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千般好》 二月雨 《与你千般好》 文/顾了之 01 二月里,岭南罕有冬季的海滨之城已经早早春暖花开。可惜中旬接连下了几天雨,南临中学校园里的玉兰花刚一盛放就被摧得七零八落。 淅淅沥沥的雨声搅得教学楼的考生心浮气躁了一整天,临近黄昏反倒雨过天晴,开了太阳。 耳边可算清净下来,苏好坐在教室北窗边,闲闲望着窗外,看近处围墙下一地狼藉的绿白花叶慢慢风干,远处宿舍楼沉浸在金煌煌的阳光里,潮湿的外墙从深砖红色一点点晾回浅砖红色。 “还剩最后十分钟,”监考老师背着手走下讲台,“我看有些同学已经开起小差了啊,别因为期初考难度不大就麻痹大意,答完了好好检查,看看答题卡都涂对了没……” 苏好瞟了眼手边一干二净的答题卡,掩嘴打个呵欠,慢吞吞拿起涂卡笔,还在思考拼什么图案来致敬正式开始的高二下学期,忽然听见后座传来一道女声:“于老师,这地上有张不知哪来的纸条。” 于霜眉峰一挑,走过来捡起苏好椅子腿边叠拢的纸条。 苏好余光朝下一扫,事不关己地继续涂答题卡。刚落笔,于霜敲响了她的桌板:“是不是你写的?” 苏好笔尖顿住,看向那张白色便签条,上面写了行潦草的连笔字——选择拿来。 已经停笔的考生们唰地扭过头来。 苏好的长相在南临中学的女学生里算得上非常打眼:皮肤像上好的甜白釉雪亮清透,每逢集体照必定单独过曝,唇薄而艳,又有一头乌黑的长卷发和一张巴掌样精致的脸蛋——光这几样,就算不细看五官,也称得上一句惊艳。 虽然很多女生私下议论苏好化了妆,但这不妨碍耿直的男生们认为“好看就完了政教主任吗管那么宽”。 所以很快有人认出了这张辨识度极高的侧脸。 后排不安分的几个男生躁起来:“这不是七班那美术生吗?叫什么来着?” “南中一姐的名号都叫不上,这一年半光吃喝拉撒了吗你?” “有你们什么事啊一个个?都老实答卷!”于霜人如其名,长了张高颧骨、尖下巴的刻薄冰霜脸,这一骂,底下屁都没敢再放一个。 “问你话呢,是不是你写的纸条?”她重新看向默不作声的苏好。 这期初考的考场上混杂了不同班级的学生,但于霜教过苏好语文,对她飘得可以去写病历的字迹相当熟悉。 苏好茫然地凑近纸条看了一会儿,双唇抿成平平一线,回头瞥向后座。 苏好长了一双内勾外翘的凤眼,眼尾狭长微微上扬,安静时看来有些漫不经心的懒散,定睛看谁时,却瞧得人心肝发颤。 后座的秦韵被这轻飘飘的一眼看得缩回了伸在桌前的脚,低下头去。 苏好扯了下嘴角,回过身遗憾地点点头:“是我写的纸条。” 同一时刻,教学楼西边楼道,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朝高二七班班主任递上名片:“那我就先回北城了,杜老师有事随时联系我,我二十四小时开机。” “高特助不用担心,也让程总放心去日理万机。”杜康身材微胖,面相和气,憨笑着指指身边白衬衫、黑西裤的少年,“我们会照顾好这孩子的。” 男人朝杜康点头致谢,临走又指指徐冽,补充了一句:“这身衣服还是程总的,可能不太合身……” “校服有库存,一会儿就能领到。”杜康笑呵呵送走了人,这才转过眼,正面打量起面前斯文白净的少年。 或许是个头抽得高,这孩子的身板看着过分清瘦了点。 因为衬衣略不合身,他稍稍掖高了袖口,露在外边的腕骨和衣襟上方的喉结都比同龄男孩突出,整体骨架虽不窄,肩背轮廓线条却格外棱角分明。 好在腰杆直,有几分沉稳的气韵,瘦得不颓。 不过……杜康回想着,这孩子从踏进校园起好像就没笑过,不止没笑过,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波动。 这个年纪,初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却没有被任何一样新鲜的事物引发好奇,似乎不单是性格内向的原因。 杜康暂时压下疑问,露出和蔼的笑来,拍拍他的肩膀:“徐冽,是吧?来,老师先带你在附近转一圈。” 徐冽点点头,跟上去走在他身后。 杜康一边侧头和他讲话:“这栋是高一高二的教学楼,同学们正在期初考,你来晚了点,不过没关系,可以把落下的三门卷子当作业写。” “今天大家考语数英主科,全年级统一,考场按上学期期末考名次排,照成绩高低从一班降序排到十二班。这排法,是不是还挺有压力?” 徐冽点点头。 “南临这边的新高考是‘3+1+2’模式,走班制‘固二走一’,你从前选的是物化生传统组合,我们学校优势刚好在理科,年级里不少物化班。” 不管杜康说什么,徐冽始终只有点头这一个回应。虽然句句给了正面答复,看着挺听话,但未免太暮气沉沉了点。 杜康极力勾起他对新学校的注意,经过十二班考场时没话找话,用气声说:“虽说是成绩最不理想的考场,考风纪律还是不错的,瞧瞧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 他话音刚落,教室里传来清脆的一声“啪”,像巴掌拍在桌板上的动静。 一个愤怒的中年女声随后传了出来:“你就是这么拿作弊迎接新学期的吗?” “……”杜康脚步一顿,满脸牛皮吹破的尴尬。 徐冽的视线也终于成功被转移。 虽然还不如不转移。 于霜一眼逮着人,朝窗户外招手:“杜老师,来得正好,看看你们班苏好又做了什么好事!” 听见这个名字,杜康有种条件反射性头疼。 新高考启动后,美院对文理科的限制也相应取消,这位“头上长角”的美术生当初不肯走传统艺术生路子念文科,非选物化班,其他物化班班主任你推我让,都不敢收,只有杜康勇敢接受了挑战。 说后悔吧,倒谈不上。可说不后悔吧,他头上多出来的白头发也不同意。 杜康让徐冽在外面稍等。 教室里,苏好一手撑腮,一手转着手里的笔,还有兴致往外望。 角度逆光,分辨不清窗外人的脸,只看到一个笔挺的剪影。苏好刚眯了一下眼,就见对方背过身站远了去,估计是不想被围观——很多闲不住的考生都在往外瞄,尤其七班那几个,脖子伸得比鹅还长。 今早七班传开了一个消息,说这学期有位新同学要转进来。 转学生年年有那么个把个,本来也不是多稀奇的事,这回稀奇在,听说这位转学生临到开学前一晚才与校方联系打点相关事宜,也不知多大来头,在国外出差的校长竟然还为这号人特意赶了早班机回来。 又听说校长看了成绩档案,打算让转学生空降到半数清北苗子,大家挤破头也考不进的物化创新班,结果人家家长说:创新班啊?太苦了吧,让孩子在普通班随便念念就行啦。 “?” 基于这两点,不少学生已经对这位貌似背景很硬,成绩很狂,监护家长……暂时不好评价的神秘转学生好奇了一整天。 于霜一看这集体造反的架势,干脆叫最后一排学生往前收卷,抬抬下巴,让杜康处置苏好。 “交完卷的可以走了,出去安静点,不要影响其他考场。”于霜说。 “别啊,”苏好突然抬头一笑,“观众都走了,我这冤伸给谁看?” 正在收拾文具的考生窸窸窣窣交头接耳起来,不知谁嘴里发出看好戏的一声“哇哦”。 也有无心看戏的,刚走到后门边,就被角落优哉游哉摇着椅子的男生一脚拦住:“谁敢走?” 站到一半的几个学生哆嗦着又坐了回去。 “你还喊冤?”杜康拿起纸条看了看,板着脸问苏好,“这纸条不是你写的?” “纸条是我写的,弊不是我作的。” “站起来说清楚!” 苏好站起来,从杜康手里抽走纸条:“这是一张便签条,不是从考场里分发的草稿纸上撕的,那就是从外面带进来的。” 后门边那个拦人的男生吹了一声口哨,闭眼瞎吹:“说得好!” 正要鼓掌,被于霜一眼瞪了回去。 “可我们这最后一个考场的考生,”苏好掠了眼后座的秦韵,继续说,“进教室前得到过一些前边同学没有的特殊待遇,衣裤口袋都被检查过。那这纸条是藏在哪带进来的?” 秦韵低低埋着头,把答题卡和答题卷递给收卷的同学,仔细看去,手中的纸张在细微抖动。 “毕竟不是大考,检查难免有缺漏,”苏好拿起自己的笔和橡皮,“像笔管里啦,橡皮套里啦,不过我的橡皮已经拆了包装壳……” 秦韵咬了咬牙,慢慢伸出手去抓课桌上的橡皮。 “同学,”苏好猛一拍她的桌板,俯下身去,“你拿你橡皮干什么?” 秦韵浑身一抖,手僵在离橡皮几公分的位置。 边上一圈人齐刷刷看过去。 “哦,”苏好垂眼一看,把那块包了一层纸套的橡皮拿在手里掂了掂,“想给我举例?谢了,就是这种橡皮。” 她把橡皮拿近鼻端,语气带笑:“还挺香,这什么味道?”又拿起那张纸条闻了闻,“巧了,纸条上也有这个味道。这张便签条是我今早问前桌讨寒假作业时候写的,当时还没染什么气味,真奇怪。” 于霜和杜康一愣。 教室里哗地掀翻了天。 于霜接过橡皮和纸条嗅了嗅。 事实上不用多此一举,光看秦韵惨白如纸的脸就知道,苏好没有说谎。 于霜指着秦韵,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道:“你给我出来!” “等等。”杜康虚虚拦了于霜一把,让学生们安静,提高声道,“瞧我这脑子,没捋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意思是,这位同学不知在哪‘捡’到我们班苏好问作业的纸条,‘偶然’带进考场,才‘不小心’引发了这场误会。我们班苏好根本没作弊,是吧?” 于霜点点头,脸色有点难看:“是这么回事。” 杜康笑得憨态可掬:“这我就理清楚了,那行,于老师,这位是你班上学生吧?你来问问情况。”他指指窗外,“我去带新来的学生了。” “都散了散了!”于霜打发了其他考生,招呼秦韵跟她走。 秦韵嘴唇发颤地站起来,腿一迈差点来个平地摔,还是苏好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同学,小心点啊——” 秦韵根本不敢看她,被她掐着的那条胳膊好像软成了泥。 不知是不是为了亡羊补牢卖卖乖,她嘴里抖出一声:“谢……” “以后别用带香味的橡皮了,”苏好却打断了她,顺着那句“小心点啊”往下说,“那种化学添加剂,影响小脑平衡和智力发育。” 秦韵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地走了出去,白色的校服衬衫湿漉漉地黏在后背,像是里边刚下了一层冷汗。 众人哄笑着朝苏好竖了个“牛逼”的大拇指,唏嘘了几声,作鸟兽散。 苏好把文具和考卷塞进透明文件袋,正要随人流离开,被杜康叫住:“你也给我过来!别以为这就没事了,抄个寒假作业抄得人尽皆知,看看你这像话吗?” “啊,那我下次抄得低调点。”苏好嘀咕。 杜康捂了捂麻木的心脏,颤巍巍指着她:“你,跟我来领罚。” 苏好呵欠连天地和杜康往外走,刚才据理力争的精气神一扫而空:“杜老师,换个时间行不行啊?我寒假在美国集训,还没倒完时差,这会儿站着都能睡着。” “还站着睡觉呢,你当你长颈鹿?净满嘴跑火车!”杜康觑觑她,“美国这会儿几点?” “纽约时间凌晨三点多呢。” “人家转学生也刚从纽约隔壁的新泽西回国不久,怎么不喊困?瞧瞧,不愧是清北苗子来的,这精神面貌就是不一……” 杜康一脚跨出教室,刚扬起骄傲的手指向徐冽,那根食指就弯折在了半空—— 教室门外,徐冽曲着条腿站在那里,书包带堪堪勾在食指尖,后背斜倚着四方柱,闭着眼神态祥和,呼吸匀称。 走廊里,涌出考场的学生们勾肩搭背,人挤人地说笑,而他任四面过客匆匆,自岿然不动。 “……”杜康抄起手,微笑掩饰牛皮再次吹破的尴尬。 被俩孩子一前一后打脸是什么感觉?是这个班主任不想做了的感觉。 二月雨 02 “看吧,清北苗子也是人,也该被尊重基本生理需求。”苏好又打了个呵欠,挥挥手跟杜康再见,表示自己也去满足生理需求了。 “站住!”杜康重新把人喝住。 苏好瞌睡朦胧,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吼得生理性心悸,心脏突突一跳,满脸无话可说。 她一脸惺忪地回过头来,正对上徐冽缓缓睁开的眼。 两双困倦到六亲不认的眼在一刹迷茫的对视之后,一左一右撇过头,看向杜康。 杜康看了他们一人一眼,发现这两个美国时间的学生神态极其同步,都像沾染了起床气似的面无表情。 难道是他想多了,新来的孩子一直摆着一张让人担忧的厌世脸,只是因为没睡饱? 杜康让徐冽等等,继续跟苏好说教:“虽然我教语文,但生理学的道理也是明白的。这个久坐呢,会减缓人体血液循环,容易让大脑产生疲劳感,适当活动可以舒筋活血,消除睡意。所以老师给你安排个利人利己的任务,你现在去给新同学领校服。” “您说北篮球场器材室?”苏好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知道地方就好。” “大操场还在翻新,绕路得走一公里多,这是体罚吧?” “什么体罚,这是照顾新同学!同窗之间,难道不该互相友爱帮助?” “那新同学不也犯困吗?”苏好看了眼安安静静站在远处的徐冽,“这个机会,我选择友爱地让给他。” “也是,”杜康点点头,接过苏好手里的文件袋,夹在臂弯算是替她保管了,“那行,两全其美一下,你带路,你俩一块儿去。” “……” 杜康执着地把两人押到教学楼下,给他们指着前方那条人来人往的水泥路,像指着奔小康的道:“就往那方向走啊——” 这会儿正是考生们从考场一哄而散,蜂拥向食堂的时候,杜康带着学生杵在路口特别显眼。 何况两个学生都是话题人物,一个常年热搜,一个今日新晋热搜。 苏好在考场上被人诬陷作弊的事也已经在五分钟内传遍半个年级,好些人都想过来跟她搭话。 有的是关心,有的是八卦,还有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想来瞅瞅她旁边这位光是远影就颜值超标的新同学。只是一看见杜康在,全战略性撤退了。 倒不是这位老师多凶悍,而是太能叨叨。这个点被逮着唠嗑,还指望吃上热乎饭? 杜康用一种“儿行千里母担忧”的语气叮嘱苏好:“去吧,啊,知道你要好朋友不少,别找人给你跑腿,亲自把新同学平安送到,再平安送回,我就站这儿等你俩。” “……”苏好刚用眼神暗示一过路男生等着别动,听到这话,又给对方打了个“没你事了走吧走吧”的手势。 杜康转头对徐冽和颜悦色道:“一般九月份正常开学的日子,校服统一在图书馆领,但现在只有个别同学需要补领,所以库存校服都收纳在仓库,你辛苦点走一趟,顺便熟悉熟悉环境,我们这个学校啊它……” “好。”徐冽终于开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次口。 虽然只有一个字,而且还打断了他说话,杜康仍然十分激动:“哎,这就对了,像这样多跟老师同学交流交流,以前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 “老师我现在就带他去交流。”苏好拎起徐冽的衣袖往前拽。 徐冽顺着她的力道走了两步,低头望向那只雪白的手。 苏好正回头看杜康,等转过眼来才瞥见徐冽的目光落在哪里,立刻松开了他。 她跟男生相处向来比较随意,这种程度的接触实在稀松平常,但看徐冽的眼神,似乎有点在意这个动作。 可能是挺养尊处优一大少爷? 这类不接地气的富家子弟,让苏好觉得有点麻烦。 南中的教室是六排八列,两列一组的格局,七班原本四十七号人,她刚好落单,在最后一排独享两个座位。 现在转学生空降,怎么算都得降落在她隔壁。 可她和学霸本来就没话可讲,更别提现在看来——拎个袖子都这么敏感,这位优等生冰清玉洁的气质简直跟她泾渭分明,朝夕相处得多累人。 她算了算转学生坐到讲台边的几种可能,问:“新同学,老师让我跟你多交流,那我代表七班师生了解了解你个人情况啊——那什么,你近视吗?” “没。” 看来没有靠近黑板的需要。 “那以前在学校坐教室后排,还是前排?” “后排。” 看来也没有坐前排的习惯。 “你有女朋友吗?” “没。” 看来也没人因为他跟漂亮女生坐同桌吃醋。 苏好皱了皱眉,想来想去,最后问:“那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我不打算交女朋友。” “?” 苏好还没反应过来,忽然被人笑嘻嘻地从背后一把勾过了脖子。 背上沉沉压下的重量差点让她背过气去,她撂下苗妙的胳膊:“没长脚啊你?走路也不出个声。” 苗妙重新搭上苏好的肩,把她揽到一边,小声说:“这不是想偷偷看看转学生吗?哎下手挺快啊你,不过是得搞快点,你们班这新同学长得也太犯规了,还有那身行头,我看牌子鉴定了下,起码六位数,”苗妙比了个六的手势,“这什么概念?等于穿了辆车在身上……” “等会儿,”苏好打断她,用的是光明正大的正常音量,“你刚说什么?” 苗妙回头瞄了眼身后的徐冽,见他看着远处一棵被雨摧败的玉兰,并没有在意她们,才小声说:“我说他这身衬衣西裤价格起码……” “不是,再上一句。” “说人长得帅……” “还往上。” “没了呀?”苗妙想了想,“哦,我说你下手挺快。” “我下什么手?” “啊我在后边听着,你不是在毛遂自荐,想当人女朋友吗?” 刚刚没来得及捋顺的脑筋抻直了。 苏好重新回忆了一下她跟新同学的对话。 ——你有女朋友吗? ——没。 ——那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我不打算交女朋友。 “……” 要说苏好为什么不爱跟学霸当朋友吧,这就是原因。 人家学霸说话讲逻辑,回答下一个问题的时候,还联系上文阅读理解。她呢,她金鱼脑子七秒记忆,压根没记得自己上边说了什么。 沟通都有障碍。 苏好沉重地闭了闭眼,跟苗妙说:“你回避一下。” “哦,”苗妙不明所以地眨眨眼,“那我和风哥老地方等你吃晚饭啊,风哥说你在考场被人阴了,一会儿请你吃好吃的。” 等苗妙走远,苏好转身拦了徐冽:“新同学,误会了。” 徐冽的目光从远处收回,停下来淡淡看着她。 看着她,又似乎根本没看她。 这眼神不是傲慢的目中无人,而是空,空荡,空洞。 他好像真觉得她跟他没什么关系,这里的所有人都跟他没什么关系。 苏好被这副表情噎了下,意识到她刚才的话大概根本不重要,他本来也没听进去。照他这长相和随便一身行头十几万的家世,拒绝女孩子的台词应该已经念得跟流水线作业一样熟练。 但苏好还是说了下去:“我刚才问你,我这人怎么样的意思,是说——我成绩不好,常年吊车尾,也不守规矩,逃课打架抽烟喝酒啊,你能想到的混账事我全干过。” “上学期,我前同桌的家长因为觉得我带坏她,害她休了学,来学校闹事掀了我们老班桌子,场面……”她啧啧摇头,“非常难看。” “今天看到新同学你,我就担心要是你这清北苗子也被我害得堕入尘网……哦,搞不好还有法网,那怎么得了。” “所以虽然全班只剩我隔壁有个空位,为了你的前途考虑,我觉得讲台边也是个不错的去处。你说呢?” 苏好说到最后挤出一个微笑,狭长的眼,像狡黠的狐狸。 “可以。”就像回答“你近视吗”这种问题一样,徐冽想都没想。 也没有自作多情的尴尬。 好像是见过世面的。 这个反应莫名让苏好有点吃瘪。 就像抄起一身家伙气势汹汹去唬人,结果却被人当成菜鸡中二病一样。 她默了默,“哦”了声,让开道继续带路,没再跟他搭腔。 南中建校几十个年头,尽管硬件设施一再翻新,也免不了在细节处暴露岁月的痕迹。就像脚下这条水泥路,经过一场雨的洗礼,已经积了好几滩坑洼。 苏好一路绕着走,途经一处干净的水洼,看见水面倒影里斜后方沉默的少年。 虽然不是一路人,但平心而论,新同学确实长得很赏心悦目。 五官是这个年纪男生少见的深邃,眼窝深,卧蚕饱满,瞳孔漆黑,眉骨和鼻梁的棱角利落得一眼就能刻进人印象里。皮肤又是冷生生的白,像爱德华·霍普的画,即使存在于鲜活喧闹的场景,也总透着一股疏离孤独的冷感。 忽然一阵风吹皱水洼,把美少年姣好的面目打碎。 苏好蓦地回过神来,拨开迷了眼的碎发,重新望向路上热闹的人群。 这个点往北篮跑的男生不少,都是饭也不吃,赶着去抢打球场地的。 几个男生运着球经过苏好身边,吹着口哨跟她打招呼。 少女深蓝的百褶裙摆被风吹得悠悠荡荡,裙下那双颀长的腿又白又直,晃得人眼昏。 路过的男生都会看她一眼,然后忍不住再看一眼。 “苏姐这谁啊?”有人问。 “我们班新同学。” “哦,新同学打球吗?四等一。”男生用食指转着篮球邀请道。 “人跟你们不是一挂的,”苏好直接替徐冽拒绝,“一边玩去。” “苏姐看球去啊?风哥呢,怎么没跟你一起。”这是另一个。 “我跟他连体婴吗?”苏好没好气地呛。 结果这话不知戳着热血少男什么点,几人嬉皮笑脸抖着眉毛,你看我我看你。 苏好一个眼刀杀过去:“打开你们脑壳,把里面废料清理清理啊?” 男生们立马举手投降,倒跑着一跳一跳地蹿远。 把徐冽领进器材室后,苏好倚在门边等他,刚打算靠着墙眯会儿眼,就见一辆单车飞似的飙了过来,在她面前一脚刹停。 车上人松松垮垮的校服外套被风吹得鼓荡,停下来才慢慢落平整。 “事办完没?”陈星风长腿支地,朝后座努努下巴,“办完了上来。” 陈星风跟苏好小学六年同窗,初中虽不同校,平常联络却不少,勉强算得上十年发小情,刚刚在十二班考场替她拦人捧场的也是他。 “不是让你跟苗妙老地方等吗?”苏好瞥瞥他。 “饿死了等不住。” 苏好往器材室里看了眼。管北篮器材的是一位已经到退休年纪的女教师,行动有点迟缓,正让徐冽登记签名。 “还得把人送回去。”苏好脸色不耐烦,“我东西都扣在老班那儿。” 陈星风跟着往里看了眼:“这不有手有脚的吗?还要你一女孩子送?” 苏好也觉得这事有毛病。 想来想去,杜康拼命找机会让她和转学生提前友好相处,估计是准备安排他们当同桌。 但现在反正没有这个需要了。 苏好走进去,歪头看了眼徐冽在登记表上的正楷签名,瞟见个姓氏。 “徐同学,我有急事得先走了,”她斜斜倚着办公桌看他,“你记得回去的路吧。” 徐冽搁下水笔,点点头。 “那老班问起来,你替我解释一下啊。” 苏好有口无心地嘱咐了一句,走出去轻轻跳上陈星风的车后座,侧坐着一手抱住他的腰,一手将懒懒垂落的蜷曲长发捋到后背,视线瞟回器材室的方向。 徐冽正安静地站在那里,逆光下的侧影挺拔如松,鼻梁和喉结的轮廓像硬笔勾勒的线条,转折锋利。 陈星风回头看她:“干吗,不放心啊?”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苏好眼尾扬起,拉成细细一线,盘算着笑,“我是在看,新同学的喉结好性感,不当同桌可以当模特,改天把人抓去画室……” 陈星风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猛蹬一脚踏板:“你什么眼神,老子看那是甲状腺肿大!” “……”钢铁直男草泥马。 单车一阵风似的来,又一阵风似的走。 等两人没了影,器材室老师才从里间拿出一摞装在塑封袋里的校服,语速缓慢地说:“冬装下学期统一发,这里是春装夏装,每套两身,只剩这尺码了,你瘦,应该能穿,就是袖子和裤腿稍微短点,先凑合着。” 徐冽道了声谢,拉开书包拉链,慢条斯理地拿起校服往里装。 “老师,借个球!”一个男生忽然急匆匆地奔了进来,经过徐冽身边时,不留神擦过他的黑色书包。 书包被撞落地,连带里面一个纸盒子也掉了出来,发出轻轻一声“啪”。 “啊不好意思……”男生回过头来道歉,一眼看见地上掉落的东西,愣了愣。 “嗯?什么东西掉了?”老师拨下老花镜往地上瞄去,因为书包的遮挡,只看到盒子的白色一角。 徐冽低头看了眼,不紧不慢地弯腰去捡,瘦长的手指轻轻一拢:“药盒。” “哦。”老师毫不怀疑地点点头,重新戴起老花镜去检查办公桌上的登记表。 一旁借球的男生眼睁睁看徐冽面不改色地把那包烟放进书包,叹为观止地咽了咽口水。 这他妈是哪里来的老江湖。 二月雨 03 苏好和陈星风离开北篮的时候,艺术馆里已经热火朝天。 尽管人数规模不足以开设艺体班,南中还是非常重视艺体生的培养。 艺术馆与教学楼直线距离不远,是一栋气派考究的米白色穹顶大楼。这一块平常就是美术生和音乐生的地盘,当然渐渐也演变成美术生和音乐生的狐朋狗友们的地盘—— 此刻三楼的杂物间内,画板画架和打扫工具都被堆去角落,狭小的空间里腾出一片空地,支了张折叠小方桌。方桌上架起一只卡式瓦斯炉,旁边摆了几罐外壁湿漉漉的汽水。 两个男生正围着瓦斯炉,叽叽喳喳地打手游。 “你这什么随缘枪法?一顿扫射猛如虎,一看输出二十五?” “放屁,老子中了两枪好吧?好歹我还有输出,你这伏地魔有个鸟用!” “我这叫伺机而动,等他露头给他致命一击,狙王都这么玩的,懂?” “狙王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一旁的苗妙马尾辫一甩,一手一颗头,把两人的脑袋拧成面对面的方向:“你俩对喷去,别把口水溅火锅里,谢谢。” “不喷了。”文铭撂下手机,“我文明,不跟有些人一般见识。” “你文明,难道我不礼貌?”李貌呵呵一笑,“苗妙,你复盘一下,谁先爆的粗口。” “成天哔哔哔比个没完,垃圾跟垃圾到底有什么好比?比谁是有害垃圾,谁是可回收垃圾吗?” “?” 苗妙叹了口气,指着窗外:“看见校门口横幅上那标语了吗?你们不想想,为什么学校在谈到垃圾分类的时候,会把你俩名字挂上去?” 文铭和李貌往外一瞅——垃圾分类入校园,文明礼貌树新风。 “哎,”李貌扭过头来,“你侮辱我俩可以,怎么还侮辱风哥呢?” 苗妙这才注意到最后两个字,噎了一噎:“当我没说。” 陈星风刚巧这时候一把推门而入,剑眉星目的长相,生气起来唬人得很。 三人打了个惊嗝,见他脸黑如泥地问:“我早上就想说了,哪个傻逼拉的横幅?” “就是,我们风哥要也只能是腥风血雨的腥风,兴风作浪的兴风,哪个傻逼这么不长眼!”李貌附和。 “德育处吧?风哥别气,今晚我们就趁月黑风高把这横幅撕了。”文铭拍拍胸脯。 苏好跟在陈星风后边进去,耷拉着眼皮挑了把椅子坐,没参与众人无聊的话题。 “好姐姐,”李貌坐在对面看她,“苗妙这学期走读了,你还住宿舍吧,晚上一起行动?顺带放个风。” “放你大爷风,”陈星风拿筷尾敲他头顶心,“你瞎,没看见她困?” “哦……”李貌把食材一盒盒拆开,拿起公筷涮肉,“那吃肉!” 薄嫩的肥牛卷就着漏勺浸入咕噜噜沸腾着的红油汤底,一烫就变色。 李貌把烫熟的肉兜起来盛到碗里,顺便替苏好蘸好酱:“苏姐,快尝一下我的手艺有没有精进。” “涮个肉还他妈涮出手艺来了。”文铭斜着眼吐槽。 苏好夹了片肥瘦相间的肉塞进嘴里,咀嚼几下,咽下后皱起眉头:“有点奇怪。” 陈星风把手边那罐汽水递给她,骂对面:“你是傻逼吗?火锅都涮不好,还寻思考大学。” “不是,那考大学也不考涮火锅……” “我是说,”苏好接过汽水,“嚓”地拉开易拉罐的拉环,左右打量几眼,“你们今天有点奇怪。” 四人夹菜的手势齐齐一顿。 “平常鸡毛蒜皮的事都问个没完,怎么今天一个个也不好奇刚才考场上那女的跟我什么仇什么怨,花这么大手笔阴我?”苏好就着吸管喝起汽水来。 “嗐,那还用好奇吗?”李貌笃定道,“肯定是嫉妒你漂亮……” 苏好把汽水撂下,眼梢带风地瞟过去:“那人家怎么不去阴刘亦菲?是刘亦菲没我漂亮?” “……” 苗妙握拳掩嘴,咳嗽一声:“风哥刚才说了,他会把这事搞明白,是不是?” “哦,”陈星风接过苗妙的眼色,抬起一根食指在桌上敲了敲,跟苏好说,“那肯定,老师要不给个结果,回头我找人把那女的堵了给你讨说法。” 苏好朝李貌努努下巴,让他下点虾滑:“我倒猜着个说法。那女的叫秦韵是吧,看着有点眼熟,上学期见过几次,好像是我前同桌分班之前的闺蜜?” 陈星风默了默,败下阵来,对苗妙耸肩:“我就说她猜得到。” “行吧,跟你直说了,”苗妙挠挠耳根,“你之前在国外不知道,你前同桌寒假在家想不开割腕自杀了……秦韵跟她关系好,可能把这账算到了你头上吧,莫名其妙。” 苏好脸色一僵。 “啊,你放心,是自杀未遂,救回来了,现在也该出院了。”苗妙赶紧解释。 “我放什么心?”苏好垂下眼捞虾滑,捞了好一会儿没捞起来,搁下漏勺,好笑道,“又不关我事。” 苏好回到教学楼的时候,第一节晚自修早已开始。 高二七班教室里,杜康正在讲台上讲话:“好了,我们新同学呢,就先坐在最后一排。新同学性格可能比较内向啊,刚刚在台上也没自我介绍,那我替他多讲几句。” 几个说着悄悄话的女生立马闭嘴,难得对杜康嘴里的长篇大论产生兴趣。 事实上,打从徐冽进门起,教室里的骚动就没停过。 刚才杜康站在一边,看见一群女生不约而同地在徐冽走上讲台的那一刻挺直背脊,悄悄把碎发别到耳后,脸上藏不住的雀跃。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杜康理解青春期女生的心态,倒不觉得这有什么。 他拣着一些与学习相关的信息说:“徐冽同学从北城转来,在过去学校,理科成绩是非常优秀的,曾经在这个数学联赛里啊,拿到过CMO的资格。” “哎,CMO是什么呢?就是中国数学奥林匹克。在座有些同学可能听都没听过,你们偷偷带手机来学校的,别有事没事打游戏聊微信,好好查查这种正经事。” “当然,徐冽同学呢,原来在北城用的课本教材跟我们这边有点出入,而且上学期落了半学期课程,刚到新环境,难免需要大家课下帮帮他,尽快赶上学习进度。” 苏好走到七班后门边时,刚好听到最后这段呼吁词。 和她开伙的其余四人都是九班政史班的,已经跟她分道扬镳。她喊了声“报告”,刚要往里走,看到教室西北角多了个人。 苏好座位隔壁原本是一套空置的桌椅,旁边常年立着她的画架,课桌里外也塞着她乱七八糟的杂物。 当然,因为刚开学,现在那里还不算特别狼藉。 她望向转过头来的徐冽,头一歪,无声表达质疑:说好坐讲台边的呢? 徐冽瞥了眼讲台方向。 苏好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讲台两侧不知什么时候各摆了一盆半人高的硕大绿植。 “……” “愣着做什么?迟到还磨磨蹭蹭,赶紧把你座位边收拾干净,别给新同学添堵!”杜康催促她。 “不是,新同学跟我说……” “你先出来!”杜康打断苏好,把她叫到门外。 教室里闹腾起来。 角落有人低声议论:“新来的是不是被威胁了?” “我看是,不然刚才人家放着好端端的座位不要,说坐讲台边?” “那也可能是听说了苏好把前同桌害休学的事,望而却步了呀!” “要我说,还不如坐讲台边,长这么张男神脸,又是国家级的竞赛苗子,可别成了下一个许芝礼……” 教室外,杜康小声训着话:“你这一身火锅味,又跑哪儿去了?” 苏好还没答,他又自顾自摆摆手:“算了先不说这个,刚刚新同学跟我提出坐讲台边,我就猜你肯定跟人家说了什么。这事我不允许。别说新同学是好学生,就算差生也不行。我就不喜欢其他班那些风气,让捣蛋的孩子坐讲台边听课,那地方天天梗着脖子看黑板,对颈椎能好吗?糟践人吗这不是?” “那糟践我吧,”苏好指指那两盆绿植,“我坐那儿行不行?” “不行,都是祖国的花朵,怎么能厚此薄彼?老师知道你本性不坏,不许想过去那些不好的事了,好好跟新同桌相处,听见没?” 苏好叹息一声:“那万一我们处太好了怎么办?我当初跟许芝礼闹掰,主要是同性相斥,现在来了个男同桌,还长得这么好看,从头到脚都是我的理想型,我怕自己忍不住跟他早恋。” “苏好同学,你要是在学习上也这样有自信,老师会很欣慰。” “?” “早恋这事,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呀,就算你忍不住,以徐冽同学优良的品质作风,又怎么可能跟你早恋呢?”杜康安慰地拍了拍苏好的肩。 “……” 满教室哄堂大笑。 苏好在人声鼎沸里走进教室,一巴掌拍上门板:“都笑屁啊?” 瞬间满堂死寂,这一巴掌的杀伤力,比政教主任不差。 苏好有这个威力,还得从跟陈星风的关系说起。 这位哥家境好,脾气炸,架打得厉害,从小浑到大,中二时期甚至成了学校叱咤风云的“扛把子”。 可考上高中,到了南临以后,陈星风却惨遭苏好修理,日常被她踩鞋、踢腚、踹小腿肚,有阵子一看见她就狼狈逃窜。 加之学校里陆续传开苏好如何如何“社会”的流言,后来又出了她带许芝礼上外边鬼混,害人家休学的事,这位姐就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继任“扛把子”。 苏好回到窗边坐下,看见自己被杜康扣留的文具袋已经摆在课桌上。不知是杜康放的,还是徐冽。 她转过头,瞥了一眼认真翻着书的新同桌。 她的新同桌正拿着一支水笔,在新课本的目录页上圈化标记,大概在划分哪些是学过的内容,哪些是新的知识点。 整个人冷清到仿佛与世隔绝。 苏好在座位上放空一会儿,怎么都不习惯余光里多出的那道人影,只好趴下去睡觉。 结果还没睡着,刺耳的下课铃声就响了起来。 刚才杜康勒令她第一节晚自修下课后,把徐冽课桌里的杂物取出来。 她叹了口气,从零钱包里取出一把银光闪闪的钥匙,转过身去:“让让?” 徐冽看她一眼,合上课本站到一边。 南中的教室使用翻盖式课桌,桌盖边缘有个可以上锁的金属扣。但为避免学生藏违禁物品,原则上不允许这样做。 苏好当然不是遵守原则的人。 她用钥匙拧开锁扣,取下挂锁,一把翻起徐冽的桌盖,正要伸手往里掏时,忽然一顿。 课桌里四散着几张签了她落款的素描—— 全是人像。 男人的人像。 一丝|不挂,肌肉贲张,连某器官都描绘出具象的,男人的人像。 “……”她这金鱼脑子,怎么不记得寒假前在课桌里塞了这些画? 苏好滞住的刹那,徐冽的目光落了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好觉得他似乎对此产生了一丝难能可贵的——惊讶? 苏好用了一秒钟,在“慌慌张张收拾起这些画”,和“大大方方让他看个够”之间,选择了后者。 “习惯一下,你同桌我是个思想非常open的艺术生,”她手肘支着桌盖沿,嘴角的不屑拿捏得恰到好处,“这种尺度都接受不了,我们以后处起来会很困难。” “哦对了,还有,”苏好随意指了指画上跟徐冽截然不同类型的肌肉男,像在澄清刚才跟老班说的话,“顺便介绍一下,我的理想型。” “……” 徐冽又看了一眼她笔下的器官,用了一秒钟,在告诉她“按这个尺寸要求,可能这辈子都没法实现理想”,和“随便吧”的沉默之间,选择了后者。 二月雨。 08 苏好把钱转给徐冽以后,说到做到地删除了他的微信好友,切回消息界面,看到“清华北大得不到的人才群”里,文铭李貌陈星风@了她,约她明天去桌游店狼人杀。 她应得很快,却没想到整个周末没能踏出家门一步。 周六一早,杜康给她舅舅打了个电话,说起这礼拜学校里的乱子。 倒不是批评她,就是给家长提个醒,说来学校的那伙社会青年是老江湖,一路专挑学校附近的老巷弄走,行踪都在监控死角,暂时没查到身份,警方已经加强附近一带的巡逻,希望家里人也多注意苏好的安全。 于是邹誉和林阑就吓得把苏好关在了家里,哪也不许她去。 作风相当的因噎废食。 苏好几次趁两人上班不在家跳窗跑路,回回被嗑着瓜子守监控的保姆阿姨劝回来。 她不好为难上了年纪的阿姨,想着算了算了,就这么跟小学五年级的表弟朝夕相处了两天,沉醉在“这道题怎么做”“那道题怎么做”“姐姐也不会做那我就更不会做”“所以我就不做作业了”的噩梦里度日如年,差点家暴这个小鬼头。 苏好诚恳地劝舅舅,必须尽快给这只小学鸡找个新家教,不然全家都会被逼疯。 周日傍晚返校,邹誉还是不肯放苏好落单,安排了司机送她。 她不喜欢这种考究的做派,不情不愿当了回娇滴滴富家女,坐在大奔后座,感觉气都喘不匀。 邹誉刚好外出应酬,在她旁边通商务电话。 苏好无趣地戴上耳机,在手机上打开一个文件夹,随机播放起里面的英语听力音频,靠着后背闭目养神,过了会儿,感觉肩膀被拍了一下。 她摘下一边耳机,偏过头去。 “听什么这么认真?叫你也不应!”邹誉瞅瞅她的手机。 苏好把手机反扣到腿上,盖住屏幕里那堆密密麻麻的英文单词:“相声。” “成天净瞎玩!”邹誉瞪她一眼,指指自己的手机,“收到你期初考成绩单了,怎么回事,你这年级排名都掉进倒数十名了,上学期不还稳定在倒数四十名吗?” 苏好云淡风轻地“哦”了声:“那不是英语考试被怀疑作弊,没来得及涂答题卡吗?” “可你其他科也不行啊!不是说这次期初考一半试题都是从寒假作业来的?” “这就对了,”苏好点点头,“您看我寒假在美国集训,有时间写作业吗?” 邹誉被拉跑了注意力,觉得也有道理。 他这外甥女读书不行,但在美术上不知是不是隔代遗传了爷爷的天分,从小就特别灵光。 南中重视素质教育,跟欧美不少艺术类高校和友谊高中对接了交流合作,常常送学生出去学习。 今年寒假,南中唯一一个美术集训班名额就落到了苏好头上。 那还是挺值得为人父母骄傲的! 邹誉觉得,所谓“上帝为你关上了一扇门,必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也可以反过来说——既然老天赐予了你出类拔萃的艺术天赋,难免让你在文化课上落后一截。 否则怎么着,全球七十多亿人,还能全便宜你一个? 这么一想,邹誉也就看开了,感慨道:“我看你就是跟国内高考过不去,留洋倒适合你。” 苏好淡淡眨了眨眼:“我妈才不肯放我出国,寒假出去一趟都磨了几个月才答应。” 这话一出,似乎提到什么禁忌,车里忽然陷入死寂的沉默。 邹誉也发觉说了不应该的话,改口笑呵呵道:“哎,也没什么,你有画画这一技之长,只要文化课稍微加把劲,不怕考不上大学。” 苏好也恢复如常,神气地撩撩长发:“谁说不是呢。” 邹誉不再数落外甥女,愁自己“干啥啥不行”的亲儿子去了。 苏好靠在后座昏昏欲睡,等车子缓缓驶进学校门口的“垃圾街”,瞟见窗外两道熟悉的身影——文铭和李貌正站在砖石路上激情石头剪刀布,谁赢了谁往前走一格,战况难分伯仲,异常胶着。 她精神了,跟前边司机喊:“刘叔,就这儿停吧,我看到同学了。” “哪呢?”车子靠边停下,邹誉不放心地探身确认,望向街上三五成群的返校学生。 “就那俩在石头剪刀布的。”苏好打开车门下去。 邹誉一瞧,恨恨摇了摇头:“好好啊,你听舅舅话,交点聪明朋友,也好叫到家里来教教你弟弟学习!” “可我就不爱跟聪明人当朋友。”苏好为难地关上车门离开,走到文铭和李貌跟前,“你们政史班还在流行这种小学鸡游戏?丢不丢我人。” 两人立马收手,冲她敬个不标不准的礼:“苏姐好!” 苏好把单肩包往上提了提,一言难尽地朝学校走去。 正值黄昏,小吃街两边熙熙攘攘,路边摊前人满为患。 嘈杂的喊声混杂在一起。 “黄焖鸡米饭,小份辣大份不辣,哪个的!” “我的我的,老板,三十块钱转了啊!” “同学你这煎饼果子加什么?” “火腿肠,里脊肉,两份薄脆,鸡蛋多给我打一个啊老板。” “好嘞!” “哎,这海带刚下的,还没好呢!” “那哪些好了啊?” “这个,这个,这个,这些丸子都能拿!” 文铭和李貌屁颠屁颠跟上苏好:“好姐姐,你在家吃过晚饭没?要不要给你买点关东煮?” “吃过了。” “哦,苏姐,周末狼人杀怎么不见你来?你也跟苗妙一样在画室加训吗?” “没,别提了。”苏好一口气还没叹到底,突然看见热闹的人群中一个冷清的背影。 徐冽正孤零零一个人往学校方向走,臂弯里摞着个看起来挺大挺沉的快递箱,一旁时不时有人奔来跑去,几次擦过他的肩。 他让开去,避到路缘。 苏好放慢脚步,隐约觉得这位富家少爷有点奇怪。 不是说出身豪门吗?那南中住宿条件这么差,他都住得惯,周末还不回家。 就算转学过来,家不在附近,有钱不能租套房子? 吃饭也只去那么朴素的面馆,明明不吃香菜,都能忍着把香菜挑掉,继续吃剩下的面,也不再买一碗。 现在拿快递也是。离学校最近的快递点是附近小区的丰巢柜,走路得小半个钟头。 他亲力亲为就算了,车都不打。 虽然这些琐事对普通学生来讲再正常不过,可穿十几万衬衣西裤的人也过这样的日子,怎么看都违和了点。 当然,苏好觉得自己没必要多管闲事,只需要管一管分内的事—— 跌打损伤什么的,应该没那么快好,搬箱子不太合适。 人情没还上,只能先负责好人家的伤势。 不过前几天刚被他嫌弃,微信也删掉了,现在凑上去好像又有点跌份。 那怎么办? 苏好瞟瞟左右,朝文铭和李貌勾勾指头:“看见前边那位拿快递箱的哥们了吗?” “看见了,苏姐有何指示?” “帮他把箱子搬我们班去。”苏好指指教学楼,“他应该会拒绝你们,你们别管,热情点往上搬就是。哦对了,别说是我让你们去的。” 文铭和李貌对视一眼,摸摸下巴,眼神来去间领悟了什么,迅速比划出一些类似“你从这儿过去”“我从这儿过去”“然后我们包抄”“攻其不备把箱子拿下”的手势。 苏好正觉不对劲,还没理解哪里出了问题,说时迟那时快,文铭和李貌闪电一样冲了出去。 闪电一样一把夺走了徐冽的快递箱。 闪电一样抱着箱子狂奔离去,一边跑一边甩手里的校服外套,吹了声胜利的口哨。 愣在原地的苏好:“……” 徐冽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文铭和李貌吹哨的方向,看见了呆若木鸡的苏好。 “不是,我……”苏好回过神,对他指指跑远了的文铭和李貌,又指指自己,半晌没解释出通顺的话,最后匆匆追了过去,经过徐冽身边时抛下一句,“我去给你追回来。” 两分钟后,苏好看着面前喘得像狗一样的文铭和李貌,扶着七班后门的墙,也喘得像狗一样。 半天过去,呼吸平复了,她恶狠狠上前,一手一个后脑勺,把两人脑袋使劲往下一摁:“缺心眼啊你们!” “啊?”文铭和李貌面面相觑。 “搞什么,光天化日抢劫是不是?”苏好踹了两人小腿肚一边一脚,“把箱子给我放下!” “难道不是抢劫吗?”李貌愣愣把箱子搁到地上,“风哥以前让我们去抢人作业,就说——帮那小子把作业拿一下,他要不给,你们就热情点招呼上去。” 文铭用力点头:“没错,而且也会加上一句——哦对了,别说是我让你们去的。” “……” “我怎么没交点聪明的朋友。”苏好拿掌缘压了压胀痛的太阳穴,气得背过身去,一眼看见徐冽站在楼梯最上一级台阶静静看着他们,不知看了多久。 苏好眨眨眼,飞快扭回头,低声问文铭和李貌:“他来多久了?” “从你摁我俩后脑勺开始。” 苏好咬牙切齿:“那你们为什么不说?” “这不是刚想说就被你摁下去了吗……” 苏好闭了闭眼,还在思索该摆什么表情面对徐冽,文铭和李貌已经冲她挤眉弄眼起来:“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 苏好尴尬地僵在原地,感觉到徐冽的手臂轻轻擦过了她的肩膀。 也没有风,却带起一阵淡淡的洗衣皂香气,干净得沁人心脾。 苏好愣神间,徐冽已经上前拨开文铭和李貌,一手一边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谢了。”然后弯身抱起两人脚边的快递箱,转头下楼。 苏好回头望着他的去向,明白过来什么,追了下去。 文铭和李貌滞在原地,齐齐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哆嗦—— “你有没有觉得,他刚刚拍我们肩的时候,有种风哥的气场?” “不,风哥骂你就是骂你,打你就是打你,跟这种明明在跟你说谢谢,其实好像要暴揍你一顿的根本不一样。” “这么说,你也闻到杀气了吗?” “是的,为什么苏姐还敢追下去……” “可能只有我们这种常年生活在底层的人,才能感觉到大佬的威胁吧……” 苏好一路追下楼,到拐角处,从扶手边探出身子,叫了一声:“徐冽!” 徐冽停下来,抬头看她。 苏好扶着楼梯扶手小跑到他跟前:“你这不是要搬到教室,是要搬去宿舍?” “嗯。” “哦,”她叹了口气,“那我替那俩傻逼给你搬过去吧。” “不用。”徐冽继续往下走。 苏好加快脚步,跟他并肩走出教学楼:“哎,我这人可是不轻易给人赔罪的啊!” “那就别赔。” “不是,你……”苏好张开手臂拦住他,明明矮他近一个脑袋,气势却像在欺压弱小,“你让不让我搬?” 徐冽垂眼看着她,沉默一瞬,点点头:“手过来。” “?” “不是要搬?”他把怀里的箱子推出来一些。 苏好双手去接,重量刚压上来,手臂一软,整个人肩背都往下垮去:“哎……” 什么玩意儿这么重! 徐冽的手就等在底下,一把托稳箱子,在她连人带箱往下跌之前,扶住她的手臂,眉梢微微一抬:“还搬吗?” 苏好轻咳一声,默默抽回了手。 徐冽手上的手机忽然传来震动,打进一通微信语音,备注显示“姐”。 苏好让开道,胳膊前后甩甩:“啊,我还有点事要忙,那你一路顺风吧。” 徐冽绕过她朝宿舍楼走去,腾出一只手接通语音电话。 听筒里传来徐翘的问话:“快递收到了没?” 徐冽刚要答,先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跺脚的响动。 他回头看了眼捏着自己小细胳膊,满脸难以置信的苏好,一边回应徐翘:“收到了。” 电话那头,徐翘稀奇地揉揉耳朵,确认他刚刚的答话真的带了点笑意。 “呀,终于知道对姐姐笑一笑了啊?”徐翘受宠若惊。 徐冽步子一顿,视线和笑意一同收回,恢复了冷淡:“不是跟你笑。” 二月雨 09 电话那头,徐翘被气得二话没说挂断了语音。 徐冽在原地顿了五秒钟,发送过去一条消息:「。」 系统提示:对方开启了好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的好友。 徐冽似乎已经非常熟悉这套操作,默了默,平静地摁下锁屏键,继续往宿舍楼走。 因为宿舍数量本就富余,校长特别关照后勤处,给他安排了单人单间。 徐冽回到宿舍带上门,把箱子搁在地上,掖起校服衬衫的袖口,拉开柜子取了把美工刀拆快递。 箱盖打开,里边铺着满满当当一整箱又厚又沉的教辅书——《5年高考3年模拟》《高考必刷题》《知识清单》《金考卷》《天利38套》《更高更妙的高中数学思想与方法》…… “……”徐冽沉默片刻,直觉性地往下翻了翻。 果然摸到柔软。 这些教辅书是为了防止他拒收快递而掩耳目的手段,徐翘真正要给他的,是底下的衣服,卫衣占多数,还有几身衬衣西裤,是他从前常穿的简约样式。 衣服都是全新,但随手拎出来一件,吊牌标签都拆了,没给他留退货的退路。 徐冽皱了皱眉,解开衬衫最上方那颗纽扣,去柜子里摸了烟走到阳台。 夕阳没入地平线,天色已经昏暗下来,远处教学楼陆陆续续亮了灯。晚风带了稍许凉意,吹得晾衣杆上的衣架碰撞着丁零当啷作响。 一声“咔嚓”突兀混入其中,徐冽偏过头,猩红的火光在他眼底晃动,烟头安静地燃掉一截。 他搁下打火机,夹着烟的手撑在栏杆边缘,白烟如雾从嘴里袅袅飘出。 楼下有学生三三两两经过,步子都很急,赶着去教室上晚自修,没人抬头看这里。 徐冽食指一敲,跳跃的火星从烟头簌簌抖落。 扔在宿舍床上的手机嗡嗡震动着,几十秒后停下,过了会儿又再次震动起来。 徐冽抽完一支烟才回去拿起手机。来电显示“程浪”。 是他的准姐夫,把在美国流浪的他接回来,送到这里读书的人。 徐冽接通电话“喂”了一声。 程浪听他嗓子喑哑,猜测道:“抽烟了?” 他没否认,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拉开柜子,把烟和打火机丢进去:“什么事?” “少抽点,年纪还轻,养着点肺。”程浪倒也没多教训,提醒了一句之后说明来电的意图,“你姐拉黑了你又不放心,让我来探探情报,看你肯不肯收这些衣服。” 电话那头响起徐翘不爽利的声音:“你怎么直接告诉他了呀,这还叫什么探情报!” “肯不肯收……”徐冽翻着那些一个吊牌不剩的衣服,“也没让我选。” “那就记账上,”程浪听出他不情愿收,“跟给你的学费和生活费记在一起,你姐没挑太贵的衣服,应该不会让你太破费。” 那头徐翘又在嘟囔:“臭小子,送他几件衣服都要还我钱,算这么清楚,是不要认我这个姐啦?” 徐冽没有说话。 那头徐翘夺过了手机,叮嘱道:“好吧,你想算钱就算钱,不过我和你姐夫都不差你那点破钱,你先好好读书,别想着打工听到没?” 听他不回应,徐翘追问:“听到没啊?” 徐冽抽了张湿纸巾擦手,拭去残留在指尖的烟草味,语气平和:“你都知道我听不到,还问什么。” 徐翘一噎。这意思是,他还是会去打工。 “我挂了。”徐冽打开宿舍门。 “哎,”徐翘出声拦他,“行行,那我就一个要求,你不许再去酒吧夜店那种地方打工,真要打工也别糟蹋身体和学业,知道了吗?” “知道了。”徐冽总算应下来。 高二七班教室里,返校的同学已经到得七七八八,但晚自修铃没打,大家都在闹腾,三五个作堆,唠嗑唠得不亦乐乎。 还有女生跟男生追追打打,一路从前门绕到后门。男生抱头鼠窜,女生在后边脸涨得通红,把课本卷成筒状一下下棒打他的脑壳。 苏好在徐冽面前糗过之后,吹了圈风冷静了下,想通了“男女力量对比本就悬殊,这是生物进化论的锅,没什么好丢脸”这个道理才回到教室。 一进后门,被那对追逐打闹的男女撞个正着。 女生一看苏好,惊了下,朝她干笑一声:“对不起啊,苏好。” “嗯。”苏好瞥瞥庄可凝,看了眼座位,见徐冽还没回来,放心走过去。 庄可凝犹豫着跟上她:“苏好,这周宣传部会组织开会,通知三月份的黑板报主题,”她指指教室后边那块黑板,“到时候你有没有时间跟我一起出板报?” 庄可凝是七班的宣传委员,虽然不是专业美术生,但在画画上也挺有天赋和实力,加之家境出挑,成绩又好,在班上人缘很不错。 “这不主题都没定吗?再说。”苏好在座位上坐下,翻开桌盖。 她话说得快,听着难免稍微有些刺,庄可凝看了眼她的脸色:“你心情不好啊?” 苏好被她一打岔,忘了要找什么,这下真的心情不好了,干巴巴挤出两个字:“没错。” 庄可凝咬咬唇走开了去。 苏好撑了会儿桌盖,想起来了,她晚自修要去艺术馆画画,想倒杯热水带过去。 刚开学,画室那边饮水机还没开。 苏好拿上水杯,到教室前面的饮水机接水。 一旁黑板上贴着期初考成绩单,围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女生,正一个个捂着嘴兴奋尖叫。 苏好是无法对着成绩单体会到这种快乐的,觉得这些人的快乐过于刺眼了点,背过身,懒懒靠着饮水机接水。 但刺耳的声音还是钻进了她的耳朵。 “两百九!我的老天鹅!好厉害……” 苏好一愣。总分七百五的考试,什么时候两百九也值得鲜花和掌声了? 她都比两百九考得高。 她回过头去,奇怪地瞄了这些人一眼,发现其中好几个都是上周五追徐冽到面馆的姑娘。 “三门里两门都是我们班最高分吧?” “就是啊,老班不是说他以前教材都跟我们这儿不一样,还落了半学期课吗?而且试题很多是从寒假作业来的,他又没做过!” “老班还让我们帮他赶学习进度,这不是误人子弟吗?” “我为我上周不要脸地想给他送笔记感到羞愧……” 苏好接水到一半,停下来倒退两步,透过人群缝隙瞟向成绩单。 排名倒数第一,徐冽,语文缺考,数学缺考,英语缺考,物理一百,化学九十八,生物九十二,总分两百九。 苏好:“……” 往上一行,苏好,六门总分三百七。 苏好:“……” 怎么压人家压得这么不开心。 苏好突然觉得手里的杯子有点沉,一抬眼,正好看见徐冽从后门进了教室。 尤欢欢哭丧着脸,箭一样冲到他面前,朝他鞠了个六十度的躬:“对不起!徐同学!我不该拿我的课堂笔记侮辱你!”她朝他伸出双手,“是我太自不量力了!麻烦你把笔记还给我吧!” 徐冽低头看了眼她的头顶心,指了下讲台:“在那里。” 尤欢欢一愣,扭头望去,这才看见自己的纸袋安安稳稳躺在讲台上,看样子极有可能从上周五冰冷地躺到了现在…… 徐冽绕过尤欢欢,回到座位坐下。 苏好看了眼尤欢欢绝望的目光,产生了半斤和八两之间的感同身受。 不自量力。 侮辱。 苏好脚步虚浮地走回座位,背朝她的同桌,从书包里取出借来的笔记本,扭头瞄了瞄徐冽。 徐冽已经低头刷起卷子,没给她眼神。 苏好继续背朝他,从他身后绕出去,一路揣着笔记本走到桑绵绵座位边,见她人不在,把六本笔记本放到她桌上,再若无其事地走回座位。 没想到,刚坐下不到三十秒,桑绵绵就走了过来:“苏好,我看到你放我桌上的笔记本了。你这么快就用完了吗?我不着急的,你可以多借几天。” 苏好:“……” 徐冽手里的笔突兀地一顿。 苏好僵硬地抬手挡起脸,给桑绵绵打了个“走”的手势。 桑绵绵愣了愣,疑惑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徐冽手里的笔横过来转了两圈,余光瞥见苏好拿上水杯和一个透明的PVU袋站了起来,袋子里装了不少颜料和画具。 他笔转停,身体后仰朝椅背轻轻一靠:“晚上物理老师过来上课。” 苏好跑路的腿迈到一半顿住:“你怎么知道?” 她话音刚落,物理课代表走到黑板前,拿粉笔写了一行字——李老师明天不在,晚自修第一节课过来分析试卷,明天物理课改自修。 走不成了。苏好撇撇嘴坐回去,拧开水杯杯盖。 正喝水,徐冽的声音平平地响起来:“笔记不是你的。” 苏好抿到嘴里的水差点呛出来,清清嗓子:“对啊,怎么?” “你可以说明白。”他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干吗,要知道是桑绵绵的,那天你就收了?” 徐冽点点头:“也许。” “……” 他跟她说物理老师要来上课,就是为了把她留下来好慢慢羞辱她吗? 草泥马。 草泥马草泥马! “欸你这人有没有情商,我为了照顾你这大少爷的自尊心,都没戳穿你挨揍的事,你还老嫌弃我成绩?” 徐冽理解了一下这话,语气难得有了点起伏:“我挨揍?” “啧,还不承认。”苏好拿出手机,翻到杜康拿云南白药的特写照给他看。 徐冽看着照片,静默片刻,似乎觉得好笑,点点头,换了陈述语气重复一遍:“我挨揍。” 苏好奇怪地看看他。 自尊心碎了,受刺激了啊? 徐冽思索着回想了会儿,好像对这事提起一丝兴趣:“所以笔记……” “是我在还你人情啊!”苏好嗤笑一声,“不然你以为我暗恋你?想得挺美。” 徐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既然把话说开了,苏好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戳戳他的肩膀:“看着没事啊,好差不多了没?” 徐冽偏头看了一眼她捏在他肩上的手。 掌心很薄,指节葱根似的细白纤长,指甲莹亮,可能涂了什么,在灯下泛着星星点点的光。 她戳完他肩窝,又来拍他背脊,动作随意地试探着他的筋骨,跟她踹人的时候一样,不规矩也没分寸。 却意外的生动。 是他一潭死水般的生活里,很久没出现过的生动。 他把她的手推开,鬼使神差地说了句:“还没。” “所以真的伤得很严重?” 徐冽注视着她因为惊讶而鲜活起来的表情,想了想说:“有点。” 苏好瞳仁里的情绪变得复杂,她皱皱眉:“我当时给了你防狼喷雾,你得用啊!你该不会是不懂怎么用吧?” “嗯。” “你们这些书呆子真是……”苏好扼腕叹息,“早知道还不如我留下来,那现在……” “那现在笔记我也没收,箱子也是自己搬。”徐冽手里的笔转过一圈半,替她下了定论,“你这人情好像还得接着还?” 三月雨 18 第二天又是返校日,苏好照惯例先去教室报到,打算学习为重,抄好作业再到艺术馆画画。 为了给抄作业预留时间,她来得早,到的时候教室里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也没人闲聊,一眼望去都在奋笔疾书。 是一群与她志同道合的,刻苦用功的好同志们。 祖国的明天,就在他们这些努力奋斗的人手中。 郭照一看苏好,双手奉上六张试卷:“苏姐,您要的货。” “搁这儿吧。”苏好努努下巴,打了个没睡饱的呵欠,为了方便大干一场,把课桌上乱七八糟的杂物清理了下――其实就是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堆去了旁边徐冽干干净净的课桌上。 刚堆过去,她动作一滞。 徐冽周末留宿学校,最近又在赶学习进度,没道理傍晚窝在宿舍无所事事,不在教室,难道又去打工了? 苏好看看腕表,四点,餐厅还真快营业了。 这个点,端盘子的服务员也该到位了。 唉,这就是传说中的美强惨吗? 郭照也往徐冽的空座位看了眼:“对了姐,那啥,这次数学卷特别难,我大题基本都只做得出第一问,完整答案要不你一会儿问你同桌抄,我估计全班也就徐同学能全部搞定。” 苏好回过神,困惑地眨眨眼:“大家都不会的题,我抄上去是为了被老师抓包吗?” “哦对,”郭照点头,“苏姐英明。” “N吧N吧的烦不烦?”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在两人附近响起――来自徐冽的前桌,也就是郭照的同桌兼室友,吴语同学。 郭照和吴语,一个人如其名的聒噪,一个人如其名的无语,传言她俩会成为同桌,就是杜康考虑到“性格互补”的原因。 郭照成绩平平,给苏好的作业正确率一般只在平均水平。但吴语是个牛逼哄哄的学霸,常年包揽高二七班各科成绩第一。 所以自打徐冽在期初考以物化生成绩一战成名,眼看自己“大满贯”不保,吴语就变得越来越无语,每天都在埋头苦读。 郭照此刻有理由相信,吴语突然发飙,是因为她说了那句“我估计全班也就徐同学能全部搞定”。 “还不让人说实话了……”郭照碎碎念着白了吴语一眼。 苏好倒没计较吴语的“出言不逊”。 她跟吴语这类学霸之间通常会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她在她的地盘当老大,学霸在学霸的领域散发光辉,彼此互不干涉,也不需要分个高下。 吴语一道大题打了三张草稿还算不出,又听郭照在那儿碎碎念,烦躁地骂了她一句“聒噪”,拿起卷子到教室门外站着去找灵感了。 吴语一走,郭照立马转头跟苏好吐槽:“姐你看她,脾气真臭!” 郭照说着想起件事,压低她那装了喇叭的嗓门,用气声问苏好:“G对了姐,你之前跟我打听我们宿舍的人,是不是在查谁干了什么坏事,后来有结果没啊?” 苏好摊摊手,表示没有。 距离她被诬陷作弊和被混混堵已经过去有一阵,这种事时间越久越没线索,她又不是警察,还有一堆繁忙业务,所以决定静观其变。 狐狸终归是狐狸,藏得再好也迟早有露出尾巴的时候。 郭照跟那古代和皇帝吹枕边风的娘娘似的,凑到苏好耳边:“那我觉得你要多注意一下吴语,你看她这清高样,肯定很看不起咱们这样成绩不咋滴的人,指不定就是她在背后针对你。” 苏好无法苟同:“就因为看不起我,才不会针对我。” “什么意思?” “老虎跟老虎打架,孔雀和孔雀比美,你见过老虎和孔雀斗法吗?” 虽然从地理位置上讲,吴语确实最容易捡到她和郭照传的纸条,但从动机上看,苏好觉得吴语没道理诬陷她作弊。 一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霸,专业领域在学习成绩上,有什么必要去搞臭一个文化课上的小? “这么一说,”郭照沉思着点了点头,“那确实是我们宿舍剩下两个人更可疑――尤欢欢长得漂亮,又对你同桌有意思,可以跟你比美,庄可凝是宣传委员,画画好,可以跟你比特长。” 郭照话音刚落,说曹操曹操到,两位当事人肩并肩走过了教室南窗。 尤欢欢拿小勺子舀着手里的冰淇淋杯,一边说:“粉笔画我还能给你打打下手,水粉画真帮不上忙,这么大一块黑板,我笔都下不去,你可以找苏好呀。” “我上周日问过她,她好像不太愿意……”庄可凝叹了口气。 “不会吧,上学期宣传部要求画水粉板报的时候,她不就帮过你吗?对她来说这种小儿科也就随便挥几下手,一节自习课就搞定啦。”尤欢欢说着走进教室,一眼看到苏好。 苏好瞥了瞥两人。 带了点背后说人的心虚,庄可凝眉心一跳。 尤欢欢倒还是一惯的直来直去,指指苏好,跟庄可凝说:“喏,她在呢,你再去问问。” “算啦,我自己能搞定,不麻烦她了。” “这么大一幅水粉画,你一个人要画到猴年马月?得了,我去给你说。” 尤欢欢还没开口,苏好已经明白了状况:“什么主题?” “你看这不就解决了吗?多大点事。”尤欢欢推推庄可凝。 庄可凝被推得往前趔趄,走到苏好座位边说:“学雷锋,植树节,还有春暖花开,三选一,硬性规定必须用水粉,我是想着选学雷锋和植树节的班级可能比较多,也没什么新意,所以……” “OK啊。”苏好随意地掀了掀眼皮,“想怎么画。” “我觉得这次可以画为主,字为辅,画片花海吧,整体构图大气点……” “全景图咯。” 或许是被苏好简练专业的表达噎住,庄可凝滞了滞才点头:“对,你有空吗?” “没空我跟你哔哔半天?”苏好打量了眼教室后的黑板,上边还是上学期的元旦主题黑板报,“你先把这期擦了吧,明天体活课我有时间。” “行。”庄可凝点点头。 苏好抄完作业去艺术馆的时候,徐冽还没来教室。 再次见到这位美强惨已经是周一早上,苏好踩着早自修的点走进教室,看见隔壁座位还空着,课桌上也堆着她昨天挪过去的杂物,刚要问前桌郭照,徐冽是不是昨天没来,就在余光里看到了他―― 徐冽的点踩得比她还准,走进后门的时候刚好打铃。 苏好偏过头去,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他这周末过后憔悴不少,看起来好像熬了两个大夜。 徐冽刚在她旁边坐下,一眼看到课桌上堆积如山的东西――笔袋、水杯、镜子、发圈、盒装纸巾、袋装湿巾、文件夹、笔记本……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他看苏好一眼:“你开店?” 苏好刚要去把东西拿回来,一听这话又不动了:“是啊,跟你租个商铺。” 徐冽扯了下嘴角:“也没见租金。” “坐在苏姐旁边的自豪感还不够满足你的精神租金?” “大家安静一下!”语文课代表走上讲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打开课本,今天我们读《兰亭集序》。” 徐冽正要去翻课桌盖取课本,一看桌上这一大摊子,叹了口气,先把它们挪到边角。 刚一挪,笔记本底下冒出一块粉粉嫩嫩,四四方方的女性用品。 苏好:“……” 她什么时候把卫生巾搁这堆东西里边了。 两人刚双双一滞,前边郭照突然转过头来:“哎苏姐你……”然后也看着徐冽桌上那片卫生巾僵住了。 教室里刚被语文课代表整安静,这一嗓子惹来一圈人注意,更多目光落在了徐冽桌上。 徐冽沉默地把杂物往苏好那边推,无声表明这不是他的卫生巾。 苏好看他这嫌弃样,再看周围人一脸“有情况”的眼神,清清嗓子:“徐冽,你好变态,你为什么偷我卫生巾?” “……” 苏好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最近班上,甚至学校里时不时有细碎的八卦传言,说她倒追徐冽,但徐冽不为所动,非常掉她面子,她就顺嘴皮一下摆他一道找回场子。 徐冽也如她所料,并不是会跟大家解释“这婆娘在瞎扯淡”的人,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背下了这口黑锅。 但皮过之后,看徐冽懒得跟她计较,苏好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心虚,所以这一整天,两人除了课上同桌讨论之外都没什么私下交流。 下午最后一节是全年级统一的体育活动课,好不容易体活课不被任课老师占,多数人都跟出笼鸟似的跑出了教室,男生打篮球,女生打乒乓球羽毛球,或者结伴去操场散步,去便利吃冰。 教室里只剩零星少数,连体活课都拿来刷题的人。 徐冽就是这少数人之一。 苏好本来跟庄可凝和尤欢欢约了这节课出板报,没想到刚准备好家当,数学老师发现她抄周末作业,把她喊去了办公室。 她叹口气,跟庄可凝打了声招呼,让她们先画前期。 尤欢欢和庄可凝就在教室后的黑板边一人踩一把椅子,拿着颜料盘和水粉笔忙活起来。 前边有人看她俩在出板报,问庄可凝:“庄宣员,这次啥主题啊?可别又是学雷锋吧,我今早经过其他班,看好多都图省事,一个雷锋像加两篇好人好事报道。” “我们画不一样的,这次肯定评进前三。”庄可凝答。 “庄宣委有实力就是大气!” 庄可凝扭头笑了一下:“瞎吹什么呢!” “哎不过怎么就你俩,苏好画水粉不是很厉害吗?她不来啊?” 庄可凝脸上笑意微微一滞。 尤欢欢扭头道:“她一会儿就来,我们先给她打打杂。” “难怪庄宣委底气十足,那咱班这次目标不止前三,得冲第一去了啊!上学期宣传部要求出水粉板报那次,苏姐的画不就拿了全校第一吗?当时还被人拍照投稿到了一公众号上。” “是啊。”庄可凝笑了一下,回过头抿了抿唇,一声不吭地动起笔来。 苏好也是没想到,她能用伶牙俐齿的嘴皮子逃过杜康和崔华的连篇废话,却逃不过数学老师一言不发,直接拿了一张新卷子,让她在办公室重做周末作业。 被这张传说全班只有徐冽一个人能做完的卷子摧残了近一节课,她头昏眼花地回到教室,看见庄可凝和尤欢欢已经画了一半的板报。 虽然跟这俩人关系不亲,但苏好是个喜欢说到做到的人,放了人家一节课鸽子,头昏脑涨也没休息,直接回座位搬起画具。 东西有点多,她本来想叫徐冽帮个忙,想起自己早上干的好事,“啧”了一声,决定算了,分了三趟搬,然后跟庄可凝和尤欢欢说:“剩下我来,你俩去吃晚饭吧。” 尤欢欢回头看她:“你不吃晚饭啊?” “有外卖。”苏好抬抬下巴,“赶紧下来,别碍着我。” “哦,那你来,我手刚好酸死了。”尤欢欢从椅子上跳下来,把水粉笔扔进装着颜料水的水桶里。 苏好站上她那把椅子,看了眼一旁还在画的庄可凝:“你也走吧,我占两个位子。” 庄可凝抿抿唇,点了点头:“好。” 苏好揩了揩做卷子做到迷糊的眼,拿起颜料盘调色,刚准备动笔,忽然听见“啊”一声尖叫――庄可凝踩着椅子下来的时候,一脚踢倒了涮笔的水桶。 咣当一声,被颜料染红的水倾倒出来,一下子流了满地,一路顺着地砖蜿蜒到门外。 教室里的人都转过头来。 苏好垂眼一看,恍惚了下。 像极了血水蔓延的这一幕与记忆中某个画面重叠在一起,让她忽然产生一种熟悉的不适感。 头晕,想吐,眼前发黑。 几乎是一瞬间,她急急扔掉平常当宝的画笔,跳下椅子快步走出了教室。 尤欢欢愣了愣:“这……怎么回事?” 前边桑绵绵站起来往后一望:“苏好对这么红的颜料水有点过敏的,我去看……”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看到教室后排一道瘦长的人影闪过。 徐冽已经追了出去。 教室外,苏好一路跑到走廊尽头的死角,扶着栏杆喘了会儿气,腿脚发软地蹲了下去,脑袋靠在墙上,闭着眼费力地缓劲。 徐冽追出去很快,到她身后反而放慢了步子,像怕惊扰到她。 苏好似蹲似坐地蜷在地上,垂在身侧的手在细细颤抖。 徐冽眯起眼,试探着上前去,弯身抓住她的手腕,尝试把她拉起来:“苏好?” 苏好身体脱了力,神志却是清楚的,辨认出他的声音,撇过脑袋,可能不想被他看见狼狈的脸色,靠在那儿一动不肯动:“别烦我……” 徐冽静静等了会儿,感受到她的颤抖,握着她手腕的掌心缓缓下移,抓紧了她的手。 三月雨。 22 在从来以考试成绩论成败的学校,此刻的七班人很难想象,这一幕会成为他们高中生涯记忆里最难以褪色的画面。 在这节普普通通的班队课上,他们只知道这个女生莫名叫人移不开眼,却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直到很多年后,他们无法再以考试成绩论成败,开始为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而迷茫,才终于恍然大悟,那个女生为什么那么酷。 苏好在掌声雷动中收拾起颜料罐和调色盘,看了一眼座位上的徐冽,朝他努努下巴。 徐冽上来帮她把画具搬了下去。 杜康看着两个和谐友爱的孩子,露出欣慰的笑容,走上台说:“那么演讲环节就到这里,现在给大家三分钟时间回顾一下,然后每位同学在便签纸上进行无记名投票。大家也不用担心拖堂,今天情况特殊,一会儿我就不做本周总结了,等唱好票就放学,这个放学时间应该还能比以往早一点。” “那老师您还挺有自知之明。”前排男生嘀咕一句。 杜康也不生气,笑呵呵看着他。 教室里还在骚动地讨论苏好的板报画。 苏好倒是画完就丢,懒得再抬头看一眼,回到座位,把画具堆去教室角落,摁着绷得酸痛的肩膀和硬邦邦的脖子,发出“嘶嘶”的抽气声。 徐冽转头看她一眼。 “看什么看,”苏好指指他课桌上的空白便签条,低声警告,“好好投你的票,站哪边想清楚了,别想徇私。” “徇私?” 苏好翻个白眼:“你之前不是跟庄可凝走挺近?” 她还在说前几天体育课下器材室里的事。 那天徐冽没跟她解释。 徐冽眉梢轻轻一扬,低低道:“不走近点,怎么确定是她找的打手。” 苏好一愣:“你怎么也发现这事了。” “打过我的人,”徐冽一本正经,“总得注意着。” “哦――”苏好想通了那天器材室的前因后果,眉开眼笑地拿手背拍了一下他的肩,“不错呀徐同学,这事办得很有范。” 徐冽扯了下嘴角:“受苏姐熏陶。” 苏好来了兴致,下巴搁在课桌上,压低上半身,避开班主任的视线,偏头问他:“所以那天在老班办公室,你说你以前学校一学期换届一次班委,是不是猜到我要整庄可凝,故意帮我?” 徐冽仍旧是风轻云淡的样子,点了一下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算你有眼力见。”苏好看了眼他笔下的便签纸,见他在投票栏一笔一划用正楷写下了她的名字,“那你觉得这事这样解决满意吗?” 苏好本来没打算把庄可凝公开揪出来,毕竟手头没有证据,所以她用自己的方式解决这件事――庄可凝越嫉妒什么,她就越要拿出来给大家看,庄可凝最割舍不掉什么,她就把它抢走。 但现在仔细想想,其实当初被混混堵那事,徐冽是比她更直接的受害人,他也该参与一份。 徐冽没什么表情地说:“苏姐满意就行。” 苏好是喜欢亲手报仇雪恨的,觉得参与了才有快感。 她起身拍拍徐冽的肩,安慰道:“你也别觉得没得到报仇雪恨的参与感,板报画有你一份功劳。”她指指黑板,“多媒体楼外不是有块花圃吗?这个调色是那天从你眼睛里得来的灵感。” 徐冽扬了下眉,似乎有点意外。 他当然记得那块花圃,但没觉得它有画上那么好看。 “你不知道你眼睛很漂亮?”苏好看了眼杜康,见他没注意这边,一时兴起地朝徐冽勾勾手指,“来,你看着我。” 徐冽瞥瞥她:“做什么?” 苏好不耐烦地皱皱眉:“废什么话,你就看着我别动!” 徐冽偏头看她。 苏好凑上前去打量他的眼睛,望着那对清亮瞳孔里的倒影,把自己的鬓角碎发别到耳后,肯定地点了点头:“果然,看着我就更漂亮了。” “……” 唱票结果是换了三位班委。 一位是纪律委员,原纪律委员觉得管纪律影响到了自己自修课的学习效率,直接放弃连任,没参加竞选。还有一位是男生活委员,因为上学期粗心大意弄错了几次工作,被另一个在班上人缘好,且人称“心细如发”的男生替了。 第三位就是宣传委员,苏好以超过庄可凝十八票的优势接任了这个岗位。 这结果倒有点出乎苏好意料,她本来以为票数碾压会更明显。 但转念一想,庄可凝既然准备了十分钟之长的演讲稿,估计也在跟她要好的同学里提前拉了票。 庄可凝家境很不错,父母是本市有点头脸的商人,总会有人吃她那套。 当初秦韵估计也是碍于这一点,一直不敢暴露幕后指使人的身份。 不过胜者为王,无伤大雅。 放学时间,新班委留下开会,三位下岗的老班委也参与会议,跟接班人交接工作,苏好向来懒蛋似的人,居然觉得班委会议还挺有意思。 可能是庄可凝在会上实在太面如土色了。 开完会已经五点出头。苏好回到教室整书包,见徐冽还留在座位上做作业。 “徐同学不去吃晚饭?”她把周末作业往文件夹里塞,一边问他。 “晚点。” 苏好忽然想起什么,改口道:“哦对,徐老师今晚是不是有课?” 刚发下来的数学卷,徐冽已经做到最后一道大题,边写边应了个“嗯”。 “几点的课?” “七点到九点。” “哦,那我叫个外卖吃,等你把我弟关进房间再回家吧。”苏好自说自话搁下书包,重新坐下,给舅妈发了条今晚不回家吃饭的微信,又挑选起外卖来。 微信刚发出去不久,徐冽课桌里的手机忽然传来震动。 他翻开桌板,见是林阑来电。 徐冽接通电话,听林阑问他是不是记得今晚的课,答道:“记得,我七点准时到。” 苏好竖起耳朵,对他比口形:我舅妈? 徐冽点点头。 “你还没吃晚饭吧,要不早点过来?”那头林阑热情地说,“今天曹阿姨准备了一桌子菜,我外甥女突然说不回家吃了,那这菜隔夜又不健康,倒掉也浪费,你来吃顿便饭怎么样?” “不用了,阿姨。”徐冽看了苏好一眼。 苏好挤眉弄眼地问他什么事。 他一边回应林阑的邀请,一边在草稿纸上言简意赅地写字给她看:你不回家,菜多了,让我去吃。 苏好:“……” 她一条微信居然还能引发这样的连锁反应。 苏好趴过去,在他草稿纸上写:快答应。 徐冽视若无睹,继续跟林阑说:“我来的路上随便吃点。” 苏好又写了一行:不答应死同桌! “……”听过死基友,还没听过死同桌的。 电话里,林阑惋惜道:“这样啊,那就不勉强你了。唉,你们年轻人就是喜欢吃那些快餐外卖,多不健康……” “那我过来吃。”徐冽看了眼苏好得意的神色,皱皱眉头,“可能有点久。” “没事没事,菜也还在做,没到我们家饭点呢,你慢慢来不着急的。” “好。” 挂断电话,徐冽瞥瞥苏好:“你做什么?” “你要是提早过去治那烦人的小鬼头,我为什么要为了躲他在外面吃垃圾食品?”她收拾起书包,“走走走,饿死了,快去搭公交,我也回家吃饭。” 徐冽脸上露出一丝无奈:“我要回宿舍换校服。” “那你麻利点,我先去车站等车。” 徐冽回了趟宿舍,等走到学校附近的公交车站,正好是晚高峰。 车站挤了一堆人,有些是南中的学生,还有不远处一所小学的小朋友们和旁边小区的居民。 太阳落了山,天色已经不太敞亮,要不是苏好早早冲他挥了挥手,徐冽还一眼看不到黑压压人群里的她。 等他走过来,苏好没好气地说:“磨叽死了你,刚都开过去一辆327了。” 徐冽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干吗非等我。” 苏好叹了口气:“你以为我愿意,还不是那辆车上好多人脸都被挤到窗门上了。” “……” 徐冽不说话了。 两人沉默地等着下一辆公交,听周围那群老太太红光满面地唠嗑。 苏好听了半天,听出她们此刻热火朝天地聚集在这里,是为了代表本小区去参加一场广场舞比赛。 难怪今天车站人特别多。 老太们笑着推来搡去,有那么点说着说着就要在车站掰头起来的架势。 苏好忍不住跟徐冽小声吐槽:“等我老了一定不会去跳广场舞,这玩意儿到底有什么乐趣,乌泱泱吵死了。” 徐冽淡淡看了眼旁边的老太太们:“她们年轻的时候也这么想。” “……”被他这么一说,苏好脑海里都有自己拿红舞扇红绸缎扭屁股的画面了,她晃晃脑袋,“不可能,我打死也不会跳的,你等着瞧。” 徐冽挑了挑眉:“那得等多少年。” 苏好只是顺嘴那么一说,本来也没深想,被他一问,愣了愣说:“哦,也是,那毕业以后你给我留个联系方式,我们四十年后见分晓。” 徐冽无声一笑。 八分钟后,一辆已经载了不少乘客的327路远远驶来。 苏好还没反应过来,周围腾地窜起了一把热情的火,活力四射的老太们唰唰唰朝公交车门停靠点涌了过去。 尊老爱幼嘛,而且苏好本来也不喜欢人挤人,谦让地站在一旁没动,等老太们踩着舞鞋咚咚上车,才慢慢挪过去。 老太们的谈笑充斥着整个车厢,司机的声音被淹没在其中,不得不扯着嗓子喊:“来来来,别堵着,上车的都往后走,往后走!” 苏好和徐冽还等在车门边。 徐冽走在前面开道,刚一脚踩上踏板,司机的手就移到了公交车仪表盘边的关门键上:“好了好了,剩下的别上了,等下一辆吧!” 徐冽已经上车,往后去拉苏好手腕,一把把人拉上来,车门刚好“呲”地合拢。 身后,一个陌生男孩的声音响了起来:“谢谢大哥哥!要不是你拉我,刚才上来的就是那个漂亮的小姐姐了呢!” “……”刚拿起公交卡的徐冽动作一滞,回过头去。 公交车门外,苏好孤零零站在路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看着这辆327无情地朝前驶去,吹了她一头一脸的尾气。 车上,徐冽还在沉默,那个小男孩后知后觉地“哎呀”了一声,也回头望去:“糟糕糟糕,我老婆呢!我亲亲老婆是不是没上车!” 徐冽:“……” 三月雨 23 徐冽一手拉着头顶拉环,一手拿起手机翻到苏好的微信。 对话框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最初那个周五,苏好发来验证申请:「转你面钱,转完双删。麻利点,在南中,还没人能活着拒绝我的好友申请。」 他没删掉苏好的微信。 当时也没特别的原因,加她是省得被找麻烦,不删她也是懒得去麻烦。 徐冽试探着发送了一个:「。」 系统提示冰冷弹出:对方开启了好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的好友。 “……”还真是说到做到。 车站那头,苏好今早刚洗的飘逸长发被风刮得糊了满脸,正呆若木鸡,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呜哇――” 苏好把长发往后一撩,回过头去,看见一个身高只到她腰的小妹妹哭得梨花带雨:“呜呜呜哇――” 苏好左右看看,没瞧见这小女孩的家长,弯下腰去:“怎么了小妹妹?” 小女孩用手背抹着哭花的脸:“我没坐上公交车……” “哦,”苏好叹了口气,摸摸她的脑袋,“没关系,姐姐也没坐上。” “可是,可是我亲亲老公坐上了!” “……” 苏好从书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抽了一张递给她:“没关系,姐姐跟你差不多。” 小女孩哭得稀里哗啦,怎么也不肯接纸巾。 苏好失去耐心,揉了揉炸掉的耳朵,摊开纸巾,粗暴地给她抹脸:“别哭了!哭什么哭!小小年纪想不开去体会爱情的苦!” 小女孩嘤了半天,终于消停下来,眨巴眨巴水灵灵的眼:“姐姐,你也被你的亲亲老公抛弃了吗?” “不是亲亲老公,”苏好把团成一团的纸巾一个抛物线丢进垃圾桶,指关节摁得咔哒咔哒响,“他可能已经看不到明天的太阳,这辈子都没机会成为谁的亲亲老公了。” 话音刚落,小女孩惊喜地指指马路对面那辆反方向的327:“姐姐,我亲亲老公回来了G!” “……”苏好扭过头去,看到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矮的那个急急跳下公交车百米冲刺,被高的那个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前拉了一把。 苏好已经感觉到身边的小姑娘蠢蠢欲动地,想跟她的亲亲老公热情挥手。 “有点出息,他们男孩子没一个省心东西,”苏好趁对面一大一小在等红灯,揽过小女孩的肩膀,“你这么快原谅他,他下次还能把你落下。” “那怎么办啊姐姐?”小女孩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她。 苏好看了一眼这侧渐渐驶近的327路,等车在跟前停稳,牵起小女孩的手:“今天姐姐送你回家。” 苏好把她拉上车,带她在靠窗的位置站好,等公交车缓缓驶动,抓起她的小手,朝对面等绿灯等到傻眼崩溃的小男孩愉快地挥了挥:“现在可以挥手了,来,我们跟他们拜拜。” 徐冽:“……” 这小女孩刚好跟苏好在同一站下车,不过两人不住一个小区。 苏好把人送到,辗转来去耽搁不少时间,进家门的时候,发现徐冽反而先到,已经被林阑热情地迎上了餐桌。 苏好打开指纹锁的瞬间,一桌子四人齐齐朝她望了过来。 “咦,你不是说不回来吃晚饭了吗?”林阑惊讶。 苏好瞥了一眼徐冽:“被一个傻逼放了鸽子。” “曹姨,再多拿一副碗筷!”林阑朝厨房喊。 邹誉瞪了瞪苏好:“怎么说话的,这么粗俗,还有客人在呢!”又转头跟徐冽说,“不好意思啊小徐,我这外甥女脾气老这样,叫你见笑了,你别介意。” “本来就是傻逼,还不让人说?”苏好翻个白眼,扔掉书包,踩进拖鞋,去中岛台的水槽洗手。 徐冽看了眼苏好,对邹誉说:“没事,不介意。放鸽子是该骂。” 苏好挑了挑眉,回到圆餐桌边坐下。 “那也不能口无遮拦!”邹誉叹息,“小姑娘这么糙,以后长大了嫁都嫁不出去!” 徐冽默了默,似乎在斟酌用词:“不会,性子直比弯弯绕绕的讨喜。” “是吗?那我再直点,回头暴揍那傻逼一顿。”苏好拿起筷子,从面前那锅鸡汤夹下一只鸡腿,狠狠怼进自己碗里。 “你这孩子,人家说点客套话,你还当真了!”林阑觑觑她。 邹恺沉浸在另一个世界,怔怔看着苏好碗里的鸡腿:“姐你怎么抢我鸡腿!” “一个鸡就一条腿?你去夹另一只啊。” “另一只已经被妈妈夹到那里了――”邹恺瘪着嘴指指徐冽的餐盘。 苏好刚要夹起鸡腿还给小鬼头,对面徐冽把还没动的餐盘递给了邹恺:“我的给你。” “哎呀,小徐你自己吃!”林阑拿起餐盘就要还回去。 徐冽抬手挡了一下:“我吃别的。” 林阑满眼看“别人家孩子”的羡慕:“什么人家能养出这么乖巧这么登样的男孩子。G,小徐啊,你找对象了吗?” “没。” “那阿姨给你做个介绍怎么样?” 苏好一口汤呛到喉咙底,偏过头掩着嘴咳嗽起来。 徐冽望向苏好。 林阑一手顺起苏好的背,一手摆了摆:“哦,别误会,我这外甥女才念高二呢!我说的呀,是我公司部门经理的女儿,刚好也在南州大学读书,相貌跟你登对得很。” “不用了阿姨,”徐冽答,“我目前学业为重,暂时不考虑这个。” “这样啊,”林阑面露惋惜,见苏好还在咳嗽,奇怪地看她一眼,“怎么了,舅妈给人家介绍对象,你激动什么?” 苏好缓过劲来,清了清嗓:“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上次你和舅舅给你们公司一男实习生介绍对象,介绍了一个脚踏三条船的美女,把人家搞辞职了。” “……”林阑掉了面子,在桌底下悄悄拧了把苏好的大腿,冲徐冽干笑一声,换了话茬,“学业为重好,学业为重好。G小徐啊,听说你们南州大学环境很漂亮,好像绿化特别多,还有很多座音乐喷泉?” 苏好心里一紧,瞟了眼徐冽。 徐冽从容地点点头:“生活区绿化面积七万多平,喷泉进门就有一座,图书馆那边也有。” “那宿舍条件怎么样?我们家以后也想送恺恺上南州大学。” “四人寝,上床下桌,空调电扇都有,带独立卫浴和阳台。” “那挺好的,洗衣机呢?洗衣机有没有。” 徐冽摇头:“宿舍没单独装,一楼有公用洗衣机,扫码付费。” “也不错了!”林阑满意地点点头,“那你们金融系平常课多不多?学习累不累?能不能保证正常作息?” “大一课时挺多的,一周三天满课。累不累看各人,我还好,一般十一点睡,七点起。” 苏好嚼着嘴里的饭,愣愣看着对答如流的徐冽。 这脸不红心不虚的样子,奥斯卡拿了奖来的吗? 吃过晚饭休息了会儿,徐冽跟邹恺去了三楼上课。 林阑晚上不加班,亲自监督邹恺,直到课程近半,邹誉过来敲门,叫她出去一趟,说有个客户临时到了附近,约他们喝茶。 林阑嘱咐邹恺好好听话,匆匆换了衣服出门。 课上到九点,邹恺犯了困,也没精神留徐冽打游戏了,打着呵欠跟他再见:“哥哥我送你下楼。” 徐冽拎起包走出邹恺的房间,一眼看到隔壁苏好的房间房门敞开,里面一片漆黑。 “你姐姐呢?”徐冽低头问。 邹恺望了一眼苏好空荡荡的房间:“姐姐不在房间的话,应该在阁楼画画。” “阁楼?” 邹恺又打了个呵欠:“就是四楼。哥哥你有事找她吗?” “嗯,我可以上去吗?” 邹恺困得压根没法思考徐冽有什么理由找苏好,点点头说:“可以,可是哥哥我太困了,我不能陪你了,我要去睡觉了。” “去吧。”徐冽摸摸他的小寸头,转身往楼梯走。 阁楼与楼梯相连,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就能一眼望见门里景象。 徐冽走到门边,刚想叫苏好的名字,忽然一顿。 苏好歪着身子抱膝坐在飘窗边,头枕墙壁,似乎睡着了。 房间里只亮了一盏挂壁夜灯,昏黄温暖的光打在木质地板上,给周围的一切染上了一层古旧的柔软。 徐冽看了眼飘窗边那条已经有一半滑落到地上的薄毯,把包搁在门边,慢慢走进去弯身捡起了它。 起身的时候,余光瞥见旁边画架上一幅墨迹似乎刚干不久的油画。 他偏头看过去。 油画的主角是一个坐在画架前画画的年轻女孩。女孩的五官跟苏好长得很像,但他隐约觉得这不是苏好的自画像。 这个女孩身上文静的气质,与苏好截然不同。 一声模糊的呓语打断了他的神思。 他垂下眼,见苏好眉头紧蹙,嘴唇动了动,叫了一声:“姐……” 徐冽眼睛眯了眯,在飘窗边坐下,把薄毯抖开,轻轻盖到她身上,盖到她裸露的脚踝时,注意到那朵金色描边的洛丝玛丽玫瑰,又看了眼旁边那幅画。 半敞的窗子忽然吹进一阵风,悬挂在窗前的风铃丁零当啷响起来。 徐冽抬手去拉不听话的风铃,视线一转,正好对上苏好迷迷糊糊睁开的眼。 苏好一怔,初初醒转反应迟钝,倒也没立马惊叫起来,愣愣看着他:“你怎么来这儿了?” 徐冽松开抓风铃的手,缓缓眨了眨眼:“找你……” “赔罪”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林阑的声音从底下传了上来:“嗯?你说徐老师去阁楼找姐姐了?” 紧接着,就是一阵往上来的脚步声。 苏好一滞,猛地跳下飘窗,也不知哪来的心虚,抓起徐冽的手就把他往阁楼的杂物间拉。 徐冽反握了她的手,把她扯回原地,看准墙壁上的开关,拍亮了阁楼的顶灯。 苏好:“???” “好好啊,你跟小徐在阁楼吗?”林阑已经走上楼梯。 苏好迅速从徐冽掌心抽回手,立正站好,迎接林阑:“哦,对啊。” 林阑探进脑袋:“嗯?你们俩在这儿做什么?” 苏好吞咽了下,还没答出个所以然,徐冽指了指她,淡声道:“小妹妹请我来赚外快,让我给她当画模。” 苏好:“……” 这个脑筋转得是真快啊。 不过你能不能换个称呼? 苏好眨眨眼:“哦,对,我看这个哥哥骨骼清奇,长相很符合美学标准,给他开了一小时一百二的价。” “这样子,”林阑恍然大悟,“那我现在跟你们说话,是不是已经浪费了两块钱?” 不愧是做生意的。苏好点点头:“是的舅妈。” “哦哟,那时间就是金钱,我不打扰你们了,你们抓紧画!”林阑赶紧离开了阁楼。 苏好松了口气,等林阑走到楼下,无语地看向徐冽:“我看你别当家教了,去演戏吧,拿了奥斯卡还打什么工啊?” 徐冽似乎笑了一下:“不是演戏,我真是来给你画的。” 苏好一愣。 “你之前不是想画我?傍晚的事,给你赔罪。”徐冽指了指画架,“开始吧,小妹妹。” 四月雨 40 徐冽抱着苏好下楼去。 苏好身体一轻,心也跟着飘起来,掩在发丝下的嘴角轻轻一勾,却忽然感觉徐冽的步子突兀地顿住。 苏好刚要扭头去看情况,记起自己此刻是个扭到脖子头很晕还有点想吐的柔弱女孩,只能继续梗着脖子,斜眼去瞄。 然后就看到一个穿白大褂,拿保温杯的中年男人走上了楼梯。 她还没反应过来,中年男人先一愣,指着两人问:“怎么了这是?” “她扭到了脖子,头晕。”徐冽答。 “那可千万别随便乱动,我来看看。”老师匆匆上前,保温杯随地一搁,“快给她放平到台阶上。” 苏好:“……” 她是费了多大劲才从台阶到了徐冽怀里,怎么说放回去就放回去? 平常也不见医务室老师经常往教学楼这边溜达啊? 苏好恨恨坐回台阶。老师一看她这咬牙的痛苦表情,问她:“怎么扭到的?” “就……”苏好恢复了正常说话的腔调,“画画蹲久了,起来活动脖子,听到咔哒一声……” 老师摁了摁苏好的骨节:“骨头摸着没毛病,现在头还晕吗?” “还晕……”苏好眼睛瞟来瞟去,瞄了眼旁边的徐冽,“吗?” “晕不晕感觉不出来?”老师皱起眉头,“要不送你去拍个片?” “不要!”苏好眨眨眼,心酸地叹气,“……了吧老师,我这是老毛病了,从小画画,年纪轻轻颈椎就不太好,其实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 老师上下打量她:“那你起来,往下走两步试试。” 苏好慢慢站起来,扶着楼梯扶手,往下踩了两级台阶。 “再往上走两步。” 苏好又默默转身往上走。 “感觉怎么样?”老师问。 “感觉……”苏好回过身来,忍着怨气点了点头,“感觉好极了!老师您可真是华佗再世妙手回春啊!” 徐冽站在一旁,低头搔了搔眉心,轻轻叹了口气。 俗话说,失败是成功之母。 更何况苏好并不觉得自己是失败的。看徐冽今天公主抱的表现,这人绝对很吃“林妹妹”那套,只不过她缺少了一点点运气而已。 再接再厉一把,看他还忍不忍得住跟她保持距离。 晚上回到宿舍,苗妙来找苏好串门,顺便给她送来了一件战袍,跟她说明天别穿校服了,换身吸睛的装备。 苏好抖开战袍一看,一条仙气飘飘的淡黄色碎花连衣雪纺裙,剪裁温柔的中袖,规规矩矩遮没膝盖的裙摆。 她对着宿舍里的半身镜比划了下,难以忍受地“嘶”了一声:“非要这么淑女?” “你都在他面前穿多少次吊带了,也没见人家扑上来,说不定他就喜欢这种保守的小白花。”苗妙打个响指,“而且这裙子只是看起来保守,其实暗藏心机!” “什么心机?” “你现在坐南窗边是不是?我查过天气预报了,明天东风南三级,可以放风筝的天气,你往那窗边一坐,裙摆能飘一整天,这裙子的颜色又吸睛又衬肤色,保证他就算不看你,余光里也全是你!” “……” “而且明天刚好是周五,政教处也就只有周五这样放学回家的日子才对不穿校服的同学睁只眼闭只眼,天时地利人和,崔华都挡不住你散发魅力!” “……” 苏好信了苗妙的邪,第二天起了个大早,穿上这条崩人设的淑女裙,顺带化了个直男看不出来的裸妆,又费了好大功夫,把渣女大波浪用直板夹成直发。 会不会吸到徐冽的眼睛她不知道,反正从宿舍走到教室那一路,回头率确实创了新高,就连路边的野猫都在冲她兴奋地喵。 一走上教学楼二楼走廊,苏好就听见迎面传来一声惊叹:“哇哦――!” 郭照刚从洗手间回来,远远看到苏好,捂着惊讶的嘴朝她迎了上来:“苏姐,你是刚从天庭回来吗?” 瞧这淡黄的长裙,蓬松的头发,还有耳边那可爱俏皮的草莓发卡,简直就像一幅行走的油画! 苏好正准备对这赞美一笑而过,忽然注意到郭照经过了徐冽旁边的那扇窗。 她食指朝前一指:“别动,站那儿。” 郭照立马原地停住:“什么事啊苏姐?” 苏好走上前去,挤出一个配得上这身打扮的,温和的笑容:“你头发上好像沾了灰。” 郭照还没反应过来,苏好是怎么大老远火眼金睛发现她头发上有灰,就被一脑袋摁了下去。 苏好站在与徐冽一窗之隔的地方,“体贴”地抬起手,给郭照掸头发。掸的时候发现她头发上真有粉白的灰。 嗯?她随口一瞎说,这么灵? 可能是天要助她。 郭照起先是受宠若惊地低着头,好一会儿过去,脖子都发酸了,忍不住问:“苏姐,还没掸干净吗?” 苏好瞥了眼目不斜视地写着笔记,根本不看窗外的徐冽,恨恨咬牙:“还没。” 徐冽终于似有所觉地抬起头,偏过视线,看到了窗前的苏好。 苏好沐浴着晒进走廊的金色晨曦,笃定这个角度很美,等一阵恰到好处的南风吹起她的裙摆和长发,把她的美丽吹进徐冽心里,这才放过郭照:“好了,干净了。”然后一撩长发,走向前门―― 后门那段路不够她发挥,从前门进教室还能走个T台,刚好教室里现在没几个人,不会有人堵在过道。 徐冽望着苏好往前门走去的背影,突然想到什么,脸色微变,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苏好余光瞥见这一幕,在心里叹了口气。 原来徐冽真的喜欢这个类型,但倒也不用这么激动。 苏好遗憾地摇摇头,一把推开教室的前门。 身后蓦地传来郭照的惊叫:“哎呀糟糕――!” 与此同时,门框上那块黑板擦从天而降,砸到了苏好的头顶。 “……”慢了一步的徐冽滞在了前门边。 “……”苏好微微一低头,板擦和满头粉白的灰一起落了下来。 教室里几个男生都像嗝屁了一样僵在座位上,呆滞地望着苏好。 一片死寂里,郭照哆嗦着走过去:“对,对不起苏姐,我忘了提醒你,今天是愚人节……我刚才就是被这板擦弄了一头灰……” 苏好死死闭上了眼。 那几个特意赶早来教室恶作剧的男生霎时呼吸一紧。苏好和徐冽一向走后门,他们还心思缜密地想着不能得罪大佬,把板擦搁在了前门。 结果这谁能想到? 几个男生脸色煞白地咽了咽口水,却看到苏好睁开眼后,露出一个蒙娜丽莎的微笑,摆了摆手:“没关系,过节嘛,可以理解,你们玩得开心就好。” “……” 苏好笑着往后排走,回到座位一照镜子,暗暗磨了磨牙。 草泥马! 她记住这几个人了,等她不做淑女了秋后算账。 徐冽在她之后回到座位坐下,看了她一眼,又觉得这种时候可能不看她更好,低下头去默不作声地写笔记。 苏好无语地拿纸巾擦着满头的粉笔灰,擦了半天还是没彻底弄干净,翻开桌盖去找湿纸巾,结果一眼看到一条绿油油的竹叶青蛇蜷曲在她的课桌角落。 “……” 好假。 这么无聊的整蛊她小学就不怕了。 苏好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嘴角牵起的时候却念头一转,记起苗妙“明天记住你的新人设”的叮嘱,猜到了这条假蛇是谁放的。 苏好在心里唾弃苗妙老土的招数,嘴上“啊”地尖叫了一声,火箭发射似的弹起来,一个旋转跳跃跌上了徐冽的腿。 徐冽下意识接住她:“怎么了?” 苏好伸出“颤抖”的食指,指着课桌:“有蛇!” 徐冽抬眼看了看她的课桌,又收回视线看了看怀里“花容失色”的人:“……” 沉默片刻,他轻轻沉出一口气,把“蛇”从她课桌取出来,扔进后门边的垃圾桶:“假的。” “哦,是吗?做得好逼真啊。”苏好赖在他身上“惊魂未定”。 徐冽看她一眼,刚要说什么,瞥见杜康正在不远处的天桥上打电话,随时可以望见教室这边的景象。 “起来。”徐冽把她推开。 苏好被他一把推回座位,一愣之下往窗外看去――几个穿红白制服的集训生刚好经过。 “……” “去他大爷的!”苏好气得中饭都没去食堂吃,趴在教室门前的栏杆上,跟苗妙吐槽,“一看到窗外来了几个集训生,他就把我推开了,怎么着,跟我是偷情?怕他们和他的好妹妹告状?” “唉,学校里老被打岔,要不去家里?他今晚不是得去你家做家教吗?”苗妙提议。 “别提了,这周清明假不上课,我舅妈舅舅要带着我弟回乡下上坟。”苏好也是刚刚才接到林阑的微信消息,“而且我爸妈本来是要回来的,结果生意上临时有事,估计回不成了,让我跟舅舅他们一起回乡下去。” “非要去?” 苏好点点头:“我爸妈回不来没办法,我人在这边,总得去乡下墓园看一趟我姐和我爷爷。” 苗妙低低“啊”了声:“意思是你连续三天见不到徐冽?但这三天集训生不放假,徐冽又待在学校,那不是给他们提供了发展奸情的机会!” 苏好把指关节摁得咔哒咔哒响:“所以不等了,老娘没那么多时间跟他唱戏兜圈了!” 唧唧歪歪烦不烦,霸王硬上弓才是她苏好要走的路! 苏好趁午休时间去了趟宿舍,换掉束手束脚的淑女裙,穿上吊带衫牛仔裤,重新把头发吹卷,踩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气场全开地回到教室。 等到放学时间,教室里人散得差不多,她看了眼旁边的徐冽。 徐冽照惯例留堂在写假期作业。 苏好趾高气扬地敲了敲他的桌板:“跟我出来一趟。” 徐冽眉梢一挑,想问她做什么,看她径直走出了教室,只好先跟了上去。 一路走到走廊尽头的拐角,徐冽回头望了眼靠近办公楼的那条天桥。 苏好一看他这生怕谁看到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脾气很冲地说:“清明假你怎么过?” “留校。”他淡淡答。 “那我要你这三天假期,不准跟温安妮打一个照面,对一下眼神,说一句话。”苏好一字一句地说。 徐冽沉默地看着她。 如果没看懂她这两天到底在折腾什么,他就太瞎了。 只不过有杜康的告诫在先,看懂了,他也只能装不懂。 可是现在,苏好要逼他懂。 他想了想说:“给我一个理由?” “理由就是,”苏好扬起下巴,“我要你当我男朋友!” 徐冽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下,默了默说:“如果我觉得不行呢?” “凭什么不行?” “凭你的月考成绩不到我的一半。”“?”苏好懵了懵,“啊?” “我的意思是,”徐冽叹了口气,“我不跟成绩倒数的女生谈恋爱。” 五月雨 51 半个钟头后,邹恺走出电玩城的VR游戏体验室,看到徐冽如约拎了两杯果茶在门口等他。 “哥我玩好了!”邹恺跑跑跳跳地到了徐冽跟前,一眼发现他的表情比教书的时候还严肃,仰头打量着他问,“哥你是不是等太久了?” 徐冽摇头,摸了摸他的脑袋:“好玩吗?” “游戏模式还挺好玩,就是画质没我之前在同学家玩得漂亮,我那同学好有钱,家里就有VR游戏室!”邹恺接过徐冽递给他的果茶,就着吸管喝起来,“哥你玩过吗?那种很高级的VR游戏。” “嗯,以前哥哥家也有。” “哇,那什么时候能带我去玩?” 徐冽默了默说:“现在没有了。” “啊?” “哥哥家不在了。” 徐冽的语气听不出起伏,跟平常一样平平淡淡,反倒邹恺像天塌了似的张大了嘴:“啊……” “也许以后会重新有,有机会请你玩。”徐冽拍拍他的肩,“时间差不多了,去找你姐?” 邹恺掏出手机一看时间,叹了口气:“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 徐冽点点头:“嗯。”只是有的人好歹已经快乐过了,有的人碰了一鼻子灰,还来不及快乐就失去了快乐的资格。 邹恺给苏好打了个电话,跟她约在电玩城门口见。 徐冽陪他去跟姐姐会和,到了地方,看到苏好吊儿郎当斜倚着石柱,嘴里嚼着口香糖,鼻梁上架了副生人勿近的墨镜。 苏好转过头,隔着黑墨镜给了徐冽一个眼神。 虽然看不到,但不难脑补那副墨镜背后是多大一个白眼。 苏好把口香糖裹在包装纸里丢进垃圾桶,拎起脚边满满一袋娃娃走上前去,一边用小指勾着袋子晃啊晃:“谢谢徐老师帮我带弟弟,让我玩得这么开心。” 徐冽叹息着点点头:“不客气。” “徐老师辛苦,现在,”苏好比个“请”的手势,“请自便吧。” 徐冽揉了揉脖子:“等你们车来了我再走。” “那也太耽误徐老师时间了!”苏好拿手肘撞了下邹恺,“你说是不是,都麻烦了人家这么久。” “哦,对,哥我和我姐没问题的!你快去吃饭吧!” 徐冽看着苏好暗示道:“那要不你给我个微信,到家跟我说一声。” “这样不好吧徐老师,加微信不是等于言语性骚扰吗?我把徐老师的教诲记在心里,现在不敢随便给人微信。” “……” 苏好微笑着指指邹恺的手机:“我会用我弟手机给徐老师报平安,反正徐老师跟我弟经常发微信。恺恺你说是不是?” “对,我们昨晚还聊了一个钟头!”邹恺“嗯嗯”点头。 “……” 苏好顺利逼退了徐冽。 目送徐冽走远后,邹恺想起拎在手里的另一杯果茶,把它递给苏好:“哦对了姐,给你的。” “谁买的?”苏好摘掉了摆脸色用的墨镜。 “我哥买的呀。” 苏好舔了舔干燥的唇:“那我不喝。” “可是姐你看着好渴,为什么不喝?”邹恺疑惑地眨眨眼。 苏好看邹恺这一无所知的反应,想了想问:“你先答我一个问题,大概半个钟头前,你在干吗?” “在VR体验室玩游戏啊。” “哦,那里听不到广播?” “什么广播?” “没什么,”苏好“啧”了一声,自言自语起来,“不愧是你徐老师,思维真缜密。” “什么意思啊姐?” “没什么。”苏好瞥了眼他手里的果茶,再次舔了舔干燥的唇,生气地皱起眉,“我真的有点渴。” “那你就喝呀!”邹恺莫名其妙。 苏好想了想,把邹恺拉到石柱后,往四面看看,确定这里是个视线死角,才接过果茶,把吸管戳进杯口,咕咚咕咚喝起来。 “姐你贼头贼脑的干什么?这果茶是买的,又不是偷的。” “你懂什么。”苏好翻个白眼。 她话音刚落,邹恺掌心的手机震动了一声。 苏好斜着眼去瞟,瞟见徐冽的微信头像,一把夺过手机来看―― 哥:「喝的给你姐了吗?」 苏好咕噜噜豪饮下半杯冰果茶,舒爽地喟叹出一声“哈――”,然后捏着邹恺的手机,慢悠悠打字回复徐冽:「我姐没要。」 苏好和邹恺被邹誉接上车的时候,苏好爸妈已经到了邹家。 林阑热情地招待夫妻俩喝茶,与两人欢欢喜喜寒暄了会儿近况,说起苏好的英语成绩时,客厅里的气氛突然有些僵硬。 愕然过后,邹月玲目光闪烁地看着林阑:“好好真是偷偷在学英语,连你们都不知道?” 林阑面露惭愧:“是啊,平常看她在家都不做作业,经常戴着耳机玩手机,不是说在刷微博,就是说在听相声,现在想想,估计其实在学英语。” 邹月玲茫然了一瞬,无措地看向苏文彬:“这……” 苏文彬安抚似的拍拍她手背,问林阑:“好好说,她学英语是为了环球写生?” “说是这么说,但我怎么听怎么像借口。我就想,孩子得是有什么天大的难处,才能瞒成这样……”林阑露出为难的神色,犹豫道,“我觉得,好好是不是想出国留学,怕你们不同意才这样?她上次集训去的那个什么艺术学院,不是有她很喜欢的一个外国教授吗?” 邹月玲双手攥着裙角,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 林阑一愣。 “我去下洗手间。”邹月玲慌忙抬手去拭眼泪。 苏文彬起身想跟去,想了想,又在沙发上坐下来。 等邹月玲进了洗手间,林阑压低声问:“这是……?” 苏文彬叹着气摇了摇头:“好好去美国集训的时候,你姐担心得整夜睡不着,医生说这是因为妍妍留下的心理障碍。这事我们本来没告诉好好,好好估计是从哪知道了,才不提出国的事了。我和你姐看她去那所艺术学院参观集训完以后,再没提过别的要求,本来以为她已经高兴满足了,没想到她是藏着不说了……你姐知道好好为她这样,心里难受。” 林阑恍然大悟。 这才是这事麻烦的地方。如果邹月玲只是理念上不同意苏好出国,苏好可能会像之前为自己争取集训机会一样,对她软磨硬泡。 可邹月玲是心理上过不去。 那苏好还怎么再开这个口。 真碰上不明事理的父母,为了梦想跟家里吵架撕破脸的孩子也不是没有。 但苏好的父母并不是不明事理。如果苏好坚决要出国,哪怕顶着心理障碍,邹月玲或许也会答应女儿。 可反而是因为这样,苏好才选择了放弃。 “那姐这心理障碍,有没有去找医生治疗?”林阑问。 苏文彬点点头:“最近在做定期治疗,只是心理上的毛病见效没那么快。” 门外忽然传来苏好和邹恺的吵嚷声。 林阑和苏文彬同时缄默敛色,从洗手间出来的邹月玲也迅速整理好仪容表情。 苏好走进玄关,往客厅沙发望去:“爸!妈!” “姑姑!姑父!”邹恺跟在她后边喊。 “好好恺恺回来啦?”邹月玲笑着迎了出来,上下打量女儿,“去哪玩了?怎么还化了妆?” “不好看吗?”苏好摸摸自己的脸颊。 “好看,我们好好越长越漂亮!” “哪里漂亮?脸涂得像鬼一样!”邹恺冲苏好“略略略”。 “小白眼狼,过河拆桥是不是?”苏好拧着邹恺耳朵,“白带你出去玩了?” “哎哟哟痛痛痛!” 邹月玲看着姐弟俩吵得不可开交,脸上在笑,眼底又浮起一潮湿润,赶紧背过身往里走去,嘴上若无其事地嗔怪:“这俩孩子,冤家似的!” 苏好和爸妈在舅舅家吃过午饭后,赶在徐冽来上课之前回了家。 邹月玲和苏文彬就是特意为了看苏好回来的,也没安排走亲戚串门,下午带她去市区看了一场摄影展,晚上又陪她去西餐厅吃了顿饭。 苏好跟爸妈聚少离多,见面相处时很少分神,这么一来倒没什么功夫再记起“失恋”的伤神事。 而且邹月玲好像对她好不够似的,拼命给她安排假期活动,第二天下午刚闲下来,又带她去逛街。 邹月玲有心在物质上补偿女儿,拉着苏好在附近百货商场逛了一下午,从头到脚地给她添置新衣服,说她穿这个也好看,穿那个也漂亮,逛到后来反倒是苏好有点眼晕了。 见她逛累了,邹月玲提议去吃下午茶。 苏好刚要应,忽然在女装区看见个老熟人。 邹月玲看她目光凝住,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隐约认出了那个正在试衣镜前比划衣服女生:“那好像是……” “我上学期那个同桌。”苏好望着许芝礼的背影说。 之前许家父母因为许芝礼学坏逃课来学校闹过事,也问苏好爸妈讨过说法,邹月玲知道苏好不可能故意带坏同学,自然对纠缠不清的许家人没留好印象,也怕苏好再被卷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里。 邹月玲皱了皱眉,刚要把苏好拉走,却听她说:“妈,要不你去吃下午茶,我找她玩会儿?” “你们现在还在联系?”邹月玲惊讶道。 “平常没什么联系,上次我给她过过生日。” “那你们这是和好了?” “算是吧,”苏好皱皱鼻子,高深莫测地说,“我俩这友谊吧,比较复杂。” 两人说话间,许芝礼从试衣镜里望见苏好,转过身来:“哟,苏好同学。”又看了看邹月玲,“啊,阿姨好。” “你好。”邹月玲冲许芝礼笑了笑,见两个孩子好像确实没闹矛盾,放下心来,拍了拍苏好的肩,“那你们叙叙旧,妈去顶楼喝茶等你。” 苏好点点头,目送邹月玲拎着大包小包离开后,才上前跟许芝礼打招呼:“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颓废女孩居然开始收拾自己了。” 许芝礼耸耸肩:“买身行头出去见人。” “见谁?你跟林天扬和好了?” “好个屁!你见过哪个社会哥被绿了还吃回头草的!是有人找我拍电影,让我去见见导演。” “什么玩意儿?”苏好看着她这一头蓝黑色的短发,“找你演非主流葬爱电影吗?” “你说对了,还就是我这种非主流才能演的角色。”许芝礼挑了挑眉,“星探听过吧?那天晚上我就在天桥上看风景呢,被一星探发掘了,说我很适合本色出演他们的电影。” “就你?你别是碰上传销的了吧。” “人家正经公司好吧。” 苏好嗤笑:“正经公司能看上你这么不正经的人?” “是啊,稀奇吧,居然有影视公司要找一批素人拍一部抑郁症群像片。那星探也真是独具慧眼,千万人中一眼看出了我眼中的忧郁。” 苏好脸上笑意滞住。 许芝礼看了眼手里衣服的价格标签:“怎么都这么贵,离家出走的穷酸孩子真是太伤了,算了,去平价点的店。”又看看苏好,“去不去?” “走呗,”苏好不再质疑这事的真实性,“陪未来的电影明星买衣服,不掉我的价。” “还不一定,我先去看看好不好玩,好玩我就拍,不好玩就拉倒。” 两人穿过女装区,一路打着口水仗,经过一家首饰店门前时,许芝礼忽然听见苏好“草”了一声。 “许芝礼,你卖我行踪?”苏好咬牙切齿地指指那个站在首饰柜前的人。 “谁卖你行踪?” 许芝礼一愣之下也看见了店里那道身影―― 徐冽站在首饰柜前,似乎是在挑手链,平静无波的脸上难得有一些愁容,眉头深锁地指着一条手链让柜员拿出来。 因为隔着一道玻璃门,他又挑得十分专心致志,所以并没有看到身后的她们。 许芝礼反应过来:“你说我卖你行踪给你男朋友?神经病,我哪有他手机,再说我跟你才遇到几分钟。” 苏好思考了下,“哦”了声。 也对。 是她被邹恺卖过行踪以后,对人性有了阴暗的猜测。 那这么说,这只是个巧合。 “你可真逗,附近本来就这一家百货商场最大,怎么着,你家开的,不许别人来?”许芝礼觑觑她,“刚好,首饰我也想买,进去逛逛。” “不逛这家!”苏好压低声音,把她拖离首饰店门口。 “干什么呀你,”许芝礼皱皱眉头,“躲你男朋友呢?” “男朋友个屁,这回真不是了!” “哟,”结合苏好东躲西藏,而徐冽一个人逛首饰店的表现,许芝礼展开了合理想象,“你把人家甩了?” 苏好低哼一声默认。 许芝礼露出看戏的表情,突然杀了个回马枪扭过头去:“徐冽!你前女友在这儿呢!” 徐冽从首饰柜前抬起头来,看见了两人。 “卧槽许芝礼你有毛病啊!”苏好有意想躲,但真被徐冽看到了,又不好像只过街老鼠一样丢脸地蹿走,只好气势汹汹地瞪住徐冽,用眼神警告他不许出来。 徐冽刚往外走了半步,被她一瞪,只好站定在原地,无奈地举起双手,摆出投降的姿势。 “啊,上次还是‘我黏我男朋友关你屁事’呢,”许芝礼看着两人摇了摇头,“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你他妈休学大半年还背得出这些酸诗也是不容易啊?”苏好用杀人的目光看着许芝礼,“要不你继续站这儿吟诗作对,我走了?” “别别,一起一起。”许芝礼跟上苏好,回头看了眼留在店里的徐冽,给他夸张地比了个口形――来木衣坊。 苏好气哼哼走在前边,许芝礼快跑几步追上她:“唉,为你抛弃了我最爱的首饰牌子。” “你可拉倒吧,你一离家出走的穷酸未成年,买得起那家?” “……” “是,我也就只能买买平价款了。”许芝礼叹息着下到百货商场一楼,让苏好陪她进了木衣坊,一家类似优衣库,男女装都有的平价服装店。 许芝礼拉着苏好在店里东走西逛,见她自从看到徐冽之后就有点心不在焉,一边挑衣服一边八卦:“G,为什么甩人家啊?” 苏好有苦不肯说:“这有什么为什么,就不喜欢了呗!” “哇,看不出你这人新鲜期比我还短,”许芝礼啧啧摇头,“那你要是不喜欢了,不如换我上?” 苏好一愣:“上什么?” “徐冽啊,我看着还挺喜欢呢,”许芝礼眨眨眼,“身材长相都是绝品,还文武双全,对女朋友又那么温柔。” “……” “我可去你的吧!”苏好飞她一记恶狠狠的眼刀,“那是对我。” “哦,那他对我粗暴一点也可以,我没问题。” “我草你大爷!”苏好踢了她小腿肚一脚,“想要粗暴是吧,我给你。” 周围几位顾客朝两人投来惊讶的目光。 许芝礼笑着调侃她:“跟你扯个淡而已,还说不喜欢了,脸都气红了。” “滚你。”苏好随手拿起一身衣服走进试衣间,一把关上门,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发现根本没脸红,气得就想出去暴揍一顿满嘴跑火车的许芝礼。 想了想又觉得算了,世界如此美好,她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 她就应该把徐冽当成一个屁,轻轻地放了,何必为他动粗,为他情绪波动。 这么一想,苏好决定在试衣间沉淀一下情绪,打算试穿一下手里的衣服。 结果一展开衣服才发现她拿了不合身的XL号。 许芝礼恰好在这时敲了敲她的门:“怎么连衣服都拿你前男友名字缩写的号啊,拿错了傻逼,给你换了M号来,你开个门?” 苏好吞吐呼吸,让自己别一听到徐冽的名字就爆粗口,文静地“嗯”了一声,然后把门拉开。 一只修长的手顺势搭上门沿,试衣间外嘈杂的音乐音量骤然放大又骤然变轻,一瞬之间,徐冽挤了进来,反手啪嗒一下给门上了锁,堵死了她唯一的“生门”。 “……”苏好惊愕地看着他,一刹之后反应过来,朝外喊,“许芝礼我杀了你!” 有店员闻声赶来,问里面怎么了,许芝礼站在门外说:“没事没事,我朋友在跟我吵嘴。” “……”苏好绝望地往后退了一步,背抵住镜子,所谓绝境也不过如此了吧? 苏好迅速去口袋掏手机:“我要报警了。” 徐冽笑着拦了她一把:“可以但没必要,我不做什么。” “卧槽?”许芝礼似乎贴着门在听里面动静,跟徐冽说,“我给你提供这么好的试衣间PLAY机会,你他妈不做什么,你是不是男人?” “……”苏好叫许芝礼滚远点,扬起下巴问徐冽,“那你来干吗?!” 狭□□仄的空间里,两人的距离近到呼吸相闻。 徐冽垂眼看着她,皱眉想了想,答:“不知道……” 苏好刚要骂“不知道还不快死出去”,却听到他的后半句:“就是见不到你。” 他抬起食指,轻轻碰了下她的脸颊:“所以想见你。” “所以来见你。” 六月雨 60 地势里高外低,他站在窗外,用仰望的姿态珍重地吻住她的额头,看她如瀑的长发随着俯身的姿势倾泻在月色里,被夜风丝丝缕缕吹起,缠绕上他捧着她脸的手。 苏好颤抖着闭上双眼,撑在窗台边缘的手指一根根蜷起。 或许是这瞬间的亲密里藏了太多隐忍的情动,仅仅是被他吻上额头,她就像感受到细雨过境般浑身颤栗。 滴答,滴答,滴答。 时间的流动如同雨天水珠打落在窗台激起的清响,心里的秒针拨过了三下,徐冽的唇从她的额头慢慢擦过鼻尖,最终落空。 苏好缓缓睁开眼,视线下落,望向徐冽的眼睛,从他眼底看到银河倒泻般璀璨的星辉。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幕,这个眼神。 夜风徐徐拂过窗下细草,发出沙沙轻响。 徐冽低哑的嗓音飘散在风中:“晚安。” 苏好注视着他,伸出食指,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下唇,笑着回:“晚安。” 偷偷摸摸吃到的糖好像格外甜,苏好一整夜都沉浸在这个隔窗晚安吻里,连做梦都在跟徐冽荡秋千。 次日返校之后,五月月考时间安排通知了下来。 苏好真的不明白,专门用来谈恋爱的月份为什么还要有月考这种不解风情的东西,害得她的520、521、527全都被男朋友用爱的辅导包围,周末的约会行程也变成了泡图书馆。 月有阴晴,徐冽有圆缺。 上半月的徐冽和下半月的徐冽不是一个徐冽。 苏好被下半月的徐冽逮着,痛苦地在题海里挣扎求生了半个月,等到五月最后一天考完试,人都成了死鱼。 当天傍晚从考场回到教室,她连兴奋的力气都没有,疲惫地瘫在座位上,等待徐冽给她阅卷。 每一门考完,徐冽都会检查她试题卷上的做题痕迹,在心里大致给她估个分数区间。 “怎么样?”苏好有气无力地问他。 徐冽快速浏览着她的数学试卷,点点头,揉了下她的头发:“还不错,基础分都拿到了。” “那就行了,知足常乐知道吗?”苏好一把夺过自己的试题卷,“快别研究考试了,我都要发霉了,赶紧想想明天怎么陪我过儿童节!” 前桌郭照听见这话,震惊地回头看了苏好一眼:“苏姐,你还是我苏姐吗?” 当代年轻人定义儿童节通常有那么一种流行趋势――高中生不屑过儿童节,嫌幼稚,大学生非要过儿童节,觉得自己还是个宝宝。 苏好这样就很崩人设。 其实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幼稚,可眼看最近只有那么一个节日,不跟徐冽过眼前的儿童节,难道等到端午一起纪念屈原吗? “我不是你姐我是你爸爸。”苏好飞了郭照一个眼刀子,转头威胁徐冽,“过不过?不过这日子也别过了!” 徐冽似乎从她的话里得到了什么灵感,挑了下眉说:“既然是儿童节,叫我一声爸爸,我陪你过。” 苏好噎住,张了张嘴又闭上,拍拍郭照的肩:“快,叫他声爷爷!” 郭照:“……” 徐冽:“……” 苏好用郭照的一声爷爷换来了一场儿童节约会。 只可惜六月一号是个周三,她和徐冽一直等到晚自修才有机会从教室溜出去。 六月一到,聒噪的蝉鸣声也起了,学校香樟林的蝉嘹亮地叫了一整个白天,到夜里才算静下来。 苏好熟门熟路地带徐冽穿过香樟林,一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走到后墙边,手一伸就要去够墙头。 学校的墙不高,防君子不防小人,不过以苏好的身高,要直接撑上去还是有点费劲。 徐冽及时拦住她,压低声笑着说:“爸爸干什么用的?”说着将她一把竖抱起来。 苏好轻松跨上墙头,伏低身体观察四周。 徐冽双手一撑墙沿翻了过去,在底下朝她张开双臂。 苏好跳下来,被他稳稳接住。 “你说我们上辈子是不是干过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苏好撞了下他的肩庆祝胜利,“怎么就这么熟练这么顺利?” “苏好同学,你这话说得恐怕为时尚早啊。”一个中年男声打断了苏好追忆她和徐冽的上辈子。 苏好身体一僵。 徐冽缓缓眨了眨眼。 两人齐齐扭过头,朝声来处的树丛望去,看到杜康从那里钻了出来。 苏好:“……” 徐冽:“……” 杜康掸掸身上的碎草屑,倒背着手上前来:“就看你俩鬼鬼祟祟的,果然被我在这儿守株待着了兔,说吧,大晚上的,这是要去干吗呀?” 苏好满脸的生无可恋:“老师,我说我们要去过儿童节您信吗?” “嗯?”杜康侧目看看徐冽,“徐冽同学原来这么有童心吗?” “……”徐冽也不能说他今天其实操的是爸爸的心,只能点了点头,“还行。” 杜康叹了口气:“这样啊,那是情有可原,确实是个节日,你们这样,倒让我想起了家里的儿子女儿。” “那老师,您快回家陪您孩子过节,”苏好弯弯眼睛,“要不就装作没看见我们?” “这是不行的,不过,老师可以陪你们过个节。”杜康从口袋掏出了车钥匙,笑呵呵地一摁。 五分钟后。 苏好和徐冽获得了一次乘坐黑色大众,从学校后墙到学校正门,绕学校一周游的兜风活动,并在下车前,一人得到了一块彩虹波板糖。 “……” 苏好老实回了画室画画,思考起这次行动失败的根源在哪里,决定明年儿童节吸取经验教训。 想了半天才意识到,明年六月一号正是高考前夕,哪还有机会溜出去过节。 这么一想,她竟然失去了人生中最后一个可以翻墙的儿童节。 有点伤感。 晚自修下,苏好萎靡不振地走出艺术馆,正唉声叹气,意外看到徐冽倚着门口那棵香樟树在等她。 苏好一愣之下快步跑下台阶。 徐冽听见动静,扭过头去:“慢点。” 苏好俯冲着奔进他怀里,满心还是过节的事:“什么时候来的?是找我再接再厉再翻一次墙吗?” “这个点出去就回不来了,你想今晚跟我住外面?”徐冽抬抬下巴。 苏好立马闭上了嘴,眨眨眼,清清嗓子:“那你来找我干吗?” 徐冽朝她摊开了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他的掌心上摆着一个星星形状的透明玻璃瓶,瓶里装满了五颜六色的折纸星星,看数量有好几百颗。 “儿童节快乐。”他笑着说。 苏好惊得张圆了嘴,把玻璃瓶捧到手心,借着路灯灯光仔仔细细地看:“你什么时候叠的啊……” “昨天晚自修开始。” 那就是说,她一说要过儿童节,他就准备起来了。 这么多星星,白天又没机会叠,说不定是昨晚熬了一整夜。 苏好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手里的玻璃瓶突然变得无比沉甸甸,沉到她有些拿不住。 所有没能过成节的遗憾,都被这瓶星星化为乌有。 苏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像说什么都不够,鼻子一酸,踮脚搂住徐冽,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哇哦――这是谁呀――”身后正巧有群美术生走出艺术馆,看见这一幕,笑着起哄起来。 徐冽刚想把苏好拉进阴影里,却被她拦住:“躲什么?” “不怕丢面子?”徐冽笑着垂眼看她。 苏好也很奇怪,照她的脾气,主动亲男朋友被人看到,应该会觉得有点伤面子。 可是此时此刻,她的的确确一点都没有这样的想法。 她思索了会儿,摇摇头说:“喜欢一个这么好的人,就想让全世界都知道。” 两人在男女生宿舍楼分岔路口分别,徐冽回到宿舍,昨晚叠了一夜星星的后遗症终于来袭。 担心自己随时可能倒头睡着,他提前跟苏好发微信说了晚安,然后去盥洗室洗漱。 回来的时候,听见扔在床上的手机一直在震动。 徐冽走到床边,拿起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又是一个陌生号码。 这半个月来,几乎每天都有这样的陌生电话,拉黑一个,又来一个新的,拉黑一个,又来一个新的。 他摁了挂断,退回到主界面,又看到新短信。 点开扫了眼,依旧是满屏的诅咒和谩骂。 他像往常一样麻木地删掉短信,睡意忽然消散,打开柜子,拿起烟和打火机,熄了灯走到阳台。 隔壁楼,苏好洗漱完回到宿舍,看到徐冽在十分钟前就发了“晚安”过来,猜他应该已经入睡,怕震醒他,没回消息,又觉得睡意全无,兴奋地把玻璃瓶里的星星倒在窗台,一颗颗去数。 桑绵绵见状,问她要不要帮忙。 苏好摆摆手说不用,她要亲自数。 就这么一颗颗数到了四百六,苏好忽然听见手机震动了起来。 是妈妈的来电。 她继续默数着剩下的星星,一边接起电话:“妈,这么晚了什么事呀?” 邹月玲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妈妈这边工作刚结束,有没有打扰到你休息?” “没,我还没睡。” “那就好,今天是儿童节,妈妈来跟你说一声儿童节快乐。” 星星数到了第四百九十颗。 苏好心情好,对邹月玲也比平常腻乎:“谢谢妈妈,我今天超开心。” “是吗?谁叫我们宝贝女儿这么开心呀?” 苏好低头瞧着手心的星星,笑意藏不住,从声音里漏了出去:“就是跟一个朋友过了节。” 邹月玲笑起来:“那你想不想从妈妈这里听个好消息?” 星星数到了第五百一十颗。 苏好好奇道:“什么好消息?” “妈妈和你爸爸上个月去了趟美国加德里艺术学院,给那边的教授看了你的作品集,现在学校传来消息,说给你争取到了预录取的机会!” 苏好捏着星星愣住:“啊?” “我也吓到了,没想到我女儿这么优秀,都是妈妈不好,差点让你埋没在这里,所幸现在不晚,你呀,只要这个月去趟美国,到加德里走一走面试的流程,这预录取机会基本就拿到手了!” 苏好敛起笑意:“什么意思,什么叫预录取?” 邹月玲耐心地解释:“那边的教授说,像你这样的情况,可别在国内浪费时间准备高考了,今年九月直接到你们南中对口的友谊美高过去准备托福和美国高考,既是高三也相当于读预科,这样一年后就可以直接念加德里,否则等你这边高考完再出国,还得多费一年时间读预科才能上他们的油画系呢!” 苏好懵了半天才理解这些话的意思,迟疑道:“意思是……让我今年暑假就去美国吗?” “是啊,这是对你来说最理想的打算,怎么了,你不是一直很想去加德里吗?你不用顾虑妈妈,妈妈这边已经做好了准备……” 电话那头邹月玲还在说什么,苏好已经全然听不清。 她僵硬地握着手机,看着手心里的第五百二十颗星星,也是最后一颗星星,嗓子里发不出一丝声音。 七月雨 62 这个夜晚让徐冽想起了四年前的盛夏。 四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他去大学里找暑期留校实践的姐姐,在画室外意外听到了姐姐跟闺蜜的对话。 闺蜜问姐姐,你这设计稿也太敷衍了,这实践项目不是跟你们学院出国交换名额挂钩吗,你就不争口气? 姐姐说争什么,当一只漂亮的花瓶不好吗? 闺蜜又问姐姐,那你这是准备把家业拱手让给你弟了吗,你后妈成天捧杀你,你甘心? 那是当时尚且年幼的徐冽第一次认识到“捧杀”这个词。 虽然他跟姐姐是同父异母,但从他记事以来,印象中,妈妈一直把姐姐视如己出。相较对他的严厉,妈妈反而对姐姐嘘寒问暖更多,几乎对她百依百顺,把她宠得无法无天。 而姐姐对待妈妈也像对待生母一样亲昵。 他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全都是假象,直到听见姐姐的回答―― 一个后妈,还真指望人家视你如己出?面上疼你宠你就得了吧,不过私心给儿子争点家产,也不是多大仇,反正我又没兴趣当女强人,我不要的东西,她要就拿去咯。大家在一个屋檐下一损俱损,非争得你死我活,把一家子搅得乌烟瘴气,多不舒服? 然后他明白了,妈妈是望子成龙才对他百般严苛,是想养废姐姐,才放任她吃喝玩乐不学无术。 从那天起,妈妈这个词就在他心里慢慢崩塌了。 可是他的妈妈依然会在他生病时担心得整晚无眠,半夜心急忙慌送他去急诊,到医院才发现自己穿了两只不一样的拖鞋。 对姐姐来说,她不是一个善良的后妈,但她很爱自己的儿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所以他甚至没有立场去责备妈妈。 他站在天平的中间,无法改变妈妈,也无法说服姐姐,最后只能维持现状,维持这个家的虚假繁荣,默认了姐姐的牺牲。 四年前,他已经欠姐姐一个梦想,四年后,当他从苏家人口中得知苏好放弃了什么,他再也不想有人为他让步。 所以他跟她说:“求你不要这样。” 雨还在下,玻璃窗在狂风中噼啪作响,仿佛随时都要碎裂。 徐冽捧着苏好的脸,与她额头相贴,渐渐感觉到有湿润从她脸颊蜿蜒落下,落进他的掌心。 苏好颤动着眼睫,耳边不断回响起那天教学楼天台上,许芝礼跟她说的话。 ――后来很多个晚上,再动起那种念头,我就会想起这句话,至少不是今晚。 ――然后就这么过了一晚又一晚,一晚又一晚……我发现,如果不是今晚,也许就真的不会是明晚了。 ――可是苏好,你说,他是怎么知道这个道理的呢? 徐冽是怎么知道这个道理的呢? 如果不是经历过同样的夜晚,他怎么会知道这个道理。 苏好不是为了谈恋爱才放弃出国,她是因为害怕。 害怕她走后,徐冽又会变得沉默寡言,变得独来独往,会被那些不该他背负的诅咒和谩骂打垮,变成第二个从前的许芝礼,变成第二个当初的苏妍。 她曾经活在追梦的世界里失去了姐姐。 现在她想当徐冽的太阳。 苏好摇着头,哽咽道:“可是我害怕……” 她没说她害怕什么,徐冽却好像已经懂了。 他拉远了一些与她的距离,让她可以看清他的眼睛:“不用怕。” “嗯?”苏好抽噎了下。 “你见过谁害怕太阳太远吗?” 茫茫宇宙只有一个太阳,却已经足够让这个世界万物生长。 隔着万里重洋,她一样是他的太阳。 一样能让他汲取到光亮。 苏好没有立刻回应徐冽,不管作什么打算,她都需要时间考虑,这也是情理之中。 雨停了,邹月玲和苏文彬把苏好接回了家,让她好好整理心情。 苏好离开后,徐冽在邹家上完了最后一堂家教课。 林阑已经从邹月玲口中得知徐冽的真实身份,心情五味杂陈之余,不管多喜欢徐冽,也没道理再让一个高中生继续打工,给他结清了工资。 徐冽从邹家离开,回到学校已经是晚上十点多,走近校门时,看见那里停了一辆黑色宾利。 他被迎面打来的车灯刺了眼,抬手挡了一下,司机立马熄了车头的远光灯。 副驾驶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徐小公子,”男人叫了他一声,步履匆匆上前来,脸上微露焦色,“您还记得我吧,我是程总的特助,高瑞。” 徐冽眯起眼,看着他点了点头,又看了眼他身后这辆车。 “您手机关机,我就在这边等您,是这样的,您现在可能得跟我去一趟北城……”高瑞在社交场上见惯风浪,一张嘴皮子向来能说会道,从没有一刻像此刻这样,连组织语言都觉得困难,“徐夫人……我是说,您母亲她……” 徐冽的唇抿成平平一线,绷紧了身体。 “您母亲今天乘坐纽约到北城的航班,落地北城机场后,跟一行人起了肢体冲突……”高瑞描述着前因后果,试图冲淡这件事对一个十七岁少年的冲击,但不论怎样绕远,最后还是避无可避,“过程中意外撞伤头部,现在正在手术室抢救……程总让我来接您。” 凌晨四点半,北城。 医院重症监护室外,徐冽站在走廊上,望着监护室小窗里透出的模糊灯光,面无表情地倚着墙。 他在凌晨三点下了飞机,到医院时,手术已经结束。 医生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然后倒出了几个词汇:重型颅脑损伤,脑脊液外流,植物状态。 说让人做好心理准备,可是每个词都没给人做心理准备的余地。 徐冽静静地站在走廊里,站了一个钟头一动没动,好像想了很多,可回头仔细回忆,刚才想过什么又全都记不清。 脑海里零碎的画面颠来倒去,最后只拼凑出一幕场景,像被打了追光,放到无限亮,无限大―― 美国新泽西的酒店走廊,妈妈哭得撕心裂肺,哀求他说,冽冽,妈妈知道错了,妈妈把钱还给你爸爸和姐姐,你跟妈妈回去,别离开妈妈好不好? 他问她,把钱还了,您怎么过? 妈妈说她总会有办法。 然后他质问她,您的办法就是为了钱去破坏别人的家庭吗? 记忆里的最后一眼,是妈妈脸色煞白,失魂落魄的离开,和刚刚妈妈被推出手术室的画面重叠在一起,像命运狡猾的捉弄。 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直到晨曦透过走廊尽头的窗照了进来,浓重的消毒|药水味依然充斥在鼻端,可闻得久了就麻木了,竟也觉察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味道。 重症监护室里的护士分明在脚不沾地忙碌来去,四下却像死亡一样安静,毫无生气。 有脚步声靠近,徐冽感觉到肩膀上落下了一只温热的手掌,程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站一夜了,去吃点早饭。” 徐冽以为自己应该会说不,却无知无觉,无声无息点了点头。 徐冽在医院里待了三天,严丽珍始终没有醒转的迹象。 期间有人来医院闹过事,是严丽珍那位情夫的合法妻子和她的亲戚,也是机场跟严丽珍起肢体冲突的那群人。 他们骂严丽珍活该,骂她罪有应得,跟徐冽说,早说过了吧,这报应迟早会落下来。 徐冽一声不响地听他们骂,看着他们面目狰狞地被保安架走,感受不到任何情绪波动。 直到第三天早上,七月一号,端午假收假当天,高瑞来医院问他,回不回学校参加期末考试。 三天以来,徐冽第一次从麻痹中恢复知觉。 他坐在重症监护室外的候诊椅上,低着头双手交握,皱起眉头,迟迟没有应答。 医生让家属做好长期陪护的准备,一个月两个月甚至半年一年或者更久,建议直系亲属留在患者身边多跟患者说说话,刺激患者意识,高瑞想徐冽肯定暂时走不开,提议道:“我联系学校那边,说明一下您母亲这边的情况……” 徐冽摇了摇头。 “您要回去参加期末考试?”高瑞惊讶道。 徐冽还是摇了摇头。 高瑞思索着猜测道:“您是不想让学校那边知道您这里的情况?” 徐冽点点头,哑着嗓子说:“高特助,我想麻烦你帮我处理一件事。” 同一时间,南城。 苏家的餐桌上安静得出奇,一顿饭的功夫,除了筷子碰到瓷碗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任何响动。 端午假三天,家里一直都是这么安静。 随着徐冽身份的曝光,苏好早恋的事自然也没瞒住。 邹月玲和苏文彬当然不支持女儿早恋,更不支持女儿为了学生时代一段虚无缥缈的恋情放弃自己最理想的大学,可是他们的家庭和人家不一样。 大女儿出事以后,他们从不敢对苏好说重话,不敢激进地要求苏好去做什么,又或者不能做什么。 所以温和的劝说过后,只剩这样的相对无言。 苏好这三天什么事都没做,除了睡觉吃饭,其他时候都在发呆。 眼看她今天就要返校,邹月玲犹豫过后,还是提了一嘴:“好好,爸爸妈妈不逼你做决定,只是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我们这几天跟你说过的话。加德里那边虽然给你留了期限,但学校毕竟有学校的章程,也不能拖太久,等你期末考试结束,最好能给个回复……” 苏文彬也在旁边中和气氛:“是,然后这次期末考试就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考得好不好都没关系。爸爸妈妈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苏好咬着筷子点了点头。 傍晚,天阴沉下来,下起了细雨,苏文彬开车把苏好送到校门口,嘱咐她别淋着雨。 苏好跟爸妈道别后,撑着伞下了车,走进校门以后,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三天前在舅舅家阁楼,她答应徐冽会重新考虑留学的事,然后两人假期里就没有再联系。 徐冽大概是在给她时间和空间仔细考虑,所以没打扰她,而她是不敢跟徐冽聊天,因为害怕自己会被他说动。 毕竟他总是那么会说。 到高二七班教室后门边时,苏好先深呼吸了一次,调整好自己的表情,才慢吞吞走进去。 结果倒是她多此一举,徐冽并不在教室。 时间还早,教室里只有三三两两几个人,苏好回到座位放下书包,看了眼徐冽的空座位,问附近同学有没有看到他。 大家都说没有。 苏好想了想,总要跟他谈谈,拿出手机给他发了条微信消息:「我到教室了,你在哪?」 等了十分钟,对面始终没有应答。 苏好趴在课桌上拉扯着自己的头发,继续等,趴久了,起了点困意。 她这几天其实都没睡好。 苏好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打算补会儿眠,刚隐隐快要进入梦乡,忽然听见后门边传来一阵打闹的嘈杂声,紧接着,谁的身体撞到了课桌,桌角刺啦一下重重擦过地面,发出让人不适的响声。 苏好被惊醒,抬起头来。 罪魁祸首谢一舟立马道歉:“啊对不起对不起苏姐!”说着赶紧去把徐冽那张被撞斜的课桌挪正。 挪到一半,谢一舟一愣:“咦?” 苏好也从他的动作里发觉了不对劲。 这课桌被撞斜的程度,好像过分夸张了点。 得是多轻的课桌才能被撞成这样。 “冽哥课桌空的啊?”谢一舟一边把课桌搬正一边说。 苏好愣了愣,一把掀开了徐冽的课桌盖。 原本装着各类教辅书和笔记本的课桌此刻空无一物。 她懵懵地眨了眨眼,又合拢课桌盖,去确认这到底是不是徐冽的课桌,然后在他桌角看到她曾经无聊时贴的水冰月贴纸。 苏好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似的,僵在了原地。 后门边有人奔进来,大喊着“卧槽卧槽”:“什么情况,我刚从宿舍过来,冽哥宿舍怎么搬空了啊?” 苏好猛地站起来:“他在宿舍?” “没看到,”男生摇头,“就有个家长在搬行李。” 苏好呆滞三秒钟,转头冲出了教室。 苏好飞奔下楼,冲进细雨中,朝男生宿舍楼跑了过去。 耳畔风声呼啸,卷走她所有的思考。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者是不敢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徐冽!徐冽你给我下来!”苏好一路跑到宿舍楼底下,朝上喊话,喊了半天无人应答,一看宿舍管理员不在,咬咬牙朝里走去。 周围男生朝她投去异样的目光,却没一个人敢拦她。 没想到苏好自己停在了门口。 她站在门口,直直望着迎面走来的,那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再挪不动脚步。 她不认识这个男人,但她认识这个男人手里拎的水族箱。 那是三月里,徐冽在学校跳蚤市场买的那只巴西龟,用来调侃她这醉酒以后不认账的“缩头乌龟”。 教室不允许养宠物,徐冽后来把巴西龟拿回宿舍悄悄养了起来。她那时候记恨他的调侃,也没关心这巴西龟活得怎么样。 眼看男人越走越近,苏好张了张嘴,干涩道:“叔叔,你是徐冽的家长吗?” 高瑞认出了这个女孩。 徐冽在拜托他来这一趟之前,给他看过这个女孩的照片。 他说,这个女孩现在在做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而他眼下的处境会影响到她的决定,所以不要让南中的任何一个人知道他的状况。 “我是他姐夫的助理,”高瑞朝她微笑,“你是苏好吗?” 苏好点点头,指了指他脚边的行李箱和手里的水族箱问:“这些东西……要拿去哪里?” “北城。” 苏好嘴唇打着颤:“暑假还没开始,他怎么现在就搬行李?他不来参加期末考试了吗?” 高瑞点点头:“他要转学回北城。” 苏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他转学干什么呀……” “他回到姐姐和姐夫身边生活就有人照顾了,你就不用操心他了,可以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 苏好深吸一口气:“是他让你这么跟我说的吗?” 高瑞点点头。 “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跟我说……” 高瑞怕再被问下去圆不满,不再多说,拍了拍苏好的肩,把手里那把黑伞递给她:“小孩子的心思叔叔也不懂,叔叔还要赶飞机,你自己打伞回教室,别淋湿好吗?” 苏好接过伞,侧过身让开了路,等高瑞从她面前走过,又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叔叔。” 高瑞正头疼还有什么难以应付的问题,却只听见苏好问:“乌龟能上飞机吗?” “啊,别担心,叔叔给它坐专车,一定把它平平安安带到北城。” 苏好点点头,看着高瑞把行李搬上车,目送那辆黑色宾利缓缓驶远。 天空灰蒙蒙飘着细雨,她在宿舍楼下静静站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最后撑起手里的黑伞,踏上了回教学楼的路,意外地并没有哭。 她下不了决心。 徐冽帮她下决心。 她害怕徐冽过得不好。 他给她证明。 爸爸妈妈说,这个年纪的喜欢只是虚无缥缈的冲动热烈,她却在连喜欢都不敢说的年纪遇到了爱,何其幸运。 想到“爱”这个字眼的时候,苏好握着伞柄的手微微打了下颤,像被自己的大胆吓到。 可是转念一想,她没有想错。 他在用沉默爱她,她对此毫不怀疑。 八月雨 63 一年后,美国新泽西州加德里艺术学院。 八月季夏,晴空如洗。 蔚蓝的天纤云不染,午后金色的阳光笼罩着校园里的葱茏万木,给郁郁森森的深绿色注入明亮的鲜活。棕色的砖墙建筑一栋栋矗立在空阔的环境里,排布得井井有条。 暑假尚未结束,校园里比平日静谧很多,凉鞋鞋跟哒哒地踩在林荫路上,甚至能听见空荡的回声。 苏好撑了把黑色的晴雨两用伞,穿着简单素净的白T和七分牛仔裤,脚步轻快地穿过林荫路,走进七号教学楼。 这栋教学楼专供油画专业的学生使用。一二楼是几间平常上专业课的教室,三楼以上每层楼都密密麻麻分布了一间间独立画室,每个画室带一个编号,是给每位主修油画的学生私人作业的空间。 因为在暑假申请参加了加德里的夏校生游学实践,虽然还没正式入学,苏好却已经对这里了如指掌,也提前拥有了自己的画室。 坐电梯上了四楼,苏好拐进阴凉的走廊,走到标记有自己编号的画室门前,拿钥匙开门。 钥匙在锁眼里转过两圈,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响,一室充满艺术感的狼藉映入眼帘。 狼藉是客观事实,充满艺术感是苏好的主观评价。 苏好左跳一脚,右跳一脚,绕开一地的瓶瓶罐罐和颜料盘,从几个三角画架中间猫腰穿行而过,又高抬腿跨过一张高脚椅,终于来到窗边,踮起脚拉开窗帘。 结果帘子不小心碰倒一只随意搁在飘窗上的马克杯,杯子骨碌碌滚了下来。 苏好弯下腰一把接住,一愣之下,被自己这一连串滑稽的动作逗笑。 即使已经邋遢到拉个窗帘都需要过五关斩六将的地步,她还是懒得收拾这些烂摊子。从前在南中也好,后来到了美国也好,只要是她一个人的地盘,都会变成狗窝。 想到这里,苏好微微有些恍神,回头看了眼墙上挂着的日历。 这么快就一年了。 刚来这里的时候,她以为孤单会把时间拉得很漫长,后来却发现,孤单反而把时间缩短了。 那些铆足劲全力以赴的时间,其实过得无比的快。 当然,也不是一开始就很快。 一年前那个七月的第一天,得知徐冽转学的消息以后,她以为自己很冷静。 她平静地走回教室,平静地照常准备考前复习,平静地参加了期末考试。 却没想到,考完最后一门以后,当她从考场回到教室,习惯性地把试题卷放到徐冽课桌上等他阅卷,突然想起他不在了以后,会崩溃大哭。 就像当初姐姐去世的头两天,她整个人稀里糊涂懵懵懂懂,泪腺像被堵住,根本不记得掉眼泪,直到姐姐将要被火化的时候才骤然回过神来,疯了一样大哭,拼命拦住那些要把姐姐送走的人。 眼泪有时候是会迟到的。 那天考完试,她哭着给徐冽发消息,文字的,语音的,说了好多乱七八糟的话,说她想他,想见他,说她会去美国参加面试,但是能不能在走之前跟他当面说说话。 她问徐冽在哪,得不到答案,又去问施嘉彦,施嘉彦同样不知情,她就直接买了去北城的机票,最后在机场被匆忙赶来的爸爸妈妈劝下。 后来回忆起来,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幼稚有点好笑。 所幸经历了颠来倒去的一阵子以后,加德里的面试通知来了。 她为了准备面试不得不变得忙碌,然后在忙碌里清醒了过来――徐冽有多不想再依赖姐姐和姐夫,可为了让她放心去理想的大学,他连这条底线都退让了,她这样胡闹,不仅对不起自己,还对不起他。 何况妈妈也为了她在积极地做心理治疗。她也得对得起妈妈。 所有人都在为她努力,没有人不爱她,她要好好长大,跟想见的人在更高处重逢。 那之后她才真正冷静下来,投入到一场场接踵而来的测试――专业面试,托福考试,美国高考。 她在美国全封闭的寄宿高中里一边适应新环境,一边认真修够学分、发奋备考。 然后发现,她果然还是那个“没有她做不到,只有她想不想”的牛逼苏好。 苏好对着日历一笑,笑过又敛起神色,解锁了手机,看了眼微信图标。 当初一方面为了专心备考,一方面因为全封闭寄宿学校的严格规定,她没把手机偷偷带在身边,进牢笼之前给徐冽发了封很长的消息,说自己暂时不碰手机了,会听话好好准备考试。 可等她熬到拿到加德里的正式录取通知书,从美高顺利毕业,一切尘埃落定,终于可以心安理得拿起手机,时间却已经过去太久。 她竟然像近乡情怯一样,不敢登录微信上去看看。 这种情绪已经拉扯了她一阵,有次她都下决心输入了账号密码,结果发现因为太久没登录,需要国内手机的验证码,就又把这事耽搁了下去。 原来太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会害怕听见他的近况。 害怕他的近况和自己没有一点关联。 一年前她非常笃定,她和徐冽不会被时间和距离磨灭感情。 可是当她凭这一腔信念考上理想的大学,回过头去看这一年,发现他们分离的时间已经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久得多――她突然有点犹豫,自己会不会过于盲目自信。 苏好不想一直这样扭扭捏捏下去,所以给自己规定了一个期限。 八月就是国内高校录取通知书全部发放完毕的时间,不管是好是坏,她要在八月知道他的消息。 正发呆,苏好忽然听见画室门被敲响:“苏好,你的咖啡!” 她回过神,应了声“来了”,再次过五关斩六将地走到门边,把门拉开,看见徐雨诺拎着两杯冰美式站在门外。 徐雨诺也是中国人,跟苏好一样在一年前提前拿到了加德里的预录取,经历一年的打拼,通过各项考试拿到了正式的录取通知书,又跟她一起在教授的引荐下参加了这次的夏校生游学项目,现在是她的室友。 苏好从徐雨诺手中接过冰美式。 徐雨诺挤进门去,差点一脚踩到她的颜料盘,吐槽道:“每次来你这儿都跟扫雷一样,你就不能收拾收拾吗?” “不收拾,爱进不进。”苏好仰头喝了一口美式,“哈,真爽。” “一杯冰美式就爽了,你好容易高潮啊。” “……”苏好嫌弃地飞她一个眼刀子。 “你怎么从来不接我黄腔,你到底是不是有男朋友的人?”徐雨诺第一百次怀疑地看着她。 苏好的长相是很容易让人第一眼就感到惊艳的类型,这一年来,徐雨诺见证过数不清的男性跟她搭讪,问联系方式或者直接开撩都有,她每次看都不看对方一眼就拒绝,且拒绝的理由无一例外是: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但徐雨诺从没见过她跟所谓的男朋友联系,发消息或者煲电话粥,一样都没有。 徐雨诺也有个异国恋的男朋友,虽然全封闭期间不能用手机,但至少一个月还是能见缝插针地联络一次。 所以她一直怀疑,所谓的“已经有男朋友”只是苏好不想接受搭讪的借口。 “凡事别老怀疑别人,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我不接你黄腔,难道不是因为你的黄腔无聊又低级,让人提不起性趣?”苏好翻个白眼。 “哦,那你给我开个高级的,我听听?”徐雨诺饶有兴趣。 “想得美。”苏好耸耸肩,盘起腿坐上飘窗。 徐雨诺搬了个板凳坐下,调侃她:“我看我们还有一个多月才成年的好妹妹还涉世未深呢,交的男朋友肯定也是纯纯的小雏鸡。” “……”其实苏好也不知道这事有什么好争高下,但被人看不起她就不如意,骂道,“放屁!我男朋友混社会的时候,你男朋友还不知道在哪吹泡泡糖呢!” “哎,这怎么还人身攻击上了呢?”徐雨诺瞪眼,“我说的雏鸡是床上的雏鸡,跟混不混社会又不搭界,反正我男朋友doi超牛逼。” “……”苏好一拍大腿,“我男朋友更牛逼!” 徐雨诺急眼:“我就没见过比我男朋友长的!” 苏好冷笑一声,逻辑严密不留余地:“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我男朋友!当然你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见!” “你可别吹了!你男朋友这么好,怎么一年到头也没见你们微信语音?” 苏好一噎:“我上次不都跟你说我微信登不上了!” 徐雨诺嘁一声:“登不上微信不还能打跨洋电话?” 人活着不就为了争口气? 这苏好能忍吗? 她忍得了发奋读书的寂寞,忍不了被人践踏尊严和脸面。 “你等着,老娘现在就打给你看!”苏好热血一上头,也忘了顾忌什么一二三四ABCD,拿起手机,一顿拨号操作猛如虎。 一分钟后―― “Sorry,thenumberyoudialedispoweroff.”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苏好的脸一秒变阴。 啊啊啊徐冽我杀了你! 同一时刻,位于纽约都会区的纽瓦克机场,一架来自中国北城的航班在停机坪缓缓停稳。 徐冽坐在经济舱的靠窗位,看了眼窗外金煌煌的日光,轻轻眨了眨眼,在舱门开启之前,低头给手机换卡。 手机屏幕亮起,他垂眼盯着微信图标看了一会儿,点进去,打开置顶消息框。 对话还停留在他给苏好那封长消息的回复。 之后苏好就没有再发消息过来。 继续往上翻,是一堆凌乱的文字和长长短短的语音,时间是去年七月初。 即便已经过去这么久,再回头翻看这些消息的时候,他依然会像置身在深海海底一样窒息压抑。 他短暂的十八年人生里,好像总是在两难,但没有一个时刻比那时候更两难。 妈妈在医院不省人事,医生说那是决定患者能否苏醒的关键期,他作为唯一的直系亲属一步也不敢远离,每天都在跟妈妈说话,刺激她的意识。 而另一边是苏好。 他没有亲自回南中,也没有回复苏好的消息或电话,是怕被她发现端倪。 他们似乎天生就是同类,彼此了解,彼此感同悲喜。他当时的状态实在太差,别说见面,就算通电话,苏好也能察觉他的不对劲。 而一旦她知道他的境况,就绝不可能在那种时候离开他。 他好不容易才说服她,让她重新考虑留学的事,又怎么能在这样的环节叫她因为他功亏一篑。 所以他忍耐着,让高特助帮他去了一趟南中,跟苏好转达他的消息。 他相信高特助能把谎圆好,也相信苏好会听话,只是他没想到,这么骄傲的女孩子,会为了见他最后一面而求他。 她在手机那头崩溃的时候,他也在医院崩溃。 她发来的每一条消息他都看了无数遍,听了无数遍,像自我凌迟一样的自虐。 他记不清有多少次,他差点就要松口说“好”,然后临到最后关头又悬崖勒马。 他不能见她。 这一见面,别说苏好走不成,他甚至都怕自己会忍不住跟她说“别走”。 所以最后只有沉默,只有让高特助联系苏好的父母,拜托他们在机场拦下她。 舱门打开,徐冽收起手机,轻轻沉出一口气,随人流下了飞机,走进廊桥。 身后有轻快的脚步声靠近,他的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嘿!” 徐冽步子顿住,回过头去,看见一个中国女孩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帅哥,我在飞机上看你一路了,”女孩满脸期待地问,“方便给个联系方式吗?” 徐冽摇头:“抱歉,不方便。” 女孩一愣,眼看他掉头就走,又拔步追了上去:“G,大家都是中国人,相聚在新泽西也是有缘嘛,你来这儿做什么,读书吗?” 徐冽停下脚步,缓缓眨了眨眼:“找女朋友。” 与你 65 有太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语言太苍白的时候,除了拥抱好像别无他法。 但雨却渐渐下大了。 斜风漫天,雨丝顺风飘入伞下,将两人单薄的衣衫染湿,徐冽回过神来,不得不在不合时宜的天气里松了手,将伞遮到苏好头顶,拉着她往教学楼门廊走。 苏好一手被他牵着,一手去抹眼泪。 徐冽把她拉到屋檐下,侧身替她挡住风来的方向,收拢雨伞搁在脚边,看了眼她满脸的泪痕,捧起她的脸,拿拇指指腹轻轻擦拭她的眼泪。 这个姿势太像一年前他们在阁楼里见的最后一面。 苏好看着这一幕,刚收干的眼泪又决了堤。 到美国以后她几乎没有哭过,考试压力再大,再想念徐冽,她都没掉眼泪。她本来就不是个爱哭的人。 但这会儿却不知怎么回事,想把这一年攒起的泪通通流个干净。 可能是因为终于有人给她擦眼泪了。 徐冽也不劝她“别哭了”,“不哭了”,就这么默不作声给她擦泪,好像也想把攒了一整年的耐心通通给她。 苏好定定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伸出一根手指去触碰他的眉梢,他的眼角,用同样珍重的手势捧住他的脸。 刚才太远了没发现,近距离一看,其实徐冽并不是一成不变。 他好像更瘦了。 “你怎么瘦了……”苏好终于嗫嚅出第一句话。 徐冽给她擦泪的动作一滞,摇了摇头:“没有,可能是高了。” 苏好分了神,抬手去比划两人的身高差:“是吗?好像是长高了一点点。”情绪被打破,她收起眼泪,眨眨干涩的眼,低头去搜寻地上的包,“我包里好像有湿巾……” 徐冽弯腰把她的包拎起来,托到她眼下。 苏好就着他的手,翻动着里面乱糟糟的杂物,跟她从前埋头翻课桌的样子一模一样。 徐冽垂眼看着她叮呤咣啷东翻西找,想说她“怎么还是不知道收拾”,又觉得这样的语气显得太过熟稔,太过若无其事。 斟酌来去,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看着她。 苏好拿湿巾擦干净脸,也递给他一张擦手。 等两人都收拾停当,四下的安静又把他们带回到手足无措的状态里。 一年没见,哪那么容易自然起来。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 相比徐冽对苏好近况的了解,苏好对徐冽的这一年几乎一无所知,所以不等徐冽谦让,苏好就主动抢过话头:“我先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下午。” “所以手机关机是这个原因?” 徐冽点点头。 苏好松了口气:“还以为你换号码都不跟我说了……” 徐冽摇头,像在说不会。 “那你是专程来看我的吗……?”苏好有些迟疑地问。 “嗯。”徐冽点了点头。 苏好的问题咕噜噜一个接一个冒出来:“高考考得怎么样?” “正常发挥。” “考到了哪里?录取通知书到了吗?” 苏好神情切切,徐冽却似乎有一丝犹豫,没有第一时间作答。 “嗯?”苏好不解地注视着他。 “国内。”徐冽模糊答。 “我当然知道是国内了!”苏好觑觑他,大概明白了他刚才为什么犹豫。 他可能以为她在期待他考来美国吧。 但苏好很清楚他的境况,考到美国的花销并不是他能负担的,而且新泽西对他来说实在有太多不好的回忆。她还真没这么想过,甚至徐冽来这一趟,她都已经有点心疼他的钱了,也觉得为难他了。 “是北城的大学吗?”苏好继续问。 徐冽默了默,点点头。 “那你这一年回了原来的高中?” 徐冽摇头:“原来学校学费太贵了。” 苏好想想也是:“所以你又去了个新环境啊,那你后来还有打工吗?” “没。” “你姐姐姐夫不让?” “差不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久别重逢,还不太适应的关系,苏好总觉得徐冽的回答不像从前跟她说话时一样干脆利落。 也许一年的空白真不是那么容易忽视。 她压下心底那点丧气,拉过他的手:“饿不饿,我们先去吃饭吧,边吃边说。” 苏好跟徐雨诺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有事不跟她在学校吃饭了,带徐冽出校去了附近一家客流量不大的餐馆。 因为下午还有课,她没法腾出太多时间,所以挑了简餐。 两人一人点了一份意面,一碗时蔬汤和一杯果汁。苏好抢着付账,说东道主必须有面子,徐冽也就没拦她。 取好餐后,两人在靠窗的双人桌位坐下。 因为暑假的关系,周围人少,店里音响的音乐也开得不大,聊天不需要提高声,虽然是公共场合,但还算自在。 “晚上再请你吃好吃的。”苏好跟对面的徐冽说,“我在上夏校班,快结课了,好多课都是最后一节,翘不了。” “好好上课。”徐冽点点头。 “那你怎么办?这得有一下午。”苏好眨眨眼,“我们这里图书馆不禁外校人员,要不你在那儿等我。” 徐冽摇头:“不用操心我,我等你下课再过来。” “你要去哪里啊?” “有点事要办。” 要是换作从前,苏好肯定就直接追根究底问是什么事了。 但除了刚才那个情不自禁的拥抱,两人之间似乎一直隔了一层若有似无的纱,这种疏离让她放弃了追问。 她告诉自己慢慢来。 正这么想,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男声:“Sue?” 苏好回过头去,看到了同专业的美国同学,一个身材高大的白人男生。 她挥挥手跟对方打了个招呼。 爱德华热情地朝她走了过来,指着徐冽,用英文问她:“这是你的中国朋友?” 苏好点点头,笑着用英文答:“准确地说,是男朋友。” 徐冽看着她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 “哇哦!”爱德华起哄地笑,“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卢卡斯,今晚一定是他的心碎不眠之夜!” 苏好朝他飞了个眼刀子,比了个闭嘴的手势。 爱德华捂住心口,夸张地“啊”一声叫,像被她的眼刀子戳伤,然后笑嘻嘻地去点餐了。 徐冽手里的叉子绕着意面,低下头淡淡一笑。 “你笑什么?”苏好瞅瞅他。 他在笑,总是这样。 就像当初,他第一天去到南中,苏好陪他去器材室领校服,一路上数不清的同学跟她打招呼说笑――她的身边总是被欢声笑语围绕,似乎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一股吸引热闹的力量。 看得出来,她在这里生活得很好,也一定交到了很多新朋友。 他一边替她高兴,一边又在想,她这么鲜亮的人,怎么却总是因为他哭。 徐冽摇了摇头,示意没什么。 吃过简餐,徐冽送苏好回了学校,跟她约定好傍晚见面的时间。 临别时,苏好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小女生情结,忽然有点舍不得他,在校门口磨蹭着不肯走,像落了阴影似的再三跟他确认:“你这次来待几天?你不会其实下午就要走了吧?你真的会来接我吃晚饭?” “待几天还没定,今天不会走,真的会来接你吃晚饭。”徐冽一个个回答她的问题,想了想说,“我去把护照拿来押在你这儿?” 苏好这下相信了他,摇头说不用了,一看时间来不及了,匆忙道:“我结课作业还没搞定,得先去画室了,你傍晚一定来接我啊。” “好。”徐冽点点头。 苏好快步朝教学楼走去,走了老远,又觉得少了些什么,浑身不舒服,又跑了回去。 一路跑回校门口,看到徐冽站在路边等车的背影,她飞奔上前,窜天猴似的从身后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 徐冽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腕。 苏好脑海里警铃大作,记起曾经差点被徐某社会哥过肩摔的事,大喊:“啊啊啊是我是我别摔我!” 徐冽在她出声之前就猜到是她,抓手腕纯粹只是身体的条件反射。 他回过头,被她的反应逗笑,沉重的心绪也像短暂地得到了一瞬解脱。 他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怎么这么怂了?” 明明只是很简单的一个动作,一句话,苏好却鼻端一阵酸楚。 就应该是这样,这才是她男朋友会做的动作,会用的语气,刚刚那些疏远的,客气的,藏着掖着什么的,全都不对。 看见她眼底浮起的湿润,徐冽滞了滞,收敛笑意:“怎么了?” “美国人又不认我当大姐头,不当大哥好多年,怂一点怎么了!”苏好把眼泪忍回去,可是心潮却依旧在澎湃。 被他揉一下头发,就好像开启了什么开关。 她忽然从正面环抱住他的腰:“徐冽,我不想浪费时间了。” “什么?”徐冽一愣,忘了伸手去回抱她。 苏好抓着他的手臂,强行让他抱牢她的腰:“刚刚吃饭的时候,我本来觉得我们可以慢慢来,一年没见肯定会生疏,也没什么,可是你又待不了几天,马上又要异地,每分钟都那么宝贵……”苏好摇摇头,“所以我不想浪费时间了,你就像以前一样和我说话,抱我亲我,揉我头发,行不行?” 徐冽注视着她,明明是阴雨天,眼底却有星星点点的光在闪烁。 苏好见他不回答,深吸一口气:“不行也得行,这是苏姐的命令!”说着侧过脸,指着自己的脸颊,“知道我跑回来干什么吧,你漏了这个!” 徐冽看着她,胸臆间像有千丝万缕的线在缠绕。 犹豫半晌,他低下头,在她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下,两人却都是一阵战栗。 因为拥抱的姿势,这战栗无处可藏,被彼此知悉。 身体的反应说不了谎。他们似乎都从这一瞬间里感觉到了,彼此都没有变。 “苏好。”徐冽叫她的名字,语气郑重,好像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讲。 “嗯?”苏好抬眼看他。 徐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又打消了念头:“没事,叫你一声,去上课吧,晚点来接你。” 苏好总觉得徐冽叫她名字是有正事要说,但眼看时间来不及,也没法纠缠着他多问,只能先去上课。 结果这一下午的课就有点心不在焉,好奇徐冽到底想说什么,更担心他会讲出坏消息。 尤其等到下课的时候,她收到徐冽的微信消息,看到他说有点事耽搁了,得晚一个钟头才能来接她。 苏好从前不是患得患失的人,可刚刚失而复得之后难免会有不安。徐冽的迟到让她觉得异常煎熬,生怕一转身又是一个一年――虽然理智告诉她这是杞人忧天。 苏好不知道这漫长的一个钟头怎么过,问管理员取了钥匙,去了公共画室,打算把终于能够拥有画面的第七格油画填满。 画画的时候,她总算能稍微静下心来一些。 所以当一个钟头后,身后窗外响起脚步声的时候,苏好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 徐冽就那么站在窗外,看着她的画滞在了原地,忘了出声叫她。 他的目光从左至右,一点点扫过去,看到了七幕熟悉的画面。 第一幕,是他初到南中的第一天,苏好陪她去器材室领校服的路上。 第二幕,是他从武校生手中救下苏好的那个雨巷。 第三幕,是他和苏好因为微信语音的乌龙大吵一架,苏好甩手离去后坐上的那辆出租车。 第四幕,是苏好为留下老班大闹升旗仪式,他陪她一起在操场罚跑。 第五幕,是邹家阁楼,他求苏好不要放弃出国留学的梦想。 第六幕……他没有亲眼见到,但听高瑞说起过,那是苏好在男生宿舍楼下听到他转学的消息。 第七幕,也是苏好此刻正在画的一幕,那是今天他们在雨中重逢。 这些所有留存在他记忆里的画面,也同样没有在她心里磨灭。 徐冽怔在那里,迟迟没有回过神来。 倒是苏好刚好伸了个懒腰,一偏头看见了他。 她所有的焦虑都在看见他的那一刹烟消云散,笑着跑到门边打开了门,招呼他进来:“来了干吗不叫我!” 徐冽跟着她慢慢走进画室,视线还落在那排长油画上。 苏好领他走到画架前,指着油画问:“还记得这些吗?” 徐冽点点头,走近看画时,心神更加震动:“什么时候画的?” “上夏校之后开始,画挺长时间了,”苏好张开手臂挡住他的视线,“等等,你还是先别看,这都没完工,半成品有失我水准,等全部画完再给你仔细欣赏,我这几天努力赶工,争取在你走之前搞定。” 徐冽眨了眨眼,沉默片刻,像是终于下了决心,认真地注视着她说:“不用赶。” “嗯?” “苏好,”他看着她郑重道,“我不走了。” 苏好一愣:“什么意思?” 徐冽抬起拇指,抚了抚她的脸颊:“我考了这里的大学,刚刚跟你说要迟到一个钟头,就是去学校办了些手续。” 苏好懵在了他面前,愣愣看着他,稀里糊涂道:“你上午不是说你考了北城的大学?” “不是,”徐冽摇头,“对不起,骗了你。” “为什么要骗我……”苏好摸不着头脑。 “因为我以为,”徐冽皱起眉头,“我是来美国追你的。” 徐冽并没有觉得自己有资格在苏好的世界“想走就走,想来就来”,不论他当初有多少良苦用心,多少难言之隐,苏好的眼泪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这就是他的过错。她完全有理由把这场分离当成默认分手。 苏好调整好心态,专心赴考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他,即便是毕业以后。 他想她或许拥有了全新的生活,他存在与否,对她来说已经没有那么重要。 他曾经在最消极的时候想过,如果真是这样,要不就算了。他有那么多负担和累赘,糟心的事一箩筐,如果她不再对他念念不忘,他又何必再去招惹她。 可最后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她有一天会成为别人的太阳。 于是他排除万难来了。 他以为,他是来追回她的。所以他暂时不想让她知道,自己考了这里的大学,否则这就成了无耻的“挟恩图报”。 以苏好的性格,知道他为她考来了这里,怎么可能不跟他重归于好。 他不希望她因为这样类似“还人情”的理由跟他在一起,所以他预设好了他们重逢的情节,他不提考到了哪里,仅仅轻描淡写地说自己来看看她。仅仅这样。 可是今天,一切的发展都出乎他的意料。 她给他打了电话,她在他面前泣不成声,她跟朋友毫不遮掩地介绍他的身份,她说,她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直到此刻,看见这幅长油画,徐冽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日子,苏好宁愿在这里画他们的过去,也不正视他们的当下,不联系他。 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敢。 正如他猜测她拥有了新生活以后,不去打扰她。 原来所有他不确定的时间里,她也同样在惴惴不安。 那么就不要浪费时间了吧。 徐冽在苏好疑惑的神色里笑了一下:“我本来以为你可能不喜欢我了,不想拿这事绑着你跟我在一起。” 苏好一愣之下,捶了一拳他的肩膀:“什么呀,我看起来很朝三暮四吗!” 可是这一拳头捶完,看见徐冽笑容里的涩意,她却像被戳中了心窝子,心底又酸又麻。 他抛弃了所有的退路,付出了百分之百的自己,为她考来这里。 却给她留好了一条自由的退路,允许她一身轻松地离开他,不需要背负任何亏欠。 原来他今天所有的异常都是因为这样。 苏好仰头看着他,语气软下来:“你是不是傻。” 徐冽低下头,额头贴住她的额头,彻底松懈下来,喟叹一声:“半斤八两。” 苏好觉得也是,这么久不敢登微信的她也一样蠢得没边,想起来,忍不住笑了一声。 这一笑,出口热气喷薄在徐冽的唇周,他的眼色瞬间黯了下来。 这额头相贴的姿势,放在一年前和一年后,突然有了不一样的味道。 徐冽垂下眼睫,目光落在她的唇上,呼吸变得很急很重。 苏好的心跳一下子乱了。 徐冽隐忍着滚动了一下喉结,手势已经作出了推开她的架势。 苏好却摁住了他:“我虚岁已经十八了,哥哥别怕。” 徐冽推她的手势滞住,盯住了她的眼睛:“别乱说话,我真的会亲你。”苏好心里在打鼓,嘴上不饶人:“就怕你来假的。” 徐冽的眼底像瞬间掀起惊涛骇浪,气息一沉,低头吻上了她的嘴角。 苏好身体轻轻一颤,闭上双眼。 这默许的动作让徐冽无法再轻易一触即分。 他轻啄着她的嘴角,缓缓吻到她的唇瓣,轻轻含吮了一下她,湿热的舌尖游走着抵住了她的齿关,拇指指腹摩挲了下她的耳根,哑声问她:“还继续吗?” 千般好 72 说着“一年年”的那刹,好像觉得这是一件特别遥远的事,可真到了当下,按部就班的时光却总是匆匆。 苏好在成年生日的周末跟徐冽一起打卡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到纽约疯玩了两天,一眨眼又要回来投入到繁重的课业中。 两人的专业本身就不轻松,又没打算混日子游戏人间,想在高手如林的领域占据一席之地,花下去的精力更不能少。比起高中那点小儿科,大学的功课成了一个无底洞,只要肯下功夫就永无止境。 进入状态以后,两人正式约会的次数变少,取而代之的是一起泡图书馆或者画室。 天气一天天凉下来,因为只跟徐冽度过春夏,还没度过秋冬,即使这个城市的秋冬总是多雨,苏好也很乐在其中。最喜欢周末雨夜窝在公寓,听窗外雨声滴滴答答,听徐冽翻书写字敲键盘的规律声响,然后她坐在画架前,闲适地落下一笔又一笔,饿了坐他腿上吃夜宵,困了抱着他睡觉。 随着湿冷的冬季来临,抱着徐冽睡觉成了苏好的爱好。这事有一必有二,自从成人夜一起过夜以后,苏好上课日住校,每逢周末,但凡没有外出实践活动都会留宿在徐冽这里。 比起空调,她更喜欢徐冽的体温,哪怕睡个午觉也要把并没有午睡习惯的男朋友强行拖上床。 只不过她睡得舒服,苦了徐冽看得见吃不着。一觉睡醒,苏好时常看到床边空荡荡,徐冽要么在长沙发闭目养神,要么在浴室冷却熄火。 苏好一边舍不得男朋友自食其力,一边觉得他不把她这个女朋友放在眼里,有过几次被动经验以后也不害臊了,每逢这时就杀进浴室,非要跟徐冽证明她与日俱进的“手技”。 年轻的躯体总是一点就着,徐冽有时候好不容易平复,被她没轻没重一碰,火又起了头,也不知这到底是在折腾谁。 到了隆冬十二月,期末考临近,苏好才少在徐冽公寓留宿。毕竟徐冽在申请期末奖学金,她怕这种耗费精力的事影响男朋友“钱途”。 苏好的专业没有奖学金名额,但期末也是一道坎,不仅考核油画,还得考核很多让她热情全无,两眼翻白的理论科目。 轮到准备其他考试,苏好就有些疲软了,经常看书看到冬眠,最后被徐冽拖起来,拎到课桌边摁头复习。 她偶尔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在南中被徐老师支配的日子。 所幸美国秋季学期短,期末周期也拉得不长,眼一闭心一横,咬咬牙就过去了。 期末考试结束之后是为期三周的寒假,两人原本商量着第一周留美旅行,第二周再回国,没想到临到规划行程的时候,苏好接到了一个意外的邀请。 许芝礼不知从哪要到了苏好的联系方式,说她的电影平安夜在南城举办首映礼,她那里有多余的票,问苏好去不去。 苏好和许芝礼上一次见面还是去年六月在南中。当时许芝礼来跟她道别,说自己要出国拍电影了。 苏好祝愿她大展星途的时候绝没有想到,许芝礼前脚刚离开,她后脚竟然也出了国。 只不过她一到美国就进了牢笼,而许芝礼辗转世界各地忙碌拍摄,两个异乡客并没有什么联系。 听说许芝礼的电影即将上映,想这也算她人生中至关重要的时刻,苏好和徐冽商量过后,决定延期旅行,第一周先回国去。 平安夜是个周五,当天上午,苏好和徐冽准点落地南城机场。 南城的冬天温暖宜人,单论温度,大概就像新泽西的深秋。徐冽推着两个硕大的行李箱走出机场,苏好在一旁腾出了手摘围巾,脱帽子,最后身上只剩一件薄毛衣和外边的薄呢大衣。 她把围巾帽子叠巴叠巴塞进行李箱,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在飞机上没睡好,这个时间又临近新泽西的深夜,苏好的眼皮已经打起了架。 徐冽揽过她的肩,跟她说:“在酒店补个午觉再出门。” 苏好点点头,没精打采靠着徐冽等车。 徐冽到南城并不是必要行程,他跟这座城市仅仅半年之缘,唯一的联结也就是苏好,原本回国应该落地北城。 但因为十二月整个期末都没好好约会,两人不想在平安夜和圣诞节这种日子沦落到异地,所以徐冽陪苏好来了这趟。 这样一来,苏好就不忍心放他一个人去住酒店,跟舅舅舅妈打了声招呼,说她这两天在外边跟同学聚会过节,不回家住。 两人上了车,往预订好的酒店去,苏好在后座靠着徐冽昏昏欲睡的时候,被一阵手机震动吵醒。 是林阑打来的电话,问她到了没。 苏好振作精神,清清嗓子说:“到了,已经出机场了。” “你这一落地就要去找同学玩啊?饭吃过没有?行李怎么办?真不用舅妈让司机过来接你?”林阑在电话那头操心。 “午饭刚吃过飞机餐,您可别来接我,我跟同学约好了这就要去玩,行李我会寄存好。” “那你晚上不回家是要住哪里啊?安不安全?” 苏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不是跟您说了嘛,我那同学拍了电影,是大人物了,出门都住五星级酒店,我睡她那儿安全得很。” 林阑又唠叨了几句,总算挂断了电话。 苏好松了口气,看了眼旁边的徐冽。 他手肘支着车窗沿,笑得非常幸灾乐祸。 也不知道她这满嘴跑火车都是为了谁。苏好想骂他,却因为困意提不起劲,最后只冲他翻了个白眼,朝他勾勾手,让他乖乖递来肩膀。 徐冽笑着靠过去,把肩膀借给她打瞌睡。 一路到了酒店,苏好困得像一具行尸走肉,冲过澡换了身舒服的睡衣,提醒徐冽闹好闹钟,就万事不管地躺上了床。 这一觉睡得很沉,但苏好却不是被闹钟叫醒的。 睡梦里,她躺在一片紫色花海,清风徐徐吹过,晃动薰衣草的枝蔓,枝蔓上的花叶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她的脖颈,她的锁骨,在她柔软边沿一扫一扫,流连忘返。 她被这酥麻的感觉惹得脚底心都在发痒,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了薰衣草的真面目。 苏好懵懵地垂下眼,看见一颗伏低的脑袋。 脑袋的主人似乎察觉到她醒了。但他非但没有收敛,反倒动作得更无顾忌。可能是怀着“终于醒了,要不总担心要醒”的心情。 “……” 苏好猛地一把推开他:“徐冽你做个人!光明正大你不来,非要偷鸡摸狗!” 说完她呸地一声,谁是鸡谁是狗! 徐冽叹了口气。 他要不是做了个人,也不至于至今为止始终只在她衣襟边缘浅尝辄止,不至于她早都把他看了个全,他却连她内衣都没舍得解过一次。 徐冽抬起头看她:“那光明正大来?” 两人因为期末的关系,已经很久没同宿,苏好理解他今天有点躁动。 但这大白天也不是个合适的时机。 “等晚上回来。”苏好拍拍他的脑袋。 “回来做什么?”徐冽笑着看她。 “随你做什么。”他要逗她,苏好就见招拆招地打太极,反正知道他下不了手。 虽然很多时候,其实她都觉得没关系,甚至在跟他亲热的时候,也会有冲动想跟他更进一步,但徐冽一直在顾虑,顾虑两人距离太近,天天有机会见面,一旦开了头就很难收住,所以大概想忍到两个人都忍不住的那天,再让这件事顺其自然地发生。 苏好支肘坐起,看了眼床头柜上的时钟,赶紧下床:“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你自己解决下问题,我还得化个妆。” 苏好化了个精致的淡妆,跟徐冽一起穿着情侣款的呢大衣,在下午四点准时到了明都影城。 一进大厅,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憨笑着朝他们迎了上来:“是苏小姐和徐先生吗?” 苏好朝他点头:“是。” 男人递来两张电影票:“我是小礼的经纪人,我姓董。小礼这会儿还在首映礼现场接受采访,抽不开身,托我把票拿来,说是电影结束以后会过来观影厅找你们。” 首映礼的观影票非常有限,大多通过特殊渠道获取,这位经纪人怕怠慢许芝礼的朋友,亲自过来送票。 首映礼那边入席的多是媒体记者和业内人士,苏好和徐冽没去凑这热闹,跟他道过谢后直接去了观影厅。 观影厅能容近七百号观众,两人入场时,场内已经几乎座无虚席。 好在许芝礼还挺上道,给两人安排的座位在最佳观影区域,标准的黄金坐席。 两人坐下后不久,电影就开始了。 不同于一般电影热闹兴奋的首映式,这部电影放映之前,观影厅的气氛就特别安静,开场之后,苏好甚至能感觉到前后左右的人似乎都屏起了呼吸。 这是一部国内罕有的,关于抑郁症题材的电影,从拍摄到播映历经重重艰辛,没有流量明星,主演在此之前全都是素人。 电影名为《你好明天》,讲述了四位有抑郁倾向的普通人努力生活的故事。许芝礼在里面扮演一位因患上抑郁症而辍学的高中生少女,真像她当初跟苏好所说的那样,完全是本色出演。 一百二十分钟的时长里,电影中的许芝礼从一开始浑噩潦倒地过着所谓“非主流”的生活,到因为一张自拍的流泪照意外走红网络,得到一位摄影家赏识,跟着这位伯乐背井离乡,在一年间走遍二十个国家,拍摄了无数人物风光,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电影的最后,许芝礼的一位老朋友来到她此前居住的出租屋看望她,却听邻居说,她早就已经不在了。 朋友以为她最终选择了离开人世,在屋门前哭得不能自已。 许芝礼刚好在这时候踩着高跟鞋飒气地走上楼道,对着朋友捧腹大笑,说自己只是搬家了,大骂她蠢货。 朋友这才知道自己理解错了邻居的意思,自觉丢了大脸,狠狠去踹许芝礼的小腿肚。 最后一幕是两人嬉笑打闹,追逐着跑远的一个长镜头。 虽然没有明说,但观众们都知道,这个女孩子终于可以对她的明天说一句“你好”了。 故事很简单,没有什么刺激的矛盾,狗血的冲突,但每个细节都拍摄得非常细腻,以至于有很多观众从头流泪到尾,影厅灯光亮起的时候,眼睛全都肿成了核桃。 而苏好又与他们不同,她整个人都沉浸在电影最后那一个长镜头上,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虽然这一幕绝对不是她的亲身经历,但不管是对白还是两个女孩的对手戏模式,都给她一种似曾相识,仿佛经历过的感觉。 观影厅里的观众渐渐散去,一阵飒气的高跟鞋声慢慢靠近。 苏好抬起头,看见了染回黑发的许芝礼。 “是不是看结尾那段觉得特别像你啊,蠢货?”许芝礼走上前来。 苏好“草”了一声,站起来踢她:“你他妈真是照我拍的?有没有点版权意识,拿我当原型付费了吗?” 许芝礼笑着躲开去,见徐冽也站在一旁发笑,跟他说:“管管你女朋友,怎么每次一见我就草,怎么,是你满足不了她吗?” 苏好炸毛跺脚。 徐冽笑着揉揉苏好的头发安抚她。 “逗你可真开心,”许芝礼瞅着苏好,“可惜我那儿还一堆破事,没空继续扯淡了,明晚约个时间?” “不约,”苏好挽住徐冽胳膊,“圣诞节谁跟你约,你一单身狗自己过去!” “啧啧啧……”许芝礼嫌弃地看看她,拎起一个红色的纸袋,“亏我还给你俩准备了圣诞礼物。” 苏好一把夺过纸袋:“礼物我收了,节你自己过。” 许芝礼被她气笑,刚要骂她,董皓匆匆走了进来:“小礼,时间到了,我们得出发了。” “唉,”许芝礼叹了口气,对苏好挥挥手,“那就这样咯,谢两位百忙之中过来捧场。” 苏好看她真要走,心软下来,没好气地问:“明天几点啦?” “苏好同学还是刀子嘴豆腐心啊,明天晚上吧,等我电话。”许芝礼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正打算转身走出影厅,忽然顿住脚步,“还是你俩先走吧。” 苏好不明白这有什么区别,奇奇怪怪看她一眼,拉着徐冽走了出去。 许芝礼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的背影,眼底一点点浮起浅浅的笑意。 等两人走没了影,许芝礼问董皓:“知道我为什么让他们先走吗?” “出于礼貌?” “你什么时候见我有过礼貌?”许芝礼笑了一声,“我只是喜欢看他们的背影。” 董皓恍然大悟:“你很喜欢那个女孩子。” “包括那个男孩子。”许芝礼补充纠正。 “嗯?”董皓似乎不太理解,“他们不是一对情侣吗?你这心思可不太对……” “怎么还瞎想上了呢,之前他俩闹分手,我还当和事老呢。”许芝礼嘀咕一句,望着苏好和徐冽离开的那道门,“我是说,我喜欢看他们在一起的样子,会让我觉得,我有一天也可以这样。” 因为喜欢看人家谈恋爱,所以去给吵架的情侣当和事老? 董皓越瞧越觉得这小姑娘有意思,笑着拍拍她的肩:“你会的。” 许芝礼点点头:“我会的。” 苏好和徐冽离开了影城。 冬季的六点,外边天色已经大暗,苏好一边嫌弃许芝礼,一边却好奇她送了什么圣诞礼物给她和徐冽,走到街边一盏路灯下停下来,当场就要拆纸袋。 徐冽笑着站在一旁看着她,直到她从纸袋里倏地拎出了一套酒红色的女式情趣内衣。 “……”怪不得许芝礼说,这是送给两人共同的礼物。 苏好僵在了徐冽面前。 徐冽低咳一声,看了看四周的过路人,想提醒她赶紧放回纸袋,却在这时,听见了一道惊讶的中年女声:“好好?” 苏好一愣之下回过头去,看见了从大奔上下来的舅舅舅妈。 而此刻的她,正站在明晃晃的路灯下,手攥一件艳光四射,布料简陋到分不清怎么穿的性感内衣,旁边,站了她还没跟家里报备过的男朋友。 结局·与你千般好 结局?下 墙上的时钟悄悄走过了十二点。 窗外更深露重,大街小巷星星点点的灯火裹在薄雾里,散发着微弱清冷的光,昏沉沉的卧室里却氤氲起湿热的水汽,热浪一潮又一潮翻滚涌动。 缠绵的喘息和着婉转的低吟此起彼伏,浴室磨砂玻璃透出的灯光给被褥染上一层朦胧的暗金色,照见雪白的床单上洇开的一滩滩深色水渍。 苏好浑身汗涔涔,像泡在一汪水里,浮浮沉沉身不由己。 每一次钻心的激荡都将她推挤向更汹涌的漩涡,她在强烈的震颤中拼命仰起头,张嘴汲取新鲜空气,一边牢牢抱住徐冽的背脊,指尖难耐蜷缩搔刮,指甲重重掐进他的皮肉。 徐冽浑然不觉痛,低头看她乌黑散落的长发,看她水光潋滟的唇,看她白瓷般细腻光滑的肌肤,看她的柔软因为他颠荡成摄人心魂的形状,目光一瞬也无法移开。 他握过她的手,与她紧紧十指相扣,动作得更深更重。 长夜漫漫了无尽头,他甘心情愿做一叶扁舟,在她的汪洋里沉没。 这一晚,苏好精疲力竭却一点也不想睡。 狼藉的床单收拾去了房间角落,她被徐冽抱到浴室重新洗过澡后,跟他一起窝在崭新绵软的棉被里,一直不愿意合眼。 徐冽乐意在这些琐事上纵着她,她不爱睡,就抱着她陪她说话,把她想问却不舍得问起的事一件件告诉她,把他的过去全都坦诚地摊给她看。 他说那一年虽然很糟糕,但因为已经竭尽所能,回想起来并没有遗憾的地方。 当时医生说,妈妈仍然存在一些微意识,所以那半年,他把每一天都当作跟妈妈相处的最后一天,把所有从前没能出口的话全都讲给了妈妈听――他的矛盾,他的两难,他回忆里有关于妈妈的一切,还有他的抱歉。 他说,妈妈走的那一天,爸爸和姐姐都来送了妈妈。 虽然曾经撕破脸,闹翻天,彼此憎恨,可在那一天,他们抛开芥蒂,一家四口团圆了最后一次,一起完成了那场告别。 他说,他慢慢想通了一些事。 独立生活也不意味着孑然一身,亏欠也不意味着断绝血脉。 父母子女之间能够重叠的朝夕太过短暂,他没有太多时间再浪费。 那些所谓的债,可能不像他从前想得那样难偿还。在有限的生命里彼此相伴,也是一种偿还。 苏好静静地听着,忍不住想,大概这就是人生――在缺憾里寻找圆满,找不到圆满,也终会找到答案;而得到了答案,或许也就得到了另一种圆满。 苏好和徐冽度过了日夜颠倒的平安夜和圣诞节,等到周一回了趟南中看望老班,提前给他带去了新年礼物。 杜康见到两人,激动得好像一年没说过话,叽里呱啦拉着两人唠嗑,唏嘘当初他留在了七班继续教书,结果他们俩北上的北上,跨洋的跨洋,高三一年班上没有苏好,生气都少了不少。 苏好笑着说:“但您头发应该多了不少。” 杜康摸摸日渐浓密的头顶,觉得这倒是一句真话,没有苏好给他惹事,也不用愁怎么妥善处理学生早恋的问题,可不知少掉了多少头发。 杜康感慨了半天,最后从办公桌抽屉拿出了两张保存许久的毕业照,说是当初特意多印的,给了两人一人一张。 苏好想说照片上也没有他俩,这不提起来还好,提起来不是徒增伤感吗?结果接过照片一看,好家伙,队伍边上立了两块她和徐冽的等身人形牌,依然是当初运动会上土到掉渣的风格。 要不是她和徐冽颜值过硬,生生撑起了场子,她估计大家都想撕碎这张毕业照。 苏好也不知该感动还是无语,但倒真有点想念照片上这些人了。 只可惜她和徐冽的寒假和国内不一致,他们多数同学都在外地念大学,这次没法好好聚一聚。 不过来日方长,也没什么好着急。 送苏好和徐冽出校门的时候,杜康拉了他们一人一只手,有那么些“同桌情缘一线牵,珍惜这段缘”的意思,说两个都是好孩子,将来一定会成为非常优秀的大人,今后要继续好好相互扶持,相互帮衬,同甘共苦。 苏好被这架势一愣,差点以为是婚礼现场司仪在念主持词。 杜康也联想到了,跟两人说,修成正果了可别忘记请他这个班主任喝杯喜酒。 苏好嘴上说着“法定年龄都不到呢,您也太猴急了吧”,可听到徐冽笑着说“一定”的时候,却好像真的看到了那一天―― 高朋满座,礼堂钟声敲响,他们沿着花路,一路从校服走到婚纱。 结束南城这边的安排,歇了两天,苏好和徐冽一起去了北城。 苏好已经很久没见爸妈,徐冽的姐姐姐夫因为预定了元旦去英国的行程,也催着徐冽元旦之前回趟家。两人落地北城机场以后本该各回各家,但当天刚好是徐冽妈妈的忌日,苏好不想让他一个人去墓园,跟家里打了声招呼,说要去看望一下男朋友妈妈。 北城的十二月就是实打实的隆冬了。跟落地南城时一样样卸掉衣物截然相反,苏好一出机场就被徐冽用一件长至脚踝的羽绒服和围巾帽子从头到脚裹成了熊。 她抱怨着说笑,说这么臃肿怎么见家长,本意是想让这天的气氛轻松一些,把这趟祭奠说成是徐冽带她见妈妈,却没想到她这嘴开了光似的,跟徐冽一起来到郊区墓园后,真见到了家长。 徐妈妈的墓碑前已经放了一束白菊,一对年轻男女相携着站在那里,正在低声交谈。 女人似乎是站太久等累了,跺着脚嘀咕“臭小子怎么还不到”。 徐冽意外地顿住脚步,那对男女似有所觉回过头来。 男人对徐冽笑着招招手,女人却没顾得上徐冽,视线牢牢锁住了苏好,跟身边男人小声嘟囔:“怪不得这小子有了女朋友忘了姐。” 苏好听出来了,这是夸她漂亮的意思。 还听出来了,这是徐冽的姐姐和姐夫。 她被这阵仗滞住,低头瞟了眼自己这身只有温度没有风度的一身黑,缓缓扭头看向徐冽。 徐冽对她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这两人会等在这里,牵着她走上前去。 虽然已经不必要,他还是给两边做了介绍。 猝不及防见了家长,要说丝毫不慌那是假的,但本着输什么不能输气势,丢什么不能丢面子的原则,苏好还是落落大方地跟着徐冽叫了一声:“姐姐姐夫好,久仰大名。” “彼此彼此。”程浪笑着朝她点点头。 徐翘一脸感怀,摁摁并不存在湿润的眼角:“多好的白菜呀,怎么就给我弟拱了呢。” “……”徐冽看她一眼,“你在这儿等半天就为了说这话。” “可不是吗?你以为我稀罕在这儿等你呀,还不是为了瞧瞧我们南城来的姑娘。”徐翘气哼哼地挽过苏好胳膊,把她拉到一旁,连珠炮似的问她,“我弟对你好不好?跟你脾气臭不臭?知不知道疼人?” 徐冽走到墓碑前,将一束白菊搁下,望向远处有说有笑的苏好和徐翘,原本低沉的心绪忽然拨云见日。 程浪拍了拍他的肩,说:“你爸本来也要来,东南亚那边生意走不开,我跟他说我和你姐会过来,让他别赶来赶去了。” 徐冽点点头。 一旁徐翘问了苏好半天,得出一个惨痛的结论:徐冽在她这里是狗,在苏好那里是舔狗。 她捂着心脏说不问了不问了,再问气得心肌梗塞,拉着苏好走到徐冽身边,递给两人两张金光闪闪的卡:“喏,新年礼物。” 徐冽垂眼看了眼她掌心的卡,一时没接。 徐翘干脆把卡塞进苏好手心:“不是银行卡,温泉度假村的卡,你俩元旦没事出去玩玩。” 苏好明白了。 徐翘因为元旦另有计划,没法给徐冽过生日,所以给两人安排了游玩行程。 徐冽朝苏好点点头,示意她拿着吧。 苏好瞅瞅徐冽,清清嗓子:“我手边没带礼物,白拿姐姐的礼物好像不太好。” 徐翘眉梢一扬,以为她要拒绝,没想到她突然问:“姐姐你家缺油画吗?” “嗯?”徐翘一愣。 “我画幅油画给你,以后应该会升值,可能还怪值钱的。” 在场三人都被她逗笑。 徐冽揉揉苏好的头发,眼底全是骄傲。 苏好跟爸爸妈妈待了几天,元旦和徐冽一起去了北城郊区的温泉度假村跨年。 她觉得徐冽姐姐送这份礼物的时候一定没考虑到,对于一个刚开过荤的男性来说,跟女朋友泡温泉是多致命的诱惑。 来度假村之前,苏好想象着这个美好的假期应该是――新年,烟火,温泉,美食,说不定还能等来一场她期盼已久的皑皑大雪。 来度假村之后,苏好的假期实际上是――徐冽,床,哥哥,不要了,慢点。 苏好万万没想到,她为了让徐冽对这份新年礼物接受得更加安心,勤勤恳恳付出了一幅油画,却换来他的搓扁揉圆。 一月二号就是徐冽的生日。元旦当天,苏好当了一天的生日礼物,被他拆了一遍又一遍,到了晚上已经累得等不住零点。 徐冽不介意这些细枝末节,看她十点不到就在床上打起盹,拿遥控器关了电视,让她安心睡觉。 苏好一开始还想再熬两个钟头,可等徐冽熄了灯,把她抱进怀里,她的身体好像认得这是心安的地方,自说自话就放弃了抵抗,一下子沉入了梦乡。 苏好在梦里回到了去年的一年二号。 她在新泽西雨夹雪的夜里买了一个很好看的雪人蛋糕,回到宿舍点上蜡烛,对蛋糕笑着说:“男朋友生日快乐。” 笑到眼睛里热泪浮动。 她一个人吃着蛋糕,边吃边望着窗外,心想雨夹雪算什么雪,又湿又冷,还堆积不起来,下多久都是徒劳无功。 蛋糕很大,她吃到撑,吃到难以下咽却还在努力,不知道在执拗什么,好像只要她吃光了蛋糕,雪就会积起来,她和徐冽看雪的约定就会实现。 苏好从这个难过的梦境中惊醒,看见昏暗的天花板一时没回过神来。她抬起手,碰了碰眼角的湿润,才记起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 苏好松了口气,伸手去摸床褥,却发现身边空荡荡没有人。 她一愣,突然迷迷糊糊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她的梦境。 苏好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徐冽。” 窗边传来一阵[emailprotected]响动,徐冽回过身来,点亮了床头灯,在床沿坐下:“吵醒你了?” 苏好看清他的脸,那口气这才彻底松了下来,一把搂住他的腰:“你不睡觉干吗呀?” 徐冽看着她泛红的眼,皱皱眉:“做噩梦了?” 苏好点点头:“还以为今天是去年一月二号。零点了吗?你站窗边看什么呢?” 徐冽笑着将她的碎发别去耳后:“零点了,我在看,外面下大雪了。” 苏好一愣之下连句“生日快乐”也忘了说,松开他猛地跳下床去,快步走到窗边,看见鹅毛大雪随风飘落,窗外的世界已经白皑皑一片。 原来那个不好的梦境只是为了叫醒她,告诉她今年的一月二号,老天实现了她的梦想。 他们度假住的地方是一栋三层楼的小洋房,底下就有一间露天庭院。 苏好目光闪烁地望着窗外,突然回过头去:“我想下楼看看。” 徐冽起身,拿起羽绒服给她裹好:“穿好衣服。” 没来得及等徐冽穿上外套,苏好就兀自奔下了楼。 徐冽追到楼下,一眼看见空阔的庭院里,从没见过鹅毛大雪的苏好兴奋成了三岁小孩,蹦蹦跳跳转着圈圈,仰起脑袋,摊开双手去盛天上落下的一缕缕白雪。 见到他来,她蹲下身,掬起一捧干净的新雪,朝他用力泼洒过去,喊道:“男朋友生日快乐!” 徐冽被雪淋了满身,站在屋檐下笑着看她撒泼胡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能一直看到地老天荒。 他抬起头,望向纷纷扬扬的大雪,感到很奇怪。 他不像苏好没见过雪。他明明从小就很熟悉这样的雪天,可是搜肠刮肚,记忆里却没有任何一场雪,可以跟今夜媲美。 苏好见他站在屋檐下不动,走上前来,拿凉丝丝的手戳了戳他的脸颊:“想什么呢?” 徐冽垂下眼,将她拥入怀中:“在想这场雪下得真好。” 他们曾经尝过百般的苦,以为不被这个世界厚待,而今拥有彼此,终于讨回千般的甜。 冬日的白雪,深秋的红叶,早春的冷月,仲夏的星夜,一切都是那样新鲜热烈。 原来最好的爱,不是遇见一个人,从此世界荒芜唯她鲜亮,而是因为她,看见一个更好的世界。 (―――正文完―――) 番外 番外?留学日常(一) 在北城结束度假一个半月后,回到美国念书的苏好和徐冽迎来了两人在一起的第一个除夕。 今年这农历年过得特别晚,二月中旬才到大年三十。 两年前的这一天,南临中学刚开学,南城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将校园里刚盛放的玉兰花摧得七零八落,苏好坐在教室北窗边参加期初考,百无聊赖望着窗外满地潦倒的花叶,以为那不过是人生中平凡的一天。 两年后的这一天,新泽西的春天还没来,零下灰蒙蒙的清晨,雨滴像掺了冰粒子,细细密密砸落在玻璃窗,苏好在徐冽怀里被吵醒,像条毛毛虫一样烦躁地拱来拱去。 她刚动了动,徐冽就跟着醒了,原本松松揽着她的手臂轻轻收紧,低下头去:“嗯?” 苏好困得睁不开眼,眉头拧成结,瓮声瓮气地骂:“……几点了,这雨有完没完让不让人睡了!” 徐冽从被子里伸出手去,拿起床头柜的手机解锁看了眼:“六点,还早,再睡一觉。” 今天不是周末,两人都有一整天课。 昨晚在公寓开了伙,夜里晚些时候徐冽本来要送苏好回学校宿舍,但外边下了雨,苏好不想挨冻就赖着留了下来。 本以为次日一早出门就用不着受冷雨摧残,没想到这雨下了一夜还不消停。 这个地方的冬天兼具了南城的湿和北城的冷,对从小过惯暖冬的苏好来说简直像场灾难。 可苏好再霸道也没法改变人家纬度和洋流,用膝盖使劲顶撞着徐冽的腰窝,无能狂怒:“六点哪里早?再一个小时就要起床了!冬天这么冷,人到底为什么起床?!” 徐冽好气又好笑,握住她腿弯,把她不安分的腿架上自己的腰扣紧:“苏好,你三岁?” 苏好被他这色气的动作惹清醒,脚踝一勾,脚趾蹭蹭他的后腰:“徐冽,想挨操?” 窗帘拉得严实,昏暗中看不清彼此表情,但苏好能感觉到他在笑。 “今天周五了。”他捏了捏她的嘴,提醒她说话悠着点。 苏好闭上了嘴,腿也老实缩了回来。 之前在国内度假那阵子,徐冽刚食髓知味,苏好也对这种新鲜的刺激很有兴致,加上饱暖难免思淫|欲,两人就都没怎么收敛,玩得很疯。 后来回到美国,新学期开始,精力被学业分去大半,再天天胡来就真玩物丧志了,所以徐冽还是遵循原则,平常送她回学校宿舍睡,周末才放任两人腻歪。 于是上课日的苏好就习惯了没大没小张牙舞爪,有事没事特别喜欢对原则性极强的徐老师勾勾蹭蹭,看他拿她没办法,忍无可忍还要继续忍的样子。 虽然总会在周末被他收拾回来,但人类的本质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窗外风声大作,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苏好出门的欲望降到冰点。周五没有她的专业实践课,都是枯燥的理论课和通用课程,她真的提不起劲。 “是啊,”苏好感慨,“今天周五了,一礼拜能有几个周五,怎么能花在上课上。” “除夕学校都不给我们这些中国学生一点福利?”“而且今天还是我们认识两周年的纪念日,用来上课也太不像话了吧?” “还有前几天情人节忙课题都没出去玩,要不今天你去上课,我就待在家里给你做|爱心晚餐等你回来?” 苏好哔哔了一堆理由,想得到徐冽的支持,她就可以心安理得逃了今天的课。 但徐冽却无情地打开了床头灯:“看你挺清醒了,起床。” 苏好捂着被光刺到的眼:“你这人有没有点良心?” 徐冽先起床作了个表率,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晚上包饺子过年,先好好上课去。” 苏好经常觉得自己谈恋爱谈得像条狗。 因为徐冽对付她不务正业的办法,总是拿一样闪闪发光的奖励品悬挂在远处,让她拼死拼活追着那玩意儿努力奋斗。 当初高中时候逼她考进正数是这样,现在为了不让她逃课又是这样。 但人在异乡,苏好确实很想过个年,尝尝徐冽他们北方地道的饺子。 苏好屈服了,咬牙切齿地爬起来去了学校,只是没想到这天的课依然没上好。 原因是她的室友徐雨诺不幸遭遇情伤,被男朋友劈腿了。 徐雨诺会发现这事,还得归功于支付宝的蚂蚁森林。 因为时差,徐雨诺非常热衷于在国内一大清早的时间去偷朋友们蚂蚁森林的能量,昨天晚上突然发现他男朋友能量里多出了52g买地铁票的能量,试探男朋友去做了什么,男朋友却说自己当天宅在家里,被她戳穿以后又说出了趟门去超市。 徐雨诺让他拿出超市购物小票,男朋友拿不出,磨叽半天才承认自己去见了个老同学。 最后剥丝抽茧,徐雨诺发现,什么狗屁老同学,分明就是初恋! 而且她男朋友当晚住在了酒店! 徐雨诺气到肺炸,直截了当跟男朋友提了分手,跟苏好骂了一整天,从雄赳赳气昂昂到哭成蔫白菜,最后可怜巴巴说起今天是除夕,本来还打算跟男朋友视频连线过年。 苏好虽然没有过徐雨诺类似的经历――因为徐冽实在太让人省心,每次身边一有搭讪的女性出现,甭管直着来弯着来,他都能跟扫描仪似的一眼鉴定完毕,直接表态拒绝。 但身为女性,苏好天然能够对徐雨诺的遭遇感同身受,看她孤苦伶仃,决定牺牲自己的二人世界,拉她晚上一起吃顿年夜饭。 但徐雨诺怕看到她和徐冽恩恩爱爱触景生情,说还是不去了,倒是同班一个叫玛丽的美国女孩听见她们的对话,知道苏好晚上要包饺子,前来求助,说想给自己的中国男友在除夕做顿饺子,问能不能跟去学学。 玛丽找了个中国男友之后,对所有中国人都特别友好,而且也很识相,说不打扰他们太久,学完马上就走,所以苏好跟徐冽报备了一声,傍晚带着玛丽一起回了公寓。 玛丽只能听说几个简单的中文词汇,说起来也是磕磕巴巴,用词张冠李戴,到了公寓以后,三人就用英文交流。 徐冽对待苏好在学校的朋友都会给面子,从和面到擀面皮,剁馅到裹馅都一一讲解明白,刚好也当是讲解给不会包饺子的苏好听。 苏好在厨台边捱着他一起学,只是还没包上饺子,先收到了学校老师发来的邮件,问她怎么没在截止时间上交油画作业。 她这才想起来,今天被徐雨诺的感情问题围绕了一天,把正事给忘了。 “完了完了,”苏好赶紧去水槽边洗手,“我得回学校交份作业。” 徐冽停下擀面皮的动作:“我陪你去?” 苏好看了眼玛丽,示意不好把客人一个人留在这里。 玛丽没听懂两人在说什么,一脸迷茫地看着他们。 苏好用英文跟她解释:“我作业忘交了,得回趟学校,你在这里继续学,我尽快回来。”然后走到鞋柜边穿鞋。 徐冽在背后嘱咐她坐车小心别着急,她回了句“也没多远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就匆匆出了门。 苏好一走,徐冽的话就变少了,只在玛丽操作错误的时候指出她的问题。 等到玛丽熟练上手,场面就彻底安静了下来。 徐冽不说话,玛丽也变得拘谨起来,正不尴不尬,接到了男友打来的语音电话。 她洗了手接通电话,用英文掺杂着半生不熟的中文跟男友说,让他等着她今晚的惊喜,一边讲一边被男友逗乐,咯咯笑得眉飞色舞。 玛丽刚挂断电话,公寓的门铃忽然响了起来。 徐冽手上沾了面粉,正想洗手,玛丽主动道:“哦,是不是苏忘了带门卡,我去开门吧,我刚洗了手。”说着小跑到了门边。 结果一打开门,却发现来人不是苏好,是个漂亮的陌生女人。 徐冽一转头,看见了本该在一万多公里外的徐翘。 他一愣之下没第一时间开口,徐翘的思维就发散了。 她怔怔看着眼前丰乳肥臀,金发碧眼的美女,往里张望了眼,确认屋里只有这对孤男寡女,又回忆起刚才走到门外时听见的,那串春心萌动的笑声,惊诧道:“这是谁?徐冽,你在搞什么偷鸡摸狗的事?” “不是,”徐冽气笑,转身去水槽边洗手,“这是苏好班上同学,你怎么过来了?” “你还转移话题?!”徐翘气势汹汹地挤开玛丽走进来,“你跟女朋友同学笑这么开心干什么?!” 玛丽虽然没完全听懂徐翘的质问,但根据几个词意会了她的意思,慌忙摆手,用蹩脚的中文解释:“不是,不是,我是在,和我的中国人男朋友,”她心里想着“打电话”,一紧张,出口却变成了,“打饺子。” 徐冽:“……?” 徐翘气得捋起袖子,一副要暴揍徐冽替苏好行道的样子:“我看到你在跟你的中国人男朋友打饺子了!” 留学日常(二) 番外?留学日常(二) 苏好从自己的独立画室出来的时候,偶遇了同样昏头忘记交作业的徐雨诺。两人一起抱着装裱好的画往办公楼走去,半路上,苏好外套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因为手里的油画尺寸大,腾不出手,第一声震动的时候她没管。第二声,第三声接连响起,她怕谁有急事,让手里油画尺寸小的徐雨诺替她掏一下手机,帮她看看是什么消息。 徐雨诺单手从她口袋掏出手机,照她报的解锁密码解锁屏幕:“徐姐姐?谁啊?你怎么这么多姓徐的朋友?” “我男朋友他亲姐,能不姓徐吗?说什么了?” 徐雨诺点开微信消息框,如实一条条念道:“第一条,弟妹,你在哪?第二条,姐姐告诉你一件事,你先做一下心理准备。第三条,做完了吗?” “?”苏好一头雾水地眨眨眼,“我怎么听不懂中文了?就这三条?” 徐雨诺把光标切到输入框:“就这三条,可能是有什么重磅消息,帮你回句什么?” 她话音刚落,手机震动了第四声。 徐雨诺一看,倒抽了口凉气。 “什么啊一惊一乍的?”苏好艰难地从硕大的油画框后边探出脑袋来。 屏幕上满屏感叹号―― 徐姐姐:「我弟那个混账劈腿了!我亲眼看到他在公寓跟一漂亮妹妹在包饺子,那妹妹笑得跟银铃一样还说我弟是她男朋友!他非说你知道这事,你要知道这事怎么没把他腿打断?!」 苏好:“……?!” 徐雨诺手里的手机还在不停震动。 这回不是徐翘发来的消息,而是其他人。 但徐雨诺和苏好的注意力集中在徐翘的消息界面上,都没想着切出去看。 徐雨诺刚被男朋友劈腿,在苏好愣住的时候率先反应过来,义愤填膺道:“卧槽苏好搞他!不搞不是人!我现在就陪你去买牛刀!” “卧槽苏好搞他!不搞不是人!我现在就陪你去买牛刀!”徐雨诺骂得太激动,捏着手机的拇指不小心摁到语音键,这消息就传到了徐翘手机里。 一公放,掷地有声的破口大骂在公寓内三百六十度立体声环绕播放起来。 房间里的三人齐齐滞住。 五分钟前,徐翘被气炸毛的时候,程浪从门外走进来稳住了局面。 徐冽让玛丽拿包好的饺子离开了尴尬现场,然后跟徐翘解释事情经过。 但徐翘听他口空白话,非不信有这么巧的事。 怎么就刚巧这金发碧眼的美女真有个中国男友,怎么就刚巧人家正好在跟男友通语音电话,怎么就刚巧一紧张把“打电话”说成了“打饺子”? 徐冽解释得头疼,让她去找苏好对质,一边给苏好发去消息说明情况。 没想到苏好那边传来的语音更残暴。 徐翘眨巴眨巴眼,问旁边的程浪:“虽然但是,牛刀是什么刀?” 程浪往沙发靠背一仰,笑着看了眼对面的徐冽,答道:“割鸡焉用牛刀的牛刀吧。” 他这瞧好戏的德性,分明看出了徐冽无辜,可小舅子哪有家里小公主要紧,替小舅子澄清,那就是说自己老婆蠢,下老婆面子。 所以程浪不这趟浑水,笑着作壁上观。 “……”徐冽无话可说,在椅子上坐下,等苏好回来给他清白。 苏好一听徐冽劈腿的对象是玛丽,就知道这事不对劲。交完作业,看到徐冽发来逻辑严密,陈述清晰的解释,立马明白了原委。 但问题却变得有些棘手。 苏好在回公寓的公交车上跟徐冽发消息:「我要是一进门就帮你说话,是不是怪叫你姐没面子?你姐为我把你这亲弟骂得狗血淋头,我这样好像有点没义气?」 X:「……」 X:「行,你回来先把我骂一顿。」 最后还是徐冽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苏好进门先跟徐翘统一战线,等徐冽叹着气重新说了一遍前因后果,她才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原来是这样,然后跟徐翘解释,玛丽确实有个中国男友,又把玛丽及时发来的一张语音通话截图拿给了徐翘看。 真相虽然大白了,但徐小公主当然不会认错,嘟嘟囔囔教育徐冽说,以后跟陌生女性同处一室的时候别关着门惹人误会。 徐冽也没说这门是苏好大大咧咧给关上的,无可奈何地认着“是是是”。 苏好悄悄捏了捏他的手指,跟他比口形:委屈男朋友,晚上犒劳你。 屋里四人终于能安静下来说话。 苏好和徐冽这才知道,徐翘和程浪今天是专程来看两人,陪他们过除夕的。 程浪已经安排了随行厨师,随时可以进来做年夜饭。 徐冽这饺子的量本来也就只够两个人吃,就留着当席间点心吃。 两位米其林星级餐厅的厨师带着一堆厨具上了公寓,三两下在厨房搭出了一个新的灶台,然后澳龙、阿拉斯加帝王蟹、金枪鱼、西班牙火腿、神户牛肉,还有很多她认不清产地的新鲜食材一样样被摆上了台面。 苏好看得目瞪口呆,甚至以为他们要就地开拍舌尖上的中国。 程浪在旁边问苏好和徐冽:“想要什么做法,跟厨师说。” 苏好正色道:“我想,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烹饪方式。” 程浪笑着吩咐厨师:“那你们就原汁原味些来。” 厨师应了声开始做菜,架势行云流水,三秒活剥龙虾,片个火腿肉,刀都要飞到天上去。 苏好发现屋里其他三人似乎看多了这种富贵世面,没什么特别反应,徐翘和程浪已经坐去沙发聊天,徐冽也在一旁认真整理餐具。 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扯扯徐冽的毛衣袖子:“我观赏一下,不掉面子吧。” “当然不会。”徐冽笑着洗干净手,搬来两把凳子,跟她一起并排坐在灶台前,陪她看两位厨师炫技,一边和她讲解这些食物的产地。 远处沙发上,徐翘凑到程浪耳边说:“小姑娘不错哦,一点不造作,别说我弟,我也喜欢。” 程浪笑着揽过她的肩:“你弟也好,懂怎么照顾女孩面子。” 徐翘叹息一声:“看不出来这小屁孩对女朋友都这么会,G,你那年代,高中时候毛都没长齐吧?” 程浪挑眉:“我要说我长齐了,高中也没遇到你,你开心?” “你说呢?”徐翘哼他一声。 “没长齐,遇到你才长齐的。”程浪笑着点了点头。 厨师离场后,四人在这简陋的公寓里吃起了富贵到流油的年夜饭。 徐翘刚一进门觉得还好,被满桌佳肴一衬,总觉得这屋子太暗淡,忍不住问:“弟妹平常住不住这儿?” 苏好看了眼晒着她衣服的阳台,也不好睁眼说瞎话,清清嗓子说:“偶尔。” “那这单身公寓你们俩住有点挤吧,让你姐夫找个大点房子,租金也差不了多少,别委屈我弟妹。”徐翘跟徐冽说。 苏好立马竖掌:“不用换!我就喜欢挤点暖和!而且我们学校要求大一新生必须住宿,我就周末过来两天,这钱还不如留着多吃几只帝王蟹。”她说着抓起一只蟹腿。 徐冽知道苏好是在替他打算,都是知根知底的自家人,倒也不因为手头拮据尴尬,一边接过苏好手里的蟹腿帮她剔肉,一边说:“租金之前交了一整年,现在换浪费,等大二我会重新找房子。” 程浪点点头,拿起装了白水的酒杯,跟徐冽的气泡酒一碰:“会精打细算是好的,有钱没钱都别浪费钱,不然金山银山都得吃空,学金融的就该这么着。” 徐翘见三人达成了共识,就不劝了,也拿起酒杯跟苏好碰了一下:“你姐夫以前也念金融,我弟以后肯定赚大钱,放心跟着我弟。” “就算他不赚大钱,我也会赚大钱养他的。”苏好笑嘻嘻地跟徐翘碰杯,注意到她杯里跟程浪一样是白水,愣道,“姐你们都不爱喝酒?” “爱啊,爱死了都,可是备孕呢,”徐翘唉声叹气,“为了生个小孩玩玩,我也太辛苦了。” 苏好高中没选修生物,对备孕知识不太了解,确认道:“所以从备孕到怀孕,这么久都得滴酒不沾?” “是啊,男方是备孕期不能碰烟酒,女方是从备孕到怀孕都不能。” 苏好转头向徐冽:“那你提前戒烟刚好。” 小姑娘想得还挺长远? 徐翘缓缓眨了眨眼,虽然确实很喜欢这个弟妹,但还是要提醒她别这么早考虑这事:“慎重慎重,先好好享受生活,男方也就备孕期吃点苦,女方不光从备孕到怀孕,产后如果母乳喂养,连哺乳期也碰不了酒,生命都会失去色彩的。” 苏好抱住了脑袋:“这也太惨了吧!世界上竟然有这么惨无人道的事情!” 程浪和徐冽对视一眼,看向两个酒鬼。 程浪用干净的那只手摸摸徐翘的脑袋,安慰道:“我陪你戒到哺乳期结束。” 程浪不说这话吧,倒也还好,这茬就那么过去了,可他这么一安慰,徐冽要是不来点什么,两边一对比,就好像冷落了苏好。 可是两人确实真没到考虑这种问题的年纪,这话让徐冽去说,怎么着都别扭。 苏好看着程浪宠徐翘的样子,眼睛里已经闪烁起似感慨似羡慕的精光。 徐冽张了张嘴又闭上。 徐翘哼哼唧唧完已经开启下一个话题:“老公给我剥只虾。”程浪慢条斯理剥了只虾,喂到徐翘嘴边。 徐翘刚张嘴要咬,忽然看见对面徐冽移开了手边的气泡酒,低咳一声,在经历了漫长的纠结后,面无表情却十分郑重地说:“我从现在开始就戒。” 徐翘:“……” 程浪:“……” 苏好:“……” 留学日常(三) 番外?留学日常(三) 在剑拔弩张的掰头氛围中,苏好和徐翘一刹对望过后,缓缓移开了眼。 为免两位隔着十岁年龄差的男士掰起这大可不必的头,苏好和徐翘也不知怎么心电感应似的,想到了一块去,异口同声道:“我想吃饺子了……” 餐桌上诡异的沉默被打破,选手徐冽站了起来,离开战场:“我去煮。” 苏好和徐翘自顾自点点头,齐齐从桌底下伸出一根拇指,悄悄朝对方一竖。 这种时候,表扬对方的机智也等同于自夸。 “我去帮他。”苏好解决完这个场面,跟着徐冽去了厨台,见他正在一丝不苟地码着饺子,捋起毛衣袖子问,“快教我怎么煮。” “先煮锅开水,加点盐,水没过锅一半就行,后面还要加几次冷水。”徐冽指指水槽里的锅说。 “可是我怎么见曹姨以前煮饺子是冷水下锅?”苏好回忆着嘀咕。 “那是速冻饺子,手工新鲜的饺子用冷水煮就烂了。” “哦,那为什么要放盐?不是蘸酱吃吗?” “不是为了入味,防止饺子皮煮破的,你加小半勺就行,我擀面皮的时候也加过一些了。” 苏好笑盈盈地用手肘撞了下他的胳膊,调侃道:“徐老师这能耐,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徐冽替她开了电磁炉,一本正经道:“生孩子。” “……” 苏好一边照徐冽的步骤做,一边提议:“留点饺子做煎饺吧,我还想吃煎的。” 远处沙发徐翘举双手呼应:“我也要!”说罢转头跟程浪感慨起来,“唉,我弟妹认识我弟两年,就吃饱了他做的菜,我认识我弟十九年,这还是头一回亲眼看他下厨。” “十九年了,我连一回都没见你下过厨。”徐冽瞥一眼徐翘。 “……”徐翘噎了噎,“你小子今天是要上天啊!” 苏好笑眯眯听着姐弟俩打嘴仗,觉得真好。 刚认识徐冽的时候,他跟谁话都不多。 再后来,徐冽只跟她一个人话多。 而现在的徐冽,跟除她以外亲近的人也愿意说说无关紧要的话。 谁想每天只说“非说不可”的话呢?能够有人一起说无关紧要的话,唠没有意义的嗑,斗不分胜负的嘴,就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幸运。 虽然只跟她一个人话多,好像是一种特别的待遇,但苏好并不希望得到这样的待遇。 她会永远做徐冽的太阳,可要是徐冽自己就变得很暖和,那是一件更值得她开心的事情。 徐冽嘴上损着徐翘,还是听了她和苏好的差使,将三十来个饺子分了一半一半,等水煮开,一半在左边灶台下水,另一半拿去右边灶台煎。 苏好看管着水饺这一锅,等徐冽那边的平底锅滋滋溅起油来,听见徐翘招呼她:“弟妹快回来,女孩子沾什么油气,可别溅着油了,不用管我那要上天的弟弟,来帮我挑美甲!” 程浪撑膝起身,来到灶台前跟苏好说:“去吧,这里姐夫来。” 苏好跟程浪调换了位置,到餐桌边跟徐翘讨论起手机里的美甲图案,从美甲设计说到绘画,又讲起课业。 两人都是美术生出身,虽然一个往纯艺发展专攻油画,一个进入了珠宝设计行业,但总归还是“同根生”,聊起天来共同话题和爱好源源不断。 一激动,两人老乡见老乡似的握着对方的手狂喊“我也喜欢我也喜欢”,说着说着就有点嫌弃自己不懂美术的另一半。 等徐冽和程浪端着一盘水饺一盘煎饺和四只蘸碟回来,发现这两人聊得过分投机,都不是很想搭理他们。 程浪就和徐冽谈起了金融,关心关心他最近的学习进度,给他把关把关选课风向。 一张餐桌一半艺术一般铜臭,同桌异梦。 等两盘饺子吃得一个不剩,徐翘和苏好掺杂着尖叫拍桌的激越交流才告一段落,两人自己的嘴巴安静下来,对面程浪和徐冽的男低音就显得过分刺耳了。 “你俩怎么回事啊,叭叭叭说个没完,把我们俩当空气?”徐翘不满地觑着两人。 徐冽:“……” 程浪:“……” 这双标也是标得有点霸道。 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 程浪和煦一笑:“吃饱了吗?” “吃饱喝足,”徐翘摸摸肚子,对苏好说,“是不是差点怡情的小赌?” 直到程浪像百宝箱一样,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张麻将桌,苏好才第一次听说徐家跟麻将的渊源。 早在徐冽出生之前,徐家原本只是南城小渔村的渔户,之所以发迹到北城入行珠宝业,是因为当年年幼的徐翘用麻将牌给徐爸爸摸了一组数字,让徐爸爸中了两千万彩票大奖。 而且中这彩票还没花光徐翘全部的运气,在她之后的十几年人生里,不管是斗地主还是打麻将,摸牌一摸一个准,那叫一个财运亨通。 苏好顶礼膜拜的同时,对这个麻将局的局势感到了严峻。 徐冽看了眼深思的苏好,笑着说:“不用怕我姐,她只会摸牌,不会打牌。” 苏好想说那也比她不仅不会打牌,还摸不到好牌要好,还没开口,见徐翘跺了跺脚,看向程浪:“你要是不干翻我弟,我今晚干翻你!” 苏好一听这是要分情侣档,也不客气了,对徐冽说:“你要是被你姐夫干翻,同上!” “……”徐冽和程浪沉默着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从彼此眼中看出了“其实挺想□□翻”的意思。 静谧的冬夜,房间里的四方桌上战火纷飞。 “一筒。” “杠。” “北风。” “二条。” “八万。” “白板。” “杠。” 徐翘:“徐冽你杠我几次了你是杠精转世吗?!” 徐冽:“……” 徐翘:“为什么我的牌每次都被我弟杠上?我不要让他做我下家了!” 程浪:“下轮跟你换位子,乖。” 徐冽:“你不看牌不记牌,谁做你下家都一样。” 徐翘:“弟妹,马上跟我这狗弟弟分手,我给你找个更好的男朋友!” 苏好呵呵干笑:“我考虑下。” 徐冽打出了一张四筒。 “嘿,”苏好眼睛一亮,摸过徐冽的四筒,推倒了牌,“胡了!” 徐冽淡淡一笑:“还考虑吗?” 苏好从微信群愉快地接收了三位发来的红包,笑嘻嘻地说:“不考虑了,还是原装好。” 几圈麻将下来,墙上时钟的时钟接近了十二点,纽约时间的大年初一就要到了。 最后一轮给徐翘胡了去,结束战斗以后,徐翘伸了个懒腰,活动脖子,一看时钟,冲程浪使了使眼色。 程浪从一旁拎来她的手包。 徐翘站起身来,从手包里掏出四只喜气洋洋的红包,递给徐冽和苏好一人两只:“喏,一个是我和你们姐夫的红包,一个是爸给你俩的红包,都装的美钞,你们平常能用。” 苏爸爸苏妈妈虽然没来美国过年,但昨天一样提前发了支付宝红包给苏好和徐冽。 所以苏好也就大大方方接了过来:“谢谢姐姐姐夫,谢谢叔叔。”说着转过眼瞟了瞟时钟,“呀,零点啦,大家新年快乐,年年有今日!” “岁岁有今朝!”徐翘无缝衔接上。 虽然异国他乡少了烟花爆竹,但这个温暖的冬夜好像自有一种让人心安满足的热闹。 徐冽和程浪笑着点点头,重复道:“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公寓只有一张床,徐翘和程浪当然没法留宿。 零点过后,两人离开公寓去了附近的酒店,嘱咐徐冽和苏好早点休息。 苏好上了一天课,又闹腾了一晚上,照理确实该犯困了,但可能是新年的缘故,精神的兴奋盖过了身体的疲倦,又因为洗了个热水澡格外清醒,躺上床等徐冽的过程中,她甚至精神奕奕地翻起了群里的红包记录,计算今晚的麻将局到底是徐冽干翻了程浪,还是程浪干翻了徐冽。 徐冽整理完桌椅板凳,收拾干净屋子才进浴室洗澡,本以为出来以后,会看到苏好四仰八叉睡过去,没想到她还坐靠着床板在玩手机。 “在看什么?”徐冽掀开被子一角,上了床,把她搂进怀里。 苏好正在心算红包来往数目,竖起掌示意他先闭嘴,还没等她加减出个结果,徐冽却先低下头来,笑着在她耳边说:“我刚才已经算过了。” “嗯?”苏好抬起眼看他。 “我姐夫比我赢得多,所以……”徐冽的手掌轻轻握上她的脚踝,顺着她睡裙里光裸的腿一路往上滑,“今晚轮到你干翻我了。” 留学日常(四) 番外?留学日常(四) 几天后,当这个除夕夜已经远去,徐翘和程浪也回了国,有天苏好和徐翘在微信上聊天,说起了那晚打麻将的事。 徐翘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程浪的浪真是白白比徐冽的冽多了一点水,一点都不争气。 苏好听愣了,说不对啊,明明就是“姜还是老的辣,酒还是陈的烈”,姐夫不是赢了吗? 两人你一个问号,我一个问号,默默回忆了下那差点累到厥过去的除夕夜下半宿,徐翘回头反手就跟程浪要了一只限量包包,苏好回头反手就给了徐冽一顿胖揍。 原来不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也不是“姜还是老的辣,酒还是陈的烈”,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谁也不比谁高贵”。 过完了中国年,苏好和徐冽继续忙碌于春季学期。 两人的第一个暑假在五月末旬来临。 苏好和徐冽早在春季学期初就计划好了暑期一起留美打工。美国大学打工氛围浓郁,周围同学普遍有这个安排,赚钱独立生活是一方面,锻炼历练也是一方面,所以两人都跟家人说暑期不回国了。 苏好家里本来有点不放心她在异国他乡打工,但见两人能相互照应,徐冽又特别靠谱,最后还是松了口。 徐冽的靠谱主要体现在带着苏好一起考出了驾照。 除了纽约波士顿这样的个别大城市,美国因为地广人稀,公共交通并不是很发达,有些乡村城市没有车简直寸步难行,两人近一年来出行都感觉到了不便,只是因为学校和公寓附近刚好有公交线,平常倒也凑合。 但苏好和徐冽暑期都没想去附近电影院卖爆米花,或者去餐厅端盘子,打工目标着眼于跟专业领域相关的地方,苏好早早就申请到了一家画廊的实习,徐冽也申请到了一家金融资本公司的实习,两边相隔还挺远,这就没法继续将就了。 算算打uber的钱长期累积也是不小的数目,不如考个驾照。 苏好本来有点犯懒,想着男朋友百事通,她就坐享其成不考驾照了,让徐冽接送她上下班,后来发现美国暂准驾照一年内有乘客限制,乘客必须是驾驶员的监护人或者父母子女。 那徐冽也不是她真爸,她只能骂骂咧咧自食其力。 其实苏好车感还可以,又有同期考生徐冽时不时跟她传输技巧,上路还挺顺利,但她的路考并没有像徐冽那样一次过。 这也怪不了她,主要是运气不好,考试的时候路遇好莱坞大片,碰上两辆警车夺命追击一辆面包车,要从她侧后方超车,苏好头回见这场面,一懵之下在十字路口中间猛一脚刹车,她自己还没怎么,副驾驶考官差点被吓到两眼翻白。 所幸苏好大大咧咧,没留下什么阴影,当天路考失败回去以后,跟徐冽洋洋洒洒骂了一通,这事就这么消化了。 苏好自觉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心态一稳健,第二次路考顺利pass。 拿到驾照,两人找车行提前租好了两辆暑期用的代步车。苏好爸妈对苏好的出行安全放下了心,就由她留在了美国。 解决了车的问题,苏好和徐冽又研究起住。 徐冽现在租的单身公寓八月到期,苏好新学期开学以后不用再住在学校宿舍,两人一盘算,决定成为合租室友,实习期间周末得闲就四处去看房子。大夏天来来回回又热又累,但苏好总觉得和徐冽一起看房子很有趣。商量这个阳台采光不够好,那个厨房空间狭小,这间套型舒服,那间性价比不高――所有繁琐的细节都让她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耐心。 每走进一个房子,眼前就会浮现出和徐冽一起在这里生活的画面,再板正的房间也一下子变得生气勃勃。 最后两人在六月里定下了房子,地方跟原来公寓相距不远,是间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带阳台的平层公寓,比起之前有了独立的私密空间。 签好租房合同以后,苏好定下心来,正式搬家之前就专注于画廊的实习。 毕竟才刚念完大学一年级,苏好也没去托徐冽姐姐姐夫的人际关系,画廊给苏好安排的工作以打杂为主。第一个月,苏好每天基本都在重复一件事――接待来客。 当然,有来头的画家和藏家轮不到她接待,她接触的多数是一些单纯来参观的游客。 因为画廊本身门槛不低,游客里不少都是富人圈的人。这些人不闹哄,也不太主动提问,接待起来倒是不累,但就是不懂装懂的门外汉特别多,哪国人都有。 苏好有时候看见有钱人装逼,在那儿张冠李戴地高谈阔论,需要花非常大的力气才能让自己忍住,不去戳穿人家。 好在第二个月,因为画廊要承办一场藏画拍卖会,苏好换了工种,加入到了策展团队。虽然也是基层,但终于能够长长见识。 让苏好没想到的是,这场藏画拍卖给她带来了一个老熟人。 当然这个熟并不是关系上的熟,而是记忆上的熟。 拍卖会前一天,周五一早,苏好把租来的那辆卡罗拉开到画廊停车场,下车时候看见不远处一辆宾利上下来一对年轻男女。 女方白白瘦瘦,穿着仙女裙。男方身材微胖,穿白衬衫黑西裤,看年龄应该二十出头,挺着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啤酒肚,走起路来带着“全世界我最牛逼”的目中无人,胳膊一甩一甩,撞到停车场的保安,骂了句脏话。 苏好看着这一幕,心里默默感慨――不是所有白衬衫和黑西裤都是徐冽,不是所有宾利里面都坐了程浪。 这念头一闪而过,她也没细想,正准备走进画廊,忽然听见一句乡音:“苏好?” 苏好停下来,重新望向那对走近的男女,这才看清女方是谁。 虽然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两年多,苏好也早就没把这个人放在心上,但毕竟是她生命里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正儿八经较过劲的情敌,苏好还是记起了她――温安妮,那个自称徐冽“青梅竹马”,害她瘸着腿坐了半个月轮椅的物理天才小学妹。 温安妮的目光缓缓扫过苏好这一身白衬衣西装裙工作服,又看了眼她旁边那辆廉价的卡罗拉,笑起来:“苏学姐,好久不见,这么巧,你在这儿做什么?” 苏好把她眼底的鄙夷看得清清楚楚,时过境迁,她也不太想动气,微笑道:“工作。” “是这样啊,”温安妮挽过冯硕的臂弯,另一只手指指一旁够买几十辆卡罗拉的宾利,“我和我男朋友为了你们画廊拍卖会来的,今天提前看看拍品。” “那你们看好玩好。”苏好看也没看那辆宾利一眼,点点头转身就走。 温安妮叫住她:“苏学姐,既然你在这里工作,不如带我和我男朋友进去参观参观?我们这人生地不熟的。” “不好意思,我今天还有其他工作,不负责接待这块。” 温安妮给冯硕使了个眼色。 冯硕黑了脸上前来:“你这什么态度?让你接待是给你面子,又不是不付你小费。” 苏好瞥他一眼:“这位先生,我刚才好像没说英文。” “你什么意思?” “意思我不理解,你身为中国人怎么听不懂中国话。” 冯硕气笑:“看来这位苏小姐确实得忙其他工作,那这样吧,我让你从今天开始什么工作都不用再忙,你觉得怎么样?” 苏好沉默两秒,看向他身后的温安妮,笑着说:“温学妹,我看你男朋友英俊多金,帅气逼人,怎么你却把人当枪使?两年多了,难道你还对我男朋友念念不忘?” 温安妮没料到苏好会这么直白,一愣之下忘了辩白。 冯硕回头看了眼温安妮,又重新转过眼来:“你说什么玩意儿?” 苏好拍了拍冯硕的肩:“我男朋友是她曾经单恋多年,求而不得的男神,兄弟,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 苏好也没打听这俩人后来怎么样了,倒是中午吃饭的时候听同事说,早上有对男女在画廊门口吵架,男方画廊都没进,掉头就走了人,猜可能是在说温安妮和她男朋友。 一个小插曲,苏好也没多在意,甚至都没打算跟徐冽讲这么幼稚无聊的事,却没想到下班回到公寓,会看到徐冽提前下了班,在厨房做晚餐。 “你怎么回来这么早?”苏好一边换鞋一边问。 徐冽洗干净手,走上前来,抱了她一下:“女朋友受委屈了。” 苏好一愣,一下子都没回忆起来:“什么委屈?” “早上停车场的事。” “你怎么知道?”苏好说完又改口,“不是,这算哪门子委屈,我估计那俩人回头就分手了吧,拆散一对神仙眷侣,我还觉得挺罪孽。” 徐冽把她拉进房间,指指卧室床边衣帽架上那条光彩夺目的礼服裙:“明天不工作了,跟我一起去参加拍卖会?” “啊?”苏好盯着这条一看就价格不菲的仙女裙,“你从哪弄来的?” 徐冽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有一种委屈,叫姐姐姐夫觉得你委屈。” 留学日常(五) 番外?留学日常(五) 苏好这才知道,虽然家里长辈尊重两人自食其力的意愿,没有插手安排两人的实习工作,但多少还是担心他们在异国他乡受人欺负,所以不管是她所在的画廊,还是徐冽所在的金融资本公司,都有人得了关照,照看着些他们。 今天一早停车场起过冲突不久,消息就传到了徐翘那里。 徐翘和温安妮的堂姐在北城名媛圈打小势不两立水火不容,现在温安妮欺负到她弟妹头上来,她当然不能忍。 用徐翘的话说,温安妮这是在踩他们徐家和程家的脸面。 所以温安妮穿仙女裙,苏好就得穿更漂亮的仙女裙。 温安妮坐豪车,苏好就得坐更贵的豪车。 人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那就得争一口气。 苏好乍见这条仙女裙,其实没什么非要一较高下的想法,大概是现在日子过得太心满意足,所以脾气也比从前佛系。她今天就在想,世界上比她有钱的人那么多,可比她幸福的人有多少,温安妮要不是除了钱以外实在没什么可冲她炫耀,也不能做出这么无聊的举动。 可当徐冽说起,徐翘曾经因为暴发户出身,被以温家人为首的一群名媛校园暴力时,苏好就变成了苏好气。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事。 这是捍卫徐家的荣誉之战。 苏好决定,就让温安妮连钱也没得炫耀吧。 次日傍晚,苏好和徐冽坐着程浪安排的车来到画廊。 或许是从没见徐冽穿过正经西装的缘故,当他穿起一身剪裁考究的黑西装,绅士地替她拉开车门,苏好恍惚间有一种时空变幻的不真实感,好像一下子穿越到了很多年以后。 看着他颀长的腿,肩宽腰窄的身材,衣襟边缘性感的喉结,扣起门襟纽扣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苏好下车站定后忍不住感慨:“徐先生穿成这样是在勾引我吗?” 徐冽打量着她这条奶白色一字肩轻纱仙女裙,眉梢一挑:“苏小姐怎么恶人先告状?” 话音落下,两人转开眼笑起来。 苏好心里闪过一个未雨绸缪的念头,晚上回家得好好保护这条仙女裙,别被徐冽撕坏。 徐冽撑起臂弯,苏好自然地挽过他的胳膊,跟他一起朝里走去。 画廊厅堂里,水晶吊灯流光溢彩,穿戴正式的男男女女来回穿梭。放眼望去,四面多是身材高大的西方人,所以苏好目光一扫,就扫见了格外娇小的那个。 温安妮正站在拍品展示廊,左手边站着冯硕。 不过两人看起来并不是很亲近,隔着一臂距离各看各的。估计这趟拍卖会是家里让两位小辈单独过来,所以吵了架也得硬着头皮一起出席。 苏好挽着徐冽走到了拍品展示廊中段,指指112号拍品,提高了声跟徐冽说:“这就是我说的那幅马西莫的《葬礼》,做策展的时候我就很想要这幅油画了。” 徐冽从没从苏好嘴里听到过今晚任何一件拍品,却似乎意会了她的用意,点点头说:“那就拍这幅。” 不远处,温安妮和冯硕听到两人声音,齐齐转过头来。 温安妮诧异地盯住了苏好,注意到冯硕的目光,又飞快移开眼,露出一丝闪躲的神情。 冯硕看了眼苏好旁边的徐冽,黑着脸走向了会场。 温安妮刚想转身跟进去,忽然被回过眼来的苏好叫住:“温学妹?” 她只得停住了脚步。 苏好挽着徐冽走上前去:“温学妹没人作伴?” 温安妮看看苏好和徐冽相携的手,冲两人笑笑:“不是,我男朋友先进会场了。” “哦,怎么放你一个人在这里,”苏好叹了口气,问徐冽,“学妹看着有点孤单啊,我们要陪陪她吗?” 徐冽摇头:“不用。” 真是一如当年“学长不关心真相”的直接。 苏好差点没憋住笑,一抬眼,见温安妮脸色一白,表面功夫也没做,朝两人点了个头转身离开。 一旁有位年长的中国老先生似乎想跟苏好说什么,在苏好朝温安妮走去之前就等在边上。 苏好注意到对方的欲言又止,疑惑道:“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老先生和蔼一笑,摆摆手:“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听见乡音觉得熟悉,多听你说了几句,想跟你说,”他指指马西莫的《葬礼》,提醒苏好,“据我所知,那幅画在上一位藏家手里留下了瑕疵,如果你喜欢马西莫,或许可以看看113号,我想那应该是今晚许多人钟意的作品。” “谢谢您的提醒。”苏好笑着点点头,“我知道。” 一小时后,拍卖会场里,马西莫的《葬礼》出现在了荧幕上。 苏好坐直身板,握紧了已经空捏一个钟头的号码牌。 拍卖师用英文字正腔圆地说:“第112号拍品,马西莫的《葬礼》,起拍价20万美元。” 苏好第一个举起了号码牌。 拍卖师抬手示意:“25万美元。” 有人紧跟而上。 “30万美元。” 苏好继续不紧不慢地举牌。 “50万美元。” “70万美元。” “80万美元。” 80万是苏好的牌。 拍卖价喊到这里时,不少提前了解过行情的人都搁下了手中的牌子。 竞买这些藏画的人,一部分是因为喜爱而收藏,一部分是为了投资,等日后转手,这112号拍品是今晚唯一一件瑕疵品,虽然不影响真迹,但价值必然有所下滑。 场上稍一停顿,拍卖师环视一周:“80万美元一次。” “90万美元。” 苏好往右前方看了眼,是温安妮举起了牌。 “100万美元。”苏好继续跟上。 “150万美元。”温安妮直接往上叠了五十万。 苏好挑眉看了徐冽一眼。 徐冽比口形:继续。 “160万美元。” “170万美元。” “180万美元。” 场上只剩苏好和温安妮在较劲。 底下有人[emailprotected]@交头接耳起来,显然这个价已经超乎多数人对这幅画的预估。 苏好举牌到180万美元,温安妮跟左手边冯硕说了句什么。冯硕不耐烦地点点头。 温安妮朝拍卖师打手势加价。 “250万美元。”拍卖师激越地喊出了温安妮给的高价。 四面传来一阵哗然。 苏好心满意足地搁下了号码牌。徐冽笑着捏捏她的手指,像在表扬她。 “250万美元一次。” “250万美元两次。” “250万美元成交,恭喜这位小姐!” 苏好朝徐冽耸耸肩,叹息一声。 温安妮往后一看,对苏好冷笑了笑。 四面众人鼓起掌来,一边低声唏嘘:“是马西莫的狂热画迷吗?” “大概是吧,不过为什么不等下一幅?” “我以为这幅画会是今晚的最低价,没想到成了黑马。” 温安妮听着这些议论,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冯硕压根没听懂这几句英文,瞥瞥她:“怎么,不都借钱给你拍了?” 温安妮没答,皱起眉头,侧过头去听身后两个美国人讲话。 “250万美元拍一件瑕疵品,真是出手阔绰。” “真好奇下一幅马西莫会拍到什么高价,这位小姐应该也不会吝啬,马西莫的《落日玫瑰》可是今晚最值得期待的画。” 温安妮像被人当头棒喝,愣愣扭过头去看向苏好。 苏好似乎正等在那里,笑着朝她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113号拍品――马西莫的《落日玫瑰》最终以400万美元花落苏好手中。 苏好挽着徐冽的臂弯走出会场时惹来无数艳羡目光。不少比两人年长的宾客都上前来跟他们握手。 有马西莫的画迷跟苏好道贺恭喜,并递来名片,说今天手头流动资金没备足,往后她如果有意转手,欢迎随时联系他,他愿意筹够钱加价买下。 还有北城来的商圈人士认出徐冽,问起他家里近况,看似是想攀个关系。 两人离开的路被堵得水泄不通,应付好半晌才解决这场面。徐冽跟众人抱歉告辞,带着苏好离开了会场。 众人失去焦点人物,又津津乐道起112号拍品。 “那位250万美元买下《葬礼》的小姐好像没有参与《落日玫瑰》的竞拍。” “这真是奇怪。” “或许是有收藏瑕疵品的癖好吧。” “哦,好像就是那位小姐。” 苏好顺着说话人的视线望去,看见温安妮低头捏着手包,独自匆匆从安全通道走了出去。 回公寓的车上,苏好跟徐翘通了微信电话,跟她讲了今晚的战况。 “250万美元拍了幅瑕疵品?画还叫《葬礼》?我怎么听说她是为她爸拍寿礼来的,怎么被你一激就没脑子了呢?”电话那头徐翘刚起床刷牙,笑得前仰后合,“弟妹干得真漂亮,今晚玩得开心吗?” 苏好纠正道:“我不是光玩啊姐,给你拍的那幅是今晚最抢手的画,我们策展的时候估过价,这画值这钱,你要是喜欢就留着收藏,不喜欢今后也可以转手,到时候我给你联系行里人,保你和姐夫稳赚不赔。” “才不转手,”徐翘哼一声,“这画就得挂在我们家最显眼的地方,没事就拍拍照片发发朋友圈,气死那群姓温的!” 苏好忍不住“啧”了一声,跟一旁徐冽讲:“绝还是咱姐绝。” 车里安静,苏好的手机音量又开得不低,徐冽能听见两人对话,笑着点了点头。 那头徐翘却以为苏好在顾虑什么,说道:“你放心,就往绝里做,有你姐夫保驾护航,往后温家就是打落了牙都得和血吞,绝对不敢再报复你爸妈。” 徐冽偏过头来。 苏好一愣:“啊?” 电话那头徐翘也是一愣,沉默几秒钟后说:“我弟不会真做了活雷锋,一直没告诉你那事吧?” “什么事啊?”苏好疑惑地看向旁边的徐冽,严肃道,“徐冽,你有事瞒我?” 徐冽伸手想抽走苏好的手机,但到了这份上,即使徐翘不说,恐怕也没法再瞒下去。 他的手顿在半空,只得随徐翘去了。 电话那头,徐翘的声音响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两年多前,温安妮被你们实名举报,取消了物理集训资格,回北城以后跟她爸妈告状,让家里卡了你爸妈一个工程项目,你姐夫让人打了通电话就疏通了。” 苏好从陈年记忆里翻出这桩往事,问徐翘:“是不是清明节,我爸妈临时没回南城的那次?” “好像是吧,我也记不太清了,反正我弟那时候跟我关系可差,连我给他寄几件衣服,他都非要亲姐弟明算账,一听说你家里出事就开始双标,真是太狗了……!” 徐冽一脸无奈地听着。 但徐翘还说了什么,苏好却再也没听清。 挂断语音通话后,她心情复杂地看着徐冽:“那时候我俩好像还没在一起呢吧?” 徐冽笑着揉揉她头发:“没,你还在追我。” “……”苏好叉起腰来,“谁追过你了!” 徐冽眉梢一扬:“不是为我在发奋读书,为我努力考正数?” 苏好还想辩驳,意识到他在狡猾地转移话题,回过神来:“你别想转移我注意力,老实说,当时出这么大事,为什么不跟我讲?” “怕你以后做事都畏手畏脚。”徐冽默了默,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摩挲了下她的脸颊,“女孩子敢爱敢恨多漂亮,我希望有我在,你可以不用这么早长大。” 苏好抬着头看了他很久,垂下眼睫,牢牢环抱住他的腰,眼底有热泪盈眶。 这世上有很多人愿意给她避风港。 可是有一个人,连风浪都不舍得让她见到。 他给她筑造了一座象牙塔,希望她永远恣意潇洒,永远是十七岁敢爱敢恨的模样,希望她可以等到不得不长大的那天再长大。 归国日常(上) 番外?归国日常(上) 苏好和徐冽的第二年暑假在欧洲游学度过,一个申请了法国的艺术学院,一个申请了英国名校。 英国和法国两个多小时车程的距离,两人半个月穿越一次英吉利海峡见上一面。 第三年暑假,两人依旧一起留在美国实习。期间苏好和学校的师哥师姐们在纽约知名的画廊联名举办了一场油画主题展。徐冽在学校教授指导下完成了一个本科领域含金量极高的金融研究项目。 寒来暑往,转眼两年半春秋。 大四冬假难得跟中国除夕重合,两人在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假期一起回了北城休假。 十二月的北城又是天寒地冻的隆冬,好在苏好这几年习惯了冷冬,到了北城也没觉得有多不适应,只是她和徐冽回国的日子正值平安夜前夕,距离过年还有好一阵,晚上倒是各回各家各自热闹,可白天苏爸爸和苏妈妈忙碌于年关前的收尾工作,她自己一个人就显得有些冷清无聊了。 因为苏好白天没人作伴,徐冽就常常把她接到姐姐姐夫的公馆,让她过去“玩”孩子。 徐翘和程浪在两人大二那年的暑假生了一对龙凤胎兄妹,现在两个宝宝刚过一周岁半不久。 原本家里安排了保姆照顾孩子,可徐冽回国以后,两个宝宝好像对舅舅天然有一种亲近感,尤其是妹妹,总爱黏着徐冽,他不知不觉就多了一份带娃的责任,有时候走都走不开。 这天中午,徐冽趁保姆阿姨把两个宝宝哄睡,开了姐夫的车,离开丽山公馆去找苏好。 苏好其实本来也想睡个午觉,一接到徐冽电话,听说他终于能走开一趟,就牺牲了自己的冬眠时间。 刚一坐上徐冽的副驾驶座,苏好就为自己报废的午觉打了个呵欠,吐槽道:“怎么回事啊徐冽,我发现你现在魅力不行了啊,我为什么一见到你就犯困?” 徐冽眉梢一扬,解了安全带,捏过她下巴:“哥哥给你提个神?” 苏好拿手背挡住了嘴,眼瞟着窗外的过路行人:“你可要点脸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大马路上成何体统!” 徐冽笑着松开她,扯过她的安全带扣实,又重新系好自己的安全带:“想去哪?” 因为徐冽这趟是临时出门,两人也没提前计划行程,苏好想了想说:“就吃个冰吧,然后去看和璨璨。” 苏好是坚持“冬天吃冰才爽”的人。徐冽习惯了她的饮食风格,反正她肠胃不错,也就依着她,往她喜欢的甜品店开。 “困就睡一觉。”徐冽发动车子,看她一眼。 “不行,我得看着车,”苏好十分有使命感地盯着路况,“你都多久没在国内开车了,别连路标都不认得了。” 这两年多,徐冽趁每次寒假回国那点时间也考出了国内的驾照。虽然中国和美国都是左舵行驶,手感上差不多,但具体到上路的交通法规还是有所区别。 “我在郊区练过车了,不熟练也不敢载你。”徐冽有条不紊打着方向盘。 “那让苏姐检验检验你的车技。” 徐冽知道苏好其实是怕自己睡着以后,他一个人开车会犯困,虽然不必要,他还是笑着点了点头:“那就叫苏姐操心了。” 苏好的操心当然是多余的。 事实上徐冽车技很好,是那种不炫技,车品绅士,既不墨迹又很稳当的好。当初在美国从暂准驾照升级到正式驾照以后,苏好那辆车就退了,两人只留了一辆长租车,出行几乎都是徐冽风雨无阻地接送她,倒是她的车技退化了不少。 两人到了甜品店吃冰。吃到后半程,家里保姆给徐冽打来电话,说璨璨醒了,到处找不到他,问他在哪。 徐冽搔搔眉心,跟电话那头说:“快回来了,你跟她说,我带舅妈过来陪她玩。” 等徐冽挂断电话,苏好托起腮看着他:“看来我们徐舅舅在奶娃娃那里还是很有魅力的。” 徐冽笑着摇头:“这魅力还是少点好。” 苏好皱皱鼻子,感慨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姐以前会说别太早要孩子,先好好享受生活。这还只是外甥女,要真是亲生的,那缠起来还得了。” 徐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明白舅妈的意思了。” “我就随便感慨一下,又没代入,你这人心思怎么这么多。”苏好觑觑他,拿勺子敲打了一下他的勺子,一撩头发,“吃快点,本舅妈要去发挥带娃技术了。” 到丽山公馆的时候,徐冽跟苏好一起从车库坐电梯上楼,刚一出电梯就看到外甥女搬了把小板凳坐在电梯门口,把“坐等”两个字表达得淋漓尽致。 一看见徐冽,小程璨立马惊喜地挣扎爬起,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奔上前,朝徐冽张开双臂,仰起头奶声奶气地说:“啾啾,抱!” 徐冽把她一把竖抱起来,让她得以跟苏好打照面,指指苏好问她:“这是谁?” 小程璨看着苏好,歪起脑袋冥思苦想:“……啾……啾啾……啾嘛!” 苏好用食指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佯装生气:“见我几次了还叫不顺,下次还这样,舅妈就不高兴了啊!” 小程璨一把搂住徐冽的脖子,委屈巴巴靠住他:“啾嘛,凶!” 苏好被气笑:“小丫头真是不懂事,像你舅妈这样看起来凶巴巴的,其实善良得很,现在抱着你的舅舅才是黑心黑肚肠,以后你不听话的时候,把你整得北都找不着,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来弃暗投明了!不过那时候也晚了,你舅妈我可是有脾气的!” 事实证明,苏好的预料是正确的。长大以后的程璨真的从爱黏爸爸和舅舅,变成了害怕爸爸和舅舅,有事没事老找妈妈和舅妈求救,但现在的小程璨还听不懂苏好的金玉良言,一个劲搂着徐冽不肯撒手。 徐冽揉揉她柔软稀疏的毛发,笑着说:“舅妈不凶。”揉完小程璨,他又一碗水端平地揉了揉苏好的头发,“舅妈很可爱。” 苏好低哼一声:“我要去找了,还是懂舅妈的好,我们去哪了?” 保姆阿姨端着果盘笑着迎上来:“还没睡醒,苏小姐先来吃点水果吧。” “哎呀周姨你别叫小姐小姐的,叫我好好就行了。”苏好主动接过果盘,用签子叉了块苹果喂到徐冽嘴边。 徐冽张嘴接过,抱着外甥女往客厅沙发走去。 小程璨看他嚼苹果,看得一脸羡慕,指指自己的嘴巴:“璨璨,要!” “璨璨不可以吃大块的。” 徐冽刚说完,苏好已经递来一颗苹果丁,喂进小程璨嘴里:“看见没,你舅舅只会说不可以,舅妈却会给你想办法。” 小程璨心满意足地嚼巴嚼巴苹果丁。 徐冽把她放到沙发上,弯身问她:“舅妈对你好不好?” “好!”她冲苏好弯弯眼,甜滋滋一笑,脸颊梨涡若隐若现。 苏好心肝一颤,心说笑起来好看的奶娃娃真是走遍天下都无敌。 她曾经以为自己应该是个很暴躁的人,对待小屁孩都会像对她表弟那样没有耐心,但程家这两个玉雪可爱的宝宝实在长得太漂亮――当然,不是说她表弟不好看的意思,只是既有漂亮的脸蛋,又有聪明的脑袋瓜,说话也比其他同龄小朋友说得早说得好,那就很了不得了了。 再麻烦也让人发不起脾气。 “舅妈这么好,”苏好侧过脸颊,靠近她嘴边,“是不是要香一口?” 小程璨凑上前来,在她脸上吧唧一口:“啾嘛,香香!”亲完了苏好,她又转头去亲徐冽,在他脸颊上也吧唧一口,“啾啾,香香!” 然后又像对待爸爸妈妈一样,熟练地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一手一个去摁苏好和徐冽的脑袋,让他们嘴对嘴亲了一口:“啾啾啾嘛,香香!” 两人被摁头亲完,正诧异她这招是从哪里学来,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打断了三人的香香现场:“来啦!” 苏好直起身来。 小程飞快奔上前,一把抱住她的腿:“啾嘛!” 苏好终于有了点魅力四射的成就感,蹲下来,也喂给他一颗苹果丁:“吃不吃苹果?” 没想到他却摇摇头:“,要玩!” 小程璨也跟过来:“璨璨也玩!玩……玩……” 周姨见她报不上来名,搬来了两兄妹的新宠玩具,一套儿童积木,笑着跟两人说:“昨晚先生和太太陪着兄妹俩比赛搭积木,俩人都上瘾了。” 苏好接过积木,在茶几边盘腿坐下,招呼两人:“来,舅舅舅妈陪你们玩。” 苏好和徐冽陪兄妹俩玩了一下午积木。一个带着,一个带着璨璨,两边比谁搭得高。 苏好听说这个年纪的小孩正要进入人生中第一个反叛期,不单跟父母唱反调,家里有兄弟姐妹的,多少都要互相打架抢玩具。但也不知是这俩宝宝本身性格原因,还是父母教育关系,两人要争起来闹起来的时候,璨璨一哭,虽然气哼哼,但还是会把她想要的积木丢给她。 苏好觉得小程长大以后,应该是个妹控跑不掉了。 两个宝宝跟着舅舅舅妈玩得不亦乐乎,直到电梯门“叮”一声移开,程浪和徐翘下班回来,都一点没听见这动静。 苏好和徐冽回过头去,刚要跟程浪和徐翘打招呼,忽然看见程浪比了个“嘘”的手势,用嘴型说“你们玩”,然后指了指徐翘。 两人这才发现徐翘阴沉着脸,不知生了什么气。 程浪搂着徐翘,悄悄绕过两个宝宝,上楼先去哄老婆。 徐冽和苏好见怪不怪,继续陪兄妹俩玩积木,等到一刻钟后,听见楼上传来徐翘骂程浪的笑声,知道这是哄好了。 徐翘大概在楼上卸妆,程浪先下楼来看两个宝宝,却发现刚才那个嘘声的手势完全是多余,因为即使他已经走到了儿子女儿跟前,他们也根本没察觉他的靠近,还抓着积木跟徐冽和苏好咯咯咯咯地笑。 “爸爸回来了。”程浪弯下腰来。 两个宝宝被打断了搭积木,转过头来看他,齐声叫:“粑粑!” 程浪正要伸手摸摸两人的脑袋,一句“乖”还没出口,两人已经非常一致地各自扭过了头去,抓着徐冽和苏好的胳膊撒起娇来。 苏好和徐冽一边帮两人搭积木,一边缓缓掀起眼皮看向程浪。 程浪露出不失风度的微笑,对他们点了点头。 心里是不是好气,那就不是苏好和徐冽能知道的了。 归国日常(下) 番外?归国日常(下) 苏好和徐冽在北城度过了几天优哉游哉的假期,除了去过一趟墓园祭奠徐妈妈以外,其他时候多数都在家带带小外甥和小外甥女,又或者陪他俩去海洋公园玩,顺便也当约会。 程浪和徐翘都夸两人这性格适合搭档带娃。 一个严谨有分寸,事事井井有条,懂得平衡大局,一个活蹦乱跳,乐子多又能活跃气氛。 苏好一听,想说可能讲相声也差不多,这不就是捧哏和逗哏? 长辈们夸得多了,看着两人带娃的画面,自然而然生出联想。 苏好有次听到徐翘在厨房跟程浪说:“我怎么看这两人跟当爸当妈了似的,一点违和感都没有。你说他们这也快毕业了,是打算先立业再成家,还是先成家再立业啊?” 苏好没听到程浪的回答,准确地说是没敢听,一溜烟偷偷跑走了。 因为她自己也不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 其实这几年,她和徐冽感情的稳定是长辈们有目共睹的。 当初大一暑假,一开始苏好跟家里说打算搬出学校宿舍,跟徐冽合租的时候,爸妈其实还是有点担心,隐晦地跟她表达了他们的顾虑,觉得两人年纪还小,住在一起太过草率,万一今后同一个屋檐下闹出矛盾,又是异国他乡,吃亏多的肯定还是女孩子。 但苏爸爸苏妈妈一向不和苏好说重话,建议归建议,也没强迫她非要听他们的话,所以最后苏好还是一意孤行地跟徐冽同居了。 事实证明,后来并没有苏爸爸苏妈妈担心的事发生。曾经失去过分离过,的确会更懂得珍惜彼此,没那么容易闹矛盾。 两人当然也会吵架,但都是小吵怡情,吵不过半个小时就有人低头,这两年半里吵得最凶的一次,大概是上个暑假。 当时徐冽既要实习又要准备考从业证,忙得连开伙时间都没有。有次周末,苏好要去趟画廊,就没打扰他,自己开车过去,结果回家路上买晚餐的时候,遭遇了一位中年油腻男的言语性骚扰。 因为经常听画廊的朋友说起艺术圈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苏好知道对付这种人的办法,一看苗头不对,当场拿手机录了音,举着手机警告对方说自己要报警。 对方被吓退,苏好也顺利上了车,回家后看徐冽随便扒了两口饭就继续刷题,也没把这事告诉他。 没想到手机里的录音忘了删,之后有天偶然被徐冽听到了这段对话。 徐冽问她为什么这么大的事都不跟他讲,她却觉得这只是个小插曲。徐冽看她态度大大咧咧无所谓,就生了气。 两人说着说着吵起来,她脾气一上来口不择言,说他到底是在担心她被性骚扰,还是介意她被性骚扰了,说完夺门而出,开车就走。 徐冽被她这话气得没第一时间追出来,晚了两分钟,她和车早都没了影。徐冽不敢在她开车的时候打电话给她,怕她分心,她却以为徐冽不想来找她,炸了毛。 后来也不知道徐冽用什么办法找到了她,像当年在南城酒吧雨巷那样,把她扛上肩带回了家,进家门又是歇斯底里一顿吵。 当然,歇斯底里的是她,徐冽连解释带哄地低了头,最后跟她约法三章――以后气头上不可以离家出走,不可以开车,还有,被欺负了不可以不告诉他。 就这吵得最凶的一次,两人也只是一时上头发发火,这些年谁都没提过“分手”两个字。甚至别说提,就连这种念头都一次没起过。 所以现在,长辈们见两人提前磨合得挺好,又看他俩毕业在即,打听起两人今后的打算也不奇怪。 可是苏好和徐冽过惯了细水长流的日子,也没碰上打破现状的契机,倒是早就商量好了毕业后的事业打算,却一直没摊开来讨论过成家的事。 不过苏好猜,徐冽嘴上没说,不代表心里没思量。 不然前几天她随便感慨了句,说理解了为什么徐翘劝她晚点要孩子,徐冽不会那么敏锐地说明白了她的意思。 其实苏好的意思是,要孩子确实还早,结婚却不一定非要搞什么三年计划五年规划。 对她来说,一切顺其自然就是最好的。毕业以后两人一起回国,她也不想跟徐冽分开住,既然都发展成这样了,领个证同居还更名正言顺。 但如果徐冽心里有使命感,认为领证前得先稳定事业,买车买房,苏好又不想给他太大压力,觉得晚几年也可以。 苏好正思忖什么时候跟徐冽聊聊这事,就接到了徐冽那边的消息。 徐冽说,徐爸爸元旦会从东南亚回北城,想跟她爸妈见个面吃顿饭。 过去这两年,两边家长都打过照面,也挺熟悉两个孩子,却还没正式坐下来好好促膝长谈过。毕竟当时不确定苏好和徐冽是不是会发展出个结果,也不想给孩子太早的压力。 现在,虽然徐冽说就是单纯吃个饭聊聊天,但苏好猜,这性质估计跟见家长也差不离了。 苏好跟爸妈转达了徐家的邀请,邹月玲和苏文彬一致觉得这时机不错,欣然应允下来。 元旦前一晚,苏好跟爸妈一起前往北城市区一家高档雅致的中餐厅赴约。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这顿家宴的包厢叫“花好月圆”。苏好本来还心里没点数,抬眼一看见这包厢名,忽然有了种终身大事即将落定的错觉,走进包厢的时候就犯了怂,脚下有点虚浮。 徐家那边包括徐冽一共来了四个人。除了徐爸爸以外,徐翘和程浪也都出席了这顿家宴。 苏家三人进门时,见他们都已经等在席上,连声抱歉说来晚了。 四人齐齐站起身来。 徐康荣连忙摆手:“哪里哪里,是我们提早到了。” 徐冽颔首叫了一声叔叔阿姨好。 苏好想说大家平常也不那么客气啊,被这过分客套的氛围一影响,整个人就更不自然了,打招呼喊叔叔姐姐姐夫的时候,嘴角都在小幅抽动。 程浪笑着缓和气氛:“爸,别太客套了,看小辈紧张的。” 徐康荣立马反应过来:“是是是,就是新年到了一起吃顿饭,没什么要紧事,”他转头看向苏好,“好好比去年叔叔见到你的时候又长漂亮了啊,不过怎么好像瘦了点,是不是我们冽冽在美国饿着你了?” “不是,”苏好一边脱外套一边摇头,“我们餐餐不落的,是我嫌自己这个冬天懒着不动胖了,最近在控制食量。” 徐冽笑着看她一眼,主动替她拉开了他隔壁的座椅,接过她的外套挂去衣帽架。 两家人都落了座。 徐康荣打量着苏好说:“控制什么食量呀,小姑娘白白胖胖不挺好的?” “爸,白白胖胖是什么恐怖的诅咒啊!”徐翘侧目觑觑徐康荣,“您不懂我们小姑娘还是别乱说了!” 两家人都笑出了声。 气氛轻松下来,服务生开始上热菜,大家围着圆桌寒暄过后,徐康荣招呼着苏家人吃菜,说边吃边聊。 徐冽也得以跟苏好说起悄悄话,偏头问她:“怎么过来的,路上冷不冷?” “我爸开车,车里有什么冷的。” “看你进门的时候耳朵红。”徐冽朝她摊开手,“我摸摸。” 苏好也忘了场合,习惯性地把手递了过去。 徐冽捏了捏她的手,觉得温度尚可才放过了她,把桌上盛了热茶的瓷杯端到她眼下。 两人旁若无人地做完这些,忽然察觉到餐桌上有点过分安静,一抬眼,发现五双眼睛齐刷刷注视着他们,等他们抬头,又齐刷刷若无其事地挪开。 徐康荣问起邹月玲和苏文彬,最近生意顺不顺利。 徐翘朝程浪伸出手:“老公也给我摸摸。” 程浪笑着捏了捏她的指头。 苏好喝了口热茶,拿起筷子吃菜,望了一圈餐桌,见都是南城惯有的菜色,不少鱼虾海鲜,还有一些粤式风味的点心。 圆餐桌缓缓一圈圈转动着,苏好夹了只盐水基围虾到碗里。 徐冽也跟着夹了一只,慢条斯理地剥完,却搁到了她碗里,然后又把她还没剥的虾夹出来。 苏好的手得了闲,就去给徐冽夹菜。 对面三位长辈嘴里说着生意经,眼光都悄悄往两人身上瞟,用年轻人的话说,那就是满脸“姨母笑”。 吃了菜垫肚子,徐康荣问起苏好:“好好啊,叔叔听冽冽说了,你们暂时都不打算继续读研,毕业以后想来北城发展?” 苏好咽下嘴里的菜,点点头:“我不喜欢学术研究,还是喜欢实践,画画策展都适合我,反正我爸妈也在北城,北城资源又丰富,在这儿落脚挺好的,不过可能以后时不时需要飞欧洲,会有短期进修或者工作。” “现在交通四通八达,去欧洲方便的,”徐康荣指指程浪,“你姐夫从前在英国住了十几年,在那儿人脉也多得很。以后但凡过去,就跟你姐夫说一声,好帮衬着你点,千万不要不好意思。你们这些年轻人,能不能干出事业干出成绩来,确实得靠自己努力,可只要你的实力配得上家里为你敞开的门路,那有什么好丢脸的?有资源就是要用,不用可不是傻吗?” 苏好知道,徐康荣这话不仅是在说给她听,也是在借机说给徐冽听,希望徐冽别太犟。 所以苏好拉着徐冽一起表了态,挽着他胳膊说:“叔叔您放心,我们会看着办的。” 徐冽点点头。 话题就自然过渡到了徐冽。 邹月玲问问道:“那小冽回北城打算怎么发展?你要是想继续往上念书,可不用顾忌我们好好。” 徐冽摇头:“我打算毕业以后直接在北城创业。” 程浪笑着替他解释:“读书是一辈子的事,只要有上进心,在职场上一样也是学习,自主创业不拘泥于学历,先积累实践经验也是不错的选择,之后有机会还可以边工作边读研。” 苏文彬赞同地点点头:“两个孩子都是很有想法的人,挺好,就都照你们自己意愿来,我们做家长的肯定全力支持你们。只是白手起家难免辛苦,今后不止是小冽照顾好好,好好也要多照顾小冽,知道吗?” 苏好听出来了,餐桌上讲来讲去都是“今后”,两家人这是都默认了两人的事。 或许是想到未来不久就会跟徐冽定下,苏好心里忽然有些激越,那股使命感也一下子涌了起来。 “那能不照顾吗?”苏好拍拍徐冽的背脊,“小冽放心飞,苏姐永相随!” 众人都被逗得笑出声来。 窗外明月高悬,包厢壁画上的牡丹也娇艳得刚好,像正印了“花好月圆”四字,给了他们的未来最美好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