在顾府的身份。也要让他送我们回去。” 白晓点头,燕灵便打算挪动步子。 谁知,手腕忽然被街边一个奸诈狡猾的小贩抓住,他的力气可比他看上去骨瘦嶙峋的样子要大得多,燕灵跟着惯性到那小贩身边。 然而,赤云白晓刚想出手把这个无赖制服。 只见那个小贩单手拆开裹着白色粉末的一小纸包,拿在燕灵面前,眼神空洞的笑说道:“这位姑娘,来一点和我一起共赴神仙岛啊!” 那小贩说话间便想对燕灵动手动脚,对待阅历不深的官家女子很有一套的样子,不知祸害了多少人。 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离燕灵越来越近。燕灵嘴角那抹笑意若有若无,只说:“这个气味也太弱了吧,定是掺了面粉的。恐怕没那般好的效果吧。” 而燕灵的另一只手却已经紧紧抓住小贩的另一只手。缓缓抬起,只见小贩手里的是一个精致的锦缎钱袋——原是白晓腰间的钱袋。小贩大惊失色。 “呀,什么时候被他摸去的!”白晓捂住腰间,这才反应过来。 燕灵则黛眉轻蹙。面对贩贼,她语气虽弱,但言辞正色道:“你这样做,只为牟利。殊不知这会拖垮整个国家的根基。” “你!你……”小贩一时哑口无言,他眯起眼睛,右半边脸出现微微抽搐了两下,背手身后,仿佛下一秒就会从身后抽出利刃。 而燕灵同时看穿他的意图,指间瞬时几个细微的动作。数枚毒针也准备就绪。 “这里可不是姑娘家该来的地方。”这时,身后传来属于男子清冷疏离的嗓音。闻声,小贩乘机脱手便逃,不管不顾,遁入人群之中,不见踪影。 燕灵转身细看那声音的主人。只见他身着玄色右衽窄袖袍,眉目周正,棱角分明,眼底深邃,却也透着骄傲。气息沉稳从容,如同山岳一般。就如多少女子梦中心心念念的萧郎。 燕灵认定是当朝三皇子周晃,不会有错。不曾想没等到常来此地的七皇子,反而等到了他。 “见过三殿下。”燕灵不由分说,朝他郑重行礼。 在这三教九流聚集之地,她如此突然,倒让周晃颇感意外,他无奈从容受礼。之后,陪她往正经些的地方走去。 004公子晃探问素美人 傲孙瑛欺辱拗青溪 周晃与燕灵并肩行走在震阳河边,路过河边一盏接一盏的红灯笼。河里是月儿的倒影,耳边是能穿透绿窗纱的虫鸣。 周晃细看身边的燕灵,她一身浅碧色改良小袖素襦裙,头上只带一木兰梳篦,反而清绝。她身材姣好,眉眼仿佛是妙笔画师细心勾勒而生,眉间偏左一点美人痣,画龙点睛。她四周仿佛笼着一层烟纱,正是素衣凛冽,恍若画中人。 只是单纯的美人可同甘,却不可共苦。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罢了。当然也有例外,只是太难得。难得到令他对此,不抱奢望。 “姑娘,如何识得我的身份?”周晃只觉得这个丫头倒也有趣,无心一问。 燕灵莞尔,其实不仅是三皇子,那一众皇族,她大半也都在房梁之上见过真面目。其中,三皇子最重视官心民意,总爱结交权贵,所以在他游说户部尚书结盟的时候,在雍安侯与他把酒言欢,想把女儿嫁给他的时候,在大理寺卿向他贿赂的时候,她都在房梁上见过了…… 但是,燕灵最后的说辞是:“殿下穿的是常服不错,但是衬子里绣的是星云纹,玉佩上的穗子也是皇族用的五色吉祥穗,还有鞋子,也非普通富贵人家可以穿的……” 其实话说至此,要断定就是三皇子还是太过牵强,毕竟符合这个条件的还有太子、五皇子、七皇子,但是燕灵只说到这里便停止了。 三皇子周晃把她的话听在耳里,亦是看出燕灵的与众不同。却道:“好一个机智的丫头。”他特意在“丫头”一词上下了重音,不是“姑娘”,而是“丫头”。 他分明是在试探这个格外聪明的女子是何身份,又想从他身上换取些什么,或是有何图谋。这是他一贯的风格。但他的眼里很复杂,只能勉强读懂几种,比如怀疑、好奇、期待甚至是些许兴奋。 “三殿下,我们家姑娘是当朝宰相顾公的嫡亲女儿。可不是什么丫头!”白晓的话抛出的恰到好处。 燕灵抬眼看向周晃,他亦在看着自己。四目相对,燕灵倒也没什么不敢让他看的。直视他的眼睛,说道:“三殿下莫见怪。白晓自小跟着我长于畎亩小户,难免不懂规矩。望三殿下海涵。”言罢,向他行礼,客气周到。 “无妨。”周晃他那一双古澹幽邃的眼睛,充满探究地望着眼前女子。即使是一身常服,却被他穿的风华清靡,赏心悦目,像玄黑这般的颜色一时也失了它的低调本意。 他的确知晓顾宰相寻回了自己的一双儿女,但毕竟也是进了相府的官家女儿。又岂会半夜在外游荡,而且还是在这鱼龙混杂的天桥呢? “我这次出来自然是瞒着人的。天色太晚,看来回去定是要被母亲诘问的了。”这句话就像是专为解周晃的疑惑而答。 “原来如此,”周晃自然懂了其中的意思,倒也乐意为之,“不如我送姑娘回府吧。顺便求得顾公的一杯好茶。”随后他喊了自己的小厮的名字,“荆平!” 只见一名模样清秀的小厮出现,之后便听见马蹄声渐渐近了。最后出现在彼此面前一架红木车身的华丽双乘马车。 “巧的很,我今日也是私访。也就只能委屈姑娘了。”周晃轻抚马头,使它安静。马儿那双干净澄明的眼睛,看着周晃向燕灵伸手,想要扶她上马车。 燕灵看着那双男子才有的骨节分明的手,并没有拒绝。素手隔着丝绢一搭便被紧紧握住,一跃上了马车。 之后马车在月色中向宰相府驶去。 今夜相府,此时还是灯火通明。 众人脸上均无笑意,鸦雀无声。看上去便是出事的紧张气氛。 内室的正堂,孙氏正气定神闲品着一杯茶;三姨娘闭目养神;四姨娘似乎只关注着自己刚刚浸过花汁的指甲;六姨娘轻皱眉头,看似一副担心神情,但任谁也看得出她的幸灾乐祸;而九姨娘正在后面伺候顾任雍休息,最近顾任雍偶得风寒,咳嗽不止,便不愿在正堂陪着孙氏耗下去;孙瑛从眼底,从骨子里透着自豪喜悦之色,毕竟今天这件事,都是她的功劳;孙黎只捏着帕子,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打量着众人。 “把伺候的那个丫头带上来!”孙氏一声令下。便有两个体型壮硕,老谋深算的妈妈把青溪拖上来,扔在堂上。 青溪跌坐在地上,但仍不卑不亢地起身,向孙氏行礼。“夫人。” “告诉我,燕灵那个丫头去哪儿了?”孙氏语气中带着威严。 “大姑娘只吩咐奴婢看好院子,其他一概不知。”青溪还是不错礼数,只说她能说的和该说的话。 “大胆!”孙瑛忍不住起身,指着青溪说:“那贱人去哪儿你会不知道?你分明是隐瞒,欺瞒姑妈和我。真是的,我们家养你这样的奴才到底有何用处?” “大表姑娘,我是大姑娘的丫头。我伺候的是大姑娘,丫头又哪里有资格过问主子的来去?何况是大姑娘给奴婢吃穿,养着奴俾。老爷说是说大姑娘是府中的嫡长女儿,自该恭敬善待的。但夫人暗里还不是压着姑娘一并的吃穿用度吗,有多给过大姑娘一个铜板吗?”青溪说话向来轻声柔语,如此便是当真的气不过。 “放肆!”孙氏听到青溪最后一句话,下意识看了一眼堂后。见没有什么动静,想是尚未听见。方才冷笑一声,柔声说道:“好厉的丫头……打!” 这句话本是说给妈妈听的。但是离青溪最近的孙瑛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来兴致,顺势便甩了青溪一个耳光,青溪整个人踉跄着跌回地上,却仍是想倔强地起身。 而孙瑛见青溪想重新站起,便是猛地一推。青溪难以站稳,便是一把跌在偏位桌前,磕破了额头出了血,碰得茶盏瓷器碎了一地,连同坐上的六姨娘也吓了一跳。 孙瑛还不打算罢休,骂咧咧道:“你这奴才和那个小贱人一样令人不痛快。嘴巴毒辣,模样惹人厌恶,看上去一副贱人样、狐媚相。你到底说不说?” 青溪因疼痛皱眉,却咬牙说道:“奴婢不知。”此话一出立马便被两个妈妈架住,准备用刑。 “大姑娘回来了!大姑娘回来了!”此时,另一个妈妈冲到正堂向一众人报告情况,打破紧张气氛。 “她终于回来了。”孙氏一抬手,两个妈妈便把青溪扔在一旁,这才给她喘口气的机会。 没过多久,那个浅碧色的身影渐渐清晰,看清她精致的五官,还有那独有的淡然。 众人的目光又一次如此默契地看向同一处。但见她无关紧要地说:“母亲,女儿回来了。”接着,她把青溪扶起,轻声问道:“谁打的?” 青溪不说话。燕灵便笑着,绕圈挨个指着在场的姨娘妈妈们问道:“是她?是她?还是她?” 最后对着唯一站着的孙瑛,却对着众人轻声说道:“看来是她咯。” 话音刚落,“啪”亦是一个不亚于刚刚孙瑛打青溪的一计响亮耳光。 孙瑛傻了,久久回不过神来。 孙氏拍了桌子,就连茶杯也震了三震,她面目狰狞地厉声道:“燕灵丫头,你别太过分了!” 005青云府上难谈恩义 红烛高照贵人解难 孙瑛一手捂着脸,一边眼泪像是掉了线的珍珠,止也止不住。 众人目光灼灼,带着各自的神情打量着她。这个女子看似知书达理,柔弱心善。但是她的内心却像是在熔岩真火中炙烤过,要比钢铁顽石还硬上三分;她的眼神像是在深潭山窖里沉浸过,要比冰雪寒露还冷上三分。 燕灵却似事不关己,只回答孙氏的话:“母亲,你有所不知,我曾盟誓,这辈子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凡是敢欺负她的人,我必会让她加倍偿还。刚刚那一下还算轻的。” 燕灵话说至此,轻瞪了一眼孙瑛,竟让孙瑛吓得退后一步,被孙黎拉回位子上坐下。 “燕灵丫头,你休得放肆!这里是宰相府,不是那些你从前呆过的乱黑地方。你这样子,实在不像话!”孙氏说的咬牙切齿,她的身子都在颤抖,强行压着自己的愤怒,头上的金饰钗环跟着摇摆。和初见时雍容华贵,慈眉善目的样子判若两人。 “原来母亲的意思是江湖上尚存一丝仁义良知,而这青云之上的相府却连是非黑白都不分了。什么恩情忠心都是扯淡。”燕灵的话一字一句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砸在孙氏心口,气得她心悸。 听到这句话,四姨娘下意识低头,她自然知道这是燕灵在嘲讽自己,但却不见她心虚,反而见到她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笑容。只是此刻众人的心思都在燕灵身上,无人发现罢了。 燕灵与孙氏四目相对,目光交汇处仿佛有电光火石。旁人看在眼里,都忍不住打着哆嗦。庆幸自己不在其中,但也舍不得避开视线,生怕错过一场好戏。 孙瑛脸上的疼痛渐渐轻了,又见自己的姑母气势上竟是不敌。忍不住又要上前插话,她突然起身,孙黎也拉不住她:“你这个贱人不知和谁学的,这般巧言令色!你大晚上,鬼鬼祟祟溜出门去,真是败坏家风!” 可燕灵连正眼也不再瞧着孙瑛,淡淡一句:“表妹,你是否记得?刚刚母亲亲口所言,这是宰相府,不是平昌侯府。这里的正经儿主人应该姓顾,不姓孙!关你何事?” “你,你……”见燕灵不看她,孙瑛就绕到燕灵面前理论,竟是不顾彼此颜面:“你强词夺理,一定是为了掩饰你外出幽会姘头,干那些不检点的事!你在外这么多年是否仍为完璧,尚犹未可知……” 孙瑛见燕灵不似刚才那般咄咄逼人,便以为自己揪住她的短处。笑出声来,变得肆无忌惮:“表姐,难道你真的人尽可夫?今日见的是个赖子还是小白脸啊?” 众人窃窃私语,孙瑛好不得意。只听见孙黎怯怯地补充了一句:“若此言当真,公之于众。表姐至少也要受杖臂之苦,去衣受杖之辱的。” 孙氏听到这话反应过来。燕灵只是失恃之女,把如此罪行加给她,她一个人又该如何转圜。不说震慑,纵是打上一顿板子没死,也定要打得她折去半条性命! 于是,孙氏急忙挥手,对那两个妈妈说道:“还不赶快把这等败坏门风,恬不知耻的丫头给我拿下!”转头,却见敏儿愣在原地,又忍不住推了敏儿一把,怒目圆睁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请老爷来!” 敏儿反应过来,跑着往内堂去。 “我可不觉得我是小白脸儿,或是赖子。” 却在这时,从堂外传来男子自嘲的回应,俊朗的身影从堂外走近,让人期待这样的男子是何容颜。灯光衬着他的精致轮廓,终是看清他冠玉般的面貌。 此言一出,座上座下纷纷皆屈膝跪下。孙氏更加惶恐万分,因为她曾在御宴之上随顾任雍见过此人,他就是天宁皇帝与舒贵妃的第三子——周晃,不会有错。坊间传三皇子朝中势力过半,养名士奇才三千人。能力与势力都不可小觑。是得罪不得的贵人。 众人诚惶诚恐地跪着,周晃尚未让他们起身。恰好九姨娘扶顾任雍到正堂。见如此状况,顾任雍还是先从容行礼。周晃自然阻止道:“顾公多礼了。” 顾任雍装着一副病中憔悴的样子,看到跪下的众人,只向唯一站着的燕灵问道:“他们为何如此?你又是否做了什么失礼的事?” 燕灵淡淡说道:“父亲明鉴,是母亲和两位孙家表妹把三殿下说成是我的姘头、是赖子、是小白脸的……” 话说至此,顾任雍惊讶地连忙跪下,完全顾不上扶着他的九姨娘。众人也把头压得更低。一时寂静非常。只听见顾任雍咳嗽了几声说道:“老臣齐家不善,冲撞殿下,罪该万死。” 周晃见顾任雍行如此大礼,屈尊将顾任雍扶起。“顾公我自然不会当真。倒是我深夜叨扰了。本是来求顾公一杯好茶的,没想到竟弄得如此……” 这时,崔妈妈捧着一个小盅到堂前,像是有着满腹委屈,又是扑通跪下,说道:“老爷,姑娘私自出宰相府只为老爷寻得解咳良药,请老爷看在姑娘一片孝心,劳而不怨的份上,千万不要责罚姑娘啊。要罚就罚老奴吧。” 崔妈妈说的颇是令人动容。又是泪,又是磕头的。但是周晃看着眼前这个肌肤胜雪,杏眼桃唇而神情显得淡默的燕灵,却实在想象不出她会是个孝感天地的人。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目光,燕灵抬眼看向周晃。那双眼睛似乎能将他深深看透。 006真性情三皇子作保 意深长大姑娘辞谢 周晃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猛然一颤。他自然不喜那被人看透的滋味,但却无可奈何被其吸引。何况,她毕竟还是宰相嫡女。 于是,他对顾任雍客气说道:“宰相好福气,千金冰清玉洁,来去分明。这等真性情,足令人刮目相看。” 在场的自是明白人,三殿下如此说,暗意之下便是愿意替燕灵的名节做担保,旁人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这时顾任雍谦虚地说:“终归还是宜室宜家的好。” 听此,燕灵也懂见好便收,前去搀扶孙氏起来:“母亲,刚刚是女儿太过心急,失了分寸。” 孙氏虽不情不愿,但是有外人在,也只能接着燕灵的这个台阶下。 只是,孙氏的手轻轻覆在燕灵的手上,却停了一瞬,猛地一缩。她没想到燕灵的手是这么的冷。却被燕灵突然反握住,寒意渐渐传递到孙氏手上。她瞧着燕灵,眼神里竟含着三分畏惧。众人跟着孙氏缓缓站起,沉默不语。 “如此甚好,”三皇子帮着打了圆场,“还望顾公早日康复,朝堂之上可少不了您这位股肱之臣。” “谢殿下厚爱。”顾任雍发现周晃的眼神再次停留在燕灵身上。心里倒是欢喜。只是现在下注,为时尚早。他装得热络地邀请道:“三殿下,初衷既是想品一杯茶,那么不妨与老臣移步家中棋舍,品茗下棋,对战一局?” 周晃自知顾任雍无其他嗜好,却是个小有名气的棋痴,能够被他邀请下棋,自是难得。只是他身体有恙,这句话多半也算是他的逐客令了。“顾公还是安心养身子吧,我也该走了。我深夜私访,传出去怕给顾公添忧,就当我从未来过,今夜之事算从未发生过才好。” 周晃将今夜的荒唐事不动声色的一齐揽下,此言一出,顾任雍心里自是感激,也庆幸遇见的是三皇子这样豁达通透的人,于是,面上连连点头,嘱咐众人,“谢三殿下体恤,此事休得再提。” 燕灵听此,低身行礼,寻不出丝毫错处。 可周晃看不清她脸上究竟是何神情,也猜不透她的心意。气氛沉默了瞬间,他负手转动着自己指间的扳指,最后右手紧握。 这种感觉令周晃很不舒服。他在官场上与人周旋,礼贤下士,求得高人倾囊相助,向来都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是个会识货,更愿意下功夫取得的人。而就是这个始终淡漠的燕灵,致使他这么多年来破天荒的多言了一句:“顾姑娘……也当保重。” “燕灵谢三殿下抬爱。”燕灵起身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眼神清冷透亮。周晃不禁幻想,幻想她这双眼睛泫然泪下时,那令人心碎的神情。 “你说你叫燕灵?”周晃望向顾任雍和孙氏,却见他们夫妻二人皆低头不语。再次看向燕灵,此时他的眼里只有她一人而已。 “殿下,”燕灵桃唇轻启,她避开他明面上的问题,却回答他内心深处的那个问题:“其实我们是同一种人,该是知己。”燕灵语意清寒,但是言辞掷地有声。 周晃蹙眉,嘴角却噙着笑意,朗朗如日月入怀。他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傲气,他的万丈临云之志,难道她懂得?果然,无论哪个世道,都是不能小看女人的。不知道为什么定要纳她为妃的情绪在此时高涨,因为他知道此等女子断不能被太子夺了去。 无数个念头在周晃脑海里飞快闪过。 只是最后付之一笑,薄唇轻吐了两字:“告辞”。 他转身与顾任雍谈笑离去。顾任雍见他停了一步,但终究没有见他回过头。 顾任雍送周晃离府。两人的身影刚一出视线。堂内,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孙氏便急忙抽出手来,往后退了几步,目光看着燕灵就像看着一只怪物。 燕灵自然看得懂她眼里的厌恶与恐惧。意外发现孙氏刚才慌忙间掉了左耳的八宝玲珑耳坠。燕灵俯身捡起,拿着耳坠向孙氏和孙瑛的方向走去。孙黎的眉头轻皱,不知燕灵要做什么。 “你,你别过来!”孙氏一时间竟忘记自己的身份,当着众人就这样脱口而出。 接着,众人眼瞧着燕灵一步一步朝孙氏走去。孙氏目光有些涣散,她不愿见燕灵的脸,低着头却又见燕灵的裙摆渐行渐近,感受到她的气息也在逼近,更觉压抑。 而燕灵却在距离孙氏两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看向站在一旁的敏儿,把耳坠给了敏儿,说道:“还不帮母亲戴上。” 敏儿这回毕恭毕敬地听了燕灵的话。敏儿给孙氏戴好坠子,搀孙氏站好。 “母亲今日定是累着了。我们也不好打扰。就此退下了。”见孙氏点头,燕灵便就行礼。转身和崔妈妈往东厢的方向而去,姨娘们也跟着纷纷向孙氏行礼告退。 早已更深露重,往东厢却还要过一片金镶玉竹林,燕灵走在前面,后面同路跟上的还有四姨娘和九姨娘。 到了分岔口,也不多话,九姨娘向燕灵等行礼告辞。 剩下四姨娘与燕灵并肩而行,彼此的两个心腹妈妈在前点灯引路。彼此亦知道对方有话要说。 “大姑娘,今日真可谓大快人心。”四姨娘向来吴侬软语,不是男人,听了这声音,骨头也先酥软了三分。 “那也要多谢四姨娘不徇私情才行。” 四姨娘听了燕灵的这句话,停下脚步。清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月色把这两女子的影子扯得更长,更孤单寂寞。 007四姨娘掷簪竹林中 主仆三夜话暖东厢 “大姑娘,不必讽刺我。”四姨娘收敛她的妩媚娇羞,坦然相对。甚至话语间透露的是彻底怨恨:“我早已恨毒了她。若不是她,我那赌鬼爹爹早就死了,我也早就解脱。何必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还要处处护着她,帮她出那些害人法子!” 说着四姨娘便把孙氏赏她的宝蓝点翠珠钗掷在了地上,精致的珠钗在一声细微的声响后四分五裂。两个妈妈没拦住,事后只能心疼地弯腰提灯细细寻找。 在风中,燕灵却只静默不语,看着四姨娘长发散乱地站在自己面前。 “大姑娘,难道你对她没有恨意?”四姨娘把燕灵的一举一动,哪怕是一个眼神都仔细瞧在眼里,其实孙氏不并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她才对。只有经历过生死,荣辱,背叛的人才会有那样的眼神。 “除非她自寻死路,否则我无意与她结怨。”燕灵的话一贯的冷静。 四姨娘苦笑,语气也平静下来:“看来大姑娘是不屑于她争斗吧?”她往后退几步,整理自己凌乱的发髻。才又说道:“或许连你自己也未曾发觉,当她龇牙咧嘴对着你的时候,你眼里透着的是轻蔑。” 燕灵仍然不说话,却让四姨娘自认为猜中了她的心思:“她不过是一个人老珠黄、世袭侯府的骄纵嫡女,表面上风光无限,但是里子早就一点一点磨干净了。娘家若不是倚靠世代为将,功勋卓著的薛家,顾任雍若不是念着自己那点好名声。哪里还用得着你出手?这样一个缺心眼还专横跋扈的老妇,还有那两个自以为是的孙家表姑娘,在你眼里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而在我看来……”四姨娘定了定神,略有顾虑地说道:“你回来另有目的。” 燕灵最终还是忍不住笑意,但只说:“这可都是姨娘你说的,与我无关呐。” 她望着四姨娘被脂粉掩盖下日渐憔悴的容颜。警醒般说道:“我也只当是姨娘多饮了这月光酒、清风露。醉了,糊涂了而已。刚刚的话不作数的。”燕灵行了礼,等崔妈妈把找到的珠钗上的些许流苏宝石归还,两人便转身离去,未曾再多言一句。 妈妈把珠钗的残片悉数呈给四姨娘。四姨娘望着燕灵离去的方向,喃喃道:“她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回到东厢,燕韫还有玄风赤云站在院外。见燕灵回来,赶忙迎上去。燕韫仔细检查燕灵浑身上下,见没什么伤口,才松了一口气。 燕灵却瞧见燕韫手里的帕子,上面带着淡淡的血迹。想必是青溪的。她接过燕韫手里的帕子,紧紧攥在手心里,却只平心静气地对他们说:“想必你们也是被赶出来的。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我不会让她有事的,过几日一定让你们瞧见原本美貌的青溪。” “燕灵姐……” “玄风!” 玄风想要说什么,却被燕韫阻止了。燕韫眉眼弯弯,安慰道:“姐姐,你快进去看看吧,我们就先走了。” 房内,白晓撅着嘴,皱着眉头,帮青溪上药。青溪一疼,她自己的反应反而更大些。青溪半边脸肿了起来,泛着紫色的淤青。额上的伤痕也还没完全结痂,刚刚咬着牙让燕韫把血迹细细拭去,但是转而碰到了药水,更是疼痛难忍。 “这药没法上了!”白晓实在心疼,忍不住抱怨。“你为什么不听主子的话,她不是说过一旦有危险,你如实相告我们的去处,她自会转圜的。你又何苦被人扇这一巴掌?” 此时,青溪起身倒还先安慰白晓,她忍着疼,柔声说道:“白晓,你不要忘了。主子她只比我们大两岁而已。她不是神,我们不能天真的以为她真的可以百战百胜,可以逆天而行。那不过只是权谋之术,进退之法,从来都是担着我们看不见的巨大风险的。我想能给她多一些的充裕时间也是好的。” 白晓沉默表示认同。眼神里带着些许忧伤。 这时,那个浅碧色的身影步入房中。青溪白晓担心着刚刚的话是否已经被她听了去。直盯着燕灵,却只见她蹲下身子,细细查看青溪的伤口。彼此暗自松了口气。 “把药拿来。”燕灵转头对白晓说。她接过药,打开装着药水的药罐,用棉絮蘸取药水。动作比白晓自然稳妥许多。上完了药水,又从袖中拿出一精致的桃式膏盒。 青溪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她拦住燕灵:“主子,这白獭髓合膏是诸葛先生给你的。” 燕灵只一边把手靠近烛火旁取些暖气,一边说道:“我那些陈年旧伤也好的差不多了,还是你的要紧。这样看着,我多心疼。何况你是为了我……”言罢,玉手取了膏,轻柔地在青溪的伤额上抹开。此时,她的手分外温暖,没有半分寒意。 “主子,”青溪欲言又止,一脸担忧愧疚,“今日因我与夫人又结下了梁子,只怕……” “还有老爷,今日的群堂会审又算怎么回事?”白晓也上前插话。 燕灵自顾自地做事,漫不经心的回答道:“将来如何相处,问题在于孙氏不在我。我想她八成会去告状的。至于父亲,他可是条老狐狸,我只说他不可管我的事,那他也就不管母亲训诫女儿的事。他这是借孙氏的手,告诉我在顾家生存还是需要他的维护爱惜的。这场戏,不管三殿下有没有出现;不管是孙氏打了我,还是我打了孙氏。他都不算输,亦没有半点损失。这亦是他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的处世之道。” 白晓听完燕灵的一番话,只觉得要在深宅之中生存可比在江湖上混难上千倍万倍。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是这个道理。从今以后怕得多长个十七八个心眼才好。 008贤庶母送衣满目情 纯桃叶言挽绿绮琴 第二日,燕灵嘱咐白晓好好照顾青溪,不必贴身伺候。另提了两个原本就在院中的二等丫头桃叶、杏枝暂时顶替了她们两个。 燕灵带着燕韫起早去给孙氏请安。本以为孙氏会避而不见,却不想孙氏与昨日截然不同,态度和蔼,语气和顺。那两个孙家姐妹也是老实许多,甚至孙黎还向燕灵行礼问安。仿佛昨日经历的一切皆是燕灵的一场梦。 燕灵侧眼看着同在孙氏房中的四姨娘,便猜到了原因,不再多言。 不久,各房姨娘们纷纷也到场,而她们进门的第一念头是:这大姑娘怎么也在?可最终没有人说出口,各自压抑下各自的诧异,笑脸迎人。 姨娘们陪孙氏闲聊片刻,便各自寻了由头,早早退下。燕灵也说午日要陪燕韫挑一个合适的射箭扳指打算退下,孙氏竟没有阻拦就放燕灵燕韫回去了。 从孙氏房中出来,过花园时被人叫住。 “大姑娘请留步!” 燕灵转身看见的是三姨娘。三姨娘穿衣一向素净,平日也不爱与人争斗。身边带着一股醒人的檀香,想必是向佛之人。燕灵从崔妈妈口中得知,她本也是江南有名的才女,可惜家道中落。这样一个娴静端庄的女子,此生只为宰相的一个妾,令人不得不唏嘘。 “三姨娘,还有什么事吗?”燕灵对三姨娘没有敌意,只见三姨娘看着自己身旁的燕韫,眼神里满是留恋与爱护。 这时,服侍三姨娘的一个丫头呈上好几身的少年常服,她一面向燕灵展示,一面说道:“我平日空闲,想着为韫哥儿做了这几身衣服,虽然唐突,但还希望不要嫌弃。” 她虽然这样说,但燕灵见她有些精神不济,想必是初次见过燕韫身量高低后,连夜赶制的。 可燕灵细细看三姨娘手中衣物的针脚,线头都是藏得好好的,再看款式颜色也是精心挑选,想必是费了好一番心思。“这真是有劳姨娘了。这几件衣服都很合适韫儿穿的。” 身旁的杏枝接过三姨娘的一片心意。 燕灵说完,燕韫便向三姨娘道谢:“多谢姨娘。”他向来是不怕生的,又长得这般俊秀,很是受到众人的喜爱。 “韫哥儿不嫌弃就好。”三姨娘面露喜色,那是在这深宅中少见的真挚。只是渐渐的,她的眼神里又浮现感伤之情。 必是思念起她过去那个早夭的孩子。她心里自是孤苦。而燕韫也是……想到这里,燕灵做下一个决定:“韫儿,在这相府,三姨娘算得上是最通诗书的,你前几日不是在议论官渡之战吗?你有空可以去姨娘院里,说给姨娘听听。” 三姨娘一脸感激,又带着不可置信。在这个深宅,她愿意让自己唯一的亲弟弟到自己的院中。这需要多少气度与信赖。 “姨娘懂得?”燕韫倒也与她姐姐一样从容,甚至眼里带着些许期待。 “官渡之战决定曹孟德当年能否一统北方,其战役有三个关键人物……”三姨娘从容说道。 “分别是刘晔、荀攸、许攸。”被燕韫打断,他亦是欢喜的,在顾家虽有玄风赤云作伴,但终归不如在外时自在。可以去茶馆书坊,与贤能者谈天论地。这样也算多了一个能说话的人。 “燕韫最爱栗子糕,姨娘若得空常常备些,他准会时常跑去的。但也请不要骄纵了他。”燕灵对三姨娘这样说道。 燕韫看了一眼自己的姐姐,大抵是猜到她的良苦用心,心里却莫名的不舒服。一双秀气的眼睛里,亦是寻常孩子没有的气质。 回到院中,只见桌子上摆满了周晃派人送来的各种奇珍异宝,其中亦有不俗之物。比如一架古琴,燕灵识得,竟是七弦绿绮。只是她淡淡苦笑,因为她不会弹。只因常年在外游荡,古琴不易移动,故没有机会学习一二。 既然不会,留着也是糟蹋东西而已。 于是燕灵说道:“桃叶,帮我找妥帖的人,把这琴退还给三殿下吧。” “啊?”桃叶一脸吃惊,丝毫不知掩饰自己的情绪,心直口快道:“姑娘,这退回去,一来这琴看上去着实名贵,退回去多可惜啊;二来,您如此做也会令三殿下下不来台的。” 燕灵饶有兴趣地看着桃叶,一旁的杏枝急忙拉桃叶跪下。“请姑娘饶恕,作下人的,万不该评论主子的作为。” 燕灵看着这两个跪在自己面前的丫头,这桃叶的个性倒是与早年时候的白晓十分相似,而这杏枝为何如此畏惧自己?但若说是畏惧,但她却又那么言辞凿凿。这倒令燕灵十分不解。 至此崔妈妈在门口朝燕灵递了个眼色,燕灵也就不与她们两个多做纠缠,“起来吧,那就依着桃叶。把这绿绮琴留下,把其些东西收拾好存入小库房。” 两个丫头听了吩咐,各自忙去了。 此后崔妈妈领了一个小厮进来。“主子!”他小心翼翼地向燕灵行礼。原来是燕灵打听外面局势的探子。 “这墙外可有什么值得一闻的消息?” “七殿下昨日乘船秘密回京。” “他这几日去了哪里?” “婺州。” 探子说出这两字,燕灵心里莫名一震。只因婺州是自己生身母亲的故乡。 燕灵于是又问道:“他去那做什么?” “买米。” “那他回来又做了什么?” “储米。” 婺州府是有产贡香粳米,但粳米向来以香杭为上,婺州次之,怕是在京都地界难卖才对。燕灵实在猜不透,眉头也就无奈松开。不过,售贮随时,倒也是七殿下理应会做的事。 009倦闺秀敲防异心婢 七皇子苦等红拂女 “还有……” 燕灵拿起茶盏,却没想到小厮的话还未说完。 “除此之外,七皇子亦寻得主人苦寻无果的上清珠!” 上清珠,原是唐朝开元年间羯宾国王赠玄宗的宝物,其光明洁白,可照一室,视之,则仙人玉女、云鹤降节之形动摇其中。传言,四方忽有水旱兵革之灾,虔诚祝之,无一不验。可惜,玄宗依旧下了马嵬坡。当今,珠子原本被江南绵泽钟阁老收藏,视为家传宝,却还是弄得个满门枉死的结果。可见传言不真。但是女诸葛钟烈柔却是想寻回它。 燕灵没有回应,但眸色中却透露对上清珠势在必得的决心。 见没什么其他可交代的,崔妈妈给了打赏,小厮便恭敬退下。 连着杏枝进门,送上松子百合酥和椰香糯米糍。燕灵却是放下茶盏,只见茶盏上白雾缭绕。她自言自语道:“这茶太烫嘴,得晾晾。” 杏枝听此一抖,忙把茶撤下,重新奉上一杯不凉不烫,浓淡恰好的。 直到入夜,温度渐渐降下来,散尽白日的闷热气儿。 恰逢杏枝守夜,燕灵看着她服侍自己沐了浴,更了寝衣,铺了锦被。 “杏枝,你过来。”燕灵招招手,把她叫到圆桌前。 杏枝在沉香木雕花床前迟疑片刻,终是迈开步子,低着头走到燕灵身旁。她心里半是疑惑,半是忐忑。尚未开口,却听见燕灵直问她:“杏枝,你自己说我待你如何?” “姑娘待奴婢极好,从不打骂苛责,亦多关怀体贴。”杏枝回答着燕灵的话,视线落在燕灵寝衣袖口团线绣的扶桑花上。梨白色的缎子衬着她肤细如瓷,气场安静而柔和。 燕灵则瞧着杏枝交叠在前的双手,接着问道,“那么,杏枝你可把我当成你的主子?”杏枝两边的手腕上各带着一只羊脂玉的上好镯子,在灯光下玉镯显得尤为滋润,油腻腻的。 “姑娘!“杏枝闻声连忙跪地,朝燕灵连磕了三个响头,以示她的忠诚。“姑娘自然是奴婢天大的主子。姑娘一日是顾家姑娘,奴婢便一日是姑娘的丫头,天地可鉴。”磕完仍是伏在地上,未得燕灵答应,莫敢起身。 “起来,”燕灵扶了她一把,杏枝才敢缓缓站起,一边又听燕灵说道:“若你是我的人,我定不允旁人欺辱了你去,心中的分量亦和随我入府的白晓青溪是一样的。你可明白?” 燕灵说话的口吻向来淡漠感情,像是春日的柳絮,微醺的风。令人摸不透她的喜怒。但这番话听在杏枝耳里,确实感受到她的认真,未曾开过玩笑。 “是。”杏枝答应道,下意识退一步到燕灵身后,在燕灵的视线之外的地方。 “如此便好,”燕灵叹了口气,轻揉了揉太阳穴,一脸乏困的样子:“杏枝,我向来睡得浅,所以不喜有人侍奉在旁,你只需在房外守着便是。万不可瞧房里一眼……” “万不可瞧房里一眼?”杏枝疑惑地喃喃道。 “不错,”燕灵一边说,一边起身走到低着头的杏枝面前,“万不可瞧房中一眼,亦不可踏入房中半步。你可听清了吩咐?” “是,”杏枝低着头,看着燕灵的绣鞋出现视线里。直到听见燕灵让自己退下,一路看着繁复花样的地毯退出房中,才松了口气,抬起头来,却也满是狐疑。 房内,燕灵关门,取来两指长宽的生宣纸条,两头蘸上浆糊,贴在门缝下最不起眼的地方。 之后,用帕子擦干净手,亦吹灭了房里的烛。 另一头,在七皇子府的凉亭。一阵微风拂过,槐影移动,暗香盈袖,各亭角的明角风灯转了三转,捻金丝纱垂幔随之飘扬,时而掩映亭中人。 “爷,他……真的会来吗?”荆安一动不动地安分站着,眼珠却提溜乱转,像是生怕有人突然从他意想不到的的地方出现。 “消息放出去总会来的。”说话人有着一双修长而洁净的手,用那样的手翻过一页书,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自己小厮的话。旁边缎盒里装着的一颗珠子,通体晶莹,光彩夺目,极有灵气,仿佛此刻仍在吸收着天地的精华,的确令人心向往之。 “这样又费财又伤神,都耗了几天。若是真的逮到他。看我荆安把他……”荆安一边说一边想象着自己三下五除二把燕还巢捉住,把他像个雀一样地在手上把弄,然后交给自己的主子得到夸赞,却又渐渐心虚:“不过,爷,你确定不需要再多些人手?就我们两个也太……” “你怕了?”他打趣着反问荆安。心思尚未离开书本,脸上却显露出笑意,明朗洒脱。他笑起来,那双眸子像是盛满了璀璨星光。令看的人内心惊动,一世无双。 “哪里的话……”荆安自己给自己壮胆道:“江湖中那些个话,多半是以讹传讹,什么神偷啊,多半是个小毛贼。他一出现,我趁他不备,一个擒拿手,便将他扭送官府!” 荆安说得甚是痛快。只因他殊不知,在泼墨般漆黑的夜色中,凉亭之上,那个绯红色的身影已悄然降临,将他的话听的真切。 直到一轮明月恰被云朵掩去。静得仿佛止住时间,只有鎏金烛台的花烛火舌不断跳跃。 “来了!”周衍话音刚落,只见一个身影飞闪而过,带动一小阵风,吹动书页。耳边同时听到一声燕鸣。荆安往周衍身边靠了靠,彼此屏息凝神。 突然,迎面扑来一阵凛烈的芬芳,迷了眼睛。一睁眼,对面赫然出现一袭红色。凉风习习,拂动红衣衣摆,恍若绚烂流霞,明艳而深刻。 荆安吓得踉跄坐地,指着燕灵说:“你……莫不是燕子精?!” 周衍却是相反,站起身来,神情似是如获至宝,满目闪耀。低眸,反驳荆安道:“哪里的话,她分明是画中仙!” 010燕子精原是画中仙 荆轲匕武换上清珠 云雾渐渐散去,月光流泻而下。 凉亭里的烛火明晃晃的,使得燕灵眼中多了几分迷离之色。她注视着周衍,执迷于他此时的自在微笑。这般情景,她见过有人踉跄坐地,有人高声呼喊,有人不知所措,有人试图一战,却从未有人像他这样。 燕灵扫了一眼桌上那颗灼灼醒目的明珠。抬眼又是看他,周衍亦是认真地看清她的一举一动,似是怀着某种期待在等着她。 只见燕灵毫不在意地把那装着价值连城的东珠的锦盒往桌边随意一推。 “果然。”周衍应着她的动作说道,“你是绵泽钟家的遗孤?”他未失了笑意,却又轻皱眉头。 周衍这样推测。素闻“燕还巢”苦寻世间三样珍宝,一为兰亭帖,二为神仙卷,第三样便是上清珠。可她平日却不喜偷这样独一无二的文墨物件,那么便是因着这三样东西有它特殊的含义。周衍于是派人多方查探这三样物件的来去史,唯一的共通点,就是都曾被绵泽钟阁老收藏过。亦听说,钟阁老的千金在灭门之灾中逃过一劫…… 燕灵不动声色,没错,她要的是当年钟家收藏过那颗上清珠,珍珠到今日已历经百年沧桑,岂会这般光彩夺目。即便面前这颗珠子也是世间少有的宝物,却是无意消受。但这也令燕灵没想到因此便被周衍他看破三分真相。 “究竟对不对?”周衍见燕灵不说话,遂是追问一句。 燕灵却是不管,并未回答他的话,只把一把匕首轻放在桌子上。 荆安看见了,不知从哪里又有了勇气,忙拦在周衍身前,对燕灵放话道:“你拿刀子,莫不是想要我们爷的性命?你,要杀先杀我!” “荆轲匕。”周衍把挡在自己面前的荆安挪开,自是看出了这匕首的价值,亦懂得燕灵的意思,“燕还巢向来只偷奸淫掳掠之徒,贪贿无艺之辈,自然也不会伤我这好人的性命。这荆轲匕的价值意义,绝对不逊于上清珠。你是想要和我交换?但……” 周衍生的精致,眉梢眼角甚至含着几分娬媚,似太液波澄,意外沾染上人间的温暖气息,却又是奇异的和谐。 “若我不肯呢?”说话间却是果断肯定,透着男子纵横捭阖的气魄。 燕灵听此,便是气韵一转猛地扯了桌布,箭步上前。只见那明珠和匕首连着锦盒、烛台一众物件四面散落。珠子抛得最快最远,眼瞧便要落到亭外的池子里。荆安一个抖激灵,跳上前拦住了珠子,却是与珠子一齐双双落水了。 “扑通!”水花化成水珠溅上凉亭,溅在燕灵的面具上,溅在周衍脸上。转眼之间,两人距离已经近的大可以看清彼此身上水花的晶莹。 燕灵伸手往周衍怀里一探,即是猜到上清珠在周衍怀中,却被他手牢牢截住,右手动弹不得。左脚抬起想要踢他,又被挡了回去。借势腾空,此时恰好左手往下便可触到他的衣襟。岂料他却突然松了力气,原是想吓一吓她,却令燕灵整个人丧失了着力点,将要砸在他的身上。 燕灵快速想着应对之法,只是瞬时她又已经被周衍接住。时间又一次凝固了。两人皆是呆住。 只见周衍单手支撑住燕灵的重量,而手无意间置于燕灵胸前,托住了燕灵的圆润酥胸。 燕灵呼吸之间,胸部感受到来自他手的力量,杏眼亦是显露意外之色。 周衍先是回过神,却是未想到男女之情的那层,只带着孩子气的笑意,说道:“你果然是姑娘家。” 见他的手仍是停在自己胸前,燕灵心绪甚是复杂,少有的心乱如麻。定了定神,左手仍是入他怀中,果然盗到了真正的珠子。亦是发力,在空中转了一圈,翩若惊鸿,绯红的衣,煞是好看。之后,在周衍的身后无声落地。而她的手上除了上清珠,还有周衍的腰带…… 风袭来,七皇子周衍的淡色衣衫散乱飞扬,却是天生的丰神俊朗,掩盖该有的狼狈。此时才想起刚才的冒犯之举,倒也是真愧疚,道歉道:“对不起。” 燕灵把当朝七皇子的“对不起”听在耳里。却没有任何回应,她此时是燕子神偷“燕还巢”,而他是皇孙贵胄。来这人世,不同来历,不同目的,不同结局,也就不该有过多交集。 月色朦胧,水光潋滟。只见燕灵朝周衍抛回刚刚抢来的腰带。细看腰带,不知何时系上了三枚铜板。 之后,周衍看着燕灵两步轻跃,离了凉亭,消失在黑夜里。只是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转身疾步回了书房,丝毫不顾自己凌乱的衣衫。 荆安这时才从池子里游回岸上,浑身湿漉漉,却也同样是顾不上,跟着往书房去。只看见自家主子在一众画卷中寻找,见找的不对,便随意扔在一旁。荆安忙把自己的手擦净,跟着周衍后头捡画。实在来不及又找了一众丫头一起跟着。暗暗想着,自己主子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着了魔! 周衍找得额上尽是汗珠,终是找到自己心中所想。画卷在周衍手中缓缓展开。只见着一身红衣,杏眼桃唇的女子,赫然出现在画中。似笑还嗔的神情,仿佛有生命一般。周衍隐隐觉得,他隐隐觉得是该如此做…… “拿笔来。”周衍注视着画卷,少有的严肃神情。 后面的一众人中,便有一个小丫头恭敬地把笔送上来。 他接过笔,让人把画挂起。慢慢靠近,靠近到画中人亦可看清自己额上的汗珠。他突然又露了笑,眼里却含着认真。手上的青色静脉微微突起,很是慎重地握笔,在画中女子眉间偏左点了一点美人痣,画龙点睛。 周衍离远一步,细细端详。良久,又走回画前,轻轻抚过画边上的落款提字——济南朴三千作于瑞拱三年。(距永泰二年有三十二年),喃喃道:“难不成……怎么会……” 此时,荆安上前安慰道:“爷,丢了上清珠,但那上好的东珠还在,若是他留下的那匕首也是真的,那也不见得有多少损失。” 周衍渐渐收回思绪,自嘲道:“谁说没的损失,明明就……”话未说完,脸上却是露出畅快笑容,却又不再言了。 可惜在场其他人都不懂,皆不知所谓,面面相觑。 011慧姐弟论评蒲城战 府门前孙黎解话围 另一边,燕灵悄然回到顾府东院,却也来不及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先是查看粘在门缝之间的纸条。果然撕成了两片,心里更是半点喜色也没有了。 燕灵换回寝衣,点起烛,亮了整个房间。看见门外的一个身影倏然站起,轻声唤她:“姑娘。” “无事,就是嗓子痒得很,起来倒杯水喝。”她边说边照样子倒了杯水,却是不喝。望着杏枝的身影,问道:“你可曾离开过?” “奴婢未曾离开过。”杏枝回答,又补了句:“见姑娘睡得熟,莫敢有响动,更不敢让人打扰。” “如此便好,”燕灵听着杏枝的话,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把话说完:“如此今夜才不会多生事端,平白惹人嫌……” 杏枝听见燕灵的话却是沉默。之后,燕灵又是熄了烛火,算是安然过了此夜。 转眼便到了七夕。 即便隔着数道门墙,那两个孙家姐妹费工夫细心妆扮的动静,还是传到燕灵这里,原是为了薛家大姑娘举办的乞巧宴。 相比那边,燕灵这里仅仅让人准备乞巧仪式上要用的喜蛛,抓来放在雕刻松檎双鹂图的剔彩捧盒里贡着,就不见她其他半点准备的意思。 院子外面白晓正带着桃叶粘蝉,可惜蝉鸣却比不过她们两个的嬉戏欢声来的响亮。 房内,燕韫在朝窗光亮的书桌前练字。时不时眼睛偷偷瞧着不远处正在查阅自己功课的燕灵。反倒是燕灵专心致志地写着小注,更加心静气和。 突然外面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见一个孙氏院中的妈妈过来,未等燕灵开口,便自行行了礼,说自己的话:“夫人说晚上的乞巧宴,姑娘与表姑娘同位同席。衣着礼品不可错了礼数。” 燕灵没有理她,却是看着她。弄得那个妈妈浑身不自在。“姑娘,莫不是我脸上沾了什么?还是姑娘没听清我的话?” 燕灵放下笔,笑说:“妈妈哪的话,可还有什么指教?” “还请姑娘早些时候到府门口等候。”妈妈补充一句,又是自行行礼,自行走了。 燕灵重新执笔,却听见燕韫在一旁抱怨:“这也能当个传话的?衣着颜色款式的禁忌没有说,礼品的规格价值没有提,就连出门的时辰也没有明讲。还来这里管教白晓桃叶姐姐一通,哪里来的道理!” “《左传》禧公三十二年发生了什么,可还记得?”燕灵手里的鼠须笔在纸上游刃有余,却同时向燕韫提出了问题。 “城濮之战。”燕韫回答的不假思索。 “那晋文公为何能赢得此战?”燕灵批改好燕韫近日所写的论叙,轻轻吹干最后一句上的湿润墨迹。 “姐姐所言是退避三舍的典故吗?以退为进,后发制人。可是……” “退避三舍的确是其中典故,但我想说的却不止于此……”燕灵走到燕韫身边把她的小注一并给他,“虽是晋楚之间的战役,但秦齐两国‘喜贿怒顽’的心理却成为左右那场胜负的关键……孙子言‘兵者诡道也’,而我看来,后宅、朝政、江湖的相处之道,也不外乎如此。” “恩,姐姐说的在理。”燕韫理解燕灵的意思,收敛他的忿忿不平。 燕灵玉手轻捋过燕韫的额鬓,微笑说道:“今夜不必跟着我赴宴,留在院里。” “为何?”燕韫皱眉担心,“这鸿门宴自然多个人照应也是好的。” “内宅争斗你懂得,但无需为此置气,我更不希望你参与其中。”燕灵态度决绝,不容质疑。就如同她结体劲练,用笔斩截的字,在她这个柔弱的外表下,有着一颗坚毅的心。使她气质中存在某种凛冽,分外清明。 燕韫沉默,似有不甘。 “韫儿……”燕灵轻唤他。 燕韫应声抬头,微笑回答:“好,姐姐记得早点回家。” “恩,一定。” 日渐西斜,燕灵带着白晓、桃叶,还有杏枝,在府门前候着。桃叶奉着送给薛大姑娘的一个精巧荷包,杏枝则捧着装有喜蛛的剔彩锦盒。 燕灵轻闭双目,一身樱草杏色的玉兰散花纱裙在金色的夕阳下显得熠熠闪光。将她与年岁不符的缜密心思与清冷目光尽数掩去,增添了几分俏皮与清新。 直到她睫毛轻颤,重新睁开眼。只见孙氏领着孙家姐妹及小众奴仆从西苑过来。孙氏的目光打量了燕灵上下,最后定格在桃叶手里的彩蝶戏春棠荷包上。 “听母亲指点准备的礼物。”燕灵解释道。 “送荷包倒是显出了情意,”孙氏轻甩袖摆,太后御赐的六尾凤朝阳红宝石镶金钗在满头的发饰上格外耀眼,“可未免小家子了些,罢了也就这样吧。” 她抬脚往最华丽的八抬轿走去。 燕灵听得清楚,并不多言,瞧着孙氏上了轿子。 “表姐!”回过头孙黎带着笑意问候她,视线转到杏枝手里的松檎双鹂剔彩捧盒上。 孙瑛瞧了瞧自己贴身丫头手里的锦红缎盒,更是觉得杏枝手里的捧盒脱俗雅致。“没想到表姐还有这稀罕物件!”伸手想要触碰那盒子上精致的雕刻纹路。 “大表姑娘,这是大姑娘的东西。”杏枝冷不丁的一句话,使得气氛变的尤为尴尬。孙瑛的手停在半空,面上带着窘态。 燕灵不动声色,却听见孙黎解围道:“姐姐,毕竟盒里装着的是表姐的福气,旁人又岂能碰得。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自是要老天爷做主的。否则怕是对彼此都不好。” 孙瑛冷哼一声,”若是晦气也万不要传给我们的。”虽然她嘴上不饶人,但还是顺着孙黎给的台阶,悻悻地走开了。 白晓望着杏枝,似乎察觉出什么,眼神里带着警惕。可燕灵未曾说一句,未动一步,夕阳衬着她,好似一支盛开芙蓉。那双眼睛看上去纯净如雪,令人尤见生怜。可是眼底下的情绪却令人捉摸不透,甚至望而生畏。 “阿嚏!”就在这样严肃紧张的时刻,桃叶猛地一个喷嚏,着实吓了众人一跳。 白晓一脸嫌弃地递给她帕子,暗暗地怪她怎么这样失礼。其他人则看着燕灵的脸色。 燕灵把一脸抱歉的桃叶被白晓责罚的样子看在眼里,终究却是笑了。只说,“只要关键时别如此就好。” 012国公邸撞薛钊勒马 乞巧夜瞻凤栖理宴 不久,锦轿启程,前往薛国公府。 路程不远,燕灵听闻女眷的私语声渐渐近了,便知已到了。轿夫压轿,白晓上前来扶。彼此动作熟练,哪里会想得燕灵和白晓长于江湖,一举一动皆与其他闺阁千金相同,甚至更优雅大度。 燕灵望着“敕造国公府”的御赐门匾,那比宰相府更奢华气派的大门。她知道她来了,她终于来了,她亦知道此后人生会与此纠缠不休,不得安宁。 “姑娘。”白晓唤她,原是孙氏已上了台阶,再不跟上前,怕是会来不及。 燕灵收回目光,挪动步子。 却不想,就在此时听见一阵狂躁的马蹄声,一身量挺拔的男子骑马从南边急速而来。转眼间,已近在咫尺,燕灵整个人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之下,迎面而来的风,使得燕灵樱草杏色的衣裙飞扬。而马蹄子却仿佛随时会将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踩在脚下,血溅当场。旁边的一众女眷纷纷尖叫着逃开。 只见男子猛拉缰绳,马儿急促地哀嚎一声,勉强扭转马头,在燕灵等一旁的空地,连连转圈后才停下。 燕灵自始至终面无表情。 男子下马,把手中皮鞭扔给小厮。却也是没有半点要向燕灵道歉的意思。与燕灵擦肩而过,目中无人。 燕灵看着薛府的一众人向他行礼,一众官家姑娘的目光都被眼前这个放浪不羁,英武不凡的男子吸引。之后看着他被人簇拥着进入府中。 燕灵亦则跟上孙氏的脚步,刚走近便见孙瑛望着那个年轻男子说道,“薛钊哥哥还是老样子……”面容中透着的是女子的娇嗔之态。 燕灵猜想孙瑛定是有情于薛钊。那也难怪,薛钊生于如此显赫世家,姑母是当朝皇后,自身又承袭了薛赫英俊的相貌,年纪轻轻又在沙场立下战功,获官家赞誉,地位仅此于皇子。这样一个男子,又有哪个女子不为之心动呢,何况又是总角之交。只是……怕是孙瑛想的太过简单,是难以得偿所愿的…… 一路上,燕灵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道路两旁盛放的杜鹃花上。而能在薛国公府,能在这个时令盛放的杜鹃也绝对名贵非常。 想到这里,燕灵便听见旁人对这美景美物的一番讨论:“这花出自蜀中,谓之川鹃,花内数十层,色红甚。是当今皇后娘娘闺中最爱的花朵。而如今又非杜鹃原本的花期却能盛开如此绚烂,这一株花费的人力物力怕是不下百金。到底是薛国公府财大气粗。” 燕灵并不做声,不予置评。 薛国公府暖阁内,高挂数盏琉璃风灯加上紫金阆云烛,使得整个大堂熠熠生辉。挂上影红撒花簇锦软帘,铺下烟云如意锦地博古毯,使得整个大堂热闹喜庆,却也不失典雅。这里的一切都经人细心打点,礼数分寸皆不错分毫。 “香薰烟重,记得库房有紫茉莉的干花花蕊拿来替着。另,可早些备上寒冰百果盏,供客人们解暑。”一个女子如是对一个妈妈说道。 她身着海棠薄水烟逶迤拖地长裙,精致的妆容下,五官亦是绝美。却与燕灵不同,她的美更端庄与成熟,有着浑然天成的高贵。她轻含着的笑意,光华尽显,与今日应邀女眷来往间行礼示好。她,就是薛家嫡长女——薛凤栖。 “凤栖姐姐!”孙家姐妹赶忙迎上去,孙氏亦是笑盈盈。她们轻松地交谈着,唠着家常。可这一切却因为燕灵的走近戛然而止。 孙家人心里怀着苦闷气,此刻当着薛凤栖的面,真想一股脑的发泄出来。孙瑛别开脸去,孙氏走向别处与其他王公夫人闲谈。 反倒是薛凤栖落落大方把燕灵当自己人的样子。她上前一步,一边牵过燕灵的手,隔着帕子轻拍两下,一边说道:“想必这位就是燕灵妹妹了。我是你母亲表哥的女儿,我们也算是表姐妹,本就是一家人,以后可以常来往。” “蒙姐姐不弃,燕灵也不愿与姐姐说两家话。”燕灵望着薛凤栖那双漆黑却是闪着光芒的眼睛,感受到她手心的热度一点一点缓慢渗透进自己手背的肌肤。 “妹妹的手这么冷,莫不是体质太弱?身子是自己的,要多加注意才是啊。”薛凤栖关切地叮嘱道。 “凤栖姐姐!”孙瑛嫉妒薛凤栖对燕灵的这般嘘寒问暖,插进一句话。 “瑛儿,虽然我们三家姓氏不同,但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自该不分彼此才对。”薛凤栖看向孙黎,笑意更深。孙黎则把头低的更低。 “皇后娘娘到!”此言一出,四下皆惊,唯有薛凤栖从容处之,安排众人于府门口接驾。 “皇后……娘娘?”白晓满脸疑惑,陪燕灵站在周遭来往准备接驾的女眷之中,看样子竟只有她们二人不曾知情。这才反应过来,“哪有孙氏这样做主母的!” 燕灵却一副突然明了的语气,全无惶恐地打趣道,“怪不得母亲今日簪了六尾凤钗。” 013见杜鹃续皇后落泪 猫儿死长公主盛怒 众人赶忙致府门口候驾。侍婢把夜色下的道路照得通亮。 那位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从华翠云凤肩舆上被人拥簇着下来,缓缓而来。随行的还有她的养女,晟阳长公主。只是公主的态度冷冷的,似乎不愿与任何人亲近,多说一句话。就像她的侍婢抱着的那只皮毛雪白柔顺的猫咪。 “栖儿。”皇后唤薛凤栖,扶手的宫人识趣地退下,把位子让给她。薛凤栖上前,皇后的手轻搭在她的手上。如此才说道:“众人平身。” 此时,在场宾客中唯一的男性,薛钊格外惹人注目。他是薛家最小的儿子,但年纪轻轻亦随军出征,封“征虏将军”,战常获大捷。这样的他却长得俊美,只是眼里常含不屑。 “恭请皇后娘娘圣安!”只见他再次向皇后行大礼,被皇后亲自扶了一把。 薛钊与薛凤栖一人一边扶皇后进入府苑。没走几步,皇后看见满院的杜鹃,暗暗落下眼泪。薛凤栖递上帕子,皇后夸赞她:“有心了。” 薛凤栖轻声应答一句什么,便令皇后大悦,喜形于色。此后众人进入大堂,宴会正式开始。 美酒帮助众人开胃助兴,佳肴令人享受回味,歌舞亦是精彩绝伦。 燕灵时而望着桌边摆设用的一品红,时而望着觥筹交错的众人,时而望着主位席的皇后与公主,却是未食未饮,只是逢场作戏。她等待着一场必来的风雨。 直到薛凤栖替皇后言,“众姐妹,可开盒见织女娘娘指点了。喜珠织网疏密,便代表自己双手的巧拙之征。最终难分胜负者,由皇后娘娘判别一二。” 话音刚落,众女眷纷纷急不可耐地打开自己的盒子。时有欢笑,时有唉叹,不绝于耳。 只有燕灵打开盒子,只见一张织得细密有致的网,却不见那只有这般好手艺的蜘蛛。身旁的其他女子纷纷争论自己盒中的蜘蛛织的网最好,相互展示着,亦想让皇后娘娘一观,以此博得皇后娘娘青睐有加。场面一时热烈起来。 “狸奴!我的狸奴!怎么会这样?”这时晟阳公主突然起身,不顾仪态尖叫起来,场面瞬间凝重下来。原来,之前还慵懒靠在宫人怀里睡觉的猫咪,此时已一命呜呼。 “奴……婢,不慎……丢……失公主挚爱,便立马跟去寻找,不想一会儿工夫就……”伺候的宫婢惶恐万分,匍匐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回答。 “我要你给狸奴陪葬!”晟阳公主根本听不进宫婢的任何解释,她已气愤至极,说话间之间翻了桌子,碗勺碎了一地,她直接走到宫婢面前便是一脚,宫婢挨了一脚,更是滚下了主位席的台阶。 “晟儿!”皇后想要阻止她。 “皇后,我这样做碍着你了吗?”晟阳公主冷冰冰地回应。 晟阳公主一字一句说得清楚,这么忤逆犯上的话,整个天宁估算也只有她敢说了。原来,晟阳公主是皇帝与娴阳先皇后唯一的孩子,亦是皇帝第一个孩子。因最得圣宠,竟允其以帝女之身而越级封长公主,地位尊崇可见一斑。 只是她平日少言寡欲,即便偶尔行事暴戾,却也令皇帝怜惜。现在的皇后是续弦,对这位晟阳长公主倒也颇为忌惮,时常笼络,但却不得其法。 “杖毙。”皇后笑着从嘴里轻吐这两个字。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只见宫婢被人擒住拖走,她百般挣扎,脸上满是泪痕,却是无可奈何。 众人已被刚刚发生的一切惊住了,鸦雀无声。只见晟阳公主自顾自轻摆衣袖,回到座位上坐下,侍婢忙把桌子撤下,整理干净。谁也不会想到向来沉默寡言的长公主会如此气急败坏。 直到不知是在场哪位女眷说了这么一句话。“公主,莫不是有什么蹊跷?当查一查,否则狸奴死的冤枉!” “查,当然要查。本宫怎么能让我的晟儿受这等委屈。”皇后娘娘高声说道,又换了温柔语气对晟阳公主说:“晟儿莫急,自会见分晓的。” 薛钊应声上前:“皇后娘娘能否让臣查看一二。” 皇后点头,薛钊上前便捉住死猫的脖颈,拎起来翻看它的皮毛。他最终勾起一抹笑意,放下了猫。回复道:“皇后娘娘,公主殿下,依臣所见,此猫死于中毒。” 大堂内,开始议论纷纷。燕灵却展露出莫名的笑意。 又听见薛钊接着说道:“乃是西域断肠蛛所致,亦闻此物剧毒,但所结之网,细密有致,故又名巧妇。” “姑娘。”白晓轻声唤她,因为现在的矛头正一点一点地指向燕灵。燕灵亦知道接下来她已无法继续沉默。 “皇后娘娘饶命!”只见杏枝疾步走出去,在大堂中间“扑通”跪下,她口口声声说道,“求皇后娘娘饶命!我家姑娘初入宅门,一时求胜心切,想要博得众人眼球,行此险招,致公主爱宠丧生。但请公主看在宰相大人的面子上饶恕我家姑娘!” 白晓已是被杏枝这番胡诌的谎言气得无话可说。听见旁边的桃叶惊讶说道:“杏……杏枝知道她自己在说什么吗?” 014泪杏枝构陷断肠蛛 顾灵儿激辩薛四郎 此时,众人的目光因为杏枝的这番说辞聚集到燕灵身上。 果然,她盒中所织的网细密有致,而盒中的蜘蛛却是不见。如此,谁也不知道明天街头巷尾又会传出怎样的风言风语。 “哪位是顾家姑娘?”皇后问道。 燕灵听此,由白晓从座位上扶起,从容不迫走到大堂中央,当着众人向皇后、公主行礼:“宰相长女顾燕灵,恭请皇后娘娘,公主殿下圣安。” “顾燕灵?”皇后转过头向薛凤栖说道:“听着像个丫头的名儿。”眼睛则轻瞟燕灵看她是何态度,只见她静静站着,没有认同,亦没有反驳。只能转回话题,她指着那只死猫,质问道:“顾燕灵,你可知罪?” “臣女深感遗憾,但并不知罪犯哪条。”燕灵一字一句说得清楚。 “只因你求胜心切,使用毒蛛,贪想拔得乞巧头筹,才会致使公主爱宠惨死。你却反问自己何罪之有?”皇后的脸色阴沉下来:“顾公就是这样教导儿女的吗?” 燕灵跪地,“请娘娘饶恕臣女言语之失。娘娘深明大义,赏罚分明,公主通情达理,心善仁慈,请允许臣女为自己辩解一二。” 众人的议论声渐渐响起来,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起来说话,”说这句话的不是皇后,而是晟阳公主。众人也因这句话把视线重新转移到这位当朝长公主身上。“你倒是有什么好辩解的,说来听听……” 燕灵起身:“回公主,蜘蛛是婢子捉入盒中的,亦是婢子看守,接着捧入薛国公府的大堂。若真是让蜘蛛跑出来,不管有没有毒,那首当其冲应治婢子看守不当之罪,而非姑娘想要博得众采之私。莫不是如此,难道在场佳丽议论过自己盒中织网最佳的,皆有罪过……” 杏枝低着头听着燕灵的一字一句,不敢再动一下。 “顾大姑娘能言善道,薛某佩服。”薛钊打断了燕灵的话,反驳道,“可大姑娘明知蜘蛛有毒,却仍是铤而走险,是不是过分了些。”他眉眼细长,目光仿佛就是利刃。 “薛公子,既知巧妇蛛,善织网,含剧毒。那想必能入薛公子眼的,定然不是俗物。可告知臣女此蛛价值几何?” 薛钊却是沉默了,只冷笑一声。燕灵于是接着说道:“看来是价值不菲。而薛公子可知家父被陛下称赞‘两袖清风’,而我只是宰相之女尚无品级封位,哪里来的银子买这损人不利己的东西?难道,薛公子是当众讽刺家父中饱私囊?” “我并无此意。”薛钊解释道。他定了定神,他想不到一个说是乡野长大,一朝成闺阁千金的丫头,会是这样咄咄逼人的。 他重新整理思绪,又言:“此蛛亦也可能是大姑娘无意间获取而得呢?又该如何解释?” 燕灵似乎正等着他这句话,“薛公子的意思是我无意得到此蛛,但虽知有毒,仍是拿来利用了,是不是?” 燕灵边说边走回自己位子旁,指着东西说道,“一品红,汁液碰触皮肤轻则亦会红肿发炎,对眼颇有毒害。孩童吸食或嚼食花蕾亦会呕吐腹泻,喉头烧痛;”又从旁取了把紫茉莉的花蕊,“紫茉莉的根叶种子误食也会引起腹泻,”最后取了一勺甜点,“哪怕是这寒冰百果盏里的牛乳,猫咪食用亦会死亡,还有……” “还有什么?”皇后略显不耐烦地问道。 燕灵却再次跪地,“请皇后娘娘饶恕臣女罪过,臣女才敢言!” “说!”皇后倒想要看看这个丫头能说出什么天花乱坠的歪理来。 “杜鹃,”燕灵此时看向薛凤栖,薛凤栖亦微笑着看向自己,她的声音轻柔婉转,说的却是犯上之言:“杜鹃花叶与花蜜皆有毒性,误食轻则皮肤刺痛,肌肉无力,视物模糊,重则抽搐致命。这满院的川鹃岂不是比这一只小小的断肠蛛还毒上百倍!” 此言一出,满堂惶恐。 “满屋子的毒物,皆可致猫咪死亡。请皇后娘娘与公主决判,治臣女用人不当,时运不济之罪。”燕灵再次跪下叩首,伏在地上,听候审判,她是在赌博,赌的是她这条性命,但她想要嬴的是这位晟阳长公主的关切与信任。 彼时已无人再敢言语,四面寂静,静得连一根针落地亦可听得清楚。 皇后的脸色很是难看,脸上勉强挂着笑意,仿佛雷霆之怒郁结于胸。 015凤栖借石暗警审慎 燕灵以花隐答野心 薛凤栖也未想到燕灵如此回答,她原本听孙氏抱怨过几次,以为会是个任性莽撞的妹妹,但是今日相见却是发现自己低估了燕灵。 “说得好,”然而,就在皇后身旁,晟阳公主却是突然连连鼓掌,甚至夸赞道:“果然是顾公的女儿,可见其父当年出使东越舌战群儒的风范!是吗,我的母后?” 众人的目光因此汇聚到皇后身上,期待着这件事的最终导向。 “是啊,到底是宰相之女。既是美玉,哪怕入泥十载,也非一般砖瓦可以比较的。”这一刻皇后的脸上的愠怒烟消云散,恢复往常。只是眼里闪过一瞬杀意,那身凤袍分外灼人眼球。“只是,到底要给公主一个交代……” “不过是死了一只猫罢了,”晟阳公主抢过了皇后的话,自相矛盾地说道:“我突然记起来了,这猫早年惊了什么贵人的胎,还害得我被父皇关了数月的禁闭。如此死了也好。” 皇后的脸色僵了一僵,众人的心跟着一颤,全都看得出公主的有意挑衅,就怕是一触即发,不可收拾。 就在此时,薛凤栖上前:“公主殿下,皇后娘娘其实未想责罚燕灵妹妹,莫不然又岂会让妹妹接着说下去。皇后娘娘自然和公主殿下是一心的,是真心喜欢妹妹的伶俐。自然不是责罚,而要赏赐。” 众人又是低声地交头接耳。 “哦?”晟阳公主看着薛凤栖,话却是对皇后说:“那母后想要赏赐些什么?” “这孩子长于山野,但是生的精致,性格耿直率性,又是个口齿这般伶俐的,令人印象深刻,亦颇得我心……”皇后与薛凤栖对视一眼,继续说道:“那便把当年我闺中抄录的卷子赏她,虽比不上真金白银,到底也是我的心意。” “谢皇后娘娘赏赐。”燕灵郑重跪下谢恩。众人此时紧绷着的一根弦也因此松懈下来。礼乐声重新响起,歌舞亦重新开场,觥筹交错,众宾欢也。 杏枝缩着身子跟燕灵返回到座位。 白晓警惕地看着她。桃叶睁大眼睛,皱着眉头,拉了拉杏枝的衣袖,小声地问:“你莫不是被魇着了?” 杏枝莫敢回应,一直看着前方燕灵的背影。 桃叶见杏枝不搭理她,也就作罢。 酒宴终将散场,众人自然先迎皇后娘娘与公主殿下离开。之后,剩下的女眷各顾各地打算乘轿回家。 “燕灵妹妹请留步!”燕灵转身,见薛凤栖亲自捧着书卷到自己面前。 如若她是亲友,这种感觉就会像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只是可惜,一开始就注定她是敌人,这种感觉便像是蚕食鲸吞,笑容越是明媚,手心越是温暖,便令对方更加忌惮防备。 “这是皇后娘娘许诺妹妹的。” 燕灵接过薛凤栖手里的卷子,便看见最上面的两本卷子的书名——《女驯》《女诫》,下面的数本卷子的内容不得而知。 “燕灵谢皇后娘娘赏赐。”燕灵接过卷子,向替施恩的薛凤栖行了大礼。 “妹妹,你见过清澈的溪水里有棱角分明的鹅卵石吗?”她的海棠红色逶迤拖地长裙,那般明丽绚烂,“从前不会有,以后更不会有。” 燕灵终是起身,回应道:“姐姐,那想必你不曾见过紫蓝色的杜鹃花吧,但在南海之滨此花遍地繁盛……” 她捧着赏赐的书卷,注视着薛凤栖那双美目,那身樱草杏色的玉兰散花纱裙显得她清淡洗练,“从前不会有的,以后未必不会有。” 此时,一阵风吹过这两个风格迥异的女子之间,她们怀着各自的缘由,各自的担当,各自的不得已,注定厮杀。 薛钊只在远处的树荫之下,注视着两人。混着夜色,只能看清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像是一只躲在黑暗处伺机而动的狸猫。 这时远处,燕灵似乎望了他一眼,但只一瞬。她的眼神冷冷的,没有任何情绪,与她在自己马蹄之下的瞬间如出一辙。他冷哼一声,看着她出了府邸。 燕灵捧着书卷出府,不明所谓者皆投来羡慕的眼神。走近了轿子,发现多了一个年长许多的婢子,杏枝上前来扶燕灵,手刚伸出,未等燕灵做出反应,婢子便先斥了一句:“识眼色的,便不该出现在姑娘身旁。” 杏枝先是一惊,带着些许期待,望向燕灵,可惜未得到任何回应。只能退到三等丫头里去。 婢子等到孙瑛孙黎都上了轿,又重新向燕灵行礼:“大姑娘,公主殿下言公主府内新植渝南的新菊,望大姑娘前来能一同赏花。”边说边呈给燕灵一枚出入公主府的玉牌。 “臣女谢公主殿下厚爱。”燕灵双手接过玉牌,与婢子相视而笑,之后婢子恭敬退下,追随公主仪仗而去。 回到东院,无关紧要的皆退下,留下值夜的白晓,还有杏枝。杏枝见人刚一退下,便跪在燕灵面前,不敢多说一句。 气氛微妙,四周静悄悄,却突然传来野猫地嘶叫声,时而像是婴儿地啼哭,时而像是女子地呻吟。而燕灵坐在圆桌旁,只专注地挑着烛芯。 杏枝不注意间额上已满是冷汗。脑子里已想遍燕灵可能会用在自己身上的残忍刑罚,假想身体被痛楚与绝望浸透。 “以后记得别用那么显眼的盒子。”燕灵只淡淡一句。 杏枝猛然抬头,惊讶地望着她,却是看不透她的真心。强装着镇定问道:“姑娘,我背叛您,自然想到过失败的后果。您不必如此,倒不如杀了奴婢来得爽快。” 燕灵轻笑了两声,“你这么聪明就应该知道你已经沦为弃子。你真正的主子们不会再指望你给他们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他们只会一心想要除掉你以绝后患罢了......” 燕灵又见杏枝默不作声,最后抛出了最残酷的现实:“他是薛国公府最年轻有为的公子,官家御封的征虏将军,光是为了薛家的名声,他也断不会纳宰相府的一个二等侍婢为妾的,更不用说明媒正娶。你的身子对他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杏枝听此便是没了全身气力,跌坐在地上,失了神。被白晓扶了下去。 屋中一时又变回寂静无声。 燕灵默声望着烛火,良久对青溪言:“对薛家而言,她自是弃子;但反之,亦说不定会成为我的倒钩……” 016顾燕灵拜茶公主府 长公主下问倚靠山 不久,薛国公府的风波渐渐平息,燕灵决定拜访长公主府。 晟阳公主已是三九之年,不同于其他年幼公主,有属于自己的府邸。公主府在城南,宰相府在城东,燕灵决定乘马车前往。青溪伤势未痊愈,白晓已被燕灵派出联络,便只带了桃叶前去。 那日风和日丽,阳光暖煦,百姓多踏青登山而去。公主府门前只有两个家丁,一个妈妈。妈妈靠右侧站着,眼睛似睁非睁,似睡非睡。 桃叶陪燕灵走上门前。她头次代替像白晓青溪这样一等丫头的位置,原本杏枝做得不错,如今却是自己来做,难免有些紧张生涩。她探头探脑看着那个妈妈,以为她是站着睡着了。 “大姑娘里面请,公主已等候多时了。”不想妈妈突然睁开眼,如此说道,吓了桃叶一跳,她下意识紧拽住燕灵的胳膊。 燕灵被她扯的晃了一下。见前面的妈妈已经开始带路,她轻轻握住桃叶的手,“无需多做什么,跟着我就行。” “是。”桃叶看着燕灵淡然的表情,却是从她身上感觉到安定,她是个值得被依靠与信赖的人,像是能够抵挡任何风雨的大树。 妈妈带路走向公主府的花园,只见曲径两旁各有一排绿篱,上面满是茑萝与纺车花。到了柳暗花明处,只见满庭的新菊盛放,白菊清雅,绿菊新奇,紫菊高贵,橙菊明丽,各色菊花簇拥着那个女子。晟阳公主恰好正在碾茶,亭中各色茶具齐备。 燕灵刚要行礼时。 “你来的正好,坐吧。”晟阳公主一边轻压茶碾,一边邀燕灵坐下。 “谢公主殿下。”燕灵也不推辞,坐定后见一旁的山泉水,已成鱼目、蟹眼连绎迸跃之态,便自然地取了适量研好的龙团凤饼,在暖好的黑釉兔毫建盏中注水调膏。 却听见晟阳公主问道:“我总觉得你亲切,你可以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燕灵手里一边取茶筅击拂,盏中沫饽如轻云而生,一边从容答曰:“大概是因为我与公主的所陷处境相似,所以感同身受。” 晟阳公主暗暗想道:是啊,同样是生母早亡,继母当道。明明是嫡出身份,却同样是处处遭人算计,如履薄冰。就算是对外宣称对自己宠爱有加的父亲,亦说不定哪天就…… “至少你还有一个亲弟弟,本公主却是孤苦无依,没的选择……”晟阳公主自嘲地感叹。 “公主哪里是没的选择,”燕灵打断晟阳公主的话,直视她的眼睛,彼此目光交汇,“而是选择太多,挑花了眼。” 公主没有反驳,追问道:“那依你所见,何处才是得以倚靠的山岳?” 燕灵听此笑意不减,见盏中白乳浮盏面,如疏星淡月。放下茶筅后,只用手指蘸取尚未煮沸的山泉,在紫檀桌上写下一个“三”字。 晟阳公主看清那个字,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燕灵,眉头深皱。一挥手,屏退了所有丫头,包括桃叶。才慎重地警告说道:“你应该清楚当朝已立太子。” “难道公主愿意让杀母仇人的儿子荣登大宝吗?”燕灵直白到令晟阳公主错愕,却也让她无法反驳。 “你……”晟阳公主第一次听到有人直言不讳说出她多年未敢说的话,一时百感交集,平静一下来才继续说:“你也该知道五皇子与我关系甚为亲厚。” “五皇子生母尹德妃是娴阳皇后的妹妹众所周知,故五皇子与您关系亲厚,且尹德妃圣宠不衰,五皇子亦深得陛下庇护宠爱,若要扶持,也无不可……但,五皇子纵然有其天子之命,但无其德,太过容易被美色迷惑,怕是到时候要重蹈烽火戏诸侯之辙了。” 晟阳公主默认了燕灵所言。她亦知五弟流连温柔乡,不堪重用。 只见燕灵边说,一边又另取了三只茶盏,将茶汤分盛入盏,一勺一盏,沫饽均匀,“况且,今太子太过注重他太子的身份,五皇子一心追求极致美色。整个京都的势力盘根错节,却尽归两人,一为三皇子,二为七皇子。但七皇子为人处事令人琢磨不透,不如三皇子意图分明。”说罢,取了四杯茶中的第三盏。 “哦?三弟他做事一向谨慎低调,你从哪里看得出他意图分明?”晟阳公主质疑她。 燕灵的笑意更深,却是茶盏奉与公主,淡然答曰:“古来觊觎皇位者,哪个做事不是谨慎低调。” “即便如此,那为何不能是七皇子,若我非要逆而行之!”晟阳公主再次质疑她。 “公主殿下应该比我更清楚七皇子的身世。”只见最后一只茶盏中,鲜白的汤花渐退,内沿出现一圈水痕。 晟阳公主听此惊讶燕灵的消息灵通,连这等宫闱密事也洞悉一二。面上只是苦笑一下,语气和顺一些:“不错,七弟是父皇与自己的嫡妹阳平公主所生,后来阳平公主精神错乱,抑郁而终。七弟才被李贤妃收养。将来怕是会被有心人诟病。” 但是她细细想过,终究笑出声来,方才接过茶盏,“你当真是顾公的女儿,你们顾家人难不成心多生一窍?” 燕灵不予置评,只言:“燕灵愿意与公主结盟。”不是效力,而是结盟。 “你当真觉得可以与我谈条件?” 阳光照射在燕灵的脸上,像是撒上一层金粉。她的笑意,令人印象深刻,冷得发烫。 017寻桃叶助扶雏燕儿 遇故人相见芙蓉树 从庭内出来,仿佛已过一世。四处不见桃叶,燕灵只得去寻她。 公主府的花园是有名的奢华。燕灵独自漫步曲径之中,裙摆拂地,总是带起几片尚有些绿意的落叶来。走了不久,便看见那个还有几分稚气的身影蹲在地上。 “你在这里做什么?”燕灵的声音轻柔地从在风中传来。 “姑娘!”桃叶听到了声音,急转过头,奔到燕灵面前。“你看!”只见她缓缓把手掌打开,一只雏燕出现在视线里,扑腾着翅膀。桃叶指着不远处的一棵芙蓉树,“是从那里落下来的。” 燕灵走到芙蓉树下,那是一棵古树,枝繁叶茂。她抬头看满树的粉、白花朵。风吹过,惊了枝桠,一朵花坠在燕灵的脸颊,燕灵下意识闭了眼睛,花落在了地上。 桃叶跟着燕灵的脚步到她身边。雏燕发出微弱的声音,燕灵轻轻伸出手,她的手白皙似玉,轻轻触碰雏燕的小脑袋。 “姑娘,要不奴婢去找人来吧?” 燕灵又看了一眼古树的高度,又见园子宽阔,四下无人,说道:“我想自己试试看。”言罢,从桃叶手中接过雏燕。 “姑娘……”桃叶一脸的担心,“要不让奴婢试试?奴婢小时候野,也爬过几次树……” “不妨事。”燕灵轻声拒绝。 于是,桃叶就这样看着自家宰相府的千金姑娘,轻跃两步,找到了着力点,往前一踏,便是腾空而起。看着她把雏燕捧回燕巢,停在芙蓉树上。衣裙翩翩,仿佛就是仙子降临。 “姑娘好厉害!”底下桃叶回过神来,便是连连赞叹,一脸的羡慕之情。 然而燕灵从高处望下去却是发现惊讶的不只桃叶一人。 穿过纷繁的芙蓉花朵,她看见周衍信步走来。此刻,他望着芙蓉古树上的她,如同故人归来。 “爷,那是!?”一旁周衍的小厮荆安指着芙蓉树上的那个女子,回头想向周衍说些什么,周衍却是突然拨开他,直径向前。 “姑娘!”只听见桃叶一声惊呼,不远处的燕灵已然从树的高处坠落。她假装试图抓住树间藤蔓,可藤蔓布满细小的倒刺荆棘。燕灵僵持了一瞬,但终究无济于事,只能松了力气。 但所幸稳稳地落在了那个温暖的怀抱里,听见他的心跳。她再次感受到他的温度,他的力量,那男子才有结实骨骼,还有他衣袖上的甘草清香。 他的视线辗转于燕灵的清秀容颜,最后目光落在她眉间的美人痣上,那双修长干净的手不自觉用力,把她抱得更紧。 “疼吗?”他最终发现她鲜血淋漓的左手。 “疼。”她的血一滴两滴,滴在他的白色衣衫上,绽开暗红色的花朵。燕灵自己也是未想到,这会是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桃叶也跟着跑过来,不知所措,只能捧着手,接着顺燕灵手腕往下滴的血。她像是亲身经历着痛楚。 “只怪我太鲁莽了,本就只会些三脚猫的轻功,还这般逞强。弄脏了殿下的衣。”说着她想要从周衍的怀抱里下来,可周衍却是不依。 燕灵抬眼看他,一边把受伤的手覆在他的左手上,微微用力,想让他放手。血更是怎么止也止不住,滴落的更加迅速。她明明疼到身体都跟着轻颤,却仍是面带微笑等待他的选择。就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个分外残忍的人。 他只能松了一只手,然后是另一只手。 燕灵下来便是把桃叶护在身后,此时她的嘴唇已是惨白,却是向他行礼,“宰相之女顾燕灵向七殿下请安。” 燕灵,原来这是她的名字。乌黑墨发,灵动双目,轻盈身段,便如燕子灵魄幻化出的绝妙佳人。果然人如其名。 “其实你不必如此。”周衍脸上露出淡淡的苦涩笑意,掩藏在他眼角的明媚之下。令人想要伸手触摸他的眼睛。 “不,臣女必须如此。”她的声音轻柔婉转,而血渍衬出她白皙细致的肌肤,清冷疏离的眉目,令人心生惊怯。那是一种销魂蚀骨的感受,入骨三分。 “为何?”周衍的语气并不沉重,显得直接自然。 “因为臣女必须守住自己的秘密,哪怕用最蠢笨的法子。”她的话说的决绝,不留一点余地。 “所以宁可对自己如此残忍吗?” 彼此近到伸手便可拥抱,燕灵听出他对自己行为的质疑,却是偏偏不顺着他,“殿下,若不如此臣女决计苟活不到今日。” 他轻笑了两声,她很特别,周衍知道,从他第一次见到她,他就知道。这时他突然伸手紧紧握住并且举起燕灵伤手的手腕,燕灵也是未想到他会有如此举动,杏眼微微睁大,仰望着这个俊挺的男子。 只见周衍掏出自己的帕子,亲自仔细地给她做了应急的包扎。 “爷!”荆安此后看着自己主子淡然脱了外衫。 桃叶也是被周衍的举动吓住,用手蒙着眼睛,却又忍不住透过指间的缝隙,偷偷瞧着这个身份尊贵,长相俊美的七皇子衣衫下衬出的均衡有力的身材轮廓。他长得真的很漂亮,却没有女子的阴柔之气。 然后他亦把自己血迹斑驳的外衫给了桃叶,对燕灵说道:“如此这也算是我的秘密了。” 此时恰好燕灵的另一只手按在帕子的银丝紫竹叶绣纹上,她问道:“恕臣女冒昧,七殿下是否在城西有良田千亩?” 周衍未想到她将话题转换的如此之快,却又不想打断她,她似乎总能给他惊喜。记得她说此刻她叫顾燕灵,“顾姑娘,想说什么?” “如此殿下便也应该清楚田地最害怕遭受的是什么……”她应对沉着冷静。 “自然是旱涝冰霜之灾。”他精致的眸子瞧着她,带着一丝试探的意味,期待着她的下一步。 “虽今日风和日丽,却猜想不出明日几多风雨。”燕灵抬头看着万里无云的蔚蓝天际。“记得曾有一天象奇才,姓崔名德望。早年曾想投注太子门下却被扫地出门,现在为三皇子府一等门客,蒙受礼待。若殿下不信我,这几日盯紧此人动向,可为臣女之言佐证一二……” “顾姑娘,这是又想与我交换吗?”周衍笑意暧昧,令人猜不透他的真心,却也是很好看的神情,让人会在不经意间迷失在他的笑容中。 燕灵知道他分明知道些什么,却不知道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是的,臣女斗胆想再次与殿下交换。”她的话飘散在风中,带着某种凛冽。 周衍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手上满是在她血留下的痕迹。目光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他决定:“我接受你的交换。” 听此,燕灵轻身行礼,从容不迫。“谢七殿下体恤。” 一旁的小厮荆安听着主子与这位姑娘的对话,只懂面上的三分浅意,便越发糊涂,记忆里分明不记得自家主子与这位姑娘相识,怎么……想到这里,无意与燕灵对视一眼,对方投以微笑,亲切友善。自己便是受宠若惊,却只干看着燕灵与桃叶在自己面前转身离去,渐行渐远。事后才感叹地对周衍说道:“爷,这顾公的女儿当真是个上等的美人啊!” “恩,是很美。”周衍淡淡一句。 荆安分明看着自家主子似有几分心动,可说话间却是瞧不出他的情绪,这时他灵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甚至带着吃惊之色,说道:“而且这位姑娘的长相和您那副画中仙子的几近相似,特别是她眉间的痣,不就和上次爷您亲自点上的如出一辙吗?” “你想说什么?”周衍只觉得今天荆安的话格外多。 “那位姑娘分明就是……”荆安一脸正色。 周衍下意识也跟着荆安严肃起来。 “画,中,仙!”听完荆安的最后三个字,周衍转身便走,荆安急忙跟上去,却还是喋喋不休。“说不定顾姑娘就是鬼怪小说里的画仙呢,赶明我找来照妖镜桃木剑八卦符去试一试,我……” “本是来给皇姐送江南的锦缎的,”周衍只得找话堵住荆安的嘴,“万不该误了时辰。” “是,”荆安便识趣的住了嘴,不再多言。 另一头,桃叶把七皇子的外衫藏在怀里,扶着燕灵出了公主府的内院。 桃叶内心很是忐忑,回想刚才主子们说话时神色淡然,但是看气氛却是关乎生死。况且,她隐隐觉得自己的主子不比其他姑娘,总觉得她…… 想到这里,便已经重新见到引她们入府的妈妈。桃叶暗想,这可坏了,姑娘这般狼狈,要怎么见人。 却只见燕灵笑着迎上妈妈的疑惑,“刚刚无意间受了伤,幸得贵人相助。” 言罢,燕灵从腰间解下天水碧色的香囊,引妈妈上手在香囊上揉了三揉,即是示意里面暗藏玄机。 妈妈于是扬起最亲切的笑容来打量这个笑容恬静的相府千金,直到看见她伤手上系着的帕子,那上面可是紫竹叶的绣纹,由此笑容甚至凝住一瞬,“那,那倒真是因祸得福了。” “妈妈在公主府里德高望重,还请对我等多加照拂。”燕灵客气道。 “姑娘哪的话,姑娘这么金贵的人说这么金贵的话,真真是折杀老奴了。”妈妈也是想的透彻,能够来往长公主府,得七殿下相助的人,本身就是贵人,何况她还是相门嫡女。于是她发誓,“老奴的嘴巴会比蚌壳还硬。” 这时,小跑过来一个丫头。捧着一插金消绣的湖色斗篷来,见此情景便知自己来迟一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妈妈见了,使了个眼色只说:“风这般大,还不赶快帮姑娘披上。” 丫头立马反应过来,上前服侍,轻轻松了一口气。 本是该备上常服以应对突发情况,只是这事原本是杏枝操办的,一时与桃叶也未曾言说,的确是疏忽了,也是未想过来趟公主府赏花,却是带了伤回来。 回到顾府,桃叶马上在脑子里规划好回东院最快最少见人的路线。燕灵瞧着她拽着自己的胳膊拼命想把自己安全送回东院的样子,心头倒是一暖。 却是不想孙氏姐妹偏偏正在湖心亭纳凉,远远就望见那个湖色身影,阳光下斗篷上的金银丝线闪着细碎光芒。 “前面的人是谁?”见前面的人不理睬,孙黎便示意身旁的珠儿宝儿去把那人拦住,动作也是蛮横了些。 “不过是两个丫头也敢拦大姑娘的路!”桃叶为了维护燕灵话说的理直气壮,倒也把那两个丫头唬住。正想绕开时……不想,那两个最不想遇上的人却已经赶了过来。 018好人缘遭殃孙瑛妒 崔妈妈三荐川上吟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表姐,怎么这么好的阳光,却以斗篷装示人呢?”孙瑛打量今日格外奇怪的燕灵,最后发现桃叶的怀里似是藏着什么,心中疑惑。二话不说便想要去抢,桃叶不给,她便嚷道:“不过是一个丫头也敢和主子动手吗?” 别说听此桃叶心虚,那孙瑛也是个有些力气的,往外一拽,便把沾着血污的男子外衫扯了出来。桃叶跌坐在了地上。 燕灵伸手去扶,孙瑛看的清楚,燕灵的手分明受了伤,而裙子上亦有些许血污,颇为狼狈。 孙瑛又惊又喜,冷笑一声:“呵呵,这还真是有趣。表姐丫头的怀里居然藏着男子的外衫,还沾着血污。当真是惊喜呀,只是不知道姑父知道了,这府外人知道了,会怎么评价身为相府大姑娘的表姐你呢?” 燕灵听此摘掉斗篷,回应道:“只要表妹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呢?” “你这是在求我吗?”孙瑛脸上喜色盎然似春意,“可我偏偏不依。”她的眼神里却是瞬间充满厌恶,想起上次挨得那计耳光,她就气不打一出来。 “姐姐,”这时孙黎似察觉出什么,在孙瑛耳边轻声说道:“那外衫的衬里是星云纹。” 那便是皇家之物,孙瑛没有想到燕灵这个刚刚回府两个月的乡野丫头居然和皇家有这么多的牵扯。可怜自己每每出席宴会都勤加打扮,这十几年也没见哪个皇子对自己另眼相待的。 “看来表妹一定要把我在长公主府遭遇的一切说出去了,但表妹知否,造谣生事有关皇族者,一律腰斩。”燕灵话音轻柔,“也不知表妹是否承受的起呢。” 还未等孙瑛还嘴,燕灵上前一步,接着说道:“我要你自己把衫子捡起来,重新交到桃叶手里。这衫子也是皇家之物,自然容不得表妹你这般撕扯。” “你……”孙瑛咬牙切齿,为什么每次她都有人撑腰,找得到靠山。 “表姐,你是清楚我姐姐的急性子的,也就莫要责怪。妹妹在这代为赔不是。”说着孙黎上来向燕灵行了大礼,“表姐风华绝代,气质超然,竟能同时赢得当今两位皇子的青睐。” 孙黎的视线分明也是落在七殿下的帕子上。同时她示意宝儿把衫子捡起,毕恭毕敬交给桃叶。 “我与三皇子或七皇子并无深交。”燕灵说的轻描淡写。 孙瑛听此不敢置信地盯着燕灵。若是向来贪图女色的五皇子,偶尔想尝试新鲜也就罢了,怎么会是…… 相反,孙黎倒是没什么反应,也不深究,很自然的换了话题:“不过,表姐的手伤这般严重。也就不知一月后,出席嘉阳公主和孝阳公主的芳辰宴时能否痊愈……”她看了一眼燕灵的脸色,继续说道:“那日不仅皇亲国戚,名门贵族都会出席,当今圣上亦会亲临。而那两位小公主是最喜欢热闹的,少不了要让各家姑娘展示自己的才艺,那可是出彩的绝妙机会呀!” 反之,也是出丑的必由之机。 “那倒要多谢表妹告诉我这些。”燕灵谢过孙黎,“桃叶,该走了。” “是!”桃叶跟在燕灵身后,谁也不知道此时她多想在背后把那位大表姑娘踹进湖里。幸好自家姑娘向来不怕她。 孙黎识趣的拉着孙瑛退到一边。 “狐媚!”孙瑛盯着燕灵的背影咒骂道,良久她又甩开孙黎的手。 回到东院,白晓和青溪看着燕灵这样回来着实吃了一惊。忙扶着她进屋上药,好一阵忙活。只有桃叶乖乖端着水站在一边,一脸的愧疚。 “已经没事了。”燕灵穿过白晓青溪忙碌的身影,把目光投向她,朝她温和一笑,收敛她的警惕与尖锐。 青溪这时也走到桃叶身边,“我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以后一起侍奉姑娘,也会有个照应。”见桃叶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青溪轻搭着桃叶肩膀,想要使她振作些,“还不懂姑娘的意思吗?姑娘仍然把你当房内的一等丫头,给一等丫头的月钱。” “姑娘……”桃叶一时懵了,泪眼婆娑地望着低头喝茶的燕灵。她本以为经历过了今天这件事,自己也会和杏枝一样做回干粗活的三等丫头。 “先去把被褥整理了搬过来和我们两同住。”白晓抢过桃叶手里的铜盆,一脸嫌弃地把傻笑着的桃叶送出了房。 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我想知道,‘她’说了什么?”燕灵问道。 白晓青溪对视一眼,由白晓递上字笺,并对燕灵解释道:“诸葛先生听闻此事,只说了‘糊涂’二字。” 燕灵笑而不语,良久喃喃道:“若她真是如此说,那便是不算糊涂的。” 这时又响起敲门声,燕灵便把字笺藏于袖内。 原是崔妈妈捧着点心进来。她笑盈盈地把点心在桌子上摆开。却见燕灵没什么胃口,问道:“姑娘可遇到什么烦心事吗?” “不过是些小事。”燕灵应道。 “哦,”崔妈妈虽是答应,却是接着说道:“老奴也是担心姑娘现如今的处境,”她见燕灵没有反应,继续说道:“姑娘如今虽然和皇子们交好,但是终究隔着一道内外宅的门墙……若是孙氏铁了心,老奴就怕姑娘招架不住啊……” “崔姨,想说什么?”青溪代燕灵问道。 “依老奴之见,姑娘还缺一道保命符。”听此燕灵倒是起了兴趣,于是崔妈妈的话说的更加认真,“若是姑娘得陛下称赞,想必孙氏也会忌惮姑娘三分。要知道一月后,便有一绝佳机会……” “崔姨的意思我懂,”燕灵打断崔妈妈的话,“可是我并不精通琴技与舞艺。” “还有一月,老奴可以为姑娘找来全京都最好的琴师与舞娘。” “可惜,我的手今日意外受伤。怕是到时也赶不上痊愈的。” 崔妈妈迟疑片刻,“那便要取巧。”她凑到燕灵跟前小声地说,“三皇子不是赠与姑娘七弦绿绮琴吗?到时便可派的上用场。” 燕灵却再三推诿道:“我并不善琴,素日怡情也就罢了,是断然上不了台面的。” “这……”崔妈妈想了片刻,便有了主意,“那便选最特殊的曲子,《川上吟》乃是当年陛下亲自所谱,姑娘若弹奏此曲,定令陛下记忆深刻。而且这首曲子少用左手,也是有利于姑娘的。” “以情动人,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白晓一旁默默赞同道。 “不过一会儿,便能够想的如此精细深远,也算是个聪慧之人,”燕灵自说自话,视线落在不远处紫檀桌上瓷笔海中的笔林之上。之后燕灵转过目光起身,握住崔妈妈的手,“燕灵让崔姨操心了。” “姑娘哪的话!”崔妈妈含泪笑着,反复搓着燕灵冷冰冰的手,却是怎么也搓不暖,一脸心疼。 019宰相公闻琴怜女儿 顾子皓误扑芙蓉堆 之后的日子里,崔妈妈果然找来京都最有名的琴师来给燕灵上课。燕灵闲来无事,午前临窗写字读书,午后抚琴弄乐,倒也自得其乐。 琴师弹奏的琴音悠扬清越,缭绕耳际,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他的琴声快时似蝶舞春园,慢时似行云织梦,妙不可言。可惜他却有了一个不知长进的学生,燕灵的琴声快时似乱世将亡,慢时似猿啼鹤唳,总是带着莫名的悲戚寂寥。 琴师连连摇头,都说琴声如心声,他不懂一位相府的嫡出千金有什么好哀叹的。他只知道这样的琴音是断然不能拿到当今公主的芳辰宴上去的。却又是不敢得罪,于是安慰她道:“大姑娘只要勤加练习,总能改正的。” 燕灵自嘲地一笑,接着弹奏。 直到黄昏时分,顾任雍从修书院回来,至内院门前。听闻其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哀戚婉转。于是问道:“琴音从何而来?” “从东厢传来。”刘管家俯身恭敬答曰。 东厢便是燕灵燕韫的所在,想来他们进府许久,却是没见上几面,没一起吃过一顿饭的。顾任雍一时之间,感慨良多。 “大姑娘心里自是孤苦……”刘管家旁敲侧击道。 “你是说我太过残忍吗?”顾任雍却是反问。 “老爷明鉴,我并非此意。”刘管家一下子有些慌了,看来前任夫人依旧是老爷的逆鳞。“只是听闻大姑娘近日出入长公主府时不慎划伤了手,然而……” “然而什么?” 刘管家欲言又止,似是掂量了许久,终是谨慎吐露道:“又听小厮婆子们嚼舌根说夫人这几日多进了赤药和红花……” “这个毒妇!”顾任雍说的小声,但是字句之间透着阴冷。言罢却又立马压抑住,似乎另想到了什么。顾任雍没有再应答刘管家的话,思量后,还是往东厢的路上走去。 琴声愈加分明,往事一幕幕重现在眼前。燕灵穿着玉色烟萝绣折枝堆花襦裙端坐在七弦绿绮琴前的样子,令他有些恍惚。不曾想他刚一走近…… “父亲,今日怎么有闲情到我这儿来?”随着燕灵的声音落地,她玉指拨动琴弦,便是异常重的一个颤音。打破了原有的意境,回归现实。 顾任雍暗暗嘲笑自己,嘲笑自己那一刹那竟会把她想成一个平凡女儿。而忘记了她与她母亲响彻整个京都名号——燕子神偷。 他一挥手,刘管家等一众仆役便有序地退下。 燕灵见他有话要说,便抬手示意青溪把琴抱回去,让她们也跟着一同退下。 一时场面上,只留他们父女两人。 “在府里过的还算习惯吗?”顾任雍对燕灵说道。 “蒙父亲惦念,女儿过的很好。” “很好?”顾任雍起先怀疑,后又表示赞同道:“的确过的不错……在利益场上,逢场作戏,应付裕如,适时向敌方寻衅挑战,反客为主。就算是从小被人调教也不过如此。” 他的话似有深意。 但燕灵神色一如往常,淡月般的脸庞,那双眸子清冷含光。“父亲说笑了,作为您的女儿,这种事又何须调教呢?” 顾任雍不再多说什么。他预感无论说什么,只要交谈继续,他一定会在她面前恼羞成怒。还不如彼此沉默,共赏一池碧水,花好月圆。 直到一个丫头从南边过来。 “老爷,今儿是八月中秋月圆之夜……”丫头说话娇滴滴地,欲说还羞,令人不忍拒绝,“夫人心念团圆,还请您过去用饭。”原来是孙氏的丫头。 燕灵抬头望着天际,天色还微微透着光亮,却见纤云弄巧,轻抚明月,这才知晓今夕何夕。 而顾任雍却是沉默,不发一言。神情森冷,不带任何感情。 “老爷……”丫头见此竟连同语气也跟着抖了抖,若是请不去顾任雍,想必回去是要受责骂的。 “回去和夫人说今夜必定宿在她那里。”顾任雍冷漠地加了一句。 “是。”丫头转悲为喜,低头退下。 燕灵眼瞧着这幕,却是一副与我何干的模样。 “带上燕韫去南苑。我等你们来。”顾任雍的语气很是微妙,既似命令,却含请求。 燕灵没有说话,只望着眼前这位高权重的宰相大人,数年未见的亲生父亲,良久,才应道:“是,父亲。” 于是,燕灵带着白晓青溪去寻回燕韫,途中遇到三姨娘,便一同前往南苑。 打从桥廊处,远远便能瞧见南边院子围着数团暖色光亮,还有院子上空的炊烟袅袅。 原来孙氏的南苑不知何时挂上了五蝠临门鎏金彩明灯。登临院门,尚未跨进门槛,便被这般漂亮的灯盏吸引住了视线。映着暖洋洋的光线,亦显得看灯人神采奕奕,脸色红润。接着一阵饭菜香气扑面而来,又传来一串儿欢声笑语。更是增添家的归属感。 燕灵和三姨娘相互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孙氏原来对今天这场相聚是下足功夫的。 “可惜,注定是要驳了母亲心意,扫了母亲兴致的。”燕韫不以为然地说道,眸子却是明亮有神,身材小小却也匀称有力。整个人濯濯如春月照柳。 听了燕韫的话,三姨娘掩面轻笑,燕灵倒是面无表情,却瞧了燕韫一眼,扬手假意要弹他的额。 燕韫轻低下头仰视燕灵,无言地向她撒娇。 燕灵见此轻撩衣袖,反手一指地上的朱漆门槛,说道:“若是踏进这门槛,可万不得再说这话。” “姐姐今日穿这身玉色烟萝裙好美。”燕韫由衷地赞叹道。 分明知晓他是在岔开话题,但是燕灵只回了句“油嘴滑舌,”却也不再多说什么。姐弟彼此是有默契,想必他已明白自己的意思。 众人步入南苑,快过庭院时。 “来抓我呀!”稚嫩的童声刚在耳边响起。一个小男孩误撞进燕灵怀里。 男孩也是意外,但只觉自己扑进了芙蓉花堆,不曾想是自己撞了人。 他下意识拢住燕灵的襦裙,抬头仰看燕灵。他手里握着一只新折的丹桂枝,小脸染着红晕,微微张着嘴巴,一双无比纯真眼睛,像是一汪清泉倒影着燕灵的轮廓,只听见他说:“这位姨娘好生漂亮……” 020中秋夜双得添丁喜 难言说姐弟生分离 刚刚和男孩嬉戏的丫头更没有想到自家哥儿会和新进府的大姑娘撞个满怀,吓地倒吸一口凉气,忙低下头躲在一边。传言大姑娘可是府中惹不得的人物,这下可如何是好? 而其余的丫头则不同,听了顾子皓的童言无忌,还有几个没忍住笑意的。 不过说起来,九姨娘的年纪也不过就比燕灵虚长几岁,况且顾家原本只有他一个弱子,没有同辈人。看到貌美女子在内院出入的,可不就只有姨娘而已了吗?顾子皓会如此称呼,倒也怪不得他。 “五弟,你何时才能松开手?”燕韫一旁嘟囔道,语气里带着几分醋意。 这时的子皓仍是抱着燕灵不放,他是糊涂了。呆呆地望着面前这对姐弟,发现他们穿着清雅高贵,相貌精致耐看,还带着几分他从未见过的气质。 这时,三姨娘蹲下身,牵过子皓的小手,温柔说道:“皓哥儿,这位可不是姨娘,她是你的长姐。在旁的则是你的二哥。” 子皓还是反应不过来,嘴巴一直张着,一不小心口水就流了下来。 三姨娘掏出绢帕,正要帮子皓拭去。 这时突然从后头伸出一双手,不由分说便把子皓截过去,抱在怀里。对一旁的丫头责骂道:“没眼力劲的奴才,要是让皓哥儿受了伤,你……你们可担待得起?” 虽是责骂,但是语气却稍显懦弱。来者原来是六姨娘。“大姑娘,韫哥儿,皓哥儿还小,不懂事,莫要责怪他言行无状,冲撞了您。” 燕灵并不在意,只夸赞道:“姨娘哪的话,五弟天真可爱,又有谁舍得责怪呢?” 这话说的六姨娘心里舒坦,稍稍松懈了些心防。 子皓被六姨娘紧紧抱着,盯着面前的漂亮姐姐。他自然不懂宅门中的恩怨纠葛,也不知手里的丹桂无意间洒落了多少芬芳。 寒暄后,众人步入房内。向顾任雍与孙氏请安。 顾任雍见家人多数已到,便起身入座。其他人也跟着依次入座。 他让燕韫坐在自己身边,其次是子皓。由于孙氏姐妹今日返乡祭奠生母,不在府中。燕灵则挨着孙氏入了座,接着是三姨娘、四姨娘、六姨娘。如此六姨娘也和子皓挨着坐了。 “怎么九姨娘不在?”顾任雍问道。 一个妈妈出列回应:“九姨娘说这几日身子不大爽快,怕把病气携带着给哥姐,所以没有来。” “中秋家宴本就是图个团圆,独缺一人这么能行?让她过来。”顾任雍命道。 妈妈见顾任雍说话不容得她反驳,便知趣的应了声,过去叫人去了。 中秋家宴正式开始。 丫头婆子穿梭堂间,中间黄花梨透雕云纹牡丹圆桌上的美食琳琅满目。有观音玉白果、糯米藕、佛跳墙、蜜汁火方、五彩鳝丝、锦绣龙虾、桂花松鼠鱼、清汤越鸡、百味羹……用汝窑天青釉盘装着,配着玉壶青盅莲花碗,在圆桌上摆开。满眼的美味佳肴,令人垂涎欲滴。 只是气氛仍然微妙,众人皆不知如何打开局面。 “庖厨新请了一个厨子,也不知饭菜做的是否合大家的口味?”孙氏终对在座的众人说道。她又使了个眼色,敏儿便上前给顾任雍布菜。 于是,顾任雍动了第一筷,取了一片火腿入口,细细品尝。紧接着,孙氏亲自用玉筷为燕灵夹了糯米藕片在盘中,藕片上的蜜汁剔透晶莹,里面掺着闪亮金箔,缓慢流淌着。 “甚好。”顾任雍说了这两个字。示意敏儿继续布菜。 这似是打破了僵局。 四姨娘忙迎合道:“夫妻和睦,母慈女孝,兄友弟恭。今儿个才算是个合家团圆宴呢!” “有劳夫人了。”顾任雍把孙氏的手放在自己膝上,紧紧握住。像是往前所有恩怨纠葛都一笔勾销,不再作数。他们此时像是一对关系融洽,相濡以沫的寻常夫妻。 直到九姨娘来。 恰好青溪替众人分了桌上的那只清汤越鸡,为燕灵碗里舀了鸡汤,添了鸡肉。碗里鸡肉白嫩,清汤鲜美,另有些许冬笋、香菇、菜心的点缀,更令人食指大动。 “老爷,夫人。”九姨娘向顾任雍和孙氏行了礼,却迟迟没有坐下。 “来了就好,快快入座。”孙氏招呼着,一边又继续忙着向顾任雍献殷勤。 “老爷!我……”九姨娘欲言又止。 “快坐,夫人今个请的厨子厨艺精湛,你坐下尝尝这厨子的手艺!”顾任雍并没有看九姨娘,眼睛只盯着敏儿布菜的玉筷。 九姨娘只能为难地坐下。 “让妙儿尝尝这道桂花松鼠鱼。”顾任雍亲点了这道菜给九姨娘。 而九姨娘望着顾任雍的神色里闪过一瞬不可置信的情绪,只是尚未被众人扑捉。九姨娘便因嗅到鱼腥味而掏心掏肺地吐了起来,止也止不住。 丫头忙把鱼移走,取痰盂来,待九姨娘缓过来。 “妹妹,莫不是有了吧?”六姨娘警惕地问道。 孙氏眉头一皱,却是硬生生带着笑意,关切地说:“事关顾家子嗣传承,可马虎不得。” 她一挥手,一个心腹妈妈便授意去请大夫来。 在场人都带着各自的心思,等待着结果。 只有燕灵自顾自夹取鸡肉,她一尝便知这是名厨杰作,其工序复杂,用料考究,耗时许久,才能使得肉质如此鲜嫩可口,哪怕是鸡骨也是松脆。一口下去满嘴鲜香滑嫩,又轻抿一勺清汤润喉。细细品尝个中滋味,真是妙不可言。 不久,大夫匆匆赶来。还未喘口气便开始看诊,不过须臾便得出结论。 “顾公大喜!”大夫作揖道,“九姨娘是真真切切的喜脉,绝不会出差错。” “恭喜老爷夫人!”三姨娘牵头向顾任雍与孙氏道喜。 “恭喜老爷夫人!”在场的一众丫头婆子也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跟着纷纷行礼道贺。 “赏!”顾任雍虽是笑着的,但是却难以令人琢磨到他真正的心思。 时机恰好,四姨娘郑重起身,带着众人疑惑的目光,走到堂前跪下,紧接着又当着众人向顾任雍和孙氏叩首,正色道:“恭喜老爷夫人双喜临门!” 众人疑惑,面面相觑。 “何为双喜临门?”顾任雍替众人问道。 “因为……”四姨娘妆容娇艳,眉眼妩媚,声音宛若黄莺,“妾身亦有孕一月有余。” 燕灵安然吃着这顿中秋家宴上的美味佳肴。看着孙氏的脸色越发难看,却仍是保持得体的微笑;亦看着顾任雍拿着酒杯停留在嘴边,却是久久不饮。想必是在回想自己与四姨娘上次行房事的日子。 如此看来,四姨娘的这番话,无论是顾任雍,还是孙氏都是未曾想到的。 “老爷可还记得那日我院中的凌霄花开得正好,开得正盛……”四姨娘提醒道。 顾任雍望着跪在自己面前这个似凌霄花般明艳动人的女子,终是记起来了。这才一口饮尽杯中酒,对丫头低声嗔喝道:“还不扶四姨娘起来。” 丫头一抖,立马去扶。 “那也得细细查明,马虎不得。”孙氏不死心,示意大夫也替四姨娘诊脉,验一验真假。 大夫摸着胡子,紧皱着眉头,大气也不敢出一下。良久确定无误之后,才收了枕垫,回禀道:“恭喜顾公添丁双喜。” “恭喜老爷夫人添丁双喜!”丫头婆子又是一阵忙活,一同行礼道贺。 “哈哈,赏!”顾任雍高兴的笑出声来,“双倍。” 丫头婆子听见可以得双倍的赏赐,那是打从心底的欢喜。只是席上坐着的主子们可未必个个认为这是喜事。 “恭喜姐姐了!”九姨娘按理向四姨娘道了声喜。 四姨娘却轻轻抚了抚九姨娘略显苍白的脸颊,一脸的关切担忧:“我倒是颇担心妹妹的,西苑虽幽静,但相府也就属妹妹所在的西苑最为湿冷,这可不利于妹妹养胎啊……” “如此便将九姨娘移到东苑居住吧,一切养胎优先。”顾任雍像是临时起意,随意一提:“灵儿,你是否方便?” 只是尚未等燕灵回答,孙氏便见缝插针言道:“如此恐怕韫儿居住在东苑就不合适了。不如搬过来与母亲我同住。” 众人目光灼灼,盯着燕灵。若是顾任雍与孙氏来硬的,她倒是不难招架,偏偏他们这次联手绵里藏针,笑里藏刀。一个子嗣为重,一个母要养子,都是合乎情法的提议,若是不允,便是不知进退,任性妄为。 燕灵的眼底莹然如水,却是心一横。但是她的“不愿”二字尚未说出口。 “自然要以家族子嗣为重,”燕韫带着淡笑,整个人显得疏离清秀。“况且,母亲定会待我极好的。姐姐莫要担心。” 燕灵的神情淡淡的,望着对面的燕韫。 只有三姨娘知晓,桌下燕灵手里的绢帕已被她自己绞得稀烂。三姨娘暗地伸手轻轻覆住燕灵的手,示意此时应顺势而为,需暂时忍让。 “如此便有劳母亲了,想必母亲会把韫儿照顾的比我还好。”燕灵容色恬淡,“也是不枉费父亲的一番用心,传出去定会成为京都一段佳话。” “恭喜夫人喜得贵子!”四姨娘奉承道,全然无视燕灵眉心的淡淡苦涩。 “哪的话,韫儿本来就是我的好儿子。”孙氏这时的脸色才渐渐好看起来。 之后,丫头呈上一盘热气腾腾的芋头,分给在座的主子们,剥皮后浇以桂浆而食。 古曰:“中秋玩月,剥芋头食,谓之剥鬼皮。”剥鬼而食之,大有钟馗驱鬼的气概,寓意辟邪消灾。 然而,满桌欢颜笑语,唯有燕灵与燕韫姐弟两人,相顾无言。 021顾燕灵剖析阴谋计 顾燕韫矢誓护亲姐 宴散人归,三姨娘与燕灵漫步于湖边。 “大姑娘,莫要感伤。只有九姨娘孩子呱呱坠地,时局才会明朗。”三姨娘劝慰燕灵道。 “时局明朗不明朗,我倒是不晓得……”燕灵一边撩开柳枝,一边说道:“只觉人心难测……” “大姑娘何出此言?”三姨娘的眼底波光粼粼,宁静柔美。整个人好似一枝洁白梨花。 “三姨娘以为今日之事,谁是策划者?”燕灵反问道。 “这……皆有可能,因为皆有目的。” “那谁又是受益者?”燕灵停下脚步。 “老爷、夫人、六姨娘还有四姨娘……都算是。”三姨娘分析道,“今日老爷助夫人牵制住姑娘,又保全了六姨娘。同时,夫人还赢得了韫哥儿。” “三姨娘,你最后那句话忘提了一个人。”燕灵提醒道。 “四姨娘!怎么会?”三姨娘反应过来,只觉得脊梁骨透出隐隐的寒意。 “他们的确都是受益者,但是对于其他三人来说,这份利益可有可无,唯独四姨娘她必须这么做。九姨娘至少有父亲保护,可是四姨娘若是私底下先被孙氏知道自己怀孕,一定会被逼堕胎,所以她必须细心筹划,找个足够恰当的时间才能公布此事,才不至于引火上身。” “今日便是她等待的最恰当的时机吗?” 燕灵分析道:“家宴上,大夫给九姨娘验孕的答复甚是古怪,不是吗?什么叫做‘真真切切的喜脉’,怕是私下早已确认过不止一回了。其实本是可以隐瞒到胎像稳固的,但父亲却是明说了……大抵是四姨娘通过什么手段,放出话去说母亲已经知晓此事,打算下手的缘故。所以,父亲才着急给这个孩子名分,防着母亲以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处置了九姨娘……而四姨娘这个时候公布自己也有身孕,便可以压制九姨娘为由,求孙氏给自己留一条路。何况,父亲今日难得给母亲好脸色,早些时候还答应留下过夜,怕也是为了孩子的事,想要安抚母亲。既然四姨娘也有了孩子,便也不差替四姨娘说两句……” 三姨娘望着眼前这个聪慧透达的丫头。如果当初自己就像她这般看的透彻,想必也不会是如今这般情景了吧。只是她又觉得她可怜。 燕灵没有注意到三姨娘的眼光,却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三姨娘,我想先行一步。想去看看燕韫的功课都做好了没有……” “好,”三姨娘也是不忍心阻拦,“大姑娘慢走……” 她看着燕灵走远,暗自想着这个孩子自小就是这样的吗?她似乎背负着自己根本无法想象的秘密行走于世。 在门外只能看见些许烛光,燕灵正打算轻叩门扉。没等她推门进去,门自己就急切地打开了。于是看见燕韫那张俊秀而又笑意满满的脸。 “姐姐,你回来了。快进屋吧……”他永远也舍不得晚一刻看见燕灵。 “好……”燕灵轻声回应,步入房中。她自是看不见燕韫望着她的背影时,渐淡的笑意。 从他记事起,他的身边只有她,他记不起太多儿时的事,除了安葬母亲时,燕灵那双澄明倔强的眼睛。还有那年他们流落街头,有个恶棍想要非礼她,被她用母亲的蚕头燕尾匕击毙后,她对自己的安慰。 在他的童年里,她是如此强大,强大到不会哭泣,不会失败。但是他深深知道,世上又有哪一个人不会哭泣,不会失败呢?她只是受伤习惯了,疼到没有感觉了而已。 而此刻在他眼中的燕灵正绕过他,发现他正在看《六韬》,看见旁边放着的是《孙子兵法》与《吴子》,却只问他:“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勤学固然重要,但是身体同样重要,不是吗?” 燕韫打哈哈地笑了笑,只说:“今日特例一回吧……” 此时,燕灵却是笑不出来了,她看着他的眼睛:“韫儿,对不起……” “你有你的计划,我知道我无法阻止。”燕韫打断她的话,像个大人一样对燕灵说话:“但是姐姐,你要知道我不在乎所谓的前途,我更在乎你的幸福……”他的拳头紧紧握着,无奈说道:“我究竟要努力到何时才能够保护你不受伤害?” 燕灵很惊讶这个十岁的少年拥有如此准确的分析力与判断力,也很感动他对自己的那份真挚温暖的情感。但是他那份与年龄不符的老成,令自己很是心疼。 “韫儿,”她打算用一种平等的态度对待他,“你大了。有些话我也不瞒你说。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原谅过他,也未曾想过把他当父亲对待。但他是宰相,成为他的孩子,我们才有能力帮助更多的人,做想做的事。他是让我们快速强大的捷径,仅此而已。” “嗯……”他的眼神清秀却坚毅,“姐姐我相信你,我尊重你的选择,也不会令你失望的。” 燕灵轻轻拥住他,“韫儿,谢谢你……” “姐姐……”燕韫渐渐抱紧燕灵,喃喃道,“再等等我……等我足够强大……” 他此刻眼神中充满决意。 “你所承受的苦难将由我悉数承担……” 022九姨娘示好求收留 大姑娘弃遗珊瑚坠 翌日,燕韫搬去南苑,九姨娘搬来东苑。 一大清早九姨娘便赶来向燕灵问好。那时的燕灵甚至尚未穿戴齐整,亦有些睡意朦胧。 燕灵刚出闺房,便见九姨娘站在门口,眉眼盈盈处,尽是温情暖意。 她就像是姐姐一样,替自己盛粥夹菜,劝自己多吃一些。 “你不怕我害你吗?”燕灵直问她。 “老爷说姑娘心善,是府里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九姨娘把粥碗端到燕灵面前。 可燕灵却没有半点要接受的意思。只瞧着九姨娘,看着她端着碗的手停在半空,维持着这个动作良久,终究把碗搁在了桌上。 “九姨娘,你有孕在身,这是做什么?” 在白晓说出这话之前,九姨娘已然扑通跪在燕灵脚边,拽着燕灵的裙摆,整个人显得楚楚动人,我见生怜:“我本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奈何夫人紧紧相逼。而老爷说,现在只有大姑娘能保护妾身肚里的孩子,求大姑娘收留……” 燕灵冷笑一声,喃喃自语道:“原来父亲这么看重我……” “大姑娘若能保得我们母子平安,妾身此后当做牛做马,报答大姑娘恩德。” 九姨娘话才说到这里,燕灵突然出手搀住她,一边说道:“我并不需要你的报答。我只能保证我不会害你。九姨娘应该比我更清楚,这里是亲生父女也会相互猜忌、相互利用的地方。这里值得同情的人太多,不差姨娘一个。与其寻求依靠,不如设法自保……” “我该怎么做?”九姨娘的眼里似含着期盼。 “不知道。”燕灵冷冰冰的三个字,不肯给她一点希望:“我只知我能做到予你三餐、保你衣暖,保证我给你的东西对你孩子有益无害,仅此而已。” 燕灵本就没什么食欲,如此便起身自行去书亭练字。 九姨娘一时无言以对,她本以为自己如此发誓忠诚,燕灵会把自己当成心腹,视为一党。没想到,她竟无动于衷。 “姨娘还不懂姑娘的意思?”九姨娘这时才注意到没有跟燕灵离去的青溪。 九姨娘不解,轻摇了摇头。 “姑娘无意参与顾家后宅之争,所以姨娘不必百般示好。”青溪气质温婉,说话从不露其锋芒,哪怕是指责警告都可以说的悦耳动听,“但姑娘定会护姨娘孩子周全,这一点请姨娘放心就是,只是……” “只是什么?”九姨娘问道。 “只是如果姨娘自己不用心,那么别说姑娘,哪怕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姨娘。”青溪凑近轻嗅萦绕九姨娘四周的清香,小声说道:“姑娘刚刚再三言明,东苑给姨娘的东西一定是安全的。” 九姨娘目光闪烁一瞬,轻声应道:“多谢姑娘,妾身知晓了。” “姨娘,这些都不要了吗?”九姨娘的丫头彩儿看着一桌的东西。里面有珠宝首饰,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甚至还有人参鹿茸,灵芝雪莲之类的珍贵补品,算是九姨娘的全部家当。 九姨娘只留了一把玉牙梳,一个鸳鸯埙,一枚荷包,再无其他。 “大姑娘不是说了吗?只有东苑给的才是安全的,这些自然留不得。”她一手紧紧把荷包攥在手心里,一手轻轻覆在自己的小腹上。下定了决心:“不必多说什么,都给我扔了。当着青溪姑娘的面都扔了。” “是。”彩儿丫头领命,让院里的其他丫头一起帮忙,于是喊道:“檀香,杏枝,过来帮忙可好……” 檀香与杏枝对视一眼,便放下手里的活计前去帮忙。 话说自从九姨娘来东苑,燕灵便只能在给孙氏请安时和在三姨娘处才能见到燕韫。虽然,燕韫见到自己总是欢喜,不见苦闷委屈,但是明显他出南苑的次数骤减。偶尔听闻,孙氏教子严苛,常常命燕韫抄写背诵四书五经,学习三纲五常。那些可是燕韫最厌烦看的东西,如此便也知他的不快乐。 而燕灵这里一切照旧,她仍要准备公主芳辰宴上的才艺。 只是九姨娘搬来东苑以后便时时刻刻黏着燕灵,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底下,白晓管这叫“监视”。但也只是私底下。并且九姨娘还代替了青溪帮着做些文活。 九姨娘的一双纤纤素手,执一和墨,重按轻推,远行近折,周而复始。研出来的墨,丰肌细理,光泽如漆。绝不比青溪研出的差。 “可识字?”燕灵练完一章,轻放下笔。 “妾身识不得几个字……只觉得姑娘用笔自如,笔势婉转流利,落笔铿然有声。与老爷的苍劲谨严,沉稳厚重极为不同。”九姨娘此番说辞,多有赞美之意。 只是她不懂,女儿家要会写这么一手好字,究竟有何用处? “一手好字便是一把利刃。”燕灵无心一言。 此时恰好九姨娘将宣纸一刀裁成两张。青溪呈上请帖,白晓则看见敏儿走到不远处的曲桥之上。 “事情都撞在一起也好。”燕灵撇了一眼芳辰宴会的烫金帖子便搁置在一边。却起身朝曲桥走去。 九姨娘也起身想要和燕灵同去。 “姨娘,这件事情你最好不要多加干涉。”青溪拦在她的面前。 九姨娘因担忧而蹙眉,美貌好似西施在世:“只是青溪姑娘不知,这敏儿的身份可与其他丫头不同……” “姨娘想说她是通房丫头吧……”青溪隐隐含笑,“她与四姨娘所戴的朱钗本是一对,姑娘初进府时便已看清,姨娘无需为姑娘担忧。” 九姨娘掩神垂眸,暗暗说道:“那倒是我多虑了。” 燕灵携白晓踏上临水而建的朱漆曲桥。桥下水间,接天莲叶,满目碧翠,偶见晚开荷花,娇俏似美人羞涩。 “敏儿姐姐,怎么转身往回走呢?”白晓拦住转身要走敏儿。 手捧一精致食盒的敏儿也是未想到,她每日此时定要去取福林斋送来的金盏燕窝,每每路过曲桥,都会见燕灵在此写字,她都视若无睹。今日却是拦住她。 “大姑娘有何吩咐?我还得赶着回去照顾韫哥儿呢……”敏儿恭敬里头带着一丝要挟的意味。 燕灵只从袖中取出一对红珊瑚的耳坠。临于日光之下,红珊瑚珠濯濯瑟动,闪耀红光,灼人眼球。她问道:“敏儿可识得这对耳坠?” 敏儿也觉得这对耳坠似曾相识,细细回想,终是得出结论。那对耳坠曾是燕灵进府当日,白晓用来讨好自己的,可惜自己当初不屑此物,今日重见,却是看清其别致夺目。 此物与其人一样,若非看清,否则决不可同日而语。 “自然识得,曾是大姑娘贿赂奴婢所用之物。”敏儿不甘心,酸溜溜地说道。 “此珊瑚耳坠可非俗物,曾是春秋时毛嫱美人心爱之物,当年她就是带此坠,一举博得越王青睐……价值自然远胜他物非常……” 话说至此,没有任何预兆,只听“咕咚”一声,燕灵脱手便将耳坠扔进了池塘。 一对耳坠,一只沉入河底淤泥中,另一只却被一条肥硕的锦鲤意外吞进了肚里。此生再难重逢。 “大姑娘这是作甚?耳坠既然名贵,又何必如此糟蹋!”敏儿如何也不看懂眼前这个奢侈浪费的大姑娘,不是说养在山野,怎么养出了这般脾性。 只听见燕灵娓娓道来:“紫翡贵重难得,故敏儿瞧不上红珊瑚。但知其背景,才知谁贵谁贱,谁才是最有价值的……人也是一样。” 敏儿细细思量燕灵所说的话,算是摸清一点她话里的含义:“那么大姑娘怎么知道,对我而言,谁是红珊瑚,谁又是紫翡翠呢?” “母亲为何不许敏儿姨娘之位,却让四姨娘怀孕呢?”燕灵一语击中要处。 “时机未到,但是私底下我与萧娘(四姨娘)平起平坐,可见夫人待我不薄。”敏儿反驳燕灵,也是劝慰她自己。 “四姨娘已经怀孕,不论所生是男是女,都是府里的哥姐。她的地位必将远超与你,并且有着真正依靠。” “夫人再不把我放在眼里,终究也会放我出府,寻个好人家,衣食无忧!”敏儿不相信燕灵的话,或者说是不愿相信。 “母亲怎会不把敏儿放在眼里。敏儿虽不如三姨娘蕙质兰心,不似四姨娘婀娜妩媚,没有六姨娘那般好的好运气,也不像九姨娘那般楚楚动人……但却好似春日里的一株碧桃,活色生香,别有一番韵味可言。”燕灵瞧着敏儿听此,用兰花指把一缕碎发绾至耳后。 “想必母亲是要榨干敏儿最后的青春貌美为止。”燕灵的语气淡的让敏儿毛骨悚然。 023觅烟阁期会女诸葛 燕还巢静待风满楼 “你究竟想干什么?”敏儿警惕地盯着燕灵。 “我只要你每日放韫儿去城郊马场两个时辰即可。” “仅此而已?”敏儿没有想到燕灵的要求如此之低。她本可以让自己替她通风报信,造假供词,挑拨离间,投毒下药,甚至杀人放火…… “仅此而已。”燕灵微笑。 “那我又能得到什么?”敏儿试探地问道。 “若是哪日敏儿想要逃离此地,我必助之,保你周全。” “不,”敏儿当即拒绝,柳眉一扬,一双美眸闪着对权势的渴望,她咬着牙说道:“我要你助我成为老爷的十姨娘。” 燕灵看着敏儿因为接近欲望的实现而兴奋不已。 当夜。 用完晚膳,送九姨娘回房以后。 燕灵于房内一扇手工描花的牡丹蝴蝶漆画屏风后头换衣。 “主子,那红珊瑚耳坠真的那么值钱吗?”白晓一边好奇地问道,一边接过燕灵换下的襦裙。 “我唬她的。”燕灵的声音从屏风后头传出,屏风上映出燕灵姣好的身形。“若不先唬住她,哪里才能好好和她说句话呢?” “原来如此。”白晓这下放下心来,才想到这一切都是燕灵的良苦用心,感叹道:“主子这么做也都是为了燕韫。” 屏风后面燕灵没有说话,递出最后的一件衣衫。 “主子?”白晓担心是否是自己说错了话。 屏风后燕灵应声出现,却是一身红衣,英气妩媚,但与四姨娘的不同。那是行走过十万红尘后才有的潋滟之美。 “主子,明日便是公主的芳辰宴,今夜怎么不早点休息?”青溪问道。 “她回来了。”燕灵走到窗边,推开那扇红棱雕花窗,只见窗外枝叶零碎重叠,四周静谧无声。 “不必等我,早些休息吧。”言罢,燕灵跳窗而去,只留烛影参差。 混着夜色,燕灵只身来到城中一处院落,其名觅烟阁。 燕灵飞身入阁,停步在廊间,若有所思。梅雨时节,四周都湿漉漉的,升腾起朦胧雨雾。住所的阁楼四处悬挂着青色灯盏,仿佛并不是为了照明,只是一种装饰,一种习惯而已。好在月色入户,庭下如积水空明,竹柏的影子似水中藻荇交横。 “你居然当真这样做了。”从背后传来好听的女声,似玉石之音。那声音的主人比燕灵年长许多,却有着和她类似的淡漠神情。谁也不会想到“女诸葛”和“燕还巢”是至交好友,是难得知音。 “这不是很好?”燕灵闻声转回目光,“这个局本是你设计的。我也本就是最合适的人选,现在又是顾任雍自己找上我,这便省去了寻人做事的麻烦,我又焉有不入其局的道理?” “这个局实在需小心谨慎,一步踏错,步步皆错。听我的,还是另找人选吧。这名册上的,你挑挑看……”钟烈柔想要规劝燕灵,把一折名册交到燕灵手里。 燕灵的眼神颇耐人寻味,却只照着平常的语气向钟烈柔说道:“从顾任雍为什么这么多年只剩下一个庶出的儿子,到近来和征西大将军薛赫的内斗,你步步为营,每一步都设想周全,不就是为了报仇。那么就让我当你的棋子又何妨?何苦另找人趟这趟浑水呢?” 钟烈柔皱眉深思,像是要想尽未来那无数种可能性,估算燕灵此去究竟要担多少风险才肯罢休。只是哪怕是诸葛孔明在世,又岂能真的算出未来的变数。 燕灵见她神情凝重,担忧无限。反倒笑了。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言罢,“呲”的一声,名册便被燕灵撕成了两半。 钟烈柔瞧着也是自嘲地笑了。 她抬眼望着阁楼顶端,那般好的月色,转瞬重云如盖。“你我本是同病相怜的人,你父亲的账另说,那薛家不仅害了你的母亲,我家七十三口人无一不是因为他们的一己私欲而命丧九泉。我理解你,我一定要把欺辱过我们的那些人,挫骨扬灰!今后我身边的暗卫你尽管都调去,任你差遣。” 燕灵倒是无意接受,反倒调侃道:“你的那些暗卫多半是莽夫,这勾心斗角,口舌之争怕是帮不上忙的。还是留在你身边最好。” “你倒是洒脱……”见她如此说,钟烈柔也就会意不再强求了:“总之,便如同我从小教你的一样,在宅门权势中与人周旋,一举一动皆要拿捏好分寸,万事小心!” 听完,燕灵轻闭双目,只听耳边一声炸雷,随即倾盆大雨,如期而至。 她伸手去接廊外的滂沱大雨,像个寻常女子轻声说道:“下雨了。” 024雨淋铃启程芳辰宴 千秋乐围话红宫门 今日是天宁皇帝一双幼女的芳诞。十年前的今日,当今皇后与李贤妃同日临盆,各诞下一名女婴。皇帝大喜,赐名皇后之女为嘉阳;贤妃之女为孝阳。 并且宣布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可惜今日,天公不作美。 清早起来,凄迷的寒烟,带着萧条的气息弥漫浓郁,弄得一地苍茫。又听见疏竹间虚窗外雨声淅沥,清凉透幕,寒气侵心。 “姑娘,今儿来了个嬷嬷传话,说宴会改在宫里的揽英殿中。”桃叶一边帮燕灵整理衣裙一边说道。 燕灵今日穿着一身蜜色双绣轻罗长裙,配上一件玉白色的累丝嵌宝绫衫。桃叶觉得着色太过素净,又给燕灵搭上轻掐银缠枝芙蓉纹的挽臂纱。如此便也顺桃叶的意,青溪给燕灵梳上相称的芙蓉归云髻,轻施胭脂,淡扫娥眉,上点唇脂。便已是轻颦浅笑,皆可入画。 “今日这雨多半停不了。”白晓取来油伞,一时感慨道。 已然一切准备就绪。 而此时穿戴繁复精致的燕灵,却像昨夜一样独自走到窗边,推开那扇红棱雕花窗,感觉却是恍如隔世。 昨夜里的燕子神偷“燕还巢”;今日却是相门嫡女“顾燕灵”。 冷雨扑面,燕灵无意间把手搭在窗檐上,良久才发现沾湿了袖口,弄得满手的冰凉。 “姑娘可启程了。”外头崔妈妈提醒道。 燕灵把雨滴握在手心。白晓抱琴,青溪执伞,桃叶提裙。燕灵决意带上她的从容透达,直面风雨。 主仆四人至府门口,见到孙氏带着燕韫已经到了。 只见燕韫恰好也是一身蜜色的锦缎长袍,与燕灵相视而笑。原来燕韫前几日就叫玄风到青溪那儿打听到燕灵今日的着装。特意选了相称的款式。 “母亲。”燕灵恭敬朝孙氏行礼。 “起来吧。”孙氏打量燕灵,又瞧了一眼白晓抱着的七弦绿绮,难得夸赞道:“恩,今日仪态打扮都颇为出众,若是能在才艺上一举夺魁,扬我顾家女儿美名,那再好不过的了。” “是呀,听闻表姐这一月来苦练琴技,想来定是练就了高山流水之音。”孙瑛笑盈盈地走过来,一贯的言语刻薄:“可惜知音难觅,但愿到时候在座宾客都是表姐的知音,方能听懂表姐所弹为何……” “姐姐哪的话,表姐苦练多时,等的便是今日。我笃定以表姐的才华一定会惊艳众人的。”孙黎眉目也是清秀,今日穿一身浅青浣花翟衣,更见其清新宜人,仿佛呵气能化;与穿着茜草百蝶云缎裙的孙瑛在一起,一动一静,相得益彰。 “那便借表妹吉言了。”燕灵最后只望了一眼燕韫。才往自己所要乘坐的轿辇走去。 实在算不清轿子走了多久。 燕灵撩开轿窗帘子,看见天际渐渐灰的阴沉,却发现离着越来越近的宫殿愈发清晰,显得气势宏伟,高深莫测。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置身其中,才知人之渺小,感受到皇家无限威严与无上权威。 “姑娘到地方了。”青溪撩开轿帘,扶燕灵出轿。 出轿时便发现不远处一群人中,一男一女格外眼熟,女子着水红蹙金双层广绫长尾鸾裙,容貌倾城,男子穿藏青色交领窄袖曲裾袍,英俊挺拔。原来是薛凤栖与薛钊。 孙氏和孙家姐妹热络地上前打招呼,硬生生也要扯上燕灵燕韫。 燕灵第一眼落在薛凤栖身后的侍女身上,只见她们两手空空,什么东西也没有拿。 同样的,薛凤栖也是看向白晓,说道:“没想到七弦绿绮琴终究到了燕灵妹妹手里。果真好琴配佳人。” 一旁的女眷羡慕道:“获得此琴,不就如同有获天助吗……” “七弦绿绮固然琴音绝妙,但之所以算得上名琴,贵在其被寄寓的情感,而非所弹之音,唯有司马相如那般艺高心诚之人,方能弹奏出世间绝响……”薛钊一扫燕灵的左手,继续说道:“顾姑娘左手带伤,却硬要抚琴,如此勉强,对琴而言,未免不是一种侮辱……” 这时燕灵含笑尚未说话。一个体态婀娜,袅袅婷婷的美貌姑娘朝这边走来。 “薛四公子说得好!有如天助又怎么样?苦练一时就妄想以此架作爬天梯……”女子轻蔑地笑了两声,“那让无数多年勤学苦练之辈,情何以堪!” 燕灵瞧了一眼来者。原来是雍安侯之女蒋苒,又见她脚步轻盈,袖口的水袖边若隐若现。想必是善舞之人。 025孙家人诉苦抱不平 窈窕女避遇登徒子 蒋苒看上去对燕灵颇有敌意,盯着燕灵的那双眼睛,明如星辉。似乎就在等着燕灵的反驳。 其实蒋苒本是个一心学薛凤栖大家之范的女子,却不知为何,见过燕灵在薛国公府乞巧宴上的伶牙俐齿,竟然一改自己的平日之风。只是她长得便是玲珑小巧,学习薛凤栖的大家闺秀,至少也算得上是小家碧玉。可是现如今,精致的容颜下,言语却变得犀利非常,像是一只善争好斗的画眉鸟。落在旁人眼里,着实觉得别扭。 ”蒋姐姐说的是。”可是燕灵今日却是一口赞同道。 场面一时尴尬下来,孙瑛本以为有一场好戏,岂料无疾而终。 “各位闺秀,时间尚早,宴会开始前当有钟鸣声响起。”一个宫婢上前通知道。 这倒也给了燕灵离开的由头。燕灵不愿再多说什么,朝众人行了礼,便带着燕韫朝花园的方向走去。 待燕灵走后,其余的人也就跟着散了。薛凤栖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蒋苒,却是没有说什么,和薛钊往偏殿方向走去。 剩下孙家人和蒋苒四人及一众丫头们。 蒋苒盯着你离去的方向,愤愤道:“她今日倒是守本分。” 孙氏满脸委屈,朝蒋苒致歉:“苒姐儿,燕灵这丫头向来如此,我虽说是她名义上的母亲,但……”孙氏话说至此,忍不住抹泪抽噎。与当着燕灵面时的态度截然不同。 “顾夫人,我懂你的难处。我家的庶妹也是个个都是人精。若不打压威慑,她们又怎知天高地厚……”蒋苒眼中满是关切体谅。 “也不知三殿下为何会将七弦绿绮琴赠与她……”孙瑛感叹地说道。“论家世,论容貌,论才德,苒姐姐哪点比不上顾燕灵。” “哼,”蒋苒回想起当年三皇子周晃对自己婚约的婉拒,又想起今日顾燕灵带着三皇子所赠绿绮琴的清丽面容。心里实在是不服气:“今日我就要当着三皇子的面,让他知道谁才是真正配的上他的人。” 蒋苒与孙家人聊得投缘,唯独孙黎不发一言。 另一头,御花园中,奇石罗布,佳木葱茏。一众金麟铜像、盆花桩景,星罗棋布令人目不暇接。虽是烟雨朦胧,也是别样的一番情致。 燕灵让青溪白晓等人在一处亭中休息。与燕韫各执一伞,燕韫走在前头,她跟在后头。 燕韫难得能与燕灵单独相见,整个人也显得神采奕奕。 “这几日过得好不好?”燕灵问道。 燕韫转过身来,一边倒着走,一边生动地说道:“还行,但若是让我整日对着四书五经和那张老脸,那我肯是会疯掉的。幸好每日给了我两个时辰能去马场放放风。” 燕灵没有说话。眼神中含着爱惜与柔情。 “姐姐你看!”燕韫这时指着远处紫气霏霏,云雾缭绕,一高耸楼阁在其中若隐若现,宛如蜃楼,恰似仙境。“若是上到那顶楼,便可一览这园中全景。” “你想去便去吧。我今日衣裙发饰太过繁琐,我就在楼下等你便是。”燕灵用绢帕拭去滴在燕韫额上的雨珠。 “好。等我回来,再告诉姐姐上面究竟是何景象。” 燕灵看着燕韫欢喜地朝那阁子跑去。无意一瞥,却是看见绢帕上的紫竹叶绣纹。想来是哪个丫头不注意,把这绢帕弄错了,当成了普通绢帕。 燕灵不再多想,握着帕子,不知不觉走到了阁底。 阁子不大,却是高耸。 燕韫尚未从上面下来。燕灵随意地绕着阁子,欣赏其中的精巧绝伦。一直绕到阁子的正门,看见匾额上的隶书题字“朝云台”。倒也应景。 “殿下……”却在这时听见女子断断续续地娇吟,原是阁内有人正共赴巫山云雨。 此时两人正是似火燎般难耐的时候,也不知阁内什么物件,随着两人的动作,叭叭地响着。女子也跟着发出有节奏的轻哼声。 燕灵皱眉,止住本想去开门的手,正想离去。 却在这时,天际一道白色闪电瞬时而至,照亮了这个天际。 “门外是谁!?”话音刚落,恰好一个闷雷。阁中男子迎着光亮发现门外有人,于是不耐烦地嗔道。但语气里并未有多少惊慌。 燕灵沉默,正提裙想走。 门却赫然打开。于是,门里门外的人打了照面。 门外,燕灵头戴数钗,穿着繁复,锦缎轻纱,内外数层。可门里头的这个男人,散发不戴冠,赤裸半身,郎艳独绝,世间少有。 男子见燕灵是个美貌女子,扶额说道:“居然是个女的。”他原本厌恶的眼神渐渐缓和下来,甚至狡黠一笑。 燕灵的神情很淡,她想既然撞了面,便也没有“逃”这一说了。 026周元基戏谑藐姑射 顾燕灵义惩无情人 朝云阁中,撩人的气氛久经不散。总是令人无限遐想,不久前这里发生的一切。 “殿下……”阁内的女子用已被撕破的衣裙暂时遮掩住酮体,却仍是露了香肩,春光露现。她嚷道:“门外何人扰了我与五殿下的情事?” “滚!”五皇子周元基压低了声音责道。 只是,燕灵刚打算移动步子。 “不是你!”五皇子非常肯定地说道,像是忘记刚刚自己是怎么直捣那宫婢的花心,令她在自己身下欲仙欲死的。 “殿下……”宫婢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她是知五皇子风流,但自以为凭自己的姿貌软语,定能降服这浪子,从此改命。却不想竟是高估了自己的手段,低估了他的绝情。 “你是想要全皇宫的人看你现如今的身子吗?”五皇子威胁道。 宫婢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她现如今身上身下都是五皇子纵情所至的猩红吻痕,又怎么见人呢? 她只能暗自吃下这个亏,宫婢想从台上下来,两腿之间却是生疼,一下跌坐在地上,却是无人来扶。只能双手支撑着墙面,一瘸一拐地出了阁子。 燕灵看着那名可怜宫婢就如此狼狈离去。 都说五皇子周元基最得皇帝宠爱,也是众皇子中风流成性的那一个,燕灵今日便是亲眼所证,此言非虚。 周元基倚在门边,问道:“你看上去不像是宫中之人……你是哪家姑娘?” “宰相之女顾燕灵,无意打扰殿下雅兴,还请五殿下恕罪。”燕灵想来想去,终归还是用了不那么露骨的“雅兴”一词。 “哦?原来你就是顾老头从乡野捡回来的丫头,难怪……”周元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俊秀的眉目间,燕灵依稀可以看见三皇子周晃的影子,只是少了三分深邃。 “难怪什么?”燕灵好奇地反问道。 “难怪会偷窥我与那女子的情事,想必曾有所经历,情难自禁……只是光看哪里够滋味呢?”他笑起来的时候却和七皇子周衍甚为相似,却是多了三分狡黠。 “我无意与五皇子苟且。”燕灵听此将“雅兴”降到了“苟且”这一等级。 “怎么?你是觉得我不行吗?”五皇子纵横风月情场多年,对其投怀送抱的女子俯首皆是。自然,贞洁烈女也是见多了。可是被他看重,到最后有哪一个不是认命就范,然后娇滴滴,软绵绵地唤他一声五殿下。 “我只是怕五殿下会如汉成帝一般酒色侵骨,精尽而亡。”燕灵冷冰冰地说道。 周元基听此大笑不止,放话道:“你要是有能耐就让我醉死在你的温柔乡里试一试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大手试图将燕灵拦腰搂入怀中。 燕灵握着帕子的右手便是从发髻上拔下一支嵌宝芙蓉慧心累丝珠簪来。她一手握住簪头,现出尖锐的簪尾。 “莫不是想要自刎?以死相逼,求我放过你?”在周元基眼中,这不过是女子一哭二闹三上吊,糊弄男人的把戏。于是毫无顾忌地上前,步步接近。 “五殿下怕是会错意了,我拿簪子自然不是为了自刎……”燕灵见周元基上前想要对自己用强,便是举起簪子朝周元基扎过去。 周元基原是想直接拦腰将她抱起,如此便只能临时起意,抬手猛握过她的右腕,轻易阻止了她的右手。 他刚想嘲讽她有勇无谋。却被她莹然若水的那双眸子,上点唇脂的桃唇所吸引,令他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尝其唇瓣柔软,舌尖清甜。 谁知她唇畔轻勾,却是松了右手,手中之物顺势坠落。周元基还来不及反应,燕灵动作敏捷,已左手下探截住了簪子,微微使力,将簪子扎入了他的右肩。 也不知是否是她认准了什么穴道,他的左手便是不听使唤松开了她的右手。 如此她的左手也放开了簪子。 周元基皱眉,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眼前这个女子。 只见燕灵低身,捡回刚刚掉落在地上的绢帕。 “你是七弟的人。”周元基自是认出了周衍所有的紫竹叶绣纹。他玩笑的“兴致”,也被这一簪子扎得尽散。如此人才稍显得正经些。 燕灵也因为他玩笑的停止而显得柔和许多,她取出一小棕瓶,搁在栏上,并对他说道:“这一簪我扎得不深,不过半寸而已。也是极少出血的位置,五殿下每日只需上此药,每日三次,不过一月,便可痊愈。” “你……”周元基正想移动一下身子,右肩却是酸痛难忍,有甚伤口本身。 “酸痛也将持续一月有余,这权当是赎你的情罪。”燕灵淡然解释道。 “你如此伤我,不怕我公之于众,坏你名声吗?”周元基抛出最后的杀手锏,想看看燕灵如何应对。岂料—— “五殿下也是想要全皇宫的人看殿下你现如今的身子吗?”燕灵说完转身离去。 独留周元基一人愣在原地,默默出神。 “好一个刁钻狠辣的女子。”周元基一手将簪子从自己的肩头拔出,脸上却是极不相称的欣赏之色。 只是,他并不知,也幸好他不知。也未曾看见燕灵左手原本洁白的纱布上,此时殷红一片。 027园中折返倥偬入席 揽英见驾公卿满座 “铛……铛……铛……”深远的钟鸣自钟楼发出,响彻整个揽英殿。 殿外虽是大雨瓢泼,但殿中点燃上百盏琉璃灯,亮如白昼。庭道两旁,石雕蟠龙依旧开始喷水,显得气势如虹。礼乐声悠然响起,宫婢侍者执伞从殿口鱼贯而出,有序地站立在御道两侧,依次延展开来,恭候贵宾。 如此预示宴会即将开始。 燕灵却仍在御花园中。她按照原路返回去寻找燕韫。发现燕韫也正在焦急地寻找自己。 姐弟两人兜转了几圈,终是见到了面。 “姐姐你去哪儿了,让我好找……”燕韫这时发现她的左手纱布上透出斑斑血迹,燕韫一脸疑惑:“这伤不是快好了吗?怎么……” 燕灵抽回手,只道:“我没事,快快赶回去才要紧。” 这时公卿家眷正准备入席。 “弟弟,你在瞧谁?”薛凤栖见自己弟弟心不在焉地左顾右盼,于是问道。 “姐姐说笑了,我只是被烟火迷了眼睛罢了。”薛钊死不承认自己是在瞧着谁。 “你若是看重谁,该明说才是。否则……这场宴会岂不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薛凤栖摞下这句话,嫣然一笑,之后独自朝女眷席走去。 其实,薛凤栖说的没错。任何宫廷或是贵族的宴会,不过是变相的相亲宴。比较的是公侯将相背后的软实力,通过家族之间的婚嫁,以结秦晋之好,从而潜移默化改变当朝政局走向。这哪怕是皇家也不能免俗。 最终,燕灵一众人紧赶慢赶,恰好踩在了点上入了席。 孙氏尚未来得及责怪一句,便是全体肃然,跪接圣驾。 “平身。”皇帝身着赤黄缂金九龙缎袍,执手与皇后,端坐于殿中主位,不怒自威。他纵然年过半百,却仍是骨健筋强,老当益壮,也难得有着文人般的儒雅睿智。就是这样一个人,万里江山都臣服于他的脚下。 两边主侧席坐着的便是当今贵淑德贤四妃,四人均是美貌绝伦的女子,却是各有所长,难较高低。 舒贵妃,傲而不俗;张淑妃,幽而不病;尹德妃,丽而不娇;李贤妃,轻而不佻。四人好似花中四君子,代表了全天下女子该有的各种美貌德行。其中除张淑妃外的其他三妃膝下各有一子。 之后的侧席则是在京的皇子公主等及于皇族血脉相依的贵卿。 接下去按官位排列下去。顾任雍几番升迁,此时以为“宰执”,又兼监修国史,太子太师,实权甚于诸卿。顾燕灵与薛凤栖的父亲位列文臣武将之首,家中女眷自然一起坐在了最前面。 众人目光扫过来,只见这两个女子在席间处之,一个端庄宁和,一个雍容沉静。留在众人印象中的只有“当之无愧”四字。 而有心人也已经注意到帝后身旁今日特地安排两个小坐,那便是给今日的两位公主留的。 这时,两个穿着华贵的小姑娘,颤颤巍巍地上到主位席。两人头上的钗环看上去比燕灵还多上整整一倍。倒也真是难为她们两个了。 “恭贺公主殿下芳辰!”底席的众人齐齐喊道,声音震耳欲聋。 主席上的两位小公主一个俏皮,一个慎重,对视一眼,像是之前彩排数次的那样,言道:“平身赐宴!” 可惜哪怕是两个人,这声音在这无比宽大的揽英殿中还是太轻了。 于是侍官帮着扯嗓子喊道:“公主言:‘平身赐宴’!” “谢公主!”众人山呼。 嘉阳公主算是松了口气,孝阳公主则悄悄用衣袖掩着往自己的小嘴里塞了块蜜糖。 一张方正的酸梨枝鸾纹小几上,按着天宁国宴的规矩,大小碟总共要上整整四十八样,自然每样都只是浅尝即止。对于男眷席的宾客来说,这自然是一饱口福的绝佳机会。 只是女眷席这边却是另一番景象,各个都在忧虑寿宴后上的酒膳,是否会钦点到自己的名字,得到一展才艺,名扬京都的良机。 自然男眷那边也不是所有人都把心思放在了吃的上面。 寿宴进行过半,与三皇子周晃,七皇子周衍邻座的五皇子周元基却是迟迟没有来。 “七弟,你可知五弟去到了哪里?”周晃向一旁的周衍发问道。他端着一杯底澈澄莹的太禧白。言罢,美酒入喉,辛辣芬芳,令人上瘾。 “这我倒是不知……”周衍言笑晏晏地答道:“我只知道刚刚伺候的宫娥纤腰盈盈,容貌不俗,更是个有主见的。”在满眼富丽中,周衍的淡色圆领袍衫越发显出淡若无世的气质,逍遥若仙。 周晃剑眉微扬,一身简约的灰地菱纹袍服,却也掩不住他本身的华贵倜傥,也是让人难以离得开视线的俊逸。 028众皇子聚首话顾女 十公主落镜觅佳人 这时,彼此口中之人从背后晃然而出。 周元基此时已是玉冠束发,锦衣华服,与方才衣衫不整,放荡不拘的样子,判若两人。他轻摆广袖,便是与周晃周衍并列入了席。 兄弟三个人皆是品貌非凡,皆是翩翩浊世之佳公子。如此透过他们,也可想见其母之貌是如何美艳。 只是周元基入席以来,俊颜便是少有的几分难看,良久深叹一声。 “五弟,莫不是刚刚的美人不合你心意吗?”周晃端起酒杯敬周元基。 “呵呵,”周元基自嘲一笑,“那可是个性子极烈的主儿!”他回敬一杯于周晃。 “没想到还有五哥驯服不了的驹儿。”周衍笑着调侃道,眸子里光影交错,正是极酒微酣时。 “也不知是谁驯谁的……”周元基后从怀中取出一支嵌宝芙蓉慧心累丝珠簪掷在了周衍的桌上,珠簪飞至与酒盅轻撞在了一起,发出一声清脆的响音。 周衍拿起珠簪细看,凝视着上面的嵌珠芙蓉,收了笑意,说道:“这珠簪精致巧妙,可不像是宫婢所有……” 周晃看见周元基敬酒抛物皆用不习惯的左手,总是轻皱眉头,像是右肩隐隐疼着。“而那宫婢看上去也并非是性子刚烈的女子。”于是好奇地应和道。 “宫婢?”周元基起先疑惑,后来才想起来:“哦,不是那人……”他未让侍官帮着添酒,却是亲自取了桌边的纹金酒壶,斟满一杯。才道:“是顾公家的千金,名唤——顾燕灵。” 三人的目光一齐在第一时间便锁定殿中那抹疏离的蜜色。 五皇子周元基原以为此言一出会震惊四座,岂料…… 三皇子周晃一脸本该如此的泰然,独饮一杯,言道:“原来是她,所以你右肩头的伤就是拜她所赐。” 七皇子周衍倒是带着笑意,但是眉间透出淡淡愁思,只说:“簪尾刺入不过半寸,但五哥往后一月还是安心静养为好。” 这两人都像是看透了整件事。猜到了她会如此大胆行事。 “你们也认识她?”周元基轻抚住自己的伤肩,此话一出他便知自己问题的多余。但有趣的是,他处事风格向来截然不同的三哥与七弟,这一次却默契地选择保持沉默。 寿宴终将结束,宫婢将热膳主食一并撤去,换上清雅的酥果甜点,清茶淡酒,以解膳食的油腻。耳边的礼乐也换成轻音雅乐。 出席多了相似宫宴的薛凤栖心明如镜。宴会属于女子的时刻已到。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燕灵,见她不温不火,默默出神。她提醒燕灵道:“妹妹莫再心不在焉……否则,怕是会徒惹事端……” 燕灵抬眼看她,淡淡一笑。薛凤栖觉得愕然,她看不懂她的眼神,也猜不中她的心思。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小公主跑到女眷席间玩耍。 燕灵听见身后有女细细私语:“公主殿下,等会儿记得叫我的名,我是……”此语一出,更多的女眷争先恐后自报家门,求公主青睐。 “凤栖姐姐!”嘉阳公主却不理睬,只来到薛凤栖身边。小脸满是崇敬爱慕,像是对待自己的亲姐姐那样,聊着交心的话。 而孝阳公主一路走来,跟着收了无数贿赂,东西多的连袖里腰间都藏不下,她拿着珠串首饰活像个地主家里的小财主,上门前来收税的。 孝阳公主走到座位尽头。看着嘉阳公主与薛凤栖聊得正高兴,很是羡慕。她也想要一个像薛凤栖般对自己好的人。 她转过身,回望打量那一双双殷殷期盼的眼。她要找一个和嘉儿的凤栖姐姐一样漂亮的人,一样脱俗的人,一样好心的人,一样聪慧的人……总之,要是能够与之媲美的佳人。 可是满座佳丽,孝阳公主总觉得她们美丽的眼中映出的自己并不是自己,而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物件。在她们眼中出现的,是她此生不愿也不屑懂得的心思。 这时从孝阳公主怀中掉落了一个象牙镂花小圆镜,镜面裂成了几块。她正想要伸手去捡。 “镜子已碎,怎可徒手捡呢,不怕割了手吗?”一道清淡的柔丽嗓音从自己的左边传来。孝阳公主瞧着她亲自隔着一方洁白丝帕,把镜子碎片一块一块捡起来,交给身旁的婢女拿去处理后,便又不再说话了。 孝阳公主瞥见她的帕子上是和自己七哥帕子一样的绣纹,便是多了几分好感。再看其人气质出尘,柔中带刚。虽与薛凤栖的气质南辕北辙,但是却不输于她。便是最好的人选! 可是,她却对自己少有理睬。于是孝阳公主下定决心,朝她伸出手,霸道地说:“给我。” “公主想要什么?” “珠宝首饰都可。” “可臣女为何要给?” “这……”孝阳公主没有想到她竟会如此回答,力争道:“难……难道你不想在全天下最高贵的人们面前一展妙曼容姿,从此名扬京都吗?” “公主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臣女不想。”燕灵干脆果决,甚至没有一丝犹豫。 029顾燕灵临赠蜜梨糖 才高者方成公主师 “你……”孝阳公主不依。她执拗道:“不行,别人都给了,你也一定要给我一样东西才行!” 燕灵望着眼前这个粉嫩的小丫头,看着她向自己伸出的小手。 良久,燕灵从自己怀中取出一小只秀气的黄漆梨木瓶,瓶身一角上面画着乳燕迎春的纹样。 孝阳公主接过,费尽小手的气力,拔开瓶上的木塞,放置鼻前嗅了嗅,闻见轻微甜香,便顾不得其他舔了瓶口,笑着上前赞道:“呀,好甜,却不腻口。是蜂蜜吗?”此时,本像个聚宝盆般的她已全然顾不得怀中珠宝尽数掉落了一地。 “是梨糖。”燕灵纠正她道。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甜的?”孝阳公主追问道。 “否则,公主唇上的胭脂蜜为何少了一半?” 孝阳公主脸儿微红,轻咬上唇的脂蜜,把瓶子捧在手里。望着这个冷淡的女子却是莫名地对她有好感。 “公主,娘娘唤你们回去。”一个宫婢此时出现,带走两个公主。 燕灵看见她们重新回到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受万人仰视。 不久,皇帝于座上言之:“我国女子向来注重才德双修。博学工文,琴棋书画,皆得其妙。公主年幼当以在座女眷为榜样,勤勉于学。在座皆可上前一展奇艺。才高者,或可为公主之师,入宫伴读。” 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喧闹。 公主之师?从来只闻太子三师,却从未听过为公主特选老师。怪不得,皇后会让公主下台与众人亲近,或许从刚刚便已经是筛选的开始。 “可有谁愿意一试的?”皇帝的声音浑厚苍朗,令人陡然一震。 在座女眷的心都在砰砰直跳,都有心开这头,却是胆量不足。在各自座位上扭捏着,手心冒汗。 “陛下,臣女愿献其艺!”席间传来重叠的两道女声。原是孙瑛与孙黎。孙瑛执筚篥,孙黎抱箜篌,一立一坐与殿中。 “此二人是顾老的螟蛉义女,平昌侯孙毅的遗孤……”皇后在皇帝耳边轻轻提醒道。 皇帝点头,怜惜道:“倒也是落落大方。只可惜任雍不似朕,他自己的至亲骨肉却是鲜少。” 管声可高亢沉厚,或悠扬清丽,引领前奏。箜篌声,柔美清澈,似昆仑玉碎,支撑全曲。 曲言:绣衣使者,度郢中绝唱,《阳春白雪》。人物应须天上去,一日君恩三接。粉省香浓,宫床锦重,更把丝絇结。臣心如水,不教炙手成热。 还记岭海相从,长松千丈,映我秋竿节。忍冻推敲清兴满,风里乌巾猎猎。只要东归,归心入梦,梦泛寒江月。不因莼鲈,白头亲望真切。 这一曲《阳春白雪》,曲真意切,消融殿外冷雨寒光。 “度曲知难和,凝情想任真。周郎如赏羡,莫使滞芳晨。难得听此清乐,亦难得有女子通筚篥。”皇帝点评道。 如此评价也算上等,孙氏满意地朝孙瑛孙黎点头。 既是有人开了好头,底下的女眷也开始跃跃欲试起来。 太仆寺卿之女冯鸾行茶道,获圣上赞誉“中原茶仙子”。 顺天府丞之女谭烨淩精通刺绣,与殿内当场修成双面绣之花开并蒂,获圣上赞誉“巧夺天工”。 领侍卫内大臣之女段琪嫣执剑而舞,一舞剑器动四方。获圣上赞誉“壮其蔚跂,波澜莫二”。 户部尚书之女程灵素用琵琶反手弹奏一曲《春江花月夜》。获圣上赞誉“惊为天人”。 两位公主也是赞叹,本以为名门闺秀个个锦衣玉食,能通皮毛,也是了得。却是不想尽是璞玉浑金,怀瑾握瑜。 如此便更是期待,接下来又有哪位女子带来怎么样的非同凡响。 “凤栖姐姐还未展示其才艺。”嘉阳公主替薛凤栖说话。 “朕也想看看栖儿会带来什么才艺。”皇帝顺着嘉阳的话说,对小公主一脸宠溺。 只见薛凤栖应声出列。 便有宫婢将薛凤栖事先吩咐好的东西尽数拿上来。一张酸梨木桌上,铺上锦缎。放置重顶帏(障风)、金错刀(裁剪)、甘泉(浸)、玉缸(贮)、雕文台座(安置)及各色花材。 如此薛凤栖行礼,言明:“臣女执拗,执迷花道,今日殿上以插花为艺,献与公主,恭贺芳辰。” 插花乃是风雅之事,只见薛凤栖独自一人,沉静地在殿上摆弄,修剪枝叶,斜插花枝,动用十种花材,用以灵芝,如意点缀。 “陛下,臣女祝两位公主芳华永盛,十全十美。”薛凤栖将清水洒在一朵丽色牡丹花蕊上,花朵便是瞬间绽放,众人见此才啧啧称奇,这女子之艺实在精湛了得。 “栖儿倒是个风雅之人,心思巧妙细致,将来也会是贤良之妻。你祖父及父辈兄长为保天宁安危而久居边疆,家中大小事你父亲却肯让你代为主持,且打理的井井有条。可见你的才德。”皇帝夸赞道,“生女当如薛凤栖!” 众人大惊,此番评价已是高无可高。皆投去羡慕敬佩的目光。 然而,却见薛凤栖从容跪下行稽首之礼,“圣上谬赞,臣女愧不敢当。” 不过如此可叫接下来的女眷如何是好…… 偏偏孝阳公主也拉着皇帝,指向席面,说道:“而我倒想知道,那位与凤栖姐姐比邻而坐的姐姐又会些什么……” 众人的目光也随之移到燕灵的身上。目光或同情,或好奇,或幸灾乐祸…… 030臣有女善笔不善琴 借水经直谏批逆鳞 皇帝的视线也跟着落在燕灵身上。看着她起身与回座的薛凤栖擦肩而过,彼此轻行一礼。 “那便是顾公的嫡亲女儿——顾燕灵。”皇后在皇帝耳边温柔地说道:“当年流落民间,今朝失而复得。可见上天怜悯顾公。” 皇帝点头,口中喃喃道:“任雍的嫡亲女儿定是谢庭兰玉之辈……” “又听闻此女善古琴,会《川上吟》……”皇后试探地说道,“记得当年阳平也是将笄之年,才学被赞有谢庭咏雪之态,她的古琴之音臣妾至今都还记得……” 皇帝听此颇有几分动容,却是摸不透喜怒,只望向那个质傲清霜的女子。 殿内宽阔,燕灵孑然站在殿中。她始终低垂着眼帘,整个人仪静体闲,温文有礼。 “你就是顾家的沧海遗珠?”皇帝的语气亲切,那双睥睨一切的眼睛此时显得很温柔。“抬头让朕看看你的模样。” “臣女顾燕灵,恭请圣安。”燕灵行礼后便抬起头来,毫不扭捏做作。 皇帝满意一笑,如期问道:“你的才艺为何?” “臣女不才,”燕灵的声音在揽英殿中响起,在场的人把她的话听得清楚。她说:“唯书法尚可。望陛下赐臣女笔墨。” 唯书法尚可? 皇帝心里疑惑,收了动容之色,掩了期待之情。他轻瞥一眼皇后。后向燕灵发问道:“你不弹琴?” “臣女自觉六艺之中唯书法尚可。”燕灵的声音一如往常。 而皇后脸上却是有些挂不住,想要自圆其说:“本宫倒是听闻你善琴……” “娘娘明鉴,臣女人前人后皆未言过‘善琴’二字。”燕灵说的坦然。 只是此言一出,孙氏面色却是一沉,孙黎低眸沉思,孙瑛一脸愤恨,而薛凤栖莞尔一笑。 “罢了,赐笔墨!”皇帝自然也懒得追究,无非只是一个丫头罢了。 只待侍官予其文房四宝。 燕灵左手轻撩烟纱广袖,露右手半截皓腕,玉手执墨笔于纸上,笔法婉转流畅,意态纵横。发髻上的步摇也跟着微微摆动。整个人气定神闲,庄重自持。 她写到:《淮南子》曰:龙门未辟,吕梁未凿,河出孟门之上,大溢逆流,无有丘陵,高阜灭之,名曰洪水。大禹疏通,谓之孟门。故《穆天子传》曰:北登孟门,九河之隥。孟门,即龙门之上口也。实为河之巨阸,兼孟门津之名矣。此石经始禹凿,河中漱广。夹岸崇深,倾崖返捍,巨石临危,若坠复倚。古之人有言,水非石凿,而能入石,信哉!其中水流交冲,素气云浮,往来遥观者,常若雾露沾人,窥深悸魄。其水尚崩浪万寻,悬流千丈,浑洪赑怒,鼓若山腾,浚波颓迭,迄于下口。方知《慎子》,下龙门,流浮竹,非驷马之追也。 此时殿中寂静,只能听闻殿外大雨瓢泼,簌簌而下,愈演愈烈。 “索然无味。”五皇子周元基用这四字评价燕灵的才艺。他平时最烦舞文弄墨,这书法又毫无看点可言。他此时与在场的大多数人一样百无聊赖,于是剥一颗紫葡萄入口。 直到燕灵搁笔,朝侍官点了点头。 身旁的侍官刚想拿起桌上的纸。 “燕灵,”皇后笑意盈盈地叫住她,“不如由你亲自奉上更显诚意。”皇后一身赤金百凤袍,头戴九尾凤冠,数对金玉龙凤钗,显得整个人高贵雍华,母仪天下。 燕灵一时之间也是愣住,一时已止住血的左手伤口,似乎被火灼烧般发烫。 “怎么了?不可吗?”皇后的语气低沉下来。 燕灵赶快反应过来,“自然无不可……久闻陛下钟情翰墨,特设国子监弘文馆教授书法。内宫妃嫔女官也皆崇文尚德,才情卓著,可见陛下用心。臣女不过尔尔之辈,自当亲自奉上,请陛下及娘娘一观,以作品鉴……”她一边应对,一边用衣袖掩着,赶忙掏出帕子在手上绕了几圈,遮住血迹。 燕灵从侍官手里接过纸张,双手奉之。从侧走上主位席,缓缓走到皇帝皇后面前。 四面静得出奇,静得有几分诡异。 “臣女拙作,请陛下一观。”燕灵言罢,便准备跪下,以表恭敬。 就在半跪半蹲的情况下。 只听哐当一声,一杯茶水掷于地上,热水,茶末,连同瓷片渣子皆在皇帝脚下。水渍溅在皇帝的龙靴之上。 皇后一皱眉,那个端茶宫婢甚至连话多没有说一句就被人带走了。 “臣女拙作,请陛下一观。”可是燕灵并没有停止自己的动作,直接跪在碎片渣子上。 皇帝没有让她起来,只审视着这个丫头。既然她已经跪了,多一会儿,少一会儿,也就没有什么区别。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但是,皇帝却也是好奇,她究竟是如何练就这近乎残忍的心性的。 皇帝看了一遍她的书法,倒也明了几分。她的字凛凛英断,脱去铅华脂粉气味,袭王羲之偶有的方折,虽有不足,但在这个年纪已是难得非常。皇帝点头,赞道:“你倒习得一手男儿字。” 他再看第二遍,脸色表情却变得很是奇怪,似笑非笑。最后又看了一遍,才问道:“你可知你写的是什么?” “北魏朝郦道元所著的《水经注?河水》卷四其中章节。”燕灵回答详尽,“描写的是黄河奔腾澎湃之景。” “有何用意?”皇帝目光注视着燕灵缠在手上的绢帕。 “今日天降大雨,臣女恐江河决堤,祸及田地,如同文中所述,却以人命为代价,赏江河崩浪万寻,悬流千丈之盛景……” 燕灵反瞧皇帝看自己的眼神。他虽然笑着,但是周围散发出的寒意,却是在告诉着燕灵,他的高高在上,他不容任何人侵犯的权威。而燕灵知道此刻自己就是在挑战他的权威! “问题出于上流分支鄞县西首……若陛下……” “女子可不该妄议朝政。”皇帝以笑代怒,他眼里的期待与欣赏,此时全然变成肃杀之气。 “陛下,这无关朝政,此为民生。”燕灵语气很淡,无需任何语气帮助解释。 “退下吧。”皇帝把纸还给她。一脸漠然。 燕灵没有接住,纸落在了地面上的茶水里,沾到就是化开了一大片,上面的笔迹便是再也认不清了。即便上面书法精绝,现在也如同一张废纸。 “谢陛下。”燕灵却仍是捧至齐眉处恭敬退下。起身时,衣裙已湿一片,还沾着些许茶叶与碎渣。 孝阳公主已是呆住,她的眼神里也有愧疚之色。她用一双小手护着燕灵起身,她是从未见过自己父皇如此严厉的样子。 “谢公主。”她听到燕灵小声地对自己说道。 回女眷席的路上,燕灵看见顾任雍端坐在席间,闭目养神。看见燕韫的担忧,周晃的怜惜,周元基的怀疑,薛钊的愕然,还有周衍那莫名其妙的认同。 台下女子多为同情,或是可怜。也有如同孙瑛之流,暗自嘲笑着。 但燕灵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回到席间坐下。 “妹妹好胆识。”只有薛凤栖夸赞道。 “姐姐哪的话,我可是一败涂地。姐姐刚刚也该看见我被陛下训斥时的样子吧。”燕灵一边把周衍的绢帕解下来,一边说道。 “妹妹既能如此说,便证明妹妹并没有输。”薛凤栖肌骨莹润,容貌丰美,可谓“群芳之冠”,不知世间多少男子对其动了艳羡之心。“凡是祸福相依,圣意又岂是能妄加揣测的呢……” 这时,一个女子从燕灵身边翩然而过,芬芳袭人,经久不散。女子身着青衣,半遮芳颜,臂挽轻纱,转至殿中,朝皇帝皇后裣衽一礼。 之后乐曲响起,女子轻甩水袖,莲步姗姗,姿态曼妙绝伦。她的腰肢极软,身量轻盈。此时,殿上的那方酸梨木桌尚在,女子飞身于桌上,以桌面一角,翩翩起舞,手如拈花,身似杨柳,扬袖临空,好似要乘风飞去一般。 她像是一只翩跹的青蝶,嬉戏人间。众人皆是被其吸引,神态痴迷,意乱情迷。忘记了前面众女子所有的精彩,此刻只留她一人在眼中。 一曲舞罢,意犹未尽。她抛臂纱于空,臣服于天子脚下。 “赐酒。”皇帝命侍官端上美酒一杯。如此便是赢得了帝王的激赏与钦慕。 “谢陛下。”她掀开面纱,遥敬圣上,引众人感叹,其美艳无双,一时风头无二。 她就是雍安侯之女,蒋苒。 031蒋舞仙一曲艳无双 尧二女出入携风雨 “宁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纻。”皇帝吟诗并且盛赞道:“你的舞姿已胜过德妃。” 蒋苒听此立刻行礼俯首,“陛下,德妃娘娘乃是当今舞仙,臣女又如何敢与其相较。” 尹德妃听此只保持着端庄笑意,不应和也不否认,眼神瑞丽澄明。 “朕说你可以。”皇帝下了重音地说道,德妃应声低眸侧目,但下一瞬间笑意依然,不露丝毫情绪。 又见皇帝亲自把蒋苒扶起,评价道:“美若如此,夫复何求!” 全殿哗然,此等恩泽,只有蒋苒一人所有。今日,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已胜过了薛凤栖,更不用说是顾燕灵。 蒋苒一时泪眼婆娑,她轻轻侧过脸去,一双盈盈秋波般的明眸望向不远处的三皇子周晃。不自觉把腰挺得更直了些。 宴会最终于酉时得以结束。 众人恭送圣驾离开。接着是后宫妃嫔,皇孙贵胄。 剩下一众女眷,议论不休。谈论的自然是今日宴上的第一人,这个人不再是薛国公府的大姑娘薛凤栖,而是雍安侯之女蒋苒。 蒋苒被人团团围住,被人各种巴结,被捧上了天。 薛凤栖站在人群外,始终保持端庄得体的笑容,等着与薛钊一同回府。 而这边,燕灵的处境似乎比薛凤栖更要难堪。 燕灵的耳边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表姐呀,现如今蒋姐姐成了佳话,而表姐你却成了一个笑话。”孙瑛本意按着孙氏的意思,在人群之中找到燕灵打算一起回府。但见燕灵神情自然,便忍不住想要嘲讽一番。 “退下吧。”孙瑛学着皇帝的语气说道。言罢,又是一阵欢笑。旁边的几个女眷也被孙瑛所吸引,想起燕灵在殿上的尴尬,有的跟着掩面轻笑,有的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表姑娘,请自重。”白晓眉头一皱,警告般说道。 孙瑛仍是嗤笑一声。毫不在意。 “顾姑娘……”这时一个模样清秀的小厮上前,“奴才荆平,奉三殿下命,送锦裘给顾姑娘。此裘由五采丝织成,姑娘披上在雨中行走,可保姑娘滴雨不沾。”言罢,向燕灵奉上一袭荼白色的浮光锦缎裘。 “燕灵抬手轻轻抚过锦裘,感到其触感极为细腻,又见似有浮光于锦上,猜想此物乃由高昌贡品——浮光锦制成。而高昌进贡不过十匹,如此方知此物难得。 “此外,殿下还让奴才带给姑娘四个字……”荆平恭敬从容,训练有素,见燕灵抬头,荆平简洁地传达周晃的四个字:“荣辱不惊。” 听此燕灵一瞬间变了眼神,耳边仿佛听见那清冷的嗓音在说这四个字——荣辱不惊。她不自觉想起,在席间周晃他端然而坐,仿若孤寂地置身于雪山之巅。却是用那双深邃而不可测的眼睛,望着自己。 白晓当着孙瑛的面,接过锦裘,替燕灵披上。荆平则安静地退下。 “怎么又是三殿下!”孙瑛心里暗暗想到,那荼白色的浮光锦裘越发显得燕灵肤色白皙,皓齿明眸。她眼不见为净,转身朝殿门口走去。 燕灵从思绪中缓过来,也跟着去到了殿外。 此时,殿外无数女眷挤在殿口,却是不走。 原来,雨实在太大,揽英殿又处于低洼处,雨水已漫过了一节台阶,若是蹚水过去,势必要弄湿了鞋袜,也就失了身份。 燕灵抬头看着乌云滚滚的苍幕,大雨如注。身旁的女眷喧闹不停,不断催促前者,自己却也被后者抱怨。 燕灵什么都没有说,却是从容地向前走去。 一个女眷好心拉住她,“雨势太大,莫要逞强!” “现在不走,难道要等雨更大吗?”燕灵淡淡回道。她执一把白伞,便是下了台阶、而不远处有一个丽色身影也同时从檐下走出,立于雨中。任由冰凉水流从脚边淌过,留泥沙于裙上。 蒋苒等一众人都注视着雨中的两人。 大雨之中,薛凤栖恰好执一把红伞,披着水红色的斗篷,明媚妍丽。燕灵则是白伞白裘,皎然月洁。彼此风格形成鲜明对比,却同是女子中的佼佼者。这一红一白两人,或许前世便为尧之二女,舜之二妃。 山海经>曰:“洞庭之中,帝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出入必以飘风暴雨。”倒也十分贴切此情此景。 娥皇女英,前世不分彼此,相亲相爱;今生互为敌手,相爱相杀。 但是此时此刻,无关世事,两人尚可相视而笑,共赏天地苍凉。 接着,殿内的女子,一个,两个,也纷纷效仿打开伞来,跟着她们步入雨中。 只有蒋苒冷冷看着,不肯跟随。 032送伤药荆安拜画仙 问锦裘蒋苒方知味 燕灵坐着软轿回府,无心过问他事。 可轿子一落,青溪掀了轿帘,第一句话却是:“姑娘,你看……” 燕灵出轿,顺着青溪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雨中头带青箬笠,身着绿蓑衣的男子背影。 桃叶上去答话:“请问阁下到宰相府有何贵干?” “终于回来了!”男子转过身来,表情夸张地说道。 “啊,你是……”桃叶也是张大了嘴巴,“你是七殿下身边的那个小厮。” “什么小厮,我叫荆安!”荆安可顾不得桃叶,奔到燕灵面前,左瞧瞧右看看,小声嘀咕道:“怎么能这么像呢,于理不通啊……”言罢,又悄悄掏出一面小镜子,时不时照一下燕灵,照一下燕灵。 第一次,燕灵没有任何反应。 第二次,燕灵轻蹙蛾眉。 第三次,“你来找茬的是不是?”言罢,白晓直接出手,差点掰断他的手指。 荆安捧着手,疼的嗷嗷直叫。“不是,不是。我……我是帮我们家爷送东西祭拜画仙……不,给顾大姑娘送东西来的。” 燕灵示意白晓不得无礼。 荆安缓过来些,这才正经些,双手奉上一描花小瓷瓶。 燕灵轻嗅瓶口,是一股药香。“甘草”她闻后喃喃道。也是奇怪自己本是不精通医理的,却是这样脱口而出了。 “是有这味药,”荆安自豪地说道:“还有三七,蒲黄,什么的……这药啊,都采自七皇子府后的药园里,那可是爷自己种植,采摘,研磨而得,千金不换!” 燕灵脑海里想起今日揽英殿上的七皇子,淡袍于身,眼含笑意,清茶浅酌。那样高贵的他却会在自家后宅侍奉花草,倒也是燕灵意想不到的。 燕灵会心一笑,却一边假意要把药递回去,一边问道。“既是千金不换,那为何要给我呢?” “荆安失言了,姑娘岂是千金就可比拟的……”荆安赶忙将燕灵的手推回去,又从怀里掏出一支嵌宝芙蓉慧心累丝珠簪交到她手上。“爷还说,再伤到深处可就不好办了。” “七殿下眼力倒是极好。隔着席面还能知晓我们姑娘手上伤口的深浅。”白晓打趣地说道。 燕灵接过簪子,握在手里。此时仍是大雨滂沱,豆大的雨滴打在伞上,啪啪作响。 “眼力好不好,那得看用不用心。但凡爷上心的事,定是大事。”荆安正整着头上的箬笠,显然无心一说。 可燕灵却是听进了耳里,于是问道:“荆安,平时七殿下常叫你通书信,传物件吗?” 荆安摇了摇头,“一般多派其他人,让荆安传的算起来姑娘可是头一份呢!” “荆安……”燕灵带着淡淡笑意,杏眼亮如凛然星子,她说:“你主子真的很疼你。” 荆安看着她,心里生出几分清凉,却不清冷。他隐隐感到她对自己没有敌意,所以比在宴会上见到她时,少了几分尖锐清高,多了几分安静柔和。她周身散发的是和周衍相通的气质。 另一头,雍安侯府内,家丁们冒雨忙活着把各家各户送的贺礼抬进院子了。 雍安侯坐于堂内,凝神听着管家的报账。雍安侯的一众女儿,蒋苒的一众庶妹显然对着这些赏赐垂涎欲滴。时而抚摸那些柔滑的绫罗锦缎,时而拿起鸽子蛋大小的珍珠,眼里满是艳羡之色。 蒋苒此时从堂后出现,眼睛一抬,寒冷的目光一扫而过那些面露贪婪的妹妹们。众姊妹便是打了个寒颤,老实地离那些珍宝远远的。 “爹爹,”蒋苒到雍安侯膝下撒娇道,“女儿今日表现如何……” 雍安侯握住她的手,“我的女儿自然是艳冠群芳,岂是其他庸脂俗粉可比的。” “如此三殿下便无话可说,定会娶我了把……”蒋苒眼里满是期待,嫣然腼腆。她幻想着自己能与三皇子举案齐眉,甚至耳鬓厮磨。能够在他宽实的环抱里,听他唤自己一声“苒儿。” 可是雍安侯听了她的话,却是甩开她的手:“我已经扔了我的老脸上门求过一回了,这种事可一不可二。” “爹爹……您不是最疼女儿的吗……”蒋苒摇着雍安侯的胳膊,扬眉吐气地说:“现在当今圣上亲口称赞我为‘当今舞仙’,美艳无双。三殿下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这时一个庶妹却是讥笑出声来。 蒋苒脸色一沉,上前厉声问道:“四妹,何故引得你笑得如此欢乐?” 一个庶妹这时绕过她,抚着一匹光彩的缎子叹了口气:“姐姐可识得这浮光锦?这可是高昌国的贡品,原本共十匹,多数在宫中为嫔妃所有。为数不多的在各家姑娘上……” “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蒋苒平生就是痛恨这种小人,可偏偏这个家里,这个世道都是这样的人物。 “姐姐你不觉得面熟吗?”庶妹言罢扯开缎子,披在自己的身上。缎子浮光潋滟甚是夺目,随着女子的姿态而粼粼波动,衬得女子步步莲华。“这料子平时根本无从见得,可偏偏今日,却是一连见到三件。” 庶妹一边绕着蒋苒一边说道:“一件便是姐姐尚未成衣的松花绿色的云霞纹浮光锦缎,乃是当今圣上所赐;一件是薛国公之女薛凤栖身上所披的水红底色如意纹的浮光披风,乃是当朝太子所赠;这最后一件原本在姐姐你心心念念的三皇子手中,如今却是易了主……姐姐你猜在谁哪儿?” 蒋苒脑海里浮现一个女子穿一身蜜色双绣轻罗长裙,披白色锦裘,在烟雨之中,回眸一视,那双杏眼凛然如星。 “顾燕灵!”蒋苒咬牙说道。 “不错,就是今日宰相顾公之女顾燕灵在大雨中所披的那件茶白色暗花流云纹的浮光裘!”庶妹凑到蒋苒耳边:“姐姐,三殿下心里从来都没有你!” 蒋苒此时已是眼睛通红,却是憋着一口气,不肯哭出来。 “够了!”雍安侯申斥道,“没个样子,她是你的嫡姐!” 033蒋才人绝爱入宫闱 尹德妃剪枝宝珠茶 “老爷有贵客。”这时一个妈妈进来告诉道。 “请,”雍安侯一边回应,一边让姑娘们赶快进到里屋。 蒋苒已是失了神,却也是被两个妈妈扶到了屏风后面。 “雍安侯大喜!”应声进来一位内侍和一位女官,乃是宫中之人。 “侍官此言何意?”雍安侯和颜悦色地说道。 “今儿个陛下可是当众赐了令千金美酒一杯,此为何意,侯爷自然比我清楚……”侍官打量着雍安侯,“‘美若如此,夫复何求’说的真是好啊……” 雍安侯没有说话,侍官看在眼里。怪只怪,这位姑娘一心想着一举夺魁,力压群芳,却是失了分寸,勾引了陛下的心。 “明日册封的旨意想必就会下来,我们这是先来讨个彩头,也是惯例了不是……”侍官巴结道:“‘美艳无双’,自古英雄配美人,令千金美艳绝伦,自然也要配与当今天下的第一人!” “侍官大人,”雍安侯现在算是把老脸彻底丢开了,他塞给侍官一叠银票子,“这还有无转寰的余地吗?请侍官明示!” “侯爷位高爵显,饱经世故,自该比我们清楚。若不是看重令千金,我们何必巴巴地冒雨赶来呢?”侍官把雍安侯的手推回去,然后从雍安侯手里的一叠银票中抽个头儿,带着谄媚的笑:“不过侯爷放心,进宫后我们自当用心关照,莫要担忧。” “那便有劳二位了。”雍安侯送走了那两位“贵客”,在门口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屋,赶去看自己的女儿。 却见屏风后面,自家如花似玉的女儿脸儿煞白,眼睛泛红。 “苒儿!”雍安侯心疼地唤她,只见在她眼眶辗转徘徊好久的泪珠,被自己的声音一震,瞬时流下,成为两行泪痕。 良久,蒋苒缓缓闭上双眼。此生已绝情爱。 三日后。圣旨传来。 诏曰:永泰二年月日云云,于戏!惟雍安侯第二女,幼习礼训,夙表幽闲,胄出鼎族,誉闻华阃。宜遵旧章,授以内职,是用命其为才人。往钦哉! 蒋才人。召入宫,帝大幸之。 隔日。 阴雨,久下不停。黄河决堤,百姓流离。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琼华宫中。 尹德妃正拿着一把金剪子,给盆宝珠茶修剪花枝。 “娘娘,您还真是好脾气。如今那个蒋才人每日霸占着陛下的龙榻不说。还夺了娘娘舞仙的美名,您却也这么放过了她。”一旁尹德妃的贴身宫婢抱怨道。 “她几岁,我几岁?我又岂能和一个小丫头置气呢。何况……“尹德妃冷笑一下,“她又无子嗣……”记得当年她还是一个灵动可爱的少女,如今却是一子之母,虽保养得益,美貌如初。但是眼底的世故沧桑却是怎么遮也不掉的。尹德妃端看着盆栽,并说道:“与其在乎她,不如在乎另一个人……” 宫婢立马反应过来,“娘娘,您让奴婢查的奴婢都已查清。”她一边上前接过尹德妃剪下的枝叶,一边说道:“宰相顾公之女顾燕灵,的确如娘娘所料,与三皇子,七皇子密有来往。” “她身世如何?为何从未见过这位姑娘。” “她是顾任雍亡妻所生,自幼丢弃于江湖,如今才是寻回来。” 尹德妃笑起来,“寻回来?你以为丢掉的东西,还能寻得回来吗?” “娘娘的意思是……”宫婢谨慎地问道。 “这个姑娘不一般,一定有她的故事和目的。”尹德妃的手轻轻抚过那朵开的最美的宝珠山茶花:“七弦绿绮琴,紫竹云纹帕能够同时拥有这两样东西的女子,怎么会是池中之物。” “娘娘,如此这人也留不得了!”宫婢常年陪着尹德妃,已是看尽这人世险恶,既然留不得,自然要想办法除之。 “但是,”尹德妃止住了宫婢的担忧,“若是运用得当便是一样见血封喉的利刃纳。”言罢,手起刀落,便是把那朵宝珠山茶剪了下来,弃之如敝屣。 这时一个侍官来报。“禀娘娘,陛下在勤政殿大发脾气,是为黄河决口之事。” “好啊。”尹德妃起身整衣,鎏金掐丝点翠转珠八尾凤步摇随之摆动,华服裙尾如云散开,荡漾着令人迷醉的风情神韵:“去勤政殿。” “娘娘,殿下现在正在气头上,您去不是自找没趣吗?” “我不过是去穿针引线。”尹德妃毫不在意宫婢的话。“能平陛下怒气的那个人可不是我。” “难道是那位顾大姑娘?”宫婢难以置信,她觉得自家主子太过高看那个女子了。 “她那日宴会便是提到了江河决堤一事,那么我就让她说完她未说完的话,又有何不对呢……何况,若是她脱不了此困局,又岂能指望她卷起什么风浪来呢。” 034勤政殿兴利治水患 宁太宗补封女学士 不久,圣上急诏宰相之女顾燕灵入宫的消息传来。 宰相府里,顿时一片沸腾。往日传召女眷往往都是择伊入宫,侍奉君王;或是诰命夫人入宫面见帝妃。可对燕灵的旨意却是不容辞免,入勤政殿面圣后,再作道理。 如此孙氏只能眼看着燕灵就这么走了。一时却也不知她此去是福是祸,也就不知自己是喜还是怒。 短短几日,却是燕灵第二次踏足这红墙金瓦之地。即便仍是阴雨绵绵,但感觉却是大有不同。这一次她独自执伞走过漫长无边的冗道,独自踏过无数的禁阙宫阶。回头望时,发现自己已身处高庭,脚下宫阶万千,俯视着华丽落寞的宫苑。 侍官将燕灵引入殿中。刚进去便是望见一身填金刺绣薄罗龙袍,未敢与之对视,就已经俯身跪下。匆匆观察四周,发现殿中自己的父亲当今宰相顾任雍也在。而不远处的珠帘后,掩映着一位华服美人的身影,便再无其他人。 “平身。”皇帝的神情威严,但并不算凶恶,反而显得英武不凡。他的眼神不似当日在公主宴会上显得那样儿女情长,或是带着慈父眼光。此时他的眼里带着对百姓安危的忧虑,对黄河水灾的重视,如此才是燕灵欣赏的帝王。 “朕找你来,是想要听完你那日未说完的话。”皇帝把一本折子合上,一旁的侍官连忙双手去接。 “陛下,如今岂能和那日同日而语。”燕灵见到皇帝直盯着自己,手里的折子将放不放,弄得那个侍官也弯着腰,将接不接。于是,燕灵又补了一句:“那日的逆耳忠言如今已是废话而已。” 只听见“啪”的一声轻响,折子落在了地上。侍官也是跟着惶恐跪在地上。 紧接着在场的所有人都跟着跪下。只有燕灵站在殿中,不觉自己有错。 “灵儿慎言。”顾任雍低声申斥道。他本是不愿多管,黄河水灾已经发生,灾祸无可避免,自然由相应官员承担罪责。岂料,半路杀出个德妃,硬是要把燕灵扯出来。也不知她是何用意,他自知这个女儿的江湖脾气是把双刃剑,用得好鸡犬升天,可用的不好,就得全家给她陪葬。 燕灵此时从容跪下,向皇帝言道:“臣女深知圣上是贤明之君,贤代表良善宽恕之心,明则有明辨是非之意。然而贤明,贤明,却是贤为先,明为后。想来贤明如陛下者,即便慧眼识破臣女犯下的过错,也定会怀着一颗良善宽恕之君心,饶恕臣女。” 皇帝听此哈哈大笑,在场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那朕现在问,依你之见这涝灾该怎么办呢?”皇帝示意顾任雍不必责怪,让燕灵继续说下去。 “不知陛下问的是如今怎么办,还是将来怎么办?” 这个丫头当真是机灵,皇帝心里暗暗想道:“那好我问你当下怎么办?” “当下怎么办,我想父亲的折子上一定有写。粮食赈济,减免赋税,安置灾民。家父及众官员想必已制定了详细的计划。”燕灵回应道。 “没有别的法子?”皇帝追问道。他有一瞬间以为她还会有什么惊世之语,有旷世之才,有能让人豁然开朗的妙方。 “没有别的法子。”燕灵边讲,边望了一眼顾任雍。 顾任雍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顺势进言道:“三司河渠司及都水监的折子都已呈给了陛下。” 皇帝翻看折子,撇了燕灵一眼:“你还有没有说完的,继续说下去……” “此时也可将治河的压力分摊到地方,强调地方官员监管河务以及协助修河官治河的重要职责。” “那我问你,将来又该怎么办?”皇帝一边写着朱批,一边打断问道。 “开分水河、修筑堤埽乃至恢复河道等多项水利,首当其冲就是臣女当日所言在离京都最近的鄞县西首的咸江建坝。如此既可下挡咸潮,又可上蓄溪水,供鄞西平原七乡数千顷农田灌溉,并通过震阳河供京都使用。也可防止洪水涌入城中。” 皇帝听此眼神突然变得深不可测,“那我问你建成此坝需几年?” 燕灵仔细思量后回答,“十年,快则八年。” “建坝又需在震阳河建多少矸闸?”皇帝问道。 “至少需三座矸闸,西北则还需建辅助措施。”燕灵看到皇帝看自己的目光愈发深沉,见他在犹豫是否还该问自己问题的时候,燕灵干脆抢答道:“建成此坝后,涝时水流七分入江、三分入溪;旱时七分入溪、三分入江。水坝修成,不过花十年光阴,却为天宁建万世之功。臣女所言可对?” 皇帝把三司河渠司的折子一合,扔在了桌上。眼前的这个女子所言与三司河渠司上奏陈述的几乎无二。 皇帝一时倒也没了火气,只是笑着调侃顾任雍道:“顾老,你教女儿怎么教成了一个司吏?不学女红,反倒是学治河。看来我得让那些不中用的臣子都到上府当一回你的儿孙才行。” 顾任雍轻鞠一躬,谦逊说道:“小女妄言,还请陛下治罪。” “陛下,臣女并非在深闺成长,在外面看得多了,见的人多了,自然知道的也多了。” 皇帝眼睛一眯,关切地问:“那是谁教你的?” “此人已故。”燕灵显然不愿多说。 皇帝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却也没再追究,只说:“刚刚你的回答和三司河渠司所奏鄞县咸江一事大同小异。只是三司河渠司言此坝建成需十八年,而你却说只需十年……”说道这里皇帝不免一笑,然后严肃地说道:“朕本决定命薛国公之女薛凤栖为嘉阳公主伴读,封茂猗博士,位同尚宫(从五品);如今亦决定顾宰相之女顾燕灵为孝阳公主伴读,封嘉禾学士,位同司籍(从六品)……” 皇帝说到此处,又是停顿,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聪慧女子。负手后身,右手转动着左手拇指上的那枚白玉蟠龙雕花扳指,最后肯定地说道:“但朕赐你特权,监督咸江建坝一事。此后十年间,无论你婚嫁与否,都可出宅门,监督建坝。若三司河渠正副司有贪腐舞弊之实的,副司可直接罢免,正司及相关人等可直接上谕奏,告知于朕!” “臣女领旨谢恩。” 顾燕灵的声音在殿中回旋,珠帘后的德妃也是露出满意的笑容。 只待殿中顾氏父女离开,尹德妃才从珠帘后面现身。上前给皇帝研磨。 “你说顾燕灵有班姬续史之姿,皇后言她有谢庭咏雪之态?”皇帝最后用了一个问句。 “陛下觉得此言不妥吗?” “不妥,当真不妥。”皇帝连连摇头,“她哪里是班昭,是谢道韫,活脱脱是樊姬再世。但是……”皇帝却是肯定地说:“就是要像这样的女子言传身教,我的女儿将来远嫁他国,我才能放心啊。” 此时皇帝似瞬间老了好几岁,鬓角显露斑白,却继续着他的朱批。 尹德妃不再多言,只是安静研磨。 顾任雍和顾燕灵从勤政殿出来,便不是孤身一人,门口便候着一名女官上前搀扶,另有二名宫女相随。行礼问安道:“给嘉禾学士请安。” “起,”燕灵示意道。但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 “学士安好。” “学士安好。” 接着每走到一处,皆有人问安好,便已是六宫皆知。 燕灵无奈最终遣走了女官。 父女两人各执一伞,并肩走在御花园的石子路上。 顾任雍身着官服,一派正气凌然之象。“今日这场豪赌是有人故意为之。” 他见燕灵看向自己,却是摇了摇头,说道。“我和你事先并无交流,又怎知你不会乱了分寸,反而害了整个相府。但是,尹德妃握有协理六宫之权……” 言下之意,便是尹德妃有意为之。燕灵苦笑:“德妃娘娘这么做是不是太高看于我了。” 顾任雍没有继续搭话,却说:“以后在后廷行走莫要争当出头鸟。陛下已老,若是有心便该放在正主上。这是我对你唯一的忠告。”顾任雍今日的语气,特别是最后一句格外的重。 燕灵自然听出他话里有话,于是顺着他的意,问道:“那么父亲可否告知女儿正主在哪?” “这才是我的好女儿,”顾任雍意味深长地说道,“永日亭中可将东宫的美景尽收眼底。” 燕灵于是与顾任雍分开,按着他指示的,打着伞往永日亭走去。 快走到永日亭时,远远的只见一个淡淡疏影,伫立亭中。她却已猜想到他是谁,这个人只有可能是三皇子周晃。 “大抵是每个人的气韵皆不同吧。只有他站在那里才会显出指点江山的气韵;若是薛钊便是目空一切,若是七皇子想必是……漫不经心吧。”燕灵暗自想道。 步入亭中。燕灵收回伞来,正忙着抖掉伞上的雨水。 “你为何助我与皇姐结盟?”他的声线一直是这么清冷疏离。 035永日亭意指位东宫 每事问指谪副渠司 原来就在公主芳辰宴那天,原本并没有多少交集,甚是周晃已将其归为五弟一党的晟阳长公主找自己长谈,说愿意站在自己这边。他已记不清自己皇姐到底说了什么,他只记得她提到了一个名字——顾燕灵。 “公主不仅是娴阳皇后唯一血脉,与五殿下又是中表之亲,将来再嫁之人不是朝中重臣,就是邻邦……”燕灵细细言道。 “不,我问的是你,为何助我与皇姐结盟。”周晃打断燕灵的话,含笑对燕灵说道:“可不要说什么为报殿下恩德之类话搪塞我。” “如此看来,有很多女子都对三殿下说过这句话吧。”燕灵打趣地说。 “的确很多……可惜无一苟活。”周晃冷冷地说道,不怒自威。燕灵觉得他是众皇子中和皇帝最像的一个。不仅是容貌而已,更多是性情与气质。是能于无声处听惊雷,谈笑风生,亦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扭转天地的第一人。 仿佛就是天生的帝王。燕灵暗暗笃定他将来会是紫微帝星唯一的主宰。 于是她只转过身去,左手遥指东宫,轻问道:“难道三殿下不想吗?” 这句话使得燕灵隐约窥见他深邃眼底的光华。只是同时周晃猛拽过燕灵的左臂,燕灵便是被这一拽,差点扑在了他的怀里。 燕灵听见周晃的声音从自己的头顶传来:“顾燕灵,你的胆子未免太大了。” 周晃的语气和素日并无差别,以至于燕灵根本不清楚刚刚她在他的心上撕开了一道疼痒难耐的口子。 “三殿下应该早在天桥初见时就知晓我胆大包天了吧。”燕灵垂首道。 周晃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并重新恢复了理智,只是他刚露了笑意,却又是剑眉一蹙:“你的手怎么伤了?” 乘周晃收回力气,燕灵抽回手来,笑言:“自然也是大胆妄为所致,不足为惜。” “如此却也不知悔改吗?你既然决定在这高墙之中行走,便也该知晓木秀于林,风必催之的道理。” 燕灵看着周晃。她本是对男女之情并不热衷的女子,自然忽视了周晃眼中的三分关切呵护之意。“殿下还未回答臣女的问题……” 在他内心的深渊里,向来都只有他自己一人临崖独立,他从来不依赖,也从来不相信。拒绝纠缠与牵绊。 但是今天这个女子的声音却从崖底传来,甚至让他有了不顾一切,纵身跳下的勇气。 不能否认,她有其他女子没有的魅力,她的胆大妄为,已影响了他的内心天地。 “好,我告诉你。”周晃也转身面向东宫,漆黑的瞳仁中映出的是东宫巍然耸立的殿宇。使整个人显得凛然英睿,他说:“我想要的岂止是东宫。” “我想要的是薛家灭门。”燕灵淡淡说道。她的眼眸至清至洁,但她说的话绝情绝意。“而太子身上留着的是薛家的血。故一荣具荣,一损具损。” 她说的绝对不是周晃最期待的答案,但是很真实,足以令人信服。 “所以,三殿下如果仍然盘算着想要迎娶薛凤栖为三皇子妃的话……”燕灵重新撑开伞来,“那么,您也将会是燕灵的敌人。” 周晃没有注视着燕灵离开,就像他不知她怎么来的一样。 不知何时亦是深秋,但愿秋雨能带去秋的“其色惨淡,其气凛冽,其意萧条”,去“望望银河,访访红叶,看长河越流越清,看鸿雁过关过山。” 第二日,当今圣上封国公之女为茂猗博士,封宰相之女为嘉禾学士的诏书刚一颁布,整个京都就传的沸沸扬扬,以至诸多邻邦也称赞我国教化开明,纷纷效仿。 顾府的一众人跟着顾燕灵接旨。 圣旨中除了陪伴公主外,还着重提了监督建坝一事。可见君无戏言。 孙瑛盯着赐给燕灵的平牒和玉印,酸溜溜地说道:“不过是个从六品女官,到底只是伺候人的,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的吗?” 孙氏望着孙瑛的这番嘴脸,又各扫了一眼四姨娘和九姨娘日渐显怀的肚子,眉毛像是打了死结一样。 不久,三司河渠副司代替正司前来拜访。顾任雍有意回避,既然燕灵已有官职和实权,如此便允许燕灵于外堂接见。 三司河渠副司的样子极为恭敬。还给燕灵带来诸多珠宝首饰,胭脂水粉。 然而,虽是一声一声“学士”地喊着,也讲了建坝现如今的进度如何。但他想,不过是意思一下既可。毕竟只是一个将笄之年的丫头,懂几分治水之道,难道将来怀了孕,大个肚子还要她亲自去实地监工吗?荒唐! 他一边想着,一边坐在主宾位子上,客气地说道:“学士,现如今踏勘、谋划、集资、兴建都已落实妥当。您放心既可……莫要辛劳!” 燕灵也是笑容可掬,她听副司讲完,搁下手中的杯盏:“副司大人,臣女还有几个问题,还请您明示。” “学士请讲!”副司自觉讲的已是详细,建坝高低,每日工程,所需经费、人力,都已讲明。不知她还有什么好问的。 “副司大人刚刚说此坝靠近梨山,所以取名梨山堰。那么梨山堰堰长几许呢?” 副司听到这个问题,略有些不耐烦:“下官呈给学士的折子里,还有刚刚都已提到堰长四十丈,宽一丈半……” “不错,堰长四十丈,宽一丈半,高三丈。”燕灵打断他,继续发问道:“那么臣女很想知道您和正司打算去哪儿找上长四十丈,宽一丈半,高三丈的堰枕呢?” “这……” “还有鄞县的土地异常松软,对河床的渗漏有何措施吗?” “……”副司没有想到她的问题这般事无巨细,刻薄刁钻。 燕灵见他第二个问题没有回答上来良久,又问道:“工程开始后,会对哪些地方的用水产生影响,有过记录吗?有过解决方法和安抚措施吗?” “……”副司油然而生一股羞愧,呆坐在椅子上。 燕灵把他的样子看在眼里,重新拿起此前给她过目的图鉴折子,端详着:“那么溢水时对河岸的冲刷;如何增加堰体的稳定……正副司大人也还没有想好回答我吧。” “学士明鉴。”副司低头轻声回应道。 “一切落实妥当,莫要辛劳……”燕灵冷笑,突然把图鉴掷在了地上,副司已是吓得倏然站起。听着燕灵斥责道:“你们是要建坝,还是打算草菅人命!?” “学士言之有理,”副司行大礼,恭敬回禀,“待我回去禀明正司大人重新拟算,亦重新给学士上报情况……” “一个月,我再多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重新从踏勘开始做起……”燕灵这时才悠然起身,把副司扶起来,语气和缓些:“反正我是女儿家,空闲的时间比大人多些。我可以等,但大人怕是耗不起的。” 燕灵把那些珠宝首饰,胭脂水粉重新交回副司手中,“与其给我,不如捐成米粮,传扬出去也是河渠司抚恤灾民的一份功绩,可好?” 副司也是愣住。刚刚这位顾大姑娘恩威并施,掌事用人的手段都比平常男子都还高明三分。暗自感叹果然是宰相府的姑娘。 “是。”河渠副司恭敬行完正礼,方才离去。 夜已深沉,燕灵房里的灯仍然亮着。 燕灵正细细地查阅地质有关书籍,手里的笔簌簌动着。 今夜正值白晓守夜,见燕灵看书久了,白晓把准备的夜宵摆上桌前。 “主子!”白晓把银耳莲子羹端到她面前。 “待会儿喝……”燕灵应付道,眼睛不曾离开书本。 白晓见她的搪塞,有些不大乐意了:“主子你多给那三司河渠司一个月的时间做打算,为何却勉强自己半月拟出同样的大概呢?”白晓很是担忧,她发现在宰相府带来快半年了,燕灵的气色反而不好了,“瞧主子脸色憔悴的。” “哪有……”燕灵转头瞧着铜镜里的自己,调侃道:“这是白皙。” 白晓笑着抽泣几下,一时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何况,这大水每来一次就害得多少亲人小家分离,能早一年料理都好,也算是件功德。”燕灵放下笔,似是想起一些前尘往事,又很快回过神。灯光下,她眼睛含着暖意,执意要把自己画的给白晓瞧,“白晓你看……按我的想法,堰枕可以用逾抱大梅木作为‘梅梁’;河床渗漏可以在条石内的黏土中混入碎石夹层试试,还有……” “主子自小被诸葛先生那般要求严苛地养大,别说是治河,哪怕让姑娘齐家治国平天下都可了。我还看什么呀!”白晓把燕灵的心血用手挡下,燕灵找她谈文墨自然是找错了人。 “白晓,没有人一开始便是什么都懂的。我若不是提前两月从诸葛先生那儿得知涝灾将之,近日多加补习治水之道,你以为我还能当这个女学士,还能留这条性命吗?”燕灵劝解道。 “以主子的身手哪怕是皇宫内苑来去自如也不是难事!谁能要得主子性命?” 燕灵赏她一个爆栗,“我现在是相府嫡女,就算我逃了,你们怎么办,这一家大小怎么办?” “反正这一家大小也没几个好人。”白晓轻轻嘟哝道。 燕灵见白晓不是知音,便也不强求要她懂得,只说:“明日我便要开始每日来往宫廷,我只带桃叶前去。我不在的时候,和青溪看好院子,保护好九姨娘。” “是。”白晓轻轻点头。 又见燕灵不舒坦,白晓便上前给她按按肩膀。继续劝她早些休息。 已是夜深人静时,然而宰相府中,此时还没有入睡的,远不止燕灵一人。 不知将来又会有何事即将发生。 036九姨娘验身以明志 李贤妃责难意换师 不久便到了燕灵初次入宫授课的日子。 九姨娘清早就来了。 她身怀有孕,本来让她坐着陪着说说话便是了。 但是九姨娘自己可闲不住,热络地上前从青溪手里拿过玉梳,要帮燕灵梳头。她的手法柔和,手捏着玉梳不紧不慢地梳过燕灵的乌发,还一边夸赞道:“大姑娘的头发真好,锦缎似的。又长得这般美,以后嫁得如意郎君,闺房之乐不知要艳羡多少人呢……” 懂得九姨娘玩笑话里意思的丫头都羞怯地低下头去。 反倒是燕灵自己不为所动。 她纵然容貌出挑,但却是个没有心的美人。 九姨娘暗暗想道。继续帮燕灵梳好看上去端庄大方的诸仙髻。虽然她最近忙碌劳累,但是上了妆,换上六品女官官服,仍是显得出彩不俗。带着书香门第女儿独有的灵气。 九姨娘帮她收好平牒。燕灵盯着她看了好久,问道:“算起来你有孕也有四月了吧?” “是呀,托大姑娘的福……”听此,九姨娘缓缓直起腰,手轻轻覆在自己的小腹上。 她话说到一半,燕灵突然伸出手,九姨娘本以为她是想摸自己的肚子,没想到她却是握住自己的手腕。看她的样子像是在寻自己的脉。莫不然她懂医吗? “说……起来我……我最近偶尔能感受到些许孩子在肚里蠕动,像是鱼儿吐泡似的呢……大姑娘不信,便摸摸看……”九姨娘慌忙解释道。 “不用了,我信姨娘。”燕灵放开九姨娘的手,并不打算碰她:“我不过是最近看了一本医书,好奇怀孕之人的脉象而已。” “姑娘懂医?”九姨娘问道。 燕灵摇摇头,笑说:“人又不是神仙,哪能什么都懂呢……也就药理知几分罢了。” “哦,这样啊。”九姨娘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燕灵又嘱咐了她几句。这就入宫去了。 只是九姨娘送走燕灵还是心有余悸,越想越不安。她轻轻咬着自己的下唇,望着一旁的青溪白晓,终究决定:“青溪姑娘,白晓姑娘……麻烦借一步说话。” 她屏退了所有人。 带青溪白晓到屏风后。 青溪白晓都不知道,九姨娘这是何意。却见她开始脱衣服。 “九姨娘你这是做什么?”白晓阻止道,却又不敢用太大力气。 “我知道大姑娘还是疑我的。认为我是耍心机,一心要住到东院,害得她与韫哥儿分离……”她抽泣地说着:“人心隔肚皮,她没有非信我,保我的理由。但是我是真的想要保住我的孩子,我绝对没假怀孕。就请女使勉强瞧瞧我这副残花败柳之躯,以明我志,求的大姑娘真心相待!” 青溪递给白晓一个眼色,白晓无奈却也不再阻止。 看着九姨娘把衣服一件一件脱了,一丝不挂。九姨娘赤裸着站在她们面前,她的身体纤细,全身无一丝赘肉,唯有小腹微微隆起,可以看得很清楚,有桃子大小的东西透过她的皮肉在她小腹中蠕动着。九姨娘也感受到了自己腹部有轻微的动静。她笑了,却从眼角渗出泪来。 桃叶陪着燕灵走在宫中的路上。身边陪着一位七品女官,身后跟着两个宫女。每每路过,侍官宫婢多数都会退避,这排场可是比相府里的还大。 见身边的女官恭敬太甚,连一句都不敢多说。桃叶反倒是从容起来,“姑娘,刚刚在府里你为什么突然给九姨娘把脉呢?” 燕灵一边看着前头的路,向问好行礼者投以微笑示意,一边回答桃叶的话:“我不是说了,我最近看了一本医书。上面说:‘孕者,脉象滑而细,圆滑如按滚珠。尺中脉滑数有孕,其中左尺脉浮洪为男胎,右尺脉沉实为女胎;或左寸脉浮大滑实为男胎,右寸脉沉滑实为女胎。’” “这么讲究啊!那姑娘说九姨娘肚子里的是哥儿还是姐儿?” “我……”燕灵看着桃叶眨巴眨巴的眼睛,又瞧了瞧身旁的女官,示意桃叶凑耳过来。 “我根本就没摸清脉在哪儿……”燕灵轻声地说道,说完马上食指抵住桃唇,示意桃叶不要大声嚷嚷。 桃叶一脸不敢置信,自家这么机敏过人的姑娘,自家这么博学多才的姑娘,居然也会有失手的时候。然后才笑起来,问道:“那姑娘你想九姨娘会生男孩,还是丫头?” “男孩。”燕灵没有犹豫,或许她早已想清这件事,并且期盼着。她喃喃说道:“这样韫儿也就多一个兄弟……否则,若是丫头,加上庶出的身份,将来多半又会成为顾任雍巩固地位的联姻工具,一生凄苦。” 话说至此,前面走来一位女官。 这回是燕灵向其行礼,桃叶也机灵地跟着行礼,数了数女官身后跟着六个人,比姑娘还多了两人呢。 “给尚仪大人请安。” “嘉禾学士有礼了。贤妃娘娘正在凝和宫等您呢。”尚仪言罢,一边指引燕灵往前走去。 燕灵停止与桃叶的玩笑,恢复端庄谨慎,仪静体闲之态而应声道:“是。” 凝和宫中。 偏殿的画楼,采光极好。 李贤妃端坐在桌前凝神屏气地在为画上的一位美人绘制青丝云鬓,她所执画笔笔锋极细,但每落一笔只留一丝,画出的线条不断且均匀流畅。可见其功力。 七皇子周衍站在逆光处,欣赏着李贤妃作画的一举一动。光照射进来,看不清的他的容颜,却因为光的作用,发现他的身后散出一种淡色的微光,透着出尘之感。 他俯下身对贤妃微笑:“您画的极好,眉目已有七分相似了。” “那是因为有你在,我才看的真切。”贤妃也对自己的作品感到满意。 这时,尚仪进来禀告道:“娘娘,人到了。” “让她进来吧。”贤妃温柔地说道。只是有一瞬间,她的神情透露出淡淡的忧伤。却是极快地掩饰住了。 “臣女顾燕灵,参见贤妃娘娘。”她平时多穿柔丽的襦裙,今日的女官官服穿在身上,反而多了几分英气,令人眼前一亮。 “起来吧。”李贤妃的声音就和她的为人一样,一生不争不抢,温婉内敛、沉稳淡泊。 燕灵应声起身。跟着看到周衍也在,一时嗓间生涩,没有及时问安,于是被他抢先一步。 “嘉禾学士,许久未见……”周衍的神情少有的严肃,也让燕灵冷静下来,就事论事。他问,“聪敏如斯……可知父皇设立‘公主之师’的真正用意?” “陛下是慈父……也是一国之君。”燕灵委婉地言道。 “所以我的女儿就一定要为国牺牲吗?"贤妃从座上站前,云髻上串串明珠流苏跟着摆动,她拖着碧霞云纹团花绣的长裙裙尾,走到燕灵面前。 “母妃……”周衍劝解道。 “好,真如你所说的,她能让我满意,我也就认了……否则,便撤了她的职。新的补上了,我自然还有法子再撤……直到我的孝儿平安出嫁为止……”贤妃对周衍说完。还没等回过神来,贤妃已对燕灵提出第一个问题:“嘉禾学士,我问你……陛下要让公主熟记七十三个友邦的风土人情,但公主向来淘气,你打算怎么办?” 燕灵想了想,回答:“孝阳公主虽然淘气但同样聪明乖觉,况且只需记下东辽,项宛、大新、西羌、南凉、诸番这些国家的风土人情既可。” “为何?”贤妃问道。 燕灵抬头看向周衍,蹙眉用眼神质问他为何给自己出了这样一道难题。却看见他站在贤妃身后,俊颜一副无奈的表情,薄唇动了动,对自己做了“一切拜托”的唇语。 燕灵见指望不上他,便收回目光,继续回应:“七十三个友邦,排除心有叵测的,内有动乱的,贫苦落后的,值得笼络的只有这几个国家才值得陛下的嫡亲女儿下嫁。” “那里毕竟是异域,孝儿自有娇生惯养,她怎么受得了那般苦楚……” “邻邦文化礼仪饮食也都效仿我国,我想公主学习适应起来并无难事。”燕灵接着回答。 “可是……”贤妃脑海里飞闪而过无数孝阳公主生活凄苦的画面。 “贤妃娘娘!”燕灵打断了贤妃的忧虑,她在地上叩首,郑重说道:“娘娘,为人师表,我决计不会把公主往火坑里推……若是将来,陛下属意公主婚事不妥,臣女愿意以命相抗……甚至……” 周衍此时想到了燕灵将要说的话,神色一时之间也是变了,她说道:“甚至……臣女愿意代嫁他国。” 李贤妃听此,亦有些动容,“你确定吗?” 燕灵微笑,“臣女确定……不会让公主成为国家的牺牲品。” 周衍将她无畏的样子看在眼里。此时抛开其他人的目光,他难得能与她对视。是他们自己的错觉吗?目光相交的那一刻,他们彼此仿佛还能够闻见彼此身上的芬芳。 037堂前阶下璧人相望 博雅书楼公主认师 安抚好贤妃,燕灵和周衍一同从凝和宫的画楼出来。 走到堂前阶上,燕灵突然停住脚步。周衍跟着止住了脚步。 此处一前一后可见两座小阁,名曰玉英、玉涧。墙边旁列茅亭、修竹,飞禽嬉戏其中,别有野趣。 “怎么了?”周衍问道,见燕灵似乎有话要说,便屏退了众人。 见四周没有旁人,燕灵才从袖中取出紫竹云纹帕,奉置周衍面前:“七殿下,臣女算是物归原主了。” “你……”周衍一愣,看着那方整洁如新的帕子却是拒绝道:“三哥的七弦绿绮琴你都尚未归还,为何却急着还我的呢?” 这回轮到燕灵愣愣地看着他。 周衍却是又笑起来,像是暖日一样温柔而明媚:“没想到,伶俐如你,竟也有无语的时候。” 燕灵撤了手,回道:“怪只怪殿下性多诡谲,问题问的轻描淡写,却是一旦回应就有了越描越黑之嫌,还不如沉默是金。”燕灵以为他是调侃自己,于是回应里带着几分打趣的责怪。 “燕灵,原来你是这般看我的……”周衍听此却是第一次这样唤了她的名字,他继而换上漫不经心的口吻:“怪不得你评价我为人处世琢磨不透,意图不明了呢……” “整个京都的势力盘根错节,却尽归两人,一为三皇子,二为七皇子。但七皇子为人处事令人琢磨不透,不如三皇子意图分明。”无可否认,这句话的确她曾对晟阳长公主言之,但仅对长公主一人言之! 良久,燕灵都没有说话。原来他都知道。 周衍隐隐有些慌了,可见这段话的深入,两个人皆没有准备。他探问道:““莫是我太唐突,惹你生气了?” 燕灵微笑摇头,表示并未生气:“既然殿下问我,您哪里令人琢磨不透……”她把帕子握在手心里。“这帕子不是最好的回答吗?” 现在在燕灵手上的这方紫竹云纹帕,是阳平公主的遗物,也是先帝的寄托,更是当今陛下的悔念,燕灵就是知道其贵重如同这万里江山的地契,所以才想归还。不曾想,他……只当它是一方为自己止血的普通绢帕。 这样的作为,不是捉摸不透又算什么呢? “我知道……殿下若是想争,未必会输给三殿下……但这拱手让山河的气魄,天宁唯有两人有。其一是先帝太祖,其二便是殿下你了。” “燕灵你究竟知道多少事情?” “七殿下知道的事情也不少啊……” “其实我有些时候也不想知道,知道了也不过平添烦恼。”周衍无奈地说道,却看见燕灵俏丽的脸上一脸疑惑。 怪只怪,这几日他原本打探时局的探子告诉他太多她的事,倒不是他故意为之,只是京都之内,但凡值得一提的事多半和她有关。包括她和周晃几次相见,他想不清楚都难。如此也令他心绪不宁。为此,在听探子报告时,他一时晃神,还错把漱口用的青盐水当成茶一口饮下。 用荆安的话说,他这是着了魔怔了。 “你们在说什么话?”孝阳公主出现在他们面前,眨巴眨巴眼睛。 一旁的宫婢心虚地低下头,其实她从远处就看见他们两个在这聊天,此时阳光熹微,堂前阶下,一对璧人相望在说情话,远远看上去宛若画卷中的景象。可惜公主却是用自己的天真打破了原本的朦胧美好。 “是你!”孝阳公主一眼就认出燕灵,见她脸颊淡扫红晕,“你怎么脸红了呀,莫不是七哥欺负了你去?” “我……”燕灵抬眼看向周衍,把握在手里的帕子收回了衣袖之中,回复道:“公主,七殿下并未欺负我,而我只是……阳光正好,在日头下站久了,脸被晒红了而已。” “哦,原来如此。”孝阳公主赞同地点头,今天的阳光的确很好,暖煦却不扎眼,照在人的脸上暖洋洋的。 周衍把燕灵的举动看在眼里,内心欢喜得像是初懂情事的少年。却也知道见好就收。 “我府中还有几笔恶帐要理,这就先行一步。十妹,记得听学士的话。”周衍伸出手拨理孝阳的刘海。 燕灵想象他着一身白衣锦袍,修长的手拨弄金算盘的模样。如此出尘之人却行这般入世之事,全天下只有他周衍一人而已。 “七哥今日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孝阳公主看着七皇子箭步流星地出了凝和宫。 孝阳公主尚未转回头,燕灵却也往宫门的方向走去,衣袖轻抚孝阳公主的小脸,孝阳公主嗅到一股好闻的芙蓉花香。 “你这是去哪儿?”孝阳公主问道。 “博雅书楼。”燕灵转头回应,却见公主呆站在原地,反问道:“公主还有其他事要办吗?” “哦,我还要等一个什么学士,就不陪你了……”公主一本正经地说道。 “公主,这位就是嘉禾学士。”宫婢在公主耳边小声说道。 孝阳公主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怪不得她今天穿成这样。她撩开燕灵的广袖,窜到她面前“原来你就是那位相府姑娘,我父皇嘴里的‘饭鸡’再世呀……” 燕灵想了想:“公主想说的是‘樊姬谏夫强国’的那位楚国美人吧……” “差不多吧。”公主显然对这不感兴趣:“但令我没想到的是,当日宴会你被父皇那般斥责,而父皇私下却把你夸赞得像朵花儿似的。本以为你无力回天,却不想还是被你当上了这‘公主伴读’。” 燕灵听着公主的话,但是却对陛下的‘樊姬再世’一言,生出了良多感叹。她知道官家是想称赞她如樊姬一般敢于直谏的孤勇无畏,替国家社稷着想的良善用心。但是,她知道她顾燕灵,绝对不是楚樊姬。 “快走吧。”燕灵继续往前走。“今日的功课不完,怕是我和公主都吃不了饭呢。” “啊……”孝阳公主亦是怨声载道。“这不是故意难为人吗?” “难为,难为,公主自己也说是难为,而不是不可为。”燕灵朝孝阳公主伸出手,“若公主只是一味强调难为,最终只会是无所为。” “你说话还是这么有意思,绕来绕去。却是有道理。”孝阳公主牵过她的手,她的手一点都不暖和,但是她抓着很牢很稳,不会轻易放开。 另一头,在博雅书楼中。 薛凤栖与嘉阳公主也在用功苦读。 “项宛土地临海,气候湿润,土地肥美,宜种五谷及稻,晓蚕桑,作缣布,乘驾牛马。”嘉阳公主念道,此时她的双腿酸麻。可她看了一眼薛凤栖,却仍是面不改色,在抄写着要记。那纸上的字也是极工整的簪花小楷,字体婉然若树,穆若清风。 “公主受不了,就休息一下吧。”薛凤栖一边写,一边说道。 “你……都知道呀?”嘉阳公主终于如释重负,一旁的宫婢们连忙上前,帮忙揉脚。 “从第三章末尾开始公主就一直都在忍耐,毅力可嘉。”薛凤栖停住了笔。把抄好的纸张,暂时晾一晾。 “你是怎么知道的?”嘉阳公主很是惊讶,她以为自己刚刚完全不在她的视线里,也乖乖地在念书,她应该无从察觉才对。 薛凤栖指了指桌子一旁的烛火:“刚刚这蜡烛的火苗从第三章的末尾开始就莫名的抖得厉害,我便猜是你气息不稳,果然一猜一个准纳。”薛凤栖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 嘉阳公主见谈笑之间薛凤栖仍然可以这般得体优雅,小声感叹道:“凤栖姐姐。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 “为何要像我一样?”薛凤栖问道。 “像你一样多好,论才德,你永远什么都是拔尖的;论家世,薛家是名门中的望族,已是高无可高。又有未来天子的宠爱,父皇一句‘生女当若薛凤栖’已是把你当做自家的女儿,未来的儿媳……你在我国女子中已是一个传奇。” “是吗?我倒不愿你像我一样……”薛凤栖喃喃道。 嘉阳公主狐疑地看着她。 正巧这时,燕灵带着孝阳公主也来到了博雅书楼。 “九姐!”孝阳公主笑眯眯地跑过去,好奇地翻看嘉阳公主一旁成摞的书籍典册。 燕灵和薛凤栖也是打了照面。 “茂猗博士淑安。” “嘉禾学士有礼了。” 两人互行了礼。薛凤栖似乎一早便猜到另一位公主之师会是她一样,并没有丝毫吃惊之色。 燕灵便带孝阳找来南凉通鉴,也开始学习。亦从嘉阳公主学习的内容中,发现薛凤栖与自己很有默契地选择了两个相邻的友邦,南凉和项宛。 彼此相视一笑,也并未多说继续自己的功课。 只是两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薛凤栖那边井然有序,嘉阳公主郎朗诵读,薛凤栖抄写摘要。一章完结,有不懂之处,嘉阳公主提出,薛凤栖解答。再将薛凤栖所记要点巩固一遍,薛凤栖再抽查一遍,方进行下一章。 而燕灵这边,孝阳公主就像是个小十万个为什么一样,不论是内容,生字,语句只要她不懂的就立马要问出来,而且一定要问个明白。 “为什么南凉人连祖先都不清楚?” “他们也会写我们的文字呀?” “你说他们不临海爱吃鱼吗?” “到底是天宁大,还是南凉大呢?” 燕灵一一回答,可偏偏孝阳公主又是一个爱浮想联翩的小丫头,一不留神就被她牵着走,等燕灵反应过来,再重新拽到正题上。燕灵觉得她甚至不算个陪读,应该算是个陪聊才对。 致亲爱的读者 转眼《相门嫡女》(燕还朝世)已过7万字了。想想很是激动的说,现在人物关系已基本理清,就如老嫣说的接下来,上茶,看戏,希望这个故事能出彩,获得更多人的喜爱。 这是安娜的第一篇古言,这篇文对安娜来讲就像是自己孩子,难产到今日十分愧疚。这几年经历了很多的事情,唯一的助益大概是前后行文呼应、人物塑造都会更加老练,人物在故事中的所求也跟着我的阅历有了新的填充与修正,令故事更加饱满。希望这这终将成为一个值得二刷,耐得住细节推敲的好故事。 作品即将上架,前途更加开阔,真心希望有读者大大继续看下去,虽然此文深坑,但绝对不会放弃。 感谢每一位打开这个故事并阅读至此的读者大大。我在这里给读者大大先行个大礼,希望大家继续支持《相门嫡女》(燕还朝世)哦~ 接下来,我把舞台让给主角们—— 顾燕灵:“金银?复仇?男心?天下?你可知我为谁而战,为何而战?”言罢,抛于桌面三枚铜板:“莫要弃文,否则盗尽你万贯家财!” 安娜乔:“燕灵你……恐吓人家,真的好吗?” 顾燕灵:“哦,希望读者大人怜悯我家作者,燕灵感激不尽。” 安娜乔:“……” 七皇子(笑):“呵呵,自然不可不看……”这时变了眼神,“我还没追到手呢,你懂得~” 三皇子:“……” 安娜乔:“老三,到你了,你倒是说句话呀~” 三皇子:“作者,你偏心老七太甚,让我当炮灰……” 安娜乔:心虚中。 五皇子(揽过三皇子的肩):“三哥,你算炮灰,那我算什么吗?” 安娜乔:冷汗直流,好啦,接下来的故事,不是还没完吗,莫急,莫急…… 总之,希望上架后有读者大大能够继续关注,多多支持,期待与亲的互动。 ps:一章也就一分钱,求亲订阅呀~写一份长评也可以呀,有88到500磨铁币的奖励哦! 好啦,继续我们的故事。 038回溪处凤燕互交心 清风夜家宅不得宁 学习已过晚食时间,燕灵催促孝阳公主学习完最后一个小结。 孝阳公主回答完燕灵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就把书本一飞,伸了个懒腰,吵吵闹闹地便打算起身去吃好吃的。 “嘉阳公主,今日就到这里吧。”薛凤栖劝道。 “不饱食以终日,不弃功于寸阴。我还不饿,多看一会儿也是好的。”嘉阳公主皱着眉头,却还不打算休息。 孝阳公主闻声停住脚步,望着仍然还在用功的九姐,很是羞愧。她咽了咽口水,转过身,用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燕灵,仿佛是在问燕灵现在该怎么办…… 燕灵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视而不见。 最终,四个人皆留在博雅书楼,直到傍晚。唯一不同的是,嘉阳公主是真的学到傍晚,而孝阳公主却是睡到傍晚。 把公主送回各自的寝殿,燕灵和薛凤栖打算一同出宫门。 此时皇宫正值点灯的时候,随行的宫婢掌灯在前引路。 恰好经过园林回溪处,浅绯深绿的两道女官身影,临于小桥之上。清风徐来,可远眺凰山凤岭,中观千阙楼阁,近赏花竹奇石,正是视野极佳的所在。 薛凤栖的那双美目即便在昏暗的夜晚,也仍是透露出摄人的光彩。她还是往日那般温婉可亲地说道:“今见妹妹,终归应验我当日的猜想。” 燕灵却是反驳道:“姐姐说笑了。‘猜想’表示尚有三分怀疑不定,而姐姐分明是预判了我的所作所为,吃透了陛下的所思所想。像姐姐这等聪慧的女子,若非有十足的把握又岂会开口。” 薛凤栖目光微动:“妹妹说话倒是少有这番恭维的,若是妹妹有什么想说的,不妨直言。” 燕灵似乎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妹妹只想请教姐姐,陛下究竟想要我们教公主什么?总不会真要我们教她们经史典籍,礼义廉耻吧?” 薛凤栖闻言一笑:“朝中德高望重者众多,自然轮不到我们来教公主繁文缛节。”她言此话锋一转:“孝阳公主敢爱敢恨,只是涉世未深,心无城府,若加以指导定会像妹妹一般有勇有谋。” “嘉阳公主沉稳内敛,只是太过中规中矩,失了女儿应有的情致,若有朝一日,她真的习得了姐姐的风骨,想必将来置身异国庙堂也不必担忧了……”燕灵道出薛凤栖的心里话。 “陛下,深谋远虑至此,不得不令我叹服。他是一位可悲的父亲,却是一位可敬的帝王。”薛凤栖收回思绪,向燕灵保证,“我懂妹妹的意思,我保证她们与我们两家的恩怨无关。” “如此,妹妹自当全力支持姐姐共谋此事。”燕灵向薛凤栖行礼。 薛凤栖看着这个知己一般的对手,嘴角的笑意又是多了一分别样的滋味。 此时,远处沿溪岸上的点点灯火多了起来,细看便知是当今圣上的乘舆,定是去往嫔妃宫中。 “那个方向是……”燕灵喃喃道。 “繁英宫。”薛凤栖回答道,“当今陛下的新宠蒋婕妤的所在。” “蒋婕妤?莫不是……”燕灵想说的是雍安侯之女蒋苒,但她尚未说出口,薛凤栖便是点了头。 “当今她宠冠后宫。听闻陛下夜夜宠幸,蒋婕妤占尽雨露恩泽,竟连尹德妃都未曾分到一杯羹。”薛凤栖平淡地说道:“坊间已有各种香艳传闻,令人耳不忍闻,都说她狐媚惑主。” “但个中滋味也只有她自己懂得。”燕灵感叹道。 等燕灵回到宰相府,本应该是庭院深深,夜月白清风。 谁知,青溪在府门口苦苦守着,见着是燕灵的轿子赶紧上前,言道:“姑娘你可回来了。三姨娘出事了。” “怎么回事?”燕灵皱眉问道。 “今日皓哥儿被锁在下人的浴房里,因浴房靠近北苑,夫人认定是三姨娘所为。”青溪一边陪燕灵往六姨娘的房中赶,一边向燕灵解释道。 “五弟亲口说的?”燕灵一时连女官官服也没来得及换。 “不,皓哥儿如今还昏迷着,发着高热。”青溪回道。 “为何,偏偏是今日呢?”燕灵喃喃道。这时她突然停住了脚步,“青溪,桃叶你们两个不必跟我去了,马上回去东院!” “啊?”桃叶一脸疑惑,“为什么让我们回东院?” 从房外就可以听见六姨娘的哭嚎,还有她对三姨娘的咒骂。 怀孕的四姨娘和九姨娘远远地坐在后面。前面站着的孙家姐妹和敏儿紧靠着顾任雍和孙氏。顾任雍坐着却是一脸阴郁,孙氏冷眼瞧着六姨娘抱着顾子皓哭闹。旁边一个侍婢拿着药碗汤勺,喂也不是,不喂也不是。 三姨娘亦是头发散乱,衣衫被扯得满是褶皱,脸颊上还有一道抓痕,不断地重复:“老爷,真的不是我做的……” 燕灵刚走进房中。 “姑娘!”白晓跟到燕灵身边。众人的目光也跟着转移到燕灵的身上。 燕灵这次先去让白晓扶三姨娘起来,自己则去向顾任雍和孙氏行礼。 “父亲母亲,大半夜的,这是做什么?”燕灵平和地说道。 孙氏严肃地说道:“燕灵丫头,莫要为这黑心的妇人说情。她今日黄昏乘子皓在府中玩耍,竟然狠心将其锁入浴房,此等恶毒心肠,我宰相府是断不能再容她了。” “不是的!”三姨娘委屈地反驳道,“真的不是妾身!妾身冤枉啊!” “可有丫头见过你曾出入浴房附近,这又怎么解释?”孙氏追问道。 “妾身的居所亦在北苑!如今入秋,宅中西苑湿冷,而北苑干燥,伙房、浴房、柴房等又都在北苑。妾身担心走水,每日巡查已成惯例。如何能以此为凭,断妾身要谋害皓哥儿,不定是皓哥儿自己与人游戏,误把自己锁在了浴房……”三姨娘辩解道。 “他自己把自己锁起来?这话可有人信?”孙瑛在身后讥笑道,“分明是你无子,痛恨六姨娘多年有子绕膝,便想让她也一尝丧子之痛!” 三姨娘真的百口莫辩。 “等五弟醒来,不就一切都清楚了吗?”燕灵替三姨娘说话道。 “怕只怕皓哥儿太小,又受了惊吓,醒来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敏儿小声嘟嚷道。 “三姨娘只是路过浴房,并未有人亲眼所见三姨娘锁住了浴房。就这样盖棺定论说三姨娘想要谋害五弟,未免有失偏颇。”燕灵据理力争道。 “大姑娘……”三姨娘见只有燕灵为自己说话,心头一暖。她在这府中也快七年,她日防夜防,本以为现如今,四姨娘和九姨娘才是孙氏的心头刺,没想到,一时疏忽竟…… “没想到,三姨娘与大姑娘的关系这般好啊……”四姨娘站起来,装着替三姨娘说话,声音娇媚的恍若二八少女:“老爷,莫不是三姨娘与六姨娘有什么小过节,三姨娘一时想不开而已,看在皓哥儿尚性命无忧的份上……” “性命无忧?刚刚大夫可是说子皓若是挺不过这高热,说不定……”孙氏叹息地说道。 大姑娘,过节……六姨娘哭得双眼肿胀,却是突然记起了什么……眼神瞬间变得凶恶,立马朝燕灵扑过去,嘴里骂咧咧:“大姑娘,你怎么这么狠!就是不肯放我们母子两个!” 燕灵尚未动手,白晓动作极快,上前便是一招擒拿手制服住六姨娘,六姨娘仍是挣扎不断地重复:“你怎么这么狠!皓哥儿好歹也是老爷的骨血,他一个庶出的小娃能做什么?你们姐弟怎么就这么狠!” “什么叫他们姐弟这么狠呐?”顾任雍听此终于发话,“放了她!” 白晓瞧了一眼燕灵,燕灵点点头,白晓这才放了人。 六姨娘扑倒在顾任雍脚边:“老爷,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一定是大姑娘为了报复我想推韫哥儿下鲤鱼池的事,所以她就叫三姨娘害皓哥儿!是要告诉我,她才是府中的嫡长女!她的弟弟才是嫡子,我的子皓碍到了她的路啊!怪不得,老爷!怪不得啊!” “你说你曾想推韫儿下鲤鱼池?”顾任雍鹰目微睁,把目光游移不定的六姨娘看在眼里,“蠢笨无脑的东西!”他突然便是一脚踹在六姨娘的心窝子上。 “哎呦……哎呦……”六姨娘倒地连连哀嚎。 顾任雍站起身,两步便到了燕灵的身边。他用沙哑低沉的声音问道:“她说的可是真事?当真是你指使的?” 燕灵瞪着看清他眼里的红色血丝,嘴角噙起一抹冷笑,竟冒天下之大不韪,直呼他名讳讽刺道:“顾任雍,你活该一辈子被女人算计!” “你!”顾任雍愤怒地想要伸手想掐她的脖子,但是她一身深绿色的女官官服,提醒他不能这么做。 孙氏本等着一场好戏,没想到又是无疾而终。 四姨娘轻轻抚着肚子,她想她是低估了顾燕灵在顾任雍心目中的分量。 “不过,只有这样说才合理。”孙黎说道,“表姐现在风光无限,可是终究是要出嫁的。自然要为表弟在这顾家铺路,只是这方法极端了些。” “表妹说的好像亲眼所见我干了什么似得……”燕灵想到她们果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表姐不要这么说,我毕竟姓‘孙’,看这种事更客观些。我这是在帮表姐和姑父。” “哦?你到是说说看,怎么个帮法?”燕灵笑问。 039满东苑抄捡无所获 孙夫人慌神枉自忙 “若表姐这下真想借三姨娘之手,除掉五表弟……那么,想必也不会放过四姨娘和九姨娘。”孙黎站在孙氏后头,话说的有理有据:“依我之见……可让几位妈妈去表姐院里查一查……若是表姐心胸坦荡的话……” “自然搜不出什么污秽之物!”孙瑛抢过孙黎的话:“表姐,不知可否啊?” 此时,屋里倒是寂静,都在等燕灵的回应。 燕灵见一屋女眷带着各自的立场和目光盯着自己,却只望了一眼顾任雍,她已懒得为自己辩驳,只从嘴里吐露了三个字:“随意吧。” “大姑娘……”三姨娘轻拽燕灵的胳膊,连她都明白了既然孙黎那样说,这多半是个局。可燕灵怎么就这样轻率答应了呢? “好!”相比燕灵的一了百了,孙氏说话声显得中气十足。“赖妈妈,邢妈妈,屠妈妈,你们先行一步,带上几个心细丫头,好好查,万不能让燕灵丫头受半分委屈。” “至于,你们两个……”孙氏柔声向顾任雍问道:“老爷您说这三姨娘和六姨娘该怎么办,按家法……” 燕灵皱眉,恢复些力气,替三姨娘说话:“父亲,五弟落水一事,尚无确凿的证据证明就是三姨娘所为,反倒是六姨娘自己不打自招,承认曾想谋害燕韫。” “都先关进柴房!”顾任雍只丢下这句话,目光从为三姨娘说话的燕灵脸上扫过,冷叹一声,面无表情地摔门而去。 “老爷!”六姨娘想要挣脱妈妈,“老爷,你不能这样啊!我的子皓还发着高热啊!老爷……” 孙氏等顾任雍走远,示意妈妈一个眼色。这时妈妈突然松手,六姨娘又整个人跌在地上。 孙氏等人起身跟随顾任雍而去。临了六姨娘不死心拽住孙氏的衣摆,苦苦哀求:“夫人,我的子皓还在发高热,容我伺候到他醒来吧!” 此时的六姨娘,不知何时已是比三姨娘还要狼狈,早已哭花了妆容,一头乱发,眼睛肿的不成样子,像个市井怨妇。 “呵呵,六姨娘,你说什么呢?”孙瑛捏住六姨娘的下巴,“这里哪里来你的子皓,他是宰相府的五公子,姑母才是他的嫡母……这里从来都没有你说话的份!”言罢便是将她一把推开。 “环儿,你留下看顾好皓哥儿!”孙氏只对那个拿着药碗的丫头说了这句话,便带着身后的孙瑛,孙黎,四姨娘和九姨娘,及各自的一众丫头婆子浩浩荡荡地朝东院走去。 “大姑娘,你快去吧。妾身没事。”三姨娘宽慰燕灵,一边的妈妈已经开始拉扯她去柴房。三姨娘望了望摊在地上任由妈妈拉扯的六姨娘,握住燕灵的手,郑重说道:“我会好好开导她的……外面的事就看大姑娘了……” 燕灵点头。原本似群堂会审般的屋中,只剩下了三个人。燕灵,白晓,环儿。 燕灵却是不急着走,她慢慢地走到环儿面前。 “大姑娘……您还不着急赶回去吗?”环儿垂首盯着手里的药碗。 岂料,燕灵一把夺过环儿手中的药碗,环儿惊讶地望着燕灵。眼里露出惶恐之色。 燕灵却又只轻言轻语地说:“我想这时候不适合再给五弟喂药了……环儿,你去拧条冷帕子来。” “是。”环儿应了话,取了铜盆打算去打水。临到门口,她又狐疑地回望燕灵与白晓一眼,这才走了出去。 “到我回来为止,绝对不要让任何人接近五弟……特别是喂他什么东西……”燕灵对白晓说道,并把药碗给了白晓:“还有把这药藏起来,回头拿去验一验……” “是,主子。”白晓话音刚落,只见窗门一开,燕灵已是不见。 泼墨夜色中。本该寂静的时分,却听闻众人混乱的脚步声,只见府中一众人携着十几盏明晃晃的提灯,步履匆匆,由六姨娘的房中赶着前往燕灵与九姨娘所在的东院。 众人一同忽略,一抹深绿色的身影一技燕子三抄水,轻功纵提便凌身于夜色之上,直窜过数道屋脊,飞跃楼阁,最终在空中转身,裙下生风,轻落于东院。 “姑娘!”这时院中只有四个人,青溪带着玄风赤云疾步上前。 剩下桃叶惊呆于原地。她是知道姑娘身法轻盈,但是却没想到高深莫测到这等地步。但也没等桃叶惊讶多久。 燕灵前脚刚进东院,孙氏派来的赖妈妈,邢妈妈,屠妈妈就后脚赶来。 她们也是一愣,明明是自己先行一步,还是取得来东院的捷径。但这位大姑娘却是比自己先到了,那得是多快的脚程啊! “不要愣着。忘了夫人的命令吗?”其中一位妈妈先缓过神来,其余两位妈妈认同地点头。“查!” 一声令下,一众丫头婆子便深入院中。翻箱子的翻箱子,倒柜子的倒柜子,掀床被的掀床被,但凡能藏东西的地方,清一色都要找一遍,恨不得掘地三尺。 不久,顾任雍也到了。 他见屋里的丫头婆子忙的不亦乐乎;而院外,燕灵露天点了峨眉雪芽,取来一盏端给他:“父亲,您该歇会气儿的吧……”燕灵见他不接受,却是把茶盏举得更高些,提醒道:“若是我这真的查出什么,您的九姨娘可就住不得这儿了。” 顾任雍额上的青筋微突,连着左眼皮跳个不停。 他缓过神来,脑中飞快闪过所有的前因后果。眼里的怒气也渐渐平息,他缓缓伸手接过茶盏,已是想透一切。他鹰眸抬起,茶置唇畔,轻言道:“有时候后宅恩怨可比庙堂之争更凶险呐。” “老爷……”这时其他一众人也跟着孙氏来到东院。 “呯”顾任雍正好把杯盏甩了出去,吓了孙氏一跳,满头的珠环跟着摆动。 孙氏不晓得顾任雍的心思,上前劝慰,她拍着顾任雍的脊背,帮他顺气:“老爷莫要动气伤身。”转而对邢妈妈厉声道:“查的怎么样了?” “这……”邢妈妈欲言又止,终究说道:“老奴,未查到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 “这闺房之内可都搜仔细了……还有下人的房里都搜了什么?”孙氏问道,“不仅是一些小玩意,饮食,笔记什么也……” “夫人,老奴都查过了……”邢妈妈复命道。 孙氏这下是想不透了,明明应该乘刚才的乱子都安排好了才对。想至此处,孙氏左顾右盼,似乎在找什么。 “母亲,莫不是在找什么人吧?”燕灵问道。 孙氏一愣,即刻否定:“没有啊,燕灵丫头何出此言?” “哦?我见母亲刚刚神色游离不定,还以为是母亲事先在我房中安插了什么小人,到了她派上用场的时候,却是不见了,慌了神呢。” “你……”孙氏回忆起燕灵初进府时的样子,现如今她清楚燕灵的这张伶牙利嘴,口舌之争既无益处,自己也占不得上风,于是,耐着性子说道:“燕灵丫头,话可不能乱说。” “好了,叫那些个搜的人出来。”顾任雍不耐烦的发话道。 “老爷……”孙氏还想一试,但是四姨娘拦住了孙氏。 “老爷,我看大姑娘与这件事毫无关系。您怕是委屈了大姑娘。”九姨娘走到顾任雍身边帮燕灵说话。 “把库房收着的缕金百蝶巊珞圈给大姑娘。”顾任雍由孙氏向燕灵一指,示意孙氏给燕灵那副精工打造的缕金百蝶巊珞圈以作补偿。 “是。”孙氏咬牙应下,又问:“那三姨娘和六姨娘该怎么处置呢?” “父亲,母亲……”燕灵截下了孙氏的问题。她先向顾任雍和孙氏行礼,才言道:“五弟他幼年遭此劫难,生母又不在身边,就怕旁人不尽心。女儿想今夜守着五弟,只要五弟平安醒来,想必一切就会云开月明。” “那就有劳灵儿了。”顾任雍甚至没有询问孙氏的意见直接同意了。孙氏忍不住踉跄了一下。幸好孙瑛孙黎扶住了她。 四姨娘听此一直紧握的拳头也就松开了,胜负已分。 燕灵换下官服,便赶回六姨娘房中。见白晓把顾子皓护得好好的,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轻轻在床前坐下。见顾子皓的小脸涨得通红,小眉头紧紧缩着。伸手抚着他的额头,竟是那般烫。 “要赶快去请大夫重新看看……城西医馆的郝太医为人正直,医术也好……”燕灵想着。 “姑娘,不请相府熟识的郎中吗?”环儿问道。 “不请,我怕有人安排动过手脚。”燕灵坦然回应,环儿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白晓应声就打算飞奔出去请人。 “等等……”燕灵叫住她,把那方紫竹云纹帕交到她手里,“你把这个给他看,务必请他尽快出诊,骑马邀他来!” 白晓受命请医前来,在等待的时间里。燕灵用清酒帮顾子皓擦身子,她的动作很轻柔且熟练。连顾子皓的梦呓都一一回应着。 “阿娘,抱抱我……子皓怕……”顾子皓意识不清,却似乎感受到母亲不在身边,害怕地直掉眼泪。 “子皓不知道,娘亲她太累了。大姐让她去休息会儿,大姐抱你好不好?”燕灵轻轻掀开被子的一角,伸手把他抱在怀里,子皓的小脑袋安稳地趴在燕灵的胸前,乖乖的停止了哭泣。 燕灵就这样抱着他,用柔荑轻抚子皓的额头,温柔地问他:“皓儿,你难不难受……难受要说,想喝水吗,大姐喂你喝一点好不好?” 环儿瞧在眼里,是从未想到尚未出阁,平日里又性情乖张的大姑娘,竟会这般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的庶弟。让人不禁猜想她自己为人母时又会是怎样的一副模样。 040郝太医误认小儿母 应敏儿如愿成姨娘 顾子皓乖乖地躺在燕灵的怀里。或许是刚刚帮他擦过身子的缘故,他的眉头稍稍松了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溪带着桃叶也赶了过来。 “环儿,人手够了。你先去休息吧。”燕灵怕吵着顾子皓小声说道。 青溪见环儿不走,上去劝道:“姑娘都发话了,明早你定有你的活计要忙,姑娘这是体恤你,你还不快快退下。” 环儿没得法子,俯身行礼。这才恭敬退下。 待环儿走后,青溪帮顾子皓换了一块冷帕,她见因为燕灵横抱着孩子,右手承受的压力太大,忍不住想去帮忙:“姑娘,要不让奴婢抱吧……” 也不知这话是否被昏迷中的子皓听了去,青溪话音刚落,顾子皓的小手一下子紧拽住燕灵的衣服,像是不肯让其他人抱似的。 “这孩子和燕韫小时候还真像,不仅长得像,喜好的人也像。”青溪在一旁感叹道。 燕灵轻轻拨过子皓鬓角的碎发。 这时,门突然开了。白晓带着一位灰发苍髯的髯公进到屋里。 这位郝太医虽已年迈,但身体康健,走起路来,大步流星,颇具侠气,进屋后便直奔床头:“快让我看看。” 燕灵致歉道:“郝太医,我心切这孩子的病症。劳您走这一趟,我先向您赔不是了。” “不敢当,医者本分罢了。”郝大夫并不在意,却是双手将帕子奉上,“您是七爷的贵人,别说是让老夫出诊,就是让老夫上刀山下火海也使得。” 郝太医说着也是顺视线观察四周,只见刚刚说话的清丽佳人她已是倦容,但眸子却是明亮,透着对这孩子的担忧神色。 “那便有劳大夫了。” 他又见燕灵把紫竹云纹帕接过去,想要把孩子平躺在床上,好让他诊脉。孩子却拽着她不放,她好生安慰道:“子皓乖,要让大夫好好看看,这样才能好起来……这样子你多难受啊,娘亲也会跟着难受的……是不是?” 孩子终归被她劝服,郝太医愣了一愣,这才上前诊脉。 一番望闻问切之后,郝太医问道:“这孩子是否受到了什么惊吓?” 燕灵点头,“今日他调皮被锁在浴房里一天了。” “难怪……”他走到远处的桌前开方子:“小儿脏腑娇嫩,不耐寒热。又智力未开,往往寒凉不知御,炎热不知避,饥俄无度,因此无论内伤外感,多互结为患,邪从热化,导致发热。这又多加了惊悸之症……幸好你给他用清酒退热。”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半碗清酒,把方子开好,又从医箱中取出一小瓶药来,一同交给一旁的青溪,“今夜明早给他喂这药,此后按这个药方将药材碾为细末。蜜水调服之。” 这时白晓捧来一只药碗:“太医,你再帮忙验一验这药吧。” 郝太医怀疑地看着在场的人,终究接过药去,闻了闻,又尝了尝。大惊:“这药里面怎么像是多了一味朱砂呢?药渣在哪,给我看看!” “不必了。”燕灵阻止道,面色沉静地说道,“有郝太医这句话就够了,多查也无益处。” 郝太医也看多了这些宅门里的戏码,但是他又想起那方紫竹云纹帕,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说了:“这为娘的也该多加注意,人命关天啊……” “多谢郝太医,改日一定登门拜谢。”燕灵虽谢着但是目光仍然在顾子皓身上,郝太医拿了诊金,却是说不上来的别扭。 他轻啧一声,退出了房门,暗暗想道,这达官显贵的情爱恩怨真是难懂,这仪表堂堂的七皇子难不成居然看上了这宰相府里已有一子的姨娘? 如此想来,不会这孩子是……珠胎暗结,是七皇子的! 想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脚步,被自己的大胆猜测吓得连手上的诊金都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太医?”在前面引路的白晓就此转过身来问道。 “咳咳,没事。”郝太医把诊金拾起来,摸着自己的胡子。虽说这女子美则美矣,也无妖媚之色,但是毕竟……郝太医纠结了好一会儿,喃喃道:“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他一吹胡子,像是下定了决心,大义凛然地出了宰相府,打算回去拼了老命也要好好和七皇子好好掰扯掰扯这伦理纲常。虽说他大隐于市多年,但好歹他郝仁义也是曾经的太医院院首,七殿下也算自己的半个徒儿,绝不能眼看着这种荒唐的事发生! “郝大夫,我送您……”白晓客气地为郝仁义预备车马。 “不必了。”郝仁义拒绝道,“这么多年骑马出诊惯了,不必劳心。”言罢,他自己解了缰绳,一跃上马,背着药箱,驰骋消失在夜晚的街道上。 这一头,燕灵给顾子皓喂了药,他也算是睡得安稳。燕灵温柔地拭去子皓嘴边的药渍。然后,才轻声向青溪问道:“其它都处理好了吗?” “姑娘料事如神,算得夫人还真的来这一手。”青溪应道,一边打开一只锦盒,里面有药品、香囊、灵降符、写着怨妒之言的纸张……最后青溪取出里面的一个扎针小人给燕灵看,“幸好姑娘劝老爷松了口,若是再查下去,就怕还有我们还有未处理干净的呢……” 燕灵瞧见小人背后写着的是“顾任雍”三个字,连同字迹也与自己的相差无二。自嘲一笑。 桃叶也是感叹今晚发生的一切,上前进言道:“全府只有韫哥儿被蒙在股里,一心在书房抄书。得亏姑娘事先让我和青溪姐去找玄风赤云回东院。我本以为杏枝无辜,不想她当真知道这些个污秽之物的所在……” “她哪里只是知道,分明就是她埋下的!”白晓直言。 桃叶听着心里不是个滋味,她本是和杏枝一同入府的丫头,杏枝聪敏能干识眼色,却未想到…… “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倒也怪不得杏枝。”燕灵看出桃叶的心思安慰道。 “姑娘……”桃叶听到燕灵又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不知怎么的鼻头就是一酸,她突然上前跪在燕灵脚边,发誓道:“姑娘,杏枝她有她自己的主子……但桃叶只知道自己的主子是您,哪怕您不是这宰相府的大姑娘,您看不起桃叶,不要桃叶了,您也是我敬重的人!” 就连顾子皓在睡梦中也被桃叶的信誓旦旦吓了一跳。燕灵马上轻轻拍着哄着。 青溪立马把桃叶抓到一边,捂住她的嘴:“桃叶,姑娘自然信你。否则,她又怎么会让你常伴她左右呢……你就不要再吓皓哥儿了……” 桃叶难为情地吐了吐舌头,笑着把眼泪擦了,她明白了燕灵的意思,乖乖地不再说话。 直到天明,顾子皓总算是醒来了。他从床上坐起来,却是看见三个不熟识的丫头姐姐一个睡在榻前,一个趴在桌子上,一个倚在门边。 顾子皓刚想大声呼喊,却是喉咙苦涩,发不出声音。这时燕灵端水从门外进来,看见顾子皓醒了,眼里透着欣喜。她端来一杯水盏给他,“慢点喝……” 顾子皓也顾不得其他,等喉咙舒服点了就马上问道:“阿娘……” “子皓……你想要见到阿娘,就要听我的话,知道吗?”燕灵慎重地对他言道。 之后,燕灵请来顾任雍及昨晚在场的一众人。 “子皓……”顾任雍坐到床榻前,眼目和善地问道,“昨天你为何出现在下人的浴房里?” “是与婢子姐姐玩耍,一时淘气躲进了一间不知名的屋子。”顾子皓回答。 “竟哪位婢子姐姐?”顾任雍皱眉,严厉地质问道。 “自然是环儿姐姐。父亲,皓儿是不是很厉害?”顾子皓拉住顾任雍的衣袖,用那双纯真的眼睛瞧着顾任雍。 顾任雍一时无言以对。 燕灵则看准时机上前:“如此说来,怕是错怪了三姨娘……”见顾任雍点头赞同,燕灵继续说道:“子皓也还小,昨日梦里也不知喊了多少声娘呢……终归没有弄出人命,还是合家平安为重,请父亲三思……” “罢了,夫人放了她们吧。”顾任雍发话道,“只是那个环儿即刻打发出去!” “是。”孙氏心不甘情不愿地回道,弄了半天什么都没捞着。 “父亲,女儿还有一事,不知该讲不该讲……”燕灵装作欲言又止的样子。 “讲吧。”顾任雍一边捏了捏子皓的小脸,一边回道。 “现在三姨娘、六姨娘惊悸未定,四姨娘、九姨娘又怀有身孕……母亲操持全府里里外外的事儿,您的身边缺了个可心人……”燕灵像是猛地瞧见孙氏眼里的妒火,慌忙加了句:“当然,这个人选自然要合母亲的心意,知分寸,识大体,还要能讨得父亲您的欢心……最好本来就熟识府中的事务,还能帮母亲一把的。” “那不就是敏儿妹妹了吗?”九姨娘及时地应和道,“真的,哪里找这么现成的美人胚呢,况且,夫人一向看重敏儿妹妹,想必是放心敏儿妹妹的为人的……若是再能为顾家开枝散叶也是一桩美事呀……” 顾任雍的眼眸动了动,似是有些心动了,“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孙氏嘴角抽动地说道:“老爷这么说,妾身又岂有不给的道理。” “谢老爷夫人!”敏儿答谢道,却也被孙氏和两位孙家姑娘狠狠地瞪上了一眼。 而四姨娘却是把目光投向燕灵,露出她娇媚的笑容。 041玉竹林恶警四姨娘 浮阳亭赐字五皇子 皓哥儿被锁一事总算告一段落,三姨娘和六姨娘在燕灵的劝说下免于责罚。孙氏无利可图,反倒成全敏儿的心思。 这一家子演戏的看戏的人,终究曲终人散。 燕灵从六姨娘房中出来,打算回东院沐浴换衣。后头同路的四姨娘和九姨娘默默跟随,没有多说一句话。 三人还是如同往常一样穿过那片金镶玉竹林。夜晚行步至此,唯有明月相伴,多半显得寂寥空幽。今日才晴了半日的天,这会子又阴沉下来,风吹动竹叶,带着杀伐之气。 燕灵就此停下步子。不言一句。 九姨娘刚想询问,却被四姨娘打断了:“妙儿妹妹,看来大姑娘是有话要单独与我说,你先行一步吧。” 九姨娘一边撩过被风吹乱的鬓发,见燕灵冷冷地瞧着四姨娘,四姨娘也瞧着燕灵。自觉多留无趣,便行礼悄然离开了。 等九姨娘消失在曲径尽头。四姨娘却是突然拍起手来,赞道:“大姑娘教皓哥儿的说辞可真是好啊,既替三姨娘摆脱了困局,又令皓哥儿赢得了老爷怜爱,可为两全其美啊。” “我可远及不上四姨娘精明能干,这招作壁上观却是把所有不利于自己的人一网打尽。”燕灵望着随风瑟瑟而动的竹叶林。 “精干是与生俱来,谋略则是应时势而生!”四姨娘面对燕灵再一次收敛她妩媚娇羞的伪装,“孙氏对我这肚子虎视眈眈,而我终究只是一个姨娘,为求自保,为谋出路,我又岂能放过这次机会……于情于理都怨不得我下此狠手。” 她话说至此,却见燕灵仍然不认同,不回应,不反驳。就像当日更深露重时,也是同地处之,她依然冷观自己的所作所为,她对她而言,究竟算什么…… 四姨娘又羞又恼,她上前扯过燕灵的肩膀,让她直视自己的眼睛:“若是昨夜顺利的话,顾任雍的第五子应该命丧黄泉,六姨娘会与三姨娘同归于尽,趁乱埋于你屋的那些东西,也会使顾任雍忌惮于你,从此与你断绝父女情分,而让九姨娘搬出东院。迟早会被我逼得一尸两命……” “并且就算查起来,干这些事的都是孙氏,你也算是杀人不沾血了。”燕灵替她补充道。 “是啊,成也孙氏,败也孙氏。谁叫她蠢到要用杏枝那步废棋,中了你的圈套!”四姨娘语气里满是遗憾,杏枝明明被顾燕灵识破是内奸,她却留着杏枝,不用多想便知事有蹊跷,若是她自己动手,岂会让顾燕灵有喘息之机。 “那还不是从四姨娘你那里学来的吗?”燕灵掰过四姨娘握着自己肩头的手。 四姨娘想明白了,开始自嘲地大笑起来,“是啊,孙氏于我,杏枝于你,其本质无差,都是被利用到死都不知自己被利用的家伙……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大姑娘真是厉害啊!” 不曾想,燕灵听此一把擒住四姨娘的下颌,恶狠狠地说道:“四姨娘,你是否错估我的忍耐呢?” 燕灵指端用力,指甲嵌入四姨娘颈间的皮肉里。四姨娘的眼里透着惊讶惶恐,却听见燕灵在自己的耳畔轻声说道:“姨娘可千万不要把我想成是一个好人……我顾燕灵向来都是有仇必报的!” 言罢燕灵松了手,毫不在意四姨娘的尖锐目光,转身拂袖离去。 “姑娘!”青溪在东院门口候着,终于见到燕灵独自一人脚步略有些沉重地从竹篱的方向走回来。她赶紧上前去扶,“姑娘,你没事吧……你的脸色很难看,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事。”燕灵摇头,却是硬撑着说话:“等会儿去告知韫儿,在这府里的吃用一概要多加小心,最好不要吃孙氏南苑给的东西,不,但凡别人给,我们给的都不要吃,饿了,宁可趁外出去马场时吃。” 青溪见她一边说一边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袖,眼里满是担忧。连连答应着。不敢想象她刚刚发生了什么。 回到院子里,便看见杏枝被白晓压着跪在堂前。 杏枝见到燕灵也是惶恐,马上低头,不敢相见。主仆算是几月不见,感觉却是犹如隔世,但唯一不变的是她终究背叛了她。 可是燕灵这回也轻叹了口气,言道:“这次倒多亏是你,若是旁人这事还难办许多……下去吧……” 杏枝心里咯噔一下,她本以为这一次她难逃一死,没想到她又一次这样不了了之。是她的背叛对她而言不过尔尔,还是她自大到以为自己战无不胜吗? “大姑娘!这一次统统都是我做的。你杀了我吧!”杏枝亦是决意,她在地上磕头磕得鲜血淋漓,每磕一次,便说一句:“你杀了我吧!” 燕灵一个眼神示意白晓,白晓便立马上前阻止了她。 “我不会杀了你。”燕灵走到她面前,用手抚摸她的脸颊。“现在的你没有死的资格。往后你还是东院的二等丫头,月钱待遇照旧便是……我不许你死,听到了吗?” 杏枝的血和泪混在一起,流过脸颊,滴在地上。又一次被白晓扶了下去。 桃叶服侍燕灵沐浴。这样燕灵气色才稍微显得好些。 “姑娘……”桃叶一边给浴盆里添热水,一边不明白问道:“您怎么还留杏枝在院里头?您完全可以谴她出府的。这样不是对她对您都好些吗?” 燕灵只笑而不语。湿润的水雾升腾而起,模糊视线。她这才安然合上眼睛小憩一会儿。 隔日微雨,燕灵按例入宫伴读于孝阳公主。 两人携宫婢们在皇宫东边芦渚池上的浮阳亭读书习字。 燕灵研磨,孝阳公主执一短锋紫毫挥翰成风,却是练得楷书,结果可想而知。练完还拿着自己的大作,问燕灵:“怎么样?本公主写的可有进步?” 燕灵望着她鼻尖的一点墨,扑哧一笑,调侃道:“公主的字硬是把楷书练成了行书,那般飘如浮云矫若惊龙,真是不简单,已是能自成一派的了。” “这哪里来的惊龙,分明就是毛毛虫!”只听见不远处走来三位公子。中间的一位忍不住发出感叹。 燕灵听见是五皇子周元基的声音,抬头见三皇子,五皇子,七皇子一同朝这个方向走来。她想来虽是与这三位皇子分别碰过面,却是未同时遇见过,这下寡不敌众。立马只顾低头研磨状,希望能够逃过一劫。 三皇子却见她给墨里加入些许澄明的液体,发问道:“是清酒?” 燕灵一边研磨一边低调回应,“嗯,算是我个人的习惯。单纯用墨,写字易显滞重,兑水容易墨迹浓淡不均,兑酒不仅能避免这些问题,还能使墨色光亮。” 三皇子又看向她用的狼毫毛笔,“都言女子多用兼毫,男子多用狼毫,倒也衬你。” 七皇子看在眼里,只是替孝阳公主将鼻子上的墨点细细拭去。无意间看见燕灵袖中的紫竹帕,不自觉一笑。 五皇子截过孝阳公主的字,啧啧道:“十妹,你的字这么丑。敢问师承何派啊?” 他分明是明知故问…… 却只见孝阳公主仍是傻乎乎地钻进他的圈套里。“我的师傅是她!”孝阳公主拉过正在研磨的燕灵,理直气壮地说:“燕灵姐姐的书法可是深得父皇的赞美呢!” 燕灵如此便只能恭敬行礼:“臣女顾燕灵拜见三殿下,五殿下,七殿下。” “哦,是你呀!”周元基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十妹的字实在难以入目,你身为她的师父自该好好管教……” “回五殿下,其实公主的基础尚可,在书法方面亦有天赋,若是肯静下心来,技艺定能平步青云。” “哦?”周元基侧眼瞧着,此时挤在周晃周衍身边,拽着他们一人一胳膊荡来荡去的孝阳公主,心想要这小妮子静下心来,谈何容易呢?想到这里他倒是有些同情燕灵。 然而,顺着孝阳公主往上看,周元基却是发现周晃和周衍的目光一冷一暖皆是落在了燕灵身上,暗自感慨,这向来少近女色的三哥七弟也有今天这个样子。 “咳咳”周元基装着咳嗽两声,想着逗一逗燕灵,他说:“听闻嘉禾学士才情卓著,能否凭借对我的第一印象,赠我一副字呢?”他格外强调了“第一印象”这四个字。 “……”燕灵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回想起那日撞破他与一名宫婢房事的香艳场面。这笔又如何下得,难道要写‘真忘八端’不成? 周晃周衍也是明白周元基的话外之音,却是不知是否该阻止,都想知道燕灵的落笔为何…… 只有孝阳公主不明所以,替燕灵回道:“这有何难?燕灵姐姐,快快,不能让五哥看扁了咱们!”说着便把一只笔塞到燕灵手里,并把宣纸给燕灵铺好。 燕灵被迫迎难而上,她想了想,略有深意地望了一眼五皇子,这才挥毫落纸。 周晃和周衍也好奇地上前一看,只见燕灵在纸上写了四个字:“风/流/宛/在” 燕灵放下笔,仍然淡然处之。 周元基却是皱眉,只因见燕灵把“流”字的三点水写成了两点水,却在“在”字的结构“土”字部分的两横中间添了一点。一共只有四个字常见字,还写错了两个。别说是周元基了,就是孝阳公主也看出了不对劲。 但却见周衍轻笑出声来,就连周晃也是面带笑意。这两个人却是看懂了其中的意思。 “三哥,七弟你们看懂这意思了?”周元基问道。 “我是略看破点门道,就是不知和三哥想的是否一致。”周衍取过燕灵的字。 周晃分别指了燕灵写的“流”和“在”,解释道:“嘉禾学士写的四个字中‘流’字少了一点,‘在’字却多了一点。意喻五弟让你……” 周衍接过周晃的眼神,说道:“意喻五哥让你少一点风/流,多一点实在……如此这四个字与五哥你当真是绝配了……嘉禾学士,我和三哥说的可对?”周衍把目光转回燕灵身上。 “三殿下,七殿下都帮臣女说了这么多,哪怕臣女本没有此意,也是捞了这番好说辞了。”燕灵这样说倒是圆滑之极,谁也没有得罪。 五皇子暗暗想道,果然,有人就是喜欢专挑有刺难摘的花朵。 042探缘故闻太子南归 晚恭送意亭中相见 五皇子接过那副他自己求来的字,他心情难以捉摸。本是想调侃对方,反倒又一次被对方调侃,算是又被她摆了一道。 这女子太过聪明,便不那么可爱的。想来那薛凤栖算是一个,这顾燕灵也是一个。 “三位殿下倒是难得一起出现……”燕灵于是问道:“是宫里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御湖中落雨渐急,荡开圈圈涟漪。耳边雨声淅沥,有宫女见天色灰暗,于是上前点蜡。 三人先是互望了一眼,待宫女走远。由离燕灵最近的周元基回答:“父皇召见我们说……太子殿下不久就会从晋城视察归来。” 燕灵听得分明,周元基在言“太子殿下”四个字时偶有不该停顿的停顿。旁人不懂内情的自是奇怪,为何众皇子皆以兄弟相称,唯独却对太子尊称呢? 然而,燕灵却不奇怪,伴着雨声只言:“该来的总得来,该面对的总得面对,该选择的也总得选择。” 原来太子在众皇子中身份尊贵,他的外祖薛国公是开国元老,手握重权,率兵守御北域万里疆界。他的母亲是薛国公的嫡长女,更是当今的皇后,而太子自己又是皇室的嫡长子,这是何等的尊荣! 因此,在太子与皇后的眼里,舒贵妃哪怕生有一子,家族也是显赫,却是永远被自己踩在脚下,矮自己一节;尹德妃即便是先皇后的亲生妹妹又如何,嫡庶有别,照样压得她缓不过气,更不用说只是养有一子的李贤妃和无子的张淑妃了。 众人聊到这里,荆平,荆福,荆安那边恰好同一时间接到各宫的吩咐。三个人在进亭子前打了照面,倒都是谦让有礼起来,最后还是荆福聪明,同荆安先请三殿下的小厮荆平先进,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只见三个小厮齐齐跪下,他们本就身形相似,这下更显动作统一。他们分别禀告道: “三殿下,贵妃娘娘请您前去云锦宫中相见。” “五殿下,德妃娘娘请您前去琼华宫中相见。” “七殿下,贤妃娘娘请您前去凝和宫中相见。” 燕灵猜想这三位娘娘定然是刚刚碰面过,聊了什么不得了话吧。又见这三位临了要走,燕灵机灵地行礼:“恭送五殿下,七殿下,三殿下。” 琼华宫中。尹德妃坐于主位上,邀蒋婕妤蒋苒品茗“不夜侯”。 周元基进来本是面无表情,但是见到蒋苒,神色中显过一瞬隐藏的暗涌,面上却是恭维道:“我本以为母妃宫中门可罗雀,没想到却是有贵客。” 蒋苒向周元基行礼:“见过五殿下。” “蒋婕妤多礼了。”周元基回礼后,一拂袖在离蒋婕妤数米之远的对席坐了下来。 蒋苒暗暗想到,虽说五皇子风流成性,但是也不算是枉曲直凑之辈。 她又望了一眼桌上和阖白玉茶盏,自己刚刚在贵妃娘娘殿中,早就是一肚子闷气,还让她喝,她哪里还喝得下呢…… “德妃娘娘,想必您和五殿下还有许多体己话儿要说,臣妾就不多打扰了。”蒋苒借五皇子的由头打算告辞。 “妹妹善解人意,那本宫也不便多做挽留。”尹德妃见此示意身边的宫婢相送蒋苒。 待蒋婕妤走后。 “母妃,你找我何事?”周元基问道。 尹德妃一边轻搁下茶盏,一边望着自己的儿子,嘴角不自觉浮现一抹笑意。回答道:“没什么,就是知道贵妃贤妃着急着把你的三哥七弟召回宫中相见。我一时兴起呀,也想见见你……怎么你们刚刚在一起吗?” “嗯,”周元基略有迟疑地应了一句,忍不住问道:“母妃,您刚刚和几位帝妃,还有蒋婕妤都聊了些什么?” “我们能聊什么啊,不过是儿辈一些儿女情长的琐事罢了……”德妃不以为然地说道。 周元基不再追问,既是儿女情长,定然也闹不起什么大事来。这时他接过宫婢奉上的“不夜侯”。薄唇浅尝,便赞道:“品此好茶,今夜便不必入眠了。” 周晃从云锦宫中出来,也不曾多问多说什么,快步往永日亭走去。 果然,那里有个熟悉的身影伫立亭中。并且周晃知道亭中人等的是自己。然而,明明那个人近在眼前,触手可及时,周晃却又放慢了脚步。但终究还是一步步踏入亭中。 “三殿下果然知道我在此等候。”在周晃踏入亭中的同时,燕灵便也同时转过身来。还是不久前见过的清丽面容,周晃却是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打量她。 他说:“你刚刚恭送之语,长幼之序颠倒,是故意把我放在了末尾。细细回想,晚些恭送,换而言之,不就等于多些停留吗?” 燕灵不置可否,反问道:“那三殿下又怎么知道臣女在此等侯呢?” “猜的……你邀我来的地方,必须你知我知,而其他人不知……那么皇宫虽大却只有这永日亭了……”周晃分析道,“该来的已经来了,该面对的也已经面对着,我想嘉禾学士是想知道我的选择。” “三殿下果然快人快语。”燕灵最后问道:“如今一枰相对,敌手可是赶尽杀绝一步不让者,非同等之人莫能抗之降之杀之……殿下想清楚了吗?” “我已向父皇请旨太子大婚,我当代行下聘之礼。”周晃说的从容淡然。 下聘之礼本该由同宗的官宦子弟代为行之即可,周晃以皇子的身份行礼,这给予成婚双方多少体面和尊贵,然而对周晃本身而言却是等同的羞辱! 周晃如此放低身份,这让燕灵看出了他的诚意,更让燕灵看到了他的骨子里的强大无畏,所以他敢才于下狠心倾轧尊严来换取别人毫无保留的信任。他早已参透了真正的为君之道。 如此燕灵的话说的也就更直白明了。 “三殿下生来本是至尊显赫,但是这世间却偏偏多出了一个周琮。资质尚不如殿下,但是出身,母族,地位却样样比殿下高了分毫,更是凭那些分毫之差,不费吹灰之力便成为天宁未来的君主……所以,殿下深知论权力自己远胜不了他,世族之辈,遇事定会保他那个嫡长子……所以殿下十多年来苦心经营,逐渐扩大自己的势力,朝中新锐之才已尽数归与殿下麾下,但……”燕灵面对周晃向前一步,保持了插肩之距,才轻声言说:“树木经历十多年的生长,尚且难免有蛇虫鼠蚁缠身而腐蚀根基……何况这三千叵测人心呢?” “你的意思是我的门客中有内奸?” 周晃的语气里并没有多少惊讶,朝中权贵各有自己的暗桩和底牌,水至清则无鱼,他不是不清楚有人吃里扒外,但是总归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没有找到这团乱麻的线头,不会轻易出手。 “听闻中书侍郎韩奕常在家中举办宴席,殿下不如查一查其人及其宾客吧。” 周晃皱眉,问道:“顾燕灵,你告诉我一个相府千金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殿下这重要吗?就像您是如何笼络朝政重臣、江湖奇才一样,您也不会一个字一个字和我说的。”燕灵没有丝毫得益炫耀之色,就像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情。 周晃知道对待她,绝对不能用简单粗暴的方法,否则,她不仅会伤人,更会自伤。他也是从未想过闺阁名门之中会有这样像是个亡命之徒的千金姑娘。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似乎也在逐渐适应她的独特与惊讶。只是他刚刚松动的眉头却是又一次蹙起。 “三殿下,还有什么事吗?”燕灵也是疑惑他的慎重,以为他还有什么要事,或是发现了什么疏漏。 却听见他说:“燕灵……比起上次相见你清瘦了些……不舒服吗?” 燕灵下意识愧对于他的目光,匆忙垂首,才应了句:“谢殿下关怀,我没事。” 周晃送燕灵致内宫门处,想必桃叶正在外宫门等自己。燕灵独自走在路的一边。 临了她却是停住脚步,却是没有见到桃叶。反而见到周衍斜靠在门边,闭目养神。燕灵本来轻功了得,走路自然悄无声息。但是刚一走近他,他便轻睁开一只眼,轻露笑意。 “七殿下何故出现在这里?”燕灵问道。 “有人去找三哥,我便只能来找她了。”周衍玩笑归玩笑,却是正经儿地打量了一番燕灵,富有深意,“你的气色看上去不大好,是否遇到什么棘手的事?” “无事,大概这几日过于忙碌所致。”燕灵右手捂住脸,暗想今日是怎么了,为什么逢人都说自己气色不好呢? 想到这里,燕灵便也想起一事,要向他道歉:“对了,那日我的五弟落水,高热不退。宅门中恩怨向来叵测,我知道郝太医是你的人,所以……” “无妨,”周衍说了一半,却似自嘲般叹了口气,道,“不仅是医馆,也不仅是在京都。但凡店中有与你帕子上相同的纹样,他们定当唯你是从……只是下回可要说的明白……” “什么?”燕灵疑问。 周衍见她没有出什么事,这才放了心。只说:“下回你见到他,自己问个明白吧,我也是怕越描越黑,还是沉默是金吧。” 只见一匹极通人性的白驹在周衍身边停下。他牵过缰绳,却也不曾想燕灵下意识伸出自己的柔荑抚摸马儿。 “姑娘……”这时桃叶带着轿子已经赶上来,却发现自己主子正出神地和七殿下讲话。 “它叫什么名字?”燕灵问道。 “照夜。”周衍回答。 “这是个好名字。”燕灵说话轻柔,却是柔中带刚,拥有一种悲悯而疏离的气质。亦仿佛她自己也是通了灵的精灵。 周衍暗想,荆安管她叫燕子精也不是毫无道理的。 043风报信闺阁闻轶事 曲流觞泼酒点闵中 “若是此时我不是七皇子,你不是宰相女。我定然会截你上马,一骑红尘……只可惜……”周衍望着她的一众轿夫和丫头,无奈轻笑。 “可七殿下又怎么知道,若我抛开了宰相之女的身份,殿下还可以截得住我?”燕灵的话听来算得上是赤裸裸的挑衅,但是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隐秘的苦涩。 伴着燕灵的话,周衍的笑意分明凝滞了一瞬,却又是突然用自己修长而洁净的手轻刮过燕灵的纤巧鼻梁。 这使得燕灵睫毛轻颤了一下,她内心偶有惊动,眼眸中透露了片刻在她这个年纪应该有的生动。 他俯下身对她微笑,答道:“若是你继续这样病怏怏下去,那可就难说了。” 周衍本就是相貌出众的男子,此时眼中又带着平日难见的暧昧,神情越发显得撩人,一旁的桃叶看着都免不了脸红。 言罢,不等燕灵回嘴,七皇子便独自上马,从她们身边飞驰而过。 “这七殿下倒是挺有意思的。”桃叶言罢,只见燕灵朝自己看了一眼,她的眼色中带着些许苦涩,正提步朝轿子的方向走去。 回到东院,崔妈妈慎重地让燕灵先回房一趟。燕灵谴了桃叶去库房取些芙蓉蜜雪露来,自己先回了房间。只见白晓青溪都在,还有一名小厮。 “见过主子!”见燕灵进房,小厮立马向燕灵行礼。 “墙外又有什么事发生?”燕灵在小厮面前坐下后问道。 “禀告主子,坊间议论不休的有黄河决堤引出的梨山建坝一事,还有您与薛家姑娘被封女官……”小厮按着早已打好的腹稿,按事情的轻重一一道来。 “捡我不知道的说便好。”燕灵直言道。 小厮愣一下,慌忙继续回话:“是,主子不知道的事……” 他一时想好的话,全被打散了,如此便捡一件说一件:“其一,有人拿着画像向画月楼的妈妈打听您的消息,后被妈妈挡了回去,妈妈自然办事老道,又是拎得清,纵使了多少好处,也没透露半个字。” 燕灵抬眼问道,“那人什么打扮可能分辨?” “据妈妈说好像是相府里的守院。”小厮见燕灵没有追问,继续回话道,“其二,小人因多年倒腾东西,练就了几分眼力。这几日发现市面上出现从宫里流出的物件,多是城西一家不起眼的杂货铺偷卖的。后经打探人说这家店铺老板的兄弟,是宫里的管事内官。” 燕灵若有所思。 小厮见燕灵没有打断细问,便继续言道,“其三,通议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公家的小儿子没了。巧衣阁夏掌柜给做的丧衣。坊间那些个上不了台面的闲话又传起来,都说文官……”小厮说到这里,以为燕灵会有所反应,却只见燕灵神色太平地调着茶膏。 但他虑到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儿家,自己也没再说下去,点到即止,赶忙换了话题,“其四,中书侍郎韩奕新排了一支歌舞……名叫……” “叫什么?”燕灵回过神来专注问道。 “名叫‘飞燕还巢’。”小厮小心翼翼地答道。 “想必是以汉宫美人赵飞燕为蓝本所谱。”燕灵不以为然。 “非也,传闻……”小厮终究下了决心:“传闻是以燕子神偷‘燕还巢’所谱。” “哦?”燕灵反倒笑起来,继续问道:“那内容又讲了什么?” “传闻,燕还巢之所以能夜盗千户而不被擒,是因为其魅惑家主,趁家主沉溺于温柔乡中,以此作案。更有甚者,言其媚色更甚迷香药饵,玉臂千人枕,朱唇万客尝……”小厮当面提及此事也是颇为尴尬。 白晓听不过去,替燕灵拍了桌子:“太过分了,那韩老头到底想干什么!” “他是不是打算宴请七殿下?”燕灵好奇地问道。 “不错,想必今日便会下帖。”小厮回道。 问话完毕,燕灵示意青溪带小厮出门。自己去到梳妆台前,白晓帮着把发髻上的首饰一件一件卸下来。打散了头发,乌黑的头发披在身后。 “主子,你怎么都不生气?”白晓接过梳子,替她梳发。 “我就算在这里火冒三丈,那韩奕又瞧不着,气不着,没有半点损失。我又何必伤肝动火呢?”燕灵想要起身去取些水来洁面。 “那主子怎么知道韩老头请了七殿下?”白晓眼力好,快燕灵一步,替燕灵取来铜盆,并拧了条帕子递给她。 “那韩奕为何会谱这香艳歌舞,自然是为了取悦男人。而被我光顾过的达官显贵中,今日又风头正盛的便是七皇子周衍了,若是韩奕又打听到什么七皇子追查燕还巢过往的音信,那便更加肯定了。”燕灵用清水卸去妆容,用铜镜左右细看自己的素颜,的确相比往日多了几分倦容。 这宅门深闺的勾心斗角可比刀光剑影更加催人。 这时,桃叶兴匆匆地送来芙蓉蜜雪露,燕灵接过膏盒,取了一点轻轻柔柔地在脸上抹开。 “那姑娘打算怎么办?要不要白晓现在就杀过去,去吓一吓那韩老头!让他趁早撤了这场宴会!”白晓一腔热血无处散发,正愁多久没有她拔刀相向的时候。 “不妥。”燕灵当下便是阻止道,“这场宴会不仅和七殿下有关,还和三殿下有关,是必须办下去的。” “那……”白晓扶燕灵退去了女官官服,换上了寝衣。 “他不是要演我的故事吗?自然要我亲自品鉴才行。”燕灵语气淡然,令白晓一听便知她心中已有盘算。“白晓,今日还麻烦你走一趟,去画月楼的妈妈那里帮我弄张宴会请帖来,只要末席的即可。” “好,姑娘放心!”白晓领命便是风风火火地出去。 留下燕灵和桃叶,桃叶见燕灵这么早便换上了寝衣,不解地问道:“姑娘,时候尚早。您怎么这么早便换上寝衣了呢?” “傻桃叶,我自然是想睡了。”燕灵说着便是真的长叹了一口气,“最近还真的是乏得很。老是这样病怏怏地也不好。” 桃叶抿嘴轻笑:“没想到殿下说的话,这么管用啊。”见燕灵掀开被子的手突然停住了,桃叶这才自己打了自己的嘴一下,忙道歉道:“奴婢多话了,姑娘莫要生气……” 燕灵轻弹了一下她的额,终于躲进久违的床被中,沉沉地睡了一觉。 三皇子府中。 周晃对月独饮。他望着北面的天际,默默出神。 直至荆平带上一位书生模样的男子。 “参见三殿下”书生向周晃行礼。 “不必见外。”周晃亲自扶起他。并许他与自己同席而坐,并且亲自为其人斟酒。 书生亦是惶恐,端着酒杯却是不敢先饮。 周晃说的十分诚恳,他倒了一杯酒,敬道:“闵兄,明日可否替我走一趟韩奕府上?” “韩奕?就是那善于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小人……不知殿下想要我闵中做什么?”闵中谈及此人一脸不耻之色。 “我知闵兄画技精湛,可否替我临摹出夜宴上韩奕及其宾客醉生梦死之态呢?”周晃一时饮尽杯中之酒,把酒杯轻搁与石桌,“我已养了太多闲人,黎明即起,是该好好洒扫庭除……” “三殿下,闵中自当鞠躬尽瘁,为殿下效力。”言罢,闵中虽面有不甘,但终究还是将杯中酒一口饮尽。荆平在一旁为其奉上请帖。 闵中是老实本分人。不敢久留,了了几语后,便告辞退下。细心准备去了。 空旷的院中,又只剩周晃和荆平。 “殿下,您为何不亲自走着这一趟?”荆平问道。 “听闻此番宴会是韩奕特地为七弟准备的,我贸然前去与情不合,那些蛇鼠之辈也就不会那么尽兴了。况且,我和韩奕毕竟还没有撕破脸……这场宴会我只想知道,她口中所言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他?”荆平疑问,“是主子今日在永日亭所见之人吗?” 周晃微微点头,或许是借着酒气,周晃酣畅直言:“她直言我门客中有内奸工贼,还说要助我谋取天下。” “恭喜主子今日得正身明镜!”荆平恭贺道,他跟从周晃十余年,却从未见过周晃如此欣喜,以至于眼中带着似火般的灼光。 “你言她是‘当世魏征’吗?”周晃语气里带着荆平参不透的情绪。 “荆平所言有失吗?” 静默片刻,周晃却又是赞同道:“倒是有几分魏老夫子的风骨。” 另一头,七皇子府中。 书房里的灯火已照的通亮。 荆安手拿着韩府人送来的请帖,蹑手蹑脚地步入书房之中。远远地便见周衍执笔在侧理纸细心描绘着什么。走近却见周衍眉眼间露着喜色,哪怕只穿着家常的云锻袍子,也是不同于人的出采,有着摄人心魂的魅力。 荆安他看着都入了迷。 “怎么了?”却是周衍先出了声,手腕轻提,收了末笔的笔锋。 “爷,韩府托人送来帖子邀您三日后前去参加府中夜宴。” “不去。”尚未等荆安把话讲完,周衍便拒绝的干脆利落。 荆安被周衍堵了话,咽下一口唾沫,接着为难地说道:“但是……人家硬塞给了我银子,说不管七殿下去或不去,都让我见到七殿下,务必要把话讲完……”荆安讲到这里,故意停顿看周衍的态度,见他默然认同了,这才接着说道:“他说韩老爷新排了一出歌舞,名叫‘飞燕还巢’,讲的是当今的燕子神偷‘燕还巢’的故事。” 荆安讲到这里,见周衍怀疑地抬眼看自己,于是将请帖奉置周衍面前,果不其然周衍接过帖子。荆安暗想,不过是个小贼,神秘莫测了些,何劳自家主子如此记挂于心? 周衍看完合了帖子。又是露出笑意。 荆安知道周衍改变了主意,这是打算去一趟了。荆安接过帖子却是不走,直盯着周衍的画作,问道:“爷,您画这个做什么?” “和你手上的帖子用处无二。”周衍回道。 “嗯?”荆安纳闷,但见周衍这样一门心思地用功,倒也不敢多加打扰,于是又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三日后,黄昏时分。 白晓按燕灵的吩咐,从画月楼中取得了一五品员外郎的帖子。 于是燕灵带白晓各换上一身男装。燕灵着了一身沁绿百文袍,手持一把折扇,峨冠博带,面如傅粉,唇若施脂,当真如同一傅粉何郎。白晓则是一身小厮打扮,却也是不俗。光看她腰带上嵌的明珠,便知主家的富贵。 青溪帮衬着替她们整理衣冠。直夸她们:英姿飒飒,翩然临风。 两人轻装简行来到韩府。白晓奉上华礼与请帖,给了门外迎客的小厮老仆应给的打赏。 白晓打探道:“我家公子是姑苏富甲,平日少来京都,却听闻韩大人的夜宴可谓一帖难求,这特砸下万金前来,却只得末席……还请老丈提点这夜宴的诸多妙处……方不虚此行啊。” 老仆掂了掂手中的银两,他看出这是两位女扮男装的俏倬姑娘家,却并未言破。只是眼高于顶,故作玄虚地言道:“曲水流觞,谈笑鸿儒,清音雅乐,绝色佳人,意趣之地也。” 白晓差点就当着老仆的面翻了白眼。暗想,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还真不值给了那些银子。 这时身旁也走来一位宾客,燕灵瞧着他一身简朴的青衫,背着一竹书箱,想来定是艺高人穷之辈。果然只见他递了一张请帖,再无其他周到礼数,弄得迎客的家仆都对他嗤之以鼻,他却是一副无关痛痒的模样。 一个沉不住气的小厮拦住了他的去路,伸手问道:“你的礼呢?” “无礼。”他一脸不屑为伍的模样。 “就你这等无礼之辈还想进我们韩府的大门?额呸!”小厮言罢,便是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这帖子多半是你捡漏了,还是你偷的吧!”一个“偷”字便是喷出满嘴的唾沫星子。 男子目光冷冷地直盯着那小厮,他身量算是瘦削,但拳头却紧紧握着。 这时,小厮面前出现了一个闪亮亮的银锭,打破了气氛。 燕灵亲手把银锭塞给小厮,说道:“大好的日子……这位小哥莫要动气……不值当的很。”然后用折扇掩着,凑近说道:“说不定这位仁兄是替哪位金主前来呢……那就不好说了。” 燕灵的话说给小厮听,目光却是注视着那位书生。 书生回望眼前这位瘦弱贵公子瞧自己的眼神,五分真诚,三分喜色,一分欣赏。暗自揣度她的话,心下却是略感不安,仿佛自己的来意已被她看穿。 小厮尚在犹豫,却被老生捉去咬了耳朵,“你银子也拿了,还拦着她们作甚。跟了我许久,原是个没眼力的。那穷书生无关紧要,但是旁边那二位,你竟看不出是两位姑娘。只怕又是哪家千金乔装出游寻趣,而敢做这等出格事且出手阔绰的女子,家室非富即贵,岂是你好招惹拿捏的!快快见好就收,别给自己惹事。” 小厮听了这一席话如梦方醒,终归消了气,语气也温和了些,“今日便算了,三位跟着来!” 然而,燕灵并未向书生邀功,甚至没有过问他姓甚名谁,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自顾自地跟着引路的步入韩府的大门。 书生自己也说不上来对这位公子的感觉,只能怀着一颗五味杂陈的心,跟着后头寻座。 渐渐走近韩府的宴客场所,才发现别有洞天。才明了刚刚老仆所言的“曲水流觞,谈笑鸿儒,清音雅乐,绝色佳人,意趣之地也。” 只见宴席在一露天别院之中,四周遍种兰草山椒,茂林修竹。 又在各席之间开凿一四方水渠,渠上行驶多叶小舟,来往各席之间。如此精致餐食也跟着小舟随波逐流。最后由丫头从舟上取下食物奉置几上,供宾客享用。 席间一时也是热闹,宾客或举杯畅饮,或击缶而歌,或纵情嬉游。 “男女糅杂,巟淫之极。这哪里是‘流觞曲水’的本意?如此生搬硬套,东施效颦,真污了古人的雅意!” 燕灵侧目瞧了替自己说出心里话的那名书生,一笑对其言道:“闵兄,真是巧了,我们同席……快入座吧。” 闵中一愣,随即作揖,收敛了自己的愤激之态,好奇问道:“公子如何得知鄙人所姓?” “你的书箱保护得宜,并无刮痕损坏,却是用刀单刻了一个‘闵’字,若不是你的姓氏,又会是什么?”燕灵一边说一边接过韩府丫头斟的酒,一饮而尽。白晓刚想阻止燕灵饮酒,却是被燕灵一抬手拒了。 “公子好眼力。”闵中迟疑地在燕灵身旁坐下。 燕灵并未对他的赞赏有动容,而是带着笑意,似是无意言道:“闵兄若是一味拘泥于小节,恐怕终会有负三殿下所托。” “你?!”闵中重新打量着这位比自己还要瘦弱的公子哥,他想遍三皇子门客中的所有人,但却不得结果,如果不是三皇子的门客,那他究竟会是谁?是敌,还是友? “我并无恶意。”燕灵恰好回答他盘旋在心间的问题,又像是劝解地说道:“闵兄嫉恶如仇的性子对于如今的三殿下而言,可算是百害而无一利,但殿下仍是敬着闵兄,足以看出他对闵兄的看重……那么,闵兄为了三殿下又是否能做到敛其锋芒,做一把深藏于刀鞘中的利刃呢?” “你……”闵中恍然,却是被其堵得无话可说。的确,他空有安邦之才,科举已过殿试,但无奈被三殿下雪藏至今,只能做替人画像的微末之事。 闵中正皱眉兴叹之时,从未想到燕灵会突然迎面泼了他一杯酒。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燕灵神态自若地又斟满一杯,又泼了自己的身上。这分明就是侮辱! “你……”闵中强忍心中的不满,紧紧握着拳头,青筋暴起。 白晓立马护在燕灵面前。 却见燕灵轻然笑着,用方才行事的酒杯继续斟酒来喝,眼眸清冷含光,批驳道:“就连一个小厮都懂些在贵胄宅门中的韬光养晦之道,知道如何独善潜修。闵兄却不以为然,可知闵兄的刚锐之气只会害了三殿下,更会让自己粉身碎骨。” 闵中脸上满是酒水,却是愣愣地看着燕灵。这无疑折辱了他的性情,更是从头到脚浇灭了他的一腔热忱与年少轻狂。 燕灵至此轻叹了口气,言道:“汉之张良,当年博浪沙中孤注一掷,结果又如何呢?” 听此,仿佛一语惊醒了闵中,他的眼里隐隐波动,紧紧握着的拳头终是松开,然后当即向燕灵叩首,伏在地上言道:“潜龙在渊,君子待时而动。闵中受教了。” 燕灵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让他起身。 闵中起身,自行用袖子抚去面上的酒水,开始他的正事,燕灵见他取出册子开始细心记录下将今日夜宴上的众人。 其实燕灵刚刚也是在赌,赌的是眼前这个人的器量与前程。所幸,赌赢了。 044映月现真假燕还巢 求他蜜弄蜂遭尾针 燕灵的视线这时才放心移开。 她见主席处设在一槭树下,惠风和畅时,满树千枝万枝延展而出的红色枫叶,随之瑟瑟而动,热烈明艳。席中人一拢白衣,也是独自喝着闷酒,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听于静处,不逐声色。 酒过三巡。 韩奕正与一名侍女交头接耳,良久,韩奕遣走了侍婢。再次笑意盈盈地来到周衍身边,问道:“七殿下以为此番陋室雅宴如何?” “何陋之有?”周衍侧倚斜坐,他见韩奕因为自己的赞美,神情放松了几分,便是出其不意地补了一句:“就是聒噪了些。” 韩奕的脸色瞬时刷地一下尴尬下来,却是干笑几声,打算蒙混过去,然后又故弄玄虚地说道:“殿下,真正精彩的还在后头……只希望殿下能在种植桑麻一事上让韩某一分利……” 周衍薄唇正抿着酒杯,像是在思量着。那上好的瑶洫酒徐徐入喉,酒味甘醇清甜,后劲却大。 韩奕见此有希望,立马拍手。把周围的宾客的目光皆是吸引了过来。. 只闻一声琵琶铮然拨动,全场气氛凝注的一刹那。接着不知从哪流淌而出涤荡之音,令人心醉神迷。燕灵也置身其中与在座所有人一起紧紧凝听,期待接下来的故事。 樽俎灯烛间,只见一抹绯红色从天而降,女子轻蒙面纱,跃然席中间的舞台上。 燕灵听见周围的人一个两个纷纷站起,被女子的风姿所吸引。不知是谁一声惊呼道:“燕还巢!”渐渐引得众人呼应!气氛顿时热烈起来,甚至达到了高潮。 燕灵嘴角轻蔑一笑,若是台上的女子是燕还巢,那自己又算是什么? 红衣女子回裾转袖若红霞,左鋋右鋋之间裙下生风。跳身转毂宝带鸣,弄脚缤纷锦靴软,旋转跳跃之间,亦是风流婉转。 舞步不似当今蒋苒蒋婕妤所行的软舞,以舞袖和腰身动作见长。而是融入了异域的风情,相比柔美更显活泼娇丽与矫健奔放,越是另一番的明媚妍丽。与一袭红裙相得益彰。 这时琵琶却是突然又一个颤音,幽幽颤颤,酥人骨肉。台上女子的舞姿也由着更变风情,突增妩媚。飘然下台,向那一拢白衣渐行渐近。 闵中也是目不转睛地仔细瞧着眼前的佳人美景,众宾欢腾的场面。手却也不闲着在奋笔疾书,将其记录下来,生怕错过其中的一刻暧昧香艳。 “该走了。”燕灵轻声对白晓言语。 白晓慎重地轻轻点头。 于是在众人将炙热的目光投掷在主席上的红衣女子时,有两个人泯然消失在无边夜色中。 红衣舞女翩然舞动致主席前,隔着面前的一道窄窄水渠,听闻清流激湍的如鸣佩环之音,只望面前不动声色饮酒的俊俏少年郎。红叶纷纷而落,却是越发衬得周衍隐约透露出清逸光泽。 女子眼波盈盈,晕染双颊,面纱下的亦是心动的微微娇喘。 可是他为何不瞧着自己,是木讷,还是羞涩?女子暗暗想道,更是百端羞媚。 巧合琵琶和音,于是女子一个轻跃,点水而过,掠过暗花小几,双臂环绕在周衍的颈畔,便是侧倚在他的怀里,果然被他稳稳地接住,她靠在他的右肩,眼中望见他的左手白皙修长,却带着薄茧。 周衍仍端着大漆莳绘酒盏,里面的清酒未落一滴,甚至平静的毫无涟漪。她好奇地带着笑意仰视那男子的容颜,那俊秀的男子也许会是她的入幕之宾,或许从此以后,他便是她的天地。 她满怀倾慕与其对视,却是失望。周衍眼中神色极是异样,她看不懂,她想象中该是明亮如繁星般的眼眸,却是暗淡无光。她不信! 见周衍仍要饮酒,红衣女子便伸手取过他的酒盏,轻掀面纱,将酒盏中的酒送入朱唇,娇媚如杨妃再世。更是只听咕咚一声,左手轻扬,顺手便将酒盏抛入了水渠之中,右手顺着周衍的左手探入周衍的衣袖之中,时而抚摸,时而点触,顺势而上。目光顾盼流光,想要拨动周衍身为男子的占有之心。 周衍突然伸手似笑非笑,一把截过她雪藕一般的玉臂。舞女心中也是一荡,仿佛触了电般的酥麻。 众宾客也是定睛不动,直勾勾盯着台上,不敢发出声响。韩奕站得最近,一脸期待地瞧着周衍接下来的动作。 却在这时,从天际穿透而来一声急促尖利的燕鸣声。众人都不禁心中打了个突。纷纷开始左顾右盼。 周衍目光侧动,似是等着什么,寻找着什么。 “殿下!”在周衍怀中的舞女一时慌了紧拽周衍的衣,娇嗔似地唤他,语气中带着气恼。或许是因为他一眼辗转的急切,亦或许是因为现在才出现在他眼里的闪光。却都不是因为自己。 现在除了红衣女子那一声娇嗔,四下再无其余声响。却又是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只酒杯骨碌碌地滚动的声音。 没有任何预兆。又是“呯”的一声酒杯碎裂。众人跟着直觉,目光齐齐朝西面看去,却是四下无人。 “在……在上面!”不知是底下哪个眼尖的宾客一声喊叫。众人才寻得发出声响的出处。 一时月出楼阙,有一个人俏立在出甍飞檐之上,人影正处于逆光处,背映明月。像极是从月的光华所化,灵气逼人。 众人议论之声渐起,纷纷揣测是否是韩府故意所为,还是其他些个什么理由。 而檐上之人独自移步,第一步便无声止住所有的流言。众人看得分明,漆黑的人影肆无忌惮地走入烛光映照之下。 众人见来者也是一身灼人眼目的红衣,但是刚刚出场的红衣舞娘截然不同,她面带赤色镂金面具,气质亦正亦邪。一身红衣透着男子的飒爽,武者的威慑,令人不敢逼视。 “真的,真的燕还巢来了!”宾客此时语气中断然没了刚刚面对红衣舞娘时的轻佻玩笑。 就在宾客议论檐上的红衣人是否会有所举动时。燕灵已是提步朝空中踏空走去,众人也是惊呆了。只见她在空中一步一步走得淡定从容,殊不惊惶。在席中的台子上方空中停住脚步,傲然俯视底下的众人,她没有多做什么已是惊艳全场! 在场只有韩奕知道怎么回事,他面露算计奸险,又气又脑。 原来舞女本不会轻功,他为了这场宴会,为了笼络七皇子,为了舞女舞姿能轻盈若风,轻柔灵动,所以特砸重金在楼阁之间设下机关。此时她定是仗着自己轻功了得,站在了支持舞女飘然舞动的蚕丝之上。这是她对自己的挑衅与示威吗?好一个燕还巢! 韩奕适才想到这里,便是一阵花木清气扑面。那刚刚还与自己有数米之远的燕还巢已然出现在了主席,就离自己不过两米之远。 周衍看着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在缤纷落英之中,赫然出现的自己的面前。他早已忘了自己怀里还有一绝妙佳人。只见燕灵她微微用手拨开桌面上的枫叶,露出剩下的三只大漆莳绘酒盏。她镇定自若地举起酒壶,随意地往酒盏里斟酒。 她取了其中两杯,一杯留于自己,一杯高举敬于美人在怀的七皇子周衍。 “殿下,莫要喝,恐有毒!”周衍怀里的红衣舞女紧紧拽着周衍的衣领,满脸的担忧神色。 周衍只抬眼清冽地端详着静默的燕还巢,他见她高举着酒盏,若是自己不起身可是万万取不着酒盏的。此时笑容里微生暖意。 “我要喝。”他的话说的坚决肯定,也由不得舞女反驳抵抗,他便是将舞女横身抱起站了起来,之后便是将舞女置于一侧,视若无睹。 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举杯间的两人,相对灵犀。 周衍带着最温暖的笑颜,仿佛看穿她面具之后的清丽容颜。他伸过他干净而修长的手,却并不急于接过她的酒。而是伸手靠近她的面具。燕灵漆黑的眼看清他手上的薄茧,还有微微突起的经脉,却是并未阻止。 旁人看着也是惊动,这便是可以一睹燕还巢的真面目了吗? 然而周衍的手指轻触面具,然后温柔地将其嵌在鬓间的一片红枫取了下来。面具映衬烛火闪过一瞬光晕,仿佛此时她赤色镂金的班若面具也失了其“克制心意”的本意。 周衍这才折回取过她敬的酒,一饮而尽。众人也是看傻了。却只听周衍自圆其说道:“阁下内劲深厚可控人心……故,令我欲而不得……” 燕灵听罢他的言论也是轻勾嘴角。她却又把自己的杯盏斟满,又取了桌上了另一杯酒,举杯漫步向韩奕走去。亦是朝韩奕一敬,红衣满目的华丽绚烂,但气质中却隐隐透着彻骨的冷意,教人难以违抗。 韩奕一时也是受宠若惊,他本就是个谨慎多疑的个性,本是不想接下。然而周围众人目光灼灼,又由不得他拒绝。更有甚者,在一旁鼓动,劝他饮下。他望了周衍,终是决定接受。 燕灵眼瞧着韩奕的那只粗壮的手颤颤巍巍地一点一点朝自己手中的酒盏接近。燕灵十分客气地端住酒盏杯口,把杯盏底端给他让出来。嘴角勾起笑意,显示出自己的友好无欺。 然而就在韩奕渐渐放松下来,他的手将要用力握住杯盏的同一瞬间。 燕灵的左手却是一把掷了酒杯,将酒杯砸个稀烂。韩奕的手扑了个空,却又在他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燕灵的同一只手却已迎面出招,指尖猛然弹过韩奕眉心腧穴。 “啊!”韩奕嘶吼一声,整个人瞬时头疼欲裂,双眉之间留下了指甲盖大小的红印直嵌入肉里。一旁的丫头赶紧来扶,只见韩奕双目血红,直指着面前的这一红衣人。却是已被怒气灌满了胸襟,良久也说不上一句话。 燕灵嘴角只噙着一抹轻蔑的笑意。也不急于逃走,伴着韩奕的嘶吼。却是轻狂地从胸中掏出一叠纸张,随意举了几张给韩奕过目。 “捉……捉……”韩奕气的说不上来一句话,干瞪着燕灵把一张张房契地契卖身契的纸张举起,等到自己明了她手中为何物之时。 她毫不犹豫把这些个他秘密私藏如同身家性命一般重要的契约当做废纸一般探入火舌,一朝全部化为灰烬。 “捉……住他!”韩奕怒火中烧,亦是气得如同得了失心疯一般。也顾不上面对七皇子该有的礼仪风范。 一旁的家丁接到命令从各个地方一齐涌上来。燕灵却是熟练冷静,收放自如。一脚踢过小几,阻挡了最先上前的几名家丁。更是借力凌然而起,红衣热烈闪耀好似流霞,身姿轻盈敏捷矫若山燕。众人惊叹。 燕灵重新立于韩奕为舞女所特设的机关丝网之上,这时部分家丁打算上阁楼,两边包抄。燕灵却是不为所动,像是韩奕老头在‘飞燕还巢’歌舞开场时一样,猛然拍手。 彼时,礼花应掌声四起,绚烂夺目,彩带飞花,纷纷扬扬,淹没视线。然而几乎是同时,四面烛光突然静息,燕还巢也是从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于明月之中。 待韩府宫婢重新点灯,人们这才发现礼花其中还掺杂无数纸条,某一宾客打开一看,见上面如此写道: 特赠韩老头:(下下签) 弄蜂须用求他蜜,只怕遭他尾上针。 虽是眼前有异路,暗里深如荆棘林。 好自珍重! 燕还巢 韩府的宾客或啧啧称奇,或余惊未散,此时的气氛已是接近失控。 “他到底是什么人!?”被燕还巢夺取风头的舞女只能事后无奈一言。 “你演的不就是她吗?”周衍应了红衣舞女的话,并朝舞女走去。打量着舞女周身。弄得舞女满脸羞涩,以为还有希望。 “寻一寻自己身上多了什么东西……”周衍淡淡一句。 舞女应声在身上摸索,果然,她似乎从身上摸出了什么……摊手一看,竟是三枚永和一年的铜板还有一张纸条,舞女打开一看只写了四个字:“小惩大诫”。 周衍望着红衣舞女,笑着直言:“画皮难画骨,知人难知心……” “兄台,这燕还巢所作所为可谓是大快人心啊!”闵中也是大赞此番场面,情到激动出,更加用笔迅捷。“兄台……”但是,原本在他身边的那位瘦弱桃花面的公子,却也是不见踪影。 燕灵和白晓在远处高楼,观其沸腾夜色和万千灯火。燕灵摘下面具,轻轻舒了一口气。 “主子,你最近太过劳累。今儿走一遭还是略勉强了些。”白晓见燕灵脸色苍白才言道。 燕灵却未上心,略略遗憾道:“可惜那上好的天蚕丝没时间弄到手。” “主子!”白晓一脸严肃,语气颇有责怪的意思。 燕灵也学燕韫那般转移话题般笑笑:“走吧,否则青溪该着急了。” 白晓不再多言,却是轻皱着眉头,无可奈何状。 045十公主狂草学战计 蒋婕妤惩戒下女官 隔日,昨夜在韩府中发生的一切在京都闹得沸沸扬扬。 说文唱戏的甚至有意将其轶事撰成书曲。添油加醋地神化了燕还巢的神秘莫测,丑化了韩奕的奸佞愚蠢。 不过韩奕顶着眉间的伤,却也顾不上自己的声誉。 原来燕灵昨日把他各地房产田地雇佣的契约尽数毁去,其中多有黑契,并未上报府衙,缴纳契税,也就无据可查。韩奕只能自己派人日夜兼程前去镇压梳理,却也比不上人言可畏。消息早已传至千里之外,韩奕雇佣各地的卖身仆役早已一片哄闹,四面相和,纷纷出走。 田地无人栽种,店铺无人管辖,买卖无人过问。韩门中人,人人自危,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这局面怕是十天半个月也是难以平息的了。 此番损失恐怕难以估量,此举更比盗尽他万贯家财还要狠辣刁钻。 七日后,闵中带画作求见三皇子周晃。 闵中恭敬呈上画作。周晃临于画前,画卷徐徐展开。 闵中的画向来工细灵动,将人物描绘的精微有神。画卷分为五段,第一段描写众宾嬉游,第二段描写集体观舞,第三段描写韩奕被辱,第四段描写席间大乱,第五段描写尘埃落定,每段以屏风巧妙相隔,一气呵成。 只见周晃深邃如墨的瞳仁中映衬出画卷中的人物恍若获得生命,历历在目。就像是周晃自己亲身至于宴席之中。 “这韩府的宴会倒是精彩……”周晃看完了画卷,却始终没有听到闵中应和或是反驳,只见他把头低得更低。于是好奇地打量他,此时闵中也不再穿平素清贫的书生衣衫,而是穿着一身正统地长袍,束发戴冠。 周晃的神情很微妙,他试探地问道:“怎么今日穿这身?” “那身破旧衫子出现在三皇子府邸实为突兀,恐被多事小人捉以话柄,故穿此殿下所赠之袍。”闵中回答不愠不惊,与往常的回话断然有别。 “闵中……”周晃清冷的说话中带着少有的欣慰,似乎他也一直等待闵中的改变,今朝就是有了结果,他最终说道:“下个月去御史台任殿中侍御史吧。” 周晃的话在耳畔清晰回旋,闵中却一直维持着作揖的姿势,低着头整个人微微颤动着。只见脚下的地面落了两滴水渍。 “怎么?你不愿去吗?”周晃假意反问他。此刻,他显得整个人仿佛山岳般深重,亦如山岳般强盛,值得人臣服依靠。 “殿下!”闵中听此立马向周晃行了大礼,叩首在周晃面前:“闵中定不负三殿下提拔看中。” “起来!”周晃将他扶起,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 “闵中亦是在宴会中遇到了贵人指点,这才豁然开朗。”闵中不愿隐瞒,直言相告。 “哦?”周晃扬眉,顺着闵中指向,只见画中第一段一穿沁绿百文袍的俊俏公子。彼时画中公子一面端着酒杯,一面与人说着话。整个人清绝淡雅。 闵中走后,周晃仍然独自一人在书房细细端详此画,而视线总是关注于那本是不起眼的俊俏公子。不知为何,看久了,周晃的眼中也颇有些动容,忍不住伸手触摸。 画中出现人物纷繁,神态万千,为何他唯独对此只出现一次的人物有似曾相识之感呢?又为何从画卷第二段开始,他又凭空消失了呢? “荆平……”周晃思虑良久,把荆平叫来交代事情:“两件事吩咐下去……其一,将这画流出去,暗里彻查画中以太常博士为首的一干人等,再引朝上谏大夫参劾。” 荆平静静听候周晃的第二道吩咐。 “另……”周晃把画卷慎重交至荆平的手上:“令闵中为画中与其对话颇多的那位公子单独作画一幅,力求逼真形象,并尽早交于我手。” 与此同时,燕灵正陪同孝阳公主学习。 或许是前些日子经历韩府一事,燕灵这几日的头昏胀的很,原本打算趁公主抄书时,自己也翻一翻历朝有关治水的方略传记。可是无奈实在打不起精神,不知不觉虽说提着笔,端然坐着,却实则是在一旁假寐。 而这孝阳公主可是个闲不住的机灵鬼。见此情景,她在小憩着的燕灵面前晃了几下手,见燕灵毫无反应。她放心地在纸上大刀阔斧地挥毫一通,便打算溜出去玩。 孝阳公主小心翼翼地从席上起身,踮起脚尖,正想要开溜的时候。 “哎呦!”孝阳公主的脚却绊了一跤,整个人猛地摔在了地上。一旁的宫婢连忙赶去扶。孝阳公主撅着小嘴,回头看看究竟是什么绊倒她,没想到,原来是燕灵把自己的裙摆和自己的裙摆之间打了一个狠结,看来她多半是猜到自己想要偷跑的…… 真是斗不过她。孝阳公主暗暗想道。也不用旁边的人提醒,她知趣地回到自己位子上端正坐好。 而燕灵就好像开了天眼一般,孝阳公主刚一坐定,她便是缓缓睁开眼。问道:“都写好了?” 孝阳公主拖长音,娇嗔地回道:“写好了,我的女夫子……”并把一摞纸张递给燕灵。并且利落地解释道:“这几张是‘始计’、这几张是‘谋攻’,那几张是‘九变’……” 燕灵似笑非笑,玉手翻看孝阳公主的抄书,一水毫无章法的狂草游龙。 “这是……”孝阳公主本还想继续笑嘻嘻地讲下去,却见燕灵略有些疲惫地瞥了自己一眼,动作轻柔地把她刚刚的杰作放在了桌上。孝阳公主这才发现燕灵的脸色真的不怎么好看,比御园中盛开时节的玉琼梨花还要白上三分。不知不觉止了声音。 燕灵望着正前方,诵道:“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 孝阳公主痴痴地望着她。 “公主是否想过未来没有父皇母妃的保护自己该如何生活?是否想过独自置身在一个人吃人的阿鼻地狱中该如何自保?又是否想过哪天需要自己去保护自己所珍视的人?”燕灵语气轻柔,但是却又步步紧逼着发问。 孝阳公主显然被这样的燕灵吓住了,没有父皇母妃,四处都是妖魔鬼怪,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这样想着,她小眼里晶莹的泪珠开始打转。她哽咽地问道:“为何?现在这样不好吗?大家和睦不好吗?” 燕灵瞧着孝阳公主的小脸,仿佛看见当初的自己。她轻叹了口气,用绢帕轻拭孝阳公主的脸颊,说道:“公主,不是想要出去玩吗?我们出去转转。” 孝阳公主止住哭泣,牵过燕灵的手,跟着她出了书楼。 燕灵簌簌地讲着话:“这宫中关系复杂,我只是一名从六品女官,才人以上位分的嫔妃都可寻我问话做事。正一品以上的四位帝妃还有皇后娘娘,于律法而言是可直接定我生死……但是我是宰相的女儿,陛下亲封的女官,也是公主你的伴读,又不侍奉君王,所以帝妃少有找我麻烦的……自然也懒得为我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官多说一句话……而公主你是贤妃娘娘的亲生女儿,又是尚仪大人亲自守着长大的,这后宫上下皆对你礼让三分。” “你说这些做什么?”孝阳公主满脸的疑问。 燕灵笑意盈盈地蹲下身来,不知何时从手里变出一朵粉红色的小花插在了孝阳公主的发髻上。 孝阳公主还来不及接着发问。便见有一群人来到了自己和燕灵面前。 燕灵收了笑意,起身向来者中衣着最为华丽,容貌最为精致的女子行礼道:“蒋婕妤淑安。” 蒋苒已是御妻,自然要比姑娘家时平添了更多妩媚的风致,也多了更多的威仪,眉眼之间更是连一丝感情的流露也没有。 “当日为何不抚琴?”蒋苒冷冷问道。并没有令燕灵起身。 燕灵从容回答道:“回婕妤,琴有五不弹:疾风骤雨不弹,于尘市不弹,对俗子不弹,不坐不弹,不衣冠不弹。那日大雨正滂沱……” “啪!”燕灵话才说道这里,蒋苒便是一个耳光甩过去。倒也不是特别重,却是让燕灵止住了话。 “你怎可随意打人?!”孝阳公主替燕灵讲话道。 “我是正五品的婕妤,她只是从六品的女官,竟敢以下犯上……我不过是略施惩戒,自然算不上是随意打人了。”蒋苒俯身对孝阳公主说道,“何况我下手自有分寸,是不会留下印子让公主你找贤妃娘娘说理去的!” 蒋苒居高临下,冷声言道:“嘉禾学士,看样子你教公主也教的差不离了。我那里还有许多经书,记得你的字写的极好,有劳您来一趟了。” “是。”燕灵恭敬答曰。 蒋苒便是甩袖离去,曳地的长裙为她娇小玲珑的身段,补增不少气势。 孝阳公主却将燕灵扶起,嚷道:“我不许你去!” 燕灵笑着说道:“公主,婕妤刚刚说了她是正五品,我是从六品……虽然你偷工减料,但也算完成了功课,我现在没有理由不去。” “你……”孝阳公主愣在那里。 “你会救我的,是不是?”燕灵对孝阳公主说道。 046燕灵跪冰罚抄佛经 周衍闯宫救心上人 燕灵狠心掰开孝阳公主紧拽着自己的小手。决意转身跟从蒋婕妤繁英宫中的侍官上路。桃叶想要跟随,却是被侍官一把拦下。 燕灵渐行渐远,留下孝阳公主在原地啜泣。 桃叶只得转身跪在孝阳公主面前恳求道:“求公主救救我家姑娘吧!” 一旁的宫婢看不下去,上前进言道:“公主莫要在此伤怀,还是快快想法子救救学士吧……这宫里什么折磨人的细碎工夫没有啊,怕是学士的身子挨不过啊!” 孝阳公主突然想起燕灵本就不好的脸色,直冲冲地说道:“我这就去找她要人!”言罢便小跑地往繁英宫而去。 燕灵随侍官进入宫殿内室。跪在蒋苒的面前听候吩咐。 蒋苒侧卧在美人榻上,她的身姿本就窈窕婀娜。此时玉体横陈,越发显得她曲线玲珑,凹凸有致。她微微睁开眼,看着当初那个桀骜不驯的燕灵就这样便也一言不发跪在自己面前,倒是又几分恍惚。 只是她脑海里又想起自家庶妹用顾燕灵讽刺自己的嘴脸…… 凭什么自己得要在一个父辈男人的胯下苟延残喘地讨生活。而她顾燕灵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本是她的公主伴读之位被她占走,三殿下的七弦绿绮琴也被她占走,为什么她不用吹灰之力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蒋苒的蔻丹指甲抠着美人塌的塌面。 今日她本是想去皇帝那邀宠,岂料皇帝去了皇后娘娘宫中她欲争不得,正是扫兴的时候,而这顾燕灵自己巴巴地跑来自己面前,惹她不快,这不是她活该如此吗? “那日为何不抚琴?”蒋苒开口恶狠狠地重新问了一遍。 燕灵重新回答:“回婕妤,古琴有五不弹……” 蒋苒倏然从榻上做起,疾步便到燕灵的面前,一把掐住燕灵的脖子,蒋苒妍丽的蔻丹甲抠在燕灵雪白的脖颈上:“还嘴硬!” “婕妤明鉴!”却见燕灵的神情依然淡淡的,没有畏惧,甚至什么都没有。反而她那双澈净的杏眼里倒映出的自己面容可憎。 “我不许你用这样的眼神瞧我!”蒋苒吼道,想要她听从自己。 “好!”蒋苒猛然松开手,“三殿下不是心疼你怕你被雨淋着冻着吗?你不是写的一手好字吗?你的眼睛不是特别明亮有神?”蒋苒并未把话说透,冷笑一声,厉声道:“带下去!” 两位侍官便上前拉人,将燕灵带出殿去;只见偌大的宫院中安放一张小几,一张软垫。侍官把燕灵压到此处,强逼她跪在软垫上。 燕灵的双膝触及软垫,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软垫是玄冰做的,刺骨的寒意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便侵蚀到了双腿,玄冰又在不断融化,越发湿冷。 蒋苒又命人将软榻搬来殿口,点了熏香,添了酥果点心。她卧在榻上发话道:“过几月便是先皇后忌辰。我等也该尽心,替陛下分忧。” 小几上的笔墨纸砚早已摆好,一名宫婢又将成册的经文扔给燕灵。另一名宫婢上前正想帮其研磨。 “让她自己来!” 燕灵闻声抬眼与蒋苒对视。 蒋苒的眼神犀利非常,她大声地对众人宣称:“这样方显心诚!” 燕灵不再看她,取来墨锭,开始研磨。 却又听见蒋苒毫不在意地言道:“刚刚那个宫婢拉出去棍杖三十。” “娘娘饶命啊!” 燕灵在宫婢满声的恐惧和痛楚中,落了第一笔,写下第一句:“习恶众生,从纤毫间,便至无量。”她定了定神,便开始静心抄写,不言一句。 蒋苒脸上此刻终于露出笑容,想来今日是她进宫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不久,孝阳公主自己独自赶来繁英宫中。 孝阳公主不管三七二十一闯进内殿,远远便见燕灵露天跪着院中抄写着什么。整张脸却已是惨白,连同本该红润的桃唇一时也是失了血色。 “蒋婕妤,你快放人!”孝阳公主心疼地斥道。 蒋苒应对自如:“公主殿下,我不过是找她来抄写经文,本是好事一件,怎么看公主的样子像是我苛待了学士?” “你这难道不是苛待吗?”孝阳公主指着蒋苒反问道。 “我哪里苛待了学士,原过了公主你学习的时辰。不过是让她心诚些,跪着抄写佛经罢了。本也算女官的职责之一……就算你告到你父皇那里恐怕也怨不得我吧。”蒋苒笑意盈盈地解释道。 “你!”孝阳公主一时也反驳不了。 “反倒是公主你,要是我把公主此番目无尊长的言论,粗鲁莽撞的行径告知陛下,恐怕这嘉禾学士才要真正地受到‘未尽其职,教导有失’该有的责罚。”蒋苒说完自己也为自己的这番说辞叫好。 “你算是我哪门子尊长?”孝阳公主鄙夷道。 蒋苒却不以为然,她笑着望向院中身着深绿色女官官服的顾燕灵。她往日不是很能说的吗?看她今日如何为自己辩解开脱。 “公主,看来这个法子行不通,你还得另外想法子。”燕灵继续抄着经书,却是出声轻柔地对孝阳公主说道。 “你没事吧……你直接告诉我该怎么做好不好?”孝阳公主见燕灵还能镇定自若地朝自己说话,心这才稍稍安定下来。 “燕灵相信公主会想到法子的。”燕灵只言这么一句。 蒋苒自然也不肯她们彼此多说话,这便命人送孝阳公主出去。 怎么办呢?孝阳公主呆着繁英宫门口,此时父皇正在母后宫中,自己向来与母后性情不合,若是贸然前去,定会当场被她向父皇告状,得不偿失。 “公主,我家姑娘这可怎么办?”桃叶追着问道。 “看来只能去找母妃帮忙了。”这是孝阳公主现下唯一能够想到的法子,燕灵方才的模样和话语,在孝阳公主的脑海里反复重现。公主回头望了一眼繁英宫富丽的宫门,提裙转身便朝凝和宫而去。 可是令她万万没有想到,当她急冲冲进入贤妃宫中,却在殿外便听见一名宫婢正向贤妃娘娘递话:“贤妃娘娘明鉴,蒋婕妤今日召了嘉禾学士前去帮着抄写佛经,无奈公主殿下不放心,一定说是我家婕妤苛待学士,婕妤怕娘娘误会,这才来向贤妃娘娘说明情况……” “那倒是我们孝儿无礼了。”贤妃娘娘谦和地回应宫婢的话。 孝阳公主听此刚打算踏进殿门的小脚也是收了回来。自己一个人走着走着,走到了玉英阁和玉涧阁之间。 她坐在堂前阶上,豆大的眼泪也是开始啪嗒啪嗒地掉。哭着说道:“她说她相信我能找到法子救她,可现如今哪里来的法子……” 天色暗沉,清月如钩,寒气侵心。 繁英宫中的地面越发冰凉。 燕灵跪在冰上一跪就是两个时辰。院中燕灵四周的地面已湿了一片。她双腿湿冷透骨,已经麻木到没有任何知觉。反而上身也逐渐丧失了仅存的暖意, 那张小几上点着一只低贱下人房中的火烛,烟熏呛人口鼻,经文上的字几乎认不清楚,却又偏偏要她写一个个蝇头大小的字,弄得眼睛也是酸胀。 那早已失了血色的桃唇却紧紧抿着,她强用意志支撑着,硬是要自己写下去。渐渐的,她视线跟着意识都时而模糊起来。一时之间,右手也不听她的使唤,她便用左手强压着。 蒋苒披着松花绿的新制披风,喝着膳房刚端来的参汤,冷眼瞧着顾燕灵的苦苦挣扎。 “你若是向我求饶,我也许会放你一马……你真指望那小妮子能来救你,呵,别傻了……也不知道三殿下为什么会看上你这种货色!”蒋苒居高临下时而讽刺,时而挖苦,时而辱骂。 可是燕灵却是不理睬,依然执拗地抄着经文。 “你,你就抄吧……抄到明日也别想有人能来救你!”说着便是将夺过宫婢手中的参汤朝燕灵掷了出去。 “哐当”一声,精致的汤碗带着蒋苒的悲怨愤恚分崩离析。 燕灵听见声音,瞧见在自己面前的碎碗,方才抬起眼睛看她。她漆黑的眼眸里映衬着跳动的花火,没有怨怼,却像是看穿一切。她的委屈,她的心气,她在后庭的不快乐,她都知道。 “不要用你那同情的眼光看着我,我不要你的同情!”蒋苒吼道,推了一把她身边的侍官,“你去把她的头压下去,不要让她这样瞧着我,快去!” 侍官应声出去,手握住燕灵的脖颈,见燕灵抵抗,便是要下重力时,却被另一只修长洁净的手截住了。一看来者穿一袭淡色长袍,身披轻裘,那样的精致容颜是七皇子周衍。 只是他此时脸色也是阴郁,却轻轻护住怀中的女子。 燕灵暗想,这是她的幻觉吗?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她想要起身,双腿却是不听使唤,没有半点气力,又跌回地上。 “燕灵!”周衍小声唤她,也是被她的这番模样吓坏了。周衍把她揽在怀里,却是发现她身体冰凉,仿佛是冬日的冰雪。一夕之间,竟是把她折磨成这样。 047苦中苦不言梦落泪 险外险惊觉暗匣毒 又是……甘草的味道…… 燕灵意识昏沉,只听见冥冥中有人担忧地唤自己的名字。就像是在梦境中般不现实。她恍惚间窥探到有道温暖的光束照射在自己的身上,仿佛置身在春暖花开时,是令人向往的味道。 周衍想要将燕灵抱起。只是燕灵一离开玄冰软垫,整个膝盖瞬间就仿佛无形中被同时拔出了千万尖锐的冰针。哪怕是燕灵这般隐忍的人,也疼的深吸了一口气,却仍是执拗地不发一声。 他眼中少有的惊慌,亦仿佛她现在所承受的疼痛一齐传到他的身上,感同身受。见她渐渐缓和下来,这才将她腾空抱起。 “七殿下,您这样不请自来,真的好吗?”蒋婕妤看得清楚,也正是因为看得清楚,才让她怒火中烧。原来被顾燕灵蛊惑的岂止一个三殿下! “蒋婕妤,我尚未动手……这已经很好了!”周衍横抱着燕灵,目光如霜似箭,投射在身处高位的蒋苒身上,毫不留情。 蒋冉不由得退了一步。七皇子在众皇子中向来是最随和亲切一个,也是从未见过他对人如此说话,这便是他真的恼了。 “七殿下,深夜私闯嫔妃宫殿,可知其罪该当如何?!”蒋苒威吓道,她想,毕竟现在她算是他的庶母。他这般狂妄行事,皇帝岂能饶恕了他! “若婕妤执意把事情闹大,我奉陪到底便是。”周衍只丢这一句话。他的声线很温柔,却是叫人难以违逆。唯见一袭轻裘在月光下轻摆而过,月朗清华。 周衍将燕灵一路从繁英宫稳抱到了孝阳公主的寝殿。他原本悠闲在家,谁知孝阳公主却忙不迭地派人把这一消息告诉了他。 他看见字条上写着‘燕灵’二字,便已是顾不得其他,也来不及细想。随意披了一件轻裘,便是骑马赶来。宫门早已下钥,他便是动用了埋下数年未动的人脉,执意而为。 这笔亏本的交易,他周衍决定做了,而且做的彻底。 “七哥!”孝阳公主看着周衍把燕灵带了回来,心里算是松了口气也是欢喜。可是看清周衍俊颜上笼着的阴郁和燕灵的不省人事,心又马上提了起来。 “姑娘!”桃叶已是吓坏了,明明早上还好好的自家姑娘,进了这繁英宫的宫门,出来竟是这副模样。 而燕灵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见自己在冰冷冷的母亲嘴里塞下一把稻谷。从黎明到黑夜,自己在郊外不断在挖土,铲土,燕韫在一旁哭泣不止…… 梦见自己被一个黑暗重物压在身下,一双粗糙的手撕扯开她的衣服,恶心湿润的唇吸允她脖颈间的肌肤,自己拼命抵抗,红了眼睛,最后黑物倒下了,而她自己满手鲜血,带着燕韫漫无边际地在污泥中逃窜…… 梦见自己去到一个富丽堂皇的闺房里偷盗,刚打开首饰盒,便被一群人擒住,吊起来鞭打。每打一下,便骂她一句贼丫头。她瞧着一对官宦夫妻躲着这个和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小姑娘,那双眼睛温顺可人…… 梦见大雪纷纷,她握着蚕头燕尾匕抱着燕韫呆坐在天桥中央,无处可去。周围的人来来往往,都用异样的样光看他们,直到有一个人在他们面前停住脚步,那人的身影像极了娘亲…… 此时在孝阳公主的寝殿中。 宫婢替燕灵换了衣裳。安置好妥当。 周衍方能进去,恰巧,宫婢纷纷忙着自己的活计,唯有他瞧见燕灵白净无暇的素颜,有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渗出滑落。 第二日天明。 燕灵睁开眼便发觉自己不在宰相府中,打算起身查看的情况,两条腿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她费尽全身的气力才稍稍从床上坐起。 回想昨日的事,梦境和现实交织缠绕在一起,令燕灵头疼起来。 “学士醒了!”这是一名宫婢发现了燕灵的情况,连忙前去禀告。宫婢刚刚出去不过片刻,便有人跨门而入。 “燕灵姐姐!”孝阳公主小跑到燕灵床前。 燕灵刚想从门口移开视线,却不想周衍也跟着出现,教她实在忽略不了他。昨夜的一部分记忆如潮涌一般袭来,告诉她那时事实。 “好多了?”周衍轻然一句。 燕灵也不揉捻做作,对周衍言道:“多谢殿下。” “燕灵姐姐昨日种种可吓坏我了,幸好你没事!那时我自己救你不成,我又去找母妃,结果蒋婕妤早就恶人先告状,父皇我又不敢打扰他和母后的相聚,我只能去找七哥。”孝阳公主急急言道。 “公主这番作为的确是把臣女救出来了。”燕灵细细对孝阳公主说:“但是却算不得一个好法子。你如此行事,让疼你爱你的七殿下平白担了深夜擅闯嫔妃内宫的罪责,若是细究起来,也污了七殿下的清誉……况且……”如果孝阳公主找的不是七皇子,怕也难有人敢如此作为……燕灵心里清楚却没有讲下去。 孝阳公主抱歉地瞧了一眼在自己身旁的周衍,见他只含笑倾听她与燕灵的对话,并不为难气恼。这才转向燕灵问道:“那你以为我该怎么做?” “陛下下诏时言明,封我嘉禾学士,位同司籍。言下之意,我也归了尚仪大人管辖。尚仪大人官从五品,又是贤妃娘娘亲信,更是将你从小看大。若你当时拜托尚仪大人出面请司籍女官等人与我一起抄写经文的话……”燕灵的话点到即止。 “原来如此。”孝阳公主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亏她百般盘算才派人将书信传给自己七哥。但是她一想却又是怒道:“既然你早知解决的法子,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公主此番感觉如何?”燕灵一张素净的脸上,眸子却是明亮。 “什么意思?”孝阳公主的脸上满是狐疑。 “公主有朝一日必将成为被人倚靠仰赖的大树,身系无数人的性命安危。哪怕公主不愿与别人斗,却也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所珍视的人步入险境,任人欺辱吗?”燕灵见孝阳公主颇是动容,继续说道:“若是公主赞同,臣女希望公主补齐昨夜的抄习。” 孝阳公主听完打算转身离开,见燕灵想要起身,公主又忙阻止道:“你且在这休息吧。我一写好就拿来给你看,我的字你认了这么久,一眼便知是否是我的笔迹的,对不对?” 燕灵见她一双纯然真挚的眼睛,语气温和的应诺,“好。” 她看着孝阳公主带着随行的宫婢走出了殿。却听见周衍感叹道:“像你这样极端的夫子我倒是平素第一次见。” “殿下说笑了,我既然身为伴读,自然应尽职而为。”燕灵淡淡地回应着。 反倒是周衍更为随意自然,他调侃道:“所以,王弼有言:‘哀者必相惜,而不趋利避害,故必胜。’哪怕是到了战场,最怕的也是你们这种不怕死的人。” 见燕灵听了自己的话神情欢和,谈话气氛愉悦。周衍终究试探性地开口言道:“先让我看看你的伤,可以吗?” 燕灵却是警惕起来,右手阻止了周衍打算轻掀被褥的左手。 周衍不自禁想起昨天上他看见的那滴从她眼角滑落的眼泪,心便好像被谁揉了一下。于是耐心地解释道:“昨夜只是应急涂了温经散寒、活血通络的疮膏,便是等着今日你醒了,好好看看的……” “昨夜也是你给我上的药吗?”燕灵委婉地发问。苍白了多日的素颜上,亦是难得赧然。眼眸之中流光闪烁,烟视媚行。 “是……又不是……我瞧过以后,你的侍女桃叶给你上的药。”周衍回答。 一旁未敢多言的桃叶听见周衍提到自己,见燕灵看向自己。急忙点头,确定周衍没有说谎。 但终究还是看过了。燕灵虽是不大在意所谓男女大防的人,但还是青涩地追问:“那为何不请太医?” 周衍对着她笑起来,言道:“我私心不愿让那一群老家伙看你,碰你……”他的眼瞳显得越发和软:“自然,你若不愿,我也绝不会强人所难,或是趁人之危。” 燕灵见到他的眼神中的真挚与刚刚的孝阳公主如出一辙,终究释然一笑。 “我自己来……”燕灵决意自己掀起被子,撩开内裙。一旁的桃叶看见也是跟着发出心疼的感叹。只见燕灵原本一双像璧玉一般白皙的小腿上,满是红肿暗紫色,算得上是触目惊心。 周衍却见燕灵表情平和,仿佛这双腿不是她自己的一般。皱眉说道:“你还是一贯对自己残忍……这么不爱惜自己,将来……”周衍说道这里却是没有勇气再讲下去了。 燕灵只是笑着并未作答。轻松说道:“至少现在我还有救吧?” 周衍示意让她把手腕伸出来,只是他原本还算和煦的神色,却是染上一层阴霾。甚至不敢置信地望着燕灵。 “如何?”燕灵见他神情严肃,疑惑地问道。 “取只瓷碗来。”周衍吩咐道。并在燕灵多个穴位上施了针。 只待桃叶把瓷碗端来。周衍牵过燕灵的柔夷,用针在指尖扎开一细微小口,开始放血。只见一滴、两滴,滴入白色瓷碗里的血迹呈现暗黑色。 周衍放完血稍稍安心下来,断然言道:“没想到,聪敏如你,也会被人下毒而不自知。” 048劝珍重自伤更伤人 表心迹此生为你生 燕灵望着指尖上凝成的一粒小小血珠。良久,手握成拳,却又是缓缓放下了。 “姑娘被人下了毒,怎么可能呢?姑娘向来都是谨慎万分。每样进东院的东西,都是青溪姐姐亲自过目,吃食也都是东院的小厨房单做,怎么会中毒呢?”桃叶第一个不相信,她想青溪姐做事向来谨慎细致,万不可能让毒物近姑娘的身。 周衍却见燕灵不曾反驳,也没有惊讶。只是心事重重,不可估量。他见此也是有意再给她多做些信息。于是突然朝她的靠近。 燕灵这下回过神来,他的俊脸却已然出现在她的耳际。燕灵微一侧脸,他的呼吸就在燕灵耳边,轻轻浅浅的气息散在燕灵雪白的肩颈,痒酥酥的。 情形暧昧朦胧,就连一旁的桃叶都是提着一口气。 这时,周衍却抽回身来,又取了燕灵换下的挽臂纱。确定地说道:“我之前就觉得不对劲。因为你身上的味道的确有变……况且……”周衍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说道:“只有在你是顾燕灵的时候才会变。” 两人对视之间,已是心领神会。燕灵暗自梳理着前因后果,种种反常之象纷纷联系起来,心中得到了唯一的解释。 燕灵想明白事情以后,望着嗅觉异于常人的周衍,即便现在尚且虚弱,却也愿意花力气打趣他道:“没想到,七殿下的鼻子是灵验的,竟救我一条性命。” 周衍笑起来,“还第一次有人奉承我的鼻子的……嗯,却也听着悦耳,挺好……”他见燕灵恢复往日的波澜不惊,也轻松地回复一句。 燕灵不禁莞尔,这一次又是欠了他的。想到这里,她又是敛了笑意。正轻启双唇,却刚吐露一个“七”字。 周衍便是抬手,用柔软的手腹抵住她的唇,不想她继续说下去。自己却带着无奈的笑意,轻声说道:“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我怕你死……你此生为他人而活,而我无奈为你而生……” 她感受他微凉指尖的颤悸,也是被他这番猝不及防的言论,惊得一时失了神。只眼睁睁地看着他。不知下面该怎么办…… 彼此静默了片刻。 周衍怕是刚刚吓着她,又幽幽叹了口气,恢复他平时的语气言道:“你的嘴巴可是出了名的利,说那些个伤人话,估计比杀了我还难受……还是不要说了。” 言罢,周衍尝试性地让手缓缓离了她的唇畔,见燕灵轻抿着唇,没有继续说下去。这才松了口气。 周衍说完话,自行起身去写了方子。燕灵转头瞧见他向桃叶交代了什么,便是悄然离开了。 桃叶单单走回燕灵塌前。见燕灵抬眼望着自己,问自己:“他,说了什么?” 桃叶便把周衍原话大致讲了一遍:“姑娘,刚刚七殿下对我说,若是可以让我把你的指甲给铰了。他说,怕到时候夜里冻伤痒起来,你把自己的腿给挠开血来,又没了水葱般的指甲,也没有白玉般的腿……” 燕灵听完痴痴地瞧着前方,良久,不知为何又轻轻笑起来。 桃叶看着也觉得难受,明明就是喜欢,又互相知道对方的底细,但又不说真话,到底何时才能坦白? 不知周衍做了什么。蒋婕妤却也没有多加刁难。燕灵在孝阳公主的寝宫里平安养了几日。这才回到宰相府。 回到东院。门口白晓青溪早已等待多时了。 “姑娘!”白晓担心地看着燕灵略有些吃力地向自己走来,赶忙去扶。 燕灵只一笑了之,说道:“我没事,到底是因祸得福了。” 白晓和青溪相互瞧了一眼,赶忙迎燕灵回屋。 关上了屋门,白晓再三确认没有旁人了,主仆四人这才开始说正经话。 待燕灵在圆桌旁坐下。 青溪便从一个暗匣中取出一罐子,里面装着白色粉末。然后跪在燕灵的面前谢罪道:“姑娘,都是奴婢不好,未能检查清楚,才让这脏东西近了姑娘的身。” 燕灵把青溪扶起,安慰道:“不是你的错。你已是事无巨细地办好你该办的事,是敌人太过阴毒了……” “姑娘是怎么知道有人在皂角粉里下了毒?”白晓问道。 “七殿下说我身上的味道有异,那么无非两种情况,其一,我有问题;其二,我的衣服有问题……然而,我的吃穿都是青溪亲自过手,吃的是小厨房里单做,府里赏下来的衣料我多半不用。唯一要和府里人共用的便是浣衣处,也就只有那里可以动手脚……”燕灵分析道。 “当真是阴毒!”白晓感慨道,“青溪派了个小丫头去打探,听妈妈们说,大姑娘身子金贵,连衣服也要单洗,要用贵重的玉屑粉清洗。又说大姑娘性格乖张,不可招惹,这玉屑粉,唯有大姑娘一人用得……这一来二去,不仅污了姑娘清誉,还想要了姑娘性命……” 讲到这里燕灵只问道:“这件事惊动了其他人没有?燕韫那里派人都检查了吗?” 青溪回答道:“韫哥很好。都已检查过了。这件事也按姑娘的吩咐,未惊动任何人。” “那便好。”燕灵暗暗点头,心绪才算安稳了一些。 “姑娘为何不直接揪出那害人精呢?”桃叶发问。 燕灵像是回答桃叶的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道:“局面复杂,未到终局,就是无法得知结果的好坏……既然已经防备,便先凉一凉吧。” 言此,主仆四人皆是沉默了。 “姑娘,大夫说您最好卧床休养。”桃叶见没什么其他事,忙想起周衍的嘱咐来。却也记起燕灵的吩咐,特意隐去了她被罚跪冰垫抄书的那一段。 燕灵点点头,却是有意支开白晓青溪,而言道:“青溪你去小厨房帮我弄些莲果茧羹来吃吧,白晓你去帮我打点一下,我想等会儿泡个澡……” “是。”白晓青溪听了吩咐,这才各自忙去了。 燕灵于是得空偷偷换了寝衣。 “姑娘,你这又是何必呢?迟早瞒不了两位姐姐。”桃叶替燕灵收拾好床,扶燕灵躺下。 “瞒得一时算一时吧。晚一天,我的伤也就快好一分;她们瞧见了也就少了一分担忧;省的我在宫内行走,留她们在府里,还要替我多担一份心……”燕灵笑着讲道。 这边说着话,桃叶替燕灵找到前两日读到一半的书,免得在床上烦闷无聊。 燕灵感激地接过书籍,细细浏览。 另一头,三皇子府。 周晃方才遣走了探子调查的所见所闻。确定燕灵的猜想无二。 他独自一人赏着闵中新呈上来的画作。只见画中一个着了一身沁绿百文袍,手持一把折扇,峨冠博带,面如傅粉的瘦弱公子跃然纸上。公子杏眼桃唇,男生女相。却是像极了顾宰相的嫡亲千金顾燕灵。 一旁的荆平只见自家主子一味沉迷画作,一言不发。却时而皱眉,时而微笑,时而深叹。于是发问道:“主子,这画有何不妥吗?” “这画啊……离经叛道太甚……闻所未闻……”周晃负手赏着画,一时感叹道。 荆平却见这画风稳健,内容也不过是普通的人物罢了。实在算不上是离经叛道之作。待他看清几分画中人的模样,这才恍然大悟,忙开解道:“尚未及笄的年纪,贪玩好奇些也是人之常情。” 周晃皱眉,在永日亭里相见时,燕灵的一举一动纷纷涌上心头。却是难以与荆平所言的“贪玩好奇”四字联系起来。何况她还点拨了他最为看重的一块顽石为金。 “她尚未及笄,我却未敢想象她及笄后的样子……”周晃隐隐这样觉得,亦是感叹。 “顾姑娘自然是越长越标致,又是顾宰相的嫡亲女儿,堪当皇子正妃之位!”荆平大胆直言。 可他的话,却是戳到周晃的痛处,“只怕……” 荆平低头静心听着周晃接下去话。 “只怕奇货可居,众人哄抢……不知最后便宜了谁……”周晃已算是预判未来的形势,他不自觉伸手想要触碰画中人的那双杏眼。那骨节分明的手却在画前停了下来。渐渐握成拳头。 荆平把周晃眼里的顾惜与尊重看的分明,权衡一番,终究委婉地言道:“主子,传闻几日前蒋婕妤曾将嘉禾学士召入殿中。当日嘉禾学士便未归府,而在孝阳公主宫中修养了数日。” “蒋婕妤?是雍安侯府的嫡出千金蒋苒,对吗?”周晃想以顾燕灵的脾气定是被择了刑罚。 “是,便是曾上门提亲说媒的那位……”荆平也不好继续讲当年蒋苒对周晃芳心暗许的事。 “她母家本算是皇后一党,薛家人的路数一向阴毒,留不得……”周晃判下结论。 “留不得?”荆平咀嚼着三个字中的意味。 “却也不能除,一切还得等待时机。”周晃望向窗外秋色连波,北雁南飞,一切继续。 049逛梅坞隔花遇凤栖 话寒暄明试皇太子 转眼已过一月。天气便是突地降下温来。这才匆匆换了冬装。 朝中谏官上奏,参中书侍郎韩奕,太常太傅汪垣之为首十三名在朝官员怀奸植党,以权谋私,孤负任使。 皇帝震怒之下,涉案官员重则革除官爵,流放海岛;轻则折杖充抵,贬谪外放。韩奕三覆奏后,犯脏之罪确凿,处以死刑,以儆效尤。 皇帝亦疑心,其中汪垣之和三殿下关系颇为亲近。周晃因此为求正身,决议对其门下之客一番梳理,遣散众人。只剩下主修《寰宇志》的九人。这才使得他重获皇帝的信任。 此事一出,众人皆道三皇子无故被奸佞所累,消受了这场无妄之灾。寒门志士亦在京都少了一处可遮风雨的广厦。 一时之间,使得原本清冷萧肃的空气中更带上微微血腥气味和世事的寡淡凉薄。 燕灵按例入宫教学。却是在凝和宫的侍官那里听闻太子提前从晋城归来。皇帝赐宴,李贤妃带孝阳公主前去皇后的慈元殿中。怕是一时半会结束不了。 如此倒也平白得了空闲。燕灵一时也有些恍然。 “还请侍官替我转告公主。若是公主今日劳困,回宫休息既可。今日的功课便免了。”燕灵想着孝阳公主经历上次被蒋婕妤刁难的事后,学习勤勉不少,这也算是给她额外的奖励。 “是。”侍官礼貌答应着。 离了凝和宫,燕灵带着桃叶,沿着玉池朝南边走,打算沿途赏一赏宫中美景,再打道回府。 桃叶见自家姑娘的精神头好,不敢阻拦。却只肯让她沿着内道散步。万万不敢让她走在风口。 “你倒是这般小心谨慎了。”燕灵笑着言道。 “可不吗?姑娘素来不知道疼惜自己,本就带着伤,万不能又有什么闪失。”桃叶扶着她,像个婆子似地碎嘴:“不要这还没好全,又……呸呸” 燕灵被她逗得直笑。两人正聊着话,却是闻见一阵暗香传来,绕袖盈香。 原来不知不觉走到了梅坞。只见早开几数梅树。乌黑的枝桠上坠满朱砂般红艳的朵朵花苞,亦有经不住等待绽放开来的,便是这诱人芬芳的所在。 燕灵走上前去,玉手轻压梅枝,亦是把梅花上凝结的细腻霜气轻露也在眼里,更觉梅花高洁。 “艳寒宜雨露,香冷隔尘埃。” 燕灵听闻有人隔着不远吟诗道。燕灵好奇这位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同道中人。于是循声而去,只见一抹浅绯色的女官身影,身材高挑,气质超绝。 娇俏的容颜,见到燕灵先是微微一愣,遂是优雅地微笑示意。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同为公主伴读的茂猗博士,同样也是薛家嫡长女的薛凤栖。 两人打了照面,便是友好地行了礼。燕灵直问道:“姐姐,怎么在这里?” “皇族家宴,我毕竟是外人,不该逾矩。”薛凤栖回答道,“否则,若再不知收敛,怕是被召回来的,就不止是我二哥了……” 燕灵自然也是听懂她话里意思。却是故作安慰道:“回来不好吗?姐姐也一定很想念自己的父亲兄长吧……” “我自然甚是想念,不过……”薛凤栖没有继续言说,挥手屏退左右。 如此燕灵也对自己身边人言道:“桃叶你先去宫门口等我吧。” “是。”桃叶望了一眼两位高深莫测的主子姑娘,悻悻地退下了。 只留梅香于原地。 “相见不如不见的好。”薛凤栖的眼里并没有戾气,反而显得可亲可敬,“妹妹,不要说中书侍郎韩奕一案与你无关,我不信。”言罢,取出一块百镂花灵芝纹璞玉来。 燕灵识的那块璞玉。便是当日她命白晓准备给韩奕的礼品之一。 如此便也瞒不住了,燕灵直截了当地说:“我只是提点了一下……韩奕当查一查罢了。” “妹妹的一句提点当真是厉害,已是有数十人成了言下魂,朝野动荡不说,还全以为是三殿下受尽其连坐之害。殊不知,他是占尽其利……”薛凤栖像是在夸赞道。 薛凤栖心知肚明,那谏官抖出来的人,面上是三皇子的人,其实都是薛家的人。皇帝震怒,周晃反倒从困局中逃出生天,摆脱了所有人设在他那里的暗桩,还落到众人的同情。 而薛家损失了人不说,皇帝还下诏命镇守晋城的薛家二房的长子薛锋护太子回京。分明又是有人进了言,吹了枕边风。 “姐姐的想法自是一般人比不了的。”燕灵直视她的眼睛。 此时薛凤栖的目光转到燕灵身后,又回燕灵的身上,言道:“怕是以后,我们能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的日子不多了……” 还未等到燕灵做出反应,便听见身后响起一声男声:“栖儿!” 燕灵寻声转回身去,只见一位穿着赤黄色明蟒袍的男子和三皇子周晃一齐走来。 那位便是当今的太子殿下。燕灵只粗粗瞧上一眼。太子有着与周晃一样的眉峰,见面容要比周晃周衍他们虚长几岁。太子的眼里满是喜悦,脚程渐渐比周晃快上些。迎面走来,满是天家的威仪与身为太子的骄傲。 燕灵立马行礼。“臣女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一边轻搂过薛凤栖的肩膀,却遭到薛凤栖眉眼的拒绝,这才无奈松了手。 此时,燕灵低着头的视野里跟着多了一摆男子长袍的云纹衣摆。能把这深重的颜色穿出这般风华的便只有一人而已。 薛凤栖亦一同向晚来一步的三殿下周晃行礼道:“臣女参见太子殿下,三殿下。” 周晃轻抿着笑,并未抢话。头侧向太子,微微垂首,轻避太子的目光,十分恭谨有礼。 “起来吧。”太子最终发话道。 燕灵应声起身,位置恰好不偏不倚站在周晃的内侧。 太子见这女子和周晃一样也是默契地轻避自己的目光,调侃道:“你们倒是心齐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 “太子殿下,您出访晋城许久,该是从未见过这位姑娘。”薛凤栖截断太子的话,说道:“她便是顾公的沧海遗珠,名唤燕灵。” “哦,便是你。栖儿在书信里所提的那位……不像啊……”太子暗暗打量燕灵,良久问道:“栖儿言你才情卓著,不知你是否当得起这四个字?” “回殿下,臣女自是当不起这四个字。”燕灵回答的直接干脆。 “什么?”太子倒是被她的直言本色吓了一跳,“你再说一遍……” “臣女当不起这四个字。”燕灵一个字一个字说的清楚果决。 “为何?”太子疾言道。 “殿下的语气反复狐疑,若殿下认为我当得起,语气便不会如此。唯有认为我当不起,才会这般揣摩推敲。想来太子殿下想要相信臣女当得起,却是说服不了自己。便是臣女难当“才情卓著”这四字。”燕灵的语气快则铿锵有力,慢则意味深长,令人信服。 太子点头,直指着她:“你倒是有那么些个意思……顾燕灵,我记住你了!” 燕灵刚想开口继续,身后却是被周晃握住了手腕,他微微用力,示意不可莽撞。 “太子殿下,臣弟恭贺殿下大婚将成,荣谐伉俪……”周晃奉承道。 太子这才回神把薛凤栖的手又握紧一分,从燕灵身上转过视线,对薛凤栖眼露爱慕自豪之色:“自然,栖儿的好处远胜他人千万。” 之后左不过寒暄了两句,太子便带着薛凤栖走了。原是家宴上提及了薛凤栖与太子的婚事,太子一时心血来潮,这才想要亲自来寻找。 周晃离开前有意晚了一步,这才能和她说上一句话,他只说:“太子的心性已无需再试……”清冷的声线传入耳中。言罢,转身离去。 燕灵听此嘴角浮起一抹别有深意的笑意。周晃说的没错,刚刚这位太子殿下的三言三问已是把他整个人透露大半。优柔寡断,平庸却又自负,难成贤明之主,将来继位多半是薛与周,共天下的局面。 此时,早梅再郁郁芬芳,赏花的心情也早已不复存在。燕灵便打算抄了捷径从南门出宫。 一路倒也顺畅无阻。便是出了内宫门。 燕灵走到外宫门,正沿着高墙直走,谁料,却有一人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疾驰而来。明明是该瞧见她深绿色的女官官服。然而,马上的人却是未拽缰绳。或许正是因为认出了面前的人是谁,这才不肯减速,分明是要和她对着干! 燕灵却是不惊不乍,只在一时也是变了眼神,一副无所畏惧的清冷模样。 不过须臾之间,一人一马已是近在咫尺,却是人未躲,马未闪。远处瞧见这一幕的桃叶已是吓得惊愕失色。她大声喊道:“姑娘!” 伴着桃叶的疾呼。马上之人紧拉缰绳,重挥马鞭。马儿的后蹄紧紧绷着,蓄势待发。马上人两腿狠瞪一下,马儿便是纵身一跃,平地越人而过。小跑了几步又是急煞住马蹄,马儿在原地连连转圈。 燕灵的神情从一而终的淡然,就仿佛这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自行往自己的轿子走去。 “顾燕灵!” 只听见背后有人唤她的名字。语气里夹杂着怒气。 050薛四郎跃马强挑衅 孙夫人环聚送绫罗 不见燕灵停下,身后哒哒的马蹄声便是渐近。最后,男子骑马横拦在燕灵面前。 燕灵这才止住脚步,抬头轻然言道:“难为薛公子还记得我的名字。” 薛钊骑在马上,高临于燕灵面前,他的身影遮住了落日辉霞。燕灵整个人处在他与马儿的阴影之下。许久不见,薛钊还是一副老样子,身量高挑却生的一副细长的眉眼,使得眼神中时常带着锐利。 薛钊才算认真看清燕灵穿着女官官服的模样。配着女官身份,妆容不似穿襦裙时的端柔。只轻带淡淡的胭脂,眼睛里含着清光。 薛钊注视着那双眼睛,问道:“你既知道是我,为何视而不见?” 燕灵听了他的问题,只觉好笑,反问道:“薛公子也知是我,又为何直接冲撞呢?” 薛钊跨在马上,手里玩弄着马鞭,说道:“大路朝天,谁叫顾姑娘偏偏要挡我的路……硬要和薛家作对呢?” “可惜我已经挡了……薛公子还能拿我怎样?”燕灵挑衅道。 “顾燕灵,你不过是个小娘子。就该认命好好学学闺门礼仪,等着及笄出嫁,相夫教子……不该有过多的非分之想!”薛钊俯视着顾燕灵,并奉劝道。 燕灵只淡淡笑着,神情令人难以捉摸。只言:“非分之想?不知薛公子所言为何?” “薛家为开国功勋,历经两朝,累世显贵……哪怕是你亲爹也未敢与薛家相抗!”薛钊警告道。 “违抗薛族,便算是‘非分之想’?”燕灵笑起来,“恐怕整个天宁最轮不到讲这句话的就是薛国公府了……这皇城里的权势之争,谁没沾着些血啊?” “你就不怕有朝一日我用你的血祭我的剑!”薛钊的眼睛寒光四射,望着眼前的这个女子。 燕灵却是不甚在意他的话,只言:“薛公子也说是有朝一日……当务为急,可顾不上那么久远以后的事。我自然也没空在这里多与薛公子闲扯。恕不奉陪。” 言罢,便是要走。岂料,燕灵刚刚走到轿边。 薛钊却又是突然轻挥马鞭,应然冲过来。马儿嘶鸣一声,吓坏了一众仆从。 燕灵背对着薛钊不为所动。桃叶正要给燕灵撩开轿帘,却是“噼”一声鞭响,抽在了轿檐上方。桃叶下意识抽开手。轿帘落了回去。 燕灵转头回望薛钊,问道:“薛公子还有什么事吗?” 薛钊拿着长鞭指着她,咬牙说道:“顾燕灵,你还是头一个敢不把我放在眼里的丫头……我倒要看看接下来谁玩过谁……” 言罢,薛钊转过马头朝南宫门而去。 燕灵看着薛钊远去。这才转过神来,牵过桃叶的手,问道:“刚刚没伤到你吧?” 桃叶摇摇头,见燕灵面容沉静,回想刚刚那公子的故意针对,问道:“姑娘,那位薛四公子是怎么了?怎么贸贸然要和姑娘‘宣战’了?” 燕灵嘴角的笑意若有似无,回答桃叶的话:“自然是我把他得罪了。” 见燕灵不愿多说,桃叶似懂非懂地点了头。算了,主子们的心事哪里是她能琢磨的透的。 回到宰相府,到东院卧房里洗漱,恢复姑娘的装扮。 燕灵换上一身古纹双蝶云锻百褶裙,搭了件粉蓝锦缎小袄。本以为阅完三司河渠司递上的图鉴折子。还能偷得一晚清闲。 却是从孙氏那里传来话,让府中女眷过去一趟。 燕灵带着九姨娘一起过去。此时九姨娘已是怀孕五个多月,肚子亦是显怀,走路也是格外小心。燕灵也是迁就她的脚步。 就要快到孙氏院中的时候,二人遇到了十姨娘。 “十姨娘!”九姨娘倒是先喊住了她,缓缓朝她行礼。 敏儿此时身为宰相府的十姨娘,已是今非昔比,有了自己的丫头,更是梳起了妇人盘发,妆容也比之前成熟端庄许多。 见到燕灵,她却是微微一愣,下一刻才反应过来,望了燕灵身旁的九姨娘一眼,才朝燕灵行礼,寒暄道:“呦,这得好长一段日子不见大姑娘,九姨娘了。想来东院是福地,瞧九姨娘自从搬到了大姑娘的东苑,这气色红润的,心情也大好了……唉,只怪我福分浅,住不近纳。” 敏儿这话说的连夸带讽,令听的人一时也是不知该喜还是该怒。 “哪里也没有十姨娘命好,能得姑母庇佑。哪怕成了姨娘,姑母也要留在南苑里头。”这时孙家姐妹也跟着来了。 十姨娘一时也是尴尬,不再多说什么。她原本只想着最近四姨娘,九姨娘怀孕。顾任雍只能宠着自己,定要趁着好时机,也结他个一男半女,将来好有依靠,才能少些孙家外来人的欺辱。 孙瑛反倒是听了敏儿的一席话,有意打量燕灵的周身一番,调侃道:“怎么,九姨娘气色好了,表姐却好像消瘦不少……莫不是福气都被九姨娘吸光了不成?” “大表姑娘,这话可乱说不得!”九姨娘躲在燕灵身后惊慌地替自己辩解道。 孙瑛冷哼一声:“表姐近来几个月都没见到人影,谁又知道东院到底发生了什么。” 孙黎替九姨娘说话道:“想必表姐既要操心公主功课,又要管理治河修渠,一时分身乏术,操劳过度也是有的,想来调养一二便也无妨了。” “二表妹倒是懂我,”燕灵装着头昏的样子说道。“我最近身子疲乏的很,想来依二表妹的话,调养几日便是无碍。” 九姨娘感谢地望向孙黎。孙瑛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众人这才步入南苑。四姨娘是早已在了。接着三姨娘也跟着到了。 众人在堂中坐下。只见堂下摆着各色上好的绫罗绸缎和刺绣织品,在灯光下熠熠闪光。显得细致柔滑,一看便是佳品。 众人一直等到六姨娘托人带话来说今日不方便前来。 一直在堂上品茶的孙氏这才开了口,她的面容在灯火的映衬下显得慈眉善目。她言道:“我的表侄薛锋从晋城一路护送太子回京,你们也知道晋城的刺绣可是上品中的一流。这不,他特意给我捎带了些回来,虽不多,我想也够大家每人三匹拿去作身衣服,刚好过年成衣穿上身……” 孙氏的语气里夹杂着身为薛家表亲的夸耀。亦不少有卖弄之嫌。 她看着孙瑛和十姨娘直勾勾盯着绸缎,这面上的笑意更浓,接着说:“我也怕摸不清你们的喜好,这燕灵丫头素日又常有事,忙得我连请安都一并给她免了。所以,差人邀了好久,才特意择在今日,大家聚一聚。” 燕灵像是听不懂孙氏话中的意思,自顾自取盏喝茶。孙氏见她无动于衷,脸色僵了一僵,又笑起来,“大家尽管挑自己喜欢的,明儿便叫京都巧衣访最好的裁缝上门给大家量衣……快快挑挑看……” 这时孙瑛站起来挑选,接着是十姨娘。孙氏再三鼓动,孙黎和四姨娘也跟着站起来挑选。 燕灵只冷眼旁观,最终孙氏再三邀请道:“燕灵丫头,你不挑吗?莫要害羞,都是一家人随意一些,顺便替妙儿也挑一件。” “母亲替我们挑了便是。”燕灵瞧着桌上为数不多的十匹布,假客气道。 “如此那便十姨娘替燕灵丫头和九姨娘挑选……最后剩下的四匹就送去给六姨娘吧。”孙氏在座位上言道。 最后燕灵所得水蓝、梨白、秋香色三匹锦缎。 众人在孙氏的房里聊了些话,无非是聊着四姨娘和九姨娘肚里的孩子。不久就各自散了。 从孙氏屋里出来,已是入了夜。各自的丫头纷纷给自己主子披上斗篷大氅保暖。 “大姑娘,怎么不走了?”九姨娘见燕灵呆在原地,于是问道。原本走在前面的四姨娘也转过头来,手儿覆在自己圆挺的肚子上。 燕灵在宅门中呆久了,更是越发的谨慎了。此时已是夜晚,让她一人同时跟着两个身怀有孕的姨娘同路行走,未免有鬼。 她只笑着对一旁还未走远的三姨娘和十姨娘说:“三姨娘,十姨娘记得我那里还有些刺绣的纹样……九姨娘身子不方便,正想找你们参谋参谋。” 三姨娘望了一眼四姨娘和九姨娘,看出燕灵的用意,于是点头同意。而十姨娘一副嫌麻烦的模样。 “还没来得及恭贺十姨娘的喜事,我那里有几块上好的南红。姨娘若看得上眼,烦请和我走一趟东苑,亲自来取。”燕灵大方地给出诱惑。 “大姑娘怎么这般客气,那我也却之不恭。正好回头打件精巧些的首饰。”十姨娘于是跟上来。 四姨娘把燕灵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嘴角轻勾起笑意,也是猜出了燕灵的顾虑。暗暗感叹她倒是一点也不肯给孙氏可乘之机。 如此五个人一同往东院而去。一路上倒也没发生什么事。 在房里又和三姨娘、十姨娘不走心地随便聊了两句。十姨娘拿到了宝石便舒了心。不久也放她们回去了。 “姑娘,这几匹布该如何处置?”桃叶问道。 燕灵瞧着着桌子上的绸缎却是隐隐觉得别扭,却是一时想不出结果。便只说:“和往常一样,在库房先找个地方妥善安置吧。” “是。”桃叶把布料拿了下去。 燕灵一边挑着烛芯一边思考着什么。良久,她似乎悟到些什么,却没有明说。 051初雪中周晃赠冬炉 琼华宫德妃送血镯 博雅书楼中,火钵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偶尔噼啪爆了几粒火星。显得整个屋里暖洋洋的。 孝阳公主正复习着新教的南凉古文字。她肩上披了一件雪白色的狐裘,衬得整个脸更加粉嫩可爱。 燕灵她望着孝阳公主身上新做的冬衣。暗地里算算日子,才发现明日便是贺冬了。不知何时已是抵近年关。 也就意味着她也在这权贵门庭中待了小半年,不知不觉便是生出了许多感慨。 “这里不对!”燕灵眼睛无意一瞅,便是瞧见了孝阳公主一处错误,便是伸手覆住她的小手,将公主写的几处错字圈住,在错误一旁重新引导她写了一遍。 孝阳公主便是腻腻歪歪撒娇耍赖,求燕灵饶过这一次,不要让她重新罚抄。最后折中只罚写错的地方重新抄录。 燕灵坐在一边也是跟着公主一起学习。往往孝阳公主在抄写时,燕灵也会在书楼寻本益书学习。若是严格算起来,燕灵自己看的籍册要比孝阳公主看的还多得多。抄录的笔记也是要比孝阳公主的多上一倍,这也算是作为公主伴读一个隐藏的好处吧。 她恰好今日看到笔谈卷十八的末页,摘抄完成。放下笔时,孝阳公主的功课仍是遥遥无期。 见她拿着笔一脸认真的样子。燕灵也不敢打扰,她只悄然从书桌前起身,把书简放回原位。她轻含着笑意,瞧着孝阳公主。这一刻的宁静安逸,或许值得她们此生细细难忘珍藏。 燕灵转回目光,朝一旁有窗子的地方走去。紧闭的窗子从仅有的缝隙里透进萧萧冷风。燕灵伸手只觉丝丝凉凉的冷意喷在自己的掌面。 她的手轻触窗子。屋里到处这般温暖,可是窗子的框架却是冷的透彻,把所有隆冬的寒意拒之门外。她的手犹豫一下,却是透过窗子的缝隙瞧见外面有着影影绰绰的白点在随风飞舞。 燕灵轻推看窗户,果然下雪了,是今年的初雪。在书楼的二楼,燕灵站在窗前,天色灰朦,苍山飞雪,此时的雪花细微若轻尘,纷繁如柳絮。轻扑在燕灵的脸上。 燕灵会心笑起来,不由得伸手出窗外。 也由此发现书楼底下伫立着一个俊挺的男子身影。他总是喜爱穿黑色的袍服,外披着一件墨狐大氅。他的墨发肩头隐约覆着薄雪,气质恍若雪景中远处依稀的山脉,深情寡言。他好像已经站在那里看风景看了好久。 然而此时他正看着燕灵,仿佛她就是他那道苦寻的风景。 燕灵从书楼上下来。踏融了刚刚凝结在地面的一层雪子。每走一步都能发出‘苏苏’的细微声响。 “三殿下,怎么在这儿啊?”燕灵立于微雪之中问道。 “我走着走着就到这儿,也是没想到你……会开窗……”周晃今日的嗓音略显沙哑。 燕灵想来他接受了自己的建议,一并铲除了异己。果决毅然,甚至执行的比自己预料的还要好。想必这几日他也是在忙碌中度过的。 “你的伤可好全了?”周晃蹙眉问道。 燕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见他的目光分别扫过自己的手和膝盖上。这才想得这宫里的事情自然也瞒不过他的。于是应道:“谢三殿下挂怀,臣女的伤并无大碍。” “死士与谋士……这两者断然有区别。”周晃背手后身叮嘱道。 燕灵淡淡一笑,言道:“三殿下请放心……未达到目的,臣女是不会先死的。” “你……”周晃目光微变,继续说道:“太子与薛凤栖大婚在即……你知道意味着什么?” 燕灵思量片刻,应道:“薛家的权力更大,野心就会越大,破绽也就越多……” “没有了?”周晃追问道。 燕灵望着周晃的眼睛,却在说出话的前一瞬间,轻垂下眼帘,这才答道:“请殿下明示。” “罢了,”周晃难得浮现一丝笑意,却是带着郁色,不再追问。 只让荆平上前奉上一锦盒给燕灵。 “给我的?”燕灵望着周晃说道,见周晃未多言一句,只沉默地递上锦盒,燕灵便也接过手来。 打开里面是一只精致的紫铜手炉。炉身忍冬团花纹饰素而精。本草纲目有云:忍冬‘久服轻身,长年益寿’意头又好,又不入俗套,更显雅致独特。 荆平替周晃解释道:“听闻姑娘畏寒,主子特去定制的。这手炉是出自名家之手。炉壁厚薄均匀,炉中炭火烧得很旺,但摸上去却不会烫手。” “谢三殿下。” “你能喜欢就好。”周晃说完,转身离开。四周静的只留下他踏足雪地的脚步声,那件墨狐皮的大氅着在他的身上,带着淡淡的落寞。 “荆平……”燕灵叫住比周晃晚一步走的小厮荆平。 “姑娘有何吩咐?”荆平恭敬询问道。 “你家主子最近嗓子不好,给他熬点川贝枇杷露喝吧。”燕灵嘱咐道。 “是。”荆平一愣,恭敬应道,这才匆匆追过周晃的脚步而去。 燕灵转身,这才发现书楼之上孝阳公主一直站在自己曾经站着的二楼窗边。发现自己也在瞧着她,这才立马缩回头去。 燕灵步上书楼。孝阳公主探过小脑袋来。正想伸手看看三哥给燕灵送了什么好东西。 “功课都做好了吗?”燕灵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快了快了。”孝阳公主一边应付道,一边抢过锦盒。打开一看,便是羡慕嫉妒,“这手炉当真精致呢……三哥好偏得心!” 燕灵没有多说什么。岂料……没过多久,便又跟着来了一位侍官。 “嘉禾学士,德妃娘娘请你到琼华宫一趟。” 琼华宫德妃,五皇子的生母,先皇后的妹妹。这是燕灵第一时间脑海里想去有关德妃的信息。却是没有想到她会是第一个召见自己的正一品夫人。 燕灵跟从侍官从博雅书楼一路到了琼华宫。 刚踏入宫殿,便发现琼华宫殿中遍植宝珠山茶。正值隆冬尚未有花朵绽放,但是也可想象春季时琼华宫醉染霜林的一番盛景。 进入宫中,只见主榻上坐着一位美人。她端坐在榻前饮茶,穿一身百蝶纹锦长裙,繁复发饰上满是流苏滴珠,却在动静之间,不摇一下。五官精致耐看,肌肤细腻紧致,举止优雅得体。如同新婚少妇。单单通过外表的交流实在无法想象她已有一个弱冠之年的儿子。她便如宫中所植的宝珠山茶一般娇而不媚,艳而不妖。 “臣女参见德妃娘娘!”燕灵向其行礼。 “平身。”尹德妃示意燕灵起身:“乖孩子,上前来让本宫好好看看。” 燕灵低头上前,尹德妃示意她到自己的塌边,还真是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这才夸赞道:“还真是一个美人坯子,又是个玲珑剔透的人……那倒是怪不得了。” 燕灵只低头不言。 德妃却从手腕上取下一只凤血镯,放置在燕灵面前。发问道:“若你有这一只凤血镯,只能给一个人。却同时来了两个讨要镯子的人,你该怎么办?” 燕灵苦笑:“若是两人争执不下,那便痛下狠心毁了这镯子。没有问题所在,自然也就不需要解决的办法了。” “这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偏偏就选这下下策吗?”德妃笑问。 燕灵却向德妃行礼才言道:“娘娘恕臣女直言,臣女认为这却是上上之策。” “哦?你到说来听听……”德妃听此也来了兴致。 “横竖不过是砸一只镯子,又不是殉身。若不是看的比性命还重要,又岂会有人真的为一只凤血玉镯而赔上性命……是娘娘太贪心了些。” 052大姑娘贺冬休书假 十姨娘泼醋诉情怨 德妃脸色微变。她是知道这个顾燕灵行事向来胆大心细。却是没有想到她说话直白至此。她话一出口,自己听来却仿佛是被毒蜂狠狠蛰了一口。 德妃慎重地端详眼前这个女子。 “大胆!你可知方才是和谁说话?”一旁的尚食女官斥责道。 燕灵把德妃的谨慎看在眼里。解释道:“臣女只是想着……娘娘把臣女弃镯保人的法子称为下下策,那所提问题便不是要臣女安抚人心,而是要臣女收买人心……人心难测难得,而娘娘又不肯下血本。只想用一只镯子讨好两个人……这着实是娘娘太贪心了些。” “你这丫头倒是精明的。”德妃用袖掩着笑意。果然,这顾燕灵再聪慧也不过是个丫头。但能想到收买人心这层,也是十分难得了。 燕灵敛声屏气,把头低得更低。 这时,德妃娘娘突然牵过燕灵的手,把镯子套在了她的手上。笑着地说道:“你与本宫这般投缘,也为证明本宫并非你想的那般小气……我便把这镯子赐予你了。” “谢娘娘。”燕灵跪下谢恩,伏在德妃的脚边。 只听见德妃语重心长地叙道:“这镯子本是我一位故人的,我带在身边多年。想来那时侯,我也和你一般年纪,相同的心性……只是终究错过了……但我希望你不要错过,想自己所想,爱自己所爱,方不负这青春华韶……若是你以后遇到麻烦,我能帮你的一定尽力而为。” “谢娘娘关怀。”燕灵叩首。 德妃虚扶了一把,把燕灵的手搭过,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若是在这宫中行走,有谁欺负了你去,你大可告诉你是琼华宫的人,一般人便不敢动你了。” 德妃说话也是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看出她对燕灵的看重与喜爱。 燕灵从琼华宫中出来,左手抚着右手手腕上德妃所赠凤血镯。玉镯摸上去温润细腻,带着人体散发的温度,颜色如朱砂燃火,华美绝伦,令每一个初见之人,都印象深刻。 “姑娘,这德妃娘娘对您可真好。”桃叶看着自家主子平白多得了一位贵人相助,心里也是欢喜。 “是吗?”燕灵的语气却是平淡。和刚刚的语气截然不同。 “当然是呀,德妃娘娘对姑娘如此厚待,甚至能对姑娘说那样番话,可谓是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可令桃叶感动着……”桃叶搀着燕灵感慨道。 “哪些话令你感动着了?”燕灵一边瞧着前方的漫天飞雪,一边问道。 “德妃娘娘莫不是在开导姑娘。她已错过,不愿姑娘重蹈覆辙。该想自己所想,爱自己想爱,不负这青春华韶……这般肺腑之言,宫里还会有谁会同姑娘讲呢,可见德妃娘娘是个性情中人。”桃叶讲这番话时,眼里闪着光华,她对这番话深信不疑,对德妃本人的欣赏有加。 “不愿此生错过,想自己所想,爱自己所爱,方不负这青春华韶。”燕灵喃喃道。 “是啊,人生在世,自该抛开世俗牵绊,好好相爱一场。否则,人生又有什么乐趣可言呢?”桃叶的话前半句底气十足,后半句却是渐渐小声。 燕灵没有回应桃叶。只温柔地望着桃叶,把她的手握在手里捏的紧紧。 “姑娘,这是怎么了?”桃叶问道。 主仆两人走在狭长的甬道,燕灵转回目光,却是没有松开她的手。 燕灵像是承诺般道:“桃叶,若是你,或是青溪白晓,往后有了心仪的人切记要早些告诉我。趁我还能做主,一定让你们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姑娘哪的话,姑娘出嫁难道不需要陪嫁丫头了吗?我可是打算陪着姑娘出嫁的……还打算见咱们的姑爷,还有小少爷呢。”桃叶反握住燕灵的手。 燕灵笑着,却是避开桃叶的目光,直视前方的道路。 桃叶就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家主子离自己好远,她似乎有着无法言说的苦衷,有着寻常人无法想象的使命。她在自己的道路上前行,孤身一人,孑然一身。令桃叶下意识搂紧燕灵的胳膊。 隔日便是冬至,昨夜风雪渐渐大起来。今早起来外面便是白茫茫的一片。 按着天宁规矩,官吏休假,元旦、寒食、冬至各七日;上元、夏至、中元各三日;立春、清明各一日;每月例假三日;岁共六十八日。加上省亲假,每年十二月二十日至次年正月二十日,各级官署停止办公,回家过年。共九十八日。 今日是冬至,燕灵幸而得了空闲。故起得晚些。待起身洗漱装扮结束,出了闺房,准备去用早饭。本以为只有九姨娘,没想到顾任雍也在。 顾任雍自从九姨娘怀孕搬来东院,因着忌惮孙氏报复,故有意冷落转移视线,也就鲜少来看望。 也是因为许久未曾亲近,两人情谊更是深浓,九姨娘怀孕肚子圆滚,起身不便。顾任雍便亲自给九姨娘盛了粥食喂她。 燕灵望着这一幕倒也有些犹豫是否该打扰他们。 “听闻九姨娘昨夜就着外头风雪渐大,自己留的老爷在房中……想必胎象也已稳固。”崔妈妈在一旁小声说道。 燕灵听完崔妈妈的话,步入堂中。 “给父亲请安。”燕灵向顾任雍行礼道。 “坐吧。”顾任雍今日心情不错的样子,却是心思都在九姨娘身上,可见其对九姨娘宠爱非常。 燕灵望了一眼九姨娘。独自开始用膳,冷观自己父亲与一个姨娘的亲热。 燕灵午后在亭子里小坐。此时池中的假山冻住了流水,池面上浮着薄冰,水下的锦鲤一时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白晓在不远处的花圃里,说要折些梅花放房间里香一香。故只有燕灵捧着周晃送的忍冬团花纹紫铜手炉,默默看书。手腕上凤血镯,显得燕灵的肤色更为白皙。 不久,燕灵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娇俏丽人的身影。想必那人也是瞧见自己便从南边赶过来。 十姨娘敏儿看上去一夜没有睡好的模样,比燕灵还要憔悴。刚刚踏入亭子,她便有满腹委屈地喊道:“大姑娘!” 燕灵一时倒也摸不着头脑,轻问道:“姨娘这是怎么了?” 十姨娘话未出口,已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柳叶眉微微抽动着,仿佛在说一件骇人听闻,伤天害理的事情。她说:“昨个老爷宿在了九姨娘那里……” “这我知道。”燕灵点头,便是想听着她接来要说什么。 “昨个老爷宿在了九姨娘那里!”十姨娘却只是变了语调,重复了一遍她刚刚已经说过的话。 十姨娘见燕灵置若罔闻的神情,追问道:“老爷怎么可以宿在她那里,她怀有身孕……她……” “父亲大概思念九姨娘了吧。”燕灵宽慰道。 “分明就是那个贱人用计迷惑老爷过去的!大姑娘,你给评评理……这世间的好处怎么被她一个人占去!”十姨娘想想便是不服气,明明老爷答应会来她那儿,害她苦等一夜无果。 “自然是她有本事。自古从来不是强者胜,而是胜者强。”燕灵开解道。 十姨娘拽着燕灵的胳膊,恳求道:“大姑娘可有什么法子帮帮妾身?妾身只是想在这府中占个一席之地,别无他求。” “十姨娘,你可还记得我的身份?”燕灵无奈反问道。相处久了,有时候燕灵会觉得她们似乎都忘记了她只是一个未出闺门的姑娘。 “我知道您是大姑娘。也正是敬重您在顾府身份特殊,知道您才智多谋,看事透彻。与我们这些做妾的又没有利益冲突,这才恳求大姑娘。” “路是你自己选的,像三姨娘一样不是也很好吗?” 十姨娘听此收回殷殷期盼,松开燕灵的手,厌恶地说道:“像那人一样无趣活着,青灯古佛,那做人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一刀了结了自己个儿……省的靠别人的怜悯生活,动不动明里暗里还会受那孙家人的欺负。” 想到这里,十姨娘突然想到了什么,马上重新换上委屈的莺音:“哪怕是韫哥儿也吃过那对孙氏姐妹的亏……” “你说什么?”燕灵抬眼追问道。 十姨娘见燕灵感兴趣这才继续说道:“也就上个月的事,您不在府里……那孙氏姐妹却说您的坏话,恰巧被韫哥儿听了去。韫哥儿口头警告大表姑娘,那大表姑娘却是越骂越凶,甚至骂您和韫哥儿是来路不明的野种……韫哥儿气在头上,那表姑娘又是出了名的蛮横,一爪子挠了韫哥儿脖子一下,韫哥儿的小厮便是动手擒住了表姑娘,岂料夫人这时候来了,却罚了韫哥儿一顿晚饭,还有礼记百篇……” “你知道的还真是清楚啊……”燕灵听完十姨娘的话,冷冷地问道。话语里已耗尽刚刚最后一丝暖意。 “若不是我人微言轻……我……大姑娘若是愿意帮我留住老爷的心,我在南苑一定也会尽力维护韫哥儿。”十姨娘威逼利诱道,她丝毫没有感觉这话里的荒唐。 燕灵这时却接着瞧见从南边又来两个人,身后跟着小众丫头。两人牵着手,亦不拘束。燕灵转回目光,笑对十姨娘说道:“那得让我看清姨娘你的诚意才行。” 053俏瑛儿作歹反自受 孙姐妹不合现端倪 孙瑛远远见到燕灵和十姨娘在那鲤鱼池边上不知聊些什么,暗暗骂道:“敏儿那吃里扒外的东西!” 孙黎冷眼瞧着,只言道:“表姐也的确是厉害之人,敏儿想要对其示好也不无道理。” “什么厉害之人?她现在不过一个将死之人……敢和孙家和薛家作对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孙瑛讥讽着。 “姐姐还是慎言为好。上次就差点被二表弟……”孙黎搭过孙瑛的肩,耐心提醒道。 孙瑛却是一把甩开她的手,一脸失望,言语严厉道:“你长这么大,怎么性子却越发谨小慎微,流于畏缩了呢!”言罢便朝鲤鱼池走去。 燕灵与六姨娘走下亭子,两人停在鲤鱼池的池岸边。 “呦,表姐和十姨娘在讲些什么体己话呢?”孙瑛学着敏儿嚣张时的声气问道。 十姨娘却是收敛不少,特意朝孙瑛边上靠了靠,恭敬地回道:“妾身不过是老爷的一个姨娘,又怎么能和大姑娘说体己话,这有失了姑娘的身份……” “她有把自己当成过是姑娘吗?”孙瑛见身旁又没有其他人,便是更加放心大胆,她突然伸手抓过燕灵的右手,手腕上新得的凤血镯,艳红如血。 孙瑛晃着燕灵的手腕,轻蔑地对十姨娘说道:“她那狐媚人的伎俩比你们这些做妾的都不知道高明多少……也不知是不是在外野的时候,从哪个秦楼楚馆里偷学来的!” “表姑娘,说的是呢……妾身也是这么觉得的……”十姨娘迎合孙瑛的话说,却也四下望着有没有旁人在。 “你也记得你自己是个妾?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好姐妹呢……是她太贱,还是你不知道天高地厚?”孙瑛却是连同十姨娘一同讽刺道。只见燕灵眼眸清澈,但脸色略带着病态,毫无反抗之力。她内心也是窃喜。这回可没人能救得了她。 “表姐这回倒是默认的干脆,竟也不出声反驳。”孙瑛见燕灵接近池边,正好就势跌进池子成个落汤鸡。于是,她的心也是跟着提起来,眼光直射阴谋的光,仿佛就能将燕灵逼下池子里。 她正想着燕灵一脚踏空,见她明明已是摇摇欲坠。孙瑛抬眼却刚好遇上燕灵的眼神。 “表妹说话还是这么粗鲁刻薄,到底是谁天生只有泼妇的骨,却偏偏要顶着姑娘的皮,贻笑大方呢?”燕灵嘴边显出一丝笑意。 “你……”孙瑛从未如此厌恶一个人的笑意。她轻哼一声,咬牙轻讽道:“你就去池子里掰扯吧!”言罢便是狠狠一推。 可谁知—— “表姑娘小心!”十姨娘敏儿突然冲过来,不知是撞是护,拉着孙瑛便往池中去。燕灵则是习惯性轻巧一侧身,便是简单躲过。 敏儿先孙瑛一步掉下了池子,孙瑛一时也是傻了,一是不想敏儿这般莽撞,二是未料这顾燕灵怎么会有那般的身手!面前就是一池寒水,就要掉下去了?怎么办? 这时,却是有人出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孙瑛赫然发现拽自己的人是顾燕灵。 孙瑛惊慌的瞳仁中,看见燕灵清丽的面容也是微露惊讶。只是尚且未喘一口气,却看见燕灵的眸色渐渐冷下去…… 听见燕灵淡淡的说话中带着自嘲,“哼,野……种?” 孙瑛尚未反应过来,燕灵却已是甩开她的手。孙瑛的瞳孔猛张。“噗通”一声,便是四溅的冰冷池水。 “救命啊!”孙瑛因为呛水和刺骨的寒意而在池中四面扑腾着,池间的残荷跟着摆动,本是清澈的池水一时搅起了污泥,浑浊一片。 “来人啊!表姑娘为了救十姨娘落水了!”十姨娘的丫头带头喊道。渐渐引来各种丫头婆子和小厮,忙着把孙瑛从池子里捞出来。一时这个消息便是传遍了整个宰相府。 远处的孙黎瞧见了这一幕。一旁的宝儿问她:“姑娘,不去救大表姑娘吗?” “怎么救?本就是她自己蠢,看不清敌人真正的实力,甚至分不清敌友,还一味叫嚣……”孙黎怯怯地讲完她真实的想法,转身离去。 弄了半天,好不容易把孙瑛从池子里弄出来。孙瑛湿透了全身,满是污泥,瑟瑟发抖。等到被人扶回南苑,梳洗整理干净以后,已是黄昏时辰。 “姑母!”孙瑛在孙氏的怀里抽泣着,把自己手上撞到的暗礁伤痕晾给孙氏看,本是雪藕一般的胳膊平白多了鲜红的血痕,令看得人哪能不心疼。 “先叫灵丫头进来!”孙氏沉着脸下命令道。 燕灵神情颇是担忧,眼睛显得无辜清澈。她刚一进去便问道:“大表妹可好些了吗?姐姐我可是担心紧呢……” “你不要这样假惺惺的站在这里……分明就是你……分明就是你……”孙瑛情绪激动,拉着孙氏胳膊,瞪眼直指着燕灵,仿佛是死尸还魂重生前来指认凶手的气势。 “分明就是我什么?”燕灵柔声问道。 “分明就是你……见死不救!”孙瑛一边指着燕灵一边抽泣着。 “见死不救?表妹,我不过是一个与你差不多年岁的丫头,你要我怎么救?”燕灵反问道。“我尚且不如表妹英勇,为救十姨娘毅然入水……” “你!”孙瑛也是愣住了,自己要救敏儿?她敏儿什么样金贵的命值得她救! “表妹这么的表情算是怎么回事呢?”燕灵上前,移开孙瑛愤怒指着自己的手。“若不是表妹你为了救十姨娘而牺牲自己坠入池中……难不成是表妹你本想故意推人入河,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跌进了池子里吗?” 孙瑛气的浑身打颤,瞧着燕灵的一双眸子莹然若水,却带着事情步步都在她的算计之中的轻视不屑。 孙氏本是一腔怨愤,但瞧着燕灵缺少血色的脸色,想她不过是做困兽之斗,倒也无意苛责于她。最终她眼里露出意味深长的慈爱之情,意外地说道:“灵丫头你这般担心自己的表妹。母亲看在眼里,对你们这份姐妹之情甚是感动……好了,瑛儿这里你不必担心,先回去休息吧……” “谢母亲体恤女儿。”燕灵向孙氏谢道,之后起身转头对孙瑛说,“表妹定要好好休息……平心静气才利于养伤,可不要辜负表姐我的一番好意。” “姑母!”孙瑛拉着孙氏,眼睁睁瞧着燕灵毫发无损,甚至未受任何责骂地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燕灵刚走,孙黎步入房中,支开了所有的丫头婆子,来到孙瑛的床边。 孙瑛泪流不止,一脸的委屈苦闷。 “够了!”孙氏深吸一口气,向孙瑛解释道,“没必要为了一口气,破坏了大局……” “这个顾燕灵实在可恶!”孙瑛咬着下唇说道。 “我本以为不过是一介失恃之女,给个警醒,好吃好喝地待到出阁,赔上点嫁妆便也得了,岂料她竟是个难拿捏的主儿。”孙氏一口怒气上涌,不得不捂着胸口。 “不过……”孙氏又变了脸色,甚至说话间透着欢心,“眼下她中毒已深,活不了几些时候。我们又何苦和一个死人置气呢?” “幸好,还有薛国公府给我们撑腰。”孙瑛想到这里才顺过一口气,“她打死也不会想到会有人在洗衣的皂粉里下药……” “到底是外祖疼我,表侄表侄女还把我当做亲人看待……想我孙家当年是何等风光……”孙氏一时感慨道。 “姑母!”孙瑛安慰道,“姑母现在是宰相嫡妻,御封正一品的诰命夫人。同样也是风光无限……何况只要薛家没有倒,我们孙家便还有振兴的希望!” 孙氏点点头,到底还是孙瑛像自己。孙氏瞅了一眼,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的孙黎,“黎儿,你也莫要伤感。一切都在姑母的掌握之中……” 孙黎怯生地说道:“黎儿只怕世事难料,终归有所变量……毕竟这几番的计谋都没有得逞……” 孙氏全当做没有听见。孙黎也不再说言。看来她不得不为自己谋划前程。 天刚擦黑,燕灵提着灯,这时未出南苑,而是去到燕韫的屋外。 只隔着灯光瞧见他在用功的身影。燕灵对比着身影,觉得好像比上次瞧见的高了些,嘴角不仅露出些许笑意。 燕灵伸手想要去触碰那清秀的影子,指尖却是在快触碰到窗面的时候,硬生生止住了。一咬牙,便是收回手,转身打算离去。 “姐姐!”岂料,门自己开了。 耳边传来他的唤声。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这样叫自己。那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是燕灵背负了十年的责任,也是燕灵与这人世的唯一牵引。 转身,那许久未见的少年便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仿佛是被神灵之手雕琢过的少年,那双眼睛亮如星子,却是整个人一下子扑进燕灵怀里。 “韫儿……”燕灵本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对他说,到头却也只剩下这两个字。燕灵也回抱着他,彼此亲昵,是旁人无法理解的感情。 良久,燕韫才肯放开她。对着她笑。 燕灵却伸手指尖轻轻触碰他颈间耳后的一道浅疤。 “我没事。”燕韫拦下燕灵的手,眼眸流光溢彩,“我决不允许有人说姐姐的坏话。” “傻瓜……”燕灵轻抚燕韫的脸颊。 “我真的没事,再苦的日子我们都已度过,何况这几个碎嘴姑子的刁难呢?”燕韫笑着说道。 “韫儿,再等等。我一定把你接回来。” “好,我等你来。” 054顾任雍迷津赤豆饭 九姨娘抱屈更心寒 从南苑出来,十姨娘已在门口候着。想她大概也同孙瑛一样,不仅身子受寒,也多少有伤。但敏儿见燕灵出来,却只是殷勤上前奉承道:“不知道大姑娘解气了没有?” 燕灵看着敏儿,问道:“值得吗?” 敏儿一笑,还如当初一般,渴望权势。于是反问道:“那大姑娘所做之事又是否值得?” 燕灵一时无言,良久才回答道—— “姨娘回屋可命人准备好赤豆饭。”燕灵提点道,“等祭祖结束后,路经南苑院角时,将赤豆的香气散出去即可。” “即可?”十姨娘还是有些不放心,眼睛四下转了转,试探地问道:“那可还有能让老爷……情不自禁的好法子?” 燕灵望着贪婪的十姨娘,不发一言。 十姨娘见此立马保证道:“大姑娘,这宅子里的人亦亲亦敌,您帮谁不是帮呢?何不成全了我,也给韫哥多一层保障呢?” 晚饭前众人齐聚在一起,孙黎照顾受伤的孙瑛,这才没有到场。 顾任雍带领众人前往府中的祠堂。祠堂肃穆,钟磬声庄重回旋耳畔。五供陈列于桌,四周灯火通明,青烟袅袅升腾而起。 祭拜先祖的程序井然。众人跪拜如仪,焚香,点烛,烧纸钱,按长幼尊卑以此向先祖的牌位跪拜致祭。继而上酒供饭。 “望先祖保佑顾家后裔昌盛,香火连绵!”顾任雍作为一家之主主导着话语权,一众女眷跪于地,保持缄默。 最后将由燕韫代替顾任雍放响一挂串炮。于是众人跟着走出祠堂。临出祠堂口,恰好六姨娘和燕灵碰到了一块。 “大姑娘先请!”六姨娘毕恭毕敬地退到一边,把路让出来给燕灵。 “大姐!”顾子皓脱口而出,笑嘻嘻地上前,仰着小脸一脸幸福地瞧着燕灵。 燕灵伸手笑着抚摸他的额头,捏了捏他的小脸,对六姨娘说道:“这几日未见,子皓便是又长高了不少。” “托姑娘的福……”六姨娘把子皓的小手抓得紧牢,此生已是再也不敢放开了。 “哪里的话,这是托姨娘的福……这‘不争’,有时便是一种天大的福气。”燕灵感叹道,这时瞧见子皓的笑颜,忍不住会心一笑。 她捧着子皓小脸打量,向六姨娘问道,“子皓,这是换牙了吧?”话音刚落,便是一串响耳的炮竹声,淹没了两人的对话。 祭祖结束,顾任雍带着众人往孙氏的南苑而去。路过十姨娘的墙院一角。便闻到赤豆煮熟的豆香混着糯米的米香,令人想象吃起来的时候,糯糯软软,满口留香,偶然轻尝到赤豆沙沙的甜味,是江南水乡不同于帝都的温婉留长。 顾任雍停留了一瞬,碍于孙氏并没有多说什么。 十姨娘怀疑地望向燕灵。燕灵却不接受她的怀疑,从她身边淡然走过。 这顿家宴吃的还算安稳,左不过话题总是围绕着四姨娘和九姨娘肚子里的孩子。顾任雍喝了些酒,脸色微醺,却是带着笑意,至少他现在也算有儿有女,和乐兴家。 但是他酒喝多了,却越发忘不了刚刚闻见的赤豆香气,好像恍恍惚惚在他的梦里出现过,这十几年来却是从未有人再为他做过赤豆饭,毕竟这里是京都,不是景宁。冬至应该吃的饺子,哪里会有人做赤豆饭呢? 顾任雍心里越发地想,喉结微动,只说了一句:“散了吧!”见顾任雍起身,九姨娘上前来扶,却被顾任雍拒绝了,“妙儿今日我就不陪你了。” 九姨娘愣住了,在场的所有人也是不敢相信九姨娘也会有失手的时候。 “是,老爷。”九姨娘知分寸地退下。 却瞧见顾任雍朝十姨娘招了招手,十姨娘大喜,忙去扶住。得意地瞥了一眼九姨娘。 十姨娘今日是赚到了太大的甜头,怕是一锅子的赤豆饭也抵不过她心尖上的甜味。 九姨娘心里自然也是百感交集,却是没有轻易表现出来。无意中与一旁静观其变的四姨娘对视一眼。只见四姨娘一双千娇百媚的丹凤眼指引着她朝一旁低头喝茶的顾燕灵看去。 九姨娘与四姨娘对视,四姨娘朝九姨娘友好一笑。九姨娘却侧过头去。四姨娘却仍是毫不在意,依然笑着,瞧着席间众人的喜悲众生相。 十姨娘的房里。 不久前刚从送上来的赤豆糯米饭,现在丫头已是开始收拾残局。 顾任雍吃得很尽兴,一口一口细细品尝,吃完还意犹未尽。着实超乎了十姨娘的想象,也是从未见过老爷这般迷恋一样吃食。 “老爷,若是喜欢,敏儿可以时常做给老爷吃。”敏儿上前要给顾任雍奉上一杯清茶解腻。 谁知,顾任雍吃完却是鹰眉一皱,一把就把十姨娘拽到自己面前,抵在桌子上,瓷杯又是一声落地,顾任雍却沉声问道:“谁让你突然做这个?” 十姨娘敏儿只感觉心惊肉跳,却是按着燕灵的吩咐说道:“是大姑娘说,只要妾身做了这赤豆饭,老爷便会回心转意。” 顾任雍松开了手,继续说道:“你信了?” “妾身信了……只要老爷能来,敏儿做什么都可以!”十姨娘眼波荡漾开阵阵涟漪,显得真挚可亲。 “傻丫头!”顾任雍温柔地责怪道。 “赤豆虽小,情谊无价。红豆相思,不知能否替我留住老爷的心,哪怕在自己身上一小会儿……便也足矣……”十姨娘羞红了脸说道。 顾任雍此时眼前和梦中的景象相互重叠交织。 十姨娘房内,今夜注定一室旖旎。 东院里,燕灵换上一身碧水色的寝衣,倚在床头看书。今夜青溪当值,她正坐在桌前绣花,绣的是出水芙蓉花,她一针一线都绣的仔细。 屋里寂静十分,只听见燕灵翻动书页的声音。主仆两人各干着自己重要的事,也不愿打扰彼此。 无人知晓你早些时候与十姨娘的谈话—— “一旦父亲问及是何人教你,你必需如实相告是我教的。即便他发雷霆之怒,你也切不可有所隐瞒。”燕灵在南苑门口对十姨娘言之,“彼时忘掉你的争利之心,只带着相思爱慕之情,言情多透露几分真挚可亲,他便会心软的。” “这又是什么道理?”十姨娘疑惑。 燕灵分析道,“父亲谨慎多疑,你与其说辞掺假,被他识破厌弃。倒不如直言坦白,显得自己单纯浅薄,更容易令他放下戒备。” “咚咚!” 这时响起敲门声,已是深夜,来者想必是有些急事。然而,青溪开门所见的却是九姨娘和她的贴身丫头彩儿。 “大姑娘深夜叨扰了。”怀孕的九姨娘缓缓向燕灵侧身行礼。 “无妨,倒是这么晚了,姨娘怎么还不睡?”燕灵手拿着书籍,散着发髻,只穿一件薄衫,像是临睡前的样子。和九姨娘的装束显然不同。 “无事,只是前两日深夜或有老爷陪伴的缘故,不知不觉时间也就过去快些……”九姨娘轻声应答,却是话里有话。 燕灵把九姨娘的态度看在眼里,开诚布公道:“姨娘有话直说便是。” “妾身只是不明白大姑娘为何要帮十姨娘?”九姨娘说这话时,温和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丝妒忌幽怨之情。 “姨娘毕竟有孕在身,要争宠也该平安诞下孩子后,再做打算……莫要这般心急才是。”燕灵安慰她道。 “仅止于此吗?”九姨娘反问道。 燕灵轻笑:“不止于此……但其余的与姨娘无关便是。” “大姑娘还是不信任妾身吗?”九姨娘拽着自己的胸口说道。 “不是不信任……”燕灵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只是姨娘不觉得在这宅门里头谈信任,是不是太可笑了些?我自己都尚未做到的事,自然也不敢强要别人执行的彻底。” 九姨娘听此只觉的心头一寒。若是燕灵将来身处后庭之争,估计也得是一个极狠的角色。 055候霜雪周衍钓江鲟 巡梨山燕灵惜白衣 冬至结束仍有几日的假期。燕灵决定前往梨山。 此时是一身女儿家的装扮,特意择了轻便些的织锦缎窄袖交襟小袄,搭一柳青色的风月裙。遵从皇帝的旨意轻蒙一层面纱。 那日乃是冬休,又恰逢天降大雪,故并无工匠在为建坝事宜而劳作,正是河渠司偷得浮生闲的时候。 燕灵按着河渠司给的情报,沿江而上。本是隆冬时节,这里历经风霜洗礼,也是人迹罕至。只见得千山鸟飞绝中,唯有两人在一径之中留下一串儿脚印。 不知不觉又下起雪来。 白晓忙撑开伞去到燕灵身边去,帮她挡雪。 燕灵蹲下身子,用手轻轻拨开地面上的冰雪,拾起地上一小撮土壤,细细观察。良久又起身,用帕子擦干净手,从白晓手中接回手炉。 “主子究竟看出些什么呢?”白晓问道。她想这不过都是些寻常的景色,也瞧不出什么蹊跷。 燕灵见白晓一脸疑惑,便也就解释给她听:“水流对泥沙有分选的作用,这里的泥沙颗粒要比刚刚走来的地方粗,这便意味着这里的水流要更快更足……还有一路走来,此处遍种水杉,杨树,还有梧桐。但是你发现没有,此处的梧桐,在江的两岸却是呈现北岸枯,南岸荣的景象,这便说明南北两岸的光照等因素反差巨大,将来对堰坝的养护最好也要分而治之。” “原来如此。”白晓恍然大悟,果然还是主子厉害,已深得女诸葛的身传。也不枉主子平日比旁人多倍的刻苦用心。白晓暗暗想道。 然而,燕灵的视线却被远处江边的一个身影吸引了去。视线弥蒙,隐隐见那人戴着宽延斗笠,燕青蓑衣,独自垂钓在江边。但是身量俊挺,气质中带着寻常人没有的清朗,像是一道纯净自若的光。 随着渐渐走近,燕灵望见这位渔翁握着鱼竿的手修长白皙,不动声色停在他的身边。 周衍的余光中一袭风月裙随风飞扬,嗅到了那股芙蓉花木的清气芬芳。他笑起来,俊秀的眉眼间亦是温情,整个人暖若朝阳。 江面上倒影着三人的倒影,随着江水波动着。江面上偶有冰雪随之漂流,潺潺而过。 “七殿下的雅兴倒好,只是这个地方哪里能钓得到鱼呢?”白晓发问。 “谁说我是钓鱼呢?”周衍漫不经心地应答道,转过头手扬斗笠的帽檐,那双眼睛微微含笑瞧着燕灵。 白晓意识到周衍话里的意思,倒是颇有些放肆地说道:“敢情七殿下是在钓我们家姑娘呢!” “不行吗?那姜太公不是还钓到了周文王吗?”周衍执干起身,抖落了些许冰雪。转身映入眼帘是蓑衣下的一身白袍,袍上少有纷繁的刺绣,却是能在光线中发现恍惚闪着的零星碎亮,淡雅中透着精致,令人赏心悦目。 燕灵顺着视线微扬起头,见周衍打量一番自己,听见他继续开口说道—— “倒是第一次见你寻常姑娘家的打扮……很好看……” “七殿下的意思是我穿其他的衣服就不好看吗?”燕灵打趣他。 “自然也是好看的,只是平常见你总是在宅门宫廷中搏杀,在这天高地阔里心境不同,总归别有一番情致在……更适合你。” 燕灵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却是另说道:“也是难得会有人能把蓑衣穿成这样风雅……也很适合七殿下。” “是吗?”周衍一边思量燕灵的话,一边收杆,顺着一条鱼线便是一跃而起一只肥硕的鲈鱼。 白晓望着那只在鱼竿上活蹦乱跳的鲈鱼,惊喜地说:“这江里还真有鱼呢?” “鱼?这只是饵而已……”周衍自顾自把鱼儿从鱼钩里解下,“我和这鱼打了个赌,若是等到你家姑娘我便放了它,若是等不到便煮了它……现在看来是它赢了。”这时鱼儿直溜从周衍手中溜走,蹿回到水中一去不复返。 见周衍手上湿黏,燕灵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他,见他望着帕子并未直接接过,又补了句:“紫竹帕自是贵重,便不拿出来寻常用了。” 周衍听了她的话,心情甚好。但是刚要接过燕灵的帕子,却是牵过她的手。神情一变,心疼地柔声问道:“你见过德妃了?” 燕灵点点头。她的肤色洁白,眼眸明亮,神情镇定。手上的凤血镯灼人眼球,突兀非常。 “别人都以为你左右逢源,宠命优渥,又有谁知道你无形中已成为皇族各方势力交锋的磨心……我或许不该见你。”周衍的心情因为一只凤血镯而跌落低谷。 “臣女感激七殿下对臣女的维护。”燕灵的声音还是那般清柔,但是难得多了一份真挚。 “如果你有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哪怕是要我帮助三哥上位……也没有关系。”周衍清然言道,他像是在恳求她的依赖。 “可惜,臣女私心并不愿七殿下趟这趟浑水。”燕灵断然拒绝道。 “是吗?”周衍喟叹一声,不再强求,也不是未曾想过她的回答。他接过燕灵的帕子,瞧见她的玉手五指纤细,却倒是听话地把指甲铰了。无形中又是得到了些许安慰。 “这几日想必伤口必然干痒,需得忍耐……这药拿去,化瘀止痒是最好。”周衍一边叮嘱道,一边取出一只描花小瓷瓶与帕子一起递还她。 燕灵接过把东西握在手心里。望着眼前这个人,桃唇轻启,说了三个字:“谢谢你。” 荆安小解过后回来,只见自家主子临江独立,周衍轻垂着眼帘,像是在赏雪,但是思绪却仿佛飘到很远的地方。灿如星辰的眸子,意外带着淡淡的忧伤。 察觉到身旁荆安的响动。 周衍回过神来,侧眼看荆安冒冒失失的样子,摇了摇头。只说道:“该走了。”言罢,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爷这就走了?今日不等了吗?”荆安赶忙跟上去。 “她来过了。”周衍简简单单回复了荆安这四个字。 “顾姑娘来过了?”荆安惊讶,四处左顾右盼却是瞧不见半个人影,想必是已经走远了,他嘟囔地对周衍说道:“主子在此苦等了数日,就是为了和顾姑娘说几句话吗?” “有何不可?”周衍恢复平素的淡笑,反问道。 荆安一时对周衍的任性而为也是堵得无话可说。 他愣在原地思考周全了,这才跟上周衍的脚步,接着发问道:“爷处事向来黑白分明,不喜地自然不屑一顾,哪怕是江山爷也敢拱手让之;但若是自己看重想要也未尝有得不到的……只是为何单对这顾姑娘无所作为呢?” 周衍听了荆安的话,眼眸由浅转深,步子不由自主放缓了些,喃喃道:“哪里是我不想做什么,只是力不从心罢了。” 另一头,白晓默默地跟在燕灵身后很久,终究上前鼓起勇气问道:“主子可知方才七殿下的那句话意味着什么吗?” “哪句话?”燕灵装着明知故问的样子。 “七皇子他可是说主子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去找他,哪怕是帮三皇子上位也可以……”白晓把周衍刚刚下定决心才说出的话又重新重复了一句给燕灵听。 “那又怎样呢?”燕灵继续装傻道。 “怎么样?”白晓也是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连她都想得明白的东西,主子难道不明白吗?于是她回答道:“七殿下这么说意味着主子可以拥有商行三十六道的眼线;可以拥有堪比国库的金银;拥有一张足以逆转任何危局的底牌……既使三皇子上位少了一层阻力,又使扳倒薛家多了一层助力,在这权位之争中这是多巧妙的一步棋啊。” “白晓……你说的我不是不知。”燕灵听完白晓的话,这才回应道。 “那为何……要拒绝?”白晓蹙着眉问道。 此时临着风,燕灵在江边行走,一袭风月裙随风飞扬,眼底带着淡淡的感伤,但是唇角却是显露笑意,她痴望着远方说道:“因为他穿白袍的样子那么好看……我又怎么舍得……弄脏他的白袍呢?” “姑娘……”白晓听完燕灵的话微微一愣。不知道为什么听燕灵说这句话,自己听来却是心疼。 从梨山回来,燕灵并未直接回宰相府,折中去了一趟觅烟阁。 觅烟阁还是老样子,无论白天黑夜,无论春夏秋冬,总是烟云朦胧,阁楼四处悬挂着青色的灯盏。上面勾勒着绵泽钟家的图腾。 燕灵寻到女诸葛的书房,只见书房里藏书万千,中间坐着一位书香美人。虽妇人年纪,经历太多世故沧桑,但眼睛依旧明亮。身旁依傍在旁一只羽翼逐渐丰满,全身漆黑,散发着光泽的燕子,它的尾巴倒真像是一把锋利的剪子。 燕灵进门时黑燕正在屋檐盘旋,燕子竟也是不怕生的,俯冲下来,停在了燕灵的手上,用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瞧着燕灵。彼此亦是投缘。 “你来了。”钟烈柔放下书本,黑燕又飞回钟烈柔的肩上。 “它便是老鸨嘴里曾经提过的弱小性命?”燕灵发问道。 “我半年前捡到它的,当初的伤如今也是大好了……又教会它哨子指令,倒是比一般的鸽子更迅猛,却也更听话了。”一边言说,一边钟烈柔递给黑燕食物。 燕灵瞧着钟烈柔难得的温情,笑着说:“倒像是我的替身一般,这倒也好我不在,它可以陪陪你。” “听闻太子归朝,又即将与薛家联姻。”钟烈柔转眼又是冷冷地说道,“若是太子即位,那么未来的国君将会有超过一半的薛家血统……他们这算盘打的可真好。” “不会有这一天的。”燕灵保证道。 056薛皇后安得福与慧 顾燕灵辞当太子嫔 黑燕亦扑腾着翅膀飞开,停在不远处的笔架上。 钟烈柔起身,朝燕灵走过去。彼此相对,钟烈柔伸手轻轻抚着燕灵的脸颊,眼神渐渐和缓下来,说道:“你做得很好……但是怎么也憔悴了许多?” “不打紧。”燕灵淡淡一句。 “接下来的这场杀戮避免不了。”钟烈柔劝慰道,“那些色欲熏心的人心肠尤其歹毒,你若不先下狠手,便是会被她们生吞活剥。” “我知道……自当魔挡杀魔,佛挡杀佛。”燕灵带着淡笑,用气息说着这句异常沉重的话。眼里没有丝毫犹豫慌乱,镇定自若。 钟烈柔放下手,转过身去,背对着燕灵说:“我之所以要这般叮嘱你,是因为我近日要去益丰一趟,怕是半年以内回不来了……” “益丰?”燕灵轻皱眉头。那里是天宁的交界,多是夷狄所居。果然,她……燕灵望着女诸葛的背影,夕阳下她的影子格外的冗长。 “莫要挂怀,为我分心。你的处境要比我凶险万分!”女诸葛钟烈柔读出燕灵隐藏在平淡语气中的担忧之情,“觅烟阁一切如旧,我只带少数暗卫前去。但凡有所消息,仍会第一时间通知于你……” 钟烈柔重新转过身来,燕灵却不再多说什么,只痴痴地瞧着她。加了一句:“若是在宅门恩怨中压得喘不过气来,便可回来坐坐……我特意多酿了些长乐酒,算是我不能陪你过节的补偿吧。” 良久,燕灵转忧为喜,应诺一句:“好。但愿珍重。” 她并没有阻止钟烈柔要去益丰的决定,因为她知道女诸葛决定的事除非以命相抗尚有一丝机会,否则没有人可以阻止,哪怕是她也不行。 过了多日,已是到了农历十二月二十。历年省亲假的前一天。 同日也是当今辅国大将军薛赫归朝之日。如此便意味着太子与薛凤栖的婚事终成定局。 燕灵笔沾黑墨,刚刚打算书写,却是一滴墨渍毫无预兆地滴落,瞬染纸张。 “我终于抄好了!”旁边的孝阳公主一惊一乍道。她很是兴奋地把抄录的纸张交给燕灵看,毕竟度过今日便是算是结束了一年的学习,可算能放个长假了。 燕灵接过孝阳公主递来的抄习,大致阅览一遍,突然发问道:“若是身处异地,王族的大妃突然要赐你美酒一盅,你该如何处置?” 孝阳公主眼珠转了转,便是有了主意,答道:“身为小辈既无功德勋绩可言,何德何能能亲饮王大妃娘娘所赐之酒,自当以此酒供祭天地神明,愿能保大妃娘娘身康体健,南凉万古长青!” 言罢,孝阳公主装着将酒泼于天地的样子,向燕灵行南凉女子所行的大礼。 燕灵点点头,笑着点评道:“倒是长进不少,不过假设之间,你却指名点姓,这可不好……下次可该注意些。” “知道了。”孝阳公主应道,便是从坐塌上起身,好好伸了个懒腰。 燕灵瞧了一眼刚刚因为墨渍而写废的纸,便是随意将其揉成纸团扔于一旁。也开始收拾东西,打算今日早些归府。 燕灵送孝阳公主回凝和宫。 路走到一半,只看见前方走来一众送膳的宫婢。燕灵只觉得略有蹊跷,目光稍稍多留意了些,却不曾想其中一位宫婢便是突然直接倒在了燕灵的身上。 燕灵瞬时被羹汤浇了一身,众人乱作一团。 “怎么做事的?”孝阳公主斥责道。 “公主殿下饶命!”宫婢瑟缩着跪在地上连连道歉。 就在这时,又是走来一位侍官。看到眼前情景,指着宫婢也是一通责问:“翻了天了,何人许你们做事这般不用心的!” 宫婢默默受着侍官的责难,可见侍官官位不小。 而这位侍官却是毕恭毕敬地对孝阳公主问安,顺带向燕灵问好:“给孝阳公主请安……嘉禾学士没被磕着烫着吧,回头我和福侍官交代声,定要好好整整这些小贱蹄子!” “谢侍官好意,我倒是没什么事,倒斗胆替这些宫婢求个情,求侍官也让我捞个待人宽厚的好名声吧……”燕灵向侍官施了礼。 侍官眼神平静,动作却是受宠若惊,“学士哪的话?当真是折杀我等了。”话说至此,又是另起了个头,为难地说:“只是皇后娘娘有请学士前往慈元殿中一叙。” 孝阳公主瞧着燕灵一身的汤羹问道:“如今这样子怕是万万不行的。” “是啊,否则我又何必急眼呢?”侍官应道。 “可立马前去尚衣局更换新衣……”跪着的宫婢恭敬答道。 燕灵瞧着侍官狠狠瞪了一眼那跪着的宫婢。才重新笑吟吟地对上燕灵视线回答道:“这……倒是一个好法子……”侍官停了一瞬,又是眯着眼睛询问道:“学士可想清楚了?” “那便如此吧。”燕灵坦然答道,转而对一旁的孝阳说道:“公主殿下看来今日我是送不了您回凝和宫了,本来还想给贤妃娘娘请个安的。” 孝阳公主倒是慎重地想了想,才回答道:“我想母妃定然不会怪罪嘉禾学士。” “走吧。”燕灵对宫婢言道。对侍官莞尔一笑,侍官却是收敛笑容。 “是……是。”宫婢低着头起身,一路低头给燕灵引路。 尚衣局中,宫婢替燕灵更衣,燕灵站在等身长的铜镜前看着那名做错事的宫婢在自己身后整衣。 宫婢抚平燕灵衣摆的褶皱,无意中抬眼瞧见燕灵透过铜镜也在看着自己,立马又把头低了下去。回禀道:“学士,弄好了。” “你可后悔?”燕灵问道。 宫婢一惊,回道:“奴婢不知学士在说什么……” “是吗?”燕灵笑着转过身只见那宫婢低头盯着自己绣履。 宫婢低着头,良久没有燕灵的回话,心下正疑惑不安的时候,却是一阵芙蓉香气袭人。听见一个人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拂过她的腰脊,轻然说道:“你不后悔便好……” 言罢,自径朝门口走去。她的背影决绝孤立,无所畏惧。 燕灵随侍官前往慈元殿。临了侍官最后问了一句:“学士可真的想清楚了?” “该来的总会来的。”燕灵保持着矜持自若的笑意对侍官说道。 “你呀……”侍官无奈地摇摇头。 宫殿的门就此缓缓打开,相比凝和宫的静谧,琼华宫的富丽,繁英宫的明妍。这帝后所居的慈元殿却是肃穆许多。 只见两旁对面站立着六对宫婢,皇后端坐在三十六阶上的主位上。着一身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凤凰羽衣,羽衣上的凤凰鸟活灵活现,恍若即将振翅而飞,显达尊贵。一头繁复的盘发上有九对皇凤玉簪,微微颤动,隐隐闪光。此外妆容亦是精致,眉眼之间便是尊华非常。 “臣女给皇后娘娘请安。”燕灵叩首在主位之下。未得应答不敢起身。 皇后在上,整个宫殿跟着也沉默了半晌,才听见皇后幽幽说道:“平身。” “谢皇后娘娘。”燕灵起身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殿中。 皇后瞧着规矩行礼的顾燕灵,相比薛家乞巧宴上的俏皮清新,公主生日宴的端庄宁和,此时的她身着一身深绿色的女官官服,却是另有一番的雅人深致。一时感概道:“算起来,本宫已见你三次。你可谓次次都让本宫眼前一亮啊……” “臣女何德何能能入皇后娘娘凤眼……”燕灵只把头低的更低。 “你可知本宫今日为何召你前来?”皇后亲切地询问道。 “臣女不知。还请皇后娘娘明示!”燕灵并未抬眼,恭敬说道。 “你又可知太子大婚在即?”皇后明知故问道。 “当朝薛国公亲孙女,辅国大将军薛赫嫡长女,皇后娘娘亲侄女薛凤栖秉性柔嘉,持躬淑慎,堪当皇太子妃位!”燕灵恭敬回答,不逾矩。 “栖儿自是艳冠群芳……无独有偶,偏偏世间有你淡雅超群……”皇后娘娘幽幽说道,话里略有深意。 “皇后娘娘谬赞了。”燕灵只谦逊地说道,不愿说破皇后娘娘的本心。 岂料,皇后却是直言了:“当日娥皇女英不分彼此共侍一夫,传为千古佳话,流传于世……今日,本宫亦想博得福慧双修。” 此言一出,燕灵只得重新叩首跪下:“望皇后娘娘三思慎行。” “本宫已询问过东宫的意见,太子倒是对你印象颇深纳。”皇后加深语气说道,字句之间透着不容违逆的压迫感。 “皇后娘娘,我虽算是后宫女官,但同样也是宰相唯一的嫡亲女儿,您的打算不知是否告知了陛下?”燕灵伏在地上回答道。 “本宫随后便会禀明陛下,同时与顾府定礼。”皇后回答道。 “臣女再次慎劝皇后娘娘!”燕灵虽跪着但是直身抬头,不卑不亢地言道:“如今太子殿下已准备纳薛女为皇太子妃,皇后娘娘又要这般急切纳臣女入东宫。这朝堂之上一文一武两位至高重臣一夕之间都成了太子殿下的岳父……不知落下当今陛下眼中,又是否会感到大权旁落,而对太子日生嫌隙,多加忌惮呢?我想这绝非是皇后娘娘所乐见的。” “你是在威胁本宫?”皇后冷声言道,“最后问你一句,你答不答应成为太子侧妃!?若是你答应,日后本宫寻个机会,找个由头自然能将你嫁过去……若是不答应……那本宫告诉你,即便你是宰相嫡女又如何,后宫之中有的是法子取你性命!” 燕灵沉默,一言不发。 “你不答应?”皇后原本优雅的语调此时也变了味道,她冷笑一声言道:“本宫御赐的玉如意,不知怎么的便是丢了……”皇后广袖一甩,狠狠指着顾燕灵,厉声说道:“本宫今日未见旁人,便只见嘉禾学士一人而已。如此便只能当庭脱衣受检,若是查出,此等贼子,莫敢再留后庭!必将严惩不怠!” 言罢,便是一众宫婢上前擒住燕灵,上来便是要扒燕灵的衣服。一时之间,六七只手便是个个紧抓住燕灵的双臂,令人动弹不得。燕灵直盯着眼前这个握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的妇人,神情冷淡。 就在这时,一位侍官近身禀告道:“禀告皇后娘娘。舒贵妃,张淑妃,尹德妃,李贤妃四位帝妃同时求见,现已在外殿等候。” 皇后盯着顾燕灵,听闻此言,突然大笑道:“平素问安都没到得这么齐……今个是怎么了,统统中了这丫头的邪吗?来就来吧,统统来吧!” 057四帝妃进谒慈元殿 玉如意徒惹无端疑 “是。”侍官小心翼翼地应道。退出殿中,便是去请四妃入殿。 皇后一旁的尚宫女官镇定地帮皇后整理广袖。面无表情地瞧着被四五个宫婢擒住的顾燕灵。 岂料,顾燕灵却也是镇定地瞧着自己。就好像她料准事情的发展。 尚宫女官的嘴角浮起一丝饶有兴趣的笑意。她亦是好奇,皇后为人虽行中庸之道,但骨子里却始终是薛家人的杀伐决断。她亦是期待,这顾燕灵如何抽身于这场无妄之灾呢? 不久,四位帝妃纷纷上场。并没有多瞧顾燕灵一眼,而都先按礼数向皇后娘娘一齐行礼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赐座。”皇后转眼已是恢复往常的端庄优雅,目光打量着四位座下离自己的后位只有一步之遥的女子。 舒贵妃端然而坐,手中捧着一精致手护。她本就是难得的美人面,衣裳华贵或是素雅,却都是相称。仿若一切事物在她身上都能显得相得益彰。都有一种独特的韵味可言。 张淑妃掩袖轻咳几声。眉目间带着淡淡的愁思,发髻上的绿松石簪花步摇,温润莹丽,她衣着虽为正一品夫人的华贵尊荣,却是面色雪白,恍若捧心西子。 尹德妃盈盈一笑。她本就喜穿艳丽之色,面容丰润俏丽,加上又是个爱说笑的人,本就讨喜。何况与先皇后又是本家,容貌有七分相似,故盛宠不衰。宫中说话的分量自然超过了张淑妃。 李贤妃正敛衣袖,她在宫中素来谦和闻名,常常乐善好施,不与人争。其人善画菩萨像,又是生的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故亦有人称其本人也是菩萨面相慈悲心。 皇后刚刚打量完众妃,只听见张淑妃缓缓言道:“臣妾身子一向孱弱,皇后娘娘仁慈特免了臣妾晨昏定省,臣妾心里感激,寻着今日日头好,身子也比平日有力些,特前来问候皇后娘娘安好……咳咳……” 皇后笑吟吟地回道:“淑妃有心了……”转眼瞧着舒贵妃等其他三位帝妃,隐晦地说道:“倒不仅是淑妃……这贵妃,德妃,贤妃三位今日也是格外用心些……早上省视问安可是刚过不久……怎么,又有什么体己话要跟本宫言说的吗?” “皇后娘娘不是明知故问吗?”尹德妃笑着撇了一眼殿中仍被擒住却一脸冷淡的顾燕灵:“可不是为了她吗?” “孝阳公主也一心惦念嘉禾学士,还说等着皇后娘娘传召完,回去陪着温习功课。”贤妃温温地说道。 “不知这嘉禾学士犯了何等过错,值得皇后娘娘如此相待呢?”舒贵妃出乎意料也替燕灵说话道。 皇后娘娘把这三位帝妃的有意偏袒看在眼里,收敛笑意。严肃地说道:“嘉禾学士?怕是她担不起这个名……” 张淑妃面露疑惑,轻声问道:“皇后娘娘此言何解?” 皇后一脸痛惜:“本宫今日丢了御赐的七宝玲珑玉如意……这数日也未见过旁人,便是这贼丫头嫌疑最大……你们说说此等贼人如何担得起后宫从六品女官之职?” 此时全天宁最尊贵的五位女子纷纷把目光投向殿中央的这个丫头。燕灵把皇后娘娘的的话听在耳里。嘴角似笑非笑。贼丫头……已是多久没有被人唤过这个称呼……皇后娘娘料想的可真够准的。 只听见舒贵妃替燕灵辩驳道:“皇后娘娘,现在既无证据可言,如此断然言之,未免有失公允……毕竟她现在仍是后庭女官。” 贤妃闻此言忙行礼应和道:“何况,陛下曾言此女位同司籍,臣妾主管尚仪局,亦不想因着此女坏了尚仪局的名声。” 皇后语气又是一变,稍稍沉重下来:“这不正在查了吗?只要她肯在此脱衣受检,便可证其清白与否。” “皇后娘娘说笑了,如此与对待刑犯有何区别?毕竟她还是宰相顾公的嫡女,将来所嫁之人必是王侯贵胄,世家公子……如此传扬出去,您不是连同她未来夫家的脸一齐打了吗?”德妃掩口而笑,调侃道:“怕是最后绕来绕去,您不定是打了自己一嘴巴子……” “德妃!”皇后笑着怒唤道。 德妃立马起身叩首跪下,认错道:“臣妾言语不当,冲撞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瞧着坐下的众妃。怪道,这三位倒是多年从未如此沆瀣一气过,今个却只为了这顾燕灵,一同算计她…… 皇后与三位帝妃的立场相互对峙着,没有人敢开口打破僵局。殿中寂静,只听见张淑妃轻咳之声。 燕灵将在场各位人的神情举止看在眼里。见时机成熟,莞尔一笑。 “皇后娘娘……”只听见殿中良久未开口一道轻柔嗓音回旋殿中,只言:“这玉如意乃是宫中之用,上缀紫金、白银、琥珀、珊瑚、砗磲、琉璃、玛瑙七宝。如此世间绝无仅有的物件,臣女为何而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皇后警惕地问道。 燕灵被一众宫婢擒住,却是面无惧色:“臣女的意思是皇后娘娘以为我是因为这玉如意的连城之价而偷,还是因为这玉如意的罕见珍贵而偷?” “这两者有何分别,但凡萌生贪念,想要盗取皇宫御赐之物,都是得而诛之的死罪!”皇后身子一动,九尾凤簪随之颤动,琳琳闪光。 四位帝妃也静静听着,好奇这顾燕灵该如何转圜,如何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两者自然有区别,还请皇后娘娘亲断。”燕灵说道。 皇后思虑后言道:“相比玉如意的连城之价,你身为女子自然更在意玉如意的罕见珍贵。” “是啊,身为女子自然喜爱珍贵耀眼之物,只是娘娘这殿中的女子可不止我一人,您瞧我身边便不下五六人……她们个个可都比臣女有机会接近玉如意,更有机会窃夺这慈元殿中的各种珍宝。娘娘不妨清点看看宫中府库为好。”燕灵边说边扫了一遍周围的宫婢。眼眸清冷寒光,仿佛能看透人心。宫婢们竟是纷纷松了手。 皇后刚要开口反驳,却是被燕灵截住了话,抢先一步接着说道:“而若是为其连城之价,那么又何必要偷这稀罕物件?如此难以伪造的物件,被抓住便是难以推说的罪责,何不多偷些寻常些的物件呢?只是如此,臣女身为宰相嫡女又不缺衣少食的,又何必下这番苦功夫呢?” 燕灵孤身站在殿中,瞧着皇后的脸色越发深不可测,阴沉的仿佛雷霆暴雨前的天空, “嘉禾学士的意思是,这宫中的宫婢嫌疑更大?”张淑妃总结道。 “那也洗不清你的嫌疑。若是在你身上搜着了,你刚刚的长篇大论,便只是推托之词罢了。”皇后断而言之。 “臣女愿意以身证明自己的清白,但……”燕灵抬眼与皇后对视,“臣女希望由皇后娘娘亲自搜检!” 此言一出,帝妃们的目光再一次默契地齐聚在一处。 舒贵妃已是瞧清局势。言道:“如此便是再好不过了。皇后娘娘丢失御赐之物乃是宫中大事,各宫各局也自当查一查,定不能留奸佞小人逍遥法外……”言罢一抬手,尚衣女官便应声而去。 皇后寝宫中,一架溪山行旅图屏风后头,燕灵由尚宫女官仔细检查。 良久,尚宫回话道:“娘娘,学士身上并无七宝玲珑玉如意。” 皇后转头盯着刚从屏风后头走出来的顾燕灵。凤眼轻抬,意味深长地说道:“本宫倒是又一次冤枉了你……” 此时宫殿中,只有彼此三人。 “皇后娘娘,臣女不过是小人物,不必娘娘这般费心劳力。”燕灵目光缓和,说的话也是尖锐刻薄。 “你……”皇后还从未想过有人会这样对自己说话,只见燕灵言罢,却又是向自己再行大礼。此刻无人佐证,也无人会信。皇后怒火郁结,却是拂袖而出。 回到殿中,只见一宫婢瑟瑟缩缩地跪在地上。 舒贵妃一扬手,便由一名女官奉上那丢失的七宝玲珑玉如意。原来此如意极为小巧,不过一掌宽。玉体光华,触之温润,上缀七颗宝石。玉柄上系着一枚五彩福华流苏穗。 “如此便真相大白了。”贤妃轻巧地言道。 “皇后娘娘,奴婢……奴婢也不知道这如意怎么又回到奴婢身上……奴婢明明……”宫婢已是慌乱万分。 “拖下去!”皇后厌恶地言道,神情里没有半分留情怜悯。 “皇后娘娘……”宫婢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正在绝望之时,她瞧见了离自己最近身着深绿色女官官服的顾燕灵,立马上前拽住她的官服衣摆,凄声道:“嘉禾学士,求求您救救奴婢吧……” 燕灵俯视着自己脚下,死拽着自己衣摆,泪光盈盈的宫婢。柔声言道:“我问过你可曾后悔的……既然做了,便要有胆量承受,不是吗?” 宫婢瞳仁中映着燕灵清丽的容颜,却是带着望见死神的神情。被侍官拖了下去。 058舒贵妃高瞻宫闱事 圣鬼才顿忆谶遗言 “德妃你起来吧。”皇后娘娘发话道。 如此已跪了小半晌的尹德妃这才悠悠起身。结局已是明了。 “皇后娘娘,宫中人多事杂是该好好整整不正之风……咳咳……”张淑妃替皇后找台阶下。 “传我的吩咐,命司正从此刻起每日揽总查看,各宫各局,但凡有半分错处,一律现清白处理。听懂了吗?”皇后说话字句间皆透着威严。 座下众人忙行礼应和道:“皇后娘娘英明,我等自当遵从皇后娘娘懿旨。” 皇后面上浮现笑容,却是透着森然冷意。凤眼盯着顾燕灵,不甚在意地说了最后三个字:“散了吧。” 从皇后娘娘宫中出来,慈元殿外停着四位帝妃娘娘的翟凤肩舆。 “臣女谢四位娘娘维护关照。”燕灵在翟凤肩舆前恭敬行礼。 “咳咳。”张淑妃弱柳似的身子,从燕灵身旁飘然而过。她望着燕灵,并未多言。只是朝另外三位帝妃福了福身,彼此打了招呼,便先行一步上了翟舆。 而另外三位帝妃站在顾燕灵的面前彼此对望。平静的气氛中好似有暗流涌动,三人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 “呵呵,”最终德妃却是笑了起来,对舒贵妃和李贤妃言之:“瞧我们这是怎么了,这又没到最后一步,平白在这较真,倒是苦了这孩子。” “妹妹说的是。”舒贵妃应了尹德妃的话,转而对燕灵言道:“嘉禾学士快起身吧,今日倒是委屈你跪了又跪……” “此为礼数,算不得委屈。”燕灵回话道,此后完礼起身。 李贤妃也是带着淡淡的笑意,也不知是否她幻听,总觉得这舒贵妃的嗓音倒是和这顾燕灵有几分相似,都是轻轻浅浅的淡然。 她见着处境格外相似的舒贵妃和尹德妃,像是无意地说道:“只怕日后身为四妃的我们也是要跪了又跪的……是再也容不得人掉以轻心了……” “可人到底是要活下去的,贤妃妹妹哪怕是为了孝阳公主也不甘任人宰割,所以才走这一遭吧?”尹德妃反问李贤妃道。 “我佛慈悲,但愿终究天地清明。”李贤妃言罢,也是望了一眼顾燕灵,温然言道:“孝儿一心惦着学士,亦是为人处事颇有长进,节后还望学士能继续教习孝儿,莫要负了当初对本宫的承诺。” “是。”燕灵应道。 李贤妃点点头,便也是行礼告辞。留下舒贵妃和尹德妃。 “德妃妹妹,今日我想和嘉禾学士聊一聊,早就从你口中听闻过学士美名,却是从未与其深交,不知妹妹可能行个方便?”舒贵妃望过燕灵手上的凤血镯,抬眼与尹德妃对视。 “姐姐哪里的话。”尹德妃盈盈笑道,转头对燕灵言道:“能得贵妃姐姐单独召见是你的福气,定要好好珍惜。本宫也就送你到这儿了。” “谢娘娘。”燕灵又应道。 燕灵陪着舒贵妃在御花园中行走。 此时天寒地冻,舒贵妃无意中瞧见燕灵的一个丫头递给她家主子的忍冬团花纹紫铜手炉,燕灵的凤血镯轻磕在炉身上,发出一声清脆且细微的响声。 “你倒是自始至终无所惧色,怎么,你早就料定今日有此一劫吗?”舒贵妃说话清淡,但是并不生分,直问燕灵。 “今日是辅国大将军归朝之日,想必皇后娘娘可与兄长子侄相见,得以闲话片刻家常吧。”燕灵淡而言之。 “本宫原以为,不,想必四位帝妃皆以为皇后言辞凿凿,玉如意一定在你身上,也是没想到你早已自己寻好了退路。”舒贵妃感叹道。 燕灵搭话道:“在这宫中处事自然步步惊心,若是臣女连此番觉悟都没有,恐怕也命不久矣……更不值得娘娘走这一遭了。” “那你倒说说你看出其中多少门道?”舒贵妃一边往前走,一边饶有兴趣地听燕灵讲话。 燕灵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宫中六局二十四司向来各司其职,各安其位。我疑惑的是一个送膳的宫婢为何又有权跑到尚衣局替我更衣的呢?其中必有蹊跷。” “你倒是机警,不枉本宫今日替你辩白说话。”舒贵妃淡然言之,语气模凌两可。参不透其真正的情绪。 “娘娘何止是替臣女辩白说话。娘娘耳聪目明,处事向来斟酌损益,周全妥贴,主理的尚衣局平白多了一个宫婢这等古怪的事,娘娘说自己充耳未闻,臣女是万万不信。” 燕灵瞧着舒贵妃停下脚步,笑着打量着自己,继续说道:“否则,后宫如此之大,娘娘若非有针对,或是已经捉拿了那犯事的宫婢,又如何能在一盏茶的功夫就找到玉如意的所在呢?” “你倒是看得通透。”舒贵妃望着眼前这个清丽可人的女子。想起那日周晃在自己面前谈论起她时表露的倾慕之情,自嘲一笑。自己的儿子可是从未对任何一个女子如此另眼相待过。 只是如此锋利决绝的女子,她绝非为情爱而生。舒贵妃仿佛瞧见了当初的自己。 “本宫与皇后不同,并不认为用血脉相绑的关系就一定牢靠,非要用姻亲为靠的缔约才能长久。”舒贵妃说的真诚,“本宫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至于德妃……说实话,本宫不觉得她能用得起你……哪怕她把最宝贵的东西交托于你作为信物。” “娘娘睿智。”燕灵的这句夸赞倒真的算是真诚。 “本宫亦无意在你与晃儿的情事上多加干涉,只要你一日愿意好好辅佐晃儿,我便一日不会对你动手……但是我终究希望你能好好考虑清楚自己的将来。”舒贵妃点到即止,不再多言。 “是,多谢娘娘提点。”燕灵恭敬应道。 “前路艰难,你……好,自,珍,重。”舒贵妃言尽于此,带着自己的一众女官宫婢朝自己的云锦宫而去。 燕灵暗暗想道:面对宫闱之事,皇后权在威随,威重令行;淑妃置身事外,隔岸观火;德妃八面玲珑,机关算尽;贤妃洁身自好,有所不为;贵妃的恬退隐忍,高瞻远瞩,倒是颇为难得。 “姑娘。”等到舒贵妃走后,桃叶这才敢轻唤燕灵,抱怨道:“今日这一遭可真算飞来横祸。幸好没出什么事也算结束了。” 燕灵并没有解释,只是轻含着笑意,喃喃道:“真的结束了吗?” 主仆两人一路沿着高墙走到南门口。只见一辆马车停在宫门口。 燕灵提前止住了脚步,转头对桃叶说道:“桃叶,我忘了嘱咐公主省亲假内,也自当学要勤勉,不可懈怠。今日你留在宫中歇息吧,不必随我归府了。” “姑娘,你这话对公主来说不是白话嘛?少嘱咐一句,多嘱咐一句也没差的。”桃叶笑呵呵地回答。 “还不快去!”燕灵皱眉沉声言道。 桃叶心下一惊,愣愣地点头。瞧着燕灵独自出了宫门,上了那辆马车。 皇后宫中,从殿后走出一位男子,而立之年,着一身武将宽袖官服,手里五指转动两只锃亮的赤色球,球身精致的描绘一双身披五彩毛纹的麒麟,一公一母在男子掌间玩转,有节奏地发出清亮碰撞响音。只是细看男子面容却是出奇的白皙,毫无血色可言。一脸体弱多病之象。却有一双天生的狐狸眼,他便是人称‘至圣鬼才’的薛家次子薛锋。 “锋儿,经此一试,你认为此女子如何?”皇后问道。 “倒是一个很有趣的人。”薛峰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有趣?”皇后一扬眉,反问道:“她哪里有趣了?” 薛锋倒是并未急着回答。只言道:“薛家的势力本是稳若磐石,前朝后庭便如铜墙铁壁不可撼动……各方力量皆有薛家掌控制衡,故往来十年皆是风平浪静。可现如今偏偏有此女,横空而降,便是能无风起浪,倒也怪哉。” 薛锋思虑至此,脑海中却突然炸现多年前的回忆,耳旁回旋嗡嗡之声。太阴太阳两穴便是生疼。他无端回忆一个身着囚服老者临死前的忿然高呼。薛锋喃喃轻语记忆中那老者的话:“薛氏窃弄威权,构害忠良,宗社有灵,当灭族不久……” “锋儿,你胡说些什么!”皇后大惊,连忙制止道。 “她必须死!”薛锋定了定神,左手仍然转动着麒麟珠,右手半遮苍白的脸颊。露出一半脸的阴鹫之色,断然言道:“我们薛家何时信过什么阴司地狱的报应,又何曾惧过什么绝魅魍魉的诡怪!纵使她就是前来索命的恶鬼又如何,我薛锋便是要和她斗一斗法!” 燕灵端坐在马车里,只觉马车分外颠簸。外面赶马的车夫今日格外的粗野。 也不知马车跑了多久,这才停了下来。只听见外面一隔着面巾响起的粗犷男声:“姑娘到了。该下马车了!” 燕灵不慌不忙轻撩车帘,只见自己置身一片荒木林中。她自顾自下了马车,杏眼一扫四周,便是数清自己周身围着七名全身黑衣的刺客。 她的嘴角却浮现一丝轻蔑的笑,言道:“知道我为何要上这马车吗?” “你还有其他选择吗?”其中的一个黑衣人拔出寒光利刃指向燕灵。 燕灵却不搭他的话,自顾自说:“因为我不忍让我的丫头看到我满身鲜血的样子……” 059顾燕灵诛心开杀戒 周子衍拯溺意中人 七皇子府。 周衍置身各色药材之中,药罐下的炉子火烧得正旺,水也正烧沸。他应对着古籍药书,左手正取了一小把茯苓入了药罐。 片刻,药炉上蒸汽腾腾升起,弥漫药香。他又看似无意地又将手覆在白色温暖的气雾之中,若有所思。只是同时,他却也好似漫不经心地听着不远处的一位从七品女史女官的回话。 女官事无巨细地禀报着:“今日学士下课的早,本是想早些归府的。却不想半路跑出一个宫婢浇了学士一身的汤羹,又恰逢皇后娘娘召见。学士忙去尚衣局换衣,便又进了慈元殿。臣等身份只得在殿外等候,不知殿中情况。只知最后亦是惊动了宫中四妃前来,重惩了一偷盗御赐圣物的宫婢,幸而学士平安从慈元殿出来。却又被舒贵妃娘娘召去问了几句话,这才和学士府邸的贴身丫头一同往南宫门而去,最后上了马车……” 原来这名女官便是宫中派给侍奉燕灵的贴身女官。 “马车?”周衍眼中的笑意渐渐淡去,视线从药罐上移到女官身上,询问道:“不是官轿吗?” “不是官轿。”女官细细回想,慎重地摇了头,回复道:“我听殿下的吩咐,仔细着学士在宫中的一举一动。我看真真的,学士是上了一辆马车……不过,学士的贴身丫头并没有上马车,而是留在了宫里。” 女官的话刚刚说到这里—— “爷!”荆安跌跌撞撞,“空咚”一声撞开周衍书房的门。 “怎么了?”周衍瞧着荆安气喘吁吁的样子,这荆安平时莽撞也就罢了,却是少有这般失魂落魄的。 “住皇城南郊的张大爷说一个穿深绿色宫服女官样的姑娘,被几个膀大腰圆的莽夫掳到南山去了。”荆安说完又是不是很肯定地碎碎言道:“我想会不会是顾姑娘……应该不会是顾姑娘……如果真是顾姑娘……” 周衍明净的瞳仁隐隐波动,肃然言道:“八成是她。” “爷!”荆安只见周衍疾步出了书房,便也着急跟上去。 南山一片荒木林中,一个女子正与七个黑衣蒙面人对峙。天色渐暗,偶有惊林之鸟,振翅而飞,划过一声悲戚的鸣叫。 “你倒是想的清楚。”黑衣人的利刃指着燕灵,仿佛下一秒便能在她漂亮的脸上划开花来。 “你们只有七个人吗?”燕灵问道。 “七个人已是足够了,对付你这样一个女娃。主上真算得上是小题大做!”身后的一个黑衣人不屑地说道。 “我本不愿伤人性命的。”燕灵杏眼之中的恬静温和渐渐消失净尽。 “可惜我们此番一心只为取你的性命!”燕灵话未说完,直面的一个黑衣人便是不愿与其废话,箭步上前,出手便是一刀。双目中兴奋之色溢于言表,仿佛已是看见从身体喷涌而出的鲜血,面前这个女子痛苦狰狞的表情。 却是未想到,燕灵亦是出手,杏眼不动声色,看似纤细的柔荑却是一把准抓住黑衣人握刀的手腕。一瞬之间,借了巧劲儿,双手合力便是折了他的胳膊,将刀柄转了向,整个人更是直面撞过去。 锋利的刀刃一次性完全刺入肉体,黑衣人的眼睛怒睁地滚圆,却是发不出一声。 却只见那个满是书香卷气,面容恬静亲切,杏眼桃唇的姑娘家。此时,面无表情地面对一个将死的巨汉。 燕灵白玉般的手握着刺入黑衣人体内刀的柄端,亦是没有任何犹豫。她稳转刀柄,搅动血肉,接着瞬时将刀子从黑衣人的身体里抽出。 只听见一声呻吟,一瞬间鲜血喷涌而出,却是从那黑衣人的身体里,直溅在燕灵深绿色的女官官服上,浸染成了阴暗的黑色;直溅在了燕灵凝脂般的脸庞肌肤上,越发衬出血液的猩红。她却是毫无惧色。 其他的一众黑衣人也是呆着了。 燕灵望着刀刃上只留的鲜血,喃喃道:“一旦开始,便是无法结束的了。” 此女懂武。剩余六个黑衣人也意识到自己当初的预判错误至极。 他们正相互递了个眼神,打算一起群而攻之的时候。岂料—— 燕灵已是出手,左手指尖轻弹,便是一枚三棱针顺势而出。左边的一个黑衣人便是倒地,捂着眼睛应声哀嚎,痛苦不已。 视线被左边的那个黑衣人所吸引时,燕灵已是向右疾步冲了过去,手握利刀便是展臂周身一划,已是计算好割开了右手黑衣人的喉管。鲜血洒在燕灵的眼前。不等反应,又立刻脚踏腾空,整个人身轻如燕,便架在一名黑衣人的肩上,手起刀落,便是朝黑衣人的太阴穴猛扎了下去。 转眼已是倒下了四人!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训练有素。这个后庭的女官,宅门的姑娘,却是比他们更像是个杀手。 剩下的黑衣人眼看不能坐以待毙,又是逃而不得。于是狠心一起拥了上去。 燕灵脸上面无表情,只有星星点点的血渍。她的手紧紧握着尖刀,却是轻声自言自语道:“我答应过……自当魔挡杀魔,佛挡杀佛。” 此时,周衍已是骑马赶来了南山。 天刚擦黑,视线逐渐模糊。阴气渐重,四处的枯草古木恍若群魔乱舞。 荆安听见树林中发出阴森森的各种怪声。不禁打了冷战。却见周衍只是一心寻找,没有半点要回去的样子。 他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也是想要安慰周衍,于是道:“爷,那张大爷的眼神也不怎么样,我平时和他唠嗑下象棋,他总是把我的马看成他的炮,或许是他看差了呢?” 周衍架马直往树林的深处探去,一边回应道:“张大爷眼神不济,可母后的手段却是狠辣……何况,你真当觉得前右金吾卫张正初眼神不好吗?” “右金吾卫?”荆安恍然,“张老爷子是金吾卫!我勒个天?!” “否则,你当我为何要你时常陪伴他左右呢?”周衍随意应答,目光四下搜索着他急切想要见到了那个人。 “那顾姑娘被掳到这种地方岂不是凶多吉少?”荆安说完马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不会死!”周衍皱眉反驳道,“她……怎么会让自己这么轻易的死掉呢?”言罢,周衍紧紧拽着缰绳,便是双脚轻瞪照夜的腿肚,朝更黑暗的深处寻觅而去。 四面寂静,已是什么也看不清楚,也不听见黑衣人那些自大的叫嚣声。 夜色遮掩住这里一场恶斗的痕迹。燕灵轻喘着气,跪坐在最后一名黑衣人的尸首上。她的手满是粘稠,且是麻木,不受自己控制地抖着不停。右手自始至终握着把柄,松不了手。 “该死!”燕灵用气息咒骂一声,却是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她的身体亦如地面上的尸首一样冰冷。身体最后的一丝温存,仿佛亦从眼中溢出,滴落而下。四周的黑暗仿佛能将她吞噬。 她感觉自己在黑暗里逐渐沉沦。 “燕灵!” 燕灵听见有一道声音在叫她的名字。他的脚步踩在落叶上,逐渐响起,离自己越来越近。燕灵吃惊地抬头。在黑夜里,她看不清他的容颜,却是认清他的一袭白衣,还有他的白驹。他真的来了。 周衍也是在夜色之中看不清燕灵的情况。他不知道她受伤没有,伤在哪里,伤得重不重。他只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道,甚至掩住了她原本的芙蓉清香。 借着依稀的月色雪光。 周衍才得以瞧见燕灵的样子。她满脸的血渍,本是深绿色的女官官服也已被完全浸染成黑色。 周衍伸手想要碰她,燕灵却条件反射一样避开了。双目警觉,轻斥道:“别碰我。” 周衍一愣,恢复平素的神情,轻轻含笑。伸出的手并未收回,而是反转露出掌面,对她说:“让我帮你,好吗?” 燕灵望着他向自己伸出的手,修长白皙,不染纤尘。她望着自己的周身,冷冷回道:“不用了。”她也不知从哪里来得力气,便是踉踉跄跄的起身。 周衍柔声问道:“你这个样子,即使出得了南山,又如何穿过街市,回到相府?” “我可以说我归府途中遇到一妇人临盆,我殊死相救,却也无力回天……合情合理。”燕灵硬生生狡辩道。 周衍轻笑,“倒什么都难不倒你……只是,哪怕妇人血崩,也弄不成你现在这个样子。”他试图又一次靠近她,伸出他的手,张开手掌,露出掌心,期待她的接受。 “我可以送你去我南山的药炉,那里有温泉,婢子还有衣裙……让我帮你弄干净……好不好?” 燕灵缓缓伸出手,模糊中只见他的掌心干净白皙,她的手背满是血污,诡异对立。 她望着周衍满心期待着自己对他的回应。却是自嘲一笑,眼中难得现了一瞬温情,却是决意抽回手来。 果然,她舍不得。 “爷!”却在这时荆安跌跌撞撞总算找到正确的方向。将将赶来,老远便拿着火折子,四处探着路。借着火光望见四处一片血泊。一时也是惊呆了。便是失手掉了火折。 一瞬光亮,燕灵被扰了心神,晚一步下意识侧头避开光亮。 周衍却是恰到好处地捉准了时机,便是反握住燕灵的手。轻轻一拽,便是将她横抱而起。牢牢地抱住,稳当妥帖,轻车熟路。黑暗中,周衍松了口气,柔声言道:“幸好……抓住了。” “为什么?”燕灵只能借助月光痴痴望着他。 “什么为什么?”周衍边走边应着燕灵的话,他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燕灵听在耳里感到微痒。感觉他似乎又把自己抱得紧些,男子的身躯温暖强大,令人迷恋。 “你为什么……”燕灵停顿一下,又是突然缓了语气,最后轻声问道:“为什么在这里?”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何心态……有时甚至宁愿被你利用,这样至少让我觉得自己可以帮到你……但可惜又你从不那样做……我也就不知道自己能为你做些什么……有时候……”周衍说道这里戛然而止,只留下脚步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 燕灵听着周衍的话,感受到他的胸腔随着他的说话而产生的轻微共鸣。他衣袖间的味道轻轻浅浅地围绕着她。只能庆幸夜色遮住她微红的脸颊。 周衍把燕灵轻放下来,却又是话锋一转,“有些时候我甚至想,或许真该争一争那皇位,这样说不定你还会主动与我多说会儿话……” “七殿下别开玩笑了……这一点都不有趣……”燕灵反驳道。 “若我没有开玩笑呢?”周衍的语气少有的认真。“你别忘了,我的粮仓府库可皆在衢地重道。” 燕灵听此愣在那里。她竟是一时失了声音,从而意识到自己竟从未想过向来豁达的皇七子也会有夺嫡之念……是她太过相信自己的直觉而失策了吗? 黑夜里,燕灵瞧不见周衍的神情,只见他的身躯轻轻颤动了两下,像是在笑。然后一跃上马,重新向燕灵伸出手来:“不让我这么做也可以……除非,燕灵你上马……” 果然,还是在开她玩笑。燕灵松了口气,却也微恼,转身不言一句便是走了。 周衍在马背上并没有出言阻止。 只是,燕灵才走了几步却当真被他拦腰一截,周衍轻轻施力便是将她拉上了马。燕灵反应过来,却已然安稳地在照夜的背上。她轻揪着照夜雪白的鬃毛,突转过头,刚想申斥周衍无礼。 却是听见周衍幽幽开口道:“今夜你可算不上宰相女,我也放下我那劳什子的身份,可见你当初所言不真……” 燕灵经周衍一提点,脑海里便是回想起他所言为何。没想到,他还记得上一次在宫门口的对话。只是…… “七殿下……”燕灵苦笑着说:“殿下觉得在这些尸体面前说这话合适吗?殿下难道不觉得我比一般的女子心肠更为毒辣,手段更加狠厉吗?” “恩,”周衍赞同道,“是要比一般的名门闺秀残暴的多。”只是同时他的左手握着缰绳,已是调转马头。于是照夜开始小跑起来,远离了那片血泊。只听见马蹄哒哒地有节奏地响着。 “今夜我徒手害了七人性命,只怕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命丧我手……”她说的很轻,像是说给她自己一个人听的,“七殿下,最好敬而远之……”最后一句才是对周衍言。 “果然,”周衍的右手覆在她的手上,像是开解道:“你在思虑这件事……只是依我之见你那断不能算是‘害人’,多半算是保全自己罢了……” 燕灵静静地听着。晚风轻扑在脸上,却不觉得寒冷。原来男子的躯体这般暖和,会像是火炉子一般。 周衍替燕灵分析道:“其一,那七个人都是在刀尖上混饭吃的人,身上想必已是血债累累,今日不是死在你手上,亦说不定哪日都会被仇家寻仇,说到底也不过是这个下场……其二,你对他们留情,他们可未必会惦念你的好,若是形势逆转,他们下手的刀子也绝不会比你的仁慈……” 燕灵低头默默地听着。而周衍却是欲言又止,这才悠悠地说:“若是前两个理由说服不了你,那我这里还有一个理由……” “是什么?”燕灵好奇地问道。 周衍只把燕灵的手握紧,说道:“若是那些歹人真的伤了你,我会让他们的死相比现在惨上百倍……倒要多谢你给他们留了全尸。” 燕灵听此亦是转过头问道:“素闻皇七子为富好行其德者也。怎么也会起杀念?” “我出身皇族,又岂敢言从未伤人性命……而你,既然下定决心卷入这血腥的政治漩涡,就必将浴血而战,如此已是难求不伤人性命了……那么,退而求其次,不伤好人性命吧……” “殿下还真是好口才……”燕灵言道。 周衍的右手却是轻柔捏着燕灵的手,把燕灵冷冰冰的手握紧,调侃道:“你心里不痛快也莫要拿照夜的毛儿撒气……拽得它怪疼的……还不如拽着我……” 他的话一出口,燕灵便轻掐他的手背。燕灵感觉周衍轻轻倒吸一口凉气。却是又用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指尖微凉,掌心渐暖。 照夜一时也似参透了几分周衍的心思,渐渐缓了动作。月色下,一匹驹上一对人。月色勾勒出他们的轮廓。 正是情动使然时…… 060紫竹林解尘旧往事 苦相思动情难相忘 “爷……”却在这时从不远处传来荆安的呼唤,便是瞧见随着荆安移动的星点亮光。 马上的两人亦是缓过神来。 燕灵掏出自己的丝帕,匆忙拭去自己脸上的血渍。怕是再吓着荆安。 周衍见燕灵瞧不见自己的面貌而胡乱擦着,恢复了他平素的神情,从燕灵手里截过帕子,替她擦拭。 荆安骑马赶来时,周衍恰好把帕子递回燕灵的手上。 荆安气喘吁吁,又是惊,又是喜,忙不迭地打量一遍燕灵,询问道:“顾姑娘怎么浑身是血,可伤到哪了吗?” 燕灵刚想开口回答,岂料荆安自说自话:“想来今日定是与那些歹人经历一场殊死恶斗……到底是爷……”荆安说得好像自己亲眼所见,话说至此,憨憨一笑,夸赞道:“爷,今日英雄救美,可是了不得……定是一招制敌,所向披靡……可惜平时不肯教荆安一招半式的……” 燕灵轻侧目瞧了一眼周衍,四目相对,便也达成了默契。 “荆安……”燕灵轻唤他。 “顾姑娘,有何吩咐?”荆安便是抬头瞧着她,眼神中仿佛已把燕灵看成了自己半个主子。 “习武者难免遇到死敌……七殿下是怜惜你,不愿你陷入危险之境。你也莫要曲解他的良苦用心才睡……”燕灵细细对荆安说。 “是。”荆安倒是难得被周衍以外的人说教,而且是被姑娘家。倒是也不反驳,乐呵呵地应道。 “走吧,时间不多了。”周衍轻声提醒道,左手把握着缰绳,他神情虽是淡然,但是看动作却是打算绝尘而去。 荆安也是立马扬鞭跟了上去。他瞧着自家主子眼神里从未见过的爱惜甚至是宠溺之情,心里也是替周衍窃喜。这离天三尺高的皇族七子,总算有了些真正的人情味道。 不过几番辗转,穿过一片紫竹之林。便是到了周衍在南山的药炉。 只见,紫竹掩映着一座傍水而建的竹楼,竹楼的窗子里透着温馨的光亮,飘着淡淡的暖雾。只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在竹楼的门口等待着。 周衍带燕灵下马,牵着燕灵的手。带着她到老婆婆面前。唤道:“安婆婆,衍儿回来了……” 老婆婆缓缓仰头,朝燕灵慈和一笑。说道:“都已备下了。这里没有其他女眷,只能让七爷为姑娘引个路……” “这位老人家,见自己满身血污,却不厌憎,不惊慌,不怀疑。端然处之,镇定自若。便是寻常女子修几世也难以做到的气场与心境。”燕灵暗暗想道,最后一眼落在安婆婆朴素发髻间的一支紫竹玉簪上,样式普通,但其所含的气韵却是不俗。便如老婆婆本人。 由周衍带着,燕灵步入一间雅房,一切简从,却是难得的精致古朴。房中满是应季的梅花清香。如此,两个人终于独处了。 燕灵便是打脸似的问道;“说好的婢子呢?” 周衍佯装无辜,替自己圆场道:“安婆婆早年容貌姿色可是不输旁人的,也曾宫中杜太后手下最得宠的婢子,后担任尚宫一职,也算是你的前辈了……何况这里的温泉是极好的……衣服便已备下,你梳洗完便会瞧见的……” 而燕灵却是上前,轻轻抚过他胸前白衣上已是干涸的血迹。轻皱眉头,喃喃道:“终究毁了这件白衣。可惜了……” “无妨,白衣易得……但佳人难得……”周衍笑着一边说,一边自己知趣地掩门,轻手轻脚地离开了。燕灵隐隐觉得这里的周衍似乎和平时的略有不同。这里的他越发没了皇帝遗传的天威难犯。 燕灵自知时间紧迫,哪怕温泉却是醉人,也不过草草暖了身子,便也出浴。这里的地势奇特,燕灵雪白的脚轻踏上这里的黑石,竟是毫无冷意,仿佛地底下有暖流流淌。 燕灵环顾四周,只觉得这里的确清静宜人,也是温润养人。 没走几步,便是瞧见安婆婆备下的衣服。燕灵的手轻抚衣物,便是猜想出这竹楼的前世今生。嘴角轻轻上扬,眼里却带着一丝哀伤。燕灵取过衣衫,独自前去着衣。 殊不知只隔着一道素雅围屏。周衍也置身温泉之中。 温泉暖雾腾腾,周衍衣衫尽褪,温热的泉水没过周衍的胸膛,他斜倚在一块岩边,轻闭双目养神。 周衍的肤色便是不输于女子的白皙细致,只是他身上并无赘肉,整个身材匀称有力,看上去柔韧性极佳,张弛皆可。有水雾凝结成细小的水珠在他的体肤上。 四周寂静,只有蝉鸣与水流细微的声响。 良久,那双灿如星辰的眸子重新睁开,望着黑夜中的一轮新月。轻吁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想来差不多了……” 恰逢一阵清风拂过,壁间一株白梅的梅花花瓣纷纷落下。 想罢,他的右手取过岩边的一只酒盏,却是不必自己动手,便有酒壶高举将清香的竹青酒潺潺倒入杯中。 周衍瞧着自己杯中无端出现的清酒,上面还不知何时飘进了一小瓣白梅花瓣。在温泉中,饶有兴趣地转过身去。 只见一个紫衣女子赫然出现的眼前。 他惊喜地打量着燕灵,瞧着她轻蹲着在岩边,手里举着一只白瓷酒壶。 燕灵穿上了那一袭烟霞紫的窄袖细摺长裙,举着酒杯的那只手,袖口的紫竹纹刺绣精致华美,在月色烛火的照耀下丝线闪着细碎的光。 她褪去一身血腥之气,恢复以往的灵气。此时解了发饰,一头乌黑的长发只轻轻拢在脑后,将散将不散的模样,随意自然。却也是神情自然地面对温泉池中半裸着身子的周衍。 周衍倒是没什么不敢让她看的,却还是为她着想地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燕灵一边手又放下酒壶,站起身解释道:“我问荆安殿下在哪儿,他便把我塞进来了。” “这可不是重点……”周衍似笑非笑,试探性言道:“你行事还是一贯大胆。” 燕灵才是明白他的意思,会意一笑,应道:“倒是我唐突了……那我在外面恭候殿下……” “等等!”周衍却又是出言拦住她:“我也未说唐突……”然后他淌水过来,轻趴在岩上,对着岸上的燕灵说道:“这里的温泉对疗伤也是很好的……正好让我瞧瞧你腿上的伤……” “你只坐在岩上便好?恩?”周衍眯着眼睛笑道,再次挽留。 燕灵似是有话想说,没有什么扭捏,便是提裙坐下。一双玉足探入水中,泉水没过燕灵的小腿,溅起几朵水花。 周衍来到燕灵的身旁,轻握住她柔软的脚踝,抚过她小腿上原本的冻伤紫淤。 怕是少与人这般接触,燕灵只觉得周衍的手触及自己,心也跟着紧张的漏了一拍。 只听见他认真查看燕灵小腿的伤口,喃喃道:“伤口愈合倒是快,想必不久便会大好了。”说完却是瞧着她,默默地不说话,像是有心事。 “看什么?”燕灵问道。 “当然是看你。”周衍收回心绪,利落地回道。说完却又是悠悠添上一句:“没想到安婆婆会把……旧衣给你……” 燕灵听在耳里,像是安慰道:“若是此衣旧主能重新穿上,定是能比我更显此衣风华。” 周衍摇摇头,眼眸渐渐深沉,说道:“也不能如此说。你们本质便是不同,更不用说情致风貌了,万是不能相较的。” “阳平公主也一定很惦念殿下。”燕灵安慰他道。 “也许吧……”周衍听到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四个字,语气又是突然缓和下来,半开玩笑地说:“怎么,你也会觉得我是怪物,还是孽障吗?” 燕灵摇摇头,言道:“若七殿下是怪物,那世间那些机智不如殿下的,才学不如殿下的,相貌不如殿下的正常人,又该如何自处呢?” “是吗?”周衍饶有兴趣地听着燕灵说话。 燕灵腿边的水面上漂浮过几瓣梅花花瓣,“我知道殿下是要守护陛下才担下了这乱亲所生的恶名。” 周衍任由她轻轻揭开自己尘封已久的伤悲。她的话像是在伤口撒上盐粒,他感到微疼,却是无法阻止。 “殿下的确是陛下与阳平公主所生,却并非乱亲。”燕灵的声音轻轻浅浅地响起,“我想当今陛下恐怕与先帝与阳平公主并非血脉相依之亲……若只是义兄妹,那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燕灵分析道:“例如,为何殿下身边会聚集前朝的一批老臣……还有当今陛下的公主皆带‘阳’字,未必是因为娴阳皇后,若说是官家惦念阳平公主所设,也犹未可知。” “你原来都知道,比我想象的还要多。”周衍听了许久,到头只能用这一句话回应她的精准分析。 燕灵继续言道:“若是从先帝朝论其宗绪,那么七殿下才该是继承大统的最佳人选。何况,官家又因为阳平公主含有恻隐之心,七殿下实为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 周衍听此,接话道:“听你的话,我好像又必定要争一争的了。” “但人贵在自知,所幸七殿下是悲悯之人,对于皇位并不看重。”燕灵的声音轻柔却是说得真挚,与平日周旋于宅门宫廷的她截然不同。“我的娘亲曾希望我一生朝夕相安,留去凭意……或许阳平公主当年也是同样的心思……” “朝夕相安,留去凭意。”周衍嘴里喃喃自语一遍这八个字,眼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对燕灵言道:“若是她们曾经见过,说不定会是莫逆之交……” “也许会吧。”燕灵轻声应道。 周衍轻轻闭眼,思量了片刻,轻皱着眉头,问道:“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却要与你母亲的本意背道而驰?” “七殿下也会体谅吧。”燕灵轻望着高悬于空的新月,说道:“因为我在这世上也有必须守护之人。” “是你弟弟燕韫吗?”周衍开口询问,语气复杂,富有深意。 燕灵扬起一个笑容,并未回答他的话,却说道:“臣女钦佩阳平公主的为人,更感激殿下的选择……这对臣女而言太过重要了。” 周衍瞧着她言道:“生的慈悲心,却偏偏要做刽子手……燕灵,你真是……” 他本不想如此,却也是冲动使然。 周衍突然拽过她的手,便是将她拉下了水,一时温热的水花四溅。周衍轻揽过她的肩,低头覆住她的双唇,撬开她的皓齿,舌尖依饶相碰。乱了彼此的气息。 燕灵微微睁大她的一双杏眼,睫毛轻轻颤动,却也是忍不住沉沦下去。她的手轻绕过他的腰际,混着水滴触到他的细致肌肤。 不知过了多久,周衍重新压抑住自己的情感,这才松开燕灵。燕灵也亦全身湿透,连同睫毛上都沾着极细小的水珠。 燕灵的乌黑长发因为沾水而贴在雪白的脖颈上,周衍忍不住想伸手去拨,却是止住了手,向她道歉道:“抱歉,明日就忘了今日发生的一切吧……” “嗯。”燕灵轻声应道,之后她在水中转身,打算上岸。或许是心绪不宁,她在岩边无力地一跃,本以为又会跌入水中,却是感到身子一轻,周衍托住她的腰肢帮了她一把,送她上了岸。 周衍见她浑身湿透,素颜洁净柔丽,犹如清水芙蓉。却也未想到她会伸手轻抚自己的脸庞,对他说:“谢谢。” 她玉手的指腹柔软微凉,令人心痒难耐。周衍却只能用自己仅存的一丝清醒,强行克制住自己内心欲望,笑说:“你明知道我想要的从来不是‘谢谢’,就像我想说绝不是‘抱歉’一样……可惜,你只肯给我这两个字……我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囤积居奇,坐等升值了。” 燕灵劝慰道:“如此,臣女怕是殿下会赔得血本无归……” “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换而言之,我绝不会让我做的买卖亏本。”周衍说得从容,但是却可由此窥见他的内心中的锋芒和他背后的财力。亦决不逊色于太子的权力,三皇子的势力,人们又都说五皇子嚣张。这七皇子又何尝不是,只是表现方式不同罢了。 转过头燕灵已然换上一套雅净的叠纱裙,周衍是换上了一身素袍。他骑马送她到京都的南门街口,远处便有轿子在等候。 燕灵从周衍的马上下来,朝他轻施一礼。相视一笑后,才向轿子走去。但当她走至轿前,燕灵突然停住,回身看向来处,朝那马上的白衣公子,遥遥再施一礼,方才入轿。 周衍目送燕灵的轿子离开。 这时,荆安不知何时从哪冒出来。他骑在马上,却是硬要凑到周衍面前,忙问道:“爷,您和这顾家大姑娘到底怎样?这顾大姑娘总是淡淡的,不好看出喜怒,您总该给条准信才是。” 荆安却听见周衍轻声言道:“或许我今日是该多谢母后……以后怕是难有这样的机会。” “啊?”荆安更是糊涂了。唠唠叨叨道:“这男未婚女未嫁,又是门当户对,怎么就没机会了?到底有什么好为难的?得亏您白生了这般好的一副皮相,怎么就……” “我只说……”周衍瞧着荆安睁着眼睛,无比期待地瞧自己,比他自己的亲事还上心的样子。这才徐徐说道:“刚刚出来的匆忙,估算着我的药都已烧干了。” 爷,这是什么意思?荆安心下疑惑,明明偷瞧见在他们在温泉池中那般情义深浓……枉费自己苦心安排,难不成看到的皆是自己的幻觉不成。荆安于是询问道:“爷,怎么您说话,荆安我就是听不太懂呢?” 周衍却因着荆安的话,嘴角微扬,随后自顾自调转马头,朝府邸而去。 061周晃后知昨夜凶险 燕灵先觉风暴将至 隔日,桃叶一早便在南宫门口等候,想着早些回府见自家姑娘。 桃叶在宫门口来回踱步,左顾右盼。昨夜在凝和宫里可睡的不太踏实,躺在床上,脑海里却不断回想着燕灵临走时的神情和对自己说的话,心里总不安生。 到了时辰,九钉九排的大红宫门终于缓缓打开。桃叶的眉头也才跟着缓缓舒展开来。 只是没想到,在宫门外亦有一人在等待着进来。 此人深色暗花丝绸圆领长袍,衣着紧凑利落,简细中却是精致耐看。原来是三皇子周晃。 桃叶轻轻提了一口气,靠一边走,遇到他时谨慎地侧身行礼。本以为彼此相安无事,便可擦肩而过,岂料…… 周晃轻轻侧目,冷不防地言道:“你是顾府的丫头。” 桃叶闻声突然站住了脚,低着头眨巴着眼睛,回复道:“是。奴婢见过三殿下。” “你这是要出宫?”周晃打量桃叶,分析道:“按理昨日你家姑娘便该离宫,你不该此时还在宫中……莫不是她出了什么事?” 桃叶听此猛抬起头,一脸担忧,急切地对周晃说道:“三殿下也是这么觉得吗?昨日本是要和姑娘一块离开的……可是姑娘突然疾言厉色要奴婢留下,现在想来是万万不对头!” “是吗?”周晃听此,目光转到荆平身上,意味深长地言道:“荆平你怎么看?” 荆平听此心里一颤,回答道:“顾姑娘吉人天相,定然已平安归府,不必担忧。” “恩,我想也是呢。谢三殿下。”桃叶听了荆平的安慰,使劲地点头。又朝三皇子施礼告辞,欢喜地朝宰相府赶去。 只留周晃与荆平,气氛微妙。 荆平低身跪在地上,不敢言一句话。 “起来吧。”周晃说道,语气里听不出任何异样的情绪。 荆平起身,却见周晃不再多说一句,只默然继续朝东宫而行。 “主子,”荆平跟上去小心翼翼地唤道。 周晃仍然没有任何答复,只沉默相对,但是周身散发的气场却是令人望而生畏。 荆平心下便是慌乱起来。他自知周晃的个性,如此便是恼了。果然,那顾府姑娘是自家主子极为看重的人,日后也必将是主子的软肋所在。 “某种程度上,她或许才是真正最留不得的人。”荆平暗想道。 此时途径杏林,恰好四周无人,荆平于是直冲到周晃面前,猛然跪下,头磕于地。言道:“荆平欺瞒主子,甘愿领罚!” 周晃停住步子,俯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荆平,问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昨夜……”荆平定了定心,坦白道:“昨夜顾姑娘被人掳去南山,有人意图暗杀灭口。” 周晃剑眉轻蹙,轻闭双目,“结果呢?” “七人全灭。”荆平据实禀报,周晃应声重新睁开眼睛,一阵寒风刮过,玉冠带的垂珠也跟着微动了一下。 周晃并没有感到惊讶,只望着远处的景色,问道:“之后呢……” “此后,七殿下赶来带走了顾姑娘,两人行踪不明。直至亥时重现于南门街口。”荆平回答。 “如此说来,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亦可在七弟赶来之前了结一切,但是你并没有这么做……你就那么希望她死吗?”周晃这一句却说的格外的很轻。 “我对你的吩咐何时已经成了耳旁风?!”下一句却是沉声言道,威严渐露。 荆平伏在地上,没有替自己反驳一句,解释一言。 周晃眼睛轻眯,言道:“看来你背后有人。而能让你听话的人,只有母妃一人了。” 荆平已知瞒不住自家的主子,便也忍不住要替舒贵妃娘娘辩驳:“娘娘也只是担心主子。亦想借皇后之力,摸清顾姑娘的虚实罢了。并未想真要顾姑娘性命。” “是吗?”周晃的话完,轻吁了一口气,“母妃的心思我也不是不能体会……罢了,只是以后莫要欺瞒妄动。” “是……”荆平应道。 周晃见荆平说话并不肯定,而是犹豫了片刻。只是突然言道:“你做的也不尽错。”周晃打断荆平的话,轻轻点了点荆平的肩膀,示意荆平起身,脸上的震怒已是收敛。 “主子……”荆安一时也不知回应周晃的话。 “只是,她与旁的女子不同。”他一边说一边走,荆平起身恭敬地跟上来,听周晃继续言说:“你可知道在永日亭中与我相见的人究竟是谁?” “是……”周晃如此发问,结果显而易见。荆平回想着昨夜的刀光剑影,燕灵出手的利落斩截,答道:“是顾姑娘。” 周晃目视着前方,薄唇轻抿,思量良久,言道:“她对我而言是极特别的存在,我决不允许她轻易损耗,甚是消失……哪怕是母妃也绝不可以!” “荆平明白。”荆平已是充分感受到周晃这番话中的不容违逆,终究下了决定,询问道:“如此按主子的意思,不知贵妃娘娘那该如何回复?” 周晃告诉道:“你只需回禀母妃她临危不惧即可,其他的一律三缄其口。” “是。”荆平应诺。继续与周晃往东宫而去,打算恭贺太子纳吉已成。 另一头,燕灵推说自己身染风寒,卧床不起,实则却是在书房里安心练字。 青溪在一旁安静地研着墨,不知时辰过了多久,只见桌上桌下,满是燕灵黑白分明的墨宝。写的是杜甫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白晓抱着自己的青霜剑,侧倚在窗边,一脸百无聊赖的样子。良久起身帮燕灵散落在地面上的纸张悉数捡起。 燕灵一边未停了手中的笔,一边柔声问道:“白晓,这是被闷坏了吗?” “没,没有……只是最近突然安逸下来不太习惯罢了。”白晓把燕灵的墨宝整理了有序地摆放在桌面一角。 “是吗?”燕灵此时恰好停笔,望了白晓一眼。 这时,“哐当”一声房门便是被推开。 “姑娘!”桃叶已是从宫里火急火燎地赶回来,忙到燕灵身边,拉着燕灵从书桌前起身,绕着打量了两遍周身,一边念叨着:“还好姑娘没事。” “什么没事?”白晓耳尖听出了桃叶嘴里的不对劲。 桃叶反应倒快,未等燕灵拦着,便脱口而出:“昨日,姑娘一脸严肃地突然让我留在宫中过夜,我还以为姑娘是出了什么事。” “呸呸……”青溪忙上前圆场道,“一清早怎么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桃叶你看姑娘不是好好站在我们面前吗,这话儿可是莫能再言了。” 桃叶这才缓过神来,舒展眉头,福了福身,向燕灵言道:“是桃叶说错话,这就给姑娘赔不是,姑娘想吃什么桃叶立马去做。” “不用了,”燕灵握住桃叶的手,“看你的样子,想必昨日也是一夜未曾睡好。今日也非你当值,我准了你回房休息吧。” 桃叶刚想拒绝,这时却是睡意涌来,也见姑娘身旁白晓青溪姐姐们都在,便也放心,不在推脱,退了出去。 只是桃叶这样一惊一闹,白晓却是一脸严肃,向燕灵质问道:“主子,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有事瞒着白晓。” 燕灵和青溪对视一眼,便知也是瞒不住了,坦白道:“昨夜有几个歹人妄图要我性命。” 白晓眉头紧蹙,上前几步:“主子说得轻松,但想必也是一场恶斗!” 燕灵自嘲一笑:“若是人数再多加一人,恐怕我便难以招架,这次算我命大……”言罢,她淡然坐回书桌前,执笔轻蘸烟墨,露出了那只格格不入如朱砂染火般绚丽的凤血镯。 “主子,发生这种事为何要瞒着白晓!”白晓话语中含着内疚与心疼。 “昨日非你当值,主子回来的时候,你已睡下了。你放心吧,主子没事。”青溪安慰她道。 “亏我还觉得这几日过得安逸。白晓嘟嚷道,“原来是主子和青溪合起来哄我的。” “你说日子安逸也不无道理,这几日宅子里的确太过安静了。”燕灵一边赞同,一边继续在一方洁净的纸张上书写着,喃喃道:“只是云起日沉,雨来风满,安逸已过,怕是日后风暴将至。” 言罢,再次搁笔。用私印在纸张押上一只燕子,递给白晓,微笑着道:“你不是闷坏了吗?这就放你出去走走……” “是。”白晓领命,把纸笺小心揣在怀里,便是立马精神抖擞,和刚刚无聊时的样子判若两人。言罢,便急急执行任务去了。 一下子闺房之内又恢复了平静。 青溪又拿起墨条,上前研墨。却见燕灵若有所思,迟迟没有再动笔。于是问道:“主子在想什么?” “今儿个是廿八了吧?”燕灵问道。 “是啊,马上便是新年了。”青溪感叹地回答,“新年一过,主子便是及笄了。” 燕灵苦笑:“是啊,想必又有得折腾了。” 062随年礼生隙孙姐妹 观夜深眠话许来愿 “姑娘后悔吗?”青溪打趣地问她。 “后悔?”燕灵笔尖轻提,写完最后一笔,“恐怕现在也由不得我后悔,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如此,青溪希望主子还是多练几个字吧,至少此间黑白分明,无需杀戮。”青溪安慰她道,说话从容清晰,情感恰到好处。 燕灵听后会心一笑,却是另说道:“白晓懂武,暗里的事儿我便让她去做。但明里的还要你多照应。” 青溪听后向燕灵回禀道:“这几月账目我已做好,画月楼妈妈那里也已打点过了。年末要给各家姑娘的礼,我也备齐了。” 燕灵点头,却是提醒道:“长公主还有薛家大姑娘那里自要多用些心。” “无论晟阳长公主,还是薛家大姑娘自是什么金贵物件没得见过,长公主那里我特备下了冰种阳绿佛手瓜,给薛家大姑娘准备了红宝珊瑚精雕而成的牡丹摆件都是讨个景福长绵,福寿双全的好意头。”青溪一一向燕灵回述道。 “如此甚好,也算是妥贴了。”燕灵算是放下心来,却是没想到青溪话未言尽。 “另,夫人那边我也替姑娘送上了羊脂白玉镂雕对鹤衔绶带流云佩。各房姨娘那里也备了礼。至于两位表姑娘……我想来想去也择不出什么新鲜玩意,便选了上等的珍珠相赠……只不过……”青溪话说至此,才悠悠地道了最后一句话:“大表姑娘那儿送的是争云东珠,二表姑娘却是合浦南珠。” 燕灵已是忍不住轻笑出一声,“本是平起平坐的一对顶好的姐妹,你这礼一送出去,按孙瑛的性子,这可怎么得了?” 青溪只笑而不应答,继续研她的墨。 另一头在孙氏房中,孙氏正把一份纸笺探入火舌,她的眼里映衬着跳动的火光,看着信件燃烧成了灰黑色的碳碎。 一旁的桌子上随意放置着寓意绵延长寿的羊脂白玉镂雕对鹤衔绶带流云佩。 这时,孙瑛气呼呼地抱着两个红漆木匣便闯进门来,娇嗔道:“姑母!” 孙氏打量着梨花带雨的孙瑛担忧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您瞧!”孙瑛便是分别打开手里捧来的两只红匣,只见两只红匣之中皆是粒粒圆润饱满的珍珠,只是看成色,其中一只匣子里的珠子要比另一只的成色较差一些。 孙氏一边拨弄着珍珠,一边听着孙瑛的抱怨。 “这顾燕灵欺人太甚!她过年不送礼也就罢了,既是送礼,却又是这般不知礼数分寸!人人都知‘西珠不如东珠,东珠不如南珠’,她就偏偏给黎儿送南珠,只给我送东珠。这分明就是打我的脸!”孙瑛抓着孙氏的胳膊说道:“姑母定要为我做主!” “哼!”孙氏冷哼一声,却是并未接孙瑛的话,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这么多闲钱……” “莫不然她是家贼?!”孙瑛一下子转了神情,眼睛似是放光。 可是孙氏摇头,肯定地说:“没得可能,我已悉数严查过了。她休想从我眼皮子地下多拿走一分铜钿。” 孙瑛又是急失望,“姑母,那小妖精的钱难不成是平白变出来的?如今那野丫头在后庭如鱼得水,还不快活。已经快骑到我们的头上来了,您得再想想法子啊!” “她不过是个将死之人,你又何必如此介怀呢?权当是给死人绊了一跤罢了。”孙氏只一边掷珍珠回匣内,一边阴狠地说道。 “姑母,正因为她是将死之人。若是此仇不报,便这辈子都没得机会了,岂不抱憾?”孙瑛诱导着孙氏说道,“何况,不仅要替瑛儿出了这口气儿,更要让她再替我们担个罪过才好啊。” 孙氏望了一眼那火烛,心里虽是动摇三分,嘴上却言:“可锋儿却让我静观其变,切莫打草惊蛇。” 孙瑛眼睛转了一转,继续蹿腾着孙氏:“薛锋表哥行事向来谨慎,不过他毕竟是男子,又岂知这后宅的水深。您想那丫头近日已是出不了闺门,再过不久,越接近毒发,想必她那张利嘴连话都说不全了,岂不抱憾?若能让她哑巴吃黄连,这才是比亲手杀了她还痛快。” 孙氏暗笑,点了点头。赞同道:“你倒是说得不错。” 孙氏又是轻轻帕子拭去孙瑛眼眶边的泪水,言道:“到底还是皇后娘娘说的对,什么恩情忠心都比不了这血脉之亲来的牢靠。可惜那顾燕灵没得托生在我肚子里……若是……” “姑母!”孙瑛打断孙氏的话茬,娇嗔着像一只温顺的猫咪,躲在孙氏的庇荫之下。 但是同在南苑。宝儿却正在给孙黎擦药,一边心疼地说道:“这大表姑娘下手也忒很了些,好歹也是这么多年的嫡亲姊妹。” 孙黎雪白的脖子上留了两道猩红的抓痕,却是面无表情地说道:“罢了,我早已习惯了。” “不过是几粒珍珠的成色有差,又不是姑娘为之,却硬拿姑娘出了气。”宝儿也是略有些不服气地说道。 “姐姐从小便自视甚高,本也是孙家嫡出的大姑娘,却是家道中落,只能寄人篱下。”孙黎只是平淡地说着,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她哪里像是个落魄家族的千金,夫人对她便像是嫡亲女儿,倒是姑娘向来谨言慎行,敛声屏气就怕被人寻出错来。”宝儿说此更像是自己受到了委屈。 孙黎不在说话,只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微微侧过头,观察着自己脖子上的伤痕。 这时,门外的一个丫头前来回禀道:“二表姑娘,大姑娘房里的丫头檀香求见。” 孙黎思量了片刻,捋了捋自己的黑发,用发丝掩住了伤口,扬起笑容,回道:“请。” 不久,檀香恭敬地到孙黎房中。 孙黎很客气,“不必这么拘礼,权当是在自己院里。” “是。”檀香有些受宠若惊,定了定神,从袖口里取出一精致药盒,盒身上描绘着蟠桃纹样,正中镶嵌着一颗翠榴石,言道:“这是大姑娘托奴婢转交的。” 孙黎虽是笑着,眼底却透着三分怀疑谨慎,但终究接过了药盒,纤手打开一看,里面是玫瑰色水润透明的蜜膏。 檀香在孙黎打开盒并被其吸引的第一时间,解释道:“大姑娘托奴婢转告,这蜜膏祛疤止疼的效果极好,还请二表姑娘笑纳。” 孙黎听完,啪地一声盖回了膏盒。虽然仍是和颜悦色,却也冷不防夹杂一丝的讥讽之情:“打一巴掌揉三揉,如此软硬皆施。表姐还真是好手段呢。” 檀香没有多言一句,只恭敬地俯着身。 孙黎见此又是转了语气,重新变得温柔起来,询问道:“不知表姐还让你带什么话来?她最近的身体好不好?” 檀香像是早已预定好的一般回禀道:“大姑娘说二表姑娘聪慧,自当明白自己的意思,无需多言,怕落人话柄。” 孙黎苦笑,面上却没有发作,继续说:“表姐做事还是这般百密无疏。” 檀香最后恭敬行礼,“大姑娘只让奴婢送东西来,事已办妥,檀香便赶着回去向大姑娘复命了。” “等等,”孙黎叫住檀香,起身向檀香走过去,亲切地问道:“你叫檀香对吗?” 檀香迟疑地点头,并问道:“不知,二表姑娘还有何吩咐?” 孙黎只把髻上的一只百川蝴蝶银钗给她,说道:“这寒冬腊月天,还让檀香你跑一趟,这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表姑娘……”檀香抬眼瞧着这位二表姑娘,只觉得孙黎的笑很复杂,弄得她心突突直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正值年末各级官署停止办公。各家宴请的邀帖,在当朝宰相顾任雍这里自然不会少。顾任雍每日便也来往各家酒宴。 那日,他从九姨娘口中得知,燕灵最近不思饮食,卧病在床,这才寻了个空去张望一眼。只是说是去看望,却又不如说是醉酒,糊涂了。借着醉意,言语含糊的在燕灵院中门口吼了几嗓子发泄,又被九姨娘抬回自己的房里。 燕灵那时正在床榻上,正值桃叶值班,却也是不敢开门,趴在门边观望。见老爷一走,这才敢活动身子,到燕灵床头塞进一只汤婆子给燕灵暖脚。 桃叶玩笑般地说道:“这老爷难得不像是老爷,竟会对自己的女儿撒娇耍赖。” 燕灵解散着头发,素颜清丽,自靠着枕头,玉手翻动着书页,仍像是在一心一意地念书。并不被打扰。 桃叶见姑娘不答话,又忙换了话头。她趴在燕灵的榻边,问道:“姑娘可想好了,来年许个什么愿?” 燕灵听此,放下书籍,只言,“我不信这个。” “为何?”桃叶晃动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若是实现了岂不好吗?” “那若是实现不了呢?”燕灵话一出口,便瞧着桃叶的眼眸渐渐暗淡下来,于是转而说道:“那便希望韫儿来年能无病无灾吧。” 桃叶听见燕灵这样讲,又笑起来:“姑娘不替自己许个愿望吗?” “我?我又能有什么愿望可许呢?”燕灵淡淡说道。 “那桃叶可要许愿了。”桃叶一本正经地双手合十,闭眼祈福道:“桃叶希望姑娘能觅得如意郎君,幸福美满一辈子!” 燕灵这时乘着桃叶闭眼不知,用书本猛地轻敲了一下桃叶的头,说道:“傻丫头,你这不是也没替自己许愿吗?” 桃叶憨憨地笑着。 燕灵补充道,“你就不想些其他的?” “什么呀?”桃叶眼睛忽闪忽闪,盯着燕灵。 “比如每月月银再涨三吊什么的……如何?”燕灵和蔼询问,后竟认真思量起来,“说起来,等青溪把年节院里的事理完,是该将院里侍候的丫头月银都涨一涨,对外就说是我赏下梅汤姜茶钱,不走府里的账。横竖母亲也管不了。” “啊?”桃叶深吸一口气,发出对燕灵大方的感叹。 燕灵笑着嘱咐道,“女孩家身上还是该有银钱傍身,一来可免得被腌臜之人哄骗,二来若真遇上该使银钱的事,也不必跪求他人施恩了。” “姑娘……”桃叶望着燕灵眉眼弯弯,可比她彼时清冷的样子截然不同。虽都是美的,但这个样子的她却鲜有人知,更显得弥足珍贵。 不久,桃叶趴在榻前睡着了。燕灵眼眸中的笑意也渐渐熄灭,却是关念无限。她给桃叶披了件绒毯。 接着燕灵悄无声息地挥出左掌,掌风所到,烛火登熄,一夜静谧。 063通透人佑问朦胧境 宰相府大摆合欢宴 虚晃了两日,转眼便是到了腊月三十。 早上便有一群活泼的小童穿着新做的小袄,执着风车、彩旗,提着红灯笼绕街呼叫,嬉笑声传遍京都大街小巷。不久,便是传来一声炮竹的霹雳之声,紧跟着四处的屋门院落里纷纷响应,一时之间,炮竹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孙氏治办的年事也办的差不离了。宅子里外都忙完打扫,贴了门神对联,挂了牌,新油了桃符。宰相府的主门,大厅,暖阁,内厅,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皆高照大红灯笼,袭地铺满红毡。 穿梭来往的丫头婆子的脸上都无不笑吟吟,暖洋洋。新年终究是到了。 朝中官员有诰封的女眷本该入宫朝贺。宰相府里原本唯有孙氏诰封,而今年突然多出了个嫡出千金又特例受封从六品女官,按理也该随行。 只是燕灵却推说自己风寒缠身,卧病在床,不宜入宫。消息传到皇宫,皇帝特免了朝贺,并赐下了不少东西。 孙氏也乐得个眼不见心不烦,着一品朝服,自行与顾任雍一起,坐着八人抬轿,带着仆役,前往宫中朝贺行礼。 同时在东院里。 燕灵亦穿上不久前孙氏送的锦缎做成的新衣。她本是不愿穿的,无奈孙氏以过节忙,好传话为由头,派了妈妈来盯着,燕灵不愿听其唠叨,便也就穿上了。 只见她上着秋香色素锦衫,下着梨花白湖绉裙。只半梳着平常闺秀家常的圆头髻。但细看却也颇有巧思,在发髻中叠簪了两支别致的银簪,配以橘色的小巧宮花。为不显得素净,又半以错错落落的珠帘流苏,走动时随着步子而微微摆动,其中更见小女儿的娇俏。 整个人的装束喜而不俗,恰好应着除夕过节的景儿。唯一美中不足的却是失了血色的脸庞。 燕灵穿戴齐整,停步院中,望着可见的四方天地。虽身在深闺,却似乎能嗅到普通人家里的酒肉飘香,浓浓郁郁的年味儿,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 “姑娘,”白晓从院门进来,双手端着朱漆食案,里面盛着粉果和饴糖之类的过年点心。 燕灵亦是微笑,白晓瞅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孙氏房里的邢妈妈。转过头先对燕灵说道:“姑娘要的可让白晓花了好一番功夫……” 燕灵笑意渐深,取过白晓手中食案里的一枚粉果,咬下一口,嘴上还留着些许粉色的细末,用帕轻遮,却是赞道:“糯甜可口……邢妈妈也想尝尝吗?” “姑娘,这府里多少精贵可口的糕点没得有,您想吃多少没得有……不过是寻常吃食罢了。”邢妈妈不以为然。 燕灵用帕子轻轻擦过嘴角,淡淡地回答邢妈妈的话:“府中的糕点滋味自然远胜这粉果。只是这粉果和饴糖本是节庆所能食,大有其寓意在里头。若只是供着,心中却是鄙夷。那又怎么指望来年遇祸事遇难呈样,犯小人逢凶化吉……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燕灵说道“犯小人”这三个字的时候,恰好失手掉了帕子,一旁空着手的青溪,忙去把帕子捡起来,却是不把帕子给她,而是直接搀住了她。 燕灵却仍是笑着,眼里的笑意耐人寻味。 邢妈妈打量着这位大姑娘,伶牙俐齿,名不虚传。似乎更能体会夫人为何每每提及她,都会恨得牙根痒痒。只是却又见她的弱不禁风,最终还是轻讽地言道:“老奴却觉得富贵荣华皆为命数,但愿这些个吃食当真能帮姑娘解除凶煞……” 燕灵笑容可掬,“那便借妈妈吉言了。”却又是立马揉着心,轻咳了两声。 邢妈妈下意识要去扶。 却是被青溪抢先一步,立马挡着风而对燕灵说道:“姑娘外头风大,还是快快回屋吧。” 燕灵点点头,便是被青溪扶回了房间里。 邢妈妈皱眉,或许是因为自己皮糙肉厚,心宽体胖,所以丝毫感受不到这里风大吧。她只用同情的神情望了房里一眼,继续守在燕灵的房门口,自言自语道:“嘴巴毒辣刻薄有何用处,还不是被整成这副样子……一只雏儿还妄想和老鹰斗,不自量!” 房里燃着正旺的炭火里“噼啪”爆了一声响。燕灵端起茶杯,品了一口香茗,那双杏眼里的却是有别与上一刻时的云淡风轻。 直到门外头崔妈妈和邢妈妈絮叨了几句家常话。这才向门里头传话道:“姑娘到时候了。” 至此燕灵才悠悠又起身。青溪上前来扶,白晓跟在另一侧。到了门口崔妈妈,邢妈妈朝燕灵施礼后也跟上去。 到了独院口,九姨娘被彩儿搀着亦挺着肚子,带着丫头婆子在树下等着,见燕灵来了,上前行礼,却被白晓扶住。 “姨娘身子要紧。”燕灵语气平淡,没有过多关切。 “谢姑娘。”九姨娘也不好拒绝,便也知趣地退在一旁。也不知是否是邢妈妈在的缘故,九姨娘今日的举动与往常相比更为谨慎小心。 如此一并人这才出了东院。 按礼数,府中一众人在顾任雍和孙氏领宴回来以后,便该前往祠堂祭祖。 宰相府不比薛国公府等世族大家,人员众多,年末祭祖仪式甚为繁琐。但也比府中寻常的祭祀更要隆重。 比如,孙氏姐妹作为顾任雍的螟蛉义女,此回也该到场祭拜,不得推脱。 燕灵与众人走在去祠堂的路上,临了刚要跨进祠堂院门。 “表姐!”却是有人打从另一道走来,并叫住了她。声音娇怯柔美,便是孙黎带着自己的丫头宝儿独自前来。 “表妹,倒真是巧了。”燕灵瞧着孙黎朝自己走来。 孙黎穿着一身霞色织金的织罗衣裙,披着绣云斗篷,搭着一毛毛绒的银鼠毛领,显得十分温暖和气,亦恰好遮住了脖颈上的伤疤,显得气色极好。 “和表姐比,我终究是晚了一步,好在还是来了。万请表姐别嫌弃妹妹礼数不周。”孙黎温声说道,说完亦向与燕灵一起的邢妈妈点头,示意微笑。 “其实二表妹来得并不算晚,妹妹能够前来,我便知妹妹是个通透人。”燕灵应答道,语气带着三分存眷,“日前送妹妹的珍珠可还喜欢?那蜜膏又是否好用呢?” “表姐的东西自然是好的。”孙黎用帕子掩着笑容,却是抬眼打量着燕灵的脸色,言道:“只是通透人也怕朦胧境,妹妹可要向老祖宗求个保佑,求今夜能给个明示。否则,未来的祸福又吃不准,妹妹还不如避不见人,置身事外为好……表姐你说是不是?”她一边说着一边配上动作,好不生动。 “二表妹,这何处不是纷扰呢?避是避不了的。”燕灵反驳孙黎的后半句话,却是回应她的前半段话:“但表妹若是心诚,这保佑明示嘛……老祖宗应该舍不得不给的……” “那妹妹我可就等着了。”孙黎只笑着给燕灵让出道来。 另一边,众人连同孙瑛,前前后后都已到场。 不久,顾任雍和孙氏领宴后更衣前来。青衣奏乐,灯火辉煌,众人持敬如议。 祭中献爵三次,然后次第焚帛奠酒,接着逐一叩拜行礼。转而至正堂,向顾家祖上的画像礼拜。燕灵与燕韫,孙瑛与孙黎依次传递菜饭、汤点、酒茶,由顾任雍与孙氏捧奉置供桌。最后由顾任雍拈香下拜,带领府中众人悉数跪下行礼。 礼毕乐停,庄重的气氛这才缓和些。 府中的男女,丫头,婆子,小厮等一并按着差役顺序,前来向顾任雍及孙氏行礼。孙氏点头,刘管家便是呈上一屉,里面便是八宝连春样式的小金镙,兼着额外一些赏赐,一并散了出去。 燕灵也得着一个精致小巧的小金镙,瞧着场面一时好不热闹。 散了押岁钱。丫头婆子好不卖力,都赶忙摆上了合欢宴。 “已是站了许久了,快让四姨娘,九姨娘坐下休息吧。”孙氏仍然站着,却是热心地吩咐丫头扶正有孕的四姨娘,九姨娘坐下。 作为主母的孙氏,也是因着过年,着一身的艳妆华服,雍容华贵。 燕灵手里拿着金镙,瞧着远处众人忙碌的景儿,微微愣住了须臾。 “姐姐,在想什么?”燕韫也是循着燕灵的目光瞧过去。此时他负着手,丝毫不把那些押岁赏赐的东西放在眼里。 “她今日倒是少说话……”燕灵喃喃道,轻的只见她气息吐纳之间,却根本就听不出她究竟说了什么。 燕韫也瞧着四姨娘和九姨娘,却是接话说道:“姐姐,不觉得另一个人也尤外可疑吗?”然后又一言了一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燕灵本是笑着,回过神来,只打趣地说着:“你倒是连我一起给调侃了。” “瞧着姐姐还能这般说话,那我也就放心了。”燕韫目光依恋,眼眸清净而光明。 燕灵伸手整了整他橘色的直襟领子。不知何时他已是和自己的肩头一般高了。 064除夕夜守岁围炉暖 添生趣行酒掷花签 除夕之夜,禁中爆竹仍是山呼之势,声闻于外,宰相府自当置酒于后堂,众人围坐于红酸枝浮雕纹四合如意圆桌前,把烛迎新,达旦不寐。 于是众人步入厅堂。饭桌上,顾任雍与孙氏自然携手端坐在主位。其余人按男东女西,长幼尊卑归坐。燕灵本按自己的意向打算坐在孙氏姐妹之后,便可与三姨娘相邻而坐。只是…… “表姐,莫是寻错了座?”孙瑛那如银铃一般的声音便是响起,“表姐可是顾家大姑娘,自然位列我与黎儿之上不是?” 燕灵听完她的话,尚未来得及多说一句话。 这时,孙氏也是发话,“是啊,燕灵丫头可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 三姨娘听孙氏如此说,便也朝燕灵福身行礼,“大姑娘身份贵重,是妾身高攀了。”意为谦顺相让。 燕灵瞧着孙瑛,竟也没有为难。在顾任雍的复杂眼神注视下,便是被青溪扶着,最后落坐在孙氏与孙瑛之间,一脸淡然,恬不为意。 待燕灵坐下后,燕韫、子皓也跟着与顾任雍一边坐定,接着是孙瑛孙黎,再是其他姨娘们。 众人皆入了席。丫头婆子便该上前伺候,动作麻利地接连献上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众人食之,汤品过后,才转入酒宴。 除去桌上原有的膳品陈设,自有丫头在料碟里添上了醋,色夺琥珀,味竞芳芷,燕灵瞧着便是觉出不一般,必然也是佳品。 接着一桌子各式荤素甜咸点心,挨个有条不紊的上来。 合家大小对家主顾任雍一一递了酒。顾任雍瞧着今日倒也和睦,满意地点头,自饮一杯。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感慨地说道:“今年过年倒是热闹,我顾家也算是后继有人了。”言罢便是大笑起来。 “自然该是百事遂愿,千喜由心,万般祝愿,永伴康乐。”主管上膳的婆子也瞅着时机正好,更是使眼色忙叫手底下的丫头传菜,一边一口一个的吉利话,食盒上来也得成双。拢共要上十八品大盘,无数小碟,连着菜名都是尽挑着好词佳句。 一众人里头爱说笑的孙瑛,四姨娘,十姨娘亦时常互为调侃,烛火高挑,围炉生暖,气氛也是热闹。 年夜饭一直吃到深夜。直至桌上精致新奇的菜品也变得拾趣无多,便也悉数撤了,换上瓜果茶点,便也开始了熬年。 为了赶走睡意,孙氏便邀着三姨娘,六姨娘,十姨娘去打马吊。燕韫也是个讨巧的孩子,顾任雍邀他前去下棋,并答应让他六子。 燕韫他却用六爻之说中的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是大不顺的卦象典故,又以九归之法,逢六进一的原则,向顾任雍多讨要了一子,让了自己七子方才答应对弈。 “你倒是不肯吃亏。”顾任雍瞧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儿子,是个如此机灵的孩子,更是喜上眉梢。 “哪里的话,不过是讨个吉利。”燕韫自圆其说。说完随顾任雍从饭桌前起身,临了望了一眼自己的姐姐,发现燕灵也正瞧着自己,朝自己微笑。这才落了心,跟着顾任雍去了。 用着翻红绳,猜酒令,耍射覆等游戏,算挨过不少时辰。但眼瞧着还余一个时辰的时候,除了打牌下棋的人,留在圆桌上的便是无聊起来。 孙瑛本是取了几粒杏仁入口,吃了一半却又是只把掷回盘中,中有一粒杏仁子跳了跳跃出了盘里头。 “当真是无趣。”她瞧着长辈皆去寻乐了。就留下自己身边两个死人般没有什么生气的亲妹表姐,加上两个身怀六甲的姨娘,难免抱怨道。 四姨娘许是话讲累了,只陪着笑。不愿多说什么。 九姨娘见此却是询问道:“不知表姑娘想玩些什么?” “那你说我们可以玩些什么?”孙瑛好奇反问道,后又正色道:“自然也是不能忘记我们自己的身份,我们身为闺秀可是万不得逾矩的。” 九姨娘此时用袖子半掩唇畔,做思虑状。良久后,似是想到什么,柔声里却也带着惊喜之意:“花签,抽花签如何?倒不必当真,只图一乐。” 孙瑛也想着,明明觉得九姨娘主意大好,却只是回应道:“也不算十分无趣。” 见众人无所反对,一旁的珠儿应着孙瑛,便也动手去寻花签来。 不久,珠儿便捧着一只黄花梨的木制签筒过来。孙瑛兴致上来,拿过签筒,却是将掷骰子的盒子一推,自己做主便是摇了起来,筒里一打楠竹签子跟着摆动。众人亦是有所期待自己所抽为何。 除了燕灵。 孙瑛本着远近亲疏的想法,打算就近要给孙黎先抽。 “姐姐,到底在座的还是表姐身份最为尊荣,自当表姐先抽才是。”孙黎做了一个请让的手势。 孙瑛眼里掠过一丝的不耐烦,甚至是不悦。嘴上却也是道:“是啊,到底是表姐身份尊荣……”然后转身,把签筒捧到燕灵面前。 燕灵听着她讽刺的话,虽然此时面容上仍带着病态倦容,但是那双眸子却是明亮,身上的灵气从未减少一丝半毫。便如同凌霜绽放的醉木芙蓉。 众人见燕灵瞧着签子,都以为她要抽。谁知,她笑着只轻飘飘地转回头说道:“我不信这个。” 孙瑛愣在那里,心里的怨愤无处发泄。 九姨娘急忙圆场,“大过年的,就属和气难得……不如大表姑娘快快自己先抽一支瞧瞧……” 燕灵不予理会,只自顾自端起刚刚奉上的一盅参茶,用茶盖轻刮水面,茶盖与茶身半张半合,入口茶汤徐徐沁出,便是解了荤腥油腻。 孙瑛瞧此,竟也不再反驳。转过身去,又是接连摇着签筒。自己极为慎重地从中抽取了一支。却是自己捂着不肯先让旁人瞧去。待自己细细瞧了,这才又是高兴地笑出声来。 众人疑惑,孙黎侧身瞧着,解惑道:“姐姐抽的真是不错,是抽到了好女儿花,金凤之花,众人共酬一杯。” 孙瑛终肯让花签给众人一瞧。原来是凤仙,只见纤细的花签上,前端写着“昂倚朱栏”后端跟着签文:“细掐花枝缕绛霞①” 九姨娘与四姨娘相视而笑,九姨娘柔声赞道:“自是签如其人了。” 孙瑛见自己运头大好,心情也好起来,重新把签筒传给孙黎,言道:“妹妹该你抽了。” 孙黎微笑点头,眼睛瞧着无数的花签,用手轻轻点着签头,细心择着,莫敢大意。 “你倒快点啊!”孙瑛怕是举签筒举得累了,便是催促道。孙黎便也被迫着,不再犹豫,直接择了一只签出来。便是被孙瑛瞧了去。 “朝颜,原是一只平签嘛……”孙瑛毫不顾忌地言道。 孙黎只自己语意轻柔,自叙一般地把签文念给众人听:“朝颜,云渡溪归,一朝引上檐楹去②。自饮一盏。” 燕灵听此轻轻侧目,笑意甚是难以捉摸。 接着签筒要传至四姨娘和九姨娘处。四姨娘犹豫了一瞬,终是放下手里的盅子,接过递来签筒,两人便是同时抽了一签。 九姨娘苦笑,见了签文,不知如何是好。她深深倒吸了一口气。只言:“亏得有言在先,只是游戏……我自饮一杯,座上既无人抽得芙蓉,便不需陪饮了。” “究竟是什么?”孙瑛忙问道,一脸的好奇至于神情也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只见花签写着水仙,前端写着“雪宫弄影”,后头跟着签文“是谁招此断肠魂③”。 孙瑛说道,“此签倒是言尽了姨娘美貌,只是‘断肠’二字却是不吉……”孙瑛按自己的理解分析道,语气里露暧昧之意。 孙黎却安慰道:“水仙乃是凌波仙子,岁朝清供的珍品。原是如意之花,许是做签之人糊涂瞎弄的。九姨娘莫要介怀。” 九姨娘点头接受了孙黎的安慰,转身向四姨娘问道:“不知四姨娘抽到何签呢?” “咦?”四姨娘这才皱着眉头,四下观望道:“刚刚的签子还没来的及瞧呢,怎么就是不见了?” 一旁的丫头也跟着寻找,却是怎么也不见掉落的花签。 四姨娘只能懊恼地道歉道:“真是的,最近总觉得身子昏沉沉的……也不知自己是在忧虑些什么……是扫了姑娘们的兴致,还请姑娘们恕罪……” “罢了。”孙瑛不甚在意,到此也算是兴致到头,命珠儿撤走花签。她瞧着一旁的铜叶更漏仍是嘀嗒嘀嗒地运作着,时间已是临近子时。 不久,孙氏便领着三位姨娘回来,好似春风拂面,自然是嬴了钱。三位姨娘虽是输了钱,却是松了一口气。 接着便是传来顾任雍的浑厚笑声,看来棋局胜负也已明了。便也回到圆桌前。 “韫儿,我还是少有瞧见你父亲笑得这般开朗,到底棋局如何?”孙氏发问道。 “平局。”燕韫淡笑,客气地回复道:“因为父亲让我七子。” “诶,”顾任雍摇手表示不同意,“我也是占着年岁经验的便宜。不过,你的棋路走得甚凶呐。按说黑子块块活棋,又领先十八九目,白子只能认输。你却偏孤注顽抗,最后竟令我劫材不足,劫争不成,局势巧做万年劫,抵死不降……这份胆力就是围棋国手怕也难有。” 燕韫没有回应顾任雍的赞许,只回答:“是母亲教养得当。” 顾任雍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他望着燕韫,语气感慨地回道:“是啊,真是有劳夫人了。” 此时,孙氏也是未想到燕韫的回答,脸上的笑意更浓,自谦地应道:“老爷这是哪里的话……” 燕灵不发一言,神情一如往常恬淡。 更漏终到了子夜,迎来新的一年。外面已有几户人家燃了焰火,几束银白色的火花直窜上天空,绚烂绽放。接着,八方相和,不过一时之间,爆竹燃炸便盖过了人声喧哗。 宰相府的家丁也赶忙准备好府中焰火,打算恭贺新年的到来。 顾任雍领着众人也逐个起身,打算到院中赏焰火,好不热闹。 四姨娘瞧着九姨娘也已起身,众人都朝外面走去。便也由自己的婢女玉儿搀着,打算出厅堂。 只是她刚一站起来,便是感觉自己的下体流泻而出一股暖流。 “姨娘!”玉儿惊慌地喊出声来。 只见四姨娘的裙后渗出星点血渍,她的裙下逐渐漫出鲜血。 065四姨娘痛失腹中子 表姑娘悖语鸠占巢 玉儿瞧着这触目惊心的血渍,已是傻眼了,整个人跟着失了魂魄。 四姨娘万不敢动一下,但仍感觉到双腿之间有液体潺潺流下,她的整个亵裤湿黏地粘在自己的腿上。却是没有感到什么疼痛。 四姨娘只能无措地捧着肚子,一脸惊慌,逐渐双腿发软。 顾任雍本走在最前面,听见玉儿的惊呼,忙折身回到堂前。便瞧见一向千伶百俐的四姨娘此时也是被吓成痴傻模样,只紧紧护住自己的腹部,试图挽留。 “萧娘!”顾任雍立马拨开众人,哪怕是主母孙氏也被他毫不留情的推了一把,满头钗环流珠跟着摇晃。 顾任雍疾步走上去,将四姨娘横将抱起,向在场一众愣住的人喝斥道;“愣住作甚!还不立马找大夫来!” 孙氏立马眼神跟着一递,站门边的两个妈妈应声去寻。 众人也急忙围着顾任雍和他怀里的四姨娘往就近后堂侧边的房里而去。 原本还热闹团圆举行合欢宴的后堂,瞬时恢复寂静。剩下未凑热闹的燕灵和燕韫,还有孙黎三人。 燕灵只身走到四姨娘刚刚坐下的位置上,观察了片刻,然后轻蹲下身子,从血迹中拾起一只被折的花签,此时签文已被血迹染黑,只隐隐可见花签签头的两个字——凌霄 燕灵背着众人,轻轻皱眉,把花签紧握在手里。 燕韫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边,也跟着蹲下,把帕子递给她。燕灵便用帕子将花签包裹起来,妥善安放在袖中。她尚来不及提醒燕韫远离污秽。 “不测难料,表姐还是好自为之吧。”孙黎在身后首先打破的沉寂,声线婉约,却是未带丝毫对四姨娘的同情怜悯。 “不测?”燕灵话出口便是回归那个话语清冷的样子,淡淡言道:“怕是妹妹词不达意。”接着她站起来,转过身去,与孙黎对峙。气场沉静却又倨傲。她说:“如此一场绝妙的好局,却被冠以不测之名,我可是替设局者叫屈呢……” “既然表姐执意认为这是一场局,那妹妹就等着看表姐如何反将一军了?”孙黎一边恭敬地向燕灵行礼,一边说道,“想必表姐亦不会让妹妹失望吧?” 燕灵接话道:“我自不敢耽搁二表妹向老祖宗还愿的时辰。” 言罢,燕灵牵过燕韫的手,转身离开。 到了拐角处,燕灵松开燕韫的手说:“韫儿,产房血污。你是男孩子按规矩也不该去的,先回南苑去吧。” “姐姐我……”燕韫一时语塞,想说的话太多,却是不知从何说起。 “快去吧。”燕灵轻握了握他的肩膀,承诺道,“我不会有事的。” 燕灵一直目送燕韫出了院子,这才安心转身,渐渐又变回清冷的模样。 与此同时。 另一头,顾任雍就近抱四姨娘到了后堂侧边的房里,轻放下床,生怕多有闪失。 “老爷!”四姨娘左手立马拽住顾任雍的衣袖,右手仍是痴痴地护住肚子。 顾任雍衣上也是斑驳的血渍,便也顾不得其他,握着四姨娘的手坐在床边安慰。但他的眉头也是打了死结,心痛地咬牙低语了一句:“又是一个……” 孙瑛隔着屏风,闻着房里的血腥气味却还是下意识掩了口鼻。 孙氏乘众人的心思都集中在四姨娘那里,悄然从人堆里退出去,眼神略带疑惑地打量了孙瑛,询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瑛摇摇头,“我也不清楚,许是分量有差。” 见孙氏神情郁结地深呼一口气,孙瑛轻轻伸出双手,握住孙氏的手,“姑母,这样不是更好吗?兴许是老天爷在帮咱们!” 孙氏半信半疑。这时—— “都出人命了!这大夫怎么还未到!”里头顾任雍再次斥道。 “还不去催!”外头孙氏立马应和,眼神一扫在场空闲的丫头。 站在九姨娘后头的一个小丫头,见孙氏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只匆忙与九姨娘对视一眼,忙是点头,便是小跑出去。 可到了门口却是与赶来的燕灵狠狠撞了一肩膀。 “怎么做事的!”白晓啐道。 丫头也是惊了,连忙磕头谢罪。 “我没事,放过她吧。”燕灵匆匆瞧了一眼这个小丫头。见丫头朝自己行完了礼,才是离开,按吩咐寻人去了。 燕灵则与孙黎前后步入了后堂侧房。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道。只见房里妈妈端着一盆血水匆匆从屏风后出来。场面颇为混乱。顾任雍由孙氏陪着坐在堂前,神情阴郁。与合欢宴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其余的一众姨娘,六姨娘在里头帮衬着,九姨娘因着有孕也给赐了坐,其余姨娘也是立于一旁陪着等结果。 不久,大夫和稳婆也接连来了,大气儿也没有出一口,向顾任雍和孙氏行了礼,便立马去到床边,查看四姨娘的情况。 燕灵只走到一边,听着里头四姨娘因恐惧的啜泣和呻吟,瞧着孙氏向顾任雍递上一盅参茶。 顾任雍便是瞬时把孙氏递来的参茶整个掷了出去,眼神复杂地盯着孙氏。 孙瑛眼眸一闪,向一旁的珠儿命道:“还不赶快去瞅瞅情况,让大夫先出来回个话,免得姑父在这里干坐着生闷气!” 珠儿领命,便是到屏风里头去请。 走出来的却是六姨娘和邢妈妈,只见六姨娘神情也是不大自然,只挨个瞧了一遍众人的眼色,却是不敢与顾任雍对视。 “怎么样了?”顾任雍询问道,一边也因急切而微微抬起了手,“萧娘肚里的孩子还……” 顾任雍话还未说完,六姨娘已是倏然跪下地上,邢妈妈也是跟着跪在了地上。 六姨娘抖着身子,弱弱地回道:“回老爷,这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孙氏侧眼瞧着顾任雍渐渐放下了手,手在膝上紧紧握成拳头,一脸痛惜哀伤。自己也跟着摆正自己的神色,继续问道:“你说得再清楚些!” “是。”六姨娘回禀道:“孩子自是无法保了,但胎期已足五月有余,怕是已成人形,还得引产……得把……那……东西从肚子里弄出来才行……”六姨娘没得办法只能老实说了。 里头四姨娘听着大夫和稳婆的争论与哀叹,那双原本转盼流光的眼睛已是空洞无神。任由他们给自己喂了不知是什么的苦药。 不久,她的肚子便是一阵绞痛,疼痛逐渐剧烈,不容得她思考,愈发痛不欲生。 “啊……”哪怕是四姨娘也是经不住疼叫出声来。她眼里溢着泪光,因着疼痛皱着柳眉。她两只手紧紧拽着被子,疼得只打哆嗦。 外面,六姨娘回话到一半,听见四姨娘的喊叫,便停了回话,头微微好奇朝向后面看去。 “还有呢?四姨娘怎么会突然这样?”孙氏却是追问道。 六姨娘忙把注意力转过来,“四姨娘之所以会小产……”却是犹豫着该不该继续明讲。 “快说!”顾任雍略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 六姨娘应声磕头在地上,语速极快言道:“大夫说,四姨娘流产多半是中毒所致……” “这些个脏东西!”顾任雍气生生地斥道。 “到底是谁居心如此叵测!”孙氏厉声,在场所人皆三缄其口,莫敢应答。 此时,邢妈妈张口欲言,却是不言。 顾任雍的鹰眼便是把这一举动瞧进眼里,眯眼问道:“邢妈妈你是有什么话要说?” “回老爷,老奴确有一事,却不知当讲不讲……”邢妈妈伏在地上。 “说!”顾任雍准了邢妈妈的回话。 燕灵递给白晓一个眼神。白晓便是点头应着,退出了房里。 只见邢妈妈跪着,挪到地上摔碎的盖碗旁,拾起其中的参片。才回道:“老爷,依老奴所见,此并非人参,是用商陆根去皮冒充的,乃是毒物!并且……老奴所知大姑娘私涉府中药材采买一事……” “你的意思是此番四姨娘无故流产,罪魁祸首竟是灵丫头?”孙氏替邢妈妈总结道。 “邢妈妈,我们姑娘与你何愁何怨,值得你如此陷害!我们姑娘又什么时候私涉了府中药材采买之事!”青溪替燕灵反驳道。 “若非如此,敢问表姐平时如何能出手那般阔绰?”孙瑛适时插进话来,大胆走上前,绕着燕灵追问道:“表姐打赏下人细软,从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还劳心给我和黎儿各送了一匣的珍珠,若不是中饱私囊,暗地里贪银子,表姐如何解释这些钱财何处而来?” “姑娘虽然长于畎亩小户,但养亲尚有些本钱,姑娘聪慧,自然生财有道!”青溪继续替燕灵说话。 孙瑛听此却是哈哈大笑起来,“你不说我还怀疑着呢……她的身份也分外可疑。那养亲是哪家大户,你们为何不肯言说清楚?另则,怎么姑父丢了十年的女儿,一朝说回来就回来……说不定就是个野丫头妄想飞上枝头!动了鸠占鹊巢之念!” “表姑娘,你此话何解?”青溪皱眉,拦在燕灵面前。 “何解?”孙瑛冷笑,“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这时孙瑛突然扬手指着燕灵的鼻尖,趾高气昂地吐露她此番话的本意:“我看她根本就不是我的表姐!” “表姑娘,莫要血口喷人!”青溪护在燕灵身前,最后一次柔声警告道。 孙瑛却是转身,到顾任雍面前跪下,深情言道:“姑父。瑛儿虽非您的亲生女儿,但是您养我十年,我便将您当做亲生父亲对待。瑛儿实在不愿您的清誉有损,今日定要还您一个真相!” “是吗?”顾任雍瞧了一眼抚着自己膝头痛哭的孙瑛,又把目光转向从刚刚开始便是一言不发,离着自己几米之远,一脸漠然,不见喜怒的燕灵。 孙瑛未等顾任雍做出决断,便向一旁的珠儿命道:“还不快找巧衣访的刘裁缝来!” 066论亲疏凭何分贵贱 孰是非终将有公断 珠儿立马去请刘裁缝前来。 不久,只见一个穿着褂子的中年男子进门。按礼数作揖道:“给宰相大人,宰相夫人请安!”接着也无声向燕灵、孙瑛、孙黎挨个施了礼。 燕灵眼力自是好的,只一眼便是瞧见刘裁缝鼻翼右侧的黑痣,回想起曾是与他见过一面。是孙氏请他来给府中女眷量体裁衣的时候。 只听见孙瑛指着燕灵,直问道:“刘裁缝,你可有见过眼前这个女子?” 刘裁缝望了一眼站在一旁云淡风轻的燕灵,回答孙瑛的话:“回姑娘的话,刘某得幸见过两面。” “见过两面……那么你是在哪儿见过她?”孙瑛柳眉一扬,语气里透着一丝恶意。 “小人记得最近曾在宰相府东院里头见过姑娘。”刘裁缝小心应着话,双手暗暗揉搓着。 “另一次呢?”孙瑛追问道。 “另一次……”刘裁缝又望了一眼燕灵,发现燕灵此时也转过目光看着自己。目光相撞,他便是低下眼帘,犹豫了一刻,才言说道:“另一次曾是在八年前,小人得见这位姑娘与乞丐为伍,席地而共食一彘肩。” 刘裁缝说的谨慎小心,但在场的人却是一片哗然。纷纷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燕灵,哪怕是个三等丫头也不例外。 “怎样?不是说有养亲吗?养亲去哪了?”孙瑛自是扬眉吐气,但面上却仍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向顾任雍告状道:“何况,我真正的表姐自然该习得姑父您的风骨。哪怕流落民间,也断然做不出与乞丐共食这种有伤风化之事。定是这个野丫头鸠占鹊巢!如此一个卑贱的丫头在宰相府里,要想做大,便只能干尽鸡鸣狗盗之事,否则,又如何获得这般数目庞大的金银,又是珍珠,又是流佩,能轻易拿来这些宝物来笼络人心,巩固地位呢?” 青溪皱眉,刚要开口。 孙瑛却是从袖口取出一冰梅纹刺绣的顺袋。昂着头对着青溪,言道:“你可别说与巧衣访毫无瓜葛,否则,你初进府时给刘管家的打赏算又是怎么回事!” 刘裁缝的话自是有疏漏,但孙瑛的那枚顺袋,却让青溪不知如何辩解。 只见孙瑛又对顾任雍挑拨道:“姑父,今天若不是因为她利欲熏心,只顾敛财,竟把人参换做了有毒的商陆根,四姨娘又岂会失了孩子。这样一个野丫头怎么会是您的亲生女儿?” 此时,伴着四姨娘因为引产疼痛的呻吟和众人的窃窃私语,身为一家之主的顾任雍却是沉默了。 孙瑛站起来,情绪激动,气势极盛。她走到燕灵面前,针尖对麦芒般彼此对视,并讽刺道:“假表姐,让你一个小叫花子当这相府千金,到也真是难为你了。但这偷来的富贵荣华终归不是你的,是时候该奉还了!” 孙黎站在远处,隔岸观火。她看着火势借风愈演愈深盛,大有燎原之势。原本紧握的手,渐渐松了下来。却是突然对上了一眼那清冷的目光。 一直从未言语的燕灵便是突然扬袖轻笑出声来,样子并没有半点恼羞。只对孙瑛柔声说道:“看来表妹你是好日子过得多了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孙瑛皱眉问道。 燕灵毫不在意地回答孙瑛的话:“士族的风骨,儒教的纲常……若是表妹当真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便断然不会有如此一番言论了。” “哼,如此你便是承认了我刚刚所言,你便是低贱至极的乞儿!”孙瑛不容得燕灵有片刻喘息之机。 “我承认。”燕灵并不打算遮掩,“我承认我曾与乞丐为伍,曾过的是贫苦的生活,甚至比府中的打扫丫头还不如。但乞儿中亦有如同春秋伍子胥之辈,汉韩安国死灰复燃的典故,表妹可曾听说过吗?不怕哪日乞丐囚徒之中也会有人要夷灭表妹你的宗族吗?” “你?!”孙瑛被燕灵的说辞一震,重新站稳了脚,发难道:“莫要拿那莫须有的吓唬人。就事论事你就是鸠占鹊巢,偷取了我亲表姐的千金名分!” 燕灵却毫无畏色地展开双臂,大方说道:“表妹,倒是可惜了。你可以说我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是偷盗得来,却单独就是这宰相嫡女的名分是我用不着偷,更不屑于偷的东西。若还要论鸠占鹊巢,你尚不改姓,却以相府表姑娘的身份气派地生活了十年,我看鸠占鹊巢的是你才对吧?” 瞬时,燕灵的气势丝毫已是不逊色于孙瑛。 “灵丫头!”此时孙氏终是发了话,一脸严肃:“如今你嫡女的身份可是成谜,但瑛儿仍是老爷的养女,已故昌平侯的嫡亲女儿,你断不能说这话!何况你今日罔害老爷一子,四姨娘也因着你生死叵测,这相府是断容不下你了!” 孙氏向顾任雍身边靠了靠,小声耳语道:“老爷,依妾身之见,该是当机立断此事。” “来人!”顾任雍听此抬起手,眼里露着些许常人看不懂的情绪。然后却是幽幽说道:“快是误了时辰,先去把炮仗点了,冲冲血腥气!” 孙氏一怔,孙家人的脾气上来,竟不管顾任雍了,也是命道:“来人!后宅出此恶女,也当好好整治家风!我以当家主母的身份下令,先把这丫头捆起来,家法伺候,以儆效尤。” 顾任雍皱眉,鹰眼也是目露凶光,眯眼盯着坐在自己身旁的妇人。刚要厉声与孙氏杠上。却听见…… “倒不知母亲所言恶女为谁?”燕灵的语气还是一贯的淡。 “自然是你!怎会是旁人!”孙氏抬手指着说话的燕灵,手指上带着一枚金戒指,上嵌着绿翡翠。“你假冒相门千金,私替府中药材,害老爷丧子,弄得家宅不宁,该是可恶至极!” “母亲终归是因今日四姨娘流产一事疑我……”燕灵语气无奈地说道,却又是话锋一转,笑问道:“但若是这茶里的真是人参呢?” “你……勿要扰乱视听!”孙氏正言道。 燕灵只瞧了一眼屏风,此时,四姨娘的动静渐渐小了。 只见一个丫头出了屏风,手里端着一铜盆,上面掩着一块血迹斑斑的白布。丫头见到老爷夫人都在,刚要行礼。 只见顾任雍朝自己叹了口气,又挥了挥手,意为遣她出去,办该办的事去。 不久,大夫也跟着出来,禀明情况。 “大夫,我问您此胎当真因着中毒而失吗?”孙氏问道。 “当真,此胎已是将死于腹中,就是足月生产,怕也是回天无术。”大夫行医多年,倒也是个不忌口的人,也就如实而说。 “如此便有劳大夫验上一验这参茶,到底是否是毒物?”燕灵一边说一边命青溪将参茶里的人参片悉数捡起,用帕子托住。 大夫没有拒绝,接过参片闻嗅过后,又是两番浅尝,方才言道:“此为上等人参,决不掺假。” “大夫可得慎言!”孙瑛警告道。 “我行医数年,自是担得起医者仁心。那商陆根久嚼麻舌,人参却味甘微寒,怎会有错!” 此言一出,孙氏深深吸了一口气,孙瑛猛然看向燕灵,却仍然见她一副淡然的模样。燕灵说道:“看来谋害四姨娘的另有其人了。我也没得私涉府中药材采买一事,但就不知父亲母亲是否还当我是亲生女儿?是否愿为女儿主持公道?” “说下去!”顾任雍此时也是感兴趣燕灵究竟看穿了什么。 恰逢,外头噼里啪啦放响了鞭炮。父女对视一瞬,她的那双眼睛令顾任雍些许恍惚。 “父亲,您不觉得在场的人中,另有可疑之人吗?”燕灵扫了一遍在场的众人。孙氏扶住榻上的小几,孙瑛一脸愤恨,孙黎却是盯着燕灵看。 她看着燕灵绕过离她最近的孙瑛,到邢妈妈面前,质问道:“行医多年的大夫要识别人参还是商陆根也需几番闻嗅浅尝,邢妈妈倒是深藏不露,一看便知啊……” 接着燕灵又走到刘裁缝面前,白晓上前直接翻了他的衣袖,上面尽是青紫的瘀痕:“看来刘裁缝好赌。” “你!你怎么知道?!”刘裁缝惊恐言道。 “我怎么知道?”燕灵轻笑,“自是过问你家掌柜的了。带夏掌柜进来吧。” 于是,白晓便是带着一位婀娜妇人样的女子进来。她穿着并不十分华丽,但是大方整洁,在袖口云领上精绣着缠花纹样的纹样,分外雅致。 夏掌柜进来,便是向顾任雍行了大礼。致歉道:“宰相大人,小女子管教不善,刘四烂赌成性,半月前遭债主追债,说来相府投奔远亲,不曾想被贵人相中。我一心以为刘四是去做正经事,没想到,经大姑娘之口才得知,竟是替做伪证,害人清誉这等龌龊事,败尽我巧衣访的名声……但求宰相大人宽恕!” “当真是一祸害!”顾任雍厌恶地厉声言道:“说,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小人知罪!小人因借了相府放的利子钱,实在走投无路才会答应的啊!”刘裁缝此时瞧准了风向,便是一股脑的说出来。“不止我一人,本是打算借着表哥刘三的名,借相府的贷能少分利息,没想到……贵人说只有让我如此做,才肯放我一马,否则就将我乱棍打死!” 刘裁缝语气里的惊慌令顾任雍这等老狐狸也不怀疑。 “放利钱?”顾任雍说完这两个字,自己想着也是可笑,喃喃道:“这才是鸡鸣狗盗,以权谋私的典范呐……” 孙氏额上便是发了虚汗。不敢正视顾任雍的目光。 067顾任雍冷断夫妻情 顾燕灵整饬清门户 “不仅于此人。”燕灵也从人后站到了台前。从容辗转于坐下跪着的众人之中。“亦听闻城西县城流传开来一首打油诗……不知父亲听说过没有?” 她当着众人娓娓道来:“宰相府里宰相妻,宰相妻管宰相银。相府银钱赊贫贱,利滚利来换银钱。银钱贵重人轻贱,轻贱人还贵重钱。朝耕暮耘日复日,债台高筑年复年。但愿走往黄泉间,不愿鞠躬车马前。”她轻皱眉头,一字一句说的清楚,“父亲,也不知您与民同乐的官道何在?” “怕是早已当成了糊我脸的稀泥了!”顾任雍已是怒不可遏,声音低沉的像是闷雷。 “老爷……”此言一出,孙氏惊慌地跌坐在了地上。 众人面面相觑,这当众指点府中主母的过失,老爷态度如此不含糊不庇护,这可是建府以来的头一遭啊! 孙瑛也是发现,她与自己的亲姑母不知何时变成了众矢之的。而这仅仅是在面前一脸病态相的野丫头开口说了几句话之后。为什么?! 却也顾不得其他,孙瑛抱着顾任雍的大腿哭喊着说道:“姑父!姑母也只为了府中生计,能让宰相府在外来往走动时更气派些,不至于折了您的面子。您为官一向清廉,您可知要维持这么大的一个家,姑母花费了多少心血,下了多少苦工?” “宰相府在城西也有上百亩的良田,各处的租子自然也是绰绰够了相府的开销,只是往来账上也没见多上哪一笔。倒是孙家的祖宅可是里外翻修,敢比宫苑呐。”平日协助着理账的十姨娘敏儿冷不防来了句。 “敏儿,你也是个贱人!姑母竟是养了你这样一条白眼狼!”孙瑛吼道。 顾任雍只轻瞥十姨娘一眼,对跌坐在地上的孙氏,面无表情地说道:“不义之财,非吾有也,不仁之妻,非吾妻也。” 如此不咸不淡的一句话,便是绝了对孙氏最后一丝夫妻之情。 孙氏猛然抬头注视着这个在她枕畔躺了十年的男人,他的眼神里没有爱惜怜悯,甚至连同情也没有。那张本就日益衰老的容颜,此时因为顾任雍的一句话,仿佛又立刻老了一岁。 如今,没有一人再敢为孙氏多说什么,岂料…… “父亲莫要气急至此,我看母亲是日夜操劳糊涂病了,听信了奸人之语,才会有此作为的。”燕灵此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为孙氏说话。 顾任雍也是一怔,却是没有制止,有意让燕灵说下去:“哦?那奸人为谁?” 燕灵示意青溪去将孙氏扶起后,朝跪在座下的一人走去,“都说宰相府的妈妈行事狠辣,想来替母亲办事,定也不会给那些贫苦百姓好脸色,这才是败坏父亲您名声的根源所在。” 燕灵站在邢妈妈面前居高临下:“母亲病重自当好生将养,至于这背后扇阴风点鬼火,还狐假虎威的小人才必当除之!” 听此几米之外的孙瑛却是心头一颤。 燕灵把孙瑛的脸色看在眼里,却只转头对刘裁缝说道:“刘四当初把你吊在刘村西口井边老槐树上棍打的领头老妇是不是你面前的这个妈妈呢?” 刘裁缝一惊,也是没想到燕灵所知道的如此巨细。暗暗想道,难不成自己的一举一动皆在她的掌控之中吗? 这时跪在近处的夏掌柜在暗地里伸出手,狠狠掐了一把刘裁缝腰脊的皮肉。 “哎,便……便是此人!”刘裁缝权衡之下,磕头承认道。后连连求饶道:“情非得已。还求宰相大人,大姑娘饶恕小人妄言之罪!” “如此一切便已明了。”燕灵摊手说道。她停顿一会儿,语气趋于平静地说道:“便是这狠毒老妇构陷了一切。既要母亲对她言听计从,又想让我当她的替罪羔羊,害得家宅不宁,自当驱逐出府,永不录用。” “你当真只如此认为吗?”顾任雍眯眼,在一个“只”字下重音,慎重地发问道。 “父亲,事实本就是如此。”燕灵简单回应。彼时她四面伏跪着众人,唯有她一人站立在堂中不卑不亢,那一袭新装显得她整个人格外娇俏可人,亭亭玉立。 “那么……拖下去!”顾任雍顺着燕灵的话说。 便另有两个妈妈上前要把邢妈妈带下去。邢妈妈开口想喊冤枉,但瞧了一眼孙黎的眼色,便是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顾任雍后闭上他的一双鹰眼。挨个发了处置:“出此恶事,邢妈妈撵出府去,那些个家生子也一并不要了。夫人好生休养,府中的一并事务暂交由三姨娘代为处置。” 孙氏被夺了权,十姨娘本是满心期待能够掌家,却终是失望了。脸色也是不好看,小声嘟囔道:“就三姨娘她这样一个文绉绉的人儿,哪能看得懂账本,管得住人呢?” 顾任雍许是听到了,正色道:“我既许了话,我看谁敢跟风对着干!”这时,他一口闷气上来,呛住了嗓,轻咳一声,才说道:“今日本是大年初一,却是出了这等晦气事。” “自当找点喜事冲一冲。”九姨娘一边说道,一边看着孙氏小心翼翼在青溪的搀扶下,坐回榻上。 “我这倒有一事,想提一提的。”这时,三姨娘才出了声。 “何事?”顾任雍倒也有兴趣一闻。 三姨娘微笑,朝着燕灵看上一眼,才有礼回道:“老爷您瞧,这灵姐儿,韫哥儿均是从了燕字辈,唯独皓哥儿他……想来您也该赐下一正名才是。” 顾任雍沉默了一瞬,嘴角轻勾了一瞬,望着燕灵,深呼出一口气,说道:“那么便赐名燕皓吧。” 六姨娘起身替子皓谢恩道:“谢老爷赐名。” 跟着在场了一众仆役也跟着行礼,重放了一摞炮仗,算是重新迎了新年。 此时已是过了子时。按理也该各自回院休息。 四姨娘一事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顾任雍起身,却先扶了孙氏一把。当着众人的面温声对孙氏言道:“我看你是忙糊涂了,也乘着新年多休息几日吧。我叫刘管家给你送去金川上好的雪莲果,平心静气是最好的。” 见此众人心里也是犯了嘀咕,却是不敢多言一句。 “瑛儿黎儿,扶夫人回南苑休息去吧。”顾任雍好生说道,刚刚的气急败坏已是烟消云散。 孙氏一时也是感动,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嘴角不自觉地想往上翘,眼角含光。但是却硬保持她身为主母的威严,朝顾任雍轻行了常礼,便被孙瑛孙黎扶着先行离开。 待孙氏走后,顾任雍只对三姨娘言道:“四姨娘虽是小产,但还需好生将养……还有……” “夫人那里,九姨娘那里,妾身自会权衡得当。万不敢逾矩,亦不会松权。”三姨娘抢答道,“还有,妾身明日便去南苑和夫人好好商量一下韫哥的事,毕竟姐弟情深。” 顾任雍点点头,又看了燕灵一眼,轻握了握三姨娘的肩膀,说道:“今日宿在你那儿,备上一桌好棋吧。”跟着也走了。 三姨娘温和一笑,众人做鸟兽散。 白晓引着夏掌柜和刘四离开。 六姨娘和九姨娘皆朝三姨娘轻施了礼,方才离开。 十姨娘只轻哼一声,却瞧着一旁的燕灵目光像是冰霜寒冷,终是有所顾忌。也是屈身行礼后,方才离开。 “大姑娘今日筹谋,令妾身不得不叹服。”三姨娘等到人全走了,方才在燕灵耳边轻声言道。 “我也是不得已,才把你推至幕前。今后要管这一家子,你要是难办的紧,便来找我。我能帮着盘算的,一定会帮。”燕灵承诺道,眼睛却瞧着屏风。 “是。”三姨娘便是会意,“那妾身也先行一步,亦不会让人打扰到大姑娘与四姨娘说话的。” 燕灵点头,三姨娘便退了出去。 燕灵绕过屏风,走到四姨娘床前。只见四姨娘死死盯着天花板。脸色苍白,发髻凌乱,枕上湿了一片。被榻之间满是血污,胡乱地掩着她的身子,其中一头露出她雪白的一节小腿。血腥气仍是不散。 四姨娘见到燕灵来了,强撑着要从床上坐起。燕灵便示意青溪去扶。 燕灵对那些血污视而不见,只坐在床前。 “大姑娘今日可是得意了?”四姨娘隔着被褥,捂着下腹,忍住疼痛,勉强地出声说道。 燕灵只把那被折断的花签拿出重新递给四姨娘。 四姨娘瞳孔猛然一张,见到那只签子便像是见到了恶鬼一般。立马从燕灵手上抢过签子,扔了出去。朝燕灵大声吼道:“顾燕灵,你好狠毒的心肠!” 燕灵苦笑,“四姨娘到现在仍是认为这一切都是我做的吗?” “不是你,还会是谁?!”四姨娘的声带已是在撕扯的边缘,当初吴侬软语的娇矜已是荡然无存。 “四姨娘,不是明知故问吗?”青溪在一旁附和道,“大姑娘今日也是被陷害的对象!” “不可能!夫人怎会害我!她一向把我当成锦囊袋,对我处处言听计从,她还指望着我一举得男,帮她扳倒你和韫哥儿!”四姨娘万不敢相信燕灵的话。 “我也不相信母亲是有意针对四姨娘……依我之见,四姨娘绝非输在智谋,而是输在了运气一项上。”燕灵缓缓说道。 “大姑娘可莫要拿那只花签说事,我从来都不信命的!”四姨娘指着地上的那只凌霄花签,对燕灵咬牙说道。 燕灵摇头,“我自然也不信这捕风捉影之事。只是,姨娘可还记得,当初母亲曾打赏家中一众女眷锦缎一事吗?每人皆得二三匹,或成新衣,或成枕被……” “你的意思是锦缎有毒?”四姨娘便是听懂了燕灵话中之意,但是反驳道:“九姨娘也得锦缎成衣成被,为何她无事?若仅为其中一匹有毒,那夫人又怎知那匹有毒的就会到我的手里?!” “我已有言在先,母亲无意针对姨娘。”燕灵截过话道:“姨娘还不懂吗?在母亲眼里,当初在场的除了姓孙的,都是她的敌人。害到哪一个她都不算亏的。” 068连环扣毒因炙甘遂 父女间离恨如春草 四姨娘听此言论,也是怔住。 燕灵见她冷静下来,接着说道:“此计巧妙不在狠毒二字,而在其意图。瞧,此事一旦东窗事发,哪怕伶俐如姨娘,也会立马将母亲排除在外而冤枉了旁人。” “你的话未说完全!”四姨娘抓准了事情脉络,反问道,“就算我因锦缎而毒侵肌肤,那又为何偏偏会在今日毒发?若说是夫人所为,想拿那有毒的商陆根诬陷于你,但最终那参茶已被你重新掉包换回了人参,那么使我今日流产的……究竟是何物!又是何人所为?” “姨娘的耳力倒是好的。”燕灵淡淡言道。 “废话少言!快告诉我……”四姨娘嗔道,支撑着身子的左臂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失了气力,还是因为愤怒。 燕灵示意了一眼青溪,青溪便是从堂外取来一小壶,并奉至四姨娘面前。 四姨娘轻嗅瓶口,便是闻到一阵醋香。她恍然大悟:“这是……” 燕灵轻声言道:“听闻姨娘怀孕以来爱食醋,都说喜酸易得子,乃是吉兆。但姨娘可知今日合欢宴上的食醋皆入甘遂……” 四姨娘听清甘遂二字,手便是没了力气,醋壶从手中滑落,骨碌碌地滚在了地上。 此时,房里的空气更是浑浊的难以言说。 四姨娘愣愣地出神。 燕灵盯着她试探性地问道:“这蚕食般阴毒的害人法子,姨娘是否似曾相识呢?比如……” “你既早已知道,为何不能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四姨娘出口打断燕灵的话。虽仍是当初的美貌容颜,此刻也是尽显世故沧桑。 “怕是姨娘忘了吧?”燕灵面上清冷,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我早已言明自己绝非是个心善之人,姨娘怎么会胡涂到想要我做心善之事?” “可是孩子何其无辜……”四姨娘说着便是落了眼泪,样子楚楚,我见犹怜。 “无辜?四姨娘我想问你,若是这个孩子平安降生,你的计划又是什么?一旦你生了男婴,那燕韫燕皓还会有活路吗?接着残害九姨娘的孩子,嫁祸于我,使我与父亲离间;再反咬一口,扳倒母亲;最后管事掌家,压迫其余姨娘,直到府中再无一人,能与你比肩!四姨娘,我说的哪一样不在你的计划之内呢……”燕灵的那双眼睛在灯火的映照下,却是清淡如水。“况且,此胎当时已是难保了……” 四姨娘无法反驳燕灵的话,呆坐在床上。 “在这深宅中,残忍二字,不过是你受着,还是我受着的区别罢了……”燕灵从床榻前起身,青溪轻轻搭把手。 燕灵沉默地瞧了眼前这个女子一眼,不在多说,走出了房门。 堂外,檐上。月朗星稀。 白晓执着灯笼候在阶前,见燕灵出来,递话道:“夏掌柜让我替她向主子赔不是。刘四在坊中并非心腹,又是低微之人,不知主子是坊中的大主户,才会不知深浅前来做假供词。” 燕灵点头,“今日倒是有劳夏掌柜亲自走这一遭,是我该多谢她才对。自然刘管家那也该多谢报答。” 白晓点头,“自然的,这也多亏刘管家‘大义灭亲’,但也算是他站对了边。” 燕灵听此摇头,脸上的笑意更是耐人寻味:“刘三可从未站在任何一边,他不过是各卖了我与孙瑛一个人情罢了。” “主子!”青溪瞧了一眼房门,确定莫有人在,才言道,“刚刚你看四姨娘她……” “不是她。”燕灵决断道,“否则,她要么抵死不从,要么装假充愣,也绝不会无动于衷,神貌言辞毫无破绽的。” “那么究竟是谁在皂角粉里下毒,想要谋害主子……”白晓皱眉疑问道。 燕灵却突然握住白晓的手腕,朝白晓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讲下去。 只见从垂花门里走进两个人来。原是孙黎和她的丫头宝儿。 宝儿手里的提灯照亮孙黎脚下的石路。 孙黎步子轻巧,直到燕灵跟前,才轻轻施礼,柔声问道:“表姐,我不大放心,这才特折回来,四姨娘可好些了?” 燕灵轻笑,却是反问道:“表妹,你说呢?” 原本夜色昏暗,提灯橙黄色的火光,打照在燕灵的脸上,显得眉目疏离。 “表姐是怪我心狠吗?”孙黎声音还似当日初见时般娇怯,“此胎本就不保,我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况且,四姨娘原也是农夫怀里的毒蛇,留着本是个隐患,我又岂能干看着母蛇还生出小蛇,为祸相府?” 孙黎的话出口良久,燕灵都未接话。四周一时寂静地令人发虚。却见孙黎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地与燕灵相对而站,气势毫不逊色。 最终燕灵评价道:“四姨娘定然想不到孙氏一门也会有像你一样的女子。” “多谢表姐赞美。”孙黎回复道。 “我最近身子不爽快,今日守岁更觉力不从心,便不与表妹在此虚耗了。”燕灵打了圆场,绕过孙黎,打算先行。 “表姐……”孙黎叫住她,解释道,“我用的是炙甘遂,又下在醋里,已是很浅的毒了。” 燕灵装着想了想,回答道:“表妹既已向老祖宗求了保佑,那还怕什么呢?” 孙黎听着燕灵那始终淡然的语气,望着燕灵背影在夜色中越发深沉,终究顺着应答道:“表姐……说的是。” 燕灵听见孙黎的响应,便接着脚步往院外走去,不曾回头。 夜露深重,燕灵迎风走在路上,更觉凄寒。青溪贴心地替燕灵披上斗篷,主仆三人往东院归去。 “主子,那是……”白晓张望地瞧着不远处,并出声道。 燕灵只见路过书亭,便是有顾任雍独自一人站立亭中,似是在等着自己。 “你们先去了吧,不必等我。”燕灵吩咐白晓青溪。 “是。”两个丫头便停住步子,燕灵只身前往书亭。 燕灵记得上次与顾任雍单独相处还是在中秋那日。转眼已是到了正月。 “父亲怎么还不去休息?想必待会儿接福贴,吃酒宴便是不得空闲的,到底身子还是重要的……”燕灵语气诚恳贴心,和一个寻常女儿无二。 “为何手下留情?”顾任雍却是沉重地起了另一个话头,直指不久前在除夕守岁间发生的一切,“你既已胜券在握,为何不顺势了结了她!” 燕灵听了顾任雍的话,样子又是恢复原本的清淡,只问道:“看来父亲已是今非昔比,不惧薛孙两家的束缚威胁了?” “我早已厌恶之至!”顾任雍的话语低沉,可见他的怒火并未平息。 “可惜,此局并非我本意为之。”燕灵的话淡到了底,与顾任雍的鲜明怒意截然不同。“时机未到,我可不愿做多事之举。” 顾任雍深呼出一口气,平静下来,盯着面前这个已是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女儿。他的眸色却是逐渐转深,突然言道:“瑛儿曾言你是鸠占鹊巢,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不知你怎么看?” 燕灵听了顾任雍的问题,轻抬一眼,反问道:“父亲信了?” 顾任雍自嘲一笑,“若是你没长着和你母亲这般相似的脸,没有和我一般狂奴样的脾气……或许我便疑你。” 燕灵听此笑出声来,便是恢复燕还巢的语气,言道:“好一个才高齐天,谋深如海的顾宰相。这畏慎多疑的性格和阿娘描述的倒是分毫不差。” “燕娘是我此生挚爱。”顾任雍突然出口,言语真挚,但是双手紧攥成拳头,眉头紧皱,“当年并非是我逼她离开。我给下承诺,此生即便我娶孙氏为正室,纳再多女人为妾,她也是我唯一的妻子。” 燕灵没有说话,只抬头望月。原来欢会良宵也会如此冗长,久久未得结束散场。 “你……不信我所言吗?”顾任雍见燕灵如此不明朗的态度,于是追问道。 “我信。”燕灵转过头,正视顾任雍,正视这个男人,“从母亲那里透露的与父亲有关的片言只语,我相信父亲您方才说的话。” 只是这时,燕灵突然转过身去,“但是,父亲……恕我直言,你从未懂母亲要的是什么,只因为你给不起……” “我给不起什么?我什么都已给了她,除了一个正妻的名分,但是那样的她,真当会在乎一个可有可无的名分吗?”顾任雍紧皱眉头,说出他深藏于心十年的话。 “母亲不愿强求!”燕灵本打算悄然退场,听此猛然转回身,寒风袭来,斗篷轻扬,“若是我,我也不愿勉强……” 顾任雍力争道:“那你为何要答应回归相府?你迟早要嫁于皇孙贵胄,你亦迟早要面对你自己的丈夫姬妾成群,你终究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但是你那么聪明,笼络男心,宠幸不衰,对你来说绝非难事……你终归要走你母亲当年那条未选择的路!” 燕灵此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假笑,回道:“父亲,女儿累了。想先回去了。” “你自当好好想清楚……你该知晓自己年后已是婚嫁之龄……太子大婚在即,紧接着便是三皇子、五皇子、七皇子……再不济还有各家王侯世族的公子……你能逃得了初一,还能推得过十五吗?”顾任雍望着燕灵的背影,眉头深皱。 燕灵神色很淡,脚步亦没有停顿,直接出了书亭。 顾任雍看着燕灵几经辗转,最终消失在夜色深处。 069黯然归撞识哑琛儿 协周晃斡旋急公主 燕灵悄然回到东院。 院子寂静非常。燕灵迈入院中,一手便是解了斗篷,神情难以言说悲喜。 只是她突然轻皱眉头,直径向廊外拐角处走去,步子在如此寂静的院中却是不发一声。 “你在这里做什么?”燕灵向拐角处的一团漆黑阴影突然发声问道。 黑影一抖,转过身来,向燕灵行跪礼。 因常年夜行,燕灵已可黑夜视物,看清这团黑影原是一个小丫头。于是柔声问道:“你是九姨娘房里的丫头?” 丫头伏在地上点头道。 “姑娘!”这时,桃叶听见外面有动静,便是赶忙迎出来,房内的烛光也跟着透出来。 燕灵也由此把跪在自己面前这个丫头看得更加真切,只见她颤巍巍端着一盆子洗手药,一言不发。 “姑娘回来了!”桃叶接过燕灵手里的斗篷,见燕灵沉静地盯着面前的这个丫头,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此时,白晓青溪也应声出来。 “无事……”燕灵收回目光,应了桃叶的话。 同时,九姨娘院中的彩儿也跟着声音寻过来。 见到此景,彩儿赶忙上前解释道:“大姑娘恕罪,这琛儿入东院还没几个月,诸事还有待调教……本叫她去院子后头取姨娘要用的洗手药,一刻未回,这才来寻,没想到是冲撞到了大姑娘。” 燕灵微笑着,只伸手探入药水中,顺着净了一把手。语气里并无责怪之意,她对琛儿言道:“这洗手药调的倒是滋润,香气也好……只是因我耽搁了许久,略凉了些。” 琛儿却是没有言一句。 “大姑娘哪里的话,定是琛儿脚程不快,又不熟悉路的,只在院子里兜转,这才误了时辰。该重端药来。”彩儿替琛儿解释道。 “她……”燕灵本是瞧着琛儿,却又是探了彩儿一眼,这才下了判断:“是个哑女?” 彩儿一怔,后才应道,“回姑娘的话,琛儿的确是个哑巴,也是孤苦人家出身……求大姑娘宽恕!” 燕灵听此松了眉头,只说:“退下吧……去重新端一盆,莫要让姨娘等急了。” 见燕灵松了口,不在理睬她二人,步入房中。 门外,彩儿才是松了口气,轻声中带着责怪,“还不快起来……还嫌不够乱吗?”伸手拉了一把琛儿,便带着她匆匆离开。 只是关上门,门里头燕灵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姑娘,有何不妥吗?”白晓发问道。 燕灵解释道:“只是今日有件事原本只是半信半疑,现细细想来……”话说至此,自嘲地轻叹了口气,喃喃道:“也不知是我小瞧了他,还是他低估了我的。” 青溪替燕灵更换寝衣,“但看姑娘的样子心里自是有了准谱的。” “准谱倒不敢说……”燕灵的声音轻柔,“只能算是十之八九吧。” 正月初一,燕灵推说自己有恙,婉拒了府外一并的帖子。 府内,三姨娘前去孙氏院中商讨燕韫去留一事,奈何孙氏却是死死不肯松口。三姨娘只得回头向燕灵致歉。 也算是意料中的事,燕灵宽慰了几句。想来虽说此事未果,但孙氏无子,燕韫又向来讨喜。她自己也不会伤了燕韫这片护心甲。于是没有过多计较,便也暂作罢了。 燕灵每日皆静心养神,于桌前抄录名家笔卷,或坐廊间阅今日坊间杂谈。可谓于深闺之中,却可洞悉天下之事。 直至初七,燕灵闲坐廊间,轻靠在栏边,阅览坊间轶事。读至精彩有趣之处,不免会心一笑,或是自叹摇头。 桃叶看多了,不免要发问道:“姑娘何事如此有趣?” 燕灵合上小厮送来的册子,回答道:“没什么,只是恰好看到有关几位皇子的事,不免一乐。” “想啊!”桃叶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来到燕灵跟前,侧耳细听。 燕灵于是言说道:“听闻近日朝廷忙于流民安置之事。虽已安泊不尽老少于寺观、官舍、空营,后又加腾同文馆、旧尚书省、三班院之类舍宇,但终非长久之计。又虑生疫疠,故或令遣还本土,或助葺修民庐,民间买贩木植芦箔竹筏,皆不得抽分收税。” “那又关七皇子何事?”桃叶问道。 燕灵掩笑而谈,“他在诏前便已命家中纪纲之仆,分往江下及周边县村,遇竹木砖瓦芦苇椽桷之属,无论多寡,尽评价买之,如今获利数倍。” “啊?”桃叶听之却是郁闷,嘟嘴怪道,“素闻七皇子温良,怎么竟还赚那些可怜灾民的钱呢?” 燕灵心思并不全在这里,一边手摆弄着小册,一边解释道,“其实他出价不高,赚的多是减免的税费。若是其他商户经揽,怕是木价踊贵,获息可再上十倍不止。” “啊!”桃叶吃惊,听了其中机巧,这才恍然大悟。 “何况,如今田地浸禾损稼的,城中大户却补交上一大笔今夏的残税,数目与他买贩木植赚来的银两相差无几……”燕灵说此一笑,“倒是难为他为了避嫌,想的周到。” 桃叶也是暧昧地偷笑,“那七殿下倒是颇合姑娘心意的。” “见端知末,预测生财。当真只有七皇子才能想得到,做得出的。”燕灵并没有接着桃叶的话,却是一边紧握着册子,一边蹙眉继续说道,“此外还另有一事,左谏议大夫冯大人被贬入蜀,担任梓州知州。” “这事也和七皇子有关?”桃叶不解问道。 燕灵摇头,“与七殿下无关,却与三殿下有关……”至此起身,并不言说下去。只抬头望着四角天空,细观天象。 这时,白晓走来,上前递话道:“姑娘,晟阳公主请您过府一叙。”一边递上帖子。 “问过来请的妈妈吗?三殿下是否也得了帖子?”燕灵接过帖子,大致浏览一遍帖文。 “遵姑娘的吩咐询问过了,晟阳公主亦致贴到三殿下府上。”白晓回答道。 应声燕灵合上帖子,对桃叶说:“是时候该出趟门了。” “是。”桃叶听命,于是扶着燕灵回内室换衣。 不似进宫般庄重,燕灵携桃叶乘马车前往。 燕灵亦换上一袭淡青莲色的双面丝缎襦裙,裙面隐隐透着冷粼粼的光,明是晴日,周身却好似烟雨朦胧,沁凉宜人。发髻上也只配以银饰,靠左别了两只银簪,加上些许别致的轻盈宮花。更显清韵典雅。 至公主府门,桃叶向管事妈妈献上略备的薄礼和玉牌,方才入府。 燕灵满意地点点头。桃叶陪着燕灵经历了许多事,举止待人也颇有长进。 随着引路丫头指引,从西向南穿行府中,一路走至一处清凉院落。 燕灵抬眼瞧清院落前的楠木匾额,此处原来别名南叶斋。 只是下一眼,却是瞧见打从另一头走来一位公子。周晃恰好着了身烟色的交领大袖长袍,此时两人相对而站,好似一色寒烟。 燕灵并无惊讶之色,面露淡淡笑意,朝周晃施礼,问安道:“臣女见过三殿下。” 周晃凝眸端详着面前这位烟雨娘子,良久却是温声道:“虽事过境迁,但我自当代母妃向你致歉……” 燕灵自是懂他的意思,淡然言道:“殿下何须致歉?那帮恶徒又非贵妃娘娘所放,何况当日临行前贵妃娘娘已对臣女言‘好自珍重’辅以提醒,如此便已算是仁义之举了。” “你倒当真洒脱。”三皇子嘴角浮现一抹苦笑。 “臣女既已决意走上这条路,若不洒脱,又能如何?”燕灵话说至此,从斋里走出一位模样清秀的婢子。 “殿下,学士,公主在斋中烹茶以待多时了。” 周晃点头,瞧着婢子向前走了数步远,这才对燕灵轻而言之:“我的这位皇姐可是急性子。你可是想好如何回皇姐的话了?” 燕灵反瞧了周晃一眼,打趣地回道:“既是急性子,那公主可未必听得进长篇大论的理儿了。不如打打马虎眼,推诿一二倒也无妨。” 周晃眼眸漆黑似墨,倒映着燕灵清丽的面容。薄唇轻抿,良久言道:“也就如此吧……” 南叶斋中。 桃叶跟着燕灵进了屋子。本以为里面桌案陈设,皆是雅致。谁知却好似雪洞一般,空无一物,甚至比不上一向清净的宰相府中的普通斋院。 只闻茶香袅袅。 只见晟阳公主着一袭古衣,发髻松散,长发拢于身后。她独坐在一众茶具前。此时,茶饼刚在火上炙烤过,晟阳公主用茶碾把茶饼碎成粉末,此时正用筛子筛着细末。 燕灵与周晃向行礼道。 “皇姐安好。”周晃的嗓音清冷磁性。 “公主安好!”燕灵的音色轻柔婉丽。 晟阳公主轻轻抬眼,郑重只言一字:“坐。” 如此,燕灵与周晃也仿古意,双双跪坐于茶案前。 晟阳公主手中的筛子虽是不停,但是目光却是被这对沉静的人儿的一举一动吸引了去。 待到茶饼皆为细末,正等着雪水煮沸之时,晟阳公主才发问道:“上次一别已是数月,不知三弟与燕灵妹妹可还念着我否?” “皇姐哪里的话,只是几月正值采集雪水的佳期,皇姐自是看重。便莫敢再劳动皇姐,为我等小事奔波受累。”周晃平和答曰,恭顺有礼。 晟阳公主心头一松,微微收敛方才的脸色。转而担忧问道:“只是我听闻冯瓒冯大人被贬梓州?” “确有一事。”周晃并不慌张地回应道。 晟阳公主一皱眉,“三弟可知其中缘由?” “因蜀地叛乱重发,冯瓒得薛锋薛上将举荐,委以筹措军饷之重任。”周晃粉饰冯瓒被贬一事回答道。 “如此算上冯瓒……这般折损,三弟竟也无动于衷吗?”晟阳公主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周晃解释道:“冯瓒入蜀此为定局,辩无可辩。若是执意相护,只怕损失更重。” “那三弟心中可盘算妥当了?”晟阳公主追问道。 “天机难测,只可静待。”周晃回答道。 晟阳公主尝试着平复心绪,“局势自然难以捉摸,后庭中太子一党蒋婕妤如鱼得水,风头正盛……燕灵你看是否该到了进献美人的时候?” 煮水用的茶锅中出现细小的水泡,微然有声。 燕灵瞧了一眼周晃,后才言说道:“正如三殿下所言,天机难测,万事只可静观其变,莫敢先动。” “你们倒是一心一意的。”晟阳公主语气里似有些许不悦,“竟齐心都拿‘天机’二字搪塞我!” 晟阳公主扬手便是掷了一把盐入了茶锅。 070赌天机太子难大婚 同室戈相煎何太急 “公主殿下可是冤枉了我与三殿下,事实如此,实难算是搪塞。”燕灵解释道。 公主不言,只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自己面前的两人。良久,才突然言道:“燕灵,最近你可是与七弟走得颇近呐……”说完观察周晃的脸色。 燕灵面色沉静,微笑说道:“原来公主殿下仍然心有疑虑……” 晟阳公主自嘲一笑,自揭伤疤道:“哪怕是父皇,当年不也是把我当成摆布政局的工具,明知那病秧子会死,还是让我下嫁郑王府,为了他的千秋社稷,竟让我守一辈子活寡!亲生父亲尚且如此,何况是你顾燕灵呢?对了,彼时出嫁,我也和你一般年纪呢。” 此时,茶锅边水泡如涌泉连珠,晟阳公主舀出一瓢水来备用,后以竹夹在锅中心搅打,然后将茶末从中心倒入。 “那公主殿下希望臣女如何做?”燕灵淡然问道。 “太子大婚既定,你是否有把握能斗得过同为高门嫡长女的薛凤栖呢?你又是否有杀身成仁的决意呢?”晟阳公主的话层层尖锐起来。 “皇姐……”这时周晃截断燕灵与晟阳公主一来一往的对话,“激将之法,可滥用不得。” 晟阳公主掩袖却仍是笑出声来,调侃道:“怎么,三弟是舍不得了?” “臣弟只是觉得委实用不着下这步棋,自是皇姐多虑了。”周晃面容淡漠,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置于膝前,端然而坐。 “是吗?”晟阳公主转过视线,注视茶锅中茶水如同腾波鼓浪,成大沸之势。 “皇姐到底是在疑虑臣弟谋划有失,刻意欺瞒。”周晃轻闭双目,内心思量。下一刻,便是显出他那双深邃的眸子,并言道:“那么,皇姐可愿与臣弟打个赌吗?” “赌什么?”晟阳公主反问道。 “刚刚我言凡事多有变数,皇姐不信……那么,臣弟便和皇姐一赌……赌二月廿六太子大婚难成!”周晃语气里没有迟疑。 燕灵下意识轻轻侧目,只见周晃的侧颜俊美,遥若高山之独立。回想他刚刚的赌约,只得自嘲一笑。 晟阳公主也是一怔,继而陈述道:“如今薛凤栖国孝家孝已过,太子大婚乃是父皇母后期许之事,又筹备已久,二月廿六更是六辰值日之时,诸事皆宜,不避凶忌,乃是嫁娶吉日……天地人和,怎会再生变数?” “公主殿下既然势在必得,不妨一赌……”燕灵出声道。 晟阳公主恢复笑意,将事先舀出一勺水重倒锅中:“好,若真如三弟所言,我便自认多虑了,只安心烹茶论道,以待佳音了……如若不然,怕是皇姐我该重新思量去留了。”晟阳公主意味深长地瞧了燕灵一眼。 “既是如此赌约,那么皇姐自当加注才是。”周晃言之。 “三弟想要什么?”晟阳公主将茶汤舀入茶盏中。 这时,荆平上前奉上一精致茶盒。 周晃薄唇轻抿,不久开口言道:“如若臣弟所言实现,只是希望皇姐以此物顶替日铸雪芽献于德妃娘娘。” 由公主的贴身宫婢接过,置于公主面前,晟阳公主轻嗅之,后递给宫婢一个眼神,宫婢便将些许茶叶化开于掌心,重置于她的面前。公主迟疑了片刻,“这是……” “此为槐叶。”周晃解惑道,“民间常用此充假作名茶。” 晟阳公主回过神来,皱眉轻责道:“德妃亦是懂茶之人,槐叶乃治便血肠风之用,如此可算是侮辱之举。三弟是要我与德妃断了仅有的情分啊……” “怎么,皇姐怕了吗?”周晃不以为然地反问道。 听此晟阳公主手中的茶勺便是一倾,茶汤一浦悉数倒出盏中,湿了一片茶案。 “能与皇姐成盟虽为幸事,但臣弟也该为自己一众追随者负责。”周晃心自有定,从容回应道。 晟阳公主听此轻放茶勺,“三弟所言亦是情理。”她亲自端起茶盏置周晃面前,“我答应便是。” 燕灵瞧着周晃行礼接过茶盏,稳当有礼。却是意外和周晃轻侧过来的目光相撞。只听见周晃的声音幽幽传来。“此茶难得古朴,颇有禅意,自是佳品。” “嘉禾学士,请……”此时,晟阳公主另端一盏新茶致燕灵面前。 “谢公主。”燕灵并未推托,有礼接下,静心体会周晃所言的古朴禅意。 待从南叶斋出来。 屏退一众丫头小厮。燕灵与周晃并肩同行在公主府的花园。花园中冰雪消融成桃花水,绿意渐萌,却是柳絮纷纷的时候。春风拂过,恰似飞雪。 “今日多谢三殿下解围。”燕灵路中致谢道。 “你哪里需要人帮你解围呢?”周晃声音清冷,“我听说过早前你在慈元殿上回绝皇后入太子府当侧妃的事情,言犹在耳。皇姐要激的那个人是我才对。” “三殿下倒也是耳聪目明的。”燕灵似是未懂周晃后面半句话,只问道:“不过殿下最后所提的赌注倒是真出乎我的意料……本以为只有像七殿下那样的人才会这么……” 谁知,话说至此。 周晃停住了脚步,抓住燕灵纤细的胳膊,问道:“才会这么……什么?” 燕灵先是一愣,彼此距离咫尺。她瞧见他的眼睛里似有灼人的光热,却同时被隐隐克制。意外的,骄傲与内敛的气质,在他身上同时存在。 “幼稚。”燕灵注视着他的眼睛,肯定答道,“本以为只有像七殿下那样的人才会这么的幼稚……用槐叶充作真茶,其中玩笑的成分大于实用吧……三殿下怎么想到要如此作为?” 周晃瞧着燕灵洁净坚定的目光,相较之前,语气略略温和些,却是未有松手:“一来,如此郑重其事才能哄着皇姐松口;二来……”这时,周晃顺势反托住燕灵的小臂。只见燕灵皓白的手腕上这才露出那只突兀非常的凤血镯。 “二来,我着实不喜德妃的做法……算是一点即兴的反抗吧。”言说至此,周晃却又是沉默了。只端详着面前的燕灵,眼眸逐渐转深。 “三殿下英明睿智,自不会因这只凤血镯而自乱阵脚,听信德妃娘娘的话与七殿下反目吧……”燕灵淡然说道。 “原本自当如此,但……”周晃继而将她拉着离自己更近,发问道:“燕灵你告诉我,若是哪一日我真与七弟同室操戈……你会站在哪一边?” 燕灵抿唇,仰视着周晃,重心倚靠在他的身上,素手轻扶着他的臂膀,方能保持着平衡。此时心绪难言,四面静谧,只听燕灵言道:“我相信七殿下绝无夺嫡之意。” “若非为其储位之争呢?”周晃继续问道。 “只要三殿下一日不寻衅挑战,想必七殿下也无意与三殿下为敌。”燕灵回答道。 “你这是在为他说话吗?”周晃听出燕灵语气里的偏袒之意。 “臣女只是委实想不出其他能令殿下相争的理由。” 周晃听此沉默了片刻,只问道:“若是为了你呢?又当如何?” “若是为我……”燕灵感受到自己的掌心生暖,终究重新抬头言道:“若是为我,大可不必如此……燕灵此生绝非为情爱而生。” 周晃听此轻松开手,轻叹了口气,“倒真是你会说的话,也不是未曾想过你会如此回答……罢了。” “三殿下……”这时燕灵却又是出声叫住了周晃,只见她面容恬静,桃唇紧抿,终究言说道:“若是七殿下无意与三殿下相争天下,那么三殿下可否能保七殿下余后人生平安闲逸?” “这样你还不承认有意偏袒吗?”周晃苦笑。 “臣女私以为不算偏袒。”燕灵那双凛然若星的眸子相视于周晃,坦然持之:“这是对两位殿下都有益处的事……本是泾渭分明,相安无事,一旦交手,怕是两败俱伤,白白便宜他人……若是如此,皇位之争,三殿下必败无疑……臣女不如现在就了结自己,免得日后落入仇敌手里,还要遭受百般欺侮!” 周晃负手后身,不动声色。只见清风徐来,燕灵一袭淡青莲色的纱质襦裙轻扬,美人如画。 “好……”良久,周晃决意道:“我答应你,我不会轻易对七弟他们动手……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燕灵柔声问道。 “你既然视我为谋主,我自不愿见旁人轻易占了你去。”周晃皱眉,深沉言道,“那么……燕灵你可能做到未来三年不行婚配吗?” 燕灵听此,目光沉静,淡然应道:“好,臣女答应殿下。” 周晃却意外的矛盾,他内心对眼前的这个女子有着莫名的向往。但他望着她手腕间的凤血镯,追加一句:“哪怕是父皇赐婚也不可以!” “自然的。”燕灵回答的干脆,言语轻柔,却毫无犹豫。 只是燕灵的话音刚落,周晃却又是突然紧握她的胳膊,微微使力,神情严肃,又追加一句:“还有……不准死!” 燕灵微笑,回应道:“好。臣女自会想法子留住这条性命。” “既无心情爱,又不惧生死……”周晃喃喃道:“我竟不知是该言你太勇敢,还是太脆弱……” 071公主府拒霜木芙蓉 北马场射猎白狐狸 “什么?”燕灵没有听清周晃后半句话而反问道。 周晃却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微仰头望向一旁的芙蓉古树。 此时古树上花朵尽数凋零只剩下乌黑的枝桠。 “这木芙蓉又名拒霜花,看似纤弱柔美,但哪怕土地贫瘠,无人管辖亦可萌枝生长,跨越千年……”周晃声音清朗,语气不落爱憎,“只是,这样坚定洁然的花朵却又极不耐寒。一旦入冬,花朵嫩枝便会一并枯损,如欲赴死……” 燕灵也随之注意到这棵芙蓉古树,只是当初繁花的如锦如绣,满园生辉,与今日颓废待兴之景大相径庭。 然而,燕灵却是微笑应答道:“这样不好吗?拒霜非凌霜,臣女倒觉得……或许这对花朵而言,遇冬凋零是最好的作为。”她回望向周晃,字句清晰地回道:“最是当得起拒霜二字。” 周晃俊颜的薄唇唇畔勾起一丝淡笑,转开话道:“如今时局对弈中,太子一党做大,风头正盛,地位难撼,也自是该有其抑制之法。” 燕灵先是分析道:“三殿下行让棋之举,自清府中幕僚,获疑于薛氏。故薛氏还手,令三殿下心腹或贬或责……而如今三殿下谈笑有余,可见虽被薛氏所疑,但三殿下还是认同此举利大于弊。只是……冯瓒冯大人怕是保不住了。” “你早已言之,此举杀敌三千自损八百……若我赌不起,自然不会来见你。”周晃已是谋断确然,“但此为缓兵之计,长久不得。若是长此以往,总被薛家人当成眼中钉,怕是诸事难成。” “听三殿下的语气,已是想到法子,破解此困局了?”燕灵反问道。 “看你的样子,想必也是有了应对之策。”周晃与燕灵相对而言。 “也不知是否和三殿下想到一处……”燕灵言罢,牵过周晃的手,纤细的柔夷在周晃手里写下一个字。“如此朝中权贵相倾覆,想必薛氏也自顾不暇吧。” 周晃感受燕灵的手指在自己掌心见的横折勾提。他注视着这个聪敏智慧的女子。最后左手紧握,亦是默认道:“幸而你为女子,否则怕是一朝大业将成,我必以罪诛之。” 燕灵只笑笑:“三殿下,臣女可不姓杨。” 只见周晃向远处的荆平轻点了头。只听见窸窣几声,周晃转回目光,“此处再无旁人,你可接着明说了……为何单写一个‘九’字?你想指的莫是梁王周恕……” “记得当年杜太后生有三子一女,长子为先帝太祖,次子为当今陛下,三女为阳平公主……后来晚年大幸再得一子。嫡庶中排行第九,封为梁王,居于梁地。”燕灵娓娓道来,“天宁开国有训……亲王尹京位同皇储……若九王爷一朝回京又担京都府尹,怕是皇后娘娘再难睡得安稳。” 周晃没有立刻回应燕灵的话,却是饶有意味地注视着她。 燕灵话语清晰,“听人闲话起,有只马队常来往梁州经营香料生意,然而却不是七殿下的人,而是三殿下的人……又听闻其中香料品质不过一般,马队来往一趟,甚至入不敷出,故价格水涨船高,始终难以从其中牟利……若我是三殿下,要么放弃这笔生意,要么大可亮出自己皇子身份,驱使有心人购买……但殿下都没有这么做,必是有比营利更深的用意。” 燕灵的杏眼像是看透了一切,“臣女记得梁州是梁地的都城。” “倒什么都瞒不过你。”周晃最后也是无奈一笑,“但我很好奇,身处闺阁之中的你,到底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燕灵打趣地回应道:“殿下忘了吗?臣女本为燕灵,燕子可停王谢堂前,亦可入百姓人家。四海之内,群燕皆会为臣女带来消息。” “燕灵……倒真是人如其名。”周晃那双古澹幽邃的眸子望着眼前这个好似燕子通灵所化的清丽女子。良久,周晃转过神来,却说道:“你说的不错,笼络梁王在半月之前的确曾为我的本心。” “曾为?”燕灵听此轻皱眉头,思量周晃的话。 “你不是说了吗?”周晃有意停顿,这才言道;“天机难测,莫敢先动……此番天劫既能左右太子大婚,自然也能影响它事……我已被薛氏所疑,得另有人从中推波助澜,纵风止燎。” “殿下是指淑妃娘娘?”燕灵淡然回道。 “原来你知道……”周晃语气虽是略带疑问,但神情中却已不带惊讶。 “淑妃无子,前朝失权;梁王丧母,后庭缺势……正所谓,孤阴不长,孤阳不生。彼此相靠相依,此为必然……否则,淑妃何以多年能与其余三位育有皇子的帝妃平起平坐;梁王又如何能第一时间参透圣心,避祸避灾呢?”燕灵望着因风瑟瑟而动的柳条,细细分析道。 “那么……”燕灵转回目光,“三殿下希望臣女怎么做?” 与此同时。 城北马场,天际苍鹰盘旋。马蹄声在谷地上潜响,只见风尘渐起,数面旗帜随风猎猎而动。 场内一紫衣少年骑马奔驰,手持弓箭,眼神若星,箭指靶心。 在旁的人都凝神屏息地瞧着。烈马座上,少年手中弓箭蓄势将满,逼近目标。众人正都提着一口气儿,却听见“嗖”的一声,少年面色沉静,但箭已离弦。 飞箭冲过疾风,“咚”的一声,直穿靶中红心。 几乎与视线同时。 “中了!”一旁赤云兴奋地喊道,仿佛马上的那个人是自己一样。 然而,马上燕韫并未言说,执手又是搭箭,这次准备时间更短,利箭便是出弦而去。 只见第二只箭于第一只箭穿心而过。第一只箭裂成两半,落在草地上,而第二只箭更稳更深地插在靶心之中。 燕韫轻拽缰绳,马儿渐渐减速下来。他的视线落在自己扣于指尖的射箭扳指上。然而,正值马儿转头,燕韫却是瞧见的什么,不由分说又是抬弓,众人皆未缓过神来,箭已又是“嗖”的一声,直射向一旁的小林中,没有半分迟疑。 燕韫握弓坐于马上,马儿缓缓走到赤云玄风身边。 “玄风,去看看那人死了没有?”燕韫淡淡一言,说话间,语色虽是略显稚嫩,但语气却老练冷静。 他独自下马后,牵着白马打算到一旁亭中休息。最后又调侃道:“若是没死透,补上一刀也无妨。” “是。”玄风领命,正要去看。 “你年纪小小,嘴巴倒是毒辣。”却见从林中徒步走出一位白衣公子,手里拿着那只刚刚射向树林的利箭。 燕韫一边给白马喂食,一边侧眼打量着他。只见周衍也一身浅色月白的窄袖骑服,剑气凌霄。此时笑眼弯弯,未伤分毫。 “原来是七殿下,我还以为是从哪里窜出的白狐呢……本以为猎回去正好给姐姐添个狐皮领子。”燕韫面容英气清秀,语气却不怎么好。 周衍瞧着眼前这个模样与燕灵有着七分相似的小子,听了他说的话,竟是失笑了一瞬,才反驳道:“你刚刚不是让玄风去瞧我这人死了没有吗?怎么转脸又不把我当人看了?” “七殿下既能听见我等交谈,又为何不早早现身呢?”燕韫起身与周衍对视,态度不温不火。 “那是因为……在暗处才更能把一个人看得仔细。”周衍漫不经心地回应,低头瞧见他手上的射箭扳指,才正色道:“三哥的箭术在我们一众兄弟中是最好。” 燕韫也由此抬手瞧了一眼自己手上的扳指,“这扳指竟能让七殿下一眼瞧出是三殿下之物?有何来历吗?” “三哥的箭术是父皇亲授,这扳指也是三哥十二岁那年战胜漠北箭神先皇赏赐的,多年从未离身。我怎么能不识得?”周衍笑着说,“怎么样,高人指点进步神速吧?” “姐姐是我在世间唯一的至亲,我绝不会拱手相让!”燕韫没有回答周衍的问题,他的手握紧弓柄,淡然却坚定。 “是吗?”周衍望向他身后的或近或远的人们,对燕韫说道:“所以,深陷囹圄却也心甘情愿吗?” 周衍靠近燕韫耳边,“除了你身边的这两个小厮,在你身边的六人都是各家来监视你的吧?” 燕韫抬眼同是打量着周衍。 “无所谓。”燕韫脸色清冷,只回答道,“一切为了姐姐,只要她开心就好。” “你真是……”周衍被这位少年的态度堵住了话。忍不住回想起那日在紫竹林的温泉池里与燕灵的对话。 想要守护的人……是吗? 良久,只见周衍轻轻抚摸一旁白马的毛儿,突然问道:“这也是一匹良驹……它叫什么名字?” “靠雪。”燕韫应道。 “是公马还是骟马?”周衍继续问道。 “母马。”燕韫眼神里略带疑惑。 “那倒可以与照夜一配,其子嗣必是千里之驹……”周衍赞道。 “七殿下看来你不仅是要人,连马你都不放过吗?”燕韫听语气略略急了。 谁知,周衍笑着却是突然顺势上马,并是截过燕韫。 此时,奉命一众人皆是一惊。 “你要干什么?”燕韫也是吃惊,他少有与男子如此亲密,红脸说道。 周衍却临于马上,对玄风赤云道:“回去告诉你家姑娘夫人。我与你家韫哥颇为投缘,今日相邀游乐而去,莫要担忧,候时自会送韫哥归府!” 只见靠雪扬蹄,绝尘而去。 072市街头行侠救孤女 授以渔望避恨蒙心 京都闹市街头。 各家铺子正忙着张罗着各自的生意。铺席间买卖,衣物、书画、珍玩、犀玉、小食、真珠、疋帛、香药、闺物,无一不有。可谓集四海之珍奇,会寰区之异味。 自南向北,俯瞰京都,只见街道繁荣,人文鼎盛。 唯有燕韫一脸愠色,独自穿行于熙攘人流中。此时,他尚着那身紫衣窄袖骑服,手持一把柘木长弓,格格不入。 周衍心不在焉地牵着靠雪跟着他后头。 燕韫瞧着街道繁闹,听着小贩吆喝,心里却是难以言说是何滋味。平日骑马来去匆匆,从未停留。今日他独自置身此景此情中,突然很不习惯。 这会让他回想起从前的一些事。他望着一旁卖艺的一个小丫头,思绪不由自主回到了多年以前…… 在街道的一瓦片角。 “韫儿,这个拿好了……”燕灵说着蹲下身把一小木瓶揣在他的兜里。 “是什么?”燕韫未等燕灵多说什么,又自顾自拿出来轻尝瓶口,惊喜地小声说道:“是梨膏糖!” 燕灵微笑,重新把塞子塞紧,妥贴地安放回他的兜里。然后又从自己一身破旧的衣兜里掏出仅有的三枚铜板,分别用头绳将一枚系在他的脚腕上,一枚系在他的手腕上,最后一枚系在他的脖子上。一边喃喃说:“此为孨,记得藏好了。母亲那里的习俗,若是哪日燕氏一门见此三子,说不定便会收留我们……” “孨是什么意思?”燕韫眨巴眨巴眼睛,疑惑地看向燕灵。 “是……”燕灵犹豫了一瞬回道:“是保佑的意思……娘亲在天上一定也在保佑韫儿。” “是吗?”燕韫的回应轻的像是雁羽。 “当然!”燕灵那时脸儿稚嫩,虽灰头土脸,唯有那双眼睛洁净明亮,“韫儿,在这等我回来……姐姐去去就回来……” 燕韫怯怯地瞧着点膝跪在自己面前说话的燕灵。他突然回想起前几日一个小丫头的母亲也是这样说的。 但是,那个人永远都没有再回来。 “姐姐……”燕韫拉住她的衣角,死死拽着。声音却是轻轻颤抖着,“你……会丢下燕韫吗?” 燕灵转过头,也是怔怔的,一时沉默。 “韫儿……”她却是突然抱住他,轻责道:“不会的。在这等我回来,听到了吗?” 燕韫回抱住燕灵,眼里分明闪着泪光,却是弯成最灿烂的弧度,回答道:“好……” 他见燕灵放心转身离开,朝着街道尽头走去,直到人影淹没,也仍是笑着,却是喃喃道:“其实姐姐不要燕韫也没关系……” 那天他呆坐在角落里,看着日出变成日落。 他只紧紧护着自己胸前兜里的梨膏糖。一天下来,不曾理过任何人。试图和眼前这个可怜孩子交谈的善心人,也都无奈的摇头离去。 残阳如血,照着来往商街行人的影子。小贩们也等着晚饭后夜色降临,开门做夜宵生意。或整理桌椅,或重挂招牌,或彼此闲话,重影交叠,在燕韫的面前。 “小子,你在等谁?你娘亲定是养不起你!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一个小贩闲话中注意到燕韫,闹着开玩笑道。 燕韫丝毫没有理睬,只是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地瞧着燕灵离去的方向。 “倒是个一根筋……”小贩见其无趣,撂下这句话,便起身忙活自己的事去了。 然而,那个期待的身影,却迟迟没有回来。 燕韫望着那个街道上被人驱赶的小丫头,怅然若失。就像是瞧见了从前的自己。 若是燕灵见到他这副样子,定然会紧紧握住他的手。 而此时,却有一个人一把揽过他的肩,“你这个样子,可非我邀你出来的本意啊……” 燕韫推开他,反问道:“那七殿下截人上马的本意又是什么?” 只见听见周衍耐心解释道:“今日正是出游踏春的好日子,我本意当然是想带你出来游乐一番,散散心的……” 燕韫背着周衍,望着那边的小丫头,却向周衍问道:“有钱吗?” 周衍自是懂了他的意思,却是无奈摊手,“我也是临时起意,走得匆忙,恰巧钱银又不在身。” 燕韫这才转头瞥了一眼也是一身骑服的周衍,只言:“七殿下的邀约可轻率的紧……原本以为七皇子是鸱夷子皮在世,却没想到竟是个漏酒囊……” 周衍轻笑。 只见闹市人潮之中,一翩翩公子,一俊朗少年,皆着精致骑服,却是一人牵马却无马鞭,一人持弓却无箭羽,兼身无分文。 只是这时,原本驱赶丫头的场面渐渐失控,驱赶不知何时变成了毒打。 周衍敛了笑意。燕韫已是快步往向那丫头的方向走去。 那个丫头已被打得瑟瑟发抖蹲在墙角,却是没有喊一个疼字。 “真当晦气,光在我门口蹲着大半日挡我生意!竟还有理!”一个妇人卷起胳膊袖,一边喊,一边起兴地再补上一脚。 “住手!”燕韫喝斥道。 妇人随之住了手,却是由上到下打量着这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少年,扬眉问道:“你是何人?” 此时,围观的众人也接连把目光投向他,私语阵阵。 “你问我是谁?”燕韫瞧着周衍牵着靠雪,站在人群边上。突然嘴角一勾,扬言道:“我是七皇子府的小厮。京都天子脚下,你等泼妇,岂敢造次!”彼时,他拿着弓一指人群中的周衍:“殿下还不来主持公道!” 众人循着燕韫的目光瞧去,人群中格外显眼的白衣公子。周衍一时也是哭笑不得。没想到燕韫竟会拉自己出来背锅。 无奈周衍只得走出来,应道:“公道不敢言,只是这顿毒打着实不在情理,不如作罢吧。” “你是七皇子?”妇人半信半疑,“既是个人物,又怎么会自个儿牵马?” “既是人物,又岂会连马都不会牵呢?”周衍随意回道,一边往妇人的豆腐摊门口走去,瞧了几眼分析道:“你瞧这满街的店铺,光论流连顾客之道,上者或雕红刻翠,或画柱雕梁,乃至附庸风雅;次之,亦有伙计卖力吆喝,尽合诸客指挥索引,致使宾至如归;再不济,也是招牌高悬……可你家店铺却死板苛旧如此,豆腐味道粗劣,卖豆腐的人也……” 周衍轻咳一声,连连摇头:“你家生意不好乃是意料之中,何必把罪责归给一个丫头?” “你?!”妇人瞠目道,“我家的店,哪里轮到你来评头论足!我家的地界,就是天王老子来,老娘也不怵!”言罢,抽出腰间抹布就要朝周衍扔过去。 “哎呦!”此见抹布一个准头扔在一张脸上。 燕韫也是没想到,就在方才,周衍只站在原地,未动一下。画月楼的老鸨不知何时冲到人堆里,硬生生替周衍挡下这一抹布。 老鸨连呸几声,仔细打量了一遍周衍上下,这才转头怒道:“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得罪七爷!” “原来真是贵人!”妇人自是知道画月楼的妈妈。此时一惊,连忙跪下,“奴,奴有眼不识泰山……请贵人恕罪……” 一众人也反应过来,隐隐骚乱起来。 “罢了。”周衍阻止道。 “罢了罢了……”老鸨便也赶紧帮着劝散众人。 人群渐散。 燕韫正要去扶那个小丫头,丫头却是躲开了。又连问她姓氏家世,却是未得应答。燕韫一时无措。 于是,周衍跟着走上前去。 他只问道:“你会什么?” 丫头把手里的竹笛亮了一亮。 “画月楼的姑娘姐姐伎巧则惊人耳目,你可愿成为京都的名伶?虽然地位不高,但也能保你衣食无忧,少人欺凌。”燕韫询问道。 丫头紧紧握着笛子,肯定地点了头。 岂料…… “不,画月楼不该你去。”周衍蹲下身子,郑重地对丫头说道:“我在西城有一座乐坊,你可愿意去那里学做笛箫?好孩子……你需得静一静。”周衍温声说道。 丫头顿时泪如泉涌,一边哭着,一边点着头。后被一个花娘带去医馆包扎伤口。 “为什么让她去乐坊?而不是画月楼?”燕韫事后发问道。 “哪有君子把良家往欢场勾栏里送的道理?有更好的去处,自然该送往别处。”周衍说的理所当然。 “你又怎知她是良家?”燕韫追问道,两人一左一右隔着靠雪,走在去画月楼的路上。 “若是贱籍,不是卖到勾栏瓦舍,也是在大户家中为奴为妓,再不然也是流放刺配,总不会流浪街市。想必她是在这次水患中,不幸双亲亡故的流民吧。”周衍分析道,他见燕韫没有反驳,继续敲打他,“何况,你我不在乎身份,但天下人不见得都不在乎尊卑。……难不成,你看上她了?”周衍没头没脑地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燕韫脸色清冷的回答道。 “看你的样子,你对她并没有男女之情……”周衍边走边分析道,“那你是否想过哪一日,她留在画月楼中,学会人情世故,也会利用你的怜悯之心,算计于你?” 燕韫听此也是沉默。 “画月楼只收留心思洁净,无处可去的贱籍女子。可你瞧见她最初的眼神了没有?”周衍牵马走在燕韫的右侧,此时分外郑重,不同于刚才的玩笑语气:“那是仇恨的眼神……若是让她在画月楼里长大,将来怕是会玩弄达官显贵于鼓掌之间,野心昭显,走上一条不归路……与其被仇恨蒙蔽心智,还不如清淡一生要幸福的多……” “果然是七殿下,竟能凭眼神识人。”燕韫喃喃道,“但我仍不解……到底在七殿下眼中,怎样的人心思才算洁净?” 周衍轻笑,不假思索地回应,“能像你姐姐那般便是了。”随后他一想,又自我否认道,“不,你姐姐该是天底下最澄澈的女儿,才会有那双月光珠子似的眼睛。” 燕韫听此停住脚步,质问道:“七殿下,你喜欢姐姐吗?你若是知道我们的底细,你还会喜欢姐姐吗?” 073七皇子邀酒小公子 三皇子向夕辞嘉人 周衍失笑,俊颜此时再难嬉笑过场。 “七殿下,告诉我你的答案!”燕韫追问道。 周衍终究轻叹,“我确实着意她,可……”他自嘲般回答道:“人不都是这样吗?医得了旁人,却救不得自己……” “你……”燕韫一时语塞。良久,对立的态度逐渐缓和下来,只喃喃问道:“你会迎娶姐姐为七皇子妃吗?” “怎么说呢……”周衍把马儿交给一个伙计,一边苦笑说道:“我的确想要她,但却不愿勉强她……或者说根本勉强不了她……”他望着自己左手掌心,“这种感觉实难与人言说的清楚,不提也罢。”最终轻握成拳。 燕韫也由此望向自己的左手,也只得把长弓又握紧一分,说道:“七殿下既然有心邀我踏春游乐,那么……有酒吗?” “你姐姐也肯让你饮酒吗?”周衍问道。 “平素偶尔微饮。”燕韫答曰:“沉溺于酒色,只会失了心志。不过……偶尔也想淋漓痛饮一番,却是缺个好酒友。” 周衍恢复笑意,也是上来了兴致,“好,那今日不醉不归。” “画月楼中我已命芙儿备下了芙蕖酒,她的筝也新调了音,就等着七爷一品……”老鸨忙殷勤地应和道。目光却停留在七皇子旁边的这个少年身上,只觉得分外眼熟,却是想不出缘故。 “芙儿的酒和筝……嗯,我也甚是想念,自当一品。”周衍转头对老鸨言道,“既是如此,晴娘,给我们找个上好的位置。” 老鸨自然喜不自胜,赶忙招呼人过来。 “白狐狸!”燕韫却是略有疑虑,拿那长弓指着他,并责问道:“我一时倒是忘记你养的芸芸美人了。你刚刚的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众人听见燕韫如此称呼周衍,皆是一惊。 周衍却用手别过长弓,只见他不甚在意地回应道,“你既谈酒色,我又言踏春……那自然是画月楼最为贴切不过。”后贴耳言道:“晴娘也不易,莫要难为我叨扰他人了。” 话音刚落,画月楼中的姑娘们便是一拥而上。轻纱软曼间,便是簇拥着燕韫进了画月楼。 晟阳公主府外。转眼已过未时。 燕灵送周晃于府门前。此时,日渐西斜,红霞满天。 门口停着数匹马儿。其中那匹黑马通体如黑缎子一般,夕阳下皮毛仍是油光放亮。 燕灵看见荆平替周晃牵那匹马儿过来,却问道:“为何?这并非是殿下原先的那匹乌骓马?” 荆平没有想到她一眼便看出马儿的不同,只警惕地问道:“顾姑娘……是如何看得出的?” 燕灵的目光落在马儿的马蹄上,柔声回答道:“若是同一匹,又怎么会平白抹去了那四只踏雪蹄?” 荆平解释道:“原是之前的那匹马儿……死了。” “死了?”燕灵轻皱眉头,“那匹马健硕勇猛,非劳非病,一夕之间猝然而亡,有何缘故吗?” 荆平只能看向周晃的脸色。周晃却是平淡地叙述道:“在我替太子纳吉,取道山寺的途中……因箭伤失血过多而亡。” 此言一出,气氛沉默三分。荆平担忧地望着周晃。 却只见燕灵目光轻转,言道:“传闻有马号乌骓,义气忠勇,负箭满身犹能护主急驰,自是名不虚传。由此看出……三殿下与楚霸王项羽的命数自是不同。” 周晃沉默,只望住她。良久才说:“现这匹马儿还没有名字……燕灵,我想就由你给它一个名字。” 燕灵听此从容上前,轻抚马头,思量后答曰:“撵月。” 这时金色的夕阳像是给燕灵的妆容上扑上一层细细的金粉,他听她解释道:“撵月追云,天下既白。” “撵月……”周晃的声线一贯清寒,“好,就叫撵月。” 只见他转身上马,望着桃叶扶着她往后退了一步,她茕茕站立在京都的夕霞里,抬眼与自己对视,那双眸子如初凛然。 燕灵望着周晃的身影消失在夕阳尽头。 “姑娘……”桃叶轻声唤道,“见您的样子,是在担心三殿下吗?” 燕灵似是回答桃叶的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时局险恶,看来我也不得不有所行动。” “姑娘……”桃叶望着自己心思深重的主子,只得轻声唤她,没有其他能说可说之话。 燕灵回过神来,注意到桃叶。轻轻牵过她的手,恢复微笑,说道:“我们走吧。” “是。”桃叶言罢,示意小厮牵来马车,扶燕灵上车。 只是马车回到相府,天已擦黑。 尚未回归内堂,便是见到青溪等候多时。见燕灵回来,青溪提灯迎上去。 “素日你自不会眼巴巴地出东院迎我归府,又出了何事?”并未等青溪出口,燕灵已然问道。 “也无大事……”青溪敛声说道,“只是从南苑那传来消息,说韫哥儿被七殿下带走了,至今未归。” 夜色中,燕灵听此便是止住了步子,转头瞧着青溪。 青溪继续言道:“听玄风说是七殿下邀韫哥游乐而去,说晚些自会送韫哥归府。” “是吗?”燕灵停留在原地,语气难以捉摸。 “姑娘,是否要派人去寻?”青溪询问道,“听闻夫人那里已放人去七皇子府了。” “姑娘,夜快深了。在外多不安全,还是派人去看看吧。”桃叶跟着担忧道。 燕灵只抬头仰望星月,淡默回道:“不必节外生枝,他是心野了,玩够了自会回来的。” 言罢,只继续往东院而去。 画月楼中。 水晶缀珠帘后,红泥小火炉旁,绿蚁新醅酒中。 少年与公子对月而饮,正是极酒微酣时。 一身着粉襦的明妍女子静静地伴在一旁。花容艳绝,身姿曼妙。素手拨动筝线,高山流水之音绕梁生暖。 燕韫俊秀的脸色也因酒意染上微红。周衍眼含笑意,只一杯一杯给自己的杯中续酒。 这时,燕韫安然揽过周衍的肩头,在耳边醉语道:“白狐狸,你们一个个好贪的心……都说喜欢她……都想要了她去……” “但我告诉你,姐姐自与那些个弱弱千金不同,哪怕独自饥寒落魄,流落街头,她也只会继续存活……她!绝不会轻易妥协降服……你!最好知难而退……”说着,本是揽着周衍,彼时又激动地上前揪住他的衣领。 芙儿见此忙是起身,柔夷覆在燕韫揪住周衍衣襟的手上,柔声劝道:“殿下,这位小公子怕是醉糊涂了,是该扶去醒醒酒。” “无妨,”周衍牵开她的手,说道:“让他醉一回吧,哪怕片刻也好……你刚刚那曲出水莲倒是别致……别停了耽误雅兴。” 芙儿瞧着周衍握着自己的手,莫名指尖微颤,白净的脸上泛起红霞。只点头应诺,重回筝前。微笑问道:“殿下想听什么曲儿?” 一边燕韫醉醺醺松了手,端着酒壶要给周衍倒酒。周衍忙举杯,可燕韫摇摇摆摆,壶中酒水徐徐而出,却是未有一滴倒入酒杯中,悉数浇了周衍一身。 芙儿不禁莞尔,替周衍拿决定道:“殿下觉得《月儿高》如何?” 周衍扶住燕韫,一边回应道:“芙儿自是知音……不过如今小公子这般醉相,若是被她姐姐知道,又该如何是好……” 芙儿未答,只指尖划过筝弦,曲音又起。 画月楼外。夜色中的京都华灯幢幢,鼎沸人声,正是盛世繁华。 只见一位着兰墨色暗花纱裙,带着长帷帽的女子停步青楼门前。身边陪着一位白衣婢女。 燕灵抬眼瞧着画月楼的匾额,白晓给帮助打听消息的小乞丐一块碎银。无视姑娘们的议论纷纷,寥寥数语后便从容步入画月楼中。 老鸨忙从普通宾客中腾出身来迎接。 一见面便是轻抖着绢丝帕子,脂粉香气扑了燕灵与白晓一脸,“灵儿姑娘,上次一别,已是多久未见,可想死妈妈我了!” 燕灵淡笑,“我自然也是惦念着妈妈,不过今日是来寻人的,还请妈妈行个方便。” 又一曲罢了。 兴致未尽,可惜老鸨敲门来唤。“七爷……晴娘着实为难,今又来一位雅客,与七爷一样惦念着芙儿姑娘的筝音……如此,您为画月楼的东家,可得替我拿个主意……” 如此,周衍慵懒着嘱咐芙儿,“难得又一知音,你自该去的。” 芙儿轻轻点头,知礼起身,抱着自己的筝琴告退。 她悄然退出房中,正腾手将房门合上。却见阁楼尽头,翩然出现一清丽身影,红尘纷扰间,却是素衣凛冽。她想,所谓吴带当风也不过如此。 燕灵走至房门前,抬手欲叩门扉,却是突而转念,直接推门而入。 只见房中醉倒一大一小两只酒鬼。 似乎也在意料之中。燕灵只先把燕韫扶到床上。听着他嘴里叫嚣着,“白狐狸,你吃酒,吃酒……什么劳什子规矩统统作罢……再来一壶!”只是,当燕灵替他盖好一床薄毯,燕韫又突然握住燕灵的手,半梦半醒间言道,“姐姐,我好想你……” 燕韫断断续续,毫无章法地喃呢带着,燕灵听了不免一笑。待安顿好燕韫,转而看向桌前的周衍。轻叹一声,掏出帕子,帮他擦拭被燕韫浇了一身酒的白衣。 岂料,周衍枕着自己的右臂趴在桌上,却渐渐自顾自地笑起来。 “原来七殿下是装醉,想要蒙臣女来着。”燕灵醒悟道。 周衍收敛了笑意,指着周边的酒壶酒坛,回答道:“是吃了不少,自是醉了。不过是醉没醉透的差别罢了……”言罢,又要再饮。 却被燕灵挡住,只问道:“七殿下早知来者是我吗?” 周衍只回答道:“能在画月楼里打扰我的人物,除了寻弟心切的你还会有谁呢?” 074顾燕灵相见着意人 周子衍不舍与卿绝 燕灵发现他的眼眸中也是染着几分微醺的醉意。 她瞧着周衍想替自己斟酒,只是酒杯刚要递过来,他又是自己收了手,自语道:“还是罢了。这屋子里总该留个清醒人。” 只见他那白皙修长的手把酒杯轻搁在桌上。 燕灵深深地望着他。良久,尚未等周衍反应过来便是素手取过酒杯,沉静地饮尽杯中酒。并说道:“既要留个清醒人……七殿下心如明镜兼着狡兔三窟,那臣女便只能醉了。” 周衍见她一杯饮下,又打算饮下第二杯。只得出手阻止,一边轻握住她的手腕,一边忙解释道:“我亦是临时起意,真心相邀燕韫,最初未想得要引你现身。”见她如初般清丽的容颜,周衍笑说道:“当然,后来我也有些恻隐之心,想要顺水推舟……确认一些事。” “我知道。”燕灵回应道,“所以,我也本可不来的……但是,我还是来了。” “你如今愿意告诉我实情吗?”周衍语气里带着些许意外。 “三个问题,我只回答是与不是。”燕灵干脆回答道。 周衍轻笑,娓娓道来:“这画月楼曾名花月楼,原非我名下私产。后几经辗转易主,才至我手。早年花月楼红极京都,其因有二,一为淫乐之盛,其二却为一女子……传闻此女子博览多识,权略多奇,谋算亦不输于男子。她栖身于花月楼却不以美色侍人,只替人出谋划策,且非富贵荣华者,难求其策,但得其策者,无一不验,故坊间称其为女诸葛……但论年岁,如今女诸葛该是三十有余,所以才及笄之龄的你并不是她……是不是?” “是。”燕灵淡然回答道。 周衍接着追问道:“但你认识她,谋辩之才皆师承于她,是不是?”” 燕灵如实回答:“是。” 周衍轻皱眉头,见燕灵默认,他话锋突转道:“她在利用你……” “不是,”燕灵语气确然,停顿了一瞬,微笑回答道:“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是吗……”周衍语气很淡,“所以,你实则一直在为她做事……回归相府也好,献计三哥也罢,都只为帮她。” 燕灵轻叹一声,“七殿下明明可以问更有价值的问题。比如,淮北的矿脉,南滨的海令,假币的流向……” “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值得你如此作为?”周衍却是截断她的话,直问她,“真的值得你如此作为吗?” 周衍本暖煦的目光,此时分外的灼人,仿佛已是把她看穿看透,无致无尽。 “七殿下,三个问题终究已经问完了。”燕灵提醒道。她侧脸望了一眼尚在酣睡的燕韫:“总之,还是多谢七殿下照顾韫儿……韫儿自幼老成,也难得见他松心一回。” “你倒不怪我带着他胡闹?”周衍反问道。 “我明白七殿下的好意,假意胡来,却是替我料理了徘徊在韫儿身边的探子。”燕灵言明自己的谢意,便是从袖里抽出一纸契约,并轻推至周衍面前,“这是画月楼最后一成的股份,现在归殿下了。” 窗外风起,摇曳风铃。给怡红快绿中,添了几分寒意。 “又要交换吗?”周衍望着桌上的契约,语气里似有一丝感慨,“看来你总不愿赊欠别人东西。” 谁知—— “不,”燕灵却出声否认道,“之前或许算是……但这一次断然算不得是交换,只能算是我的补偿。” 燕灵抬头相视,彼此观望,解释道:“这或许不是七殿下最想要的,却是我唯一给的起的。” 周衍苦笑:“你也是明知道的,这既是你唯一给的起的,我又如何忍心拿走。对我而言,这张纸,存在你手里,远比在我手里更有价值。”这时,周衍却又是轻侧目光观察着燕灵的反应:“如此,倒不如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那七殿下还想问什么?”燕灵顺着他的意思反问道。 “我想知道……”见燕灵应答,周衍又是慎重起来,终究下定了决心:“燕灵,你今日来此是为燕韫。可我想知道,在你内心深处是否也有一分心……是为了见我呢?” 燕灵望着周衍,她的手腕渐渐感受到来自他掌心滚烫的体温,想必已是酒意涌来,但是她同时知道他在克制。俊颜上的醉意渐浓,却是极力保持着理智,甚至带着孩子般的期望,盯着她看。 “是……”燕灵回答道。 “你……刚刚说了什么?”周衍一时竟以为是自己幻听,但是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是的,我的确私心想见殿下。”燕灵不露声色地回答,却更是话锋突转:“因为我也想看看殿下醉酒的样子,更想知道能够得到殿下赞赏的筝音究竟如何美妙。” 周衍听此算是悟出几分意思,试探地问道:“你刚刚说的到底是真是假?莫不是你吃醋了?” 燕灵微笑,应道:“殿下又未规定我一定要说真话。刚刚的话,姑且算是半真半假吧……”言罢,自顾自离座起身。 周衍尚未松开手,只跟着起身,并询问道:“是不是我一放手,你就该飞走了?” “已过戌时,我的确该走了。”燕灵玩笑过后,认真回答道。 周衍却也迟迟不愿松开她的手腕,跟着她站起来。 燕灵终是启唇,重复说了那四个字:“我该走了……” “的确,你自该回去……”周衍自话道。 燕灵低眸,回答道:“如此七殿下也请珍重。” 周衍没得留住她的法子,只能松了手。轻薄的纱衣从他修长的手中拂过,恍若生命的丝缕从他的身体里抽离。 “燕灵!”只是周衍却在最后一刻重新拥她入怀。 燕灵一愣,已是在他温暖强大的怀抱之中,周身围绕着他熟悉的气息。渐渐地,她放弃抗拒,双手轻抚上他的脊背回应他,接受他来自体温的传递,这一刻的时间仿佛是静止的,这一刻的感觉类似思念。 门外宾客夜宴,门内静谧无声,只闻窗外风声渐大,窗纱飞舞。 直到周衍的声音从耳畔传来,“燕灵,原谅我。” 燕灵却是心头百感,压着她发不出一声。 片刻,他终究又一次松开了自己的手,并解释道:“我只是太怀念在紫竹林时的你我。” 燕灵渐渐找回理智,“紫竹林中七殿下对我尚有三分不明。而现在,殿下已是知道我复仇的目的,自私的为人,低贱的过往,却还不打算更改初衷吗?” 周衍听此沉默良久,突然笑起来,轻声应答:“燕灵……”他伸手轻轻抚摸燕灵如玉石般白润的脸庞,“我没有办法阻止你,你自然也阻止不成我的。” 此时,窗外的风愈发凛冽。 周衍望见窗外的一切,转回头说道:“天劫在即,你若再不动身,怕是雨路难行……而你弟弟我自会平安送回府上,这一点你不必挂心。”周衍又把契约连同一只描花瓷瓶一并交给她,“这是我新制的伤药,腿伤莫要留疤,怪伤人的。” 燕灵轻抿桃唇,开口刚要言说什么。 这时,门外却是传来三声轻叩门扉之声。白晓在门外轻唤道:“公子该回府了。” 言尽于此,气氛沉默了须臾,话无可话。 燕灵不在多言,只朝周衍轻行礼告别,“七殿下,臣女告辞……”道别后,燕灵便是转身,悄然离了房间。 出了房门,收起心绪,步下楼阶。 白晓忙给燕灵罩上外衣。燕灵与白晓低调穿行于宾客流连,人来人往之间。 白晓一边问道:“主子,与七殿下交涉,可还顺利?” “韫儿无事。七皇子……他也并未难为我。”燕灵喃喃道,只是下意识手里握紧了瓷瓶。 “如此便好,亏得我与那芙儿姑娘纠缠了好久,幸好她也算通情达理的。”白晓絮叨道。 “就是她吗?”此时,燕灵似感受到楼上有一道目光正在注视着自己。蓦然回首,发现一粉衣女子抱着筝琴在二楼的廊间,朝自己微微一笑。 “就是她。”白晓在燕灵耳边确定道。 燕灵回以一笑,彼此已是交换了眼神,燕灵已然明晓:“看来她已知晓我们的来意。” “主子,何以见得?”白晓疑惑道。 燕灵只轻摇摇头,转身继续前行离去。 房内,周衍重拾酒壶,却是发现燕韫呆呆坐在床上,眉头紧紧皱着,一脸阴郁。 周衍来到榻前坐下,轻叹了口气。他问道:“原来你醒了。” “白狐狸,若你真是只狐狸。我倒是有扒了你的皮的打算!”燕韫语音上带着一丝童稚,语气却是冷冷的。 “为何?”周衍明知顾问道。 “你刚刚莫不是抱了姐姐!”燕韫质问道。 周衍轻点头,见燕韫气急败坏,忍不住想要激他,于是言道:“而我不仅抱了她,还吻了她……” “你!”燕韫从床榻上跃起。 周衍却是打趣说道:“若不是某人怕被自己姐姐责骂装醉,无动于衷。我又岂有机会呢?” 周衍话意未尽,燕韫便已是一拳头就朝周衍挥了过去。 075故人知君君不知故 暮雨留人人自难别 周衍未躲。抬眼间的神情却是认真。 “可恶。”那一瞬间,燕韫心下动摇,硬是收了力气,拳头轻擦过周衍的颧骨。 相比周衍的酒意退却,淡然的俊颜上,只留下燕韫那一拳的隐隐擦红。燕韫却是从耳根子起红成一片。 燕韫情绪自是激动,质问道:“白狐狸!你为何不躲!?” 周衍望着燕韫一双染着醉意的瞳眸,回答道:“这一拳,自是我该受下的。” 他恢复平素的微笑模样,但是轻蹙的眉间却是燕韫看不透的悲喜。周衍喃喃道:“若是我早些寻到她,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什么意思?”燕韫却怎么听怎么不对劲,询问道:“你……是姐姐的旧相识?” 周衍听此轻笑,爽快应诺道:“是啊,我确是你姐姐的故人。” “胡说!”燕韫否定道:“你若是姐姐的故人。为何我不曾见你?姐姐也不曾提及你?” 周衍淡淡答道:“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我虽是你姐姐的故人,但你姐姐怕是记不得我与她曾经相识……” “友不识友?”燕韫讽刺道,“好诡滑的道理!” 周衍却是不以为然,只是笑着,隐藏神色。 这时,耳边传来隆隆雷声,瓢泼大雨瞬时而下,烟霭迷蒙,雨飞水溅。 燕韫顺着雨声去到房中的窗边,看到楼外的几家小铺伙计正淋雨收自己的招牌,一时狼狈。或有行人匆忙避雨者,冒雨赶路者,执伞漫步者,众生百态。 燕韫渐渐陷入回忆中。 那日夜晚也起了雨。 从白天到黑夜……幼小的自己躲在瓦砾堆的房檐边,不知道是在执拗等待,还是无处可去。他的身体被寒冷侵袭,唯独掌心微暖,保护自己手里的梨膏糖瓶。 “韫儿……”直到有道声音清婉熟悉,恍若涤荡之音。 燕韫猛然抬头。看见燕灵半蹲在自己面前,勉强朝自己微笑:“抱歉,姐姐回来的晚了……” 只是燕韫却感到害怕,因为此刻的燕灵同时满身是血,伤痕累累,却是交给自己三钱银子。并对自己说道:“暂时只有这么多了……” 燕韫哽咽,仿佛用完自己所有的气力,言语不清:“姐姐,韫儿……以为……你……再也不要……韫儿了……”这一刻,五岁的他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多么懦弱无助,他不能失去她。 “韫儿!”燕灵扶住燕韫的双肩,一脸认真:“姐姐说过会回来就会回来。就像我知道韫儿一定会等我回来一样。”下一刻拥燕韫入怀,“答应我……在这世上,姐姐已经没有了娘亲……绝对不能再没有韫儿……你知道吗……如果没有韫儿……姐姐……” “会死……” 燕韫想此收回思绪。 周衍跟着来到窗边,开口言道:“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白狐狸……”燕韫坐在窗边,神情却戚戚难测。 “什么?”周衍应道。 “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燕韫正色言道。 第二日清早,风雨晦暝,云压轻雷,满城轰然。 宰相府的南苑游廊处。燕灵却身披荼白色浮光裘站在檐下赏雨,万事喧嚣,唯独此处静止无声。 直到游廊的另一头,出现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身影。 “姑娘!”桃叶刚想上去帮自家姑娘喊韫哥过来,却被燕灵抬手阻止。 “不必了,他回来就好。”燕灵淡淡说道,“桃叶,备好东西。我们该走了。”言罢白裘轻摆,悄然转身。 “是。”桃叶应诺,依依地望了望游廊深处,带着燕灵事先准备的东西,快步跟上。 殊不知,少年早有觉察,亦在游廊另一头目送她们离开。 主仆二人在府门口碰上刚下早朝的顾任雍。 “父亲安好。”燕灵行礼道。言罢,耳边恰好一记轻雷,却是无动于衷。 顾任雍身着首相朝服,即便乘轿归来也是湿了半身。他打量燕灵,看清她白裘下掩映的女官官服。问道:“今日你便要入宫去?” “父亲不也是刚下早朝吗?”燕灵幽幽说道,“何况……唐时,五日一早朝,天宝兴兵之后,双日一早朝,而当今陛下自登临大宝,未尝一日不鸡鸣而起,听天下之政……作为陛下子民也自当勤勉,公主劝学一事不可懈怠。” 顾任雍没有反驳,只道:“陛下今日自是忧心不已。说梓州知州冯瓒以金带珠宝贿赂忠武将军刘敖……冯瓒被罚削其名籍,流放沙岛;刘敖亦被免去官职。” “父亲,”燕灵截断顾任雍的话,“下一任的梓州知州可有了人选?” “……”顾任雍犹豫了一会儿,目光亦是凌厉起来,却是耐心解释道:“梓州知州远在西蜀,京都中枢里选人调任,实为明升暗贬!” 燕灵没有回应,只继续问道,“所以,女儿猜想新调去的大人是否是谏议大夫张雍?” “不错。是他。”顾任雍原本长篇大论的话,一时无话可说。只言道:“你心里有数便是。”后思虑片刻,还是告诉她,“陛下封十三人为按察使,有意推新税法。我也在列,要出趟远门。” 他只轻抖了抖衣袖,像是无意言道:“你要去便去吧。这雨来的蹊跷……若是暮雨留人,便不必急着赶回来了。” “是,父亲。”燕灵退到一旁行礼。 桃叶看顾任雍带一众仆役往府内去了。正要来扶燕灵,却听见燕灵喃喃自语道。 “今日朝中果然不太平。” “啊?”桃叶偏头疑惑地瞧着,一脸不解。 燕灵只言:“这场雨要留的人终究是留定了。” 一路难行,今日破例乘马车入宫。到了宫口,桃叶忙撑伞扶燕灵下来,也正是雨下得最大的时候,燕灵裙摆刚一落地,便是湿透。雷声与雨声交杂,与桃叶彼此说话,都是听不清的。 一众宫婢里外护着燕灵往凝和宫中赶。 只是这般情景,却见一女子坐在翟舆里从身旁悠悠而过。行礼后,燕灵细看翟舆仅四人所抬,想必是新受宠的婕妤一类的妃嫔。 雨势太大,未敢多些耽搁。燕灵等人便继续赶路。 只是路上燕灵还是好奇询问:“敢问司籍女官那舆上坐着的是何人?” 司籍女官一边挡着雨,一边回复道:“禀学士,奴婢想来是昨日陛下临幸的卜芳仪。” “芳仪?”燕灵没有想到竟是比蒋苒还大了一级:“看来卜芳仪定是名门之后,容姿绝俗……” “也不尽然。”司籍女官反驳道,“在奴婢看来,卜芳仪出身也不过平平,容貌美虽美矣……但比起蒋婕妤还是逊色了几分。不过,宫中闲话说卜芳仪是晟阳长公主亲自挑选才送上来的。” 燕灵似笑非笑,淡淡说道:“倒是劳烦长公主如此多费心思……” 几番周折终是到了凝和宫。宫外风雨催人,宫内却四季如春。 “呀,燕灵姐姐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孝阳公主揉着自己惺忪的睡眼朝燕灵走过来,因着在自己的殿中,不拘礼束,显得更加闲散随性。 “公主可是算错了。我不仅来了,还希望公主能让我多留两日。”燕灵一边说,一边不甚在意地拧了一把自己的裙摆,水流潺潺而下。燕灵更是整个人发鬓之间皆是水雾。 “你来陪我当然是好啦!”孝阳公主见了也是哭笑不得,不是撑伞而来的吗?还有三哥送的浮光裘……怎么还是弄得这番狼狈模样。“不过,有什么样理由值得你如此冒雨前来?” 宫人帮燕灵脱去全湿的绣履和衣裙。孝阳公主牵过她的手,带她到火炉旁。 燕灵在火炉旁坐下,并命同样湿漉漉的桃叶奉上一只滴雨不沾的锦盒。打开只见里面是少说不下百张的佛经。笔记清晰,虔诚斐然。 燕灵郑重言道,“过几日是先皇后的祭礼。” 076师与徒羇绊日渐深 祭先后语惊天潢胄 “娴阳母后?”孝阳公主自是不解。 “我不愿隐瞒。”燕灵靠近火盆暖手,“权谋纷争,向来凶恶。我也有自己的私心。公主……” “呀!你的手……”孝阳公主却是打断燕灵的话,做到燕灵身边,牵过她的手,“好端端地怎么生了冻疮子?!” 那一瞬间,孝阳的手仿佛触到冰雪。只见燕灵腕间的凤血镯艳红如血。玉手纤纤,但右手中指的指节,却隐隐肿着。 桃叶插话道:“本就是隆冬天冷,又逢下雨,更是湿寒。现在哪家千金不是围着火盆养着,唯独姑娘是成天执笔写着……会冻成如此,自然也不奇怪了。” “如此不知善待自己,自该罚的!“孝阳公主嘟嘴说道,“你总是这样,你……” “公主无需袒护我。”燕灵却执拗地说完自己想说的话,“我所做及将要做之事,非做不可。但一切与公主殿下无关。” “……”孝阳低头没有再应答。 燕灵见孝阳不出声,于是安慰道:“先皇后祭礼,终归只是家祭。公主权当是场试炼,观摩人情即可。” “既是无关之人,你又何必好心提点?“孝阳公主瞧着燕灵指节上的红肿,喃喃道:“你要我观摩人情,可我令最看不穿的那个人却是你……” 盆里的金碳烧得正旺,偶尔爆响火光零星。 “是吗?”言此,燕灵轻叹,却反而打趣道,“如此若是哪一日,公主能将我的心思看穿了,那公主自可以出师了。” 孝阳公主噗呲一笑,语意确然:“若我出师,自要承你气质。虽为一介女流也要发出令朝堂振聋发聩之音!” 燕灵抬眼,一时感慨道:“公主变了。” “真的吗?”孝阳公主笑靥如花,却见燕灵并无喜色,于是问道:“怎么了……像你,不好吗?” 燕灵微怔,眉心微动。她漆黑的瞳子中映着孝阳公主的纯真模样。 桃叶看不下去,赶来圆场道:“公主自该把好的学去,那些个不知疼惜自己的坏毛病,还是到姑娘这里为止吧。” 桃叶的话,终是博得这师徒两人一笑。 “哈哈,倒也是真。”孝阳公主松开燕灵的手,转过话题道:”你等着,我找太医院开些玉红膏来……或者找七哥要红灵酒去!“ “不用了!”燕灵右手下意识一下子反牵住孝阳公主的小手,阻止道:“太医开的药就很好。” “哦,好。”孝阳公主迟疑地答应。后觉其中道理,不免偷笑。 三日后,先皇后祭礼,皇宫上下斋戒。 帝后亲临于静安殿祭奠,一众宗室跟随。几日大雨,唯有此时片刻初晴。 一时,时间稍早。卜芳仪和蒋婕妤却在六棱石子路口撞个正着。 蒋苒脸色自然一变。一旁的女官赶忙提醒着,“婕妤,可千万勿忘了薛二公子的叮嘱。“ 蒋苒轻撇了一眼女官,竟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道:“给卜芳仪请安。” 卜芳仪迎面走来,虚扶了蒋苒一把,方才言道:“妹妹多礼了。同行而去吧。” 蒋苒起身,也不多话。退在卜芳仪稍后的地方,一起往静安殿去。 只是,与此同时。 恰好路经此地的燕灵与孝阳公主,把刚刚的那一幕瞧在眼里。 “这年节一过,蒋婕妤怎么就转了性?”孝阳公主转头向燕灵疑问道。 “只允许公主长进,就不许旁人开窍吗?”燕灵玩笑后,方言道:“看来,皇后一党是有高人出现。” “高人?难得有人能入你的眼呀。”孝阳追问道:”他是谁?” 燕灵轻摇摇头,却是不再继续说下去。 后至殿口,偶遇诸位皇子。孝阳公主自然迎上去。 燕灵没有退路,只能跟上去,逐一行礼,“臣女见过三殿下、五殿下、七殿下。” 周晃神情一贯清冷,只言道,“学士有礼了。” 燕灵与周晃彼此互换了眼神,已是明了。 只是之后,燕灵无意与周衍对视一眼,却似各怀着心事。一个莫名心虚;而另一个只噙着淡笑,却无他话。 “你怎么来了?”唯有五皇子询问道,周元基打量燕灵周身,只觉她一身素色,更显苍白柔弱,皱眉接着问道:“你的脸色可不对,是上多了粉,还是生了什么病症?数月不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谁苛待了去?纵是绝色,也是少了几分韵……” 燕灵只复还礼,回道:“臣女谢五殿下体恤。” “今日竟也不跟我抬杠了。”周元基遗憾道,“罢了,进去吧。” 众人步入大殿。殿中皆为素缟,轻烟缭绕,肃穆庄重。佛家焚稿诵经,大慈大悲。 不久,帝后赴祭。一众嫔妃公主跟随。哪怕是素来喜艳的德妃,也是一身淡色。毕竟亡故的是她的嫡亲姐姐。燕灵观察四周女眷,却是发现薛凤栖并不在场,怕是为了避嫌。 而一众皇子中,太子的一身杏黄满翠八团龙缎的礼服,带用玉版,以金衔之,饰以东珠,显得尤为扎眼。 祭中,皇帝酹酒三爵,却是未言一句。偌大的宫殿,只听见酒樽轻磕声,酒水潺潺声,再无其他。 随后,众皇子祭礼。只见太子带领众皇子齐齐叩首。在焚香上祭之后,岂料,太子陡然言道:“请父皇恩准,儿臣婚事再议!” 此言一出,皇帝转头望着叩首在地的太子,眉头微紧。 原来,其中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缘故。太子而立之年尚未娶亲,一则,皇后一心盘算让太子娶薛家嫡长女为皇太子妃,为等薛凤栖及笄,一等便是六年。二则,好不容易等到薛凤栖出阁年纪,不想又遇薛家老太太,当朝杜太后接连离世,如此国孝家孝两重在身,婚事又耽搁了三年。三则,官家竟默许此事,从未催促皇子成家,甚至还挡下不少言官议论。最后一则,如今官家身体康健,朝局稳定,如此旁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晟阳公主本是望着殿前三皇子的背影,卓然清明。此言一出,公主立刻转头朝顾燕灵望去,却只见燕灵低垂眼帘,怡然磊落。 一切正如先前周晃与顾燕灵所言,太子大婚难成。只是晟阳公主做梦都想不到,这会是太子本人的意思。一时间,晟阳公主心里却不知言说几等滋味。 同样,殿中无人敢言,却是在心里犯起嘀咕。 只听见太子娓娓道来:“父皇勤勉,而立之年尚奉旨与娴阳皇后成婚。如今正逢国家多事之秋,儿臣自当以济世为心,为父皇分忧!” “是吗?”皇帝的态度却不露声色。良久才问:“皇后你怎么看?” “娴阳皇后娴于礼法,深明大义。自妃嫔以至宫人,无不奉法感恩,心悦诚服,实乃天下表率。太子乃社稷之继,臣妾身为太子生母,也自当顾全大局。”皇后叙叙言道。 听皇后所言,燕灵却在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皇帝听罢却无所表示,继而看向贵妃,问:“贵妃?” 舒贵妃应声行大礼,答曰:“臣妾……附议。” 紧接着,未等皇帝开口。尹德妃、李贤妃亦然行礼,叩首于地。 言罢,殿中一众人都分外识眼色,跟着叩首行礼。皇帝只身一人站立在殿前,众人臣服。 皇后见此,神色中亦是满意之色。 皇帝却是沉默。只把最后一酒樽,搁在侍女急忙递上的托盘之上。 “咳咳……” 这时,殿中响起轻咳声。使皇帝的目光转到了张淑妃身上。 “淑妃……”皇帝虽唤淑妃,但是并不看她。只望着殿中娴阳皇后生前独爱的山巩花。最后问道:“太子所言……你觉得呢?” “太子自是贤德,但……”淑妃说话柔弱,却是成为全场唯一的反对之音,“臣妾私以为娴阳皇后作为国母,定然也希望看到陛下儿孙绕膝,帝业承续。” 淑妃的话尚在耳畔,皇后与三位帝妃却是纷纷把目光投向从来谨慎的淑妃。 皇帝背对众人。没有一个人看见皇帝的讪笑神情。 孝阳公主在下面听得云里雾里。是她的错觉吗?说话间,皇后与淑妃的态度说法却是错位颠倒了。 可是,孝阳公主只观一旁的燕灵处之泰然,无动于衷。 而同时,皇帝转回身来,他的目光在殿中私下搜寻。这时,他发现一个人,此人身份尴尬且绝妙。 “顾燕灵!”皇帝深厚的嗓音在殿中响起。只见应声,从一众女眷中,站起一位素服美人。 “臣女在。”燕灵无所惧色。 “你又觉得娴阳皇后会是希望太子勤于国事,还是希望太子早日成家?”皇帝就这样那个难题抛给她,甚至期待她的态度。 静华殿中,燕灵立于殿侧的一隅。 此时,询问她的是九五之尊,周围静等她回答的皆是位望通显之人,皆是一语即可断她生死之人。 “臣女断不敢妄言娴阳皇后所愿。”燕灵低垂眼帘,举动不曾逾距,“只是……” 果不其然,她言语中的一处转折,勾起在场所有人的好奇心。 “陛下的儿子又岂止太子殿下一人。” 077宁太宗临殿问芳龄 四帝子聚话各怀思 语罢,燕灵抬头得视天颜,今日一身素裹,眼神却一如当初,不见楚楚。 满殿皇宗,听此骇语,无不震惊。不管相识与否,都替这丫头的离经叛道捏一把汗。却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感慨或批判,在殿下私语议论起来。 皇帝笑看那个敢直视自己说话的丫头,目光闪过一瞬无人察觉的情绪;皇后凤眉微吊,目光森冷;四帝妃各怀所想,彼此揣度。 “她!”太子轻微侧头看了一眼跪在自己身后的诸位皇弟,转而看向不远处的顾燕灵,才复位叩首,心中气闷,暗地里碎语嗔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要罢黜我,另立皇储吗!她当她是谁?!” 燕灵嘴角轻勾,仿佛听见众人的质疑。 她口吻极淡,只继续道:“臣女的意思是除太子殿下外,亦有诸位皇子年及弱冠,可提婚嫁。陛下未来儿孙绕膝,帝业承续,乃是必然之事。” 本是大逆不道之语,却被解释的合情合理。 “看来,此事你也是赞同太子所言?”皇帝的语气难以捉摸情绪。 听闻此言,燕灵复行大礼,叩首于地。 “太子情怀,不辩自明。”燕灵反驳道,“而臣女……是在回答陛下的问题。” 这时,皇帝哑然失笑。帝冠前的旒珠磕碰发出细微的声响。之后只见皇帝伸手朝燕灵的方向指了两下,只问道:“丫头,你多大年纪?” “臣女……”燕灵收回目光,亦收敛锋芒,“将笄之年。” “将笄之年?”皇帝深思后,收手震袖言道:“你说的不错,儿孙绕膝,帝业承续……朕等的起!” “……”燕灵一时沉默。 皇帝继而看向诸皇子一方。虽是名唤太子,目光却是辗转于众皇子之间,“太子言说当以济世为心,朕甚宽慰……男儿自当胸怀天下,晚些娶妻又有何妨?” 良久,对众人言之:“水涝赈灾一事就交由太子主持。而太子与薛女大婚一事,也依太子所言,待涝情平复再议吧。” 言此,淑妃只得把头低的更低,“陛下英明……” “陛下英明!”一时满殿众人齐和。 祭礼结束,帝后的仪仗离去。 燕灵脸色微白,轻轻叹口气。一旁的孝阳公主却拉着她的衣袖,小脸满是崇敬,“你方才的回答真是妙!” 燕灵自己却是摇头,懊恼道:“可惜有疏漏,无意间怕是捅了蚂蜂窝……” 只见不远处,人群渐退。只剩下四位帝子留于原地,却不约而同地朝燕灵看过来。 太子步履轻健,第一个朝燕灵这边走来。并直径到她面前,彼此距离近的仅剩寸步。笑问:“说吧!你想要什么?” 燕灵退后两步,行完正礼。方才回应:“太子殿下,此言何解?” “初见你时,便知你胆子不小。今日一语,本以为你胆敢忤逆本宫。”太子昂首抬头,态度轻傲,“但是,到底你还是站在了本宫这边。” 燕灵闻言微笑,并未投诚。只应道:“臣女自是站在大势一边。” “说得好!”太子听此赞许,“懂得顺势而为,作为女子,能有此等觉悟已是难得。你放心,厚礼自会送到府上。” “谢太子殿下。”燕灵低身行礼。 可惜,太子未等受礼,便扬长而去。以致也未接受其他皇子公主行礼,太子便不见人影了。 孝阳公主对着空气行了礼,这时才从燕灵身后探出头来,附和道:“太子殿下,向来如此目中无人!” 燕灵制止道,“他是名正言顺的天宁储君,摄政以来,尚且不说功绩,也少有错失。公主贸然诋毁,只会惹来非议。” 孝阳公主一下就用小手捂住嘴巴,后嘟囔道:“我只是在你们面前说说罢了。” “今日为何替太子说话?!”,五皇子质问道,“还不惜赔上我们三个!” “五殿下言重了。”燕灵解释道,“只是论起利弊得失,我这回必定要帮太子。其中因由,五殿下接着看下去便是了。” 而见周晃与周衍却是一齐沉默,并都望着她看。即便是深邃如谷,或是暖煦若阳的目光,也犹如芒刺。令燕灵只得退避。 “若有得罪之处……”于是燕灵再行礼,补了一句,“望三位殿下……海涵!” 听此,周衍收回目光,周晃望向别处。 “呵,”五皇子看在眼里,神情暧昧地长叹一声。 “五殿下,又怎么了?”燕灵问道。 周元基点过周晃周衍两人,却对燕灵笑说:“你们呐,时局复杂纷扰。你是看穿了,三哥是看懂了,七弟是看淡了……只是你们三个的这一出戏,我老五也算是看腻了!” 此语一出,话中提及的三人却都是一笑。 周衍噙着淡笑,只言:“看腻又何尝不是一种看清。” 周晃闻言,感叹道:“五弟果然还是当初那个五弟……眼毒嘴更毒!” “只怕这世上远有比我更毒的东西……”周元基却是不再嬉皮笑脸,亦是少有人见过的正经神色盯着燕灵看。那种眼神,带着戒备与不信任。 “比如顾大姑娘的……美人心!” 谁知,至此燕灵出手便是推了周元基一把,位置恰好是当初的簪伤之上。 周元基连退了两步。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皱眉责问道:“你这是作甚?下手还是这么不知轻重!” 燕灵只轻走过周晃与周衍之间,对周元基说:“我是怕五殿下好了伤疤,却忘了给这伤疤的人是谁……我无意当红颜祸水,所以,也请五殿下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 “呵,小妮子的性子果然还是这么烈!”周元基虽是嗔道,但是语气却是少了怒气。 周晃与周衍两人,听闻燕灵如此言之,则一个剑眉清扬,一个淡然浅笑。 燕灵转而向彼此三人行礼,“三位殿下,十公主今日的功课还未做完,容臣女先行告退。” “额,来啦来啦!”孝阳公主本是看呆了。她没曾想向来轻狂的五哥也会吃女子的亏。听到燕灵的话,立马反应过来,跑去燕灵身边,牵住燕灵的手。 孝阳公主嬉笑地回应,“嘻嘻……三哥,五哥,七哥,我们先走一步!” 公主临了还不忘朝五皇子做个鬼脸。 五皇子微怔,最后无奈一笑。 只见伊人渐远,徒留落寞空庭。 燕灵与孝阳公主离开静华殿。 迎着河风,她执伞与孝阳公主一齐走在宫中临水的河畔,往凝和宫去。 “原来那就是蚂蜂窝。你的比喻好生有趣。”孝阳公主笑说,“只是……” 只是尚未等燕灵接话,只听公主继续言道:“听母妃说当年娴阳母后在位时,诸位哥哥们都是养在一处,未曾生分过……如今却各自为营,也不知将来又会如何……” 不知怎的,孝阳公主也因自己的这句话,陷入感伤。公主抬头仰望天际,细雨未止,不觉间又下起雪来。雨雪霏霏,沁透苍幕。 “会好的。”燕灵轻声言道,但是确然肯定。 孝阳公主感觉牵手间,燕灵微微用力把自己的手握紧。孝阳公主从而转头看向她。却见燕灵望着河畔尽头,眼神却是清冷。 只见河畔尽头,一位贵人,已等候多时。 张淑妃一身淡银镂空木槿花长裙,以玉色束腰,梳月白天青发髻,点缀绿松石的簪花步摇。显得整个人身材高挑秀雅。淑妃见有人来,黛眉长敛,微微侧身,不露锋芒。 燕灵把伞让给后头的女官,吩咐道:“带公主先回去。” “伞你留着!”孝阳公主阻止道,她另挥手便有宫女重递了一把伞上来,“我在宫里等你……记得不要耽误时辰。” 078张淑妃断指福寿禄 十公主不忍见阴恶 孝阳公主目送燕灵随淑妃走远。留自己与一众宫婢在原地。 “听着,立刻帮我把准备的那身宫女衣服拿来!”孝阳公主冷不防对宫婢命道。 “这……”宫婢一时尚未反应过来,询问道:“公主这是打算做什么?” “你只管照做,犯了错由我担着!”孝阳公主的一双眼睛灵活有神。她暗自在心里打定了主意,拉着宫婢着急行动。 另一头,燕灵随淑妃到了移清宫中的主殿。 本以为到此为止,张淑妃却带着燕灵继续往殿中走,一直走到寝殿,方才停住脚步。淑妃轻撩珠帘,在寝殿中的一方桌案前敛衣坐下。并示意燕灵在自己对面落座,不必拘礼。 燕灵习惯观察四周,移清宫虽是宫中帝妃住所,却是意外清简。殿内甚至不闻熏香,只见桌上摆着金柚,伴着些许果香。 “旁人先下去吧……本宫与嘉禾学士有事要说。”张淑妃柔声说道。 燕灵下意识看向一旁的掌事侍官,恰好与侍官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下去!”张淑妃重申道。 “是。”侍官目光一抖,这才退避行礼,殿内一时只留宫人退下的脚步声,直到殿内静寂无音。 不久,张淑妃起了话头。 “自从上回在皇后宫中匆匆一见,转眼已是数月……”淑妃望了望窗外的雨雪交织,转头对燕灵说道:“冬日湿寒,这几日又逢冷雨。倒是难为学士有心,愿意进宫走这一遭……” “今日为先皇后的祭礼,臣女身为后庭女官。追悼哀慕是臣女应尽的本分。” “本分?!”张淑妃质疑道,“本宫认识的嘉禾学士从来就不是一个只守本分的姑娘。” 张淑妃的话毁誉参半。尽管她淡含微笑,身子柔弱承袭一身的旧疾,却闲静似娇花照水,显得整个人温良亲和。 燕灵苦笑,却不正面回答张淑妃的话。 “嘉禾学士看上去气色不佳……”张淑妃轻拢层层叠叠的纱袖,朝燕灵招手,温柔说道,“所谓久病成医,若是愿意,不妨让本宫看看是何病症?” “淑妃娘娘大可不必如此。”燕灵的话截断了淑妃的动作。她只望了一眼淑妃水葱般的玉指,意味深长道:“我与淑妃娘娘得的同一种病。” 淑妃的笑意不减,玉指轻握,问道:“既是同一种病……病犯何症?” “同症。”燕灵巧答道。 “病起何因?”淑妃追问。 “通因。”燕灵不假思索地回答。 “此病何治?”淑妃再问。 燕灵果不其然,幽幽说出口两个字,“共治。” 淑妃听完这三问三答,一时失笑,收回了手。她嗟叹一声,一边用衣袖轻掩玉手,一边问道:“你是知道太子为何推延婚期的?” 燕灵点头回应:“臣女知道。” “说说看……”张淑妃敛眉,虽是愁苦姿态,却也有着难以言说的柔媚。 “其实太子大婚,早三月晚三月本身并没有多少差别……”燕灵解释道,“关键在于这恰逢同时的天灾,实在难得。足可令有心人大做文章。” “哦?”张淑妃也是感兴趣,继续问,“如何大做文章?” “佐以天象之说,挟势弄权,扳倒政敌。”燕灵分析道,“所以,他们才会把自己的人择出去……比如太子、蒋婕妤……” “可你不会是太子一党。又为何不愿相帮于我,反倒助太子成事?” 燕灵闻言一笑,反问道:“帮助娘娘说话就可以阻止太子吗?娘娘既能做到淑妃这个位子,又岂能看不出当时人心向背?” 淑妃眼里的柔善与笑意渐渐转淡。由此更是话锋一转:“只是,你一个小小女儿,又如何看透其中谋断?” 燕灵接话道:“只是恰如娘娘所言,臣女也是有心之人,想要做些文章……不过,不是推延婚期,而是求见淑妃娘娘。” 张淑妃用袖掩唇,轻咳一声,“本宫不懂你的意思。” “娘娘怎会不懂?”燕灵终于切入正题,“不是臣女相帮娘娘,而是臣女正需要娘娘的帮助。” “本宫?”张淑妃自嘲道:“本宫内无统领六宫之权,外无临朝戚畹之势。在这深宫中犹如蜉蝣一般怯弱可欺。如何帮得了你?” “弱者虽弱,但却可锁住强者的咽喉。” “娘娘又何必妄自菲薄……”燕灵回应道,眼神逐渐凌厉起来,“娘娘胆敢逆言皇后,无非是想给梁王殿下一个延迟回京的交代……只是,梁王殿下到底要的是什么?不仅仅是回到京都,更是想留在京都吧。” 张淑妃听见燕灵如此直言不讳提及梁王野心,眼神不禁动摇。 “太子大婚,各地王侯势必回京。也只有梁王回京,担任京兆尹,位同皇太弟,才能把这太子围困三皇子的死局点活……这既是帮助三皇子,也是帮助梁王,是一件双赢之事。” 张淑妃却保持冷静,反问道:“可帮助三皇子对本宫而言,并无好处。就算也是帮助梁王……” “就算也是帮助唇亡齿寒的梁王殿下,可娘娘与梁王殿下并无血缘羁绊,关系如同累卵。娘娘是担忧梁王是否会鸟尽弓藏,翻脸无情……所以,娘娘想帮梁王回京,不想帮梁王回京,都不是娘娘的本心……”燕灵抢答道,“但若臣女能帮娘娘找到制衡梁王的法子,让梁王对娘娘有所忌惮呢?” 言罢,只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交予张淑妃。 张淑妃略有心动。她迟疑地接过,发现锦囊轻得仿佛空无一物。打开后,发现里面竟是一颗幼齿。 “这是哪家孩子的?”张淑妃细想后,皱眉询问道:“莫非……” “这是谁的并不重要。”燕灵替淑妃分析道:“娘娘要的结果是让梁王有所忌惮。这可以是普通小儿的,也可以是皇子皇孙的……是要告诉梁王,自己与他是同盟,而不是附庸。” 这时,“吱呀”一声门响。谈话戛然而止。 只见侍官进殿,自顾自奉茶,并端上糕饼茶点。后退到了一旁,却不离殿。 燕灵瞧着淑妃面色平静,但拿着锦囊的手却暗地里攥拳,甚至紧握到指甲面泛了白。 “你说的对。这种任人宰割的日子,本宫一日也不想过了……本宫,答应你。”张淑妃思量一番,终究下定了决心。她又摆动了几下燕灵交予她的锦囊,微笑地说:“不过,单单这一样东西,可不够分量。” “福侍官,你过来。”张淑妃朝站在自己不远处的侍官招招手。 侍官低头走过来。“娘娘有何吩咐?” “凑耳过来。”张淑妃接着吩咐道。 侍官望了一眼燕灵,见燕灵神色淡然地打量自己。迟疑了一瞬,但终究还是附耳过去。 “娘娘!” 只见淑妃一只手突然猛抓过侍官的手腕,另一手从桌下抄出一把金剪子,手起刀落,竟是绞掉了侍官的一节小指! “啊!”只闻侍官尔后一声惨叫,抽搐着晕厥过去。殷红的血在桌案上蔓延开来,随桌沿滴落在张淑妃淡色的衣裙上。 而张淑妃却只把剪子轻扔回针线活的竹篓里,没有多解释一句。又用帕子捡起那节小指,扔进了锦囊。 “公主!”这时从殿后的一道漆绘屏风后传来宫婢小声的嘱咐。 燕灵皱眉轻侧过头,张淑妃看在眼里。她一笑,起身朝屏风走去,燕灵只得跟随。 殿中又一次静得只剩下两道脚步声。张淑妃来到屏风前,正想移开屏风。 “是我!”突然,孝阳公主从屏风走出。只见她一身寻常小宫女装扮,也不知她是何时躲进来的。另一个小宫婢,怕是被刚刚血腥一幕惊到,哆哆嗦嗦地跪在公主一旁。 “公主都看见了?”张淑妃柔声地问道。 孝阳公主的眼里一时泛起泪光,气愤地偏过头去。 “来人,”张淑妃发话道,适时又出现几个婢子进来,跪伏在张淑妃面前,“福寿禄,惊吓公主,意图谋害本宫,就此打入掖庭。只要本宫一日是淑妃,他就一世不得翻身!” “你!”孝阳公主一时气结,她听向来温和的张淑妃,说出如此冷酷的话来,一时难以接受。“我真想不到淑妃娘娘是这样一个人!” 张淑妃面色冷淡,没有回应。 “淑妃娘娘,想必公主受了惊吓,需要静养。容臣女等先行告退。”燕灵朝张淑妃侧身行礼。 “罢了,”张淑妃没有想要追究下去的意思,只说,“嘉禾学士自要好好劝导公主。莫要有了心魇才是。” “是。谢娘娘关怀。”燕灵替孝阳公主回应道。 出了移清宫。雪尚未停,纷纷扬扬。燕灵抬头看雪,而一方朱丹红的檐角误入视野,还有几串青铜八角铃铛,被雪扑响,发出伶仃之音。 孝阳公主甩着衣袖,也不肯撑伞,气鼓鼓地走在前头。 燕灵沉默无话。也就这样跟着孝阳公主走了一路。 一直走到刚刚分别的河畔,孝阳公主这才突然转过身,朝燕灵问道:“你就不想和我说些什么吗?” 燕灵却继续往前走,佯装不知其意:“说什么?” 眼看燕灵要与自己擦肩而过,孝阳公主一边伸开双臂阻止,一边言道:“说你应该对我说的话!” 燕灵抬眼,瞧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孝阳公主。看她一身宫女装扮,眉眼间扑着一层白色的雪花,原本灵动有神的眸子中,现在满是不解、气愤、伤心。而自己启唇,却对这样的一个女孩如是说道—— “没什么可说的。若我是张淑妃,我也会这么做。” 079小女儿论事细究源 起争执相持雪满目 “为什么?!”孝阳公主的睫毛因为惊讶而轻轻颤动,黛色的双眉紧蹙。她想过她可能说的所有话,却是唯独没有这一句。 “她不该吗?!”燕灵顶撞回去。她淡然的语气里夹杂了一分怒意。她也是微恼,公主不听自己的话。 “她就该吗?!”孝阳同样不甘示弱,甚至微微踮起脚尖。 由此,燕灵更是连连反问道:“那公主方才看到了什么?看到一个冷血妃嫔砍断自己宫里奴才的一节小指?可公主怎知那是一个怎样的奴才?!到底是忠仆?还是恶奴?” “难道你知道?!可你怎么知道?”孝阳公主疑惑道。 一旁的宫婢已是吓得不敢出气,唯唯诺诺待在一旁。 “不关她们的事!”孝阳公主见燕灵看向宫婢,立马转念,一边拦着她视线,一边挥手遣宫婢退下。 燕灵见孝阳公主一副以为自己要杀人灭口的着急态度和保护神情,淡淡转回目光,分析道:“我一共见过张淑妃两面,淑妃都皆以一套绿松石的首饰示人,如果不是淑妃娘娘格外喜爱,便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她……”孝阳公主眨着眼睛,思虑一瞬,怕是想到了原因。 “淑妃少钱。”燕灵说出缘由。 “怎么可能?她是帝妃!”孝阳连连摇头。 燕灵不以为然,继续佐证道:“否则,淑妃主殿为何不闻熏烟?寝殿里又为何有针线?还有公主没有看到的,淑妃手指上的薄茧在食指第一指节处,便是常年做绣工的铁证。” “……”孝阳公主一时无话,静静听她道来。 “而若公主执意认为是张淑妃向来生活简素……那么,想必公主没有注意到那名侍官衣服上的刺绣花样……”燕灵说此,不免讪笑。 “刺绣花样?是什么刺绣花样?”公主追问。 “他全身花样只是三个字……福寿禄。”燕灵回答。 “有何不妥?”公主偏头。 “不是福禄寿,而是福寿禄……”燕灵纠正道:“是那侍官的名字!” 公主一时哑然。 “我不敢想这是淑妃娘娘亲手缝制的,还是福寿禄自己所得。只是刺绣精细到分毫,且是犹如龙袍般独一无二的衣服,究竟值多少银子?这样一个自恋狂傲的仆从,究竟有几分忠心?”燕灵遗憾道,“以至于没有人知道背地里,淑妃到底经历了什么……竟会让她愤恨到起义断那侍官一节小指?!” 燕灵见公主沉默,却是追问道:“臣女斗胆问公主殿下,如此到底谁对?谁错?谁是因?谁是果?”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你总有你的道理!”公主被燕灵的追问逼到倒退一步。她本能逃避这个根本无从回答的问题,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惶恐。 风雪渐大,从远处看,只见雪中对立的两人。衣衫单薄,相顾无言。 良久,燕灵望着孝阳公主稚气未脱的白净脸颊,染着淡淡红晕,冻红了鼻尖。她因为气愤,一双杏眼盈盈波动,喘息间呼出薄雾。 “我没有说公主错了……”燕灵这时缓下语气,解释道:“只是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善恶,但有每个人的因果。总会有背负黑暗的人,也会有匡扶正义的人。但又有谁知,自己誓死捍卫的正义,不正是旁人唾弃鄙夷的罪恶呢?” 公主抬头,望着大雪中的燕灵同样覆雪在身,仿佛雪姑娘一样,毫无血色,唯有一双眼睛凌然若星。 “但至少要去做自己觉得对的事吧。”燕灵微笑,“公主说我冷血也好,偏执也罢。我不会对公主道歉。公主……也不必为我流泪……” 燕灵踏雪向前走了一步,伸手想要触碰孝阳如同茉莉花般白皙柔软的脸颊。 “可我不相信你是坏人啊。”孝阳公主抬眼与燕灵对视,那双眼睛令人不禁恻隐。 孝阳下一秒扑进燕灵怀里,紧紧抱着她,哭着说道:“燕灵姐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去沾染污秽!但是能不能到此为止……” 燕灵轻拥住孝阳被冻僵的身子。嘴上却冷冷应道:“相识不久,便交心至此……公主殿下这是犯了大忌。” “我相信我自己的眼光!这样的你怎么会是狠心之人?你……”孝阳刚刚回了半句,整个身子却不由自己开始瘫软。燕灵一个侧身,便轻架住了她。 远处的宫婢自然仔细着情况,见此立马执伞赶过来。 “快去寻台撵车,送公主回宫……”燕灵一边抱着孝阳,一边对宫婢说道。 “是。”宫婢纷纷应道。 只留下桃叶替二人撑伞。见没有旁人在,桃叶试探地问道:“姑娘,这到底是怎么了?” “没事。”燕灵笑道,“是公主长进了……” 桃叶一时无言,只看着燕灵肩上孝阳公主的睡颜。 其余宫婢动作麻利,一刻便寻归了撵车。从燕灵怀里小心翼翼地送公主上了撵车。 “学士也快上车吧……”宫婢小声提醒道。 燕灵点头。却是提步间一下子跌在了地上。感到小腿酸疼无比。 “姑娘!”桃叶立马去扶。 “我没事。”燕灵淡淡说道。她自己从地上站起,只皱着眉头,一瘸一拐地朝撵车走去。 桃叶这才想起燕灵腿上的冻伤,连忙去搀,又是嘟嘴责问道:“旁人能忘了,姑娘自己怎么能忘了自己腿上的伤!白白在这冰雪天里挨冻小半个时辰!” “……”燕灵不说话,见桃叶一脸阴郁。这才安慰道:“养一养总会好的……” “旧疾添新伤,这何时才能到头呢?”桃叶叹气道。 燕灵一时恍惚,无奈一笑。她觉得时间久了,桃叶与白晓是越发相似。大抵是近朱者赤的道理吧。 燕灵在凝和宫待了小半日,却未等孝阳公主醒来,换下祭服,便起身离开了。 孝阳公主睡到午间,方才恢复意识。醒来自是激动,燕灵竟用迷药将自己迷晕弄走。而宫婢按照燕灵的意思送上纸条。孝阳公主自是不解,展开只见纸上写了十二个字—— “已做不失,未做不得,遇缘成果。” 孝阳公主痴痴看完纸条,松了口气,倚回床上。 另一头,燕灵携桃叶出了凝和宫门。往出宫的南宫门走。 只见一俊朗小厮在雪中早已恭候多时。见燕灵走来,恭敬行礼。显然是在等她。 “荆平奉三殿下之命在此等候姑娘。请上马车。”荆平说话做事向来随三殿下,有条不紊。 燕灵却突然问道:“是否皇子做事都是这般由不得人拒绝?也不问人是否方便?” 她的话含有深意,话中虽并未明示什么。但却让荆平隐隐觉得她是知道自己在监视她的。 “若有得罪之处,还请顾大姑娘多多包涵。”荆平再施礼,后言:“敢问姑娘今日是否有空闲时,能应三殿下的邀约?” 燕灵一笑,回应道,“三殿下想要为我正名,诚意至此,我又焉有不去的道理。” “姑娘……”桃叶免不了担忧。 荆平只见燕灵面色平静地对自己的丫头说道,“今日是张雍大人赴西蜀梓州的日子。哪怕断我两条腿,我也自该去的。” “原来姑娘知道……”荆平一时也是欣赏眼前这个洞察一切的女子。 “若我不知道,那三殿下也不必相邀了。”燕灵抬眼对视荆平。“我欣赏你的忠诚,但我也希望你知道,我顾燕灵绝不甘心只当人的软肋而存在于世……” 言罢,拿出两本册子。 “这是附近义庄的日常册子,都是按了手印的……”燕灵解释道,“我知道尸首已被领走安葬,是无从查起。但若是有些头绪,凭着留下的手印,也未必找不出人来。”言罢,继续翻阅另一册至一处,“说来也巧,此人和替三殿下山寺遇袭一事领取尸体的,竟会是同一人。” “顾姑娘此言何意?” “此言何意?我未对三殿下当面发作,已是我的诚意。我本想查是何人想要我性命,却不想其中竟还有另一拨人在暗中窥视。”燕灵蹙眉,平静回答,“南山遇刺一事,我不久便派人回去蹲守,却发现有人竟在替我善后。倒是感激他,办事巨细,免得隔日京都多出一庒悬案来供人消遣。” 荆平一时语塞。良久后才应道,”姑娘恕罪。” “荆平何罪?本也是没有妨害的事,往后该怎么办便还是怎么办。只是若是自己的耳目,竟传达些不尽不实,带有偏见的消息。替主子做事也凭自己,凭旁人的意愿,随意添减拿捏。我想这是对三殿下而言,最危险的事了。”燕灵敲打他道。 “……”荆平态度再恭敬了三分,“荆平受教,万不敢有下次。还请学士上车。” 080北郭送行莫愁前路 夫子问识和璧之才 城郭外,落日黄云千里之远,伴着北风吹雪纷纷不止,景色凄冷。唯见云中大雁穿行,不惧寒色。 三皇子周晃换下祭服,却也简练,只着苍色寒裳。外披一身墨色的狐领披风,孤影凉薄,却风仪绝然。 他略略沉思,直到看见不远处从驿站里牵马出来的两人。一位长者,一位武夫。 长者睿智超然,虽鬓染白发,但他的眼睛却隐藏属于智者的光芒。见到三皇子周晃,隐隐含笑;武夫,替长者牵马。虽是一身布衣,但身材魁梧,臂长如猿,其气势粗犷豪迈,带着军旅之人的率性自负。 长者正是新任梓州知州张雍;武夫便是前忠武将军刘敖。 见二人入亭。周晃几步上前,却不想张雍老先生先开了口。 “殿下前来送行可告知陛下?”张雍寻问道。 “我早先已呈了奏折,得了父皇的准肯。老师放心。”周晃恭敬应道,“可惜冯瓒流放沙岛,我不能送一送。” 张雍见周晃言此,虽未透露情绪,但仍然手握成拳。而张雍自己却是微笑,宽慰周晃道,“天宁不杀士大夫,既能保全性命,也不必在乎那些虚架子。” “嘿嘿,”刘敖这时凑上来,添了一句:“张老头,可惜我刘敖不能陪你一遭。要是路上遇到什么鬼怪妖魔可别吓的尿了裤子!” 张雍跟着刘敖放声笑起来,“若说我舍不得这京都什么,便是舍不得你刘敖这张漏风的嘴呀。” 刘敖自然明白张雍话里的调侃,甩袖嘟囔道:“你以为我愿意?不过回京述职,刚从东边回来不到两日,便因一条金带子被人扒光了家底……我老刘不是不知道谨慎,但也架不住有人暗害啊。” 这时,周晃轻皱眉头,他对刘敖问道,“我可未帮你交赎刑的银子?怎么出来的?” “这呀……”刘敖言此,一脸感激:“暗里听说是京兆尹王显自己用一年官俸替我缴了赎金。殿下,老刘知错了。只是王显是个好官,您替我好好谢谢他。来年在战场上,老刘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王显?”周晃轻轻叹息,“只怕他要的东西,我未必给的起。” “殿下给不起什么?”刘敖寻问道。 “清静。”这时,只听见在三人耳旁响起一道清丽女声。 周晃背对女子,闻声却未转身。而张雍与刘敖则瞧着远处一女子独身从风雪中款款走来,入景其中,端丽清灵。 恰逢北风吹过,入亭时女子轻拢白裘。才看清她眉黛青山,双瞳剪水,虽面容略略憔悴,但好在神清散朗,具有林下之风。 “王显王大人独来独往,少涉党争,要的便是清静。若是因此得三殿下另眼相待,也未必是他救刘将军的本意。可见他与刘将军一样都是不可强求之人。”燕灵解释完,又向张雍致歉道,“宫中被诸事耽搁来晚了,还望张大人见谅。” “女娃娃,你是谁呀?!这大雪天,不在家绣花,来这作甚?”未等张雍表态,刘敖便先出言不逊道。 张雍不理刘敖,自顾自对燕灵客气施礼:“话常有惊人之语,至死不休……想必这位便是嘉禾学士。” 燕灵复行礼。静等周晃的意思。 “她是顾宰相的嫡亲女儿……” “她是顾宰相的嫡亲女儿。想来她定是未来殿下的三皇子妃!恭喜恭喜!”刘敖抢答道,连连抱拳恭喜。 周晃侧目瞧一眼身旁的燕灵。却见她沉静无言,无知无觉。在一旁等待他的否认。周晃暗想,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不可强求之人。 “不。”周晃断然道,“她是谋士,是助我谋求天下之人。” “不是?!”刘敖打量着眼前这对璧人。这明明是话本里才有的才子佳人,刘敖不甘心,追问道:“为何甘愿只当谋士?以姑娘你的容姿家世,分明……” “刘敖!”张雍提醒刘敖说话已是逾距。却见三皇子周晃没有要替燕灵说话的意思。 刘敖却不依不饶,直问燕灵道:“我老刘是不懂,女孩家为何整日想着一些不着调的事?掺和到男人堆里?要搁前朝……” 岂料—— “要搁前朝,女子抛头露面,有违妇德,加上妄论朝政,怕是早已杖毙而死。”燕灵替刘敖说完他想说的话。 “但也正因严酷专制,由不得人抒发己见,所以前朝覆灭。”燕灵说出自己的想法,“天宁能够政治清明,应该感激太祖的公道,感恩圣上的开明。” “你这个小女子说话倒是一套一套的。”刘敖算是知趣了。 “所以,小女子便更没空绣花了。”燕灵自嘲道。 “学士行事向来精奇难料……”张雍打量燕灵,显然他与刘敖的关注点不同。只感慨道:“想必三殿下这几番伤敌三千,自损八百的动作,也与学士有关。” 燕灵点头,却反问道:“张老夫子觉得不值得吗?” 张雍听此否认道,“一时输赢无法因此料定终局。何况,虽说冯瓒流放是意外之事。但我也好,冯瓒也罢。让可靠之人入蜀梓州,恐怕是你与三殿下商定好的事。” 言此,燕灵与周晃并不否认。 “殿下的意思,老臣懂。”张老夫子见此轻笑,他的一双眼睛,看人看物通透无比,“三殿下已经认定的人,决定的事。作为臣子,老夫没有理由违抗。” 见张雍表态,周晃更是恳切言道:“此去艰难,西蜀一方就拜托老师了。” “这个自然。”张雍释然,并向三殿下行礼,“只是这最后三里路。老臣斗胆想邀学士相送。” 漫漫风雪中,燕灵跟着张雍走了一路。直到后面只剩着几名家仆牵马,再无旁人。 张雍终是停下脚步,对燕灵说道:“有劳学士送老夫到此处。” “张大人可是什么话,要单独与我说吗?”燕灵询问道。 张雍却又是静静打量她一番,解释道:“为臣,老臣不敢违逆殿下的意思;但是为师,老夫却有几个问题,想要替徒弟得到姑娘的答案。” 燕灵也是坦然,“夫子请问……” “为何甘愿只当谋士?”张雍问道,“正如刘敖所言,成为三皇子妃更能得到三殿下全心全意的信任,论家世,论才情,你值得成为他中宫皇后,与他共享江山。这样一份荣宠,你舍得让给其他女子?” 燕灵态度自持,话音似冷泉般清冷透彻,她坦然言道:“夫子所言,燕灵不是不知。只是……”继而她停顿片刻,这才说道:“为君者,恐怕是不会允许女子永远挑战他的权威的。” 张雍被她的话一时斫伤气势。眼前这个女子冷静客观到令人感到可怕的地步。 “可是……”张雍思虑百般,终究小心地开了口,“倘若你遇到倾慕之人,面对三殿下,你又该如何自处?你,或是你倾慕的男子免不了会为此做出牺牲……” 燕灵听此抬眼,眉眼间清冽明净,只淡然回应道:“夫子难道忘了?这世间不止有男女之爱……骨肉之亲、君臣之义、友朋之信,其中又有哪样不值得人为此献出生命呢?” 见张雍沉默,燕灵行礼言道:“张大人的问题可问完了?” “心事宜明,才华须蕴。”张雍一时感慨,只因心悦诚服。他作揖言之,“是老夫眼拙,不识和璧之才。” 燕灵没有接受张雍的评价,只俯身行礼言道,“张大人,西蜀百姓就拜托与您了。” 送走张雍,燕灵从小路折返回来。见新亭中又只剩下周晃一人。 她只从容地随周晃来到赏景的亭边,陪他看更远处的京都皇城,氤氲在漫天风雪之中。 “上一次独自见你也是黄昏时候。”周晃清冷的声音突然从身旁传来,听他感怀道:“只是今日下雪,且是在这城郭外头,景致更显深挚悲壮。” “是啊,臣女也是这样想的。”燕灵轻声答应。 “你……怎么了?”周晃皱眉深问道。他隐隐察觉燕灵今日情绪异样,不同往日。 “我?”燕灵淡月似的脸上微露疑惑,直到想明了周晃话里的意思。她继续望着日暮黄云,大野苍莽的景色,不忘调侃道,“难道殿下以为臣女须得每时每刻出言不逊才好吗?” 周晃沉默。就这样与她立身在亭里赏景。虽无他话,但彼此并不感到困窘尴尬,身体仿佛早已习惯了彼此身旁的位置。无所谓时间飞逝,也可就此地老天荒。 081卜芳仪失言自作孽 三皇子意欲断同盟 但只是一会儿,周晃意识到什么,继而解释道:“刘敖出身草莽,说话难免莽撞,我已训诫过他。” “不打紧。”燕灵并未放在心上,只望着远处的景色。“刘将军是世间少见的将才。他现在不需要学会人情世故,在战场上能打敢打才最要紧。” 她进一步分析道,“况且,正因刘将军的耿直忠诚,才使他成为天宁镇守北域唯一与薛国公府无关的将领。他既是瓦解薛家军力的关键所在,也是未来殿下培养草原作战的将才甚至帅才的识途老马。” 言此,燕灵收回目光,“所以,在殿下心目中,刘将军与身为自己恩师的张夫子同样重要无比。殿下能带我来见他们,实则是为我正名。” 周晃轻发叹息,他负手相望自己身旁的她。早已料想到她的通透聪颖,根本无需解释。 “以后我府门中人必会听命于你,遇你如见我。”他向她承诺道。他早该如此做,只是要捋顺所有人的心气,使他稍费了功夫。 “我知道你或许不在乎,但这是你应得的尊重。”周晃在燕灵启唇前言道,“天太冷。我早些送你回府。” 彼时恰逢风吹过,更显春寒料峭,带着淡淡野色。 周晃转身朝她当初走来的方向而去。燕灵耳边呼啸着凛冽寒风,一时恍然。她瞧着周晃只身一人踏入风雪。他一身墨色,孤凉的背影一如往常,强大无畏,不露破绽。 但又见披风轻摆,周晃转回身。他深邃的瞳仁倒映着一个女子站立在白雪纷纷的孤亭下,见其风致,神骨具冷。而他的目光却意外不见疏离。 “不走吗?”周晃朝燕灵问道。 燕灵回过神来,望着周晃淡淡一笑,这才动身跟随而去。两人的脚步踏在山路的薄雪上,或深或浅,发出“苏苏”的细微声响。 内宫中。皇帝批阅完奏章,突感体倦乏力,便往卜芳仪处打算小憩。 卜芳仪宫中的剔红香几上,供着一套与之相配的剔红炉瓶三事。卜芳仪亲自执香箸,摆弄安神熏香。 皇帝坐在秋香色金钱蟒坐褥上,斜靠着石青金钱蟒引枕闭目养神。 卜芳仪缓缓走来,带着淡淡的梦甜香气。她替皇帝除去冠饰,又从一螺钿抽屉小箱中第一格取出一把玉梳,为皇帝梳发。她的手法柔和缜细,恰到好处。 “朕总爱你来替朕梳头。旁的人不知朕,总是不得劲儿。”皇帝一边享受一边称赞卜芳仪道。 “陛下又是为何事忧心忡忡?不妨说给臣妾听听,解解闷气。”卜芳仪柔声询问道。 皇帝沉默良久,只是左手暗自摆弄着指间扳指,一时没有回应。 “陛下?”卜芳仪小声地试探道。 “也没什么大事。”太宗皇帝终究开口说道,“左不过是言官们又拿这几月的涝害说事。说水主阴,涝灾皆因朕的后宫阴气太重所致,要朕克己复礼,缩减后宫。” 卜芳仪一见皇帝眉头紧锁,又听话里竟是针对自己。遂是向着皇帝抱怨:“这些个言官整日里胡诌,试问他们自己家里哪个不是妻妾成群?日日盯着陛下的后宫算是什么道理!” “你倒有理了。”皇帝听到卜芳仪的一番言论自嘲一笑。更是轻叹一声,之后才圆场道,“只是天宁自开朝以来,从未处置过上书谏言者……” 岂料,卜芳仪见势一撂玉梳,玉梳掉在地上断成了两节。 卜芳仪轻摇着皇帝,更是撒娇闹起来:“陛下要缩减后宫,那第一个便先处置了臣妾吧,也给那些言官们看看,处置了臣妾,这老天还下不下雨,给不给老百姓安生!” 她本以为皇帝会一如往常那般哄着自己。却不想气氛凝滞片刻,甚至皇帝面色森冷。 “臣妾只是觉得那些言官小题大做了些。”她见情势不对,说话渐渐小声。最后倏然跪在皇帝脚边,掩面哭泣不止,一双横波美目,令人心生怜惜之情。 皇帝始终沉默,最后只递上一方绣着紫金团龙的御帕。抬手示意卜芳仪起来。 “谢陛下恩赐。”卜芳仪紧攥住太宗皇帝亲自递上的御帕,松了口气。她轻咬粉唇,一时破涕为笑。 “伺候朕歇息吧。”太宗皇帝温声言道,“晚间朕要去皇后宫中陪皇后用膳。” “是。”卜芳仪应答,起身后转头递给宫婢一个眼神。宫婢受意又从螺钿抽屉小箱中的第二格另取出一把玉梳,毕恭毕敬交到卜芳仪手上。 另一头,周晃送燕灵回府。 马车入城,行驶在京都的街道上。燕灵靠近车窗帘边,看马车外的坊市繁荣,人文鼎盛;周晃坐在燕灵身旁,看风吹纱幔,她发丝飞扬,皎若素雪。一时偶有早开的桃花误入马车,花瓣轻落在燕灵掌心。 回过神时,马车已停在了相府后门口。周晃下车,向燕灵伸手扶她下马车。燕灵并未拒绝,只是周晃隔着帕子握她手时,冷不防言道:“还是这么冷。” 燕灵感受到周晃掌间的暖意。她暗想是否世间男子的温度都如烈阳般火热,因为他是如此,周衍也是如此。但是,她收回目光,却是轻意应道—— “只因祖师有言,纵横捭阖,冷心为上。”言罢,便扶着周晃的力从马车上轻然而下。 周晃挑眉,却未来得及深究。 这时,恰好从南边来了数名婢子。瞧领头婢子衣着装扮华贵,猜想是长公主府的人。 果然,婢子恭敬上前,向周晃与燕灵行礼,方才言道:“嘉禾学士,公主殿下请学士过府一叙。” 桃叶一听不免皱眉,她想着自家姑娘已是数日都未回府。今日更是经历皇亲国戚连番问话。现在又是晟阳长公主来找,不知又是怎样的刁难。 “你不必去。”周晃已然替燕灵拒绝。他望向婢子,眼神高远冷淡,“回禀皇姐,学士不便。” 燕灵抬眼无意与周晃对视一瞬。她不是不明白周晃冷漠态度的含义。如此看来,晟阳公主的一意孤行,已经挑战了周晃的底线。 “咳咳……”只是燕灵下一刻掩唇轻咳。彼时她烟眉轻蹙,双目含愁,加上几番劳累,原本便有三分倦容,这下更显病弱娇柔。 她上前轻抚过婢子交叠在前的手,一脸真挚地说道:“好妹妹,这几日我神思恍惚,御医说是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 燕灵说着又塞进一枚银馃子在婢子手里,“三殿下也是体恤我……可否请姑娘代我向公主赔个不是,改日我定然亲自前去赔罪。” 婢子见面前女子的确似被忧劳所伤,她的手也是如霜冰凉,不像糊弄掺假。她这才复行礼,答应燕灵道:“学士放心,奴婢定会据实禀告长公主学士的难处。” 直到目送婢子远走。燕灵这才一改病弱,恢复原本的清冷模样。她转回身,又见周晃探究地打量自己。 “只见过张淑妃几面,便是模仿的这般惟妙惟肖,入骨三分了?”周晃眼见燕灵的灵活机变,一时感慨道。 燕灵只以莞尔回应,之后话锋一转,反问道:“殿下,这是想放弃与长公主结盟?” 周晃此听无所动容,只言:“对我而言,与皇姐结盟最大的益处是获得了你。” “换而言之,既然已经获得了我,长公主对于殿下而言,便不那么重要了。”燕灵替周晃解释道。 “燕灵,我不是没有给过皇姐机会。”周晃剑眉轻蹙,语意深远,“你不过是在给你自己的狠心找借口罢了。” “晟阳长公主……可以不成为敌人。”燕灵说话间不免轻声叹息,但仍是偏执,“若有一日,连我也无法挽回……” “那么,臣女下手的刀子也绝不会比三殿下仁慈。” “看来,对于皇姐我们看法不一,不过……”周晃无奈一笑,不知何时,那匹通身如黑缎子的乌雎马出现在周晃身旁,记得还是她给取马儿的名字,叫撵月。 燕灵见周晃一跃上马,轻拽缰绳,背身离去。随风雪留下他话中的最后三个字。 “随你吧。” 晚间,皇帝按照约定,来到皇后宫中用膳。这几日,皇帝也是被诸事所恼,胃口不佳。便让皇后简练晚膳,到最后只取了几样小菜进食。 皇后为皇帝亲自取了一碗金丝燕窝粥。皇帝轻尝了几口,但他似乎意不在此,心绪难平。气氛也随之沉寂下来。 “皇后,”皇帝这时突然言道,他皱眉轻叹一声,“后宫中幽闭可悯者甚多,你择一择,能放的便放了吧。” 皇后放下银箸,凤目中并无惊讶神色,点头应诺道:“是。” 太宗皇帝又抬手示意侍官呈上一份折子,并接着对皇后说:“这册上的,不必多言。也一并择出宫去。” 皇后接过册子,阅览一遍。终究露出笑意,试探问道:“陛下,这册子怎么有卜芳仪?记得她可是晟儿亲自送上来的,您可是日日要她梳头理冠,她是陛下离不开身的人啊……” 皇帝听此却是冷笑,“是啊,哪怕是你,也没有她替朕梳的头好。” “那怎么……” “但她妨碍朕听取忠言!”皇帝打断皇后的话,他那双眼目虽因衰老而日渐沧桑,但仍然炯炯有神,“光这一条,任凭她有千般好处,朕也断不能留她。” 皇帝说完,却又喃喃道:“头可以梳不好,但不可以不听谏言。岂能只为一时气顺,误了国事……罢了,送她离宫吧,以后让晟儿少费这些功夫。” “圣上……英明。”皇后听此合上折子,却是内心暗自佩服自家侄子神机妙算。 082现妖星吉凶难预料 九姨娘求教破解法 不久,帝后歇息安寝,直到凌晨时分。 “圣上!” 这时有一侍官领着三名官员慌忙前来回禀要事,官员看上去紧张不已,甚至在通报以前便扑通跪在殿前,请求传召:“微臣司天监正史求见圣上!” 领头侍官不解司天监到底有何事如此急迫,只见另一个年轻侍官扯了扯领头侍官的衣角,伸手颤巍巍地指向天际。 领头侍官见到天象,不禁瞳孔猛缩,忙不迭地道:“老奴这就去回禀圣上!” 与此同时,在薛宅中。 “终于等到了吗?”薛锋轻眯他那双凌厉的双目,遥望西方天际,只见天空中出现一颗闪耀着青白色的彗星,其光芒渐长渐远。薛锋一边转动着阴阳球,一边又是喃喃分析道:“入太微,逼帝座,犯上相,拂屏,出端门,灭翼轸……” 另一头。在宰相府的东院异地而处。 “妖星!妖星现世了!”园中的仆役喊道,众人都被眼前的奇特天象吸引了视线,又惊又怕,纷纷揣测着天象的吉凶之兆。 燕灵原本在房中看治水公文,这会儿也随着动静走出闺阁。她置身院中,透过四角天空,观察着天象。那双如同寒星般的眸子,依旧镇定清亮。良久,亦是如她料想到的一样,她似是回应般,轻然一笑。 “姑娘,说好的不是准备歇着了吗?”桃叶一边担心地唤道,一旁忙给穿衣单薄的燕灵添了件衣。又见众人站在院里纷纷仰视天空,这才抬头看向天际,也是吃惊地吸了一口气。 燕灵转回目光,只幽幽说道:“恐怕是还歇不了。” 言罢,便见一位妈妈带着几个丫头走进院来。妈妈一边走,一边用帕子遮着脸,像是在防着天上边那颗扫把星的晦气。 待何妈妈走到房前,这才发现燕灵早已坦然站在院外。她忙上前行礼,却口不择言道:“给大姑娘请安,原来大姑娘早起了啊。” 燕灵彼时尚未上妆,穿一件淡鹅黄的裙衫,墨发轻散在身后,只别了两只素淡的银簪。带着一份家常的慵懒,半分憔悴的病容。再加上之前正在执笔抄文,身旁带着些许墨香。显得整个人温文娟好。 “这位是……何妈妈?”燕灵寻问道。同时她左手轻抬,桃叶眼力也有些长进,自然地上前搀住燕灵。 “是,老奴顶替了邢妈妈的位置。”想起邢妈妈的遭遇,何妈妈神色收敛了三分。她继续恭敬说道:“大姑娘,夫人请您前往南苑一趟。” 燕灵尚未说话,桃叶已是接话道:“现在?!现在才刚过五更天啊……若说请安也太早些吧……” “若是平时姑娘不去请安都可了。”何妈妈打断桃叶的话,同时面露难色。她虽不似邢妈妈疾言厉色,却也是势在必得道:“只是今日,姑娘你看这天象……夫人请姑娘过去,一来定是有要事相商,二来也是说明夫人担心姑娘的安危啊。” “何妈妈说的在理。”燕灵听此淡淡一笑,说着衣袖轻摆,便示意桃叶带自己回屋梳妆。 何妈妈看着那清瘦灵透的背影,不免疑惑。她平时总听府里人说大姑娘的厉害,如今见了面,却实在想象不出这样一位大姑娘与夫人斗狠的模样。亏她打气十二分的精神准备应付大姑娘的伶牙俐齿,岂料大姑娘无心恋战。 “莫不然是嫌自己不够分量?”何妈妈在心里暗暗想道,免不了自嘲一笑。直到燕灵梳洗完毕,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 何妈妈恭敬地陪着燕灵出了独院。 “大姑娘!” 燕灵寻声抬眼,看见九姨娘正巧踏出自己小院的院门,快步到自己面前行礼,并柔声向自己询问道:“大姑娘,可允许妾身同行?” “姨娘随意。”燕灵应道,言罢便继续往南院去。九姨娘望了一眼陪同的何妈妈,只能安分地跟随在燕灵稍后一些的位置。 直到一众人走过鲤鱼池,隐隐可见南院的屋檐围墙。 “哎哟!”彩儿便是突然崴脚,抱着何妈妈便是摔倒在地上,纠缠到一起。 何妈妈一把老骨头被狠狠地撞倒在地,已是散了架,浑身疼痛。等缓过劲来,看着彩儿仍趴在自己身上起不了身,便是嗔道:“怎么走路的!亏得你照顾的还是九姨娘!要是撞倒的是姨娘,我看你要挨多少鞭子!” 彩儿慌忙道歉,几个丫头也在一旁劝说何妈妈消气。 身后丫头婆子乱成一团,燕灵却仍是自顾自往前走,并不在意。九姨娘见彩儿绊住了何妈妈,这才上前和燕灵搭话,却是欲言又止,只唤了一声,委屈道:“大姑娘……大姑娘不肯见我,妾只能出此下策,想和大姑娘说句话。” “姨娘这是怎么了?”燕灵一边走一边反问道。她的手有意无意轻抚小径旁栽种的小檗叶尖,愈发显得纤手如白玉无瑕。 九姨娘下意识护着自己的肚子,一边说道:“我怕夫人借这怪象污蔑我肚里的孩子……”她咬唇说出自己不愿承认的最后两个字:“……不吉。” 听此燕灵轻勾嘴角,九姨娘见燕灵态度暧昧,追问道:“大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燕灵停住脚步,回应道:“我只是在想既然姨娘能想到,那想必母亲和我那两位孙家表妹也该想到了。” “那该如何是好?!求大姑娘指教……妾身愿当牛做马……”九姨娘上前一步,像是一只受惊的林鹿,那双眼睛令人由生怜惜之情。 燕灵眉目清隽,可惜却并不动容,“我只问,若这孩子当真不吉呢?”接着更是质问道,“难道因为不吉就不是父亲的孩儿了吗?” “不!”九姨娘绝口否认,眼眶隐隐含着泪水,“这的的确确是我与老爷的骨肉啊……求大姑娘……” 燕灵却打断她,分析道,“那么,即便是灾星又如何?难道母亲真能不顾议论礼法,直接要了你们的性命不成?顶多是要你们远离相府,找个僻静寺院隐居罢了……” 九姨娘稍稍定心思虑。岂料,燕灵继而语锋一转,只在九姨娘耳边说道:“除非姨娘是自己不愿离开也不愿清静。” 九姨娘听出来燕灵话里的试探,收敛了自己的惊慌,只委屈地喃喃了一句:“大姑娘变了……” 燕灵轻笑出声,却是摇头否认,“姨娘怎能胡乱责怪于我,我一开始就是如此,从未变过。要变,该是姨娘你变了才对。” 九姨娘一时被堵的哑口无言,尴尬地站在燕灵身旁,双手绞着娟帕。她看得出来,这位大姑娘从始至终都没有相信过自己。哪怕她愿意帮三姨娘,六姨娘,十姨娘,却怎么也不愿帮助自己…… “我还是当初那句话……”在九姨娘陷入深思时,燕灵开口继续言道,“与其寻找依靠,不如设法自保。” 九姨娘与燕灵对视,看着那双眼睛澄清而寒冷。听她替自己分析道:“如今四姨娘已经没了孩子,姨娘怀的是父亲唯一的老来子。明面上绝不会有人可以害得了姨娘,加上穿衣饮食,也是青溪打着十二分的精神替姨娘看着,不敢有半分差池。若是姨娘还保不住这个孩子……” 燕灵言此停顿了一瞬,这才缓缓说道:“那便只能说是姨娘自己不中用了。” 听此九姨娘也已经心里有数,知道多言无益。她收敛惊慌之色,向燕灵重新行礼,怯怯地言道:“谢大姑娘赐教,妾身知晓了。” 燕灵继而转身往前走,留九姨娘默默在原地神伤。 桃叶快步绕开九姨娘,到燕灵跟前,忍不住替九姨娘抱屈道:“姑娘,这九姨娘也是一个可怜之人,如今孤苦无依,全相府的人都盯着她的肚子……您连十姨娘都帮得,为何单单对九姨娘没有好脸色?” 燕灵听到桃叶所言,面上带着淡淡的苦笑,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只是隐隐觉得她并不需要我的帮助。” “莫不是……莫不是因为韫哥的缘故?”桃叶细细想着,便是想到了九姨娘进东院的因果。 燕灵听此侧目,深深地望了一眼桃叶,但来不及等她有所回应,何妈妈已是追了上来。 083三姨娘掌家寸难行 四姨娘绝望自轻贱 在孙氏的南苑里,姨娘们陆续都来了。请了安后惶惶地坐下,彼此心里惦记的是今日那不知吉凶的天象。 孙氏端坐在主位,孙家两姐妹陪在左右。三姨娘因为家中管账的缘故,也坐在孙氏身边,甚至超过了以往四姨娘的位置。但四姨娘却无动于衷,大抵是刚失了孩子的缘故,花容也是憔悴不堪。六姨娘和十姨娘敏儿比邻而坐,但居于末位的十姨娘敏儿却是一脸不屑。 直到燕灵和九姨娘先后到场,燕灵上前向孙氏恭敬请安。 孙氏点点头,朝燕灵示意让她在侧位的第一位上坐下。孙瑛站在孙氏身后,不免朝燕灵白了一眼,还是像从前一样不服气。 人已到齐,孙氏终于发话道:“如今天现异象,老爷身居相位,却不在京畿。此时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相府,大家也该打起十二分的警醒。” 言此,孙氏看向三姨娘,“三姨娘,按着规矩该如何办?” 三姨娘合起一本册子,继续说道:“按古礼从今日起,上到夫人姑娘,下到丫头婆子,应当每日减膳避奢,不许荤腥;誊抄佛法经文,算是积德,另……” “什么!?”话还没有说完,十姨娘第一个不乐意,她立刻反驳道:“三姨娘好大的阵势,到底成了老爷亲定的当家人!虽说我们这些人倒是不打紧,可夫人乃是尊贵之躯,九姨娘也怀着孩子,正是需要滋补的时候。你这样做是不是太绝了些?真当自己能越过夫人去吗?” 三姨娘启唇刚想言说,但目光波动一瞬,之后只是轻侧过身朝孙氏低头,等待孙氏的发话。 孙氏便端起她正妻的架子说道:“十姨娘,莫要让三姨娘难做。你可知掌家不易?” 十姨娘听了孙氏的话,立刻跪地。她像是忘记了当初孙氏失权时,自己的落井下石。反而诚惶诚恐道:“夫人恕罪,夫人宽宏有度,是奴婢小家子气了。” 孙氏展开笑颜,更是威严并重地命道:“那还不赶快向三姨娘道歉!” “是。”十姨娘装作知趣地朝三姨娘行礼,阴阳怪气道:“妹妹知错了,还请姐姐宽恕。” 在场的明眼人都看的出这是一出下马威,一个妻妾之别,便是让三姨娘掌家做事寸步难行。看来,三姨娘手里的那点权利迟早也会被孙氏夺回来。 三姨娘听了敏儿的道歉,选择隐忍。她朝十姨娘回礼,继续她的吩咐:“过几日也要追加一场法事……” 但燕灵明显并不上心。她只是望着今日格外安静的四姨娘,四姨娘本是瞧着孙氏,发现燕灵在看着自己,美目闪过一瞬愕然,也是侧过脸去。 孙氏则端起旁边的杯盏。她的心情经过十姨娘一番吹捧好转许多。她轻吹茶面,嗅到阵阵茶香,正要饮下时,岂料…… “青凤髓。”只听到侧位上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燕灵也是轻端着茶盏,幽幽说道:“虽是去年的陈茶,但也是贵如金油。” 孙氏停下动作,薄怒道:“燕灵丫头,你一向直言不讳,怎么今日话里有话?” 说着燕灵也将茶盏靠近唇畔,学着轻闻香气后,却是未尝未品。只道:“既然有言相府内外都需减膳避奢。”话说至此,她抬眼看向孙氏,更是反问道:“那么母亲,这茶又岂能喝得?” 孙氏面色一沉。虽是微笑应话,但是搁置茶盏的力道却已是说明不悦。她讽刺道:“燕灵丫头一贯这般眼亮心明,倒是母亲我考虑不周了。” 燕灵一笑而过,但她却在下一刻又一次对上四姨娘的目光。 “姨娘,绢帕掉了……” 旁边的丫头好生提醒,替四姨娘捡起不知何时掉落在地的丝绢。却见四姨娘只漠然接过刚刚紧拽在手里的帕子,甚至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 商量完家事,女眷陆续离开。燕灵跨出南院门,便用余光瞥见四姨娘跟在身后,似是想要追上前来问话的样子。 “往另一边走。”燕灵一边小声吩咐,一边轻拉桃叶的袖口。桃叶点点头,主仆不往东院去,偏偏择了一条靠宅院外墙的小路走。 两人于是绕了大半宅子,都未曾停驻。不曾想,四姨娘竟也愿意耐着性子陪她们绕圈子。直到路中穿过曲院,走到游廊中段,遇见了刘管家带着几名工匠走来,燕灵眼见他们手里的家伙事儿,猜想该是砌砖添瓦的泥瓦匠。 刘管家见到燕灵,带着众工匠遥遥行礼,“大姑娘。” 燕灵方才停步,并客气道:“刘管家多礼了。” 这时,身后四姨娘也跟上来,正好隔着燕灵与刘管家打了照面。两人料不到会如此相见,皆是愣住了。 最后,还是刘管家先回过神来。他带着瓦匠们恭敬行礼,后与四姨娘擦肩而过。只是两人无意对视,却是一人惭愧,一人无情。 此处游廊近景假山巧设一瀑布流泉,廊下则是溪水潺潺,好不灵动风雅。只是气氛一时沉寂,静的只剩下水音如佩环声碎。 “大姑娘,这是何意?”四姨娘蹙眉审视着不远处的燕灵。 燕灵转身走回四姨娘身边,感慨道:“尚记得中秋那日,姨娘何等的风光……如今却是这般光景……” 随后她停下脚步,却是话锋一转:“只是,回神细想,局中缺了一个帮姨娘的递话人。而这个人必须清楚府内局势,却不参与内宅争斗,能适时出现在父亲左右,还要够分量说一句公道话。” “原来大姑娘是要与妾身算旧账。”四姨娘戚戚然言道:“可惜,妾身已被算计的一无所有,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筹码能给大姑娘抵债了……倒不如……” 四姨娘苦笑,举止却是一如既往的轻佻,她背靠着廊栏,嘲道:“倒不如活剥了妾身的这身细皮!给大姑娘练字如何?!” 只是四姨娘却又话音颤动,双目中带着隐隐的血丝,彼时一行清泪盈出了眼眶。 游廊上的冰雪融化,顺着檐边滴落,在芭蕉叶上溅起晶莹。 “看来,我猜想的不错。”燕灵冷淡亦如同预料中的一样,并未见其动容神色。若不是字字锋利如刃,划人伤心处。当真只以为她的话不过是寻常语,“刘管家便是姨娘的……心腹。” 四姨娘可笑自己一时竟忘了她是顾燕灵,如实回复道,“刘管家……确是我幼年发小。” “是吗……”燕灵深思着只淡淡应道。 “但我们从未做过对不起老爷的事。那个孩子确实是老爷的!”四姨娘说得诚恳,她踉跄地上前一步,整个人如同无枝可依的弱柳:“而他,只是怜悯我罢了……” 四姨娘解释完,却见燕灵没有态度,遂是反问道:“大姑娘不信?” 燕灵不置可否,只听四姨娘继续言说。 “只说若不是他畏首畏尾,诸多顾虑的性子。除夕当夜,我失了孩子,大姑娘又岂能轻易脱身?”她似是无奈自嘲,其间又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相思,“这样一个迂腐死忠的榆木脑袋,又岂能指望他做出伤风败俗,有违纲常之事。” 不想,燕灵却说:“姨娘错了。” 四姨娘恍惚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只听见燕灵分析道:“除夕当夜,即使没有刘管家,母亲也动不了我分毫。刘管家这是审时度势,兼着保护姨娘你才对。” “怎么说?”四姨娘猜不透因果,出于本能发问道。 “其一,打从一开始就不是我寻求回府,是父亲请我回来的,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我是否该是他的亲生女儿。孙表妹想要以此为凭,要我难堪,简直愚蠢。” “其二,母亲她早已在浣衣局里的皂粉里对我下毒,要我性命。不过也是想凭商陆根一事让我死之前向她低头罢了。” “皂粉?”四姨娘喃喃道,她显然对皂粉一事始料未及。 燕灵看着眼里,只继续分析:“其三,即便参茶里的真是商陆根,我若细问商陆根的药性药理,所用计量;或是换算私涉药材采买的盈利;还是要求彻查府宅污秽之物。母亲的计谋要么会漏洞百出,要么就自食其果。最后也不过是一样的下场。” “原来如此,大姑娘倒真是好谋算。”四姨娘感叹道。 “但对刘管家来说,不管是参茶里的商陆根,或是食醋里的甘遂,还是当日的毒锦。让这些脏东西流入后宅,他当管家都难辞其咎。更不用说,孙瑛还拿了当初我送他银两的顺袋,还要让他的亲弟当堂作证主家的姑娘曾是流浪乞儿,这些不着调的事了……刘管家会站在我这一边实属必然。” “但与我何干?”四姨娘反问道,“大姑娘如何说他是为了保护我?” 燕灵听此竟是主动抬手,抚上四姨娘的脸庞,“姨娘觉得……姨娘为了自己的利益,先迫害我与韫儿生分,后设计我与父亲离间。若不是有人求情,我还可能留着姨娘多久?” 四姨娘瞬时感觉心中一颤,不知是因为燕灵的言辞,还是她的指间传来的阵阵凉意。 084四姨娘隐痛下杀手 恩主儿不愿婢入局 燕灵的手触及四姨娘细致白净的面颊,由指间的冰冷感受到她身体里最后一丝生气。 四姨娘目光惊惶,却紧抿着唇,唇色苍白,整个人失了原先的妩媚色彩,便如上古轶失的白色凌霄花。 “大姑娘终究还是想妾身死吗?” 谁知,燕灵却道:“姨娘想错了,我不过是想此番情义,怎可辜负?” “情意?”四姨娘自嘲一笑,“我入府九年,与他寒暄也不过就同方才那般。哪怕是托他之口告知老爷夫人进红花与赤药一事,也是我跪下向他求来的。” 四姨娘失望说道:“他,终究只是怜悯我罢了……” “姨娘又想错了……”燕灵向前想要搀她,“我说的情义,不止是他与姨娘你的私情,还有刘管家对父亲的主仆道义。若姨娘当年不入相府,或许他确是值得托付之良人。” “何用托付?”这时,四姨娘挡开燕灵的手,“如今我已是这副残躯,生死不过是神形的区别……只是妾不懂……” 四姨娘原本凄楚的目光又一次充满宿怨,“大姑娘在堂上为何拦我取那狠毒老妇的性命!若是她饮下那杯茶,一了百了,岂不干净?!” 桃叶被四姨娘吓了一哆嗦,往燕灵身后靠了靠。 燕灵听此却只是抬眼,反问道:“姨娘,当真要杀她?” “当真!”四姨娘大方认道,“毒药是真,怨恨是真,野心是真,可笑!面对大姑娘,我又何曾作假?” “可姨娘既已在她身边十年,为何如今恩断?”燕灵平静问道。 四姨娘冷笑,咬牙言道:“大姑娘明知故问!您神通广大,自是早就知晓,我已验证除夕当夜大姑娘所言之事。而我因此被害小产,缠绵卧榻,更使我每每午夜梦回,无不惊悔……” 四姨娘两次退后,身体又倚靠在廊间曲栏上。她被瀑布泉水溅上的水花打湿了半边衣裙,却不自知。 “姨娘悔什么?”燕灵继续问道。 四姨娘的纤手猛然拍在曲栏之上,白皙的手背滚落水珠,“我悔恨自己为何甘心侍奉仇人数载,悔恨自己为何不早一日痛下狠心!”言此她抢先言明,“我知大姑娘无意与她结怨。但这回既是我要杀她,这又与大姑娘何碍?!” “她纵是该死,我却不准她死。”燕灵打断四姨娘的怨恨,语意一贯不透她的心绪,清冷中带着轻狂,又将两者的比重拿捏的恰到好处。 她凑近与四姨娘耳语。泠泠水声中,只听见一道清丽声线:“姨娘既然决心已定,那就算卖我个人情再等些时候,又有何妨?” 四姨娘听此一怔。虽然她的话一时半会儿想不透彻。但是瞧其神色,却是看出这位大姑娘心中自有谋略。 接着燕灵将四姨娘扶开曲栏,一边用帕子轻拭四姨娘脸上的水珠,一边淡淡说道:“我是说姨娘不必白白搭上性命。一切,或许皆有转机。” “大姑娘……”四姨娘此刻语气却不同以往,颇有顺从折服的意味,“大姑娘要妾身如何做?何时做?” 燕灵收回帕子,不露半点风声,“姨娘向来不是最懂时势谋略的吗?”见四姨娘哑然,她却继续淡笑着回道:“若得空闲,不妨同三姨娘一般静心礼佛便是。” “算是赎一赎自己即将犯下的罪孽。” 燕灵的最后一句话口吻极淡,却在这游廊间经久不散。四姨娘一时无言,只能目送燕灵拉着自己的丫头不在继续绕外院行走,而是折路往东院去了。 回东院路上。 桃叶却是一直闷闷的,一时缓不过神来。不止因深宅的险恶人心,也是为自家主子城府的高深莫测。 燕灵感受到桃叶的异样,询问道:"怎么了?" "姑娘……"桃叶痴痴地唤她,回神叹道,"我只是在想姑娘方才真是厉害,想四姨娘是府中何等人物,竟也不敌姑娘……" 燕灵瞧她一脸真挚,却是打趣地反问道:"桃叶,方才那一席话你可尽信?" "姑娘所言,桃叶自然当真。"桃叶仰慕燕灵容色洁净,暗想她本是心地高远之人,奈何所遇尽是促狭吊诡之事,生生落在这尘世污秽之中。 燕灵笑起来,"那倒是可惜了……我只是自圆其说,也不算全是真话。"只是渐渐她笑意里又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滋味,"但这唬人的话,就是哪怕只有三分胜算,也要说的像有十全把握。" 桃叶望着燕灵,却是一脸不解。而燕灵则又仰头望天,喃喃道:"桃叶,你知道吗?我在设一个局,为我自己设一个局。" “姑娘……”桃叶疑惑,却不再追问,而是上前轻勾燕灵胳臂,鼓舞道:“桃叶蠢笨,看不懂姑娘局下的全局全貌,但是桃叶相信姑娘会赢!哪怕只有三分胜算,也会赢的像有十全把握。” “我的桃叶啊。”燕灵一笑,随后伸手覆在桃叶的手上,一时感慨道,“我竟从未想过会在这肮脏之地遇见你这样一个心思干净的丫头……你,是我意料之外的存在,或许也是我身边唯一一个局外之人。” 桃叶暖暖一笑,未曾想燕灵还有一句后话。她只道—— “但我只盼你终身不要入局。” 言罢,尚且来不及细思便是忽而下起一阵猛雨。桃叶忙抬手替燕灵遮雨,燕灵却自解下最外穿的褙子护住两人,主仆匆匆回了东院。 东院堂前,长公主府的一位年长嬷嬷坐在客位上,接过青溪的奉茶。相比之前婢子的少经世事,显然这位掌事嬷嬷不是好糊弄的。 青溪和白晓陪着仔细,嬷嬷眯眼只看不远处的线香又烬一分,青溪忙使个眼色一边给嬷嬷上点心,一边让小丫头把香炉换撤下去,气氛倒是愈发的凝重。 而燕灵与桃叶到东院时,二人已是狼狈不堪。只是刚入外院,便见几个华贵仆从在廊下闲话,想是公主府来人。 两人便又是加快步子,想绕过正堂,去寝卧更衣后,方不错礼数。过了长廊,燕灵提裙刚过了一阶青石台阶,谁知,她轻功如她,谨慎如她,竟脚下不稳,狠狠摔在了台阶上。 “姑娘!”桃叶连忙去扶,后头跟上了两个小丫头,也赶紧围上来扶。 燕灵踉跄一下方才重新站稳,她望着自己一身苔渍,腿上隐隐发疼,手上满是土粒泥水,轻皱眉头,却又是苦笑,宽慰旁人道:“我没事……先去换衣服,莫要让人久等了。” 堂前,嬷嬷饮尽杯中茶,茶杯搁置在桌上的声响,提着青溪白晓的心,咯噔一沉。 心中正不安,更是听见嬷嬷说道—— “顾大姑娘真是忙人,不知又是忙着去见哪几位天大的贵人,却让长公主一等再等。”嬷嬷言语不比往日慎重,甚至是刻薄。由此也可窥见长公主本人已对上次的拒约颇有微词。 青溪已是面露惭愧,正想替自己主子巡礼致歉。 “自是去见了多位天大的贵人,委实脱不开身。” 这时,终于听见后堂传来久等多时的声音,其人比声音慢了两步,白玉般的手带着朱砂艳红的凤血镯,轻撩轻纱软帘,与堂前众人相见。 燕灵彼时换回早些时候的那身淡鹅黄的裙衫,手捧着忍冬手炉,整个人温和静好。 可惜与此情此景大相径庭。 嬷嬷见到燕灵出现,端坐在主客位上,并无意外之色。直到燕灵站到自己的面前,方才起身行礼。更是问道:“大姑娘人脉亨通,老奴倒斗胆相问,大姑娘见的是哪些天大的人物?” 燕灵见嬷嬷容色不悦,这才打趣地回应道:“我之所见,世人亦可见,一为阎罗王,二为庄周公,三为扫帚星……也不知这三位人物,是否能入嬷嬷的眼呢?” 085刁嬷嬷簪抵千金契 雨醒时风闻窗外事 “大姑娘可真是能言善道……”嬷嬷暗讽道,语气颇为刺耳,面露不悦,“怪不得总能哄骗住人……” 燕灵见她这般腔调,面色淡了几分笑意,自行在嬷嬷身边落座,并无周全礼数。之后更是装作不解其意的反问道:“长公主昨日才派人来请,今日如何又派了嬷嬷前来?” “呵,”嬷嬷冷笑一声,方才正经回禀道,“昨日长公主听闻大姑娘恐得劳怯之症,本是忧虑万分。只是回神细想一天之内,大姑娘能赶着参加先后祭礼,之后就连番求见淑妃娘娘,这刚出宫又陪三皇子送行张夫子……这可不像是病重之人该做能做的事!” 对于嬷嬷说的话,燕灵不置可否。嬷嬷见燕灵没有反驳,便作她默认,举止也更为放诞。未得燕灵准肯,自己便做主在主位从容坐下。 燕灵模棱两可地反问道:“嬷嬷……这是何意?” 可惜嬷嬷并不觉自己行为有何不妥,更是拍着胸脯,一脸愤懑地指责道:“大姑娘问这是何意,老奴倒是要问问大姑娘到底是何意思!为何可见一干人等,却独独不接传召,不见长公主!长公主的颜面尊荣,岂是你等能随意折煞的!” 燕灵听着嬷嬷的指责,却不甚在意。抬手接过青溪递来的一杯茶,随后轻饮。 嬷嬷见燕灵这般态度,更是不满。最后娓娓告知:“恐大姑娘不知,我昨日发现来请大姑娘的宫婢收了大姑娘一枚银馃子,于是告知了长公主……所以,那宫婢的手便断了……现在怕是气也该断了。” 直到听到这一句,燕灵眸色微动,本是搁置茶盏的手一停,气氛沉默了须臾。附而,燕灵叹了口气,苦笑应道:“嬷嬷想说,该是我害她。” “大姑娘明白便是。”嬷嬷愈发严厉,她警告燕灵道:“长公主的耐心小,所以奉劝大姑娘知趣……”言此,嬷嬷话语一停,态度转而轻蔑不屑:“你区区一个文官臣女,就算赏你一个从六品的官职,在长公主眼里也不过是蝼蚁,莫要不知自己斤两。” 这番言论与举动过后,燕灵不由得想起周晃昨日之言。但纵然她手中的杯盏被自己紧握,最后却轻巧搁回桌案。她只道:“如此,燕灵知错。” 一旁侍候的白晓青溪对视一眼,未曾料到燕灵的回答。 嬷嬷方才点头,一边整衣起身,一边冷冷地言道:“以后长公主的传召不得懈怠推托。” “自然……”燕灵随之起身,“刚刚燕灵举止也颇有怠慢,只盼嬷嬷莫要说与公主听。令公主伤肝动火,就不值当了。我这还有一间城东铺子。”说着,燕灵招手唤青溪上前奉上一张契据。 “这……”嬷嬷显然内心动摇,若是金锭银馃她定然不收,但是城东的房子堪比万金。也是没想到,这位顾大姑娘出手阔绰至此,这才思量刚刚的话,怕是有些轻薄了这位姑娘。 燕灵平静瞧着嬷嬷的内心挣扎,突然伸手取了嬷嬷发髻上的一只簪,也未等嬷嬷反应,便自行解释道:“嬷嬷恕罪,我既拿了这只簪,这就算是嬷嬷盘下的。”见嬷嬷仍是犹豫,燕灵笑说道:“怎么?难道嬷嬷也怕旁人说出去不成?只是我委实不知有谁敢挑嬷嬷的错处。” 嬷嬷忙懂其中意思,她平白多了一套房产,自然喜不自胜。“那便多谢大姑娘了……那……” “今日过于困乏,”燕灵截过嬷嬷的话,“也请嬷嬷替我回禀长公主,三日后于皇宫文德殿不远的飞华亭中相见,如何?” “那也是妥帖周到,老奴定会替大姑娘美言的……”嬷嬷把契据妥帖收回袖中,恭敬行礼。由青溪请送嬷嬷出府。 场面一时冷静下来,燕灵独立在厅堂中,把弄着手里那只平庸无奇的簪钗,面色无虞。 白晓凑上前去,恰巧桃叶整理完燕灵换下的衣裙,也从后堂出来找自家姑娘。 “主子,厅堂风大又冷了。快回内室去吧。”白晓言罢,便上前扶燕灵。 燕灵收起心绪,接受白晓的轻扶,却是一时未能挪动步子。只见燕灵眉头微皱,自己被迫放下手炉,倚着茶几重新坐下。 “姑娘!”白晓见状也是微微吃惊。 “有些疼……”燕灵淡淡说道,轻揉自己的膝盖。 “疼?”白晓一时疑惑,听见燕灵如此说,忙蹲下帮着燕灵揉腿,忙询问道:“可是磕着碰着哪儿了?” “隐隐有些,不妨事……”燕灵安慰道。 桃叶也赶快围上去,急忙解释道;“都怪桃叶!只怪桃叶没有看好姑娘……这原本就冻伤了膝盖,结果这两天又是受凉,又是摔跤!想是这个缘故。” “如此只怕有隐疾……”白晓一边替燕灵揉着膝盖,语气也是担忧,“先扶姑娘进屋,拧条热帕子热敷一下。” “恩!”桃叶应道。 “……”燕灵瞧着这两个丫头蹲在自己面前你一眼我一语,自己反倒无话,由着她们折腾。 隔日,屋外风雨又是不止,紧闭的木窗不时发出轻磕声,伴着雨声飒飒。 昨夜因着天象缘故,燕灵几番折腾,误了休息的时辰,竟是一夜不眠。几个伺候的丫头,都怕她长久下去,当真忧思神劳,生出隐疾,便将一应事情都先搁置下,也不让扰她。 卧榻上,燕灵尚在小睡。却也因着窗外风雨,感受到枕上微微寒意,不时睫毛轻动。耳边隐隐听见青溪唤着院里的仆役加固门窗,引分雨水,言谈不绝。 直到白晓办完事,回到东院。她也是全身湿透,青溪忙先带她进屋,替她先寻了帕子擦拭。 “主子呢?”白晓却是顾不上自己,向青溪询问道。 青溪伸指轻点了白晓的唇,示意让她小声些,一边自己也是耐心说道:“主子休息着呢,怕是真累着了,你先去洗澡换身衣吧。” “好,”白晓刚想要走,但稍稍思虑后,对青溪嘱咐道:“主子让我打听的事都有了下落,若是她起了,记得替我告诉她。” 见青溪点头,白晓接着说下去,“第一是咸江防汛的事,多亏之前为建坝做了隔水引流,加上周围百姓已经妥当搬迁,倒没什么事,不过就是工程耽搁些;还有第二……” 白晓顿了顿,“也是因为这雨期,官家决定斋戒数日,并择了一批宫女妃嫔出宫……其中,主子让查的卜芳仪,最后……” “死了……” 屋内,燕灵应声缓缓睁开双眼,那双眼睛消散睡梦的迷离,恢复清炯有神。她悄然起身,走到隔断处,继续听白晓在外室的谈话。 “只因人言可畏,世人传她是妖星转世,必须自毙,方能解灾。”白晓越说越兴奋,也顾不得换衣,和青溪还有几个小丫头,继续绘声绘色地讲道:“昨日,两千民众围住了公侯府,逼着卜芳仪谢世……京兆尹王显带兵镇压,这才了事……可惜,卜芳仪心气极高,因不满屈辱,在阁中自尽了……” “主子!”这时白晓发现燕灵站在小门边,衣服单薄。却因自己浑身湿露,也不敢随意碰她,“你怎么这样就起来了,也不加件衣裳……” 这时,青溪早已绕进内室寻上一件衫子给燕灵披上,白晓这才安心,却更是好奇的询问:“主子,这卜芳仪可是晟阳长公主的人,这件事我们该当如何?” 燕灵却道,“那要看你让你去查的第三件事如何了?” 白晓拿出一本账簿,交给燕灵。同时回禀道:“如今六榷十三场的茶价攀升,最好的海州茶祖额钱三十万八千七百三贯六百七十六文,受纳睦、湖、杭、越、衢、温、婺、台、常、饶、歙州片、散茶共四十二万四千五百九十斤……” 燕灵接过册子,低眸沉思了一瞬,抬头却先对白晓道:“先去换衣服。” 白晓却是被燕灵勾起了好奇,“主子,你还没说长公主那里……该如何办……” 燕灵收好了账簿,并不着急回答,却问道,“长公主府的嬷嬷可去了衙门?” 白晓点头,“去了。那嬷嬷的二儿子代嬷嬷去的。重签了房契,缴了契税,盖了戳子。” 燕灵听闻后点点头,转头又是劝,“还不去换衣服,仔细真要着凉了。” 青溪一边给燕灵白晓一人递上一只装着热炭的手炉,一边抱怨道,“姑娘自己也是,可叹这屋里的竟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086飞华亭断线放纸鸢 帝幼女心智初成长 三日后,仍是一派积阴弥月的景象。燕灵早早入宫,时候虽未落雨,但天地晦冥,咫尺不辨。从皇宫中的飞华亭望去,文华殿也是满目冷色。 燕灵坐在亭中,耳边伴着孝阳公主的玩闹声,她自己却正在给两只缠住的纸鸢理线。面对交错杂烦的乱线,燕灵却沉静非常。 而远处天上飞着一只沙燕风筝,亭外玩得尽兴的孝阳公主轻喘着气,把风筝线轴交给一旁的女婢。她自己回到亭中燕灵身边,要了一盏茶坐下。 孝阳公主打量着燕灵只专注于面前折坏的风筝。思量片刻,还是耐不住好奇突然问道:“你这么处心积虑想见我父皇,是要做什么?” 燕灵应声抬眼,一笑,并未有动容之色,反问,“公主看出来了?” “父皇近日因为彗星一事,避殿损膳,下诏责己,所以都在文德殿理政。已是几日未食……”孝阳公主言此面露担忧之色,转而看向燕灵,“这飞华亭算是离文德殿最近的一处地方。在这种地方放风筝,你若回我并非想引人注目,我也不会信的。只是……” 孝阳公主一笑,“又是在这种时候放风筝,好不轻狂。怕是除了你我,无人有这胆量。” “恐怕也未必无人。”燕灵听了孝阳公主的一席话,反驳道。随后朝她身后张望了一眼,“瞧,人来了……” 孝阳公主转头看向来者。只见晟阳长公主带着宫婢从远处而来,她一身郁香黄云气纹素软缎十二幅裙,外罩云紫锦长袍,朝天髻上佐以九凤御珠金翅步摇,指尖带着一副琉璃护甲。 “算我没说。”孝阳公主找补道,后才反应过来,“是你约了长姐?” 燕灵点点头,彼此心照不宣。只见她起身,取过一把小银剪,走到亭外宫婢的身边。 “学士!”宫婢一脸诧异,就此看着燕灵面色冷静,抬手却是咯噔一声,绞断了筝绳。仰头目送那风筝飘飘摇摇往远处去了。 另一头,晟阳长公主一路走来,直到亭中。她将燕灵的举动看在眼里,只是,她内心另有他事,面露郁色。 “长姐?”孝阳公主见长公主只盯着庭外的燕灵看,出声唤道。 晟阳长公主这才回过神来,见自己的十妹身量小小,朝自己行礼的样子俏皮可爱。心下这才松快些,问道,“原来是小十啊,已是许久未见,竟是愈发出挑了。怎么不见你常来长姐府上玩了?” 孝阳公主行礼回复道,“长姐莫怪,只因父皇命我要勤加学习功课礼仪,空闲时候要比从前少些,也难出宫了。” “是吗……”晟阳长公主听此想起往事,语气颇有几分感慨。随后又很快另起了话题,“对了,我带了府中新作的黄雀鲊,本是进给父皇的。回头也送一食盒到你殿里去。” “多谢长姐记挂孝儿!”孝阳公主憨憨地笑着。 彼时,燕灵也已归亭。她朝长公主轻施一礼。 “平身吧。”好在长公主虽是忧心,但见燕灵平添怯弱之象,倒无苛责追究,暗里想来那嬷嬷看在房契的面上还是递了话的。 “学士可有与本宫言说的?”晟阳长公主寻问道。 “黄雀鲊虽是开胃可口,但公主现在送去却是不合时宜,怕是会被陛下退回。公主不如另做处置为好。”燕灵劝道。 虽燕灵说的是今日之事,但是晟阳长公主听在耳里却是尤为刺耳。心下总觉得她是在隐射卜芳仪一事。 “学士好谋算。”晟阳长公主意味深长地夸赞道,后又命左右婢子退下,方才说道:“所以,你们当日所言的天劫,便是这颗彗星吗?” “长公主明鉴。”燕灵一向平和,并无邀功或是责问之意。 “那想必你也该知道卜芳仪自戕之事。”晟阳长公主并未把话说透,意在想听燕灵说接下来该如何办。 燕灵不出意料地点头,却只道,“所谓民意,若是被人利用失了判断。那与任由摆布的刀也无分别。” “你想说的只有这些?”晟阳长公主听此却是失望,“亏我苦心为你们谋算,令她入宫……” 燕灵于是截断反问,“那臣女斗胆问一问,卜芳仪可是三殿下和臣女拜托长公主请进宫的?”见长公主沉默,燕灵便想不如把话一气说开,“看来不是。那长公主可知,太子为何要请求推延婚期,又命蒋婕妤收敛锋芒?” 晟阳长公主沉思片刻,不想身边孝阳公主却先顿悟,脱口解释道,“我知道了,皆因彗星一事!若是卜芳仪未曾入宫争宠,怕是妖女的名头就会落在蒋婕妤的身上。而太子殿下其实也并非想推迟婚期,恰恰是想早日结亲。若他当日未曾推延,现今怕是会被有心人诟病婚事不祥。不如主动请推,反倒转危为安,以去除邪祟为名,怎样都可大大方方的结亲。” 话说至此,晟阳长公主这才恍然大悟。她自知办错了事,但碍于面子,只得推责,“即是如此,你们为何不肯早些与我明说。竟还有心思在这里放风筝!” 燕灵见长公主如此说法,自知不该与她纠缠到底是自己与三皇子不曾明说,还是长公主自作主张的错失。 “臣女只是想劝长公主莫要着急行事,以意为之。若是事先能与我商量一二也是好的。”燕灵言此,略略有些自弃之意。 “可你二人行事太过乖张,天下为之岌嶪,叫人如何高枕?”晟阳长公主显然对其回答不甚满意。 这一来,彼此倒有些尴尬,下面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 孝阳公主见此情景,乌溜的小眼中便是有了决断,于是上前开解道,“长姐,她虽荒谬背理,但你可见她吃亏不曾?都说她举动出格,我倒言她是最懂分寸的人。见何人说何话做何事,她心中自有一杆秤。长姐不如尽信于她,且看她如何经营?” 说着孝阳公主想上前搀晟阳长公主坐下,但是晟阳长公主侧目一瞥面前这个与自己面貌有几分相似的十岁丫头,却是扬袖拒绝,面露警惕道:“你是被她收买了的。” 孝阳公主见晟阳长公主如此,内心不免一寒。燕灵看在眼里,上前轻搭过孝阳的肩头,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复再向晟阳长公主行礼。微笑言道,“是臣女无用,长公主不愿尽信我也无妨。只是臣女希望长公主能够遵守南叶斋之约。” 晟阳长公主一听,先想起南叶斋中三皇子要求自己以槐叶冒充名茶的赌注,瞬时羞煞了脸,嗔道:“你是在羞辱本宫吗?!” 燕灵起先一愣,后苦笑摇头,解释道,“长公主少安毋躁。臣女所指是长公主曾答应的‘安心烹茶论道,静候佳音’。旁的赌注,臣女无从置喙。” 晟阳长公主这才气消几分。孝阳公主安呆在燕灵身后,起先听得云里雾里,却也凭只言片语勾勒出大概情状。 这时,有一御前的侍官提着那只沙燕风筝急急来请。 侍官神情局促,先向长公主请安,后立即向孝阳公主询问道,“公主殿下,敢问放风筝的是何许人也?陛下急召!” 燕灵上前福身行礼,“有劳侍官带路。” 晟阳长公主冷眼旁观。孝阳公主想要跟随,却被燕灵示意不可,只能作罢。 待燕灵走远,孝阳公主却是惴惴不安,“燕灵她此去怕是凶险……” “罢了。”晟阳长公主看在孝阳公主的面子上,安慰她道,“你也不必忧愁,我跟去瞧瞧便是,顶多她是被斥责一顿,不会重罚。”言罢也跟着去了。 孝阳公主看着晟阳长公主渐行渐远,却不似当初那般莽撞,只转身吩咐宫婢,“都收拾了吧。”言罢,又是嗟叹。 一旁宫婢小心陪问:“公主为何叹气?” 孝阳公主语调稚嫩,但意味深长。她说:“眼界不同的人,怕是终难走到一路上。” 087隐名姓无意留芳史 问国势替父请黜责 燕灵一步一步登上石阶,沿着高台而走,走到皇帝身边。楼阙之上,皇帝负手赏着天际的孤星,身边只搁着一盏残灯,只穿一身平素的家常衫袍,与周围草木石灰融为一色。 燕灵暗察四周,寻到柱下官果然候在暗处,方才收回心绪。她行礼后,却不见皇帝有所动作,彼此良久无言。一旁伴驾的侍官反倒是拘谨的那一个。 这时,又见一个低阶的年轻侍官端着食盒,低着头碎步上前,禀道:“陛下,长公主担忧您几日不曾传膳,今日入宫特奉上亲作的小食,现在殿外候传。”言罢,将食盒举起,另有近身的侍官帮忙打开,奉至御前。 皇帝看了一眼盒中酥香金黄的黄雀鲊,却是不见喜怒。片刻后,突然问道:“卜氏……缢了?” 在场随侍的宫人微低头,暗里面面相窥,继而求助地望向皇帝身后的燕灵。 “缢了。” 燕灵说的干脆,却见皇帝面色由此森冷,寒声道,“撤了!” “是……”侍官忙低头盖上食盒,挥手示意小侍官快快退下。 “侍官且慢。”却听见一道清丽的姑娘声音,出口却是制止。小侍官应声停住动作,又不敢乱动一下。正思虑着那声音的主人在宫中是何人物。便是听见她又说了四个字—— “陛下何惧?” 燕灵说的轻巧,在场的人却如闻惊雷,无人再敢吱声。皇帝由此背身看向那个穿着一袭深绿色女官宫装的小女儿。她一贯是不怕的,站在那里。彼时风轻吹动她的衣摆,整个人清如窗前月色,幽若隔岭梅香。 “臣女斗胆一问,天宁如今国势何如?” 皇帝不语,只充满探究地盯着燕灵看,内心自有思虑。一旁的老谋侍官察言观色,立即替答:“回学士,天宁开国三十余载,国富兵强,近古无比。” “既是如此,又关陛下什么错处?”燕灵一副不解的模样。 皇帝一笑,自是懂了她的来意。有意顺着她的话,接着说道:“正因往年平顺,如今灾异,该是上天对朕的谴责。” “臣女倒不这么看。”燕灵却是反驳,“一则,天地盈亏,万物成毁,自然有规律可循。正因往年平顺,如今波折,才为天道常理。二则,妖星谪见一事,众人皆言国难将至,惶惶不可终日。臣女却道多难兴邦,该是大破大立,推行新政的良机。陛下只要随缘感召,无须太过自责。” 皇帝的眼中闪过一瞬激赏。只怪他一心在削夺藩镇、罢禁兵权等事上,朝中心腹一时尽数派遣出京畿。不料出了彗星一事,朝野舆论竟无人驰援。无奈他一直在等,却不想最后等到的是一个女儿。 可惜她是个女儿,幸而她是个女儿。 皇帝想到此处,内心五味杂陈。却调侃道,“只要随缘感召,无须自责?难想这是当初直谏朕重视涝情的你……要说的话。” 燕灵也是一笑,解释道,“当初臣女是谏陛下拾起可为之事,荫泽后世;如今臣女是劝陛下撇下为难之事,珍重身体。臣女本心从未变过。” 燕灵的最后一句,颇令人寻味。皇帝打量她与顾任雍愈发相似的眉眼,但瞧她的气质却令他回忆起多年前在潜邸时的一位故人。由此心生几分亲近,也更令他感伤这个孩子的身世。 又见燕灵复行肃拜,继续言说:“再论,陛下于外从无懒政怠政,骄奢淫逸;于内不曾轻慢中宫,殊宠妃妾。若是台谏依旧认为天谴该罚,臣父政术疏遗,未能替陛下解忧,枉为宰执,最负深过!” 皇帝听此,内心替自己的宰相顾任雍苦笑了一声。语气多了三分慎惜,探问道:“那可是你父亲,你……” “他是臣女的父亲,更是陛下的宰相。”燕灵叩首言罢,打消皇帝最后的顾虑,“臣女祈请陛下,明加黜责,激厉忠良!” 皇帝长舒一口气,望向一旁的暗处,示意她起身,语气透着几分无奈:“你有心了。只是这话原不该你说……” 燕灵似乎心里早有谋算,那双杏眼深含灵犀,明亮透澈。“臣女是替父亲传话。陛下只当臣女从未来过。” 皇帝却是不解,暗问道:“可你已经来了,如何当你从未来过?” 燕灵手拜,不再回答,只转身从容地朝柱下官的所在走去。 柱下官低着头,见自己眼下出现一袭深绿色的宮装裙摆,伴着些许好闻的芙蓉花香。见其来意,急忙放下手中簌簌而动的史笔,恭敬作揖行礼。只是他不曾想自己无意中也令燕灵意外。 闵中!? 燕灵没有想到,闵中已成起居使。更没有想到自己与闵中会在如此情景重逢。但庆幸是在暗处,阴影遮住彼此的容貌。加上闵中守礼,不敢正视燕灵,也不知她的本来底细,所以彼此第一时间并未相认。 燕灵随后镇定,说她原本要说的话,“史官大人,我本一介女流,无意留名正史,望大人高抬贵笔,将臣女名姓尽数隐去。” “这……”闵中一时犹豫,但想到身为史家,掌书王命。自当秉笔直书,死而无畏。于是直言,“女官大人,恕在下难以从命。要我文过饰非,不如命我立即赴死!” “大人误会了。”燕灵面容冷静,她已料到闵中的态度。遂是安抚道,“我并未要大人篡改史实。我今日所言,大人尽可详录。只需将臣女此人隐去即可。” 闵中还是不解,发问道:“如何隐去?若是不提见者,岂不成了一篇残稿?” 见闵中迟迟转不过脑筋,燕灵只得明示,“父女一心,我是替家父走这一遭。大人只当前来的是我的父亲。如何?” 闵中听后思量,想来为保姑娘声誉,如此也算合乎情理,于是问道:“敢问令尊是朝中哪位辅弼……” “当朝首相,顾任雍。”燕灵说道。 竟是顾公之女!闵中下意识抬头想要看清佳人的容颜。他自然也曾听闻顾公从江湖中寻回一双儿女。大女儿自是风致高远,词理无滞,更写得一手好字。 此时,恰好重云中折现几缕微光,显出女子的钟灵五官,还有那双无尘的杏子眼睛。闵中看清后不免大惊。其人……其人容貌竟与韩府宴上遇见的青衣公子几近相似!彼时一身深绿宫装,初见时的清俊,如今细看出莹洁来,竟都是相称的。 闵中慌了。 “大人!”而正当他慌张之时,燕灵已经开始控制局面,她朝闵中行作揖礼,“有劳了。”言罢,转身回到皇帝面前深拜恳求,“臣顾任雍恳请陛下传调膳食,保养身体。” 燕灵自此改了话中身份,虽是女儿,但其气场风骨并不因她年纪性别减伤分毫。在场人无不暗暗赞叹,果然是顾相的嫡亲血脉。 侍官听此也仿佛在迷津中找到了方向,纷纷随势叩首响应,“陛下……” 片刻已成大势,皇帝终于点了头,闭眼轻声道,“传膳吧。” 侍官听此大喜,立刻忙动起来。连同长公主送上的黄雀鲊,端送去热上一热,准备给皇帝摆膳。四周灰蒙冷寂的气氛瞬间有了些许生气。 “多难兴邦……”皇帝喃喃自语,随之缓缓睁眼,看着仍然跪在自己面前的燕灵。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又或者其实他内心早有此念,“燕灵……” 听见皇帝唤名,燕灵只把头低的更低,或许她内心早已料到皇帝还有后话—— “往后有空入勤政殿侍笔吧。” 第八十八章 莫愁前路 城郭外,落日黄云千里之远,伴着北风吹雪纷纷不止,景色凄冷。唯见云中大雁穿行,不惧寒色。 三皇子周晃换下祭服,却也简练,只着苍色寒裳。外披一身墨色的狐领披风,孤影凉薄,却风仪绝然。 他略略沉思,直到看见不远处从驿站里牵马出来的两人。一位长者,一位武夫。 长者睿智超然,虽鬓染白发,但他的眼睛却隐藏属于智者的光芒。见到三皇子周晃,隐隐含笑;武夫,替长者牵马。虽是一身布衣,但身材魁梧,臂长如猿,其气势粗犷豪迈,带着军旅之人的率性自负。 长者正是新任梓州知州张雍;武夫便是前忠武将军刘敖。 见二人入亭。周晃几步上前,却不想张雍老先生先开了口。 “殿下前来送行可告知陛下?”张雍寻问道。 “我早先已呈了奏折,得了父皇的准肯。老师放心。”周晃恭敬应道,“可惜冯瓒流放沙岛,我不能送一送……” 张雍见周晃言此,虽未透露情绪,但仍然手握成拳。而张雍自己却是微笑,宽慰周晃道,“天宁不杀士大夫,既能保全性命,也不必在乎那些虚架子……” “嘿嘿,”刘敖这时凑上来,添了一句:“张老头,可惜我刘敖不能陪你一遭。要是路上遇到什么鬼怪妖魔可别吓的尿了裤子!” 张雍跟着刘敖放声笑起来,“若说我舍不得这京都什么,便是舍不得你刘敖这张漏风的嘴呀。” 刘敖自然明白张雍话里的调侃,甩袖嘟囔道:“你以为我愿意?不过回京述职,刚从东边回来不到两日,便因一条金带子被人扒光了家底……我老刘不是不知道谨慎,但也架不住有人暗害啊。” 这时,周晃轻皱眉头,他对刘敖问道,“我可未帮你交赎刑的银子?怎么出来的?” “这呀……”刘敖言此,一脸感激:“听说是京兆尹王显自己用一年官俸替我缴了赎金。殿下,老刘知错了。只是王显是个好官,您替我好好谢谢他。来年在战场上,老刘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王显……”周晃轻轻叹息,“只怕他要的东西,我未必给的起。” “殿下给不起什么?”刘敖寻问道。 “清静。”这时,只听见在三人耳旁响起一道清丽女声。 周晃背对女子,闻声却未转身。而张雍与刘敖则瞧着远处一女子独身从风雪中款款走来,入景其中,端丽清灵。 恰逢北风吹过,入亭时女子轻拢白裘。才看清她眉黛青山,双瞳剪水,虽面容略略憔悴,但好在神清散朗,具有林下之风。 “王显王大人独来独往,少涉党争,要的便是清静。若是因此得三殿下另眼相待,也未必是他救刘将军的本意。可见他与刘将军一样都是不可强求之人。”燕灵解释完,又向张雍致歉道,“宫中被诸事耽搁来晚了,还望张大人见谅。” “女娃娃,你是谁呀?!这大雪天,不在家绣花,来这作甚?”未等张雍表态,刘敖便先出言不逊道。 张雍不理刘敖,自顾自对燕灵客气施礼:“话常有惊人之语,至死不休……想必这位便是嘉禾学士。” 燕灵复行礼。静等周晃的意思。 “她是顾丞相的嫡亲女儿……” “她是顾丞相的嫡亲女儿。想来她定是殿下的三皇子妃!恭喜恭喜!”刘敖抢答道,连连抱拳恭喜。 周晃侧目瞧一眼身旁的燕灵。却见她沉静无言,无知无觉。在一旁等待他的否认。周晃暗想,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不可强求之人。 “不。”周晃断然道,“她是谋士,是助我谋求天下之人。” “不是?!”刘敖打量着眼前这对璧人。这明明是话本里才有的才子佳人,刘敖不甘心,追问道:“为何甘愿只当谋士?以姑娘你的容姿家世,分明……” “刘敖……”张雍提醒刘敖说话已是逾距。却见三皇子周晃没有要替燕灵说话的意思。 刘敖却不依不饶,直问燕灵道:“我老刘是不懂,女孩家为何整日想着一些不着调的事?掺和到男人堆里?要搁前朝……” 岂料—— “要搁前朝,女子抛头露面,有违妇德,加上妄论朝政,怕是早已杖毙而死。”燕灵替刘敖分析道。 “但也正因为严酷专制,由不得人抒发己见,所以前朝覆灭。”燕灵说出自己的想法,“天宁能够政治清明,无法否认应该感激太祖的公道,感恩圣上的开明。” “你这个小女子说话倒是一套一套的。”刘敖算是知趣了。 “所以,小女子便更没空绣花了。”燕灵自嘲道。 “学士行事向来精奇难料……”张雍打量燕灵,显然他与刘敖的关注点不同。只感慨道:“想必三殿下这几番伤敌三千,自损八百的动作,也与学士有关……” 燕灵点头,却反问道:“张老夫子觉得不值得吗?” 张雍听此否认道,“一时输赢是谋策的瞬发性。无法因此料定终局。老夫不敢说值得或是不值得。何况,虽说冯瓒流放是意外之事。但我也好,冯瓒也罢。入蜀梓州恐怕也是你与三殿下谋划好的事。” 言此,燕灵与周晃并不否认。 “殿下的意思,老臣懂。”张老夫子见此轻笑,他的一双眼睛,看人看物通透无比,“三殿下已经认定的人,决定的事。作为臣子,老夫没有理由违抗。” 见张雍表态,周晃更是恳切言道:“此去艰难,西蜀一方就拜托老师了。” “这个自然。”张雍释然,并向三殿下行礼,“只是这最后三里路。老臣斗胆想邀学士相送。” 漫漫风雪中,燕灵跟着张雍走了一路。直到后面只剩着几名家仆牵马,再无旁人。 张雍终是停下脚步,对燕灵说道:“有劳学士送老夫到此处。” “张大人可是什么话,要单独与我说吗?”燕灵询问道。 张雍却又是静静打量她一番,解释道:“为臣,老臣不敢违逆殿下的意思;但是为师,老夫却有几个问题,想要替徒弟得到姑娘的答案。” 燕灵也是坦然,“夫子请问……” “为何甘愿只当谋士?”张雍问道,“正如刘敖所言,成为三皇子妃更能得到三殿下全心全意的信任,论家世,论才情,你值得成为他中宫皇后,与他共享江山。这样一份荣宠,你舍得让给其他女子?” 燕灵态度自持,话音似冷泉般清冷透彻,她坦然言道:“夫子所言,燕灵不是不知。只是……”继而她停顿片刻,这才说道:“为君者,恐怕是不会允许女子永远挑战他的权威的。” 张雍被她的话一时斫伤气势。眼前这个女子冷静客观到令人感到可怕的地步。 “可是……”张雍思虑百般,终究小心地开了口,“倘若你遇到倾慕之人,面对三殿下,你又该如何自处?你,或是你倾慕的男子免不了会为此做出牺牲……” 燕灵听此抬眼,眉眼间清冽明净,只淡然回应道:“夫子难道忘了?这世间不止有男女之爱……骨肉之亲、君臣之义、友朋之信,其中又有哪样不值得人为此献出生命呢?” 见张雍沉默,燕灵行礼言道:“张大人的问题可问完了?” “心事宜明,才华须蕴……”张雍一时感慨,只因心悦诚服。他作揖言之,“是老夫眼拙,不识和璧之才。” 燕灵没有接受张雍的评价,只俯身行礼言道,“张大人西蜀百姓,就拜托与您了。” 送走张雍,燕灵从小路折返回来。见新亭中又只剩下周晃一人。 她也只从容地随周晃来到赏景的亭边,陪他看更远处的京都皇城,氤氲在漫天风雪之中。 “上一次独自见你也是黄昏时候。”周晃清冷的声音突然从身旁传来,听他感怀道:“只是今日下雪,且是在这城郭外头,景致更显深挚悲壮。” “是啊,臣女也是这样想的。”燕灵轻声答应。 “你……怎么了?”周晃皱眉深问道。他隐隐察觉燕灵今日情绪异样,不同往日。 “我?”燕灵淡月似的脸上微露疑惑,直到想明了周晃话里的意思。她继续望着日暮黄云,大野苍莽的景色,不忘调侃道,“难道殿下以为臣女须得每时每刻出言不逊不成?” 周晃沉默。就这样与她立身在亭里赏景。虽无他话,但彼此并不感到困窘尴尬,身体仿佛早已习惯了彼此身旁的位置。无所谓时间飞逝,也可就此地老天荒。 第八十九章 克己复礼 但只是一会儿,周晃意识到什么,继而解释道:“刘敖出身草莽,说话难免莽撞,我已训诫过他。” “不打紧。”燕灵并未放在心上,只望着远处的景色。“刘将军是世间少见的将才。他现在不需要学会人情世故,在战场上能打敢打才最要紧。” 她进一步分析道,“况且,正因刘将军的耿直忠诚,才使他成为天宁镇守北域唯一与薛国公府无关的将领。他既是瓦解薛家军力的关键所在,也是未来殿下培养草原作战的将才甚至帅才的识途老马。” 言此,燕灵收回目光,“所以,在殿下心目中,刘将军与身为自己恩师的张夫子同样重要无比。殿下能带我来见他们,实则是为我正名……” 周晃轻发叹息,他负手相望自己身旁的她。早已料想到她的通透聪颖,根本无需解释。 “以后我府门中人必会听命于你,遇你如见我。”他向她承诺道。他早该如此做,只是要捋顺所有人的心气,使他稍费了功夫。 “我知道你或许不在乎,但这是你应得的尊重。”周晃在燕灵启唇前言道,“天太冷。我早些送你回府。” 彼时恰逢风吹过,更显春寒料峭,带着淡淡野色。 周晃转身朝她当初走来的方向而去。燕灵耳边呼啸着凛冽寒风,一时恍然。她瞧着周晃只身一人踏入风雪。他一身墨色,孤凉的背影一如往常,强大无畏,不露破绽。 但又见披风轻摆,周晃转回身。他深邃的瞳仁倒映着一个女子站立在白雪纷纷的孤亭下,见其风致,神骨具冷。而他的目光却意外不见疏离。 “不走吗?”周晃朝燕灵问道。 燕灵回过神来,望着周晃淡淡一笑,这才动身跟随而去。两人的脚步踏在山路的薄雪上,或深或浅,发出“苏苏”的细微声响。 内宫中。太宗皇帝批阅完奏章,突感体倦乏力,便往卜芳仪处打算小憩。 卜芳仪宫中的剔红香几上,供着一套与之相配的剔红炉瓶三事。卜芳仪亲自执香箸,摆弄安神熏香。 太宗皇帝坐在秋香色金钱蟒坐褥上,斜靠着石青金钱蟒引枕闭目养神。 卜芳仪缓缓走来,带着淡淡的梦甜香气。她替太宗除去冠饰,又从一螺钿抽屉小箱中第一格取出一把玉梳,为太宗梳发。她的手法柔和缜细,恰到好处。 “朕总爱你来替朕梳头。旁的人不知朕的习好,总是不得劲儿。”太宗一边享受一边称赞卜芳仪道。 “陛下又是为何事忧心忡忡?不妨说给臣妾听听,解解闷气……”卜芳仪柔声询问道。 太宗皇帝沉默良久,只是左手暗自摆弄着指间扳指,一时没有回应。 “陛下?”卜芳仪小声地试探道。 “也没什么大事。”太宗皇帝终究开口说道,“左不过是言官们又拿这几月的涝害说事。说水主阴,涝灾皆因朕的后宫阴气太重所致,要朕克己复礼,缩减后宫。” 卜芳仪一见皇帝眉头紧锁,又听话里竟是针对自己。遂是向着太宗说道:“这些个言官整日里胡诌,试问他们自己家里哪个不是妻妾成群?日日盯着陛下的后宫算是什么道理!” “你倒有理了。”太宗皇帝听到卜芳仪的一番言论自嘲一笑。更是轻叹一声,之后才圆场道,“只是天宁自开朝以来,从未处置过上书谏言者……” 岂料,卜芳仪见势一撂玉梳,玉梳掉在地上断成了两节。 卜芳仪轻摇着皇帝,更是撒娇闹起来:“陛下要缩减后宫,那第一个便先处置了臣妾吧,也给那些言官们看看,处置了臣妾,这老天还下不下雨,给不给老百姓安生!” 她本以为太宗皇帝会一如往常那般哄着自己。却不想气氛凝滞片刻,甚至太宗皇帝面色森冷。 “臣妾只是觉得那些言官言重了些……”她见情势不对,说话渐渐小声。最后倏然跪在太宗皇帝脚边,掩面哭泣不止,一双横波美目,令人心生怜惜之情。 太宗皇帝始终沉默,最后只递上一方绣着紫金团龙的御帕。抬手示意卜芳仪起来。 “谢陛下恩赐。”卜芳仪紧攥住太宗皇帝亲自递上的御帕,松了口气。她轻咬粉唇,一时破涕为笑。 “伺候朕歇息吧。”太宗皇帝温声言道,“晚间朕要去皇后宫中陪皇后用膳。” “是。”卜芳仪应答,起身后转头递给宫婢一个眼神。宫婢受意又从螺钿抽屉小箱中的第二格另取出一把玉梳,毕恭毕敬交到卜芳仪手上。 另一头,周晃送燕灵回府。 马车入城,行驶在京都的街道上。燕灵靠近车窗帘边,看马车外的坊市繁荣,人文鼎盛;周晃坐在燕灵身旁,看风吹纱幔,她发丝飞扬,皎若素雪。一时偶有早开的桃花误入马车,花瓣轻落在燕灵掌心。 回过神时,马车已停在了相府门口。周晃下车,向燕灵伸手扶她下马车。燕灵并未拒绝,只是周晃握紧她的手时,冷不防言道:“还是这么冷。” 燕灵感受到周晃掌间的暖意。她暗想是否世间男子的温度都如洪流般火热,因为他是如此,周衍也是如此。但是,她收回目光,却是轻意应道—— “只因祖师有言,纵横捭阖,冷心为上。”言罢,便扶着周晃的力从马车上轻然而下。 周晃挑眉,却未来得及深究。 这时,恰好从南边来了数名婢子。见领头婢子衣着装扮华贵,猜想是长公主府的人。 果然,婢子恭敬上前,向周晃与燕灵行礼,方才言道:“嘉禾学士,公主殿下请学士过府一叙。” 桃叶一听不免皱眉,她想着自家小姐已是数日都未回府。今日更是经历皇亲国戚连番问话。现在又是晟阳长公主来找,不知又是怎样的刁难。 “你不必去。”周晃已然替燕灵拒绝。他望向婢子,眼神高远冷淡,“回禀皇姐,学士不便。” 燕灵抬眼无意与周晃对视一瞬。她不是不明白周晃冷漠态度的含义。如此看来,晟阳公主的一意孤行,已经挑战了周晃的底线。 “咳咳……”只是燕灵下一刻掩唇轻咳。彼时她烟眉轻蹙,双目含愁,加上几番劳累,原本便有三分倦容,这下更显病弱娇柔。 她上前轻抚过婢子交叠在前的手,一脸真挚地说道:“好姑娘,这几日我神思恍惚,御医说是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 燕灵说着又塞进一枚银馃子在婢子手里,“三殿下也是体恤我……可否请姑娘代我向公主赔个不是,改日我定然亲自前去赔罪。” 婢子见面前女子的确似被忧劳所伤,她的手也是如霜冰凉,不像糊弄掺假。她这才复行礼,答应燕灵道:“学士放心,奴婢定会据实禀告长公主学士的难处……” 直到目送婢子远走。燕灵这才一改病弱,恢复原本的清冷模样。她转回身,又见周晃探究地打量自己。 “只见过张淑妃几面,便是模仿的这般惟妙惟肖,入骨三分了?”周晃眼见燕灵的灵活机变,一时感慨道。 燕灵只以莞尔回应,之后话锋一转,反问道:“殿下,这是想放弃与长公主结盟?” 周晃此听无所动容,只言:“对我而言,与皇姐结盟最大的益处是获得了你……” “换而言之,既然已经获得了我,长公主对于殿下而言,便不那么重要了……”燕灵替周晃解释道。 “燕灵,我不是没有给过皇姐机会……”周晃剑眉轻蹙,语意深远,“你不过是在给你自己的狠心找借口罢了……” “晟阳长公主……可以不成为敌人……”燕灵说话间不免轻声叹息,但仍是偏执,“若有一日,连我也无法挽回……” “那么,臣女下手的刀子也绝不会比三殿下仁慈……” “看来,对于皇姐我们看法不一,不过……”周晃无奈一笑,不知何时,那匹通身如黑缎子的乌雎马出现在周晃身旁,记得还是她给取马儿的名字,叫撵月。 燕灵见周晃一跃上马,轻拽缰绳,背身离去。随风雪留下他话中的最后三个字。 “随你吧。” 晚间,太宗皇帝按照约定,来到皇后宫中用膳。这几日,太宗皇帝也是被诸事所恼,胃口不佳。便让皇后晚膳简练,到最后只取了几样小菜进食。 皇后为太宗皇帝亲自取了一碗金丝燕窝粥。皇帝轻尝了几口,但他似乎意不在此,心绪难平。气氛也随之沉寂下来。 “皇后,”皇帝这时突然言道,他皱眉轻叹一声,“后宫中幽闭可悯者甚多,你择一择,能放的便放了吧……” 皇后放下银箸,凤目中并无惊讶神色,点头应诺道:“是。” 太宗皇帝又抬手示意侍官呈上一份折子,并接着对皇后说:“这册上的,不必多言。也一并择出宫吧。” 皇后接过册子,阅览一遍。终究露出笑意,试探问道:“陛下,这册子怎么有卜芳仪?记得她可是晟儿亲自送上来的,您可是日日要她梳头理冠,她是陛下离不开身的人啊……” 皇帝听此却是冷笑,“是啊,哪怕是你,也没有她替朕梳的头好……” “那怎么……” “但她妨碍朕纳取忠言!”太宗皇帝打断皇后的话,他那双龙目虽因衰老而日渐沧桑,但仍然炯炯有神,“光这一条,任凭她有千般好处,朕也断不能留她。” 皇帝说完,却又喃喃道:“头可以梳不好,但不可以不听谏言。岂能只为一时气顺,误了国事……罢了,送她离宫吧,以后让晟儿少费这些功夫。” “圣上……英明。”皇后听此合上折子,却是内心暗自佩服自家侄子神机妙算。 第九十章 天现异象 不久,帝后歇息安寝,直到凌晨时分。 “圣上!” 这时有一侍官领着三名官员慌忙前来回禀要事,官员看上去紧张不已,甚至在通报以前便扑通跪在殿前,请求传召:“微臣司天监正史求见圣上!” 领头侍官不解司天监到底有何事如此急迫,只见另一个年轻侍官扯了扯领头侍官的衣角,伸手颤巍巍地指向天际。 领头侍官见到天象,不禁瞳孔猛缩,忙不迭地道:“老奴这就去回禀圣上!” 与此同时,在薛宅中。 “终于等到了吗……”薛锋轻眯他那双凌厉的双目,遥望西方天际,只见天空中出现一颗闪耀着青白色的彗星,其光芒渐长渐远。薛锋一边转动着阴阳球,一边又是喃喃分析道:“入太微,逼帝座,犯上相,拂屏,出端门,灭翼轸……” 另一头。在丞相府的东院异地而处。 “妖星!妖星现世了!”园中的仆役喊道,众人都被眼前的奇特天象吸引了视线,又惊又怕,纷纷揣测着天象的吉凶之兆。 燕灵原本在房中看治水公文,这会儿也随着动静走出闺阁。她置身院中,透过四角天空,观察着天象。那双如同寒星般的眸子,依旧镇定清亮。良久,亦是如她料想到的一样,她似是回应般,轻然一笑。 “小姐,说好的不是准备歇着了吗?”桃叶一边担心地唤道,一旁忙给穿衣单薄的燕灵添了件衣。又见众人站在院里纷纷仰视天空,这才抬头看向天际,也是吃惊地吸了一口气。 燕灵转回目光,只幽幽说道:“恐怕是还歇不了……” 言罢,便见一位妈妈带着几个丫头走进院来。妈妈一边走,一边用帕子遮着脸,像是在防着天上边那颗扫把星的晦气。 待何妈妈走到房前,这才发现燕灵早已坦然站在院外。她忙上前行礼,却口不择言道:“给大小姐请安,原来大小姐早起了啊……” 燕灵彼时尚未上妆,穿一件淡鹅黄的裙衫,墨发轻散在身后,只别了两只素淡的银簪。带着一份家常的慵懒,半分憔悴的病容。再加上之前正在执笔抄文,身旁带着些许墨香。显得整个人温文娟好。 “这位是……何妈妈?”燕灵寻问道。同时她左手轻抬,桃叶眼力也有些长进,自然地上前搀住燕灵。 “是,老奴是顶替了邢妈妈的位置……”想起邢妈妈的遭遇,何妈妈神色收敛了三分。她继续恭敬说道:“大小姐,夫人请您前往南苑一趟。” 燕灵尚未说话,桃叶已是接话道:“现在?!现在还不到三更天啊……若说请安也太早些吧……” “若是平时小姐不去请安都可了……”何妈妈打断桃叶的话,同时面露难色。她虽不似邢妈妈疾言厉色,却也是势在必得道:“只是今日姑娘你看这天象……夫人请小姐过去,一来定是有要事相商,二来也是说明夫人担心小姐的安危啊……” “何妈妈说的在理……”燕灵听此淡淡一笑,说着衣袖轻摆,便示意桃叶带自己回屋梳妆。 何妈妈看着那清瘦灵透的背影,不免疑惑。她平时总听府里人说大小姐的厉害,如今见了面,却实在想象不出这样一位大小姐与夫人斗狠的模样。亏她打气十二分的精神准备应付大小姐的伶牙俐齿,岂料大小姐无心恋战。 “莫不然是嫌自己不够分量?”何妈妈在心里暗暗想道,免不了自嘲一笑。直到燕灵梳洗完毕,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 何妈妈恭敬地陪着燕灵出了独院。 “大小姐!” 燕灵寻声抬眼,看见九姨娘正巧踏出自己小院的院门,快步到自己面前行礼,并柔声向自己询问道:“大小姐,可允许妾身同行?” “姨娘随意。”燕灵应道,言罢便继续往南院去。九姨娘望了一眼陪同的何妈妈,只能安分地跟随在燕灵稍后一些的位置。 直到一众人走过鲤鱼池,隐隐可见南院的屋檐围墙。 “哎哟!”彩儿便是突然崴脚,抱着何妈妈便是摔倒在地上,纠缠到一起。 何妈妈一把老骨头被狠狠地撞倒在地,已是散了架,浑身疼痛。等缓过劲来,看着彩儿仍趴在自己身上起不了身,便是嗔道:“怎么走路的!亏得你照顾的还是九姨娘!要是撞倒的是姨娘,我看你要挨多少鞭子!” 彩儿慌忙道歉,几个丫头也在一旁劝说何妈妈消气。 身后丫头婆子乱成一团,燕灵却仍是自顾自往前走,并不在意。九姨娘见彩儿绊住了何妈妈这才上前和燕灵搭话,却是欲言又止,只唤了一声:“大小姐……我……” “姨娘这是怎么了?”燕灵一边走一边反问道。她的手有意无意轻抚小径旁栽种的小檗叶尖,愈发显得纤手如白玉无瑕。 九姨娘下意识护着自己的肚子,一边说道:“我怕夫人借这怪象污蔑我肚里的孩子……”她咬唇说出自己不愿承认的最后两个字:“……不吉。” 听此燕灵轻勾嘴角,九姨娘见燕灵态度暧昧,追问道:“大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燕灵停住脚步,回应道:“我只是在想既然姨娘能想到,那想必母亲或是我那两位孙家表妹也该想到了。” “那怎么办?!求大小姐指教……妾身愿当牛做马……”九姨娘上前一步,像是一只受惊的林鹿,那双眼睛令人由生怜惜之情。 燕灵眉目清隽,可惜却并不动容,“我只问,若这孩子当真不吉呢?”接着更是质问道,“难道因为不吉就不是父亲的孩儿了吗?” “不!”九姨娘绝口否认,眼眶隐隐含着泪水,“这的的确确是我与老爷的骨肉啊……求大小姐……” 燕灵却打断她,分析道,“那么,即便是灾星又如何?难不成母亲真能直接要了你们的性命不成?顶多是要你们远离相府,找个僻静寺院隐居罢了……” 九姨娘稍稍定心思虑。岂料,燕灵继而语锋一转,只在九姨娘耳边说道:“除非姨娘是自己不愿离开也不愿清静……” 九姨娘听出来燕灵话里的试探,收敛了自己的惊慌,只委屈地喃喃了一句:“大小姐变了……” 燕灵轻笑出声,却是摇头否认,“姨娘怎能胡乱责怪于我,我一开始就是如此,从未变过。要变,该是姨娘你变了才对……” 九姨娘一时被堵的哑口无言,尴尬地站在燕灵身旁,双手绞着娟帕。她看得出来,这位大小姐从始至终都没有相信过自己。哪怕她愿意帮三姨娘,六姨娘,十姨娘,却怎么也不愿帮助自己…… “我还是当初那句话……”在九姨娘陷入深思时,燕灵开口继续言道,“与其寻找依靠,不如设法自保……” 九姨娘与燕灵对视,看着那双眼睛澄清而寒冷。听她替自己分析道:“如今四姨娘已经没了孩子,姨娘怀的是父亲唯一的老来子。明面上绝不会有人可以害得了姨娘,加上穿衣饮食,也是青溪打着十二分的精神替姨娘看着,不敢有半分差池。若是姨娘还保不住这个孩子……” 燕灵言此停顿了一瞬,这才缓缓说道:“那便只能说是姨娘自己不中用了……” 听此九姨娘也已经心里有数,知道多言无益。她收敛惊慌之色,向燕灵重新行礼,只是怯怯地言道:“谢大小姐赐教,妾身知晓了……” 燕灵继而转身往前走,留九姨娘默默在原地神伤。 桃叶快步绕开九姨娘,到燕灵跟前,忍不住替九姨娘抱屈道:“小姐,这九姨娘也是一个可怜之人,如今孤苦无依,全相府的人都盯着她的肚子……您连十姨娘都帮得,为何单单对九姨娘没有好脸色?” 燕灵听到桃叶所言,面上带着淡淡的苦笑,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只是隐隐觉得她并不需要我的帮助……” “莫不是……莫不是因为二少爷的缘故?”桃叶细细想着,便是想到了九姨娘进东院的因果。 燕灵听此侧目,深深地望了一眼桃叶,但来不及等她有所回应。何妈妈已是追了上来,如此便也不好深究了。 第九十一章 重提旧账 在孙氏的南苑里,姨娘们陆续都来了。请了安后惶惶地坐下,彼此心里惦记的是今日那不知吉凶的天象。 孙氏端坐在主位,孙家两姐妹陪在左右。三姨娘因为家中管账的缘故,也坐在孙氏身边,甚至超过了以往四姨娘的位置。但四姨娘却无动于衷,大抵是刚失了孩子的缘故,花容也是憔悴不堪。六姨娘和十姨娘敏儿比邻而坐,但居于末位的十姨娘敏儿却是一脸不屑。 在孙氏的南苑里,姨娘们陆续都来了。请了安后惶惶地坐下,彼此心里惦记的是今日那不知吉凶的天象。 孙氏端坐在主位,孙家两姐妹陪在左右。三姨娘因为家中管账的缘故,也坐在孙氏身边,甚至超过了以往四姨娘的位置。但四姨娘却无动于衷,大抵是刚失了孩子的缘故,花容也是憔悴不堪。六姨娘和十姨娘敏儿比邻而坐,但居于末位的十姨娘敏儿却是一脸不屑。 直到燕灵和九姨娘先后到场,燕灵上前向孙氏恭敬请安。 孙氏点点头,朝燕灵示意让她在侧位的第一位上坐下。孙瑛站在孙氏身后,不免朝燕灵白了一眼,还是像从前一样不服气。 人已到齐,孙氏终于发话道:“如今天现异象,老爷身居相位,已被传召入宫,商议政事。此时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相府,大家也该打起十二分的警醒……” 言此,孙氏看向三姨娘,“三姨娘,按着规矩该如何办呢?” 三姨娘合起一本册子,继续说道:“按古礼从今日起,上到夫人小姐,下到丫头婆子,应当每日减膳避奢,不许荤腥;誊抄佛法经文,算是积德……另……” “什么!?”话还没有说完,十姨娘第一个不乐意,她立刻反驳道:“三姨娘好大的阵势,到底成了老爷亲定的当家人!虽说我们这些人倒是不打紧,可夫人乃是尊贵之躯,九姨娘也怀着孩子,正是需要滋补的时候。你这样做是不是太绝了些?真当自己能越过夫人去吗?” 三姨娘启唇刚想言说,但目光波动一瞬,之后只是轻侧过身朝孙氏低头,等待孙氏的发话。 孙氏便端起她正妻的架子说道:“十姨娘,莫要让三姨娘难做。你可知掌家不易?” 十姨娘听了孙氏的话,立刻跪地。她像是忘记了当初孙氏失权时,自己的落井下石。反而诚惶诚恐道:“夫人恕罪,夫人宽宏有度,是奴婢小家子气了……” 孙氏展开笑颜,更是威严并重地命道:“那还不赶快向三姨娘道歉!” “是……”十姨娘装作知趣地朝三姨娘行礼,阴阳怪气道:“妹妹知错了,还请姐姐宽恕。” 在场的明眼人都看的出这是一出下马威,一个妻妾之别,便是让三姨娘掌家做事寸步难行。看来,三姨娘手里的那点权利迟早也会被孙氏夺回来。 三姨娘听了敏儿的道歉,选择隐忍。她朝十姨娘回礼,继续她的吩咐:“过几日也要追加一场法事,驱一驱宅子里的邪气……” 但燕灵明显并不上心。她只是望着今日格外安静的四姨娘,四姨娘本是瞧着孙氏,发现燕灵在看着自己,美目闪过一瞬愕然,也是侧过脸去。 孙氏则端起旁边的杯盏。她的心情经过十姨娘一番吹捧好转许多。她轻吹茶面,嗅到阵阵茶香,正要饮下时,岂料…… “明前龙井……”只听到侧位上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燕灵也是轻端着茶盏,幽幽说道:“虽是去年的陈茶,但也是贵如金油……” 孙氏停下动作,薄怒道:“燕灵丫头,你一向直言不讳,怎么今日话里有话?” 说着燕灵也将茶盏靠近唇畔,学着轻闻香气后,却是未尝未品。只道:“既然有言相府内外都需减膳避奢……”话说至此,她抬眼看向孙氏,更是反问道:“那么母亲,这茶又岂能喝得?” 孙氏面色一沉。虽是微笑应话,但是搁置茶盏的力道却已是说明不悦。她讽刺道:“燕灵丫头一贯这般眼亮心明,倒是母亲我考虑不周了。” 燕灵一笑而过,但她却在下一刻又一次对上四姨娘的目光。 “姨娘,绢帕掉了……” 旁边的丫头好生提醒,替四姨娘捡起不知何时掉落在地的丝绢。却见四姨娘只漠然接过刚刚紧拽在手里的帕子,甚至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 商量完家事,女眷陆续离开。燕灵跨出南院门,便用余光瞥见四姨娘跟在身后,似是想要追上前来问话的样子。 “往另一边走……”燕灵却一边小声吩咐,一边轻拉桃叶的袖口。桃叶点点头,主仆不往东院去,偏偏择了一条靠宅院外墙的小路走。 两人于是绕了大半宅子,都未曾停驻。不曾想,四姨娘竟也愿意耐着性子陪她们绕圈子。直到路中穿过曲院,走到游廊中段,遇见了刘管家带着几名工匠迎面走来,燕灵眼见他们手里的家伙事儿,猜想该是砌砖添瓦的泥瓦匠。 刘管家见到燕灵,带着众工匠上前恭敬行礼,“给大小姐请安。” 燕灵方才停步,并客气道:“刘管家多礼了。” 这时,身后四姨娘也跟上来,正好隔着燕灵与刘管家打了照面。两人料不到会如此相见,皆是愣住了。 最后,还是刘管家先回过神来。他带着瓦匠们草草行礼,后与四姨娘擦肩而过。只是两人无意对视,却是一人惭愧,一人无情。 此处游廊近景假山巧设一瀑布流泉,廊下则是溪水潺潺,好不灵动风雅。只是气氛一时沉寂,静的只剩下水音如佩环声碎。 “大小姐,这是何意?”四姨娘蹙眉审视着不远处的燕灵。 燕灵转身走回四姨娘身边,感慨道:“尚记得中秋那日,姨娘何等的风光……如今却是这般光景……” 随后她停下脚步,却是话锋一转:“只是,回神细想……局中缺了一个帮姨娘的递话人。而这个人必须清楚府内局势,却不参与内宅争斗,能适时出现在父亲左右,还要够分量说一句公道话……” “原来大小姐是要与妾身算旧账……”四姨娘戚戚然言道:“可惜,妾身已被算计的一无所有,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筹码能给大小姐抵债了……倒不如……” 四姨娘苦笑,举止却是一如既往的轻佻。她向前抚过燕灵的如玉面容,诉道:“倒不如活剥了妾身的这身细皮!给大小姐练字如何?!” 只是四姨娘却又话音颤动,双目中带着隐隐的血丝,彼时一行清泪盈出了眼眶。 游廊上的冰雪融化,顺着檐边滴落,在芭蕉叶上溅起晶莹。 “看来,我猜想的不错……”燕灵冷淡亦如同预料中的一样,并未见其动容神色。若不是字字锋利如刃,划人伤心处。当真只以为她的话不过是寻常语,“刘管家便是姨娘的……心腹。” 四姨娘可笑自己一时竟忘了她是顾燕灵,无奈间她收回了她的手,如实回复道,“刘管家……确是我幼年发小。” “是吗……”燕灵深思着只淡淡应道。 “但我们从未做过对不起老爷的事。那个孩子确实是老爷的!”四姨娘说得诚恳,她踉跄地退后一步,整个人如同无枝可依的弱柳:“而他,只是怜悯我罢了……” 四姨娘解释完,却见燕灵没有态度,遂是反问道:“大小姐不信吗?” 燕灵不置可否,只听四姨娘继续言说。 “只说若不是他畏首畏尾,诸多顾虑的性子。除夕当夜,我失了孩子,大小姐又岂能轻易脱身?”她似是无奈自嘲,其间又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相思,“这样一个迂腐死忠的榆木脑袋,又岂能指望他做出伤风败俗,有违纲常之事……” 不想,燕灵却说:“姨娘错了……” 四姨娘恍惚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只听见燕灵分析道:“除夕当夜,即使没有刘管家,母亲也动不了我分毫。刘管家这是审时度势,兼着保护姨娘你才对。” “怎么说?”四姨娘猜不透因果,出于本能发问道。 “其一,打从一开始就不是我寻求回府,是父亲请我回来的,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我是否该是他的亲生女儿。孙表妹想要以此为凭,要我难堪,简直愚蠢。” “其二,母亲她早已在浣衣局里的皂粉里对我下毒,要我性命。不过也是想凭商陆根一事让我死之前向她低头罢了。” “皂粉?”四姨娘喃喃道,她显然对皂粉一事始料未及。 燕灵看着眼里,只继续分析:“其三,即便参茶里的真是商陆根,我若细问商陆根的药性药理,所用计量;或是换算私涉药材采买的盈利;还是要求彻查府宅污秽之物。母亲的计谋要么会漏洞百出,要么就自食其果。最后也不过是一样的下场。” “原来如此,大小姐倒真是好谋算……”四姨娘感叹道。 “但对刘管家来说,不管是参茶里的商陆根,或是食醋里的红花,还是当日的毒锦。让这些脏东西流入后宅,他当管家都难辞其咎。更不用说,孙瑛还拿了当初我送他银两的顺袋,还要让他的亲弟当堂作证主家的小姐曾是流浪乞儿,这些不着调的事了……刘管家会站在我这一边实属必然。” “但与我何干?”四姨娘反问道,“大小姐如何说他是为了保护我……” 燕灵听此竟是主动抬手,抚上四姨娘的脸庞,“姨娘觉得……姨娘为了自己的利益,先迫害我与韫儿生分,后设计我与父亲离间。若不是有人求情,我还可能留着姨娘多久?” 四姨娘瞬时感觉心中一颤,不知是因为燕灵的言辞,还是她的指间传来的阵阵凉意。 第九十二章 局内局外 燕灵的手触及四姨娘细致白净的面颊,由指间的冰冷感受到她身体里最后一丝生气。 四姨娘目光惊惶,却紧抿着唇。然而唇色苍白,整个人失了原先的妩媚色彩,便是上古轶失的白色凌霄花。 “大小姐终究还是想妾身死吗?” 谁知,燕灵却道:“姨娘想错了,我不过是想此番情义,怎可辜负?” “情意?”四姨娘自嘲一笑,“我入府九年,与他寒暄也不过就同方才那般。哪怕是托他之口告知老爷夫人进红花与赤药一事,也是我跪下向他求来的。” 四姨娘踉跄地退后一步,整个人如同无枝可依的弱柳:“他,终究只是怜悯我罢了……” “姨娘又想错了……”燕灵向前想要搀她,“我说的情义,不止是他与姨娘你的私情,还有刘管家对父亲的主仆道义。若姨娘当年不入相府,或许他确是值得托付之良人……” “何用托付?”这时,四姨娘挡开燕灵的手,“如今我已是这副残躯,生死不过是神形的区别……只是妾不懂……” 四姨娘原本凄楚的目光又一次充满宿怨,“大小姐在堂上为何拦我取那狠毒老妇的性命!若是她饮下那杯茶,一了百了,岂不干净?!” 桃叶被四姨娘吓了一哆嗦,往燕灵身后靠了靠。 燕灵听此却只是抬眼,反问道:“姨娘,当真要杀她?” “当真!”四姨娘大方认道,“毒药是真,怨恨是真,野心是真,可笑!面对大小姐,我又何曾作假?” “可姨娘既已在她身边十年,为何如今恩断?”燕灵平静问道。 四姨娘冷笑,咬牙言道:“大小姐明知故问!您神通广大,自是早就知晓,我已查明除夕当夜大小姐所言之事。而我因此被害小产,缠绵卧榻,更使我每每午夜梦回,无不惊悔……” 四姨娘两次退后,身体倚靠在廊间曲栏上。她被瀑布泉水溅上的水花打湿了半边衣裙,却不自知。 “姨娘悔什么?”燕灵继续问道。 四姨娘的纤手猛然拍在曲栏之上,白皙的手背淋落水珠,“我悔恨自己为何甘心侍奉仇人数载,悔恨自己为何不早一日痛下狠心!”言此她抢先言明,“我知大小姐无意与她结怨。但这回既是我要杀她,这又与大小姐何碍?!” “自是无碍。”燕灵打断四姨娘的怨恨,语意一贯不透她的心绪,清冷中带着轻狂,又将两者的比重拿捏的分毫不差,“但她纵是该死,我却不准她死……” 她凑近与四姨娘耳语。泠泠水声中,只听见一道清丽声线:“姨娘既然决心已定,那就算卖我个人情再等些时候,又有何妨?” 四姨娘听此一怔。虽然她的话一时半会儿想不透彻。但是瞧其神色,却是看出这位大小姐心中自有谋略。 接着,只见燕灵将四姨娘扶开曲栏,一边用帕子轻拭四姨娘脸上的水珠,一边淡淡说道:“我是说姨娘不必白白搭上性命……一切,或许皆有转机。” “大小姐……”四姨娘此刻语气却不同以往,颇有顺从折服的意味,“大小姐要妾身如何做?何时做?” 燕灵收回帕子,不露半点风声,“姨娘向来不是最懂时势谋略的吗?”见四姨娘哑然,她却继续淡笑着回道:“若得空闲,不妨同三姨娘一般静心礼佛便是……” “算是赎一赎自己即将犯下的罪孽……” 燕灵的最后一句话口吻极淡,却在这游廊间经久不散。四姨娘一时无言,只能目送燕灵拉着自己的丫头不在继续绕外院行走,而是折路往东院去了。 回东院路上。 桃叶却是一直闷闷的,一时缓不过神来。不止因深宅的险恶人心,也是为自家主子城府的高深莫测。 燕灵感受到桃叶的异样,询问道:"怎么了?" "小姐……"桃叶痴痴地唤她,回神叹道,"我只是在想小姐方才真是厉害,想四姨娘是府中何等人物,竟也多次不敌小姐……" 燕灵瞧她一脸真挚,却是打趣地反问道:"桃叶,方才那一席话你可尽信?" "小姐所言,桃叶自然当真。"桃叶仰慕燕灵容色洁净,暗想她本是心地高远之人,奈何所遇尽是促狭吊诡之事,生生落在这尘世污秽之中。 燕灵笑起来,"那倒是可惜了……我只是自圆其说,也不算全是真话。"只是渐渐她笑意里又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滋味,"但这唬人的话,就是哪怕只有三分胜算,也要说的像有十全把握。" 桃叶望着燕灵,却是一脸不解。而燕灵则又仰头望天,喃喃道:"桃叶,你知道吗?我在设一个局,为我自己设一个局……" “小姐……”桃叶疑惑,却不再追问,而是上前轻拉住燕灵胳臂,鼓舞道:“桃叶蠢笨,看不懂小姐局下的全局全貌,但是桃叶相信小姐会赢!哪怕只有三分胜算,也会赢的像有十全把握。” “我的桃叶啊……”燕灵自嘲一笑,随后伸手覆在桃叶的手上,一时感慨道,“我竟从未想过会在这肮脏之地遇见你这样一个心思干净的丫头……你,是我意料之外的存在,或许也是我身边唯一一个局外之人了……” 桃叶暖暖一笑,未曾想燕灵还有一句后话。她只道—— “但我只盼你终身不要入局……” 言罢,尚且来不及细思便是忽而下起一阵猛雨。桃叶忙抬手替燕灵遮雨,燕灵却自解下最外穿的褙子护住两人,主仆匆匆回了东院。 东院堂前,长公主府的一位年长妈妈坐在主客位上,接过青溪的奉茶。相比之前婢子的少经世事,显然这位掌事妈妈不是好糊弄的。 青溪和白晓陪着仔细,妈妈抬眼只看见不远处的线香又烬一分,青溪忙使个眼色一边给妈妈上点心,一边让小丫头把香炉换撤下去,气氛倒是愈发的凝重。 而燕灵与桃叶到东院时已是狼狈不堪。只是刚入外院,便见几个华贵仆从在廊下闲话,想是公主府来人。 两人便又是加快步子,想绕过正堂,去寝卧更衣后,方不错礼数。过了长廊,燕灵提裙刚过了一阶青石台阶,谁知,她轻功如她,谨慎如她,竟脚下不稳,狠狠摔在了台阶上。 “小姐!”桃叶连忙去扶,后头跟上了两个小丫头,也赶紧围上来扶。 燕灵踉跄一下方才重新站稳,她望着自己一身苔渍,腿上隐隐发疼,手上满是土粒泥水,轻皱眉头,却又是苦笑,宽慰旁人道:“我没事……先去换衣服,莫要让人久等了……” 堂前,妈妈饮尽杯中茶,茶杯搁置在桌上的声响,提着青溪白晓的心,咯噔一沉。 心中正不安,更是听见妈妈说道—— “顾大小姐真是忙人,不知是忙着去见哪几位天大的贵人,却让长公主一等再等……”妈妈显然言语不比往日慎重,甚至是刻薄。由此也可窥见长公主本人已对上次的拒约颇有微词。 青溪已是面露惭愧,正想替自己主子巡礼致歉。 “自是去见了多位天大的贵人,委实脱不开身……” 这时,终于听见后堂传来久等多时的声音,其人比声音慢了两步,白玉般的手带着朱砂艳红的凤血镯,轻撩轻纱软帘,与堂前众人相见。 燕灵彼时换回早些时候的那身淡鹅黄的裙衫,手捧着忍冬手炉,整个人温和静好。 可惜与此情此景大相径庭。 妈妈见到燕灵出现,端坐在主客位上,并无意外之色。直到燕灵站到自己的面前,方才起身行礼。更是问道:“大小姐人脉亨通,老奴倒斗胆相问大小姐见的是哪些天大的人物?” 燕灵见妈妈容色不悦,这才打趣地回应道:“我之所见的大人物,世人亦可见,一为阎罗王,二为庄周公,三为扫帚星……也不知这三位大人物,是否能入妈妈的眼呢……” 第九十三章 不过蝼蚁 “大小姐可真是能言善道……”妈妈暗讽道,语气颇为刺耳,面露不悦,“怪不得总能哄骗住人……” 燕灵见她这般腔调,面色淡了几分笑意,自行在妈妈身边落座,并无周全礼数。之后更是装作不解其意的反问道:“长公主昨日才派人来请,今日如何又派了妈妈前来?” “呵,”妈妈冷笑一声,方才正经回禀道,“昨日长公主听闻大小姐恐得劳怯之症,本是忧虑万分。只是回神细想一天之内,大小姐能赶着参加先后祭礼,之后就连番求见淑妃娘娘,这刚出宫又陪三皇子送行张夫子……这可不像是病重之人该做能做的事!” 对于妈妈说的话,燕灵不置可否。妈妈见燕灵没有反驳,便作她默认,举止也更为放诞。未得燕灵准肯,自己便做主在主客位从容坐下。 燕灵模棱两可地反问道:“妈妈……这是何意?” 可惜妈妈并不觉自己行为有何不妥,更是拍着胸脯,一脸愤懑地指责道:“大小姐问这是何意,老奴倒是要问问大小姐到底是何意思!为何可见一干人等,却独独不接传召,不见长公主!长公主的颜面尊荣,岂是你等能随意折煞的!” 燕灵听着妈妈的指责,却不甚在意。抬手接过青溪递来的一杯茶,随后轻饮。 妈妈见燕灵这般态度,更是不满。最后娓娓告知:“恐大小姐不知,我昨日发现来请大小姐的宫婢收了大小姐一枚银馃子,便告知了长公主……所以,那宫婢的手便断了……现在怕是气也该断了……” 直到听到这一句,燕灵眸色微动,本是搁置茶盏的手一停,气氛沉默了须臾。附而,燕灵叹了口气,苦笑应道:“妈妈想说,该是我害她……” “大小姐明白便是……”妈妈愈发严厉,她警告燕灵道:“长公主的耐心小,所以奉劝大小姐知趣……”言此,妈妈话语一停,态度转而轻蔑不屑:“你区区一个文官臣女,就算赏你一个从六品的官职,在长公主眼里也不过是蝼蚁,莫要不知自己斤两……” 这番言论与举动过后,燕灵不由得想起周晃昨日之言。但纵然她手中的杯盏被自己紧握,最后却轻巧搁回桌案。她只道:“如此,燕灵知错……” 一旁侍候的白晓青溪对视一眼,未曾料到燕灵的回答。 妈妈方才点头,一边整衣起身,一边冷冷地言道:“以后长公主的传召不得懈怠推托……” “自然……”燕灵随之起身,“刚刚燕灵举止也颇有怠慢,只盼妈妈莫要说与公主听,令公主伤肝动火。我这还有一张城东宅院的房契……”说着,燕灵招手唤青溪上前奉上一张房契。 “这……”妈妈显然内心动摇,若是金锭银馃她定然不收,但是城东的房子堪比万金。也是没想到,这位顾大小姐出手阔绰至此,这才思量刚刚的话,怕是有些轻薄了这位小姐。 燕灵平静瞧着妈妈的内心挣扎,突然伸手取了妈妈发髻上的一只簪钗,也未等妈妈反应,便自行解释道:“妈妈恕罪,我既拿了这只钗,这就算是妈妈从我这盘下的……”见妈妈仍是犹豫,燕灵笑说道:“怎么?难道妈妈也怕旁人说出去不成?只是我委实不知有谁敢挑妈妈的错处……” 妈妈忙懂其中意思,她平白多了一套房产,自然喜不自胜。“那便多谢大小姐了……那……” “今日过于困乏,”燕灵截过妈妈的话,“也请妈妈替我回禀长公主,三日后于皇宫文德殿不远的飞华亭中相见,如何?” “那也是妥帖周到,老奴定会替大小姐美言的……”妈妈把地契妥帖收回袖中,恭敬行礼。由青溪请送妈妈出府。 场面一时冷静下来,燕灵独立在厅堂中,把弄着手里那只平庸无奇的簪钗,面色无虞。 白晓凑上前去,恰巧桃叶整理完燕灵换下的衣裙,也从后堂出来找自家小姐。 “主子,厅堂风大又冷了。快回内室去吧。”白晓言罢,便上前扶燕灵。 燕灵收起心绪,接受白晓的轻扶,却是一时未能挪动步子。只见燕灵眉头微皱,自己被迫放下手炉,倚着茶几重新坐下。 “小姐!”白晓见状也是微微吃惊。 “有些疼……”燕灵淡淡说道,轻揉自己的膝盖。 “疼?”白晓一时疑惑,听见燕灵如此说忙蹲下帮着燕灵揉腿,忙询问道:“可是磕着碰着哪儿了?” “隐隐有些,不妨事……”燕灵安慰道。 桃叶也赶快围上去,急忙解释道;“哎呀,都怪桃叶!只怪桃叶没有看好小姐……这原本就冻伤了膝盖,本来都快好了!结果这两天又是受凉,又是摔跤!该是这个缘故……” “如此只怕有隐疾……”白晓一边替燕灵揉着膝盖,语气也是担忧,“先扶小姐进屋,拧条热帕子热敷一下……” “恩!”桃叶应道。 “……”燕灵瞧着这两个丫头蹲在自己面前你一眼我一语,自己反倒无话,由着他们折腾。 隔日,屋外风雨又是不止,紧闭的木窗不时发出轻磕声,伴着雨声飒飒。 昨夜因着天象缘故,燕灵几番折腾,误了休息的时辰,竟是一夜不眠。几个伺候的丫头,都怕她长久下去,当真忧思神劳,生出隐疾,便将一应事情都先搁置,也不让扰她。 卧榻上,燕灵尚在小睡。却也因着窗外风雨,感受到枕上微微寒意,不时睫毛轻动。耳边隐隐听见青溪唤着院里的仆役加固门窗,引分雨水,言谈不绝。 直到白晓办完事,回到东院。她也是全身湿透,青溪忙先带她进屋,替她先寻了帕子擦拭。 “主子呢?”白晓却是顾不上自己,向青溪询问道。 青溪伸指轻点了白晓的唇,示意让她小声些,一边自己也是耐心说道:“主子休息着呢,怕是真累着了……你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好,”白晓刚想要走,但稍稍思虑后,对青溪嘱咐道:“主子让我打听的三件事都有了下落,若是她起了,记得替我告诉她。” 见青溪点头,白晓接着说下去,“第一是咸江防汛的事,多亏之前为建坝做了隔水引流,加上周围百姓已经妥当搬迁,倒没什么事,不过就是工程耽搁些;还有第二……” 白晓顿了顿,“也是因为这雨期,圣上决定斋戒数日,并择了一批宫女妃嫔出宫……其中,主子让查的卜芳仪,最后……” “死了……” 听此,燕灵应声缓缓睁开双眼,那双眼睛消散睡梦的迷离,恢复清炯有神。她悄然起身,走到隔断处,继续听白晓在外室的谈话。 “只因人言可畏,世人皆说她是妖星转世,必须自毙,方能解灾……”白晓越说越兴奋,也顾不得换衣,和青溪还有几个小丫头,继续绘声绘色地讲道:“昨日,两千民众围住了公侯府,逼着卜芳仪谢世……京兆尹王显带兵镇压,这才了事……可惜,卜芳仪心气极高,因不满屈辱,在阁中自尽了……” “主子!”这时白晓发现燕灵站在小门边,衣服单薄。却因自己浑身湿露,也不敢随意碰她,“你怎么这样就起来了,也不加件衣裳……” 这时,青溪早已绕进内室寻上一件衫子给燕灵披上,白晓这才安心,却更是好奇的询问:“主子,这卜芳仪可是晟阳长公主的人,这件事我们该当如何?” 燕灵却道,“那要看你让你去查的第三件事如何了?” 白晓拿出一本账簿,交给燕灵。同时回禀道:“如今茶价平稳,差些的安慧茶15文一斤,好些的杭州茶185文一斤,最好的海州茶850文一斤。若论涨幅,唯独这蜀茶价格水涨船高……” 燕灵接过册子,低眸沉思了一瞬,抬头却先对白晓道:“先去换衣服,莫要着凉了……” 白晓却是被燕灵勾起了好奇,“主子,你还没说这第二件事,长公主她……该如何办……” “很容易……”燕灵收好了账簿,淡然说道:“回屋,睡觉。” 094七皇子割兰送簪缨 宫婢女闲话宫闱事 隔日天明,荆安告别燕灵,独自骑马回七皇子府。但却是没往府中去,而是拐去了七皇子城中的圃园。圃园名迟,虽面积有限,却胜在规整雅致。院内种植着不少药材、蔬果,还有一馆兰苕。 其中的墨兰有十五萼,苍然可爱,正值花期,以至于满园都裹着若有似无的疏离香气。 正如荆安他所料想的,他家公子今日一早便来此地侍奉花草。荆安从他面前走过,却见周衍熟视无睹,只顾替面前的山茱萸挑选合适的砧木,准备接穗芽接。 良久,彼此没有对话。最后还是荆安耐不住性子,喊了声,“殿下!” “回来了?”周衍熟练地在砧木迎风面切下一刀,漫不经心地发问道。 荆安随意在周衍身边找了块大石坐下,赌气抱怨道,“您可真是悠哉,我昨夜一夜未归,竟也不见您着急半分。” “若是你被人扣下,要钱要命终归会有人递话的。”周衍背对着他,一边笑听他说话,一边仍是不肯放下手里的活计。“况且,你不是早就派人回过我,说是去探望表亲的吗?” “唔,话是这么说没错……”荆安原本是想把昨日遭遇,一五一十告知悉数周衍。但见周衍如此态度,荆安一时起了玩心,竟也有意以此卖个巧。于是打趣道: “那若是顾姑娘呢?若是她一夜没有消息,我倒好奇爷你现下是何神色?”荆安坐在大石上晃着脚,一脸幸灾乐祸。 荆安一问,周衍果然无心山茱萸,才随意将刀插在了木上,净手转回身来,问道:“你这话说得蹊跷,到底什么意思?” “说来也巧,我昨日遇见了顾姑娘,并与她围炉夜话。”荆安的话语里不自觉流露出几分自恃炫耀的意味。 周衍打量着荆安,笑着轻眯双目,质问道:“哦?那你探访的是哪方表亲,才能凑巧和她围炉夜话的?” “我……”荆安一时语塞。 周衍一副就算你不说就是也能猜到七八分的模样,也不深究:“平安回来就好。” “只是……”荆安也是回顾昨夜与燕灵的对话,“只是,我斗胆问了顾姑娘一个问题……” 周衍眉间微蹙了蹙,方才神情中的玩笑意味淡了许多,转增几分苦涩。又缓缓转回身继续他的活计,最后才回应道:“什么问题?” 荆安小心试探周衍的态度,“我问顾姑娘,在她心中那值得人人称羡的如意郎君是否是您……” 却见周衍背影逆光落寞,并无回应。荆安心一横,凑到周衍一边,更是又朝周衍内心下了一剂猛药:“我又追问,若不是您。难道是三殿下,五殿下,再不济难道还是太子殿下不成?!” “胡说什么!”周衍侧目轻斥道。 荆安朝周衍身后一缩,害怕过后,却是意外大喜:“顾姑娘当时也是回我了这四个字!只字不差!” 周衍无奈解释道:“太子大婚在即,娶得是薛国公府的嫡长女薛凤栖,这件事举国皆知。何况,又曾闹出皇后胁迫她同日嫁娶,屈就太子侧妃一事。你也不知忌讳?” “荆安知错。”荆安行礼,如此后想,方觉出燕灵的仁恕来,“到底顾姑娘还是宽容之人,我几番无礼追问,她也不曾叱责……只是……” “又只是什么?”话说至此,竟然还有后话。周衍也不免好奇。 “只是顾姑娘又有回应说什么……从未得到总好过永远失去。”荆安只顾回想燕灵所言,丝毫不曾注意周衍的脸色逐渐难看。“还说什么……纵然是至死靡它,到底意难平。” “至死靡它,至死靡它……”周衍喃喃念着这四个字,眉间的愁苦再难消散。 “爷?!”下一刻,荆安便眼瞧着周衍寻了短锄,直径去兰馆。 荆安赶紧跟上前去,赶到之时周衍正手起锄落,已是连掘四五簇的兰苕,竟还不打算停止,似有打算全部处理干净的意思。 “爷,你这是做什么?!”荆安捧着周衍递来的兰花,满脸不解。 “腾地。”周衍未停下自己的动作,语气更是坚决。“寻些素净的兰盆来,我要将它们送人。” “这好好的花儿朵儿为何送人?又要送给何人?您满箱子金银玉器的死物还不够送人?”荆安唠叨道。 周衍稍等了会儿,站起身望着满目兰花,“送人是其次,只是为了给它们寻个归处。” 荆安怕是懂了几分周衍的意思,“那爷这地不种兰花了,要做什么?” 周衍又是单膝蹲下,一边继续挖掘,一边回复道,“改种人参、川断、地黄、血竭、重楼……” “这可都是些续命补失之物啊……”荆安暗暗想道,“虽是贵重,但是爷又不缺……何况……” 荆安未想明白,周衍却长叹了口气,似是发觉自己方才的失态,此刻冷静下来,补充道:“适宜种植的便养着,种不了的便寻最好的成品备用。我有用。” “是。”荆安不敢再多置喙,只老实答应道。 隔日,燕灵正坐在梳妆台前,身后青溪正在帮她盘发,却是打趣道—— “我的乖乖,早知道就不出让姑娘乔装成我的馊主意了?”青溪一边用梳子替燕灵头发分股,一边笑说,“如今城外可是传开了,都说宰相府有位管事的青衣女使,甚是厉害,可比西汉解忧公主身边的冯夫人。有什么难缠的人,难缠的事,只她一来,顷刻了断。” 白晓在一旁吃着鹅梨,听着青溪的话,笑着反驳道,“可不嘛,就你还不知福。姑娘白给你一个好名声,怕是你以后出门都是罩着光的,万是不敢有人欺你了。” 这边主仆说笑着,恰好府中檀香捧着一盆素雅的墨兰送往院中。檀香见燕灵视线跟随,忙上前问安,并解释这兰花的来由。 “大姑娘,这是七皇子府分送给京中诗礼簪缨之族的墨兰。送了宰相府三盆之数,一盆指明送给大姑娘,说是谢大姑娘尽心教导公主的谢礼。”檀香利落回复道。 “在阁下找个清幽的角落安置吧。”燕灵点了点头,她虽不知周衍突然送墨兰的情由,但既然是各家都有,倒也并不避讳。 晚些合宫内,燕灵身着深绿色女官官服,沿宫道行走,往勤政殿去。过往路过的宫婢皆退让行礼。 两个修剪花草的宫婢,打你前脚消失在视野中,后脚便忍不住讨论起来。 “这嘉禾学士还真是生得好相貌,容颜虽不如蒋婕妤那般百媚横生,但是胜在肌肤白皙,五官清丽,周身似是有神光离合,光凭气韵也是与其他闺秀不同。”宫婢一边摘着枯叶,一边赞叹道。 “她自然不会是简单人物。你可曾见过哪宫妃嫔能进勤政殿侍奉的?何况,她出入宫闱,深沐圣恩至此地步,竟还能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另一位宫婢随意收拾着自己花篮子中的花朵,言辞倒是略显有些拈酸吃醋。 “好姐姐,这其中竟还有什么门道吗?”小宫婢好奇道。 拾花宫婢示意让其附耳过来,分析她听道:“别看她穿得是从六品深绿女官官服,但是现今与正四品的尚宫见了面,彼此行的都是平礼。” “那岂不是比茂漪博士的位分还要高些。”小宫婢恍然道。 “话是这说不错,不过……”另一宫婢夸诩道,“茂漪博士自然已不用在乎这些。再过几日她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子妃,一个从五品的博士女官位分,怕是都入不了她身旁婢子的眼呢……” 另一头,燕灵安静步入勤政殿。见皇帝又在朱批,奏折如小山般堆在案头。 燕灵自知不该突然出声打搅,只无声按规矩行礼后,安静来到皇帝身边,替他研磨侍笔。却听见皇帝突然对她说道—— “你在家中也像这样,时常替你父亲侍笔吗?” 燕灵一边研磨一边回禀道:“回陛下,从未。” 皇帝听燕灵镇定且脱口而出“从未”二字,忍不住怀疑地单挑左眉。后才想到她的身世坎坷,这才作罢,连带着几分欷歔。 “你父亲几时回京?” 皇帝自是认为他问的是个转过话去的好问题,岂料…… “回陛下,不知。” 皇帝抬眼,神情虽是带着笑,但是略显苍老的眼睛又满是狐疑。然而,燕灵那双杏子眼睛却是对视着重申道:“真的不知。” 皇帝反而没有太多态度,另择了一本奏折翻阅,不再理你。只是又恰好蹭落了一份原本在桌角的奏折。 燕灵从容捡起案下那封掉落的奏折打算重新置于案前之时。 “别放下了,说说折子里写了什么。” 这时,燕灵目测了测桌案与方才奏折掉落的位置,暗想莫不是皇帝故意丢下让她拾起的不成?但她又转念一想,并没有扭捏,故作推脱,而是直接启了奏折,大体看过果然棘手。于是只能回禀道:“是……梁王殿下的奏请。” 皇帝隔着奏折看她,带着试探与故意,追问道:“他奏了什么?又请什么?” 1 燕灵通读奏折,言简意赅地回复道:“梁王殿下在折中问陛下安好,说自己的车驾已过上虞,再过不久便能抵京。又说自己近乡情怯,甚是怀念从前与陛下儿时登高的时光。还说……若是陛下怜惜,希望未来能常住京中。” "呵,"皇帝听完却是意味深长的笑了,随后又是一声长叹,喃喃道:“近乡情怯……常住京中……”皇帝在一个“京”字上下了重音,同时他又是重重地搁笔,不再端坐。 皇帝往后靠住椅背休憩片刻,闭目养神。 他突然问道:“你怎么看?” 燕灵只缓缓合上奏折,回禀道:“梁王殿下重情,自是思虑甚久才敢向陛下提的。想必回京面君之际,无论如何梁王殿下总会再提此事。” 皇帝低眸,神情疲惫,听了燕灵的一番话,又是苦笑道:“那照你说……实则朕批复不批复,都已不要紧了。” “……罢了!”言罢,皇帝甩手便将折子"铛"的一声掷入炭盆之中,四周因力扑腾起一小阵灰烬星子。只见折子在盆中炙烤,燃成火焰焚烧,最后狰狞成漆黑,却不知是否一并烧掉人心头污\秽的和庸欲。 燕灵余光见殿后远处的几个内侍见此情景,又是跪下俯首,只有她没有那般觉悟。 “然则……”燕灵转回目光,安慰道:“远走有远走的好处,常住也自有常住的好处,全看陛下如何想……” 皇帝抬眼打量你,却并不说话,只用眼神期待你说下去。 “若是臣女的幼弟彼此打架,自然先动手的更容易受父亲责骂。”燕灵从容地继续研墨,继续说道:”又好比臣女五弟,不久前说是被锁在了下人浴房,受了惊吓生了好大一场病,虽是凶险……但臣女想,若是必有一遭,总是发作了稳妥。对父亲也好,对五弟也好,对一众人都是个警醒。” 皇帝长吁一口气,似是从你的话中得到些许启发。“你贯是会劝人的……” 燕灵评价道:“陛下身边从来不缺谏言请求,只是有些事陛下心知是必须做,或是不得不做。却又实难过心头的坎。若是能从臣女之言中得些许宽慰,那便是臣女大幸。” 皇帝闭眼点点头,继续朱批,却对燕灵言说:“你父亲这两日也该回来了。你虽是心中有结,但他也总有不得已,你也未必都清楚……” 燕灵恰好停了动作,暗暗驳道:“是,只是臣女自小飘零,冷漠惯了。” 燕灵通读奏折,言简意赅地回复道:“梁王殿下在折中问陛下安好,说自己的车驾已过上虞,再过不久便能抵京。又说自己近乡情怯,甚是怀念从前与陛下儿时登高的时光。还说……若是陛下怜惜,希望未来能常住京中。” "呵,"皇帝听完却是意味深长的笑了,随后又是一声长叹,喃喃道:“近乡情怯……常住京中……”皇帝在一个“京”字上下了重音,同时他又是重重地搁笔,不再端坐。 皇帝往后靠住椅背休憩片刻,闭目养神。 他突然问道:“你怎么看?” 燕灵只缓缓合上奏折,回禀道:“梁王殿下重情,自是思虑甚久才敢向陛下提的。想必回京面君之际,无论如何梁王殿下总会再提此事。” 皇帝低眸,神情疲惫,听了燕灵的一番话,又是苦笑道:“那照你说……实则朕批复不批复,都已不要紧了。” “……罢了!”言罢,皇帝甩手便将折子"铛"的一声掷入炭盆之中,四周因力扑腾起一小阵灰烬星子。只见折子在盆中炙烤,燃成火焰焚烧,最后狰狞成漆黑,却不知是否一并烧掉人心头的污\秽和庸欲。 燕灵余光见殿后远处的几个内侍见此情景,又是跪下俯首,只有她没有那般觉悟。 “然则……”燕灵转回目光,安慰道:“远走有远走的好处,常住也自有常住的好处,全看陛下如何想……” 皇帝抬眼打量你,却并不说话,只用眼神期待你说下去。 “若是臣女的幼弟彼此打架,自然先动手的更容易受父亲责骂。”燕灵从容地继续研墨,继续说道:”又好比臣女五弟,不久前说是被锁在了下人浴房,受了惊吓生了好大一场病,虽是凶险……但臣女想,若是必有一遭,总是发作了稳妥。对父亲也好,对五弟也好,对一众人都是个警醒。” 皇帝长吁一口气,似是从你的话中得到些许启发。“你贯是会劝人的……” 燕灵评价道:“陛下身边从来不缺谏言请求,只是有些事陛下心知是必须做,或是不得不做。却又实难过心头的坎。若是能从臣女之言中得些许宽慰,那便是臣女大幸。” 皇帝闭眼点点头,继续朱批,却对燕灵言说:“你父亲这两日也该回来了。你虽是心中有结,但他也总有不得已,你也未必都清楚……” 燕灵恰好停了动作,暗暗驳道:“是,只是臣女自小飘零,冷漠惯了。” 燕灵通读奏折,言简意赅地回复道:“梁王殿下在折中问陛下安好,说自己的车驾已过上虞,再过不久便能抵京。又说自己近乡情怯,甚是怀念从前与陛下儿时登高的时光。还说……若是陛下怜惜,希望未来能常住京中。” "呵,"皇帝听完却是意味深长的笑了,随后又是一声长叹,喃喃道:“近乡情怯……常住京中……”皇帝在一个“京”字上下了重音,同时他又是重重地搁笔,不再端坐。 皇帝往后靠住椅背休憩片刻,闭目养神。 他突然问道:“你怎么看?” 燕灵只缓缓合上奏折,回禀道:“梁王殿下重情,自是思虑甚久才敢向陛下提的。想必回京面君之际,无论如何梁王殿下总会再提此事。” 皇帝低眸,神情疲惫,听了燕灵的一番话,又是苦笑道:“那照你说……实则朕批复不批复,都已不要紧了。” “……罢了!”言罢,皇帝甩手便将折子"铛"的一声掷入炭盆之中,四周因力扑腾起一小阵灰烬星子。只见折子在盆中炙烤,燃成火焰焚烧,最后狰狞成漆黑,却不知是否一并烧掉人心头的污\秽和庸欲。 燕灵余光见殿后远处的几个内侍见此情景,又是跪下俯首,只有她没有那般觉悟。 “然则……”燕灵转回目光,安慰道:“远走有远走的好处,常住也自有常住的好处,全看陛下如何想……” 皇帝抬眼打量你,却并不说话,只用眼神期待你说下去。 “若是臣女的幼弟彼此打架,自然先动手的更容易受父亲责骂。”燕灵从容地继续研墨,继续说道:”又好比臣女五弟,不久前说是被锁在了下人浴房,受了惊吓生了好大一场病,虽是凶险……但臣女想,若是必有一遭,总是发作了稳妥。对父亲也好,对五弟也好,对一众人都是个警醒。” 皇帝长吁一口气,似是从你的话中得到些许启发。“你贯是会劝人的……” 燕灵评价道:“陛下身边从来不缺谏言请求,只是有些事陛下心知是必须做,或是不得不做。却又实难过心头的坎。若是能从臣女之言中得些许宽慰,那便是臣女大幸。” 皇帝闭眼点点头,继续朱批,却对燕灵言说:“你父亲这两日也该回来了。你虽是心中有结,但他也总有不得已,你也未必都清楚……” 燕灵恰好停了动作,暗暗驳道:“是,只是臣女自小飘零,冷漠惯了。” 燕灵通读奏折,言简意赅地回复道:“梁王殿下在折中问陛下安好,说自己的车驾已过上虞,再过不久便能抵京。又说自己近乡情怯,甚是怀念从前与陛下儿时登高的时光。还说……若是陛下怜惜,希望未来能常住京中。” "呵,"皇帝听完却是意味深长的笑了,随后又是一声长叹,喃喃道:“近乡情怯……常住京中……”皇帝在一个“京”字上下了重音,同时他又是重重地搁笔,不再端坐。 皇帝往后靠住椅背休憩片刻,闭目养神。 他突然问道:“你怎么看?” 燕灵只缓缓合上奏折,回禀道:“梁王殿下重情,自是思虑甚久才敢向陛下提的。想必回京面君之际,无论如何梁王殿下总会再提此事。” 皇帝低眸,神情疲惫,听了燕灵的一番话,又是苦笑道:“那照你说……实则朕批复不批复,都已不要紧了。” “……罢了!”言罢,皇帝甩手便将折子"铛"的一声掷入炭盆之中,四周因力扑腾起一小阵灰烬星子。只见折子在盆中炙烤,燃成火焰焚烧,最后狰狞成漆黑,却不知是否一并烧掉人心头的污\秽和庸欲。 燕灵余光见殿后远处的几个内侍见此情景,又是跪下俯首,只有她没有那般觉悟。 “然则……”燕灵转回目光,安慰道:“远走有远走的好处,常住也自有常住的好处,全看陛下如何想……” 皇帝抬眼打量你,却并不说话,只用眼神期待你说下去。 “若是臣女的幼弟彼此打架,自然先动手的更容易受父亲责骂。”燕灵从容地继续研墨,继续说道:”又好比臣女五弟,不久前说是被锁在了下人浴房,受了惊吓生了好大一场病,虽是凶险……但臣女想,若是必有一遭,总是发作了稳妥。对父亲也好,对五弟也好,对一众人都是个警醒。” 皇帝长吁一口气,似是从你的话中得到些许启发。“你贯是会劝人的……” 燕灵评价道:“陛下身边从来不缺谏言请求,只是有些事陛下心知是必须做,或是不得不做。却又实难过心头的坎。若是能从臣女之言中得些许宽慰,那便是臣女大幸。” 皇帝闭眼点点头,继续朱批,却对燕灵言说:“你父亲这两日也该回来了。你虽是心中有结,但他也总有不得已,你也未必都清楚……” 燕灵恰好停了动作,暗暗驳道:“是,只是臣女自小飘零,冷漠惯了。” 2 燕灵通读奏折,言简意赅地回复道:“梁王殿下在折中问陛下安好,说自己的车驾已过上虞,再过不久便能抵京。又说自己近乡情怯,甚是怀念从前与陛下儿时登高的时光。还说……若是陛下怜惜,希望未来能常住京中。” "呵,"皇帝听完却是意味深长的笑了,随后又是一声长叹,喃喃道:“近乡情怯……常住京中……”皇帝在一个“京”字上下了重音,同时他又是重重地搁笔,不再端坐。 皇帝往后靠住椅背休憩片刻,闭目养神。 他突然问道:“你怎么看?” 燕灵只缓缓合上奏折,回禀道:“梁王殿下重情,自是思虑甚久才敢向陛下提的。想必回京面君之际,梁王殿下总会再提此事。” 皇帝低眸,神情疲惫,听了燕灵的一番话,又是苦笑道:“那照你说……实则朕批复不批复,都已不要紧了。” “……罢了!”言罢,皇帝甩手便将折子"铛"的一声掷入炭盆之中,四周因力扑腾起一小阵灰烬星子。只见折子在盆中炙烤,燃成火焰焚烧,最后狰狞成漆黑,却不知是否一并烧掉人心头的污\秽和庸欲。 燕灵余光见殿后远处的几个内侍见此情景,又是跪下俯首,只有她独自一人没有那般觉悟。 “然则……”燕灵转回目光,安慰道:“远走有远走的好处,留下也自有留下的好处,全看陛下如何想……” 皇帝抬眼打量燕灵,却并不说话,只用眼神期待她说下去。 “若是臣女的幼弟彼此打架,自然先动手的更容易受父亲责骂。”燕灵从容地继续研墨,继续说道:”又好比臣女五弟,不久前被锁在了下人浴房,受了惊吓生了好大一场病。虽是凶险……但臣女想,若是必有一遭,总是发作了好。对父亲而言,对五弟而言,对一众人都是个警醒。” “你是说……”皇帝长吁一口气,似是从她的话中得到些许启发。“你贯是会劝人的……” 燕灵评价道:“官家身边从来不缺谏言请求,只是有些事陛下心知该如何抉择,却又实难过心头的坎。若是能从臣女之言中得些许宽慰,那便是臣女大幸。” 皇帝默认,继续朱批。却又是临时多出一搭,对她言道:“你父亲后日便回京了。虽说你心中有结,但他总有他的不得已……” 恰好就着皇帝的话,燕灵停了动作,却暗暗驳道:“是。原是臣女自小飘零,冷漠惯了。委实不知如何与父亲相处,才能令彼此前嫌不计……” 她滴水不漏的一番话,令皇帝一时语塞,正是无从转圜之际。这时,听闻外头有声,才知是五皇子替皇帝办事,刚从宫外回来。 周元基一副趋走风尘的样子,却不想你在殿中,又顾忌是在御前,他一时哑了声音,只把你打量在眼中。直到皇帝先问话道:“东西找了吗?” 周元基转回自己目光,回禀道:“您要的久住王员外家特供赴京学子的香饮寻到了。另外,还给您带了一屉王楼山洞梅花包子,一炉曹婆肉饼,还有州桥西侧的贾家瓠羹,都在偏殿备妥。” “太多了。”皇帝听完略有蹙眉。 周元基自是警醒,立刻接话:“多余的,按例分会给宫内御前的侍官。” 皇帝这才点头,补闻道:“可曾惊动什么人?” 周元基摇摇头,作揖回复:“照例都是我暗里买的,不曾惊动谁。” 如此皇帝方才起身,走至殿前时,燕灵尚且没有半分察觉,却听见周元基在自己身后,小声喃喃,语气稍显不满:"她怎么来了?" 随之,听闻一阵鼓瑟之音,伴着吹\笛击筑,钟声钦钦。 “上灵曲。”周元基下意识又在身后出声,却并非有意。直到这时,燕灵方才闻见一缕绵长幽\香,不免跟随众人寻音而去。 只见露台之上,女子身着薄纱,妆点如神女,双目顾盼有情,嫋嫋长袖、细腰欲折。舞兴正酣时,或迎风轻曼,或细乐凌波,舞袖时而相招聚拢,时而挥袖散开。此等缠\绵妩媚,怕是京都当下寻不出第二人来。 众人如醉耳热,皇帝兴起,竟下场亲自为其击缶,一曲舞罢,蒋蒋婕妤随风旋转,枕膝在皇帝身边,嘤嘤娇\喘。 “如何?”周元基立于燕灵身侧,看着眼前这一幕,好奇询问燕灵的态度。“如此一舞便是让旁人旁物尽失颜色。” 燕灵斜了他一眼,彼此目光相碰,岂料她竟回复道:“自是堪比德妃盛年。” “……”周元基方觉自己刚才失言,于是他抿了抿唇,压抑着不再多话。 过午,皇帝让燕灵送一份泽州饧给公主解馋。 燕灵通读奏折,言简意赅地回复道:“梁王殿下在折中问陛下安好,说自己的车驾已过上虞,再过不久便能抵京。又说自己近乡情怯,甚是怀念从前与陛下儿时登高的时光。还说……若是陛下怜惜,希望未来能常住京中。” "呵,"皇帝听完却是意味深长的笑了,随后又是一声长叹,喃喃道:“近乡情怯……常住京中……”皇帝在一个“京”字上下了重音,同时他又是重重地搁笔,不再端坐。 皇帝往后靠住椅背休憩片刻,闭目养神。 他突然问道:“你怎么看?” 燕灵只缓缓合上奏折,回禀道:“梁王殿下重情,自是思虑甚久才敢向陛下提的。想必回京面君之际,梁王殿下总会再提此事。” 皇帝低眸,神情疲惫,听了燕灵的一番话,又是苦笑道:“那照你说……实则朕批复不批复,都已不要紧了。” “……罢了!”言罢,皇帝甩手便将折子"铛"的一声掷入炭盆之中,四周因力扑腾起一小阵灰烬星子。只见折子在盆中炙烤,燃成火焰焚烧,最后狰狞成漆黑,却不知是否一并烧掉人心头的污\秽和庸欲。 燕灵余光见殿后远处的几个内侍见此情景,又是跪下俯首,只有她独自一人没有那般觉悟。 “然则……”燕灵转回目光,安慰道:“远走有远走的好处,留下也自有留下的好处,全看陛下如何想……” 皇帝抬眼打量燕灵,却并不说话,只用眼神期待她说下去。 “若是臣女的幼弟彼此打架,自然先动手的更容易受父亲责骂。”燕灵从容地继续研墨,继续说道:”又好比臣女五弟,不久前被锁在了下人浴房,受了惊吓生了好大一场病。虽是凶险……但臣女想,若是必有一遭,总是发作了好。对父亲而言,对五弟而言,对一众人都是个警醒。” “你是说……”皇帝长吁一口气,似是从她的话中得到些许启发。“你贯是会劝人的……” 燕灵评价道:“官家身边从来不缺谏言请求,只是有些事陛下心知该如何抉择,却又实难过心头的坎。若是能从臣女之言中得些许宽慰,那便是臣女大幸。” 皇帝默认,继续朱批。却又是临时多出一搭,对她言道:“你父亲后日便回京了。虽说你心中有结,但他总有他的不得已……” 恰好就着皇帝的话,燕灵停了动作,却暗暗驳道:“是。原是臣女自小飘零,冷漠惯了。委实不知如何与父亲相处,才能令彼此前嫌不计……” 她滴水不漏的一番话,令皇帝一时语塞,正是无从转圜之际。这时,听闻外头有声,才知是五皇子替皇帝办事,刚从宫外回来。 周元基一副趋走风尘的样子,却不想你在殿中,又顾忌是在御前,他一时哑了声音,只把你打量在眼中。直到皇帝先问话道:“东西找了吗?” 周元基转回自己目光,回禀道:“您要的久住王员外家特供赴京学子的香饮寻到了。另外,还给您带了一屉王楼山洞梅花包子,一炉曹婆肉饼,还有州桥西侧的贾家瓠羹,都在偏殿备妥。” “太多了。”皇帝听完略有蹙眉。 周元基自是警醒,立刻接话:“多余的,按例分会给宫内御前的侍官。” 皇帝这才点头,补闻道:“可曾惊动什么人?” 周元基摇摇头,作揖回复:“照例都是我暗里买的,不曾惊动谁。” 如此皇帝方才起身,走至殿前时,燕灵尚且没有半分察觉,却听见周元基在自己身后,小声喃喃,语气稍显不满:"她怎么来了?" 随之,听闻一阵鼓瑟之音,伴着吹\笛击筑,钟声钦钦。 “上灵曲。”周元基下意识又在身后出声,却并非有意。直到这时,燕灵方才闻见一缕绵长幽\香,不免跟随众人寻音而去。 只见露台之上,女子身着薄纱,妆点如神女,双目顾盼有情,嫋嫋长袖、细腰欲折。舞兴正酣时,或迎风轻曼,或细乐凌波,舞袖时而相招聚拢,时而挥袖散开。此等缠\绵妩媚,怕是京都当下寻不出第二人来。 众人如醉耳热,皇帝兴起,竟下场亲自为其击缶,一曲舞罢,蒋蒋婕妤随风旋转,枕膝在皇帝身边,嘤嘤娇\喘。 “如何?”周元基立于燕灵身侧,看着眼前这一幕,好奇询问燕灵的态度。“如此一舞便是让旁人旁物尽失颜色。” 燕灵斜了他一眼,彼此目光相碰,岂料她竟回复道:“自是堪比德妃盛年。” “……”周元基方觉自己刚才失言,于是他抿了抿唇,压抑着不再多话。 过午,皇帝让燕灵送一份泽州饧给公主解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