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妃》 第1章 宫中事(1) 尘土飞扬,风鸣马啸。 裴岚意又回到了那可怕的一天。 黄沙倾在半空,迷了左眼,她微微偏过头去想要躲避什么,却仍旧能看见马背上神采飞扬的少年忽然重重跌落在地,马蹄纷乱,伴随着嘶鸣声,如铁一般踏在少年的胸口上。 肋骨折断的声音似乎清晰就在耳畔,裴岚意看着他的右胸凹陷下去,只觉得自己的胸口也重重一疼。 她像是被禁锢了一般,无力伸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少年上一刻还意气风发,下一刻便面色苍白地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着鲜血。 血和尘土混在一起,肮脏得过分,少年的胸口也大片地沾染上这样猩红的颜色,他的眼睛里全是绝望的死意,幽幽然扫过了裴岚意。 裴岚意连连后退,心慌意乱,张开嘴想要说话。 “不,不,我对不起你,可我真没想到那会是真的……” 只有口型,声音却半点也发不出来,挣扎在喉咙中如笼里的困兽,也不知那少年能不能看懂。 对方的面庞就这样渐渐黯淡下去,急得裴岚意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哭着哭着,裴岚意醒了过来。 窗外无月,乌云正盛,冬日的寒风扫过枝丫上仅存的一两枚瑟瑟的叶子,又卷至窗边,发出阴沉的嚎叫。 外间守夜的丫头睡得很熟,疲倦了一天此刻难免带着轻微的鼾声,然而这声音竟成了岚意耳中的天籁,光是听着就安心。 又是这样的梦。她抹了一把脸,上面果然有泪。 自从月前那一场秋末围猎后,她就常做这样的梦。 大顺朝已建朝百余年,到了如今的兴嘉年间,已不如几十年前那般安稳,眼下周遭小国虎视眈眈,偶有兵乱发生,朝廷用兵的次数多了,连官家女儿也会习一习骑射。 这一次秋末围猎,天家开恩,准许适龄而未出嫁的官家女儿前去观看。 裴岚意在家中顽皮惯了,又不似其他一些女子有着攀龙附凤的心思,独自一人四处闲逛,竟然在隐蔽之处听到了这样一番对话。 “对,就是这个玩意儿,喂给他的马,到时候没出事也就罢了,真出了事,让马赶紧多喝些水,排出来就没人能查得到。” “可是,可是五皇子……” “娘娘曾对你如何,你自己心里清楚,按我说的做,我包你不会有事。” 从来只听闻深宫中尔虞我诈,私底下全是血雨腥风,裴岚意还不知是什么样的,忽然这一番话灌入耳中,一个未出阁的闺女,头一次面对这种事,思绪全乱了。 她不敢漏出一点声,更不敢再往下听,带着怦怦直跳的心,悄然逃走。 回到女眷中间,裴岚意的脸色苍白得吓人,旁人问起来,她只能勉强笑着,说自己因车马劳顿而不大舒服。 这样的事,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和五皇子卫长浚说,一来虽然皇上开恩,准许官家女前来,但男女大防还是有的,若非女眷所在之地不可轻易踏入,对方也不会选在这里做下这种龌龊行径,所以裴岚意若想见五皇子,得放下脸面。 二来,五皇子到底是五皇子,是皇家的人,岚意不知谁要害他,如果对方已有准备,反咬一口岚意,岚意小小女子,根本招架不住。 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方才心慌又恐惧,还是偷听,连记忆都有些模糊了,如果听错了,对方害的不是五皇子,或者说压根就是五皇子自己要害人,自己舔下脸来报错了消息还得罪了人,往后在这京中,还有立足的地方吗? 她咬了咬牙,终于没说。 而后,五皇子卫长浚在秋末围猎中骤然坠马,生死未卜。 岚意从那一天起,便寝食难安。 她知道这件事其实和自己没有关系,宫里的人斗翻了天斗到亡了国,也不是她一个小女子能管的,但那时候她掩住了心中的良善,任由一条性命可能就这样白白折损了,她太过意不去。 这段经历同谁讲都是灾难,更何况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里他们的对话也越来越模糊,说出去只有零碎的只言片语,别人更不会信。 可能岚意自己也根本不想记得。 窗外的风声愈盛,岚意蜷缩着,静静地想起母亲死前留的那几句话。 “不论如何都不要攀附富贵,不要去肖想不该想的人,岚意,阿娘就不该嫁给你爹,我不怕你弟弟未来不能为自己讨个前程,我只放不下你。” “你记住,平平安安就好,你一定要记住。” 阿娘的眼睛那么美丽,却阖上了再也不能睁开,她用自己的性命让岚意记得了这个道理——泼天的富贵,不是她这样普通的姑娘能想的。 “所以,五皇子,您不要再来找我了。”岚意用被子捂住自己的脸,小声道,“我一个平凡的小丫头,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啊。” 寒意被隔绝在屋外,听着那样的风声,岚意终于再度沉沉入睡。 第二日,阴郁了多天的京城,终于落下雪来。 刀子一般的风裹挟着细小的雪花散入整座京城,未时刚刚过半,天色暗沉得厉害。 城东兵部郎中裴归府中,万物都已敷上了一层细腻而冰冷的银白。虽正是午后闲暇时分,却不见有人走动,仆人们连同家养的狗儿都缩在屋中,耳边听得纸窗子瑟瑟作响,感慨着这个冬天和往年相比冷得更厉害。 近来圣上的心情不大好,连带朝政上诸事不顺,大臣们动辄便讨来一顿不给脸面的斥责,引得裴大人也总在家中沉着个脸,因此府中诸人连同闺中的几位小姐,都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岚意正坐在风荷院西暖阁的炭盆边,捧着绣花绷子,和自家表姐妹低声说着话。 “这样子好看,但我绣不出来,我这手,天生就该去抓马缰、抡那个戏文里说的什么流星锤,在这里绣花,是耽搁了这双手。” 表姐方宛茵一把黑发如水及腰,闻言忍不住笑,口中却急切而小心地劝着,“快别说这种话,先前因为你在贵妃娘娘面前胡闹,姨夫已经很不高兴了。” 顿了顿,她又带着些好奇偷偷地问:“岚意,你抓马缰的时候,不怕和那位皇子一样,摔下来吗?” 岚意刚要回答,厚重的门帘忽然被掀起,凛冽的风呼啸着刮在脸上,里头三位姑娘都瑟缩了下,旋即外面进来了一个中年妇女,帘子在她身后阖上,只见她握着手哈气,跺着脚,念叨着:“奴婢见过大小姐,见过两位表小姐。” 来者是跟在二姨娘身边的徐妈妈,是裴府里有头脸的管家娘子,向来对岚意不怎么尊重,此刻连礼都没行,岚意也不计较,平和道:“徐妈妈这时候来,有什么事?” 徐妈妈“哎哟”了一声,道:“我说姑娘们那,这个时候还有闲心绣花呢?宫里出大事了!” 岚意最烦她每每说话都要起个调子,眼见着又犯了这个毛病,故意不去问询,只是低头拿针。 倒是旁边的表妹方宛玉问:“宫中怎么了?徐妈妈,你倒是说呀。” 徐妈妈这才拿捏出腔调,尖声道:“宫里的五皇子,殁了!” 尖锐的声音吵得岚意心烦,且昨晚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摒弃的痛苦又被提起,扯得她心头生疼。 她把绷子重重丢在一旁,冷着脸道:“五皇子自打上次坠马受伤后,就时好时不好,此刻殁了,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我们打心底哀伤着便是。徐妈妈你不要像传喜报似的这么大声嚷嚷,以免旁人说我们对天家不敬。” 徐妈妈被噎了一下,看岚意愈发不顺眼,阴阳怪气地道:“大小姐是不出闺门的人,懂得些什么?眼下皇子们的事儿,和我们裴府息息相关,大小姐万事不操心,才说这样的话。” 岚意不想在外人面前露出裴府下人的不规矩,更不想在五皇子的死上添几句不好的话,这个少年实在已经够可怜。她努力按下心中的燥意,道:“徐妈妈若只是来告知这件事的,现在就可以走了。” 徐妈妈却仍旧絮叨,“两位表小姐为什么进京,我们家的几位姑娘连同大小姐上个月为什么入宫被甄选,大小姐心里也该有个数了,成日这么浑浑噩噩,不怪老奴说你一句——实在是荒唐。” 自己一再退让,对方却步步紧逼,岚意的脸登时沉下来,朗声道:“荒唐这话也是你配来指教我的?徐妈妈,尊你一声妈妈,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不愿让旁人觉得咱们裴府没个管家的女人,现放着姨娘都不敢在我面前拿腔拿调,你一个奴才有什么资格说这些有的没的?!” 顿了顿,她不顾徐妈妈青白交加的脸,还往下续,“你既一口一个老奴,想来也是知道自己老了,要么我去告知了姨娘,让你趁早出府养着,别在这里倚老卖老,若因你的不着调拖累了整个裴府,就不是赶出去那么简单了!” 旁边方婉茵没想到就能吵起来,吓了一跳,过去拉岚意的手,轻声而急切地道:“这是何必呢?看在徐妈妈年纪大了的份上,岚意你别说了。” 第2章 宫中事(2) 岚意却指着徐妈妈疾言厉色,“有什么要紧话就说,没有的话,就赶快离了我这里,我这地方小,不该站你这尊佛!” 徐妈妈一贯知道大小姐的脾气,从前还有几分稳重,如今自以为会嫁入天家,便张狂起来,说直接点就是“有勇无谋”。想着越是这样,自家主子才高兴,她便浮出一点讥讽的笑意,低头道:“二姨娘请各位小姐申时三刻过去用饭,她还有几句话交待。” 方婉茵怕岚意又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忙道:“知道了,天冷,徐妈妈快些回去吧。” 徐妈妈也不多言,更不行礼,淡淡地“嗯”了一声,打着帘子出去了。 这边对方刚走,方宛茵就转过身来颇认真地埋怨,“岚意,从前你可不是这样的,徐妈妈再不济也是白姨娘身边的人,管着你们家的大小事,你三言两语就得罪了她,不是好事。” 表妹方宛玉笑着蹭过来,挽着岚意的手道:“我看岚意姐这些日子暴躁得很,前些时候在贵妃娘娘面前都敢口出狂言,全没有旧日里稳重大度的模样,我们应该告知姨夫,请人来瞧瞧岚意姐是不是中了邪。” 岚意知道,表姐表妹是母亲去世后最关心自己的亲人,说这样的话,实则是忧心,因此只是笑,并不恼。 宛茵推了一把方宛玉,轻声说:“玩笑归玩笑,这话不要再说了,本来眼下就有些不好的传言在岚意身上,你在这里开玩笑,被有心人听了传出去,又是一则‘罪名’。” 方宛玉嘻嘻一笑,软软地靠着岚意不再说话。 倒是宛茵皱着眉,想了想,还是说:“其实我们都知道,宫里面前几个月前借着选秀之名把适龄官家女孩儿聚在京城,不是为了充盈后宫,是为了刚出宫建府的两位皇子,这事不是个小事,三皇子倒也罢了,瑛贵妃娘娘的四皇子,很得看重。” 岚意懒懒的,手中把玩着宛玉腰间的坠子,“管它大事小事,反正和我没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啦?”宛茵又爱又怜,戳了戳她的脑袋,“正经皇子妃的位置,确实只有两个,但大皇子和二皇子还要纳侧妃庶妃呀,说不定他们就借着这次甄选,再往王府里添人。” 岚意满不在乎,“怎么添人都和我不相干,我已经和瑛贵妃娘娘说了,我是嫡女,绝不为妾。” 宛玉被提醒着想起来这桩事,拍着胸口道:“岚意姐,上次我们入宫,你当着贵妃娘娘说这话,真是把我吓死了,要真计较起来,贵妃娘娘,也是皇上的妾呀。你直不楞地戳人家心窝子,也不怕被拖出去治罪。” 宛茵接上这话,“可不是?多少名门贵女想和贵妃娘娘搭上一句话都不行,你倒好,机会到了眼门前,硬生生给推走了。” 岚意有自己的想法,但很明白不能在表姐妹面前说,于是只道:“推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入天家,安安稳稳过一生。” 宛茵急了,“你当不入天家就能安稳吗?若是贵妃娘娘点着你的名说你不好,以后再要找个好夫君,就难得很了。” 她握住岚意的手,语重心长,“本来我们这样普普通通的女子,也不见得能嫁入皇家,但过了初选,旁人总是会高看一眼的,你当家里人是为了荣华富贵才送我们入京的?其实不过是为了以后议亲,能寻个好人家罢了。” 话音刚落,宛玉在一旁笑了,“阿姐这是把临行前母亲告诉咱们的话一字不动地说给岚意姐听呢,满口的‘议亲议亲’,看来阿姐是想嫁人了。” 宛茵的脸“腾”得一下烧红了,一下就打在宛玉的肩膀上,嗫嚅说:“姨妈去得早,这种话,旁人未必会和岚意说,我好不容易说出口了,你反倒要嘲笑我。” 岚意心里暖暖的,这种话,裴府上下确实没有人会同她讲,自打母亲四年前去世后,她在裴府里过着怎样的日子,只有她自个儿心里清楚。 “表姐放心。”岚意温言,“天家富贵从容,不会和我这样一个不晓事的女子计较,没准瑛贵妃娘娘早已经把我忘了。至于嫁不嫁得好这种事,担心也没什么用,有时候清名在外的女子,嫁给了不中用的人,日夜垂泪,有时候名声不好的女人,却琴瑟和谐地过了一辈子,说不准的。” 眼见宛茵还想说什么,岚意推了推她,笑道:“待会儿要去白姨娘那里,表姐准备一下吧,外面落了雪,得把大氅找出来披上才好。” 申时一刻,姐妹三人从风荷院出来,往白姨娘的屋中走。 路上的雪已经积了起来,裴府的几个下人来回走动,手握扫帚清扫往来的石子路。岚意全身笼在大红色的织锦镶毛斗篷里,很是暖和。 她看着鹅毛般的满天飞雪,笑道:“昨天表姐就说天色不好看着要下雪的样子,今天真的下了。” 宛茵抬手往远处指,道:“从前冬天都是在南边过的,第一次看到这样大的雪,你看那边的假山,像是厚厚一团棉絮搭在上面,漂亮得紧。虽然冷得我牙齿打颤,但看到这份儿景也值得。” 她才说完话,一枚雪球忽然直奔俩人而来,岚意拉着宛茵躲避,却还是被砸在了大氅上,紧接着就是宛玉的笑声传来。 岚意二话不说,弯下腰就团了雪球打回去,她团的雪球结实又滚圆,砸到宛玉身上,引起停不下来的笑闹声和告饶声。 岚意手上不停,笑道:“团雪球这种事,裴府里我认第二便没人敢认第一,宛玉你竟敢打我,看我不教训你!” 两人笑闹,宛茵就在一旁劝,劝了这个劝那个,结果不仅没劝下来,自己还挨了几下,饶是她好脾气,也忍不住抖抖索索地团了雪打回去。 漫天的大雪里,京城的官道被缓缓覆满,路上的行人渐行渐少,候鸟都飞往南边,唯有这裴府中,欢声笑语打碎了冬日里该有的寂静。 闹到最后,三姐妹的鞋袜都被寒凉的雪水浸透了,导致不得不回风荷院换,宛茵嘟囔着万一病了就糟糕了,然而岚意却说:“好久没这样痛快地打雪仗,就算因晚去被白姨娘念叨两句,也划算。” 宛茵本还要说教两句,但宛玉换衣裳的时候就在她耳边小声说好久没见岚意姐这么高兴了,想想还是缄口不言,只是怜惜地和丫鬟一起给她换好衣衫鞋袜。 岚意现在是没娘的孩子,裴府的姨娘掌着大权,待她肯定不如亲生,能高兴些就高兴些吧。 而岚意也万没想到,从这天起,这样干干净净,不夹杂任何利益的欢愉,再难得了。 如此到了白姨娘那里,已经是酉时初刻,摆在桌上的晚饭已经热了一道,岚意两个庶妹坐在一旁,脸色都不大好看。 裴府二小姐裴妙晴是二姨娘白瑶卿所生,三小姐裴妙筠则是四姨娘冷佩芸所生,俩人虽不是同母,因都有着庶女的身份,名字又相近,惺惺相惜,平日里走得很近,倒是岚意这个正经的大小姐,因出生时占了嫡出长女的身份,被当时还在的祖母定下和她们不一样的名字凸显地位,又与几位姨娘素来不亲,很不被她们喜欢。 眼下裴妙筠肚子已经很饿,之前看着满桌的饭菜却不能动,心里窝了火,现在又瞧见岚意面无愧色地向白姨娘行礼,忍不住就道:“长姐来得可真早。” 岚意也不看她,只是淡然扫过白姨娘,然后低下头去,“路上雪厚,和表姐妹玩笑之间弄脏了鞋袜,所以来晚,还请姨娘见谅。” 白姨娘眼角眉梢俱是风韵,都说岁月不饶人,可岁月待她格外优待,人家的年纪都长在皱纹上,她的年纪却都长在那周身的风情上。 岚意是嫡女,其实根本不必要给个姨娘认错,但因自己的缘故让庶妹们吃饭迟了,总要给个说法,她既然开了口,白姨娘乐得捡一个大度的名声,也不计较,只笑道:“雪天穿着带雪水的衣衫也不是玩笑,以后还是要注意些。快去坐着吧。” 裴妙筠的脸色就更难看了,“姨娘对长姐真好,但长姐从来也不守姨娘定下的规矩,这么些人在这里等着长姐,长姐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岚意瞟了她一眼,淡然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又招呼宛茵宛玉,“来,表姐,表妹,吃饭了。” 裴妙筠被这视若无睹的态度气得磨牙,“哼”了一声,故意对裴妙晴道:“有什么可得意的,外面的人现在指着裴府说闲话,说的尽是关于她的事,还不是因为咱家的规矩框不住她?要我说,二姐姐你才是德才兼备的人,说不定哪天一道圣旨下来,你就是皇子妃了呢,哪里轮得到旁人。” 外人皆以为岚意是因为很有可能会成为某位皇子的正妃才如此得意,裴妙筠也是如此,所以专门点着这件事说。 第3章 宫中事(3) 而岚意只在心中嗤笑,想着裴妙晴就算是翻了天,也不过是一个庶女,不是她瞧不上这个身份,庶女里面自然也有好的,嫡女里头也不全是十全十美的人,但天家礼法如此森严,三皇子和四皇子,一个是当今皇后的独生子,一个是颇得圣宠的瑛贵妃的二子,若是娶个庶女做正妃,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儿升起来了。 二小姐裴妙晴听了这话,低下头掩了掩唇,“妙筠,好好吃饭,以后的事谁能说得清,我也不过是才与皇子们见了一两面而已。虽然说了几句话,但也不算什么。” 裴妙筠捧着她,“才说了几句话,我就看见二皇子四皇子满面笑意,都对二姐姐青眼有加呢,可见二姐姐就是天生该做皇子妃的人。可我就怕啊,有些人身上带着不好听的话,会拖了二姐姐的后腿。” 裴妙晴忙说:“外面那些针对长姐的闲话,咱们闺中女儿不能去和他们分辨什么,只能尽量不去听,就当不存在。想来长姐听到的时候,心里也不好受,咱们快别提了。” 说是这么说,面上隐隐的得意,岚意只一瞟,都能看得出来。 不过这么些年这姐俩在言语上,都是占尽上风,一个直白地损,一个假意地大度,搭个台子就能唱一出好戏。岚意从一开始的愤怒,到现在的平静,已经完全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言语几句,不痛不痒,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手里能拿到些实在的好处。 靠着这份不争不抢自持身份的态度,即使父亲一直在被白姨娘冷姨娘吹枕旁风说她的不好,也没有真正放弃过她。 这个府里,真正说话有用的,还是裴归裴大人,他不放弃岚意,府里的人再势利也不敢在明面上作践大小姐。 岚意自顾自地埋头吃饭。 然而宛茵和宛玉和她亲,临出门前母亲也嘱咐过了岚意是她姐姐唯一的孩子,不论如何都要护着岚意对岚意好,听到这些话,宛茵心中愤慨却还没想好怎么为岚意出头,宛玉已经笑盈盈地开了口。 “阿姐,我们久不在京城,好些事我都记不清了。当年大皇子二皇子出宫建府,分别封了肃王齐王,我倒忘了,肃王妃和齐王妃,都是谁家的闺女来着?” 宛茵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妹妹的脑子一向比自己灵光,就顺着话答:“肃王妃宋氏是宋大学士的二女儿,至于齐王妃萧氏,则是户部尚书的孙女。先前在京中过上元节,我们与齐王妃还有过一面之缘,她温柔可亲,你忘啦?” 宛玉笑道:“噢,阿姐这么一提,我就想起来了,肃王妃和齐王妃都是正正经经的嫡出女儿,看来皇子选妃,也是要看身份的,方才听妙筠姐姐那么一说,我还当天家连嫡庶都不分了呢。” 话音刚落,岚意就在一旁“噗嗤”笑出声,若有所思地看着裴妙筠道:“所以三妹妹刚才那话,是故意去戳二妹妹心窝子?何必呢这是。” 本来她不打算和这两个人计较,但眼下有人为她出头,若她还憋闷在那里,就对不起表姐妹。 宛茵从来不与人争吵,此刻又是在别人家里,听出来妹妹绕了个弯原来是这么个意思,脸上一下就红了,当然说出的话她也不会收回,毕竟是姐姐,本就要护着岚意的。 而宛玉活泼,又是千宠万宠捧出来的掌上明珠,才不在乎这个,笑着与岚意说其他闲话。 裴妙筠被好一顿挤兑,气得牙根痒痒,一顿饭登时吃不下去了,搁下筷子,赌气说自己吃饱了。 裴妙晴的脸色也不好看,但她和白姨娘一样,都是能忍的主,平日里又被教养得很好,此刻努力让自己面不改色假装不在乎,心里却铆足了劲,想着别人都因庶出的身份看不起她,她偏要争一口气。 白姨娘见自家闺女吃瘪,打了个圆场,“现在天冷,着紧吃完饭,有几句话嘱咐你们,说完后都早些回去休息,免得冻病了。” 一顿饭吃到最后,再没起什么风波,可白姨娘也不会让岚意这么得意,刚撤了桌子,她就很严肃地说:“岚意,按道理我是姨娘,不该和你说这个话,但裴府现在正经也算是我管着,老爷也说了,我算半个母亲,所以我还是要好好地和你讲讲。” 岚意淡淡地道:“姨娘直说吧。” 白姨娘笼着手炉,“之前在瑛贵妃娘娘面前,你说‘嫡女不为妾’,已经传得整个京城都知道了,瑛贵妃娘娘大度,不与你计较,但眼下五皇子刚殁,娘娘的心情未必还如从前,一个半月后宫里设宴过除夕,适龄的官家女儿也要去,你定要向娘娘认个错。” 看着岚意低头不言语,白姨娘又往下续,“再一个,宫里的皇子们是读圣贤书长大的,都不喜欢张狂轻浮的女子,你先前的作为虽然还够不上这四个字,却也是活泼过了头,如果真被选为皇子妃,往后的日子恐怕并不好过。” 她语重心长,身体往前倾斜,倒还真有几分长辈的样子,“我把你当自个儿孩子,才与你说这样的贴心话,岚意,你是老爷的心头肉,更是夫人唯一留在这世上的血脉,嫁给皇子们要受委屈,他们连同我,都会心疼坏了。如果你不想嫁给任何一位皇子,和姨娘说,姨娘想法子让你避开。” 岚意脸上的表情这才有些微微的触动,但显然这触动不是感动,而是提及亡母的不快。她说出来的话并不好听,“姨娘竟然有这样大的本事,连选皇子妃这样的事,都能够置喙了?” 白姨娘还没怎么,裴妙筠先站了出来,“长姐,白姨娘处处为你,你怎么就这样和她说话?” 岚意眼皮子都不抬。是,她是不想嫁入皇家,可不代表她希望裴妙晴或裴妙筠能嫁进去,母亲和弟弟的死亡还在记忆里深深刻着,虽然表面上看,他们的死因都是那么正常,但岚意死心眼,就是不相信这里头没人害他们。 两个庶妹中的任何一个人嫁入皇室,对于岚意来说,都是调查亲人死亡真相的阻力,白姨娘的意思她一听就懂,避开这种事,无非就是托病,然后找裴府其他小姐来替,说不定到时候选了裴妙晴,为了个嫡出的名头,还会把白姨娘给扶正,那岚意往后想做什么,就更难了。 白姨娘拦了拦妙筠,还颇有耐心,“岚意,你要是想争一争皇子妃的位置,也没错,只是在这屋里,我也不得不把话说开了——五皇子亡故,皆因三皇子给他挑的马不好,那畜生受了惊,把五皇子颠下来害死了他。听说今日皇上就已经当着许多宫人的面斥责了皇后娘娘,一点没遮掩。咱们家的姑娘,不论如何,都不要和三皇子有关系。” 她偏过头去,看着宛茵宛玉,“两位表小姐也是,三皇子虽然是嫡子,可万万不能有太多接触。我们老爷和方府一向守望相助,可千万不要因为三皇子而一损俱损了。” 这才是喊她们过来的目的,前面对岚意的所谓关怀,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方宛茵在外头,就代表着方府,旁人关切两句,她自然要站出来客气几句,“多谢姨娘提点,我和妹妹都会记住的。” 按说这个时候宛玉该站出来跟着姐姐,但岚意一转眼,竟看见她在发呆。 表妹似乎有什么心事呢。 岚意正打定主意待会儿问问她,外面忽然传来徐妈妈的声音,“老爷来了。” 姑娘们赶紧站起身来,白姨娘也一概方才肃然的状态,满面微笑地迎了上去。 兵部郎中不过是个正五品的官儿,在偌大的京城里,这样的官一抓就是一大把,但裴归不一样。 裴归的父亲曾是历经两朝的人,当今圣上登基时,裴老大人也是倾力扶持,让他的皇位坐得稳稳当当。裴老大人在世时,儿子都没有好好管过,十余年的心血全倾在朝政上,把这一生忠诚,都献给了大顺王朝,献给了圣上。据说老爷子去世时,圣上除了亲表哀思,还掉了几滴眼泪。 所以朝中同僚心里都明白,他的儿子裴归,一定不会止步于一个小小的兵部郎中,眼下兵部左侍郎年事已高,过几年便要告老还乡,这位子,多半就是由裴归顶上了。 裴归上朝归来后和白姨娘交代了几句话就扑在书房里忙碌,这会儿正是一天里最筋骨酸痛的时候,好在爱妾笑得温柔稳重,立刻让他知道事情都交代明白了。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坐了主位。 几位姑娘便站在一旁。 岚意看到这一幕,心里不是滋味,长到这个年纪,心智早已开了,她知道自己的母亲坏就坏在和父亲之间没有这份默契,她太在乎自己在裴归心里是不是独一无二的那个人,而父亲也并不是很会体念他人的男子,忙碌一天,只想和知冷知热的人在一处。 让母亲郁结在心的那一份冷落,父亲可能压根没有意识到是自己给的。 其实对于岚意而言,大顺朝的女人,光是那些三从四德就够受了,想着法子让自己自由些,康健些,活得久些,才是最要紧的事。 白姨娘给他端茶递水,轻声道:“老爷忙完了,用过饭没有?” 裴归点点头,接过她手里的茶盏,“吃过了。瑶卿,你也忙碌一天,坐着吧,我和她们说两句话就走了。” 只一句体贴的话,白姨娘脸上就有光,她应了声,坐在裴归下首。 岚意低头,裙摆里的脚尖轻轻蹭着地,听父亲在上头严厉地说:“这些事情的利害关系,想来白姨娘已经和大家说了,我们裴府的三个姑娘,谁也不可越一步雷池,如果真和一些人有了牵连,轻则毁了裴府所有人的前程,重则……” 到底涉及皇家,好些话不能说得那么明白,裴归只是顿了顿,就说起别的话,“两位表小姐也是,你们的父亲特特写信于我,让你们尽量避开这一次,若避不开,也要多多讨瑛贵妃娘娘喜欢。” 宛茵忙上前回话,“姨父和父亲的话,我和妹妹记得了。” 宛玉的脸苍白得厉害,身体也有微微的颤抖,被姐姐推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道:“姨父,我知道了。” 裴归心思粗,更何况那不是他的闺女,太亲近了不好,便只是扫了一眼,“嗯”了一声,没有多看多想,只不过这么一扫过去,他看到不争气的长女,一天的烦心事又涌上来,瞪着眼道:“岚意,你过来。” 裴岚意垂头丧气,想着自己都这么躲了,却还是被父亲逮个正着,磨蹭了一下,到底还是站出去,低声说:“阿爹。” 裴归冷笑,“你心里还有我这个爹?还有这个家?你一句话就把瑛贵妃娘娘得罪了。听闻你在娘娘们和皇子们面前,常常口出狂言,不是说自己不屑于学针线女红,就是说自己读的书多,连兵法都会看。怎么,你是觉得自己能翻了天?我问问你,你一个未出阁的闺女,满口说这样的话,像样吗?你说这话的时候,把自己的脸面放哪去了?!” 这话说得重,不过岚意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被这么骂过,裴妙晴和裴妙筠挤兑她,害她在外人面前出丑时,裴归也是这么凶巴巴地斥责。 宛茵吓坏了,可在别人家,又是一个不太熟悉的长辈面前,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紧紧捏着帕子。而裴归看到岚意抿着嘴不答话,心中怒气更胜,一巴掌拍在桌上,“我问你话呢!” 裴妙筠幸灾乐祸,刚要站出来添油加醋两句,岚意开了口,颇冷静地说:“回父亲的话,我的脸面都长在脖子上,要是放到别处,女儿人首分离,就该死了。” 裴归愣了愣,所有人都愣了愣,谁也没想到在对方如此盛怒的情况下,岚意还敢这么回答。 第4章 父女间(1) 转过神回过味,裴归的怒火直冲天灵盖,气得要打人,一叠声让人请家法,而白姨娘最喜欢看到的场景就是裴岚意如此蠢笨,故意还上前劝阻,“老爷这是何必,大姑娘还是个孩子,不懂事,且事情已经这样了,您气坏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裴妙晴和她母亲性情相近,逮着机会就柔柔地表白自己,“阿爹,姨娘说的是,您的身体要是气坏了,姨娘每天晚上都会偷偷抹眼泪,我也会心疼的。阿爹,我会劝长姐,让她以后不要这样了。” 娇妾爱女如此说,更衬得裴岚意十分不孝,裴归在怒气的顶点转了一圈,态度却渐渐平缓过来,竟打心底陡然而生一股子悲凉,他没想到自己和发妻所生的女儿,会变成这般愚蠢张狂的模样。 这时候外面有仆人说:“老爷,家法请来了。” 白姨娘觑了裴归一眼,“哎”了一声,念着:“真请来做什么?大姑娘终究只是个姑娘,顽皮点就顽皮点吧,最多不过是不嫁进皇子府而已,到时候老爷给她找个门楣比咱们低的,嫁过去也不会受委屈。何必请家法闹这么大阵仗?” 眼见着裴归沉吟不语,白姨娘也猜到了自己的话说到对方心坎上,打还是舍不得打的,在白姨娘看来,裴岚意不缺这顿打,要紧的是以后从了她意思,择个门楣低的人与岚意相配,这嫡出的大小姐便再也翻不出什么花了。 她赶紧给了个台阶,出去说了几句,让仆人退下。 这边裴归似乎有些疲累,挥了挥手,“今天就散了吧,都回去好好休息。” 岚意赶紧跟着表姐行礼,反正她脸皮厚着呢,骂了两下不痛不痒,总比真的受家法好。然而父亲的声音再度响起,让她一下子泄了气。 “岚意,你跟我来书房。” 白姨娘跟上去想说什么,裴归冷着脸补了句,“谁都不许劝。” 裴妙筠幸灾乐祸,不忘在身后摇了摇帕子,“长姐好走啊。” 白姨娘则吩咐下人,“准备好一套茶盏,老爷同大姑娘生起气来,砸碟砸盏是常事。” 宛茵拉着宛玉出去,挺担忧地道:“要不要过去看看?可书房这种地方,还是姨夫的书房,不是我们该去的。岚意要是挨了打,可怎么办?” 要是平时,宛玉就该叽叽喳喳地想法子了,但这一次她只是默然地往风荷院走。 宛茵单纯,只当她太冷了,且干在这里站着等也不是个道理,想着还是先回去,再想办法打听打听书房里的事,如果真的又闹起来,她是要鼓起勇气去救下岚意的。 出乎所有人预料,父女俩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却没有任何争吵的动静传出来。 裴归没坐椅子上,只是站在书案前,屋里点了许多蜡烛,亮堂堂的,把外面落雪的寒意驱散很多。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岚意,我今天看你站在那里,忽然就想起来你母亲,她在世的时候我们也总这么吵,她会低着头,但脸上的表情,尽是不服气。” 提别的尚可,提到母亲,岚意的心骤然就软了,“阿爹……” 裴归双手撑着书案,也不看她,自顾自地往下说:“你母亲在的时候,我们父女之间,可没有这么生疏,现在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好些事也不爱和爹说了。有时候看到你这幅不认错、偏执丧气的样子,就忍不住要骂你打你,然则骂完打完后,做父亲的又有些后悔。” 岚意心疼,她素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父亲这么样,比骂她还叫她难受。 “阿爹,我没有故意与你生疏。但是你有妹妹,有白姨娘她们,我想你可能也没有空闲会听我讲一些事。而且我确实也不好,在外面惹来那么多是非。” 裴归摇了摇头,“这些年你干得荒唐事还少吗?哪次不是闹得鸡飞狗跳后,我就忘了?当爹的怎么会和女儿计较这个?更何况我和阿璎唯独剩你这么个女儿,我当然对你有些厚望,希望你能争口气,把你弟弟那份儿也活出来,但你看看,现在妙晴妙筠,在外头的名声都比你好,你从前的沉稳都去哪了?” 他口中的“阿璎”是岚意的母亲冯璎,光是听到这两个字,岚意的眼里就有了泪意。 耿直的父亲柔情的一面很少,所以不愿意让人看到,这会儿说完了痛心疾首的话,才沉下脸,缓缓地转过身来,肃然道:“你要是不给我说出个所以然来,我立刻就请家法,这也是要给宫里娘娘们、给圣上看看,告诉她们我们裴府的女儿是有人管教的。” 岚意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哽咽了一会儿,才道:“阿爹,外面都传我会成为皇子妃才这么得意。其实,女儿不想嫁给任何一个皇子,任何一个。” 裴归愣了愣,他想过很多原因,让不懂事的岚意忽然变了性情,但他万没想到竟会是这个。 他沉下声,“不想嫁也很有可能要嫁,而且等待你的不一定是皇子妃的位置,而是侧妃。” 岚意心惊,猛然抬头,就看见父亲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似乎也不知道该不该和自己说。 “为什么?我虽然没得选,可跋扈的名声已在外,又得罪了瑛贵妃娘娘,谁还看得上?” “上次在乾明宫议事之后,二皇子出来后和我说了几句话,他说瑛贵妃娘娘倒是有几分赏识你敢说敢做,外面虽然传了许多你得罪娘娘的风言风语,但希望我不要放在心上,下次除夕夜宴,你入了宫,可以先去趟长福宫见见娘娘,陪她说说话。” 裴归斟酌着语气,怕吓坏了自己的小闺女,“我是不清楚贵妃娘娘如何想的,但宫里的人,说出来的话未必是真的,万一她还是生气,故意把你喊过去是为了责罚你,那事情就大了。所以我特别嘱咐白姨娘,让她和你说到时候向贵妃娘娘请罪,别再这么耿直蠢笨。” 岚意此刻倒是冷静下来,问:“若单是这么几句话,阿爹应该不会觉得齐王侧妃的名头会落在我身上。” 裴归叹气,“我当时才应了贵妃娘娘的事,就听二皇子又道,‘岚意不错,上次见她策马持缰,是爽快女子,刚好我们王府里也不缺会针线女红的人,就缺与本王策马同游的侧妃。裴大人可真是生养了好女儿’。“ 他重重拍了下手,“你看,岚意,这不就很明显了?” 岚意怔忪了。 因为裴归从小没跟在裴老大人身边学那些官场往来,又活得太过顺遂,所以只会直来直往,二皇子卫长渊这话再隐晦点,他就听不明白,显然对方已经把自家人的性子都打听得透透的,也确实冲着自己来了。 要不然他一个外男,怎好直呼臣女闺名? 裴归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害羞,又叹口气,“要是你母亲在,这话该她和你说,你又和白姨娘不亲,我唯恐你得知这件事后尾巴就翘到天上去,本想晚些慢慢告诉你,顺便敲打敲打你,今天刚好碰上了。” 说到这里,他起皱眉,恢复成往日严父的模样,“岚意,齐王府不比裴家,由不得你成日顽皮闹得沸反盈天,之前你张狂得过了头,我必须要罚你,罚给二皇子和贵妃娘娘看,也是为了告诉你,从今往后,再不能任性了!” 岚意却忽然跪下,一字一句坚定地说:“阿爹,我刚才那话不是为了搪塞您才说的,我是真的不想嫁入天家,我没有那个本事和他们去斗。方才在白姨娘那里,你说选错了皇子,轻则连累整个裴府,我知道,重则的后面,就是家破人亡。” 她昂起头,倔强的神情与她母亲当真是如出一辙,“当今圣上正值盛年,下面的这几位皇子却都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了,往后还不知会成为什么样子。二皇子那么得圣上宠爱,一定很多人眼红齐王府,若我在里面一不留神犯了错,害了二皇子,瑛贵妃娘娘一定会恨死我,随便捏个由头,就能让我丢了小命。” 裴归的眉头越拧越紧,而岚意还在往下说着更可怕的事,“又或者说,之后这天下的主人换了,偏偏最得宠的二皇子没有坐上那把椅子,那么坐上的那位,心里得有多厌恶他?到时候齐王府里所有人都要受牵连,咱们裴府的未来,也该折在这上头了。” “好了!这些话即使是在裴府里,也不能说!”裴归斥责,但显然岚意让他心里很震动,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么心思清白的一个人,竟然能生出这么弯弯绕绕谋划深远的闺女。 他古怪地看了岚意一眼,问:“你是不是经历了什么,忽然有了这么多想法?” 知女莫若父,岚意不再隐瞒,到底把五皇子坠马那桩事说了,说到最后,她眼里忽然蓄了泪,小声说:“我不敢和旁人讲,生怕给我们家招来祸事,但五皇子好像缠上了我,整夜整夜来我梦里,阿爹,我对不起他又害怕,只想着以后能离禁城越远越好。” 第5章 父女间(2) “所以那些张狂都是假的?”裴归这才回过味来。 “半真半假,我本来也不喜欢和那些王妃命妇腻歪,她们说的话总要拐七八道去想,我要是听不懂也就罢了,偏偏听得懂,听得懂难免就要揣摩话中深意,可我不想成日就想着这些,我喜欢过宫外的日子。” 岚意拉住裴归的袖子,可怜兮兮,“阿爹,宫里的娘娘们都喜欢大家闺秀,生怕自家儿子娶了个悍妇闹得家宅不宁,我张狂,才能不被她们看上眼。” 裴归心思粗归心思粗,爱子女之心不比任何人寡淡,他这辈子最怕女儿们哭,妙晴和妙筠就常在他面前撒娇哭泣,一时心软他就什么都能答应,然而大女儿岚意一贯冷冷清清,也很少示弱,要不是这一次的事,他可能再也不会和岚意这样相处了。 一想到不久后岚意就要嫁人,哪怕嫁的不是皇子,也要去婆家住着,不能再在自个儿面前再这么小棉袄一样呜咽,裴归的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子悲壮,他把岚意拉起来,大手一挥,“好,你不愿嫁,就不嫁,下次除夕,你就称病,阿爹帮你解决了这事!” 岚意惊喜,“真的吗?阿爹您不会骗我?” “从来我打你归打你,骗过你什么?”裴归拍了拍她的脑袋,很欣慰地道:“我之前还想你生性飞扬,不是个好事,现在看来,你远比我这个做父亲的想得多。你母亲在世时,最担心你受夫家委屈,可是她也看错了你,以后不管你嫁入谁家,我和她都能安心了。” 岚意和父亲把话说开了,心情松快,先前掉下的眼泪也被擦拭干净,又是刚才那个白净的小闺女,而裴归难得露出笑容,道:“回去吧。” 岚意应了声,到底已经大了,和父亲远没有小时候那么亲近,刚才哭哭啼啼一阵,也觉得很有些羞赧,行了个礼,慢慢退出书房。 刚走了没两步,裴归忽然在后面严肃道:“岚意,出了这个门,刚才的话……” 岚意立刻转过身,眨了眨眼睛,语气任性倔强,“阿爹就算打我,我的话也已经说出口了,贵妃娘娘那边,我认错就是了,绝不拖累家人。阿爹要打,现在就打吧!” 裴归愣了下,总算也转过弯来,假意怒道:“你这不孝女,当我不敢打你吗?今天若非我有公务,饶不了你!回屋好好反省,若是再让我知道你胡言乱语,立刻拖下去打三十板子!” 裴岚意气鼓鼓地走了,裴归恼怒的声音还在身后,“好歹是大小姐,现在雪天路滑,磕了碰了又是笑话,还不快打了灯笼跟上去?大小姐要是再出什么毛病,裴府的脸面就该被这臭丫头丢尽了!” 满口都是责骂,才是裴归该有的样子,他本来就是严父,如果没有外界施压,绝不可能和岚意好好说话。好在关键的时候他反应过来,仍旧演出来父女因岚意愚蠢而不合的模样。 谁也不知道宫里是怎么盯着裴府的,万一态度忽然变得反常,那些人精似的娘娘皇子们,就该疑心了。 回到风荷院时,岚意的大氅上已经全是落下的雪花,裴归的小厮们恭恭敬敬地把她送回来,说请大小姐早些休息,他们这就要回去给老爷复命了。 岚意道声“辛苦”,刚要进去,屋里宛茵听到动静,赶紧和岚意的丫鬟们一起迎出来,贴身的凝芙因这两天冻病了,一直没上来服侍,听闻小姐被老爷带走了,急得和什么似的,披着件单衣就过来问:“小姐怎么样?挨打了吗?” 岚意笑着摇头,又推她,“作死呢?还不快去休息。好不容易好了些,暖和的身体这么一扑风,又该着凉了。” 凝芙不愿走,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下次还是带着奴婢吧,奴婢知道小姐不愿被院里其他人服侍,但身边不带个伺候的,总不是道理。” 院里其他仆人,几乎都是白姨娘管家后安插进来的,这么些年来,贴心的人已经被寻着各种理由送出府了,统共只留下这么个凝芙,因为她父母双亡家里也没别人,又谨小慎微很少犯错,白姨娘想往外送都没地方也没理由,才容她在岚意身边呆到了今日。 她是忠心耿耿的人,岚意心里清楚,安抚道:“那你就好好养着,明天起来后,如果看你恢复了,就带你出府挑首饰,好不好?” 凝芙高兴坏了,应着声就赶忙回屋休息,这边厢宛茵知道岚意没事,也很高兴,但只高兴了一瞬,眉头就锁了起来。 岚意很容易看出她的忧心忡忡,笑问:“我这不是没事么,表姐在担心什么?” 宛茵压低了声音,指了指屋内,“你是没事了,可宛玉这丫头身上出大事了。” 岚意好奇,“刚才在白姨娘屋里,就看见她心神不宁的,究竟怎么了?” 宛茵迟疑了一下,到底说出来,“她说自己恐怕和三皇子扯上了关系,不知道眼下还能不能脱身。” “宛玉一向脑子清晰,这一次怎么如此胡闹!”岚意听到“三皇子”几字,双手就无意间握了拳,沉声呵斥。 不怪她这样恨铁不成钢,如果说她裴岚意是大家闺秀里有名的张狂蠢货,那这位三皇子卫长玦,就是皇子里有名的扫把星。 虽然卫长玦是当今皇后所出,还是唯一的嫡子,但后宫一向由颇得圣宠的瑛贵妃把持,皇后常年称病,后宫里的人,甚至都不把她当成正经主子。 而当今圣上也已经是位羽翼丰满心思清明的皇帝,他很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他宠着瑛贵妃,却又在各类皇后该出席的场合带着皇后,言官们挑不出错,只能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即便皇后坐凤位,都是虚弱且没有气势的,相比较瑛贵妃明眸善睐往来从容,这里面的亲疏冷暖,很叫人寒心。 因此三皇子一直都是宫里面很尴尬的存在,子凭母贵是不可能了,虽然是文官们最爱推崇的嫡出皇子,但从小他读书、写字、骑射,样样不如几位兄长,圣上也很少会专程去关注他,别的皇子身后都跟着一溜儿溜须拍马的人,他倒是清净得很。 宫人们不敢待他太好,因为瑛贵妃娘娘不喜欢,听闻与他走得近的人,下场往往不怎么好,所以私底下有哪些嘴欠的,称呼卫长玦时都不叫三皇子,而是以“瘟神”代称。 皇后手中无权,这对儿母子任由瑛贵妃捏扁搓圆,好在历经苦楚后,性命是都保住了。而今终于熬到卫长玦年纪到了,出宫开府,拿着皇子应得的东西,安安稳稳过一生也是一条出路。 可卫长玦“瘟神”这外号,当真不是白叫,就在开府这个节骨眼上,圣上忽然心情不错,看他也顺眼了好些,就把安排围猎的那件事交给卫长玦去做了。 结果就出了五皇子卫长浚坠马的事。 而这马,从明面上看,自然也是卫长玦准备好的,作为这事的操办者,他逃不脱干系。 自卫长浚出生后,瑛贵妃伤了身子,从此不能再生,她与皇上自然就把卫长浚当成老天爷最后的馈赠,这放在心尖儿上疼的小儿子因为卫长玦伤了,还伤得这么重,瑛贵妃怎么能忍? 据说,卫长玦为了这事,在乾明宫外跪了整整一天。 据说,没人比皇后和卫长玦更希望卫长浚能活下来。 毕竟伤与死,还是隔了一条鸿沟,卫长浚留下一条性命,即使重伤下半辈子都要卧床,天家也养得起,总比真死了让卫长玦永远担着人命好。 然而上天从来没有眷顾过这对儿母子。 瑛贵妃和皇后本来就水火不容,卫长浚的死更是让她们添上了一个永远都解不开的死结,两宫一开始无非就是争宠爱,争孩子在皇上心里的地位,这下子就该变成你死我活了。 这就是为什么今日白姨娘那样千叮咛万嘱咐,即使她不喜欢岚意,也不希望岚意会和三皇子府扯上关系,否则届时瑛贵妃娘娘的其他儿子登上皇位,第一笔算这个账,裴家其他人也跟着倒霉。 可岚意没想到,真正和三皇子扯上关系的,竟是自己的表妹。 “宛玉现在怎么想的?还能进去问问她吗?”岚意斥责后,就敛了脾气,知道不好声张,先问表姐。 宛茵低声说:“我劝了她,但她只说自个儿心里乱得很,也不说和三皇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说肯不肯断,也许你去问问,她会讲心底话。” 刚说完,里头传来宛玉的声音,“是岚意姐回来了吗?怎么不进屋?外面不冷么?” 宛茵懊悔道:“光顾着说话,连下着雪也忘了,快进去吧,进去慢慢说。” 岚意点点头,连着寒风一同扑进屋中,一身的雪还没抖落,就急匆匆地问:“和三皇子到哪一步了?” 宛玉眼里的光一下暗淡了,她低着头,捏着衣角,半天不说话。 第6章 父女间(3) 岚意心急,“你回答呀!宛玉,你要是这么着,我就要写信给姨妈了,你可知你在这件事上,走一步错了,就步步都错?真到了万劫不复的地步,谁也救不了你。” 宛玉听说要告知母亲,才满脸哀戚地扯住岚意的袖子,摇了摇头。 岚意见她终于松动,压低了声音,安抚道:“你与三皇子的事,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你在宫外都看得到,三皇子为了五皇子的事,挨了圣上多少次骂?你若嫁过去,圣上会连带你一同看不顺眼的。” “我……” “若是裴家和方家地位尊崇,还能给你撑撑腰。可方家本就不在京城,你嫁过去后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 宛茵一边帮岚意扫身上的雪,一边苦劝,“岚意说得很对,我们过来参加甄选,主要是为了以后回家了,能在邻近之处挑个好人家嫁过去。即使嫁给圣上最宠爱的皇子,那也是远嫁,更何况同三皇子,远嫁之外还要招惹圣上不快。你比我还清楚,他们都管三皇子叫‘瘟神’,你心心念念嫁与他,是要伤阿娘的心吗?” 宛玉咬着唇,双目盈盈要落泪,半晌才道:“其实,我和他也没有太多联系,先前在围场,我看他没人搭理,生了几分怜惜之情,就说了几句话,他是不争不抢的人,温润如玉,我心里头就有些……有些喜欢。” 说到这里她又急切分辨,“但你们也知道,围场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我又多与阿姐在一起,不会有什么越界之事。后来五皇子坠马,他被其他皇子责骂,我瞧着他太孤独,实在可怜,就把自己亲手绣的一枚香囊送给了他,祝祷他能够熬过这一次。” 岚意目瞪口呆,私相授受的事儿都出来了,表妹的胆子,可比她想象得大。只听宛玉继续往下说:“后来宫宴,你和贵妃娘娘说话时,皇子们进了殿,我与他又见了面。虽然因皇上的责骂惩罚,他憔悴了许多,但见到我时还会微笑,我当时,当时就心动了。” 岚意觉得自己果然是蠢,那天她光顾着在贵妃娘娘面前表现自己的不羁,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竟一点没注意到,朦胧的记忆里当时确实有几位皇子过来了,可三皇子也在其中吗? “你们私定终身了么?他说一定会纳你为正妃么?”岚意问。 宛玉红着脸,轻轻道:“私定终身说不上,那些许诺也没有。只不过那天他的腰上,正挂着我送给他的那枚香囊。” 岚意的眉头锁了起来。 表妹似乎已经真情实意地爱慕上卫长玦,若劝得多了,说不定激起她的心气儿,偏要入三皇子府,那才糟糕。 默了一会儿,宛茵六神无主推她说话,她才淡淡地道:“眼下五皇子刚殁,便是为了手足之情,三皇子和四皇子也不会那么快纳妃。你还能再想想。也许一个多月后的除夕宫宴上,三皇子就不带那枚香囊了,你也尽可放下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宛玉的脸有点发白,不甘心是有的,但退缩之意也是有的——往后三皇子府一定是贵妃娘娘着重打压的地方,嫁过去后,看着就是死路一条。 这一夜三姐妹都睡得不安稳,而禁城的长福宫中,凄婉的哭声断断续续,这大半天下俩一直没怎么停。 “我的儿啊……” 瑛贵妃阮氏身着素色锦袄,正在当今圣上身边抹眼泪,保养得宜的美丽面庞上,此刻不施粉黛,看起来比平常要年轻个几岁,所以更显温柔孱弱。 “长浚是臣妾拼了命生下来的孩子,好不容易养到这么大,说没就没,臣妾怎么能接受得了?” 兴嘉帝卫永苍从小就生得俊逸,即使现在已四十来岁,周身仍有着一股子倜傥的意味,他看到心尖上的人哭了几乎一整日,眼睛都肿成一对儿桃,并没有一点嫌弃之处,只是心疼。 “容嫣,长浚出生后,朕就把他放在手心里疼,这么多年,他想要的,都得到了,也许是这份福气太盛,压着了他,那都是朕的过错。你若这样为他哭下去,只会让他走得更不安心哪。” 明明是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安慰人的话,落到瑛贵妃耳中,带刺一般,“皇上这话是在为三皇子开脱吗?臣妾与皇上的孩子,岂有受不了这份福气之说?皇上偏疼他一些,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吗?” “看你这话说的,为着长浚的事,朕已经罚了长玦多少次了?朕是在说,长浚这孩子在世时,什么都好,要什么有什么,孩子走得没遗憾,你也不要那么伤心,长渊要纳侧妃,长泽也要娶妻了,眼门前这么多事,你还是要打起精神来。” 提起其他两个孩子,瑛贵妃又凄凉一笑,扑簌簌地往下掉眼泪,“如果不是为着皇上,为着咱们大顺后宫的脸面,长浚坠马后的那场宫宴,臣妾都没法撑下去。还好臣妾有三子,不然真想随长浚一同去了。”说到这里,她话锋陡然一转,声色疾厉,“皇上,卫长玦害死我儿,您该让他以命抵命!” 卫永苍到底还有理智,安抚道:“长玦到底是嫡子,还是皇后唯一的孩子,你让他以命抵命,也是要了皇后的性命。更何况马匹受惊也不是他能控制的,朕不是没派人去围场里反复调查,可结果都说那畜生看着不像有问题。朕这么些年愧对皇后母子,也不能就这样把长浚的命算在长玦头上。至于那匹畜生,朕已经着人杀了。” 瑛贵妃得宠风光了这么多年,皆因她凡事都有个度,知道皇上既这么说了,再驳斥只会显得不体谅,呜咽了两下,擦着眼泪道:“既如此,皇上就想着法子给臣妾一个交代吧,至少不能让三皇子再打臣妾其他两个孩子的主意。” 卫永苍心想就卫长玦那不中用的模样,能打什么主意,口中只道:“长玦本身就没什么前程,再打压他,也不过是损一损脸面罢了。” 瑛贵妃低着头,“可他是嫡子啊!历朝历代,都有人说立嫡,自然臣妾不是想干涉朝政,臣妾只是想说,若真有一日立了嫡,臣妾和孩子们,可真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卫永苍低喝,“这就是胡闹了,你是他庶母,他不敢这样待你。更何况长玦没有继承朕的能力,朕也不会立他为太子。” “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皇后终究是皇后,那么些大臣都知她高贵贤德。臣妾出身卑微,能陪在皇上身边,已经是上天仁慈,如果有朝一日真被您的发妻嫡子……臣妾也毫无怨言。”瑛贵妃垂眸,消瘦的肩胛微微颤抖。 卫永苍握住她的手,眼中的怜惜几乎要溢出来,“你心中若实在是不安,再过一阵子,除夕宫宴上,朕会当着所有大臣表明自己的态度。好了,其余的事别再多想,好容易养出来点肉,为着长浚,又瘦下去了。” 皇上肯为了自己几句话就下定决心折断嫡出皇子的未来,瑛贵妃其实已心满意足,她不再提卫长玦这个人,依在卫永苍身边说了会儿体贴人的话,便推自己身体不大好,让皇上去别处休息。 眼下俩人都是伤心人,在一处呆得时间久了,反而不好,瑛贵妃将这关系拿捏得恰到好处,且长福宫里人来人往,都在为卫长浚的丧事而奔忙,卫永苍只当她心疼自己留在此处不得好好休息,又安抚了几句,才心有不舍地离开。 他并不知道,自己才走没一盏茶的功夫,瑛贵妃那边已经把自己拾掇得精神起来,各样的宵夜也由小厨房那边做好了呈上来。卫长浚的死固然让她心疼,可卫长渊和卫长泽这两个儿子的前程才是她放在心上的头等大事。 她必须得撑着自己,给儿子谋出一片天地。 有贴身的宫人端上来清茶,瑛贵妃接过来喝了,幽幽地道:“长浚这孩子既然已经去了,本宫就不能一直挂念他。长浚是个好孩子,在的时候就会讨本宫高兴,眼下走不在本宫身边了,一定更想为本宫做些什么。” 她放下茶盏,捂住胸口,“都说本宫的儿子,和那把椅子不过是一步之遥,但没真到那一刻,本宫就不能放心。还是那句话,皇后终究是皇后,她什么也不用做,将来也会有人喊她一句‘母后皇太后’,如果那枚玉玺终究给了其他皇子,恐嫉妒咱们长渊长泽得过父皇宠爱,联合那贱人打压咱们,那就糟了。” 宫人知道瑛贵妃就是走一步看十步的性格,虽然心中都对皇后母子嗤之以鼻,总觉得自家主子太过谨小慎微,口中还是附和,“有娘娘帮小主子们盯着,不会有事的。” 瑛贵妃抬眼望着外头滚落的雪花,轻轻道:“但愿除夕那夜,她儿子折了前途,她受不了这个刺激……折了命。” 这一夜雪下得极大,时不时就能听见大雪压断枯枝的声音,第二天整个京城都银装素裹起来,但京城里的人,都不怕冷似的,早早地就能看见街上有行人,而素来繁闹的集市里,很快就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蒸包子蒸饺子的笼屉这么一掀起来,蒸腾四散的雾气让周围的人都觉得暖和。各式拉货的马车也悠悠地穿街过巷,开始新一天的生计往来。 裴府风荷院里的三姐妹都没睡好,一晚上翻来覆去,到天明之时,就陆续起来了。 因先前约好了为除夕宫宴一起去城西的金玉坊挑几件首饰,用过早膳后,岚意让裴府的小厮快些套好车,喊上表姐表妹一同出发了。 姐妹之间很默契,昨晚上的事谁也没提,都知道宛玉心里头不好受,只拿一些外界的东西把她注意力给引开。 且说这金玉坊,正是京中女子最爱去的地方,他们家首饰样式新颖,用料都是上等,虽卖价比其他地方高许多,但胜在有专门为女眷所设的里间,挑选起来不仅不必担心会碰上外男,还能喝上当年的新茶。 像岚意这样普通五品官的女儿,一年买个三四件,元宵灯节时可以戴着上街,也尽够了。 宛玉刚来京城时,就说要过来瞧瞧,奈何先前一直闷在家中和裴府请的嬷嬷学宫里的规矩,直拖到今个儿才得闲过来一观。 珠玉翡翠、金银珍珠,在金玉坊中都是平常之物,难得的是放眼望去,所有的物件各有各的精巧。 马车里岚意道:“这里买东西的好处,就是不会与他人重样,有时候宫里的娘娘们戴御赐的东西腻了,也会偷摸叫人带几样金玉坊的进去呢。” 一时外面的小厮说“到了”,宛玉头一个下车,刚一站定,就轻轻“啊”了一声,背转过身来,向两位姐姐道:“你们瞧,那个女人,穿衣服和咱们很不一样。” 岚意悄悄展眼扫过去,那边厢一个生得艳若桃李的女子正带着个小丫头往里走,她年纪并不大,但行走间风姿绰约,已经不是岚意几人可比,一身衣裳色彩鲜亮,领口那里虽然用白狐绒笼着,却隐约可见白皙肌肤,显然这细小的心机处,和闺秀们追求的全然不同。 她在刻意展现着自己的曼妙之处。 岚意拉住宛玉的手,低声说:“你盯着人家看,显得很没有礼数。” 宛茵蚊子哼哼似的问询,“是那里面的人吗?就是会唱曲儿,会跳舞的那些姑娘?” “青楼”两个字,宛茵说不出口,岚意却很直白,一边跟着金玉坊的人往里走,一边小声道:“是的,她们出身青楼,手上有银子了,也会来这里买东西,之前我来时都遇见过几次。其实她们和咱们,都是女孩子,在挑拣首饰上,可没什么区别。” 见宛茵的脸色发白,似乎要打退堂鼓,岚意又笑道:“表姐放心,里间是给官家小姐备着的,咱们和她们碰不上。” 宛茵这才松了口气。 第7章 不为妾(1) 而那个女孩子实在漂亮,初见的惊艳,在岚意的心头转了好几转,她并不像很多官家小姐一样嫌弃这样的人,只觉得女孩子若真有活路,谁也不愿意去做这样的活计,她对这些人的生活有些好奇,直到瞧见精致妆匣中的首饰,才把这些想法放到脑后。 宛玉到底是年轻心性,头一次见到这些琳琅满目的玩意儿,眼睛都看直了,连说京城以外的地方,再没有这种店铺。而里间的伺候的人都已经混成人精,不论对方什么样的身份,只要进到里头来,就同自家主子似的捧着,弓着身跟在岚意几人身后好生伺候着挑选。 三人一面说笑,一面相互帮忙佩戴,热热闹闹地把烦心事都丢到九霄云外,不曾想这女人多的地方麻烦也多,岚意出门前又没有翻翻黄历,赶巧碰上了素来与她不大对付的金家大姑娘。 金姑娘名金宜言,是左副都御史家的嫡女,天生最爱嚼舌根,偏岚意最讨厌几个人聚在一起对他人指指点点,正面与金宜言口角过几次,俩人便再也不能好好说话了。 且金宜言心高气傲,又生来美貌,所有人都说她是当主子娘娘的命,她自己也这么认为,可这次为皇子们甄选管家女子,净被裴岚意占了上风。 甭管这风是好的还是坏的,金宜言周遭的手帕交们都在背地里讨论着岚意,说着她的家世、她的容颜、她的性格,倒把原先看着最有希望嫁入皇家的金宜言给忽略了。 岚意笑起来眉眼弯弯,让人打心底舒服,说话规矩有礼的时候,也很讨人喜欢,宛茵和宛玉都喜欢她,连带着金玉坊里伺候的人都愿意给裴大小姐荐好东西,哪怕她们买的并不多。 这场景落在金宜言的眼里,越发刺目。 “哦,是裴大小姐,我说是谁在这里高声喧哗,生怕别人不知道有位未来的皇子妃在这挑东西呢。” 岚意闻声便知道是谁,打心里冷笑,从来金玉坊里都是女孩子多,商量着搭衣裳、价格、形制,很容易就说大声些,且这里的姑娘们多是三五成群,岚意她们的声量,远不如右手边那几个武将家的女孩子大。 她瞟了金宜言一下,“哦,是金姑娘。怪不得会特特地过来说两句——别人到这里都是挑首饰,唯有你这么闲,专门过来管他人的闲事。” 金宜言捏着帕子,皮笑肉不笑,“你拿什么语气和我说话呢?怪道都说你不知礼数。你以为二皇子看得上你,是因为你生得美,或是你聪明?其实不过是瞧在你爹的份上罢了。一个侧妃而已,还以为就能睥睨所有人,天真得厉害。” 岚意心中“咯噔”一下,她这话什么意思,莫非二皇子对她有意的事,已经传遍了京城? 稳了稳,岚意回道:“圣意还没下来,你就妄自揣度,小心传到宫里,有人来治你的罪。我是没听说什么侧妃不侧妃的,我就知道,你倒挺巴不得嫁给别人做小的。” 金宜言笑了声,“说起这个做小,才真真是笑话。你好面子,贵妃娘娘面前还敢嚷嚷着那些话,现在不照样强撑着?侧妃也是小,你的脸面在咱们眼里,早没了。要我说,别那么傲,将来能给你荣耀的,还是二皇子和贵妃娘娘,你,裴岚意,算得了什么呀。” 她金宜言有攀龙附凤的心,就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是这样,岚意百般推脱,她总以为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非要言语两句去戳人家心窝子,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而岚意的关注点并不在金宜言的几句排挤,而在于自己现在的处境,忍了一会儿,她还是问:“关于二皇子侧妃的那些事,你听谁说的?” “哟,还在这里和我装傻?你不就希望我多说一些,捧一捧你么?”金宜言把手里的首饰往柜台上一搁,满脸都是瞧不起,“宫里面都传遍了,说你是贵妃娘娘看上的人,又说这齐王妃生性温软,齐王府里缺个你这样撑得起的人。你是巴望着被捧到天上去,也不怕到时候摔下来太重,呵。” 岚意怔住,看来这瑛贵妃是势在必得,非要让二皇子卫长渊和兵部的官员也牵扯上一些不能撼动的关系,只是还没怎么,就拿自己和齐王妃比较,齐王妃的心里能好受?以后自己如果真的进了齐王府,有齐王妃心存芥蒂打压着,便再也不能成什么气候。 这样一来,她裴岚意不过是放在齐王府的一个花瓶儿,既能牵制裴归为他们做事,又能叫她翻不出什么花,不至于让齐王家宅不宁。 对方这是要把她逼上了一条划好的道,而根本不许她挣扎啊! 金宜言见她发愣,“哼”了一声,道:“既然当初摆出了一副不为妾的姿态,就不要说嘴打嘴,撑脸打脸,现在好了,全京城上上下下都看着你的笑话,齐王妃心里肯定也恨死你了。裴岚意,祝你往后啊,能过得好点,别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虽说是祝她过得好点,但那涂了胭脂的嘴唇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语气真是让人生厌,岚意身边跟着的凝芙一心为主,哪里忍得住这个,上前一步道:“这位姑娘是嫉妒咱们小姐招人喜欢吗?可就您这幅嘴脸,长得和咱们小姐差远了,嫉妒了又有什么用?” 宛玉在一旁笑眯眯,“好丫头,知道相由心生,还知道护主,待会儿回去赏你银子。” 金宜言扫了一眼宛玉宛茵,嗤笑一声,“什么小地方出来的人,也配和我说话?也不去打听打听,我金家是什么身份。” 紧接着她看向凝芙,眼底有些狠意,“怪不得人说裴岚意跋扈,一个卑微的奴婢,也敢在我面前口出狂言,裴府的人不懂规矩,我身为左副都御史的女儿,该帮你们教训教训才是。” 她抬手指着凝芙,高声道:“愣着干什么?你们还不给我去掌这个丫头的嘴?!” 金宜言身边带了壮实的嬷嬷,而岚意她们只带了三个贴身的侍女,赶车的小厮不容许进到金玉坊里间,外头裴府等着的人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这是新仇旧恨一起算了,岚意之前当众给金宜言没脸时,就想着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眼见着对方的嬷嬷横冲直撞,凝芙就要吃亏,岚意心中狠劲儿上来,拿起一旁柜台上的枣木算盘就往嬷嬷头上挥,尖叫声中,那嬷嬷的头上重重挨了一下,瞬间肿起一个大包。 好在岚意到底是女流之辈,心里又有数,知道口角几句不至于闹出人命,特意缓了缓手上的力度,不然枣木如此坚硬沉重,往脑袋上来这么一下,恐怕真要开了瓢。 她把算盘拎在手中,站在凝芙身前,扯了扯嘴角,冷笑道:“来啊,继续啊!” 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竟有着一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周遭的人都惊了,寂静的僵持中,连发簪上坠着的珠玉都没有发出一丝儿响声。 最后还是金玉坊的人赶上来管理场面,却因“士农工商”的地位死死压着,他们赚再多银子也在最底层,而对峙两边全是官家女儿,根本不敢直接把人轰出去,只能苦苦相劝。 金宜言被岚意的凶狠吓懵了神,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道:“我,我爹是正三品的左副,左副都御史,你一个正五品官员的女儿,竟敢,竟敢……” 岚意不耐烦,打断她的话,“正三品怎么了?我在瑛贵妃娘娘面前什么样你不知道?你可是才告诉我,娘娘说了,我是撑得起的人,那说明贵妃娘娘喜欢我这样,你爹再厉害,能越过贵妃娘娘去?” 金宜言被狠狠梗了一下,扯到瑛贵妃她又不敢再乱说话,而岚意也不给她更多思考的机会,连声问:“还打不打?打的话你就过来,这枣木算盘招呼人不含糊,不打的话,好好的地方被你闹成这样,你给金玉坊的人道个歉,趁早出去,别耽搁我们姐妹挑东西。” 一番话把过错全推到了金宜言身上,堂堂金大小姐差点没被气疯魔了,只觉得自己这辈子也没有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道歉的话自然是说不出口的,当然金玉坊的人也受不起,只是颇给面子地说今日是他们招待不周,恭恭敬敬地请金宜言先回家,下次再来。 金宜言折了面子,也不想再呆在这里,狠狠瞪了岚意一眼,又指着手下那些人怒气冲冲地道:“都是些不中用的奴才,还站在站在原地做什么?丢人现眼吗?!” 然后她转身便走。 眼见着对方出去了,宛茵捂着胸口,抖抖索索地找了张椅子坐下,她是顶温柔的人,除了夏日的蚊虫,就没打过其他东西,刚才岚意那么凶悍,若不是心里有着一股“要帮表妹撑着一口气”的执念,她早就站不住了。 第8章 不为妾(2) 宛玉的心里也慌,正如金宜言所说,她们不是京城里长大的孩子,临出门前家里人千叮咛万嘱咐,在外面说话做事要小心,以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得罪了哪位权贵。在裴府里为岚意出头倒还好,毕竟也是那些庶妹先挑的事,到了外头,见岚意还敢这么抄起算盘打人,俩姐妹可能比金宜言还要懵然。 等金玉坊的人招呼大家继续看首饰、场面稍稍活络了些,宛玉才怯怯地问:“岚意姐,我们是不是闯祸了?这个金大小姐回去告状怎么办?到时候姨夫又要请家法了。” 岚意把算盘放回原位,拍了拍手道:“不怕,到时候他们问我,我自有一套说辞。” 宛玉松口气,“有说辞就好……” “这是说辞不说辞的问题吗?”宛茵从来不曾发这样大的脾气,沉下脸来,“难得贵妃娘娘没和岚意计较,对外还说喜欢岚意,咱们就又给她抹了黑,到时候传了出去,说岚意恃宠而骄,就真该让人家厌恶了!” 宛玉这才觉得不妥,腻到姐姐身边,小声说:“阿姐别骂岚意姐了,当时的情况,为了保住凝芙,只能这样啊。” 凝芙小脸煞白,握住岚意手腕,“姑娘为了我才这样,要是有什么惩罚,我代姑娘受。” 岚意却摇了摇头,淡淡地说:“刚才金宜言打过来,凝芙从身份上来说,若是还手,就更麻烦了,我和金宜言好歹是一样的人,我打她或她打我,都可以用一句‘小姑娘之间玩闹置气’揭过去。所以我出手是最好的。” 然后她还要哄宛茵,“表姐别生气,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宫里的事儿都说不准,也许贵妃娘娘就是喜欢我这样的呢?她自己说过的话,总不至于再往回咽。我趁着她说我还不错,震慑一下这些找麻烦不懂事的小丫头片子,刚刚好。你们不知道,从前我和金宜言吵起来,动手动得更厉害。” “唉,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大家闺秀,吵嚷和动手都不该。” 她粘着宛茵,撒着娇,“京里头同龄的人,都知道我和金宜言水火不容,见面就要斗嘴。更何况,即便我不入宫,有爹在,也不至于寻不到好人家,我都不心急呢。” 实则这里头还有个缘故。当时岚意是一腔恼怒没地方发散,正好被金宜言撞上来了——瑛贵妃确实是高高在上的贵妃,二皇子卫长渊也确实是最得皇上喜欢的皇子,但他们想让岚意进齐王府,都是用暗地里逼迫的手腕,从没说和岚意的父亲好好商量一下。 对方地位身份高,可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岚意嗤之以鼻,更想着既然他们愿意放这个风,不如自己也借着这个东风,再闹上一闹。 宛茵是最好被说服的人,岚意软软地认个错,又担保说没事,她别扭了一会儿,到底也舍不得去计较了。 而金玉坊里头所有挑首饰的女子都不知道,这一幕,以一种很戏剧的方式,被二楼一个小隔间里的两位皇子尽收眼底。 官家小姐们有专门的“里间”挑选,而更要紧的高官贵胄,则有更私密的地方。在这样的小间里,正烧着上好的银丝炭,暖意融融如同春天,六皇子卫长殷身穿一件绵绸长袍,腰间压了一枚莹白水玉,是富家公子哥儿常有的打扮,他的一双眼亮堂得很,兼着长发高束,显得很有精神。 这会儿他带着点兴奋,把一旁的窗户掩上,向对面的人道:“裴大人家的这个丫头,怪厉害的。我可真没见过会拿着算盘砸人的名门闺秀,她那一下子,真是挥出了黑旋风李逵的风采。” 茶盏被轻轻搁下,三皇子卫长玦眉眼清隽如水墨山水画,在茶水袅袅而升的雾气间铺展开来。他的面色白皙,手指修长,身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玄色锦袍,身量有些清瘦,嘴角微微勾一下,雅致温润,霁月光风。 “裴岚意……是二哥看上的人,果然非同一般。” 卫长殷笑道:“他们母子为了和六部官员都扯上些关系,真是费尽了心思。” “她的身份极好,不会太高,也不会太低,父亲升官又在眼前,我若是二哥,我也愿意做这样一本万利的事。” “可惜这个裴大小姐有些憨直,还真把瑛贵妃的话当了真。”卫长殷喜爱聪慧的女子,脸上便浮了一层嗤笑,“如果今天的事传回宫中,我们的瑛母妃听到她放出话看上的人借着她的名头来了这么一出,不知道脸上还挂不挂得住。” 卫长玦沉声道:“憨直恐怕说不上,真要憨直,得知自己会嫁给二哥做侧妃,怎么会那样面无表情?或喜悦或拒绝,普通的官家小姐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总该会表现出点什么的。她却很冷静,好像在考虑着什么。” 卫长殷是一点就透的人,试探道:“我方才还想说这样憨直的人正好能给瑛贵妃添堵,怎么三哥你的意思是说,其实这丫头心里什么都明白,只不过故意借着瑛贵妃来闹事?她没想过吗,这么做,只会让瑛贵妃厌烦她而已。” “也许人家就是为了要这份厌烦呢?”卫长玦淡淡地笑,在缭绕的茶烟后,那笑容的意味不甚明确,“不过这些都是我猜的,没什么依据,这丫头确实很有意思,可惜凭二哥如今春风得意的情形,又是那样要风得风的性子,齐王府侧妃的位子,非她莫属了。” 卫长殷感慨,“也不知道嫁去了齐王府,还能不能这么神采飞扬。” 岚意对他们来说,毕竟只是一个臣子家的小姑娘,聊聊也就过了,而卫长殷的脸上带了抹坏笑,提起另一个人,“说起来,三哥,刚刚和裴家丫头在一起的,那个方家的小姑娘,是不是你的心上人?” 卫长玦愣了愣,才问:“你说方宛玉?” “对啊,就是说她。”卫长殷凑热闹一样打听着,“上次在围场,就看到你们俩私下里说话,她还送了你东西,是不是?老五坠马后的那个宫宴,我看到你腰间系的香囊不像是宫中绣娘的手艺,那是她给的吧?” 卫长玦无奈道:“香囊确实是她送的,不过我也不是为了她刻意带上的,你知道,跟着我的人,几乎都是瑛贵妃安排的,他们对我不怎么上心,看着旁边有枚香囊,又能和玉搭,就拿来用了。我也没太注意。” “那三哥你是不是中意她?” 卫长玦逃不过这追问,想了想才说:“长浚的事恐怕还没有完,瑛贵妃不会轻易放过,到时候恐怕有想不到的打压手段来对付我。阴霾没顶,我没有那个资格去挑中意或不中意的人为正妃。方宛玉被方家人教养得不错,但她不适合和我过日子,与我在一处,是害她。” 提到卫长浚,卫长殷脸上的笑容一下消失殆尽,他愤愤地道:“大伙儿的马都是一样的,怎么我们没事,就他有事?自己御马的功夫不行,摔死了却赖在三哥身上,真是不讲道理。” 卫长玦摇了摇头,“罢了,你是喜欢读书的人,以后闲云野鹤,诗词为伴,是一桩美事,不必掺和这些,更不必对任何事表明看法,如果被旁人知道我们私下里会走得这样近,往后再碰上母后的生辰,我也不敢喊你来陪我挑选首饰了。” 卫长殷感慨,“为着老五的死,宫里的人全围着瑛贵妃去了,连母后的生辰都没人提起。可母后明明是父皇的妻子,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皇后啊!” 卫长玦习惯了一般,“无所谓,即便是往年大操大办攒了宴席,所有宫人也都要看瑛贵妃的脸色,母后并不喜欢那样的场合,不如我买几件首饰哄她开心。” 金玉坊的东西多少年来仍是那么好,卫长殷眼光又不错,不过半个时辰不到,就帮着选了不少能配得上皇后的物什。 皇子们过来这种地方,自然有早就打听好的隐蔽道路,后来两人回宫也走的这种路,因为没耽搁,正好赶上皇上让其他皇子前去吊唁,而遇见裴岚意方宛茵她们这样意外的事,就这么被卫长玦抛在脑后。 且说岚意这边,三人经历了刚才的事,都没有太多心情再去细细择选,最后看了几样时兴的,让金玉坊的人包好,付了账由丫鬟们拿着,就出来上了马车。 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穿过热闹的集市时,宛玉悄悄将帘子掀开了一个缝儿,才看了没两眼,就被宛茵叮嘱着不要再露脸生事。 宛玉挺不高兴地嘀咕,“阿姐就是太小心了。其实岚意姐才是在这京城里长大的人呢,她说没事,肯定就没事呢。” 宛茵愁眉不展,叹气道:“有这么两个不省心的妹子,可怎么办啊。” 岚意见宛玉实在觉得没趣儿,就小声说:“你悄悄地看不打紧,京城里好多铺子都比咱们年纪大得多,待会儿路过那个彩缎在半空里飘的绸缎铺,我给你讲他们铺子里的一位制衣娘子的故事。” 第9章 不为妾(3) 马车悠悠行过,那些岁月也像是车轮,一点一点地往前滚动,制衣娘子的故事被口耳相传地留了下来,岚意生动地讲述着,心里却想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说来也巧,故事讲完时,马车也忽然停了下来。 岚意觉得奇怪,“这会儿应该还没到裴府,怎么停了?” 小厮在外面小声道:“大小姐,前面两辆车堵上了路。” 宛玉还沉浸在制衣娘子对爱情的忠贞里,宛茵打起帘子看了看,小声说:“我看着又是那位金姑娘,她的马车好像出了什么事。” 岚意皱了皱眉,示意表姐妹在车上等着,自己慢慢下了马车,准备过去看看。 金宜言的声音总是那么明亮,这里又已经走出了市集,到了长直的青石道上,往来行人很少,她的不快就这么远远地传了出去。 “……谁家的奴才,会不会赶马车呀,你瞧瞧这轮子,就差没有往我身上撞了!” 对方是一位身量纤弱身的女孩子,看容貌还未完全长开,年纪该比岚意小好些,此刻她的马后轮与金宜言的马车后轮正卡在一起,有仆人在努力地把它们分开,而纤弱女子的马车车头方向不对,很显然是她那边忽然变了方向,冲撞了金宜言。 “这位姐姐请见谅。”女子行了一礼,面有愧色,“方才有顽童在路中玩耍,赶车的小厮不得不拉着辔头换方向。冲撞了姐姐的马车,是我们的不是,姐姐看我要怎么补偿才好?” 金宜言瞟了一眼对方马车上的篆刻,写的是个“纪”字,京中有几位姓纪的大臣,官位都不过尔尔,刚刚在岚意那边受的气还没消,眼下便把对方当成出气筒,只是想寻麻烦。 “顽童,我怎么没看到什么顽童?”金宜言抬着下巴道。 女子看了看周围,解释道:“想来是受了惊,都跑了,小孩子么,有时候在路中间玩耍没注意,吓着了就会赶紧回家。姐姐还是说说想要什么补偿吧,我心中实在愧疚。” “补偿?”金宜言冷笑,“我要你的补偿有什么?你们纪家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补偿我?恐怕没什么我看得上眼的。” 纪姑娘圆圆的脸上浮起一抹慌乱,轻声说:“姐姐如果不介意,就先用我家的马车,以免误了事,往后姐姐有喜欢的东西,往我家里带个话,我自然着人给姐姐送过去。” 对方这不卑不亢的样子,金宜言看着就烦,裴岚意每次说话,不也是这么稳稳的调子?她把玩着手里的帕子,讥讽道:“你是能弄到南海里拳头大的夜明珠,还是番邦那边传来的兽首玛瑙杯?我喜欢的东西,你这样小门小户的恐怕连听都没听过,遑论给我送过来?” 纪姑娘可能从没见过这样横蛮的人,冷静了一会儿,才说:“既然这位姑娘大度,什么都不要,咱们把马车分开,赶快过去,别挡了后面的人。” 金宜言一回头,正看到裴岚意,满心的火气才散了些又烧了起来,偏推着奴才们把路堵上,“事情没解决,谁也不许过,她喜欢等就在后面等着。” 纪姑娘年纪虽小,却很有几分气量,“这位姑娘,我确实是有错在先,但已经提了解决的法子,你不接受,大可告知家宅何处,到时候自有长辈们去登门商量,堵着路总不是个道理,到时候往来马车越来越多,徒惹人笑话。” “你教训我?你凭什么教训我?!”金宜言短短的时间里受了两个人排揎,没有个发泄的口子,只想小事化大,让谁都不好受,“今天这马车就搁这了,我头一次见做错事的人倒反过来教训别人,也不知道哪家小官儿教养出来你这样的女儿。” 纪姑娘的脸色瞬间冷了,“家父正五品光禄少卿,虽不是高门大户,却一直教导我们身为子女的要知礼守礼,而姑娘你口口声声说他人小门小户,自己看着,也不像一位大度从容的名门闺秀。” 论吵嘴,金宜言本来就很难赢旁人,今天碰到了两位,还都是嘴皮子利索的,然而她的想法里,吵不过,动手是最方便的事,恰巧岚意今天的说法给她很大震撼——瑛贵妃娘娘如果真喜欢那种跋扈悍妇,她是不是也该做出来给瑛贵妃看看? 俩人挨得这样近,金宜言的手永远比脑子快,刚有了这样一个念头,手就已经抬了起来,下一刻就能落在纪姑娘的那张圆脸上。 然而下一刻,她高高抬起的手被人拉住了。 回头见是岚意出手阻拦,金宜言怒目圆瞪,“我警告你裴岚意,不该你管的事不要管。” “偏这事儿该我管。你们挡了我的路,我总得说服其中一个让一步才是。”岚意笑得温婉。 金宜言甩开她的手,“反正我不让。” 岚意“啧”了声,“都说金家出美人,可在我看来,金家出的,净是蠢人。” “你说什么!” “我说的就是你这个蠢人,咱们大顺允许女子出闺阁,入街市,也就这十余年的事,真正的高门深闺,哪容许自家女儿抛头露面?”此刻的岚意和金玉坊里的岚意很不一样,言语间少了咄咄逼人,却多了几分不容置疑,“你自诩名门望族,却巴不得站在这里露着脸,出着声,生怕旁人瞧不见,你是想给谁看?” 她凑近金宜言耳边,补了一刀,“你以为贵妃娘娘会喜欢这样的女子?你也不看看齐王妃是如何稳重寡言,你在这里闹这么一通,就好比倚栏卖笑的女人,争着要给人舞一曲,当然,人家还是为了生计,而你却是为了虚无的面子,更输一筹。” 金宜言死盯着她,一双手微微颤抖,看着就想往半空中举,“你,你竟敢拿我和她们……” “你自己想想,不像吗?”岚意退后一步,防备着她忽然动手,口中道,“你要是想亲手断了自己的前程,在这大街上尽管闹,尽管打,尽管撒泼,闹得全京城的人都晓得了你的模样,闹得那些书生画师把你写进书里、画进画里,再看看谁还敢要你!” 金宜言憋红了脸,她有一肚子不好听的话想说,却根本不知哪句话才能骂到点子上,这个裴岚意好像就是她天生的克星,每个字都把她拿捏得死死的。 还好就在这一刻,旁边小厮如释重负的声音响起来,“小姐,马车分开了,奴才用现有的东西修了修,都能走动。” 金宜言留下一句“你别太得意”,转身拂袖而去。 今天在裴岚意面前,这脸是丢得干干净净了。 留下纪姑娘站在原地,还老实地给岚意行礼,“多谢这位姐姐出言相助。” 岚意摆了摆手,“不打紧,她和我素来不合,占在这里,也是为了给我添麻烦,你吓着了吧?赶紧回马车上吧,外面怪冷的。” 纪姑娘甜甜地笑,“姐姐有侠义心肠,下次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姐姐尽管开口。”她往岚意身边站了站,略显亲昵,“我叫若屏,‘杜若’的‘若’,‘画屏’的‘屏’,方才听说,姐姐是裴家的女儿,闺名‘岚意’?” 岚意点头称“是”,纪若屏便松快一笑,“听闻过姐姐的名字,令尊裴大人家父也偶有提起,真是缘分,我今天还有些事,下次专程登府再谢。” 岚意哭笑不得,原来自己的声名已经远扬到这个地步了吗?这小丫头看着文弱不堪,平常应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竟然也晓得岚意是裴郎中家的女儿,连住在何处都不问,就说下次登府。 客气了几句,岚意也上了马车,两边的马车悠悠错开,往不同的方向走去。 宛茵已经等得很心急,担忧地问:“一天两次得罪金宜言,怎么是好?” 岚意不在乎,“金宜言这种人,欺软怕硬,心思全写在脸上,她喜欢招惹人,但很好对付,只要你比她厉害,她就会受了你给她的窝囊气,得罪她是最划算的事,又不必往来,又能从她口里知道很多消息,还不用担心她长出那个脑子背地里害你。” 岚意说得很轻松,宛茵却道:“但我刚才问了小厮,他们说金宜言的父亲在圣上面前也说得上话。金宜言或许好对付,可她爹……” “小厮们只知道明面儿上的那些事,她爹和二皇子走得很近,圣上还未必喜欢呢。”岚意道。 “那不就更糟糕了?你未来是二皇子侧妃,还没过门,就先与他那边的人闹得不痛快。”宛茵后悔,“早知今日就不出来了,出来了就是惹祸。” 岚意很认真地道:“表姐,别看我现在和白姨娘冷姨娘她们不对付,其实我很知道当姨娘的苦楚,去二皇子身边当侧妃,不过是名头上好听些罢了,说白了还是个姨娘,与他们闹翻了才好,二皇子再想纳我,也要掂量掂量周围人的想法。” 宛茵是逆来顺受的人,即使父母给她指一桩糟糕透顶的婚事,她也会背过人抹了眼泪,然后乖巧应承,她想不到世上还有岚意这种人,连天家都敢顶撞。 金宜言和她带来的这些事,就像是冬天的一抹冷雪,压住了姊妹三人挑选首饰的热情,这么一路回去,几乎再没说话,且最让人恼火的是,到了家,岚意的脚刚踏入裴府的门槛,徐妈妈就赶着过来说:“大小姐回来了,请去一趟姨娘那里吧,姨娘和老爷有事等着大小姐呢。” 岚意皱着眉,“又是什么事?我刚从外头回来,想去换身衣裳也不成?” 徐妈妈面有得色,“甭换衣裳了,老爷正生大小姐的气呢,姨娘怎么劝都劝不住,还是得您去了,老爷才能消气。” 岚意道:“徐妈妈在姨娘面前做事都是听话只听半截的?我问什么事,你就像耳聋一般。怪不得从前我们风荷院少了日用的东西,问徐妈妈要,都是找人跑个三五趟才能要到,真是应了那个‘老’字。” 徐妈妈恼她小小年纪牙尖嘴利,赌气说:“老爷和姨娘的事,奴婢能知道些什么?至于风荷院的东西,从来就没短过,大小姐非要在两位表小姐面前找奴婢的茬,奴婢也没法子。” “短是没短过,可哪次不是催促之下最晚送来?”岚意冷着脸,拜高踩低的小人就是这样,也坏不着别人的性命,但行为做法,总是能恶心到人,“何况我的庶妹们每月的东西都比我多,这还不算短了我?” 本来这些事,岚意知道自己闹了也没什么意义,白姨娘管着家,在父亲面前总有一套说辞,而且告了状好一两个月,之后还是会回到先前的模样,若不能一举将白姨娘拉下来,还不如暗暗收集着所谓的“罪证”,到时候来一场“火上浇油”。 但这个时候的岚意,做出来的一切已经不是为着给白姨娘看了。 徐妈妈拿出一副忠心为裴府的神色,凛然道:“大小姐不要在两位表小姐面前乱说话,您说二小姐三小姐的东西比您多,可有什么证据?账本上可都清清楚楚的,您要查,问过老爷,想来也不是不能看。但这么抹黑自个儿家,奴婢可真是听不下去。” 然后她对宛茵宛玉行了一礼,“表小姐们请先回风荷院,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姨娘的意思是老爷心情正不好,见面反倒尴尬。” 主人都这样说了,宛茵不好坚持,只是低声地提醒岚意小心,然后带着宛玉先走了。 且说岚意只带着一个凝芙,就这样坦然地往白姨娘的屋中走,自然徐妈妈这一路上也没少絮叨,岚意不受这个委屈,对方说什么,她就有一套话堵回去,短短的时间里,你来我往的讥讽,让徐妈妈觉得自己白头发都多了几根。 后面徐妈妈恼极了,自顾自地打帘子进去,也不等岚意,行了礼说:“老爷,姨娘,大小姐到了。” 第10章 请家法(1) 凝芙满脸不服气,赶着给岚意掀起帘子,岚意脸上也不显什么,只是向父亲和白姨娘福身后就道:“姨娘身边的徐妈妈越来越没有眼色了,我在她身后,她就任由这帘子直直地往我脸上撞,姨娘平日里用她办事,她莫非也是这样顾头不顾尾的?” 白姨娘曾经觉得,裴岚意不争不抢,平静无波,很有可能是会咬人的狗不叫,也需要用心提防着,巴不得她能有朝一日搭错了筋,变成直言不讳有勇无谋的女子。 结果到了她真的把憨直放在脸上的时候,白姨娘才反应过来,这样的裴岚意,简直比先前的还要麻烦许多。 “徐妈妈跟我多年,断不会这样不懂礼数,”白姨娘不得不出面保自己的人,“大小姐和徐妈妈之间恐怕有什么误会,以后有空了,我领着徐妈妈和你解开就好,倒是今天老爷在,是有另一桩事要说的。” 白姨娘殷殷地望着裴归,而裴归脸上的恼怒已经相当明显,“岚意,徐妈妈是你姨娘身边的人,还不该你来指点,今天的主要说你的事,你别想顾左右而言他,必须要给我解释清楚。” 岚意不解,“今天什么事?” 裴归很生气,一巴掌拍在桌上,“还在这里绕弯子,早上你和金家的那个小姑娘,是不是在金玉坊打了一架?” 凝芙想要站出来说全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可岚意直接把她拦住,狠狠瞪了一眼,用极低的声音,模糊而飞快地嘱咐,“你今天要是多说一句话,我就把你赶出风荷院。” 凝芙可怜巴巴,低着头不敢做声了。 岚意又抬头看了一眼白姨娘,桀骜不驯得很,“裴府的耳报神,也厉害得很,刚刚发生没多久的事,父亲这么快就知道了。” 凝芙是忠心耿耿的,岚意绝对相信,更何况她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递不出消息,只有白姨娘的人会这么防备自己,走哪跟哪。 裴归冷言道:“白姨娘会派人跟着,还不是怕你出事?这么些日子以来,你闯的祸还少吗?我且告诉你,盯着你的人,都是我让白姨娘安排的。” 岚意道:“既然父亲已经知道了,现在喊我过来,是为了问什么?” “为了问什么?你身为裴家大小姐,在外面和人动了手,你难道是外面的那些泼皮泼妇?!别人不会笑话你,只会笑话我们裴府里没人教养你!” 白姨娘赶忙劝,“刚刚说好了的慢慢问,老爷怎么又生气了?虽然大姑娘总做出人意表的事,但您是做父亲的,只能慢慢教,等她嫁了人生了子,很多事情也会慢慢明白的。” 不提这话还好,一提这话裴归怒意更盛,“还嫁人生子,她这样的性情,嫁去别人家,就是个祸害,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那人家有仇!” “老爷这话可就过了,大姑娘以后要是嫁给了二皇子,还要进宫受贵妃娘娘教导呢,您这么说,开罪天家就不好了。不过……” 说到这里,白姨娘话锋一转,又特特地劝岚意,“宫里面可不兴动手,而且你终究是大家闺秀,比你身份高的人,做错事了,你得忍着,比你身份低的错了规矩,自然有大顺的律法来罚他们,你亲自去打人,是轻贱了自己的身份。” 岚意还没应声,裴归已经被这几句话又挑起了火气,“你给我站好了,别总是低着个头,当我不知道你其实满脸不服气?!姨娘哪句话说错了?大家闺秀拿枣木算盘打人,我在京里这么多年,简直闻所未闻!” 岚意抬起头,果然是满脸的不服气,口齿伶俐清脆,“今天这事儿,即便是拿到皇上面前,我也是占理儿的那一方。金宜言她仗着自己的爹是左副都御史,就对别人家里的事指手画脚,打量着我们裴府没有个女主人么?” 这是白姨娘最忌讳的事,偏偏还没话反驳,只能在一旁轻轻叹气。 裴归疼她,虎着脸冲岚意去,“胡说,谁说裴府没有女主人?你姨娘操持着家里,里里外外的人都知道。” 岚意很故意,偏要把白姨娘那颗心拿出来反复磋磨,“可不是这话呢?明明白姨娘多年辛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人偏觉得咱们裴府的下人不好,要越俎代庖,替白姨娘来管家。我怎能容许这种事情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为了白姨娘的名声,我也得给金宜言一个厉害的瞧瞧。” 裴归冷笑,“这么看来,你口口声声都是为了白姨娘好?” 岚意振振有词,“那当然,便是别人知道了这件事,也只会说她金宜言不讲道理,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又和裴府没什么亲戚关系,还想打我裴府的人,瞧不起谁呢?” 一句话才说完,裴归又是一掌拍在桌上,茶盏里的茶水都洒了出来,“我看你全然不知悔过,妙晴妙筠也是裴家的女儿,在外面就没和人起过这样的冲突,我看平常太宠着你了,以致现在这个地步!” 说完他还训斥白姨娘,“其他两个闺女都管得好好的,这么就岚意管不好?她上蹿下跳,就没有一天消停,哪有半分女子该有的模样!” 白姨娘委委屈屈地低下了头,“老爷,其他两个姑娘,都是庶出,妾身多少能指点两句,她们也肯听,可大小姐是嫡出,妾身这样的身份,怎能指点她?也不怪大小姐现在还不懂事,都怪妾身不争气,终究只是个姨娘。” 岚意听她字字句句都冲着正妻的位置去,一时忍不住,“这件事和姨娘的身份没什么关系,姨娘管家事多,分身乏术,恐怕即便有心教导我,也没有那个空闲。我也不是个蠢人,真心待我好、愿意往我身上花时间的人,我自然不看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姨娘和父亲想来都懂我的性子。” 言下之意对方待自己不是真心也从没用过心,所以她才不愿多听劝导。白姨娘正妻之位没要来,倒惹得裴归侧目,暗暗咬牙之余,心里骂着岚意就是个张狂蠢人。 自然她面上仍是那么温婉,甚至还情真意切地叹了口气,“大小姐对我的误解可太大了,老爷,妾身这么多年,如何尊重夫人,如何掌家,您心里应该有杆秤,如果大小姐真的认为妾身不配做这些事,老爷尽可把管家之权收回去。” 白姨娘以退为进,裴归立刻就说“不行”,还道:“她年纪小,不知道你有多辛苦,等我好好罚她几次,就该懂事了。” 再面对岚意时,裴归似乎下定了决心,厉声道:“当着我的面,都敢这么不尊重人,可见平常我看不见的地方是有多么嚣张跋扈,来人,请家法!” 白姨娘犹劝,“怎么又要请家法了?大小姐娇贵得很,哪里受得住这个。” “就是因为姨娘总这么纵容长姐,所以长姐才会一次又一次地闯祸!”娇滴滴的女声随着打起的帘子往里送,岚意不屑回头,只冷冷地道:“三妹妹倒有空这会儿过来。” 裴妙筠向父亲行过礼,脸带笑意,“虽然阿爹说了女儿们这会儿不能来这里,但有件要紧的事传到了女儿耳中,不得不过来告知阿爹一声。” 裴归望向她,面色稍稍柔和了些,问:“什么事?” 裴妙筠正了神色,“今天裴府的小厮上街采买东西,竟然看见长姐和金家的小姐在半道上吵了起来,两家的马车就这样堵在一处,那么些人都等着她们让开道儿,也不知道长姐是怎么想的,明明深知此刻不该抛头露面,还要这样去惹是生非。” 裴归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忽然被提及,自然以为岚意又去找别人的麻烦,白姨娘觑了裴归一眼,犹疑地道:“这……老爷,三姑娘是不会说假话的,想来是真的。” 裴归心中烦郁,“我知道。” 裴妙筠咋呼得很,不肯让岚意再有逃脱惩罚的机会,催促道:“父亲,长姐屡次出错,若再不罚她,旁人要怎么看我们家?” 白姨娘招了招手,裴妙筠便走到她身边,俩人看似很亲昵,白姨娘还慈爱地摸了摸裴妙筠的头,甚是欣慰地道:“三姑娘也是长大了,现在做很多事,会为家里着想了。” 她们越亲近,越显得大姑娘不服管教。岚意看着就觉得齿冷,一家子人,永远是在暗地里这么斗来斗去,想当初自己母亲在的时候,也没有说对姨娘们或庶妹们不好,丈夫和旁人在一处,有了孩子,她打心底不喜欢,但连句背地里的舌根都没嚼过。 所谓人善被人欺,岚意不愿受欺,大约她的口齿,就是在这些姨娘和庶妹明里暗里的排挤中成长起来的。 三小姐和大小姐的对比这样明显,裴归看着更加恼怒,问:“家法请来了没有?” 外面仆人战战兢兢地回答:“老爷,请来了。” 岚意面部无表情,看着那打人的板子被捧着上来,然后转过头去,定定地望着裴妙筠,“三妹妹觉得我该挨这顿打?” 第11章 请家法(2) 裴妙筠只觉得这样的目光,不是平日里胡作为非的裴岚意能有的,心中忽地“咯噔”一下,表面上自然还是撑着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长姐可不要吓唬我,我也是为了长姐好,要是再弄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以后是会给家里带来灾祸的。” 岚意不再多说什么,恭恭敬敬地行下礼去,“父亲若觉得该打,那我就受着。” 这话一出,裴归的火气竟然被减少了好些,而裴妙筠生怕父亲又一次饶恕了岚意,在一旁添油加醋,“金家的姑娘和长姐向来不合,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姨娘一直嘱咐我们要和其他官家女儿交好,以免给阿爹带来麻烦,长姐却一点也不心疼阿爹还要去和同僚好好相处。” 岚意不再说话,只是看着裴归。 她的眼睛里似乎在说着什么不能宣之于口的话。 裴归比任何人都明白岚意是怎么想的,所以裴妙筠并不知道,自己的挑拨落在父亲耳中,只是小姑娘家家互相不喜欢而挤兑的几句话罢了,这么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裴归真正放在心上的事,还是岚意如何能躲过除夕宫宴。 岚意用自己的眼神告诉他,这顿板子,非打不可。 “把大小姐带出去,就在院子里打十五板子,不可太轻,若让我发现你们放了水,就连带你们一起罚!”恼怒和之前在书房里说好的那些话,让裴归终于下定决心。 岚意故意愤愤,“父亲果然还是相信了三妹妹。” 裴归瞪她,“到了这个时候还不知悔改,你确实是太放肆了!”然后他大手一挥,不想再看到岚意一般,催促着,“你们还在做什么?我的话在裴家不好使了?!” 仆人们这才确认老爷今儿是真的要打大小姐,几声“得罪”之后,岚意被带了出去。 之前她也常惹裴归生气,但都是家法到了父亲手中,往身上来几下意思意思,疼归疼,养几天就能好,然而这一次板子落下来,是真真切切的疼痛,岚意再没有母亲,也是娇养出来的闺女,第一下就有些受不住,死咬着唇才忍耐着没有叫出声来。 一板子又一板子落下,里面蕴含的狠意似乎是想把岚意身上和二皇子瑛贵妃牵扯出的干系尽数打断,闷闷的声音光是听着,就能感觉到力道,随着他们的手腕子上下划动,只落得一地尘埃。这样的消息传出去,就是裴归并不希望岚意会成为瑛贵妃口中那样“撑得住”的女子。 凝芙慌得不知道怎么好,只想要扑上去给岚意挡着,其他下人自然直接将她拉开按着,而岚意的一双眼又紧盯着她,主仆俩一同生活那么多年,这点灵犀还是有的,凝芙知道小姐的意思是既然已经打了,现在就什么也别说。 疼痛让岚意很清醒,她很明白想要去走自己选的那条路,总要付出点什么,而眼下没有付出生命,也没有拖累家人,已经很令她满足了。 可当宛茵和宛玉听到这个消息赶过来时,岚意已经脸色苍白无法动弹,是被人用藤椅又抬进屋里的,看着就让人心疼。 裴府的家法是裴老大人定的,严格得很,这么些年来,真正由看管祠堂的仆人使板子招呼在人身上的,就这么一例,宛茵刚看到岚意的样子就掉了眼泪,连礼都不行,就赶过去抱着她上半身,问还能不能走动。 岚意满头满脸的冷汗,还安慰她,“十五板子而已,我就是身子有些弱,看着吓人,其实伤得肯定没那么厉害。刚才阿爹已经喊人去请大夫了,我想只是皮肉伤,骨头多半还很好,不碍事的。” 宛玉心中有些怕裴归,却还是把心里话说出来,“姨父怎能让人这样打岚意姐?便是为了今天的事,那也都是金宜言先惹来的。那姑娘心眼坏得很,先是要打咱们的丫鬟,之后又把马车停在路中央,不让咱们过去,徒惹人笑话,要不是岚意姐与她好生理论,这会儿我们还到不了家。” 凝芙心疼坏了,这会儿有方宛玉先说出了实话,她也冲动起来,再不管会不会被赶出风荷院,跪在地上磕头道:“是金姑娘先说小姐的不是,小姐也没有和她计较,奴婢想着在外头,一定得护着主子,看不过去才站出来维护小姐,谁知金姑娘就喊人来打奴婢,如果不是小姐震住他们,裴府的脸今儿真正是丢尽了!” 宛茵擦着眼泪小声补充,“而且今天堵着路的,明明是纪府的姑娘和金宜言,姨父若不信,可以请纪姑娘过来询问。岚意姐去劝和的,打她是为什么?” 裴归愣了愣,愧疚之心油然而生,沉默了一会儿,他转过头问裴妙筠,“宛玉和凝芙说的这些话,你知不知道?” 裴妙筠的神色有些紧张,起身回道:“女儿并不知道,女儿只知道长姐和金姑娘又起了冲突,之前在围场的时候,她们也吵过嘴,很是引人注目,女儿觉得这样不大好,所以……” “所以你就只说一半,巴不得你长姐被打一顿?”裴归能容忍孩子们之间闹小脾气,争一些父母的宠爱,却不能接受其间萌生的嫉妒之心,“岚意再怎么,也是和你打小一起长大的人,你们身上都流着裴家的血,她挨了打,你说说你能有什么好处?” 裴妙筠很少被父亲这么严肃地说,慌乱得不知道该怎么讲,明明她好端端地坐在这,一点皮肉之苦没受,眼泪还扑簌簌地往下掉了起来。 白姨娘心里很清楚,裴妙筠不过是一个用来明面上制约岚意的人,她是裴府三个丫头里最不聪明的那个,挑唆什么,她就会去做什么,有时候岚意明明没有针对她,白姨娘有心把事实扭曲一下,裴妙筠就能信,吵着嚷着想让岚意吃亏,这样一来,积怨越来越深。 这样的人好操控,但真出了事,白姨娘可不会让自己也被拖累,何况这事吃力不讨好她早就看明白了,否则也不会让别人的闺女过来说,眼下裴妙筠这么滚眼泪,白姨娘只冷眼看着,也不为她说话。 裴归恼怒,“我是打你了还是骂你了?哭什么哭?你姐姐被打成这样都没哭,这才是我裴家该有的骨气。问你话就好好回答!” 裴妙筠抽泣着说:“实在是,实在是先前长姐在外头做出那些事,怎么劝她都不听,别人还当咱们裴府的女孩儿都是这样,我害怕以后为了长姐的荒唐事被他人嫌弃,才想着让长姐受一次罚,好收敛一下。” 她望着白姨娘,可白姨娘仿佛没看见一般,只是关注着裴归,裴妙筠只好自己撑着,目光里写满了哀求之意,“阿爹,打一下有什么要紧呢?长姐也不会因此丢了性命,还能让人知道我们裴府也不是没有规矩的。女儿话说一半,是错了,到时候我去长姐床前端茶递水,伺候她直到好起来。” 说是这么说,实则她一眼都没看岚意,场面上说好听些,真到了风荷院里要人伺候的时候,也不会不合规矩地用上庶妹。 白姨娘知道也不能把裴妙筠逼得太紧,看时机到了才补了几句,“老爷,三姑娘有对有错,到底是孩子,做事哪里能那么周全?再说了,老爷您不也没问清楚就罚了大姑娘吗?这事儿啊,老爷也有错,但不能往外说。干脆就讲大姑娘得罪了人,所以要罚。” 宛玉站在岚意身边,把这些话尽数听到耳朵里,忍了一下,到底没忍住,问道:“白姨娘的意思是,把过错全推到岚意姐身上?” 白姨娘面上存了温婉的笑意,很和气地回答她的话,“表小姐,老爷是一家之主,为了老爷的面子,大姑娘受些委屈,也是她的一片孝心。而且按这个说法宣告下去,也是在告诉大姑娘她确实有错,若是总以为自己没错,仍旧是从前的性子,那这顿打不也就白挨了?” 岚意这会没那个精神气儿和白姨娘斗嘴,何况这顿打在她的想法里本来也是要远远地传出去的,原因是自个儿犯了错,显然更能让瑛贵妃不喜欢。 裴归沉着脸,但明显是默认了这话,吩咐裴妙筠,“既然你姨娘说了就按她说的做,你长姐有犯了错的地方,也用不着你去凑这个热闹服侍她,你现在给我回屋里去,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里了,这三四日不许出门。” 裴妙筠一听,这惩罚可比想象中的要轻许多,赶紧行了礼,乖巧道:“女儿听阿爹的话,在屋里好好反思。” 宛玉气鼓鼓的,觉得裴府里对于这种乱嚼舌根的惩罚实在太轻了,但岚意却拉了拉她的手,示意不要再多说什么。 正所谓手心手背都是肉,裴归对岚意有多宽容,对她那些庶妹们就同样有多宽容,岚意先时在白姨娘的挤兑下显得那么不讨人喜欢,裴归也从没放弃过她,那么裴妙筠只是掩藏了一些事实没有说,在裴归眼里,也不过就是一些小毛病,改了就好了,怎能舍得真还几板子在裴妙筠身上。 第12章 请家法(3) 之后来了位女大夫,屏退众人给岚意瞧了瞧,说没什么要紧事,就是皮肉都肿了,泛着青紫,还有破皮的地方,得卧床静养,最好这十来天都别走动,之后还开了两张方子,一张内服活血化瘀,一张外敷养好皮肉,并告诉她每日都要用,慢慢地就会恢复成原样。 岚意心里也知道十五板子下去后差不多就是这样,裴府的板子还算好的,据说宫里头杖责时,那打人板子里都加了丹砂,打下去的一瞬间,就能皮开肉绽。 这顿打坚定了她绝不嫁给任何皇子的决心。 晚上凝芙端了饭过来给岚意喂着吃,边喂就边掉眼泪,岚意知道她心中愧疚,抚慰了两句又说:“不过以后你要记着,在这些人面前,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必须得听我的,我身份摆在那,金宜言和我平起平坐,总不能真和我动手,可你不一样,这说起来是件不公平的事,但咱们也只能受着。” 在凝芙的认知里,没有哪家的小姐会这样对奴婢,只有自家小姐永远都是耐心且温和,外面的传闻传到凝芙耳朵里的时候,她根本就不相信自己奉为天神的小姐是他们口中那个样子。 所以凝芙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公平,“她们是小姐,我是奴婢,是我僭越了,但是小姐,她们说你的时候,我实在太气了,有时候就忍不住。” 岚意轻轻道:“凝芙,你知道吗,自从阿娘死后,风荷园里贴心的人越来越少,我就把你当妹妹一样看待,我很怕你会因着口无遮拦惹祸上身。” 凝芙小声嘀咕,“小姐会救我的,对吗?” 岚意轻轻叹气,“我会拼尽全力救你,但有时候,即便我拼尽全力,也未必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凝芙,人终究得靠自己,你想在我身边长长久久地立足,或者想嫁一个好夫君,都得好好筹划。” 凝芙慌乱道:“小姐,我不想嫁人,连夫人那样好看的女人,嫁了人后都要常常守着空荡荡的房子,为了丈夫落泪伤心,我这样的婢女,嫁人也是受苦。我想跟着小姐你,一辈子都跟着,我觉得白姨娘身边徐妈妈那种一辈子没嫁人的婆子,也过得挺好。” “你想要跟着我,就得稳重些,更稳重些,你得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你甚至还要学会一些理家的手段。”岚意不矫情,对方既然这么说了,她也乐得把贴心的人留在身边一辈子。 “小姐,奴婢觉得自己太笨,学不会。” “你看看,现在就说这样的丧气话,是不想一辈子跟着我?”岚意见她急了,又说,“我很明白你的心思,但好心和坏心,都有可能害着人,害着自己,只有学得机灵点,晓得身在其位该做什么事,才能不害人不害己。” 凝芙糊涂了,“好心怎么也能害到人呢?” 岚意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说:“我阿娘是不是一个好心人?” 凝芙用力点点头,“那当然,夫人从来没有对我们说过一句重话。” 岚意的眼里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但是她的好心,在裴府里,保不住手里的权柄,保不住夫君的喜爱,保不住自己的性命,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她还活着,有她悉心照料着弟弟,弟弟绝不会落水身亡,所以她的好心,害人害己。” 凝芙从来没想到过这些,只觉背脊一凉,这才用很小的声音说:“小姐,我懂了。我会学着沉稳些。” 岚意很欣慰,“咱们主仆最好能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大富大贵我不求,只求能平顺康健,我不想重蹈我阿娘的覆辙。” 凝芙想了想,问:“万一以后小姐的夫君要纳妾,怎么办?奴婢瞧着这京城里的人,但凡手头上有点儿银子,有些地位,都想纳妾。” 岚意不在乎,“想纳就纳,只是我也不会像阿娘那样良善,但凡那些做妾的敢越过我,我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凝芙忧心忡忡,“可万一那男人和咱们老爷一样站在那些姨娘那头怎么办?自然,小姐,奴婢不是故意挑不好听的话来说,奴婢只是怕您吃亏。” “我知道你怕什么。”岚意晓得她旁观了自己母亲的事情后,心里头不相信男人,温言安抚,“我阿娘和阿爹的事,其实你不太明白,有时候不是阿爹宠妾灭妻,而是我阿娘不屑于去说去做一些事。当然我不会这样。未来嫁了人,凡事我都要和人说得明明白白,若是对方总对不起我,还有和离的路能走。” “和离?” “是,凝芙,要真走到了那一步,我一定是心如死灰了,也许和离后咱们会活得很辛苦,但有我一口饭,我就不会丢下你,你知道我的性子。” 凝芙心里有些慌,“小姐,怎么都不会走到那一步的,奴婢听说人都瞧不起合离的女人,小姐那么好……” 岚意却只问了一句话,“万一呢?万一我真的所嫁非良人,你还愿不愿意跟着我?” 面对这样的问题,凝芙倒没有半点犹豫,“愿意。小姐,奴婢离了您,什么也做不成,甭管去哪里,小姐别抛下奴婢就行,可……小姐也别到那一步才好。” 夜里的风一阵又一阵,把地上的雪都吹成了冰,五皇子卫长浚的丧礼也慢慢地走上正轨,因是最宠爱的瑛贵妃的孩子,治丧规格不低,皇帝辍朝三日,频频前往长福宫,亲自安抚贵妃。 当然,大顺眼下并不十分安定,北胡正是缺粮的时候,常常入侵大顺的边缘地带,弄得民不聊生,朝廷几次出兵,也未捞着什么好处,对方将领利用对地势的熟悉,反而打了几场以少胜多的小仗,若不是大顺底子好,兵马粮草都富余,恐怕北边就要被拉开个口子了。 卫永苍心里很清楚,这个时候最忌讳有动荡,大顺用几十上百年积累下的威严,不容许有任何人来挑战。 为了让前线的战士们安心,这个年要过得好,赏赐要高高兴兴地发下去,大顺的国威要趁这个这个机会扬起来,因此在卫长浚的事上,他已经和瑛贵妃说好,停灵不宜过长,伤心就那么几日,隆重的仪式也就那么几日,再之后,两人就该都打起精神来,应付年关。 瑛贵妃最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得宠这么多年,深知自己的男人眼里还有这个天下。卫长浚的出殡这日,瑛贵妃虽然人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回到长福宫的那一刻,她整个人都镇静下来。 “清荷,小厨房炖的补养品可好了?宫里面除夕夜宴一应要购置的物什,单子列出来了没有?” 清荷是贴身婢女,生得很老实的模样,实则甚是精明,主子的问话她很顺当地回答出来,“燕窝羹奴婢已经着人去端了,知道主子现在就要用的。至于购置单子,内务府今儿一早就理好送了过来,奴婢让人收着了,主子这时候看吗?” 瑛贵妃点点头,“拿过来吧,这些日子也辛苦他们了,又要让长浚走得体面,又得备着之后的大节。传本宫的话,除夕后论功行赏,除了边关的将士们能得天家恩赐,他们也能得。” 说到“长浚”两个字时,她的语气明显顿了顿,这个坎要迈过去很艰难,但接下来的事,她还是顺顺利利地安排了。 清荷一面从小宫女手里接过单子往上呈,一面道:“有主子这句话,阖宫上下都要称颂。” 瑛贵妃看着那单子,忽然问了句,“裴家的那个小丫头,近些天又闹出来什么事没有?” 清荷在这长福宫里已经修得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主子问什么就能答什么,当即就把岚意在金玉坊拎枣木算盘打人的事拿出来细细说了。 末了她道:“主子,奴婢看来,这裴大小姐真的是很不懂事,若真是嫁进了齐王府,也未必是件好事。” 瑛贵妃淡淡道:“其实也不一定非要她入齐王府,之前看着慕家的女儿也不错,但慕家的地位摆在那,岂是一个侧妃之位能配得上的。” 清荷问:“除了裴大小姐,再没别的选择了吗?” “选择自然是有,咱们长渊想要纳侧妃,那些家里有适龄闺女的,都伸着脖子求,但裴岚意无疑是最合适的。”瑛贵妃看到燕窝羹送了上来,轻轻抬了抬下巴,示意先放在一旁的小几上,这才又续道,“她父亲官职不大,又很有前途,纳了她既不会引起猜忌,又能给予长渊一定的助力。” “可裴大小姐也太跋扈了些,万一在齐王府坏了事,就糟糕了。” 瑛贵妃摇摇头,“之前那些话放出去,华音心里头已经不待见她了,从进齐王府的那天起,她就会被打压,能坏什么事?再说了,还有本宫盯着呢。倒是她作弄出这么些事,本宫总觉得,她是在推拒咱们。” 清荷忙道:“正如主子您说的,进齐王府的机会,那可是多少人翘首以盼的,裴大小姐怎么会推?多半是太得意了,才失了体统。” 瑛贵妃点点头,身处高位的人也不会太多想一个小丫头,嘱咐了两句,便开始一边用燕窝羹,一边理六宫事宜。 她口中的“华音”,正是二皇子卫长渊的妻子萧华音,岚意先前就担心着那些话会得罪她,没想到萧华音出了名的温柔文弱,心底对于岚意再怎么不高兴,也会遵从婆婆和丈夫的心思,听到岚意挨打后的第五日,她竟派人过来问岚意伤得怎么样了,可好些了没有,顺带还赏了些小玩意儿。 彼时裴府里的冷姨娘和李姨娘正结伴过来看她,听闻齐王妃亲自派人前来问大小姐的伤势,对视了一眼,冷姨娘便道:“瞧瞧,这还没嫁过去呢,齐王妃就这样看重大小姐。” 冷姨娘是裴妙筠的母亲,母女俩一脉相承的性子,皆是咋咋呼呼,岚意心中本来就不痛快,闻言只是笑一笑,没说什么。 倒是只生有一子的李姨娘温柔可亲,看到岚意似乎不想提,只把话题错到别处,“大小姐今天还疼不疼?疼的话还是要喊大夫来看看。” 岚意顺嘴答:“疼,当然疼,姨娘不知道,那板子落下来,打得很响,我觉着那块儿皮肉都不是自己的了。” 李姨娘的脸上写满了爱怜,“老爷也真是,下得去这样的手,大小姐细皮嫩肉的,哪经受得了这个。”然后又说要打发人去请大夫再来瞧瞧。 岚意叹口气,“还是姨娘心疼我,大夫说了,是会疼很久的,再厉害点,这辈子就没法好好走路了,我原想着好好养着,能赶上宫里的除夕宴,现在看来是不能了。” 冷姨娘眼睛就这么亮了亮,岚意不去除夕宴,这裴家其他女儿的风头,自然不会被她盖过去了,她的妙筠若是能被哪个皇子相中,就算挣不上侧妃的位置,挣个庶妃,她脸上也有光。 倒是李姨娘没有女儿,想不到这里去,只说:“要不让你弟弟去寻些好药回来?他每天都要去书院念书,碰到的人多了,想来能打听到什么药好。” 李姨娘性情好,生的儿子也和白姨娘所生的大儿子很不一样,他刚过十二岁,取名“之冽”,平素和岚意很亲近,若说是帮岚意寻药,这孩子会很认真地去做。 冷姨娘哪里真容得岚意好起来,赶紧拦住,“还是别找了吧,现在这个家,是攥在那位手里的,她的一双儿女都爱拔尖出头,要是知道大小姐挨打这事儿都闹到书院了,肯定觉得又是往她孩子脸上抹黑呢。到时候她给老爷吹两句枕旁风,大小姐又要被斥责,咱们也捞不到好。” 岚意也说:“算了,姨娘,别因为我再闹出些什么。” 齐王妃的抚慰很快传遍了整个裴府,人人都知道大小姐的夫家大约是定了,二皇子卫长渊是眼下圣上最喜爱的皇子,大小姐从此前途无量。 第13章 吃错药(1) 然而这话落在裴妙筠耳中,令她十分难受,本来从出身上来说,她就矮了岚意一截,若真让岚意成了齐王侧妃,她这辈子就算拍马,也比不上了。 和裴妙晴说起这件事时,她隐隐带着一股愤恨,“她是嫡出,即便做错所有事,也有看重,而我们,只要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裴妙晴平淡地笑,“也不见得,二皇子说白了也是庶出,可皇上照样看重他,我们和二皇子是同样的人,只要自己争口气,未必会比长姐差。” 裴妙筠皱眉,“可怎么才能争口气呢?她是贵妃娘娘看上的人,我也没法子进宫里告诉贵妃娘娘她有多可恶。” “也许除夕那晚,贵妃娘娘就会借着节日喜庆宣布侧妃人选,毕竟侧妃不比正妃需要明媒正娶。”裴妙晴悠悠道,“长姐到底是嫡出,一辈子都会压在我们头上,齐王府那是什么地方,入了那里,等同半只脚踏入禁宫了。” 屋内一时寂静,她悄然窥探着裴妙筠的神情,火上继续添了把油,“你知道她对姨娘们一贯是什么样的,我阿娘对她那样好,她也从来没有过好脸色,这就罢了,偏偏她仗着身份高贵,随意行动,不忌讳旁人说什么,到了咱们这里,旁人只会觉得裴府里的女儿都是这样任性妄为,咱们的婚姻大事,可就难好了。” 裴妙筠气结,“不能由得她这样下去,顶好贵妃娘娘一时想开了,不再属意她。” 裴妙晴微抬眼皮,“之前她做了那么多事,你瞧着贵妃娘娘想开了吗?除夕宴上她看到了长姐,一开口,这事儿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裴妙筠忽然反应过来,道:“如果她去不了除夕宴,而且是因为不懂事去不了,贵妃娘娘知道了,也不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指婚吧?” 裴妙晴轻轻地笑,“腿长在她身上,咱们能让她不去么?只看那伤能不能好了。” 说者似乎无心,但听者已有意,裴妙筠离了裴妙晴那儿,心里总盘旋着一句话——若是她的伤好不了,该有多好。 自然,宛茵和宛玉是巴不得岚意好起来的,这些日子她们都在风荷院里安安生生,陪着岚意说话解闷,但凡她露出点不舒服的神情,宛茵就会担心不已,问要不要喊大夫。 而岚意的身体其实没有那么差,每天敷药喝药,伤处恢复得很快,就连宛玉都说,岚意的气色好得不像是挨了打的人。 大约又过了七八日,京里那场大雪都已经化得干净,五皇子的丧事也随着这场雪的消弭彻底结束,而今年入冬后的寒冷比往年更甚,据说在更北边些的某些地方,已经出现“路有冻死骨”的情形。 供给裴府里的好炭就没断过,连白姨娘都在人前抱怨,说今年府中支出的银子流水似的,若明年还这么着,就该闹亏空了。 家与国的大事岚意还并不太懂,白姨娘的话听过则已,她仍旧是那个满心躲着皇宫的小丫头,忧心着自己的伤就快要好了,唯一能用来错过除夕宴的借口,就要这么没了。 这天方家姊妹刚离了岚意屋中,凝芙就一脸紧张地进来了,她手里攥着两包东西,俯身在岚意耳边说:“小姐,我捉了个内鬼。” 岚意很平静,“这院子里,除了你,其余伺候的几乎都是内鬼,怎么,这人想害我?” 凝芙道:“小姐猜对了。今天我去厨房看小姐的药,比平日里早去了半刻,正看见咱们院里洒扫的小丫鬟兰儿往您的药罐子里放东西,我手上力气比她大,上去就扭住了,现在我把她扣了回来,从她身上搜出两包颜色不一样的粉末,想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风荷院的药大夫每次来都要查验,真想害着我,可不是容易的事。”岚意冷笑,只问:“厨房的人看见了吗?” “看见了,厨房人那么多,奴婢做这些事时动静不小,想来这会儿该报到白姨娘那去了。” 岚意立刻道:“她过来肯定还要一会儿,你把这粉末药包留下,去请最近的大夫。嗯,你就说我身子不好了,迟一刻都会伤及性命,让他用最快的速度赶来。” 凝芙做事利索,闻言多余的话一句不问,跑着就出去了。 如岚意所料,白姨娘手头上的家事颇多,想赶紧处理完过来看看岚意这边究竟怎么了,却一直被绊住,到底没有凝芙这一来一回快,而这边等大夫踏进门时,岚意已经想好了自己要说什么,开口便道:“劳这位先生看下这两只药包,里头装的都是些什么。” 大夫听着她中气倒还足,显然“性命垂危”并不是真的,松了口气,过去看那包好的粉末。 拈起一点,闻了闻,又看了看形状颜色,他挺肯定地道:“这包是藜芦,这包是鸦胆子。” 岚意点了点头,又快速说:“凝芙,把我现吃的药方子拿给先生看看,若是往我的药罐子里加了这藜芦或鸦胆子,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大夫熟知医理,这么低头扫了一眼,就慌忙道:“容在下问一句,大小姐是什么地方不舒服?” 岚意也不隐瞒,“前段时间顽皮,挨了打,破皮倒没有,就是淤青看着吓人。” “这就是了。”大夫皱着眉,“大小姐的方子能活血化瘀,这没错,但方子里有一味丹参,正与藜芦相克,二者本不能一同服用,且藜芦本身就有毒性,内服过多也会导致呕吐,按大小姐这个用量,大约五六天后就会显露端倪。” 凝芙在一旁轻轻地抽气,岚意却无暇想其他的,只念着要赶在白姨娘来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好,连声问:“那么另外那个鸦胆子呢?” 大夫道:“鸦胆子磨成的粉末,我们都是用来外敷腐坏赘疣的,假若大小姐把它添在外敷药里,只会伤上加伤,也是万万用不得的东西。” 岚意默然了一瞬,冷笑一声,“原来如此。”紧接着她伸出手腕,语气平淡,“劳先生再给我把把脉,藜芦加到我药罐里,我喝了,鸦胆子也添到我外敷的药里了,我用了,这么说,先生心里明不明白?” 大夫实则不太明白,但伸出手把了把脉,思绪就清晰了好些。 这位裴家大小姐,身体看起来还不错,并没有吃错药用错药的症候,但她既然这么讲,想来和这些高门大户里的争斗有关,不然谁会往自己吃的药里胡乱添东西? 出诊的次数多了,大夫们也都成了人精,深知看病归看病,其余的事不能多说,他往后退了一步,微微躬身道:“大小姐吃错了药,眼下病情恐怕比先前刚挨打时还要重许多,药是要继续吃的,身体也是要继续静养的……” “怎么回事,这风荷院里的人,都是呆子么?连个大姑娘都伺候不好!” 白姨娘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接着徐妈妈就打起了帘子,外面的人鱼贯而入。自拿到理家权,白姨娘身边总是会跟很多人,像是要表白自己的身份一般,名义上虽然还轮不到正室夫人,行动上却已经很明显。 岚意侧身歪在榻上,闻言连眼皮子都不抬,只是道:“姨娘来了,恕我不能起身相迎。” 白姨娘快步走到她的床边,关切地道:“听闻大姑娘这里出了事,是那起子没眼色的奴才用错了药?” 岚意的笑容很寡淡,“何止是用错药那么简单,姨娘给我安排的奴婢,竟是要害我,我不敢想着她是得了谁的意思,除了父亲,还能找哪个去?” 她的话这样直白,白姨娘的脸上便浮了一层转瞬即逝的尴尬,“大姑娘说哪里话,下人这么多,我想要面面俱到,也不是易事,我当大姑娘亲生女儿一样看待,断没有害人的心思啊。” 岚意抬抬下巴,“先生,那就请你和我们姨娘说说,这藜芦和鸦胆子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大夫赶紧把刚才那些话又复述了一遍,最后岚意又道:“我身体的情况,你也和姨娘直说了吧。” 白姨娘听了这一篇话,得知岚意的病情恶化,之后都要卧床静养,恐连宫中除夕宴都赶不上了,心中暗暗高兴,表面上自然痛心疾首,骂道:“是哪个猪油蒙了心的混账婢女,竟干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大姑娘别害怕,姨娘给你做主。” 岚意笑了笑,“姨娘不仅要给我做主,还得给父亲一个明明白白的解释,这人毕竟是姨娘安排给我的,谁也不知道她做这些事,是为了谁。” 白姨娘觉得憋屈,这裴岚意要么就沉稳得针扎一下都不会出声,默然得让人害怕,要么就仗着自己的身份直来直往,不论哪种样子,都一点不讨人喜欢。 当然白姨娘才不会让岚意随便占了上分,摇头叹道:“你这丫头,自打夫人去世后,就一直没人好好管管,可怜夫人走得早,好些道理都没能和你好好说说。这点上我这个做姨娘的也有顾不及的地方,也许等你再长大些,就知道我的心了。” 第14章 吃错药(2) 岚意晓得她变相说自己有娘生没娘教养,只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还是二妹妹好,虽然是庶女,但一直养在姨娘膝下,每天都能接受姨娘教导,以后若是嫁到别家也是和姨娘一样的身份,说不定能连福气一并继承了,也有掌家的那日。” 白姨娘的脸上瞬间有些挂不住,但她何等涵养,竟还能特特伸出手去拍一拍岚意的背,“大姑娘不知道,你妹妹那样懂事,我都舍不得她嫁人呢。嫡庶这个东西,大姑娘也别太看重了,咱们裴府里的三个丫头,连同两位小公子,都是正经主子,大姑娘往后做了主母就知道,那些庶出的孩子,可也都算是你生养的。” “好了,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下药的小蹄子大姑娘交给我吧,既然是我安排的人,总要给大姑娘一个交代。”白姨娘终于换过了话题,又对如坐针毡的大夫道:“再给我们大姑娘开两剂药,要真能把病症调理好的,待会儿徐妈妈去账房给先生把银子支了,好好地送出去。” 这边岚意目送人出去,才对凝芙说:“把兰儿带进来吧,姨娘说要给我个交代,想来会在我屋里直接审。哦对了,再让人去看看父亲得不得闲,得闲的话,再把他请过来,顶好一起看看究竟是谁想害我。” 白姨娘心里有数,看似不经意地拦了拦,“老爷正忙着,大姑娘何必拿这些内宅的事麻烦他?” 岚意正色道:“姨娘本来就和这件事有牵连,若只是咱们屋子里处理了,难免有些没眼色的下人瞎传话,别的还好,若是说姨娘想害我,又把这件事压了下去,可怎么好?请父亲过来,也是做个见证。” 白姨娘以为岚意是想在裴归面前让自己无所遁形,心里冷笑,想着这事儿她沾都没沾手,裴岚意可是打错了主意,到时候这账算到裴妙筠头上,裴家的三个女儿,最好的自然就是裴妙晴了,如此不战而胜,白姨娘巴不得。 “大姑娘既然这么说了,就去请吧。”她还故意做出为难的神色。 随着小丫头往外走,岚意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静静地趴在那里。她深知自己的父亲不太会说谎,如果不让他亲眼看见自己病情又加重了,到时候在二皇子面前,恐怕连句“岚意病得重,除夕宴来不了”都无法自然说出,当然,让父亲看一看自己在裴府里的日子,也是很要紧的一点,裴妙筠裴妙晴她们对自己的排挤,可从来不是小打小闹那么简单。 岚意暗暗想着白姨娘方才故作姿态的模样,心想人与人也许就是这样,谁也不知道自己利用他人的时候,是不是也正在被他人利用着。 裴归来时,兰儿已经被审问过一回了,小丫头不是个心志坚定的人,轮番问下来,又是唬又是骂又是威胁,已经让她是满脸的眼泪鼻涕,该不该说的,都讲了许多。 “岚意,你现在是不是很不舒服?那药是不是又伤了身体?”裴归进来先问岚意好不好,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岚意点点头,虚弱地道:“阿爹,我不太好,好在有脏东西的药都扔了,现在大夫新开了方子,慢慢养,就能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裴归最厌烦这样的阴私手段,怒气冲冲地看向白姨娘,“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姨娘当先请罪,“还是妾身的不是,妾身没管好风荷院里的事。” 裴归指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兰儿问:“一个奴婢没这么大胆子,是谁让她这么做的?” 白姨娘面露难色,“都是至亲骨肉,老爷先别这么生气……” “我问你是谁!” 白姨娘这才悠悠地吐出个名字,“是妙筠。” 眼见裴归怔了怔,白姨娘上前抚他的胸口给他顺气儿,又道:“已经着人去喊三小姐了,老爷别急。” 裴归深吸一口气,看着兰儿,“刚才怎么和姨娘讲的,再给我讲一遍,为什么三小姐让你这么做,都讲清楚,有一句假话,立刻拖出去打杀了。” 兰儿呜呜咽咽,倒是还能说明白,原来裴妙筠和她并不是因着这件事才搭上的,早在两年前,裴妙筠就在私下里对兰儿很好,有时候还帮着她照顾家里人,对于兰儿来说,裴妙筠虽然并不是风荷院的主人,却比岚意还要亲切。 因此这一次,裴妙筠找她做件事,兰儿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她连字儿都不识几个,更不知道那药包里装了什么东西。 “奴婢没想到那些粉末就能害着人,还以为那不过是让大小姐伤口慢点好的玩意儿,三小姐也没和奴婢说清楚,奴婢受了犯下大错,只求大小姐饶奴婢一命……”兰儿说到这里,哭得稀里哗啦。 岚意却冷静地问了一句,“她许了你什么好处?” 兰儿道:“没,没许什么好处,奴婢只当是三小姐同您开个玩笑。” 岚意冷然道:“你当把动机说得单纯些,就没人和你计较了?便是你没读过书识过字,也该知道往药里胡乱添东西可能会要人性命。要是不愿说,就请阿爹着人把她送到衙门去吧,几板子打下去,什么都能吐出来了,当然,到最后按大顺律法定罪,身为奴婢却谋害主子,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命是不会留着了。” 兰儿胆小,看岚意那样是来真的了,哆嗦着就哭嚷道:“三小姐说了,说只要奴婢能让大小姐不出现在除夕宫宴上,她就找机会把奴婢讨过去做大丫头,她说做大丫头就好比半个主子,以后再也不用那么辛苦扫院子做杂事,奴婢鬼迷心窍,就应承了。” 裴妙筠刚急匆匆地进了屋,发髻都有些歪了,还没来得及扶正,就听见兰儿这么一篇话,一张脸瞬间煞白,上去就是一巴掌扇在兰儿后脑勺,“你这贱蹄子,背后编排我什么话呢?!” 兰儿吓着了,哭声更盛,而裴妙筠这才慌乱地给裴归行礼,高声道:“阿爹别信她说的话,这些奴才为了脱罪,什么话都能说出口。” 岚意默默地看着眼前的闹剧,这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只有兰儿嚷出了裴妙筠给的好处,才能真正显露出这个庶妹的另一面,否则简简单单一句“女孩子家家嫉妒长姐招人喜欢,开个玩笑罢了”就能揭过去。 果然裴归的脸色在听到这些话之后,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妙筠,平常你和岚意斗嘴,我只当是姐妹之间闹着玩,没想到你的心思竟然已经走偏到这个地步。” 裴妙筠还要辩驳,“阿爹,这个丫头说的话都是假的,女儿和她根本不相识,长姐屋里的人,肯定只有长姐最熟悉啊!” 岚意冷冷道:“你的意思是,我自己安排了个丫头,要害我自己?三妹妹是觉得我疯魔了?” 裴妙筠就是一口咬定,“我没有害长姐的意思。” 岚意也不着急,只悠悠地问:“你说这些事和你无关,可你怎么解释药包里头的东西,沾了你平素最喜欢的胭脂味儿?” 裴妙筠为了脱罪,脱口而出就是一句:“不可能,那些粉末我见都没见过,何来胭脂味儿?长姐你不要为了把罪名按在我头上,就什么话都乱说。” 岚意微微一笑,那笑容里莫名藏着些淡淡的讽刺,略有些苍白的唇轻启,似鞭笞人的尺子,“三妹妹,自你进这个门起,可从来没有人说过,那药包里的东西,是粉末状的。” 满室寂静,白姨娘捂着胸口,看起来很痛心疾首的样子。 裴妙筠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至关重要的话,脑子像是挨了一棒,嗡嗡作响。眼下当着这么多人,她再反驳也无用了,眼里立时就盈满了泪水,“噗通”一声就往地上跪去,“女儿知错了,可我真没有害长姐的意思,我只是想让长姐不能去除夕宫宴,阿爹是最知道我的,我哪里有那个胆子真去谋害长姐的性命呢?” 裴归的面上全是不遮掩的失望,“你平素就爱和岚意斗嘴置气,我当你们姐妹脾气不合,但真有了什么事,还是会守望相助,没想到现在外面的事还没来,你就能把这样龌龊的心思用在自己亲姐姐身上。你才多少岁,就这么恶毒,你姨娘真是把你教坏了!” 裴妙筠哭着去拉裴归的袖子,撒娇掉眼泪,她从小就很会,“阿爹,女儿知道错了。您别用那么厉害的话说我,我心里很害怕,以后我,我再也不会这样了,我会和长姐好好的。” 岚意嗤之以鼻,若有哪一天裴妙筠真的不计较嫡庶的名头了,那她才真觉得奇怪,其实很多时候,如她这样嫡出的女儿反而不会去想嫡庶之分,倒是庶出的心里头不痛快,脑子一热就做出了自轻自贱的事情。 裴归心里也不好受,都是亲生的闺女,一样疼爱,小丫头在面前这么哭,他就忍不住要心软,但这个念头只是这么一转,他就自然而然地望向了被妙筠害了的岚意。 第15章 吃错药(3) 岚意平静地歪在那,目光定定地看着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好看的眼睛像是会说话,她不争不抢不闹,似乎不管裴归做出什么决定,都能坦然接受。 人都道会哭的孩子才有人疼,偏这丫头倔强,永远学不会用眼泪去争取这些东西,裴府里这么多孩子,还真只有岚意一个,继承了裴归和他亡妻冯璎的性子。 “老爷,您瞧瞧,三姑娘总在这里哭着,也不是个事,天冷了地上也亮,万一三姑娘也添了病,除夕宫宴裴府可就只有妙晴能去了。您还是赶快拿个主意的好。”白姨娘看到裴归瞧了岚意一眼,就心中不大舒服,催促着他先把其他事解决好。 裴归恼然道:“还去什么宫宴?妙筠做出这种事,去宫宴也是给裴家丢脸!” 裴妙筠万万没想到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求了那么久的东西,好不容易到了眼门前,还是被父亲一句话给定死了,她哭着说:“阿爹,让我去吧,如果别人知道了我是因为这些事才不能去,往后还有谁会愿意和我这样一个庶女议亲?” “议亲议亲,你满脑子都是议亲,你娘是怎么教你的,未出阁的闺女,只想着这些事,不嫌丢人吗?”裴归斥责,“就是因为议亲,你已经变成了一个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会让你再去宫里,你给我在家里好好思过!” 事情闹得这么大,裴妙筠的生母冷姨娘终于也收到风赶了过来,她是最会闹腾的人,在岚意的小屋子里又是恳求又是哭泣,直闹得裴归头疼,甚至于后悔当初纳了这个妾。 但最后不管怎么折腾,裴归仍拍板说了,庶出的女儿也是家里正经主子,自己不尊重自己,做出谋害家人这种事,礼法不容,所以裴妙云直接被拉出去挨了二十板子,打完后真比岚意那会儿伤得还要重,而兰儿这种丫头裴府里也留不得,直接拉去让人牙子发卖了。 岚意没有忽略母女俩看向她的目光中带了敌意,心里并无畏惧,只是与她们对视,直看到冷姨娘都有些慌,慢慢地低下头去,岚意才收回目光。 毕竟是理亏的那一方,冷姨娘心虚到只能捂着脸震天哭泣,在这样的哭声中,裴妙筠满头冷汗,虚弱地被人抬了回去。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岚意只觉得脑子嗡嗡地响,真是没病都能给闹出病来,送走父亲和白姨娘,凝芙关上门,心里怦怦直跳,“小姐,咱们真的要连老爷也一并瞒过去吗?” 岚意郑重点点头,“一并瞒,凝芙你要记住了,你以后是要跟着我的,虽然在裴府里,我爹才是主人,但往后只有我们互相扶持,这是一辈子的事儿。” 凝芙应声,又问:“那奴婢现在要做什么?” 岚意笑道:“现在就赶紧洗漱,好好地睡上一觉,这样明天才有力气把我受人加害、病情加重的消息传出去——传得越远越好。” 在皇子选妃这样的节骨眼上,白姨娘很庆幸自己运气不错,闺女的两个竞争对手硬碰上了,都没捞到好结果,到除夕宫宴上,裴家女儿唯裴妙晴一个出席,旁人怎么也要掂量掂量这三个女儿在裴大人心中的分量了。 她也嘱咐徐妈妈,“这些事情太顺利,让我心中有些不安,总觉得大姑娘那边还会有什么动静,明天也要把大姑娘病重的消息传出去,皇家选妃,忌讳体弱多病的人,不论是什么缘故,她总这么病着不见好,也不是个好事。” 徐妈妈应承了,笑着讨好道:“姨娘放心,经过这次打,冷姨娘母女肯定更恨大小姐了,有她们那边盯着,大小姐也翻不出什么花儿来,咱们就想着怎么打扮二小姐吧,到时候在宫宴上这么一现,那些皇子们保准眼睛都挪不开了呢。” 白姨娘感慨,“我这一辈子不论走到什么地步,都只是妾室出身,要是妙晴争气点,挣个皇子妃的位子,我可要天天烧高香。退一步说,即使不是皇子妃,只是个侧妃或是庶妃,也要比普通家庭的妾室好很多。” “可不是。”徐妈妈手上伺候着换衣裳,口中没停,“二小姐若是代替大小姐入了齐王府,往后很有可能会入宫做了主子娘娘,您瞧瞧瑛贵妃娘娘,不是皇后却胜似皇后,凭咱们二小姐的相貌品性,姨娘还担心没有扬眉吐气的那一天吗?” 白姨娘总算展颜笑了,“也是。事情不顺,我才该不踏实,眼下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我高兴还来不及。” 岚意倒也想到了,在这件事上,白姨娘成为了她的助力,她病重的消息传出裴府,传遍了整个京城,很多人都摇着头说裴大小姐没有福气,这才刚刚被贵人看中,就一直生病不好,可见命格本身是小门小户的,当不起这样的地位。 更何况世人更爱温柔可亲的女子,裴岚意说到底还是太傲,这点儿傲骨在文人墨客身上还可以,放在女人身上,严重点就要被口诛笔伐,京城里的姑娘们,不喜欢她的也多了,巴不得凑在一处叽叽喳喳把这消息说得让更多人知道。 裴府里的下人都说大小姐不会再有什么前途,风荷院相比较前段时间,可谓是门庭冷落,宛茵心疼不已,只能安慰岚意不必和拜高踩低的人计较,而那些傲不傲的传闻,也多是嫉妒心重的女人的臆想,总不见得她们比宛茵宛玉这种亲近的人更知道岚意的性情。 岚意笑道:“拜高踩低的那么多,我计较得过来么,至于脾气,这世上没见过面却指手画脚他人生活的,也不少。好在现在风荷院清净,我求之不得。” 养了三五天,裴府里的李姨娘又来看岚意,言语间提及裴归,很温和地说:“老爷其实很担心你,但每每因公事忙到太晚,又不好那么晚过来看你,你心里别气他。毕竟你这伤,终究还是为了之前请家法而起的。” 岚意知道裴归近来因弟弟裴之冽念书争气,很看重李姨娘,常宿在她那,这话由她来说也最合适,便懂事地点头,“我知道的,姨娘放心,做女儿的断没有记恨父亲的,而且我和阿爹已经说明白了好些话,我心里都懂。” 李姨娘有儿万事足,又不像其他两位姨娘有女儿,需要靠谋算嫡女的机会给孩子寻出路,因此她算是府中自夫人冯璎死后与岚意较亲近的长辈,此刻迟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很小声地说:“大姑娘,有件事我一直想讲给你听,但无凭无据,只是个疑影,我又不好胡说。” 岚意笑了起来,“姨娘有心疼我,我心里很明白,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其间的意思,我自己会判断。” “正是觉得姑娘已经长大了,所以才觉得该让你知道。”李姨娘似乎很欣慰,“往后姑娘嫁了人要管家,也会听到这种捕风捉影的话,真真假假的,姑娘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顿了顿,李姨娘又凑近了几分,低声说:“三姑娘出府买那些药粉的前一天,在二姑娘院中呆了挺久,回来后就吩咐了小厮自己第二天要用马车。虽然咱们不知道她在二姑娘屋中说了什么,但时间毕竟太近,难免不让人觉得这里面有什么。” 岚意问:“阿爹知道吗?” 李姨娘点头,“老爷知道,这事本来也是他吩咐人去查的,报来的时候,老爷整好在我屋里。他说三姑娘犯的错不小,他也想找出前因后果再好好引导她。不过查到二姑娘那,老爷说这事儿肯定和二姑娘没关系,就没再往下查了。” 岚意有些失落地笑,“多谢姨娘来告诉我这些事,姨娘待我的好,我都记着呢。” 李姨娘却看着她的神情,温柔地道:“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觉得老爷终究还是疼三姑娘比疼你多,是吗?” 岚意也不回避这个话题,爽快道:“我不想在姨娘面前遮掩,家里孩子多,总会有一碗水端不平的时候,我面上就算淡然揭过去了,心里还是会不舒坦,姨娘也不用和父亲说,我缓缓也就过去了。” 李姨娘心疼地揽过她的肩膀,柔声安抚,“这事往下查,不仅很难查出个结果,还会让人说我们府上三个女孩子都不好,有害无益,老爷不查也有他的大道理。而且我也说了,这是捕风捉影的事,谁也不知道二姑娘三姑娘关起房门说了什么,兴许二姑娘什么也没做,咱们瞎疑心呢?” 岚意冲着李姨娘展颜一笑,“我知道姨娘的意思,这事儿过了,不必再说了,白姨娘和二妹妹待我如何,我自己晓得就行。”她换过话题,“对了,最近听说之冽读书很厉害,大有祖父之风?” 一句话才说完,李姨娘的脸上刚露出点为人母的骄傲,凝芙忽然赶着进来,急切地道:“小姐,宫里头来人了!” 岚意怔了怔,加重语气问:“宫里头?” 凝芙点头,“老爷让准备下,说是瑛贵妃娘娘身边的陈公公有话带给您,还有一些赏赐和恩典,虽说您伤了不能行礼谢恩,言语间却绝不能得罪了。” 李姨娘很有眼色,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这个身份不该呆在这里,忙起身说先走了,岚意心情复杂,客客气气地让服侍的小丫头把人送出去,然后就吩咐凝芙,“快,关上门。” 凝芙依言关了门,岚意又道:“弄些水来,把我前面的头发弄湿,最好弄成一缕一缕的沾在脸上,再给我扑些脂粉,越白越好。” 凝芙立刻就明白她要做什么,赶紧道:“小姐,宫里的恩典,就是遣了太医来给您瞧瞧,咱们这样,恐怕瞒不过去。” 岚意听了这话,当即怔住,瑛贵妃这是对她势在必得,不给留一点颜面和退路。 难道自己这辈子就只能老老实实地给卫长渊做侧妃吗?虽说这可能就是老天爷给她定下的命,但她真不信凭自己的努力,不能把它给改了。 据说瑛贵妃当年也不过是禁城里的一个普通宫女,自从遇到了当今圣上后,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她不也是个逆天改命的好例子么? 岚意忽然抬起头,下定决心道:“凝芙,按我刚才所说的做。” 凝芙不明白为什么明知道会被太医看出来没生病还要这样,但她已经渐渐学会了不该问的一个字也不多问,立刻忙碌起来,给自家小姐改了妆。 陈公公过来时,身后果然跟着个太医,自然还有几个小太监,手里捧着赐下的礼物,人虽然不多,但宫里的人,气势就是很不一样,凝芙站在一旁行礼,无端就感受了压迫感。 看到岚意脸色这么不好,面色和善的陈公公似乎被唬了一跳,“哟,有阵子没见,大小姐怎么这样了?” 岚意虚弱地呼出一口气,轻声道:“该亲自迎接公公的,可身上实在没有力气,还请您见谅。” 陈公公笑道:“这倒无妨,贵妃娘娘遣咱家过来,是为了探病,而不是给大小姐添麻烦的。娘娘看重大小姐,特让宫里的太医也过来给瞧瞧,这样的殊荣,在京中这么多大家闺秀里,可是头一份儿呢。” 岚意不矫情,直接伸出手腕子,“那就麻烦这位大人了。我先前误食了藜芦,误用了鸦胆子,导致病症加重,好在发现得及时,在外头请了大夫调理。按说现在看着已经没有什么大症候了,但就是虚弱得很,也不知为什么。” 太医把了把脉,心中有疑惑,但当着裴府的人自是不动声色,只是道:“裴大小姐这病,已经是见好了,待会儿我开一剂温补的方子,大小姐服下后三四天就能大好。” 陈公公脸上有笑意,但眼底十分冷淡,“果然还是太医院的大人有本事,咱家瞧着裴大小姐面色很苍白憔悴,没想到三四天就能大好,真真妙手回春。” 第16章 除夕宴(1) 岚意知道这点伎俩在宫里这些人面前不够看,可她本身就是想让人看出来,以此表明自己的态度,此刻便接了话道:“陈公公,劳您向贵妃娘娘讨个示下,若臣女的身子实在撑不起来,除夕宫宴该如何是好。实在是臣女蠢笨,有负了娘娘厚爱。” 陈公公道:“大小姐放心,情况咱家会带进长福宫,贵妃娘娘若是有安排,自然会着人告知裴府。” 之后对方没再说什么话,直接离了,岚意忙让凝芙恭恭敬敬送出去,裴归本想留陈公公喝口茶,陈公公也说不得闲,从神色上看,这一趟走的,让他不甚高兴。 等一众人又热热闹闹地离开了,裴归皱着眉搓着手,问身边的白姨娘:“咱们裴府不会哪里把陈公公给得罪了吧?是不是钱袋子里的物什给少了?” 白姨娘也皱眉,“准备这些东西,妾身可不会小气。妾身瞧着他是去了大姑娘那里后才急着说要走的,或许是大姑娘又说错了话?” 裴归本想去风荷院问一问,可刚一抬脚,这边小厮就过来,说兵部的尚书大人有事情要商议,让裴归赶去府中一趟,裴归只得暂时放下内宅琐事,急急地出府办公了。 而被白姨娘上了眼药的岚意浑然不觉,只知道刚才和陈公公这么几句话的功夫,背后就全是冷汗,他和善的面庞下,不知有多少精明算计,目光又十分犀利,仿佛一眼就看出岚意的伪装,即便岚意已经做好了准备,也还是有些后怕。 凝芙则直接软了腿儿,靠在岚意的软塌边问:“小姐,咱们这样,不会直接把贵妃娘娘得罪了吧?” 岚意努力让自己心神安稳,“得不得罪也就这样了。” “会不会连累老爷,连累整个裴府?” 岚意摇头,轻轻道:“我只是在变相地告诉贵妃娘娘,我不想嫁给二皇子做侧妃,娘娘在深宫里那么久,肯定一听就能明白我的意思,她若愿意给我个台阶,到时候直接让人传来话,除夕宫宴不许我出席,这事儿就了了,从此我婚丧嫁娶,再不和皇家相干。” 凝芙咬唇,“可万一她就是不肯放过小姐呢?” “那也不会拖累裴府,毕竟一切都没有拿到明面上来说,她也没丢面子。挑侧妃这种事,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是影响一辈子的大事,可对于贵妃娘娘来说,与在集市上挑拣东西没什么两样。我与她的地位太过悬殊,她随意就可以拿捏我,自然知道为着一个侧妃就和整个裴家过不去没必要。” 说到这里,岚意有些庆幸,“还好阿爹是凭自己的本事在朝中立足,便是往后齐王得了天下,也需要阿爹这样的忠恳之人为他办事,贵妃娘娘能到这个位置,一定晓得孰轻孰重。” 正如岚意所说,深宫里的瑛贵妃听到陈公公传回去的话,就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瑛贵妃的手轻轻地滑过桌面上铺陈的上好绸缎,如今到了年关,各地官员都往上供着当地最好的东西,长福宫是离圣心最近的地方,这样的好物儿,宫里的奴才都司空见惯了。 “收着吧,整理好些,别捡出来用的时候皱巴了。”闲闲嘱咐了一句,她才转过来看着禀报的人,“这小丫头没病却装病,还装得这样明显,明摆着是不想做齐王侧妃呢。” 陈公公弓着身,脸上的表情和面对裴府中人时完全不一样,那眼角堆着的笑容,都快要挤不下了,“回主子话,奴才觉得裴大姑娘就是这个意思,太医说得很明确,她脉象好得很,身上该是一点病痛也没有了。” 清荷在一旁奉茶,闻言道:“这裴大姑娘当真是不识抬举,主子漏了几句喜欢她,她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主子能让她起来,也能让她重重地摔下去,主子若想让她后半辈子都毁了,也不过就一句话的事。” “戾气那么重做什么,跟着本宫这么些年,办事越发利落,嘴皮子也越发不饶人了。”瑛贵妃笑着点了一句,清荷与她主仆情深,自然知道这不是真的怪罪,只是赶紧告罪,说自己嘴快了。 瑛贵妃又说:“其实这丫头算聪明,知道本宫不至于在这件事上和她和裴府计较,皇上很看重裴归,以后必然要重用他,本宫怎么也不会和皇上过不去。” 陈公公试探地问:“主子的意思是,除夕那天就让她别入宫了?” “入,当然要入,若是时机合适,本宫还是会让皇上开口把事情定下来。” “可……” 瑛贵妃悠悠地笑,岚意的小心思落在她眼里,当真和碰上只有趣儿的蚂蚁没什么区别,“就是因为本宫不会和皇上过不去,才更要让长渊娶了这孩子。这孩子有脑子,不是个坏事,可婚姻大事也不是能由她说的算,小小丫头,还以为真有才子佳人私定终身的戏码?等她真嫁给了长渊,为了自己好,也会想法子扶持长渊,齐王府里缺这样的人,本宫不是乱说。” 陈公公心里感慨这裴大小姐真是有福气,闹到这个份上,还是这么得主子喜欢,然而瑛贵妃下一句话,就让他汗毛倒竖起来。 “随她去折腾吧,本宫按自己的想法来,她怎么折腾都没用,等入了齐王府,就更容易拿捏了,要是那时候还不肯听话,这宫里不听话的人,最后什么下场,她就是什么下场。” 深宫里头说是佳丽三千,可一朝走完,统共剩下来能安度晚年的,就那么为数不多的十几人甚至几人,在君王的遗忘中,那些或年轻或张扬或美好的性命,就如此消散在望不到尽头的红墙间。 而在如今的兴嘉年间,光陈公公所见到的,那些得罪了瑛贵妃的女人,几乎都没落得什么好结果——有时候是宫女太监们为了讨好瑛贵妃明里暗里作践她们,有时候是其他妃嫔想向瑛贵妃表忠心而自愿做了捅向她们的一把刀,有时候则是瑛贵妃亲自出手,那这些人的下场,就会比前两种情况更加凄惨。 这裴岚意……余生恐怕只能乖乖听话了。 “奴才知道该怎么传话了。”陈公公低眉回话。 瑛贵妃点点头,这件事于她而言很小,说这么几句,已经是给裴岚意面子,这会儿直接就说起别的事,“慕家那个小丫头本宫已经和皇上提了两句,除夕宴的时候,让长泽多接触接触,合适的话,就定给他做正妃了,他天天往外跑,也该学他二哥,好好收收心才是……” 四皇子选正妃的事,显然比二皇子挑个侧妃重要很多,瑛贵妃说起来就没个完,到得陈公公在跟前伺候完,退下好好休息了一阵子,再把话传到裴府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 彼时的岚意正在榻上安安静静地看书,听完了宫里小太监的传话,她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破灭,但脸上还强撑着,带着盈盈的笑意,让凝芙取了碎银子装在荷包里塞给人。 “多谢这位小公公前来带话,这点心意,请小公公喝杯茶。” 小太监都很爱做这种跑腿的事,掂量了一下银子也不算少,更是笑眯了眼,不介意再多说两句,显得自己拿这银子拿得理所应当,“总之请大小姐好生准备着,贵妃娘娘当真是很看重大小姐呢,陈公公说,大小姐已足够聪明,若再听话懂事些,一定更能得贵妃娘娘喜欢。” 后面儿那句话,其实是陈公公自己的感慨,原话是“裴大小姐聪明是聪明,要是再听话些,下半辈子应该没什么大碍了”,但小太监不好直说,只这么半透出了瑛贵妃的态度,倒是让岚意心中一凛。 送走了小太监,岚意的脸上尽是不加掩饰的绝望,她拉着凝芙的手,问:“你说我该怎么办?瑛贵妃都说了那种话,自然是希望我老老实实地为二皇子谋前程,可我这辈子就该这样吗?我能不能活得有那么一点儿尊严?” 自然尊严和骨气这种东西,从一个女人嘴里说出来,很多人会觉得是痴心妄想,岚意心里很清楚,即使不嫁给皇子,嫁给旁人,她也只能努力扶持夫君,让日子越过越好,谁叫女人家千百年来都是这么被苛待。 但旁人逼迫着去做一件事,和自己选择去做一件事,就是不一样,而且眼下她还没有嫁过去,瑛贵妃就能不管自己怎么想,直接把她往这条路上逼,往后更是只能任由捏扁搓圆,连生死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 那日子过得,就算再锦衣玉食,又有什么意思?! 说到底,瑛贵妃确实身居高位也算是很有眼界的女人,可她得圣宠多年,早已忘记了自己当初走过那些路时的惶然,也忘记了怎么把身份不如自己的人当做“人”。 凝芙可怜兮兮,“小姐,要不咱们就从了吧,说不定齐王府也没有您想得那么糟糕,多少人想进,还进不了不是?” 第17章 除夕宴(2) 岚意瞪她一眼,“齐王妃是不是瑛贵妃的正经儿媳妇儿?” “是。” “齐王妃那么好脾性,还是齐王正妻,在婆婆面前是什么样的,你没瞧见?因为瑛贵妃的态度,她就得承受着那么多人的指指点点待我好。我是什么人?是有可能会和她分享丈夫的人,你说她心里头得多不好受?对待自个儿的儿媳妇,尚且这样戳心窝子,对待儿子的侧室,宫里那位又能有几分好?” 见凝芙恍然,岚意叹气续道:“今时今日他们母子能为了纳我为侧妃而贬低齐王妃,往后就能为了对他们更有益处的人弃了我。瑛贵妃此刻越逼我,我就越不想和他们凑做一堆。” 凝芙越听越觉得是这么个道理,但她又犯愁,“可怎么推呢?人家都做到这个份上了。” 岚意咬咬牙,“躲不过就面对它,除夕宴我是要去的,去了后会发生什么事,谁知道呢。” 因为瑛贵妃的干预,原本看着已经没希望的裴家大小姐再度成为众人讨论的对象,裴妙筠在屋中咬碎银牙,哭闹不止,也没换来裴归松口准她一同入宫,这才意识到闹了这么半天,只有自己倒霉。 而之前与她姐妹情深的裴妙晴,这几日忙着裁剪参加宫宴要穿的新衣裳,根本也没空搭理她。 反倒是白姨娘觉得不能把人晾太久,偶尔还会去陪她说两句话,当然主要说岚意心机深沉,眼下她没事,还能参加宫宴,妙筠却被关在屋里,就是最好的证明。 各人忙着各人的事,时间就过得异常得快,到了除夕这一天,岚意已经相当康健,罩上件大红色的斗篷,红润的面庞藏在白色的绒毛中,别有一番粉妆玉琢的漂亮。 宛茵都笑着推宛玉,说:“瞧瞧,岚意把你也比下去了,到底咱们姨妈是出了名的美人,岚意只是刚到及笄之年,才刚刚长开些,就很不一样。” 宛玉想到今天要见到卫长玦了,心中其实很紧张,但这会儿当着人前还是任性调笑,“我不管,我也好看,我和岚意姐一样好看。” 三人正说笑着,凝芙进来道:“小姐,二小姐打发人来问这里准备好了没有,她说她那边随时都能出发了。” 宛玉不喜欢她,张口就道:“可真是能把她急死,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喜欢攀高枝儿。” 大节下的,岚意不想有什么不快,笑道:“好了,时辰也到了,二妹妹催一催也很正常,咱们还有东西落下么?没有就出门吧。” 宛茵和岚意都知道,宛玉的心情不大好,卫长玦的事在三个姑娘这边看来,毕竟还没有完全解决,因此这俩人特意没让宛玉和裴妙晴多接触,免得又生事端。 方家二姐妹一辆马车,裴妙晴和岚意则在一处,裴归今日多与同僚在一处,而裴府里没有正经主母,所以他特地吩咐了岚意,要照顾好几位妹妹。 裴妙晴今天妆容精致,据说白姨娘给她请了专门的妆娘,妆面都是按照她原本的模样细细描绘的,看上去浑然天成又不失清丽,几个姑娘里,算是拔了头筹。她身上穿了件鹅卵青的双蝶云形千水裙,虽然里头添了棉花做厚了些,但岚意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二妹妹冷么?” 方才在屋中烧着炭到还好,这么骤然出门,裴妙晴只觉得自己掉入冰窟窿一般,若不是还捧了个手炉,只怕立时就要抬步回去。 当然在岚意面前,裴妙晴只含了一抹婉约的笑意,镇静道:“多谢长姐关心,我觉着倒还好,可能是我的身体一向不错,而长姐才经历了一场重病,所以觉得冷吧。” 岚意好心问了句,换来对方如此有敌意的回答,无奈一笑,淡淡道:“二妹妹这一身漂亮极了,连我看了都挪不开眼。” 果然只有听到这样的话,裴妙晴才能高兴起来,她的容貌本来生得有些清淡,之前不是没试过喜庆的颜色,可穿在身上的效果,总是没有这一套效果好,若不是这个缘故,她也不愿意把自己冻着。 “还是长姐好看。”裴妙晴凑过去夸赞,“这颜色多鲜亮呀,正合这节日。” 姐妹之间的虚假两个人都心知肚明,马车慢慢往前行,一路上再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到了宫门前,已经有太监等候。 大冷天里他们的脸面都冻得有些发青,岚意让凝芙把准备好的荷包拿出来,一人给了个,并道:“劳几位在这里等着,大冷天的,请各位喝些热酒。” 小太监们都听闻过岚意的跋扈,还以为接裴家的人是一趟苦差事,没想到裴大小姐比传闻里好看许多,且说话温柔亲切,碰面了就打赏。 意外之喜总要比有准备的更令人开心,小太监堆着笑脸把她们一路请至长福宫,并说:“贵妃娘娘说了,裴大小姐几人若是来了,就先来这里坐坐,到时候再跟随娘娘去绮华宫。” 岚意颔首,“多谢公公引路。” 而长福宫的宫女得了通报已经迎了出来,看到岚意后行了一礼,“娘娘知道方家和裴家的几位姑娘们过来了,很是开心呢,也是巧了,二皇子和四皇子都在,刚好进去一同说说话。” 岚意神色一凛,微微行礼道:“这位姐姐,如果二位皇子也在的话,我们不好过去吧?正是贵妃娘娘和皇子们相聚的时刻,我们去了恐怕会打搅了天伦之乐。” 宫女笑了笑,“娘娘说了,裴大姑娘很有可能会推拒,这是姑娘的守礼之处,但贵妃娘娘既然召姑娘入长福宫,就是不计较什么打扰不打扰的,还请姑娘跟奴婢走吧。” 裴妙晴巴不得见到皇子们,赶紧道:“贵妃娘娘有令,长姐却之不恭啊,咱们进去吧,若迟了,倒显得是我们没礼数不尊重。” 岚意无奈,随着宫女往里走。长福宫果然是宠妃住的地方,虽然是冬日凄冷,但这里远比别处热闹干净,道路一尘不染,旁边的假山都光滑得很,大至风灯,小至窗花,都能看出出自匠人之手,精巧秀雅。 还没走进正殿,就听到了轻柔的笑声,紧接着好听的女声又传过来,“长泽就是会哄我这个做母亲的开心,到时候娶了媳妇,也不知还能不能这样。” 而四皇子卫长泽的声音很是爽朗活泼,“不论娶谁,都是要和儿臣一起孝敬母妃的,就像二哥二嫂一样,到时候有两个人一同哄着母妃,母妃只会更高兴。” 其乐融融的气氛里,带着岚意的宫女上前一步,道:“主子,裴家和方家的四位姑娘到了。” 岚意等人赶紧跟上去行大礼,“臣女参见贵妃娘娘,愿娘娘万福金安。” 瑛贵妃坐在上首,眉眼间带着些未消散的笑意,微微扫过岚意诸人时,淡淡一笑,“都起来吧。大冷天的,孩子们一路走过来把这年轻娇嫩的小脸蛋儿都冻红了,去熏笼边暖暖吧。” 岚意刚要谢恩,旁边的裴妙晴忽然上前一步,低眉顺眼地道:“多谢瑛贵妃娘娘恩赏,臣女得见娘娘这样高华的人,心里头暖暖的,根本不觉得冷。” 岚意心中叹了口气,想着妙晴要出头,就由着她好了,只要话题不转到自己身上,怎么都行。 瑛贵妃总受人吹捧,这么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入了她耳,眉毛都不会挑一下,只说:“这小丫头说话好听,打扮也清净,看着就让人舒服,本宫没记错的话,是裴家的二姑娘吧。” 裴妙晴心中一喜,忙道:“回娘娘的话,臣女正是。” 瑛贵妃淡淡一笑,“裴大人还是很会教女儿的,之前本宫只瞧见你姐姐机灵,倒忽略了你。” 裴妙晴低着头,绝不往皇子们那边多看一眼,很规矩的模样,甜甜道:“多谢娘娘夸赞,臣女自打见到娘娘后,只觉得娘娘风华绝代,在娘娘面前是万般惭愧,所以今儿到了长福宫,才痴心想着能在娘娘身旁多呆一会儿。” 瑛贵妃轻哂,“这小嘴儿甜的,和抹了蜜似的,打扮得也好看,果然是年轻,淡妆浓抹总相宜,不比本宫年纪日渐增长,今儿起来的时候,就看到眼角上又增了一抹细纹。” 裴妙晴的身子就这样僵了僵,脸上略有慌乱,“臣女看着贵妃娘娘,哪里像是几位皇子的母亲,阖宫里再没有比您更好看的女子了。” 瑛贵妃淡淡一笑,“这话说得就不实在,宫里头那么多主子娘娘,你见过几个?” 裴妙晴方寸大乱,万万没想到自己竟是多说多错,浑身都发冷,一句话不敢再多说,而岚意身为局外人,只能暗暗摇头,想着二妹妹真是糊涂一时,这瑛贵妃身边的宫女都是不施粉黛的,显然她并不喜欢别的女人在她面前精心打扮,裴妙晴今天本来就撞在了她不喜欢的地方,还非要冒尖出头,显摆自己巧舌如簧,在瑛贵妃眼里,恐怕和宫里头勾着皇上的年轻主子们一样,怎能喜欢? 第18章 除夕宴(3) 好在卫长泽喜欢看美人,见到裴妙晴好看,不忍瞧见她慌张,开口解围,“要不是母妃身份摆在那,说是这四位姑娘的姐妹,也有人信,裴二姑娘虽然没见过宫里其他娘娘,但瞧着母妃这么美,想当然您是头一位,也没错。” 儿子说话再怎么油嘴滑舌,瑛贵妃也喜欢,笑着点了他两下,“你啊,真是皮猴。”接下来也不想与裴妙晴多说,只抬了抬下巴,看向岚意身旁,“你叫宛茵,是么?” 方宛茵正看着热闹,不意话题忽然转到自己身上,诚惶诚恐地站了出去,“回娘娘的话,宛茵正是臣女闺名。” 瑛贵妃也不再看她,而是望向一旁的二皇子,“宛茵生得怪孱弱的,你瞧她下巴尖尖的,是不是?” 却原来在她们进殿之前,二皇子和瑛贵妃谈起纳侧妃的事,讲说方家的女儿也不错,近些年来方家和裴家守望相助,虽然长久在外巡察,却很得皇上信任,若是和方家联姻,往后在地方上谋取利益会便宜许多,倘若裴岚意不识抬举,纳了方宛茵也可。 自然,宫里那么多瑛贵妃的眼线,卫长玦多了个香囊且那香囊是方宛玉相赠的事早就查出来了,卫长渊何其高傲的人,当然不会考虑心有老三那个瘟神的女人。 然而此刻瑛贵妃挑宛茵出来说话,看到她脸上懦弱的神情,先就有些不喜欢,加之她文弱得很,看起来不像是好生养的,瑛贵妃直接点出来,意思就是她不甚满意。 二皇子卫长渊真真生得器宇轩昂,浓眉大眼,坐在那里自有种不怒自威的气质,他已经二十来岁了,相较宛茵岚意这种刚过及笄之年的女孩子,他显得十分成熟。 听说卫长渊从小就得当今圣上喜爱,读书骑射皆是由圣上亲自教导,所以现在能看到他的手上还有常年摸缰绳而磨出的茧子,这样的男人对于宛茵来说,优秀归优秀,可也很遥远。 听到母妃这么评论,卫长渊先应了声,才看着宛茵问道:“方姑娘平常在家中喜欢做什么?你表妹裴姑娘性子活泼有趣儿,方姑娘和她是不是也很像?” 岚意一直低着头,但听到这话,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哪有一个外男上来就问女子这种话的,而且对方还是个皇子,难道瑛贵妃从没教过他对待女人的礼数么? 她哪里晓得,就这么着,卫长渊还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温和亲切,他是参了政的皇子,知道只要手里头有权,女人想要多少就有多少,能问询女儿家这样琐碎的事情提前做些了解,他自认已经算给方家人面子了。 可这问题真是苦了宛茵,她在外面本就是没嘴的葫芦,这时候想着又不能诋毁岚意,又不能自轻自贱,脑子转不过来,差点急哭了,半晌才顶着张涨得通红的脸,回道:“回齐王殿下的话……臣女……臣女和表妹的性情有所不同……表妹风趣可爱,臣女则喜好安静,在家多做做女红针线。” 只这么一句话,越往后说声音越小,卫长渊就在心里把她从待选的名单上划去了,他很是失望地想,这方宛茵这样不大气,和裴岚意真是天壤之别,在皇宫这种地方,文弱有什么用?文弱给谁看? “齐王府里安静的人太多了,看来方姑娘从性子和容貌上,都不合适,还是嫁与小门小户更适宜。”他说得如此直白,根本不顾方宛茵如芒在背,尴尬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岚意低着头,看着表姐极力忍耐,身体微微颤抖,如冬天瑟瑟发抖的小兽,心疼无比,随之而来的怒火蹭蹭地往头上冒。 且不说宛茵表姐是正经的官家女儿,这辈子都没见过多少外男,单说她行动一直有礼节晓进退,就不该受这样的侮辱,又不是一件打好的首饰,放在那任由旁人挑选点评,她可是个活生生的人,便是真有什么想法,等她们离了再说不行吗? 岚意一直想着不要惹事不要惹事,但这会儿确实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把宛茵掩在自己身后,行礼后冷静地道:“齐王殿下,臣女和表姐都是小门小户出身,被殿下身上的天家威仪所震慑,多少有些不会说话,但女孩子家好面子,臣女恳请您莫要再当面谈论表姐的事情,您是君子,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想来也不会真和臣女们计较对么?” 一番话脱口而出,几乎没怎么过脑子,岚意感受到瑛贵妃的目光自己身上定了定,莫名就是一身冷汗,但话已出口,她不会退缩,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卫长渊眯了眯眼,目光在岚意身上逡巡过后,又与瑛贵妃对视了一眼。 母子俩心意相通,想的都是:果然还是裴家的这个大女儿厉害,齐王侧妃的位子,果然还是要给这样的人才好。 场面一时有些安静,最后是四皇子卫长泽打破了,“裴家的这个妹妹很会说话,而且生得这样漂亮,母妃,要不您去求父皇一个恩典,让她做儿子的正妃吧!” 卫长泽和卫长渊在外貌上很有几分相似之处,但他说话时肆意洒脱眉飞色舞,和亲哥哥很不一样。他和三皇子卫长玦同年生,过了这个年都是十九岁,本朝皇子开府建牙一向较晚,十九岁的皇子,大多都已经在朝中历练了两三年,说是这样再出宫去住,能稳重一些,可卫长泽身上没有一点历练过的痕迹,乍看过去,倒像个不谙世事的富贵公子哥儿。 瑛贵妃笑骂道:“你这见一个夸一个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先时你说喜欢慕家的小丫头,本宫和你父皇也提了这事儿,若是定下来,往后再这么胡诌,就让你媳妇儿管你。” 卫长泽本来也不是真有那个意思,活络了场面后就继续说好听的话哄瑛贵妃高兴,一时间长福宫里笑语盈盈,倒是把裴方两家的姑娘们撂下了。 而卫长渊陪了一会儿,起身向瑛贵妃行了一礼,道:“母妃,绮华宫那边儿子还要去看看,今日天家盛宴,不容有失。” 瑛贵妃忙道:“眼下你父皇重用你,凡事就要多多上心,但也别累着自己,本宫这里换了衣裳也差不多要过去了,你先去罢。” 卫长渊又说:“这几位姑娘,就由儿子带她们一起过去吧,留在长福宫,母妃也有不便之处。” 瑛贵妃点点头,“也好。” 岚意赶紧带头行礼,“臣女等先行告退。” 从长福宫里出来,全身都松快了许多,岚意低声问宛茵觉得心里好受些没有,宛茵咬了咬唇,道:“是我不争气,就怕连累了你。” “那有什么。”岚意微微笑,“我们姐妹之间,还说什么连累不连累没意思。” 她们都和卫长渊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自然也不担心很小的声音会被听去。裴妙晴本来想在瑛贵妃面前好好表现一番,却还是莫名被岚意抢去了风头,心里头很是不快,忍不住就道:“长姐是没看到贵妃娘娘的眼神吧,听妹妹一句劝,什么时候都要冒尖出头,未必是个好事。” “冒尖出头的是谁,长了眼睛的人心里都有数。”岚意知道她不比裴妙筠,是个口齿伶俐的人,在宫道上争论起来很没意思,因此只是淡淡一笑回了这么一句,不再多言。 宛玉挺后悔刚才没有反应过来为亲姐姐出头,到底眼界不一样,她和岚意这种京城里长大的孩子,性情虽然都有些外露,但在正经场合上,行事对人,就能见到差距,这会儿她终于能开口说话,气势却比往常弱了好些。 “妙晴姐姐还是别说岚意姐了,我们两家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这个道理在咱们身上也能用,今天被指手画脚的是我姐姐,明天说不定就轮到你们了,岚意姐这样,倒是拦住了这个势头。” 裴妙晴只得一张嘴,对方却有三个人,她很知道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加之刚才的事心有余悸,立刻收敛了脾气,柔柔地笑道:“我只是提醒一下长姐,我何尝不明白宛玉你说的话?今天我们都在这宫里,要相互帮忙才是。” 这之后,四个姑娘之间再没有别的什么话,一路跟着卫长渊一行人走到绮华宫前,眼看着卫长渊停住了脚步,似乎在交代些什么事,岚意便带着姐妹们上去行礼,口中道:“多谢二皇子指引,臣女们先进去了。” 卫长渊点点头,岚意正要走,却听他道:“裴大小姐等一下,二小姐和方家两位小姐先进去吧。” 岚意心中一紧,这可是在禁宫之内,俩人说话时旁边有人倒还好,但卫长渊把她们都支开,万一被有心人看见,或对方有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又传出去什么话,她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宛茵有些迟疑,这些迟疑主要是来自于对二皇子的畏惧,她很怕岚意会吃亏,想了想道:“不然臣女们在门内等等岚意?宫里臣女们并不熟悉,实在……” “来,你过来,带着她们进去。”卫长渊随便点了个小太监,直接打断了宛茵的话,“岚意也没来过几次宫里,她也不熟,我派人引着你们即可。” 小太监极有眼色,弓着身就道:“几位姑娘随奴才走吧。” 宛茵无奈,只能行礼后离开,而裴妙晴更是想留却不能留下,轻轻望了卫长渊一眼,这才扭过身往里走。 卫长渊自然没错过这一记眼风,看着岚意,莫名就笑了起来,他摆摆手示意旁边的人都散开,说道:“你这个二妹妹,似乎对我有意。” 岚意低着头,平静地道:“我家二妹妹生性温婉柔善,平日里有奴婢闯了祸,她都不会生气,看着那些人,也是这样的神情目光,您不大了解她,误认了也是有的。” 卫长渊看着她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莫名升腾出一丝燥意,忽然不愿再绕任何弯子,直接问:“那些风言风语我想你也听到过了,我确有纳你为侧妃的意思,你很明白,这是许多人求也求不来的恩典,我这个人喜欢做笃定的事,你若同意,今晚就能在父皇面前把这事儿定下来,但是我不希望以后在你身上还会发生金玉坊里的那种荒唐事。” 岚意沉默了一会儿,扔不抬头,语气却坚定了许多,“齐王殿下,您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并没觉得我会不同意是吗?您不是来征求我的想法的,只是来告知我?” “不然呢?”卫长渊有些诧异,“这种事情,谁会推拒?” 岚意心中本来如打鼓一般嘈杂,她不知道今天的话会把卫长渊得罪到到什么地步,眼前的男人很有可能就是未来的天子,若以后挟私报复,裴府上下招架不住。 可先前的种种在她心头打着转过去,她当真不愿与瑛贵妃卫长渊这样的人为伍,想想未来的日子里只能永远委曲求全地活着,她就感到一阵窒息。 终于心定,岚意微微抬头,“我会。” 卫长渊皱了皱眉,他没被人这样推拒过。 岚意赶紧又说:“齐王殿下身边的位置,自然是许多女子趋之若鹜的,可臣女从小就被母亲教导不能为妾。殿下多半不知道,臣女母亲临终前,握着臣女的手,反复就说这句话,臣女若是违背了她的遗愿,实在不孝。这话臣女先前就与贵妃娘娘说了,并非是敷衍。” “但我齐王府的妾室,岂是其他妾室能比的?” 岚意见他就是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只能沉默。 卫长渊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冷声道:“你若不入齐王府,本王虽不至于和整个裴家计较这种小事,但你的名声,可就要毁了。本王是好意,想着你心甘情愿,自然会更加和顺乖巧。其实真要纳侧妃,让母妃请道圣旨,也由不得你说什么。你不要恃宠生娇,在本王面前提什么嫡庶。本王挑剩下的人,你以为还有人敢娶来做正室么?” 第19章 非良配(1) 岚意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这对儿母子就这么喜欢把人逼上绝路么,她裴岚意没招谁没惹谁,齐王府也不是说没了她就不行,为什么非得硬逼着人去做什么“和顺乖巧”的侧妃?往上数几朝,给皇子纳妃,都没见这么大阵仗还这么霸道的。 “齐王殿下,臣女也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由不得臣女自己做主,但若是皇上一道圣旨,臣女与殿下盲婚哑嫁,那也就是命数所致,臣女绝无怨言,可贵妃娘娘既然已经大张旗鼓地为殿下和四皇子选妃了,就是想寻方方面面都合适的,臣女既然有母命在身,一心一意直奔着正室的位置去,和您就不合适,何必强扭这个瓜?” 心里的话压抑了好久,这么淅淅沥沥说下来,卫长渊总算是明白了,她虽然满口是“母命”,但那神情和态度,就是不想嫁不愿嫁。 “裴岚意,你可知道‘齐王’二字代表着什么?” 岚意行下礼去,目光坚定,“臣女当然知道,‘齐’字儿放在从前,那是能有封地的封号,远比其他好看的字眼高贵,这二字代表您身上的荣宠和光芒,可对臣女来说,您纵有万丈光芒,也不能给臣女一个正妻的位,所以臣女不配您,也配不上您。” 利诱和威胁都用过了,对女人卫长渊也没什么其他法子,陡然间就萌生出几分恼怒。 堂堂齐王,风光骄傲了那么些年,竟然在一个小小的臣子女儿面前丢了体统,那些荣光,眼前的人完全不在意,仿佛他还不如个普通人。 再说出口的话,便不再带半点迂回与客气,“本王瞧你性情顽劣,确实不配进齐王府,不过裴岚意,你记住,终有一天会后悔说出这些话,可惜那时不论你怎么想回到今日,都已经迟了。” 岚意深吸一口气,“悔不悔这条路都是臣女自个儿选的,齐王殿下若是无别的事,臣女就告退了。” 卫长渊直接一挥手,似乎厌恶到连句多余的话都不想再说,岚意还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这才转身走入绮华宫。 这样也好,若是不说明白,他们总是有拿捏自己的法子,眼下讲清楚了,最多也就是自己名声更糟糕些,大不了晚嫁或远嫁。 这世道里,男人眼里的东西远比女人的多,身处高位的人所争抢的东西更不是普通人能想的。她裴岚意不过是个小鱼小虾,一时的意气相争落在瑛贵妃眼里,最多也就是女孩子家年纪轻不懂事,能在当今圣上这样不昏庸的皇帝身边做宠妃那么多年,瑛贵妃不至于去记恨什么,而卫长渊,是眼里心里有天下的人,估计再过上三五载,他连“裴岚意”是谁都忘记了。 绮华宫里也有小太监引路,到得席间,宛茵先是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见她没事,才长舒一口气。 宛玉问:“岚意姐,齐王殿下为难你没有?” 岚意笑着摇了摇头,对于刚才发生的事缄口不言,只捡了其他的事来讲。 这倒是苦了裴妙晴,她以为岚意已经和卫长渊把婚姻大事给定下了,可自己却还没有着落,本来她就是庶女,不是因着京中适龄女子不多的情况,根本来不了这儿,又有刚才所受的打压,行动上只能收敛再收敛。 她想开口问岚意,又不知道怎么能表现出自己只是不经意,正在犹豫间,太监唱喏的声音高高响起。 “皇后娘娘到——” “贵妃娘娘到——” 两位都是眼下后宫里头等尊贵的女人,岚意等人赶紧起身行礼。皇后果然如传闻中所说,身体一直不大好,一张脸又生得过于清秀文雅,看着便纤弱不堪。这么走过来,都是被人搀着的,而且身后的宫女都小心翼翼,显然都怕皇后一时撑不住,闹出什么笑话。 相比较之下,紧随而来的瑛贵妃神采奕奕,走路都颇有气势,对皇后行礼时,下巴也微微抬起,虽没有完全显出她的倨傲,却能看出些许尊卑上的颠倒。 她们之后,陆续又来了一些嫔妃,其中有大皇子生母和妃、七皇子生母芳昭仪、九皇子之母恪嫔等,这些人见到皇后,面上都带着十足的尊敬,福身行礼。 众人渐渐落座,绮华宫一时热闹起来,皇后素净的面庞上微微露出些笑容,“今日大节,看到年轻的孩子们这么花团锦簇地坐着,本宫这心里,也觉得年轻了好些。” 和妃凑上去道:“娘娘本就还年轻着呢,自然这些孩子生得都漂亮,就是臣妾们看到了,心里头也高兴。” 瑛贵妃笑了笑,把手中的茶盏一合,放在桌上,问:“怎么,和妃是要再给大皇子挑两个好的放在府里?” 和妃有些讪讪,低声说:“这不是皇上给娘娘的恩典吗?臣妾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从来选皇子妃,都是皇上一道圣旨下来,事儿就定了,闹出这么大阵仗,无非就是彰显了瑛贵妃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和妃本也没说错,但瑛贵妃看不惯她从来都爱捧着皇后,非要说一句,“瞧和妃妹妹说的,倒显得皇后娘娘的三皇子不受重视一般,其实这样选皇子妃,三皇子不也能挑一挑。” 和妃急了,忙看向皇后,“娘娘,臣妾没有这个意思,三皇子四皇子都是皇上的孩子,皇上一样看重的。” 皇后知道她不太会说话,淡淡一笑,“本宫知道你什么意思,不必说了。”然后她又看向瑛贵妃,“近来妹妹多操劳后宫琐事,看着容颜不如往昔鲜亮了,多看看这样年轻的孩子们,或者会回到从前。” 瑛贵妃冷笑一声,“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妾并非是为了操持后宫之事,而是为了臣妾的五皇子才心力憔悴。” 提起这个,矛头直往三皇子而去,皇后自知若在这件事上与瑛贵妃起争执,皇上必然会站在她那边,心里一叹,只说:“长浚那孩子,本宫也是遗憾的,今日大节,就不提了。芳昭仪,你素来爱吃这果子,来人,把本宫这盘端给昭仪。” 她转了话题,瑛贵妃也没有继续咄咄逼人,但在众人看来,皇后依旧是落了下风,她从来不能压制住瑛贵妃的锋芒,这么些年了,一直都是如此。 而很多妃子心里也是门儿清,对皇后的尊敬,都是浮于表面的尊敬,维持皇家的体面罢了。 岚意几人坐在下首,看着几位娘娘们你来我往,大气儿都不敢出,有几位名门闺秀被叫过去给各位娘娘见礼,岚意见到自己的好友慕禾笙也在其中,瑛贵妃对她很满意的模样,夸了好几句,皇后话虽少,可看向好几位贵女的眼神也颇满意,似乎两位娘娘都把裴家方家这几位姑娘给忘记了。 这正合岚意的想法,若除夕宴里定下来的人选里没她,往后就平安无忧。在这时候又是一声唱喏,皇上驾到。 岚意起身,标标准准行下大礼,随着女眷们一起问安和祝祷万岁,隔着屏风,她隐隐看见那边有身着明黄衣衫的人在众人的毕恭毕敬地簇拥下走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兴嘉帝卫永苍年富力强,多年的帝王生涯让他举手投足都带着震慑人心的力量,那是卫长渊如今还远及不上的,他落座,挥手道:“诸位爱卿平身罢。今日大节,无需太拘泥礼数。” 说是这么说,可没有人敢真的不拘泥,还是老老实实地谢恩后,才陆续起身。 一时开宴,宫女们将热气腾腾的菜鱼贯呈上,宫中的御膳往往都是形色极好,寓意极好,却不见得很好吃,宛玉在小几上拈了一筷子尝了口,就撂下来凑到岚意耳边说:“我尝着一般,还不如咱们弄个小火炉涮肉呢。” 岚意笑着推了推她,低声道:“味道是其次,要紧的是天家的恩典,你可不能漏出不喜欢的样子。” 宛玉便又攥起筷子,却不怎样吃东西,只说:“听闻今年宫宴,姨父也是第一次来?” 岚意颔首,“阿爹只是正五品的官儿,若不是近几个月裴家引诸多关注,又有‘兵部侍郎’这样的前程,此次宫宴,阿爹也是不能来的。这便是皇上给我裴家的恩赏了,说出去,阿爹与其他正五品官儿就是不一样的。” 席间的丝竹之声掩盖了姐妹俩的议论。这么多人觥筹交错的场景都是第一次见,大家都难免有些新奇和兴奋,虽然女眷这边隔着屏风,却也是窃窃私语不断,好些人更是不掩饰自己的目光,灼灼地望着皇子列席之处。 且说大顺到了兴嘉年间,皇子开府建牙乃至迎娶正妃的年纪都不早,是皇帝专门改的规矩,因他子嗣众多,又年富力强,并不着急为绵延万代做打算,明面上便讲要多历练历练,再出宫成家。肃王卫长歧和齐王卫长渊都是年关时册封的,有臣子就猜测,如今瑛贵妃盛宠,除夕宴上四皇子多半会获封。 第20章 非良配(2) 可这样一来,三皇子的处境就十分尴尬了,他的年纪毕竟比四皇子大一些,若是和四皇子一同获封,也是荣耀,可瑛贵妃分明不愿给他这样的荣耀,皇上爱重瑛贵妃,撇开了三皇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言官们私下里已经说好了,到时候真出现这样的情形,就一同站出来,与皇上好好论一论嫡庶的分别。 宴席过半时,群臣们的讨论已经达至顶峰,连裴归都被拉着商量到时候该怎么劝阻皇上,裴归是直性子,坦然道:“直谏即可,皇上心里也一定明白,先封年纪小的庶子为王,不合体统。” 旁边的大臣摇头叹气,“裴兄太直爽,这话出口,可是要把贵妃娘娘和皇上一同得罪了。” 裴归皱了皱眉,“我们身为臣子,直言劝谏是本分,若是在劝谏一事上畏首畏尾,不如不置一言,做好自己的事也算为我大顺效忠。这有何可议论的?” 那人又摇摇头,看出裴归裴大人如传闻中那么耿直,直接另找人商议了。 就在裴归侧耳倾听那些言官的争辩时,卫永苍身边的刘公公忽然朗声说道:“诸位大人,请静一静。” 绮华宫中瞬间无声,只见卫永苍换了个坐姿,面色和气地道:“今天是个好日子,朕坐在这里,看大顺人才济济,很是欣慰,想来不多时,北胡之乱尽可平定。” 当朝几位重臣便站出来歌功颂德,称赞圣上英明。 卫永苍又道:“近些年来,朕朝中诸事,都有肃王齐王分担,他们年轻力强,大小事宜,做得都不错,朕今日除了要大赏三军,也要赏他们,当然,做朕的儿子,往后还需更加谨言慎行,为天下万民谋福祉。” 肃王卫长歧与齐王卫长渊赶紧出席行礼谢恩,而大臣们听他终于提及皇子们,心里皆是一紧,猜着这封王之事,总算要来了。 卫永苍挥挥手,似乎有些欣慰地道:“都说了除夕盛宴,天家同乐,不需太拘泥礼节,你们俩兄弟不错,行事稳重,以后要多多教导弟弟们,你们强大了,大顺才会越来越强盛,才会祖祖辈辈这么沿袭下去。” 两人低头,“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卫永苍笑着看向皇后,“说起来老三和老四年纪也到了,今日热闹,不如喜上加喜,将他们都一并封了王,到时候出宫建府,有这两个哥哥带着,也不会再出什么差错。” 明面上看,卫永苍愿与皇后商量这事,是尊重她,实则皇后看到他的笑容,心里头就是“咯噔”一响——卫永苍那么疼瑛贵妃,怎么会让卫长玦这么轻易地就揽下这种大节获封的荣光? 夫妻多年,皇后太懂这个男人,此刻她脸上堆着笑容,口中说的却是:“会不会有些太突然了?两个孩子的封号,皇上可拟好了?臣妾瞧着长玦还不够稳重,若是封号还没有定下来,不如再等……” “拟好了。”卫永苍直接打断了她的话,一双眼睛里有锐利的目光,直接看着皇后,“朕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放心,朕不会委屈两个孩子,封号一早就拟了,不是随意拿个字来用的,就连开府建牙的地方,朕都给他们选好了,眼下两座王府都已修缮得差不多,再稍作改动,就能住进去。朕知道,你是他们的嫡母,自然在这些事上有些紧张。” 很显然皇上之前完全没和皇后商量过这些事,所以皇后会如斯讶然,满席只有瑛贵妃一脸沉稳悠然,任谁都看得出来,今天要发生的事,皇上只告诉了瑛贵妃。 岚意小小女子,只这么遥遥看着,都觉得有些心凉,发妻再怎样,也是发妻,皇后陪伴皇上的时日,总是比瑛贵妃要长一些,可皇上已经忘却了一般,把瑛贵妃宠在了心尖尖上。 真是只闻新人笑。 而到了这个地步,皇后根本拦无可拦,只能硬着头皮说:“皇上心中既然已经有了定论,臣妾自然遵从皇上的意思。” 卫永苍满意地点点头,看着已经站起来的卫长玦和卫长泽,笑说:“圣旨晚些会送到你们的住处,朕先和你们说说封号吧,长玦平日里温良恭俭,行事嘛,虽然不甚周到,却也有好的地方,朕便赐一个‘恭’字给你。” 此字一出,皇后的心里已经凉了半截,不少臣子的脸上也挂着愕然,而卫长玦面上倒也真的恭敬,行礼谢恩,卫永苍还在继续往下说:“长泽颇得朕心,平日处世为人,很有几分高风亮节之态,煜熠,是光明炽晟的意思,长泽获封‘煜’字可好?” 卫长泽欢喜道:“儿臣多谢父皇。” 上面的人说得热闹,宛玉这边偷偷问岚意,“这样的封号上,有什么学问么?” 岚意本也不清楚这些东西,但是一来自小被母亲念叨着要多读书识字,二来这几个月翻来覆去就是因为皇子们的事儿而忧心,故此这方面的东西,她多少了解了些。 “皇子们的封号挺讲究的,如二皇子那种,可是从前能有封地的,而其他的,多是凭自身性格和皇上的喜好而定,‘恭’这个字,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眼下安在三皇子身上,就不大好。” 宛玉低下头去,蚊子哼哼般问:“为什么不大好?” 岚意这才想起来自己这边还有个和三皇子有关的人,迟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说了实话,“温良恭俭是好话,但三皇子本身就不得志,平日里已经太过谦卑恭敬,偏偏皇上还把这个‘恭’字儿按在他头上,这不是往人家心口上戳么?再恭敬,就该低到泥土里了。” 宛玉咬了咬牙,“他可是嫡子。” 岚意的脸上倒没什么表情,“那又如何,坐在皇上身边的,还是皇后,是母仪天下的人呢,不也什么话都不敢多说么?” 宛玉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和卫长泽说了几句话的皇帝忽然看向一直沉默的卫长玦,沉声道:“长玦领了这个‘恭’字,以后更要谨记自己的身份,做事时要顾到方方面面,别瞻前不顾后。” 卫长玦似乎早就知道皇帝会在此时发难,坦然道:“儿臣记住了。” 可皇帝显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语气平淡但字字千斤,“说到底,朕给你这个字,更希望你能兄友弟恭,别再让之前的事情再度发生,朕极少吩咐你去做什么,单就一件事,便让朕失望透顶。” 卫长玦已经跪了下去,垂眸道:“都是儿臣的过错,请父皇责罚。” “该有的责罚,朕之前已经罚了,今天说起这个封号,朕难免会想起旧事,提点你几句罢了。”皇帝是那么轻描淡写的模样,“长玦啊,你现在实在是不堪重用,还是要和你两个哥哥多学一学,不然朕不敢把其他事情交给你了。” 岚意没想到皇帝为了打压嫡子,竟然能做到这个份上,“不堪重用”四个字,对于一个皇子来说,得是怎样的侮辱?平日里裴归当着家里人的面儿说她几句,岚意都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如今皇帝可是在这么些大臣面前直说卫长玦没用,偏了偏头,岚意又正巧看见宛玉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对方慌忙低下头去,假意擦嘴拭了拭泪水。 皇后终于忍耐不住,出声道:“皇上,大节下的,别为了长玦闹出什么不愉快,他已经知错了,往后一定会用心做事,为皇上分忧。长玦,你说是不是?” 都以为卫长玦被这么斥责后,脸上会有几分怨气或不忿,谁知他行了一礼,仍旧是那么平和的语气,仍旧是水墨山水画一样波澜不惊的面容,淡然道:“母后说的是,父皇的斥责是对儿臣的鞭策,儿臣以后一定谨遵父皇和母后的教诲,事事都做得周全。” 他若是反驳,可能还会引起皇帝的不满,但这么温和安静不争不闹,皇帝反而觉得自己为了瑛贵妃,确实太委屈这个儿子了,一时沉静,刚要开口说什么,瑛贵妃温柔笑了笑,言道:“三皇子年纪尚小,都还未成家呢,哪里比得上皇上天纵英才年少便能有为?以后皇上多多教导,也就是了。今儿好日子,皇上再说下去,皇后娘娘该心疼了。” 瑛贵妃最懂“见好就收”的道理,反正卫永苍也不可能真把亲生儿子打杀了,眼下三皇子基本上已经被钉死了,一个被当今圣上说无用的人,与那把龙椅,再不会有一点关系。 皇帝需要这么个台阶,当然,先前本来想安抚两句卫长玦,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瑛贵妃话音刚落,他就道:“你看皇后和贵妃,为了你可也都是操碎了心,以后真的要改了才是。好了,封王的事已定,众爱卿继续宴饮,不必如此肃静。” 卫长玦的脸上犹自带着些平静的微笑,缓步回了席,卫长泽自然是兴高采烈,那么些皇子,都举杯为卫长泽庆贺,只有皇长子卫长歧轻轻抬手,拍了拍卫长玦的肩膀。 第21章 非良配(3) “父皇毕竟一直很疼五弟,今天这事儿过了,凭父皇的性子,以后不会再拿五弟的事来说你,也算是渡过一劫。” 卫长玦看得见卫长歧眼中的怜悯,那简直比方才的责骂更叫他难受,他身上的体面,在外人看来,已经是完全没有了的,但作为皇后的儿子,他还得为母亲支撑着。 “大哥放心,我已经习惯了,父皇肯责骂我,在我心里,是因为父皇还肯管教我,若是一言不发,任我胡乱做事,才是糟糕。” 一篇话说得也算圆满,可卫长歧眼底的怜悯并未化去,反而更深,“你要这么想,就很好,左不过咱们这些做儿子的,都没有贵妃娘娘的儿子金贵。” 卫长玦淡淡笑了起来,今天的情形,确实是这近二十年来最让他心寒的一次,但还不至于绷不住,越是这样如履薄冰的时候,才越不能露出任何不快之处。 之后的宴席倒是比之前更加热闹,那些没有站出来的谏臣们,都觉得圣上说两句自个儿的儿子,不算什么大事,毕竟百善孝为先,只要嫡皇子拿到应有的地位和封号就好了,“恭”这个字,单看字面,也算不错。 只是出了这么一件事,皇后对瑛贵妃更加防备,她知道瑛贵妃今日还有着想为长泽定下正妃的心思,但自己的儿子已经是这个地步,皇上肯定不会给他也指桩好婚,风头若是全被瑛贵妃占尽了,他们母子就更没有活路。 所以好几次瑛贵妃起了个话头,都被皇后拦住,好在这一点权力,皇后手里还是有的,且皇帝也不愿意真把发妻嫡子逼急了,瑛贵妃暗中几次示意,都假装瞧不见略了过去。 人声熙攘中,不少大臣在皇上的默许下开始四处走动,既然要做出与民同乐的样子,这样推杯交盏的场景也不可或缺,而瑛贵妃身边也有不少上前祝酒的名门闺秀,总算是让她把给儿子选妃的事往后放了放。展眼望去,只有皇后和卫长玦两处格外寂寥。 岚意松了口气,这除夕宴,终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一时宴散,等皇上和主子娘娘们离场后,宫人们便请诸位大人们先行出宫,女眷则由十余宫女引着,在绮华宫偏殿稍事休息后再回家,这样两相错开,避免了抛头露面。 这时宛玉忽然在岚意耳边说了一句话。 岚意甫一听闻,就惊道:“你胆子也忒大,这怎么成?” 宛玉低着头,脸上有些苍白,“岚意姐,我只想有始有终,而且我现在心里已经很怕了,我不可能真嫁给他的,若是他向皇后娘娘提及了我,到时候一道圣旨下来,我这后半生,还有什么指望?” 原来宛玉是想让岚意帮个忙,看能不能找个机会让她同卫长玦说上几句话,岚意觉得当断则断是个好事,但深宫禁院,怎么单约了卫长玦才好? 偏就那么巧,岚意琢磨着心事,和一旁的宫女讲说暖和的地方坐久了,出门透透气也不走远,就出了偏殿,正遥遥看见卫长玦只带了个小太监,从不远处的回廊过去。 他身上那顶“瘟神”的帽子,是摘不掉了,这会儿身边也没有其他皇子同行,或许只有六皇子卫长殷想要和他一道走,但卫长玦不愿拖累他。 岚意心里直呼真是缘分,忙让宫女帮着去里头喊宛玉出来,自己则提起裙摆,赶着往那边跑了十余步,追上卫长玦,轻声说:“臣女参见恭王殿下。” 卫长玦定住脚步,回身看了眼,是见过的小丫头,她脸上有着两朵凉风扑出来的红晕,裙摆也飞扬到一边去,果然和金玉坊那会儿一样,不甚稳重,心里浅浅一笑,温和道:“裴大姑娘请平身。” 岚意保持着距离,低着头道:“本不该此刻叨扰您,但臣女的表妹有几句话想与殿下说明白,还请殿下留步稍候。” 卫长玦身边的小太监忙道:“裴大姑娘,皇后娘娘回宫后忽然犯了头痛病症,殿下此刻要去探视,如果没有要紧事,还请姑娘另寻时间。” 岚意愕然,面上立刻就显出真心实意的愧疚,“不知道殿下身有要事,实在不该拦了殿下,臣女这就告退了。” 她慢慢往后退,卫长玦却忽然抬手让小太监离远了些,然后沉声道:“你过来,我问你几句话。” 岚意怔了怔,只得又上前,“臣女知无不言。” 卫长玦原本温雅的声音在冬夜里显得分外凉薄,“我问你,你表妹想与我说什么?是不是想告诉我,以后不要再有任何牵扯?” 岚意实在有些尴尬,这些是旁人的事,容不得她来置喙分毫,可对方问了,自己又不好不答,迟疑了一下,刚要说话,卫长玦忽然笑了起来,他本就是风清月朗的男子,这一笑仿佛云开月现,“劳裴大姑娘转告方姑娘,我对她无意,自不会耽误她一生。” 可岚意捕捉到了他笑容中的寥落孤寂,忽然有些后悔为了帮宛玉而揽下这桩事,感情这东西,本就只有身在其中的两个人才会明白,她在这里听着卫长玦陈情,像什么样子呢? 她只能轻轻地说:“是,臣女会转告表妹,不过她或许快到了,这话殿下与她面对面地说,或者更好。” 卫长玦哂笑,“裴大姑娘,被人推拒的话,听起来可是会戳心窝子的,然而你要我一晚上听两遍,对我今天的境遇而言,简直是雪上加霜啊。” 他没有任何怪罪的意思,相比较卫长渊的气势逼人,卫长玦简直就是谪仙一样随性淡然的人物,岚意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臣女想说,一时的输赢与哀乐都不算什么,请殿下不要太过萦怀,就好比臣女吧,虽是嫡出,却因母亲早亡,家里姨娘掌事,在家里也常常被父亲打骂呢,但臣女皮实得很,这么些年也过来了,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就像宛玉会对卫长玦有怜惜之情一般,岚意对这样有礼却被四处打压的人多少也有同情之心,而卫长玦的状况与她也有些相似,家中妾室手中有权,对嫡出的孩子明面儿上再怎么好,私底下那些手段不亲身经历是想不到的,岚意以自身举例,倒是比旁人的安慰来得更真切。 卫长玦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刚要说什么,宛玉的声音在俩人耳边响起,“臣女见过恭王殿下。” 卫长玦被这么一打断,终究没说出其他话,只看向宛玉,“平身吧,不必多礼。” 岚意如蒙大赦,“那臣女先告退了。” 卫长玦却道:“不用,有什么话,且请方姑娘直言,人多些更好,以免影响了两位的清誉。” 宛玉稚嫩的脸庞一下就红了,嗫嚅了片刻,才小声说到:“恭王殿下,我想说,先前那个香囊,您不要会错了意,我只是……我只是……” “我知道了。”卫长玦笑了笑,不在意一般,“当初方姑娘赠我香囊,多半只是为了安慰我吧,婚姻大事需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小物什,我也并未放在心上。” 宛玉松了口气,脸上还是红得厉害,“殿下明白臣女的意思就好,臣女很怕殿下误会,若是成了一对儿怨偶,就不大好了。” 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子,嫁娶的事偏要自己来说,真是太丢人了,可这件事宜早不宜迟,圣旨没来都还有推拒和转圜的余地,她必须要为自己谋一谋。 “纳妃之事,我自是听父皇安排,方姑娘不必担心我会和母后提什么,而且私相授受是不合规矩的,还望姑娘以后不要再提及这件事,以免折损了自己的名声。冬夜寒凉,两位姑娘回偏殿等待出宫时辰吧。” 岚意看到卫长玦眼中没有任何波澜,似乎一潭死水失去了所有希望,内心微微一叹,笑道:“不论如何,还是祝殿下新一年里能安好顺遂,我相信上天会眷顾每一个好人,自然,也会眷顾您。” 然后她再行一礼,带着宛玉离开了。 同样是告诉皇子自己不想嫁,卫长渊是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卫长玦则这样温和,只把这件事放在一起作比较,真真高下立判,岚意虽然不能窥探到卫长玦的内心,但从他的眼里,也能看出他让宛玉安心的诚恳。 回去的路上,宛玉问:“岚意姐,你也觉得三皇子是个很好的人?” 岚意点点头,“比二皇子好太多了。” 宛玉有些难过,“可惜他不是良配。岚意姐,我方才对他说那些话,心里也不好受,或许我不是真正爱慕他,但总是有些想要亲近的好感。今天在大殿上,我真是被皇上几句话吓死了,跟了他,不会有好日子过的。要是他的母妃是贵妃娘娘,该有多好……” 岚意心里却想,若是瑛贵妃的孩子,未必会生得这样的品性,面上道:“罢了,木已成舟,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 而卫长玦在岚意她们离开后,不再停留,转身往皇后所在的未央宫走去,若不是绮华宫的偏门到未央宫更方便,也不会有这样的遭遇。 之前在两个小姑娘面前,他还没有什么感触,偏偏走在路上,看着小太监手中提着的风灯在风里微微摇曳,心里一股惨淡之情油然而生。 贵妃不会放过他,宫里有眼睛的人都晓得,而皇帝为了贵妃亲自找时机打压他,也在预料之中。他只没想到,这一次的打压,这么不留情面。 以前甭管怎么闹,也没真的在群臣之前闹成这般模样。这么多年,他们母子在宫中的日子是什么样的,没人知道,任他百般努力,皇帝的眼中也只有瑛贵妃母子,上次父皇夸奖他是什么时候?早不记得了。 远处有炮仗声隐隐传来,本该是最热闹的时候,天空中却骤然飘起了雪粒子,这东西打在脸上有些细碎的疼痛,卫长玦却摆了摆手,示意小太监不必给自己打伞。 大约是外头再冷,也比不上心里的凉,方宛玉那些话,他言犹在耳,对于这个女子,他偶有想起来过,但因为知道她的性格很不适合自己,也很不适合这个深宫,若是真娶回来,就是害人,便也没抱什么深一步的想法。可真被人当面嫌弃,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皇子”的这个身份戴在头上,孤老一生倒不太可能,但找个与自己心灵相通的,多半是不能实现了,深宫红墙,顶尊贵的地方,谁知道藏了多少无奈。 裴岚意的身影忽然在他心头转了转,但是下一刻,卫长玦就自嘲地想,恐怕这个和自己境遇相同的女子,终会成为自己的嫂子。 “殿下,未央宫到了。”小太监提醒。 卫长玦的思绪这才被拉回来,母子俩本就是相依为命,此刻娶妻生子这些事,远不如母后的病来得重要,踏过未央宫的门槛后,他就把这些所谓的屈辱放在脑后。 岚意这边倒是内心隐隐有些不安,人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这本没错,但做得这样明显,实在是寒人的心,直到在几个小太监的引导下走出宫门,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这宫里的日子,果然不是人过的,才来了这么一会儿,她就觉得自己经历了太多事,可比裴府里那些小打小闹折磨人多了。 宛玉精神也不大好,急急地寻找着裴府的马车想要快些回去,岚意刚打发了一直守在门外的小厮去把赶车的喊来,一转脸就碰到金宜言从她们身边急匆匆地过去,不小心就碰上了。 两边都是“哎哟”一声轻呼,岚意尚未看清来人是谁,就提醒了一句,“可小心些,晚上瞧不清,走这么快容易磕着碰着。” 按说这语气没有一点儿敌意,金宜言却满脸怒气,冲着岚意就道:“好狗还不挡道呢,你们几姐妹站在这里是做什么?晦气得很!” 岚意看清是她也没好声气儿,碍于在宫门前,不好大声喧哗乃至于上手打架,只是反唇相讥,“原来是金大姑娘,不怪你撞到了我,原是你平日里眼睛都长在脑门顶上,看不到人。” 第22章 定姻缘(1) 奇怪的是,金宜言这一次竟然没有怎么和她再继续撕扯,狠狠地瞪了一眼,就转身上了马车离开了。 岚意拢了拢斗篷,嘀咕道:“也不知谁那么倒霉,冲撞了她,大节下的叫她这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正如你所说,还真是有人惹得她不高兴了。” 熟悉的声音入了岚意的耳,她心中一喜,循声望去,“是禾笙吗?” 慕将军府的大姑娘慕禾笙大约是走得慢,此刻正从门那边缓缓过来,她生得康健圆润,皮肤白皙得如同冬日里的凝脂,一双眼睛大而有神,身上又应景地穿着一件儿火红的袄子,喜庆而漂亮。 慕家祖上出了几位很知名的武将,特别是往上数四辈的慕老将军,是史官笔下会大肆赞扬的能臣。七十余年前有名门贺家谋反,慕老将军力保当时的平嘉帝和贤孝皇后,让他们逃过一劫,后来慕老将军又扶持贤孝皇后的儿子、平嘉帝五子卫启安登基,之后常年驻守边疆,换来大顺数十年安宁太平,真正是功勋之臣。 所以慕家传至慕敬诚这一代,虽然他的能力远不如先人,却依然有着“宣武将军”的名号,手上也是有实权的。 裴归与慕敬诚交好,裴家主母冯璎还在世时,慕禾笙的母亲也会带她来裴府走动,两位夫人倒很能说到一起去。而慕禾笙和岚意自幼相识,是多年手帕交,倒是到了近一两年,姑娘们都渐渐长大了,又有议亲等诸多事宜到了眼门前,才不再那么频繁往来。 岚意往前赶了两步,握住她的手,亲热地笑,“先前就想找你说话,可咱们没能坐在一处,我是头一次入宫参加这样的宴席,哪敢轻易走动。还好我们家的马车还没来,不然和你可碰不上了。” 慕禾笙也笑得很开心,“本来说在偏殿休息时找你说说话,可一转眼,就不见你人了,我四处看,怎么也找不到你,只看到你二妹妹,我还当你恼我在你挨打受伤时没去看你,所以气恼了特特躲着我呢。” 岚意忙说:“哪儿的话,我知道你母亲请了人在家里成日教导你各种礼仪规矩和琴棋书画,忙得脚不沾地,怎么还会恼你。” 说起这,慕禾笙连连叹气,“还是你活得舒坦,我虽然这段时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也听到了不少你的消息,你在金玉坊和金宜言打架的事儿,光是听着就过瘾,我只恨自己没在场,不然和你一起拿算盘揍她,她这个人,可不就欠打得很。” “快别说这事了。”岚意哭笑不得,她是没了娘的人,待人接物多少还有几分被迫出来的稳重谨慎,偏偏慕禾笙是娇养出来的,又是武将家出身,只有比她更不怕事、更顽皮,“就是为了这事儿,我阿爹让我挨了板子,你再说这话传到他耳里,哪里还是一顿板子那么简单。” 慕禾笙晓得她身后的庶妹也不是好相与的,抬脸儿冲宛茵几人笑了笑,算是见了礼,就又和岚意说起话来。 “我同你说,你也没必要和金宜言生气,她可就要倒霉了,咱们就等着看笑话才好。” 岚意知道慕家几代权贵,在宫里多少有些门路,忙问:“怎么这样说?” 慕禾笙畅意笑道:“金宜言不是一贯心高气傲么?可宫里面可传出来一些风言风语,说未央宫里的皇后娘娘,看中她做儿媳妇了,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一阵子,圣旨也该下来了,她那么想攀附贵妃娘娘,却摊上了不那么得宠的恭王殿下,心里可不得气疯了?” 越说到后面儿,慕禾笙声音越小,生怕被人听去说自己对天家不敬,乃至于岚意身后的裴妙晴都一个字儿也没听到,只能心里暗暗着急。 岚意有些惊讶,“这件事你怎么知道的?” 慕禾笙满不在乎地道:“未央宫的事,基本上瞒不住人,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能在宫里传起来,皇后娘娘不是身体不大舒服么,大约是病了就更没什么防备,在宫人面前露了点意思,说若是恭王殿下如今已经娶妻生子,她就安心了,而今日在席上看到金大姑娘,觉得还不错。” 算着时间,皇后说这话,该是岚意拦下卫长玦那会儿,没想到这么快就能传到一个臣女的耳中,可见这后宫里没有任何一面墙不透风,甚至还有不少人,希望这风吹得更快更猛些,好瞧更多的热闹。 岚意忍不住说:“金宜言心中不满,若是真嫁过去,恐怕也要生很多事端,恭王殿下的处境本就不好,再碰上她,真是雪上加霜。” 慕禾笙掩唇道:“可金家的势力摆在那呢,谁又能说,恭王殿下娶她,不是雪中得炭?” 岚意只是觉得卫长玦那么好的人,却要娶这样不着调的姑娘,心中有些遗憾,终究这事儿碍不着她,摇摇头不再说什么,只问道:“你的婚事,可准了?你阿娘那么催着你学东西,想来你也是要入王府的了?” 慕禾笙方才还大大咧咧,听到这问话竟浮现出一丝羞赧,“你面前,我不说搪塞人的假话——大约是准了。” 岚意很惊喜,推测道:“是煜王殿下?” 慕禾笙不做声,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多好啊。”岚意满心欣慰,“你这样的身份,本就该是皇子妃的,煜王殿下那么得皇上喜欢,咱们都看见了的……” 一句话没说完,裴妙晴走近来,道:“长姐,咱们家的马车来了。” 寒风里,她单薄的衣衫支撑不住,又一句小道消息都听不到,心里巴不得早点离开,可岚意回过头去,和和气气地说:“劳你们先上去等我一刻,我很快就来,就几句话,和禾笙讲完才好。” 裴妙晴心中不愿却只能应了声,见实在没理由留在这里听她们说那些看似很秘密的贴心话,只能转身进了马车。 这边岚意犹自笑眯眯的,“总之,就是很好,你嫁过去,往后是不愁了。你阿娘该高兴坏了?” 慕禾笙被打了打岔,神情舒展了些,没有刚才那么不好意思,“其实我阿娘也不是很高兴,煜王殿下是得宠,可到底是皇子,头顶上还有个厉害的婆婆,我嫁过去后,身份上就矮他们很多截儿,要是受了委屈,连个说理的地方也没有。” “什么身份矮一截的,净胡说。”岚意又是安抚又是提点,“你嫁过去了,就也是天家的人,而且你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和他们一样都是主子来的,可千万别自轻自贱了。另一则,我也要和你先说说,往后成了煜王妃,处世为人千万不能像咱们从前那样了,你得温柔点体贴点,但又不能被人拿捏了去,这个度,你可要好好学一学。” 慕禾笙笑了起来,“好了好了,我都记住了,咱们可是同龄的人,说起来你还比我小三个月,怎么和我阿娘似的,操不完的心。” 岚意“嗨”了声,解释说有阵子没见实在是担心她的婚事,又悄悄问:“你和煜王说过话吗?” 慕禾笙的嘴角很自然地弯了起来,“说过。” 岚意赶紧追问:“他待你如何?说话时有没有排揎你?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都没有。”慕禾笙甜滋滋的模样,让岚意放心好些,“他很好说话,而且他夸我好看,说我不比其他女子只晓得一味温柔,在他心里很特别。旁边跟着的人离得远了些,他就喊我……喊我‘禾笙妹妹’来着。他对别人可不这样,我觉得他对我也有意。” “也有意。”岚意捉到了重点,舒了口气,“看来你对他,是真搁心头了,这样也好,夫妻都挂记彼此,才能琴瑟和谐不是?” 慕禾笙轻轻推了她一下,“你瞧瞧你,还没嫁人,满嘴就是什么‘夫妻’呀,什么‘琴瑟和谐’呀,真是不害臊,你放心吧,我觉得四皇子为人挺好的。” 岚意只是憨憨地笑,掏心窝子地说:“我不能送你出嫁,也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所以我现在就得把话同你说了。我希望你的小日子红红火火,禾笙,我盼你一辈子都过得好。” 她说得那样情深意切,慕禾笙明明还没有出嫁,眼里头已经瞬间热乎乎的,抬手就用帕子狠擦了擦,哽咽道:“还没怎么呢,你就招我哭,你快回去吧,大冷天的,若是你那个庶妹为着等你病了,你们家里那个姨娘又要为难你了。” 岚意点点头,“好,那我先走了,你也早些回去。” 禾笙“嗯”了声,一路把岚意送到马车边上,沉默了一下,到底开口道:“岚意,你也要过得好,咱们都要过得好。” 岚意莞尔,抬手抱了抱她,再不必言说什么,转身上了马车。 裴妙晴在里头等得已经有些不耐烦,见岚意上来了,忙叫小厮往回赶,路上她没忍住,问了句,“长姐,我方才隐隐听到煜王殿下,莫不是慕姑娘已经定给煜王了?” 第23章 定姻缘(2) 圣旨没下来的事,岚意心里即使有谱也不愿嚼给别人听,生怕到时候又有转折,误了慕禾笙的终身大事,因此只道:“只是说起宫宴的事,提了提煜王殿下罢了,宫里头几位主子都没发话的,谁敢胡说呀。” 裴妙晴道:“我是说呢。不过若是慕姑娘真的嫁给煜王,可就真是好福气了,煜王明珠似的人物,走到哪里都生辉。”她往岚意身边靠了靠,“长姐,你有没有想过要嫁给煜王?” 岚意摇摇头,这心思到了现在她还真不必瞒任何人,“没想过,千重红墙之内,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我不聪明,只盼普普通通过完这辈子得了,顶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煜王这样得宠的皇子,生得又俊俏,身边一定诸多莺莺燕燕,我也攀附不起。” 裴妙晴笑着说:“可有人说天家多出痴情人,长姐知道贤孝皇后吧?她与平嘉帝,可不就是故剑情深都传成佳话了?也许长姐也有那样的福分呢。” 岚意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贤孝皇后也不是天生的皇后,也是由普普通通的傅家女儿一步一步走到那个位置的,谁知道这中间她经历了什么艰难险境?且故剑情深这样的佳话,也不是人人都能得的,我自问没有贤孝皇后的本事和运气,自然不会去肖想那些流传千古的东西。” 裴妙晴若有所思,之后也没再开口说话。 女儿们的想法,再怎么持重,都还带着一丝天真,不论这除夕宴是怎么过的,回到裴府,姐妹们议论几天后也就渐渐消停了,凑在一处闲聊,最多还是愁着自己出嫁的事,真要说起未来的命运,终究得看宫里头的人怎么安排。 这一日已经是元宵,宫中又有宴席,按瑛贵妃的意思,大可以把卫长渊的侧妃与卫长泽的正妃都给定下来了。而金家老爷和主母这些天为了金宜言的婚事也是心急如焚,正巧在这天往长福宫里送了不少东西,又把女儿送到瑛贵妃跟前伺候了半日,名义上说是孝敬贵妃娘娘,其实是想为她谋个更好的出路。 本来因着金家近日有些张扬,唯恐和他们扯上关系惹来皇帝不快,又有金宜言嫡出的身份摆在那,先前没想过她会愿意只做个侧妃,瑛贵妃一直没什么想法,但金家如此识趣,她盘算一会儿,心里有些松动,就开了口。 相比较做卫长玦的正妃,金宜言显然更巴不得去齐王府,在瑛贵妃的试探下,小姑娘整个人都乐开了花,差点就拿捏不住撑了半日的稳重,朗声道:“贵妃娘娘若是愿意抬举臣女,臣女当然感激不尽,这宫里谁都知道,宁做长福宫里的一株花、一株草,也不要做未央宫里的一个人。” 这话入耳,瑛贵妃心里舒坦,“可你要想清楚,你这身份,是能够做正室的,去齐王府做个妾室,本宫倒觉得有几分委屈了你。” 金宜言心里头早就把卫长渊的身影转了好几转,他是俊逸如明日的男人,若是成了自己的夫君,该是多么有面子的事,哪里还计较什么妾室不妾室的,何况家里人也嘱咐了,只要推了三皇子的那桩婚事,怎么都行,于是她赶着道:“且不说齐王殿下是人中龙凤,单是您教导出的皇子,就已经是臣女配不上了,哪里会委屈?” 瑛贵妃娘家不中用,经常闹亏空,但宫中打点、儿子纳妃,处处都要体己的银子,刚好金家有钱,看着那些还没拾掇完的礼物,瑛贵妃觉得这门亲事比之纳裴岚意,也差不到哪去,更何况金家愿意做小伏低,人还没过门,就上赶着倒贴钱,以后更好拿捏也说不定。 “那今晚本宫就和皇上提一提,你在家中好好准备着,纳侧妃不比正妃,好些礼数不会那么周全,但本宫心里可疼着你,你心里头明白就好。”瑛贵妃慈爱地笑。 金宜言脸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甜甜地道:“娘娘的话,臣女铭记在心里,就是……” “就是什么?” 金宜言迟疑了一下,这才说:“原定的齐王侧妃,该是裴岚意,她会不会觉得是臣女抢了她的位置?她性情凶悍善妒,若是往后因这事再与臣女吵闹,跌的不仅仅是臣女的面子,更是齐王府的面子呀。” 瑛贵妃满不在乎地道:“什么抢了位置,本宫之前也没说她一定就是长渊的侧妃。更何况,侧妃不能做了,齐王府还有两个庶妃的位置空着呢,大不了赏她一个庶妃当着,她矮你一头,自然再闹不出来什么。” 这对金宜言来说,可真真是意外之喜了,没想到斗嘴上斗不过的人,竟然最终会比自己地位还低,须知这皇子的正妃和侧妃,都只能有一位,可从庶妃再往下数,就能有两位乃至更多;且正妃侧妃还有一定的尊贵,庶妃则什么都不剩。 可见老人家的话没说错,风水轮流转,谁也不知道哪天到谁家,眼下这好运气,分明就是再也不眷顾姓裴的那个小蹄子了。 这天晚上金宜言甫一出宫,就把这好消息说得人尽皆知,金家主母却傻了眼,她分明记得自己只是让金宜言去讨好贵妃,把和三皇子的婚事给推了,顺便看看能不能觅得其他青年才俊求贵妃娘娘给个指婚的恩荣,怎么这女儿就蠢到甘心去人家做小了? 好在现在皇上的圣旨还没下来,也许一场宫宴之后,事情又有变数也说不定,于是满家子的人都在心慌意乱地等待,唯有金宜言在闺房之中,心里幻想着以后怎么讨夫君喜欢,怎么把岚意死死地踩在脚下。 和金家一样,裴家众人也等着宫里的消息,但裴家不比慕家金家,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可以打听到细节,裴归只能像热锅上的蚂蚁般来回走动,妄图按压住内心的不安。 而实则宫里面的几位,此刻正说着煜王妃的事,一片其乐融融。 “皇儿是该娶妻了,慕家的姑娘是很不错的人,皇上若是觉得也好,那真是与臣妾心有灵犀了。”没有外臣在这里,瑛贵妃说话几乎没有遮掩,看向皇上的目光,也带着些灼灼之意,“皇上赐了长泽这么个好媳妇,臣妾可要好好谢皇上。” 皇帝朗声一笑,“这也是长泽眼光不错,随了你,一挑就把最好的姑娘给挑走了,慕家家风严谨,慕家丫头成为煜王妃后,必然能让长泽后宅无忧。” 卫长泽亦是眉开眼笑地谢恩,“多谢父皇赐婚,儿臣娶妻后,一定会更加懂事孝顺,为父皇分忧。” 瑛贵妃就当皇后不存在,再度说起了自己另一个儿子,“说起来长渊的侧妃,臣妾也看好了,金家的那个闺女不错,很识大体不说,行动之间还愿意孝敬臣妾,臣妾想着,这样知冷知热的人放在齐王府,华音也能省很多事。” 齐王妃萧华音一贯有些惧怕这个婆婆,此刻听她这么说,心中纵有千般委屈,也只得含了一缕温婉的笑意,纤弱地道:“一切由母妃和父皇做主,若金家的女儿是个好的,入了府能帮衬儿臣一把,儿臣只会感激不尽。” 谁知皇帝脸上却不见方才的高兴,只是问:“是左副都御史家的孩子?” 瑛贵妃道:“正是呢。” 皇帝扫了一眼皇后,淡淡道:“巧了,皇后也来求娶这家的闺女。” 瑛贵妃看向皇后,笑道:“没想到臣妾的眼光,与皇后娘娘这样相似。” 皇后的声音里头略微有些冷意,“贵妃今日已经娶得中意的儿媳,不如就让金家的这个小闺女入了恭王府,你那么喜欢金家的姑娘,也不舍得让她只做个侧妃吧?” 瑛贵妃一来已经答应了金宜言不会让她嫁给卫长玦,二来挂念着金家的权势和金银,更舍不得把她再放给旁人,不论如何都要争取一下,“皇后娘娘这话就有些不对了,金家姑娘是嫡女,但金家也不过是为皇上办事的奴才,即使是齐王府的侧妃位,也不算委屈了她。” 皇后“哼”了一声,淡笑说:“你这是要和本宫抢了?” 瑛贵妃巧舌如簧,“金家姑娘人品贵重,谁不愿意求娶求娶?娘娘说什么抢不抢的,不大好听,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宫里的主子娘娘们都不懂规矩呢。更何况金姑娘自个儿都说了,爱重咱们长渊行事稳妥大方,若是被皇后娘娘您求娶了去,和长玦凑成了一对怨偶,就不好了。” “你……”皇后气急,本来已经习惯不争不抢安静生活的一个人,在碰到自己孩子的终身大事时,也忍不住提高声音想表达些什么,“你本来就不敬本宫,现在更是要和本宫争人,你自侍奉在皇上左右后,眼里有过本宫么!这个金大姑娘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规规矩矩闺阁女儿该遵守的东西,她说什么爱重不爱重的,也不害臊!” 第24章 定姻缘(3) 瑛贵妃立刻离座,行下礼去,恭恭敬敬地道:“皇后娘娘这样说,臣妾受不住,您知道,为着您身子不好,皇上特让臣妾权理六宫,臣妾行事以来,处处以您为尊,今儿都是为了孩子,生怕长玦与金家姑娘成了家后,过得不舒坦,您要说臣妾这是与您争,臣妾也无话可说,只能领罪受罚。” “你这张嘴……” “至于金大姑娘害不害臊。”瑛贵妃逮着个空缺就把话套了进去,哪里再容得对方扣几顶罪名下来,“皇后娘娘既然瞧不起她不自重,赏给我们长渊左侧妃,更是刚刚好,以免入了恭王府,娘娘处处看不顺眼,气坏了身子就更糟了。” 看着她这样不卑不亢的模样,皇后知道,自己这一局又输得彻底,果然皇帝在一旁看不下去,直接说:“你平身吧,皇后也是为了长玦着想,一时有些失态,这件事无论如何怪不到你身上,金家这个姑娘既然本就欣赏咱们长渊,放在齐王府,自然是最好的。” 皇帝金口玉言,即便是随意说出口的话,也是一锤定音,皇后脸上的神情瞬间黯淡了许多,她慢慢地歪在椅子上,满心颓丧,似乎再无一点儿生气儿。 卫长玦坐在下边儿,心中为母亲多少有些难受,刚想站出来说自己不在意这个,卫长渊已缓步走到庭中,行过礼后道:“儿臣谢父皇恩典。” 齐王妃一贯懂事,这会儿竟然没同他一起出来行礼,想来是心中实在难受。 而瑛贵妃满面慈爱,温和地道:“以后在王府里,要好好过日子,华音,你也要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多多劝导长渊开枝散叶。” 萧华音被点到了,不得不站出来,福了福身,头狠狠往下低着,也不知道在看哪里,“是,母妃的教诲,儿臣记住了。” 瑛贵妃一直想着再塞个裴岚意给自家儿子,笑眯眯地又看向皇帝,“都说好事成双,长渊有了个侧妃,庶妃位置上,再摆个人才好,这样齐王府里,也算是俱全了。” 皇帝只是淡笑,兴趣寥寥的模样,“又有什么女子是你看中意了的?” 瑛贵妃在他面前,向来是有求必应,便直接笑言,“兵部裴归的大姑娘,是个生性直爽的孩子,臣妾与她见过几次面,说上了几句话,想着若是入了齐王府,倒是能帮衬着一些华音。” 萧华音低着头,默默地咬了咬唇,心中真是一阵绞痛,本来齐王府里只有她一个正经的女主人,卫长渊待她虽说不上放在心尖儿宠着,却也是多番疼爱,从来不会让那些的侍妾在她面前有任何张扬的地方。 本来夫妻俩的日子,也算是有声有色地过着,偏这么一塞,就塞了两个女人进来,而卫长渊是一早就和她讲好了的,一位侧妃,两位庶妃,是一定会填满的,她作为齐王妃,得拿出宽宏大度的态度,别让旁人看了笑话,也别让母妃不高兴。 萧华音表面上应承着,心里却好似在油锅里煎熬,哪个女人愿意和他人分享自己满心爱慕的丈夫?更何况她的年纪,还远不到活通透的时候。 脑中热了热,话出口时,萧华音都吓了一跳,她真没想到自己竟有当面驳斥婆婆的胆量,“儿臣听闻那个裴大姑娘很不识礼数,更是被裴大人请了家法打了一顿,儿臣着人给她送东西安抚她,她似乎也不甚感激,若是她这样的人做了齐王庶妃,对咱们殿下不见得是好事。” 瑛贵妃万没想到儿媳妇竟这样拆自己的台,怔了怔才按压住心里的火气,道:“你年纪轻,还不懂,裴大姑娘是顽皮了些,但心思纯澈,这样的人才是好相处的。” 然而还没等萧华音再说什么,皇帝开了口,“裴归那是个嫡出的女儿,朕倒觉得做个庶妃委屈了,到时候小丫头心里不舒坦,没法和长渊好好过日子。你这个做母亲的,疼爱自己的儿子是应当的事,但一定要多考虑考虑,齐王府上下,和睦一心才是好事。朕看华音这次就想得很周到。” 瑛贵妃心里“咯噔”一声,皇帝的话说得温和,却叫她明显感觉到一丝丝不喜,作为陪伴多年的枕边人,瑛贵妃当即离座,行下礼去,“多谢皇上为长渊考虑的事,臣妾如醍醐灌顶,这裴大姑娘,还是不入齐王府的好。” “好了,朕只是提醒你一句,做什么行大礼,起来吧,倒是该说说长玦的事了。” 皇帝话音刚落,卫长渊忽然道:“回父皇的话,儿臣觉得,眼下还真有一份好姻缘,裴大姑娘做庶妃是委屈了些,但三弟不是刚好没有正妃么?何况三弟一向和气儒雅,碰上裴大姑娘顽皮活泼,倒是佳偶天成。” 皇后看到皇帝脸上略微松动,有些急了,她没太想过裴归会有什么前程,又以为裴岚意心高气傲,想着儿子本来就四处受委屈,若是再来个眼高于顶的,以后得如何压抑,赶紧寻了个理由婉拒,“她父亲只是正五品,配我皇儿,恐不相宜。” 瑛贵妃也不明白自己的儿子怎么要把裴氏这种将来必然会得到重用的家族推到卫长玦那边,皱着眉,第一次和皇后站在了一处,“娘娘说的是,裴大姑娘做正妃,身份可还有些够不着呢。” 谁成想皇帝似乎觉得这个提议很好,直接问卫长玦,“你以为如何,裴大姑娘你也是见过的。” 卫长玦自开始说他的婚事,就站出来垂首而立,此刻心中滋味难辨,若是按他自己的想法,连方宛玉那样仅仅见过几面的姑娘都不愿祸害,裴岚意这种真心实意安慰他的,就更不愿往火坑里带了,可不知为什么,推拒的话在嘴边打转,就是说不出口。 皇帝还在上面笑说:“怎么了,皇子选妃而已,他爹正五品,也不算很小的官儿了,再说裴归此人忧国忧民,朕颇为欣赏,他教出的女儿,想来也是一身刚正不阿凛然正气,正好替长玦管家。” 瑛贵妃还想说什么,皇帝已经看向卫长玦,“你自己说说,这样的姑娘,嫁你如何?” 卫长玦鬼使神差,脑海中一晃而过的,竟然是两个场景:第一个是岚意拿着重重的枣木算盘,气势汹汹如张牙舞爪的小老虎,厉声喝道“来啊,继续啊”;第二个是那天冰凉的夜晚,岚意的眼里带着些安慰的笑意,语气温和,告诉卫长玦自己皮实得很,这么些年也过来了。 她的境遇看起来不怎么好,却还在努力暖着别人,小小丫头她要救,自己这样不受喜欢的皇子,她也要想法子补一补心口上的缺。 为着那么点儿暖意,卫长玦千百思绪终凝到了一起,拱手时,稳稳地说了这样一句话,“裴大姑娘的父亲忠君爱国,儿臣最盼我朝多有这样的忠臣义士,儿臣十分愿意娶裴大姑娘为正妃。” 皇帝“哈哈”一笑,“既如此,就这么定了吧,和长歧长渊娶妻时一样,长玦和长泽也一同娶亲,两个皇子妃同一天过门,宫里面要好好热闹热闹了。”然后他看向瑛贵妃,“皇后体弱,这些事儿都需要你操持着,辛苦了。” 瑛贵妃缓缓离座,缓缓地行礼,“多谢皇上体恤,能为皇上、皇后娘娘分忧,是臣妾的本分和福气。”然后她睨了卫长渊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 而皇后失魂落魄,连谢恩都忘记了,满脑子想的都是为什么瑛贵妃的儿子们所娶的女孩子,家中父亲或祖父,都是正三品的官儿往上走,自己的孩子,就要受这样委屈。 后来宴席散了,瑛贵妃送走皇上皇后,当即就让卫长渊跟自己回长福宫,说有话要问着他,可卫长渊不愿意,直说:“母妃,儿子年纪已经大了,现在这么晚,再去您宫里颇有不便,你有话就和儿子在这里说了吧。” 瑛贵妃无奈,屏退众宫人,又让齐王妃就在外头等着,才小声问:“之前不是安排好了,让裴家那个丫头入齐王府么?你怎么临时变了卦?变卦也就罢了,推给老三做什么?现在看来,裴岚意家中地位不高,可裴归往后能走到什么位置,我们心知肚明,你做什么让老三去捡这现成的便宜?” 卫长渊冷笑一声,“裴岚意不是傲气得很,说自己嫡女不为妾么,那就让她嫁给老三,让她知道,正妻可也不是这么好做的,他恭王府里的人,恐怕不过和我齐王府里的一只狗差不多。” 瑛贵妃气得不行,“你和一个女人计较这个做什么?她年纪那么轻,纵然心高气傲,磨一磨就完了,现在可好,木已成舟,你一句话,彻底把裴家和卫长玦绑在了一处。” 卫长渊嗤之以鼻,“绑就绑了,能翻起什么花。母妃,你先是给我纳了个侧妃,又要塞庶妃进来,华音就算再大度,多少也有些不舒坦,再说了,父皇那口气,很显然不愿意让裴岚意进齐王府,咱们何必和父皇过不去。” “你傻呀你。”说起这个,瑛贵妃更加恼火,“你父皇这会儿不同意,本宫自然也不会一直提,等他哪日心情好了,磨上一磨,事情也就妥了,你非得……今天华音也是,竟然当众驳斥我,有她这样做儿媳妇的么?你喊她进来,我也有话要对她说几句。” “好了母妃,这事不值得说这么多。华音很贤惠了,没必要过着节还指责她这不好那不好。” 瑛贵妃见他护妻,很不高兴,沉着脸道:“说她两句又如何,我一个做婆婆的,连教导儿媳的资格都没有了?你疼她不是坏事,可也别做过了,开枝散叶才是正经大事。” 卫长渊有些不耐烦,何况妻子身体也不是很好,生了大女儿后,一味肯病,现在在外头冰天雪地里等着,可受不了,“您儿子我不用靠这么多女人,金宜言就够了,再来个裴岚意,齐王府里能闹翻了也说不定,况且裴岚意很不识趣,我不喜欢她在眼前晃悠,推给老三这个瘟神,俩人过不好日子才正合我意。再说没人说您不能教导儿媳,只是今儿过节呢,何必给母妃心里再添堵?若没别的事,儿臣告退了。” 言罢他拱拱手,就离了绮华宫,徒留瑛贵妃一人在这里闷闷生气,这气自然不能往亲儿子身上发,只能可怜之前被千挑万选择出来的齐王妃,此刻正在婆母心中被万般讨嫌着。 而皇后母子那里的情形,和瑛贵妃这里倒颇为相似,宫人们都被赶得远远的,卫长玦也在安慰着母亲,“裴岚意身上的传闻不少,但好些做不得数,她不是没脑子的人,儿子身边就要这样的才好。” 皇后心里头凄凉,“可是她母家才是那个地位,你看瑛贵妃,大儿子得你父皇喜欢,我就不说了,小儿子还没在朝廷里做出什么功绩来,就得配几代功勋世家的闺女,凭什么你就只能搭个裴岚意?”说着说着,她呜咽起来,“说到底,还是你母后我不中用。” 卫长玦很有耐心,知道母亲并不喜欢哭泣,只是这段时间是积累了太多委屈,一时没有掌住才这样,慢慢说道:“母后,要是这么说,裴岚意的祖父,也是一代名臣,且裴归性情耿直,是朝中清流,儿子不敢涉太多朝政,但私心猜测,将来的兵部里,裴归会是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可,可裴岚意被他给宠坏了啊!她不是能知冷知热陪在你身边的温婉女人。” “人还没过门,您怎么知道她不是能陪在儿子身边的?”卫长玦微笑,很笃定的样子,“再说了,名门闺秀里,如二皇嫂那样柔婉温驯的人好找,性情爽烈的反而不好寻,更何况这裴岚意不仅性情爽烈,还聪慧知进退,这样的女人,在恭王府里才不会受那些奴才欺负。” 第25章 改了命(1) 皇子们开府建牙的事都是瑛贵妃来操持的,恭王府多的是眼线,还有些惹是生非的恶奴,皇后也清楚,听卫长玦这么一说,她觉得挺有道理,眼泪一时收住了,反笑了笑,“你这样讲,让人觉得你很了解裴大姑娘,你实话告诉本宫,是不是本就中意她?” 卫长玦也笑,“不瞒母后,儿臣与她说过几句话,她是个很清明的姑娘,儿臣对她,确有几分私心。” “你啊。”皇后叹气,“本宫就知道,你有自己的主意,既然是接触了觉着还不错的,我这个做母亲的倒安心许多。好了,你也该回去了。” 卫长玦却拱了拱手,“儿臣还有一件事要和母后说。” 皇后好奇,“你且说。” “母后,裴岚意往后过了门,成了恭王妃,与母后与儿臣,就是一家人了,儿臣希望母后不要像贵妃娘娘那样,为难自己的媳妇儿。” 皇后有些欣慰,还有些酸溜溜,“这么看来,我儿确实长大了,可这还没有把人娶回来呢,就晓得心疼了?那个裴岚意,就这么好?” 卫长玦坦然道:“儿子信她是个好姑娘,也信您是个好婆婆,恭王府群狼环伺,动辄得咎,处境什么样您知道,所以儿子屋中的人,必须要拧成一股绳,否则还用不着别人怎么样,恭王府自个儿先倒了。” 皇后觉得有道理,如今更是慢慢习惯了听卫长玦的话,点头后道:“行,不论如何,做母亲的也只是希望你们能好好过日子,只要你那媳妇儿人好,本宫也不是个恶婆婆。” 卫长玦哄着,“母后一定是天下最温和的婆婆,儿臣放心得很。” 母子俩在后宫里共同沉浮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苦中作乐,几句话下来,皇后已是眉开眼笑,心里头只想着赶紧回宫,看看能不能翻捡出一些好东西到时候传给自家儿媳,她可要为自己的儿子一开始就把关系打得好好的。 而今晚议亲的这些消息,终归会有人飞快地传出去,裴府里头,裴归在屋内转到第三十七圈的时候,终于听见了有小厮一阵飞奔的动静,紧接着就是几声喊,“大喜,大喜,老爷大喜!” 裴归的脸色却有些变了,心头有些微凉,眼风扫过正看字帖的岚意,才坐在当中的椅子上,道:“稳重些,裴家不是上不得台面的人家,这么喊啊叫的,像什么样子。” 白姨娘像是比他更急,捏着帕子问:“什么喜事,快报上来!” 小厮的喜气盈在脸上,打着千儿道:“奴才恭喜老爷,恭喜姨娘,宫里传来消息,皇上金口玉言,咱们家的大小姐,就是未来的恭王妃了!” “恭王妃”几个字入耳,在场的人全都怔住了,裴岚意一直以为不是落选,就是嫁到齐王府做妾,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和恭王扯上了关系。 她甚至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懵然地想,恭王是谁来着?就是那个先前和表妹有点牵连、后来被皇上责备、很不受宠的瘟神三皇子么? 裴归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老实说他也不知为什么会抖,但舌头上泛起来一阵又一阵的苦涩,做不得假,他甚至有些想立刻离了亲闺女身边,总觉得先前对她承诺的那些话,什么也没做到。 外人看来,只当裴归一贯这么严肃,白姨娘只连连追问:“还有别的消息么?咱们家其他两个姑娘,哦对了,还有两位表小姐,有没有得到这样的恩赏赐婚?” 小厮言道:“这倒没有,只听见了大姑娘的消息,另外还有左副都御史金家的女儿,被指给齐王殿下做侧妃,慕将军的长女,则是煜王妃。” 白姨娘的失望掩饰都掩饰不住,她看了一眼裴妙晴,轻轻摇了摇头。 “不争气”三个字不用母亲说出口,裴妙晴已经感受到了,按说裴家出了个皇子妃,她该立刻笑着恭喜长姐,可这会儿她心里太难受,装都装不出那个样子。 最后竟是三姨娘李娇婵最先反应过来,上前道:“恭喜大姑娘,贺喜大姑娘,夫人若是泉下有知,得知大姑娘如今能嫁入天家,该有多欣慰。” 岚意总算活过来些,不死心还问:“真没听错么?宫里头的消息,是这样说的?” 小厮忙说:“这样的大事,奴才断不能听错,而且圣上这话一出口,恐怕全京城一下子就传遍,像慕将军府,指不定都要开始准备着指婚和初定的事宜了,哪能容许出错。到时候老爷还得入宫承旨呢。” 岚意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定要冷静再冷静,特别是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做出任何对天家不敬的事,她起身向裴归行礼,“若圣上真给女儿指了婚,再呆在这里听热闹,就不大合适了,女儿先回屋,家中一切有劳父亲和姨娘操办,女儿便安静等待圣意传来。” 裴归愧疚道:“岚意,要不要让为父再去争取……” “父亲说哪里话,这可是天子赐下的荣耀。”岚意立刻就打断了他的话,以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内容,“皇恩浩荡,且已经说出口的,是不会更改的,女儿谢恩不及,哪里会抗旨不尊?” 裴归再无别话,闭着眼,呼出一口浊气,嗓音有几分干涩,“回屋去吧,好生休息,接下来的日子,可要学不少东西,有得你忙了。” 宛茵和宛玉两姐妹自然也跟着回风荷院,皇子选妃的事既然已经尘埃落定,她们也没有继续住下去的道理,才一回屋,宛茵就很惭愧地说:“岚意,本该呆在这里,陪着你直到你出嫁,可我们入京后已经在你家住了小半年,实在不该继续叨扰,这几日我们就该收东西回去了。” 岚意已经平静下来,温和地道:“回去很好,京城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要是可以,我倒是想和你们一起回家去。” 宛茵就笑,“你要是到咱们家,肯定要被我阿娘捧在手心里宠着,我们姐俩都得往后排。你不知道,你不在跟前的时候,她就成日念叨你,生怕你冷了病了,吃不好穿不暖的,仿佛你在虎狼窝里似的。”她推了下一直有些发愣的宛玉,“宛玉你说,是不是这样?” 宛玉勉强一笑,恐怕连宛茵说什么都没闹明白,顺嘴就答:“是这样。” 岚意放下手中热乎乎的茶盏,定定地看着她,问:“宛玉,你心里头是不是还有三皇子?” 宛玉似乎被吓了一跳,使劲摇头,“没,真没有。” “我瞧着自消息传进来后,你的神情就不大对。”岚意有些苦恼,“你知道,我对三皇子是无意的,统共说了几句话,还是因着你的事,我很怕因为我嫁入恭王府,而和你生了嫌隙,老实说皇子不皇子的,在我心里,哪有你们重要。” 宛玉确实有些不是滋味,要说三皇子,是她一开始瞧上的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小丫头,活到这个岁数上,还没有经历过什么“求而不得”,所以推拒了三皇子,也是她自个儿想要去推拒的。 本来这个人,在那天除夕宫宴后,她已经完全放下了,可今天的消息听到耳朵里,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推拒的人或物,也不太愿意给别人,即便那个人是自己亲近的表姐,也令她很不舒服。 意识到嫉妒之心已经慢慢爬上来时,宛玉自个儿也惊慌了,她总觉得善良的姑娘,不能有这样的想法。 “岚意姐,本来我与三皇子,也就是数面之缘,根本做不得什么数,何况我们未出阁的姑娘,哪里能对外男动心呀。”宛玉让语气显得十分诚恳,似在说服岚意,也似在说服自己,“你这是皇上亲自指的婚,任谁也不能指指点点,我盼望你和三皇子夫妻和顺,相敬如宾。” 岚意细细打量,见她神情不似作伪,终于才展颜笑了,“谢谢你,宛玉,事情既然已经成定局,我就想好了,我得好好地把这个日子过下去——自然是和三皇子一起。希望老天爷能对我好一点儿,别让我所嫁非人。” 果然裴府的小厮并没有打听错消息,裴家大姑娘被指给恭王做正妃的信儿第二天就已经人尽皆知,钦天监那边已经开始计算吉日,届时裴归还要由赞礼大臣陪着,去乾明宫外接旨。 裴府里的事宜,自然还是白姨娘来操持,但她心不甘情不愿,三天两头在院子里发火,连平素的温柔小意都忘在了脑后,直把裴家上下闹了个人仰马翻,后来还是裴归过去安抚,许诺说一定给裴妙晴找个好夫家,白姨娘才恢复成从前的模样。 宛茵和宛玉离开的那一天,岚意亲自送到了门口,眼窝里有些湿润,口中千叮咛万嘱咐,“你们平安到家后,一定捎个信过来,往后要是有机会再来京城,记得要来看我。” 宛茵的眼里也有泪意,一闪一闪,“下次再见你,就该行大礼了,恭王府里什么样咱们不知道,说真的很想去看看。你一定要保重自身,别我们来时……”言及此,她呸了两下,“我心里头一难过,就不太会说话,岚意你别和我计较。总之我就是盼你好。” 第25章 改了命(2) “是呀岚意姐,我们就是盼你好。”宛玉的心结似乎在这几天里已经慢慢解开了,说话一如往日活泼,“你是马上要成皇子妃的人,可不能再出什么毛病,以后得温柔些、稳重些,拎算盘打人的事,千万别再做了。” 岚意笑着要打她,“反反复复,就记得这件事,下次见面要是再说,我就一辈子不搭理你。” 玩闹的话语总算把离别的伤感冲散了许多,眼望着那马车越行越远,最终连那一抹尘埃都瞧不见了,岚意才缓缓转身回去。 凝芙跟在身后,听她感慨,“说是想再见,可也不知道再见得是什么时候了。” 凝芙便笑,“万一方老爷哪天就来京城里做官儿了呢,那时候姑娘想见表小姐就见,再不怕见不着了。” 岚意微笑,“那借你吉言,希望真有这么一天。”顿了顿,她又问,“今天一大早我梳妆的时候,你赶进来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么?” 凝芙一拍脑门,“是有事要说,但那会儿表小姐她们来辞行,一时不好讲,奴婢就忘了。” 她往岚意身边又凑了点,用很小的声音说:“小姐,奴婢让去绸缎庄取布料的丫鬟打听出来了,金大姑娘之所以没有嫁入恭王府,是因为她家里往长福宫里塞了不少好东西,听说金银都只是寻常物,还有好些玉器花瓶,都是贵重的物什,咱们府上翻都翻不出来的那种。” 要说那些玩意儿,祖父也不一定弄不到,只是他刚正清廉,没攒下来罢了,眯了眯眼,岚意道:“怪不得,怪不得先前禾笙已经说了三皇子妃是她,最后却换成了我,有瑛贵妃帮忙,她自然敢推了皇后那边。” 凝芙嘀咕,“怎么金家人就这么有心眼呢,上赶着去炽手可热的齐王府,真是一点也不耽搁,可怜了咱们小姐受这个苦。” 岚意却说:“谁受苦还不一定呢,金宜言明明身份比我更贵重,却要巴巴地跑去人家里做个妾室,她心高气傲的人,怎么会满足于此,不满足,自然就会心生怨怼,齐王府有她在,且还有得闹腾,倒是咱们,过去后就是后宅里的第一位,只要不自己瞎折腾,总有好日子过。” 凝芙念道:“说是这么说,可妻凭夫贵,小姐和三皇子往后是荣损与共的,若三皇子真出了什么事,也糟糕。” 岚意一巴掌拍在凝芙的臂膀上,不疼,只是提个醒,“还没发生的事,你偏要往坏处说,这世上可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风荷院盯着的人那么多,万一传到三皇子耳朵里,以后你可没有好日子过了。” 一句话把凝芙说慌了,嘴巴马上闭得紧紧的,仿佛用针线缝上了一般。 岚意还要逗她,“有个关于三皇子的事,还得让你帮我忙。” 凝芙摇了摇头,不说话,脸上惶恐得很。 岚意笑着说:“这事儿非要你去做不可,你得给打听明白了,以后要你出面打听的事多着呢,这算什么。” 凝芙弱弱地开了口,“小姐又想知道什么?” 岚意在她耳边说:“听闻恭王府中只有一两个侍妾,倒不是爱生是非的人,但三皇子在外头仿佛会流连秦楼楚馆,似乎还和一个青楼女子有牵扯,为了这个,圣上好像还说过他,你得帮我去打听打听,看看这消息是不是真的。” 凝芙魂都要飞了,哭丧着脸,“小姐,涉及三皇子,还搭上个青楼女子,奴婢才不会去那种肮脏的地方。” 岚意瞪她,“谁要你去青楼里面打听了,外面拉个人给些银子问一问,也不是不行啊。” 凝芙缠着,叽叽歪歪,“不去,就是不去,奴婢干干净净的人儿,最多只是陪小姐去外面挑挑首饰,哪里和这种人接触过,奴婢和她们说句话,就该脏了。” 岚意哭笑不得,唬着道:“以后这种事多着呢,你以为皇宫里的人就个个干净了?若不是我现在被四处盯着,不能出门行动,这事儿我可就自己去问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话你跟着我读书的时候,也是听到过的,你想要我好,非去不可。” 凝芙可怜兮兮,到底是应了岚意的话,虽说徐妈妈那样的人,对岚意是挺可恶,但真正在白姨娘身边能呆这么久,平日里自然利落能干,凝芙想要成为她这样的人,总要一步一步去学去闯,多在外头行走几次,吃一两次亏,渐渐就能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等裴归在乾明宫外行过三跪九叩大礼,领到皇上所下指婚圣旨,大婚的日期便越来越近了,阖家上下都在为岚意准备初定时需要的东西,到时候裴府会大摆宴席,白姨娘虽然不能以正经女主人的身份出席,也得让人知道,她确实有理家的才能。 而裴妙筠错过了除夕宴的相看,总觉得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没有捞到个皇子侧妃或庶妃的位子,因此一直在裴妙晴面前念叨不停。 “二姐姐你说,要是我过去了,现在是不是要准备着和长姐一同出嫁了?” “听说二皇子就喜欢性子活泼的人,刚好我就是。” “我觉得金宜言还没我好看呢,二皇子能看上她,自然也能看上我。” 这样的话听多了,裴妙晴心里越发不自在,合着在裴妙筠这个蠢货的眼里,她想怎么就能怎么,也不揽镜照照自己长得什么样子,也许她是比金宜言长得秀气些,但不说不比自己,连裴岚意都比不上,还是个庶出,凭什么就觉得二皇子看不上两个姐姐,就能看上她。 当然这份不自在裴妙晴没有说出口,反而捧着道:“是这么个说法,三妹妹你要是去了,还有金宜言什么事?可惜了,长姐是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的。” 裴妙筠气结,“她自己做事不稳重,招人讨厌,做什么还要按着别人不让发光?我姨娘说了,我本该是皇子妃的命,偏偏被她给改了。” 裴妙晴心里嗤笑,笑她真真不知天高地厚,为了掩饰,拿着手帕擦了擦嘴角才说:“她改了你的命,你自然也能改回来。说实在的,现在想想,三皇子再怎么不济,也是皇上的儿子,正经封了王,皇上就算厌恶他,也没说不准以殿下的礼仪待他,恭王府里荣华富贵,是少不了的,而且有皇后盯着呢,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王府再糟糕,也比普通人家好。” 裴妙筠听了这话,更加不高兴,“本来也是,你姨娘就是太谨慎了,之前才说不准咱们和三皇子搭话,若是入了他的眼,在恭王府里当个侧妃,也比给旁人当妾好听。” 裴妙晴殷殷地笑,“其实纳侧妃这事儿很简单,像金宜言那种,连圣旨都不用下,贵妃娘娘在皇上面前提一提,就能准了。贵妃娘娘之前不是一直喜欢长姐么,怎么能忽然看上金宜言?我想,大抵是二皇子私心里喜欢金宜言,和贵妃娘娘说了,所以贵妃娘娘才会为他开这个口。” 看到裴妙筠听进去了这些话,沉沉思索的模样,裴妙晴趁热打铁,“所以说啊,只要能被皇子看重,甚至于真发生了什么事,侧妃或庶妃的位子,随随便便就能到手。” 裴妙筠看她说得这么笃定,很有些心动,忍不住问:“可是咱们怎么能碰见那些皇子呢?心中有想法,恐怕也不好做呢。” “真真是你老实,现成不就放了个机会?”裴妙晴凑到她耳边,“皇子纳妃,在初定之前,是会择吉日到皇子妃家见其父母的,咱们阿爹已经把圣旨领回来了,下一步就该是三皇子过来向阿爹行礼,到时候或许会在家中看看坐坐,你若有心,自然得去露个脸什么的。” 裴妙筠心中一喜,不敢在面上太显露,压着道:“还是二姐姐知道得多,做妹妹的竟是个傻子,连这个规矩都忘记了。不过那时候三皇子身边都是内大臣和侍卫什么的,恐怕我这样的人,进不了身。” 裴妙晴耸了耸肩,“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到底长姐没改我的命,只改了你的,若是想扭转回来,只能看这一遭,倘使你什么都不愿争取琢磨,不如安安心心等着,到时候去普通人家做个妾室,安老一生罢了。” 话说到这里,裴妙晴知道不能再往深里谈,否则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她不好摘干净,竟直接转身离去了。 徒留裴妙筠在原地怔怔地想了好一会儿,最终一咬牙往冷姨娘的住处走,打算真的商量商量对策。 事实上岚意此刻已经从父亲那里得知,再过三天是个吉日,三皇子和四皇子会身着蟒袍,分别去皇子妃母家拜见。她有心想再多瞧瞧卫长玦的人品性情,特恳求裴归在堂中设了厚重的屏风,到时候岚意就在后面听一听,运气好还能从缝里面儿看看他。 按说这样不合规矩,但裴归本来就觉得自己愧对女儿,又晓得岚意是有主意的,指不定识人很准,看透了对方的心性,也好做好准备往后相处,到底是终身大事,多瞧两眼,也比盲婚哑嫁好那么一点点,终究是同意了这么做。 第27章 改了命(3) 白姨娘和裴妙晴说起这件事,很不高兴,“你爹是把大姑娘宠到天上去了,哪家女儿会自己相看丈夫?说出去真是丢人。” 裴妙晴想了想说:“如果阿爹待我们一视同仁,以后挑选夫君,也准许我们去瞧瞧,不失为一件好事。” 白姨娘叹气不停,裴妙晴却不在乎,三皇子这样的身份,她瞧不上,真被她放在心里头供着的,还是那天高高在上的瑛贵妃,而最属意的人,还是齐王。 这天正是卫长玦登门的前一日,岚意在屋中准备着自己出嫁需要的绣品,风荷园里正是忙乱的时候,外面忽然传进来信儿,“三姑娘来了。” 岚意不知她过来做什么,抬头道:“就说我这里忙不得闲,等屋子里的东西收拾好了,再请她过来坐坐。” 谁知裴妙筠仗着没人敢真死拦她,直直地就往里走,打起帘子就道:“咱们是亲姐妹,我可不计较长姐屋里乱不乱。” 岚意懒得和她多说什么,指了指一旁的红木椅,“那三妹妹就先坐那吧,今儿没什么可招待的,我院子里的人,都有事要做。” 裴妙筠却径直走到她身旁,拿起桌上的红绸绣品连连惊叹,“长姐出嫁用的物什,就是不一样,这戏水的鸳鸯,赛活的。还有这衣料上的莲花,和夏天湖里的,没什么两样。长姐不愧是我们裴府的嫡出大小姐,这些东西全是顶好的,我都挪不开眼了,要是以后我出嫁的时候,有长姐一半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甚少会夸赞有关岚意的一切,眼下这么说,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岚意当即就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谨慎问道:“三妹妹是有什么事吗?” 裴妙筠似乎有些尴尬,看了看四周,“你们都下去吧,我和长姐说些贴心话。” 屋里的丫鬟都望向岚意,尤其是凝芙,一脸的不愿离开,但岚意不想在裴妙筠身上浪费太多时间,盼着她讲完了就赶紧走,因此立刻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等到人走光了,小屋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一丝清香从香炉里袅袅蒸起,岚意手里的整理的活儿没停,直接就问:“可以说了吧?” 一句话方落,裴妙筠就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就要一边软软地往下跪,“长姐,先前那些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希望你不要和我这个做妹妹的计较,你就当我年纪还小,一时走错了路,现在,我是真真正正地悔过了。” 这一嗓子和夸张的动作把岚意吓了一跳,她顺手就去抬裴妙筠的手臂,皱着眉说:“讲话就好好地讲,这样是做什么来着。” 如此一拦,裴妙筠跪是不跪了,哭腔却还在,“长姐你要是不原谅我,我就在这里哭死好了。” 虽然看出裴妙筠是干打雷不下雨,但岚意没那个精神和她斤斤计较,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人,裴妙筠害她的时候,也没说真往里添些什么要命的毒药,而且这丫头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肠,相比裴妙晴就更好对付,于是岚意顺嘴安抚了两句,“事情都过了,不谈什么原谅不原谅,姐妹之间也没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不然阿爹得心凉了。” 裴妙筠一时有些转不过弯,她不晓得岚意这话是原谅了还是每原谅,接下来的话就在嘴边打转,不知道怎么说出口才好。 倒是岚意知道她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既然来了,话是得说明白的,直接就抛出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有话想和我说?” 裴妙筠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说出心里话,“长姐,你知道的,我是个庶女,这一生怕是找不到什么好人家嫁了,我听说明儿三皇子会来咱们裴府,我想让你带我去看看那场面,若是被……被哪个侍卫看中了,对我来说,也是段不错的姻缘。” 岚意盯了她一会儿,直盯得裴妙筠无地自容,就在她按捺不住性子想发火时,岚意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其实你是想着,若是被三皇子看中了,就能入恭王府当侧妃了吧?” 裴妙筠大惊失色,虽然极力想掩饰住自己的失态却没能掩饰住,她万没想到岚意这么了解她,一时只有干巴巴地笑,“长姐说什么呢……” 岚意的眼神却叫她躲无可躲,“我在问你,你是不是想被三皇子看中?” 裴妙筠又羞又恼,被迫得无路可逃,只能跺脚怒道:“你不想带就不带,在这里臊皮我做什么?都是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姐妹,行事说话永远是这么小气,真没有一点做姐姐的样子!” 然后她转身就要走。 可岚意的声音在她身后悠悠响起,带着抹不去的笃定和沉稳,“你站住。我可以带你去,即使你的目的,是我未来的夫君。” 裴妙筠就这样僵在了原地,半晌才转过身来,不可思议而不太信任地问:“你竟愿意带我去?” 岚意点点头,淡然道:“我愿意。但是你别急着高兴,我要把这中间的道理,都和你讲得明明白白。” 裴妙筠听闻自己能见到三皇子,哪里还有别的话说?当即自个儿搬了个小矮凳,麻利地坐在了岚意下首,“长姐你说,我听着。” 岚意把手里的东西搁在桌子上,直直地望向她,“三皇子的事儿,你自己多半想不到还有这条路可走,我猜想是有人在你面前起了个头。” 看到裴妙筠愕然的神情,岚意知道自己猜对了,继续往下说:“这个事,和之前往我药罐子里添东西的事,也许都是在不经意间,被人这么拈了个引子,我不随意揣测拈引子的人是谁,你心里有数就行。” 裴妙筠忍不住道:“其实也不算引子,二姐姐她不过是……” “好了,我说了我不揣测,你也不必说出来,自个儿心里有数最重要。”岚意截住她的话,少有的和气地道,“你知道,三皇子这样的人,早晚都要纳侧妃,与其说来的人是我不认识的,不如自家姐妹坐了那个位置,所以带你去,我是真的很乐意。” 裴妙筠的思绪一贯容易被人带着跑,闻言早把先前的事抛到九霄云外,满脸都是兴奋的笑容,“长姐说的可是呢,我是你妹妹,我们之间至少知根知底,而且我不会害你呀。”话出口后转念一想自己才害了岚意过去没多久,讪讪地补了句,“我得了教训,往后是肯定不会再害长姐了。” 岚意微微低头,勾了勾嘴角,“我自然是信自家姐妹的,而且你心思单纯,入府后与我守望相助,是个好事,可你也要弄清楚了,必须得是三皇子真的瞧上你了,我才会为你求这样一个恩典,如果他不愿,我一个小小臣女,也不能逼迫他不是?” 裴妙筠连连点头,“这是当然,长姐既然有这个心思,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岚意见她已经言听计从,话锋一转,“但你必须要明白,你今天来找我提这个要求,是不合适的,且不说我心里会不会舒坦,会不会再度和你争吵,若是你一意孤行地要过去,又没被三皇子瞧上,你得罪的,可就是两个人,未来在你的婚嫁大事上,我以恭王妃的名义向父亲施施压,你能落得什么好?” 一席话说得裴妙筠背后泛冷汗,她可没想过这里面七拐八绕的东西,全是凭着一腔子热血就往上冲。 “这……长姐不会这样的,对吗?”她硬着头皮问。 岚意见她总算是回过来一点味,淡笑着细细分析,“说白了,我们身体里都淌着裴家的血脉,我害了你,或者你害了我,真没什么好处,只能让别人坐收渔翁之利。之前的针锋相对,还能说是因为年纪小不懂事,可等再过上几年,嫁人生子了,咱们还这么闹腾,且不说阿爹会为此伤心,单说咱们的孩子,再没有宛茵宛玉和我这样的感情了,你心里头就能舒服?” 裴妙筠很少被人这么有耐心地教导,她母亲冷姨娘平日里简直比她还要能折腾,虽说岚意的话依旧是在指责她的不对,听到耳朵里,令她难以舒坦,但人家好声好气儿,即使一时半刻没有回过味来,裴妙筠也不至于再度争吵起来,只是低着头闷声说:“长姐说的是,我知道了。” 岚意也不指望她从小养成的性子,一时半刻就能改了,不过再念叨两句,希望能借着这个给好处的机会,把裴妙筠和裴妙晴这俩凑一起便要作妖的小姐妹给拆开了,“我既然有心让你来恭王府做侧妃,就是把之前的芥蒂一并放下了,你呢?” 这话比挨骂好,裴妙筠会接,喜滋滋地连忙就说:“那当然,从前我对长姐有许多误会,但是自家姐妹,也不是深仇大恨,现在想想,我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呢,竟然往你药里加那些东西。” 岚意这才抛出了真正想说的话,“你也知道,自己是鬼迷心窍了,这个鬼究竟是鬼还是人,你也最好想一想,你对我的误解多来自于谁,只消把那些事都过一遍,就明白了。你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好姑娘,如何能一下就得知藜芦和鸦胆子能对我有害?咱俩两败俱伤的时候,谁最得意?” 裴妙筠的眉心皱成了个老气的“川”字,呆了好一会儿,才说:“难道我身边那个懂药理的丫鬟,不是因为家里祖上开过药铺,而是有人故意安排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岚意觉得差不多了,之后的日子,裴妙筠还是要自个儿去过,总不能她作为姐姐,去插手裴妙筠院子里的事吧。而且凡事点到为止,效果往往比尽说透了好许多。 果然裴妙筠离开的时候满面愁容,和往日的她大相径庭,恐怕这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再相信裴妙晴口中的什么话了。但是到了晚上,风荷院小屋里只有主仆二人时,凝芙听到了这件事,只差没气得背过气儿去。 “姑娘您是疯魔了吗?别人家的主母都巴不得自己的夫君一辈子也不要纳妾,你可倒好,还没嫁过去呢,连侧妃都帮恭王殿下寻好了,到时候是不是还得让殿下谢谢您啊?” 岚意眼睛亮了亮,“你说得对,到时候他要是正好看上了三妹妹,就是欠了我个人情,我可要好好想想让他拿什么来谢我。” 凝芙差点“哇”得一声哭出来,她简直不明白自家小姐脑子里是怎么想的,“还没进王府呢,先自己往里头塞个人,要是其他想攀龙附凤的人知道姑娘您这么大度,往后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往恭王府里塞,咱们还怎么好好过日子?” 岚意哭笑不得,拉着她的手,嗔道:“我是不是近来太宠着你了,什么话都敢拿出来指责我,我好歹还是你的主子。让三妹妹过去跟我一起看看恭王殿下,我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凝芙道:“姑娘可别骗奴婢,奴婢现在也是有脑子的人。” 岚意笑说:“是,你现在有脑子得很,我不骗你。你想,我和恭王殿下才见过几次面说过几次话,我能了解他什么?便是到时候他登门拜我阿爹,也不过是听他说两句话,根本不晓得他的人品。咱们做女子的,怕嫁错人,更怕用错情,倘若我带了三妹妹去,他一眼就瞧上了三妹妹,就如刚才所说,我便做个顺水的人情,让他多少欠着我些。” “奴婢懂了,三姑娘总比其他人好对付。”凝芙转念一想,又问:“那要是没看上呢?” 岚意坦然道:“要是没看上,我也能借着这个机会摸一摸他对纳侧妃的态度,也许他另有中意的人,也许他对纳侧妃并不排斥,那我也会时刻告诫自己,不要傻乎乎就把一颗真心捧出去,也不要妄想着能从这个男人身上得到什么一生一世的情意,那之后的生活,就是另一种活法了。” 第28章 不中留(1) 凝芙听着这话,只觉得心疼,岚意之所以要活得这样辛苦步步为营,全是夫人一条命换来的,都说她凝芙不相信男人,可她觉得,小姐远比她更不相信夫妻间能相互扶持,若父母之间从来是好好的,泡在蜜罐子里长大,谁愿意这么算计一份来到面前的感情? 岚意看到她的表情,知道在想什么,却觉得无所谓,问起另一件事,“我之前让你打听恭王殿下在外面的那些事,你打听出什么没有?” 凝芙忙道:“这几天还没有打听出什么,不过奴婢想从姑娘这儿支些碎银子,明天姑娘想要的日用银器刚好到了一批,奴婢有理由出府,估摸着就能问到。” 岚意很欣慰凝芙现在越来越会做事,爽快道:“那我给你多拿两串钱,到了外头总是有钱才好行事的,若有剩余,你就自个儿拿着使,买点零嘴什么的。” 第二日裴妙筠按照约定,梳妆打扮好后,早早地来到了风荷院,彼时岚意还未洗面,端着碗小米粥喝得正香,看到她十分讶然,“这时候就到了,离咱们过去,还有一个时辰呢。” 裴妙筠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是想让长姐帮我看看,我这一身,还有什么地方不大合适的?” 岚意扫了一眼,今儿裴妙筠倒是不似往常穿红着绿,一身淡雅,大概也是冲着卫长玦的性子去的,便摇摇头,“我瞧着好得很,倒是你用过早膳没有,没有的话先在我这里吃着,别的事再重要,也不值得把自己的身体熬坏了。” “长姐说得对,我穿好衣裳就赶了过来,还没吃呢。多谢长姐。” 裴妙筠从前和岚意针锋相对的时候,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这么平和地和她坐在一处吃早膳,而且对方这样体贴关怀,让裴妙筠很是感动,坐下吃了两口,就献宝似的凑过去道:“长姐,昨儿我才回屋,二姐姐就过来了,她听到你答应带我过去找机会见见恭王殿下,像是吃了一惊。后来我说长姐原是个好人,先前多是误会,她挺不高兴地走了。” 不过是一点看起来实在的好处,就把裴妙筠拉到了自己这头,岚意并不意外,本来冷氏母女就是只顾眼前的主儿,说好听了是没心眼大大咧咧,说难听点就是有奶便是娘,这样的人,岚意不会真的掏心窝子深交,言语行动里,时刻谨记着要掌握分寸。 “是么?也许你若真成了恭王侧妃,二妹妹会不高兴吧。”岚意浅浅地笑,“不过我得再说一遍,咱们过去,也是碰运气,真没成,你可不能怨我什么。” 裴妙筠连连摇头,“我怎么会怨长姐呢,要是这事儿搁在二姐姐身上,她肯定带都不会带我,我也知道,纳侧妃这事儿,不看长姐,主要还是看恭王殿下,他要是不乐意,长姐也不能逼着他呀。” 岚意笑言:“就是这个道理,你是聪明人,我和你说话不费劲,要是二妹妹,指不定要把选不上的怨气赖在我身上。” 裴妙筠眼下正把自己挨打以及和岚意发生争吵的根由全算在裴妙晴头上,非常愿意听这种话,眉开眼笑,“长姐,我可不像她那么糊涂,早知宫里的主子们看重的是你,我哪里还会和你闹腾那么些事,自然是跟在长姐后面认真地学。” 岚意拿起旁边的帕子擦了擦嘴唇,起身道:“三妹妹先吃着吧,我过去准备了。” 裴妙筠忙不迭地说:“那长姐快去吧,我在这里自己吃自己的,不耽搁你。” 巳时三刻,是钦天监算出来的吉时,卫长玦在皇上钦点的内大臣和散佚大臣们的跟随下,又有侍卫、护军等人保护着,一路浩浩荡荡地来到了裴府前。 不得不说纵然卫长玦再不得上头喜欢,皇子娶亲的规格,也不是普通人能比的,裴归已经身着蟒服在门外等待相迎,看到这样的场景,心里多少有些欣慰。 两厢见过礼,裴归便把卫长玦引至正堂,作为岳丈,他要受卫长玦拜见,自然,卫长玦身份不比旁人,裴归之后要还三拜,如此就算指婚礼成。 岚意坐在屏风后面,看着那边影影绰绰两个人影,郑重地行这些礼节,心里头有些酸酸的,若自己的母亲在,她也该站在那里,和父亲并肩而立,亲眼瞧瞧自家女婿是什么品貌,可惜如今香消玉殒,惦念的人与事,她再不会知晓,可见这世上,什么都不要紧,只有生死才是大事。 三拜之后,卫长玦亲自将裴归扶起,温声道:“裴大人今日辛苦,以后既然是一家人,以后不在人前,不需要拘泥什么礼数。” 裴归拱手,“殿下宽厚,臣却不敢无礼。” 卫长玦笑道:“跟随我来的人都被大人请去喝茶了,我们不如坐下说说话?之前与大人接触不多,恐大人也不了解我,不放心女儿嫁到我恭王府。” 他有意说得轻松,裴归周身也松快了些,一面说着“不敢不敢”,一面引着卫长玦做了上座。 两人谈了些场面上的客套话,正在裴妙筠心急火燎不知道怎么出去露个脸时,卫长玦忽然说道:“其实这次过来,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大人若是不愿,可以直说。” 裴归道:“请恭王殿下直言。” 卫长玦脸上带着恳切的神色,“本来在成婚之前,我是不该和岚意再见面的,但母后在宫中很惦记她,特赏下来一对儿环珠嵌金玲珑白玉镯,这东西没记在册,算是母后私下里赏给她的,所以我想见上一面,亲自给她。” 裴归迟疑不决,按说之前宫宴上俩人已经见过面,眼下不过是递个东西,不算什么,而且圣旨一下,这事儿就算定了,离成婚还有段时间,此刻相见,也不算违背了婚前几日不能见面的习俗,但裴归不知道岚意愿不愿意,而女儿这会儿就在屏风后面,他也不好差人去问,实在尴尬。 “这……这……” 岚意不忍看父亲如此,忽然缓缓出声,“恭王殿下,臣女就在这里,臣女十分任性,恳求父亲准许在这里坐着,因臣女也很想再见一次殿下,好更了解您,请您别怪罪父亲。” 裴归就差没捂着脸,连忙说:“小女不识礼数,实在是让殿下见笑了。” 卫长玦耳聪目明的人,其实早在行拜礼之时,就发现了正堂中屏风后面有两道倩影,他猜想其中一个是岚意,也并没觉得有什么丢了礼数的地方,直接说:“哪里的话,大姑娘爽快,不是扭捏造作之人,我高兴还来不及。那么就请出来相见吧。” 岚意起身,带着裴妙筠从屏风后面缓缓走出来,裴归背过身去,狠狠瞪了她好几眼,又惊讶于三丫头竟然也在这里,刚想问问,就听见身后卫长玦道:“不知能不能让我和岚意单独说几句话?” 裴归满心都是一句“这可就有些过分了吧”,嗫嚅着不知怎么婉转地说出口,谁知岚意竟然也开口道:“阿爹,不如你就到后堂待一会儿?女儿很快就和殿下讲完。” 裴归心里阵阵凄凉,脸上的神色都不掩饰不住,全是对于“女大不中留”的怨气,岚意看着好笑,小心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说:“阿爹,就一会儿,不会出什么丢您脸的事。” 裴归皱着眉,到底还是记着未来女婿的身份,拱了拱手,“那臣就去堂后等待,请恭王殿下多多照顾小女颜面。” 走了两步,他回过头,似才反应过来,看向裴妙筠,“你怎么也过来了?这里的事儿和你什么相干?” 裴妙筠自挨了打,就有点怕他,此刻一哆嗦,岚意已经拦在她面前,笑盈盈的,“阿爹,三妹妹是我拉过来的,她在这里还好些,至少是姐妹俩一同和殿下说话,不算私会。” 裴归觉得委屈,既然姐妹俩能一同和卫长玦说话,为什么非要催着他这个当爹的走?但言语和脚步都已经放出去了,最终只能满脸壮烈地离了这里。 父母爱子之心,没什么分别,卫长玦见了,只觉得裴大人自有可爱可敬之处。而这边厢岚意见到未来夫君,多少有些羞赧,温婉一笑,低着头说:“殿下,有阵子没见了。” 其实皇后确实从宫中赐下了一对儿环珠嵌金玲珑白玉镯,但并没有说非得要卫长玦亲自给岚意,她想着不过是表明自己对未来儿媳宠爱的态度,卫长玦给裴归代转,就可以了,谁知卫长玦也有自己的私心,岚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也想多多了解,毕竟恭王府不比其他皇子府,里头的人走错一步,都可能被揪着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会儿岚意身边还带了个人,之前准备好的掏心窝子的话,他一时就说不出口,只能客气地问:“岚意,你带着你家三妹妹来,是有话要对我说?” 岚意也很直白,把裴妙筠往前推了一步,言道:“殿下,其实是我三妹妹有话要对你说。” 第29章 不中留(2) 本来之前都说好了的,岚意只管把裴妙筠带到卫长玦面前,之后她想要怎么表现,怎么表白自己的心意,都由她自己来决定,可裴妙筠真正是狗肉上不了正席的人,之前想得再怎么好,碰到了真人,她脑子忽然就一懵,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岚意看着她满脸傻气,心急不已,知道时间不等人,低声催促,“有什么话你就说呀,难得有这样和殿下相处的机会。” 裴妙筠这才结结巴巴道:“殿,殿下,其实臣女就是,就是想告诉您,臣女和长姐的感情挺好,知道长姐要嫁给您,很舍不得,刚好臣女之前见您时,心里也……总之,若是殿下愿意,臣女可为您的妾室,侍奉在您和长姐左右。”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裴妙筠觉得自己的脸似乎正放在炉子上烤,热得直冒汗,头沉沉地低下去,半点不敢抬起来,生怕对方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推拒的话,那她还能有什么脸面? 此刻裴妙筠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件事做得有多么荒唐和无知,正如岚意所说,若是一个不对,就得罪了两个人,看来裴妙晴的撺掇,果真不是出自什么好心。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就听见卫长玦温和的声音响起,但不是对她说,而是对岚意,“裴家女儿的胆子都这样大吗?可今儿我是来看我的岳丈和王妃的,而不是三姑娘,这番话,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虽然这么说了,但岚意莫名就觉得他没有真生气,鼓足勇气抬起头,看着卫长玦的眼睛,缓缓道:“既然已经和殿下说到了这个份上,臣女也不妨直言,三妹妹因为是庶出,常常会觉得自己很难有好的选择,所以想为自己争取,试试看能不能和臣女嫁在一处,臣女觉着,既然外头的世界对女子已经如此苛刻,那么在出嫁前,臣女还是愿意全了她这个愿望,尽力帮她试一试。”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恳求,“殿下,请您不要生气,臣女擅自做了这样的决定,往后绝不会有了,您就当臣女再任性这一次,若是您无意,臣女以后绝口不提。” 卫长玦打量了一下裴妙筠,这丫头确实也算有几分姿色,虽然算不得倾国倾城,却有种小家碧玉的别样精致,但他立刻就摇了摇头,“我无意。我现在心里记挂的大事,只有迎你过门,侧妃庶妃乃至侍妾,我都没有什么中意的人选,更无家里再多个女人的想法。我还另有话单和你说,不若请三姑娘先出去吧。” 岚意心里忽然就动了动,不论为了什么,他拒绝了送上门来的女人,又换着说法言明自己没有心上人,哪怕是演来讨她欢心,也是愿意往自己身上下功夫的表现,何况话又说回来,他堂堂皇子,真要纳侧妃也就纳了,多个女人更是齐人之福,何必在她面前演这个? 岚意已经仁至义尽,不会再去劝什么,淡淡说:“那三妹妹先回屋吧,待会儿我去瞧你。” 裴妙筠觉得自己丢人丢到了姥姥家,头皮都要发热到蒸腾起雾气了,匆匆行了一礼,就满脸通红地往外走去。 屋中便只剩岚意和卫长玦,她还没想好自己该怎么和卫长玦解释这件事,对方忽然从袖中拿出来一只小锦盒,递过来,“母后给你的,谢恩就不必了,我们俩好好说说话,时间不多,你有什么也直说,不许和我绕弯子。” “我们”两个字入耳,岚意微红了脸,接过锦盒后她小声说:“殿下别觉着我疯了,还没过门就往恭王府里塞人,有时候帮人一把,能让人看清楚很多事,对王府、对我,都是有好处的。” 卫长玦笑了笑,很和气地说:“我们的处境有些相像,我换到你的位置上想想,大概能明白发生了什么。按说纳侧妃这些事,是得要过问你的意思,但我想你三妹妹若是个拎不清的,我问你后,你回答让她入府,是给我添了堵,回答不让她入府,恐怕她以后会记恨你,所以不如我来直接回绝了,以后还有这种事……不,以后也不一定会有这种事。” 对方如此贴心,岚意的心里忽然就动了动,她不晓得情窦初开该是什么样子,只是觉得,卫长玦该是个好人,她忽然有了与他过一辈子的信心。 “多谢殿下体恤,说真的,臣女办事毛手毛脚,这件事办得就不大妥帖,要是换个人,恐怕要生臣女的气了。”岚意甜甜地一笑,看着卫长玦,“殿下也有话想和臣女说吧?” 卫长玦天生就带了几分书卷气,温润得如同一块打磨好的上好白玉,似乎怕吓着岚意,他还斟酌了一下语气,“过来想见见你,也想和你说会儿话,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在除夕宫宴后,心里头一直记挂着该好好谢谢你。” 说到这里,他还真往后退了几步,作了一揖。 岚意赶紧还礼,只听对方续道:“其实今天过来,除了致谢,就是想同你说,恭王府里的处境,可能会有些艰难,除却我身边的小太监,几乎都与我不是同心。我先告诉你了,好过你心里一点没防备。” 岚意就笑,“殿下说这话,就是把臣女看成家人了,早说自然比晚说好,凡事预则立么。臣女心里也有句话想对殿下说,其实在之前,臣女一直忧心忡忡齐王殿下的事,若只是看处境艰难不艰难,臣女就该去讨贵妃娘娘的好了,可臣女没有这么做,如今终究是成了恭王府的人,或许这就是缘分,臣女很想……” 她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抬起头,堂堂正正鼓足勇气说了出来,“很想和您白头偕老。我盼望就算有旁人,您也把我当成放在心上的妻子。您可能不了解我的脾性,日子久了就明白了,您待我十分好,我必然回报您十分。” 卫长玦一瞬间竟然有些恍惚,他从小生活在母亲身边,看到的尽是她的懦弱和退让,这样坚定的女子,是头一回见着,何况她的眼睛真好看,里头似乎有光,光是看着就能汲取到那么丝丝缕缕的力量,卫长玦明白,这种力量得是摸滚打爬想要活得更好的人才能有的,他们就是一样的人。 裴岚意,竟然就要成为他的妻子了么? 良久的对视后,卫长玦忽然上前一步,离岚意更近了些,坚定道:“好,岚意,往后别再给我张罗纳侧妃庶妃的事,我也希望有个人能名正言顺地陪伴我,共同走完一生,就如同平嘉爷与贤孝皇后那样。” 少年的人血气方刚往往就顺出了各式各样的海誓山盟,至少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是真心,岚意和卫长玦很明白,之后能不能做到,得靠着两个人一起去经营,但现在的言语,已经足够让彼此安心,岚意掐着时间,觉得再独处就该出闲话了,低着头说:“那么您再喝喝茶,臣女去后堂喊父亲过来。” “还叫‘您’?”卫长玦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岚意本来都走了几步,闻言停下,想了想,才转过头粲然一笑,“不叫了,以后臣女这心头上,只有长玦。” 或许只是几次见面让俩人觉得契合,就萌生了不能与外人说的甜意,岚意在回去的路上脸庞也挂着掩不住的微笑,虽然她也不认定这就是世人所说的“爱”,可本来就是盲婚哑嫁,能够在经历上和性子上有契合的地方,不是已经很好了吗?多说一些好听的话,暖着对方的心,也许感情就这么慢慢来了。 但是到了裴妙筠那边,今天的经历简直能让她一哭二闹三上吊,主要还是自己的面子折了,哭天抢地就是一句“以后再没脸见人”。 岚意过来时,满屋子的丫鬟都在劝她,可劝不过来,看到长姐到了,裴妙筠一转脸更是哭得嚎天嚎地,就差没找根白绫吊死。岚意冷着脸,让所有人都先出去,自己走到她身边,问道:“你是蠢还是怎么的?先把眼泪收了!” 裴妙筠不看她还好,一看到她悲从中来,哪里收得住眼泪,说出来的话也不那么好听,“你是舒坦了,殿下那么给你面子,你肯定觉得自己厉害极了,可是我就活该被他那么挤兑么!” “谁挤兑你了,不都是好好地和你说,给你留着体面?” 岚意头大,这裴妙筠拎不清的毛病,果然不是通过一件两件事就能改过来,非要重话说着,才能治住她,“方才在屋里的事,本来没有任何人知道,为了这个,我们连贴身的丫鬟都没带着,可你这么一嚎啕,谁不猜测发生了什么?你非要把裴府的女儿很愁嫁、还没过门的我就已经开始往王府里塞人的事嚎得全天下都知道?到时候你能有什么好处?” 这话戳在了裴妙筠的痛点上,她当即就收了眼泪,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开始一言不发。 第30章 不中留(3) 岚意又等她冷静了一会儿,才说:“今天的事,我在旁边给你帮衬着,自然是希望你也能好,但没缘分就是没缘分,你的姻亲就是不在恭王府,这是强迫不来的事,但是你自己得好好想想,要是我有意害你,此刻把事儿宣扬出去,你攀附皇子厚着脸皮和长姐争宠的名声就落实了,以后好人家的男儿想娶你,都要望而却步,是不是这个道理?” 裴妙筠低头说“是”,到底她不是傻子,知道岚意帮她做的事,已经尽了心,就算换过身份,她也不能像岚意那样大度,直接把妹妹带过去举荐给未来夫君。 岚意又说:“所以啊,你真的要多长点心眼,考虑考虑别人在挑唆你做事的时候,是抱着什么心思,是为了从中谋得什么好处,你要是想不明白这个,今天带你经历的这些事,全是百搭,往后你也别再来找我了,因为即便是你嫁到再好的人家,没脑子,也过不好日子的。” 裴妙筠只觉得这两天受到的教训,比这辈子受到的还多,从前不觉得长姐身上有这么些大道理,真真是要靠近了,才晓得她的眼界,终究是要比自己这个庶女,要高出那么些。 当然,真心实意地认错对于裴妙筠来说,是一件很艰难的事,她就是那么默然地坐在那里,即使有愧,也顶着一口气不说话。岚意却明白这种情形总比她之前来风荷院里哭着装悔改好,有意让她多想想,起身就打算走了。 听到打帘子的声音,裴妙筠才像终于醒过神来,急急地喊了一句,“长姐,以后你还会帮我吗?” 岚意皱了皱眉,刚要说话,裴妙筠又急切地补了一句,“我不是说恭王殿下的事,我是说过日子的事。” 岚意叹口气,“过日子也要看是哪些事,如果是夫妻之间,我可不能瞎出主意。” “不是不是。”裴妙筠摆着手,咬咬牙,一气儿说了,“我姨娘知道的东西,其实和我也差不多,她更没有那个资格去认识些好人家,哪里会帮我筹谋什么。而长姐你是嫡女,是恭王妃,我相信你的眼光,我想让你帮我瞧瞧未来夫家,你瞧了说好,我才安心。还有就是,我不懂的东西拿去问你,你会帮我解答解答么?” 岚意松了松神情,也是难得对裴妙筠这样温柔,“这些事,我可以帮你看看,但你也要记住,除了你自个儿,谁也不能把你的日子过好。” 言罢也不管裴妙筠听进去多少,岚意一径走了。 庶女也有她们的不容易,但风荷园里还有许多事要忙,岚意也不是救世主,能管得了那么多人,她的嫁妆白姨娘会筹备张罗,可到底不是亲生的,万一有什么疏漏,被人笑话的还是岚意,所以大多事情上,她得亲力亲为。 如此忙到入夜,凝芙才匆匆回来,她是出去办正事,手里自然也拿了银器样子,岚意挑了挑,把中意的打发人给白姨娘捎过去,到时候自然有采买的人过去添置。 而岚意主要挂心的还是卫长玦的事,等周围的人都被安排出去了,她才小声问:“怎么样?打听出什么了?” 凝芙却面色古怪,不回答这话反而先问:“小姐,您能不能先告诉奴婢,今儿见到恭王殿下后,您可有中意他?” 岚意笑道:“什么丫头,我问你事,你倒先要我回答,看来我很是不该把你教出来。” 凝芙撇着嘴,有些哭丧的意思,低声道:“小姐,这恭王殿下,可真不是个好东西!” 岚意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只是这么一瞬间,凝芙就瞧见了,差点要为着心疼她而掉眼泪,“早知道小姐心里头已经有了殿下,奴婢怎么都不会说出来的。” 岚意却说:“你讲吧,早点受住,总比之后骤然听到受不住要好。” 凝芙捏着手愤愤道:“今天奴婢在外头碰上了易府里的奴才,也是很巧,那奴才是跟着易大公子常在外头走动的,对于恭王殿下那些事,知道得很多,说是这恭王殿下,才出宫几次,就被天香苑里的头牌姑娘给勾住了。” 岚意的心有些往下沉,“这个什么天香苑,是很有名的青楼?” “很有名!”凝芙带着股怨恨肯定着她话,“里面的姑娘说是都漂亮得很,那头牌姑娘,叫什么云归舞,引得不少人往里头砸银子,结果没想到那么好福气——呸,要奴婢说,这种女人,哪来的什么好福气,总之就是被恭王殿下看上了,现在说是不接客了,只是会经常出来跳一曲儿,有时候还陪着那些人喝酒,吟诗作对。” 岚意没想到才对卫长玦有了些好感,就被这么几句话尽数打碎,心里竟然已经隐隐有些难受,好在用情并不深,沉默了一会儿,她才说:“打听来的东西,都是放在表面上给人看的,咱们先把这事儿放在心里,等以后嫁过去了,再慢慢观察,若这个云姑娘真是恭王殿下心里中意的人,便是想法子给她换个身份,接到府里来,也不是什么问题。” 凝芙气急,“姑娘太好性儿了,这样不检点的女人,怎么能进恭王府?” 岚意苦笑,“殿下要是真喜欢,心不在我这里,我怎么折腾都是白搭,你也别说我好性儿,其实我更有一层自私的心。我想着身份差距太大时产生的情意,恐怕不能太长久,很想把那姑娘接到身边,让他们朝夕相处,也许时间久了,殿下就会慢慢寡淡,这样总比无尽相思来得好。” 当然,这件事说起来还有些遥远,岚意尽量使自己轻松,“现在不过是在这里胡乱猜测,还不知道真实的情况是个什么样子,若是恭王殿下与她不过逢场作戏,或另有所图,我们瞎插手反倒不好,等嫁进去再说吧。” 只是说得通透,这件事对岚意终究还是有些影响,之前以为和卫长玦的生活是可以有指望的,没成想还没怎么,美梦就裂开了一个口子,以至于幕家小姐慕禾笙过来邀约她去京郊檀隐寺敬香,她都有些恹恹不快。 “进香做什么?我爹说了,我们裴家敬天地敬祖宗,平素倒不是很信这个。” 慕禾笙与她完全不一样,脸上有着的,全是对婚姻的希冀,本身也是极可爱的一个人,说出来的话软糯清甜,怎么都不会招人烦,“不是很信,也可以去拜一拜呀,檀隐寺很灵验的,我阿娘说了,拜一拜能求得夫妻和顺,白头偕老,你和我们家女眷一起去,也不麻烦什么。” 岚意看着香炉里那一抿子香燃到最后,低头拨了下,说:“若是真那么灵验,京中怎么还会有那么多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事?不过你心诚,你母亲又常供奉,神佛不定保佑旁人,却一定会保佑你。” 慕禾笙就是喜欢岚意这样,即便对一个东西不甚接受,也不会贬低旁人的喜好,心里头越喜欢,就越想让岚意以后的生活和她一样美满,缠着道:“我让阿娘也帮你求求,我们再拜一拜,以后你也会得神佛保佑。岚意你不是说了吗,我们都要过得好,就当是许个心愿呢,你就陪我一起吧。” 顿了顿,她很是愧疚地续道:“之前在禁宫门前,我告诉你金宜言会嫁给恭王殿下,没想到最后竟是你成了恭王妃,我总觉得很对不起你,又觉得自己是造了口业,害你没有觅得良人,现在就只想着你能好,恭王府能好,恭王殿下能好,去求求神佛,说不定一切都会好起来,我这心里,就能稍稍安稳些。” 岚意被她粘的无处可躲,最后只能无奈笑道:“好好好,几时去?我也准备准备,既然都去拜了,那些供奉也不能短了。” “就明儿,不是赶得急,我今天还不能出门来见你呢。”慕禾笙见她应了,高兴坏了,“这些天快要把我闷死了,天天就在屋里学宫里的规矩,生怕以后进宫时遇到那些娘娘们丢了家里的脸,还有那些娘娘们处在什么位份,见到了该行什么礼,记得我头昏脑涨,明天终于能透透气了。” 她经历的事,岚意也正经历着,知道这里头的疲累,所以眼见日渐西斜倦鸟归巢,她没留慕禾笙,催着她早早回家用了膳就睡下,不然在裴府里,一堆姐妹姨娘,吃起饭来她算客人,还要应付往来。 慕禾笙忙说:“行,那明儿见,按说好的时间,我们在裴府门前等你,你出去了直接上我的马车就好。” 岚意应着,亲自送她离了家,看着她高高兴兴地上了慕府的马车,说不羡慕是假的,转头就对凝芙道:“看到禾笙嫁给自己中意的人是这样的表现,我才知道自己活得有多辛苦。万般皆是命罢了。” 凝芙现在对卫长玦没一点儿好感,“可不是么,姑娘和慕姑娘一样,都是嫡女,可偏偏过着完全不同的日子,恭王殿下的名声,比煜王殿下差太多了,奴婢得要十倍百倍地心疼姑娘,才能补回来。” 岚意笑着说:“我有你这个小丫头天天在一旁呱唧呱唧,也不可怜,只是瞧见禾笙那么好,为她高兴之余,有点感慨罢了。另外我还得提醒一句,不要把恭王殿下天天挂在嘴边,好的坏的都不要说,他终究会是王府里的主人,我们都不站在他那头,还指望哪个对他好?难道要生生地把他推出去么?” 凝芙赶紧收敛了,“是,小姐,奴婢记下了。” 第二日慕府的马车果然准时等在了裴府门前,可巧又是个好天气,晴空万里无云。岚意已经早早和父亲打好了招呼,这会儿直接出了门,刚在慕夫人车前行了礼,谢她肯带自己去檀隐寺,就听见身后传来裴妙晴的声音,“长姐,昨儿你说带我一起去的,怎么也不同我打个招呼就出来了?” 裴岚意莫名其妙,回头看她,满眼都是“我什么时候答应了带你一起”,可裴妙晴凑近一点,哀求道:“长姐,我姨娘非逼着我来,说担心你一个去没人照应,我也不想的,求你就带我一起吧,不然回去了她又要骂我。” 岚意不想在人前和裴妙晴在这里牵扯,何况人家的时辰都是定好的,误了别人家的大事可不好,便回身问慕夫人,“您瞧瞧,我昨天一顺嘴,就许了我家二妹妹一起去看看,若是您这里不大方便,咱们就先不去了。” 慕夫人是慈爱的人,对岚意又是从小看到大,心里疼着呢,闻言忙说:“这有什么不方便,禾笙的马车足够大,你们姐妹俩都坐上去吧。” 岚意笑盈盈,“那就多谢您,我们这就过去了。” 裴妙晴也暗暗高兴,跟着行了礼,就上了慕禾笙的马车。 原来白姨娘知道宫里的几位皇子是没戏了,又打起别的主意,她听说檀隐寺里有不少达官贵人去敬香,虽然男眷不多,但男眷的母亲姐妹就很多,万一妙晴被哪个贵妇人看上了,也是件好事,所以她一直想着找个机会带妙晴去碰碰运气。 奈何她不是正房夫人,等闲是没有资格出府的,裴归也不关心这些事,就一直搁置了这个计划,岚意忽然要跟着慕家一道去,于白姨娘而言简直是打瞌睡送来枕头,便教了裴妙晴死皮赖脸也要去檀隐寺看看。 而慕禾笙本来一直在等着岚意过来,结果马车帘子一掀,竟然上来两个人,她定睛一看,脸上就有些不高兴,“怎么回事,你怎么也来了?” 裴妙晴凑过去柔柔一笑,“长姐答应了带我去上几炷香,正巧家中姨娘担心长姐一个人,没人照应,就让我跟着一起。还望禾笙姐姐别嫌我才好。” 慕禾笙忍不住撅了噘嘴,腹诽不已,“就算嫌,也不好扔下去。”当然,看在岚意的面上,她还是攒了勉强的笑容出来,“那马车里的这些吃食,请你自便吧。” 第31章 那盏茶(1) 裴妙晴道:“多谢禾笙姐姐。” 慕禾笙也知道裴府里的事情不是岚意说的算,没有娘护着的孩子,总是要可怜些,一路上她只主动和岚意说话,可裴妙晴在一旁也不觉得自己被冷落,时不时就插几句话进去,慕禾笙终究善良,讨厌归讨厌,该应的还是应,到底是同龄的女孩儿,能有什么深仇大恨,等到下车时,裴妙晴总算融了进去。 三个小姑娘跟着慕夫人在大殿里进了香,果然如慕禾笙所说,檀隐寺的灵验在京中是出了名的,香火很旺,四处都飘着青烟,因是官宦人家前来,与普通人家自然又不同,进了香后就被小沙弥引到安静的后殿小间,另讲一些关于供奉的事。 慕夫人信这个,所以出手大方,给家里人都在佛前供了灯,另外又替岚意求了个小福袋,岚意感念这份心意,连连感激。 忙完了儿女姻缘,慕夫人还有家宅之事要求问,岚意等人不好一直跟在身边,另寻了禅房坐在里面等待,小沙弥上了茶,岚意方喝了一口,就有些讶然,问道:“请问小师父,这茶是怎么泡出来的?” 小沙弥小小年纪,却很稳重的模样,闻言合十道:“女施主,这茶是云雾茶,冲泡的水是山间泉水,里面还加了些秋天收的桂花,和春天收的桃花。” 岚意恍然,“原来如此,多谢小师父。” 慕禾笙问:“怎么,你很喜欢这茶?云雾我家也有,我倒不太喜欢那个味儿,下次着人给送到你院里。” 岚意笑了笑,里头有些淡淡的哀戚,“倒不是说喜欢喝云雾,实在是这个味道,是我阿娘临终前几个月常喝的,每每去她屋里陪她,都会喝上好几盏,一来二去就记住了。可惜后来自己怎么冲泡都不是那个味儿,今儿在这里碰上,真是意外之喜。” 说完这几句话,岚意心里莫名就“咯噔”了一下,总觉得自己隐隐抓住了什么,可一时就是没想明白究竟是那里不对劲,倒是小沙弥在一旁,听闻是与亡母有关的,心中有些怜悯,便多说了几句,“这茶虽合施主脾胃,却也不好多喝,贫僧的师父说了,桂花与桃花,多饮对身体有害无益。” 岚意这才惊动,只觉得自己握着茶盏的指尖都在泛凉,背脊上也渗出丝丝缕缕的冷汗,似乎就是这么一瞬间,离她一直苦苦追寻的真相,忽然就近了一大步。 “临终前几个月常喝”的东西,说不定就是导致她亡故的真正原因,而为什么先前她并没有饮用这种茶的习惯,偏偏在那个时候,开始喝了起来? 虽然这些细节,照岚意这坚持不弃的性子一直反复揣摩,总能寻出一些端倪,但冥冥之中正好是在佛寺里发现了什么,真是让她觉得老天有眼。 由于屋中还有其他人,不好追着问,且小沙弥并不是大夫,刨根究底也不该问他,岚意掩饰住所有的不安,道谢后就不再多言。 之后回到慕夫人身边,岚意更没多说什么,努力让脸上挂着平常的笑容,慕禾笙以为这不过是一件小事,为免总提到亡故的人让岚意伤心,她是绝口不再问相关的事。本来裴妙晴一贯细心,能看出些不自然,但眼下她满心都是雀跃的欢喜——这次出门没有白出,那样巧碰上了瑛贵妃的母亲,阮夫人。 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瑛贵妃一族很好地诠释了这句话,本来阮氏不过是这皇城里头最不起眼的一家子,就因为出了个得皇帝喜爱的女儿,又诞下三位皇子,如今已成了炽手可热的皇亲国戚,这阮老太太从前门户寒酸,出门连马车都没得坐,现在已变成前呼后拥,满头珠翠,下人们争着抢着给她抬轿,养得是珠圆玉润。 因卫长泽将要娶慕禾笙为妻,两家已经正式结下姻亲,慕夫人作为晚辈,自然要当先行礼拜见,阮老太太倒也和气,拉着她说:“都要是一家人了,不拘什么礼,倒是快让慕丫头过来给我瞧瞧,说起来,我还没见过我那外孙媳妇呢。” 慕夫人赶紧让慕禾笙上前,阮老太太细细打量一番,连声道:“我瞧着是个好孩子,以后一定好生养。” 其实生儿育女这种事,都是过鬼门关,容貌品性一点不提,只点着“生养”这件事说,当母亲的心疼女儿,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但女儿无所出也是万万不行,权当是好话罢了,慕夫人便淡笑着说:“那就借老太太吉言,您这样有福气,一定说得准。” 阮老太太眯了眯眼,又往,慕禾笙身后看,“这里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是谁家的孩子?” 慕夫人道:“是兵部裴郎中家的。”然后她回过头,拉过岚意,“您瞧瞧,这是未来的恭王妃,往后和我们禾笙,就是妯娌了。” 阮老太太一听是恭王媳妇儿,脸色一下就变得不好看,仗着自家女儿在宫中得宠,等闲官员都不敢在她面前念叨什么,此刻面对岚意,更是想到什么就讲什么,“原来是恭王妃,长得倒是还行,可看着没什么聪明劲儿,应该是个老实孩子吧。” 岚意心里明镜似的,自己拒绝了卫长渊,最终嫁给了卫长玦,瑛贵妃多半当笑话和家里人提了提,这老太太一屋子宝贝孙子,哪里会容她这种瞧不上她心头宝的小丫头,当即顺着话道:“是,小女愚笨。” 本来被人挤兑几句,这事儿也就过了,就为着“尊老”这个名头,岚意也不会顶撞什么,偏偏裴妙晴不堪冷落,非要站出来,扬着一张笑脸儿,柔声道:“长姐有的时候是有些不知变通,这都是我们阿爹耿直爽快的缘故,若是老太太您愿意指点两句,小女可就代长姐感激不尽了。说起来,您真是一脸福相,和殿里的菩萨有那么几分神似,也不知道慕家姐姐修了几辈子,才能得您这样的外祖母。” 阮老太太定睛一看,一个温柔可人的小姑娘正满目钦羡地拍着自己的马屁,几句话就把阮家抬得老高,把裴家和慕家往下狠压了压,一时间真是令她通体舒畅,本来她小户出身,最恨旁人露出一点瞧不起的神色,且慕禾笙这个孙子媳妇儿,单是出身都甩她一截子,往后肯定不会侍奉膝下,唯有裴妙晴这样卑躬屈膝的小姑娘,才会甜言蜜语哄她欢心。 “是裴家的二姑娘吧?瞧着是知书识礼的人,说话中听。” 裴妙晴赶着说:“多谢老太太夸赞,小女愧不敢当,要说知书识礼,我家长姐读书才是真的多。” 老太太变得也是极快,“有道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书多了不是个好事,左不过读了《女则》《女训》,就够了。” “您说的是,我姨娘在家也常常这么教我,原想着要多懂些文绉绉的大道理才好,后来想通了,咱们做女子的,若是大道理瞧多了,心生傲气,总以为自己有训导夫君的资格,那样就糟了。虽然小女还未定亲,但姨娘总说以后不论嫁在谁家,都要以夫为纲,侍奉他们舒心愉悦,那才是咱们做女子的本分。” 裴妙晴巧笑嫣然,真真是哄得阮老太太眉开眼笑,最后竟然说出了“若我家孙子府中多收些你这样的小闺女,家宅必然和气”这种话,在三个姑娘里出尽风头。 慕夫人本来是想让自家女儿嫁过去后能和婆家处好关系,不曾想竟是给裴妙晴铺了路,弄得自家闺女仿佛不在这里,且她敬着菩萨,裴妙晴却把阮老太太比作菩萨,真正是亵渎了她心中的神明,脸上就很不好看,回去时把裴家姐妹送到门前,只是和岚意说了几句话,对裴妙晴完全不搭理,等姐妹俩告辞回去后,更是下令以后决不许家里人再和那裴二姑娘扯上关系,话都不许搭。 裴妙晴看得出人家的厌烦,表面恭敬,心里一味冷笑,想着区区将军府又算得了什么,等有朝一日她飞上枝头变凤凰,就该让这种人看她的脸色了。 而岚意心里另有大事,顾不得这些腻歪心思,回到裴府后压根不去看裴妙晴脸上藏不住的得意,急冲冲地回了风荷院。 她翻箱倒柜,在母亲的遗物里四处寻找,良久才抬起头来,凝视着手中的一张略微皱巴的纸,“就是他。” 凝芙吓坏了,方才她连声问“小姐怎么了”,岚意都抿着唇一言不发,脸色也严肃得吓人,这会儿好不容易缓过来,眼神却直了,只盯着那张纸看。 凝芙凑过去,她不大认识字,只知道是名帖一类的东西,还要再问,只听得岚意自言自语喃喃道:“是了,往常家中请大夫,都是就近请,怎么就阿娘有孕那阵子,都是从城南请人?嗯……因为不熟,不熟就容易被收买。好在这名帖上头有名有姓,他跑不了。” 第32章 那盏茶(2) 这话凝芙听懂了,整个人就慌了神,一把抓住岚意的手,“小姐,您是不是想明白了什么?夫人是不是被人害死的?可是这个大夫先前不是没被查问过,他说什么异常都没有啊!” 岚意心中悲痛,言谈却十分坚定,“他一定说了谎。本来阿娘的事,原先还只是心里存个疑影,现在几乎确定了,就是被人害死的。我要是不查,就没人查了,你现在立刻去外头找个大夫,就说我上香回来后不舒服,得瞧瞧。” 凝芙拔腿就走,一来一去也快得很,大夫到后,先走了个过场,把脉后,说岚意只是神思紊乱,用些安神的药就好,正开方子的时候,岚意很不经意地问:“近来我喝茶时,爱加一些晒干的桂花与桃花,不知有没有好处?” 大夫都不需要寻思,直接道:“大小姐若喜欢那个味道,平素喝点,不是不可,且桃花养颜,桂花温胃,对人的身体是有好处的。” 岚意点点头,又问:“那怀有身孕的女子,能喝么?” 大夫连连摇头,“那不能喝,桂花活血化瘀,桃花也能活血,且桃花长饮,必然损害阴血元气,这两样东西,都会对胎儿产生影响,虽不至于直接就导致滑胎或难产,但孕妇平素吃喝走动不注意,还会有其他毛病,再同桃花桂花凑一起,真成了大症候,便是母子俱损的结果。” 岚意的手慢慢地蜷紧了,指甲陷到手心皮肉里,才稍稍能缓解心里的痛楚,按说这种东西很浅显,都是日常能见到的物什,医书里都已经研究透了,否则这大夫也不会想都不想脱口而出这些药理,那么当初母亲为什么会犯这样的错误,而名帖上那个被请来给她调理身体的大夫,为什么也不提醒她? 更令人心寒的是,之后母亲去世,父亲着人查原因,这放了桃花与桂花的茶水,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母亲所用的一应饮食,都没有这两种花,所以就连岚意都不知道那茶水里究竟放了什么才能有那个味道,直到今日才机缘巧合发现。或许那会儿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忽略了什么。 等大夫离去后,那边白姨娘打发人来问怎么大姑娘身体又不好了,请大夫说了什么,岚意眼下恨她到骨子里,没有一点好脸色,冷冷地道:“不劳姨娘操心,得空还是让她去问问自家闺女,今天是如何得罪了慕家主母。” 话传回去,白姨娘反倒愣了,一整天忙于家事,倒忽略了从檀隐寺回来的女儿,这会儿又急急催人把裴妙晴带过来,一问之下,白姨娘不仅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反而得意起来。 “好闺女,给你娘我长脸了,就该这么做,别管得不得罪人。”她满口夸赞,“阮老太太在三个姑娘里只看中你,是你的能耐,那慕夫人相比天家,算得了什么呀,若是能讨得她真心喜欢,把你塞进齐王府里,你娘我的腰杆可就能挺直了。” 裴妙晴当着母亲,可懒得绕弯子,直言不讳道:“我倒是想一直去讨好她,可我毕竟是个庶女,只有跟着长姐才能出入那种地方,见到那些身份贵重的人,姨娘,如果你能当上主母,带着我出席各种场合,我还怕讨不得她真心喜欢?说到底,还是你这些时候在阿爹面前不得力。” 白姨娘被戳得一口气有些上不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爹什么脾性你不是不知道,他重感情,自原配夫人死后,他就没有再给裴家添个主母的意思。再说了,京中达官显贵死了妻子,续弦的多,扶正小妾的少,你娘我出身不好,本来就很难走到那个位置上。” 裴妙晴有些不高兴,“刚管家那阵子,阿娘可不是这样想的,那会儿你多有信心,现在尽是些丧气话。” 白姨娘皱眉,直接拿话堵了回去,“这不是我说丧气话,是这么些年,我渐渐看明白了正妻嫡女在你爹心里的地位。倒是你,要是真争气,也不用我好不好,自己就嫁进齐王府了。你想想刚才那话有没有良心,我对你不好还是怎的,吃的喝的,你差了大姑娘一点了没有?你怎么不说要想着法子让齐王纳了你,然后我母凭女贵,就能成为裴府主母了呢?” 裴妙晴见母亲动怒,也知道自己说得有些过了,赶紧上去搂着撒娇,“是我说错话了,阿娘别和我计较,我也想进齐王府,想让阿娘过上不用看人眼色的生活,可这不是没机会么,阿娘要是有银子,想法子打点打点,多给我创造些机会,我一定把握得住。” 到底是对母女俩都好的一件事,白姨娘一下就同意了,管家这么些年,多少有些贪墨银子是裴归不知道的,此刻为了女儿的前程,她决定拿出一部分,买些礼物,到时候让人带去阮家送给阮老太太。 那边厢都考虑着如何攀附权贵,这边厢风荷园里表面上安静地繁忙着,私底下岚意和凝芙一起,花了三四天功夫,总算把来龙去脉弄得更清楚些。 当年冯璎去世后,裴归一怒之下,把她院子里的许多奴仆都发卖了,当然那会儿白姨娘也没少挑唆,总说这些奴才伺候不当才导致夫人亡故,现在想来多半是故意的,只为把知情的人都打发走,如今查下来,只能寻到冯璎身边的一个老妈妈。 她被岚意请到后角门,没让人看见,问了几句话。老妈妈回忆说当时的茶水都是由小丫头泡的,泡的时候,她常常会去盯着,根本没看出什么不妥,且夫人喝过后,称赞那茶水香甜,所以很喜欢,渐渐地她就放松戒心,没再盯着了。 后来泡茶的小丫头被发卖出去,当时过手这事儿的是白姨娘,此人便无迹可寻了。 岚意暗想,既然花朵不是泡茶时丢进去的,那问题要不是出在器皿上,就是水上,不论哪一种,都隐蔽得很难查出,随着时间的流逝,更不可能再触及真相,背后的人用心着实险恶。 而凝芙拿着名帖去城南的药铺寻人,对方说这个大夫几年前发了笔小财,如今已经回老家去了,凝芙追问发财的时间,似乎正好能和冯璎去世那阵子对上。 总算还有那么一点希望到眼前,岚意知道这个大夫很关键,但又不知派谁追去他老家才好,毕竟凝芙是贴身的婢女,平日里在京城里转转,还能说是帮岚意办事,若是走远长时间不出现,就该惹起四处疑心了。 凝芙出主意,“不如就把这件事告诉老爷吧,夫人去世后,老爷迟迟不续弦,也是情深义重,若是知道夫人死的事别有原因,一定会查下去。” 岚意摇摇头,“阿爹确实是情深义重的人,可这情深义重,往往不止用在一个人身上,白姨娘有儿有女,还深得阿爹喜欢,他怎会为着我尝了口茶,就大肆搜查,寒了白姨娘的心?” 凝芙低着头道:“奴婢是想着,先让老爷心里有这么一回事,怀疑是会越增越多的,白姨娘以后肯定还会露出狐狸尾巴,到时候新仇旧恨能一起算。” “还能有什么狐狸尾巴。”岚意苦笑,“我的婚事一定,白姨娘没有必要再对我下手,我弟弟也夭折了,没人和她的儿子抢家产,她怎么还会冒然出手呢?” 凝芙很沮丧,叹了口气,嘟着嘴想还有什么办法。 岚意也在默默梳理,手上敲着桌面,自言自语,“我娘生产时,前前后后都是白姨娘操持的,明面上看,一定是没一点破绽,所以才会让我爹完全没疑心到她身上,现在我们手里什么证据都没有,空口白牙拿什么去指证?要是让白姨娘知道了什么,把最后一点线索都给踩死了,怎么办?” 忽然她闪过一个念头,抓住凝芙的手,问:“恭王殿下如今已经住进王府了吧?” “是,大婚在即,王府早就布置好了。小姐你不会想……” “找他帮忙。”岚意果断道,“王府里总会有些小厮他使唤得动,跑一趟把人带来就好了,在带到父亲那儿之前,我总要把事情都问清楚,若是他口中的这件事和白姨娘没什么关系,就没必要惊动父亲了。” 凝芙立刻就说“好”,虽然她这会儿甚至不晓得恭王府该怎么走,为了夫人的一条性命,她也愿意去做这件事。 岚意又教了几句话,嘱咐凝芙一定要尊重卫长玦,在王府里不能胡乱讲些有的没的。 凝芙应着,心里多少有些不以为然,毕竟恭王在大多数人心里,不过是个“瘟神”,且他性子和软,指不定身子也弱,凝芙自然打算拿出裴大小姐贴身丫鬟的气度来面对。 如此盘算好了,两天后,凝芙终于得了个机会,出了裴府。 问得路,赶过去,也算是她运气好,正巧赶上卫长玦在府中看布置,听闻外头来了个小丫头,自称是裴府里的,他便让人带了进来。 第33章 那盏茶(3) 凝芙他并没见过,但是人家拿出了初定那天岚意佩戴的耳坠,虽然男人对这种东西没有太深的印象,但对方只说求恭王帮个与王府不相干的忙,显然不像是假冒的过来讨好处,卫长玦开口,淡淡地就问:“究竟你家小姐派你来做什么?” 凝芙其实正震惊着,她只知道卫长玦是不得皇帝喜欢的皇子,全没想到恭王府里竟然能这样富贵。八宝格子上搁置的物什,她跟着岚意那么久,总算有点眼色,晓得全是贵重的玩意儿摆件,而那些雕琢精致的桌椅板凳,无一不透露着天家贵气和匠人用心,光是那成色,就比裴府的好了不知道多少。 而卫长玦只是坐在那里,温和地笑一笑,就有常人不能随意折辱的威严,看来只是在皇帝面前,他有些郁郁不得志的模样,真放在人堆里,这皇子贵胄的周身气韵,是掩都掩不住的。 凝芙惶然说明了来意,又补了句,“我们姑娘心里一直有道坎儿,就是夫人去世的这件事,若殿下能帮一把,我们姑娘自然是感激不尽,可她也说了,若是您这有不方便的地方,还请直言,她再另想办法就是了。” 卫长玦仍旧是笑着,摇了摇头,淡淡说了四个字,“都不容易。” 就在凝芙以为今天要无功而返时,卫长玦已经走到书案前,拿起一只看起来用了许久的狼毫,问:“那人在什么地方?” 凝芙怔了怔,赶紧把姓名和打听来的老家讲了出来,卫长玦凝神听着,执笔书写,等她说完最后一个字,那狼毫晚了一会儿,也堪堪停住。 卫长玦的字行云流水,一如他的人,办事利落,他把纸叠成四四方方的模样,走到窗边,喊了人来,嘱咐了几句后,那人领命而去。 然后他又对凝芙说:“好了,到时候不论找没找着,我都会想法子给你家姑娘一个信儿。” 凝芙本来对卫长玦很有偏见,经此一事,竟然一时只余激动和感激。老老实实福身后,她道:“多谢殿下!奴婢回去会一五一十告诉姑娘,咱们姑娘会亲自谢您!” 卫长玦点点头,看着刚才写字的地方,心里莫名也有些奇怪的感受。从前只是觉得皇后作为母亲,搁在肩头,是一份沉重的责任,现在好似直接多了一个人,压在另一个肩头,她的快乐与否,也是自己的责任了。 如今能帮她一把,卫长玦觉得挺不错,也许日子就是这么慢慢过起来的。坦然接受了照顾这个小妻子的责任后,卫长玦只说了一句,“回去带给你家小姐,能不能成,还不一定,但一定的是,我会全力而为,至于谢不谢的,她是吾妻,何必言谢。” 凝芙再度激动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最终怎么回的裴府,只知道自个儿走路都在飘,人人都说卫长玦这不好那不好,可她怎么觉得,这男人好得很?! 而岚意也没想到派她出去一趟,竟能收获一只麻雀——一整晚,凝芙叽叽喳喳在她耳边念叨了一整晚卫长玦的好处。 “小姐您不知道,恭王殿下脾气可好了,只听说奴婢是您派过去的,二话不讲,就把事情全给安排好了,而且他说您是他妻子,满眼都是柔情。” 岚意扶额,“凝芙,这话,你讲了三遍了。” “噢,是吗?那小姐,奴婢有没有讲过,恭王殿下的字儿很好看?而且他写字儿的速度,可比小姐您快多了。” 岚意微笑,“凝芙,这话也讲过,大概也是第三遍。” “恭王殿下还对奴婢笑!奴婢伺候人这么久,只有您和恭王殿下会那么温和地笑着和奴婢说话。” 岚意的微笑快撑不住了,“凝芙,关于‘笑’与‘温和’,你也讲了四回。” 凝芙很沮丧,极力搜刮着自己的所见所闻,“那……恭王府里很富贵呢小姐,这事儿我还没讲吧?您嫁过去,三世荣华也有了。” 岚意的微笑彻底碎开来,略有崩溃地道:“富贵这事儿,你刚回来就说了,我还给你解释,说皇后娘娘母家毕竟是大户人家,这么些年的积累,当然能撑起一个恭王府了。” 说到这里,看到凝芙终于语塞,她坏笑着凑上去,道:“凝芙,你口口声声全是恭王殿下的好,是不是动心了?你放心,你若是动心,我一定给你争个庶妃或侧妃的位置,不会让人欺负了你去。” 凝芙赶紧摆手,“没,没有,小姐,奴婢再不说了。” 她要是不这么赶着拒绝,岚意真还只当做是玩笑话,可她反应这么大,岚意不禁认了真,皱着眉问:“当着我的面,还有不敢说的话么?凝芙,我对你绝不会说一套做一套,你要是动心了,我会成全你。” 凝芙有些迷茫的样子,低头想了想,再抬头时,目光清明了许多,语气亦很坚定,“小姐,奴婢没对谁动过心,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假如动心后,就想着嫁给那个人,那奴婢对恭王殿下,还真没有这种心思。奴婢只是先前总想着殿下不好的地方,想着小姐嫁过去要吃苦,心里难受了好些日子,不曾想见了殿下后,竟然有意外之喜,所以比平常高兴了些、啰嗦了些。” “真的只是这样吗?” “真的。”凝芙憨憨地笑,“我看到恭王殿下是那样的人物,第一反应是果然只有这种人品的男人,才配得上我们姑娘,一时之间喜眯了,且殿下是和气的人,奴婢以后在王府做事,也会松快些,想着这辈子竟然这么顺顺利利,奴婢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就差没往半空中飞了。” 岚意“噗嗤”一笑,“你倒是能飞起来,满口都乱说些什么。好了,今天跑了一天,你也累了,咱们快些洗漱休息,明天还有好些事要做。” 主仆俩人说着话,手上做事也爽利,很快就熄灯安寝。 岚意临睡前,忍不住想,若是凝芙真爱慕了卫长玦,而她也遵守诺言,想法子把她塞到了卫长玦身边,俩人还会像现在这样好吗?常听说姐妹共侍一夫,最后反目成仇的也很多,也许只有放在自己身上,才会懂得这里头的难受。 情意这个东西,果然难理解得很。 一夜好眠,第二日岚意早起,就说要借着自己要出嫁的契机,特特在风荷院里摆几桌小席,请裴府里的各位姨娘和兄弟姐妹过来聚一聚。 凝芙稀奇,“做什么这么麻烦?” 岚意笑道:“其实先前就想好了,刚好你去恭王府后,寻人的事宜已定,我觉得可以开始打草惊蛇了。” 凝芙道:“可是还并不知道能不能寻到那位大夫。” 岚意说:“寻不寻得到,不是关键,只要有人去寻,这件事就可以慢慢往前推了,即使寻不到,他们也多少会带回来一些消息,总有些可以用得上的。退一万步说,什么线索都没有,也不过是揭不开白姨娘的真面目而已。” 于是风荷院里为着这几桌宴席开始筹备起来,而岚意也差了不少人出去到各院邀请,眼下冬天已经过完,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风荷院里嫩柳飘摇,喜气满溢,人人都愿意给岚意这个面子,应着一定会来。 一天后,一家子齐聚风荷院,连裴归都在百忙之中抽空过来,微风轻拂的申正时分,热热闹闹地开了席。 席间众人不论抱着什么想法,面上都只有笑容,裴妙晴更是亲自离席举杯祝岚意百年好合,红着眼圈道:“以后就不能那么容易地见到长姐了,我会很想你的。” 岚意知道这里头没什么真情,只是好声好气地回道:“我也会想家人,等二妹妹三妹妹都出嫁了,这裴府可能会冷清一阵子,好在这不是还有之凌之冽么,到时候娶了媳妇,再生几个娃娃,又热闹了。” 裴之凌是白姨娘所出,乃是裴府的长子。虽是庶出,却因为他降生后的好几年里,满府里只有这么一个小子,完全是被当成嫡子来宠的。 可惜的是,只是被当成嫡子宠,却一直没有被当成嫡子来教养。 大约就是隔辈亲,岚意的祖父对裴归那么严格,平日里父子之间只有疏远陌生,对待孙子,却极其宽容大度,祖母就更不必说了,眼里心里都恨不得把裴之凌放到蜜罐里养,两位老人陆续驾鹤西去时,裴之凌身上的问题也开始渐渐显露,临终遗言里,说懊悔,也是有的。 裴归那会开始想要好好管管这个儿子,可裴之凌已经被宠得有些歪了性子,打不服骂不服,又有白姨娘拦着护着,裴归也下不了那个狠心,终究放任他每日在外面游手好闲,读了许多年书,也没读出来个什么功名,连每年秋闱都不曾考过。 白姨娘手里头有银子,又拿他没奈何,儿子说要什么,只能尽力贴补,反倒纵得他越发没用,正经事没学到,如何去脂粉温柔乡里散心,倒已经学了个十足十,自然这些事都是由白姨娘遮掩,瞒着裴归的,不然家里头早就要闹翻天了。 好在裴府里有个争气的儿子,那就是李姨娘所出的最小的裴之冽。裴之冽看着就一股聪明劲儿,一双眼睛特别干净澄澈,通体有祖父遗风,裴归有时候就说,裴家的气派,都长在这小子身上了。 岚意疼他,他也把岚意当亲姐姐看,也是李姨娘教导得好,这么些年,裴之冽对三位姐姐和大哥,都很尊重。眼下岚意要出嫁,裴之冽拍着胸脯道:“长姐你放心,阿爹和姨娘们有我来照顾,你和姐夫好好过,别总想着家里,等我考进殿试,就去王府看你。” 裴之凌就比岚意小一岁,却还是恨不懂事的样子,嗤笑道:“你当随随便便就能殿试了?你知道科举是怎么考的么?” 裴之冽习惯于不和哥哥及白姨娘顶嘴,小小年纪已经相当懂事,闻言只是笑,“大哥哥教训的是,我还得再刻苦些才行。” 裴归饮了酒,说话更直爽,抬手指着裴之凌就说:“你看看你弟弟,平日里就这般用功,书院里的先生,见到我满口都是夸赞,你怎么就不能像你弟弟一样?” 裴之凌脸上不服气,可读不进去书就是读不进去,白姨娘和父亲的打骂,对他来说和耳旁风似的,反正这偌大裴府没有嫡子,最终还是会由他这个长子来继承,那么用功,何必呢。 反倒是裴之冽递了个台阶,“人情往来上,我就很不如大哥哥,以后还得向大哥哥请教呢。” 裴之凌便有些得意,大大咧咧地对裴归说:“可不就是,阿爹你想想,即使入了官场,也总要和人吃酒玩乐,若是讲不到一起去,谁愿意提携我?往后给我捐个官儿,我定也能自己闯出一片天地。” 这话裴归很不爱听,裴家人做事,最不喜欢钻营机巧,他就是靠着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得到了皇帝的信任,怎么大儿子就这样心术不正?沉下脸,眉头皱起来,他冷声说:“那照你这么讲,这满朝文武,都不需要学本事干正事,只需去那些秦楼楚馆里喝酒作乐就行了?我裴府若是要败,就是败在你这样的想法上!” 白姨娘赶忙道:“哎哟老爷,为着大姑娘的喜事,咱们才聚在一处,你发了脾气,大姑娘面子往哪放?再说了,之凌还小,哪里真懂官场上的事,以后你多教教他,他就晓得该怎么做了。” 裴归酒意上来,指着风荷院的门就道:“你给我出去,以后再叫我发现你满脑子都是游手好闲吃喝玩乐,立刻拖下去打板子!” 裴之凌轻轻“哼”了声,自然当着父亲的面也不敢太表现出桀骜不驯,行了一礼后转身就走。 他还巴不得不留在这里,到了外面,只要有银子,那些狐朋狗友上赶着往身边凑,说的也是吹捧的话,谁不爱听? 白姨娘万事都得意,唯有儿子这件事,着实能让她愁,好在人人都知道这裴府的主人,将来还是裴之凌,以后等他娶妻生子,也许就能慢慢懂事了。 第34章 鱼上钩(1) “老爷,再喝些酒,把心里的郁结散一散。”她柔柔地笑,示意裴妙晴给裴归添酒,又上去给他顺气,“咱们裴府的人,打老太爷起,就都是刚正不阿的脾性,很容易得罪人,之凌也是想着要帮家里走动走动,结交些权贵,没有坏心的。而且大姑娘嫁到恭王府后,那些权贵之人,说不定也有能帮上忙的时候,说来说去,都是为家里好,您就别气他了。” 裴归沉声道:“可终究读书才是正途,你看之冽……” 话没说完,李姨娘慌忙截了话头,道:“老爷,之冽才什么年纪,真论起读书的数量,哪里有他哥哥多呀,您就别夸他了,回头他还当自己真这么厉害,就不肯用功了。之冽,你说是不是?” 裴之冽虽然心疼母亲在白姨娘面前不得不做小伏低,但也在书中学得了许多道理,深知谦虚的人方能走得远,顺着话道:“是,阿爹,世事里都有学问,我以后还真要向大哥哥学习好多东西,今天是长姐的席,我们高高兴兴的才好。”然后他直接端起酒杯,看向岚意,“长姐,我敬你,我希望你和姐夫家宅安宁,早生贵子!” 岚意掩唇一笑,也举起面前的酒杯,“那可说好了,以后找机会来瞧我,我等你进士及第的那天。” 气氛总算缓和下来,白姨娘很满意李姨娘母子的识趣,张罗着让大伙多吃些,而裴之冽人小,喝了几杯果子酒后,就有些晕乎乎的,凑过来小声嘱咐岚意,讲说等他长大,长大后,他考了功名做了官儿,就能好好保护长姐了,现在就希望长姐能护好自己不吃亏。 岚意心里温暖,诚心诚意地说:“二弟弟,你和你姨娘待我很好,我全放在心里,你一定要争气,咱们裴府,总得有人撑得起来。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我会用心过好日子的。” 裴之冽整十岁,虽然人前已经被教导得很稳重,但这会儿是私底下,又正晕着,多少有些孩子气,他伸出一只手,悄么么地说:“那长姐,我们拉钩,你等着我拜相封侯,我等着你给我生个小外甥,和姐夫白头到老。” 岚意动容,眼底有些泪意,也伸出手去,“好,咱们拉钩。” 李姨娘母子给她的照顾和贴心,是父亲远及不上的,到了这个即将出嫁的时候,人带着对未来的惶然和期许,果然就心神不大安稳,极容易掉眼泪,而李姨娘眼睛没离开过自个儿的儿子,很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等姐弟俩说完,她过来笑着抚了抚岚意的背,嗔道:“你姐姐大喜事,偏你这孩子,来招她哭。” 岚意笑盈盈,“姨娘,之冽心疼我,我打心眼儿里暖和呢。” 李姨娘道:“好在你没远嫁,皇子府也不比宫里规矩大,以后说不定常常能见着,咱们大姑娘命好,嫁人是小事,可不要怕什么。” 三人说了会儿话,岚意心境已经平稳,忽然拍了拍手,唤道:“把之前泡好的茶上上来。” 然后她转过脸去,对裴归和白姨娘道:“知道今儿会饮酒,女儿早早备下了茶水,现在喝一些,解了酒对身体好些。” 白姨娘夸道:“瞧瞧大姑娘,初定后真是长大了不少,眼下都会心疼人了。” 岚意看着丫鬟把那茶奉到白姨娘面前,语气微冷,目光深了几分,言道:“姨娘尝一尝,这是母亲从前爱喝的茶,里头放了晒干的花朵,你瞧瞧能尝出来是什么吗?” 白姨娘的手就那么轻轻抖了抖,本来动作细微不可见,但茶盏实在太满,差点就倾洒出一些。 按说她经历了那么多事,本不会露出什么破绽,可岚意这话提得太突然,一时没有防备才没掩饰住,当然她很快就平和且自然地浅酌一口,然后一脸茫然地道:“好像是有夫人屋里的味道,可要说是什么花,我就有些尝不出了。” 岚意也没有追问,而是看向裴归,“那阿爹尝得出来么?” 裴归喝了口,虽然口中还有酒味,但明显感到浓郁的桂花香充盈了口腔,直接就道:“我想,肯定有桂花吧,你母亲当年,是很喜欢桂花的。” 他有些惆怅的样子,岚意却已经把这些惆怅和哀伤全部放在了不眠的夜晚,眼下她只是微微垂眸,看向眼前的清茶,幽幽地道:“前些时候在金玉坊外头碰到了先前照顾我母亲生产的大夫,他说母亲当时喝的就是加了桂花和桃花冲泡而出的云雾茶,这些天我忽然很想母亲,风荷院里都是用这种冲泡方法,不过我稍稍改了些,只在里头加了大量的桂花,按道理该是挺好尝出来的,看来白姨娘舌头不灵敏。” 白姨娘的身体瞬间僵了僵,她在后宅之事上,脑子转得一向很快,而岚意缓缓抬起头,目光骤然锐利难当,直直地望向她,也应和了她心中所想。 茶里面加了什么根本不重要,岚意只是想试试,试试她究竟心虚不心虚,试试她对于这茶究竟知道到哪一步。连裴归这样不懂饮茶的人,都一下尝出来这浓烈的桂花香气,为何白姨娘会说尝不出? 因为她确实心虚,她怕自己说出了桂花和桃花,就会和昔日冯璎饮下的那一盏盏茶扯上关系。 白姨娘没想到裴岚意的心眼,已经成长到这个模样,那眼神,像是下一秒就要把她吞噬,唯有泛着冷汗撑着笑容,“看来老爷比我厉害,我这舌头,确实不大灵呢。” 岚意莞尔,竟然亲自起身,走到白姨娘身边,从丫鬟手边拿过茶壶,然后往白姨娘面前的茶盏里添了那么一丁点,白姨娘惶然站起,连连摆手,“大姑娘何等贵重身份,怎能给我添茶。” 而岚意站得离她近,口吻中的狠厉,她听得更加清楚,“姨娘受父亲爱重,管着家,多少也算我的长辈,往后我嫁去恭王府,就再不能为姨娘添茶了,从前我顽皮,很多事不尊重姨娘,你就当这茶里,有我的歉意。” 白姨娘连声说“不敢当”,裴归却欣慰极了,在一旁说:“果然瑶卿你说得没错,这丫头初定之后,就长大了,她既然给你添了茶,你就喝了吧。” 白姨娘只得应了。她满嘴苦涩,举起茶盏一饮而尽后,只觉得那桂花香气是戳人的刀子,就悬在自己的头顶,可面上还要装出慈母的模样,“大姑娘,我是做母亲的,哪里真会生你的气,我把你当自己孩子一样爱着,只怕你以后在别处受委屈,先前管着你,也是怕你走错道而已,你别记恨我才好。” 岚意淡淡道:“我怎会记恨姨娘呢,以后我成了恭王妃,姨娘若是见我,还要行礼,天家尊贵,再怎么也是普通臣子家及不上的,一想到到时候姨娘得以我为尊,我这心里啊,就不好受得很。” 白姨娘莫名就从这几句话里听出了威胁之意,刚要说些什么,咋咋呼呼的冷姨娘道:“反正大姑娘以后就是贵人了,多多照顾些妹妹们才是。” 岚意闻言又是一笑,可这笑容,只冲着白姨娘去,口中回答的还是冷姨娘的话,“这是自然,妙晴妙筠我都要照顾的,妙筠那还能再挑挑拣拣,倒是妙晴,她这年纪,也该定亲了,白姨娘你说是不是?” 白姨娘的表情凝固了一般,半晌才说:“是,妙晴这丫头……和大姑娘年龄相仿,也该定下了。可大姑娘刚刚出嫁,王府里定有一堆事要忙,我和妙晴,自然不敢麻烦大姑娘操这个心。” 岚意往她跟前又凑了凑,嗓音微沉,“姨娘的事,和二妹妹的事,都是我的事啊,姨娘就不要客气了,姨娘只消想想,我好歹是圣上的儿媳妇儿,总比姨娘这样的身份更能挑到好的人,就不该推脱我的好意。当然,我也不会仗着身份欺负姨娘和二妹妹的,放心便是。” 岚意说完这话,悠然离去,白姨娘坐在原处,半晌做不得声,只觉得旁人的嬉笑声都渐渐离她远去,春日里的微风也吹不清她乱成一团的思绪,柳枝招展,明明有着曼妙的风姿,可在白姨娘眼里,看什么都烦闷,看什么都不顺眼。 她满脑子只有三个字——“怎么办”。 岚意的话已经很明显了,嫁到恭王府,在怎么不得皇帝喜欢,也有了摆弄裴府这几个妾室和庶妹的资本,裴妙晴若被她安排着,嫁得不好,也就罢了,万一冯璎那件事东窗事发,她该如何是好?别说正妻之位了,从此被禁足孤老一生,也不是没有可能。 好在岚意暂时没有把那个大夫带到跟前,一切都只是她的想法,当年那些器皿,找是找不着了,没有证据,便是告到衙门,她也是无罪的,只要那大夫别到时候跑到裴归面前瞎说什么话,就行了;再不济……岚意若和她母亲一样死了,谁还会查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第35章 鱼上钩(2) 白姨娘本来一身的冷汗,觉得黏腻很不舒服,但一咬牙一狠心,就已经定下了计谋,再看向岚意时,她的眼中的神色已经回归成自然。 岚意不怕她不出手,就怕她什么都不做,假装什么都没瞧见的样子,低头拈了一筷子菜。 一顿饭吃得疲累,等宴席散尽,风荷院里上上下下都觉松了口气,而岚意和气地让他们都先去休息,第二天再收拾就行,那些奴仆忙了这么多天,难得有歇一口气的时候,俱是高高兴兴地谢了恩。 过了几日,岚意着凝芙死盯着白姨娘的院子,果然看出一些端倪,她往外派出去做事的人增多了,似乎除了采买,还为了打探什么消息,徐妈妈来回跑得尤其多,往院子里一钻,也不呆久,立刻就出来,继续往府外跑。 这样子就像是出去打听什么事,得了信儿就回来说一声,再继续打听。岚意知道,鱼上钩了。 而那边厢,卫长玦也有些进展,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风一阵又一阵地起,他托太监小彦子过来送东西,借着皇后赏赐的名头,府中无人敢拦,恭恭敬敬地一径请到风荷院里,等旁边人都退出去,小彦子就把有关那大夫的消息都吐了出来。 大夫名叫李邢,老家里京城并不远,是个小庄子,恭王府的人一路找过去,没怎么打听就问着了,毕竟他曾经在京城里治过许多官宦人家的老爷娘子,方圆几十里的乡亲都很信任他,所以他开设的医馆,大小还算有名气。 恭王府的人一过去,才亮了亮牌子,李邢就慌了,言说自己和宫里头可从来没有过什么关系,然而只提了一句“裴府”,李邢强撑的那口气,就散了一半。 他兀自嘀咕,“知道裴大姑娘嫁给了恭王,心里头就不安,我从前就觉得,看起来那么机灵的小姑娘,以后总是会发现一些事情,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 一路送到卫长玦跟前,堂堂皇子的气势把人给镇住了,剩下的那半口气直接没影儿,还没怎么审问,李邢就吐露出来,当时冯璎的茶里头,确实隐隐有着桂花和桃花的味道,但那会儿冯璎的胎像还很稳,他出入内宅次数多,知道心直口快容易得罪人,便没有立刻就说,而是专门去泡茶的地方瞧了瞧。 走了一趟,倒也没看出什么异样,但这样的行径落在了旁人眼中,一切的发展,就不由他控制了。 这个旁人,自然就是白姨娘。 桃花和桂花是不是白姨娘让人添的,他不知道,但对方私下里请他过去,赏了银子,说夫人如今在孕中胃口不好,只爱喝那一味茶,若是多言给撤了,恐夫人反而不舒坦,反正如今胎儿尚好,能不提就不提了。 李邢不敢大意,说这个茶水喝几次都不要紧,毕竟只添一些味道,同直接吃这些花朵儿不一样,只是量要合适,倘若一壶又一壶这么灌下去,也是不成的,万一正好碰上夫人身体不好,轻则小产滑胎,重则生产的时候损了母体,茶水就成了一味引子,也是有罪的。 白姨娘说她会提醒夫人,不需他操心,李邢也就信了。 结果白姨娘显然并没有做到这一点,临近生产的那个月头,李邢再给冯璎把脉时,已经察觉到她的身体有了异常,胎儿也很不稳,若是就这样进了产房,能不能活着出来还是个问题。 可那会儿他要是说出茶的问题,裴归一定会问之前为什么不说,怕担上什么罪,他离了冯璎那儿就急急往白姨娘处赶,结果对方稳若泰山,听他讲完后,悠悠然把茶盏往桌上一搁,淡淡道:“急什么,到时候你就说夫人身体本身不大好,这一胎怀的勉强,先前隐疾没露出来,现在骤然露出端倪,你也回天乏术。” 李邢还算有些良心,踌躇不决,很担心全是那茶的缘故,才导致冯璎到如斯地步。 可白姨娘深谙这些大夫胆小怕事的心理,直接就道:“等夫人生产后,不论什么结果,我自会给你一笔银子,你就带着离开京城吧,再过上几年,裴府上下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事情也就彻底过去了。免得你总觉得自己担了条性命在身上,露了什么行迹,反而坏事。” 白姨娘还说:“你之前也讲了,茶水里搁些花啊朵啊,也不是什么大事,夫人也不至于天天就抱着茶壶从早喝到晚,谁知道是不是因着这茶水出的事,万一不是,你不就白搭上这辈子的声名,从此再也不能靠行医为生了?且你一直说桂花和桃花是活血的,要是真影响到了胎儿,这会儿夫人就该小产了不是吗?她还能生,就说明和你没关系。你想想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终究是利字当头,李邢最后那一点儿良心,到底泯灭在白姨娘的巧舌如簧里。 冯璎生产那日,情形果然如他所料,相当惨烈,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端了出去,一碗又一碗的药也送了进去,虽然最后生下了个儿子,可母亲和小儿都已经相当虚弱。 李邢当即就诊出,冯璎应该活不过两个月,而那个小儿子,若是精心养着,或许能养大,只是但凡磕着碰着或遇上什么稍微大点的病,便很难救回来。 也就是这个时候,裴家大姑娘小小年纪却表现出了惊人的镇定,听闻母亲不好,她一边啪嗒啪嗒掉眼泪,一边让人把院儿里所有的东西给收好,到时候多找几个大夫来一一查验,李邢暗暗惶然,正不知如何是好,守在里头的白姨娘和李姨娘忽然赶过来说,夫人的血忽然止不住了。 如此闹个天翻地覆,冯璎时好时坏地挣扎了三四天,终究撒手人寰,裴大姑娘本来有心去做些什么,却不得不作为长女帮着忙里忙外,清查人和物的事,被搁置了好一阵子,之后再怎么样,外人就不清楚了。而李邢也按照白姨娘的说法,离开了京城,之后数年,一直没人过来寻他,他想着,院儿里那些有问题的东西,大概都已经被白姨娘趁着那几天忙乱,给拾掇干净了。 这些话传到岚意耳里,她真是越听越痛心,那会儿她确实按照自己的想法查验了许多东西,可最终什么也没查出来,反而因为一批批地往府里喊大夫,让白姨娘寻到机会给父亲上眼药,说她不信任长辈,母亲的丧礼就已经让她心力憔悴,父亲的斥责更是戳她心窝,哭着喊着吵了几架,父女俩就渐渐疏远了。 再后来,管家权实打实地交到了白姨娘手里,她想看管下弟弟,都束手束脚,才渐渐醒悟过来,聪明外露锋芒张扬不是她该有的生存之道,即便是嫡女,有母亲护着,和没有母亲护着,也真正是两码事。 曾经走过的那些路,历经的困难,渐渐地将她的性子糅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岚意看着小彦子,问:“除此之外,李邢还说了其他什么话吗?” 小彦子低眉道:“回大小姐话,没其他了。” 岚意便偏了偏头,吩咐道:“凝芙,拿些碎银赏他喝口茶,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小公公别嫌弃才好。” 小彦子是卫长玦身边为数不多的忠心耿耿的人,上次在绮华宫里岚意拦下卫长玦时,也是他跟在一旁,单从几件事上来看,小彦子知道未来的恭王妃在自家殿下心里不一般,低下头双手接过赏赐,躬身行礼,“您说哪里话,有您的赏,奴才高兴都来不及,大小姐,您若是有话,就告诉奴才,奴才回去说给殿下听。” 岚意点点头,细细嘱咐了好些话,小彦子心中暗记,末了说:“大小姐的话,奴才记得了,这就告退。” 岚意目送他离去,天色似乎更暗了些,隐隐有几声雷从天边传来,闷得人十足压抑。 岚意展眼看向远方,喃喃道:“要下雨了。” 果然这一晚暴雨如注,明明是春雨,却下出了夏雨的气势,到第二天才减弱了些许,变成绵绵如雾的模样,白姨娘已经换上了轻薄春衫,正坐在屋中听徐妈妈禀告。她说这个李邢果然在这段时间离开了老家,往京城而来,据周遭的乡亲讲,当时和他一起走的人,都穿着精悍的衣衫,看起来像是城里的武夫。 白姨娘的手握紧了椅子把儿,“是那丫头派去的人么?” 徐妈妈摇摇头,“应该不是,眼下府里的人,都为初定的事张罗着,尽在您手下忙碌,她能调走什么人呢?” 越是未知的事,越让人不安,白姨娘锁着眉头思索道:“那能是谁冲着李邢去了?” 徐妈妈猜测,“先他在京中做大夫,也不是只往咱们一家跑,万一是知道了其他府上什么私隐的事被人带过来呢?姨娘不必自己吓自己。” 白姨娘却不认同,“怎么大姑娘刚在家宴上警示我,他就来了京里?我瞧这事儿就是冲我来的,还好她终究年轻,沉不住气,露了苗头出来,这大夫既然到了京城,算到了咱们的地界儿上,可比在远处更好掌控。有些话不该他说出口,就一直闭着嘴才好。” 第36章 鱼上钩(3) 徐妈妈见她像是发了狠,心中也有点慌,“姨娘是想……” 一句话没说完,白姨娘拦住她的话头,抬手指了指外面,外面隐隐传来欢声笑语,竟是岚意姐妹几人到了。 帘子一打,当先进来的就是岚意,紧接着后面跟着妙晴妙筠,徐妈妈忙上前一步,招待道:“今日这样齐全,姑娘们都来姨娘这里了。” 裴妙筠笑说:“本来是约了二姐姐一起去看长姐,说着话,正好到了摆膳的时辰,商量之下,觉得到姨娘这里吃最不麻烦,所以我们都过来了。” 白姨娘近日很不愿意看到岚意,但又不得不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和,慈爱道:“也好,想着你们都快要出嫁了,这样聚在一起吃饭的机会,越来越少,快都坐好罢,我叫人上菜了。” 娘几个一起吃饭,自然更没有那套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裴妙筠虽然这段时间和裴妙晴走得远了些,但平素小嘴儿叭叭不停的习性,让她仍旧忍不住对身边的人说:“也不知道以后嫁出去了,能不能吃惯别人家的饭菜,二姐姐你有没有担心过这件事?” 裴妙晴婚事难定,心中烦得很,对什么事都懒懒的,闻言只是回道:“你要是和长姐一样,嫁到皇子府,还怕没有眼花缭乱的山珍海味么,到时候只怕连自家的饭什么味道都忘记了。” 岚意觉得好笑,之前人人对恭王府避之不及,现在却好似都把那里当成了香饽饽,可惜今天她过来,另有一件要紧事得做,不然姐妹间谈谈讲讲这些事,也算轻松有趣。 一筷子笋丝下肚,岚意觉得差不多了,忽然抬头对白姨娘道:“姨娘,我听闻先前给我阿娘保胎的李郎中如今到了京城,想请他到家中问几句话。” 白姨娘咽了口中饭,似乎并不太上心,“问什么话呢,大姑娘是快要出嫁的人了,不要随意见外男才是。” 岚意淡笑,“不要紧,我想请父亲和我一起见,这样也不会传出什么不好的话。当初我阿娘因产育身亡,我心里一直有些疑惑,想问问清楚为什么一开始诊脉,郎中总说‘很好很好’,偏到了最后一刻,竟出现了那么糟糕的局面。” 白姨娘怎能让裴归细细盘问李邢,阻拦道:“这些问题,大姑娘早在几年前就问过了,人郎中也说了,夫人身有隐疾,不是一下子就能瞧出来的,临生产前,隐疾曝露,这才出了事,大姑娘追着不放也没用,何必要在出嫁前再折腾陈年旧事?听姨娘一句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免得老爷以为姑娘又魔怔了,再闹出什么不愉快来。” 裴妙晴也附和,“就是啊长姐,之前你和阿爹争吵的样子,真是吓死人了,小时候还能说不懂事,现在再来这么一出,就该有人说不孝了。” “这件事与二妹妹无关,还是不要随意置喙的好。”岚意用勺子在碗里轻轻刮着粥,慢慢说:“人心随着时间的推移,是会变的,李邢在外行医这么些年,指不定会有什么样的变化,万一他想起来什么细节,或良心不安,又想说些什么话了,就是上天不忍我母亲白白亡故,姨娘,你说是不是?” 她抬头,看向对面的人,“自然,姨娘当时代我母亲掌家,事无巨细面面俱到,若是能想起些什么,也可以和父亲说。不论谁向我母亲下了手,毕竟都是一家人,真有害人的心思,诚心悔过,父亲与我都是会宽恕的。” 白姨娘心里是十五个吊桶打水,岚意也不给她多想的机会,把那勺子故意重重搁在一旁的瓷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进攻的号角,让白姨娘身上的肉都绷了绷,而岚意继续说道:“吃好了,姨娘这里的饭菜果然香,等我以后做了恭王妃,就吃不到了,想想真是可惜。” 白姨娘的手心里有汗,捏着帕子慈笑道:“怎么会吃不到,你想了,就着人带个话过来,姨娘让厨房做好了给你送过去。” 岚意却看着她说:“姨娘亲自送过来才好,我还能留姨娘住一阵子,要是父亲不和我争人,姨娘就别回来了,就在王府里陪着我,一直陪着。” “一直陪着”四个字,她咬字清晰而沉重,带着阴冷的笑容,宛若索命的小鬼探入白姨娘的脑海。白姨娘感到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生烟,一时竟说不出话,这么多年不论做什么好事坏事都没有一点儿害怕的她,终于在突如其来的连续事件中,露出了自己的恐惧。 等姐妹几人陆续离开,桌上的残羹饭菜也被撤去,白姨娘立刻扣住了徐妈妈的手,似乎想寻得一些依靠,问道:“怎么办,这丫头是疯了!” 徐妈妈反而稳得很,安慰道:“姨娘太急了些,从来在大姑娘面前,您都是一副慈母的模样,何必在这几天里总是拿捏不住自个儿的身份?而且好些时候,您自己先怕了,这马脚就露出来了。” 白姨娘道:“我先前就说,不能让这丫头嫁到好人家去,平常就和毒蛇似的,冷不丁就咬下人,现在她夫家再怎么不济,身份上也把我这个当姨娘的甩了十万八千里,更能光明正大地威胁我了,你听不出来她那意思?” 徐妈妈小声说:“奴婢还真听不太出来。恭王是什么样的情况,您不是不知道,咱做好自己的事,大姑娘能把你怎么样?总不至于嫁出去的女儿,还转身插手母家的事情吧。” “怎么不至于了。”白姨娘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岚意撕了一般,“她今天的意思,就是说即使查不出什么真相,以后嫁了人,也会想法子折腾我,假若我去了恭王府,没能活着出来,不就是一直陪着她么?” 徐妈妈怔住,“您是说她敢杀人?可吓着奴婢了!大顺可是有王法的,她就算是圣上的儿媳妇,也不敢胡乱做这种要命的事啊!” 白姨娘冷笑,“我的性命和一位皇子妃的性命比,孰轻孰重?也许为了裴家的面子,老爷还会想法子帮她遮掩,这丫头是个疯子,之前就敢顶撞贵妃,下狠手打人,没有事是她做不出来的!” “那,那咱们该怎么办?” 白姨娘咬了咬牙,眼中忽然就露出了些狠意,这种狠意,多年前谈论起冯璎时,徐妈妈也在她脸上瞧见过,“都说一不做二不休,当初一念之差,放走了那李邢,如今是绝不能再心软了,正巧这几天你也打听到了他下榻的客栈,想法子斩草除根。” 徐妈妈这么多年帮白姨娘做了不少放款收黑银子等的见不得人的事,下三滥的门道,她有所接触,想了想应声后,又问:“那大姑娘那边,忽然得知李邢不见了,也要继续闹腾吧?” 白姨娘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有些悲悯似的道:“这丫头对我已经是怀疑上了,但她终究是太嫩,以为吓一吓我,就能让我主动在老爷面前说出那桩事。既然她已经摆明了嫁入王府后,会仗着身份让我活不下去,我怎能坐以待毙?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在一件旧事上这么计较,大姑娘的好运气,该到头了。” 徐妈妈是真正害怕了,“姨娘,您是想……可大姑娘到底是圣旨里定下的皇子妃,万一闹大了,怎么交代……” 白姨娘叹口气,“先前我待她那么好,她总觉得我是佛爷脾气,这人善被人欺不是没有道理。她这么闹腾,就算没要我的性命,这一辈子,我也不可能坐上主母之位了,我哪里能受这个委屈。管家这么多年,她总当我没点本事,也是太天真,她那点手段,不过是小丫头片子自以为了不起。这恭王府,她多半没那个命进去了。” 真正涉及到自己的利益,白姨娘不加遮掩的面目实在让人心寒,徐妈妈在她身边多年,知道能这么讲,就是动了真怒了,劝是劝不回的,而且这裴岚意平日里也没少排挤她,若是除掉,才真是大快人心。 “您吩咐吧,奴婢一定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这大姑娘挪开了,主母的位置非您莫属,而咱们二姑娘,以后也更好出头了。”徐妈妈咬牙道。 晴好的天气里,莺莺燕燕南归而来,藏在树中鸣叫婉转,藏住了所有恶毒的话语,表面上看,裴府的喜事越来越近,七天后初定时摆在娘家的宴席,也几乎筹备妥当,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也许那个时候,幻想着风光大嫁的裴大姑娘,已经不在人世了。 又这么过了四日,这天日渐西斜,天色已晚的时候,白姨娘正在后院儿里收捡一些器皿,外面有丫鬟急匆匆地赶过来,行过礼就道:“姨娘请去风荷院一趟吧,大姑娘听说是出事了。” 白姨娘心中有数,不动声色转身问道:“出什么事了?” 丫鬟道:“听闻是身子很不好,请了大夫来看,说是要紧的大病。” 白姨娘点点头,喊来徐妈妈,一起往风荷院走。 路上,她心中也不全然安稳,低声问询:“李邢确实解决了,没错吧?” 徐妈妈点头,“没错,那些人做惯了这种事,只要有银子,手上动作利索着呢,且李邢不是京城里人,报了个被匪徒盯上劫走钱财要了性命,官府都懒得往下查。” 白姨娘“嗯”了一声,连连道:“是,他贴身的东西都作为已死的证物送到了咱们眼门前,查验后没差错,确实是了结了。”顿了顿,她又问:“大姑娘那边你也确认没问题?” 徐妈妈挑挑眉,一脸得意,“当然没问题,奴婢不是和您说了,端进去的菜肴,六姑娘都吃的干干净净,算着日子,今天就该出事了,您瞧,她现在不好了,不就说明了那东西有用?” 白姨娘确认了事事都跳不出自己的掌心,心中舒坦快意,想着马上就要看不到那个讨人厌的裴岚意了,她的脸上都忍不住露出笑容来,理了理衣裳,她扬着脖子就往风荷院走。 果然才到门前,就听见里面乱做一团,下人们来回跑着,神色匆忙,见到白姨娘,倒是都过来行礼,白姨娘心中大定,假意问其中一个道:“究竟是怎么了?” 这小丫鬟本就是白姨娘特特放在风荷院的人,这会儿哪还有隐瞒,直接就道:“姨娘可赶快去瞧瞧吧,大姑娘吐血了,大夫来了说,姑娘是不行了,恐怕也就是今晚的事情了。” 白姨娘快意至极,也不再搭理她,在面容上捏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快步往屋里走,哭天喊地地嚷嚷,“我的姑娘啊,怎么天大的喜事就在眼前,竟然生了这样的病呢?!” 岚意躺在里头,旁边的蜡烛被跑来跑去的人这么一带,幽幽地晃动着,更显得她的脸暗沉无光,被褥乱成一团,白姨娘甫一进去,就闻到浓烈的血腥气,凝芙守在床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岚意瞧见她,微微眯了眯眼,缓过来一口气,虚弱地道:“姨娘来了。” 只这么一张口,白姨娘已经瞧见她的牙齿缝里的血迹,实在可怖,她不忍地应了声,又推了推凝芙,“别光顾哭呀,拿水来,拿唾盂来,伺候姑娘漱漱口。” 岚意惨然一笑,冷静地道:“用不上,便是清理干净了,也治不得病。” 白姨娘擦了擦眼睛,问:“究竟是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大夫呢?快叫过来我问问。还有,快点把老爷喊过来才好,这可是大事啊。” 岚意看着窗子旁放着的几盆泛黄微枯的花草,轻声说:“大夫已讲明了,我误食了大量的苍耳子,内脏都折损了,熬不过今晚,我嫌他们说话不中听,杵在跟前惹人烦躁,都赶了出去。” 白姨娘惊呆了一般,良久才捂着帕子凄婉道:“大姑娘怎么会吃下这种东西?这可怎么好啊,老爷过来了吗?我是个不顶用的,这样大的事,哪里撑得住!” 第37章 瓮中鳖(1) 岚意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忽然抬手握拳放在嘴边捂着,闷闷咳了两声,呕出一口鲜血来,白姨娘害人归害人,这种亲眼见着鲜血流满帕子的场景,还是头一回,嗓子眼一挤,就溢出来一声尖叫,当然她装得贤惠慈爱,没道理最后这一会儿功夫破了功,尖叫归尖叫,仍旧伸着手去接,热热的血流过她的手指掌中,她忽然就彻底安心了。 苍耳子,自然是她叫人磨成粉末下到岚意素日的菜食米粥里的,这东西本是可以当药用的玩意儿,可量用大了,脏腑就会出血,岚意的状况,正合她意。那些残羹剩饭每顿过后都被处理干净,如今半点证据都找不到,岚意一死,裴府的后宅,就是她的天下了。 凝芙上前来,哭着给岚意清理,平常在白姨娘面前也没什么好脸色的小丫鬟,这会儿边擦眼泪边问:“姨娘还有什么法子么?是不是得赶紧把这消息递到宫里去,若是太医来了,指不定还能看好。” 白姨娘赶紧道:“恭王殿下不得上边儿喜欢,咱们也不是钟鸣鼎食之家,哪里能想进宫就进宫?好丫头,听我的,把你们小姐弄干净些,总是能舒舒服服上路……”然后她回过头去,又提高了声音,“老爷呢,老爷请到了没有?” 外头的丫鬟回答:“回姨娘的话,让人去请了,可老爷不在书房,问了其他下人,都不晓得老爷去哪了,许是哪位大人请了老爷去,走得急,也没留个信儿!” 白姨娘本来就不在意裴归来不来,不来正好,等岚意一去,这风荷院上上下下就会被她清洗干净,什么痕迹都不剩,反正对于白姨娘来说,这会儿最不能做的事就是请大夫,万一来了个什么名医,真的妙手回春把半只脚伸入地府的岚意拉了回来,才是糟糕。 所以她只是回过头去,看起来十足心疼道:“这怎么是好,你父亲又不在,万一赶不及见你一面,以后得多遗憾。” 说着说着,她还抹起了眼泪儿。 岚意却挣扎着半起了身,对凝芙说:“带所有人出去,我有话和姨娘说。” 凝芙应了声,赶忙把丫鬟们全赶了出去,最后只剩个徐妈妈,一直跟在白姨娘身边,凝芙过去道:“你也出去等吧。” 徐妈妈迟疑,“这……” 岚意惨然一笑,“怎么,到了这会儿,徐妈妈还觉得我有那个本事,能吃了姨娘?” 白姨娘皱皱眉,回头道:“都去外面等着,姑娘一定是有要紧事说,没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等屋中静了下来,白姨娘才温柔地往岚意背后放了个软垫,问道:“大姑娘有什么想说的?这口气撑着也累吧,说完了,大姑娘也要去自己该去的地儿了。” “你知道我要死了,所以这样的话,都不藏在心里了?”岚意恨恨一笑,咳了两声,冷然言道,“我恨你入骨,你是知道的吧。” 白姨娘好看的笑脸下,搁着蛇蝎心肠,几句话就能把人毒死,“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你母亲亡故后,你总觉得是我在背后使手段害了她,所以你对我从没有一张好脸儿,可惜世事难料,你与你娘,注定短命。” 岚意道:“我母亲好歹是书香世家出身,虽然因我外祖父获罪,家族没落,身份及不上裴家,但也总比你这个奴婢出身的人强,说起来你算是什么东西,你父亲是给人赶车喂马的下人!凭什么这个家,要由你说的算!” 白姨娘也不生气,反往前凑了凑,“赶车喂马的下人又怎么样?他教我教得好,我也一步步走到了如今,倒是大姑娘你,你们这一脉,绝后了不说,连余下最后这点骨血,也随着你的死亡而消散了,可见这出身,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奴婢,宫里头那位春风得意的贵妃娘娘,原来不也就是个宫女儿吗,我和她可是一样的人。” “我呸。”岚意想啐她的脸,可终因力气不够,颓然靠在身后的垫上,她大口喘着气,骂道,“你也配比贵妃娘娘,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德行。我告诉你,就算害死了我娘,你这辈子也休想坐上主母的位置!若不是我迟了一步,没让父亲见到李邢,现在你已经是阶下囚!” 白姨娘“啧”了声,岚意这么骂她,终究还是有些动气,说话更不客气,“你总是觉得自己太聪明,其实喊来李邢,又能有什么用呢?你几次试探我,说白了,不就是两朵花的事儿嘛,你问问其他大夫就明白,桂花和桃花啊,是喝不死人的,况且时间过去那么久,谁能知道,那东西是谁添的?你母亲只不过是太倒霉,正好碰上难产血崩,与我没有关系。” 岚意指着她,手指尖都颤抖着,“你竟然还敢说这样的话,那茶里的东西,是你让人添的没错吧,就算花朵喝不死人,也是引发我母亲胎像不稳最终难产的根由,你手里头可是沾了条人命的,现在竟然这么堂而皇之地说与你没关系,你实话说,我误食的苍耳子,也是你命人下的,是不是!” 白姨娘抬了抬下巴,悠然道:“何必呢这是,都说明白了,姑娘能走得安心吗?听姨娘一句话,有些事还是不知道得好,免得还没到毒发,直接活活气死了去。” 岚意冷笑不止,“果然一切都是你做下的,白瑶卿,你可真厉害啊,小小姨娘竟然有如此手段,我问你,我弟弟当初落水,他蹲着的地方,石头刚好松动,是不是也是你做的手脚?” 岚意幼弟裴之凇三岁那年在裴府湖边落水,连带着身边的小丫头一齐跌了进去,彼时正是大寒时分,湖中水冰冷刺骨,裴之凇本来就因胎中不足的缘故身子骨弱,这么一冻,短短四五天就去了,岚意十一岁失去母亲,十四岁失去弟弟,这两件事如同两把利刃,硌在骨子里头,稍微碰一下就是难当疼痛,这个时候她仍旧追着弟弟的死因不放,白姨娘不意外。 可白姨娘只是挂着得意的笑容,轻声道:“你弟弟还真不是我害的。是,我不喜欢他,毕竟是嫡出的儿子,有他在,我儿继承不了这裴府,可想着他那样差的身体,便是我不做什么,他也很有可能会夭折,要说咱们府里的湖,是又浅又小,你弟弟掉到那里头都能死,果然老天爷开了眼,也觉得你弟弟不配再活下去。” “胡说!你胡说!”岚意的眼里有血色,不知是气的还是恨的,“他身边的乳娘虽然跟他三年忠心耿耿,但那天正巧被人喊去小厨房盯鸡蛋羹,只留一个不经事的小丫头跟在身旁,素日里这种小事,何须乳娘去做,定是你调开了她,再痛下杀手,真正不配活下去的,是你!” 白姨娘耸耸肩,“你不信也罢,总归我们之间的仇,就要不存在了。你死后,这些事不会再有其他人提起,裴府主母的位置,终究还是我的。” 岚意扯住她的袖子,厉声道:“我不信上天这样不公!” 白姨娘像是被什么肮脏之物碰到了,一下一下掰开她的手指,还掸了掸,而后勾着嘴角一笑,“傻丫头,上天有时候,就是这样不公。你没看出来吗,它不愿让你们好过,所以你娘的血明明止住了,却忽然恶化,所以你弟弟本身能长大,却忽然落水,这些都是定好的,等你死后,去阎王爷面前哭吧,现在啊,赶快咽气才是正经。” 岚意盯着她,眼睛里慢慢有了泪水。 多年的积怨,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够这样与这杀母凶手痛痛快快对上,绕了那么多弯路,一个人挺过来那么多孤寂的夜晚,听了那么多次花瓣垂落的声音,才等到今日。 都说“老天有眼”,岚意却想,迟来的公道,还算公道吗?那些亡者,便是要恶人以命来偿,也活不过来了。 还未等白姨娘反应过来,她忽然提高了声音,一字一顿,带着唇齿里的血印子,狠狠道:“父亲,您瞧见了吗,您的枕边人,一直有着这样的豺狼之心!” 白姨娘被唬了一跳,但很快就说:“你这屋里一眼望得到头,这里根本没有你父亲,你别想着吓……” 然而一句话没说完,那边厢衣柜的门动了动,白姨娘万万想不到,自家那个刚正不阿,素来连壁角都不会听的老爷,竟然从里头钻了出来! 岚意从床上下来,缓缓行下礼去,嗓音里有些令人心疼的颤抖,“委屈父亲堂堂男儿,要在衣柜中躲这样久,女儿……女儿……” 白姨娘这才反应过来,她抬起手,指着岚意,声音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你,你没有中毒?!” 岚意淡淡一笑,站起来看向她,“让姨娘失望了,从你让人第一次往我饭菜里下苍耳子的粉末开始,我就发现了。” 第38章 瓮中鳖(2) 白姨娘难以置信,“可她们说每日的饭菜,你都吃了许多。” 岚意耐心解释,“那天我从你房里出来后,就让凝芙备了干粮,这些天除了她带进来的东西,其余我都没入口,至于厨房送来的那些,我让凝芙用油纸包了带出去给大夫查验,果然,里面加了料,我留了一部分作证据,其余的,都埋在了我屋中的花盆里。至于这血,不过是从外头收来的鸡血罢了,若是不拿真家伙,你还未必会信。” 白姨娘还要说什么,裴归已是怒不可遏,上去一脚将她踹翻在地,如果说先前岚意的顽皮骄纵,引得他想要打人,那白姨娘刚才的嘴脸,已经激得他要杀人,“你这毒妇,阿璎生性安静宽容,从来没有容不得家中妾室,可你处处害她,以至于竟,竟谋了一条性命!我是瞎眼,你是下贱!报官,立刻报官,有命抵命,你欠阿璎的,现在就给我还了!” 这么一瞬的功夫,白姨娘终于想明白了,这一次岚意闹得这么大,其他院儿里的人却一直没有收到信儿,包括她的亲生闺女,都没有赶过来探视,原来是因为老爷在这里,早就把场面都给控制住了,消息只传入了她的耳中,这风荷院就是个瓮,捉的便是她这只鳖。 一直以来,她似乎都弄错了一件事,她以为这个家终究是自己的,却忘记了,这个家永远都是裴归的。 狡辩已经没有任何用处,白姨娘第一反应就是用昔日的情意保住自己一条性命,眼泪簌簌而落,扑过去抱住裴归的腿,“老爷,妾身是一时糊涂,才会犯下这滔天大错,可真算起来,我并没有对夫人做些什么,大夫说了,那茶喝不死人的,也不能说夫人亡故,就全赖在妾身身上。妾身为您生儿育女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做过对裴家不好的事,唯此一件,您就不能饶过妾身吗?!” “你住口!”裴归一把将她推开,“就算往事不可追,如今你给岚意下毒,是不可否认的事吧?为了自己的丑事不被揭露,连我的骨血都要害,还有你不敢做的事吗!” 白姨娘哭道:“大姑娘对妾身常常不敬,根本就不把妾身当长辈,妾身气得厉害,没有忍住,就做了这样黑心肠的事,可妾身知错了,往后肯定再也不敢,好在大姑娘聪明,这不是也没伤着她么?算起来并没造成什么大祸。若是老爷真要妾身死,之凌和妙晴,就没有娘了啊!” 裴归对他人多年信任一夕倾塌,天知道他在衣柜里听白姨娘那些话时,心里是如何在滴血,想着自己顶天立地一个人,竟然被这样的妇人耍得团团转,对妻子的死固然痛心,可面子和里子俱都被撕掉,也足够让他气厥过去。 所以白姨娘提起孩子,不仅没有谋得一点疼惜,反而提醒了裴归,这么多年的宠幸,映照的全是自己的愚蠢,怒从中来开口便道:“他们有你这样的娘,才是一生中最不幸的事,之凌的性子,也生生被你养成了那个样子,连弟弟都比不上!” 他弯着腰,用食指指着白姨娘那张脸,眼睛里有血丝,“到了现在,你还不认罪,妄想着留下自己的性命,你害死阿璎和之凇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走,跟我去见官!” 裴归是真气急了,本来可以让下人做的事,直接亲自上阵,低下头就去捞白姨娘的胳膊,可白姨娘死坠在地上,哭着道:“老爷您扪心自问,当初冯璎为您怀之凇的时候,您心里真的有她的位置?若不是您疏远了夫人,谁敢向她下手?再者妾身也说了,那茶不过是水里头有桂花和桃花的味道,害不死人,真正让夫人心思紊乱胎像不稳以至于酿成大祸的,还是您啊!她活着的时候有多爱慕您,死的时候,就有多恨您!” 这话死死地戳到了裴归的心上,室内一下子寂静,只余那句呐喊的余音。 那会儿冯璎因着家中妾室接连生子,已经和裴归渐行渐远,每每到她的院中,只能讨来化不开的冷漠,两个人本来有情有意一对儿眷侣,慢慢地就被望不到头的日子消磨干净。裴归有时候想去看看她,走出几步,终究还是扭头去了其他姨娘的屋中,说起来直到冯璎离世,他们之间的心结都没能解开。 这也是为什么冯璎死后他心怀愧疚,多年没有续弦的缘故。 他的手颓然松开,喘着粗气,眼里有掉不出来的泪,这会儿,他真是不敢回头看一眼岚意。 白姨娘却逮着了机会,继续为自己争取,“老爷您说报官,可您不就是官吗?大姑娘马上就要出嫁了,家里忽然发生这种事,真升了堂,闹得人尽皆知,宫里头该怎么看我们裴家,怎么看大姑娘?老爷,终究没闹出来人命,夫人的事,也过去那么久了,就算我添了些东西,也不能说就是我害死的,您怎么罚我都认,为了大姑娘,可千万不能闹大发啊。” “你再说一遍,什么叫‘终究没闹出人命’?你还有脸说出这样的话!你以为我不不知道吗,你收买了人去暗杀李邢,堂堂官家亲眷,竟然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裴归怒意不减,但语气已经不如刚才那样气壮,又指向自家闺女,“还有你给岚意下那些脏东西,要不是她聪明,早就命丧黄泉,你还在这里大言不惭说没闹出人命,你简直,你简直枉为人!” “李邢,李邢的事老爷怎么知道?难道他没死?” 一瞬的功夫,白姨娘已经明白过来,这些全都是局,只是谁算计谁已经不重要了,她只能抹着眼泪,哭天喊地,“枉为人也好,蛇蝎心肠也好,老爷想骂,就往死里骂,只要您能出了这口气,妾身受到如何的惩罚,都心甘情愿。” 然后她想起来什么似的,忽然膝行至岚意面前,拉住她的裙摆,恳求道:“大姑娘,我知错了,要打要骂,你随意冲我来,我愿意在夫人灵位前磕一千个响头,只求你饶我一条性命,只要给我留口气,留口气就好。” 岚意看着地上的人,昔日风光娇媚,眼下却鬓发全乱,鼻涕眼泪淌了一脸,没有一点体面可言,曾经她最重视的那些东西,已经在“保住性命”这件头等大事前被丢得一干二净,岚意忍不住就想,何必作恶呢,世间哪里有能包住火的纸?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白姨娘,缓缓地说:“确实,眼下若闹大发,宫里头的人还不知要怎么看我们裴家,既然我病重这样的消息,也只让风荷院里的人和白姨娘徐妈妈晓得了,之后的事情,也顶好只在这里处理完。且既然是要遮着掩着,又不可耽搁我们裴府的小辈议亲,白姨娘绝不能当下就出什么事。” 白姨娘仿佛看到一线生机,疯狂点着头,“还是大姑娘明白。” “姨娘不要急,我还没说完。”岚意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裴归的背影,在摇曳烛光的照射下,父亲的身躯显得有些单薄,“眼下自然是要先将她禁足,等我大婚后,尽快给二妹妹三妹妹找好人家,然后就可以开始实施对她惩处了,父亲说呢?” 裴归叹气,“你定,你定就行。” 岚意的目光又转回到白姨娘身上,口吻极其冷漠,“你不是说,往我饭菜里下苍耳子,终究没出什么人命吗?那我只能将这些脏东西,尽数还你。等我出嫁后,你的饭菜里,都要添上这一味东西,吃不吃由得你,吃多少也由得你,若是不吃,活活饿死了,也自有人替你收尸。相比较你直接向我下毒,我给你几条路选,已是仁至义尽。” 白姨娘如遭五雷轰顶,她还当岚意与冯璎一脉相承,总会继承了一些母亲的柔弱善良,没想到她的狠毒,远在自己之上。 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在绝路里走,每天都要当成最后一天来过,白姨娘只觉得灰暗的气息已经萦绕在周身,崩溃道:“你小小年纪,怎么能如此歹毒,你这样和直接谋害庶母有什么区别!老爷,纵然妾身有千错万错,大姑娘她这样,又好到哪去,不也是长歪了吗!这样心术不正的女子,恐有朝一日会给我裴家带来临头大祸啊!” 岚意也没错过裴归骤然转身时眼中的震惊,父亲对于女子的看法和世间许多男人一样,都觉得不过是闺阁中只会针线女红的人,平日里争一争,也不过是出于嫉妒,什么手段高明,也高不过朝堂纷争,可岚意和白姨娘,招招见血要命,今天晚上,给了裴归很大的触动。 原来内宅之间的争斗,也不输朝堂的纷争,是他小看了女人,世间很多男人,说不定都小看了女人。 裴归的心情甚复杂,眼下只想痛饮一壶酒,一醉方休,他看向白姨娘,眼球上因愤怒而充血,红得怕人。 第39章 瓮中鳖(3) “临到这个时候,你还想要挑唆我们父女之间的关系,白瑶卿,我信你多年,总觉得这个家上上下下,由你打理才能让我安心,不曾想我妻儿,尽数死于你手……” “不不,老爷。”白姨娘咬死了几句话,翻来覆去辩驳,“我做的我都认,可之凇的死真的和我无关,而夫人喝下的茶,也不一定就能让她这么死了,最多是身子不舒服,胎像不稳而已,老爷您明鉴!” 裴归冷冷道:“有分别吗?你这副辩解的难看嘴脸,究竟要撑到什么时候?真正会给我家带来临头大祸的,不是岚意,而是你!就按照岚意所说,从今天起,你老实呆在后院柴房,直到她出嫁。岚意善良,还愿意等妙晴的婚事定了再惩处你,但我没有耐心,裴府的孩子,本来都该算是阿璎的孩子,你的死,不会影响妙晴什么,所以你就在那里好好尝一尝岚意吃过的饭菜,也许到那时,你才会真心悔过。” 他抬了抬头,厉声道:“来人!” 外面早有亲信等待着,闻言进来了几个,垂首听令。 裴归指着地上的白姨娘,沧桑道:“白姨娘犯下大错,你们把她关到柴房,严加看管,不许她闹腾,也不许出来一步,任何人不准探视,至于她身边的人,尤其徐妈妈,也一并抓了,看管好,等我想一想,再下令处置。” 这些人常跟随裴归走动,只听他的话,虽然对于这样的决定有些讶然,但还是上前道了句“得罪”,就把白姨娘拉了起来。 白姨娘已闹得披头散发,犹自言道:“老爷,大姑娘是妖孽,是祸害,以后一定会给家里带来殃灾的,你不信我,就等着阖家老小被害死吧!” 裴归指着她,手被气得直发抖,“还等什么,堵住她的嘴啊!” 一片呜呜咽咽的声音中,白姨娘终于被带了下去,而徐妈妈这种心腹,还处在茫然无措的状态,就被抓起来,按照裴归的意思,到时候再审问审问,或许还有些不知道的阴私之事,总要和白姨娘好好地算算账。 这一场对局,岚意大获全胜。 然而岚意此刻殊无快感,冷漠的目光中,母亲再也回不来的事实打击着她,同时还隐隐带了些惶然,她眼睁睁地看着父亲颓然坐在椅子上,悠长地叹出一口气。 岚意怯怯地道:“阿爹,你心里有什么难受,可以和我说。” 裴归抬头,看了她一眼,终究还是摇了摇头,苦笑道:“你到底还是个孩子,若是你母亲在,我还能跟她说一说,可现在我又去哪里寻你的母亲?” 父女俩想到一块儿去了,岚意心中一酸,凑过去,低着头道:“阿爹,母亲若泉下有知,晓得咱们终于帮她报了仇,一定会高兴的。” 无人答话,裴归只是闭上了眼睛,就在岚意以为自己不该留在这里的时候,裴归开口,问了两个问题。 “先前恭王殿下和我讲无意间救下了一个看诊的大夫,问询对方,说是因裴府的事被追杀,这才让我知道你母亲茶里被添了东西,这整件事,是你一早安排好的吧?”裴归深吸一口气,惨然笑了起来,“你知道如果直接和我说,我很可能不信你,对不对?” 岚意咬了咬唇,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不想再骗父亲,“是,阿爹,我之前让凝芙想法子给恭王殿下带了话,求他帮忙把大夫带来京城,因为那时候我还不能确定是不是白姨娘在背后作妖,总要先问个明白,若是直接和您说,您可能将信将疑,有些事情外人来讲,其实要比亲人讲更管用。” 岚意屈膝下去,诚恳道:“而且我也不想平白冤枉人,也得确定了才好告知您,白姨娘真的对李邢动了手,我才能肯定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裴归拍了拍椅子把手,道:“你起来吧,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我这个做父亲的,还真以为那么巧,还真以为未来的女婿无意间发现了我们家的事,听他建议专程跑过来与你商量,又听你话设此局。岚意啊,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你母亲离世时,是不是很失望,很恨我?” 岚意沉默了一会儿,诚然母亲去世时,是对裴归已经失去了所有指望,所以她才千叮咛万嘱咐自己的女儿,平平安安就好,哪怕低嫁,做个正妻也能把持住小家,裴归这么多年,磨掉了她对夫妻情意的呵护,也磨掉了她对美好姻缘的所有期待。 可岚意不会这么说,母亲已经闭上了眼再不会挣开,就算父亲抑郁而终,也换不回她。 “阿娘那会儿是难过的,但她更希望父亲您能健健康康地活下去,我想她终究是原谅了放下了。那些姨娘,她是不喜欢,但身为女子,她很明白大伙儿都有苦楚,所以她从没有害过姨娘们和那些庶子庶女,连对这些人尚且如此,又如何会恨您呢?她教了我很多道理,可从没教过要我恨您。” 一席话说得裴归热泪盈眶,也许是人到中年、身边的人忽然被解开真面目的此刻,裴归才意识到自己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他起身,拍了拍岚意的肩膀,哑着嗓子说:“岚意,我想着裴府不能没有女主人,但我又不愿续弦,你觉得李姨娘和冷姨娘,谁还能管家?” 有些人就是在情感表达上不善言辞,甚至连说出口都觉得丢人,裴归就是这样的人,也许“失望”、“恨”,这样的词句,已经是极限,对冯璎的追思和感情,只攒在了那句“不愿续弦”中。 岚意听得懂。 虽说家中没个主事娘子,这种情形在官家里几乎不存在,但若讲情深义重,也不是非要娶不可,岚意见父亲愿用这种行动来缅怀母亲,心里没什么不乐意,沉吟片刻,她说:“李姨娘看着不错,虽然性格温顺,却把之冽教导得很好,即便一时管不好,时间久了,有管事的在一旁帮衬,就能渐渐上手。” 裴归点点头,“就这样吧。”而后他似不愿多说,起身往外走,顺带还摆了摆手,示意岚意不用往外送。 岚意看着父亲的背影,里头的孤寂和怅然,真是掩都掩不住,果然今天晚上的事,对他来说更是打击,也许父女之间的疏远,要比以前还严重,可岚意相信以后会好,时间会把那上头的伤口,慢慢抚平。 几天后初定,由皇室恩赏,赐予皇子妃父亲黄金十两,白银七百两,另有金带环等物儿,难以尽述,由于裴家特殊,岚意无嫡母,本该赐给皇子妃母亲的耳饰等物什,就折成了银两和其他摆放花瓶珍奇,这些一并都算作聘礼,而赐予岚意的东西就更不少了,有皇后在宫中补贴,除了按规矩该置办的金项圈金簪金耳坠一类金配饰外,还添了许多贵重摆件。 裴归身着朝服把宫里的人一路从门外迎进来,受礼后带着裴府上下对着禁宫三拜九叩后,才把人迎进去,里头的宴席早都设好,虽然不比慕将军家那样热闹,也不失体面。 李姨娘则忙得慌乱,知道这些赐给岚意的东西,会在奉迎时跟着岚意一同抬到恭王府,直接连宴席都不去了,亲自一一对册清点收入库房,生怕届时有一点差错,被有心人捉到,安一个对天家不敬的罪名,又给岚意丢脸。 宴席间,有几个礼部的官员前来敬酒,说起女眷那边竟然没有个主母招待,一切都要未出嫁的皇子妃支撑,夸赞裴大姑娘小小年纪已经颇有风范之余,说得更多的,还是要给裴归介绍个好姻缘。 可裴归刚刚经历了白姨娘的事,言语间自是百般推脱,最后还是鸿胪寺派来引礼的官员道:“大人也要想想,以后要是受圣上看重,别说那么多人家想往您这里塞人了,便是圣上也要问几句,还不如先挑个可心的,免得连个准备也没有。” 裴归在言语上,说不过这些成日泡在规矩大礼中的人,到得最后只能装醉,心里却隐隐觉得,也许自己对岚意最后的这点儿承诺,也早晚要食言。 宴散之后,裴归便干脆没有再与岚意见面,直接回到了书房休养,岚意还不知道前头男眷的席间又出了什么事,却听凝芙来报,说二姑娘趁着用饭正热闹时,偷摸离了席,不知道去做什么。 岚意知她心术不正,和裴妙筠是不一样的人,估计劝也是劝不回的,便道:“去打听打听,我猜她是去见白姨娘了。父亲对外只说白姨娘犯了大错,却没细讲是什么错,裴妙晴心里一定不服气,不问个清楚,她哪里能消停。” 而正如她所想,裴妙晴今儿本来是想好了,要在那些命妇娘子面前,好好地表现表现,为自己争取好姻缘,偏生母亲出事,她一直心神不宁,说话也没有往常的圆滑好听,最终没忍住,趁没多少人注意,还是借着换衣裳的借口,带着贴身婢女去了柴房那里。 白姨娘头两天还总是嚷嚷,可是一嚷,就有婆子进来堵住她的嘴,这样实在有些遭罪,这会儿已经学乖,潜心在屋中琢磨着怎么逃出去。 裴妙晴的声音在窗户外面响起来时,她骤然看到了希望,扑过去把着钉死的窗沿,哭道:“妙晴,妙晴,你得救我出去啊!” 裴妙晴也带了些哭腔,着急忙慌地道:“姨娘你小点声,我给了看门的好多银子,才能过来和你说几句话,若是惊动了阿爹那边,他还不知要怎么骂我。” 白姨娘来气得很,“我伺候他那么多年,鞍前马后做小伏低,这家里哪一件事不是我打理的,现如今就恼恨到这样的地步,你爹他没有心!前头在摆宴吧?呸,狠心短命的小蹄子,还真当自己是凤凰哪。” 裴妙晴道:“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究竟是什么事,竟然就闹到了这份田地?女儿有心让人打听,可风荷院里瞒得死死的,竟什么都问不出。” 提到风荷院,那晚萌生的恨意让白姨娘瞬间清醒了很多,连声问:“怎么会问不出,风荷院里全是咱们的人,多少会有些知道的,难道那小蹄子竟然狠到把人全给换了?” 裴妙晴急切道:“可不就是如此么,之前姨娘安排的人都不见了,说是伺候不好长姐,或卖或打杀了,如今风荷院和铁桶似的,水都泼不进去,女儿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迟了。” 白姨娘多年筹谋化为灰烬,悲从中来,“这个家,终究还是你父亲说了算,这后宅的事,不过是他不想插手,若真要插手,谁也拦不住抵不住,他想要消息不漏,就谁也不敢多嘴多舌,我之前是做错了,竟踩在他的心坎上……” 裴妙晴急死了,生怕有人过来催,打断了白姨娘的感慨,“你只说发生了什么事,我又该怎么做,我那个哥哥是不不中用的,总归是只有我能把你救出来!” 白姨娘咬咬牙,“我害冯璎的事,被你爹知晓了。” “冯璎”这个名字在裴府多年无人提起,裴妙晴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捂住嘴半刻,才用极小的声音说:“姨娘你,你竟然谋害正室夫人,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白姨娘很不耐烦地道:“我原只是想损损她的身子,把理家权一直拿在手里,谁成想她那么不争气,直接就死了。你也别在这一惊一乍的,不是我做了这么多事,这么多年你的吃穿用度,怎么能比过嫡女去?享了福还叨叨这些有的没的,不觉亏心哪。我告诉你,现今你有个法子能救我出去,但你得放下脸面。” 裴妙晴忙道:“姨娘快说。” 白姨娘道:“头前儿你说瑛贵妃的母亲阮老太太在檀隐寺见过你,挺喜欢的样子,我这段时间已经用你的名头送了不少礼物,你再拿上我们所有家当,去阮府求见她,求着她赏你个煜王侧妃的位置。” 第40章 照红烛(1) “这,这能行?” “阮老太太这人我打听过了,势利又好强,慕家那个丫头不是做小伏低的性格,肯定不得她喜欢,你在她面前软弱些,她觉得你好拿捏,又不至于让慕家姑娘在她孙子府里独大,必然愿意帮你在瑛贵妃面前说说话,能不能成,就看此一举。”白姨娘笃定得很。 裴妙晴低着头,不是很乐意地道:“煜王再怎么,也不如齐王有势力,为何不去齐王府做个庶妃,总归都是要求人。而且姨娘想得也太简单了,阮老太太最喜欢的肯定还是她的孙儿,我光讨好她,她去瑛贵妃面前说两句,不同意也就不同意了,她也不会为我争取什么。” “你是傻子么,侧妃和庶妃,看着只差了一阶,实则差距有多大你不知道?别看着齐王有可能继承那个位置,你就上赶着要去,越是这样,瑛贵妃越视他如命,死也不会让齐王府里出乱子的,你去了那里,肯定比去煜王府难熬。反而是煜王,小儿子身上担子没那么重,且本就有着风流洒脱的名声在外头,府里多添两个人根本不算什么。” 这些事白姨娘显然已经盘算了有一阵子,所以此刻说起来头头是道,裴妙晴的考虑,她认为也有道理,又凑近几分,低声说:“实在不行,你求阮老太太帮你搭个线儿,见一见煜王,若煜王瞧上了你,他们两人一道去说,瑛贵妃再没有不同意的,正巧瑛贵妃之前也瞧上了裴岚意那个小贱人,如今不得裴岚意,得个你,说不定她也愿意。” 裴妙晴也有些紧张,捏着一缕头发想了半天,终于道:“好,姨娘等我的好消息,一旦我能嫁入煜王府,我就借着出嫁的由头,让阿爹放你出来。” 白姨娘太知道心里头不狠便站不稳脚跟的道理,沉默了一忽儿,终于狠下心道:“和煜王见面的时候,别太庄重,男人不喜欢端着的女人,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攀扯王府这样的富贵,不如就豁出去。” 裴妙晴听着听着,脸就红了,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家,怎么都有些不好意思,但母亲的这些话,魔咒一般,在她心上烙下深深的印记,一句蚊子般的“姨娘这话以后别再说了”入耳,白姨娘就知道,闺女看着羞涩,其实都记住了。 两个人到底不能太久相见,定下了未来的路,裴妙晴就匆匆回席,不多会儿,宴席也该散了。 她和白姨娘的这些话,说时旁边没有人,的的确确无人知晓,岚意着人去打听,什么也没打听出来,最终只能又让李姨娘下了令,让把守着的人换了,并说从今日起,谁也不能去探望白姨娘,包括府中的公子小姐。 这件事多少给岚意带来些隐忧,她到底还是小觑了些白姨娘多年经营出的势力和挣得的人心。夜间蜡烛燃起,灯罩轻轻被扣上去,温暖的光芒散进各个角落,凝芙进来的时候,岚意手里正捧了一卷书,眼睛却直直地望着,似乎有些发愣,不知道思绪早已经飞到哪里去了。 凝芙走过去,倒了盏茶,轻声说:“小姐想什么呢?” 岚意回过神来,搁下手中的书,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我原是想白姨娘的事,不知道她和妙晴又要闹出来什么,想着想着,就想到了恭王殿下身上。” 凝芙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念道:“还有七天,小姐就要嫁出去了,想一想殿下,也是人之常情。” 岚意却摇摇头,“我是在想,还未成婚,他就帮我这样大一个忙,为了母亲,我也要好好谢他,若是他心里头真念着那个叫云归舞的姑娘,我就想法子帮他把人纳进来。” 凝芙着急得很,道:“小姐怎么能这么好性,虽说奴婢之前也夸了恭王殿下,可那和纳那个姓云的,是两码事,有哪座皇子府会容得一个青楼出身的女人,说出去太荒唐了,所有人都要笑话您的。” 岚意笑了笑,“若真走到这一步,当然要帮云归舞换一个身份,你也别急,经过几件事,我觉得恭王殿下的脾气是很好的,就算不能走进对方的心坎里,我与他,也定能做到相敬如宾,有上得台面的正妻,有娇滴滴的爱妾,我想他若是个明白人,会给我该有的尊贵,如此过一生,也是我求的,谁愿意总这么在内宅里斗呀。” “这倒是,斗来斗去,真烦死人了,而且那些人太精明,总会显得奴婢很愚蠢。”凝芙是最最容易被岚意说服的人,好好地讲,一下就接受了,“也好,这个云归舞,出身那么差,就算真的想在皇子府掀浪,皇后娘娘也不会允许的,闹大了,小姐总是占理的那个,只要咱们不吃亏就好。” 岚意点点头,“其实恭王府的外患,要比内忧严重多了,只是现在还摸不着宫里那些人那些事,不好直接评判,以后且走着看着吧。倒是今天琢磨白姨娘的事,我想起她在父亲出来前说的那几句话,我觉着她没说谎,也许我弟弟,真的不是她害死的。” 凝芙说:“谁知道呢,也许那时候,她想脱罪,所以不敢承认罢了。” 岚意细细分析,“就像李邢也说了,他当那茶喝不死人,所以没有多说,如果说真有命数这一说,那命数也太眷顾白姨娘了,她想要我母亲死,我母亲就真因着茶而亡,她不喜欢我弟弟,我弟弟就失足落水,而且理由还那么可笑,只是为了蹲在那看鱼,湖边的石头松了,就跌了进去。” 凝芙也恨白姨娘,但这件事上,真看不出任何端倪,唯有开解一句,“万一真的只是巧合呢?小姐还是别太心急,都说逝者已矣,这些天为了给夫人讨公道,您眼窝子下全是乌青,要好多脂粉才能遮住,如是再为小公子的事熬坏了身体,奴婢又要心疼死了。而且夫人的事不也因着一口茶浮出来了吗,可见这天下的事,只要有心,没有查不清的。” 岚意颔首,“你说的是,这些细节,咱们都要记着,留心着生活点滴,我相信总有一天,会解开这些所谓‘巧合’。” 之后的几日里,岚意只在府中安心待嫁,时不时有卫长玦那头的消息传过来,听闻恭王府里已经布置得相当华贵,果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皇后娘娘就这么一个儿子,就是拼了整个未央宫,也要让卫长玦这场婚事办得体面而隆重。 于是便有些人家后悔莫及,想着即便是攀不上瑛贵妃娘娘那一脉,攀上皇后娘娘也是好的,以后卫长玦做个闲散王爷,不论如何荣华富贵是不愁了,似乎全然忘记了先前对卫长玦的避之不及,也全然忘了五皇子落马的事。 裴妙晴显然就是这样的人,此时此刻她不免也抱怨白姨娘先前太过小心谨慎,明明恭王府里随便扫扫,就能扫出裴府一年的进项,偏偏叫她畏首畏尾了一下,错失良机。 煜王是她最后的希望,这些天来她总往外跑,白姨娘那点家私,也渐渐要被搬空了,好在阮老太太果然因出身不好眼界不高,眼下已经如此地位,却还是贪恋那些意外之财,且裴妙晴真正能放下身段,在阮老太太面前拼命贬低自己抬高阮家和贵妃皇子,比起慕禾笙,阮老太太更爱和这样的小姑娘相处。 裴妙晴拿从前的事出来说,讲从前许多皇子娶亲,都是正妃侧妃一起纳了,如此双喜临门,气运就算不好,都能给改好了,且裴妙晴听从白姨娘所说,把身为女儿的脸面放在一旁,苦诉自己对煜王是如何倾心,若是能侍奉左右,这一生一定以夫为尊,更会在阮老太太膝下尽心服侍。 左哄右哄,终于哄得阮老太太同意到时候帮裴妙晴搭个线,找机会见一面煜王,解她相思之苦。 如今裴府是李姨娘管家,刚刚上手,尚且没有白姨娘身上那种多年锤炼出来的熟稔,对于裴妙晴三天两头往外跑,她看在眼里却不知该如何约束,想着等岚意大婚后,再想法子和裴妙晴好好说说话,劝诫劝诫。 满京城里的人都伸着脖子,终于迎来了三皇子与四皇子的婚礼。眼下正是仲春时分,裴府里桃花盛放,轻飘飘地立在枝头,遥遥望去一片红云,倒是像为新嫁娘而开,岚意出嫁的这么一路上,尽是灼灼春意,所有人都说大小姐是有福气的,这样的美景,真真更衬得人比花娇。 大婚当日,岚意早早就起来,被喜娘等一众人围着,慢条斯理地装扮妥当,等待着吉时到来。 点朱唇,扫蛾眉,绾青丝,着嫁衣。岚意怔怔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有些怔忡有些激动地想,自己就要这样嫁出去了吗? 而在装饰得喜气盈天的殿宇中,卫长玦正在皇后面前三跪九叩,听着司礼太监高声的唱喏,心中也莫名激动起来。 第41章 照红烛(2) 之后出宫、上马,一路徐徐而行。明明准备了那么久,以为对娶岚意过门的期待,已经消散了些许,没想到真正在裴府接亲时,卫长玦看着岚意身着皇子妃的礼服,从里面缓缓走出来,那种激动之情,竟至顶峰。 岚意头上的珠玉轻轻摇晃,泛着圆转的光芒,而佳人容貌本就迤逦,双颊微红,丹唇唇角微微上扬,双瞳剪水,里头藏着的害羞,一下就撞进了卫长玦心里。 他默默地想,自己终于该有个家了吗?往后碰见被排挤、被斥责的情况,终于能有个人陪在身边,度过漫漫长夜了吗? 在女官的高声宣告中,岚意拜别父亲,裴归心里百感交集,嫁女儿果然不好受,从今往后,这个闺女就不在风荷院住了,再想见她不再是带句话就能见到,李姨娘在后面仔细偷摸看着,果不其然瞧见了丈夫眼角一点晶莹,自己念及岚意撒娇的模样,也不好受,拿起帕子擦了擦眼睛。 裴之冽跟在她身边,十分懂事地凑过去在母亲耳边小声安抚,“姨娘别难过,等我金榜题名,就带你光明正大地去瞧长姐。” 李姨娘点点头,颇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边厢岚意披上红绸,上了八抬大轿,出大门而去,一路浩浩荡荡的护军,将她接到皇子府,此处已经张灯结彩,放眼望去珍馐佳肴、珍奇摆件,真正是琳琅满目,虽没有逾越制度,却已经是皇子所能拥有的最高规格,显然为了不让自己的儿子看起来不如四皇子,皇后费了很多功夫。 岚意在命妇的牵引下,莲步轻迈,一步步完成了合卺的仪式,之后她便被送进了房中,卫长玦温和地对她说了一句自己得先出去应酬应酬,就暂时离了这里。 屋中一时寂静,只能隐隐约约听到远处有喧闹之声和丝竹之乐,岚意眼前一片红色,倒是想挑开盖头,看下未来生活的地方,却被旁边的掌事女官拦住,“王妃还是等殿下过来吧,免得传出去,那些小嫂子们还当您坐不住呢。” 她是笑着说的,语气也很和善,岚意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容,心里先就贴近了几分,问道:“不知该怎么称呼,您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么?” 女官眉眼弯弯,是个喜庆的人儿,“王妃这会儿就该换称呼了,明儿早上要穿戴朝服觐见皇上和皇后娘娘,可别喊错了。” 对方这样指点自己,岚意不敢怠慢,忙道:“是,您说的是,我得改口唤‘母后父皇’才好。” 女官这才温和地说:“奴婢叫菱角,打从皇后娘娘入宫起,就一直跟在她身边儿,今日恭王殿下大婚,娘娘在宫中没法亲眼看见他娶王妃过门,特让奴婢过来瞧瞧,顺便支应一下,等待会儿回去了,奴婢还要把恭王府里发生的事都讲给娘娘听呢。” 岚意忙说:“那劳您向母后问安,明天一早,我便和殿下一起入宫向她请安,请母后也早些休息。自然菱角姑姑也是,忙了一天,一定累了,等殿下回……回来屋里,您也早些回宫安寝才是。” 菱角乐开了花,“当不起王妃这样称呼奴婢,您就和殿下一样,也喊奴婢名字就行了,虽说咱们未央宫里没有太多规矩,但有时候您对奴婢好身边的人是知道,可叫其他有心人听去,指不定编排什么话。” 岚意明白这是为她好,若是太捧着皇后身边的宫女,旁人不会觉得岚意晓得尊重人,只会说她身份低微才会这么撑不起来,便感激地说:“好,菱角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尊重你陪伴母后那么多时日,以后就放在心里。我初入宫闱,虽然和教养嬷嬷学了一些礼数,却终究有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不甚明白,往后若向你讨问,还请不吝赐教。” 客客气气不卑不亢的小闺女,菱角自然也很喜欢,笑言:“说什么赐教不赐教,奴婢巴望着王妃和殿下能好好过日子,自然是知无不言,明儿王妃见到娘娘,受她教导,才是王妃正经该听的。” 岚意连连点头,“这是自然,老实说先前我没能和母后多说几句话,终究有些陌生,今儿嫁入恭王府,步步都得小心,想到明天入宫,更是紧张极了,可看到你这样温和,我心里就安稳许多,我想母后也一定是这样善良温柔的人。” 这些全是实话,菱角也听得出来,说起来出嫁的女儿,哪有不紧张的,骤然就要面对未知的人生和一段段全新的关系,想当初皇后初入宫时处处小心,也是这么过来的。 被惹起了对旧事的怀念,菱角话匣子渐渐打开,不再囿于场面上的恭维。两个人就这样絮絮叨叨说着琐事,讲到最后竟然觉得口都有些干了,可巧卫长玦打发了前面想要过来闹洞房的一众人后,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 先是愣了愣,他才大步过来,笑着说:“让你等得久了。” 这个“你”,说的自然是岚意,新嫁娘之前再怎么坦然,这会儿多少有些害羞,顶着红绸就缓缓低下头去。 而菱角在一旁递过玉质秤杆儿,笑眯眯的,“殿下挑盖头吧。俗话说得好,这盖头一挑,称心如意,福寿双安!” 随着面前这人的动作,闷了许久的岚意眼前骤得实景,才微微抬起头,竟然就被那龙凤双烛生生晃了晃眼,于是在卫长玦看来,自己的妻子就像冬眠许久的小兽一般,缓缓地睁开了一双懵然的眼睛,紧接着下一刻,她脸颊上的红晕就更加明显,衬着清澈的双眸,在他心里竟是绝色无双。 菱角看到两人默默相望,寻思着这就是对上眼了,高兴得不得了,行着礼道:“奴婢祝祷殿下与王妃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卫长玦回过神来,粲然一笑,偏过头去,“我进来的时候,菱角正和……正和岚意说着话?我瞧你们说得很开心。” 第一次理直气壮地喊出妻子闺名,那种感觉也是颇有些奇特。 菱角照顾卫长玦长大,说句僭越的话,真真当亲生儿子一般疼爱,看到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就晓得小主子终于得偿所愿,娶得自己中意的人,思及从前受过的那些所求从未得到的苦楚,菱角相信,岚意的到来,能让小主子否极泰来,心中喜上加喜。 “王妃活泼可爱,又从容有度很会说话,奴婢也是个嘴碎的,一见就如故。”菱角再度行礼,脸上是放心的笑,“眼下盖头也挑了,奴婢也该回宫向主子复命了,这就告退。” 卫长玦点点头,让人好生把菱角送出去,而这边新房的门被带上,屋里只剩一对儿新人坐在床沿。 说来也怪,明明从前也说过话,比真正的盲婚哑嫁要好上许多,可真到了这个时候,竟都有些不知从何讲起。那红彤彤的蜡烛越燃越盛,上头龙飞凤舞,忽然爆了个灯花,吸引了两个人的目光,卫长玦看着喜烛,开了口,问的竟是:“你饿不饿?” 岚意也实诚,点点头,“饿极了,要不是菱角陪着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真支撑不下去。” 卫长玦很高兴,“我就知道你会饿,进来之前让厨子另做了几道小菜送过来,我想我们在外头吃菜饮酒,你就在这里等,肯定难熬。” 岚意想了想,望着他,“这样合规矩吗?我,我没听说新婚之夜,还能先吃一顿再,再……” 后面的话终究有些说不出口,岚意也很怕卫长玦会说出些闺阁秘语烧红她的脸,好在男人抬了抬下巴,直截了当地说:“恭王府里的规矩,最要紧的一条,便是你舒服就好。我卫长玦别的不敢说,饿不着你,冻不着你,这内宅里头,什么都听你的。” 岚意怔忡,定定地看着他,卫长玦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用温柔的笑容掩了掩,才续道:“我本想把这些慢慢说给你听,但讲到这上头,竟然就脱口而出了。” 岚意心里一暖,甜甜笑道:“既然你都说了这样的话,我也把先前想好的话说给你听——你是我的夫君,夫妻一体,我只有盼你好的,你说饿不着我冻不着我,那我只能告诉你,还是先前那句话,你待我好十分,我也待你好十分,你争的我同你一起争,你忍的我也同你一起忍,只要你把我当妻子,这一生你不负我,我不负你。” 卫长玦看了她好一会儿,眼中有些细微的情意慢慢渗出来,正要抬手将她揽在怀中,外面小彦子朗声道:“殿下,饭菜都送来了。” 岚意紧张之余松了口气,看见卫长玦起身过去端了饭菜过来,忍不住笑,“这下好了,都知道我贪吃了。” 卫长玦把菜一一摆在桌上,尽是些色泽鲜美的食物,正色道:“不是你贪吃,是我贪吃,外面那些宴席上的菜,哪里有小厨房这么精细炒出来得好,我馋这一口,你过来,陪我一起吃。” 第42章 照红烛(3) 对方连理由都给自己找好了,岚意不再客气,挽起袖子就坐在了桌边,一些鸡肉鸭肉下肚,总算舒坦了许多。 她不知道的是,当今皇后娘娘脾胃不甚好,从来吃饭都说没胃口,从卫长玦懂事开始,只要是与母亲在一处用膳,都得哄着她多吃几口,倒是如今和岚意在一起,见她吃到中意的,眉开眼笑,又连着拈了几筷子,反而被激出食欲,明明在前头还喝了酒,这会儿都陪着吃了好些。 他看向岚意的目光,有些疼惜,“我瞧着你,真是饿坏了,听闻你今天起了大早,一直就在准备,而且行礼应付没停下来过,我想也很累吧?” 岚意擦了擦嘴,舒了口气,“嫁人真的很累,好在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便是为了那些好兆头好寓意,忍一忍也是可以的。说起来你也不轻松呀,宫里那么多规矩,你光是行礼就去了几个地方吧。” 卫长玦摇摇头,“不算什么,明天我们一起入宫,才多少会有些麻烦,不过你放心,不论有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前面。” 岚意看着他,心中似有一团小火苗点着,暖和得很,恬然道:“我觉得看人待我好不好,不看他有多少东西,全看他能分我多少,虽然外头都说,咱们恭王府里的日子不好过,但我瞧着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呢。” 这样活泼有力的话谁不爱听,而岚意笑起来也眉眼弯弯,光是瞧着就叫人熨帖舒服,卫长玦一时感慨,伸手将她抱在怀中,轻轻道:“其实父皇之所以会将你我赐婚,是因为二皇兄的一句话,那时候我怕耽搁你,本想推拒,可话到嘴边没说出来,我想娶你,真心实意的。我不信什么苦尽甘来这种话,只相信事在人为,而你对待事和人的样子,我太喜欢。” 他低下头,在岚意的额头上亲了下,眼底倒映着温暖的光,低声说:“吃好了么?咱们,是不是该安寝了?” 岚意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这些事情,嬷嬷都教过,可真到了这时候,还是很不好意思,好在卫长玦知道女孩子家都害羞,只等岚意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他便立刻将人横抱起来,往床边走去。 木雕精细,刻的是麒麟送子的好兆头,装饰着回文、蝙蝠等样子,真正是繁盛美妙,而那龙凤喜烛静静燃着,散着柔暖的光芒,渐渐地就烧到了底,像是相互扶持的一对儿夫妇,一同走到了人生的末端。 轻声呢喃里,卫长玦果决的动作里带着些不为外人道的温柔,只让岚意心中一荡,第二日岚意起来的时候,茫然无措了许久,才渐渐反应过来,自己是嫁人了。 天青无云,是极好的一天。卫长玦起得比她要早些,此刻已经在小彦子的伺候下穿衣裳,看到岚意懵懵懂懂的样子,笑一笑,道:“今天得进宫,不得不早起些,以后在王府里没什么事,不必这时辰就醒。” 岚意汲着软鞋下了床,接过小彦子手里的活儿,先把卫长玦整理妥当了,才有些赧然地说:“就算以后没什么别的事,也要服侍你上朝呀,总不好起太晚的。” 卫长玦做忧愁状,“上朝原是我的事,本不需要你白起来和我一起熬着,可我又很想和你一起用早膳,怎么办?” 岚意低眉浅笑,“那我们一起用过饭,送你走后,我再偷摸去睡个回笼觉,好不好?” 卫长玦满意地点头,抬手捏了下她的脸蛋,“这样就最好。好了,你洗漱吧,我去厨房看看早膳怎么样了。” 岚意忙拦了拦,“君子远庖厨呢,还是我拾掇好了去瞧瞧。” 卫长玦却说:“不用你过去,只是他们不晓得你的口味,我要去说两句。” 等人出去了,岚意坐在镜子前面梳妆打扮,才念叨了一句,“说得像是他就晓得我口味一样,明明才嫁过来一天呢。” 凝芙兴奋不已,一边挽着头发,一边道:“小姐,我瞧着殿下对你很好,捧在心尖尖上似的。” 岚意笑着说:“这才刚刚开始过日子,总是有些新奇和客气,之后怎么样,谁知道呢。” 凝芙倒是想得开,“这样也比一开始就不顺心好呀,而且摸索着就摸索出相处之道了,我瞧着小姐是有福气的,以后会比现在还好。” 岚意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心中自然也有无限期许,又想起另一件事,嘱咐道:“你也该改口了,待会儿进宫去,你还这么‘小姐小姐’地喊,被人听见了,指不定说咱们没规矩。” 凝芙赶紧表示自己记住了,以后一定不会喊错,接着问起了另一件事,“云归舞的事,王妃和殿下提了么?” 岚意摇摇头,“昨儿气氛太好,我本来想着若是他另有别的心思,我就顺嘴提起来,可他看起来……眼里心里都只我一个人似的,倒不像先对旁人付出了情意。” 凝芙笑得合不拢嘴,“自然还是王妃您的好被人知道了,要奴婢说,那什么云姑娘月姑娘的,都是什么出身呀,肯定大字都不识几个,聪明人当然明白该怎么选。” 岚意却不许她这么说:“都是女人,何必言语上这么不客气,她们也没犯着我们,现在在恭王府里,我们得更加谨慎,以后这种未见面就胡乱置评的情况不能再有,知道了么?” 凝芙点头应了,承诺自己再不这样。不一会儿卫长玦回来,身后的小彦子手上端着早膳,布好后,岚意坐下吃了一口,惊喜道:“果然好吃,很合我胃口,你怎么知道我爱吃什么?” 心意被人这样接受,是很美妙的事,卫长玦笑了起来,“昨天晚上端在屋里吃的那些菜,我仔细看了你对哪几道多下了筷子,很容易就记住了,只不过早膳要吃得清淡些,我吩咐人把差不多的口味做淡点,想着这样应该就合你脾胃了,果然,你爱吃就好。” 岚意很少被人这样放在心上,光是看着自己的夫君,就觉得顺眼又高兴,心想怎么居然有人说卫长玦是瘟神呢,明明是这样清隽温和的人物,生得又俊逸,岚意真是打心眼里渐渐萌生出爱重。 用过早膳,一行人就这么往宫里去,抬步走过厚重的朱门,岚意终于能好好看看宫里的模样,绵延的红墙望不到尽头,湛蓝的天空也被切成四四方方的模样,虽然肃穆庄严,带着迫人的气势,是天家该有的森严气度,但怎么看怎么压抑。 卫长玦走着走着,时不时会转过头去看她两眼,“怎么,瞧着你不甚喜欢这里。” 岚意大吃一惊,“我已经表现得这样明显了吗?”说着就调整了一下面部神情,嘴角微微勾着,带着几分娇羞,几分紧张,很符合一个新媳妇该有的样子。 卫长玦想抚掌大笑,但终究是在宫道上,不好这样夸张,凑近了些促狭地道:“我就是胡乱一说,没想到你当真了,方才你的样子,看起来不过是有些慎重罢了。” 岚意绷着脸,很想暗戳戳打他两下,但又很知道宫里头全是眼睛,指不定他们说两句的话模样,都会被人专门看去讲给主子听,只得也赶了两步,嘀咕道:“不等人家挤兑,你就先欺负我,待会儿瞧见禾笙,看见四皇弟把她捧在手心里,我可要嫉妒了。” 卫长玦却说:“何必嫉妒她,我待你,总会比四弟待四弟妹要好的,待会儿见面了你尽管打听,四弟妹有的,我给你补上更好的,行不行?” 岚意笑起来,本来那话谁都听得出来,不过玩笑而已,偏偏卫长玦肯陪她一起胡闹,宫道上就说这些私底下的密语,她抬起手,轻轻推了一把,“混讲些什么,未央宫是不是就要到了?” 卫长玦很自然地说:“我怕你第一回以儿媳妇的身份觐见父皇母后有些放不开,说些话换换心情。听我的不要怕,平日里什么样,如今就什么样,我没有更坏的情况了,不会被你拖累什么。你真实些,总好过有人以为你性子软好拿捏,到时候欺负到你头上来。” 岚意被那句“没有更坏的情况了”戳了戳心窝,多少有些难受,于是更加懂得这时候要拿出皇子妃的款儿来,不卑不亢,给卫长玦争脸面。 两个人就这样步入未央宫,这里还保留着昨日的热闹,喜庆的颜色处处可见,古树森然,建筑巍峨,作为皇后的宫殿,此处果然足够贵气大方,也有着常人不敢直视的古韵庄重。 本来今天新婚的小两口是要依次去皇太后、皇帝、皇后跟前觐见行礼,但如今皇太后已然薨逝,皇帝便说他也到未央宫,和皇后一起接受拜见即可,不知是不是先前对发妻嫡子的折腾终究让他良心有些不安,总之这个面子,他给了皇后。 煜王夫妇也按规定时辰到了,皇子三跪九叩,皇子妃六肃三跪三拜后,就算礼成,由于卫长泽是瑛贵妃所出,这边儿说了话后,还要去瑛贵妃面前行礼,皇后也懒得与别人生的孩子多说什么,嘱咐了几句场面话,就放他们走了。 岚意有心要和慕禾笙说两句私房话,可惜寻不着机会,好在只看眼神,就能看出慕禾笙心里甜得很,想来昨儿晚上卫长泽待她不错,以后的日子很有盼头。 这边皇帝也没什么嘱咐,只是说瞧见孩子们都成家了很欣慰,以后还要皇后多看着些品性纯良的闺女,毕竟六皇子卫长殷、七皇子卫长珩,渐渐地也该选妃了。 皇后知道其实这些事和她压根没什么关系,都是瑛贵妃一句话就定了的,便也只是客套地回答:“臣妾记下了,特别是六皇子生母惠昭仪早亡,一定要用心为这孩子选个体贴的人才是。” 皇帝颔首,之后并未久坐,说乾明宫还有折子没批,嘱咐她好好将养着身子,就起驾回去了。 送走父亲,卫长玦自己个儿都略微松了口气,在他看来,只有父皇会为难岚意,母后这边是已经说得好好的了,一家子和和气气才有更好的未来。 可令他万没想到的是,皇后再开口,直冲着岚意就去了。 “岚意,你如今进了我们家,就要明白,天家和普通人家,是不一样的,普通人家若是迟迟没有子嗣,旁人还能说一句没有福分,到了帝王家,就是一项罪过。”皇后甚少这样严肃,自己似乎都有些不适应,喝了口茶,才又续道,“绵延子嗣是最要紧的事,能不能生下嫡长孙,也要看你。便是实在没嫡长孙,多生几个庶出的,也是好的。除了服侍夫君,这件事你也要放在心上,要想法子给夫君择一些好妾室,知道么?” 岚意也没想到才嫁进恭王府第一天,就听婆婆说起这个事,怔了一下,刚要起身回话,卫长玦已经先她站起来,躬身拱手道:“母后说得是,只是儿臣想,若在这些事上下功夫,难保不有人揣测我们的用心,万一被那些闲人拿到父皇面前扣一顶觊觎的帽子,如何是好?” 皇后显然没想这么多,愣了一会儿,才问:“这样严重吗?我听宫里的人说,第一次嘱咐儿媳妇,都是这样的。” 岚意缓了口气,合着皇后娘娘不过是瞧着别人都这么做,才也顺着说两句,并没有针对的意思。 可卫长玦竟然笃定了要打住这个势头,肃然道:“别人可以这么说,母后还是不讲为好,您想,长福宫盯着未央宫不是一天两天,什么事都能拿出去换个样子诋毁,都说天子为家国大计,需子嗣绵延千秋万代,儿臣不过是父皇的臣子,总显得这么看重子嗣,母后明明是好意,也要被旁人揣测出私心来了。” 皇后纯善,也不喜欢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虽然母为子则强,常常为了护着儿子和瑛贵妃那边起冲突,但私底下很多事上,她已经习惯于依赖儿子的主意,听了这话忙就道:“是,你说的是,那些心肠坏透的人,还不定怎么乱传话,这些道理,你们知道就好,本宫以后不讲了。” 第43章 下马威(1) 卫长玦又带着岚意往前靠近了几分,轻轻地道:“尤其是纳侧妃和庶妃的事,若有人到母后这里念叨,万万不要松口,现在儿臣与岚意是一条心,倘使来个胳膊肘对外的女人,恭王府里必生乱象。” 皇后被唬得一愣一愣,果然对上一位母亲,还是自家儿子最好说话,媳妇儿讲这种事,皇后难免不觉得是她善妒,可卫长玦这么说,就是为大局着想,心有谋略。 岚意暗暗好笑,看着皇后点着头,还欣慰地说:“还是你心里明白,这规矩原是和妃与本宫说的,大约她也是好心,毕竟你大皇嫂当初才过门时,就是这样受她的念叨,只是咱们和他们怎能一样,你是嫡子,被人盯着,长歧那孩子则憨厚温和不招人侧目,想想远比咱们这儿好,能享天伦之乐。” 卫长玦也没有一直严肃下去,笑着说:“天伦之乐也不在母后这几句话上,儿臣与岚意好好的,在您膝下侍奉着,让您过得舒心,也是天伦之乐啊。” 岚意这会儿才张了嘴,附和道:“儿臣也这样以为,母后尽可放心,王府里的日子过好了,到您跟前儿,都是乐乐呵呵的,且不比人家差呢。母后先前赏儿臣好多东西,又给王府添置了东西,那些心意儿臣全记在心里,以后一定好好孝敬您。” 皇后很受儿子的哄,尤其是儿媳妇也这样感谢那些赏下去的物什,看着是个懂得知恩图报的孩子,她多年不受皇上待见,平常往乾明宫送什么东西,对方都是淡淡的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唯有这俩孩子感念她给的一针一线,自然舒坦又高兴。 更何况卫长玦一碗水端得平,既没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也没说因着新婚就不想正经事,口口声声都是如今的局面、当下的大事,可见儿媳妇不是妖精似的人物,不会拖儿子的后腿。 越想就越喜欢,越喜欢话就越多,最后皇后直接留他们在未央宫用午膳,还说午后再讲讲话吃些酥饼喝些银耳羹什么的,等黄昏时分再出宫最好。 岚意也没想到世人常说最难处理的婆媳关系,在她这里这么轻松容易地就过了第一关,看着卫长玦的眼神里,便多了些感激,果然婆媳好不好,中间这个男人怎么做,还是很要紧的,反正他们也不会每日都来未央宫请安觐见,如此维持着客气和敬爱,就已经比许多人家要好多了。 和未央宫里一样,瑛贵妃也对慕禾笙训了话,她和皇后是全然不同的性格,那话里凌厉的程度,也远比未央宫里这位高许多。 “你要记住,长泽是皇子,还是皇上喜爱的皇子,平日里该怎么做,你心里要有数,该劝的时候,得劝,可男人的事,你也不能置喙太多。而且长泽终究是要纳侧妃庶妃的,提前心里做个准备,总比什么都不考虑好,等煜王府真有了其他女人,你万不可拈酸吃醋,大度待人,行动举止要有分寸,别闹出什么妻妾争宠的笑话,知道了么?” 慕禾笙有些委屈,但由于先前就被母亲教导过,知道同婆母第一次见面,总是会被训诫一些不好听的话,她悄悄望了眼自己的夫君,卫长泽正低头喝茶,像是根本没听见这些话,便只能自己起身,垂首道:“是,母妃,儿臣知道了。” 瑛贵妃多年媳妇熬成婆,从前在皇太后面前,她就不怎么被喜欢,如今好不容易皇太后已经仙去,自己掌着大权,对于媳妇儿,自然是敲打居多,即便慕禾笙已经低眉顺眼,她也仍旧不放过。 “眼下长泽已经在朝中行走,有时候难免会应酬亲贵大臣,你作为他的妻子,也要和那些命妇多走动走动,别成日都闷在家中,那些宴席,能去就去,便是趁着这些机会再帮长泽多相看侧妃庶妃,也是应当的。” 慕禾笙静静地听着她说这些话,不叫休息,便只能一直站着,时不时还要应几声,表明自己的态度,前面的尚且能忍,最后瑛贵妃竟然说:“本宫这里也会帮你盯着王府里大小事宜,兴风作浪的女人,本宫不会容忍,不用你着急,本宫都能帮你打发了,但若是让本宫知道你不容人,也绝不会轻饶。” 慕府里捧着长大的小姑娘,到了这十六岁上,第一次受这样的训导,所有的话,全是冲着她来,没有一个字儿是讲卫长泽的,不仅如此,瑛贵妃还直白地说往王府安插人的事,合着这煜王府的女主人就是个空架子。 她不免想,都说夫妻一体,嫁到了人家便和他们是一家人,怎么在婆婆面前,只有卫长泽是她的孩子,自己就不是呢? 口中自然还要说:“是,母妃的话儿臣都记住了,儿臣不敢善妒,不敢耽误殿下的事,若有不对的地方,还请母妃多多提点。” 瑛贵妃点了点头,慕禾笙的态度,她还是满意的,“去坐着吧,你也别觉得本宫才见你,就说这些话让你不舒服,先明白了道理,以后碰到了事,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你二皇嫂也是这样过来的,现在齐王府里有子嗣有侧妃,外人看着圆满得很,不都是本宫手把手教出来的?” 慕禾笙刚刚要坐下,听到这话只得又站好,低着头说:“母妃言重了,儿臣哪里会觉得不舒服呢?儿臣年纪轻,也需要您帮衬着,您对咱们这样用心,儿臣感激不尽。” 瑛贵妃点点头,终于露出了些许笑容,“好孩子,坐下吧,休息休息,本宫这个做婆婆的,心里可疼着你呢。”她还半开玩笑地看着卫长泽,“本宫说你媳妇儿这么久,你也没劝劝,眼下可该心疼了吧?” 卫长泽却笑着说:“心疼什么,母妃所言句句是为我们着想,禾笙都愿意听训,儿子哪里有心疼的道理。” 丈夫都这样说了,慕禾笙便只能尽数忍了下去,她只当岚意也是这样,想着得闲了,一定要和岚意好好地说会儿心里话。 同未央宫一样,瑛贵妃也留了午膳,不过那之后,慕禾笙就少言寡语了,直到瑛贵妃说要去乾明宫给皇上送鲜鱼汤,她才松了口气,晓得待会儿跟着婆母走一段路,就能出宫了。 说来也巧,卫长玦和岚意也是这个时候出宫,从未央宫里出来后,他们才拐过几个弯,就看到了乾明宫前的瑛贵妃一行人。 本来作为最靠近乾明宫的殿宇,未央宫是荣宠的象征,可惜身在其中,往往也很容易看见讨好皇帝的人一拨一拨往乾明宫去,瑛贵妃每每送汤送膳,动静都不小,皇后从一开始的不快,到如今已经习以为常心平气和,也是许多不眠的夜晚换来的。 而如今两宫几乎已经是撕破脸了,瑛贵妃看到卫长玦身边带着个裴岚意,更没有什么好脸色,夫妻俩行了礼,正要告退,肩舆上的人悠悠地道:“这不是裴家大姑娘么,哦,现在已经是恭王妃了,怪不得先前入宫,还会去长福宫给本宫请安,如今却不会了。” 岚意上前一步,又福了福身,认真地道:“之前能去长福宫,是因为贵妃娘娘您召见了我,可今日入宫,未得娘娘召见,骤然过去请安,很怕打扰了娘娘,所以我并未过去,还请娘娘恕罪。” “噢,这倒是你知礼了。”瑛贵妃的话被她圆滑地推了回来,却又说起另一桩事,“之前听闻你和金宜言闹得很不愉快,不论为什么事吧,总之她如今已经是齐王府里的侧妃了,你呢,也嫁给了长玦这孩子,都说缘分是天定的,有些东西吵也吵不来,以后若是再见面,妯娌之间,还是要以和善为主。” 本来不相干的两件事,被瑛贵妃这么一说,就好似她裴岚意是为了卫长渊才和金宜言过不去,问题是卫长玦还在这里,自家妻子惦记自己的二哥,说出去谁心里能痛快? 岚意恼怒明明都各自婚配了,对方还要给自己添麻烦,赶在卫长玦开口之前毫不客气地说道:“娘娘说的是,妯娌之间要以和善为主,但一来,我与金宜言不过是脾气不合,原本没什么仇怨,以后见面少了,自然也不会吵起来。这二来,我的妯娌,是几位皇嫂和禾笙这个弟妹,金宜言说难听些,不过是皇兄府里的一个奴婢,只要二皇嫂管着她不让她生事,我断然不会自降身份和她闹出什么不愉快,还请娘娘放心。” 瑛贵妃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只是笑了笑,“一阵子没见,你还是这么伶牙俐齿,长玦有福气啊,娶得这样的媳妇儿,以后未央宫和恭王府里,就该热闹了。” 卫长玦看了岚意一眼,里头的柔情谁都瞧得出来,口中还温和地道:“贵妃娘娘说的是,娶到岚意,是我的福气。” 对方的话语挑不出半点毛病,瑛贵妃的鼻腔里溢出来一点轻微的“哼”声,微微抬了抬手,肩舆便再度起来,往乾明宫门前去了。 第44章 下马威(2) 这边留下两对儿年轻的夫妇,慕禾笙挺高兴,见过礼后就如从前那样挽着岚意的手往宫门走。 男人们走在前头,回头就能见到她俩这么亲切,也不好再顶着不说话。且卫长泽这人倒不怎么记仇,毕竟是被宠大的孩子,五皇子卫长浚的死说到底对他没有真真切切的影响,当初痛失兄弟无比怀念的那个劲儿已经渐渐过去,现在也明白马尥蹶子,真的不是卫长玦的错,故而表面上,这两位皇子一路谈谈讲讲,没有什么不和的地方。 慕禾笙和岚意挨得很近,嘀嘀咕咕的话没别人听得见,说的正是今天在长福宫里的经历,岚意惊讶于卫长泽没有为她说话,想一想道:“四皇弟只是在一旁听着吗?若是他开口说两句,贵妃娘娘大概也不会指点这么多。四皇弟终究是年轻,不晓得我们的害怕,回家后,你可以和他说一说。” 慕禾笙更是惊讶,问道:“听你这话的意思,三皇兄帮你拦下了皇后娘娘的话头?天啊,岚意,可不好这样的,我娘说了,若是男人在婆婆面前为自己的媳妇儿说好话,婆婆只会越听越生气,反而会更加为难。” 岚意知道慕夫人说的也有道理,自己也是新妇,不好胡乱指点些什么,更何况每个人性格不一样,万一卫长泽在瑛贵妃面前弄巧成拙,倒成了她的罪过,因此只是道:“也是,我不过觉得有时候四皇弟不必干坐着,可以换个方法护一护你,瞎出主意罢了。毕竟这些都是要摸索的,指不定哪天他就摸索出来了。” 慕禾笙点点头,婆婆的教导确实让她不舒服,但正是新婚燕尔,终究甜蜜大过委屈,还扯着岚意问:“昨天三皇兄对你温不温和?弄疼你没有?” 岚意脸上红了红,嗫嚅道:“这种事怎么好拿出来说,你可真是……”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慕禾笙悄然笑着,面庞也是红彤彤的,“反正我的事儿都可以告诉你,长泽他对我挺好的,我没觉着有多疼。” 人家掏心掏肺,岚意也不好一点都不漏出去,咳了一声,蚊子哼哼似的道:“长玦也温柔,只不过我还是有些不舒服的地方,大约是每个人身体不一样吧,我瞧着他也挺紧张。” 慕禾笙舒了口气,“他温柔就好。你看,我们现在这样多好,成了一家人,有什么秘密都可以和对方说,我原来怕嫁给皇子全是规矩,会把我别闷死,现在好了,有你在,我可以去恭王府找你,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不许嫌我烦把我赶出去。”顿了顿,还笑着补了句,“有些闺房私话嘛,我只能和你说,你就受累听着,成不成?” 岚意笑骂,“瞧瞧你满口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是大家闺秀该有的做派吗?我看你是生怕别人不晓得你嫁人了。” 慕禾笙已经把稳重抛在脑后,黏着岚意说:“我不管,我就要和你好,和你说秘密,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反正我不会和其他任何人讲的,只和你说,这样别人眼里,我就是大家闺秀。” 岚意拿她没办法,可又实在喜欢慕禾笙的性格脾气,只能哄着说在外头还是要谨慎点,宫里头眼睛耳朵也多,能不讲要紧事就别讲。 慕禾笙都应承了,也知道收敛,转而便说起别的事,“待会儿回去,王府里的下人还要来见我,我在贵妃娘娘面前支应半日,累得骨头都要散架,真想倒下就睡。” 岚意和她面对的事情是一样的,笑道:“其实明天早上再见他们也不是不行,只是打铁趁热,先展一展主母的威风,没什么不好,你也不用多说什么,只需让他们恪尽职守就是了。” 慕禾笙懒洋洋地道:“其实我管不了什么,贵妃娘娘说了,府里的事有她盯着,我也不好越俎代庖。” 岚意怔了怔,在她看来,瑛贵妃这才是越俎代庖,可她如何能开口说?万一传了出去,就是她挑拨煜王妃的婆媳关系,脑子里转几转,最终只能道:“可你的嫁妆也总要自己管,贵妃娘娘再疼爱你,也终究在宫里,不是什么事都能把持住的,禾笙,咱们手里该拿着点自己的东西,不要糊里糊涂的。” 慕禾笙使劲点头,“知道了知道了,我娘也是这么教我的,你放心,我哪那么容易被欺负。” 如此说着贴心话,出了宫门,宽阔的道路上,侍卫挺拔地站着,看到两位皇子,都行了礼,而马车已经备好在那里,卫长玦回过头,笑着说:“瞧见弟妹就有说不完的话,不如请他们到我们家中一起用晚膳?” 卫长泽刚要推拒,慕禾笙先道:“不成,今日不成,家里还有一堆事要做,等我闲了,就去找三皇嫂,到时候三皇兄可别嫌我烦。” 卫长玦摇头,“弟妹愿意过来府中,自是开心都来不及,怎么会烦?到时候记得提前派人说一声,岚意会让厨房提前做好吃食。既煜王府里还有事,我们就先辞了。” 上得马车,岚意稳重端坐,卫长玦也不主动和她说话,从一旁翻出一卷书,歪着默读,可岚意听了慕禾笙的话,心里有事,忍不住就多瞧他两眼,看得多了,脸上就有些热热的。 卫长玦看着书,眉间渐渐有了笑意,就在岚意看呆了的时候,他忽然说:“我有这么俊俏么,能让你看直了眼?还是说,你正惦念昨晚上的事?” 一言正中心事,岚意的脸烫得能烙饼,可卫长玦竟然还凑过来,追着问:“原来真是为了昨晚的事呀,莫不是方才和四弟妹说了私房话,讲的就是这些?原来你们这些看着稳重的闺秀,聚在一起是会说这些东西的。那你有没有告诉她,昨天你害羞极了,差点就羞死过去?” 岚意惊了,怎么这卫长玦似有千里眼顺风耳,什么都能顺藤摸瓜地猜到,大窘之下,她脑子一热,竟然做了一件自己也没想到的事。 卫长玦满心欢喜,瞧着自家娘子手都没地方放,正想抬手揉一揉她的头发,说两句开解安慰的话,忽然软软的小娇娘就撞进了自己怀中,双手还特别不规矩,胡乱摸上了他的唇,捂住不让他说话。 只听岚意说:“不许讲,不许讲!我和禾笙什么都没说,你在这里瞎猜,让别人听去了,都要指点我们不规矩,大不了今儿晚上我大方些,免得你总拿这个笑话我!” 马车内一时寂静,等岚意反应过来说了什么话,脑子嗡嗡一片作响,下意识收回手来,捂住自己的脸。 可不是么,新嫁娘满嘴都是些闺房之事,她哪里还有脸见人。 让人生气的是,卫长玦目瞪口呆之余,紧接着就是哈哈大笑,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娶了个活宝,在外人面前,她就是绵里藏针火烧不透水洒不进的聪明丫头,在自个儿面前,她就是那真真切切的娇羞可人美娇娘。 他伸出手臂,将岚意揽在怀中,终于温柔了语气,十足安抚,“好了好了,我不笑了,也不说了,但是我也觉得有些不公平啊,你可以和你的小姐妹说这些话,却不能和我这个夫君说,陪你过一辈子的,原是我,不是她们。” 岚意使劲低头,嗫嚅道:“才没有和她说太多,你以为我们真那么大方,不过是一两句话,多余的哪里敢讲,知道彼此过得挺好,夫君疼爱,就安心了。倒是后来提起王府里那些下人,想着回去要立威,有商有量地说了一路。” 卫长玦知道她有意转开话题,心里好笑,却还是由得她,正色道:“原来如此。对了,王府里的那些人,你有看着不顺眼的,不必手下留情,该打发就打发。” 岚意觉得不妥,“可是那些人不都是内务府安排的么?其实我明白,他们的背后,都是贵妃娘娘,万一惹着了她,她对父皇说咱们瞧不起宫里伺候的人,就不好了。” 卫长玦满不在乎,“你当我们现在就没惹恼贵妃的地方了?你放心,不论我们怎么做,贵妃都会想方设法地给父皇上眼药的,与其憋屈,不如活得舒坦点,你瞧不痛快,尽管责骂或发卖,还有我呢,真到了御前,也是我在你前头扛着,不怕。” 岚意叹口气,“算了算了,我盯着他们,不让他们生事就好,太过分的,再捉了把柄打发。人都说恭王府的日子不好过,但我还是想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你回来时,有一口热饭,咱俩坐在一处,说一说这一天发生了什么,也很不错呀。” 卫长玦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捏了捏她的脸,却没有继续说什么。 妻子的想法是好的,可她不明白,身为嫡出皇子,那把九五之尊的椅子,就算不想争,也会有人推着他争,既然避无可避,早做打算才是上策。 岚意终究没真正融进这个宫里,还不晓得这里头的厉害,好在卫长玦知道自己能挡在前面先护着她,一切就都可以慢慢来。 第45章 下马威(3) 一路回去,日头悠悠地往山下落,染红了大片大片的云霞,王府里的下人已经把灯点了起来,照得是灯火通明,连角落里都如同白昼一般,岚意看到这样的情形,眉头就先皱了皱。 只不过她没有多说话,随着卫长玦进了屋,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晚膳装在不同大小的圆碟中摆了一桌子,珍馐美食应有尽有,显出了十足的富贵。一顿饭岚意吃得心事重重,虽然卫长玦一直顾着她,布菜都是亲自动手,却也没拉回她的心思。 卫长玦知道王府里的一些问题被岚意发现了,有心想问一问,又怕当着下人的面,表现得王妃理家不大行,终究还是忍住,想等着岚意需要的时候,再给她出主意。 饭后拾掇好了,管事的嬷嬷过来问现在已经晚了,是不是等明日再让府中下人过来拜见。 岚意说:“还不算晚,按照规矩,让他们过来吧。” 于是在主屋外的院落里,明晃晃的烛火照耀下,伺候的奴才们都被叫在了一起,一一给岚意认识。 花名册拿在手中,烛光又烧得正盛,抬眼就能看清脸面,很容易对上名字,这内宅管家的是宫中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姓万,体量微胖,脸上堆了些许肉,行动上倒是挺稳重,可说起话来,一直带着疏离和自傲。 “奴婢帮着王妃管家,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王妃请多多指点,千万别因着奴婢是宫中派的,就留几分薄面。好在王府的这些人,奴婢都已经熟稔,王妃吩咐的事情,有奴婢在,一定给您做得妥妥当当。” 岚意笑着说:“嬷嬷这样的老人儿,我心里是很尊重的,要说王府里的事那么多,不见得轻易就能上手,我还要多向嬷嬷请教才是。” 万嬷嬷微微仰了仰脸,眼皮子往下耷,好一副自持身份的做派,“王妃年轻,有顾不到的地方也十分正常,奴婢一定会好好辅佐王妃打理好府中事,请教可谈不上,奴婢不过是有一腔忠心罢了。” 岚意清楚地知道这些人都有来头,除了一些本身就老实忠厚的,对她这个主母,全是阳奉阴违,若是今儿不下个马威,往后这府里和筛子一样不说,做什么事都要看脸色,便低眉笑了笑,拿起一旁的茶盏在手里吹了吹,浅酌一下,才缓缓开口。 “说起来现在就有件事,我想问一问嬷嬷。” 万嬷嬷道:“王妃请讲。” “现今圣上勤政爱民,仁厚节俭,在宫中时,就常常告诫周遭伺候的人,不可浪费挥霍,所以贵妃娘娘权理六宫时,也深知圣心,十分俭朴勤勉,这些事儿,可是真的?” 万嬷嬷听得是宫中的事,晓得自家王妃从前不过是正五品官儿的女儿,没有什么在禁宫行走的机会,还真得问她这样的人才能知道,先就萌生了些许傲气,回话时自然也带了些,“这是自然,奴婢在宫中伺候,那是亲眼得见圣上与贵妃娘娘的节俭,王妃不知道这治国的辛苦,那边关打仗,大小事宜,都需要大把银子,是圣上这样的明君,又有贵妃娘娘这样的贤内助,才能让国库充盈,不惧外敌。” 岚意淡淡一笑,将手中的茶盏阖上盖子,温和地道:“既然万嬷嬷知道圣意如此,为何会把咱们府里的银子当天上掉下来一般,流水似的使出去?嬷嬷是觉得宫里拨出来的银子,就不是正经钱,还是觉得皇后娘娘疼爱小辈的心意,就该被如此糟蹋?这件事再往大里说,就是嬷嬷巴不得违背圣心,回头好让上头治咱们府里一个什么罪。” 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对方语气明明那么好,万嬷嬷却有些慌了,只觉得自己的膝盖都要被压弯,但仍旧硬撑着不跪,只摊着手诉道:“王妃这是说哪里话,奴婢对整个恭王府,可是掏心窝子地付出,生怕哪个地方委屈了二位主子,王妃如此斥责奴婢,奴婢真是有苦无处说。” 岚意也不动怒,只淡淡地问:“府中烛火开销每日多少,万嬷嬷算过么?宫里殿宇,我不是没有去过,就连绮华宫年节时要热闹,点的灯也未必有咱们府里今日点的多。再说方才,我与殿下不过是随意用个晚膳,家常小菜三五道,两个人吃也尽够了,可桌上堆那么多道菜,琳琅满目,一顿下来每道能动上几筷子?这一笔开销,你又算过么?你若是算过,有没有和宫里比对过?未央宫里住着皇后娘娘,今天用午膳,也没有这么浪费,怎么,嬷嬷是觉得,我们小小恭王府,已经能越过皇后娘娘去了?” 万嬷嬷的额头上渗出来汗,终于发现岚意不好对付,缓缓跪下,伏身道:“这是奴婢的错,奴婢也是头一次管偌大王府,有些没注意的地方,再者又怕主子们跌了摔了,又怕主子们吃不好,所以才会有些浪费,王妃指点后,奴婢一定记在心里。” 岚意笑了起来,柔声道:“嬷嬷请起来吧,你有身份有年纪,我怎么会怪你呢,听嬷嬷说也是头一次管这么大的地方,我就明白了,原来嬷嬷和我是一样的,都在摸索着做,早这样说,我一定不似刚才那样问着嬷嬷,有什么事,咱们有商有量的来,不就好多了?” 万嬷嬷张口结舌,横竖自己说什么都有漏洞,都能被岚意捡着把好处揽到她身上去,干脆起身后就回答几句“是”,低着头,什么话也不多说。 而岚意说完她,又扫了一圈那些面容紧张的奴仆,笑道:“你们也知道,恭王府里之所以能有银子这么使,是因着皇后娘娘疼爱殿下,把多年攒下的体己东西,送了好些过来,帮忙装点,这是父母爱子的心,可咱们做晚辈的,也要体念父皇和母后,总不能说送多少使多少,那同外面那些败家哥儿有什么分别?若是让殿下因这样的事得了斥责,我头一个就不能饶过你们,是不是这个理儿?” 按说这位王妃生得好看大方,说话又这么慢条斯理温柔可亲,和外面传闻嚣张跋扈全不一样,这些奴才该高兴才对,然而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万嬷嬷轻轻松松就被打压,不少人应着声,背后就急出了冷汗。 他们管着王府里的事,从修缮开始就盯着,因背靠着瑛贵妃,胆子也不小,经手的时候多少有贪墨,又或者谋了其他好处,都以为未来主母有勇无谋很好敷衍,没想到对方只是坐在那里都不用动气,讲几句话,就让人觉得这般不好糊弄。 好在岚意再开口时,说自己累了,今儿是没空再瞧账本,等明天早膳过后,万嬷嬷可以带着其他内宅里管事的嬷嬷过来,拿上账本,好好禀报王府里的各路开销和进账。 如此本也要散了,但万嬷嬷总想要扳回一局,非得上前一步,“王妃,奴婢这还有事情要禀明,外头两位侍妾,也等着过来拜见主母。” 岚意这才想起来,宫中皇子娶妃之前,都会由内务府安排一两个宫女伺候着知晓人事,塞给卫长玦的这两个,如今跟着到了恭王府里,连庶妃都算不上,只能说是侍妾。 然而侍妾也是卫长玦曾经的枕边人,虽说在主子面前不过是奴婢,但为着王府的体面,还是会善待于她们。 岚意微微一笑,“还好嬷嬷提醒我,既如此,就让她们进来吧。” 等人的功夫,岚意看了卫长玦一眼,想瞧瞧他对这两个侍妾是什么态度,可人家卫长玦安然喝茶,碰见岚意的目光,只是坦然对她笑了起来,一副“你看着办就是”的模样。 人进来后,岚意听她们说自己的姓名,一个名字里带了“思”字,一个带了“彤”字,因身份委实低微,又得和其他奴仆区别开,便分别称“思姑娘”,“彤姑娘”,岚意赏了一些东西,和气地说:“以后伺候殿下,要用心,当然绵延子嗣也是大事,若在子嗣上有功,我自然会帮你们求恩典,恭王府里还没有庶妃,殿下是念旧的人,现放着你们两个,还是盼着有机会能提上来。” 卫长玦心想自己可没说过这样的话,待会儿可要好好和岚意算算账,但她的一席话倒是说得两个侍妾脸上都有光,思姑娘较为活泼,忙就说道:“王妃真真是和善的人,果然是书香门第出身,瞧着就亲切,妾身多谢您体恤,以后一定好生伺候您和王爷。” 彤姑娘也跟着谢了恩,行了礼,岚意便让她们先退下了。 万嬷嬷见岚意小小年纪稳如泰山,不论对着什么身份的人都有体面的话,猜想她家里教了一些场面上该说的,一时也寻不到什么破绽,呆在此处没意思,便也躬身告退了。 堂内终于安静下来,岚意舒了口气,“今儿累死了,得收拾好了早早休息,殿下是呆在这里,还是往别的屋里去?” 卫长玦却一把拉住她的手,笑问:“我可没许诺过要给她们庶妃的位置,你这么说了,到时候我不去她们屋里头,没有子嗣,就该赖上咱们了。” 岚意愣了下,才说:“做什么不去她们屋子?我刚才细细打量过,贵妃娘娘给你挑人,果然是下了功夫的,思姑娘大方清丽,彤姑娘温柔和顺,女人家的性子,左不过就是这几样,总有讨你喜欢的地方,你既然早晚要有侧妃庶妃,不如把旧人提上来,既能显得你念旧情不凉薄,又能收拢她们的心思。” 卫长玦皱了皱眉,岚意只当自己哪里说得不对,又描补了两句,“长玦你终究是个男人,不晓得我们女子的心思,虽说她们是瑛贵妃的人,可日子久了就能明白,以后能不能好,还是要看夫君如何,我还是有信心把她们引导成真正的家里人的。” 卫长玦无奈地摇头,“你没懂我的意思,也罢,很多事情单是说没什么用,还是要做出来才能让人信服。” 岚意眨巴眨巴眼,确实有些没听懂,而卫长玦已经再度笑了起来,凑近道:“但你总要知道一件事,我母后很看重嫡长孙,若是你没动静,我怎么好去人家房里?只好等你诞下儿子了,再说什么侧妃庶妃的事。” 岚意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全然没发现自己说出的话,竟然赶着被卫长玦推入了彀中,以后若她为了子嗣要给卫长玦纳妾,卫长玦就能拿这些话搪塞回去,自然此刻她尚未反应过来,又听对方问道:“好了,不说这个事了,我先前就想问你,你留了一晚上给那些管事的,若是他们补上了缺漏,岂不是就抓不着小辫子了?” 岚意的思绪被拽了过去,顺嘴就答道:“长玦以为内宅里的人,说打发就能打发了,总要有个过程,先把最嚣张的那一拨人找出来,杀鸡儆猴。留一晚上,想方设法补缺漏的,说明还有些良心,若是满脑子只想着怎么做假账瞒骗咱们,其心就可诛。” 卫长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道:“好盘算,既然你心里有计较,咱们就可以安心睡个觉了,为了你许诺给她人立庶妃侧妃的事,我也要加把劲,先让恭王府里有个嫡子才好。” 岚意有些懵,定定地看了卫长玦好久,才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我刚才和你说了那么些事,你就只惦记着这些?” 卫长玦大言不惭,一弯腰就把岚意横抱起来,眉眼间都是笑意,“我觉得作为你的夫君,惦记着这些,很合情,很合理,走吧,洗漱安寝,为着你的大计,我只能竭尽全力。” 也不知道卫长玦看着水墨画似的人物,怎么就那么有精力,岚意第二日起来时,觉得自己骨头都要散架了,吃早膳时忍不住瞪了卫长玦几眼,就连凝芙都私底下轻轻推了岚意两下,示意她对自己的夫君,不要这么凶悍。 第46章 查账册(1) 卫长玦却只是笑,才不在乎自己的小妻子那些小动作,最后他把所有的小菜都推到到岚意面前,温声道:“你吃着,我还有些事要做,得先去书房了,若有什么对付不了的人,就着人给我带个话,我立时赶过来。” 岚意点点头,又说:“你有公务,我尽量不烦扰你。” 卫长玦咽下口中饭食,含了口茶,就着旁边小彦子手中的口盂漱了漱,起身后留了句话,“夫妻之间没有什么烦扰不烦扰,你需要我的时候,就要说,知道么?” 岚意冲他一笑,“好好好,我知道了,你快去书房吧,我这边儿收拾好,也该开始了。” 和昨晚上一样,管事的嬷嬷们都是由万嬷嬷带过来的,她们手里都抱着账本,在正堂外头候着,因恭王府从修缮起,到主人住进来,也没过多久,因此账本还不算厚,岚意让凝芙一一收上来,慢慢地翻看。 当然,这些人也不许走,只能站在院中,时刻听召。 屋中没点香,只有刚冲泡好的茶水散着些幽幽的香气,倒是让人心静,此刻太阳正渐渐地往中天移,一个时辰过去了,里头除了翻册子和打算盘的声音,只能偶尔听见一两句岚意对凝芙的指点。 如此将到了午时初刻,阳光正盛,直直地往头顶打。万嬷嬷尚且稳得住,有些管事嬷嬷已经不耐烦起来,凑在一处道:“这要到什么时候去?咱们王妃可不一定能看明白那些数目,要不要奴婢们进去给她解释解释?” 有人便怂恿万嬷嬷,“您老当家那么久,又在宫里面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王妃如此查,就是不信任您老呢,这会儿您就该过去,帮王妃看看账簿,有什么弄不明白的,都给王妃解释清楚,免得咱们都留在这里受罪。” 万嬷嬷瞪了一眼,“打量我不知道你们那点小心眼儿?你们不就是生怕王妃真查出来个什么,大家得一起吃挂落,且放心吧,王妃的性子能耐,我这里早打听得清清楚楚,她看不出来什么毛病的。” 人们凑做一堆讲话,声音都很小,听上去只有一阵又一阵的嗡嗡,正屋里面肯定是听不见的,何况法不责众,有万嬷嬷起了这个头,大家都敢凑上去问。 “王妃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昨晚上见她,厉害极了,我回去就找我家那个想法子,生怕今天又出问题被劈头盖脸骂一顿。” “就是就是,王妃看着温柔,但也不好惹啊,先前还想着咱们是宫里派来的,怎么都不会在她面前没脸,但我现在可心慌得厉害。” 万嬷嬷冷笑一下,弯着腰半捂着嘴,小声说:“到底是在姨娘手下活过来的人,内宅争斗上,可能是有些本事,但裴家夫人,早些年就死啦,一个嫡女,却从没和主母正经学过理家,能有什么真本事?而且她从前嚣张跋扈,那是出了名的,连贵妃娘娘都敢驳的人,你们觉得能有什么心胸城府?小门小户的女人,有些小聪明罢了。” 有人恍然,“怪不得,怪不得嬷嬷你碰上了都不怕她,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比咱们这些没眼力见的知道多了。” 万嬷嬷得意,“那当然,我跟着贵妃娘娘学着做事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个娘肚里呢!” 气氛一下松快了许多,众人都嘻嘻哈哈起来。 这些人也不笨,都知道万嬷嬷不过是从前帮着瑛贵妃做了几件事,稍稍得了些看重,细想想也能咂摸出真实的情况——贵妃娘娘真正的心腹,一定是会派去齐王府或煜王府的,万嬷嬷被送到恭王府来,就是因为她只配过来给恭王和恭王妃添堵。这些人表面上捧着她,背地里捞着自己的钱,小日子过得滋润,就够了。 当然,也有人相对老实一些,没说话只竖着耳朵听,此刻难免暗暗后悔,早知道岚意的性子已经被这样摸透了,自己就不该在昨天那么着急,把亏欠的钱账都补上。 正说着话,里头凝芙忽然出来了。 她年轻,外面的管事却都已经有了点年纪,便是在表面上,也不会太尊重,万嬷嬷更是笑嘻嘻地问:“姑娘有没有带王妃的话出来?账本都看完了吧?我们可以散了?” 凝芙第一次在岚意身边跟着管事,面对这些人,多少有些紧张,但还是微抬着下巴,利落说道:“账本还没看完,但王妃体恤下人,说有几个可以先走了,等吃过饭了自去忙自己的便是。” 紧接着她报出了三个名字,这三人出列谢了恩,便离了正屋。 等出了院子,相互交流起来,才知道,原来她们三人是最老实胆小的,昨儿赶了一夜,该补的东西想法子补上,总算把账给做平了,虽然里头还是贪了些油水,但和偌大王府日常的进出比,真不算什么。 其中一个便道:“万嬷嬷说王妃不懂这些事,我看着不像,咱们家这位主母,心里头明镜似的,要不怎么就我们仨被放了出来呢?” 余下两个连连点头,觉得有理,各自打着以后也不能太得罪王妃的算盘,做自个儿的事儿去了。 岚意心里有数,这原本就不那么贪婪的人,经历了这件事,以后会更加注意些,算是个好苗头,参天大树,也就是从好苗头里慢慢长起来的。 相对而言,留在正堂里的人,就比较悲惨了,从一大早上过来,到现在一口水没喝一点东西没吃,看这架势,还得继续站下去。 虽然平日里在外面做活,忙起来走一天站一天也是常事,但被立规矩,心中多少有些不痛快,尤其是被这样一个传闻中不怎么厉害的王妃立规矩,就更不痛快,万嬷嬷拦住本要进屋的凝芙,笑着道:“姑娘,咱们这些人也没有犯事,一直将我们留在这里,有什么说法呢?” 凝芙被问着,第一反应是问回去,“怎么,嬷嬷这是在质疑王妃吗?” 万嬷嬷“哟”了一声,像是振振有词,“姑娘这话说的,真是没矛盾也要被你挑唆出矛盾来了,老奴一片忠心为王妃,只是觉得王妃没个理由,就把人聚在这里,不是个事,王府里还有另一位主子等着吃饭喝茶呢,到时候要口热饭热茶都没有,怪到王妃头上,可怎么好?” 凝芙皱了皱眉,其他家的主母,真要教训人,拉过去站规矩折腾一整天也是有的,怎么到了恭王府这里,就成了她们小姐的问题了?刚想了话要驳斥回去,里面岚意缓缓朗声道:“凝芙,进来。” 凝芙瞪了万嬷嬷一眼,没再多言,转身过去了。 万嬷嬷这边正愁没有事情可以拉拢这些管事的,回身过去,就叽叽咕咕地道:“王妃怕不是看不懂账本吧,若是看不懂,把咱们叫到这里,岂不是白站半日?我这喉咙都要冒烟了,肚子也叫,要是把我这把老骨头饿坏了怎么好,手头上还有好些事呢,到时候王府里诸多事情真运转不起来了,王妃可没有后悔药吃。” 其他人也附和,“可不是,这府里离了嬷嬷,是转不成的,我们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再往下数,那些小奴才小婢女见不到我们,也该偷懒了。” “王妃想要掌权,也得慢慢来才好啊,眼下弄得府里上下闲了半天,这么下去可不成,说着说着,我也饿了。” …… 诸如此类的话,尽数传入了岚意的耳中,她会派其他小婢女去窗边听一听,回来后一一禀报,凝芙有些生气,请命说:“王妃派奴婢去斥责她们吧,奴婢定会和她们好好分说,主子哪能被下人这么挤兑。” 岚意笑了笑,“历朝历代,有哪个做主子的不会被下人们背过去念叨两句?就连最仁慈的皇帝,还有言官劝谏,我一个区区王妃,算得了什么,这话,就让她们说去吧,我让小丫鬟去听,不是为了气自己,实在我得知道这里面谁带了头,谁是阿谀奉承的,谁又是站在干岸上看戏的,摸清了性格,以后总好管一些。” 凝芙问:“那现在呢?就让她们站在那里吗?那些人嘴巴厉害得很,恐怕到时候传出王妃您凌虐下人不让吃饭的荒唐话。” 岚意看了看旁边的刻漏,“看着账本,就忘了时辰,你吩咐厨房,多做些饭菜,到时候在院子里摆饭,放些矮凳矮几,今天咱们恭王府的主仆,一同用饭,吃完了我再和她们好好分说这上面的弯弯绕绕。” 她的手轻轻点着账本,指尖下的一行字,刚刚被批出来错漏,凝芙晓得小姐这么说,就是要做好准备和那些婆子算一算了,赶忙应了声,快步走了出去。 午时三刻,太阳光洒进院子里,暖洋洋的催着盆里的花朵儿,庭院中,桌椅一应摆好,热腾腾的饭菜也送了上来,岚意千呼万唤始出来,步履从容而缓慢,身后的小丫鬟捧着批阅过的账本,一路跟随。 第47章 查账册(2) 岚意是新妇,身上的衣服还是喜庆的颜色,本来她眉眼柔和大方,这样的色彩,倒是让她的面容多增了几分锐意,因嫁过来后,头发都拢在一处,上面簪着和身份匹配的金玉银饰,气势便被衬出来,叫人不敢小觑。 就连方才话语不停的万嬷嬷,这会儿都停了嘴,她抬头看了看日头,心想,这午时三刻,是问斩的时候,据说这时候阳气最盛,妖魔鬼怪无所遁形,所以斩了人,那魂魄都无处可逃,这个时辰,对于做了错事的人,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不过兆头归兆头,她有瑛贵妃撑腰,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万嬷嬷究竟有什么样的心思,岚意多少能猜到,她也知道这种人一次两次的打压,是不会得到教训的,总得要慢慢来,直到捉到滔天大错,才能发作,眼下把瑛贵妃往府里安插人的心思给收敛住了,才是关键。 她入座,受了众人的礼,环视了一周,眼角微微上挑,轻笑道:“今日第一次清王府的帐,一时忘记了时辰,各位等急了吧?” 万嬷嬷行了礼,依旧是那副稳重模样,“王妃说哪里话,我们做奴婢的,等王妃那是应该的事。” 岚意点点头,“那就先吃吧,各位都不是年轻的时候,不吃东西身体可扛不住。等吃完之后,我有几句话要问问大家。你们就当家里人一起吃饭,和和气气的才好。” 万嬷嬷还以为岚意怕把府里的下人都得罪尽了,才摆了这样的席,又说什么“一家人”之类的话,用以收拢人心,心想果然这恭王妃如传闻里所说没脑子,不管前一晚如何抬高自己的身份和体面,今天也现了原形。 然而到了开口时,万嬷嬷很客气、很知尊卑,“王妃,这样是不合规矩的,哪有主母吃饭的时候,下人们也在旁边的矮凳上吃?要是让人知道了,还当奴婢们目中无人。” 岚意笑着说:“咱们府里的事,你们不往外说,谁又能知道呢?还是说,你们在我这里用了饭,回头就要故意闹得京城里人尽皆知?都是一心为王府的人,应该没有那么混账吧。” 万嬷嬷一时语塞,岚意抬了抬手,“都坐下,吃了再说,事情要办,但大家的肚子,也得先填满不是?” 众人见万嬷嬷都吃瘪,只能喏喏谢恩,按照身份一溜坐在矮凳上,默默地吃起东西。 岚意用了几道菜肴,又吃了几口饭,把筷子搁在一旁,让凝芙舀了鲜鱼汤来喝,倒是有滋有味。不得不说,这恭王府里的厨子找得好,若是没有这些烦心的事,每日吃吃喝喝,小日子应该能过得很愉快。 一碗饭见了底,搁下手中的碗,岚意问:“万嬷嬷,这顿饭,可还合你的口味?” 万嬷嬷赶紧低头回答:“合,合,恭王府的厨子,是殿下亲自挑的,做菜的手艺自然是没得说。” 岚意笑着说:“那就好,免得把嬷嬷这把老骨头给饿坏了,王府里没人管事,我连后悔药都没处吃去。” 万嬷嬷知道她听到了刚才的话,虽说有点畏惧,但也绝不会当即就认错,干笑一声,道:“王妃真会开玩笑,奴婢是有些上了年纪,饿着就难受,身体撑不下去,不过奴婢对王妃对殿下忠心可鉴,即使是病了,也会支撑着把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岚意点点头,忽然问:“今日王府中可有宴请?” 万嬷嬷怔了下,“没有。” 岚意又问:“那可有外人要来?” 万嬷嬷道:“奴婢没听说。” 岚意说:“想来是有什么节日要备着?或者又要纳新人了?” 万嬷嬷摸不着头脑,“回王妃的话,您说的这些,一概没有啊。” 岚意颔首莞尔一笑,“这就奇了怪了,今天一切如常,为什么从万嬷嬷起往下数,不少人都觉得,离了她这王府就要倒了塌了?平日里你们御下是有多么不严格,只半天不出现,就觉得天下要大乱。我寻思圣上逢年节,还能挂印休息一阵子,你们倒是比圣上还勤勉,一刻都走不得。” 这话太厉害,万嬷嬷越过谁都不敢越过圣上,赶紧带着所有人往地上一跪,“王妃这么说,可是折煞奴婢们了!” 岚意不叫起来,只看了一眼凝芙,凝芙知其意,拿过放在最上面的账本,递到岚意手中,随着册子被翻开,岚意的声音似乎和那阳光融到了一起,让人背脊生汗。 “肚子饿了,口渴了,都能想法子吃饭喝水,不是什么大问题,可人心要是黑了毒了,一时半会儿的,救不回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我很明白,但贪一点便宜和肆意搜刮,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前者可能是为了让家里人过得好一些,后者则是欲壑难填,想靠在主家身上吸血吃肉,我绝不能容忍。” 越说到后面,她的声音越有力,最末的那个字跳出口中,她便把手中的账本重重往地下一抛,发出沉厚的声响,激得一些人脊梁骨出了冷汗后,又是一凉。 万嬷嬷咬咬牙,问:“王妃这话,奴婢怎么听不懂?” “万嬷嬷,我还没有问着你,你这会儿管好自己的嘴就行了。”岚意一句话把她打回去,终于开始一笔一笔地和下人清算。 “先说采购这一块儿,若是细细问询,就能讲上小半个时辰,去岁十一月的帐,全是糊涂的,三十只白玉酒杯,三十只碧玉茶碗,价格上竟比外头一只一只买还贵了两倍,还有玉如意的一笔账,价格对不上数目,更可笑的是普普通通的屏风,一气儿买了几十架,从城南运到恭王府,这么短的路程,竟然折损了大半,如今能用上的,就十余架,那些没见着的,究竟是折损了还是根本就没有,你们心里有数。” 岚意的笑很冷,“至于十一月之后的帐,我都不需再算,就知道是个什么光景,那些贪走的银子也别想瞒,若我回禀了皇后娘娘,眼下立刻去搜查,必然一查一个准,你们也别觉得通风报信有什么用,且不说皇后娘娘是明察秋毫的人,单讲三皇子府里出了这样丢人的事,为了颜面,便是天涯海角也要追回来。” 管内宅采买的嬷嬷汗如雨下,脑袋里一万句告罪的话,可到了嘴边又不知道先说哪句,好容易想好了,刚张口,就被岚意打断,“你的事,晚些一并罚,再说说其他人的错处。” 一桩桩、一件件,岚意拿着账本,随手翻一页就能把里头的亏空给讲得清清楚楚,下人们先前是为了肚子饿难受,眼下酒足饭饱,却比刚才更加难受,脑子被血那么一冲,手与脚都微微犯麻。 还没有被点到的人悄然去牵万嬷嬷的袖子,巴望着她能想个法子,毕竟这些贪下的银两,也并不是全都自个家用了,里头至少有一半用来讨好万嬷嬷,这会儿他们遭殃,万嬷嬷总要出来说句话才是。 可万嬷嬷多聪明的人,这时候已经看清了岚意的本事,知道不是个好糊弄的人,即便她背后有瑛贵妃,也很怕因给主子带来麻烦而变成弃子,她一把收回自己的袖子,低眉顺眼地跪在那里,膝盖还悄然挪动了几步,表现出自己和他们绝不是一类人。 这些小动作岚意尽收眼底,心里暗笑,等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她才拍了拍余下的账本,冷然道:“这剩下的几册,要么和之前那三本有重复的地方,要么就是些可以归纳到其他账本里的零碎账目,我们恭王府比不得宫里,不需要这么多册子,到时候并到一处,把账做得更爽利些,以后再清查,就不必各位等上大半天了。万嬷嬷,听明白了么?” 万嬷嬷赶紧出声,“听明白了,王妃理家治家如此干脆利落,奴婢是见识到了,以后定以王妃马首是瞻,再不敢给您添任何麻烦。” “你确实是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岚意丝毫不客气,“你且说说,这些贪了银子的人,该怎么罚?我原是想禀告母后,但你也知道,母后身体弱,就连父皇都心疼她不叫她管禁城的家,要是我这个做儿媳的把事情闹到她面前,父皇怪罪下来,反倒又添事端。这些人到底是归你管,你拿个主意吧。” 万嬷嬷知道她把自己推出来当靶子,但根本没有话推辞,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贪墨的银钱,自然该补上,但这些人在王府里带着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奴婢想着,打发出去会跌了殿下和您的脸面,肯定不行,不如就一人打十板子,罚三个月月钱,让她们长个记性,至于奴婢,监管不严也是有错,奴婢认,请王妃也罚奴婢一个月的月钱。” 这话一出,有婆子忍不住了,嚷嚷道:“嬷嬷只说我们该挨打,也不说说我们为什么要贪银子。是,我们贪心,见钱眼开,但嬷嬷你也好不到哪去啊,你三天两头管我们要孝敬,要是补不上你这里,就会被穿小鞋。现在账算到头上来了,凭什么我们就要挨板子,你就只扣那么点银子,从轻发落?” 第48章 查账册(3) 另一个婆子胆子稍微小些,但也附和道:“就是啊,嬷嬷这么安排,我也是不服的。” 有两个人起头,下面就开始窸窸窣窣,有人说殿下和王妃不在跟前的时候,万嬷嬷就是半个主子,谁都要去讨好她,有人说贪钱也是被迫的,虽说确实有油水,但这油水也不是全进了自己腰包。 总归是涉及到自己的利益,说什么的都有,一时之间全都不要脸面了,想到哪里就撕扯到哪里,只怕最吃亏的那个是自家。 万嬷嬷也不是软柿子,不会任由他们这么泼脏水,只是原先沉稳的模样是顶不住了,这会儿开口就是痛骂,“你们这几个老货,平日里受我照顾还少吗?那时候你们一个一个的,就差没把我屋子的门槛踏破。现在好了,你们瞒着殿下和王妃犯了错,倒把罪责算在我头上,老天爷看着呢,你们也不怕被雷劈?!” 岚意冷眼旁观,万嬷嬷这样的做法,不论怎么样,从今往后,都已经里外不是人了,自己都不需要再做什么,下面的人,都很难再和她一条心。 管事婆子们越吵越热闹,越吵话越不堪,直闹得沸反盈天,岚意寻了个点,在她们将将要动手的时候,拿起一旁的茶盏,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四分五裂的碎片溅到各个角落,清脆的响声入耳,在场的人都僵了僵,一片寂静,下一刻她们反应过来,都把头重重往地上一磕,连声道:“奴婢有罪,奴婢有罪,求王妃恕罪。” 忐忑的等待中,都以为岚意会动怒,谁知道上头传来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我瞧着你们这么吵,不像个样子,所以拦了拦。既然万嬷嬷拿不出一个主意,我就代她来安排了。” 她点了三个人,言道:“你们三个多管采买内宅物什一块儿,采买的帐,我最早就说了,很成问题,所以我留不得你们,到时候我会告知内务府,将你们再带回宫中,之后怎么样,就不归我管了。” 婆子们哭着磕头,“求王妃放过我们这一次,在王府里犯了错被退回去,我们这辈子挣下的体面没了不说,以后也只能在浣衣局这种地方呆着了。” “自己做下的孽,终有偿还的一天,不论以后在哪里呆着,也怨不了什么,是不是这个理儿?” 岚意不再多看她们一眼,继续问旁人,“你们犯的错,相较于她们三人,小了许多,我愿意给你们个机会改过自新,以后这王府,还得靠你们帮衬着我,一同撑起来。当然,我知道你们商量着做事都有了感情,若觉得对她们三个的处置有不妥之处,这会儿也可以提出来。” 余者眼见能自保,已经在心里烧高香,哪还有那个闲工夫去帮旁人说话,这会儿忙道:“王妃英明,王妃这样做,以后再没有哪个糊涂东西敢犯事。” “她们三个财迷心窍,本就该赶回去,谁敢帮她们说话?” “王妃英明,王妃英明。” 夸赞的话不绝于耳,岚意没有因此而飘飘然,只是微笑,“那到时候内务府来领人的时候,各位别忘记了把这些话也说给他们听听,这是王府上下一致的决定,若是让我知道谁没有说,那想来是姐妹情深,就随她们三个一起去便是,我不勉强任何一个人非留在府里不可。” 几人面面相觑,终究明白过来,这恭王妃是靠着这寥寥几句话,就把她们和王府绑在了一起,原想着有退路,怎么都不至于山穷水尽,可眼下看着万嬷嬷的情况,就知道贵妃娘娘也有鞭长莫及的时候,这些话当着那些小太监的面一说,瑛贵妃那边是绝不可能再投靠了,只能死心塌地在这王府里过完下半辈子。 最终她们都俯首下去,表示愿意将功赎罪,以后勤勤恳恳为王府做事,绝无二心。 岚意点点头,处理完这边,才又看向万嬷嬷,想了想道:“嬷嬷对王府的功劳,我心里都明白,虽说这些人犯了错,与嬷嬷监察不力有莫大关系,但这一点,我已经不想和嬷嬷计较了,就当和之前的功劳抵消了吧,以后王府里的事,还是有要倚仗嬷嬷的地方,还望嬷嬷尽忠职守,勤勉如昔。” 万嬷嬷面露喜色,刚要谢恩,“奴婢谢王妃……” “不着急谢。”岚意直接打断了她,嘴角蕴了一丝笑意,“监察不力之错,与先前的功劳抵消,那么贪墨受贿的罪,就只能罚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万嬷嬷呆在了原地。 岚意还在往下说:“嬷嬷也别再费力气狡辩了,既然收了银子,又有人证,总是有可以查到的地方,派人去你家里翻,去钱庄差,去清你手中的银票,都能定罪,为了不让事情闹大,你还个差不多的数回来,再领了罚,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她的笑容里的冷意,谁都能看出来,“之前你说,贪下银子的人,该挨十板子,罚三个月月钱,你就领这桩罚吧。” 万嬷嬷慌了,直起身来大声道:“王妃怎么能这样对奴婢?奴婢是宫里派出来的,要罚,也不该由王妃来罚!” 岚意紧接着就问:“那你是打算和刚才那三个一起回宫去了?” 万嬷嬷没作声,只是很倔强的样子。 岚意便看其他人,“你们说,这样的罚,可公平公道?” 本来要打在自己身上的板子,如今要打在别人身上,本来要扣掉的自家的银子,如今要从别人身上扣了,简直是好一场现世报,她们还有什么不乐意的,赞成之余,又是一溜的阿谀奉承之词。 岚意就直接吩咐,“来人,把万嬷嬷带下去,先打十板子。” 万嬷嬷被人架住,还在嚷嚷,“老奴不服,老奴不服!王妃你这是在打宫里贵人的脸!” 岚意看着她的眼睛,没有一点惧色,“这是我与其他管事嬷嬷一起定的,她们也在宫里经了不少事,自然知道这很合规矩,甭管你身后站着什么贵人,我想也是要讲规矩的。” 万嬷嬷一路哀嚎地被带出去,打板子的声音紧接着就传了进来,一开头她还能高声喊叫,之后越来越弱,到了最末两板子,一点儿声也出不来,打完后,还得被人抬过来谢恩。 岚意面上没表情,一副“你再多说几句,就拖下去继续打”的模样,万嬷嬷不敢再造次,蔫着道:“奴婢叩谢王妃恩德。” 岚意这才忧心道:“嬷嬷年纪大了,可受不起这样一顿打,这几日就好好休息吧,我着人请来大夫,给你好好地看一看,等调养好了,再来我面前做事不迟。” 万嬷嬷不愿走,但又由不得她不走,谁知道过上几天,这王府里还有没有她的一席之地,岚意摆明了要将她架空,却无力反抗。 该处理的事处理完,正屋一时消停,那些婆子们终于能够退出去喘一口气,而凝芙指挥着下人把院子里拾掇好,服侍着岚意回了屋。 茶香袅袅泛出来,在屋中飘荡,闻之叫人精神舒缓了许多,凝芙将美人榻铺好,让岚意躺上去稍事休息,又拿来靠枕和薄被,摆放好后小声说:“这些人摆明了全都不干净,以后慢慢把她们都换掉才好。” “都换掉,另换了人来,照样不知根不知底,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岚意低语,“现在这些人无路可去,瑛贵妃那边,也巴结不上了,纵然有些私心,近期也不敢再像从前那样往死里贪,这就够了。” 凝芙是真正耿直的人,跟在夫人和大小姐身边这么久,什么好处也没捞过,拿着那一点月钱,竟也觉得很够花,所以他人的小贪心,到她这里,没一点儿同感,反要替主家不值,“可是那些银子,有皇后娘娘尽心贴补的,也有殿下一点点攒下的家业,还有您带过来的嫁妆,被他们这么白拿,我要心疼死了。” 岚意笑着说:“你心疼个什么劲儿,这钱也没从你手里流出去,你放心,跟着我,不会亏了你。” 凝芙道:“我才不计较自个儿能拿多少银子呢,我只计较我们姑娘的家好不好。” 岚意忙了一早上,这会儿犯了困,眼皮子往下稍稍耷拉,口中犹道:“就是朝廷里那些大臣,帮着圣上看家,也要想方设法捞点儿呢,咱们府里那点细碎银子,和这个比,又算得了什么。” 凝芙急道:“可圣上有整个天下,您只有这恭王府呀,这么算下来,亏还是您亏。” 难得凝芙说一句话,岚意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好在本来就想睡了,“嗯”了两声,迷迷瞪瞪地说了两句话,就陷入沉沉梦乡。 茶香幽幽,春日阳光正好,温暖的气息在屋里萦绕,迟迟不散,岚意面目舒展开来,这一觉似乎特别香,嘴角都微微上扬,青丝缭乱,搭在肩上脸上,别有一种妩媚姿态。 卫长玦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他人虽然一直在书房,却打发了小彦子一趟趟地到这边来看,小彦子一时说王妃只是翻看账本,一时说外面的人等急了,他都只是默默听着,直到探听来王妃砸了碗骂人的事,卫长玦才露出微笑。 这样痛快的事,果然是她会做的。 凝芙在一旁打瞌睡,人来的声音惊着了她,骤然醒来,看见是卫长玦,忙要喊醒岚意。卫长玦却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凝芙不晓得这夫妻间的情趣,却晓得自己绝不能当那膈应在主君主母中间的小蹄子,忙行了礼就往后退,退时还不忘把门带上了。 卫长玦缓步走到岚意身边,她睡得正好,安然的面庞让卫长玦心里也安稳,他头一次觉得恭王府是自己的家,这里头有一位小妻子,等着他遮风避雨,等着他回来。 卫长玦坐在榻边,把岚意的头发一点点捋好,又抚了抚她的脸颊,岚意翻了个身,并没醒过来,只是蹭了蹭他的手,大约是觉得清凉柔软,开心地腻在上头,又呼呼睡去。 卫长玦哭笑不得,这只手怕是动不了了,忙了大半日,这会儿见到这样场景,也觉得疲倦上来,不如也歪一歪休息一阵子,这美人榻虽然比床窄小了些,抱着妻子,也不算不舒服。 岚意很有趣儿,旁边多了个人,迷迷瞪瞪之间,看到了是卫长玦的衣衫,眼睛都懒得全睁开,反而往旁边蹭了蹭,给他腾出来一些空位。 当然不论怎么蹭,那脑袋,还是枕在他手上。 卫长玦哑然失笑,摇了摇头,低声道:“在恭王府里,你倒是比我还放心。” 岚意没空应承他,只用均匀平缓的呼吸来回答。夫妻俩就这样挤在美人榻上,暖暖和和地睡了个午觉。 等岚意睁开眼来,渐渐清醒,弄明白眼前的人是谁时,太阳都已经西斜了。 她刚要慢慢起身,旁边的人就道:“醒了?” 岚意抬眼看他,两个人凑的近,那一双好看的眼睛,就这样定定地望着自己,岚意有些不好意思,复又低下头去,对着他胸口说:“凝芙那丫头,怎么也不喊我起来?一觉睡到这个点,回头传出去,人家都要笑话恭王妃懒惰了。” “这有什么好笑话的,在自家,还不能松快些?而且你为了这个家,操持了一早上。”卫长玦大约也是才起来没多久,声音微微有些沙,但格外好听,“你起来些,岚意,我胳膊好像被压麻了。” 岚意“啊”了一声,赶紧往上挣,可挣了一半,又是一声“哎哟”,紧接着她又倒了下去,委屈地道:“你,你压着我头发了。” 卫长玦定睛一看,“还真是,唉,都怪这美人榻太小,下次换个大些的。” 两个人闹腾一阵,最后都笑了起来,睡在一处,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可谁也舍不得对方的怀抱,大约心里都缺了些什么,碰到一块儿,倒契合地拼到一起去了。 第49章 回门日(1) 卫长玦吩咐下人摆膳。天边的云朵泛出火烧的颜色时,几道家常小菜已经摆好,卫长玦很满意,夸赞道:“你做的事都很有效,就要这样吃饭方能舒坦,省不省银子是小事,唯有这样几道菜,才有家里的感觉。” 岚意恃宠生娇,大胆驳斥,“殿下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省银子才是头等大事,这王府上上下下,哪一点不要钱的,总靠着母后接济,可不是办法,只好能省一抿子就是一抿子。” 卫长玦却好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是笑着离她坐近了些,“怕什么,总是有银子给你使的,不至于去喝西北风,不过你这样有成算,总比没有好,我现在觉得自己捞到宝了。” “可不是捞到宝了么。”岚意振振有词,“殿下可不知道,这家有多难当,那些婆子,没一个是好相与的,还好这万嬷嬷被打压了,总会消停一阵子,我能也偷点闲。” 卫长玦拿起筷子,很自然地给岚意布了菜,从前在母亲身上的关照,不知怎么,就这样顺延到了妻子身上,“要我说,想法子打发走,我再找可靠的人来就是了,今天的事我都听说了,光是听着我就觉得你辛苦,要是把你累坏了,将她们打一百板子也换不回来。” 岚意笑吟吟的,她也不知道怎么,这会儿看着卫长玦,就说了许多压在心里的话,“你知道我辛苦就行,就怕做了事,没人晓得。你放心,我身体好的很,从前在家里,有人私下里克扣了我的饭菜,父亲又忙于公事,被有心人拦着,见不到他的面,我和凝芙两人,就分着那点可怜的食物,靠喝茶水吊着,过了两三天。现如今还不是好好的,入了冬都很少生病。” 卫长玦失了一瞬间的神,抬手让所有下人都出去,才问:“裴府里也有这种事?” 岚意敏锐地抓住那个字,“也?这样的日子……你也过过么?我总想着,即便是处境不太好,也终究是天潢贵胄,怎么瑛贵妃竟然也会……” 后面她没有说,生怕戳中了人家心里的不快,倒是卫长玦自己接了话,“她还不至于真嘱咐人对我不好,父皇并不是个好敷衍的人。只是宫里的人看人下菜碟,只会比裴府里更甚,他们克扣的东西,也远比裴府里的多,想要讨瑛贵妃喜欢,自然只有加倍对我不好,我倒也不短一口饭,只不过份例上,总比我皇兄皇弟要少一些,有时候也会碰到一些馊的剩的。” “不过,这些都过去了,随着我年纪增长,这种事越来越少。”卫长玦安然一笑。 不是他自己说出来,很少有人想到堂堂皇子能混到这个份上。岚意有些难过,悄然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问:“皇后娘娘不管吗?这个后宫,终究还是她的啊。” “怎么会不管,只是母后多年不管宫中事务,说不上什么话,更何况她身体一直不大好,不过是拿宫里那么些好东西吊着罢了,太医说。”讲到这里,卫长玦忽然停住,笑了笑,看向岚意,“和你说这些吓着你了吧,是不是觉得,我们恭王府,四面楚歌水深火热?” 岚意将他的手握着紧了些,很坚定地道:“我不笨,早就知道了王府情况不妙,可这也没什么好怕的,我这辈子,亡母亡弟,而父亲还有姨娘和其他子女要顾着,我不也是孑然一身吗?嫁来之前,我就不怕要面对外头什么人什么事,总不过一条性命,我只怕和相守一生的人也要勾心斗角,那太累了。” 卫长玦反手把岚意的手握在掌中,“我们想法一样,外头怎么糟乱,我们怎么应对,都是外头的事,在家里,就要卸下一身包袱。只是我听闻,别人都是要在一起很多年,才会剖开心扉讲这些道理,我们怎么好像把顺序弄反了?” “弄反了不见得不好呀,说不定就因此少走很多弯路呢,我看到我母亲那样,看到姨娘派来的小丫头都敢对我蹬鼻子上脸,就想着,我不能活成她们那样。我怕活不明白。或许,现在也不算活得明白,不过总比那些腻腻歪歪,因为一些小事吵得鸡飞狗跳好。”岚意又肃然起来,提起先前的话头,“你方才说,太医怎么讲母后的病?” 卫长玦也没有悲戚,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太医说,母后不是长寿之相。” 岚意惊了惊,本来这种话,在普通人家,都不会随便说的,宫里面更是极忌讳,能让太医讲出这四个字,显然是皇后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不过是撑着一口气罢了。 “不是,我没弄明白,之前看母后,精神什么的都挺好,怎么就这样严重?真病成这样,还能随意走动,像个正常人一般说笑谈天吗?我不信。” 卫长玦淡淡道:“母后经常犯晕症,清晨和夜晚,也经常头痛不止,有时休养不好,甚至连眼前的东西都看不大清楚,太医查不出来是什么缘故,只能翻遍医书看类似的病,那些人无一例外,尽皆早亡,太医说,再这么下去,母后只能卧床不起,直至死亡。” 岚意浑身的血都发凉,经历了母亲的去世,她只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这更悲痛的事,然而自己的丈夫一早就得知了自己会经历这种痛苦,这与在人心上放一柄钝刀一直磨着,有什么区别? “这,这,这话一定是瑛贵妃要那些太医和你说的,要不那些人唯唯喏喏,重话都不敢说一句,怎么敢把这种事捅到你面前?我看我们先不要太信,以后找些信得过的大夫,帮母后再瞧一瞧。” “其实不是没……”讲到这里,他顿一顿,似乎不想把岚意的好心给直接抹杀,复又温和地笑,“好,听你的。” 屋中一时之间有些沉默,最后还是卫长玦借着给岚意夹菜,问了一句,“成婚后第九日要回门,我想着在原定的回门礼上再添些东西,算是我对岳丈大人的孝敬,你觉得如何?” 给岳家面子,就是给她面子,岚意当然说“好”。 一顿饭吃了许久,但边说话,边细嚼慢咽,吃得很舒坦,岚意胃口大开,几盘菜竟都给她扫得干干净净,卫长玦极少和这种人一道吃饭,他面对的那些,要么就是彼此之间心怀鬼胎,言语上绵里藏针;要么就是得哄着劝着,才能让对方多吃些,所以下肚的东西,竟也比平常多许多。 “以后晚上也等着我回来再用饭,我会尽量赶着时辰,不让你等我。”卫长玦最后这么说。 岚意吃得肚圆儿,在屋中散步,边散边道:“好,假如你不回来,就打发人来和我说声,不然我会一直等你的。” 夜晚月明星稀,春风四散,悄然将窗户推开了一丝缝,两个人很早就洗洗安置了。岚意在迷蒙之间,感觉到卫长玦把自个儿紧紧搂在怀里,而自己从前的那些恐惧,终在这样温暖的怀抱中完全消散,安心闭紧了眼,又坠入沉沉的黑暗中去。 接下来几日,因万嬷嬷受打压,不再出现在人前,王府里倒是安静许多,婆子们各司其职,把内宅里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岚意使唤起人来,得心应手得很,表面上看,这块恭王府的硬骨头,是被她啃下来了。 但消息传到宫里头,瑛贵妃就不太舒坦,歪在榻上问一旁的清荷,“就这样,就给打发回来了?” “是,那些人蠢得厉害,直接被捉住把柄,连转寰的余地都没有了,恭王妃把账册往上一递,稍微懂点的人,就知道里头关窍。” “不中用的东西。”瑛贵妃也挺平静,“既如此,就都打发去洗恭桶吧,免得皇上以为这些人与咱们有什么关系,暂时不要往恭王府派人了,本宫自有别的计较。” 清荷又说:“是,奴婢待会儿就去办这件事,另有一件要禀报,家里请人传进来话,说阮老夫人想进宫探望娘娘。” 瑛贵妃的母亲是当时皇上力排众议才封的诰命,能够来宫里走动,而皇帝又对长福宫宽容,每过一两个月,阮老太太总会来一次,这些都是天大的恩典,坐实了瑛贵妃“宠妃”之名,但她并不见得开心,只是皱着眉说:“又有什么事要求到本宫头上?我指望着他们不要拖我后腿,他们却什么事都要来麻烦本宫。” 清荷劝道:“终究老夫人也是您的母亲,算起来还是皇上的岳母呢,老太爷也是国丈,纵然平日里有什么不着调的地方,也是想给您争体面,府里开销大,便只能求到您这里来,奴婢想着,若是不见,老夫人回去后生了什么事,更是麻烦。” 瑛贵妃点点头,“本宫也没说不见,到底是母亲,我想念她还来不及,怎么会往外赶。只是有的时候家里做出些要补贴的事,我也艰难。罢了,你传话过去,让她三日后进宫,我们也好准备准备。” 第50章 回门日(2) 清荷领命而去。长福宫里的熏笼里缭绕出淡淡的烟,那是上好的沉水香,因皇后身体虚弱用不了这些东西,所以上贡里最好的香料都堆积在她的库房中,平常人家一年的用度,或许还赶不上瑛贵妃一日开销。 泼天富贵不过如此,阮家用钱如今就是流水一样花出去,普通官宦人家却不知银子往海了使是什么感觉,譬如裴府,只知道大姑娘要回门了,得准备着,把府中收拾利索。 岚意在前一天,就着人将礼单子给送了去,裴归带着李姨娘瞧了瞧,知道恭王府那边又多添了东西,李姨娘便说姑爷懂事孝顺,这是在讨老丈人的好。 裴归的笑容掩不住,口中道:“胡说,他是皇子,我是臣,就是孝顺,也孝顺不到我头上来。我绝不能以老丈人自居。这礼单子不过是恭王府和皇后娘娘给的体面,到时要谢恩的。” 李姨娘又凑着说了些好听的话,裴归到底忍不住,几声爽朗大笑后,忽然觉得,府里面许久没有这么令他高兴的事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回到家中,总会因儿女的事不愉快?尤其是岚意,几乎没有一日令他省心,不是告白姨娘的状,就是说自己过得不好,后来倒是不怎么说了,但又有其他的问题冒出来——岚意与他的话越来越少,父女之间见面似仇人,就是裴归主动问话,她也不过答几个干巴巴的字。 现在想想,这段父女关系里,白姨娘应该没少作梗。 笑容从脸上渐渐消失,沉默了一会儿,裴归突然问:“从前岚意在家的时候,白瑶卿是不是总为难她?” 李姨娘也沉默,半晌才问:“老爷真的要知道吗?” 裴归颔首,“我想知道得更清楚些,这孩子,过去究竟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窗外莺啼燕舞,窗内一壶清茶,李姨娘语言平实,却把桩桩件件都讲得很清楚,岚意那些隐在暗处的生活,忽然就变成了一幅没有色彩的画卷,展开在裴归面前。 小丫头都敢拿着她的胭脂水粉随便用,岚意说两句,她们还有戳心话能顶回去,严重时管家嬷嬷那边,连一瓶头油都要克扣,岚意三番五次催,才能催来应有的东西。 更别提做新衣裳之类的事了,裴妙晴若有三件,那岚意就只有一件,在外头,裴府二姑娘三姑娘,比嫡女都要光鲜。可怜冯璎留给女儿的遗物也不多,仅有的两个铺面,被白姨娘握着,连几滴油水都漏不到岚意手里,偏偏她账做得好,到裴归这里,倒成了裴府还要贴补岚意名下的铺子,她则是一腔慈母之心,为大姑娘守着家产。 用在外面的物什,都还只是小事,如今铺面也随着岚意出嫁,归还到了她手中。可冯璎去世没多久那会儿,奉到风荷院里的吃食,能正常喂饱肚子的,有,但发馊的少盐的,也是应有尽有,岚意没吃出毛病来,已经是老天垂怜,而这样的情况,是在她嫁人的前两年,才稍有改善。 李姨娘絮絮叨叨讲下来,又说:“想来那个时候大姑娘懂事了,白姨娘觉得这样的小伎俩,容易把她给拖下水,所以才没有再这么做。” 言及此,她似乎惊了下,小心地道:“妾身也是胡乱揣测,老爷就当耳旁风吧,毕竟这是别人的心思,妾身怎能带着恶意去以己度人?” 裴归的脸色很难看,冷然道:“不必你说,我已经知道白瑶卿的嘴脸,只是从前这么多事,确实委屈了岚意。你也知道,为什么不过来和我说?” 李姨娘有些怯怯,“老爷,大姑娘与妾身一开始也不算很亲近,这么多年,妾身掏心窝子对她好,她才渐渐愿意和妾身说几句贴心话。大姑娘真是个好孩子,那会儿她和老爷闹得有些僵,还嘱咐我不必为她出头,免得影响到之冽,而且妾身的性子……您知道,就是自己受了委屈,也不会做声,说白了就是小家子气不中用,是上不了台面的女人,真的不敢插手这些事。” 顿了顿,她低着头苦笑,“妾身自私,苦了大姑娘,那孩子真真是被白姨娘磋磨怕了,别说不敢和妾身亲近,就是当着老爷您的面,也是有苦说不出,实在太可怜,老爷以后还是多疼她些吧。” “这我自然知道,不过现在她是皇子妃了,疼爱之外,还要敬重。”裴归连连叹气,又安抚李姨娘,“一边是嫡女,一边是管家的姨娘,你带着之冽夹缝里生存,有些不害人的私心,没什么。” 想了想,他认真嘱咐,“明天岚意回门,你将宴席筹办得好些,按规矩他们不会留过中午,但也要备着好酒好菜,万一恭王殿下松口,多呆一阵子呢?我们不能委屈了岚意,也不能让皇室的人太小看她母家。” 李姨娘很高兴,应了声,“您放心,为了大姑娘,妾身竭尽全力。” 第二日艳阳高照,颇有几分即将入夏的气势,恭王府外,马夫一扬鞭子,车轮在地上悠悠滚过,周遭围着不少侍卫,众星捧月似的往裴府去,后面还有婢女双手捧着礼物,场面不容小觑。 岚意坐在里面,问一旁的卫长玦,“咱们这样,是不是显得太铺张了些?要是传到了父皇耳朵里,害你被斥责可怎么好。” 岚意并不知道天家父子应该如何相处,但把他们的关系套到自己和裴归身上,想着之前总吵架那阵,自己越跋扈,就越惹得他不快,便觉得皇宫这边应该也差不了多少。 “这算什么。”卫长玦却说,“昨天我就打听了四皇弟陪弟妹回门的仪仗,那比我们只会多不会少,说不定到时候,父皇还要夸他一句不堕天家威仪,这种事情,本来就是看喜不喜欢而已。” 岚意心疼他,往他身边靠了靠,“反正我们有吃有喝,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我这两天和厨子学了一道菜,叫‘鼎湖上素’,得空了我亲自做了给你吃,好不好?” 卫长玦饶有兴致,“当然好,这道菜我在天香苑吃过,合我口味。” 提起天香苑,岚意不免想到了云归舞,大婚后的这些日子俩人在一起时,总是想要了解对方,一句话完了,就有新的一句话接上,说着说着触动了心肠,又往往说去了榻上,总之一言难尽,怎么也讲不到其他人的事。 且岚意自个儿还迟疑着,不知道云归舞这个人,究竟是自己直接提起来好,还是等卫长玦忍不住了先说好,拖来拖去,就一直拖到了今日。 这会儿在马车上,比在家中还要更轻松些,岚意心思转了几转,到底问出来一句,“天香苑?我听说过,是个,是个青楼对吗?” 卫长玦反应过来自己在妻子面前提了个不该提的地方,本来还闲适地歪着坐,眼下赶紧坐得笔直,解释道:“是,是个青楼,我偶尔会去去,不过你放心,那里头的人,我碰都不会碰,我在里头多是喝酒谈事。” 岚意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不舒服,抿唇沉默了一忽儿,才说:“堂堂皇子去那种地方,若是被父皇知道了,多不好。” 卫长玦笑着说:“你放心,朝堂上不少官员也常去那里,我过去,也是为了多知道一些消息。” “云归舞”三个字就在岚意嘴边打转,只是迟迟问不出口,如今正是情意绵绵的时候,岚意从前许下了不少“豪言壮志”,到了这会儿,竟有些舍不得把夫君往外推,心里也觉得自己可笑,原来嘴上说的如何好听,真到了自己得大方的时候,就是大方不起来。 末了她只是半开玩笑地说:“以前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出趟门都不敢往别处跑,最多去下金玉坊,去下绸缎庄,像天香苑这种地方,路过的时候我和凝芙都不敢多看一眼,只会悄悄斜着眼睛用余光瞟。说真的,那里站在门前姑娘,都怪好看的。” 卫长玦凑过去,笑着抬手把岚意的碎发别在耳后,顺便捏了捏她面颊上的肉,“她们涂脂抹粉和刷墙皮似的,再丑也能抹成天仙,哪里有我娘子好,清水出芙蓉,这样一摸,只会摸到软软的腮帮子。” 岚意小肚鸡肠的脾气立刻上来了,“这么说,你也摸过人家的腮帮子,可惜只摸到了一手粉?那你以后就去天香苑里摸脂粉好了,不要过来和我腻歪。” 卫长玦哑然失笑,告饶道:“没有,没有,我看着她们的样子,哪里有摸的心思,就像你说的,我到底是皇子,小时候都跟在母后身边,没少见到父皇的妃子,她们总比天香苑的姑娘们好看吧,看习惯了,貌美如花的女人也不算什么,我也不是那么没眼界的。” 岚意捉住他话里的漏洞,斗鸡似的抢着道:“那么你的意思是,若是那些女人比宫里娘娘们好看,你就会动心了?那位头牌云姑娘,就很比娘娘们好看,是不是?” 第51章 回门日(3) 话一出口,岚意才发觉有些不对劲,怎么素来心思百转千回才会把话说出口的自己,竟然在卫长玦面前变成了这个模样?如此拈酸吃醋,有哪个做夫君的会喜欢? 而且……卫长玦并不笨,一定会察觉到自己偷偷查了他。 丢死人了! 果然卫长玦先是一愣,之后大笑一阵,那笑声传了出去,跟在一旁的小彦子都心生好奇,想着主子怎么这么高兴,这么些年,好像只有王妃来到他身边后,才会有这样的情形。 而里面岚意只觉得这个马车和她有仇,上次也是在这里,一时嘴快,被卫长玦揪住了小辫子,乐得他私下里说了好几日,这会儿又是一个小辫子巴巴地送到人跟前,生怕人家生活里短了乐子似的。 岚意这次可不去捂着卫长玦的嘴了,板正个脸,抬着下巴一脸傲然地坐在那里,总算是拿出了一点正室的气度,想要震慑住夫君,来个先发制人,“不明白你笑什么。” 然而卫长玦才不管她那小模样,直接了当地问:“你查了我?让我想想,之前初定的时候,你还要将你三妹妹推给我,也没提到这件事的意思,想来那会儿你还不晓得,莫非就是初定之后,你对我一见倾心,然后便去查了?” 岚意内心惊讶于他料事如神,表面不动声色,依旧是那么板正,拿出内宅当家的款儿,“我这也是顾及你的想法,要是你真的挺喜欢云归舞,哪怕想法子给她换个身份,纳进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反正我们不争不抢,不贪那个虚名,你身边有个可心的人儿,我也放心。” 卫长玦没说话,就这样一直看着岚意,眉头微皱,直看得岚意都快绷不住这一身的庄严肃穆了,他才缓缓开口,“很奇怪,我并没有在这马车上放酿醋的坛子,怎么会有种打翻了醋坛的酸意?” 岚意掌不住,朗声分辩道:“我才没有吃醋!” 这时凝芙的声音在窗边低低响起来,“王妃,您吃不吃醋,奴婢们可不想知道,奴婢倒是得提醒您,这是在街上呢,你就把屋里的事儿嚷得恨不得天下人都要晓得。眼见着马上就要到裴府了,您收敛些可行?” 岚意血往上涌,差点没气昏过去,把帘子掀起一个角就斗起嘴来,“你也敢来气我,待会儿回去王府了,你别进内屋,直接赶去洗衣服得了!” 凝芙是最不怕她的,在外头“嘻嘻”一笑,“王妃您才不舍得,奴婢这也是为您好呀。” 被这么一打岔,气氛由内到外,都活络起来,小彦子没听见前头的话,但那句吃醋不吃醋的,是听得明明白白,这会儿也跟着凝芙捂着嘴低着头笑,而卫长玦更是欢喜,伸手去揽岚意的肩膀,把帘子放下,低声道:“丢不丢人?” 岚意嘀咕,扭着肩膀想把卫长玦的手甩开,“我不丢人,就怕你始乱终弃,到时候被人家传了出去,那才丢人呢!” 卫长玦的手很有力道,在他的臂膀中,岚意压根挣不开,只能老实地听他缓缓说道:“什么‘始乱终弃’,你眼里,你夫君我,就是这样的人?而且暂且不说云归舞的事,万一以后真的有纳侧妃庶妃的情况,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放心?” 他说得那么真切,让岚意的心有些凉,也许是刚刚过门的柔情蜜意,冲昏了她的脑袋,使得她一时忘记了对方特殊而尊贵的身份,这会儿一盆凉水泼过来,倒是让她醒了好些。 想了想,最终软软柔柔地倚上去,轻声而平静说:“是,长玦你以后会纳妾生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本不该和你闹,但天香苑的姑娘,你要是想让她长长久久地陪伴在身边,还是要好好谋划一下,也不能做得太显眼,免得到时候给自己、给恭王府带来祸患。” 她一服软,卫长玦就叹了口气,直接将她搂得更紧了些,“罢了,不吓你了,我忘记了你和我是一样的人,刚才那种话,我不该说。” 然后他扶着岚意的肩膀,让她起身正视自己,认真道:“比起刚才听话懂事的样子,我更喜欢你吃醋打闹,以后在我面前,别压抑着自己,那样的日子过起来没意思,知道么?我刚刚,其实巴望着你凶狠地说一句,我要是敢纳侧妃庶妃,就拿大棒子,把她们连带我一起打出去。” 岚意看出他的诚意,心里一热,故意噘着嘴嘟囔,“我才没有那么凶,我确实是打过人,但我不是没脑子的悍妇。” “我知道,我知道。”卫长玦笑起来,“侧妃庶妃的事,先放在一旁不谈,我和你讲讲我和云归舞的事吧。其实我和她没什么,只不过是风月场上……” 刚讲到这里,马车骤然一停,凝芙在外面笑着道:“殿下,王妃,裴府到了。” 卫长玦拍了拍她的手,“等以后有空了再说,你不要胡思乱想熬一缸子醋。走吧,我们先去拜见岳丈。” 裴归已经等在正堂,看到卫长玦芝兰玉树一般带着岚意进来,小夫妻俩面上都有笑意,打心底舒出一口气,两相拜见后,裴归先客气道:“小女顽劣,若是有什么地方给殿下添麻烦了,还请多包涵。” 卫长玦微微躬身,“岳丈大人说哪里的话,岚意很好,持家有道,我能有这样的贤内助,都是因着您教养得当。” 裴归满意地笑了起来,奉承话,还是出自皇子之口的奉承话,谁都爱听,他又多瞧了几眼岚意,看到女儿满面春风,短短几日已经出落成大姑娘的模样,感慨心酸之余,自然还有骄傲和欣喜,一时说道:“我在这里陪殿下说说话,王妃可以去内宅,和庶妹姨娘们说说话,她们都正等着召见。” 岚意应了声,还是向父亲行了礼,才转到后堂,带着凝芙一路往李姨娘的院中走去。 裴府里没有什么变化,想想数日之前,自己还住在这里,眼下却只能以一个外人的身份重归,多少有些难受,走到裴之凇跌落的湖边,岚意还定住了脚步,看着旁边的柳树又一次绿得滴翠,叽叽喳喳的鸟儿藏在里头扑腾翅膀,暗下决心,定要把这件事继续往下查。 李姨娘很守规矩,知道岚意往她这里来了,不敢让堂堂皇子妃主动来见自己,急急忙忙的带着院中的奴婢们过来见礼,两厢遇见,岚意还没说话,李姨娘已经跪下行了大礼,“妾身参见王妃,愿王妃万福。” 岚意赶紧上前将她扶起,有些着急地道:“姨娘这是做什么,都是家人,何须真往下跪。” 李姨娘握着岚意的手起身,笑得很慈爱,“妾身这样的身份,说白了不过是裴府中的奴婢,怎么敢在王妃面前托大,礼是要行的,否则叫外人说府里人没规矩,对您也不是件好事。还有,之冽本也想见您,但您如今的身份,他不通禀,不好进来见面,待会儿若是有机会,还请王妃在殿下那求个恩典,那孩子,真是很惦记您。” 岚意感慨,果然这个家里,对她真心好的,除了父亲,就是李姨娘母子,当下很感动,靠近些道:“姨娘放心,让之冽也放心,殿下待我很好,待会儿用午膳的时候,我们姐弟俩必然能见到。” 李姨娘却似不相信一般,退了一步,细细把岚意打量个遍,这才舒了口气,“王妃说的话,不是妾身不信,实在是妾身也听过些讲前朝宫中的那些戏文,知道好多妃子都是有苦往肚子里咽。虽说王妃不是在宫里,但也相差无几,妾身很怕王妃也会经历这样的处境,总是要自己多看几眼,才能安心。” 岚意笑着说:“那姨娘现在看了,觉得我怎样?” 李姨娘亲昵地道:“眼里的神色骗不了人,王妃一定是夫妻恩爱,才能和往昔一样灵动,妾身担忧了好几日,今儿总算是把这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岚意温柔地腻过去,挽着李姨娘的手,“姨娘陪着我走走吧,免得去屋中坐,姨娘还要忙乱一阵子。咱们就这样边走边说话,成不成?” 李姨娘笑眯眯的,“王妃之令,妾身莫敢不从。” 裴府的风光不如恭王府,但是岚意在这里生长大,外面千好万好,在她心里也比不上此处,眼见着入目都是绿意融融,心情开阔许多,讲了些家里琐事,岚意便直截了当地问:“徐妈妈那边,阿爹可有处置了?” 李姨娘点点头,“这几日,老爷亲自审了徐妈妈,本来一开始她咬定什么肮脏事也没做过,后来几板子下去,该吐露的都吐露了,那茶确与白瑶卿有关,再没有错。老爷恨极了这种人,打发去做苦力了,她那老胳膊老腿,从前跟在白瑶卿身边将养得都酥了,这会儿再去做重活,又受那些奴才欺负,哪里扛得住,才几天,就老了好几岁的样子。” 岚意的语气毫无波澜,“这是她活该,有些人总以为欠下的债不用还,如今她向我母亲还债,怎么样都不为过。” 李姨娘感慨,“王妃说的是,这债,早晚是要还的。” 当着亲近之人的面,岚意也不遮掩,“白姨娘被禁足前,喊着自己和之凇的死无关,所以我心里还有些疑影,总觉得这事没完,还请姨娘帮我多关注下府里大小事宜,尤其是关于之凇的,我知道时间久了,可能也没什么线索,但事在人为嘛。” 李姨娘连连点头,“妾身记住了,但凡有信儿,妾身一定第一时间递给您。” 岚意又说起了理家的一些事,李姨娘和她一样,也算是这上头的新人,听闻岚意在恭王府里连敲带打,把一众人管得服服帖帖,李姨娘很是讶然,“王妃是什么时候学的这些?这手腕儿,可比妾身厉害多了。” 岚意笑着道:“从前我阿娘教过我一些,那会儿的我学得不认真,后来知道这些东西要紧,在暗地里捡起来,又偏偏没人再能教我了,好在书读得多,有时候把兵法化进去,即便化得不好,也有些用,其实要是真的好好学了,看那些账本,何至于用一早上,一个时辰就都能算明白了,只可惜……罢了,不说了。” 李姨娘忙接了话道:“还是王妃您聪明,刚上手,就这么厉害,妾身想着以后之冽的媳妇虽然不当家,但若是自己院儿里都管不好,可怎么能成,您可别笑话妾身想得多,小门小户的丫头,更不会学这些东西了。” “姨娘这话说的,之冽为什么要娶小门小户的姑娘?”岚意就问。 李姨娘不好意思地笑笑,“之冽有多大本事,我心里清楚着呢,且他是庶子,妾身和他,都不会去肖想什么不该得的,以后他还是要以之凌为尊,他的妻子,自然也是以长嫂为尊。像他这样的身份,娶了高门大户的女子,不见得是好事,妾身和之冽给不了那姑娘什么尊贵的地位,恐怕人家心生怨怼。” 岚意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忽然道:“不见得之冽一辈子都是庶子,姨娘,你的好日子,或许还在后面呢。” 李姨娘听懂这话的意思,似吓了一跳,捏着帕子捂上岚意的手腕,道:“王妃还是别说这样的话了,妾身没有那个能力,老爷往后的续弦,一定是高门出身的大家闺秀。之冽平安一辈子,妾身已经心满意足。” 岚意却只是摇摇头,这会儿她还不能许诺李姨娘什么,但又很明白,父亲先前的承诺,自己并不是完全就信,续弦这件事,早晚得面对。与其要他续了其他人家的姑娘,倒不如将知根知底且心向己方的李姨娘扶正。 当然此刻她只说:“裴府里两个儿子,之凌的性子,姨娘也知道,既然没有嫡子,定哪个庶子做继承人,都是可以的,之冽的前途,我帮他看着守着,他自己再努力一把,不会挣不来。” 第52章 掌上珠(1) 李姨娘的父亲是个小文官,小得一辈子都进不了京,眼下又已经亡故,所以李姨娘这边即使想争什么,也没有人能帮上忙,听到岚意这么说,她又是欣喜,又是惶恐,“王妃若真能这样照顾之冽,妾身,妾身真是为您万死不辞。” “太夸张了。”岚意笑着将她挽得紧了些,掏心窝子地道,“我不是不知感恩的人,姨娘从前明里暗里照顾我,现今又这样记挂我,我当姨娘是第二个母亲,之冽自然就是我的亲弟弟,为亲弟弟做些事,没什么的。” 李姨娘连连摆手,“王妃这话妾身不敢当,但是妾身在几年前的那一天,看到您病着糊涂,哭喊着要娘,真是打心眼儿里疼,被您带着哭,掉了好些眼泪,也是从那时候起,妾身就把您当成自己的孩子,王妃不要觉得妾身逾越了才好。” 提及往事,岚意也觉得心酸,只是说:“不逾越,咱们是一家子,这些都过去了,是不是?” 一路说一路走,岚意本就带了些目的,一篇话说下来,正好就走到关押白姨娘的柴房小院外,侧耳听了一会儿,她说:“白姨娘这段时间安静了?” 李姨娘低声说:“早就安静了,据看守的人说,她闹着要绝食,送进去的饭菜,动都不肯动,生气的时候还会把盘子都掀了,这不,饿了两三天,现在已经没力气了,多少也会吃点东西。” 岚意明白这里头的缘故,“嗯”了一声,问:“这件事现在是姨娘在管?” 李姨娘摇头,“原是妾身管,但从王妃出嫁的那天起,老爷就说不用妾身操心关于她的一切,周遭看守,都换成了常常跟着老爷走动的人,至于她每天几顿饭,也都是老爷吩咐厨房另做。” 岚意颔首,“既如此,姨娘也别想着要掺和这件事才好,她犯了大错,说出去都有污咱们裴府的名声,为了不让之冽议亲困难,你帮着阿爹一起遮掩住这件事才好。” 李姨娘忙道:“妾身听您的。还有件事,和二姑娘有关,妾身一直在想要不要告诉王妃,说白了这是娘家的事,妾身也不好随随便便拿出来打扰您。” “说吧,我听听,或许不能给姨娘出什么主意,但至少心里有个数。”岚意一边说话,一边带着李姨娘转身离去。 她没有那个兴致再去白姨娘跟前耀武扬威,该说的话已经说尽,白姨娘之后的人生只剩下绝望,那苍耳子,就算每日吃得再少,积少成多,也能够要她的性命,更何况她养尊处优那么久,怎么可能真的这样一日日绝食或少食下去,早晚有一天忍不住要多用那些饭菜的。 遥遥看一眼,知道仇人在里面消磨生命,之后只需等着死讯传来,就足够了。 而李姨娘跟在岚意身边,又说起裴妙晴的事,“王妃出嫁那几日,裴府上下都忙乱,妾身又是头一次管家,常常顾不到二姑娘,听丫鬟说,她常常借着买胭脂水粉的理由出门去,妾身一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可后来清账时,发现白姨娘那边积攒下来的体己,都被掏空了,两厢联系到一处,就起了些疑心。” 前面是一溜鹅卵石路,李姨娘伸出手,和岚意一起搀扶着走,两个人如母女一样亲昵,“妾身谨慎惯了,也没有直接和老爷说,先派了人跟着去看看,原来,二姑娘频繁出门,都是去了瑛贵妃娘娘母家府上。” 岚意想了想,“之前在檀隐寺,她很得阮老夫人喜欢,想来是走走她的路子。” 李姨娘道:“王妃说的是,如今白瑶卿帮不了她什么,二姑娘自己要去争取,妾身非嫡母非生母,也确实不好管她什么,但就在前日,妾身派去跟着她的小厮回来说,二姑娘进去没多久,煜王殿下也过去了,大约一个时辰后,煜王殿下先出来,二姑娘没过多久也出来了,脸上红红的,瞧着有些稀奇。妾身想,即便是巧合,也不是什么好巧合,所以得让您知道。” 岚意听到煜王两个字,心里一紧,问道:“看清了是煜王,而不是齐王?” 李姨娘道:“看清了,煜王和齐王年龄上有差距,小厮能分得清。” 岚意有些担忧,慕禾笙与卫长泽新婚燕尔,正是看重情意的时候,若是卫长泽背着她生了什么别的心思,慕禾笙得有多难过? 但岚意不可能直接跑到慕禾笙面前提醒她,万一卫长泽是回去探望祖父,而裴妙晴只是和阮老太太说笑谈天,就是岚意故意闹得人家夫妻不合了,只有静观其变,才是上策。 “多谢姨娘告知这件事,我有心去直接问问二妹妹,但她素来与我不合,多半也不会说,还请姨娘再多多盯着她吧,若是有别的情况,请姨娘差人到恭王府说一声,咱们裴家的女儿若是做出什么毁名声的事,对阿爹对之冽,都有影响。” 李姨娘满口答应,“妾身听王妃的。原是妾身也不放心她,才会这么做,现在王妃说妾身做得没错,往后更不会松懈。” 两人能说到一起去,就会忘记时间的流逝,等前头派人来请恭王妃过去用午膳,岚意还讶然道:“这么快。” 匆匆忙忙赶过去,还未进屋,就听见裴归爽快的笑声,并着几句夸赞的话,都是说卫长玦懂道理又孝顺,看来作为皇子,在裴归面前,卫长玦并没有拿出该有的款儿,眼下岳丈女婿一家亲,当然是给岚意长脸面,一边往里走,一边笑道:“阿爹有了女婿,就不疼女儿了吗?” 裴归看到亲闺女来,更是高兴,连礼数都不计较,只是说:“女婿女儿,都是我的孩子,当然一起疼,你都嫁人了,还和我这个做父亲的撒娇,当着殿下的面,不怕被笑话。” 说说笑笑,声音传出去很远,赶着来一同用膳的裴妙晴与裴妙筠都听见了,两人对视一眼,裴妙筠先感慨,“还是长姐最得父亲喜欢。” 裴妙晴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过是因为她嫁了皇子,若咱们也嫁给皇子,阿爹也会这么高兴。” 姐妹俩进去后见了礼,岚意面上没表露什么,倒是之后裴之凌和裴之冽到时,她专和裴之冽说了几句让对方安心的话。 席面已经安置好,人齐了就一同上桌,李姨娘没有资格坐下吃饭,只在一旁布菜服侍。卫长玦只这么几眼的功夫,就看出来岚意和裴之冽要好,抱着夫妻一体的心思,除了和裴归你来我往,卫长玦也有意多和这个幺弟说话。 而他本就是七窍玲珑的人物,只要愿意,谁同他相处都会很舒服,一顿饭才吃了一半,裴之冽已经对这个姐夫崇拜得无以复加,还特别回过头去对李姨娘说:“姨娘你听见了吗,姐夫说要教我骑射,这马背上的功夫,我可真是一窍不通。” 李姨娘赶紧道:“吃你的,认真听你姐夫讲,这样的场合,别和我多说什么。” 岚意心疼她太守礼懂事,便看向裴归,笑着说:“阿爹,不如让姨娘和咱们一起吃吧。长玦,你不会介意的,对不对?” 卫长玦还没答话,裴归皱眉道:“又胡闹了,李姨娘是家中婢子,哪有和殿下同桌吃饭的道理。” 李姨娘也说:“是,是,请王妃不要管妾身,妾身照应着您,心里高兴。” 卫长玦笑言,“其实岚意说的对,我不介意这个,若姨娘是岚意尊重的人,一起吃饭也热闹。” 裴归却无论如何都不同意,言说这样的规矩亘古未有,更教导岚意不要恃宠生娇,总之恭王是好恭王,恭王妃却还不是他心目中的恭王妃。 岚意被父亲嫌弃,气鼓鼓地瞪了卫长玦一眼,卫长玦觉得又无奈,又十分好笑,看来自己这位岳丈,确如传闻里那样耿直,若是别家出了个皇子妃,父亲还不知道要怎么捧着哄着,偏到了裴家,做爹的常常在无意间忘记那些规矩大礼,还是当她自家儿女般教导。 不过这样也比带着面具曲意奉承来得好,卫长玦很喜欢这种氛围。 岚意再度看向裴归,就当开玩笑似的言道:“姨娘待我、待府中所有人都很好,家里若是总没个主母,恐怕不妥,我倒是觉得,姨娘可堪大任,当然了,这是阿爹的事,女儿不过胡乱说说,又不妥的地方,您就当耳旁风。” 裴归瞪她,“知道是胡说,还要讲出来,我看你是……”说到这里,忽然看见卫长玦伸出手去,在饭桌上轻轻拍了拍岚意的手背,看着是在提醒岚意不能管裴府里的事,其实直接把裴归的话拦住了,剩下的就变成,“……我看王妃是被殿下宠坏了,在恭王府里,说起话来大大咧咧,可不太好。” 卫长玦笑了笑,说:“岚意也是一片好心,还请岳父不要责怪她。” “不敢,不敢。”裴归觉得有些憋闷,但憋闷从何而来,并没有个头绪,只是觉得如花似玉的大闺女,好像真的不属于自个儿了,口中只能道:“殿下懂得王妃的意思,夫妻之间心意相通,我高兴得很,高兴得很。” 第53章 掌上珠(2) 一顿饭吃完,气氛极好,须知裴归平日里心情一旦不好,就会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准则,吓得旁人大气儿都不敢出,裴之冽都讲,许久没见父亲在饭桌上有这么多话,看来这个姐夫,在父亲那关,是彻彻底底地过了。 按规矩,饭后岚意就该随着夫君回府了,但卫长玦看出她眼中的不舍,说道:“我与岳丈大人一见如故,有很多学问上的问题,想向他请教,岚意,你介不介意晚一个时辰再走?” 裴归满意于女婿的好学,捋着胡子默不作声地点点头,而岚意感激地瞥了自家男人一眼,“不介意,那长玦你和阿爹谈好了,就差人来喊我,我再和姨娘弟弟说会儿话。” 等他们去书房后,岚意在屋中与亲人说笑,讲起刚才裴妙晴沉默的样子,岚意说:“倒不像她的脾性,她虽然外面看着柔弱,其实内心很有主意,又好面子,瞧不上我的地方,总是忍不住要说出来,这次这样乖巧,怕是真的搭上了什么贵人,唯恐多嘴引起了我的注意,所以才这么小心谨慎。” 李姨娘想了想,问:“那姑娘打算怎么办?” 岚意也没想好,只是说:“我也不能赶到阮老夫人跟前去拦着她不让她见。过几天我请她去恭王府坐坐吧,好好同她聊聊,或许能拉她回头,毕竟不管是煜王府还是齐王府,都不是什么好去处。” 李姨娘笑着说:“这话也只有姑娘会说了,在旁人眼里,这两个王府,恐怕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正说着话,冷姨娘那边忽然打发人过来,说想带着三姑娘拜见王妃,若是能单独说几句话,就更好了。 “冷姨娘的恳求倒是一贯直白,”岚意吩咐,“那就让她们过来吧,只是要麻烦姨娘和弟弟先回避一下了。” 李姨娘当然不会争这点时间,带着裴之冽告退出去了,不一会儿冷姨娘和裴妙筠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见到岚意,先行了礼,才起身往跟前凑了凑,“王妃累不累?若是疲累,等您休息会儿,我们再过来。” 岚意知道她总是拎不清,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直接就道:“姨娘有什么要讲的,直接就说,耽搁久了我就该回去了。” 冷姨娘“噢”了声,赶忙道:“既是这样,妾身也就厚着脸皮讲了,实在是您这个妹妹的事,妾身帮不上什么忙,所以求到您这里来。” 岚意招了招手,裴妙筠就走到她身边,姐妹俩的手拉到一起,岚意温和地道:“之前你想要我教你过日子的事,我不是应了么,眼下是有其他问题要问?” 裴妙筠还没张口,冷姨娘抖着帕子插话:“妙筠回去和妾身说了这件事,妾身也是很高兴,只是……” “让三妹妹自己说吧。”岚意打断了她的话,解释道,“以后再有什么事,总不能是姨娘专门跑来恭王府和我说什么,妙筠得要自己面对自己的想法,堂堂正正地向我提出她的需求。从今天起,妙筠就得学着这么做,知道么?” 裴妙筠使劲点点头,“我知道了,长姐。其实今天姨娘带我过来,还是为了我的婚事。”讲到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但想到岚意的话,她还是抬着头往下说,“白姨娘忽然获罪,我和姨娘都有些怕,我们也没有白姨娘的本事,更没有她攒下的家私,不可能给我铺出一条好姻缘的路子,所以姨娘说,想求求你,让你帮我找一门好婚事。” 冷姨娘在一旁没忍住,推了她一把,低声说:“什么‘你’啊‘你’的,要叫‘王妃’,还要称呼‘您’,之前不是给你讲过的吗,全忘了!” 岚意笑着摇摇头,“不要紧,旧时的称呼,我听着还顺耳些。只是这件事,姨娘和三妹妹不应该先找阿爹吗?我毕竟也是小辈,哪有指指点点妹妹婚事的资格。” 冷姨娘才要说什么,这次是裴妙筠抢在前头,很直接地说:“长姐不知道,阿爹最近越来越忙,本以为你出嫁后,他的闲暇时间会多些,不成想朝廷里的琐事像是更多了,若不是你回门,阿爹脚不沾地,只怕酉时才会回来呢。” “朝廷里的事都是大事,‘琐事’二字,别挂在嘴边。”岚意提醒了一句,想想后道:“可是父母爱子之心,总是都有的,阿爹一定也记挂着妙筠的事,我随意插手,倒显得我们姐妹俩不尊重他。” 裴妙筠觉得岚意说的也有道理,但是冷姨娘铁了心要抱上自家大姑娘这颗树,言道:“若老爷不忙,妾身也求不到您面前来,实在是知道他忙,家里又没有个主母,李姨娘即使是管家也不好在外头走动相看的,只能让您帮把手。这样吧,也不用您多操心什么,若是看到了好人家好男儿,在老爷面前提一句,妾身便感激不尽了。” 岚意觉得冷姨娘和白姨娘不一样,白姨娘眼里头的算计,似乎都是为自己谋取一些好处,冷姨娘咋呼归咋呼,所做的事,却全是为了自家闺女,仿佛谁管家,谁敛了银子,都不要紧,只要闺女过得好,她就阿弥陀佛。 岚意可以不接受父亲纳的妾,但她愿意接受一位母亲的爱女之心,考虑了一下,她说:“这样吧,我让殿下多看看青年才俊,挑一些有上进心的,假如以后有机会,我就在阿爹面前提一提。” 冷姨娘满脸激动,差点就要跪下去,连声道:“那就多谢王妃恩德,如果妙筠的事能成,妾身定然天天给您烧高香。” 岚意抬手拦了拦她,“烧高香就不必了,只是丑话要说到前头,妙筠这样口无遮拦的性格,若到显贵豪门里做妾,恐怕正妻打压,日子不怎么好过,不如挑个寻常人家,只要对方人好上进,作为正妻,不愁以后没有出路,这一点上,姨娘和妙筠如果不认可,那我也不必费这个心了。” 裴妙筠倒是愿意,还说先前看着长姐出嫁的架势,就觉得腿软,要是让她在那么多人撑体面,不一定能行,可冷姨娘有些犹豫,迟疑地道:“王妃,妾身瞧着二姑娘就是心比天高的人,万一她嫁得大富大贵,妙筠却只入了小门小户,会不会显得妙筠太没用?自然那二姑娘嫁得再好,也不如王妃您啊。” “姨娘既这么说,不如就再等等吧,总归妙筠比我和二妹妹都小一些,再留个一两年也不要紧,以后若是二妹妹嫁到富贵之家,姨娘觉得那样很不错,大可去走走她的路子。”岚意淡淡地笑,“若是要我帮忙,当然只想着让妙筠平平安安过完下半辈子。” 裴妙筠在这件事上,本来也飘忽不定,不是听妙晴撺掇,就是听母亲指点,这会儿又觉得岚意说得有道理,一时心乱,低着头不说话,而冷姨娘也怕一步错步步错,犹犹豫豫地说:“那还是求王妃帮忙看着,倘若有好的,老爷也同意,不高嫁也没什么。” 岚意知道她们心思没定,这件事暂时不用自己多注意,却因想起若母亲还在,为自己的婚事肯定也操碎了心,而动了别的想法,开口道:“姨娘不着急,婚姻大事总要慢慢看,都是自家姐妹,我肯定会记挂着,绝不会让人亏待妙筠,只是有一件事,我也想请姨娘帮忙。” 冷姨娘多简单一个人,岚意找她帮忙,她不觉得麻烦,反而感到很有面子,为着以后有吹嘘的资本,精神一震,言道:“王妃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只要妾身能做到的,一定给您做成了。” 岚意轻轻柔柔的一笑,看着她的面庞,生怕错过了一点儿神情,“也不是什么大事,白姨娘坏了事,她身边的徐妈妈,倒是招了不少话,她说我母亲和弟弟的死,原不是意外,但究竟是谁害了他,徐妈妈支支吾吾,不论怎么审问都说不出所以然。我想着,府里没什么死角,人来人往的,有些事,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姨娘要是能回想起什么相关的细节告诉我,我一定感激不尽。” 岚意笃定冷姨娘并不知道白姨娘被关押后的那些细节,便拿这些话来唬住她,假设她心里头藏了些什么事,这时候就该慌上一慌。 而冷姨娘的神情,也很值得玩味,她先是怔怔地听着岚意讲着,听完后依然发了会儿愣,末了倒像是想起来什么,也不知道脸上浮上的究竟是疑惑还是心虚,总之不是素日里的模样,不过只有那么一瞬,她就又恢复成正常的样子。 “妾身就说呢,夫人和小公子怎么莫名其妙地就去世了,看来是这里头另有玄机,只是这一时半会儿,妾身也想不起来什么,以后万一想起来了,会立刻告诉王妃您的。” 岚意点点头,像一位蛰伏的猎人,静静地看着猎物踏入圈套,并不急于一时,“好,那就麻烦姨娘了。” 第54章 掌上珠(3) 不比李姨娘和岚意的关系,这些话讲完,三人之间也没什么其他好说的,冷姨娘这会儿倒有了眼色,说自己这就告退了。 许是和话不投机的人聊了天,之后岚意也有些犯困,之冽和李姨娘到跟前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唠了一会儿磕,前头就有人传话,说殿下请王妃回府了。 裴府的光景被刻在了脑中,岚意虽不知道下次再来得是什么时候,但奇怪的是,内心并没有什么难过,大抵正如李姨娘所说,在恭王府过得还不错,又晓得家人都在京城里,挨得很近,使得她全没有远嫁女儿的愁思。 一路上,马车走得很慢,大约是这会儿街上人正多,卫长玦又令马夫一定小心,不能伤到人,而这样微微的颠簸,窗子的缝隙又透过午后晴暖的阳光,正适合睡觉,岚意昏昏沉沉,刚要入眠,忽听得旁边的人讲,“你还要不要听云归舞的事?” 岚意眼皮子都抬不起来,呢喃道:“不听,你先前不是说了吗,你和她没什么,我信你。” 卫长玦有些动容,过去用手摩挲她的脸,温和道:“只要我说,你就信?” 岚意还是朦朦胧胧,为了不让对方打搅自己好眠,想着要赶紧给个一锤定音的理由,让他别再追问,很直接地说:“我就是觉得,你不是个笨人,毕竟堂堂皇子,真要是和天香苑的女子有什么,说出去多难听,这不是把把柄往人家手里送嘛,所以你和她没什么,我信,总不过是红颜知己,有一个,就有一个吧。” 这话一说完,她就沉沉睡去,可见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徒留卫长玦在一旁哭笑不得,想揪她的脸吧,却又不舍得把她弄醒,最终只是念叨了一句:“忒没良心,这么说自己的夫君。” 而岚意的小脑瓜一磕一磕,他看着又怜惜,最后忍不住,伸出手去,把岚意小心地搂在自己怀中,让她的头搁在自己肩膀上,如此更加舒服,岚意环着他蹭了蹭,再度睡过去,比方才还沉。 云归舞的事就被这样随随便便略过去了,此刻的岚意还并不知道,自己与这个姑娘的牵扯,才刚刚开始。 这么一路回到恭王府,卫长玦看她睡得太香,就没叫醒,直接让人放了马扎在下头,自己双臂用力,把岚意横抱起来,然后微微屈身往外走。这个姿势使力很不便,卫长玦有些吃力,好在岚意身子娇小,抱着像小闺女,侧着身,也能把她抱出去。 当外面的丫鬟奴才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时,卫长玦觉得挺有趣、挺自得。 小心地踩上马扎,又小心地踩地,奴才们简直不知自己该不该出声迎主子,又想着干站着也不是事,本来要伸手接一接,卫长玦一记眼风,就把所有人扫了回去。大伙儿这才明白,这王妃,除了殿下,恐怕是谁也碰不得。 而他臂弯中的岚意倒是安安稳稳,一点没发现自己已经出了马车,还当是在里头,抬着手就环上了卫长玦的脖子。 落地后,卫长玦把岚意往上颠了颠,小声道:“王妃累了,你们回去后就吩咐厨房做晚膳,用过饭后,早早让她休息。” 凝芙赶忙应,“是。” 卫长玦不再多说,直接抱着岚意回了主屋,长长的青石路,泛着温润的光泽,在那上头,他走得极稳,就像是正带着岚意走过往后的余生。 这一路上,难免碰到奴才丫鬟,这些人皆是大惊失色,他们万万没想到一贯雅致守礼的恭王,竟然有这样一面,只觉得王妃果真是殿下的心肝肉,千万得罪不得,但还有两人,瞧见这一幕,真正是银牙都要咬碎。 思姑娘一身葱绿色的衣衫,与眼下正浓的春意相得益彰,说出来的话却不甚中听,“你瞧见了吗,这殿下,是要把王妃宠上天了,有哪位皇子会这么抱着妻子往屋里走,说出去别人笑掉大牙不说,压根就不合礼数啊!” 旁边站着同为侍妾的彤姑娘,她只着一件素色的薄春衫,本来温柔敦厚的脸上,此刻也有着难过和嫉妒,“你说的是,本来王妃就是正妻,还这样讨殿下喜欢,以后这府里,没有咱们的容身之地了。” 思姑娘转过身,继续往彤姑娘住的地方走。今天王妃回门,她们呆在屋里很无趣,都出来到院子里逛逛,两相碰上了,讲了一会儿话,彤姑娘说要回去,思姑娘便说送她,没想到正巧看到殿下对旁人的宠爱,这会子牙齿根儿都泛酸。 “王妃本来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之前打发宫里的婆子,那叫一个干净利落,我们也是宫里来的,她看我们,一定也不顺眼,说不定连个活路都不给,到时候把我和你退回去,像我们这样跟过皇子的宫女,回去后还能有什么出路。”思姑娘道。 彤姑娘看了看旁边,担忧地说:“这些话还是别讲了吧,殿下宠爱正妻,是正理儿,说出都没有什么可诋毁的地方,只是我们苦一些而已,活,我想还是能活下去的,这些日子王妃没为难过你我。” 思姑娘嗤笑,“你可真是好脾气。”抬眼看到已经走至彤姑娘屋前,在对方开口送自己走之前,思姑娘对着身后跟着的丫鬟说:“你们先都退下,我们姐妹俩说几句话。” 彤姑娘被缠得没有办法,等人都走远了些,才低声说:“你究竟要讲什么?” 思姑娘一副什么都门儿清的样子,指指点点,“你是不想争,但你也不想想贵妃娘娘之前对我们教导了什么,摆明了,在恭王府里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事,你若不争,任由王妃在家中坐大,瑛贵妃怪罪下来,你担得起?” 彤姑娘还好有些脑子,两手交握,捏了会儿手指头,才喏喏地说:“我就是个侍妾,连庶妃都挣不上,贵妃娘娘就算想插手王府的事,也不好越过王妃和我们说话吧,那不是跌了她的身份?” 思姑娘冷冷一笑,“她不亲自和我们说,就不会派人么?宫里的事都在娘娘眼皮子底下,更何况这个小小的恭王府。” 彤姑娘抿着唇,不太认同的模样,思姑娘便换了个角度继续劝着,“你不会真以为,咱们王妃说什么诞下孩子就给庶妃的位子是真的吧,正常女人,谁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不过是面甜心苦的人,给咱们画饼充饥呢。我同你讲,这殿下啊,恐怕就快要把你我忘了,而王妃也绝不会大度地劝着他来我们屋里的。” 思姑娘原本只是想挑拨,见彤姑娘即便把嫉妒都写在了脸上,也真的不敢对王妃做什么,心里很瞧不起,然而她也没想到,自己随便捏造的几句话,竟然一语成谶,卫长玦整整一个月未踏足别处,两个侍妾连他的面都没见到。 本来他被皇上斥责,手上的事都搁下给别的皇子做了,是最最清闲的时候,不成想他除了书房,就是呆在主屋,岚意那边真是给捧成了他掌上的明珠,其他女人,连看到个背影都是奢侈。 眼见着已经入了夏,天气一天热过一天,思姑娘的衣裳也渐渐越穿越轻薄,却也不知道穿轻薄了给哪个看,整个人便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总想着要争口气,把自己的前途谋出来。 这一日岚意把宫里皇后赏下来的缎子给两个侍妾分了分,思姑娘到彤姑娘屋中时,人家正在和丫鬟讨论着怎么裁剪最省料子,说若是有剩余,就拿去给丫鬟们分分,本来气氛很好,欢声笑语没停下来过,偏她走进来就阴阳怪气地说:“你捧着这绸缎,就和宝贝似的,殊不知人家王妃屋里,这些东西放都放不下呢。” 彤姑娘好好的心情,一下就跌到谷底,细柳眉下一双眼睛,瞬间失去光彩,勉强笑道:“我拿什么和王妃比?这东西本就是皇后娘娘赏给王妃的,王妃还惦记着我肯分我一些,已经是我的福气。说起这个,你那里应该也有吧,花色和我这儿的一样么?” 她有意转开话题,思姑娘却不肯,仍旧道:“这就算福气了,你可真是眼皮子浅,心又软。”她不耐烦地摇了摇帕子,“让丫鬟们都出去吧,我们说话,她们在这里很碍事。” 彤姑娘身边只两个服侍的人,竟也都好性儿,看到思姑娘这么招摇,都不敢多说什么,行了礼就往外走,门在她们身后阖上,太阳斜照,彤姑娘看到地上光影的变幻,想起之前那些撺掇的话,忽地就有些慌。 她急急忙忙地说:“你究竟想做什么?你上次说的话,我都忘记了,赶快离了我这里吧,我不会告诉殿下和王妃你有蓄意争宠的心思,你也别再来和我说什么。” 思姑娘瞧不起她,可琢磨了这大半月,发现只有她能为自己所用,所以不得不过来,此刻被赶了也不放弃,只是靠近些,低声道:“前几日王妃来了月信,你知不知道?” 不是思姑娘这种盯着东苑正屋的人,还真发现不了这么私隐的事,彤姑娘连连摇头,还带上摆手,“不知道,我又不在王妃跟前伺候,我怎么会晓得这些。” 思姑娘握着心口,冷冷的口气仿佛这种天气也温热不起来,“这种事,男人往往觉得晦气避之不及,便是当今圣上,在瑛贵妃身上不舒坦的时候,都不会去长福宫,可我们府里这位爷,仍旧是宿在主屋,不怕沾染污糟倒是小事,往深里看出的大事,就是即便王妃再怎么样,殿下都不会来我们这里,你和我,是真正失宠了。” 彤姑娘倒也实在,回了句,“殿下从前在我们面前,就冷冷淡淡的,要说失宠……我觉着,我们根本就没有受宠过啊!” “我怎么和你就说不通!”思姑娘有些气恼,上前一步逼视着她,“我们刚被送到殿下身边的时候,你还和我说,要好好伺候殿下,要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现在你都忘了?” 彤姑娘摸着桌上的缎子,低头言道:“我没忘啊,可是现在,我们不再是宫女,不需要冬天里把手泡在凉水里洗衣裳,不需要夏天热得要命还顶着太阳守在宫殿外头,我觉得已经算是锦衣玉食了。之前你说贵妃娘娘的嘱咐,她其实也没嘱咐什么,不过是让我们服侍殿下,有什么要紧的信儿,往长福宫递一递,殿下现在这样受皇上冷落,也不用递信了,你还折腾什么?” “我折腾什么。”思姑娘重复了这句话,恨铁不成钢,“你说我折腾什么,正如你所说,现在的日子还不错,为什么我们不能争取一下以后的身份,都是殿下的女人,活该我们守活寡?我问你,你看到王妃独得宠爱,你心里,究竟嫉不嫉妒?” 面对这个问题,彤姑娘张了张嘴,终究没说话,只是再度把头低了下去。 “你不回答,我就当你默认了,老实说谁不嫉妒呢,我们这样宫女出身的人,若是自己不争,谁还能帮我们争?你听我的,多讨讨殿下的好,你这样温柔美丽的女子,我看了都要动心,更何况殿下呢。” 彤姑娘的手抓住了缎子,本来光滑如镜的缎面,一下生出皱褶,她缓缓地说:“我倒是想讨殿下的好,但怎么讨呢?你如果知道法子,为什么不亲自去做?白在我身上花心思,恐怕我不中用,不能如你所愿。” 思姑娘道:“我在殿下眼里是大大咧咧的,心思忽然细腻起来,处处照顾他,他肯定会觉得我就是冲着争宠去的,倒是你,本就有贤妻良母的品格,时不时绣个香囊做些鞋袜中衣,往书房送点茶水点心,别人也不会起疑心。” 彤姑娘反复地想,觉得她说的这些事,做起来很容易,而且根本没有什么坏处,有些防备有些奇怪地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第55章 治妾室(1) 思姑娘拉过她的手,恳切地说:“好妹妹,我们是从宫里一起出来的人,本来就要互相照顾,而且我知道你性格良善,你若好了,是绝对会拉我一把的,只要你争了脸面,我就不愁将来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以后府里还会有侧妃有庶妃,侍妾则会更多,对我来说,你得宠,总比其他人得宠要好得多。” 这话有道理,彤姑娘左思右想对方没有能害着自己的地方,便信了她的话,诚心道:“你的主意,我记下了,我若真能分得殿下一点儿宠爱,绝不会忘了你。” 思姑娘明面上笑呵呵地应承,出来后走了好几步,却暗暗往身后“呸”,心里念叨着:殿下的宠爱,你也配得。 不论这两人明里暗里在琢磨什么,岚意那边都不甚清楚,她手里掌着整个家,没道理连侍妾们呆在屋里说两句话都要查清楚,只是打这日起,住在西苑的彤姑娘忽然往上浮了浮,平常在卫长玦和岚意面前大气儿都不敢出的女人,眼下竟和开了窍似的,时不时会往卫长玦那送些东西。 有时候是一壶亲自冲泡的茶,有时候是熬了几晚上纳出来的鞋垫,总之心意尽在那里头,几件事做下来,旁人看着,就知道侍妾们不甘独守空房了。 而岚意那边得知了这些事,并不在乎,反而和卫长玦说:“想来是你这一个月总在主屋里,她们急了,本来么,都是一个屋檐下的人,她们又没犯什么错,你也多去关照关照才是。” 卫长玦认真观察岚意的表情,口中道:“不去。你这个做主母的,已经够好了,从来没让她们来立过规矩,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好好的呆在府里,又不短一口吃的喝的,非得我去做什么。” “这话就没道理了。”岚意放下手里的账本,走过去,颇认真地说,“你瞧瞧齐王府里,侧妃未入门,就有不少侍妾了,之后更是把金宜言也给收进去了。倒是咱们这儿,人丁单薄,外人说起来,不会指责你的不是,只会指责我。而且都曾是你屋里的人,你不去疼她们,还有哪个疼?女子总是希望夫君一辈子疼爱自己的。” 卫长玦牵过她的手,笑着说:“你说这话,心里头有没有酸意?” 岚意愣了下,还专门想了想,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不瞒你,我才嫁过来一个月出头,正是很想你一直在身旁的时候,且我是正妻,你陪着我,我觉得没什么不合规矩,说这话,我自然是有酸意的。可我又明白,你是皇子,注定不只是我一人的。” 大约是父母的经历让岚意懂得一个道理,那就是夫妻之间遮着掩着,不是什么好事,可真要把什么事都抖搂出来,岚意觉得也不见得合适,只是她这个年纪,尚且找不到那个度在那里,大体上,只能收敛着,偏偏卫长玦不要她收敛,追着问:“你既然有酸意,打算怎么做?不要拿那些大道理敷衍我,我想听你怎么讨我喜欢。” 岚意又愣了愣,没想到还有人喜欢把窗户纸都捅破,非要听女人家争宠那点事,可惜岚意就没打算争宠,讲着道理,“我到底不是妾,专门讨你喜欢被人家知道了,只会说我自降身份不尊重,我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你挺喜欢的,那么我再大度点,名声有了,你也能更高兴更如鱼得水,我只需把这王府里弄得和和美美的,弄得像个家,不就好了吗?” 卫长玦不知怎么,听了这话反而有些不痛快,皱着眉道:“这样板正,和岳丈他老人家真是如出一辙,倒显得是我不体贴你了。” 岚意心里“咯噔”一声,才告诫着自己不能走母亲的老路,结果几句话就端得过了,赶紧找补一句,“嗨,我有心要殿下日日留在主屋,有心要殿下赶紧与我生个嫡子,可这不是四处都有眼睛盯着吗,我可不敢做悍妇妒妇。” 话音才落,卫长玦凑过来,将她一搂,“你说要我日日留在主屋,赶紧生个嫡子?正所谓娘子之命,不敢不从,那些妾室,暂时就别管了,我们把大事办了是正经。娘子你虽不要做悍妇妒妇,但也要做一个想拴住我的心的人,这样我才能如鱼得水。” 如此几句话,岚意竟然就被牵着鼻子走,觉得他说得夫妻相处之道,也挺有道理,直到夜间覆雨翻云间,心驰神往迷迷糊糊的时候,才渐渐醒悟过来:不对呀,本来不是劝着卫长玦去侍妾屋里吗,怎么绕来绕去,还是给绕到了自己这儿? 可是一切也容不得她后悔了,沉沉的黑暗将她淹没,周身只余卫长玦的气息。在那之后好几日,卫长玦除了书房,仍旧赖在她这里,岚意好心让他享一享齐人之福,他只咬死了这是岚意要求的。“娘子之命不敢不从”八个字,也被他翻来覆去地说烂了。 岚意拿他没辙,只能在思姑娘和彤姑娘来请安的时候,极力安抚,说她们老实懂事又不争不抢,殿下都看在眼里,以后总不会亏待她们的。 出来后,思姑娘头一个就不高兴,嘀咕道:“算起来,王妃比我还小两岁呢,总在我们面前这样拿乔,也不怕闪着舌头。” 彤姑娘忍不住劝,“你这是何必呢,王妃待我们不差,刚才那些话能让我们面子上过得去,且平日里有好的东西,也惦记着我们,在殿下跟前争宠归争宠,我们不必冲着王妃去呀。” 思姑娘赶紧笑了起来,说:“是是是,我听你的,我也是想着她霸占了殿下这么久,心里有些难受罢了,要说对王妃做什么,那是绝不可能的。” 彤姑娘以为这样就是把她劝住了,又见岚意并没有反对自己讨好殿下,反而夸赞她体贴,接下来几天,便仍旧像之前那样,常常做了点心往书房送,卫长玦偶尔会吃两块,味道倒不甚喜欢,有时候还问:“这里头怎么有股子药材的气息?” 彤姑娘难得与卫长玦说上话,连忙说:“这是王妃赏下来的一些人参须子,原是给我和思姑娘补身体的,但妾身记挂殿下,想把最好的都给您,做点心的时候,就把它们磨成粉末放进去一些。”然后她怯懦地抬头,询问,“殿下,是不大好吃么?” 卫长玦笑了笑,把点心放到盘子里,也不欲与她多说,只讲:“没什么,王妃赏的东西,是她的心意,你自己留着用就是,我这里什么都不缺。” 本来是推拒的一句话,听到彤姑娘耳中,还以为这是卫长玦对她的关切,掩着羞红的面容就下去了,紧接着变本加厉,平日里送来书房的东西,往里头添的补品更多了。 这些动作,有下人们看着,很快就传到了岚意耳中,岚意还有些纳闷,“用补品做出来的东西,能好吃么,殿下吃得进去?” 凝芙摇摇头,“殿下也吃不进去,听说后来开口说了彤姑娘两句,可话还没讲完,她就掉眼泪说是不是王妃不喜欢她送东西,所以特让殿下来说,殿下斥她不许讲没有的事不许编排您,她就说自己只是一片好心,没想过与王妃您争什么,求殿下就容许她尽一点心意。” 说到这里,凝芙很不快,“殿下为了不叫她在背后诋毁您,只得应了。您说这人怎么就总觉得别人要害她呢,明明您什么都没说过,她那做派,就像是您容不得人似的。” 岚意也有些不高兴,但令她不高兴的,不是彤姑娘的那些话,而是卫长玦的,“这些话都是殿下故意让你知道的吧,他就算计我,晓得你忍不住,肯定会来告诉我知道,这样既可表白了自己的无辜无心,又能把事儿推到我这里。” 凝芙有些茫然,“嗯?奴婢,奴婢被殿下算计了?” “可不是,不然书房里的事,你怎么可能知道,还知道得这么清楚。他这是想让我想法子,让彤姑娘离他远些,可彤姑娘是他正经的侍妾,在宫里头都过了明路的,人家往书房里送吃食,也没耽搁他的事,怎么就不行了,他以为我会恼了彤姑娘,帮他出头赶人,我偏不。” 看着岚意把手中的书卷往桌案重重一放,动气了似的,凝芙哭笑不得,说道:“合着奴婢是被夹在中间给您和殿下斗法了,奴婢真惹不起您二位,往后啊,彤姑娘的事,奴婢就不和您说了。” 岚意闷了一会儿,终究还是道:“说,怎么就不说了,这管好家中妾室,原是我的责任,彤姑娘忽然转了头一个月那温柔小心的性子,要么是之前藏得太好,要么就是有人在挑唆,你着人看好她和思姑娘的院落,有什么事,立刻告诉我知道。” 凝芙哭笑不得,又带了点促狭,“王妃还是肯管了?看来您终究心疼殿下呢。” “我才不心疼他。”岚意恨恨,“他是享了齐人之福还冲我卖乖,传出来的,是他对彤姑娘不待见,那没传出来的呢?说不定私底下他很会疼人。” 第56章 治妾室(2) 凝芙知道她口是心非,故意说道:“既然王妃不信,等晚上殿下过来了,您亲自问问不就得了,总归殿下宠着您,怎么质问都不怕人恼。” 岚意推她,“去去去,你别在我跟前呆着,就知道笑话我,明知道我随口发泄两句,偏不肯顺着我说,你去给别人做丫鬟好了。” 主仆嬉嬉闹闹,根本就没有尊卑的样子,但实在是很轻松,在如今刚入夏的时分,尚余一处安心之所,岚意高兴着,忽然就觉得,要是这府里头没有那么多事,有吃有喝有人陪,该有多惬意。 当然,人家妾室也有活下去的权力,岚意有她向往的东西,却绝不会折了旁人追求的生活,躲了一下午的懒,晓得晚上总要面的卫长玦并说说这件事,特地吩咐厨房做些精致的小菜,等人过来时,她凑上去帮着脱外裳换衣服,还端茶送水,比平常殷勤许多。 卫长玦很受用,坐在凳上,笑眯眯地看着她,“今天心情很好么?怎么忽然对我这么好。” 岚意布了一筷子热腾腾的菜给他,嗔道:“我之前对你就不好吗?怪不得殿下近来喜爱彤姑娘跟在身边儿,看来是人家比我体贴,比我对殿下更好。” “怎么就成跟在身边了,这我要与你好好说道说道,她每次来书房,站不了一刻,全是说两句话就离开,何况书房重地,我也不会让她呆多久的。” 岚意就笑,这笑里,有她的小心和顺,“就是这样,我才有些摸不着头脑,殿下究竟是喜爱彤姑娘,还是心里没这个人?要说喜爱,该不会有那些话传出来,要说心里没这个人,殿下大可讲那是书房,女人们都不要去,直接着人将她拦下,就没之后那么多事了。” 卫长玦道:“你是算准了我凡事都会与你讲得清清楚楚,所以什么话都说得直白,也不怕我觉得你心眼子多。” 岚意理直气壮,“长玦你瞧瞧这个家吧,从管事的婆子,到侍妾们,哪个不是有靠山有积累,光是内务府派过来的这一条,我就不能随意打发,若是没有点心眼,还不得被她们给吃得骨头都不剩了。如今外管事那边都是你时不时盯着清查下,我尚未揽过来管着,想来你也知道这里头的不容易。” 卫长玦笑了起来,故意瞪她一眼,“我才说几句话,你就唠唠叨叨这么一大篇,岚意,你可不要仗着我就爱宠着你,失了分寸。” 岚意知道他开玩笑,腻过去,抓着他的胳膊,摇了摇,“我知道你和我阿爹不一样,你在后宫里长大,知道这女人之间的争斗也是非比寻常,所以我才敢在你面前什么都说,你不能嫌弃,不然,你再找不到我这样的、利索地帮你打发各种麻烦事儿的王妃了。” 卫长玦被她这么一摇,心都摇软了,连声说:“不嫌弃不嫌弃,你只在我面前说这些话,又都是实话,我当然高兴,这彤姑娘的事,确实我还没个好主意,所以让你知道了,想看看你会怎么做,结果你直接来问我,那我不如也把我的想法告诉你。” 他拿着筷子,神色却很严肃,“如今王府里头侧妃和庶妃之位都悬着,现在还没人盯上,是因为我们才大婚没多久,再过上两三个月,甚至更短,就有人该动心思了。可是我其实并不希望家里再来女人,若是推拒后,叫外头传我独宠你,到时候恐怕别人不说我多荒唐,只会说你没有容人之心,我想,不如给她们一些路子来讨好我,这样你既没有悍妒的名声,她们也不会狗急跳墙,就很好。” “你为了我这么做,说不开心是假的,可……”岚意抿了抿唇,问:“可我也想知道,你推拒别的女人,只是因为那些女人带着目的来你身边吗?若是皇后娘娘挑个心思纯澈的姑娘送过来,你要是不要?” 卫长玦缓缓搁下筷子,正色问:“你要听实话吗?” “要。”岚意特别坚定地望着他。 卫长玦呼出口气,认真说:“先答你第一个问题,我推拒别的女人,如是想哄着你,自然会说全是因为有了你,才不愿要她们,但我想你一定不信,毕竟咱们才过了多久日子,我要是讲至死不渝,你只会说我虚伪。” 岚意笑,“你果然了解我,相对于那些哄人的好话,我宁可听不顺耳的真话,你继续讲,我不打岔。” “所以啊,有了你,其他女人可有可无,这是一个原因,却不是全部。她们各有各的目的,只有你,会全心全意陪着我,当然我也会这样陪着你,那么要她们还有何用?至于你说如果挑来的女子没有目的……老实说,母后那里一旦开了个口子,就会有无数的人跟着往我这里塞人,我要做的,就是堵着口子,让谁都起不了这个头。” 在群狼环伺的环境下,奢求一份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感情,本来就是不明智的,岚意并不纠结她暂时还不是卫长玦的唯一,寻思了一会儿,忧心忡忡的说:“可是本来就有那么多人找你的把柄,你四处推拒,或许有朝一日还会推了父皇,被他们按上一个忤逆长辈的帽子,岂不是更糟糕。” 卫长玦笑着说:“但是这件事,只有我能抗在前面。” 岚意一时没有说话,其实她想讲,自己也能抗住,只要悍妒名声在外,别人往王府里塞人不成,就会把账全赖到她身上,这样卫长玦最多落得个惧内的传闻。 惧内毕竟不是罪,相比较忤逆长辈,这事儿小多了,甚至还会有一些文人墨客把这种做法当成痴情传唱。 但是岚意盼望平安,她习惯于不把所有的关注引到自己的身上,帮卫长玦抗,她暂时还没有那个冲动和勇气。 卫长玦见她不说话,便温和地笑,安抚道:“这事儿不复杂,你不必再操心了,你只需要看好家中妾室,让她们即使到我面前现眼,也有个度,就足够了。” “便是你不说,我也会着人看好她们的,你放心。”岚意低声应了句,默默地低头吃饭。不知怎么的,之后他们都没再说话,只问碗筷磕碰的声音。 直到吃完了,岚意才想通,觉得事情还没到眼门前,不该考虑那么多,眼下高高兴兴吃喝睡觉才是要事,于是笑嘻嘻地靠过去,关切地问:“这几天在书房都做什么呢?累不累?想吃些什么,我也学着做做,总不能老叫彤姑娘讨你的好,我也得做点什么讨你欢心。” 卫长玦瞥了她一眼,“之前你说学了鼎湖上素,要做给我吃,结果在厨房里折腾两个时辰,什么也没端出来,我瞧着,做吃食这块儿,你不大行,要不然还是弃了吧。” “你嘲笑我。”岚意气鼓鼓,做姑娘的时候,她就发现自己读书女红接受得都不算慢,且不至于看了便忘,可一旦站在后厨,就不知该从何下手,本来上次兴致勃勃学了菜,也是真心要做,偏一过去,就发现脑子里空空荡荡,什么步骤都忘记了,看来不擅长就是不擅长,双手没有做这件事的本领,只能白挨笑话。 卫长玦摊手,眼底有笑意,“我没有嘲笑你,我就怕你下次还这样,我吃不上菜事小,你把自己气着了,可不是个大事?我连帮你出气都不能。” 岚意蹭过去揪他的脸,如今她也学会这招,夫妻私下里相处的时候,经常使,“做菜可难了,你没做过所以不知道,你要是真过去,恐怕连灶都烧不起来。” 卫长玦不相信,“没有我做不好的事,刚好饭后还没消食,不如咱们去厨房逛逛?我若是能炒出一道菜来,你就当宵夜吃了。” 岚意一肚子道理,什么“君子远庖厨”,什么“皇子怎能亲自下厨”,可又说不出口,内心一个声音告诉她,自己很想看看卫长玦拿着锅铲是个什么模样,而这位恭王殿下显然是个说做就做的人,岚意犹豫的这一瞬,他已经把人拎起来,牵着往厨房去了。 厨房的火现下已经灭了,只有拢着的火星,生火倒是容易的一件事,可等火起来后,卫长玦与岚意大小对小眼瞪了一会儿后,他才问:“一开始,该往锅里放什么来着?” 两个人在里头折腾小半时辰,食是消了,可厨房也被整得乱七八糟。 最后卫长玦蹲在灶台那添柴火时,手里拿着把蒲扇,鬼使神差那么使劲一扇,只把灰都扬了起来,火也旺得直往外窜,俩人怕走了水,赶紧出去喊人进来看看怎么把那火苗弄小些,结果锅里的菜就忘在了那里,等下人们进来的时候,过于兴旺的火焰已经把那些东西都烧糊了。 厨房里管事的婆子忍不住想笑,却不敢造次,拼命忍着,亲自讲解这火怎么控制,菜要怎么翻炒,又说:“殿下与王妃多金贵的人,便是想自己下厨做什么,也喊奴婢们来守着搭把手才是,有人看火,有人切菜,做起来就容易了。” 第57章 治妾室(3) 岚意看着她们脸上强忍的笑意,自己也忍不住笑出来,指着卫长玦说:“你们要笑就笑吧,做菜这件事,我和殿下,可算是都学不会了,你们瞧瞧殿下的脸,像不像戏台子上的黑脸包公?” 卫长玦瞪了她一眼,一把将人揽过来,咳嗽一声,道:“今天的事不许外传,都把嘴管好了,我有赏。” 自打万嬷嬷挨了一顿板子,养好后再回来比先前沉默了许多,这些王府里的婆子们也越发服帖,这时候看主君主母如此恩爱,对下人又宽厚,还开得起玩笑,心中安定了好些,还凑着趣说:“殿下放心,咱们一定紧紧闭着嘴,一句话都不说,谁要是长了胆子把这事儿往外捅,奴婢们不需您吩咐,先就扑上去把她的嘴给缝起来。” “就是,敢说殿下和王妃,哪怕是个苕,奴婢们也能把她给焖熟了去。” 这样的市井之语,听起来特别有趣儿,岚意笑得弯着腰直不起来,指着卫长玦说:“你看看,咱们府里的人,一个比一个厉害。” 本来挺高兴的一个夜晚,回屋的路上又瞧见漫天繁星,耳边听得夏虫阵阵鸣叫,可谓是现世安稳,然而王府里那么多下人,也不独几个管事的婆子,这卫长玦和岚意想法子下厨,最终铩羽而归的事,终究还是传了开来。 这温馨的小事惹得思姑娘彤姑娘急眼,更惹得宫里的皇后娘娘不高兴,她说:“怎么长玦那么稳重的一个孩子,竟然和他家媳妇一起跑去厨房里折腾?你去问问,哪有个大男人会去下厨的?” 菱角陪在一旁,近来皇后的病不太好,大多时候都在静养,闻言劝道:“主子何必计较这个,奴婢瞧着殿下几次带着王妃过来请安,都笑得真心,殿下是已经把王妃放到心里了,一同下个厨,又能是什么大事。” 皇后按了按头,最近眩晕的情况越来越多,喝着药但就是不见好,虽有心想管儿子屋里事,却只能说:“我看瑛贵妃那边,为着四皇子能早早地开枝散叶,没少嘀咕儿媳妇,眼下似乎已经开始给四皇子寻觅好的侧妃了,我也有心要帮长玦挑挑屋里人,偏偏没那个心力,恐怕这件事上,瑛贵妃又要争先了。” 菱角心疼她的身体,话也说得直白,“奴婢说句不好听的话吧,贵妃娘娘什么时候没争这个先,两边的不对付,也不在这一件事上,主要还是您得先把身体养好了,才能帮着咱们殿下盯着宫里头的这些事,不然,什么事儿都做不成。” 话确实不好听,但菱角一心一意为自己,皇后心里很清楚,一时触动心肠,眼睛里就有泪水打转,“我总觉得,老天爷不会让我再多熬几年,这病越来越叫人不舒服,可到现在还连根儿都查不着,或许这就是人力不可及的事。” 菱角自然也难过,但少不了得宽慰,“主子何必这么颓丧,恭王府里的日子都越过越好呢,等王妃生下个小皇孙,您就有得忙了,那会儿,您就没空说这些生啊死啊的。” 皇后摇了摇头,没有再反驳什么,她看着窗外绿树成荫的景色,明明是一年之中最生机勃勃的时光,心里却有感应似的,只觉得阵阵凄凉。 且说岚意这边,因婆婆身份特殊,并不需要她一直跟在身边伺候或一大早过去站规矩,一个月拢共也就十来天要进宫请安,且往往陪不了多久皇后就要服侍用药或安寝,便被打发出宫,所以她这里倒是很轻松。如今家中妾室心思浮动,她有精力着人多关注了一下,还真从凝芙那里听到一些不同寻常的消息。 不过这些消息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所以当着思姑娘和彤姑娘的面,她主要还是吩咐二人好好伺候王爷,一心一意都要为这个家。 然而又过了三日,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虽然还没到盛夏,太阳却已经开始发威,岚意正懒懒地坐在那打络子,凝芙忽然从外面快步进来,急切地说:“王妃,殿下在书房里动了怒,小彦子说,最好请您过去看一看,是后宅的事。” 岚意立刻就想到了,“是思姑娘彤姑娘闹的?” 凝芙一边伺候着她换外出的衣裳和鞋子,一边说:“可不就是她们俩,本来彤姑娘近来爱在殿下面前露脸,谁也没说她什么,偏偏思姑娘今天闯到书房里,一口咬定彤姑娘对殿下心怀不轨,两边吵起来,各说自己的道理,殿下说要再这么吵下去,干脆一并哄出去了事。” 岚意哭笑不得,往外走着道:“这时候说什么气话,原本就是内宅里争宠的小事,又没闹出什么了不起的命案,把这些争端往外抖,是抖给谁看呢。” 说是这么说,一路忙忙地过去,才到书房门外,就听见里面彤姑娘哭得是上气不接下气,抽泣着说:“妾身怎么也没想到……没想到竟然能……能被一同过来侍奉姐妹给害着了……妾身……妾身……” 她这么哭哭啼啼,动不动就大抽一口气,半晌说不到重点上,倒是思姑娘口齿清脆,像是正在被拨打的算盘珠,噼里啪啦地回了几句话,“妹妹你这会儿看事情败露了,想让我与你一起分担惩罚,我与你一起受着就是了,总归咱们是一道来殿下身边伺候的,你走了歪路,我没劝住你,我也有错,只是希望殿下不要生气,如果气坏了身子,妾身可要心疼死了。” 小彦子原是在外头迎岚意,见她不继续往里走,便垂首一同在门外听着,听到这句话,估计实在是忍不住,便朗声说:“殿下,王妃到了。”然后他推开门,躬身请岚意进去。 卫长玦坐在桌案后,上面放了一摞书,其中一本摊开来,放在最上头,想来卫长玦正翻阅典籍,就出了这档子事。 岚意先行过礼,两位姑娘又向她行礼。卫长玦眼底有隐隐笑意,抬手往旁边的软塌上指了指,“坐着吧,听听她们各说各理,我被吵得有些昏沉,只能靠你做决断了。” 岚意悄然瞪他一眼,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彤姑娘哭得差点抽搐过去,根本就没有解释的能力,倒是思姑娘简简单单几句话,讲清楚了来龙去脉,“之前王妃与殿下感情太好,彤妹妹瞧见了,就生了嫉妒之心,她给殿下送来的吃食,都加了大补之物,就是想着殿下越吃越多,又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总有一日王妃您身子不爽利了,殿下会到她屋里去。” 这话再往下说,就有些叫人不好意思了,岚意尴尬,看向卫长玦,问:“这也不是什么大错吧,补药终究是好东西,且彤姑娘也没想害人。” 彤姑娘宛如看见了就救星,抽咽着说:“王妃……王妃说的是……” 思姑娘却大声说:“你这时候还要糊弄王妃?人家郎中都说了,这补药吃多了伤内脏,而且身体会持续燥热,这么长年累月下去,热气儿一散,就伤了根本,你明明晓得这些,却还是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地往点心茶水里放,你究竟是什么居心?” 彤姑娘哭着扑过去,撕打着道:“明明是你,明明是你要我去讨好殿下,而且那些补药,也……” “是,是我和你商量着,要去讨殿下的好,可我没叫你伤害殿下的身体啊!殿下是我们的夫君,伺候殿下,让殿下高兴,本来是我们应该做的事,可你疯了一样不管不顾,难道你还想叫我助纣为虐吗?”思姑娘一边躲,一边分辨。 岚意看着这样不像样子,皱着眉,冷声道:“够了,在我和殿下面前,有什么都好好说,自家姐妹,如此争吵撕扯,和市井泼妇有什么分别!” 彤姑娘害怕,手上的力度软了,整个人也瘫了下去,“王妃,她才是疯了一样,她为了争宠,竟然连我也不放过。” 岚意身子向前倾了倾,认真问:“你说她连你也不放过,又唆使你做这些事,有什么人证物证?” 彤姑娘憋了一会儿,憋得脸都红了,最后才说:“她每每给我人参鹿茸等补品时,都是单独给的,我没有证据,也没人能证明我说的是真话。” 岚意觉得这彤姑娘有些傻,瑛贵妃会选这种人来跟在卫长玦身边,恐怕也是精打细算,专门让她来拖卫长玦的后腿,思考了一会儿,只能问卫长玦,“两个侍妾各执一词,殿下怎么说?” 卫长玦道:“要我说,谁也不干净,都打发走就行。” 思姑娘讶然地瞪大了眼,本来她是想做那个忠心为夫君的人,没想到卫长玦能这么狠心,忙分辩起来,“不,不是,殿下,妾身真的没有做任何事啊,她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能把妾身拖下水,妾身心里怎么能服?” 岚意看到卫长玦脸上的不耐烦,打心底叹了口气,其实这事儿在她这里已经基本上弄明白了,女人间争宠的心思,她明白且体谅,只是可惜这二位姑娘如今还不懂,自瑛贵妃把她们安排好的那一日起,她们就已经没有再去争什么的资格了。 “这样吧,此事还得查一查,你们两个分别禁足在自己屋子里,好好反思七天,到时候我和殿下,一定会给你们一个公道。” 彤姑娘当先俯首于地面,“妾身相信王妃,相信殿下!” 思姑娘无可奈何,最终也照着她的样子,说:“妾身愿意等殿下还妾身清白。” 如此两个人都被带下去,王府里自会有下人好好地看管,岚意起身走到卫长玦旁边,轻轻推了他的胳膊,言道:“明明是你的女人,却要我来收拾烂摊子,其实这不过是一笔烂账,你更喜欢谁,就信谁,把另一个斥责一顿,这样是最容易的。” 卫长玦问:“你不怕被冤枉的那个心生怨恨,到时候给府里带来更大的麻烦?” 岚意迟疑了一下,才说:“本来这话我说给你听,就像是我眼里不容人似的,但彤姑娘往你这儿送东西,思姑娘也没少给她供那些大补之物,她们俩算起来,本就是都有错,主要还是看长玦你心疼哪一个。你一句话,就能把其中一个保下来,至于另一个,早点打消心思,或许对一个女人来说,要比用情至深后再被冷落,好得许多。” 卫长玦笑着说:“你怎么有这样多大道理?” 岚意一被这么讲,口吻就会软下去,她晓得做一个妻子,总是板正,会惹人厌烦,于是便抢着、带着几分矫情地说:“我这还不是为你着想,生怕罚到了你的心头肉上,我本来好端端地在屋里给你打络子,因为别人的女人大太阳底下赶过来,我可不怎么高兴呢。” “你看看你小气的样子,我刚刚的话还没说完。我原是想讲,虽说你有大道理,但偏偏,我觉得你说得都很对。这两人和我的心头肉不搭边,你爱怎么罚怎么罚,你是家里主母,内宅的事,我也听你的。” 岚意见卫长玦的神色坦然,确实看着与她们无甚感情,她也不至于疯了非要将夫君往人家身边推,便打定主意趁着这一遭事,好好地让妾室们记一记规矩。 从书房里出来后,岚意带着凝芙往主屋走,一路上除了主仆二人并无旁人,一时说气话,岚意便道:“还好先前你盯着思姑娘那里,瞧见了她着人去药铺里收那些鹿茸人参渣子,不然今天这事儿,我且还要查一查呢。” 凝芙内心有疑惑,“可是王妃明明已经知道了,思姑娘就是主谋。她买这些东西,每一笔都有记录抵赖不了,这是物证。而派去盯着她们的人也能佐证,思姑娘主动差人往彤姑娘屋里送东西,跟着她的丫鬟还到处打听这些补药怎样加到食物里才能好吃,这些都是人证。为什么王妃刚才不直接把真相揭出来?” 第58章 女子苦(1) 岚意悠然道:“刚才吵吵闹闹,谁也不能冷静,眼下禁足反思,才能让她们自己个儿把事情想明白,彤姑娘知不知道那些大补之物吃多了对身体有害无益,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思姑娘根本在利用她,她得想清楚以后还要不要与这个姐妹往来。其实我觉着,彤姑娘除了讨殿下欢心,未必有其他心思,否则今天在书房,她也不会毫无准备,被人一问就措手不及。” “至于思姑娘,她或许有那么一点心眼,但不至于把人害死,否则下点带毒的,再一举揭发,功劳岂不是比现在还要大?”岚意手里的团扇轻轻扫过路旁边的灌木,叶子嫩绿,海浪一样在扇子下面微微起伏,“然而她下不了狠手,身后又没什么贵人相助,若是想明白了以后不再胡乱折腾,好好地活下去,我也不会为难她。” 凝芙不解,“可人人都知道,这两个宫女是贵妃娘娘安排给殿下的,您怎么说身后没有贵人相助?” 岚意笑着点了句,“若真有贵人相助,她还只能去买人参和鹿茸余下来的渣么?” 凝芙恍然,很多看似复杂事情,其中真相已经在表面上显露出来了,说穿了真的没什么稀奇,但前面这个“细着心去想”的步骤,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岚意手里摇着扇子,轻轻说:“往别人府里派眼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与己方贴得太近,若是反咬一口,会抖露出不少秘密,与别人贴得太近,又不知还能不能信任。” 凝芙“哦”了声,点点头,“您先别往后说,让奴婢来猜猜瑛贵妃怎么想的。嗯,大约是侍妾身份摆在那,反正翻不起什么大浪,不如挑性格不一样的,多制造些矛盾。总归这两个女人,当下都不会被她如何利用,留她们在恭王府,也没什么。” 岚意点了点她的额头,笑说:“我的小凝芙终于变聪明会想事情了。” 凝芙傻乎乎的笑,本来么,岚意怎么说,她就怎么跟着做,这是旁人没有的好处,早晚也会成长起来。而步入主屋的那一刻,岚意似乎下定了决心,说:“你亲自跑一趟裴府,说七日后让二姑娘来一趟,就说我想她了,让她过来陪着说说话。” 凝芙当即就领命而去,可天黑时回来后,带过来的话让岚意直叹气,“二姑娘说,自己身上不舒服,恐到了王妃跟前,把病气过给王妃,七日后恐不能来,还请您谅解。” 岚意道:“她是真不舒服?” 凝芙摇摇头,“二姑娘院里没有用药的迹象,她的神色也好得很,奴婢瞧着,不像是病了。” “我猜就是拿病当托词。”岚意苦笑,“这模样,与我当时推拒贵妃娘娘是一样的,明摆着告诉我她不想来,也不想听我说话。妙晴并不笨,知道我无事不会找她,可不论是白姨娘的事儿还是她傍上阮老太太的事儿,她都不愿和我多说一句,既如此,我也不必再管什么了。” 凝芙帮岚意收拾书案上的笔墨纸砚,问:“那万一二姑娘真通过阮老太太进了皇子府呢?” 岚意说:“那就由得她吧。白姨娘做下那些事的时候,她还小,这笔账怎么也算不到她头上,我若是对她出手,害得她不能嫁人,没有道理,但之后她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再与我无关。”顿了顿,岚意又忧心,“现在我只希望她心高气傲,瞧上的人不是煜王。” 太阳跳下山头后,天黑得极快,京城里的街道上,行人渐渐稀少,都急匆匆地归家。王府里卫长玦在书房里忙完后,到主屋中同岚意一道用了饭,之后在后头小园子里散了会儿步,晚风轻柔,拂去一天的攒下来的躁意,两个人就像寻常夫妻那样说着饭菜好不好吃、如何打理院子之类的话,等再晚些,便一同回去洗漱安寝。 岚意爱极了这样的生活,喜滋滋地想,若是以后数十年就这么过,可比以前在裴府里舒服多了,于是滚到卫长玦的怀中时,她主动搂住了人家的腰。 黑暗中,卫长玦轻轻一笑,嗓音微沉,甚是好听,“怎么,今天有很高兴的事?” 岚意闷闷地“嗯”了声,说:“我在想,相比那些辛苦劳作的人,我们真的幸运很多,可得好好珍惜眼下的生活才是。” 卫长玦摸摸她的头发,“若是人人都像你一般懂得知足,这世上会少很多纷争。” 岚意浅笑,“我这是胸无大志,只巴望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是这么安稳,偶尔闹出一两件小事,很快就能解决,多好啊。” 两个人小声地说着话,大约也是两个侍妾折腾的,谁也没起别的心思,这会儿只是这么谈谈讲讲。说着说着,岚意就先睡着了,卫长玦说了个什么见她没应,静下来听着她平稳而均匀的呼吸,便将她往怀里又紧了紧,自己也阖上双眼。 夫妻之间感情越来越好,使得岚意每天醒来时,脸上不自觉地带这些笑容。这天她要去给皇后请安,正巧碰上之前和侍妾们定好的七日之期,便嘱咐另一个伺候在身边的丫鬟蕊花去告知一声,等她回来自会有主张,这边自然是带着凝芙,拿上先前卫长玦寻来的珍稀药物,往宫里去。 一个多月过去了,岚意已经比初来时熟稔了好些,已经记住往未央宫的路怎么走,而今天慕禾笙也刚好过来请安,俩妯娌碰到一处,难免有话要说。 可惜皇后娘娘的脸色看着就比上次差,也没空多搭理瑛贵妃的儿媳妇,很快就把慕禾笙打发走了,岚意便只能待会儿再想法子和她一道出宫,这会儿她更担心皇后的病,出主意说:“不如让长玦在外面也找找能瞧病的,宫里太医太谨慎,不敢用药也不敢多言,说不定还不如外头的游方郎中。” 皇后摇摇头,“不是没试过,没用的,这病太奇怪。” 岚意迟疑了一下,又问:“照理这话不该儿臣说,但儿臣总是想问问,自打您病后,这未央宫上上下下,可清查过?” 儿媳关心自己,皇后这是明白的,和气地说:“清查过,我虽没那个力气,菱角却有,她把未央宫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问题也没有,后来长玦他外祖母不信,亲自带人过来盯着查,也没查出什么。我啊,就是真患了病,怪不了别人。” 菱角是皇后娘家专门给皇后挑的人,能力与忠心自不必说,见过的世面比一些无法得见天颜的妃嫔还要多得多,至于皇后的母亲,那更是名门出身,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她们齐齐上阵,都没发现未央宫有问题,只能说明,未央宫真的如铁桶一般,以及,皇后真的是逃不过命。 岚意有些难过,身体往那边倾了倾,柔柔地说:“母后只管好好养病,长玦和儿臣,不用您操心,恭王府里的帐都清好了,万嬷嬷如今也不敢生事,长玦说,过一阵子夏末秋初,父皇还要去围猎,希望母后也能随驾呢,到时候长玦亲自给您捉了野味来烤着吃,味道可不比宫里的御膳差。” 提到儿子,皇后就忍不住笑眯眯的,连连道:“好,好,我尽量把身体养好。”她打量了一下岚意的身量,似乎想问问关于子嗣的事,最终却没有说,只是讲起另一件事,“你母家那个二姑娘,挺有意思的。” 岚意怔了怔,“母后见到她了?” 皇后道:“前几天贵妃母亲进宫,带着她一起来的,听说这两日贵妃在皇上面前求了恩典,不出意外是要许给长泽做庶妃了。” 岚意想过这件事会来,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会儿心中最担心的就是慕禾笙,忙说:“我们在王府里,竟是一点消息也不知,四皇弟不是才大婚吗,这么快就往府里塞人,不大好吧?” 皇后就笑,“要不怎么说你母家这个二姑娘有意思呢,人家新婚燕尔,她非要凑上去不说,还是从阮氏那边凑上去的,据说阮氏在贵妃面前作保,说这个裴二姑娘性情好模样好,和煜王又是两情相悦,把贵妃给说动了,这不才去求了皇上。” 岚意这些天沉在恭王府的好日子里,对待裴府和宫里的事,多少有些松懈,眼下只能都问皇后,“那四皇弟也同意了?” 皇后换了个姿势歪着,说:“这件事若是没有他同意,我想阮氏根本不会捅到瑛贵妃面前,谁愿意做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呀,而且虽说皇子娶谁,不由他们自己说了算,但瑛贵妃那么宠着自己的儿子,怎么都会过问一下他的。你妹妹与你一同嫁入皇子府,裴府也算是前途不可限量了。” 岚意低着头,“但儿臣与二妹妹嫁入的是不同的皇子府,以后对夫君的情意,自然要在姐妹情之上。” 皇后喜欢听这种话,笑言:“好孩子,你和长玦好好的,本宫不会亏待你。” 第59章 女人苦(2) 岚意在婆婆跟前搭着手伺候了一阵子,皇后不明是何原因又犯了头晕,服了安神汤药睡下,她才告退离去,刚出了未央宫门,一直沉在心头的事让她眉头忍不住轻轻锁起来。 原是不在乎裴妙晴会嫁给谁,但对方真是煜王,慕禾笙心里得多难受? 她让带路的宫女帮了个忙,绕路去了长福宫,想瞧瞧慕禾笙离了没有。 长福宫守在门前的小太监见是恭王妃,并不十分尊重,只说:“煜王妃一时不得出来呢,主子很喜欢和煜王妃说话,您在这里还不知要等多久,请先离了吧。” 未央宫的宫女一心向皇后,闻言十分不快,言道:“你这奴才,我们王妃问煜王妃何时离宫是想要结伴而行,你去问一句,又能怎样?” 那太监打着千儿,嘴上说得好听,脚下就是不挪动,“奴才不是不通报,实在是贵妃娘娘说了不要人去打搅,奴才不敢违背娘娘的意思。” 岚意知道不论怎么说,这门口的小太监就能够把她拦得死死的,只得回身离去,未央宫的宫女还想要计较,她阻了阻,“罢了,多谢你帮我这个忙,我先出宫了,你也赶紧回去未央宫吧,母后身边,可缺不得你们这些臂膀。” 皇帝今日大约是有事要议,卫长玦和其他几位皇子被留在乾明宫里一直没出来,岚意没有在宫外一直等他,而是先回了恭王府。 凭慕禾笙的性格,这几日一定会忍不住来找她,岚意想着自己得先稳住,才能安抚好友,如此便要先把眼前顾好,家中的两个妾室的事还没处理完,总得把她们的禁足先解了,再叫过来问问这七日想出了什么道理。 思姑娘如之前一样,喜欢抢着说,才到岚意面前,就高声道:“王妃,妾身想了七日,已经想明白了,以后绝不再帮彤姑娘做什么事,这是吃力不讨好的,以后妾身满心满眼只有王妃和殿下,请王妃明鉴!” 这些天过去,彤姑娘倒改变了些,不一味哭泣,此刻虽然被思姑娘短短几句话挑拨得恼怒面赤,却晓得为自己争取,“王妃,妾身也懂了,以后再也不会与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小人为伍。” 岚意笑了笑,她们不在一处说话谋划,这府里很多争风吃醋的事就泯灭在了根子上,此刻只是说:“你们真真切切反思了,这很好,那些补药,我也派人去查了查,谁花的银子,谁经了手,我心里有数,但念着你们都是为殿下好,这一次,我愿意在殿下面前把你们都保住。当然,回屋后,你们还要抄写《女训》三遍,之后一个月,每日都要早起到我屋中立规矩,其他挨板子之类的责罚,就暂且在我这里记下。” 思姑娘怔了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王妃,妾身,妾身不会写字。” 岚意笑了起来,“不会写字,就一笔一划地学着写,难看没关系,要紧的是你们得记住抄写的苦头。且我给你们丑话说在前头,若还有下次,若还有人唯恐天下不乱,我会让她再无出头之日!” 两人喏喏应了,岚意摆了摆手,叫她们都下去,这边思虑了一会儿,犹不死心,对凝芙道:“你亲自去一趟裴府,见到妙晴,和她说我真的有要紧话对她讲,希望她明天能来一趟恭王府。” 凝芙拿过来家里穿的衣裳,给岚意更衣,口中问:“王妃上次不是才说不管了么?” 岚意叹口气,“我原以为有白姨娘的事横在那里,我也会恨极了妙晴,可她的婚嫁大事到了眼门前,我终究还是希望她不要走上那条路,煜王眼下能收了她,以后就能收更多人,禾笙好歹是正妻,身后还有母家支撑,谁也不敢越过她,可妙晴呢?她是庶女,有人会觉得她身份上就矮一截,自然会与她争,难道她后半辈子,就得这么一直争下去?” 凝芙嘀咕,“姑娘太好心了。” 岚意理了理衣襟,说:“也不是太好心,只是血脉亲情哪里那么容易割断。妙晴嘴上爱占便宜又好面子,有时候挑唆妙筠对我不利,这些都是毛病没错,但真掉进火坑里,折腾起来是要送命的,我不想让她走了白姨娘的老路子。本来,我是想让她今天过来瞧瞧王府里的妾室是怎么过日子的,可惜。” 更可惜的是,岚意这边想得好,凝芙跑了一趟,那边传回来的话也着实让人寒心。 彼时裴妙晴正坐在椅子上绣连理枝头并蒂花,知道姐姐身边的贴身的大丫鬟过来,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只问:“长姐又想到我了?怎么长姐最近总是想到我呢?原来的时候没见她这么殷勤。” 凝芙说明来意后,裴妙晴只是笑了笑,笑里不带感情,“你回去和长姐说一声吧,她如今是王妃了,自是觉得人生如意圆满,却没想到我们还在水深火热的坑里,我姨娘都不能帮我做什么事了,我自己好不容易挣了些前途,她还要来拦着我?” 凝芙当时就为岚意感到不值得,但小姐吩咐下来的事,她终究还是想做好,解释道:“王妃是为二姑娘考虑,想专门与二姑娘说说煜王府里头的事,二姑娘不领情也就罢了,何必这样针锋相对。” 裴妙晴有了靠山,说话时一点不客气,“长姐的好意,留给别人吧,她待我好,就是将我姨娘关在柴房里生死不知,她待我好,就是想劝着我不去和她的手帕交争宠。这种好意,给你,你要不要?” 凝芙被她这态度激得生气,不想再多说什么,行过礼,直接道:“既然二姑娘这么说,奴婢这一趟白来,这就辞了。” 裴妙晴望着她的背影,非要补一句,“你带句话回去给长姐,她有空管别人家的事,不如想想自己做下的孽,不敬长辈残害至亲,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凝芙一肚子气,带回了王府,原本还不想把这些话说给岚意知道,搁不住追问,最后是全招了。 岚意听了只说:“白姨娘算哪门子长辈,她现在是自觉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才敢说这样的话。”然后又夸凝芙,“你和她终究有身份上的差距,这一次你没当场反驳她,是对的,不然闹大了,她借着你是裴府出去的丫鬟,指不定要罚你。” 凝芙道:“忍是忍下了,可奴婢也憋了好大一口心头血,吐也吐不出来。” 岚意就笑,“和她这种人,不必置气,眼下算是撕破脸了,以后我自然不会帮她一分一毫,不过这件事也提醒了我,过两日我找李姨娘把你的卖身契要过来,免得以后你还要看裴妙晴的脸色。” 凝芙有些愧疚,“没帮王妃办成事,还要您来操心奴婢的事,是奴婢不好。” “没什么的,妙晴眼下就这么傲,将来会怎么样,还不知道,且由她自己走下去吧,自己一头闷死在南墙上的人,不配我拉扯。” 当着凝芙的面,岚意这样讲,到了第二天慕禾笙过来登府拜访时,岚意头一件要做的事,就是道歉。 她坦诚了自己先前从李姨娘那里得知的一些零碎细节,但也说明当时自己的心思,言道唯恐胡乱说话,耽误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万没想到,裴妙晴真的把事情做成了,她没能提早警醒慕禾笙,这里头或许别人有错,但她的错,自认也不小。 慕禾笙有些憔悴,比之嫁人前,喜气盈盈的模样烟消云散,这会儿一直在倾诉,“和你有什么关系呢,长泽要纳侧妃庶妃,又不是被你逼迫的,而且即使你告诉了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能拦下来。他动了这个心思,就已经是背叛了我,昨天我在长福宫听到我婆母说定下了裴家的二姑娘,我只是有些不痛快,可当她说这件事长泽也同意的时候,我才感到,心这里,很有点疼。” 岚意听到这些话,真正是替她难过得厉害,挽住她的手,唯有安慰道:“男人们但凡有点身份,总是要纳妾的,四皇弟唯一做得不大好的是,这妾纳得太早了些,但你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什么人也不会越过你。” 慕禾笙说:“昨天回到府里,我太生气,一句话没和他说,他倒是哄我来着,但也没哄多久就失了耐心。晚上他直接去了侍妾的屋子里,我想,这情意,恐怕就是要断掉了。” 岚意心惊,赶紧打住,“这才新婚多久,就说这种丧气话,你是四皇弟一眼就相中的人,情分不会说没就没,你别和他冷着,有话好好地说,四皇弟对你有愧,说不定更是百般对你好,最不能够的就是你这么一言不发,很容易把情分都磨没了。” 慕禾笙发了会儿愣,才慢慢开了口,“你说的道理,我何尝不知道呢,但是心里这口气,真是,真是咽不下去啊……” 可咽不下去又能什么办法,嫁给了皇子的女人,除了接受皇权压下来时带来的一切不公,还能怎样? 岚意忽生兔死狐悲之感,叹口气后也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陪伴着。 第60章 女子苦(3) 最后还是慕禾笙勉强一笑,把头靠在岚意的肩膀上,像未出阁时冲岚意撒娇那样,小声说:“你别嫌我烦,我知道这是推不脱的事,但我真的很希望这件事能来得晚些,再晚些,若长泽就像你家恭王殿下那样,摆明了宠着我纵容着我,我想你那个妹妹,也不会这样早过门。” 她摸着手腕上的镯子,那是大婚那天瑛贵妃赐下来,卫长泽亲手给她戴上的,“岚意,你知道我是真心爱慕他,我也盼过‘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的感情,可惜拥有这样感情的日子,这么快就没有了。” 岚意心里一酸,忍不住就想要掉眼泪,但她若绷不住,慕禾笙必然更加绷不住,只能梗着嗓子道:“这件事你阿娘经历过,我阿娘也经历过,宫里的娘娘们,都经历过,你看,大多数人,还不是都过得很好吗?心里的难受你与我说了,回去后就别再沉郁,不然又有好妒的名头砸过来,岂不是雪上加霜?” 慕禾笙愤愤,“我就不明白,我们女子,怎么就这么苦!” 岚意不想让她更加难受,唯有说好日子在后头呢,可岚意心里真正想的是,若老天爷真的仁慈,就让没有真正吃过苦的禾笙,以后也不要被生活磨去了一身喜气才好。 等慕禾笙离府后,卫长玦才从宫里回来,他没去书房,直奔了主屋,岚意问:“这两日是怎么了?每次都在父皇跟前听那么久的话,朝廷上出大事了?” 卫长玦点点头,“是出了事,北胡那边本来兵强马壮,正是入侵我们大顺的时机,偏偏赶上旧主暴毙,少主上位,此刻北胡内部动荡,父皇考虑着要不要反击,粮草、银两、兵马,方方面面,都要整合过来商讨,我们这些做儿子的,自然要去学着。” 岚意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家国大事岚意还不懂怎么去操心,这会儿她转了话题,说起另一件事,“我二妹妹要进煜王府的事,你知道了么?” 卫长玦颔首,“知道了,宫里都传遍了,不出几日,母后就会下一道口谕。” 岚意叹气,“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硬生生要往里面跳。” 卫长玦笑着说:“我的娘子,先把煜王府放在一旁,我告诉你个高兴的事——再过一个月,父皇打算去千松围场,我们自然也要随行,到时候你好好地逛一逛,吃一吃别样口味的野物,不比呆在家里天天对着那些账本有意思?” 卫长玦本以为岚意听后,眼睛里会冒出期待的光芒,没想到小妻子只是发愣,身上也有些僵硬,似乎十分抵触。 他低声问:“怎么了?你不喜欢那地方?” 岚意掩下心中不安,问道:“我记得去岁是秋末时分才有围猎活动的啊,怎么今年这样早?算下来,那会儿还有夏日余热呢。” 卫长玦道:“还不是因为北胡的那档子事,父皇这是想给人看看,咱们大顺的皇族,也都是精于骑射的。” 岚意抓住卫长玦的衣袖,有些急切地说:“那你骑马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些,要让人检查好马匹和鞍具,千万别……千万别……” 卫长玦了然了,拉过她的手,安抚道:“我知道,上次五皇弟坠马的时候,你也看见了,所以害怕。放心,我骑术尚可,绝不会出现那种情况,到时候让人给你找匹矮马,我带你在围场里逛逛如何?或者我带你共骑一匹马,也别有意趣。” 岚意点点头,稍稍安神,但难免不想起另一件事,“说起来,这次围猎,还会有官家女儿去吗?” 卫长玦笑得有些不自然,倒还是说了实话,“会有。后宫里不知道还会不会添人,而五皇弟明年也十九,是该相看正妻的时候了。” 岚意看到他的神情,心里就有数,凑上去问:“长玦,是不是咱们府里,也要添人了?” 卫长玦不甚高兴的样子,“四皇弟很快就要有侧妃或庶妃,我这边还空着,贵妃若是想塞人,也有她的理由,可我明知她挑出来的人心里必然向着长福宫,如何能接受?总要想法子推了才好。” 岚意坏坏地笑,“倘若那姑娘貌若天仙,你瞧见后直接就把这番话忘在脑后,又怎么算?而且咱们府里,也不是没有贵妃塞的人。” “我看你现在越来越喜欢开我的玩笑了,小心我攒起来,哪天晚上一并和你算总账。”话说得暧昧,岚意笑着,脸就红了红,而卫长玦继续剖白自己的想法,“侍妾与庶妃侧妃,地位怎么能一样,何况她们俩家世极普通,再有心思也不会有什么大作为,倒是能去围猎的官家女儿,要么父亲前途光明,要么祖辈积攒了功勋,有人撑腰,闹腾起来自然就麻烦了。” 岚意想了想,认真地说:“你要是真的这么想,我就帮你想想法子,如果能在贵妃发话的时候,直接推掉了,那就算逃过一次,之后再选合你心的入府,怎么也比来一个被她拿捏住的人强。” 卫长玦很开心,“如果娘子能把这些麻烦帮我拒之门外,我还要什么庶妃侧妃?只你一人足矣。” 岚意轻轻推他一把,“甜言蜜语,就会哄我高兴。” 恭王府里情意正浓,之后好几天卫长玦忙完了手头上的事,都腻在主屋里,岚意服侍他穿衣裳的时候,他还总要占一点便宜,不是在面颊上香一下,就是捏一捏她脸上的肉,凝芙看到后,也是偷着摸地乐。 可惜裴府和煜王府,就没有那么好的气氛了,皇后一道口谕下来,裴妙晴成了煜王府庶妃,虽然比侧妃还差了一截,她也觉得扬眉吐气。 然而当她去找裴归,希望父亲能把自己的生母从柴房里放出来时,裴归的脸色沉沉的,显然并不觉得女儿攀了高枝儿有什么可愉快的。 “你姨娘是犯了大错,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放出来,你是要出嫁的女儿了,不要再管娘家的这些事。” 裴妙晴不服气,面上却更加软弱惹人怜惜,“怎么长姐出嫁后,就能对家里的事指指点点呢?阿爹,您可不能只疼长姐就不疼我了,我本来就有个糊涂生母,倘若您也不要我,我受了欺负,还能指望哪个去?” 她一开口,裴归就要心软,原本就不是会和女人计较的人,更何况裴妙晴这么多年娇娇弱弱,本来就比其他女儿更得他爱护,一时心中对裴妙晴越过自己,巴巴地捧着阮老太太非要做个庶妃的气,都散了。 “你长姐并没有对家中事指指点点,只不过和李姨娘走得近,偶尔会聊起管家的事罢了。你们姐妹几个,我这个做父亲的,都记挂着,只是你姨娘太糊涂,她自己做的孽,得她自己偿还,万一闹大了,对你没好处。不过既然你要出嫁了,就去看她一眼吧,说两句道个别,不能久留,知道么?” 裴妙晴还想争取一下,裴归却直接说起别的,把话头全部拦住,“你姐姐嫁去恭王府,做的是正妃,你在煜王身边却只是个庶妃,我原想给你找个普通人家做正头娘子,你却……罢了,你要谨记自己的身份,侍奉殿下和王妃,不要有你姨娘那种心思,否则,得罪了宫里贵人,谁也保不住你。” 裴妙晴低着头,终于还是没有选择在这个当口惹父亲生气,乖巧地道:“阿爹的话,女儿都记得了,您疼我,我也疼您,以后若有机会,女儿一定把阿爹接到王府里享福。” “胡闹,这是什么不知规矩的话?”裴归斥责,但终究是孩子的一片孝心,再不懂事也中听,还要谆谆教导一番,“且不说你是庶妃,就算是正经煜王妃,也不该说什么把父亲接过去住这种话。天家不比普通人家,过去后,行事言语,都要小心谨慎,知道了么?” 裴妙晴连连点头,眼睛里头都是感激和纯真,“女儿谢父亲教诲,还好得了您的指点,不然女儿这会儿真是慌张极了。” 裴归在岚意面前,总觉得自己有对不住的地方,又不通内宅之事,便莫名矮上一截,而在裴妙筠面前,又因这丫头快言快语,看着就不是个太聪明的孩子,也没有过多干涉教导,算下来,只有和二闺女说话时,他才像是个父亲,颇有骄傲感与成就感。 于是他的语气愈发温和,“好了,去见见你姨娘吧,只是你要记住,你姨娘眼下受的罚,都是应得的,你不仅不能因她而心生怨怼,还要有警醒之心,我很担心那毒妇在你耳边挑唆,把好好的孩子都教坏了。” 裴妙晴忙说:“阿爹放心,我在姨娘面前,主要是谢她生我之恩,她的话,我是不会信的,我只信阿爹您的话。” 裴归满意地点头,“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生养之恩是要谢,不过今日见后,以后就不要再见了,最好连提都不提,有这样一个母亲,对你以后的道路恐有不好的影响。你的母亲,是嫡母,是冯氏,知道了?” 裴妙晴并不愿意把冯璎认成母亲,却能伸能屈,是个识时务者的俊杰,回话的时候,似桂如兰般和顺,“知道了阿爹,我再与姨娘见一面道别,算是尽了母女之间的情分,往后我只把阿爹和嫡母放在心里孝顺,我绝不会做出任何令阿爹、令裴家为难的事。” 裴归感慨,“你果然比你姐妹都懂事。过去吧。” 裴妙晴依依告退,一路走到关押白姨娘的柴房,有裴归的令,这一次她的探望光明正大,守在外头的人不会阻拦,还帮她把上了锁的柴房门给打开了。 “吱呀”的声音里,灰尘从里面扑出来,显然没有人打扫,白姨娘也不去做任何清理,裴妙晴用手扇了扇,吸一口气,又闻着了令人不快的霉味,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 里头的人听到动静,却只是躺在一张薄榻上,连声都不吭一声,裴妙晴挥挥手,让守着的人离远些,然后亲自把门紧紧关住,上前一步,边张望边迟疑地道:“姨娘?” 听见这两个字,白姨娘像是骤然活了过来,鲤鱼打挺似的翻起身来,却因虚弱,最终还是只能在榻上扑通,瞬间又变成砧板上垂死的鱼。由于许久没有洗澡,她身上隐隐有股难言的味道,随着这些动作,直往裴妙晴鼻孔里钻。 春风得意的娇小姐,实在有些不能接受这样的场景,虽然那是自己的亲娘,但脚下迟疑着,没有第一时间扑过去。 白姨娘犹不觉对方的嫌弃,脸上露出喜极的笑容,招手道:“妙晴,你总算来了,你过来,你过来,我这身体,该是下不了床了。” 裴妙晴终于蹭过去,一咬牙一狠心,握住母亲的手,问:“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平常也不拾掇下自己么?是姨娘你告诉我的,女人得时时刻刻撑着体面,不然会让男人厌烦。” “你这丫头,一过来就说我,我倒是想撑体面,可我已经多少年没干过活了,又病成这样,怎么拾掇?再说了,我现在找他们打盆热水都费劲,你当还是从前呢?”白姨娘很兴奋,并不在乎裴妙晴语言间的疏离,急急地问,“你能来见我,是不是你父亲答应放我出去了?你是不是按我所说,攀上了煜王殿下?” 她太着急,身体上又虚弱撑不住,才讲完话,就是一连串的咳嗽,吐沫星子满天飞,有些溅到了裴妙晴的脸上,带着长久不开口酝酿出的臭气,让裴妙晴的胃中翻江倒海,除了有些心疼外,更大的感受是恨不能立刻就起身离开。 她死死地按捺住心中的厌弃,强忍着开了口。 “姨娘,宫里皇后娘娘下了口谕,我成了煜王殿下的庶妃,再过十天,就要入府了。” 白姨娘憔悴的脸被一句话点亮了,眼里几乎是立刻有了泪水,“我就知道,我就谁知道,你是有出息的,这下子,再没有人能摆弄我们娘俩了! 第61章 母女情(1) 裴妙晴一时不敢说明自己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只安慰说:“姨娘再撑一撑,等我在煜王府站稳脚跟,就接你出去享福。” 白姨娘赶紧说:“撑不住了,妙晴,你听我说,你现在就去逼你父亲放我出去,再在这里呆下去,我就要死了,每顿饭里都有苍耳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吃下带毒的食物,你知道是什么滋味吗?” “苍耳子?”裴妙晴有心眼,可药材这方面的学问,还真没有好好了解过。 白姨娘咬牙切齿,“那死丫头让人往我饭菜里下的,而且每次只放一点,非要长期吃下去,才能把我磨死,你看看她心思多毒辣,死都不让我死痛快!” 裴妙晴有些奇怪,“她怎么能知道这些东西?姨娘你把持咱们家的时候,她背地里也接触不到这些啊。” 白姨娘气道:“现在是问这些的时候吗,快把我带出去,这里我是呆不下去了!” 裴妙晴却说:“连阿爹都说,你现在受的惩罚,是该受的,我一时半会儿,怎么可能把你带出去?姨娘,你听我的,再忍一忍,我想法子把阿爹带过来,你好好地给他认个错,他松了口,长姐那边自然也不是什么问题。” “什么长姐,她是个贱人!”白姨娘狠狠地骂,紧接着反应过来,劈头盖脸地冲着裴妙晴去,“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我辛辛苦苦攒下的家私,全都被你拿去讨好阮老太太了,现在你是准备不管我了?” 裴妙晴使劲摇头,分辩道:“没有,姨娘,我知道你出去心切,但你也要想想我的处境啊,我是庶妃,不是王妃,眼下还没有过门,真出了什么事,我别说把你救出来了,恐怕连我也要被拖下水啊!” “畏畏缩缩,你是我的孩子吗?!”白姨娘却不愿放过她,扯着她的袖子,“你知道你那个长姐,为了她娘能做到什么地步吗?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一朝报仇,甚至不惜以身试险,你怎么就不能像她一样?我告诉你,只管拼了一口气,非要放我出来,和他们闹个天翻地覆。既然皇后娘娘口谕已经下来了,就绝不会再改,这样你阿爹为了天家的面子,都会为你把这事儿抹平。” 裴妙晴震惊,“姨娘你是疯了吗,你这样能有什么好处?你现在已经是如此地步了,真要把我也害到和你一样,我们就没有指望了!” “可是我现在已经没指望了!”白姨娘撕心裂肺地嚷,“你就是现在看着我这个做娘的没用了,想要把我弃了,裴妙晴,你不孝!” 裴妙晴“嗖”得一下站起身来,退后几步,连连摇头,“姨娘,你疯了,你被长姐害得疯了,你放心,我会为你讨个公道,但在你疯病治好之前,还是先呆在这里吧!” 白姨娘难以置信,“你,你,白眼狼……白眼狼!” 裴妙晴回身就往外走,根本不敢多看一眼,这个地方令她窒息,只想迅速逃离。 白姨娘眼见无望,支撑着已经被药物损伤的身体往外挪着,大半挪过床沿的那一刻,她整个人失去支撑,翻滚着倒在了地上,这一把老骨头,这么长时间太阳都没怎么见着,是熬脆了的,一声惨叫后,白姨娘眼泪鼻涕一起涌出,可还不忘了骂一句,“你敢走!你这不孝女!” 裴妙晴自己也没想到,她竟然会如一个逃窜的犯人,把这些戳脊梁骨的话重重地甩在身后,连个门缝都不留,像是把白姨娘最后的希望也全都关在了里头。她喘着气,死死地用身体抵着门,似乎想要把这样的母女关系切断。 白姨娘虚弱的谩骂隐隐传入耳里,现在裴妙晴知道了,母亲打不开这扇门,直到死,她也走不出这个小屋了。 裴妙晴低头,理了理衣襟,又扶了扶自己的发髻,一步一步往外走,守着这个小院儿的人过来,问:“二姑娘和姨娘说完话了?” 裴妙晴强忍心中的恨意和不耐,笑着说:“说完了,我出阁前后都不会再来这里了,你们一定要看好姨娘,她脑子很不好使,大约是得了疯病,往后你们得好好地看着她,别让她出来伤人。” 这话倒把下人们吓了一跳,赶忙问:“没伤到二姑娘吧?若是伤着您,在老爷面前,奴才们就要挨板子了。” 裴妙晴摇摇头,“没伤着,只是我是她亲生女儿,却被她一叠声地骂出来,心里不怎么好受。” 在这里守着白姨娘的,多多少少都被骂过,听二姑娘盖棺定论地说她得了疯病,都觉得很合理,之后看守伺候时,除了把那把锁盯得很紧,其余时候更不尽心。 可怜白姨娘毕生追求主母之位终于化作泡影,成日里在屋里骂着老天爷不公,骂着岚意恶毒,骂着裴妙晴不孝,她并不在乎会拖谁下水,主母的位置拿不到,已经让她六亲不认。 然而这些话都被当成疯话,裴妙晴不在意,就更没有其他人会去在意。 可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裴妙晴出嫁的那一天,白姨娘趁着送饭的机会,竟然忽然蓄了力,疯一样冲出柴房,自然看守的人不是吃素的,把她拦下来后,报到了李姨娘那里。 彼时李姨娘正在妙晴身边帮着妆点,因这二姑娘去煜王府,不是明媒正娶,只需一顶软轿抬着,几个伺候的随行即可,所以也没有专门的妆娘和喜娘,李姨娘是疼爱孩子的人,即便先前一直被白姨娘打压着,也没记恨,专门过来给搭把手,结果听到这件事,她也不太敢说,只胡乱找了个借口说有事得去趟老爷那边。 裴妙晴心细,看到李姨娘眼神飘忽,就知道这事儿怕不是和自己有关,偏要问一句,“姨娘说好了要帮我忙,这会儿去阿爹那边做什么?有什么事姨娘尽管在这里处理,不耽搁吉时。” 李姨娘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最后只能凑上去小声地把白姨娘的事给讲了一遍,然后道:“要是平日里闹还好,今天闹,不是掉二姑娘面子么,我总要让老爷去安抚一下。” 裴妙晴心想若父亲过去,还不知道白姨娘会说出什么话来诋毁自己,本来嫁过去就是妾室,要是到时候还没有母家支撑,什么高心气儿都是百搭,忙说:“姨娘何必在大喜的日子惹阿爹不快,我生母是已经惹他厌烦了的,暂时不要见面才好。” 李姨娘急得不行,“那怎么办呢,老爷那么疼你,肯定也不希望白姨娘在这时候闹事啊。” 裴妙晴本来挺好的心情,这会儿一寸一寸地往下沉,连带着面容也耷拉下去,李姨娘还想安慰两句,就听见她的声音很轻很淡,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 “白姨娘要作死,谁又能拦得住呢?我有这样的生母,是我的可怜之处,倘若下半辈子都被她毁了,我能怎么办,李姨娘,你想法子拦一拦吧,甭管是绑着,还是塞住嘴,只要能把今天安安稳稳过了,来日我亲自去给白姨娘致歉。” 李姨娘怔了怔,打心底泛起一股子寒意,裴妙晴前几日才说了,自己不会再与白姨娘见面,这空口许诺的什么“致歉”,不过是良心上能舒坦些,这个闺女,已经实打实地把亲娘放弃了。 “按二姑娘说的去做吧。”李姨娘吩咐下人,又加了句,“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这也不仅仅是二姑娘的主意,裴府上下,都容不得她折腾。” 小小的插曲,在裴妙晴这里很快就被抛之脑后,等待她的,是充满希望的新生活,她穿着软底的绣鞋,轻柔曼妙地上软轿时,白姨娘正在奋力的挣扎,发出“唔、唔”的喊叫。 来人说了,这是二姑娘的吩咐,什么事都不能耽误她嫁人,白姨娘必须要绑好了,不能有一丝疏漏。 白姨娘信,这个闺女,和自己一脉相承,有面上的柔软,也有心底的狠劲儿。她怒目圆瞪,眼珠子上全是血丝,又是恨又是悔。 当煜王府里“红绡帐底卧鸳鸯”时,白姨娘受不住这连日的气愤与药物,终于病危,连便溺都控制不住,搞得那小小的屋里,气味更加憋闷难闻,连下人们都不愿再踏足。 最后还是裴归令人把她收拾干净,挪回了原先住的屋子,里头的摆件装点一如从前精致,讥讽一般,白姨娘一抬眼就能受到今非昔比的刺激。 岚意听到这个消息,内心并没有什么快意,反倒吩咐凝兰,“明儿她若还有一口气,你就走一趟裴府,和她见上一面,就说,看在二妹妹与我终有血脉亲情的份上,我会向父亲恳请好好安葬她,希望若有来世,她别再做这样的人。” 但想想也知道,白姨娘最盼着来的人,不是凝芙,而是裴妙晴,挣扎了一晚上后,她鼻中只留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耳闻门响,眼皮子漏了一条缝,瞧见是凝芙,那条缝又悄无声息地阖上了。 两边是已经结了仇的,凝芙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冷着面庞把岚意的话带到了,她转身就准备走。 第62章 母女情(2) 谁知道白姨娘忽然开了口,问道:“妙晴她,她是不是不回来了。” 声音里带着些磨出来的磕绊,凝芙倒是被吓了吓,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直面着即将到来的死亡,缓缓转回去,有些迟疑地道:“奴婢不知道煜王府里的事,所以也不能回答姨娘的问题。” 白姨娘看着她,目光很空洞,“她嫁过去了,人前就该称一声‘晴妃’了吧?” 凝芙稳稳地回答,“按规矩,该是称‘裴庶妃’。” 白姨娘摇摇头,“那不好听,煜王殿下疼爱她,一定会让人称她‘晴妃’的。” 都这时候了,还挂念着自己女儿身上的一个称呼,凝芙觉得莫名其妙,不想再多说什么,再一次打算离开。 可白姨娘不让她走,狠狠地道:“裴岚意,你妹妹,你妹妹她现在也是皇子府的人了,而且她的夫君,可要比什么恭王风光多了,我和你娘,根本也不差些什么!” 凝芙恍然,对方这是把自己认成了小姐,这么一来,她就不更能给岚意跌份儿,笔直地站着道:“姨娘,你瞧清楚了,奴婢不是恭王妃,你这个样子,原是不配王妃亲自过来和你说什么的。至于夫人和你,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奴婢希望你别总往自己脸上贴金。” 白姨娘“嗬嗬”笑道:“我女儿就是比她女儿强,我教的,她都学会了,以后在煜王身边,妙晴绝不会被任何人比下去,所以我会成为裴府的主母,我这一脉,会成为正正经经的嫡出,我也会被记入族谱,以正妻的身份!” 凝芙良善,但碰到这样的人,真是忍不住不去回嘴,“姨娘这是癔症了,做着春秋大梦呢,你是妾,你女儿是妾,你这一脉,永远都是庶出。咱们王妃曾经说过,庶出不庶出的,原本也不要紧,可你自己把自己往死路上赶,把女儿往火坑里推,才会叫人真的看不起庶出之女!” “你懂个屁!”白姨娘啐道,“我女儿争气,她有讨人喜欢的本事,她会成为煜王正妃,那个时候,你们谁也不能欺负到我头上来。” 凝芙抿了抿唇,颇认真地说:“姨娘,我不会讲什么大道理,但我经历过我娘的死,还经历过夫人的死。那时候我在我娘身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为我打算,她说夫人和大小姐是好人,要我好好伺候她们,以后绝不会被亏待。而夫人死时,对我们小姐说的,也是以后只求个安安稳稳,总之翻来覆去几句话,就是盼小姐一生平安。” 顿了顿,她才指出,“可是姨娘,你每句话说到最后,都是在为自己打算,你教会二姑娘的那些东西,讲出来的时候只是为了宣扬自己的能耐,却没想过她可能会因此被人嘲笑吗?二姑娘不会来看你,不是别人种下的因,是你栽下了一棵苗子,这会儿开了花结了恶果,只能你自己来尝。” 凝芙行了一礼,“奴婢原不想多言,但这么简单的道理,连奴婢这样的笨人都想得明白,你却想不明白,奴婢实在是忍不了看着你这样蠢下去。说这些已是多言,奴婢这就告退了。” 言罢她不管白姨娘还会说什么,飞快地离开了。 走出好远,凝芙脸上还红扑扑地发着热,这是她第一次和外人这样说话,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讲出自己有条理的看法,内心很有些激动,心也怦怦直跳,自然除此之外,还有着些对白姨娘的怜悯。 之后李姨娘和凝芙说了几句话,又问岚意安好,才让人把她好好送出去。回到恭王府后,凝芙老老实实,把这些话再同岚意说了一遍,岚意很惊喜,夸赞道:“我们凝芙也会讲道理了,你现在远比在风荷院那会儿厉害。” 凝芙红着脸,“奴婢只是拿自身的经历和白姨娘的事作比较,也不算什么道理,但是说出这些话,奴婢觉得很舒坦。要是从前,奴婢或许只会回来后私下里和您抱怨白姨娘想不通,发一些无用的感慨,现在总算不再这么着。还是您之前那些话,在奴婢心里生根儿了——奴婢也要会做更多事,会做更多话,才能长久地陪着小姐。” 她一时动容用了旧日称呼,岚意只觉得可爱真诚,笑着翻出了几枚金叶子赏她,方正色道:“你和白姨娘说的这些话,也是我心里所想,原本二妹妹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生生是给白姨娘教坏。但听你说,二妹妹没有过去看她一眼,之凌也并未侍奉床前,如此晚景凄凉,我也不愿一直记恨她了。” 凝芙连连点头,“记恨一个人,多累呀,您已经为夫人报了仇,就放下吧。奴婢也问了问李姨娘,大公子近来确实收了心,但从前已经养出了坏习惯很难改,还是喜欢跑到外面饮酒作乐,在白姨娘那,他掉了眼泪,只是掉了眼泪后,他又说自己守在这里也没用,不如出去找郎中,就不见人影了。” 岚意沉思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白姨娘再有不是,也没有对之凌不好过,那些龌龊事,她会让妙晴去做,却不愿让之凌沾手一下,这时候之凌还这样,实在让人心寒。这种品性的人,裴府交到他手上……” 之后的话,岚意没继续说,凝芙也没追问,主仆俩暂时就把白姨娘的事放在一边,说起围猎时该带什么。 入夜后,岚意和卫长玦刚刚用过晚膳,裴府里的仆人就递过来消息,说白姨娘殁了。 岚意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淡淡地说知道了,又喊凝芙把之前就写好的信笺拿过来,让人带回去给裴归。 自然那上头就是岚意之前许诺了白姨娘的事,所有人都信死后葬得好不好,会影响下一辈子,岚意是真的不再与她计较,也希望她来世能不再害人。 那奴才接了信笺,正打算告退,岚意忽然问了句:“二妹妹回去了吗?” 那奴才脸上露出些不忍之色,“回王妃的话,裴庶妃没回去,白姨娘临死前,就望着那门,可口中一下没念裴庶妃,倒是喊了两声夫人和您的名讳,好像说什么错了,都错了。” 究竟是觉得自己害过人性命错了,还是这辈子给人做妾错了,岚意不得而知,但她知道,白姨娘那样盯着门,恐怕还是盼着女儿能回趟家的,也许她有想明白的什么话要和女儿说,可惜裴妙晴永远听不到了。 岚意有些酸苦,她想,为什么有些人身边要紧之人健在,却不知珍惜眼前的生活;为什么偏偏是她,就没有亲人相伴母亲长寿的福气? 白姨娘死的这晚,不知道是不是大仇得报心情激荡的缘故,岚意做了噩梦。 梦里她又回到冯璎离世的那一天,阿娘的脸苍白得过分,岚意抱在她身上,哭着嚷着不让她走,但冯璎仍然闭上了眼睛,双手无力地沉下去。后来沉沉的黑暗卷来,又把岚意卷到了那场围猎中,五皇子卫长浚吐着血,和阿娘身上染着的鲜血一模一样,岚意的眼泪往下掉,害怕得转身就跑,但周围罩下来许多纷杂的声音,像是一张网,把她死死拢在里头。 其中唯有一个声音最清晰,他喊着,“岚意。岚意。” 在这样的呼喊中,岚意渐渐醒过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她感受到了温暖有力的臂弯,以及男人关切的口吻。 “岚意,你醒了,做噩梦了是么?” 岚意呜咽一声,就感到卫长玦的手在她脸上轻轻擦着濡湿一片的泪。卫长玦也是于半梦半醒间,感到怀里的人在颤抖,瞬间就清醒了,这会儿他没有追问妻子梦到了什么,只哄着,道:“不怕啊,不怕,我在这里呢。” 岚意抽了抽鼻子,念叨,“我梦见我母亲了,还,还梦见五皇弟死的那天。” 卫长玦似乎有些奇怪她为什么会因卫长浚而做噩梦,想了想说:“大约你所见印象最深刻的死亡,就是这两次,所以梦见他们。岚意,阿娘会保护你,而五皇弟,和你不相干,对不对?你不用害怕,有我在身边,碰到什么都不需要害怕。” 岚意点点头,往他怀里使劲蹭,俩人紧紧贴在一起,她感受着卫长玦身上的温度,才觉得心境渐渐平和。她说:“奇怪,我还以为今天会梦到白姨娘。” 卫长玦轻轻说:“白姨娘这个人,以及同她相关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以后我们的人生里,最要紧的就是彼此,还有家人。岚意,别想了。” 岚意心里一紧,没来由地想到了白姨娘说弟弟落水时那庆幸的模样,听到“过去了”三个字,她才知道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放下,白姨娘的死,似乎不是母亲亡故事件的结局,而是揭开真相的开端。 她没有把隐忧直接说出来,或许这只是没有理由的揣测,没必要让卫长玦跟着一起多想。 “那个,长玦,谢谢你啊,睡吧。” 随着话音落下,揽着她的臂膀收了收,卫长玦很不满,斥责道:“我们之间,不许言谢。” 第63章 母女情(3) 岚意恬然笑起来,抬手搂着他的脖子,颇腻歪地道:“好么,不言谢。” 噩梦带来的情绪很快消散在接下来的安眠中,第二天起来后,岚意几乎已经忘记黑夜里那无处奔逃的恐惧感,满面笑容地和卫长玦一同用了早膳,然后高高兴兴地回到床上,睡了个回笼觉。 人都说齐王府煜王府里,是真正的皇子住处,富贵盈天颇受圣宠,却不知这一直被嫌弃的恭王府,小日子过得比谁都舒服。 这样的时光,往往过得极快,等岚意回过神来的时候,皇家围猎之事,已经在眼前了。 打点行装就用了三四天,由于这次皇后娘娘终于把身子养好了些,也会随驾出行,岚意还让人买了些丸药送到宫内菱角手上,以备不时之需。另有一些晚间保暖的衣物,都多带了几身,如此准备下来,恭王府所带的东西,大包小包并不少,不过凝芙已经打听到,慕禾笙那里因多了个庶妃,携带之物更多,恭王府和煜王府比,小巫见大巫罢了。 一路上车马不疾行,皇帝有心要所有人都看看天家威仪之态,特意放缓了速度,到得千松围场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今日必然不能再围猎,皇帝的意思是,也不必凑在一处用晚膳,一概好好休息了,第二日再抖擞着精神去狩猎。 皇命传达到各处,岚意松了口气,她很少会坐这么长时间的马车,出这么远的门,尤其是后面还走了一段石子路,她都要被颠散架了,只想好好休息。所以当洗漱后卫长玦腻过来时,她很嫌弃地说:“今儿可不能折腾什么,而且都住在帐子里,出点儿什么声音,我明天都没脸见人。” 卫长玦委屈,“岚意,你可越来越凶了,我还没怎么呢,就是觉得在这里和你睡在一处很新奇,想和你亲近一下,你就劈头盖脸地说我。” 岚意也委屈,“长玦,我从前也没发现你这么会倒打一耙。刚见面的时候,你就像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儿,现在啊,就很爱耍赖皮。” 卫长玦笑着去亲她,“就是要在你面前耍赖皮,而且只在你面前耍赖皮。” 男人孩子气起来,岚意真招架不住,后来两人还是折腾了一会儿,情意虽浓却并没行周公之礼,末了抱在一处睡过去,也怪满足的。 第二日岚意因要去皇后跟前伺候,不能像平常那样,生生起了个大早,哈欠连天地和卫长玦一同吃过早膳后,便赶紧收拾好,去了皇后帐子处。 岚意没想到,可能是离了宫什么都觉得新奇,后宫里的嫔妃们皆起得很早,她赶到时,都已经请过安了,一时之间有些不好意思,特特地告罪自己来迟了,请母后恕罪。 皇后不计较这个,说:“你伺候长玦吃了早膳才过来,是应该的,这没什么。” 别人也不会多言人家婆媳之间的事,唯有瑛贵妃就是不让人舒坦,笑着道:“皇后娘娘真是宽容大度,须知臣妾来之前,煜王府里的正妃庶妃,都已经到帐子里请安过了。若是臣妾的儿媳这样不记时辰错了规矩,臣妾非要斥责一顿不可。” 皇后看她一眼,淡淡地说:“都是自家人,出来围猎也是散心,说什么责罚不责罚。还好岚意并不是你的儿媳,不然两边都累。” 瑛贵妃不在乎这个软钉子,还道:“岚意不是臣妾的儿媳,岚意的妹妹是啊,好在妙晴是守规矩的人,不然臣妾不容她。” “那就是你的事了。岚意记挂着夫君,在本宫这里,是要受夸的。”皇后对岚意招了招手,“好孩子,过来,给本宫捏一捏肩膀这里,坐久了难免有些酸。” 岚意得了台阶,赶紧起身走到了皇后身边,用心给她揉捏,不一会儿皇后就露出舒心的笑容,言道:“果然还是你最合本宫的心。” 岚意很感激,这无异于在警告瑛贵妃别总是为难她,虽说皇后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很深的感情,做这些事,也多半出自于维护卫长玦的体面,但待她好就是待她好,这份好意是出自什么缘故,真的不重要。 瑛贵妃暗暗冷笑,看着上边儿母慈媳孝的场景,冷不丁地来了句,“臣妾看到,这次过来了不少适龄官家女儿,皇后娘娘有没有给长玦挑个侧妃的打算呐?” 皇后闻言倒是有些心动,这些事原不是她操办的,正要找个机会了解一下,才问了一句“有哪些人家的姑娘啊”,忽然想起来之前卫长玦那极其认真的几句话。 “……尤其是纳侧妃和庶妃的事,若有人到母后这里念叨,万万不要松口,现在儿臣与岚意是一条心,倘使来个胳膊肘对外的女人,恭王府里必生乱象。” 令人警醒的声音在心中“当当当”地敲起来,皇后仿佛看到儿子那张严肃的面庞,生怕到时候拖了后腿,一时之间完全没听见瑛贵妃故意说着这家姑娘貌美那家姑娘乖巧,最后更是下定决心直接打断她的话,说:“本宫不管她们小辈儿的事,本宫这个儿媳妇懂事,需要纳妾的时候,自然也不会推脱,贵妃若是喜欢,就再给长渊长泽挑几个吧。” 瑛贵妃正说得头头是道,还以为把皇后给说动了,不成想对方像是多生了一个脑子出来,根本不给她们家的儿媳妇添堵,一时没有别的法子,起身行了一礼,生硬地道:“既如此,臣妾就先行告退去挑选了。臣妾的儿媳们都宽容大度,绝不会不答应这样开枝散叶的好事。” 她一走,其他妃子也渐渐散了,只有皇长子卫长歧的母亲和妃,以及九皇子卫长殊的母亲恪嫔尚且留在这里,这两位娘娘一贯与皇后交好,这次孩子们都在外面围猎,她们自然也准备跟在皇后身边观看。 等那些人都出了帐子,皇后才让岚意罢手,说:“好孩子,歇息一会儿吧,贵妃向来喜欢找茬,其实本宫这里,从来就不缺人伺候,也不用你一大早过来侍奉着,顾好长玦才是大事。今天早膳,你们用了什么?” 岚意说了,无非是些粗粮,又道:“都是好克化的东西,儿臣想,待会儿要骑马,吃这些不至于抵在胃那里堵得慌,母后放心便是。” 皇后很满意,笑着对和妃道:“本宫就不爱立什么规矩,且这个儿媳妇儿,本宫也打心里喜欢,瑛贵妃一味念着开枝散叶,也不顾小辈的想法,本宫瞧着,不见得是好事。” 和妃忙附和说:“可不是,我听长歧说了,这次围猎,顶要紧的事是宣扬我们大顺国威,而给五皇子挑正妻,那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的高兴事儿罢了,贵妃娘娘总想着趁这机会给齐王府煜王府里添人,也不怕皇上不喜欢。” “皇上怎么会不喜欢她。”皇后淡淡一笑,伸出手,旁边的菱角赶紧过去将她搀扶起来,岚意也有眼力见儿,赶过去扶上了另一边,只听皇后续道,“当然了,长歧争气,恪嫔的小九也讨人喜欢,你们在皇上面前,也是颇得看重的。” 皇后起身,妃嫔们不敢再坐着,都站起来,和妃道:“长歧不过是老实憨厚罢了,论聪明,哪里及得上娘娘您的长玦啊。” 恪嫔小小的脸蛋,很有几分清丽,听了刚才那些话,面上有些黯淡,只谨小慎微地附和道:“和妃娘娘说的是,臣妾的长殊也不过是占了年纪小的便宜,还能在皇上跟前撒撒娇,其实念书骑射都远比哥哥们差,好在臣妾也听皇上说了,长殊是最小的皇子,宠着便罢了,不用他担什么事。” “长殊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堪,以后有你享福的日子。”皇后笑了笑,道:“算着时辰差不多了,去外头吧,看看咱们的孩子们,今天有多神采奕奕。” 千松围场顾名思义,遍植青松,此处常常有一阵又一阵的风,刮过针一样的叶子,便能卷起阵阵松涛,眼下围场的空地上已经站满了人,除了大顺的勇士们,就是皇子与年轻的公子王孙,旁边的旗帜招展起来,更衬得他们英姿勃发。 岚意在众人之中,一眼就瞧见卫长玦,他和兄弟们站在一处,九皇子卫长殊靠他最近,很认真地比划着什么东西,卫长玦也认真听着,时不时回答一两句。 皇后到来,众人都要行礼,一时礼毕,皇后刚要入座,皇帝卫永苍也大步而来。 皇家规矩繁琐,光是这么来回行礼,就耗费了些许光阴,皇帝入座后,先问了一句皇后今天身体如何,皇后的脸上虽然有掩饰不住的虚弱,却还是笑着道:“多谢皇上关心,臣妾今天早起觉得还好,大概是看到孩子们这么精神,臣妾也精神起来了。”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再怎么喜欢瑛贵妃,这种场合,也需要一位大家出身的贵女撑着才好,皇后上次没能一次过来,这次拿出应有的体面,倒是很合他意。想着这些,再一回头,看着下面人才济济,皇子们个个挺拔,就连瞧见卫长玦,都顺眼许多。 讲了些场面话后,皇帝清了清喉咙,看向儿子们,“朕今日会与你们一起下场,看看你们过了快一年,有没有长进。这样,也定个彩头吧,皇子里狩猎最多者,朕就赏他那把神臂弓。” 此言一出,皇子们都兴奋起来,这神臂弓,当然不是传言中岳飞曾用的弓箭,只是仿制的,但能被皇帝收藏,就说明和原物儿差不了多少。此弓山桑为身,檀为弰,据说能射三百步那么远,最要紧的是,皇帝年轻时,就用这把弓在他的父亲面前多次拿下狩猎的头名,因此很得看重,这弓存在的意义,远比用料好不好大许多。齐王煜王都已经摩拳擦掌,满心想要争这荣光。 卫长玦却不在乎,反正这种好事也轮不到他,简简单单走个过场,看他们兄弟自去斗,是他的生存之道。 眼见着皇帝起身走到人群之中,大家都发出欢呼声,卫长殊脆生生的声音在欢呼声中格外清晰,“父皇,儿臣若是打到了兔子,您奖儿臣一匹雪白色的大马好不好?” 皇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言道:“你才十岁,骑大马不怕摔着?” 卫长殊朗声道:“回父皇的话,儿臣想带母妃骑马,小了,儿臣和母妃坐不下。” 提到恪嫔,皇帝仿佛有些不高兴,但只是一瞬间的事,仍说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这样吧,你若能猎到五只兔子,朕就带你骑一回雪白色的大马,如何?” 卫长殊想想,这也不错,等他再大些,总有带母亲骑马的机会,便握着小拳头高高兴兴地应声,“好,儿臣一定竭尽全力!” 岚意在皇后身边,看着她一脸忧愁,便小声问道:“母后是在担忧长玦吗?” 皇后颔首,同样很小声地说:“他拔尖了,人家会嫉妒他,指不定又编出什么脏水往他身上泼,但他不出头,也会有人说他不中用,总之怎么做都不对。” 岚意也担心,只能尽量往好处想,“长玦聪明着呢,我信他能处理好这些事。” 可是娘俩都没想到,根本不需要卫长玦去做什么,围猎活动刚开始没多久,就生了一件天大的灾祸。 因这场狩猎实际上是一场比赛,最后要清点数量,故而每个皇子所用的箭矢上都刻了小字,便于分辨猎物属谁。结果就是这样的一支箭矢,不知从什么方向,忽然直直地射向了皇帝。 皇帝身边侍卫众多,见箭矢飞奔而来,都嚷着护驾,他们身手极好,刀剑齐出,直接将箭矢在半空打落,皇帝倒也没被惊着,只是隐隐有股怒气,示意他们将箭矢呈上来。 拿到手中细细打量,箭矢的尾部,刻了个小小的“三”字。 三皇子,卫长玦。 皇帝没有再狩猎的心思,沉着脸带着人回到皇后身边,屏退了所有宫人,将箭矢丢在她面前,低声喝道:“你看看你养的好儿子!” 第64章 围场中(1) 皇后十足懵然,岚意主动过去捡起箭矢递到皇后面前,皇后看了几眼,才看到那个“三”,还问询,“这是怎么了,皇上做什么发这么大火?” 岚意却已经明白过来,心道坏了,脑子立刻转起来,想着分辩的法子。 皇帝说:“刚才朕遇袭,你猜射向朕的这羽箭,属于谁?” 皇后终于明白过来,她惶惶然就要跪下,却被皇帝扶住,冷声吩咐道:“这是在外头,朕没宣扬,就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了再说出什么‘父子不合’之类的笑话,你也不必跪,和朕好好地商量应对之法。” 皇后忍着心中的不安,问:“那皇上的意思是?” 皇帝道:“总要找个由头喊长玦过来问一问,你就说自己身体忽然不适,让长玦回来侍奉身前吧。” 皇后无奈,只能按这说法传出去,卫长玦急急忙忙地从松林里赶回来,其他皇子渐渐都知道了,皇后身体又见不好。 卫长泽刚打下一头鹿,高兴得很,一回头听到这样的消息,更加高兴,问道:“围猎前还看见母后,精神像是不错,我猜是那件事发作了?” 他旁边跟着年仅十六岁的七皇子卫长珩,这会儿听到哥哥问话,卫长珩拍马上前一步,眼角微微往下耷拉,眯了眯眼,“如四皇兄所想,现在父皇恐怕正在斥责他。” 卫长泽笑起来,拍了拍他肩膀,“可以啊长珩,你年纪虽小,本事却大,让你折腾下他,你还真做到了。” 卫长珩一身的沉郁之气,全没有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蓬勃,说起话来,却很讨卫长泽喜欢,“之前四皇兄说三皇兄带着三皇嫂在乾明宫外和贵妃娘娘顶嘴,我就记在了心里,总想着帮四皇兄和贵妃娘娘出这口气,只是我本事有限,生母在父皇面前也不过尔尔,还请四皇兄不要嫌弃。” 卫长泽“嗨”了声,“我们兄弟之间,哪有什么嫌弃不嫌弃,除了他卫长玦一贯讨人厌,其他人,我和二哥一贯是能照顾就照顾。我知道,你母妃娘家从前情况就不大好,有个窟窿没填,前段时间你外祖父又触怒父皇下了狱,指不定要判个流放,所以你着急。” 他这么直白地把对方的短处说出来,偏卫长珩有求于人还不能生气,只好把身份放得更低,“四皇兄说得没错,虽然我母妃远不如贵妃娘娘得父皇看重,但也是陪父皇十几年的人了,父皇一点不惦念她的苦楚,做儿子的不能说些什么,只好求几位皇兄帮忙。” 卫长泽笑嘻嘻的,也没个正经,“得了,回头我和我母妃说一句,让她帮着求求情,即便不能救到你外祖父,也不至于让你母妃受到牵连。” 卫长珩连连拱手,“感激不尽,感激不尽。以后如果还有能给四皇兄效力的地方,请尽管和我说,我母家留下的窟窿,还得想法子去补,若是有什么生财的门道,也请四皇兄教教我。” 卫长泽想了想道:“我是个富贵闲人,闲散惯了,要不你跟着二哥做事吧,你有脑子,二哥估摸着愿意带带你,只要能在朝廷上混出点名堂来,凭咱们的身份,不愁没有大把银子。” 卫长珩终于露出真心的笑容,舒了口气,“如此,就多谢四皇兄了。” 两人说定,继续去狩猎,争那头名,而卫长玦这边刚到皇后这里,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看到父皇沉着脸,母后也没有真躺着,就明白有事不对,且绝对是冲着自己来的。 而当卫永苍让身边的太监把那柄箭矢放在他面前时,一切疑惑都能捋顺了。 “父皇,这是儿臣的箭矢,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卫长玦还得装糊涂,不然上赶着自认和刺杀有关,和疯了没什么区别。 皇帝冷冷道:“朕还想问问你,朕让你去狩猎,你的箭矢却冲着朕来,怎么,觉得自己做个皇子,委屈了?” 卫长玦立刻跪下,一字一顿道:“父皇这话太重,儿臣受不起,儿臣真的不知道射向父皇的箭矢从何而来,不知父皇抓住凶手没有?您受伤了没有?” “此处松林密布,对方又只遥遥地射这一箭,如何抓得住?”皇帝说着说着,更加生气,指着他道,“就是因为查不到,你才能够如此振振有词,一点不怕朕治你个什么罪,是不是?!” 卫长玦觉得有些悲凉,这样的局,卫永苍不会看不出来,他不过是懒得去想,懒得为这个三儿子去做什么,才会把皇权被挑战而积蓄的怒火全都倾泻到卫长玦身上,如若换成卫长泽,卫永苍就算把千松围场翻过来,也要找出究竟是谁在捣鬼。 无人帮他,卫长玦就只能自己申辩。 刚伏在地上,一句“父皇明鉴”还没出来,一个娇小的身影忽然蹿到了他左前方,岚意直接跪地,干脆利落的声音让众人的脑子一下子清醒许多,“父皇,请您听儿臣一眼,就算是长玦真的图谋不轨,也不会用自己的羽箭伤害您,这不是明摆着在告诉天下,他就是个傻子么?” 话糙理不糙,皇后立刻就反应过来了,赶着说:“对啊,长玦再蠢也不会蠢到这个地步啊!” 岚意见皇上沉吟,知道对方本来就不完全相信这事儿是卫长玦弄出来了,于是趁热打铁,“更何况,真要谋逆,怎么会只安排一个人,射一支不痛不痒的箭,可见那人的目的,根本就不是父皇您,而是想让您看到这支箭罢了。这件事很好想明白,儿臣想,其实父皇心里也清楚,只是想试探试探长玦对您是不是真的尊重。眼下您也看到了,受到自己视若天神的人的质疑,长玦不喊怨不发怒,只是问刺客抓到没有,您伤到没有,字字句句都是对您的关切。” 皇后忍不住责备了一句,“岚意,怎么可以随便揣测圣意。” 岚意看着皇后,眼里特别坚定,“儿臣嫁给长玦时,就下定决心把父皇和母后当成自己的亲生父母侍奉,在父母面前,孩子说什么话,都没有坏心,且这里只有一家子人,儿臣以为,有什么想法就说什么,不瞒着父皇,才是最好的。” “你这丫头……”皇后赶紧对皇帝解释,“岚意在臣妾面前也是这样,把臣妾真真当母亲一样相处着,皇上别和她计较。” 卫永苍却笑了笑,坐了多年那把龙椅,倒很少见到在他面前这样大胆的小辈,想了想道:“无妨,朕也到了要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了,岚意把你当母亲侍奉,是应该的,那么和朕这个做父亲的说说想法,也没什么。”然后他看向岚意,“你既然说这箭矢和长玦没关系,不如和朕说说,你觉得和谁有关?” 皇后心里一紧,生怕岚意说是有人要害卫长玦,皇帝最不爱听这种话,赶忙拦着道:“她能懂什么,小丫头片子,皇上还是让臣妾去好生查查。” 皇帝淡淡地说:“皇后不必这么护犊子,他们都大了,朕在他们这个年龄,已经能坐在乾明宫批奏章了。” 岚意见皇后还想争取,赶紧道:“母后,就让儿臣说说吧,反正儿臣只是女流之辈,就算说错了,不过是儿臣头发长见识短,只要父皇不怪罪,儿臣也不觉得丢人。” 然后她磕了个头,“父皇,且不论对方是什么心思,既然派了一个人射出了这支箭,至少能符合两个条件,第一则,他一定很熟悉千松围场的布置,知道什么地方有人巡察,什么地方适合埋伏;第二则,他不想伤害您。” 皇帝点点头,却说:“朕觉得,你说的这两点,长玦也符合啊。” “长玦符合第二点,却并不符合第一点。”岚意睁着一双真诚的眸子,“这次围猎,长玦从头至尾没有参与布置,在家里赋闲了近一个月,即使去岁围猎由他负责,这一次也必然有变化,他怎么敢在不熟悉的情况下动手?更何况,您刚刚也认同了长玦不会伤害您,那么他冲您挽弓,用自己的羽箭,最后落一顿骂,有什么意义?” 皇帝“嗯”了一声,眯了眯眼,道:“那么你的意思是,这件事与布置围猎的人有关,哦,原来是你说了这么多,是想告诉朕,长泽对兄长有陷害的恶毒之心?” 岚意抬起头,茫然道:“原来这次负责打理围场的,是四皇弟吗?儿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真不知道。如果确实是四皇弟管着这些,那儿臣觉得倒不是他,四皇弟多洒脱的一个人,又得您喜爱,何必趟这种浑水。儿臣想,或许是哪个帮他做事的奴才,想挑唆他们兄弟阋墙,脑子一热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又指不定,那人还是北胡遣来的细作呢!” 皇帝仔细地看着岚意,她的脸上没有半点怨气,仿佛所有话语都是凭心而发,如此不在背后诋毁任何人,又将自己一家撇得干干净净,确实比皇后那种只会强硬地说这件事与她儿子无关,要更有说服力。 第65章 围场中(2) 皇帝道:“好了,你们小俩口都起来吧,朕知道长玦没有那么愚蠢,只是这件事宣扬出去,怎么查都有损天家颜面,朕只能先问着他。毕竟朕带你们来,是为了让北胡的人瞧瞧大顺人骑射上的本事,不是为了在这里闹笑话的。” 卫长玦反应很快,立刻拱手,“儿臣有一提议,事发之时不少人都跟在父皇身边,瞒也不好瞒,不如就按照岚意所说,告知所有人,刺杀父皇的人是北胡的细作,捉到后已经就地正法了,这样不仅能激起满朝上下同仇敌忾之心,还能让盗儿臣之箭刺杀父皇的人摸不清状况而心生惶恐。” “这提议不错。”皇帝颔首,像是第一次认识到这个儿子逆来顺受给他带来的好处,和气地说,“刚才是朕委屈你了。” 卫长玦忙道“不敢”,皇帝言道:“你把坏事变作了好事,朕自有奖赏。待会儿你跟着朕,去看看他们都猎着了什么。” 卫长玦愣了愣,定在了原地,皇帝看到他模样,仿佛有些不耐烦,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沉声问:“还不快跟上?” 卫长玦这才有所反应,道了声“是”,又向皇后躬身行礼,没忘冲着岚意微微一笑,跟在皇帝身后出了帐子。 皇帝以前看到这幅模样,也许会觉得卫长玦不甚机灵,可这会儿顺眼许多,这不机灵就成了老实诚恳的好处。 皇后十分担忧,问菱角道:“本宫是不是也该跟出去看看?但本宫要说什么话,才能让皇上真正疑心到长泽身上?好不容易这个机会打压瑛贵妃,本宫不能错过。” 菱角想了想,却看向岚意,“王妃怎么说?” 岚意心里已经有了成算,上前一步,让皇后搭着自己的手,“儿臣觉得,母后什么都不说,大大地夸赞各位皇子才好。” 皇后不认同,“你不知道,瑛贵妃一贯骄傲,难得有她儿子手底下出事的时候,若此刻不追出个结果,以后更难说。”自然岚意刚才那种情况下冲出去为她儿子说话,皇后也感念,缓和了口吻,“你不在宫里生活,不明白这些暗地里争风吃醋的事,你怎么提议,本宫都不会怪你。” 岚意笑吟吟的,“母后既然不会怪儿臣,不如再听儿臣多说两句?父皇摆明了不想追究四皇弟,更不希望这个当口上出现什么丢面子的事,母后追着真相,就是和父皇的想法背道而驰,恐会招来贵妃娘娘的反击。更何况,父皇让长玦跟着已经给足他体面,父子俩的关系也许会因此好转许多,母后静观其变,任由心怀叵测的人偷鸡不成蚀把米,不是更好?” 皇后耳根子软,一边听,一边点头,“是,是,他们本来是要害长玦,现在没害成,指不定多生气,本宫这时候不能和他们计较,岚意说的也有道理。” 菱角笑了起来,“奴婢就知道,王妃是有好主意的。主子,您且摆出母仪天下的宽容来,皇上定然欢喜。这以后啊,主子身边有王妃在,奴婢可不怕您被欺负了。” 皇后瞪她一眼,主仆俩亲姐妹一般,什么话都敢说,“你就知道说嘴,刚才还把话抛给岚意,恐怕你也没想好我该怎么做吧?我看你是事后诸葛亮,不过有附和的本事罢了。岚意也别听她胡嚼,本宫是长辈,又是母仪天下的人,护着你们才是正理,怎可能被他人欺负。” 说是这么说,皇后自己也笑了起来,有个聪明人儿在身边,真是比乖巧听话的闷葫芦好多了。 之后果然如岚意所说,皇后没有表现出一点儿子被陷害的怨气,平和宽厚地夸赞了猎物最多的卫长渊,帮他向皇帝多讨了几样赏赐,还特特地和瑛贵妃讲,她两个孩子都如此有出息,必是她教养得当。 瑛贵妃没见过这样不和她针锋相对的皇后,震惊之余还要谢恩,这样一来,皇后已经唱了红脸,皇帝反而拿起了白脸的面具,没有一味赞扬,而是教导了卫长泽两句,说他办事还是有些浮躁不细致,围场里进来了细作,都没清查出来,要不是卫长玦在身边救驾,还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批评也就罢了,偏偏还捧了一贯和他不怎么对付的兄弟,卫长泽憋着一肚子火认错,最后是以“如大顺与北胡开战,儿臣愿为先锋守卫疆土”终结,才换得皇帝一些好脸色。 而卫长玦当着众人的面,被皇帝赞扬,问到要什么赏时,他笑着向皇帝要了一匹小马驹,并说:“儿臣这是帮九皇弟讨的,九皇弟小小年纪已有大将之风,将来定会为父皇守卫疆土,护大顺子民安稳。” 一席话说得皇帝很开心,指着道这才是兄友弟恭该有的模样,将士们同仇敌忾之心也被激发了那么些许,有几位将军出列请缨要与北胡一战,皇帝很满意这样的结果,自己也没意识到,微笑着就往卫长玦的方向多看了几眼。 一贯被打压的嫡皇子忽然这么受宠,不少大臣暗暗吃惊,心想这风向莫不是要变了。 但相反的,人生一帆风顺的卫长泽第一次受挫,回到自己帐子里后,立刻就发了火,问跟在身后的卫长珩:“你不是说这次能让卫长玦翻不了身么?你看他今天跟在父皇身边,明明什么猎物都没打到,却比谁都风光,父皇是被猪油蒙住眼蒙住心了么?竟会把刺杀自己的人贴身带着。” 卫长珩低着头,确实,这是他第一次参与这样的筹谋没经验,算计着算计着就把旁人都当成了傻子,实在失算,虽说卫长泽这样质问的口吻,让他觉得不大舒服,但寄人篱下嘴上只能认错:“我疏忽了,我没想到父皇盛怒之下,竟然这么快就想明白这里面的缘故,现在把罪责怪到北胡上,我们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卫长泽皱着眉,“这下好了,不仅没往三皇兄身上泼成脏水,还把我们自己弄得这么忐忑,万一以后三皇兄得父皇重用了怎么办,他本来就是嫡子,朝中那些脑子一根弦的文官都愿意为他说话。” 卫长珩赶紧说:“四皇兄放心,他流连天香苑的事也是一笔烂账,随便拿出来捅到父皇面前,就够了,我们先安静一段时间,把这一阵混过去,在他快要起势的时候,来个重重一击。这次是我的错,下一次定不让四皇兄失望。” 俩人的筹谋出了帐子就无人知晓,眼下皇后疲倦,在帐中歇个小觉,而岚意正跟在菱角身边学着给皇后泡茶,看着菱角熟稔的动作,岚意很羡慕地道:“不愧是在宫里呆久了的人,你这个手法,行云流水似的。” 菱角笑着道:“这本是奴婢该做的事,天天都要做,怎么可能不熟?王妃这样聪明,若是有心学,很快就能学会了。” 岚意摇摇头,手里拿着帕子偷摸把自己洒出来的一点水擦干净,赧然笑道:“烹调煮茶这方面,我像是没开窍一般,这双手笨得令人发指。” 菱角便说:“学不学也不要紧,主子也没学过这个,不还是做了正宫皇后?” 岚意想了想,悄悄问:“菱角姑姑,我一直觉着奇怪,为什么母后生得比瑛贵妃还美几分,却总叫瑛贵妃占去了风头?自然,倘若不方便答,你就不说。” 菱角眼里盯着茶,口中道:“这没什么不方便的,告诉您,还能给您个提醒。其实当初主子刚到皇上身边时,皇上还是挺喜欢主子的。可惜主子性子直爽,从小到大,虽然恪守着名门贵女应有的模样,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总觉得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就要同皇上直说,皇上一开始或许觉得新鲜,后来就有些受不住了。” “受不住?” 菱角点点头,一点不隐瞒,“皇上这样的身份,也有无可奈何的地方,偏偏主子的世界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喜欢就是喜欢,厌恶就是厌恶,有些话,她说起来不中听,即使是对皇上好,次数多了,皇上也不爱听,奴婢倒是觉得这件事也怨不得皇上,毕竟谁愿意每天看了那么多本折子后,还来听妻子的劝诫。” 岚意为皇后感到难受,“可母后这样循循劝导,才是贤妻应有的模样啊。” 菱角淡淡一笑,这个陪伴皇后几十年的女人,眼界开阔,有着匹配年龄的智慧,“王妃知道的事,皇上也知道,否则这么多年,贵妃娘娘如此盛宠,中宫之位早易主了。咱们主子的品格,远不是那些妖妖调调的女人能比得上的。只是贵妃娘娘出现得太是时候,奴婢有时候想,老天爷或许就是优待她,所以给她那样好的身体,和那样好的时机。” 岚意听着这话,似乎明白了什么,想了想说:“贵妃娘娘到父皇身边时,北胡还未作大肆作乱,百姓安居乐业,父皇心中一定很得意,正需要一个人与他共尝喜悦?” 第66章 围场中(3) “要不奴婢怎么说您聪明呢,正是如此。”菱角拿起滚水,浇了遍茶叶,香气蒸腾起来。 “主子和皇上一样,是天下的主人,只觉得让百姓安居乐业是帝王应该做的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在贵妃娘娘眼中,皇上了不得,何况贵妃娘娘宫女出身,练就了好口才,凡事谨慎有度,该说的,换成好听的说法讲给皇上;不该说的,连口都不会开。皇上同贵妃娘娘在一处,只觉得轻松,来未央宫的次数,渐渐就少了。” 岚意很佩服菱角,她伺候着不得宠的主子,不仅对得宠之人没有幽怨之气,还能置身事外地评价对方,这样的女人,如果不在宫里磋磨,到了外头,或许能有更广阔的的天地。 “菱角姑姑该把这些话和母后说,母后改一改性子,就皆大欢喜了。” 菱角安然道:“奴婢当然早就和主子说了,主子也不是没改过,但心气儿养了十余年,早就养成型了,再怎么装出来温婉小意,也不如贵妃娘娘来得自然,后来主子病了,身体一日一日地弱下去,奴婢就想,不如就随主子怎么高兴怎么来吧,谁知道老天爷究竟是怎么安排的呢?” 岚意听着这话,就觉得很感动,轻轻道:“菱角姑姑和母后,真真亲姐妹似的,很让我羡慕。” 菱角看着岚意,用常年干活所以有些粗糙的手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弯着唇角说:“奴婢知道王妃是聪明人,也知道您和殿下的感情好,所以才愿意把这些说给您听,好不容易碰上个能过日子的人,可不要把两个人之间的情分消磨在那些话语上,明明心都是好的,最后却碰不到一处,多亏呀。” 岚意颔首,很认真地想这些话。菱角说的道理,和岚意自己从父母身上学会的东西很不一样。冯璎不愿意去索取些什么,所以永远不会把心里话和夫君好好聊聊,偏偏裴归并不懂女人的心思,更不想猜,才造成遗憾。 而皇后相较于得不得夫君喜欢,更在乎自己是不是个贤后贤妻,她倒是有话就直说,可惜忽略了她与皇帝本该是相伴一生的人,作为帝王,本来就称孤道寡,寂寞的九重宫阙里,了解和支持,也是不可或缺的感情。 岚意沉默一会儿,叹了口气,“这样说来,世道对女人实在不公平,好似一辈子幸不幸福,都因为自己做得好不好,倘若一个女子百般努力,她的夫君却什么也不做,夫妻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也是女子的错吗?” 菱角倒没想过这个问题,皱眉沉思了一阵子,才道:“王妃说得也是,好比皇上吧,明知道主子都是好心,却不能体谅她言语上的不妥,也不是夫妻相处之道啊。”说到这里,她笑了起来,“您瞧瞧,奴婢一辈子没嫁过人,却在这里和您说这些主子之间的事,现在觉得这里面也有说不通的地方,实在不妥,奴婢该打。” 岚意很感激,“菱角姑姑别这么说,我还要多谢你用心指点我,其实我知道的,这不公平,不是我能改变的,我只能把该做的事情做好,让我和长玦过得开怀。” 菱角笑眯眯的,“那奴婢方才的话,也算没有白说?” “当然没有。你多多说给我听才好,这些话,能让我在不知道未来的日子里,想多些想远些,活得也能更明白些。” 岚意不矫情,人家好心好意地把自己人生中沉淀来的经验掏心窝子地告诉她,即使引起了一些旁的思索,也还是感念这份情意胜过其他的。 更何况,岚意知道自己的斤两,不公归不公,她不过比平常女子多读了几本书,多见了几个人,哪里有什么资格去打破现状? 而后菱角点到为止,也不再提皇后的事,讲起了他人的传闻,两人说得兴起,最后皇后都着人过来催茶了,菱角才和岚意一起,笑着把茶送到了皇后跟前,伺候着饮了些。 皇后歪在那,就问:“你们倒是很投缘,在一块儿嘀嘀咕咕这么久,口也不干么?” 菱角在她面前,与其说是奴婢,不如说是姐姐,早都没有那么明确的身份差距了,这会儿还是笑着,打趣说:“奴婢和您儿媳妇好,您不会吃奴婢的醋吧?” “看看你这胆子,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在小辈面前,我的面子就不要了?”自然皇后才不会真不高兴,反而乐呵呵地道,“你和岚意谈得来,这很好,万一以后我有什么熬不过去的地方,一定想法子给你求个恩典,让皇上把你放出宫去。这样你就能去恭王府,和长玦岚意他们在一起住,他们都是好孩子,会把你当长辈一样看。” 岚意有些紧张,觉得这话实在晦气且让人伤心,在天家这样凡事都要取吉祥彩头的地方,不该说出口,然而尚未劝阻,菱角已经习以为常地道:“主子说这话,要把王妃吓着了,人家可不知道咱们主仆之间会说这样的玩笑。” 皇后念叨,“我是认真的,你侍奉我大半辈子,没安排好你的事,我就算闭眼了,都不安心。”然后她冲岚意笑,“孩子,这话你可别往外透露,生死之事是大忌,传到有心人耳朵里,还不知又怎么要编排我。” 岚意赶紧摇头,“我不会说的,可是母后,您讲这种话,长玦与我还有菱角姑姑,都会很难过的,还没到这个地步呢。” 皇后正要说什么,菱角言道:“王妃您不知道,主子就是想着自己身体不好,怕有天忽然如何,让咱们太伤心,才总是这么说着,好叫咱们做个准备。主子以为说多了,奴婢就会坦然接受这些事,却也不想想,奴婢只想伺候主子一辈子,若是走在主子前头,才是奴婢的福气。不然去恭王府作威作福招小辈们嫌,又没人能撑腰了,奴婢得多委屈?” 皇后给了她一下子,责备道:“净胡说,你不是作威作福的人,这么多年恪守本分,跟在我身边受了不少委屈,岚意,你可别信她,以后定要对她好,她也会掏心掏肺为恭王府为你和长玦好的。” 岚意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末了只是喃喃道:“母后何至于总这么说?儿臣瞧着您精神还很好。” 皇后只摇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 由于今天为儿子百般操心,精神气儿短了截,喝过茶说过话,皇后便讲还要再休息下,这样才有力气支撑晚上的宴席,于是岚意和菱角退了出来,打发了人问皇子们眼下在做什么后,两人一同去了旁边的帐子,坐着谈天。 菱角在下首,倒过茶后,岚意就不让她再动,说天天伺候母后也辛苦,赶紧受用一会儿,让小宫女们做事就好,又道:“刚才母后叫我别信你的话,我没应承,其实若真到了那一步,我和长玦,自然是会想方设法将你接出来奉养的,你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亲人。” “奴婢知道那话不好应,您别放在心上,奴婢是习惯了主子会这么说,您往后听多了,也会觉得没什么。”菱角大大方方地笑,“奴婢也不敢当您和殿下的奉养,奴婢这一生都献给了主子,若真到了那一步,奴婢愿意去恭王府尽心伺候和主子至亲的人,瞧着你们越来越好,以后好带到地下去,告知主子知道。不过这都是后话,也许奴婢有福气,死在前头,就不必伤心了。” 这主仆二人,倒真是抱着不在乎的态度谈论生死之事,想来这么多年已经把这些想透了,所以无所畏惧。 岚意的年纪,尚且很难想透,心里堵着难受,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外面凝芙进来,说皇子们这会儿正和皇上一起骑马射箭,恭王殿下一直跟在皇上身边,有一两支箭没射中靶子,也没挨骂,皇上只讲了两句煜王殿下,说他骑射有些退步。 岚意放下心来,菱角也舒了口气,之后再聊起天来,不由地讲起了煜王。 “王妃的妹妹在煜王府很受喜欢呢,这次围猎,煜王殿下也带了她来,王妃见到了吗?” 岚意点点头,“远远地见到了几眼,今天一直陪在母后这边,还来不及同她说上话。” 菱角道:“煜王府里妻妾不合,已经不是秘密了,王妃与煜王妃一贯交好,可有些难做?” 岚意老实地说:“从情理上来说,我愿意站在煜王妃那头,可妙晴究竟是我妹妹,我也不可能做出对她不利的事让父亲伤心。” 菱角颔首,温和地道:“奴婢希望您别搅到这些事情中去,您怎么做都会不对,白招人恨呢。” 岚意很赞同,“我也是这样想。虽然禾笙与我脾气相合,除了她,我再没有这么好的朋友,但帮她,就是去折我妹妹的宠爱,妙晴本来就素与我不合,晓得了还不知道要怎么厌我,骨肉至亲闹起来,伤及的还是家中长辈。” 菱角舒口气,夸道:“真真是王妃聪明懂事,奴婢什么话都不用多说,您就明白该怎么说怎么做,和咱们殿下如出一辙,殿下能娶到您,真是老天爷赏的般配姻缘。” 按道理菱角是夫家的人,往往会帮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说话,但她既贴心,又会讲话,句句都哄到岚意的心坎儿里,虽是宫女,却很让岚意想尊重靠近,这会儿红着脸笑眯了眼,言道:“菱角姑姑,这话可别忘了帮我在长玦面前也说一说呀,好叫他珍惜我。别人怎么瞧你我不知道,可在我这儿,你就是母亲一样的人,所以我得和你撒撒娇。” 软软的小姑娘,纵然已经嫁做人妇,年纪摆在那,脸上犹有没有完全消散的稚气,又不矫情,很容易讨人喜欢,菱角大约把对卫长玦的疼爱渐渐地蔓延到了岚意身上,打心眼儿里当成自己人,才会在今天和她说那么多挺亲近的话,眼下听到她撒娇,更是忍不住捂了捂心口。 “王妃敢这样想,奴婢可不敢当,可是啊,奴婢又愿意您把奴婢当成那样亲近的人,听您这么说,这心里头,可暖和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岚意和菱角年龄有差距,但相谈甚欢,时辰也飞快地走着,等回过神,天色已经暗下来,外面燃起了篝火,帐子被打上形状不一的影子,一股又一股热气蒸腾起来,直逼周遭的人。 岚意和菱角一左一右扶着皇后过去,众人行礼后起身时,刚好蹿起来一束的火苗,上面还架着今天才狩来的猎物,散着阵阵浓郁的香气。 皇后入座后,岚意在一旁悄悄地问:“母后会不会觉得太热,夏天的暑气还没散尽,身上烤着难受的话,就让人把桌椅往后移一点。” 皇后却摇头,“算了,不必多事,免得让皇上觉得本宫虚弱扫兴。” 岚意内心叹口气,把她面前的茶盏添满,便行了一礼,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 不一会儿,皇上带着妃嫔和皇子们过来,一众人热热闹闹地入了席,瑛贵妃便道:“皇后娘娘的身体可好些了?臣妾心里一直记挂着,奈何前头皇上身边不能没人,就没能来给您请安。” 皇后淡淡道:“在宫外,不拘着那些礼数,更何况伺候皇上才是要紧大事,你在皇上身上一贯用心,本宫即使身上不适,听到你陪在君侧,也可放心将养。” 瑛贵妃什么地方都不输皇后,唯独地位上短了一口气,只要皇后拿出大度宽容的正妻模样,她就无可奈何,好在皇帝身边的太监扯着嗓子宣告开席,奏乐声起,众人都举起酒杯,以皇后为首,祝愿皇上万岁,祝愿大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接下来几个规规矩矩的奏乐舞蹈后,瑛贵妃笑着说:“皇上,总是这么几支舞,臣妾都看腻味了,到得这围场里,很想看些新奇玩意儿。” 皇帝笑说:“贵妃可是有什么好主意?” 第67章 要人命(1) 瑛贵妃道:“这次围猎,不是还有一些官家女儿么,里头纪家的姑娘臣妾瞧着很不错,饱读诗书又知礼节,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臣妾听闻她将《胡笳十八拍》做了支舞,里面有一段长袖,跳得很不错,皇上不如召她一舞,让臣妾们见识见识?” 皇帝笑着说:“什么舞你没见过,怕是你瞧上了这纪家姑娘吧。” 瑛贵妃掩唇一笑,“臣妾的心思,一点逃不过皇上的眼睛,臣妾是想做个大媒呢,只是不知道纪姑娘是不是真的如传言中那么好,若这一舞动天下,臣妾就求皇上赏她个恩典,也算不负这些姑娘跟着来一趟围场。” 皇帝饮了口烈酒,兴致盎然,“既如此,就让纪家闺女上前舞一曲。不知准备好了没有?” 瑛贵妃赶紧道:“都准备好了,臣妾一早就吩咐了她。” 然后她轻轻一拍手,筚篥声起,圆润而浑厚的胡笳也缓缓延展开来,纪姑娘着水袖,摇曳身姿,流云一般划过场间,一下子勾住了好些人的眼睛。 她并不是艳丽的美人,却有着独特的气韵,能瞧得出腹有诗书。岚意看到她的面容,有些眼熟,想了想,才记起之前就是这位纪姑娘的马车碰上了金宜言的马车,最后是自个儿过去说退了金宜言,给这姑娘解了围,她父亲是正五品光禄少卿,名字……没记错的话,叫若屏。 不得不说,纪若屏和慕禾笙一样,是真正家学渊源的嫡出大小姐,虽然父亲的官职不高,却养在深闺潜心教导,举手投足,总是要比岚意还大气些,一曲舞罢,卫长泽当先鼓掌,还道:“纪姑娘真是让人耳目一新,母妃说得没错,宫里的舞和纪姑娘比起来,差远了。” 瑛贵妃便笑着看向皇帝,“皇上觉得如何?” 皇帝什么美人没见过,纪若屏在他眼里,小孩子似的,说实话对这水袖舞也没有什么兴致,只不过乐意给瑛贵妃面子,赞道:“小小年纪能有如此巧思,已经很不错了。” 瑛贵妃笑着说:“皇上都夸了,丫头还不快谢恩?” 一般官家女儿能出这样的风头,脸上多少都会带着笑容,纪若屏却颇沉稳,面庞没有太多表情,行下礼去,“臣女谢皇上赞赏。” 瑛贵妃“啧”了声,“皇上您瞧,是不是进退有度的好孩子?” 皇帝颔首,“嗯,纪家教女有方。” 瑛贵妃扫了眼岚意,岚意正觉得背脊微微发凉,就听见她道:“臣妾觉得这丫头和长玦很相宜,长玦一向寡言,这丫头也是安静的人,恭王府里侧妃庶妃的位置都空着,皇上若能赏她个恩典,是皆大欢喜的事,想来皇后娘娘也会高兴,臣妾这个媒,是不是做得极好?” 岚意的心头梗了梗,瑛贵妃这添堵的本事,果然一向不弱。而皇后倒真有几分高兴,这个纪若屏是清流世家出身,她身后的纪府虽然没有什么滔天权势,却是文人墨客心里的一处敬仰之地,且纪若屏明明比岚意小,却看着比岚意还要稳重几分,若是和卫长玦在一起,俩人一处读诗书,一处赏美景,可不是得和一幅画似的。 皇后这么想着,无意间就看向了卫长玦,卫长玦正巧也看着母亲,眼底殊无一丝笑意,严肃得像块青铜。 脑中一道声音响起来,那是岚意刚嫁入恭王府时,卫长玦嘱咐她的话。 “……尤其是纳侧妃和庶妃的事,若有人到母后这里念叨,万万不要松口,现在儿臣与岚意是一条心,倘使来个胳膊肘对外的女人,恭王府里必生乱象……” 皇后纠结起来。 然而由不得她多想什么,皇帝已经偏过身,问道:“你觉得这纪家小姑娘如何?要是合你眼缘,就放到恭王府里,给长玦做侧妃,如何?” 显然皇帝也认可这段婚事,皇后的心渐渐就偏向了再让儿子纳个侧妃传宗接代,刚要开口说什么,卫长玦忽然从宴席上出列,躬身道:“纪姑娘有为正妃的品格,实在不宜入恭王府为妾室,儿臣觉得,纪姑娘既然喜欢诗书,六皇弟又是个爱看书的性子,实在般配得很。” 皇后有些遗憾,儿子这就是拒绝了,但在她的认知里,儿子比自己中用得多,所言所想,都是很有道理的,更何况这是瑛贵妃那女人选中的恭王侧妃,皇后左思右想,终究觉得不要也罢,认真地道:“长玦既然这么说了,臣妾越看,越觉得纪姑娘和长殷很合适,不如……” 皇帝点点头,目光转到六皇子卫长殷身上,这个闲云野鹤般的皇子,这会儿醉心于刚才那段曲子那段舞,满口念念有词,都是些什么“雁高飞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攒眉向月兮抚雅琴,五拍冷冷兮意转深”。 皇帝心中一动,觉得果然合适。 瑛贵妃却另有所谋,不合时宜地出了声,“长玦,你是不是怕岚意不快,才不愿意将纪姑娘收入府中?要知道,你是皇上的儿子,以后身边还会有更多女人,岚意也该和你二皇嫂学学,长渊纳侧妃时,华音大度地接受了。” 皇帝皱了皱眉,看向岚意,三儿子独宠妻子的事,他略有耳闻,但堂堂王妃悍妒到这份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卫长玦敏锐,连忙说:“贵妃娘娘多虑了,我与岚意情投意合,并没有什么不快或不愿意之事,不过是因为眼下府中有正妃有侍妾,不需再纳旁人,况且纪家姑娘如此品格,若为正妻,必贤德淑慧,安顿后宅,到恭王府里,是委屈了她。” 瑛贵妃的笑容极淡,宛如茶花上的一丝红条,“长玦这么说,字字句句都像是在为你家王妃开脱,看来这温柔乡是醉人,有个捧在心尖尖上的妻子,以后为皇上办事,都没法心无旁骛了。” 皇后大体听得出来,这是在讥讽卫长玦见色忘义,看重妻子更胜父母,心中固然有些不快,但更多的是护子的冲动,“贵妃这是什么意思,本宫皇儿为皇上办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用了心的,百善孝为先,皇儿心中最记挂的,当然还是皇上。” 瑛贵妃道:“皇后娘娘急什么呀,臣妾这不是和长玦开开玩笑么,再说了,臣妾的长渊长泽,眼下都是妻妾俱全,臣妾原是为长玦担心不能很快开枝散叶,又想着您身体不好没精力帮他相看,才挑中了纪家姑娘,您可不要把臣妾的好心,当成了那驴肝肺,不然臣妾可真是有冤无处诉了。” 皇帝赞赏地点点头,“你作为长玦的庶母,能替他想到这件事上,很好。”然后他忽视了皇后气馁的神色,看向卫长玦,“长玦,贵妃一片好心,你就不要辜负了吧,至于你六皇弟那儿,再叫贵妃挑个好的便是。” 岚意一开始本以为这纪若屏同瑛贵妃已经商量好了,同金宜言一个德行,巴巴地想到皇子府做妾,没想到这么观察下来,她深深低着的面庞上,浮现出的竟是皱着眉的厌恶,眼见着这件事将要决定,卫长玦躲无可躲,纪若屏身份摆在那也无力扭转,岚意施施然站了起来,走到场中,静静行了一礼。 “父皇,能不能让儿臣说几句?毕竟这也是恭王府的家事。” 皇帝对岚意,似乎比对儿子们更多了几分耐心,颔首道:“说罢。” 岚意便笑了笑,先对瑛贵妃福了福身,“我要先谢一谢贵妃娘娘的好心,为了恭王府,贵妃娘娘是操碎了心,事必亲躬,就连府中管事的万嬷嬷,都是贵妃娘娘一手调教出来的,实在让我感动。” 瑛贵妃脸上略有些不自然,“本宫调度六宫,这是该做的。” 岚意便又看向皇帝,“原本这是贵妃娘娘的好意,儿臣作为晚辈,不该推辞,然而儿臣之前做了件不大恰当的事,导致长玦为了儿臣信守承诺,无法应承,还请父皇恕罪。” 皇帝扬着口音“哦”了声,问:“纳个侧妃而已,怎么就和承诺有关了?” 岚意笑着,就像一个女儿那样,和父亲细细地讲生活上的事,“是这样的父皇,儿臣刚进恭王府的时候,只是把该遵守的规矩记在心上,于人情往来上,就不大通,听闻长玦的两个侍妾是贵妃娘娘为他甄选的,抱着尊重长辈的心思,儿臣特地许诺她们,若是诞下孩子,便帮她们讨一个庶妃的恩赏。” 瑛贵妃才承认了对恭王府事必亲躬,自然也不好否认这两个侍妾同自己没半点关系,只能捉着她言语里的词儿发问:“那也只是庶妃而已,这纪姑娘如此才情,若入王府,自然是侧妃的身份,也不影响她们什么。” 岚意悠悠一笑,“贵妃娘娘别急,我还没说完。”然后她继续看向皇帝,“儿臣许诺了侍妾们后,专门同长玦讲了经过,长玦就说,侍妾们一向懂事听话,又是贵妃娘娘挑的宫女,庶妃都有些委屈,看在贵妃娘娘的面子上,顶好把侧妃之位也留着,只是暂且不告诉她们,免得生了祈盼之心,反而争起来闹得鸡犬不宁。” 第68章 要人命(2) 她只点着侍妾们说事,瑛贵妃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但仅凭这几句话就想推诿,也不可能,“她们不过是小宫女罢了,长玦和你既没有当面说要提她们的身份,这会儿收个侧妃进去,又算得了什么,岚意,你不要太软弱,让他人蹬鼻子上脸,这是堕了我们天家的威严,皇上也不允许的。” 岚意顺水推舟连消带打,“贵妃娘娘说的是,宫女出身确实不算什么,但侍妾们都是您选来的,伺候长玦尽心尽力,为着不寒她们的心,也为着您一片慈爱心肠,我也向她们保证了,一时半会儿的,并不会有外人来分她们的宠爱。” 讲到这里,岚意缓缓跪下,愧疚道:“都说君子一诺重千金,长玦有父皇言传身教,不愿儿臣做好的打算说过的话变得不算数,也不愿自己食言,所以这次才只能辞去长者赐,若论起来,都是儿臣当时一句话引来后面这些琐事,请父皇责罚儿臣吧。” 皇帝也不是看不出来岚意一直在婉拒瑛贵妃,但这姑娘说话得体,顾到了所有人的面子,行事也滴水不漏,很符合皇帝心里一个儿媳妇该有的模样,何况她护着的夫君卫长玦,一贯老实温和,今日之事后,皇帝更是觉得比起卫长泽宽容仁厚多了,一时之间便倾向他们这边。 “罢了,孩子们有自己的想法,随他们去吧。”看到瑛贵妃还想争取,皇帝安抚,“你的好心朕知道,他们也都知道,长玦很知感恩,会把你的关怀记在心里。这纪家丫头,朕瞧着也很好,不如朕就做主,赐给长殷做皇子妃吧。” 瑛贵妃不甘心,“可是皇上,这原是臣妾选给……” “只要是好姑娘,宜室宜家,许给哪个皇子,都是可以的,长殷喜爱诗书,与纪家这丫头正合适,朕就将他们二人赐了婚,也算不辜负你的用心,如何?” 瑛贵妃到底笑了笑,“皇上觉得这样合适,臣妾自然也赞成,毕竟您的眼光,可比臣妾好多了。只是怕长殷觉得这纪家丫头原先是定给他三皇兄的,心里不自在。” 谁知卫长殷醉心诗书歌舞,并不在乎刚刚发生的那些事,反而看出了纪若屏一直站在那里的局促不安和任人挑选的委屈,怜惜之情油然而生,起身便道:“贵妃娘娘多虑了,父皇赐婚多少人求之不得,更何况纪姑娘清秀文雅,又有才情,如此佳妇,儿臣必视若珍宝。” 明明这句话和卫长玦的意思很像,都是愿意宠爱妻子的表现,然而卫长殷一贯独善其身,又没有“嫡子”这样的身份引来话题,旁人只会说他果然有文人的痴心。 岚意知道,这世上很多事情,原本都是不公平的。 就像纪若屏,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偏要被拉过来在这么多陌生人面前献技,还得和方宛茵一般,被人挑选评价,而她什么都没有做错,不过是因为被瑛贵妃瞧中了而已。 之后再无什么新奇事,大皇子卫长岐是个好人,第一个举起酒杯恭喜弟弟喜得赐婚,又调侃了两句卫长玦,说他确实守信又讲义气,总算把气氛活络起来。 而纪若屏退下去后,岚意还刻意往她的方向多看了几眼,见到这丫头好几次闷头饮下面前的果酒,猜想她心里多半还是有些难过。 虽然这果酒不易醉人,但女子毕竟不好多饮,岚意特地吩咐了凝兰关照一下。 等到席散,纪若屏果然醉了,凝芙帮岚意办事,如今已经很有章法,她让岚意身边随行来围场的小丫鬟把纪若屏扶好,带着纪若屏贴身丫鬟一起,去岚意帐中坐坐,回来小声禀报说:“纪姑娘并不是单独一个人住,奴婢就私自做决定先拉去您那儿,着人煮一些醒酒汤,等她喝下好些了,再送回去。” 岚意点点头,“很好,她这样子不要让更多人看见,只怕明明她心情不佳不是冲着咱们来的,以后却有一些嘴碎的把这件事赖在咱们头上,眼下纪姑娘已经和六皇弟是定下了,万一由此闹得兄弟之间有什么龃龉,也不大好。” 然后又夸凝芙,“你现在凡事想得周到,我放心极了。” 凝芙喜滋滋地先离了这里去吩咐人,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而这边厢虽然说席散了,但其实不过是皇帝与皇后妃嫔们离了场,少年人们难得能够离开皇宫撒一撒欢,自然还有不少围着篝火饮酒作乐吃烤肉的。 而岚意也能走动走动,离席过去和慕禾笙说说话。 之前俩人是隔着篝火,面对面地坐着,虽有千言万语,却不得靠近些说,岚意瞧出来这短短的日子里,慕禾笙瘦了许多,直到走近后,才更真切地看到,慕禾笙的眼里有装不出来的憔悴。 “怎么就这么不知保养?你这眼窝下面的青色,脂粉都遮不住。”岚意嗔她,“不论什么事在心头,身体是第一要紧的,你伤了心伤了身,煜王府下面那些女人,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道理都明白,真到了要做的时候,样样都做不到。”慕禾笙笑了笑,牵着岚意的手,看向某处,“你看她,就这样缠着殿下。” 岚意也循着她的目光往那边看,竟是裴妙晴跟在卫长泽身后,因没有长辈在这里,她举手投足以及眉眼之间,不带着一点收敛,笑着就能生出媚意,偏卫长泽很喜欢,借着酒劲挑着她的下巴,念念有词地讲着什么事,讲出了裴妙晴一脸娇羞。这二人,就差没有做出什么荒唐而不知礼数的事了。 岚意心里有些痛,不知是为了慕禾笙难过,还是为了裴妙晴选择的这条路觉得悲哀,问道:“在王府里,他们也常常这样?” “在王府里,比这更过分。”慕禾笙拿起酒盏一饮而尽,像是在饮着自己的心头血,“长泽很喜欢裴妙晴,更何况又是才入王府没多久,有着新鲜劲儿,每日在我这儿点个卯,就往她院子里钻。裴妙晴一开始对我还算尊重,每天早上过来请安,又侍奉我用早膳,后来有长泽宠着,就连明面上走个过场都懒得敷衍。岚意,我听说你们府中的侍妾也从不用站规矩,你可要小心些,时间久了,她们就该翻了天了。” 岚意心疼她,“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我。放心,恭王府里我掌着内宅大权,她们再怎么有心思,我也能制得住,而且长玦也容不得她们对我有丝毫不敬。我说这话,也不是为了叫你不开心,实在是这样的事,男人什么态度,很关键。再有你也知道,那是我妹妹,不然我这会儿能帮你出出头,不至于在这里干着急。” “我知道,我知道。”慕禾笙先点头,接着又摇摇头,“即便裴妙晴不是你妹妹,煜王府的事,你也不好来帮我管啊。王府里都是母妃的人,我说裴妙晴她不守规矩,要罚她,那些奴才怕得罪了长泽,根本就不敢动手,她的气焰越来越张狂,和这篝火一样。” 岚意想了想,虽然不愿意再往慕禾笙心口上捅刀子,但不得不说:“如同你所说,好比这篝火吧,再旺也总有燃尽的那一刻,四皇弟先前待你如珍似宝,短短时间却又瞧上他人,那么当下被他看中的,即使情意浓烈,也很快就会被旁人取代。禾笙,也许你觉得我这话不好听,但捏好自己的嫁妆,每日吃得好睡得好,养好自己的身体,才比什么都要紧。” “这样的话只有你和阿娘会对我说,只是阿娘还会让我忍耐,她说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慕禾笙的脸上泛着酒后的酡红色,倚在岚意身上想了想,终究又迟疑,“可岚意,我这样爱重这个男人,他待我,也不曾有过一句重话,虽说他宠爱裴妙晴,也会专程到我这里来安抚我,他手上的那一碗水,端得很平。” “那你为什么睡不好?我瞧着你和刚出嫁时相比,瘦了好些,眼睛下头的颜色也瞧着不好。” 慕禾笙眼底有点晶莹,说起这件事,显然还是过不去那道坎,“我和长泽吵了一架,你知道,这次围猎,裴妙晴不过是个庶妃,可以不带她来,可裴妙晴枕旁风吹得厉害,长泽说自己应承了她,不好反悔,我实在忍不住,闹了一通,说到底,怪我没有什么手腕儿,治不住区区一个庶妃。” 岚意忍不住说:“可我觉得,四皇弟从一开头就不大对,明知道是这样的场合,答应带庶妃出门,并不合适。” 慕禾笙摇头,“岚意,你是我朋友,所以你站在我的角度上,才觉得长泽有错,可长泽是一个皇子,他身边的女人只会多不会少,裴妙晴还是我曾接触过的、晓得什么性子的人,换了旁人来,或许比她更厉害,全是我不中用,长泽才会把心思放在她们身上。” 左说右说,只可惜对待姻缘,二人的想法从根本上不一样,实在没法劝什么。 第69章 要人命(3) 在岚意看来,一个男人会不会任由宠妾灭妻,关键并不在那个妾做了什么,而是在于这男人有没有脑子。可见这夫妻之间的事,果然不可由外人来多言,因没有任何任何一个人能代替他们去过日子,这里头的冷暖,唯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当然,此时此刻的岚意,还可以再说一些别的话,引开慕禾笙的注意。 “哦对了,你听说了吗?金宜言嫁去齐王府后,好像不怎么得二皇兄喜欢,这次围猎她也没在二皇兄身边出现过,一直只跟着二皇嫂呢。” “这事我听说了。”慕禾笙撇了撇嘴,“她那么傲气的性子,受得了这个委屈?我还听人家讲啊,她在府里闹出过不少事,都是为着争宠,二皇兄给金家面子,没让二皇嫂罚她,平常得闲了还是会去下她那里。只是大概为了哄二皇嫂高兴吧,但凡去了金宜言那,接下来数日,都会去主屋陪着二皇嫂,可见人家情比金坚,容不得她这个妖魔鬼怪在里头叽叽歪歪。” 这形容,岚意笑得弯下腰,“天老爷,你这话说的,真是……要是我和你在一处生活,我要天天咧着嘴合不上了。” 慕禾笙拍了下岚意的手,道:“你还是和你们家恭王殿下在一处生活吧,你瞧瞧今天,三皇兄为了你,连母妃挑的人都给推了,要是放在长泽身上,绝对乐乐呵呵地纳进门。其实吧,我也不是总想和金宜言过不去,但身在正妻位上,看着这些妾室,真的是不顺眼的很,再加上金宜言就爱和咱俩过不去,讲她两句坏话,我心里好受些。” 忽然岚意推了推她,轻声道:“先别说了,你瞧,二皇嫂好像正带着金宜言往我们这边走。” 齐王妃萧华音果然是带着金宜言来找慕禾笙的,寒暄了几句,慕禾笙倒了两盏茶,其中给金宜言的那一杯因离得远些,萧华音便帮着推了一下,紧接着温柔可亲的面庞上显露出些许难色,低声说:“禾笙,有几句话,我想单独和你讲讲。” 慕禾笙“哦”了声,和岚意打声招呼,随着萧华音去了旁边,只留下金宜言和岚意大眼瞪小眼,十足尴尬。 岚意不想搭理她,拿了桌上的果子往嘴里送,刚啃了一口,金宜言忽然说:“可以啊裴岚意,都以为你嫁得不好,谁知你狐媚功夫那样厉害,哄得恭王殿下神魂颠倒,竟然为了你在那么多人面前把侧室都给推了。” 岚意深吸一口气,世上总有这样的人,不招惹旁人就难受,她把果子嚼吧嚼吧咽了,才道:“按规矩,你该称我‘恭王妃’,直呼我闺名,显得你很没有教养,金侧妃。” “侧妃”两个字她说得很重,金宜言知道她在讥讽自己,反唇相讥道:“恭王妃好大的架子啊,不就是在恭王府里只手遮天吗,也就只有你,会把恭王府当宝贝,也不想想人家煜王妃府里头扫出来的东西,都够恭王府一年开支了,你在她面前,不觉得丢人?” 岚意放下手中的果子,转过脸直盯着她,“金侧妃眼下是当了恭王府和煜王府的家么,连两个府中吃穿用度是什么情况都一清二楚,待会儿我得问问二皇嫂了,这齐王府派个侧妃过来管其他王府,究竟是什么意思。” 金宜言冷笑一声,“二皇嫂,呵,你随意问,瞧她敢不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的身子,如今可金贵着。” 萧华音的和善,岚意一贯知道,但人善被人欺不是没有道理,如果不是卫长渊还护着她,单是家中的妾室,都能把她吃得死死的,这金宜言能当着外人说出这种话,一是自己家世摆在那,当个侧妃绰绰有余,二是萧华音屡次不计较,纵容出来的。岚意觉着,在这上头受的委屈,可说萧华音自己造孽,只能自己受着。 岚意庆幸自个儿没进齐王府,拿过帕子来擦了擦手,道:“你有这个功夫在我面前显摆地位,不如想想怎么伺候自家两位主子,把齐王和齐王妃伺候好了,以后总能有点好处,为奴为婢的人,太僭越了,早晚要吃大亏。” 这话实在不好听,金宜言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面对裴岚意的时候,不能和她斗嘴,因为斗嘴是斗不过的,最好是直接拿住她的短处叫她难堪,可她夫君疼爱坐拥王府,又能有什么短处? 金宜言憋闷至极,正转着脑筋想话,裴妙晴的声音忽然响起来,“长姐在这里呢,做妹妹的一直想和长姐说说话,陪着殿下饮了几杯酒,一转眼就瞧不见了,找了半天才找到。” 岚意一个头两个大,光是金宜言,已经很烦人,这会儿裴妙晴也过来掺一脚,还不知会说出什么话,她想找个由头,立刻溜之大吉。 但裴妙晴已经挽上了她的臂膀,问:“长姐和言妃姐姐说什么悄悄话呢?” “没什么悄悄话,金侧妃在这里打听恭王府和煜王府的用度开支。”岚意淡淡笑了笑,借着给裴妙晴端茶,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我们姐妹是有阵子没见了,既然二妹妹过来了,就坐一坐,喝些茶吃些果子吧。” 裴妙晴弯着嘴角,接过茶来,问道:“前一阵子裴府白姨娘过世,长姐知道吗?” 岚意还没回答,金宜言差进话来,“这件事我也是知道的,白姨娘是晴妃你的生母吧?还请节哀。” 她们二人在称呼上,倒是很给对方面子,岚意心下烦躁,不想看她们在这里虚情假意地你来我往,正要起身走,妙晴又挽住了她的手,却是看着金宜言说:“言妃姐姐说的是,不过咱们裴府素来有规矩,正经小姐很少会与庶母生活在一起,我对白姨娘,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只是想着她到底给了我生命,掉了些眼泪。长姐,这件事上,我也算尽了孝吧?” 岚意不知道她究竟想说什么,冷声道:“我不是白姨娘的孩子,不知道你们母女怎么相处,你若觉得你尽了孝,那就是尽了,反正做父母的,总不会和子女计较些什么。” 金宜言拿了一旁的茶水喝着,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而裴妙晴兜兜转转,终于露出了自己的来意,“长姐可能不知道,白姨娘曾经和我说过,她的饭食里有些脏东西,不小心被她吃了进去,想想我就有些后怕,裴府里的小厨房都不干净,这偌大的煜王府里,也不是角角落落都能清扫到,且咱们这位煜王妃呀,天生享福的命,于管理内宅一事上,不甚细心。要是我也吃了脏东西怎么办?如果长姐能护着我,我就安心了。” 她的眼里有幽幽冷意,仿佛在告诫裴岚意,不要和慕禾笙走得太近,更不要给她出主意,否则她会把白姨娘为什么死而抖落出去。 可岚意怎么会怕这个,笑着看向她,“你刚才不是说裴府里正经小姐不会和姨娘生活在一起么,怎么白姨娘有事,会专程和你说?至于她吃下的东西,心里有脏东西人,看什么都觉得脏,二妹妹不必学白姨娘自己吓自己。说到底白姨娘是小家子气,做了些事儿,良心受到谴责,成天疑神疑鬼。本来为了二妹妹的名声,咱们全府上下,都不再提及白姨娘,要我说,二妹妹想尽孝,就把她放在心里吧,也别提了。” 裴妙晴直勾勾地望着她,姐妹俩眼神交错在半空中,岚意忽然就意识到,就像白姨娘害死冯璎,导致岚意与她之间结下了不可解的死结,裴妙晴也把白姨娘的死算在了岚意头上,两个人中间的那段结,怕也是不死不休。 可裴妙晴真的对母亲这样上心吗?明明为了在煜王府里站稳脚跟,她连白姨娘临死都硬着心肠没有去看一眼,偏偏过了一阵子,又拿这件事来和岚意算账?恐怕不过是因为她心中有愧,而这愧疚,终究转换为针对别人的恨意,仿佛恨了别人,对母亲的遗憾,就能少点似的。 末了裴妙晴只说:“长姐教导得很对,这件事的弯弯绕绕谁都不要再提才好,就像煜王府里的事,长姐并不清楚,也别乱说什么才是,免得人家还以为你挑拨煜王府后宅关系。” 岚意不愿在金宜言面前说这些私事,凑近了几分,以极低的声音道:“二妹妹,你的怨气,冲着谁去也别冲着我来,她死前无人侍奉,是子女不在跟前,她落得这个地步,是咎由自取,闹翻了,谁都没脸,既然你当了宠妾,就好好地当,别再折腾什么断了自已今后的路。” 说完这句话,岚意不再看裴妙晴那张被说中心事而十足难看的脸庞,转身就要走。 然而下一刻,原本稳坐一旁拿着茶盏看笑话的金宜言,忽然倒在地上,由于动作太大,直接碰翻了旁边的桌案,上面的盘子叮呤咣啷落在地上,直接碎了好几只,岚意吓了一跳,还当是有人要碰瓷儿,连退了好几步,而金宜言捂着小腹,喊道:“好疼,我好疼。” 这一下事发突然,岚意停在原地犹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过去扶她一把,好在萧华音和慕禾笙也没走太远,看到这样的情形匆匆地赶过来,萧华音高声问:“怎么回事?还不快把金侧妃扶起来?” 然而金宜言起不来,她躺在地上,疼得欲哭无泪,直嚷嚷,“我肚子疼得厉害,王妃,我有身孕的,快叫太医来,快叫太医来!” 萧华音仿佛被震了一下,不可置信地问:“你有身孕?你有身孕了,为什么不和我说?” 金宜言咬着牙吼道:“这是现在该问的事吗?王妃还是赶紧宣太医吧,妾身的腹中,是齐王殿下的骨肉!” 萧华音抿了抿唇,明白此刻确实不该计较什么小心机,赶紧抬手道:“来人,速速去宣太医。” 皇子们也看到了这边出了事,卫长玦看了两眼摸清状况,竟径直起身说自己不胜酒力先走了,而卫长渊得知金宜言的身孕不妥当,急忙走过来,其他人面面相觑,觉得齐王府后宅的事,他们不去凑热闹才好,便停留在原地,继续喝酒说话,唯有大皇子卫长歧热心肠的人,满脸焦急地望了望,终究带着肃王妃跟着过去了,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金宜言看到卫长渊大步过来,眼泪终于奔涌而出,抬手就拉住卫长渊的衣摆,道:“殿下,妾身的小腹好痛,妾身怕是,怕是保不住您的孩子了。” 卫长渊沉着脸,“怎么这么不小心?” 萧华音忽然就有些绷不住了似的,抢着问:“原来殿下也知道金侧妃有了身孕?这是后宅的事,为何要独独瞒着我?” 卫长渊回过头去看她,低声道:“华音,宜言只和我说了这件事,是怕头三个月不稳,没保住胎空欢喜一场,我也是想着你每天有那么多事要操心,这种小事,等稳下来再说也可以。” 萧华音抿着唇,任谁也看得出是在强撑着,恐怕若是没这许多外人,一贯柔婉的她,就要掉眼泪了。 “糟了,侧妃流血了,殿下,侧妃流血了!” 旁边的宫女忽然出声,惶恐地大喊,倒是打断了他们夫妻俩暗中的对峙。岚意定睛看去,金宜言的裙子上,开始晕染出猩红的血迹。 卫长渊喝道:“太医呢,还没来?!” “来了来了。”卫长歧的声音响起来,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他走到卫长渊身边,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二皇弟别担心,金侧妃吉人天相,太医看过就能好。” 然而天不遂人愿,太医把过脉后,立刻就问:“不知金侧妃最后食用的是什么?” 金宜言已经痛得脸色惨白,连话都答不了了,而当时这张桌案边,只有岚意和裴妙晴,岚意想了想,便指着地上那只已经打碎了茶盏,道:“我印象里,她好像只喝了这茶。” 第70章 点繁星(1) 太医赶紧起身过去拿起碎片查看,又是闻又是尝,最后跌足道:“金侧妃这一胎,本来就不甚稳,大约之前饮食方面也没注意过,脉象上就隐隐有滑胎的可能,而这茶里,还加了一味甘遂,甘遂泄水逐饮,消肿散结,对金侧妃的身体状况,实在是雪上加霜。孩子肯定是保不住了,下官要立刻给金侧妃引产!” 卫长渊面色沉重,道:“快将金侧妃带到我帐中。” 金宜言被宫人们小心翼翼地抬起来,抖索着嘴唇,还望向卫长渊,“殿下……殿下不陪我么……这孩子,这孩子……” 卫长渊冷冷地说:“事情还没查清楚,你是打算把命连带孩子一起送在这里?你先去引产,我自会查明真相,看看究竟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人,竟害到我的头上。” 随着金宜言离去,场面一度冷了下来,最后还是萧华音先开口,问道:“殿下要不要去禀报父皇和母后?到底是在围场里出了事,又涉及皇家血脉,我们越过父皇清查,恐怕不大好。” “父皇今天喝了酒,想必已经在母妃那里歇下了,眼下不必通报,明日一早,我自然会去父皇面前说明一切。现在,”卫长渊环视了四周,尤其在岚意身上钉了下,“我必须要给齐王府的人讨一个公道。” 岚意知道卫长渊对自己有敌意,却没想到敌意这么重,仿佛不用查,就认定是她裴岚意要害人,一时之间不想在这里和拎不清的人说什么,但她想要走,卫长渊也不让,偏说:“没查清楚之前,在场的人都不许走。” 然后他指着那只茶杯,问萧华音,“刚才你带着金侧妃过来这边,看到有谁碰过这杯子吗?” 萧华音忙道:“我是过来找四弟妹说话的,并没在桌案前久呆,直接走到不远处,这里先是只有三弟妹和金侧妃在一起,后来裴庶妃也过来了,我没看见有谁碰了茶盏。” 卫长渊点点头,道:“再宣一个太医过来,把这桌案上曾放了的东西细细查验一遍,若是只她那盏茶里有甘遂,那必然就是冲着齐王府来的。” 知道这边出了大事,随行的太医们都在待命,这会儿得到宣召,赶紧来了两个,而经过细细查看,果然只有金宜言喝过的杯中残存的茶水加了这一味东西,太医说:“该是磨成粉末加进去的,量不大,大约是金侧妃身体本就不好,才引起了滑胎。” 卫长渊冷冷地道:“倒是有趣,我们齐王府里区区一个侧妃,都被人盯上了么?三弟妹,当时只有你和金侧妃坐在一起吧,没记错的话,出嫁之前,你和她之间闹过几次不愉快?” 岚意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不快地抬起头,“二皇兄记性好,女人间口角几句这种琐碎的事情,也放在心里记得这么清楚,是,我和金侧妃吵闹过,不过那时候年纪轻不懂事,眼下身份泾渭分明,金侧妃不招惹我,我自然不会同她计较什么,二皇兄还有什么想问的?” 卫长渊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这么厌恶这个女人,这会儿听到她口齿伶俐巧舌如簧,脸色瞬间又往下沉了几分,“既然你也承认和金侧妃有龃龉,当时又只有你在她身边,那么你身上的嫌疑,洗不掉。” 岚意刚要反驳,旁边裴妙晴可谓是唯恐天下不乱,抢着说:“怪不得我刚过来找长姐的时候,长姐和金侧妃都冷着脸,原来你们之间的梁子,还没解开?”紧接着她看向岚意,痛心疾首的模样,“长姐,便是你再不喜欢她,也不能往她茶水里下这种东西啊,她肚子里可是皇孙,你这样做,也不怕皇上降罪吗?” 短短几句话,倒是把罪都给定了,卫长渊本就是杀伐果断的人,此刻更周身都是戾气,“果然是你,不论出于什么目的,嫉妒也好,厌恶也罢,你戕害皇孙,就是大罪一桩!来人,把恭王妃绑了!” 大皇子卫长歧看到闹到这个地步,不由得心急,赶紧打圆场道:“何至于,何至于,都是一家人,不如先问问明白再说?” 卫长渊冷冷道:“这件事与肃王府不相干,还请大皇兄不要插手。” 卫长歧唉声叹气,“你看看,这三皇弟也不在,直接绑他妻子,不是个事啊!你说这老三,早不头疼晚不头疼,偏这个时候疼!” 卫长渊觉得大哥啰嗦且无能,根本就不在乎他说什么,高声道:“绑了!” 这次围猎由卫长泽安排,周遭的人自然也听卫长渊的话,当即就有人上来准备将岚意围住。 然而岚意丝毫不畏惧,竟拿出当初那算盘打人的气势,拿起旁边桌案上的酒壶狠狠往地上一砸,尘土飞扬,果然把周围的人吓了一跳,胆子小的女眷直接尖叫起来,而岚意站在那里,抬着下巴朗声道:“我看谁敢!齐王固然是父皇的孩子,我却也已经嫁入恭王府,是正正经经的皇子妃,同样是皇家的人,身份等同,他凭什么绑我。” 紧接着她看向卫长渊,“二皇兄,我尊你一声‘兄’,你却似乎不配当,如今人证没有,物证没有,你就如此武断专横,要拿我问罪,这件事发生在围场,此处没有外人,还可说这是一桩家事,若父皇知道了,你对家事尚且这般不知所谓,以后还会把朝中大事交予你手上吗?!” 她的话语入了卫长渊的耳朵,直逼得人额头上都暴起青筋,这个不服管教的女子,戳中的永远是他最不快的那个点,莫说裴岚意的语气里那明着对抗的激烈,便是那副瞧不起人的神情,就已经逼得卫长渊想动手打人。 “你这恶妇,牙尖嘴利不知所谓,三皇弟怎么会娶到你这样的女人!你说我不配为兄长,我倒是想问问你,配做人妇么!” “长玦会娶我,是父皇赐婚,金口玉言,二皇兄有什么疑问,尽可问到父皇面前询问。”岚意扯着嘴角笑了笑,“倒是二皇兄你口口声声说我恶妇牙尖嘴利,不记得自己刚才说了我什么?‘嫉妒’、‘厌恶’金侧妃?我倒想问问你,我嫉妒金侧妃什么?贵妃娘娘觉得我爽利,曾经喜欢与我多说两句话,这本来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根本不必再提起,偏你说的这两个词儿,指不定让人揣测这其中有什么龌龊心思。” 卫长渊办朝廷正事乃至马背上的功夫,都是一把好手,然而身为瑛贵妃膝下长子,从小被教导要稳重,要给弟弟做出榜样,有时候读一天书,都不开口说一个字,这会儿和岚意这种浸在后宅同白姨娘拌嘴多年的女子对上,根本是毫无胜算。 偏偏,他现在的身份,确实和岚意几乎相等,还不足以以权势压制住兄弟的妻子。 卫长渊气急了,却不知道怎么去反驳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只能怒喝:“你放肆!” 岚意只冷冷地看着他,把刚才所受的无端质疑都倔强地顶回去。 场中人都被这样的争吵吓着了,委实是鸦雀无声而无一人敢冒尖。最后还是萧华音站到卫长渊身边,轻声劝阻,“都是一家人,殿下何必和三弟妹在这里争吵徒惹人笑话,三弟妹年纪还轻,不知道你的意思是只是想认真查查,好还她一个清白。两相闹起来,最后还是要惊动父皇,这就是我们的不孝了。” 虽然萧华音还是在为自己的夫君开脱,但岚意愿意与温和的人说话,直接就道:“二皇嫂,您是个明白人,不如就听我几句话,这个什么甘遂,既然只放在了金侧妃的杯中,就说明是冲着她去的,做这件事的人,至少符合两点:第一则,他晓得金侧妃有了身孕;第二则,他能和金侧妃常常接触,所以可以把这东西只下到她用的杯子里。” 萧华音叹了口气,点点头,“你说的是。” 岚意现在是理直气壮,看似说给萧华音听,其实也是和卫长渊掰扯明白,“而齐王府有二皇嫂您管着,您都不知道她有孕,我又如何能得知金侧妃这瞒天过海的一胎?再者说,我又怎知道她身体如何这一胎稳不稳,我又怎知道她一定会来找我?每日随身带着甘遂,要去害一个未必能害到的人,这不是太蠢了吗?” 话音方落,卫长玦身边的小彦子匆匆跑来,行过礼后就道:“王妃,恭王殿下回去后就头疼,本想传太医,可太医不是被召到这边来了,就是守着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帐子等召,奴才不得已,只能请您回去瞧瞧。” 岚意听了十分心急,再顾不得这边的事,微微屈膝,“二皇嫂,既然长玦有事,我就先走了。” 萧华音无奈的看了卫长渊一眼,见他也没有拦下岚意的意思,只能颔首,同时也行了平礼,“好,今天委屈了你,改日我一定登门致歉,若是你回去了,三皇弟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就着人来和我说,我将这边的太医派去瞧瞧三皇弟。” 第71章 点繁星(2) 岚意咬了咬牙,脸上却浮出淡淡的微笑,“那就多谢二皇嫂了。” 可是走在路上的时候,她终于没忍住,对凝芙说:“你瞧见了,齐王已经势大到什么程度,明明小彦子都说了恭王殿下身体不舒服,齐王妃还是那样温柔的一个人儿,都不肯直接派太医过去看。在他们这些人眼里,咱们的殿下,还不如齐王府的一个小小侧妃。” “您说的是,他们凭什么,咱们殿下那么好,一群势利眼的混账!”凝芙握着拳头,眼里都是恨,“刚刚齐王冤枉王妃的时候,奴婢恨不得上去挠他的脸,但上次金玉坊里,奴婢就嘴快惹了祸,这次奴婢不敢再给您惹麻烦了。” 岚意舒一口气,“我就怕你会控制不住脾气,还好你没去挠卫长渊的脸,你是婢,他是主,本来咱们占理儿的,若你动手,即便我没对金宜言做什么,他也能说你目无天家,将你拖出去乱棍打死,损的还是咱们。” 凝芙愤愤地道:“奴婢这次是忍住了,可咱们该怎么还回去呢?他们敢这么欺负恭王府的人,有第一次,就一定还会有第二次。” “这原本就不是第一次了,殿下在娶我过门之前,还不知道是怎样水深火热地活着。” 岚意看着远处的林子,那些松树到了晚上,黑黢黢地有些吓人,谁也不知道那些阴影里面,究竟有没有藏着妖魔鬼怪,“你问我怎么还回去,说真的,我不知道,这个世道仿佛就是谁得皇上的宠,谁就占理,王法这东西,有,可绝不是为这些人而定的。最糟糕的是我先前,不过只想着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从没想过去争什么啊。” 带着这样的茫然,岚意来到了卫长玦的帐子前,还没打帘子,就听见小彦子说:“王妃不用进去了,您瞧瞧,那边是谁?” 岚意抬首望过去,只见帐边不远处的火把下,卫长玦骑着一匹毛色油亮的高头大马,一身劲装,头发高高束起,本来雅致飘逸的人,眼下英气十足丰采爽俊,一双眸子若清泉,正灼灼地看着她。 岚意怔了怔,提着裙摆就往卫长玦那里跑了几步,还有些不明白,在马下仰着头问:“你,你不是头疼?” 卫长玦伸出手,温柔笑着,“先上马。” 岚意懵懵懂懂,刚要把自己的手搁在他的手心里,卫长玦忽然拉动缰绳,马匹绕至岚意身后,跟着他直接弯下腰去,将还在茫然的小妻子一把抱起,男人的臂膀强大而有力,这么带了一下,岚意就上了马。 “啊,这是,这是……”一句话没说完,卫长玦搂她在怀,扬鞭策马,蹄声阵阵里,帐子被丢在身后,越离越远。 卫长玦的声音很大,带着些肆意的放纵,在耳畔呼呼而过的风声里格外清晰,“我说过要带你骑马,择日不如撞日,岚意,你听这风,你看头顶上那些星光!” 岚意抬头,满天繁星入眼,宛若缀在天幕上的宝石,原来那燃得正旺的篝火,把这些美丽全都掩盖住了,只有到了这样偏远的地方,才能晓得自然赐予的一切是如此摄人心魄。天地广阔,人在这里显得非常渺小,刚才所受的委屈,在这纵马疾驰里,仿佛刹那间烟消云散。 “像大把大把的碎银子。”岚意大声道,“我要是有这么多碎银子,我就一把一把地砸到他们开不了口,让他们再也不能欺负我,欺负你!” 卫长玦放声大笑,这很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可在岚意面前,那些没做过的事,全都做了一遍。 少年人纵马时的快意,唯有当时当下能够体会,而那半轮明月盈盈照着,根本就不需要打火把,便能看清脚下的路。 马蹄分开已经开始微微泛黄的草,缓缓地向前方的小山丘走去,岚意回头看帐子那头灯火通明,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好看,那边仿佛是熙熙攘攘的人间,而这里的世界,只有二人一马,好似不能互通。 本就不是一路人。 卫长玦下了马,又将岚意抱下来,两个人相互依偎着坐在那山丘上,岚意仰着头,看了一会儿,叹着气说:“要是能一直在这里,该有多好。” 卫长玦笑问:“你是说在围场?” 岚意摇头,“我说在这小山丘呢。”她在卫长玦怀里蹭了蹭,撒娇似的道,“你晓得我才受了委屈么?” 卫长玦点点头,“我知道。我看见你和金宜言单独说了会儿话,便猜他们会冲着你去,所以我赶着回来,想借头痛把你从这趟浑水里拉出来,没想到还是晚了点儿,让你不得不去面对他们,这是我的错。” 岚意气鼓鼓地说:“不是你的错。我生来也不是专门给人家欺负的,凭什么他们看到我就想来踩两脚,都是他们没教养!” 卫长玦揽她在怀,哄着,“好好好,都是他们的错,但是岚意,原谅我没有第一时间过去给你解围,若是我出声,这件内宅里的事情,就会上升到‘皇子不合’,瑛贵妃再吹几下枕旁风,不是咱们的错,都能变成咱们的错,反而更糟。” 这里头的利害关系,岚意当然懂,当即就说:“我很明白,枕旁风的力量,可远比真相大多了,当初我阿爹信任白姨娘的时候,她便是说得天花乱坠,说得黑的变成白的,我阿爹都能拍着巴掌说她讲得好。不过长玦,你说究竟是谁,能让金宜言滑胎呢?” 卫长玦想了想,“虽然我不知道前因后果,但我想,谁受益最大,谁就会去铤而走险做这件事。” 岚意喃喃道:“要说受益,自然是和她争宠的人。但这次围猎,齐王府后院只来了齐王妃和她,齐王妃看着那么好性儿的人,又并不知道金宜言有孕的事,怎么也不像是她做下的。” 卫长玦淡淡地笑了笑,“岚意,若是恭王府的那两个侍妾怀了身孕,想找大夫确认,要怎么做?” 岚意道:“那当然是称身体不适,报至我这里,我再安排大夫进府给她看诊……啊,长玦,你是说,金宜言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孕,总要通过齐王妃,即便她让人家大夫瞒着了,齐王妃也有法子把人家的嘴撬开?可是,齐王妃看起来,真不是一个有心机的人,她看着那么文弱。” 卫长玦摸了摸她的头发,“有没有心机,和柔不柔弱,是两回事啊。” “你说的是,其实金宜言这一胎一直就不稳,谁知道是不是在府里头就落下了病根子。”岚意若有所思,“萧华音管着齐王府那么多年,要是没有点本事,又怎能稳坐正妃之位?倒是我天真了。” 卫长玦道:“不是你天真,你只是愿意把人往好处想,可惜这宫里的丑恶嘴脸我见多了,想人只会往坏处想。二皇嫂不见得是个坏人,平常对我也多有关照,但很多时候涉及到自个儿的利益,再好脾气的人也忍不了。金宜言嚣张跋扈,霸着二皇兄不肯受半点委屈,若是诞下皇孙,那必然是更加作威作福,而今天这桩事,在大庭广众下发作,二皇兄再如何,也不会去搜二皇嫂的身,这般安全而一本万利的事,我若是她,我也会做。” 岚意连连点头,又说:“这些都是咱们猜测罢了,今晚二皇嫂帮我说了话,以后只要她对我们无害,我自然也不会同她不对付。” 卫长玦叹气,“傻姑娘。” 岚意沉默了一会儿,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忽然就坐起身来,定定地望着卫长玦,借着月光,能看见男人眉目疏朗的脸上还是那么宽容的神情,仿佛不论妻子怎么逃避,他都愿意护着。 深吸一口气,岚意终于讲出了心中一直不想面对的隐忧。 “长玦,咱们是不是不能不争?齐王府上上下下,早晚会和我们对立,而萧华音,早晚也会想着法子害我们,是吗?” 卫长玦并没有立刻就回答这句话,安静了一会儿,才笑着说:“岚意,不仅仅是萧华音,齐王府,煜王府,乃至于最近和煜王走得很近的七皇弟卫长珩,他们都会盯着我们,想法设法找我的错处或编造我的错处。我是嫡子,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更有可能继承大统,我不死,他们不会休。” 岚意的心跳得很厉害,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去说透恭王府的处境,原先那些隔靴搔痒的交心话,在这片广阔天地里,实在是不足以填满任何情感空缺的地方。 她并不知道这份空缺从哪来,也许是从没有人和自己目标一致竭尽全力地去做一件事,而今,终于要有了。 岚意开口,她听出自己的嗓音有些干涩,带着些不确定,问:“不争就会死,所以你一直就打算争,对吗?” “对,岚意,我一直都打算争。”简简单单一句话,却有着摧枯拉朽般的气势,恰巧有一阵风席卷过围场,那些挺拔的草,都微微地向他低了低头。 第72章 点繁星(3) 卫长玦站起身,他是玉树临风的男子,在岚意眼里显得那么高大,他指着远处那边灯火通明的地方,淡淡地道:“岚意你看,这样的繁荣的景色下,藏着的是对皇位的觊觎,对天下江山的野心,人都说成王败寇,可失败了的皇子,连败寇都称不上,他将一生被皇位上的那个人防备、打压,而我的身份决定了我身后会有拥趸者,不论谁最终坐上了那把龙椅,都不会容忍曾经的嫡皇子尚有朝臣支持。” “我得争,得拿命去争,不然他们随随便便,就能拿走我的命。”他回过头,对岚意伸出手。岚意看着他的眼睛,终于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 卫长玦轻轻使力,便把岚意带到了自己身边,两个人并肩而立,看着那象征着权力和江山的地方。 “今天我的箭射向父皇,这件事可大可小,若父皇刚好想弃了我这个儿子,恭王府上下直接就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这样的事从前就有,以后还会有更多,好在父皇心中有数,不会让长福宫下面两个皇子的势力渐渐坐大,我的存在,尚且能制约他们一二。也因此,从降生的那一刻起,我就被推到了那个不得不争的位置,若那把龙椅最终不属于我,我将会和三皇叔的下场一样。三皇叔,你知道吗?” 岚意当然知道,皇帝胞弟卫永逸,曾经也是继承皇位的人选,却因太后偏心,一心扶大儿子上位,终与那把龙椅失之交臂。 如今这位皇叔被安排在京城,表面上说,是因为皇帝念手足之情,不忍胞弟离京,事实上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卫永逸和被圈禁在天子眼皮底下,没什么两样。 “长玦,你说的这些,也许我一直隐隐明白,但我不想面对。”岚意苦笑,“我嫁给你之后,觉得每天都过得十足开心,有吃有喝,你又宠着我,我这辈子没过过这样好的日子,我每天晚上睡前都会想,往后那些日子,我们都这样过完,该有多好。” 卫长玦点头,“我知道。我见你这样容易满足,就知道你之前的处境是如何艰难,所以岚意,我不逼迫你,虽然说这争权夺势的漩涡会越来越大,以后你未必能幸免,但你不愿,我便能在你前面扛一日,就在你前面扛一日,我不会让你去做任何你不喜欢做的事。”他冲岚意暖暖和和地一笑,“让妻子为自己冲锋陷阵,毕竟是无能的男人才会做出的事。” 岚意心中感动,见四下无人,直接就撞进了卫长玦的怀里。 大婚以来,岚意在私下里,已经做过很多次这样的动作,有时候是害羞,有时候是学着撒娇,唯独这一次,卫长玦觉得她是把自个儿的满腔情意,撞了过来,撞进了男人心中。 抬手,将娇娇小小的妻子抱了个满怀。 “岚意,你看看那些皇嫂们,有没有这么不规矩的时候?”卫长玦在她耳边笑着调侃,“我知道你爱慕我爱慕得厉害,但这可是在外头,搂啊抱啊,成何体统。” 然而岚意在他怀中闷闷地说:“不管,反正这里连个鬼都没有,单这一匹马,马又不会说话。” 卫长玦的眼底都是宠溺,“好吧,好吧,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 岚意的侧脸抵着他的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忽然问:“长玦,你会一生一世待我好吗?你现在有没有觉得非我不可了?” 苍穹一望无际,繁星若万千目光,好似在等待和见证着什么,柔柔的风挠痒痒似的拂过,软香温玉在怀中,那是和自己经历相似、想法相似的小姑娘,仿佛是自己在这世间缺失的另一半。 卫长玦心里霎时间填满了爱意,他晓得糟了,这是从前看到岚意就觉得温馨觉得完满觉得想哄着她令她开心之外,另一种不同的感情。 轻轻叹口气,卫长玦说:“岚意,在你问这句话之前,我并没有想过这一点,但你问了后,我忽然就觉得,是,这一生一世,非你不可了。” 他按着岚意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那里头有一眼就能望到的恳切,“我没说过什么誓言,对吧?我一向觉得誓言能改,承诺能变,但这会儿,也少不得要俗气一把,对你说几句话。” 他站定,三根手指向天,掷地有声地道:“岚意,娶你为妻,一生一世,决不相负,生则同衾,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岚意定定地听着,半晌,她眼里渐渐衍出一点眼泪,可嘴角弯弯,竟是笑着说:“这会儿没有太阳,‘有如皦日’四个字,可不合适呢。” 卫长玦也笑,“但是太阳明天就会升起,它永不消逝,我说尽千言万语申白自己的情意,也不过就是这句——我对你的情意,同样不会消逝。” 岚意的脸红扑扑的,问:“那若是有侧妃庶妃呢?万一以后,我们争到了什么,你坐拥三宫六院呢?” 卫长玦笑着说:“这么快就要吃醋了吗?你放心,我并非贪图美色的人,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于孑然一身,你是我的异数,让我觉得有人陪着很好,真的很好。但是岚意,我不敢保证若父皇将来插手我的后院,我能以死相拼搭上我周遭所有人竭力反抗,我只能保证,你无可替代。” 岚意心安。卫长玦没有说谎,若是哄她,干脆就直接说这一辈子只娶她一人就完了,何必还把世事中的艰难端在眼前给她看?卫长玦所说的话,所应承的愿意为她做的事,都是在当今的森严礼教下,他所能做到的一切。 “好吧。”岚意下定决心,双手无意识地握成了拳,清脆声音如琅琅玉碎,“长玦,我陪你争,我陪你和他们斗,咱们就斗到天荒地老!” 卫长玦欢喜极了,他是已经做好了给岚意遮风挡雨的打算,但有人和她一起走在这条路上,总比踽踽独行幸福多了。他抱住面前的可人儿,问:“不怕失败了,连小命都不剩?” 岚意豪气万丈,小手一挥,“怕什么,我裴岚意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自己争来的,若是怕,当初在长福宫,就从了瑛贵妃母子,浑浑噩噩过一辈子。眼下他们那样欺负咱们,咱们也不是软骨头,凭什么就坐不得那个位子。” 卫长玦低下头就去亲她,尔后沉声笑道:“好,岚意,有你这句话,我无悔无怨,你且等着,等我让你母仪天下!” 两个人心里都有数,这种话叫别人听到,是会掉脑袋的,千万不能多说,哪怕这旁边确实连个鬼影子都瞧不见,讲明自己的心意,也该立刻收敛。 之后又在山丘上看了一会儿星月辉映,岚意志得意满又有夫君在身侧,说了会儿浓情蜜意的悄悄话后,渐渐有些困了,卫长玦便起身,带着她打马回帐中。 这么一来一回,心里郁结之气一散而尽,洗漱之后,岚意滚到凝芙铺好的矮床上,合着眼就要睡过去,莫名脑海中跳出来一个念头,是问她自己:真要为这个男人开始争了吗? 但过不了一瞬,另一个念头也跳出来,给了岚意答案。 这一争,不仅为了这个男人,还为了今晚的策马纵意,为了苍穹里的满天繁星。 第二日夫妇二人早早起来,卫长玦先出门吩咐小彦子去做件事,又回身拉着岚意腻歪了会儿,直到用过早膳,两人方分头做自己的事情去。岚意才出了帐子,就看见纪若屏带这个小丫鬟等在路边,她看起来十分稚嫩,昨天又喝了酒没太休息好似的,被晨风那么一吹,一副要被吹跑的模样。 见到岚意后,纪若屏快步过来,行了一礼,很不好意思地说:“昨天臣女贪嘴,多饮了些果酒,没想到竟醉了,若不是王妃派了人把臣女带到帐中喝了些解酒汤,又散了散酒气,恐要在很多人面前失仪,臣女特来叩谢王妃照顾。” 昨天岚意回来时,纪若屏已经清醒许多离开了,两厢没碰上,今天一早是专程来道谢的,说着这话,她便要往下跪,岚意却扶住责备道:“站在这里等了多久?才喝过酒的人,在这凉风里一吹,回头该脑袋疼了。来了为什么不让人通报一声?是不是这些奴才不让你进去?” 纪若屏浅浅一笑,“多谢王妃关心,不怪帐子外头的奴才,原是臣女不让他们通报。臣女是来谢恩的,若是打扰了您用膳,反倒添了麻烦,那怎么能行。” 懂事的小丫头,岚意很喜欢,更何况之前见过的那一面,都给彼此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忙客客气气地道:“以后是一家人,不用与我这样生分,倒是昨儿晚上为着我和殿下的几句话,让你受委屈了。” 纪若屏摇摇头,笑着说:“王妃言重了,臣女没什么委屈的,您推拒贵妃娘娘时,臣女实打实松了口气。其实有一点,臣女与您想得一样,那就是好端端的嫡女出身,怎能为妾,可以不入恭王府,是殿下和您对臣女的恩赐。” 岚意悄然舒了口气,自己说“嫡女不为妾”,是为了逃开瑛贵妃和二皇子,纪若屏说这话,却真真是被纪府养出来了一身铮铮傲骨,这样的人进了恭王府,岚意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永远低人一头,想来纪若屏是不愿的。 瑛贵妃许是就算准了这一点,才硬要把这姑娘塞过来。 此刻岚意自然欣慰地说:“你能这样想,就很好,以后咱们会是妯娌,相互之间一定要多多照顾才是。” 纪若屏略微有些害羞,轻轻点点头,“是,我听您的。” 与她道别后,岚意到得皇后身边,陪着说了会儿话,才知道金宜言那一胎引产后,失了不少血,今儿出不了门不说,还没法挪动,恐怕要在围场里将养到秋末。 岚意唏嘘她争强好胜的一个人,竟然刚嫁人就遭此横祸,却也没有多少同情之心,只道:“齐王府里少个金侧妃,二皇嫂管家恐怕会更加得心应手了。” 皇后道:“虽说我和贵妃不对付,但有一说一,华音这孩子为人还是个不错的,这一次金侧妃滑胎,她几乎一整晚没合眼,又是哄着金侧妃,又是陪着卫长渊查凶手,结果查来查去,连你那个妹子裴庶妃身上都搜了搜,也什么都没发现,最后只能把罪名按在管茶水的小宫女身上,由瑛贵妃做主,给乱棍打死了。” 岚意听着有些寒心,“那好歹也是一条命,管茶水的小宫女又怎么能知道金侧妃会喝哪盏茶?” “谁都知道这其中的道理,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怎么都得圆齐王府的脸面,查不出来,就只能找人来顶罪,金侧妃这一次,只能吃个哑巴亏,谁叫她不过是个侧室,长渊为她得罪了好些人,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尤其还被你顶了那么几句,恐怕要难受坏了。瑛贵妃也担心闹大了惹皇上不快,也懒怠管了。” 岚意想想自己昨晚那凶悍的模样,有些不好意思,“当时也是为着长玦的颜面,想着不能被人冤枉担上污名,才和二皇兄嚷嚷的,父皇没有怪罪吧?” “怪罪咱们?!”皇后护犊子之心,日益明显,并不因身体的虚弱而减少半分,“咱们家的孩子好端端的,和他齐王府的侧妃什么相干,为了一个区区侧妃,和本宫的儿媳妇儿过不去,当面质疑你让你没脸,若还教唆着皇上怪罪咱们,那不是反了天了!你放心,皇上也知道昨天的事儿长渊不占理,不会说你什么的。” 岚意松一口气,“那就好。” 皇后拉着她的手,温和地道:“你来之前,长玦就差小彦子给我带了话,他说你昨天为了维护他的体面,很受了些污蔑和委屈,请我安抚你几句。其实你昨儿为了护着他顶撞皇上,又为了他把瑛贵妃的面子也驳了,这些,我看在眼里呢,好孩子,你对长玦的心,我这个做母亲的,都知道。” 第73章 大皇子(1) 岚意觉得自己一定是上辈子做了好事才修来这样的福气,婆婆虽然偶尔拎不清,却有夫君一直在旁边帮着提点,委实是很少会在家里人这边受到什么憋屈,此刻便甜甜地笑起来,反哄着皇后道:“您这样一说,儿臣心里可就舒服多了,别人怎样讲不要紧,只要母后疼儿臣,就没什么过不去的,至于二皇兄还有帮腔的那些人,儿臣不真心把他们家人,他们就伤不到儿臣。” 皇后越来越喜欢岚意陪在身边,娘俩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直到她精神有些不济了,才肯喝了药放岚意走。 皇帝带着皇子们练骑射,瑛贵妃随侍在侧,其他妃嫔也不好与她争辉,另有一些官家女儿觉得新奇,会跟着去看。大部分的女人都闲着,不过这地方空旷,树木也多,是别样的景色,怎么都比呆在禁城里有趣些自由些,所以她们串着帐子说话,叽叽喳喳也能寻到乐子。岚意从皇后那边出来后,也打算去串帐子,问一旁的太监,“煜王妃住在何处?” 太监指了路,又问需不需要带王妃过去,岚意摇摇头,“罢了,母后这边还要你们看守照应着,我带着凝芙慢慢走过去便是。” 凉风习习,吹散了从帐子里带出来的一身苦药味儿,岚意的步伐愈发轻松,如此一路到了慕禾笙的帐子,心情倒还不错,然而让外面的丫鬟进去通报后,慕禾笙却迟迟不见她。 凝芙等得有些不耐烦,在岚意的授意下,她往前走了几步,问道:“让你们通报一声,你们报了吗?煜王妃这会儿若不方便见我们王妃,也该告知一声才是。” 小丫鬟是伺候在外面的人,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但知道恭王妃和自家王妃交好,也不敢太怠慢,便说:“要不奴婢再去问一问吧,请恭王妃稍候。” 她刚一转身,就看到帐子的帘子打起来,裴妙晴从里面缓步走出,连忙矮身行礼,“奴婢见过晴妃。” 裴妙晴看都不看一眼,摆摆手,让她回去好好站着,紧接着便看向岚意,微微福了福身,“长姐来了啊。” 岚意皱了皱眉,“你怎么在禾笙的帐子里?她人呢?” 裴妙晴看着无辜得很,“这里是煜王府的驻扎的地界儿,我在煜王妃的帐子里,有什么稀奇吗?长姐,你是不是忘记了,我已经嫁人了。” 岚意不想与她在这里夹缠,抬步就打算往慕禾笙帐子里走,然而裴妙晴一闪身就将路拦住,笑着说:“长姐请回吧,我们王妃不想见你。” 岚意挑了挑眉,道:“她不想见我,也该由她来和我说,你在这里算什么?莫非你嫁去王府,没当成庶妃,反而成了人家贴身奴婢?” 裴妙晴抿了抿唇,恼怒的神色在她脸上转瞬即逝,转而换成一副委屈已极的模样,“长姐,我能从煜王妃的帐子里出来,和你说这番话,不过是因为煜王妃眼下和我的关系,比同长姐更亲,做妹妹的好不容易嫁了人,好不容易和当家主母情同姐妹,长姐不至于因此而嫉妒不快吧?” 正如裴妙晴所说,这里是煜王府的地界儿,硬闯肯定是不行的,可岚意知道慕禾笙一定不会忽然不见她,这里头有什么原由,她得弄清楚才行,于是便道:“你让禾笙身边的冬芝过来和我说,如果她也讲禾笙不见我,我立刻就离去。” 裴妙晴叹气,“果然,我们这样血缘至亲的人,在长姐心里,还不如一个外人,既然你不死心,我这就给你把冬芝叫过来。” 裴妙晴说话在慕禾笙的帐子里忽然很好使的样子,不一会儿就带着冬芝过来,这小丫鬟是从小陪着慕禾笙长大的,自然和凝芙一样,事事只听主子的话,她讲什么,岚意是信的。 “我问你,四弟妹为什么不见我?”岚意看着她问。 冬芝和岚意相处过,知道对方真真切切对自家小姐好,又善待下人,此刻脸上不免有些愧疚,“回恭王妃的话,王妃今天真的是身体不适,不宜见外人,请您回去吧。” 裴妙晴有些得意,“长姐,你听见了吗,对于煜王府来说,你可是外人呢,只有我这样嫁进来的人,才能和煜王妃做真正的姐妹,你就算不信我的话,也该信冬芝的话吧?” 岚意知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裴妙晴还没有那个本事能把慕禾笙给软禁了,如果硬闯,可能反而给慕禾笙带来麻烦,便说:“冬芝,你家王妃和我什么关系,你心里清楚,倘若出了什么事要帮忙,别怕麻烦我,尽管让人来我帐子里告知一声,知道吗?” 冬芝赶紧行礼,“奴婢代王妃多谢您关照。” 岚意点点头,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过身来,看着裴妙晴,“裴庶妃,刚刚你自己说了,我对于煜王府来说是外人,而你是煜王府的人,那么以后再见到我时,就别一口一个‘长姐’了,照规矩,你是半个奴婢,见我要行大礼,方才那么微微一福身,会让人觉得你没教养,觉得煜王府没礼数,知道么?” 裴妙晴脸色变了变,然岚意已经不想再多看她一眼,快步离去。 好好的心情被折腾散了,岚意没有再去别处的想法,一路走回自己帐中,凝芙弄了热水来打湿帕子给她擦了擦脸,有些担忧地问:“煜王妃那边,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岚意颔首,“出事是必然的,但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然冬芝那副为着自家小姐能拼命的性子,哪里忍得了,更何况慕夫人也不傻,禾笙陪嫁的那些丫鬟,身契都还在慕府里捏着,禾笙不好了,她们也好不了,我看那些丫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知道禾笙没事。” 凝芙松口气,“那就好,煜王妃是好人,奴婢不希望她和您疏远了。” 岚意与慕禾笙是那样亲近的朋友,当然比凝芙更不希望俩人之间出现什么越不过去的沟壑,然而之后一整个下午,慕禾笙那边都没有派人来请岚意或者解释什么,如此闷闷不乐地到了晚上,卫长玦回来,问明前因后果后,带着她出去骑了一圈马,佳人才悄然露出些笑容。 接下来几日,慕禾笙偶有出帐子的时候,然而碰见岚意都是不自然地一笑便匆匆走开,根本没有说话的功夫,自然岚意也注意到,裴妙晴一直跟在她身边,恐怕即使真有什么贴心话,也不方便说。 好在卫长玦很会哄岚意开怀,每天饭后散一阵子步,便会骑着马看一看围场的风光。这样天高地阔的地方,看得越多,心胸就越开阔,岚意缓步走在星空下时,常常觉得,后宅这方寸之地的争斗,相较天下,真的太小太小了。 这一晚骑过马,回去的路上,岚意正在和卫长玦比划着今天皇后那边式样新奇的点心,忽然听见不远处的帐子里,有人正在厉声斥骂着。 “你是个死人哪,都不会动脑子想想的?怪不得从宫里被赶出来!之前金侧妃就是喝了这普洱茶小产,你今天又冲泡普洱,也不怕齐王殿下怪罪下来,让大家跟着你一起受罚!” 这声音略有些尖锐,听来像是太监发出来的,卫长玦提议,“要不要跟着我一道去看看?” 岚意说“好”,二人下了马,一道往那边的帐子走,这帐子看着有些脏乱,应该是下人们呆的地方,外面没有一个人守着,卫长玦便又靠近了几分,只听里面那太监继续骂着,“什么东西,挨几下打,就做出这幅要死不活都要样子,老子是让人长长记性,懂吗?!滚过来,给老子捶捶腿!” 被他责骂的人似乎有些反抗,便听见面响起木棍打在身上的声音,闷闷地“咚咚”几下,仿佛有人重重倒在地上,时不时嚎叫两下,但很快就有更多棍子落在他身上,同时伴随着责骂,“老子让你捶腿,是看得起你,还当自己是在长福宫那会儿呢?!” 岚意听到“长福宫”三个字有些错愣,心想莫非那挨打的和瑛贵妃有关?正要满目疑惑地看向卫长玦,卫长玦已经自己打起帘子,大步走进去。 岚意赶紧跟上。 里面统共站了四个太监,从服色上看,都是在围场伺候的人,这些太监往往连正经主子的身都近不了,只能做些安置帐子、洒扫浣洗之类的杂事,但就是这样底层的人,也有身份之差,先前那个自称“老子”的太监,一脸精明相,大概已经作威作福许久了。 眼下卫长玦进来,把他们都吓了一跳,为首的看清来人后,忙不迭地跪下去,“奴才不知恭王殿下来了,不曾远迎,请殿下恕罪!” 卫长玦看了眼地上躺着的人,他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一身太监服颜色都洗褪了些许,袖口抽起丝,脸上倒没有伤痕,大概是怕被主子们瞧见,所以打他的人下手很有分寸,都只往身上看不见的地方招呼。 第74章 大皇子(2) 而他的眼里一片惶恐和茫然,瞧见卫长玦,并没有任何想要求助的喜悦,只是咬着牙换了个姿势,把头磕在地上。 卫长玦问:“我路过帐子,偶然听见这里有争吵之声,是在做什么?眼下齐王府里刚失了个孩子,皇上心里也不好受,你们这样闹,传了出去,恐要受罚。” 为首的太监陪着笑道:“是,是,奴才多谢殿下提点。方才是这样,这小太监不服管教,奴才正教训他呢,有您这话,奴才记得了,待会儿教训得小声些。” 卫长玦皱了皱眉,踢了踢方才掉在地上的棍棒,言道:“他有错,你教训几句也罢,实在不行就往上报,让管事的公公派给他别的差事,何必用这私刑?须知父皇最恨宫中有虐打之事,好不容易到这围场能散散心,若是被他发现了你气焰这般嚣张,你只会吃不了兜着走。” 那太监连天颜都窥不见的人,即便是在最不得宠的三皇子面前,也不敢稍有怠慢,忙道:“您说的是,奴才一时情急,打了他两下,说气焰嚣张,那是绝对不敢的,请殿下饶奴才这次,以后再不会犯了。” 卫长玦摆摆手,有些不耐烦地说:“你起来,带着其他人出去吧,今天这事儿,我不打算告与父皇知道,只是少不得安慰这小太监两句,如此大家都好。只是无论如何,你也不可再滥用私刑了。” 三皇子温厚仁慈不计较,已经是给了极大的面子,那太监赶紧应了声,带着其他两个助纣为虐的小太监一溜烟地走了,留下扔跪在那里微微发抖的人,卫长玦便问:“你的声音,我似乎有几分熟悉,你曾是五皇弟身边的人吧?叫什么名儿来着?” 听到“五皇弟”几个字,岚意怔了怔,意识到那是已故的卫长浚时,她整个人都有些恓惶,好在卫长玦在她身前,遮挡着所有不安。 “回殿下的话,奴才确实曾是五皇子身边的人,奴才叫小喜子。”他的头狠狠往地上一磕,“奴才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卫长玦点点头,“嗯,小喜子,我确实是见过你的,怎么他们常欺负你么?” 小喜子没有说话,抿着唇,对卫长玦似乎有些抗拒。 卫长玦知道这是为什么,微微叹了口气,低下头去,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居高临下,“五皇弟出事后,我被父皇连番申斥,每日心里的煎熬,不是你能够想象的。小喜子,你一直跟在五皇弟身边,应该很清楚那匹马要尥蹶子,并不是我能够控制的,而且父皇也查了,围场里并无疏漏。对五皇弟,我有着歉意,所以多问你几句,如果你真的不想回答我,那便罢了。” 小喜子的内心天人交战,然而在卫长玦等待了一会儿终于打算起身离开时,他猛然翻起自己的袖子。岚意看到,轻轻“啊”了声,那瘦弱的胳膊上,没一块好皮肉似的,青一块紫一块,看着就疼,而他本来茫然无求的眼睛里,终于看见了一点对生机的渴望,颤颤地开了口。 “奴才愿意和您说!自犯了事,奴才被轰出宫了,在这围场里,做的是最粗的活,本来这些都没什么,奴才自小家贫,受得住,但他们都欺负奴才,动不动就打骂,奴才的命就要折在这里了,求殿下救一救奴才。” 卫长玦摇摇头,挺直白地说:“我待会儿让人给你送药过来,你用了药,过几天就能好转。但实话说,我救不得你,恭王府的人是内务府安排,都有定数,我没法把你讨到府中。何况你是因为得罪了瑛贵妃才沦落至此,我本就为着五皇弟落马的事备受责备,如果再与你牵扯,并不妥当。” 小喜子眼里期盼的光芒,“唰”得一下熄灭了,但他也没有怨恨,只是再度磕下头,“不论如何,奴才都谢殿下大恩。” 卫长玦想了想,忽然问:“你当时一直在伺候五皇弟,无有不尽心的时候,为什么五皇弟殁了后,你会被打发来这里?我了解些内情,以后倘若有机会,便想法子在父皇面前提一提。” 说起旧主,小喜子眼里有些泪意,“回殿下话,当时五皇子被马伤了,本来就很严重,但贵妃娘娘认为围场这里什么都不好还不干净,没法养伤,便令人一路抬回去,太医当时也是太惊慌,没及时劝住,直到回宫后,才小心翼翼地说,这么一搬动,五皇子一口气就散了一半,必须要养好伤口,保证不让再流血,才有希望往下拖着。” “贵妃娘娘得知后也是挺后悔,特别嘱咐我们日日盯着伤口,绝对不能有任何错失之处,奴才不敢有疏漏,每天连眼睛都不敢合,谁知道约莫过了一个月,五皇子本来慢慢好转的伤口忽然血流不止,连太医来了都束手无策,骨头也没法愈合,就,就……”小喜子十分痛苦,双手握拳,“奴才也不想让五皇子死啊!可奴才尽了力,贵妃娘娘却说,都是奴才们没侍奉好,才让五皇子的病情急转直下。” 卫长玦看到他额头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想来是真的心痛又冤屈,接着话道:“所以你们这些伺候的人就被赶出宫了,而且围场的人都知道你们是犯了错的,再没有翻身的余地,便可劲儿的欺负你们?” 小喜子点头,“是,是,殿下说的全是实情,和奴才一道来的两个人,都已经,已经被打死了……” 岚意有些不忍,拉了拉卫长玦的袖子,轻声说:“听着实在是造孽,如果他尽心尽力伺候主子,是个好人,实在不该沦落到这个地步。” 卫长玦对岚意安抚地笑了笑,再回过头时,又是一脸严肃,“五皇弟去世之前,有没有人去看过他?他这病忽然不好,恐怕是碰着了什么契机,我想与你们是无关的。” 一腔忠心终于得到认可,小喜子热泪盈眶,“殿下说的是,真的,真的和奴才无关,但贵妃娘娘不信。至于您说的契机,当时五皇子养伤的偏殿,根本就没有其他人能进,每一碗药,都是要经过层层查验,才会端到五皇子跟前,奴才实在想不着啊!” 卫长玦却说:“也不是谁都不能进,宫里那些娘娘,还有其他皇子,往来探视恐怕也不少吧。” 小喜子想了想道:“如果算上娘娘们和皇子们,来探视的确实不少,上至和妃娘娘,下至几位答应,都结伴来瞧过,皇后娘娘也会打发人来询问病情。然而妃位以下的人,贵妃娘娘都直接推了,几位皇子那边,身份等同,不好推,皇上又看重手足情,便由得他们进出,肃王、齐王、煜王几位殿下,与六皇子、七皇子、八皇子都来过。” 卫长玦追着问:“五皇弟病情恶化的前几日,谁来得最勤?” 小喜子想了想,言道:“那自然是煜王殿下来得最勤,之后便是肃王殿下,但肃王殿下从不久坐,都是略看看,表一表心意就走了。” 卫长玦沉声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看来你对五皇弟身边的一应事宜都记得很清楚,你确实是用了心的。” 小喜子磕头,强调着,“奴才是真的用了心!” 卫长玦说:“也许我能想法子,让你去守皇陵,你愿意么?” 小喜子忙不迭地道:“愿意,奴才愿意,哪怕是和鬼魂相伴,也比呆在这里被人打死好!” 卫长玦便低下头轻声吩咐了他几句话,跟着又说:“再过三四天,就该回宫了,这件事宜早不宜迟,你掂量着去做吧。” 如此从帐子里出来,岚意一直没说什么话,上了马,依偎在卫长玦怀中,看着那远处的光辉离自己越来越近,看着刚才的帐子被抛在黑暗中,只能散发出昏沉的光芒,她才说:“没有哪本史书上会记载这些下人们做了什么,小喜子一直坚守着对五皇弟的忠心,实在难得,可就连瑛贵妃,也把他忘在脑后了。” 卫长玦笑了笑,“如果人人都能录进史书里,那这本史书得有多厚?短短的几句话里,藏着不为人知的内情和故事,只能由后人去评说猜测罢了,咱们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岚意点点头,一时没忍住,“我知道你说的有道理,但我还是想问问——究竟,这一次碰见小喜子,是不是你有意而为之?你在面对他的时候,仿佛胸有成竹,包括之后出的主意,都是顺口便讲出来了。” 卫长玦手里的缰绳紧了紧,很快就松了许多,笑着道:“现在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是,我每次带你骑马,都想顺着这条路走走,因为我之前就打听出来五皇弟身边的太监死的死散的散,活着的几个都在这围场里做最低贱的活,我想要碰到他们其中一个,问一问当时那一个来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岚意噘着嘴,故意道:“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以为你只是想带我骑马。” 第75章 大皇子(3) “想带你骑马是真的,想打听关于五皇弟的事,也是真的。”卫长玦十分认真地解释,生怕岚意有什么不快,“当时我不仅被父皇盯得很死,还被宫里无数双眼睛盯着,瑛贵妃疯了一样咒骂我,我无论如何也近不了五皇弟的身。明明所有过错都由我来担,却没有任何法子弄清这些事的来龙去脉,这种感觉就像是两眼一抹黑的人在夜里行走。所以我要不断地去探知真相。遇见小喜子也是运气,总算能让我对五皇弟的死,心里有个底。” 岚意问:“那你现在是在怀疑大皇兄了么?”想起之前在篝火旁被卫长渊质疑,只有卫长歧站出来为她打圆场说了两句话,忍不住道,“大皇兄那个人,看着挺友善的,不像是会做出残害手足的事。当然我知道,有些人表面上瞧着好,背地里阴损之至,可是五皇弟当时已经坠马重伤,他死了,对于大皇兄,并没有什么好处。” 卫长玦的眼睛被远处的火把照着,隐隐有着光,“好处这个东西,不能光看表面。自然,光是小喜子这么说,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大皇兄究竟和五皇弟的死有没有关系,还得接着往下查。眼下害人的人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有伤人暗箭,只有查清楚了,弄明白他们的心思,我们才能从明处走到暗处,静静地看着他们在戏台子上‘你方唱罢我登场’。” 岚意点点头,“你说得对,我只是怕往大皇兄那边查,查错了方向,浪费了精力和时间,你若想得清楚,我就不多说了。” 卫长玦平淡地道:“虽说大皇兄表面上受着和妃娘娘的影响,一直与我走得比较近,但他从来也没有得罪过卫长渊和卫长泽,我不敢完全信他,哪怕他看着是那样一个好人。” “太辛苦了。”岚意叹气,“所以说天家富贵又有什么意思,连手足之间都要这样防备着,难不成这么多人,竟无一人值得托付?” 卫长玦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兄弟间暂且能信的,只有九皇弟,他的母亲恪嫔娘娘是个好人,九皇弟年纪也还小,没有在这潭浑水里折腾,你有什么事,母后身子弱帮不上忙,倒可以走走恪嫔的门路,虽然她未必能见到父皇,但后宫里的门路,她也是摸清楚了的,又有皇子傍身,等闲人不敢怠慢她。” 岚意想起来之前跟在皇后身边时,提起皇上后,恪嫔脸上那一抹黯淡,有些好奇地问:“恪嫔娘娘不得宠么?” 卫长玦笑着道:“这都瞧出来了?确实,父皇对恪嫔娘娘,不大喜欢,好在有九皇弟在前面帮她争气,偶尔父皇碰见了,也能和她好好说上几句话,但翻牌子这种事,多半是轮不到的。” 岚意道:“我瞧着恪嫔娘娘是温柔小意的人,生得也美,父皇却不喜欢,也是奇怪。” 卫长玦道:“这里头就要牵扯到其他人了。” 原来恪嫔也是宫女出身,当初确实是因为容貌挣得了一夜恩宠,然而皇上的后宫里,有很多这样的人,宠幸了之后,随便封个答应,就被抛之脑后,若不是她运气好,怀上了龙子,恐怕就会这样老死宫中。 可她运气好怀上龙子,往往也容易遭人妒忌,当时有风言风语传开,说这个恪嫔是要走瑛贵妃的老路,早晚会成为皇上的心尖宠,能和瑛贵妃争一争高低。而瑛贵妃本来并不在乎皇帝身边出现个小宫女,但传闻字字句句都戳在她心上,便不怎么能忍,明里暗里打压着恪嫔,若不是皇后看着可怜,几次三番搭手援救,恪嫔根本就不能活着生下九皇子。 也偏是不巧,九皇子出生那一天,边关传来急报,说北胡大举进犯边疆,一连拿下三座镇子,如今直逼凤翎关,需要立刻派兵援救。 皇帝调兵遣将,又四处征收粮草,就差没有御驾亲征,总算守住凤翎关。然而北胡那边凶猛如狼,并不退缩,这场仗打了整整一年,费了极大的人力物力,才又将北胡赶回草原,之后休养生息数年,大顺终于缓了一口气,但如今的国力,已经大不如从前平嘉帝在世时。皇帝对于这一战,一直抱着深恶痛绝的态度。 瑛贵妃就是握着这个关键,在后宫里放出了“恪嫔母子是灾星”的传言。 皇帝原本是不信这些,耐不住瑛贵妃枕旁风吹得盛,又折腾出好几次恪嫔陷害自己的假象,甚至把八皇子卫长焕的死,也算在了她头上。 据说那时候琪妃娘娘的八皇子身体不大好,寒风里受了凉,发了高烧,好不容易开始好转了,偏偏穿了件恪嫔送来当做生辰贺礼的小衣裳,直接一命呜呼。 查来查去,终究查出,那件衣裳上,有毒草的汁子,小孩子长久接触,会皮肤溃烂而亡。 其实卫长焕先天不足,那一场高烧足以要他一条命,好转很有可能不过是回光返照,而且他死时皮肤并没有溃烂,显然从根子上来说,并不是恪嫔的过错,但琪妃唯一的儿子死了,整个人快要疯魔,一口咬定恪嫔是凶手,成日在宫里咒骂折腾,闹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皇帝被闹得受不住,瑛贵妃也恰到好处地踩上两脚,皇帝便对恪嫔真真切切地冷了心,重罚了她,差点就要打入冷宫。 所幸皇后一贯知道她的品性,又明白一个毫无母家支撑、连打赏银子都拿不出来的人,根本没法从宫外把这些带毒的脏东西带进来,不仅私底下多番照拂,甚至为了她屡次顶撞皇帝,才终于保住恪嫔在宫中尚留了一命,尚有一席之地。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差点把岚意给听晕了,还好之前和嬷嬷学过见什么人行什么礼,多少对宫里的妃嫔还有那么一些了解,眼下只在繁杂的故事里抽出一条线,问:“我听说九皇弟是在未央宫里长大的?” 卫长玦点头称是。 由于恪嫔的这个嫔位还是若干年前大封六宫时得的,所以先前她并不能亲自抚养九皇子,又不忍孩子落到他人手中,便求到皇后面前。 皇后觉着可怜,几番周折,终于把九皇子抱养在自己膝下,只是她的身子,照顾自己都费劲,哪里有本事再养大一个孩子,多半是交给乳母和其他宫人管着。好在卫长玦那时候已经懂事,常常护着弟弟,等卫长殊大一点了,还带着读书识字,如此一来,九皇子看皇后和卫长玦,简直要比亲生母亲还亲。 恪嫔倒也不计较这件事,她知道孩子被教导得很好,心里有她这个生母,就很知足了。何况养在皇后膝下,能保证孩子平安长大,已经是老天垂怜。 讲完这些话,骏马已经悠悠走到了帐子前,卫长玦先下马,又把岚意抱下来,低声说:“菱角姑姑从前也不相信恪嫔娘娘会甘愿这么多年委曲求全,特地放了人在她身边盯着,有什么动静就报到母后跟前。没想到这么一年又一年地过下来,她从不惹是生非与人为恶,对母后更是死心塌地,但凡能碰见长殊,就教育他要孝敬母后尊重我,要说一个人装一时好人,那不难,但‘装’这么多年好人,那必然就是真的了。” 岚意不知道背后还有这么多故事,凑过去在夫君耳边感慨道:“宫中这地方,吃人不吐骨头,恪嫔娘娘也就是碰见了母后,不然现在恐怕已经是禁城里的一缕冤魂了。” 卫长玦摆摆手让下人们都离远些,说:“所以和妃与恪嫔不一样,大皇兄与九皇弟也会不一样。和妃身后的母家虽然已经有些衰败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是能够支撑大皇兄去争些什么的,恪嫔那边离了母后,只会举步维艰,更何况九皇弟是她下半辈子唯一的指望,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一言一行都在我眼里不说,还和我打断骨头连着筋,她即使真的有异心也会明白,动我,就是动九皇弟。” 岚意“唉”了声,“即使是恪嫔娘娘这样的人,也要放人去看着,而你说话时,也留着余地,可见未央宫里出来的你,还有菱角姑姑,都是滴水不漏的人儿,我们这样笨笨的,随随便便就会被你们给算计了。” 看到卫长玦一脸嫌弃的样子,仿佛在说“矫情不矫情”,岚意嘻嘻一笑,靠过去道:“以后不许说什么‘看着长大的孩子’这种话,显得你多老似的。” 卫长玦斜她一眼,顿时变得很不正经,“我老不老,你不晓得么?” 岚意也故意摇头,“我不晓得,我想,什么天香苑,什么倚红楼的姑娘们,可能都晓得。” 卫长玦气结,一把把她捞过来,念道:“我瞧你是肉皮子又痒痒了,需要我给你松一松。” 岚意笑着躲,可帐子能有多大,不出一会儿就被卫长玦死死制住,她满口告饶,卫长玦却不依不饶,最后也不知道怎么松的皮肉,总之岚意的笑声,慢慢地都变成了呜咽。 在这围场里,果然和王府里又不同,忍了好些天的人,尽情地享受着情意欢好,十分尽兴。直到蜡烛燃尽了,凝芙都不好意思进去换。 第二天卫长玦精神奕奕地离开,岚意却在婆婆跟前告了半天的假,而在这小小的围场里,大家更加没有秘密,尤其是有关皇家子嗣的一切行径,全都被密切关注着,皇后从菱角口中听到是因着那档子事岚意才没过来,挺高兴地说:“他们感情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怀上了孩子,你可要帮我多盯着些,岚意年纪还小,不懂有孕了是什么样子,万一没注意伤到我孙子,我可要不高兴了。” 菱角打趣道:“那您就快些养好身子,王妃之前和奴婢唠嗑的时候就讲了,倘若她第一胎能诞下个小皇子,还巴望着您多帮着带带,王妃说您能养出恭王殿下这样行止做派的好男儿,必然能再带出个温良讨喜的好皇孙。” 皇后高兴极了,这种话她最爱听,当即眼巴巴地跟菱角说:“那你快去和岚意讲一下,今儿下午也不必来了,好好在帐子里休息吧,我这里不缺她搭把手,我就缺一个小皇孙。” 不出意外的,这些话带到岚意跟前,直接让她涨红了脸,小媳妇狠命瞪了瞪周围的人,反正绝对是他们其中的一个把事情报到皇后那儿去的,再面对菱角时,她依旧赧然,“请菱角你带回去话给母后,就说我明儿一早起来就过去侍奉,请她好好养病好好休息,大后日就要回宫了,车马颠簸不是玩笑。” 菱角笑眯眯的,“奴婢记下了。” 等菱角一走,岚意就拽着屋里正偷摸笑的蕊花问:“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告诉母后的?” 蕊花原也是宫里派来贴身伺候的人,相处这么久,早知道岚意在她们面前,就是纸老虎,边笑边告饶:“是奴婢,是奴婢,王妃恕罪,下次……奴婢还是得去告诉呀。” “哟,这么大胆,我要罚你……罚你被我抓痒痒。” 她起身就动手,蕊花一边笑,一边躲,喘着气儿喊着,“奴婢知罪,奴婢知错,王妃,您,你下手轻点,受不了,真受不了了,哈,哈哈。” 凝芙在一旁劝,劝着劝着,不知道怎么也加入战局,众人乱做一团,还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语桃在一旁喊“王妃再厉害些”。 其实岚意也知道,皇后不可能不派人看着恭王府,蕊花如此大胆地承认了,就说明皇后并没打算瞒着她。何况就连恪嫔这种人常年老实本分的人都得安排人手看着,她放在心头宝贝的儿子,如何能撒手不管?做皇帝皇后的儿媳妇,这点事根本不算委屈,她受得住。 只是在某些事情上,岚意闹过后,还是要提点两句。 第76章 战火起(1) “蕊花,母后的身子你也知道,尽量报喜不报忧吧。瑛贵妃也往煜王府里放了不少人,他们都是事无巨细讲给瑛贵妃听的,看到煜王妃那样束手束脚的样子,我也有些惶然。” 蕊花忙道:“您放心,皇后娘娘和菱角姐姐都嘱咐过奴婢,千万不可左右您决定的事,在这个家中,您才是奴婢的主子,只是王妃您也知道,若奴婢什么也不同皇后娘娘说,她会更加心慌。” 岚意点点头,“你讲的有道理,罢了,既然是菱角姑姑教导出来的人,我相信你行事会有个度。” 主仆几人正说这话,外面传来些关于卫长玦的信儿。原来这几日皇帝开了眼一般,终于开始看重这个三儿子,今天更是带着他连同卫长渊、卫长泽、卫长殊一起在围场里转了转。 这一转,就碰上了小喜子。 小喜子当时正躲在角落里哭,被皇帝听见,喊过来询问了几句,小喜子说是这几天总是梦到五皇子哭诉自己呆在皇陵里孤零零的没人陪,小喜子心念旧主,实在难受,这天正被上面的大太监派来打扫此僻静之处,见没什么人,便哭了起来。 皇帝并不信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但毕竟涉及自己的儿子,又有卫长玦在一旁说五皇弟生前最喜欢这个小喜子,若是可以,不如就把他派去守着五皇弟的灵位,不仅是尽了这忠仆的一片心,也是他这个做哥哥的,能为弟弟做的一点事。 皇帝知道之前为着卫长浚落马的事亏待了卫长玦,现在见他这么挂念弟弟,欣慰之余也愿意给卫长玦一个面子,便几句话把小喜子安排到皇陵去了,并说如此忠仆,谁人都不可亏待。 如此一来,小喜子算是跳出了围场这个火坑,从今往后再没有人敢欺负他,总是得了个好结果,卫长玦简简单单几句话,救了个人,又没引起其他太监的记恨,这件事办得也算圆满。 外头没有要操心的地方,岚意又得了一天空闲,安安心心地在帐子里看书绣花,等待卫长玦归来。 不成想到了晚间,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信件递到皇帝跟前,北胡再次入侵大顺,他们的新主亲自带兵往凤翎关而来,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皇帝十分重视,打算连夜回宫召大臣们议事,瑛贵妃头一个说不论赶夜路多么辛苦,都愿意随驾回宫,以免皇上劳累时,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她说了这种话,旁人若是想第二天走,都和没心肝似的,尤其皇后绝不肯输瑛贵妃这口气,拖着病体,一力应承,并当着众人就让菱角快快去收拾东西。其他妃嫔见上面两位都这样了,自然也没有别的话说。 未时初刻,太阳正明晃晃地挂在半空,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簇拥着皇帝起驾回銮。 这样的折腾颠簸,别人犹可承受,反正回去好好地睡上一觉,醒来后疲惫就会消散,唯有皇后受不住,到了未央宫,已经入夜,她刚落地就晕厥过去,接下来宣太医,用药,直闹了个人仰马翻,岚意将卫长玦推到皇帝跟前帮忙办事,硬扛着快颠散架的小身板,在未央宫支撑着看顾着。 熬到天色大亮时,皇后终于睁开眼,岚意和凝芙伺候着喝了药后,只道了句“苦了你们了”,就再度安然睡去。太医说只要她下次醒来后要吃要喝,就不会有大碍。 如此打发走所有人,菱角撑着自己的额头,守在床边,对岚意说:“王妃去偏殿睡一下吧,您的眼窝子下面青了一片,实在累着您了。” 岚意摇摇头,“在母后跟前服侍,原是我和长玦该做的事,现在他跟在父皇身边忙着家国大事,这边我自然要支应着,我好歹比你年轻些,熬得住,不如你先去歇息吧。” 菱角苦笑,看着皇后安静的面庞,“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奴婢和主子,真正有亲姐妹之间的情谊,如果主子起来瞧不见奴婢,就该慌了。” 岚意想了想,说:“那你就在床边趴着睡一觉,我也不去偏殿,免得人家说我住在宫里乱了规矩,我就在这贵妃椅上歪一会儿,等母后好转了,我就出宫回王府去。” 菱角拗不过她,又觉得有个小辈陪在这里,皇后看了也是一份安慰,便由得她去了。 卫长玦那边和其他皇子在一处,跟着皇帝学习怎么处理国事,一批又一批的大臣入得宫来,拿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簿子,把大顺的各个方面的实力分析得头头是道,实在是让这些毛头小子们大开眼界。等定下来对北胡的政策,已经是午膳之后。 这么个间隙,皇帝方从刘公公那里听闻皇后又晕厥了,觉得于情于理得去看下,便吩咐其他皇子自行出宫,留下卫长玦跟着自己往未央宫去。 未央宫折腾了一晚上,眼下静悄悄,守门的小太监都在打瞌睡,皇帝不让人唱喏,走到跟前才把他们喊醒,直把人吓了一跳,他问:“皇后好些了?” 小太监说睡下了,估摸还未醒。 皇帝便道:“那你进去和他们都讲一声,朕来了就不必通报,免得惊醒了皇后。朕过去看她一眼,在偏殿用点膳食,也休息一下。” 小太监领命而去,和刘公公一起,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因此当皇帝和卫长玦一同推门而入时,屋中三个人,都在安睡。 卫长玦第一眼瞧见岚意,她睡得很沉,按说在外头时不会这样,多半是累过头了,委实让他有些心疼;而皇后的病,更是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下一刻便先走到了皇后床边细细打量。 皇后的脸色过于苍白,估计是之前消耗太大,还没有回过劲儿来,卫长玦看着生养自己的母亲,根本难以抑制内心痛苦,但好在早知道会走到这一步,咬着牙尚能支持住,反而是皇帝,许久没有这么好好地看过一眼皇后,骤然发现发妻已是这般憔悴,心中的愧疚隐隐升起来。 卫长玦低声说:“父皇先去偏殿用膳吧,儿臣在这里陪着。” 皇帝却摇摇头,沉声道:“朕也在这里陪一会儿。” 卫长玦有些着急,拱手小声劝着,“父皇劳心国事那么久,还请立刻去用膳歇息,母后这里,有儿臣顶得住!” 皇帝看着他脸上发自内心的焦急,多少有些被儿子关怀的动容,点了点头,“既如此,朕先去偏殿了,休息一阵子,再来瞧瞧你母后。” 说了几句话,倒是使得岚意醒了过来。正如卫长玦所知道的,岚意在别处睡觉,总没有在恭王府时那么沉,虽说忙了一晚上有些疲累,但有其他声音入耳,渐渐地就被唤醒。 “儿臣不知父皇过来,还请恕罪!”她迷迷瞪瞪地看到明黄的龙袍,委实打了个激灵,直接从椅子上起身复又跪地,压着嗓子低声请罪。 皇帝摇摇头,“无妨,起来吧,你也是个孝顺的孩子。”之后顾念着皇后正安睡,不再多说什么,抬步去了偏殿。 岚意还有些茫然,抬起头却正对上卫长玦的眼睛,他伸出手,将岚意扶起来,在她耳畔说:“继续睡吧,这里有我看着,不碍事。” 岚意却道:“你既然来了,咱们俩可以一起看着母后,两个人呆在一处,就算干瞪眼也不孤单。” 卫长玦其实也怕皇后这次会撑不下去,明明想让岚意多睡会儿,但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自己也巴望着有个人陪着,好似只要岚意在身边,皇后好转的可能,就会加上几分。 “好,你倚着我,若是想睡,就尽管睡。母后醒了的话,我会喊你的。” 岚意恬然笑道:“好。长玦你放心,母后一定会好起来的。” 听到这话,卫长玦悬着的一颗心当真放了下来,倒不是说不再担忧母亲的身体,而是觉得,不论是什么样的结果,他都能够面对。当下也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原来自己已经离不开岚意了。 皇帝在偏殿用膳后休息了片刻,因军务实在紧急,便过来远远看了一眼,接着径直去了乾明宫继续议事。未央宫里愈发寂静,时间仿佛不再流淌,唯有那透过窗子渐渐西斜的阳光上,能看出皇后这一觉睡了许久。 菱角终究是年纪大了些,又伺候人多年,身子骨早没有当年的爽利,这么些人在一旁悄然细语,并没有惊动她分毫,但令岚意和卫长玦都想不到的是,皇后睁开眼发出声音的那一刻,还是菱角第一个清醒过来。 “我这是,又睡过去了?” 菱角立刻就警醒着坐直了,揉着眼睛扑上去,“主子想要什么?渴不渴?饿不饿?奴婢伺候您吃点软软和和的东西?” 岚意也解释不了这主仆之间的心意相通,跟着卫长玦一同围在床边,关切地看着皇后,而皇后扫了一眼,对她而言重要的人,都在身边,心中大安,悠悠舒出一口气,“把你们都累坏了吧?” 第77章 战火起(2) 菱角笑着说:“奴婢还好,跟在主子身边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倒是王妃孝顺,守了您一夜,直到这会儿,您瞧,人都熬枯了。” 皇后嗔道:“那你不知道让岚意早早回去休息?她身体熬坏了,我可见不到小皇孙了。去,端杯茶过来给我。才醒来就被你念叨,宫里呆了这么久,没见你这样做奴婢的。” 岚意赶紧搭把手,倒了茶帮着给递过去,同时笑着说:“儿臣没有菱角姑姑说的那么不中用,熬一晚上算得什么,只要母后能好好的,儿臣以后干脆不睡了都行。” 皇后就笑,叫她不许胡说,又问:“什么时辰了?” 菱角道:“申时三刻,该传膳了。” 皇后说:“长玦,你带着岚意去用膳吧,我这里不需要你们伺候着,用过膳后,也不必再来,直接回家休息便是。” 卫长玦笑着说:“太医讲了,母后起来后能吃喝,便是好转了,儿臣和岚意都放下心,眼下就先回恭王府休息,也不留在未央宫用膳了,明天一早,儿臣便要为父皇办事,让岚意进宫来给母后请安可好?” 皇后却摇摇头,“岚意也累了,让她明天在府里休息一天吧,何必来回折腾,我这里有菱角,什么也不用你们担心。” 卫长玦笑言:“那让岚意自己决定要不要来,即使是来了,也是人家一片孝心,母后可不能赶她走。” 谁也不知道皇后这副病体究竟能支撑到什么时候,都想着能让她开心过一天,便是一天。而岚意在回王府的马车上就说:“不单单是为了她是你的母亲,我也该孝敬着,实在是这样的时候,不必给人嚼舌根的由头,做小辈的多去看看她,搭把手为她做些事,母后那边高兴,外人也不会拿这件事来诋毁咱们。” 卫长玦点点头,“母后的病太医都瞧不好,你不必太劳心劳力,如果你也……罢了,这种话不能说,总之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到母后那里照应,你别累着自己。” “说起来,你要开始忙碌了么?”岚意认真地问,“在乾明宫议了那么久的事,商量出什么结果了?” 卫长玦道:“大顺要和北胡开战。” 岚意怔了怔,骤然有些紧张,“那你呢?你要上战场么?” 卫长玦摇摇头,“放心,我不会去,大顺尚有将才在外,还轮不到皇子出征。四弟妹的父亲,这次也多半要出征,皇上重用裴将军,四弟妹作为他的家人,自然要得诸多安抚,你也不必担心她受委屈,我想四皇弟还不敢在这风口浪尖上真和她过不去。” 卫长玦想自己所想,本来是值得高兴的事,可眼下岚意实在笑不出来,“战争”这个词从前离她很远,现在却越来越近,可见若想走到江山的顶端,要承担的责任,也要远远超过其他人。 “我暂时倒不担心禾笙那边,我只是盼着能不打仗。” 卫长玦道:“也有不少大臣主张议和,入了冬后,征收粮草的事变得没那么容易,对北胡动手,消耗很大。” 岚意问:“那你呢?那你怎么想?” 卫长玦的目光极坚定,“我主战。北胡少主上位,内部正是不稳定的时候,对大顺开战,很有可能是为了把贵族之间的矛盾改换成国与国之间的不对付,我们只需全力出击的,看北胡如何应对,便知分晓。” 岚意有些自责地说:“说句自私的话,很怕你会去前线,但那些打仗的将士,也是别人的丈夫、兄弟或儿子,他们为大顺的安稳拿命去拼,我却只顾着自个儿家。” 卫长玦安慰她:“私心人人都有,能这样讲出来的,就绝不会因此而去害他人,岚意,我答应你,如果能不打仗,我一定会选择讲和。” 岚意颔首,又问他:“我能为你做些什么?父皇交代下来的事,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 卫长玦摇摇头,“我不过是要多往衙门跑几趟,督促他们为打仗做准备,你安心在家就好。” 岚意“嗯”了声,靠着马车想了一会儿,忽然坐得笔直,神情有些紧张地说:“长玦,我想起来一件事,不知道你能不能在父皇面前提一提,但作为女子,我并不知道朝政上的事,如果说得不对,你别笑话我。” “同我还这样客气?夫妻之间,但说无妨。” 岚意便道:“去年冬天,白姨娘还管着家,我记得她常常念叨这雪太大,连好一点的炭都买不着,那会儿风荷园里有着客人,不得不能花大价钱日日烧着炭,可听说在京城外头,好些人都冻死了。” 卫长玦听得很专注,“你继续说。” 岚意赧然地笑:“我就是不知道,今年会不会也下很大的雪?要是比去年还大,可怎么是好?外面打着仗呢,这些被守卫的人,先就冻的冻,饿的饿,在外的将士也不能安心。” 卫长玦的神情很凝重,沉思片刻,使劲握了握岚意的手,“去年这个时候,我被五皇弟的事拖累,几乎不知道外面发生的所有事,虽然对于那场大雪有所耳闻,却并不十分清楚更北的地方糟糕到了什么境遇。岚意,还好你告诉我,我要去了解更多的消息,才能向父皇禀报。” 岚意听闻自己提的建议有用,当下也挺高兴,只是卫长玦思虑一会儿,觉得事不宜迟,直接喊停,并告知岚意今晚不必等他回来用膳,便下了马车急匆匆走了。 岚意晓得他还有得忙,也不多问什么,只吩咐小彦子好生跟着伺候着,然后自己带着人一径回到恭王府,此刻天色已经昏暗,进了门后本打算尽早传膳,不成想走过一个回廊,忽然看到万嬷嬷拿着根打人的藤条,正冲着一个小丫鬟发脾气。 之前挨了岚意一顿板子,万嬷嬷实打实地安静了一段时间,然而这段时间卫长玦和岚意都不在,她有了用武之地,慢慢地捡回了先前作威作福的感觉,眼下她挥舞藤条的动作,相当利索,而且满嘴斥骂聚精会神,根本没发现岚意已经带着凝芙悄悄地走到她身后。 “让你做点事就这么难?欺负我年纪大了,动不了手揍你?” 小丫鬟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岚意见过她们一两面,应该是在王府东北角做洒扫活计的人,也不晓得怎么得罪了万嬷嬷,竟然被拎到人来人往的地方被责骂。 几藤条下去,小丫鬟忍不住就哭出来,可万嬷嬷偏不要她哭,厉声道:“号什么丧,咱们恭王府的主人,可还没死呢!” 这类似于诅咒的话语,实在让凝芙生气,岚意意识到万嬷嬷这种人不把自己折腾死,是不会罢休的,看着凝芙便使了个眼色,又做了个动作,点点头,凝芙立刻会意,冲上去抬起一脚就狠狠踹在了万嬷嬷的屁墩儿上。 万嬷嬷本来骂得正兴起,忽然受这么大的力气,一把老骨头受不住,“啊哟”了一声,直直地往地上扑去,可巧这段路是鹅卵石铺就的,往前这么一磕,眼冒金星的一阵疼痛后,她一摸嘴巴,半块板牙给磕掉了! 而凝芙的声音适时地响起,“老天爷,这不是万嬷嬷么?怎么您不干正经事,非要在这里骂人?我还当是外面来的贼人欺负我们王府里的丫鬟呢!这一踢,真是太对不住了!” 万嬷嬷疼得厉害,想要骂人都骂不出声,正要回扑过来撕扯,岚意带着几个小太监走过来,指着命道:“把她给我按住了,什么人也敢在这里欺负恭王府的人!想必是从外头混进来的泼妇,怎么,趁着我和殿下都不在家,捏造个身份就想哄骗那些丫鬟奴才?!” 万嬷嬷刚要说话,小太监直接就把她按在了地上,倒是凝芙说道:“王妃,是万嬷嬷呢,天色太暗沉,什么都看不清楚,奴婢踢翻了她,才发现是自己人。” 岚意看起来很惊讶,“你没看错吗?万嬷嬷可是贵妃娘娘挑来的人,最是知礼守礼,怎么会在主君主母都不在的时候,随意发落王府里的丫鬟?” 万嬷嬷忍气吞声,被人压着胳膊,连带脸上的伤,痛楚难当,只能先认了身份求饶,“回王妃的话,是奴婢,奴婢没有随意发落府里的丫鬟,奴婢只是在教这丫头规矩。” 岚意凑过去一看,道:“哟,还真是万嬷嬷,快快放开,你说这天都要黑了,你在这里教规矩,不留神看,还真看不出是不是府里的人,凝芙,还不快给万嬷嬷道个歉。” 凝芙假模假样地上前去,行了一礼,“都是奴婢的错,生怕王府里进了歹人,还请万嬷嬷别和奴婢计较。” 万嬷嬷在岚意面前多懂礼数的一个人,此刻哪里敢当凝芙的礼,往旁边走了两步,避开后只是恨恨道:“凝芙是王妃身边的贴身丫鬟,冲奴婢行礼,可不是折奴婢的寿么?不敢当不敢当。” 第78章 战火起(3) 这个人要么不动,要么就要拿住一个大罪过让她不得翻身,眼下既然已经出了口恶气,当然也不可能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把万嬷嬷打发出去,岚意“嗨”了声,道:“嬷嬷可是摔伤了?若是身上有什么不痛快的地方,不如就再休息一阵子,免得旁人觉得我不懂得体恤老人家。” 万嬷嬷慌了慌,之前她休养的那阵子,完全被夺了权,若不是岚意他们去了一趟围场,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眼下岚意要她休息,仿佛旧事重演。 她忙摇了摇手,门牙漏风地道:“奴婢还好,没有伤到什么地方,王妃不必担心,嘶,刚才凝芙的力气也不算大。” 岚意笑了起来,“这样说来,我就放心了。哦对了,万嬷嬷你自己说的没事,以后要是在别处碰伤了,可就不能怪到咱们凝芙身上了啊。” 明明是玩笑的口气,听到万嬷嬷耳中,真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合着自己白挨了一脚,什么好处都没捞到不说,连账都没法和人算。 但由不得她在这里不高兴,岚意紧接着就问她身后那个跪着的小丫头,“你是怎么惹到万嬷嬷的?” 万嬷嬷抢着说:“回王妃的话,这件事就让奴婢处置吧,您刚从宫里回来,一定很疲累了,不如早些用了膳歇息,王府里的事,自有奴婢帮您盯着呢,绝不会生乱子。” 小丫鬟看着就有想说的话,但大约是迫于万嬷嬷拦在前头,生怕说出来后惨遭报复,只能巴巴地看着岚意,抿着唇不说话。 岚意笑着说:“既然万嬷嬷不愿说是出了什么事,想来也并不要紧,这个小丫鬟我瞧着合眼缘,不如就由我带走吧。” 万嬷嬷不让,“奴婢还没教这丫头怎么贴身伺候,恐王妃使得不顺手,还是先放她在角落里做洒扫的活儿吧,等奴婢教好了,再给您送过去。” 岚意淡淡地道:“我连个调配人手的权力都没有了?” “王妃说哪里话。”万嬷嬷没有办法,最终只能看向那小丫鬟,“还不快向王妃谢恩?去王妃身边伺候,要谨慎行事说话,万万不可给王妃添任何麻烦。” 小丫鬟赶紧叩头,“是,奴婢谨记嬷嬷的话!” 岚意点点头,往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问了句,“还不快跟上?” 小丫鬟这才反应过来,从地上站起,踩着碎步跟在凝芙身后。 直到走出了万嬷嬷的视线,小丫鬟才松了口气似的,岚意温和地问:“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不知道在问她,怔了怔,凝芙轻轻推她一把,提点道:“问你呢。”她才赶紧回答:“回王妃的话,奴婢叫语桃。” 岚意颔首,“是哪两个字?你认得字吗?” “是‘言语’的‘语’,‘桃子’的‘桃’。”语桃轻轻说,“奴婢认得一些字,可不会写,也认得不多。” 岚意道:“已经不错了,回头若办事利索妥当,我就让凝芙多教你些。现在你说说吧,万嬷嬷为什么和你过不去?” 语桃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 凝芙道:“王妃问话,就要回答,你现在到了主屋伺候,万嬷嬷绝不敢再为难你。” 语桃咬了咬唇,终于开了口,“其实奴婢之前就被万嬷嬷拿藤条抽过,都是因为一些琐碎的小事,她有不顺心的地方,就打骂奴婢这样的小丫鬟,没人敢越过她告诉主子们。今天奴婢正清扫着园子里的落叶,万嬷嬷忽然喊奴婢帮她剥瓜子,原本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奴婢知道王妃今儿就要回来了,一定要将府里清扫干净才好,便恳求待会儿再剥瓜子,万嬷嬷就不乐意了。” 岚意有些奇怪,“仅仅是因为这件小事,她就要在大庭广众下亲自拿藤条抽你?” 语桃点点头,“就是为着这件小事。王妃您不知道,殿下和您不在家的这段时日,万嬷嬷掌着大部分的事,连其他管家婆子都不敢惹着她,奴婢这种小丫鬟,只能任由她欺压。” 凝芙有些不忿,“这倒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她不过帮忙看管王府而已,哪有责打下人的权力。” 一路说,一路就走进了亮堂温暖的屋中,岚意安抚了两句,又说:“以后好好伺候,在主屋里干活,也并不比洒扫院落轻松多少,尤其要提高警惕,不能让外人随意进我的屋子,若再惹上万嬷嬷,也要懂得进退,有理有据地替自己争辩,软弱无能的人,我这里是不要的。” 语桃忙道:“是,王妃,奴婢记住了。” 等语桃去外面和蕊花学规矩了,凝芙才笑着说:“刚才在外面黑黢黢地还不觉得,到了有光的地方,奴婢才看出,这语桃,和王妃您有两份相像。” 岚意不在意地道:“是么?那也许是我们之间,本就有些主仆的缘分吧。别在这里说嘴了,赶紧让厨房把晚膳送过来,吃过后该歇息歇息,昨儿累了一晚上,到了家里才觉得骨头都要散架了。” 这一晚,卫长玦亥时才回来,岚意都已经快要睡着了,忽然闻得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还有隐隐的脂粉香,她也喜欢脂粉,一下就闻出那是金玉坊里的东西,睁开眼看了看,卫长玦正自己脱着外裳。 岚意念叨他:“一身酒气,可别直接过来就睡了,先喝碗解酒汤,再擦干净身子,才许同我睡在一处。” 卫长玦的脸上微微泛红,听她说话,笑着问:“原来你还没睡?” 岚意故意说:“本来要睡了,闻着你身上的香气,还当是哪个小丫鬟这么有钱,买了金玉坊里的胭脂使,结果一睁眼,竟是个大男人。” 卫长玦走过来,坐在床沿上,凑过去说:“你连我身上的胭脂味儿都问着了?” 岚意推了他一把,“都说了不要直接过来,先去解酒洗漱,别碰了哪个漂亮的小姑娘又来碰我,我可要不高兴的。” 卫长玦笑得很认真,“你要能为了这事不高兴,我就高兴,你放心,我没碰其他小姑娘,只不过去了一趟天香苑,沾了点香气。” “都什么当口了,还去天香苑。”岚意皱了皱眉,睡意都消散了好些,“我还当你是去查去年冻死人的事儿,没想到你还有这闲情逸致,去天香苑和别人喝酒看女人。” 卫长玦怔了怔,抬手想捏岚意的脸,却被不声不响地推开,“生气了?想不想听我解释?” 岚意赌气翻过身去,“你爱解释不解释,总之若是瞧别的女人去的,就顶好别告诉我,不知道我心里还好受点。” 卫长玦瞧着她这别扭的小模样,爱得和什么似的,按着她的肩膀把她转过来,轻声说:“那我还真得和你好好说说,毕竟我不是为了瞧别的女人去的,我去找了找云归舞,问了她去年那场大雪的事,和私情没有半点关系。” 岚意终于又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这一次的不适感,显然比上一次要强烈得多,直接坐起来和他面对面地道:“那你为什么不问我?我也不是不知道。” 卫长玦摇了摇头,“这种事情终究还是要问经历过的人才能弄清楚最真实的情况。岚意,你别用这样怀疑的目光看着我,是,是,云归舞也没经历过,但她的身份低微,能接触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而且她游走于各位达官显贵中间,怎么都能问到点当时治灾的情况,她给我的信儿里,有不少有用的,我让她继续打听着,等再了解些内情,我就要向父皇上奏折了。” 岚意瞪了他一眼,嗔道:“怎么在你说来,我就很小气的样子?你之前想和我解释你和云归舞的关系,就是要说你在利用她打探消息吧?” 卫长玦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也可以说是利用吧。二皇兄和四皇弟,他们都可以通过在朝中做事拉帮结派,不论捅出什么篓子,都有瑛贵妃兜底,但我没有兜底的人,结党营私这种事,我绝不能染指,所以只能剑走偏锋。云归舞帮我四处探听消息,我也会给她银两,如此就算两清。” 岚意问:“那这个云归舞,是只为你打听消息么?万一她把你的事儿透漏给被人,岂不是糟糕?” 卫长玦迟疑一下,“应该不会,她算是烟花之地里有情义的女子了,从前让她打听的事,她也一点没泄露,何况即便没有情义,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也是很正常的,她拿了我的银子,替我打听点事,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说出去也没什么。” “其他王府的人盯咱们可紧着呢,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让他们觉得我们有其他途径去做什么事才好。”岚意提醒了一句,心里却颇敏感地想,若是这云归舞真的有情有义,愿意为卫长玦奔走办事,那这个情,恐怕只是对一个人的,而且还不浅呐。 只是大顺从不禁勾栏瓦舍这种地方,达官贵人几乎人人都去过,像岚意的哥哥裴之凌,更是常客,岚意若要扒着个青楼女子和卫长玦过不去,很没意思。等卫长玦喝了解酒汤,又洗漱完,两个人忙碌一天都已经累得浑身酸痛眼皮打架,抱在一处很快就进入梦乡。 接下来几日,岚意没少往宫中跑,皇后口中说着不必那么累总过来侍奉她,实则每每岚意走时,她都眼巴巴地望着大门,心想不知道儿媳妇什么时候再过来,说到底她病的不轻,只有小辈在身边,才能让她感到活下去的希望,岚意的身份摆在那,是连菱角都不能替代的存在。 自然,这些小动作,菱角都在私下里告诉岚意了,还不忘添上几句,“奴婢也知道王妃跑来跑去服侍人辛苦,但主子这个时候,只想要多多见到王妃和殿下,奴婢不敢恳求您什么,只是看着主子每每口是心非说不要您来,觉得也怪可怜的。” 岚意沉重地点点头,“我明白,其实这会儿多让长玦呆在未央宫陪着母后才最好,但长玦帮着父皇做事,每天能来母后面前点个卯,已经是挤出来的空闲,我多来未央宫,就当我也代他给母后尽孝了,菱角,你别因此觉得长玦不孝顺,他每天回家第一句便是问我母后今日如何,等忙完这一阵,一定常来陪伴。” 菱角摆手,“奴婢看着恭王殿下长大,知道殿下的脾性,他把您和主子,都放在心尖上呢。奴婢又怕您太辛苦,又舍不得主子每每等待,才多言两句。” 岚意笑着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我已经没有了亲生母亲,现在长玦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哪怕她不是皇后,我也会把她当阿娘一样孝敬,多跑几趟,搭把手做点活儿,根本不算什么。” 随着时间的推移,菱角越来越喜欢岚意,每次说话,都轻松而贴心,她想,这样的小闺女,要是和殿下好好地过一辈子,该有多好。 而卫长玦当下也是这么想的,他在岚意走后没多久,兴冲冲地去了未央宫,将一个好消息告知了皇后,紧接着就问:“岚意呢?已经回去了吗?” 皇后见到儿子,又听闻这样的信儿,脸色都红润了些许,但话语里还是有点酸意,“怎么了,才说不上两句话,就开始找你媳妇了?生怕我把她吃了不成?” 卫长玦很清楚,但凡母亲会说话,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以并不生气,反而笑着道:“母后不知道吧,这件事还是岚意提点的儿臣,有这样的贤内助,何愁不能办大事?恭王府现在正是否极泰来,儿臣好了,您也就该好了,是不是?” 皇后连连点头,“是,是,没想到岚意还有这样的本事,怪不得你这般中意她,这丫头在我跟前默不作声的,我根本就不晓得她还为你筹谋了这些事。”说到这里,她立刻支使菱角,“快,把本宫那只点翠蝴蝶簪子拿过来,让长玦给岚意带回去。” 第79章 成笑话(1) 卫长玦偷着笑,母亲这听风就是雨的模样,有时候还挺有趣。 因皇后不让他一个大男人帮忙端茶递水,呆在未央宫里,卫长玦也帮不上什么忙,陪着说了会儿话,就离宫回府,彼时岚意正在窗前绣花,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快步而来的卫长玦打横抱起,伴随着愉悦的声音。 “岚意,你是我的福星!” 岚意禁不住“啊”了声,就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生怕自己掉下去,反应过来后立刻就问:“你被父皇夸赞了?” 卫长玦直接低下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亲,然后说:“父皇已经叮嘱人提早做准备,如果今年还下了和去年一样大的雪,至少能保证不会有那么多难民流离失所,每日供着的粥食,从明天起,会从国库中慢慢分拨出来,也不至于一下子掏空。” 岚意喜滋滋的,“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卫长玦把她放在贵妃榻上,拿了一缕头发把玩着,悠悠地笑,“其实这次,还有个意外之喜。” 原来通过云归舞打听出来的消息,卫长玦判断出之前开库放粮时,有人从中贪墨,虽然朝廷因去岁屯粮本就不丰厚,并没有拨太多赈灾,但光听着受灾大概的人数,算来也该是足够的,而负责这件事的人,正好是站在卫长渊那头的一个臣子。 卫长玦并没有在皇帝面前多说什么诋毁的话,只是把了解到的情况说了说,而皇帝何其精明的一个人,立刻就意识到这其中有问题,之前卫长渊前来上报赈灾的事,他正绝对信任着这个二儿子,眼下一年过去,圣心悄然改变,忽然觉得在天灾之事上还有贪墨行为,着实可恶,当即雷霆万钧地命令下去,严查当时相关官员。 “这种贪污之事,绝不会是一个人独贪,而那一溜的官员,都与二皇兄有那么一点关系,父皇不论动了谁,都相当于他失了一份助力,且还得想法子撇清关系,不需我再做什么事,齐王府那边也要自顾不暇一阵子。” 岚意却说:“不见得全是好事,等他反应过来,还是把一切都赖到你头上,到时候对恭王府的反击,咱们现在未必能招架得住。” 卫长玦颔首,“你说得对,但我和他们,早晚都会走到针锋相对的这一步,我现在接手朝政不多,是一桩好事,接触的人少,能出纰漏的地方也不多,只要我用心处理每一件经手的事,他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漏洞。” 岚意见他这样胸有成竹,也放心了许多,可是既然提起了云归舞,她总要矫情一下才觉得圆满,“说起来,我也不是你的福星,那云姑娘才是你的福星,我不过提了一嘴,剩下的事儿,都是云姑娘帮忙做的。” 卫长玦哄她,“可是也要你先提的那一嘴呀,你若不提,我也想不到去年下雪的那些事。其实朝中的大臣们,早晚会有人为了这件事上奏章让父皇早做准备,他们天天琢磨这种事,比我们想得更早更及时,好在这次我有你,抢占了一个先机。消息谁都能打听到,可能动脑子提前想到这件事的,我身边只有你。” 岚意被这么一夸,眉开眼笑,什么云归舞直接被抛到了脑后,当即就缠上去,糯糯地问:“那殿下有没有什么奖励给我?” 卫长玦反问:“你自己说说,想要什么?金银珠宝,那都是寻常物,你恐怕不稀罕吧?” 岚意忙说:“我稀罕,我稀罕,不过金银珠宝终究是死物,放在那生不了钱,若是殿下肯给我一家铺子,那我肯定更高兴。” 卫长玦哭笑不得,“你怎么像个小奸商,人家都是趁着机会讨夫君的宠爱,你怎么就盯着那些铺子?你要是喜欢,我就找人给你收一家。” 岚意“嘿嘿”一笑,“总要手里拿着点可以生钱的东西,才安心呀,而且如果真到了困难的时候,旁的东西典当出去就没了,这铺子放在那,总是会给咱们带来点收益,至少能满足吃穿,是不是这个道理?” 卫长玦无奈地捏了捏她的脸,“我是皇子,什么时候也不会少你吃的穿的,不过你既然你喜欢,那也罢了,我想着法子给你买一个吧。” 岚意大喜,“妾身多谢殿下!” 卫长玦瞥她一眼,“这是你管我要的奖励,我这里,还备了一份谢礼。” 岚意眼里“腾”得冒出光来,喜滋滋地问:“还有什么?且拿出来吧。” 卫长玦笑得狡黠,“那自然就是再接再厉,同你尽快生个小儿子出来,当然,小闺女也是很好的!” 岚意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嘟囔道:“我怎么觉得,又进了个圈套?” 夜幕降临,卫长玦这边厢正为子嗣努力着,那边厢卫长渊已经怒不可遏,他从来都能很容易地从宫中拿到各式各样的消息,这一次却是在皇帝的手已经伸进他的势力中,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父皇这是有意越过我了,如果不是母妃那边的人传出话来,我这里根本收不到一点信。” 卫长珩坐在下首,仍旧是那副阴沉的模样,在烛光的照耀下,整张脸显得更加没有生气,“父皇要办二皇兄身边的人,自然得越过二皇兄,这并不算什么大祸事,也不能佐证二皇兄眼下就不得父皇信任了,其实我们这会儿能做的,就是协助父皇,把这事查的清清楚楚。” 卫长渊看他一眼,吐出四个字,“说得容易。” 卫长珩扯了扯嘴角,“我知道,管事的官员既然是二皇兄的臂膀,这其中必然有不少牵扯,若是到父皇面前一并牵扯出来,二皇兄也会吃不了兜着走,但事已至此,这天下终究还是在父皇手里,躲是躲不过的,不如告诉那些官员,顶住这件事,他们的家人,自有二皇兄你来看顾,正所谓壮士断腕,断了这条路子,二皇兄那里,总还会有别的路子。” 卫长渊皱着眉,想了好一阵,终于点了点头,“明天我就去安排。”然后他看向卫长珩,“长泽说你行事周密稳重,看来确实如此,分析事情头头是道,咱们兄弟之间,以后也要多多来往。” 卫长珩笑了起来,里头有着不掩饰的些许自得,终究是年轻,做出了一点成绩,难免有绷不住的时候,“二皇兄有没有想过,这件事因何而起?本来去年冬天的那场灾祸,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怎么忽然这个时候被翻出来了?” 卫长渊冷哼一声,“我当然想过,三皇弟上奏章提议备好赈灾粮食,颇得父皇看重和褒奖,想必这件事与他有脱不开的关系,这小子,自以为拿到一些消息,就能打压旁人了,他才在朝廷里行走几天,就妄想与我叫板,实在异想天开。” 卫长珩便问:“那二皇兄可有了对策?” 卫长渊一时没说话,眯了眯眼,问:“我倒是想听听你有什么好主意。” 卫长珩心里明白,如果不是卫长渊卫长泽有个好母亲,这兄弟俩如今的地位,恐怕远不及其他人,到底是从小到大都泡在蜜罐子里的人,纵然聪明,也免不了有自大的时候,平常不少人会在他们身边献策献力,否则光凭他们动脑子,一晚上都未必能想到个法子。 自然卫长珩只能这么想想,口中还是很恭敬,“说句不太贴切的话,三皇兄这是让你后院起火,咱们还回去,也该是让他后院起火。” 卫长渊迟疑地问:“你是说裴岚意……” “和裴岚意有关。二皇兄也请想想,自从娶了她,三皇兄处处都占了先机,连围猎射箭一事,父皇都不与他计较,而据我所知,那天裴岚意,是一直陪在皇后身边的,谁也不知道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但这个女人,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啊。” 卫长珩倾过身去,给卫长渊的茶盏里添了些茶,声音放得更小了些,“裴岚意口齿伶俐,连贵妃娘娘都被她顶回去过,轻易抓不住什么小辫子,这样的人滑不丢手最是麻烦,不过她既然肯为了三皇兄‘冲锋陷阵’,多半是用情至深。女人嘛,肯定会在意能从三皇兄那里得到什么,若三皇兄有负于她,他们之间,绝不可能再平复如初。” 卫长渊笑了笑,“你才多大年纪,说起来头头是道的,仿佛很懂女人,不过毛头小子罢了。” 在好面子的人跟前,即便是有任何好法子,也绝不能显出自己提出来了,他却一点也没想到,卫长珩连忙附和道:“是,是,二皇兄说的是,我还年轻,这种事还得哥哥们做主,我都是纸上谈兵罢了。” 卫长渊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既如此,我就让人着手去做一做,你心思活络,这方法未必不行,如果有什么收获,你母妃娘家的那笔账,我这个做兄长的,就想法子给你平了。” 卫长珩自然接受,在他的世界里,这样的交换,各取所需,合理而让人放心。 第80章 成笑话(2) 兄弟俩说着话,外头小厮忽然进来,笑着说煜王府里传来了好消息,裴庶妃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如太医没算错的话,大概就是去千松围场的时候怀上的,卫长泽身边的女人第一次传出来有孕,没忍住终于要做父亲的喜悦,已经把消息递进宫里让瑛贵妃晓得了,如此折腾下,大家都知道了。 卫长渊笑了几声,“可以啊,长泽现在也开枝散叶了,母妃一定高兴,带话给王妃,让她准备准备,明天进宫给母妃道喜,顺便准备些贺礼给煜王府带过去。” 卫长珩起身恭贺,终究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卫长泽有什么好事,卫长渊这边当然也高兴,顺口就说:“以后让母妃在父皇面前提一提,给你挑个好媳妇,咱兄弟三个,都要儿女齐全才是。” 紧跟着又是好几句感谢,卫长珩心有无奈,母亲的事儿上短一口气,便要处处短一口气,身在天家,就是这样悲哀。 消息传到恭王府时,岚意正在高高兴兴地吃东西,卫长玦前头要走的路眼见着越来越好,偷偷摸摸地庆祝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夫妻俩在屋中支起来一个小吊锅,里头热腾腾地煮着菜和肉,十分温馨。 结果凝芙进来后几句话,她的心就往下沉了沉,先问:“可有禾笙的消息?” 凝芙摇摇头,“没有,现在煜王府上下,都要围着裴庶妃转,贵妃娘娘也赏下不少东西,嘱咐的话语都是让裴庶妃好好养身体,没人提到煜王妃如何。” 岚意叹了口气,说道:“明天咱们准备些贺礼去煜王府瞧瞧,有孕的毕竟是我妹妹,再一个禾笙那边还不知道有多不好受,我得陪着她说说心里话才好。” 凝芙轻声说:“可上次在围场,煜王妃就说不见您。” 岚意摆摆手,“这个时候还计较什么,我相信禾笙不是真不想见我。” 凝芙领命而去,让人收捡库房,看能不能翻出什么适合当贺礼的物什,这边岚意自她离开,就有些恹恹,吃了四五口,就搁下筷子。 卫长玦喝了些酒,一时之间没有察觉,不知是那酒性烈,还是在心爱的人身边不想控制,一杯连着一杯下肚,不一会儿就有些朦胧,看着岚意的面庞,听到她劝自己少喝点,卫长玦笑着说:“在家里喝些酒怕什么,总归你会管着我,是不是?” 之前岚意也凑着他那壶酒喝了点暖暖身子,因酒量很不好,这时候略微有些晕,可思维上还保持着清醒,念叨着,“这些日子你忙,我也是瞧着你一直绷着,才许你在家这么喝,但你要是喝大发了,明儿去父皇面前办事的时候还这样,怎么是好?听我的,现在就该停了。” 卫长玦却握住岚意过来抢酒盏的手,认真打量着她的神色,轻声说:“岚意,其实你也压抑着性子,即使你嫁到了恭王府,也活得不痛快,今天好不容易咱们能坐在一起喝酒,家里头暖和又温馨,别拦着我,好吗?” 岚意的手就停在了他手掌中,这些话语,其实很能戳中她的心肠,瑛贵妃的为难,母后的病,万嬷嬷的虎视眈眈,为了那个位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所有的一切让她每天都要细心谨慎,不痛快吗?确实。 但退一万步说,恭王府里再不济,也有吃有喝有穿,如果拿到那些颗粒无收入了冬,最后被饿死冻死的人面前说自己活得压抑,真是太矫情了。 岚意摇摇头,开口时说的却是,“你喝吧,我守着你,明天早上也会叫你起床,绝不会让你误了父皇的事。” “从前我只一个人的时候,根本就不敢喝酒,现在好了,我知道我也有人顾着,能给我兜个底儿。”卫长玦微微一笑,目光定在妻子身上,“父皇开始用我,不过是一个开端,等瑛贵妃他们缓过劲儿来,恭王府必受打击,我不知道他们会从什么方面入手,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候你不要害怕。” 岚意勉强笑了笑,“不害怕,我从来就不怕他们。” 卫长玦又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说:“可你不高兴。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和我说。岚意,现在没有别人了,只有你和我。” 岚意叹口气,也不想隐瞒,“我不愿说什么活着的艰难,谁活着还没有点磕磕绊绊,但我就是想啊,为什么咱们感情也挺好,就是,就是没孩子呢?” 卫长玦悠悠地笑起来,“原来是为了这个,怎么着,是想晚上……” 岚意推他一把,有些害羞地道:“要说煜王府里禾笙没身孕,是因为四皇弟常常去侍妾屋中,俩人除了新婚那一阵子,也没有朝夕相处的时候,我们却不同,那阵子你闲得很,我们总在一处,偶有情动就……按说这正是浓情蜜意阴阳调和的时候,但怎么……怎么我就是没动静呢?” “着急啦?”卫长玦靠近了问,“你是觉得,比不过人家了?” 岚意瞪他一眼,“我才不比这个,生孩子养孩子,都不是为了和人家比的,但时间久了,若我一直无所出,他们就更加有话说你、说恭王府了,何必在这件事上不痛快?反正孩子总是要有的,我愿意同你有孩子。” 卫长玦点点头,恍然大悟似的,“我明白了,你这是在说我不努力,今儿晚上……” “怎么又说到这上头去了,我和你讲正经话。”“啪”得一声,岚意借着酒劲拍在卫长玦的胳膊上,拍完了自己也惊了惊,这动手“打”夫君的主母,在京里她可能是头一个吧? 好在卫长玦也喝了酒,这会儿正懵着,根本就不计较,反而看着有些可怜,“那娘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岚意低下头,略略有些愧疚地道:“其实我就是念叨两句,孩子的事儿,你要是不急,我更不急呢。刚打疼没有?” “你才多少力气,一拳头下来和棉花似的。”卫长玦又喝了一盏酒,这才笑着说:“岚意,其实我不想让你这时候有孩子,我同你在一处的日子,真正算起来并不多。” 听到卫长玦有意识地避开自己,岚意有些惊讶,更多的是难过和不快,皱着眉问:“你不想要我给你生孩子?” 卫长玦摇摇头,恳切地道:“不是不想,是我见过一些妃子,因为年纪太小,生子时颇为艰难,诚然你这个年纪,很多人都已经有了第一个孩子,但我不想你去冒这个险,说句不好听的话,万一你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还能指望哪个陪我一生一世?” 岚意心中欢喜,腻歪上去,偏要追问一句,“你真是这么想的?” 卫长玦颔首,“千真万确。” 锅里的汤汁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浓浓的香气从里面不断地发散出来,岚意看着那热腾腾的气息缭绕起来,眼眶也是热热的,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卫长玦碗里,“来,多吃些。”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秋风萧瑟的夜晚,很适合两个人相拥而眠,心意相通的时候,情深难以抑制,待得第二日天色破晓,岚意睡得沉沉,还是凝芙过来把人喊醒来的。 即使已经嫁做人妇半年多,碰见这种事,岚意还是会赧然,给卫长玦穿衣裳的时候,就死死低着头不抬起来,卫长玦不仅很习惯,还觉得这个样子的岚意十足可爱,又低头在她耳边调侃两句,直到她脸上涨得通红,才笑着离去。 可惜好事儿难成双,岚意挑好了贺礼打算去煜王府走一遭,到了门口却被拦下,小厮还振振有词,“府里正忙乱着,咱们王妃一心扑在晴妃身上,没空招待前来贺喜的,因生怕怠慢了各位,所以一应不见客,请您先回吧。” 屡次吃闭门羹,凝芙已经很有些不高兴,奈何这是别人家,不让进就是不让进,岚意也没招。 打道回府后,岚意让凝芙派人多多关注下煜王府,一旦有事,要立刻报给她。而接下来一段日子,不论是朝政上还是内宅中,都平安无事,尤其是那个从万嬷嬷手底下救下来的语桃,渐渐地斩头露角,手脚麻利办事爽快,岚意身边算是又添了个可堪大用的人,虽然万嬷嬷时不时还找找语桃的茬,但随着岚意一次次拔高她的身份,语桃已经学会如何绵里藏针地顶回去。 凝芙说:“万嬷嬷在背后指不定要怎样骂骂咧咧。” 语桃担忧得很,“不怕她对奴婢做什么,只怕她这新仇旧恨都算到王妃头上,一时情急做出什么对王妃不利的事,那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凝芙柳眉倒竖,“她敢!有我看着这主屋,万嬷嬷的手伸不进来。” 岚意坐在桌案旁看话本子,闻言笑着说:“你们两个,一个越来越有大管事的架势,一个小心细致,我是有福分的。” 皇后那边派来的蕊花端过来茶,打趣道:“王妃这是有她们俩就够了,不需要奴婢了?那奴婢只能哭着回宫里伺候了。” 第81章 成笑话(3) 岚意晓得她是开玩笑,也乐得哄她,“好蕊花,她们得多被鼓励鼓励,才能如你一样稳重。你和她们起点就不同,母后和菱角调教出来的人,能有什么错处?你就让着她们些吧。” 蕊花很受用,“王妃这几句话,奴婢真是为您上刀山下火海也甘心呐!” 凝芙把语桃拉到近前来,指着她的脸庞凑热闹,“王妃您瞧瞧,她是不是越长越水灵了?眉眼间,越发和您像了,您说,明明吃一样的东西,奴婢怎么就没有她这么好看?” 语桃红了脸,“凝芙姐姐净会开奴婢的玩笑,奴婢这样的人,怎配和王妃作比较。” “你别说,咱们是有点相像。”岚意细细打量后,笑起来,又看向凝芙,“容貌这东西,爹妈给的,你自有一股子纯澈清丽,是旁人比不了的。你看看你那幽怨的眼神,怎么着,是想通过吃,把脸吃变样不成?我瞧着样子是变不了,再大一圈,很有可能。” 凝芙气急,上去要挠岚意的痒痒肉,“王妃就知道欺负奴婢,奴婢再也不想伺候您了!” 岚意偏要逗她,“别的地方,也不要你这小财迷呀。” 主仆几人说说笑笑,时光很快就被消磨干净,到得晚上卫长玦回来,诸事都办得顺利,夫妻俩把外面和家里的事给对方讲讲,这日子仿佛就能这样顺心顺意地过下去。 岚意一直在关注自己的身子,她知道卫长玦的心意,就更不能辜负,倒不是说非得拼着一条命去给他生孩子,岚意只是不愿意卫长玦被兄弟们笑话,被天下人指指点点说他生不出不中用。 每个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每个男人也要记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人人都是如此,岚意唯有顺应。然而这个月的癸水如期而至,实在让她有些难过,好在卫长玦一贯小意温存,只需他哄两三下,再端上几盘适口的菜肴,岚意的难过便烟消云散。 如此又过一个多月,已是十二月中旬,卫长玦所提的建议,起到了极大的作用,北方民众安安稳稳地度过了几次大雪,让边关的战士毫无后顾之忧。皇帝在朝堂之上对卫长玦大加赞赏,岚意在恭王府中得知这个消息,整个人容光焕发,自觉做了件了不得的事。 而凝芙堆着满面的笑容,给她带来了一个喜上加喜的信儿。 “王妃,方家老爷被调回京城了,宛茵表小姐托人给您带了话,说不仅方家一家子会入京,她的婚事也定了下来,到时候会嫁到京里,您和她以后就能在一处了!” 岚意激动地站起来,“真的么?表姐还说什么了?可讲了许给哪个人家?” 凝芙点点头,“许的是易家,但具体是什么官职,什么家世,传话的人也没弄清楚,奴婢到时候再去打听打听。” “行,行,凝芙,我是不是要赏你?先前我舍不得表姐表妹,你就说指不定她们会住到京城来,果然灵验了。”岚意欢喜极了。 凝芙也开心得很,“那奴婢就谢王妃赏了!等奴婢打听来家世,您不如再赏我一回?” “说你是小财迷,果然不假。”岚意已经笑眯了眼儿,心里不免想到卫长玦也常常这么说自己,喜滋滋地道:“甭管是什么家世,嫁到京里,咱们就能常常见面相互照顾,你快再去库房里翻捡翻捡,找出些好东西,到时候我得去给表姐添礼的,还要给表妹备一份见面礼呢。” 凝芙盘算着,“王妃这些时候送出去的东西,都快把库房给掏空了,这恭王府得怎么过日子哟。” “小抠门鬼,现在要从你那里摸点东西出来,可是难于登天。”岚意笑着嗔道,刚要提醒她让厨房备一桌好酒菜,等卫长玦回来享用,外头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跟着蕊花进来,脸上带着慌乱的神情,打了个千儿便道:“王妃,出大事了。” 蕊花行了一礼,尚且保持着冷静,言道:“是关于殿下的事,王妃先听一听,不要心急。” 岚意点点头,“讲吧。” 却原来卫长玦今天刚刚受到皇帝的夸赞,热乎劲儿都还没过去,就有官员站出来指责他堂堂皇子流连烟花之地,卫长玦自然否认,说那不过是偶然过去长长见识,然而这些官员振振有词,说外头都有传闻,天香苑里面一个叫云归舞的女子,就是恭王殿下的私宠,若卫长玦不认,不如就将这女人赐死,以免毁了皇子清誉。 卫长玦当然不能平白地把自己人性命拱手相让,僵持了一会儿,终于承认云归舞确实和自己有交情,却并非外人所想的那样。 皇帝和众位大臣哪里相信,对很多人来说,男女之间不过那点子事,至于和青楼女子,那更是除了瓜田李下鸡鸣狗盗,再无其他,因此卫长玦这些话,入得旁人耳中,充其量是在努力维护自己最后那一点颜面。 皇帝自然动了怒,好不容易教导出来、近期颇受重用和喜爱的儿子,竟然有这样的喜好,家中娇妻美妾还不够,非要去那种腌臜地方找女人,还传了出去,皇帝想,就是真喜欢,他原本就是个男人,不算什么,可为什么定要闹得人尽皆知,生怕别人不在背后指指点点? 皇帝丢了面子,当然要在儿子身上找回来。后来卫长玦被斥骂一顿,被要求停了手中的差事,好好反省,皇帝疾言厉色,斥他不懂事,还斥他胡作非为,就差说出“私德有亏”四个字。在场的大臣们,都嗅得了一丝恭王再次失宠的味道。 终究是自家夫君和别的女人闹出来的事,岚意心里有些不痛快,但她首先担心的,是皇后。 “母后在宫中,肯定能更早知道这件事,得想法子给带进去话,叫她别担心才好。” 可岚意的担忧成了真,皇后听到儿子被骂,拖着病体去了乾明宫,却闹得很不愉快。如果她不开口,皇帝不一定会有所迁怒,偏偏她开了口,明明是认错,却字字句句都带着些倔强,话里话外还有种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的推脱之意,皇帝最终上来了火气,怒道:“还不都是你纵容的,长玦但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就想方设法为他开脱,现在好了,闹出这样的笑话,你也给朕回去思过!” 双方话不投机,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皇后也不至于气着自己,可从乾明宫出来的时候,她正好又碰见瑛贵妃。瑛贵妃三言两语,也不针对皇后,只是往卫长玦身上泼脏水,皇后最宝贝的就是这个儿子,反唇相讥卫长泽这么花花肠子,不见得没流连过那种地方。 瑛贵妃就说:“娘娘说的是,咱们长泽可能也去过天香苑,可能也见过那里的姑娘,但最终传出来的,不是您的长玦吗?可见长泽去那儿,不过是为了瞧瞧热闹,晓得这天下有这样一处地方,就洁身自好不再涉足,而您的长玦,是真真切切和外面的女人有什么,臣妾好心劝您一句,赶紧找太医给长玦看看身子,千万别得了什么脏病。” 这话太恶毒,皇后气急,一巴掌就打在瑛贵妃脸上,当是时,很多宫人都在瞧着,立刻就将皇后与贵妃争吵动手的消息传进了乾明宫,皇帝本来巴望着息事宁人,不成想皇后的这一巴掌,把事情越打越大。 他急匆匆地赶过去时,瑛贵妃正捂着脸哭诉,“娘娘,臣妾处处为长玦着想,在他身上花费的心思,可要比在自己儿子身上花费得还多。之前也是为了他的身体,才让您宣太医给他瞧瞧,正所谓‘忠言逆耳利于行’,您这样刚愎自用,如何能为皇上看好这个家?” 皇后自然要争辩说不是这样,一来二去,皇帝被吵得头疼,令她们立刻都安静下来,等细细地听完过程,只觉得瑛贵妃的提醒,也没什么错,皇后听者有意小题大做了,着实不该。因此又是几句斥责,让皇后立刻回未央宫闭门反省,之后三天的晨昏定省都给免了。 皇后大败而归,刚一回去就犯了头痛,拉着菱角的手眼泪汪汪地念叨:“说到底,还是皇上偏心,如果我说一句长渊或长泽可能会得那脏病,他还不得瞪着眼珠子和我算账?阮容嫣那个小贱蹄子,这样咒本宫的儿子,她和她那俩混账儿子,就能有什么好下场么!” 菱角心疼,“贵妃娘娘和两位殿下有没有什么好下场,奴婢不知道,奴婢只知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您这样为恭王殿下担心,伤的是自个儿的身子,如果哪天真的一口气上不来,还有谁能为殿下盘算?奴婢先时就说了,闯去乾明宫,不合适,您却偏偏要去。” 皇后摇头,“菱角你没有孩子你不懂,皇上当着那么些人的面斥责我儿,那如同拿把刀子在剜我的心啊,没有哪个母亲舍得让孩子受一点委屈的!” 菱角却说:“可人活于世,谁又能不受委屈呢?” 正如她所说,卫长玦现在就受着委屈,成着他人眼里的笑话,明面上还不能有所表示,回到家中,还得瞧一会儿岚意的脸色。 “二皇兄这一次挺有本事,正巧打在我的七寸上,为了不让云归舞白白的死,我总得认了我和她之间有点关系,但是岚意,你可千万别信啊,我家里有你这样的贤妻,做什么要和别的女人不清不白。”他从袖子中摸出来一张纸,递过去,气馁得很,“你瞧,我这阵子四处在给你盘铺子,经各方面考量,才给你拿下了这家卖蜜饯儿的,本想给你个惊喜,让你高兴高兴,结果出了这事儿,你怎么也不会高兴了。” 岚意瞪了他一眼,手上倒是很利索,把那张纸拿过来细细地看了几眼,才道:“铺子是你先前答应我的,一码归一码,就说你刚才讲的那番话吧。贤妻不贤妻的,都是好话,我懒得听。自然我也明白,你现在家中有我了,当然不至于再去找旁人,但从前呢?从前你们就清白了?云归舞可能确实是无辜,但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她同你,眼下是绑在一起了,这不是在打我的脸么?” 卫长玦叹气,“我对不住你,所以我打算,过两天让你亲自去瞧瞧。” 岚意警觉地问:“瞧什么?” 卫长玦笑着凑上去,拉着她的手,被甩开后,又死皮赖脸地继续拉上,“我带你去天香苑瞧瞧云归舞,怎么样?有些事啊,你眼不见,根本不知道什么为实,你见到云归舞,和她说两句话,就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绝不会再怀疑我了。” 好奇心一时战胜了一切,天香苑啊,那可是鼎鼎有名的青楼,岚意可能一辈子踏不进一步,这会儿卫长玦却愿意带她去瞧瞧,委实令人激动! “眼见为实,确实挺有道理……那,那我要穿什么样的衣衫?女人是不好进那种地方的吧,但我总,总不能比那云归舞差太多!”岚意结结巴巴。 这小模样,卫长玦喜欢极了,笑眯眯地说:“当然你不能穿女人的衣裳进去,打扮成小厮的样子跟我过去是最好,至于和云归舞比……你们根本不需要比,你是名花倾国,在我心里,全天下女人加起来也抵不过。” 岚意忽然发现自己本该生气的,刚刚那一瞬间都给忘了,便续着之前的恼怒道:“油嘴滑舌,你惯会说这种话哄人开心,都不知道你这样哄过多少人。” 卫长玦使劲摇头,“只哄过你,我和旁人接触时,都守着礼,保持着该有的距离,从来不这样腻歪。” 岚意嗔道:“你倒是敢。那你先定下来,什么时候去天香苑?” 卫长玦调侃,“这样迫不及待?既如此,就明日吧,我叫人给你准备一套小厮的衣衫,你到时候提前换上,出了门后,不许露馅。” 岚意还有些担心,“父皇才斥责了你,你就又去了,万一……” 第82章 云归舞(1) “不怕。父皇也是男人,知道风流些不误事,根本算不得什么。我再去天香苑,至少能让二皇兄他们看出,这云归舞是我的软肋,他们捉住了我的软肋,恐怕求之不得又安心雀跃,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穷追猛打,只会想法子给我最重的一击。现在咱们过去,反倒是最安全的。” 岚意轻而易举地就被说服了,夫妻俩更担心皇后的身体,很多真实情况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更不能随便找个人往宫里带话,最后只让蕊花跑了一趟,就说恭王府里很好,夫妻同心,绝不会受外面流言蜚语的影响。 皇后睡了一觉,醒来后听到这话,心里还有些感动,对菱角道:“岚意这个孩子,真是没有选错,长玦这事儿做的多少有些荒唐,我若是岚意,私底下不知要掉多少眼泪。既然这孩子大度,这个时候坚定地站在长玦那头,她所受的委屈,本宫就得想法子帮忙抚平。你去,把库房里那一套景泰蓝红珊瑚的头面翻出来赏给她,就说她的心意本宫记下了,以后一定不叫她再受这种委屈。” 菱角猜测小两口多半另有成算,但不确定的事,当着皇后的面,没必要多言,更觉得这婆媳之间的关系好,就很不错,于是当即笑着应了声,起身去库房了。 皇后的赏赐下到恭王府后,岚意喜滋滋的,连声说这件事做得十分划算,母后果真是个好婆婆,以后一定好好好侍奉她,卫长玦哭笑不得,由得她笑着把头面藏了起来,之后就问:“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看时辰,该去天香苑了。” 岚意“啊哟”一声,很是激动,“好好好,你别急,我这就去换衣裳。” 卫长玦等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身后有珠帘打起的声音,他回过头去一看,忍不住就笑出声来,“这是哪里来的俊俏小公子?可真不像个小厮。” 岚意没听出这是夸赞的话,有些气馁地道:“我不像吗?得什么地方改一改才好?我要不要去弄些土灰,擦到脸上?” “你见过哪家的小厮往脸上抹土灰的,脏兮兮地往主子跟前凑,不是找打?”卫长玦摇摇头,“我瞧着挺好,只是你这样清俊的小厮,外头都难得买到,我若是带出去,人家还当恭王府里多财大气粗。” 岚意红着脸笑了笑,轻声问:“那咱们这时候就走?” 卫长玦过去牵着她的手,笑着说:“这就走。” 出了主屋,两人就很谨慎地没有再靠得很近,等卫长玦上了马车,特地说道:“你,还有小彦子,上来伺候着。” 岚意跟着小彦子应了声,滴溜溜地跑进去,车夫一扬鞭子,马车便悠悠地往前走。这天香苑在京中顶繁华的一条街上,距离恭王府也不甚远,大约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停了下来,卫长玦说:“到了。” 岚意整了整身上的衣衫,又问了一遍:“我现在言行举止都很注意,有没有开始像个小厮了?” 卫长玦又冲她笑,哄道:“像得很,你放心,低着头进去,没人会一直盯着你看,恐怕小彦子都会比你更受追捧。” 岚意初初还不怎么信,等踏入天香苑的那一刻,才发现卫长玦说的都是大实话,因人人都知道恭王殿下最信任的人就是小彦子,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恭王才惹了圣怒,也远远好过那些活在底层的人物,大家都盼望能走一走小彦子的路子,求卫长玦指头缝里漏一点恩德,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鸨母堆着春风一样的笑容迎了上来,带来浓郁脂粉香气,“哟,殿下来了,还是老规矩?” 卫长玦颔首,平淡地道:“老规矩就是。” 鸨母忙点头哈腰地说:“那您楼上请!” 岚意低着头,跟着卫长玦往前走,余光瞟着两旁的摆放,这天香苑果真是个销金窟,虽说比不上皇宫的富贵,却也是纸醉金迷,那些摆件大多都泛着金光,暗花纱不要钱一般,一层又一层地坠着,坐在下边儿喝酒作乐的人,抬起头就能朦朦胧胧地看见前方搭起的台子上,有腰肢纤细的女人跳着舞。 这样的遮掩,远比一览无遗更让人心神荡漾,酒香气混合着胭脂气充盈着岚意的鼻腔,但说来也怪,上到二层,那世俗的香气便散去许多,深吸一口气,闻得多是花香果香。 岚意好奇,瞧瞧抬起头,往周围看了一眼,原来二楼的窗子全都开着,那些花啊朵啊,还有各色果子,都放在窗口,一阵风过,便带来幽幽的甜香。 岚意正感慨这些人太会享受,就听见旁边有轻佻的男声道:“哟,这是哪里来的清俊小厮,怎么不给爷送来?” 前面带路的鸨母回头一看,卫长玦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吓了一跳,赔着笑赶过去道:“啊哟,这不是易公子吗,这小厮啊,是恭王府的,您再瞧瞧别的姑娘?” 那易公子满脸通红,该是喝了不少酒,被鸨母这么一提醒,像是大梦方醒,过去向卫长玦拱手,“不知道恭王殿下在这里,有失礼数,真是失敬,失敬。” 卫长玦平和地笑了笑,言道:“易公子是这里的常客啊,上次来时,也见到你在这里。” 易公子挠着头,因是在这种场合,身份上的差距,显得不那么泾渭分明,口吻里带了些同龄人的亲昵,挤眉弄眼地说:“嗨,殿下不也是常客么,就别取笑我了。主要是眼见着就要娶亲,现在不再来乐一乐,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过来。哦对了,我正要去出恭,殿下请往里走吧。” 鸨母最喜欢大事化小,见卫长玦不计较自个儿小厮被调戏的事儿,也乐得不多言,躬身请道:“是,是,殿下往里走吧,归舞姑娘正等着您呢。” 卫长玦却看了岚意一眼,动了动唇,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最终却只是转过身去,缓步进了云归舞的小屋。 小彦子守在屋外,岚意自然贴身跟进去。相比较外面的穷奢极侈,云归舞的屋子,果然要清爽许多,四面挂着的都是书画,多宝格子上也是放着一些小物件儿,除却手艺人雕刻出来的木雕,最平常的,竟是一只普通人家都能见到的小布老虎,莲花状的香炉里燃着九和香,清浅宜人。 岚意莫名就生出一些警惕之心,庸俗之人,她觉着卫长玦未必会瞧得上,可这样大方自如视金钱为粪土的姑娘,便是她都会生出欣赏,又遑论卫长玦还是个男人呢? “殿下有阵子没来了。” 莺啼婉转的声音响起,入耳和唱歌似的好听,随着这句话,桌边背对而坐的女人缓缓起身转过来,她穿着件烟云蝴蝶裙,外面罩着件白玉兰散花纱衣,看到卫长玦,先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才往前走了两步,走到卫长玦身边,柔声道:“殿下这些日子可还安好?” 卫长玦笑了笑,带着岚意走到桌边坐下,回道:“之前托你办的事,帮了我大忙,我着人过来给你送的银子,你收到没有?” 云归舞坐到他身边,抬手倒茶,岚意居高临下,这才能好好地看见女子的面容,才一眼,岚意就有些懵然,心说:怎么有些面熟? 而云归舞弯着嘴角道:“收到了。之前就和殿下说过,那些黄白之物,奴家有的是,打听点事而已,送银子过来,倒是瞧不起奴家了。” 卫长玦道:“知道你不爱金银,但总要为自己打算,多攒些钱,想法子给自己赎了身,再用余下的过以后的日子,这些都是要细细思量的。” 云归舞悠悠笑道:“奴家这样的身份,自己给自己赎身,说出去都要惹人笑话吧,奴家只想等个一掷千金为红颜的。”顿一顿,她掩唇,“开个玩笑,奴家愿意想办法做良人,殿下给的银子,都攒在那口箱子里呢。” 她抬手遥遥指了下墙角的一只红木箱,岚意的目光,则忍不住定在那只手上。 白皙光滑,削葱根一般的指头,小小的指甲上还有着千层红的颜色,如今已经转淡了,但偏偏那么恰到好处。 岚意气馁,这云归舞,怎么瞧着这般完美无瑕,比她这正经恭王妃好多了。 卫长玦点点头,问道:“我进门前看到了易斌,他今天是和谁在一同喝酒?” 云归舞一记眼风飞过来,嗔道:“殿下来奴家这里,字字句句都是正经事,从前还能讲上几句诗词呢,现在,啧。”不过她立刻很正经地回答了刚才的问题,“和易斌在一处的,是两个户部的小官儿,哦对了,好像还有个年轻的小太医,听说是个吏目,奴家有两三个姐妹,专门赶上去让把了把脉,也不知道瞧没瞧出病来。” 卫长玦想了想,起身笑道:“我去他们那往来几句,我这里有个小厮,你同她说说话,倒也能解闷,但有一则,你口齿伶俐得很,不许欺负她。” 第83章 云归舞(2) 岚意惊了一下,没想到卫长玦会把自己给推出去直面云归舞,心里不禁埋怨明明刚才几句话就能够看出来他们果真没有什么私情,何必还这么闹腾,这卫长玦就是故意不给她面子,回头让人知道了恭王妃悍妒都悍妒到天香苑来了,还不知怎么笑话。 刚要问能不能跟着一同过去,卫长玦对着她促狭一笑,“刚才在外面,易斌那小子就总是往你脸上瞟,我要是把你带过去,指不定他还会说什么腌臜话,你就呆在这里等我回来吧。” 岚意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可是道理归道理,在这样陌生的地方,岚意还是有些惶然。 然而那边厢的云归舞细细地看了岚意两眼,忽然展颜一笑,柔婉道:“殿下请过去吧,这小厮,奴家帮殿下照顾着。” 卫长玦点点头,抬步出了门。 徒留两个女人在屋中,岚意十分尴尬,不知该如何开口,在瑛贵妃和皇帝面前都不害怕的人,这会儿忽然有些自惭形秽。 好在云归舞主动说了话,只是她说的第一句,就把岚意吓了一跳。 “恭王妃,我想,我见过你。” 岚意一时有些懵,脱口而出,“你怎么……”但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她骤然想起来那天带着宛茵宛玉去金玉坊时,门前那个绝美曼妙、惹得她多看了好几眼的姑娘。 “原来如此,我记起来了,我们确实曾经有一面之缘。那天,你也是去挑首饰的吧?”说穿了,岚意本身提着的那口气,一下子松快了许多,也许这个时候,身份不身份,笑话不笑话,她不在意,其他人都不会在意。 云归舞微微颔首,岚意则尽量坦然地坐在她旁边的圆凳上,问道:“我的装扮这样明显吗,我还以为大家都看不出来。” 云归舞掩唇一笑,即使面对的是个女人,她也是妩媚动人的,“走在路上,旁人可能只会觉得你太过俊俏,但到了天香苑这种地方,众人皆是阅人无数熬成了人精,想来人人都瞧得出您是个女子。” 岚意立时有些紧张,担忧道:“那怎么是好?主要是传了出去,对长玦的名声可不大好。” 云归舞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着:“恭王妃请放心,您一直低着头,不是用心看的人,也看不会在意,更何况殿下过来后直奔我的屋中,外人怎么也想不到,跟在他身边的人会是他的妻子。” 这话有道理,岚意松了口气,也冲云归舞笑了起来,“那就好,老实说,这次来天香苑,实在是荒唐,但长玦说不要紧,主要是想带我来长长见识,云姑娘别介意。” 云归舞倒了一盏新茶,推到岚意面前,也没说介不介意,只轻声道:“一些粗茶,恭王妃尝一尝。” 岚意不推脱,拿起便喝了一口,忍不住就说:“这毛尖醇香回甘,可算不得粗茶,云姑娘太谦虚了。” “您喜欢就好。” 岚意笑眯眯的,“挺喜欢,我想长玦也喜欢这口茶,所以愿意过来寻你,老实说,很多事情,我甚至都弄不明白,你却能给他打听得清清楚楚,长玦能有你这样的朋友,也不知道怎么修来这种福分。” “朋友?”云归舞沉默了一会儿,挺直白地道:“我这样的身份,如何能与殿下成为朋友,王妃说笑了。” 岚意赶紧道:“不是说笑,什么身份不身份的,说出去也是给别人听,若你看重这些,又怎会与我们恭王府交好?” 云归舞低头浅浅一笑,口吻里还带着点傲气,“在见到恭王妃之前,我还在想,自己或许能有希望,可以在殿下心中占着一席之地,见到您之后,我觉着,多半是不能了。” 岚意听惯旁人和自己说话时暗含深意,这样直白的争取,让她怔了怔,末了才道:“我听长玦说起你的事,就想着,若不是你对他有情,未必会愿意帮他去做那些事,只是你不提,我也会绝口不提,我毕竟是他的妻子,不论怎么讲,都像是藏着耀武扬威的意图。” 云归舞颔首,“设身处地地想,我在你的位子上,也不知道能对夫君的爱慕者说些什么,或许您的话语,已经是最妥帖的了。今晚恭王妃会跟着殿下一起过来,是因为那些传闻吧?现在您尽可放心了,殿下对我,并无男女之情。” 岚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知道,其实他肯带我来,我心里就懂了,对于你,我没有敌意。虽说那些消息让我心里不舒坦,但此次出门,令我更激动的,是终于可以来天香苑瞧瞧,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长到这个岁数,从来没见过青楼的模样,穿上这身小厮的衣衫,我都很是兴奋了一会儿。” 云归舞低眉一笑,周身的气度,竟比那皇室的公主也不差什么,“恭王妃是人间富贵花,这种地方,这样的衣衫,自然是没见过没穿过的,而殿下愿意带你来,就是他太上心了,舍不得妻子受一点委屈。而您也不必再担心往后我会追随着殿下不放,他既然不是我命定的那个人,我便休了一切心思,只盼我的良人,如今正在朝着我这里走。” 岚意有些动容,举起手里的茶盏,往前送了送,“你这样光明磊落的女子,很是少见,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云归舞也很大方,拿起茶盏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岚意紧接着就说:“本来这话不该我讲,不然显得我是嫉妒,但以你这样的心胸,绝不会误会——我是想说,以后我尽量劝着长玦别再麻烦你,没有道理利用着情意,让你一个人去打听那些消息。” 云归舞却抬了抬下巴,言道:“恭王妃这话就不必和殿下说了,我不愿做的事,便是有人跪在地上求我,或拿刀子比着我的喉咙,我也绝不会松口应承;可我想做的事情,即使没有他人来吩咐来恳求,我排除万难也会主动去做。殿下需要有人在这种地方打听消息,除非他有朝一日,能支使得动朝臣,或者我嫁得良人,这关系,再中止吧。” 岚意想了一会儿,很郑重地说:“那我就多谢你了,这个谢,不是代长玦,也不是代恭王府,单是我自己真心实意地谢你,也许有的时候,就是比别人多晓得了一点消息,便救下了自己一家子的性命,不论你为着什么人,对整个恭王府好,就是对我好,我没理由不谢你。” “这份谢,我倒是当得。”云归舞自有她的尊严和傲气,言谈之间那份独一无二的气韵,看似直爽亲切,其实拒人于千里之外。 岚意谈不上能与她合得来,却也颇尊重,俩人接下来没有再说关于卫长玦的话,反而讲起了金玉坊的首饰,也许和有距离的人在一处,谈一些身外之物,更叫双方舒坦。 卫长玦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两个女子脸上都带着清浅的笑容,客气但不疏离,本来都是容颜姣好的人,凑在一处,真和一幅画似的。 卫长玦放下心来,知道岚意这样,一定是不再怀疑他和云归舞之间的关系了。 回身关上门,快步走到岚意身边,他关切地问:“没出什么事吧?” 岚意尚未回答,云归舞“噗嗤”笑出声,“在这天香苑里,还没人敢在我的屋子里生事,殿下护妻心切,也别质疑奴家才是。” 卫长玦解释道:“如今恭王府在风口浪尖上,他们还不敢对我怎么样,却能对我身边的人不利,是以我有些担心,让你见笑了。哦,对了,他们知道你与我一贯交好,或许也会从你这里打主意,也请你万事小心。” 云归舞起身,给卫长玦让了个座,悠悠道:“知道了,殿下不必担忧我,我一个青楼女子,他们就是想打主意,也不好放下身份和我痴缠。” 岚意看着卫长玦坐下,问了句,“你喝酒了?” 卫长玦点点头,笑说:“闻出来了?没法子,过去和他们套近乎,总是得喝点酒的。不过这酒喝得值当,岚意,还真让我打听出来一个信儿。” 岚意抿了抿唇,“现在方便说么?” 云归舞的眼皮向下搭了搭,没听见似的,而卫长玦并不多看她一眼,直接道:“当然,这件事和咱们没关系,不过是离五皇弟死亡真相,又近了一步罢了。” 原来今天和易斌他们一起喝酒的那个太医院的吏目,在卫长浚坠马后,一直跟着他的师父守在长福宫,而他师父毕竟年纪已经大了,很多需要熬着紧盯病情的时光,都是这个小吏目顶上的。可以说没人比他更清楚卫长浚的状况。 卫长浚骨头伤了,肺也伤了,确实很难治好,但不知道是因为年轻人身体底子好,还是肺上的伤没那么严重,在吞了一把又一把珍稀药材熬出的汤药后,卫长浚的病情渐渐好转,伤口也恢复得七七八八,至少每每拆布时,不会再瞧见渗血了。 第84章 云归舞(3) 当时太医就说,按照这样的情况发展下去,只要伤口完全愈合,五皇子绝对能保住这条性命。 可是太医连同这小吏目都没想到,卫长浚的伤竟然会骤然恶化,而且这恶化的缘故,多半是误食了几种药材。 当归、红花、川芎这些东西素日里吃,或许有活血补气的作用,但身上已经有伤的人服用后,可能会出现已经止血的伤处再次出现渗血的状况,太医们在用药的时候,都尽量避开这些物什,生怕引起什么地方的血肿或造成病情恶化,而卫长浚当时的情况,和吃了这些东西后所产生的后果,几乎一模一样。 太医也想找出原由,可查遍他所食所用之物,根本见不到当归、红花一类的影子,因此报给瑛贵妃和皇上的时候,太医们只说是五皇子病情忽然急转直下,大家也无力回天。 如此至少能让所有人都保住性命,而卫长浚好好的一个皇子,终于一步一步走向了死亡。 这太医院的小吏目今天也是喝得多了,卫长玦故作偶然地提起这件事,往深处带了带,他就把这里头的内情当成故事一样讲了出来。 自然,小吏目也说了,“殿下听听则罢了,且让自己心里好受些,五皇子,终究不是因为围场那件事而亡,但这玩意儿寻不到证据,拿出去讲,也没人信的。” 卫长玦当时应了,心中自在暗暗揣摩。可见这天下并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论怎么遮着掩着,但凡有人经历过一件事,那么这件事的细节,总会在某个时机传出去,太医们既然都猜测了卫长浚当时多半是吃错了当归红花和川芎,那想必八九不离十,而这些药物既然不是从太医院走的,就绝对是从外面买了再带进禁宫的。 卫长玦说:“药铺里面卖的每一样药材,都会记录在册,只要去查谁在那个月里单买过这些东西,就能顺藤摸瓜地查清楚,但是这件事我不能出面,总会有人盯着我,以及我身边的那些人,我只要有所动作,他们必然会另想法子来阻挠。” 岚意便说:“要不我来,我总是比你要好些……” “恭王妃和恭王殿下夫妻一体,你们二人不论外出做任何事,都会被人盯上,还是我来吧。”云归舞坐在一旁,淡淡地打断了岚意的话,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当着卫长玦的面没有自称“奴家”,而是用“我”,“天香苑的姑娘们平日里也会有小灾小病,亲自去药堂诊脉抓药,根本不算什么稀奇事,查册子也容易得很,那些看诊的郎中,当我们这种人都不识字,没什么戒心。” 卫长玦沉吟了一会儿,终究还是道:“那么这件事只有劳你跑一跑了,一次两次,未必能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这城中药铺也不少,谁也不知道那人买的时候,究竟去的哪一家。” 云归舞利落地道:“殿下大可放心,这种事我从前不是没打听过,知道该怎么做。” 卫长玦又嘱咐了一句,“既然那药材可能与肃王府有关,就说明不一定非得从外面购入,有时候换个说法,让人送一点,也不是难事。倘若查不着,就立刻收手,没必要在这件事上硬磕。” 这是很实在的关切,云归舞的脸上隐隐有着笑意,口中却应着,“我记得了,殿下,这些小事就不必再提醒,能办成的事,我自然竭尽全力,办不成的,那也是天意,我这人,从不和天意过不去。” 卫长玦晓得她的脾性,有时候说话不见得柔软,但有股子倔劲儿,不容小觑且让人安心,眼下该说的话说完,借口岚意要早些休息,卫长玦便离了她的屋中。 然而刚一出去,就听到楼下有人在吵闹,岚意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探头出去看,下面被围着的那人,竟然是弟弟裴之凌。 大概是喝了酒,少年人满面通红,双手在空中比划着,嗓门也十分大,“我胞姐嫁入齐王府,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齐王殿下在抬举我们姐弟俩的身份!你们胡诌些什么有的没的,裴府的那个白姨娘,是我们的亲娘没错,但她一贯老实、忠恳,从来没犯过错!你们一个一个的,还想往我和我胞姐身上泼脏水,非说我俩生母是犯了错被责打致死,不就是想讨恭王府的好么?没门!” 岚意皱了皱眉,也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场合谈及别人的家事,但显然裴之凌上了套,已经开始同人争辩。 旁边一个醉汉大声笑道:“装,你可劲儿装,京里都传遍了,你这个姨娘,死了都没葬在裴家祖坟里,随便找了个道观供奉着,何况你那胞姐,也不过是个庶妃,齐王殿下要是真想抬举你们,为什么不直接给个侧妃?” 卫长玦偏过头来,在岚意耳边小声说:“这人一贯支持二皇兄,同我不怎么对付,可能想着之凌是你的弟弟,所以偏要挤兑他让裴府家宅不宁。” 岚意方要说话,下面裴之凌点着自己的胸脯痛骂道:“你这混账,老子装什么了?我胞姐,已经有了齐王殿下的孩子了!等她生下小皇孙,还容你们在这里给老子说嘴?” “哎哟,急了急了,你之前不是说我是个庶出,这不好那不好么?也不想想自己,连同你那胞姐生的,哪怕是个男儿,全不过是庶出。哪比得上你长姐,孩子出生都是嫡亲皇孙,啧,你们这一脉啊,终究是不中用!” “不中用”三个字拉长了强调,一出口,引来四周围观者哄堂大笑,裴之凌的脸涨得愈发红,开口便骂骂咧咧,全是些市井粗话,不堪入耳,而对方显然也是个混世魔王,张口也是一连串的咒骂,两厢争执,要不是有其他人嘻嘻哈哈地拦着,恐怕就打起来了。 卫长玦看到岚意面色不大好,赶紧说道:“天香苑里打架斗殴的事并不少,有时候是为了女人,有时候是为了些流言蜚语,你弟弟这样的事,虽说是个笑话,可大家也常见,你要是想给他解围,我就下去说两句。” 他转身要走,岚意却拉扯住他的袖子,恨恨地道:“解什么围,你没听人说么,之凌是自己个儿惹上去的,他要是不说别人家的那点事,别人何必这么对他?还有刚才那些话,是个读书人该说的吗?就该叫他好好地吃个亏才是,咱们别管,直接走了最好。” 卫长玦无奈,追问一句,“真不管?” “真不管。”岚意特别坚定。 于是卫长玦带着她和小彦子,从旁边的楼梯绕了出去,喧闹的声音就这样被抛在身后。 好在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都盯着裴之凌,并未注意到他们仨,否则恐又要生事端。 回去的马车上,岚意若有所思,卫长玦看她不是很高兴的模样,心知不至于为了那个并非同母的弟弟,还以为是为着查药材的事没有着落到她身上,被他人争去了“风头”才如此,忙揽着哄道:“云归舞说得其实挺对,有些事你不方便去做,由她来完成,再好不过,到时候我给她封一大笔银子,就不算欠人情,你又不必累着,皆大欢喜。” 岚意愣了愣,摆摆手解释道:“倒不是在想谁来做这件事才好,实在是觉得这样好的姑娘,偏偏落在天香苑这种地方,真真是明珠蒙尘。” 卫长玦却不这么认为,“天底下的事情,原本就很难说,云归舞年幼时父母双亡,若不是被天香苑的鸨母买来悉心培养,锦衣玉食地供着,哪里养得出如今这样的贵气和傲气,便是她运气好些,到一个好人家为奴为婢,虽无打骂,也难有读书写字的机会,现在她的眼界比许多同龄的女子更加宽广,又通晓诗文,这是多少人眼巴巴地求,都求不来的东西。” 岚意觉得卫长玦说的也很有道理,或许每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很多事情就已经注定了,当下走的那条路,可能已经是最好的选择,总是想着其他路上的风光,只会徒增烦恼。 自然其实云归舞这件事在岚意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影响了,她刚才若有所思,是听闻了卫长浚的事情后,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同样是有了伤口,同样是大夫说尚且能将养着,同样是忽然血流不止,自己的母亲,莫非和卫长浚一样,也“误食”了这些药材? 她不知该不该和卫长玦说,眼下他的烦心事也很多,若不是已经确定了的大事,岚意不是很想讲出来增添烦恼。 就在她犹豫时,卫长玦忽然道:“有件事,一直想告诉你,但说出来你可能会不开心,是以我一直没说。” 岚意惊了惊,还当他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裴府里那些私隐的小事,卫长玦怎能得知,便问:“什么事?你还是直说吧,这样吊着,反而令我更忐忑。” 卫长玦叹口气,道:“今天在天香苑里见到的那个易公子,易斌,将会娶了你的那个方家表姐。” 岚意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把母亲的事都抛在一边,追问:“这是真的?他这样一个流连烟花之地的纨绔子弟,怎么能娶我表姐?!” 她巴望着卫长玦能反驳自己,能说出“易斌也是想要在天香苑打听消息才过去”这种话,可惜希望落空,人卫长玦说的是:“易斌确实是有名的纨绔,仗着父亲是正三品户部侍郎,家底殷实,花银子如流水一般,他也是天香苑的常客,也不知道娶了你表姐后,能不能收收心。” 岚意颓然一会儿,担忧地道:“我表姐是全天下最温柔的女子,嫁给这种男人,恐要被欺负,不行,我得给姨夫去一封信,让他想法子把这桩婚事给取消了。” 卫长玦知道两家都已经定下的事,想取消恐怕很难,但又不想打击岚意,只得说:“那你试试吧,若是不成,咱们往后多照看照看你表姐也就是了,她家世摆在那,想来易斌也不会行什么过分之事。” 未来的日子还没到来,只能尽量往好处想,而岚意回王府后,就立刻研磨写信,直到写下最后一个字,她才松口气,把纸张折叠起来装好,嘱咐凝芙说:“明天就送出去,越早越好。” 彼时卫长玦已经洗漱好,躺在床榻上用一只手撑着头,静静地看着她,等岚意忙完,他才说:“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对我这样上心。” 岚意笑眯眯地扑过去,撒着娇道:“夫君,我对你,一贯很上心呀。” “骗人。”卫长玦酸酸的,“我看你对家里人,对你那些小姐妹,都比对我上心多了,岚意你要记得,我才是陪你过下半辈子的,以后生儿育女儿孙满堂,也是咱俩的事,你又不能和你那些小姐妹生孩子。” 岚意哭笑不得,去捏他的脸,“你怎么连女人的醋都要吃?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卫长玦笑道:“你对我,还没有办法?‘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啊。” 岚意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渐渐泛起了羞涩的潮红,轻轻“呸”了声,“这句诗是这么用的?你总是欺负我读的诗书没你多,怪不得要找云归舞去谈谈讲讲呢。” 卫长玦说不过她,告饶道:“我就不该提什么诗词,被你抓到个把柄,指不定能说上一个月。”然后他将岚意拉到怀中,轻声耳语,“平日里我被你折腾的什么样,你不是不知道,想堵我的嘴,容易得很,是不是?” 岚意又是羞又是恼,推他一把却推不开,“听没听过‘非礼勿言’呀,你这人真是……” 然而在这样的良夜,很容易就让人情动,欢愉的时刻,卫长玦一向温柔,岚意偶有喟叹,总能引来更亲昵的举动。 夫妻之间感情好,即便是有什么不顺的事情,也能够相扶持地走过。几天后岚意进宫给皇后请安时,皇后见她神采飞扬没有半点失意的模样,心中也放心了。 第85章 继承人(1) “长玦这孩子是瞎胡闹,那个什么苑里的云归舞,和你是云泥之别,你万万不可放在心上,本宫会好好教导长玦的,你也别太觉得委屈,这男人嘛,猫偷腥似的,总以为外头的好,等他再长几岁就明白了,外头的远没有你好。” 这话说的直让菱角苦笑,明明卫长玦在这件事上千错万错,却让岚意承担着,虽说皇后的本意是想开解下儿媳妇,但这种说法,换成个不懂事的,只会当夫家上下都待她不好。 好在岚意很懂事,闻言只是笑着说:“母后放心,长玦和我解释过了,关于云归舞这个人,我现在不计较,以后也不会计较,如果有人拿这件事来说恭王府,我只会站在长玦那头说他们的不是,您且不用操心。” “你瞧瞧,多好的孩子。”皇后对菱角感慨了一句,又安抚岚意道,“你很大度,这一点上,本宫都不如你,长玦这孩子要是负了你,本宫都不饶他的。” 如此,卫长玦在众人面前担下了所有骂名,倒是把岚意宽宏大量的品性给衬托出来了,婆媳之间的关系还更进一步。从前有人说岚意善妒,连侧妃庶妃都不愿接纳,现在这些人都只会说岚意忍气吞声,终归是吃了个哑巴亏。 岚意不在乎这些,但总有人乐意往他人伤口上撒把盐。从未央宫出来后,正巧碰到带着裴妙晴过来给皇后请安的慕禾笙。本来裴妙晴的身份,根本就见不着皇后,但瑛贵妃为了彰显她这一脉的贵重身份,也为了在皇后面前显摆小儿子已经有后,催着慕禾笙把她带去未央宫,慕禾笙百般不愿,却不得不做。 此刻已经是十一月末,裴妙晴大概已经有近四个月的身孕,肚子倒不怎么明显,但她走路时那副用手撑着腰的姿势,已经十足十地能瞧出是个孕妇。 看到岚意,慕禾笙神色有些尴尬,行了个平礼,轻声道:“许久没见三皇嫂了。” 语气上的疏离,岚意听得出来,但她并不怨慕禾笙分毫,反而有些心疼她又瘦了几分,上前赶了一步,问:“怎么了,这些时候没有好好休息好好吃饭么?你瞧瞧你手腕,都细了好些。” 慕禾笙像是有些鼻酸,眼里氤氲出丝丝泪意,但是她刚要说什么的时候,裴妙晴上前行了一礼,开了口,“妾身见过恭王妃。” 岚意淡淡地道:“你有着身孕金贵,平身吧。” 裴妙晴显然是记着了先前的仇,已经绝口不提“长姐”二字,只看着慕禾笙道:“王妃还是先进未央宫吧,这里有妾身陪恭王妃说话,不耽搁您给皇后娘娘请安。” “用不着。”岚意冷言,“我和禾笙说两句话就可以了。” 裴妙晴笑了笑,却是皮笑肉不笑,“恭王妃不知道,我们王妃不喜欢和生人说话,殿下常常夸赞王妃稳重,就是因此呢。” 岚意看着慕禾笙,“四弟妹当真觉得我是生人?” 慕禾笙咬了咬唇,终于只是道:“三皇嫂当然不是生人,只是母妃方才说了,过来未央宫请安不要太磨蹭,以免耽搁了母后休养,我不好在这里停留。” 岚意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直看得慕禾笙惶然地低下头去,心里蓦地悟出了一个道理:一个人无论再怎么和他人交好,再怎么想把他人从水深火热里捞出来,都没有用,因为身在其中的那位,可能压根就不想出来。 “既如此,我也提前告知四皇妹一事:母后在我刚刚出来前,已经睡下了,作为晚辈,该当孝敬,尽量不要吵到长辈,你若是想请安,等下次早些来吧。”岚意自己都没意识到,这话语里的冰凉,是冲着曾经的挚友去的。 慕禾笙一直在推拒她,这会儿真正被岚意拉开了距离,眼里却只余哀婉,但是她仍旧什么多余的话也不说,只是行了一礼,低着头道:“多谢三皇嫂提醒,那就等下次吧,我们也没有其他事,先回长福宫了。” 裴妙晴还想往未央宫里面去,慕禾笙终于有些忍耐不住,低喝一声“走罢,别丢了煜王府的脸面”,她才不情不愿地跟着离去。 这件事情让岚意心情很不好,出了宫门后她也沉着脸,但谁知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刚一到王府,语桃又领着一个裴家的家奴进来,告知了一件更不好的消息。 原来裴归如今正在逐渐接手兵部侍郎的事宜,甚是繁忙,根本无力管束家中几个孩子,而裴之凌在白姨娘死后,更加无人看管,拿着母亲剩下的那点儿金银在外头越发肆意放纵。之前在天香苑和他人争吵,那不过都是小事,就在昨晚,他竟然吃过酒又跑去赌坊里和人家吵闹,砸了人家两张台子,偏偏那赌坊的背后,是皇帝的胞弟卫永逸。 虽说卫永逸一直被皇帝防备着,平日里甚至连门都不出,但花天酒地上,他绝对是一把好手,吃喝嫖赌他在家里样样都折腾。 只是折腾这些,是要大笔银钱的,卫永逸没有别的门路,就靠着这家挂在他名下的赌坊,皇帝乐于见到他这个弟弟如此荒唐无度,想着反正不见他出门,也不见他结党营私,便对那敛财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各路权贵,也都明白这里面的门道,在卫永逸的赌坊谁都不敢造次,唯有这裴之凌真真是被白姨娘宠坏了,初生牛犊不怕虎,敢去他那里闹。 当然他也没捞到什么好果子,赌坊里的打手在这条道上都是横着走的,不管青红皂白,把他给狠狠揍了顿,待裴归看到鼻青脸肿的裴之凌杀猪般叫着被裴府小厮扶回来时,事情已经闹大了。 裴归差点被他气厥过去,当下也没空斥责儿子,先备了一份厚礼连夜送到卫永逸的王府上,然而王府的人说王爷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裴归便只能打道回府,先把儿子关起来,忐忑了一整晚,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带着赔礼又去了一趟。 这次卫永逸倒是见了他,言谈之中,也相当和气,但一席话让裴归出了一身冷汗。 “我是个闲散王爷,平常在家,除了取乐,就是含饴弄孙,我知道这孩子啊,不好养,且你家长子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又没有母亲在一旁好生引导,做一些出格的事儿,原本是很正常的。但这京中贵人那么多,我这个闲散王爷,算不得什么,却总有那些算得上是个人物的,若你儿子惹到他们头上,就不是送点儿礼能敷衍过去的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裴归感到身后的冰凉,只能维持着裴家的家风,恳切道:“卑职回去一定好好教导犬子,绝不能再让他犯这样的错,王爷也是贵人,也是京中的人物,卑职对您的歉意,绝对没有半点敷衍。” 卫永逸“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是皇兄的股肱之臣,我自然是不会同你真计较什么,只是登高跌重啊,越是受重用,这身后,越不该有个拖后腿的,你家孩子还小,能慢慢教导,咱们之间的这点小事,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裴归是听父亲讲过皇位更迭时的那些事,知道卫永逸与龙椅失之交臂后,一直保持着谨小慎微与人为善的秉性,这些话,确实是善意的嘱咐,并不是讥讽,当即拱手弯腰道:“多谢王爷提点,卑职感激于心,不敢一日有忘。” 这样的恭谨,到底换得平息,但裴府里面,关上门后怎么教导孩子,这些事都还没完。 岚意收到消息时,裴归已经因亲手打了裴之凌几板子,被他嚷了些大逆不道的话,而气得眼前发黑直直地坐在了太师椅上,李姨娘派过来的奴仆说:“老爷这两日身体不大好,为了大公子频繁动怒,又熬了一整晚,姨娘的意思是,若有好的大夫,请王妃找一个去给老爷瞧瞧。” 岚意恨得牙痒痒,一巴掌拍在旁边的桌案上,“做错了事,认了也就罢了,父亲为这个混账如此奔走,他没有一丝感恩之情不说,还将父亲气成这样,李姨娘没让多打几板子?!” 那奴仆可能继承了主子李姨娘的胆小,怯怯地说:“姨娘说了,她终究也是半个奴婢,而大公子是裴府里的主人,她只有劝着的份儿,哪有火上浇油的资格。” 岚意重重叹口气,“罢了,你带话回去,就说父亲病了,我明天要回家看看,不用准备什么,一家子自在相处最好。” 那奴仆领命而去,岚意这边就让凝芙收拾些好药材出来,尽是些人参,黄芪一类活血补气之物,打算全都带回去给父亲补补身子。 等凝芙把东西拿过来给岚意过目时,她心里又是一动,言道:“你去药铺,多购一些当归、红花、川芎,明儿把这些这些药材一并送过去,给大夫看了,有能用的就用上,即使用不上,也能探探府里人的口风。” 第86章 继承人(2) 凝芙立刻去办,等卫长玦回来后,岚意把裴府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卫长玦便道:“按说我该陪你一同回去的,但钦天监夜观天象,算出来十二月上旬或许有会大雪,父皇令我去督促的那些政务,我得盯着人赶紧做好了,不然他们更有理由说我的不是。” 岚意忙点头,“朝政上的事是大事,你自去忙你的,我这次回家,也主要是和父亲谈谈家事,不需要陪着。” 卫长玦道:“既然不能陪你去,心意还是要到的,我这边认识个郎中,医术高明,明儿我让他去裴府给岳父瞧一瞧,你也能安心。” 俩人说定,用过晚膳后溜了遛弯,很快就洗洗睡了。第二天岚意起得早,给卫长玦收拾妥当打发他出门后,自己也慢慢地装点好要带回的东西,缓缓地往裴府而去。 裴归因身体不适加上羞恼,今日告了病假没有上朝,但他还是迎在正堂,生怕怠慢了天家,岚意下得轿子走过去,见到他们,连声道:“阿爹和姨娘都不必行礼,一家人在屋中,没有那么多礼数。” 李姨娘和冷姨娘都在,见到岚意后一个满眼都是关切,一个则脸上明写着羡慕,岚意不动声色,让凝芙把药材送上来,一一介绍,又道:“这几味当归、红花、川芎,都是上好的,成色也新,不是放老了的东西,阿爹如果有用药的时候,不妨先用女儿送来的这些。” 裴归刚被儿子气着,现在有个对比,自然觉得女儿果然贴心,笑着说:“不是什么大病,你姨娘也是太小心了,还专门给你递过去话,你好好侍奉殿下,家里的都是些小事,别耽搁了你们才好。再有如今你虽在恭王府里掌家,也不能把东西全往娘家搬,不然要被人诟病的。” 岚意笑着道:“这药材才能值几个钱,今天殿下因不能来,还专门派了熟识的好大夫过来给您摸摸脉呢。”顿了顿,她看似不经意地提醒,“哦对了,阿爹,你身上没有外伤吧?我听宫里的太医说,这当归红花川芎虽好,却不能在有外伤时服用,不然会血流不止,恶化病情,尤其是妇人生产的时候,这些东西万万不能用。” 讲这话时,岚意特地用余光盯着那两个姨娘,李姨娘倒是挺坦然的模样,坐在那里稳如泰山,冷姨娘却愣了愣,紧接着又皱着眉想了想什么,最终只是缄口不言。 岚意知道几个表情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不动声色地拿起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听到裴归说自己并没有外伤,这次也是小毛病,无非是那个逆子气着了,才接过话道:“女儿有几句话,想和阿爹单独说。” 李姨娘顶有眼色的人,当即道:“这父女好容易见次面,肯定有许多话要讲的,妾身可不能插蜡烛似的杵在这里,这就告退了。” 她都这么说了,冷姨娘自然也不会呆在这里,等人都出去了,岚意才柔柔地道:“这次之凌闯了大祸,阿爹想好了怎么教导他么?” 说起这个儿子,裴归就忍不住皱眉,“教导是已经教导过了,但他能记得多少,很难说。” 岚意微微叹气,言道:“今天回来,除了担心阿爹的身体,还为着前天晚上我梦到祖父了。”她似乎有些忧心忡忡,“阿爹你说怪不怪,祖父去世时,我年纪也不算大,眼下已经有些忘记他的模样,但在梦里,他的面庞那样清晰。” 裴归有些紧张,问:“可说了些什么没有?” 岚意点点头,“就是因为祖父对我说了几句话,我才觉得,不得不和您商量商量。祖父对于之凌的事,很不高兴,后悔当初太过宠爱之凌,生生把这孩子养偏了,他说这原不是您的错,往后裴府没落在之凌手中,‘教子不严’的罪过却全要您担着,他于心不忍。” 裴归长久没有说话,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岚意慢慢地道:“自然了阿爹,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能仅仅是因为昨天在王府里,我听到这个消息,着实是痛心疾首,所以做梦也要梦到和之凌有关的,但偌大裴府是历经几朝才攒下的家业,您又将有大好前程,兴许光宗耀祖,就在这一道传承上,偏偏被之凌的荒谬给耗得什么希望也不剩,您不怕到时候没法和祖父交代吗?” 这话正合到卫永逸劝他的那几句上,裴归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就是想着这件事,但裴之凌也是他的孩子,是心头上的一块儿肉,更是被寄予厚望的长子,每每想起裴之凌所做下的混账事,他愤怒之余总存着几分幻想,巴望着随着年纪的增长,裴之凌会渐渐懂事,撑起裴府的一片天。 而且他确实是忙,一个月和孩子们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后宅都由李姨娘管着,他去李姨娘那里,偶尔还能见见小儿子,大儿子这样不着家的,真是碰都不碰不上。 裴归有些懊恼,道:“确实没法和你祖父交代,他治家何等严谨的人,如果知道自己的孙子竟沦落到这个地步,请来家法能把人给打死,我对你这个弟弟,实在是太放纵了。”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岚意苦口婆心地劝着,“之凌已经长成了这样,又有白姨娘那样拎不清的娘,这一辈子,是很难再把本性改过来了,好在他只不过是长子,并没有还占着嫡子的名头,既然他和之冽都是庶出,那自然是谁贤能谁就担着这个家。” 裴归叹气,不知不觉,他已经把大女儿当成了一个能商量大事的人了,这会儿也是说出了掏心窝子的话,“之冽方方面面都要比之凌强,但如你所说,既然他们身份一样,选定继承人时,多半会选择长子,否则长子一定会心生怨怼,到时候闹得家宅不宁,岂不是更没法和列祖列宗交待。” 岚意忍不住问道:“那阿爹觉得,现在之凌频频闯祸,流连青楼赌坊,以后这裴家被他败干净,就能家宅安宁,就能和列祖列祖交待了么?” 这话真正问住了裴归,半晌不知如何回应,好在岚意已经习惯给父亲一个台阶,和气地道:“我知道阿爹担心什么,虽世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我对亲人的心,从未改变,往后如果之冽管着咱们这一大家,我会尽力扶持他,不叫之凌有任何造成兄弟阋墙的机会。其实之凌胸无大志,有银子能让他去花天酒地,他就会满足,到时候继承人这件事上一锤定音,也由不得他说什么做什么。” 裴归的心里其实已经慢慢接受了这个提议,但是从前对白姨娘的宠爱,和对白姨娘两个孩子特殊的眷顾,让他并不是那么舒坦,明明面对的是最令他骄傲的长女,偏偏还颇直白地问出了一句话,“岚意,你是恭王妃,以后不论怎样,你的身份都会高于他们,白姨娘之前对你不好,更造下那样的孽,你会不会想着……赶尽杀绝?” 这话入耳,岚意只觉得心寒,果然孩子多的父母,总是会有昏聩偏心的时候,裴妙晴和裴之凌从前都会撒娇,被裴归捧在手心里长大,所以即便他们再怎么折腾,裴归终究舍不得重罚。 那她裴岚意呢?大概就是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吧。 “阿爹实在是多虑了。”岚意按下心中的寒意,一字一顿地道,“我若真的对白姨娘生的一双儿女有什么想法,当时我已经出嫁,完全可以不顾裴府其他人的死活,豁出去闹得妙晴嫁不了人就是,如果说在阿爹心里,女儿这样小肚鸡肠,那实在无话可说。” “你看看你,我才说一句,你就顶了这么多句,我好歹还是你的父亲。”裴归皱起了眉头,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不该问那种问题,但没有一点要致歉的意思,“我也算很纵容你了,你是恭王妃没错,但你毕竟已经出嫁,家中的一应事,你愿意插手管,我也没有说些什么,甚至十分赞同你的决定,岚意,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有你眼里那么不堪。” 岚意觉得如果再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俩人恐怕要吵起来,忍了忍,才又讲起了下面几个弟妹婚嫁的事,裴归本就理亏,也不会抓着先前的事不放,终是柔和了语气,和大女儿好好地聊了聊,更道先前围场的事他也听说了些许,希望岚意别放在心上,如果还有下次,他也会想法子为自家闺女说话。 岚意想,这样也好,虽说裴归一贯有些偏心,但对子女的喜爱,不比别人家的少,相对于那些在外头有了私生子都不肯接回来养着的混账老爹,裴归这种人,已经是相当好的父亲了。 毕竟人无完人。 然而就在岚意已经看开了,笑着说出“既然阿爹和我对之冽的看法一样,不如就把李姨娘扶正吧,也算给之冽铺路”这句话时,裴归的脸上忽然浮出了一丝愧疚。 第87章 继承人(3) 他喃喃一会儿,岚意情知不好,主动问道:“怎么,阿爹另有相中的人?” 父亲要续弦,却是女儿先问起,这种事怎么想怎么尴尬,裴归也不例外,迟疑了一会儿,才故作镇定沉声道:“后宅无人管事不行,皇上的意思是,想给我做个媒。” 岚意为母亲感到悲凉,果然父亲对她的许诺,几乎一条也没做到不说,在她亡故后,终究还是负了她。 但这是皇帝的意思,人人都不得违抗,而且家中没有主母,确实不像样子,女儿们出嫁的时候,连个奉茶的对象都没有。岚意不知是不是早就做了准备的缘故,当下也接受了,反倒还安慰父亲,“阿爹别觉得你对女儿说的话没兑现,您的心意,做女儿的怎么会不知道,只不过这是皇命,也是皇上给咱们裴府的恩赐,您就接受吧。” 裴归又是叹气,老实说那家人的闺女几乎和岚意一般大小,他委实没有那个兴致,但人生在世,就是有那么多身不由己的地方,他也避不开。 在正堂用过饭后,岚意说想和李姨娘说几句话便回王府,裴归纵然告了假,手上也还有正事要做,便先去了书房。 而这边岚意就问李姨娘,“裴府这十年来采买的账本,可以拿来给我瞧瞧么?” 李姨娘忙道:“当然可以,不过十年中的账本实在太多,王妃就算在府中住下,看上一两天,也未必能看完。” 岚意爽快地道:“那就将我母亲去世那年的账簿拿来给我瞧瞧,我想看看白姨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挪腾裴府的财产。” 李姨娘满口答应,立刻就吩咐人去找那年的账本,她治家也算有方,不一会儿就有仆人将册子送过来,岚意也不客气,拿过来就开始翻看。 她的时间本来不多,可关乎母亲的死,只要有蛛丝马迹,她都会想方设法地查下去。 那年由于冯璎有孕,家里暂时交给白姨娘在管,但白姨娘也才接手整个裴府,在做账一事上,她尚且不敢太作弄出太多漏洞,因此采买一项的内容,还算真实。岚意一页一页地翻下去,忽然就看到了几个刻在心头的字眼。 “红花二十两,川芎二十两。” 这两样药材,是送去冷姨娘的院中的。 她又往后翻了两页,不动声色地阖上了账本,这件事太过久远,即便在李姨娘面前,她也不想打草惊蛇,只是说:“白姨娘那时候还算老实。” 李姨娘颔首,问道:“王妃怎么忽然想起查这个事?” 岚意道:“长玦说父皇近期在朝政上查贪污之事,我想起妙晴之前从家里拿走送给阮老太太的那些东西,都是白姨娘偷摸拦下的,不知道算不算贪污,若是东西折下来是笔大额银子,我还想着把这事儿揭出来,让妙晴把账给填上呢。姨娘也知道,我们长玦和贵妃娘娘那边,不太对付。” 这是人之常情,李姨娘表示自己很能理解,不过有些惋惜,“你爹爹两袖清风的人,裴府里便是想送,也送不出那么多银子,更何况家里的事,和朝廷的事,还是不同的。” “是我糊涂了,刚刚翻账册的时候,就想到了这点,若是咱们送出去的多,只能说明裴府里也不干净,这种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事,不能做。”岚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开话题,“说起来我阿娘去世那年,裴府里也是多事之秋吧?我记得冷姨娘那会儿也生了病?” 李姨娘笑眯眯的,“王妃那会儿小,记性倒是不错。不过冷姨娘其实一直没什么毛病,就是生了裴庶妃后,一直闹着说自己身体不好,老爷为此也常常去看她。但那时候夫人有孕,老爷一心牵挂,还总宿在白姨娘那里,冷姨娘可能有些心急,成日念叨着自己体虚体弱,要活血补血,后来找了大夫过来瞧,愣是开了些针对病症的药。您也晓得冷姨娘的脾性,为了叫老爷注意到她,什么事儿都能做上一做,妾身和她相处久了,倒觉得有几分可爱。” 岚意点了点头,也笑着说:“原来如此,那一年的好些事,我都记不清了。这冷姨娘素日里就静不下来,本身就有些颠三倒四,装病争宠,倒是像她会做出来的事。” 李姨娘的眼里也有些笑意,顺嘴道:“颠三倒四就颠三倒四吧,妾身这裴府里的日子,其实也怪无聊的,有时候和冷姨娘在一起谈谈讲讲,或者摸摸牌九,倒解了许多寂寞。” 岚意便打趣她,“姨娘现在是觉得怪无聊的,等之冽娶了媳妇,你得把她当裴府的主母来培养,那会子,你就有事做了。” 李姨娘连连摆手,“什么主母,妾身生下的孩子,娶来的闺女也当不成主母,妾身不抱这种希望,就不会失望。” 岚意笑道:“姨娘还是抱些希望吧,你好好培养着之冽,阿爹不会亏待你。” 李姨娘却说:“王妃还不知道吧,老爷打算续弦了,这话王妃听起来,心里未必舒服,但老爷对您和先夫人的心,那是绝不会变的。等新夫人诞下嫡子,这裴府自然是由那孩子来继承,妾身真的不作妄想。” 岚意自然不这么想,父亲的续弦能不能生下儿子是一回事,生下的儿子有没有能力,又是另一回事,等父亲老时,那孩子才刚刚成人,显然没有之冽这样已经被培养出来的人靠谱,所以她道:“为了裴府的将来,父亲也不会只看嫡庶,自然会选择贤能者居上,姨娘放心,大不了将之冽过到我母亲名下,这样之冽也算嫡子了。” 李姨娘赶紧道:“若能有先夫人那样的母亲,之冽真正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妾身不想耽搁之冽,只觉得捡日不如撞日,王妃今儿若是还能见到老爷,不如直接提一提好了。” 岚意总是因老母亲的心肠而动容,为了裴之冽,李姨娘宁可他认不了自己这个亲娘,那岚意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要让他们生尝这所谓的“母子分离”之苦。 “姨娘别急,新夫人还没进门呢,咱们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李姨娘赶忙附和,“总之妾身听您的。现在啊,妾身只巴望您有孕,又巴望您晚些再有,这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妾身太心疼您遭这样得罪,但心里且明白着,没有孩子,万万不行。” “姨娘这是真把我当亲闺女一样担忧了。” “那是自然。”李姨娘愁眉不展。 今儿岚意回府,冷姨娘没有带着裴妙筠过来套近乎,岚意也没有叫她们过来见面,心里很乱,需要回王府安静安静,才能把种种事情理清。 或许白姨娘当时的话,没有说错,那茶水里加桃花桂花什么的,根本就不可能真正害死母亲,只不过和别的东西凑到了一起,才导致那样惨烈的后果。 当时的冯璎,毕竟是个孕妇,所食所饮,都不会玩了命地增大用量,更何况茶水这个东西,多是用来招待旁人的,岚意去时,母亲会让人冲泡一杯好茶,郎中去时,母亲同样会这么做,真正喝到她肚子里的,可能远没有外人所想象的那么多。 岚意思索着往前走,即将走到裴府的大门时,身后忽然传来脆生生的女子声音,竟是裴妙筠。 “长姐要回恭王府了吗?我还没能和长姐说上话呢!” 岚意回过头去看她,小丫头正是及笄之年,因有个不着调的母亲,她脸上的稚气,也要比同龄人多上些许,大概是一路跑过来的,裴妙筠脸上染着红彤彤的颜色,口中也喘着粗气,然而让岚意安心的是,她眼睛里的光芒,还是那么简单。 不论冷姨娘做了什么,同裴妙筠一定是没有关系的。岚意在心里这么想着,表面上淡笑着,道:“今天回来主要是瞧瞧阿爹的身体,三妹妹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裴妙筠悄然看了凝芙一眼,她的心思哪里藏得住,凝芙立刻知道三姑娘是有些话想单独和岚意说,于是就道:“不如奴婢去门前瞧瞧马车套好了没有?” 岚意点头说“去吧”,等凝芙走远,她才继续问:“怎么神神秘秘的?” “不是,长姐,没什么神秘的事,只是这些话说出来有些丢人,我不好意思让更多人听见。”裴妙筠乐呵呵的,这些时候,家里唯剩她一个闺女,更有李姨娘掌家宽容大度喜爱子女,她的吃穿用度,比从前好了许多,能让她忧心的,那自然还是婚姻大事,“长姐,我姨娘本来不让我来见你,但我还是来了,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岚意心里发笑,这个妹妹确实不聪明,都这么久了,仍旧没有改口过来,甚至连“您”这样的敬语都忘记用,好在她也不在乎,温和道:“说吧,我听着。” “长姐,我姨娘说二姐姐现在嫁进了煜王府,怀了孩子,也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见这王府里的妾室,要比外面的正头娘子风光得多,她说不让我顺着你的意思走你安排好的那条路,顶好和二姐姐一样,嫁入王府做个妾,她还说,六皇子就,就挺不错,实在不行,恭王姐夫也是好的……” 讲到最后,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声如蚊讷,岚意听说冷姨娘选中了卫长玦,也没什么不高兴,细细看了看她的神情,只问:“这都是你姨娘说的,你呢,你怎么想?” 裴妙筠摇摇头,“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来问长姐。长姐能给我出个主意吗?” 本以为岚意会像冷姨娘猜测的那样,阻着她的荣华富贵,直接说不让她往富贵人家嫁,谁知岚意同样摇了摇头,说道:“不能。” 裴妙筠傻了眼,她不明白为什么不能。 岚意也不指望她能明白,径直解释说:“我不论怎样形容王府里那些妾室的生活,都不如你自己去看来得明白,如果你瞧见了她们怎么过日子,能够接受甚至喜欢,那你想到那些大家族里做妾,我绝不阻拦,因为这就是你自己择的道。但是眼下你尚不清楚她们的生活,也不清楚去做妾要面临什么,我说什么都是白搭,所以根本没法给你出主意。” 裴妙筠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对她来说,很多人的话都有道理,这就成了一桩麻烦事——道理那么多,她怎么能判断哪个是最适合自己的?该听谁的才好? 眼见裴妙筠陷入了沉思,岚意晓得她一时半会儿根本想不清楚,也不愿在这里继续消磨时间,直接说:“你才十五岁,再过一两年出嫁,都不是什么问题,你要是犹豫,不如再等一等,看看妙晴的生活,是不是你想要的。” 留下这句话,岚意不再多言,转身出了裴府,上了恭王府的马车。 也不是诅咒裴妙晴,岚意只是觉得,太过轰轰烈烈的生活,可能未必比细水长流好。说到底谁知道烈火烹油的后面儿,是不是日薄西山? 在岚意心中,最重要的还是母亲和弟弟的死,弄不清这两件事,她吃不好睡不着,这样的异常连卫长玦都看出来了,等问到岚意时,她只说:“不是想瞒着你,实在是没确定的事,不想讲出来让你跟着一起烦心。” 卫长玦却觉得夫妻之间患难与共,一件烦心事而已,两个人一同分担,总比一个人瞎想好,岚意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说出心里对母亲亡故的怀疑。 卫长玦听了有些好奇,问:“你说这个冷姨娘,平常咋咋呼呼,半点没心机的模样?” 岚意颔首,“对,如果她真的把自己那一面都藏了起来,这心机得有多深沉?我可没法像引白姨娘出洞那样,把她给引出来了。” 卫长玦看问题的角度,和岚意不大一样,听了这些话,他只是说:“我觉得你可以想想她图什么,只要能抓住她所求的东西,慢慢地就能逼着她现出原形。” 第88章 一巴掌(1) 果然什么事情两个人在一处商量,总要比一个人闷头想更好,岚意当即觉得卫长玦说到了点子上,奖励了夫君一个腻歪的拥抱。她搂着人脖子商量,“你说得对,这事儿也不能急,咱这会儿得了空,先把万寿节上送给父皇的贺礼给琢磨出来,可好?” 皇帝的生日在正月里,过完年三十,甚至更早几个月的时候,大大小小的官员就要开始考虑往上送什么礼了,今年过万寿节时,岚意尚未嫁过来,没有赶上,但已经从父亲口中得知了场面的盛大,深知这是讨好皇帝的好时机,所以明年年初的万寿节,她得帮着卫长玦拿下头筹。 卫长玦也说:“其实之前上奏章让防备雪灾的事,父皇觉得我办得很不错,只是刚刚斥责了我,又涉及私德,他不好再忽然启用我,以免旁人说咱们皇家不重德行。我得给父皇一个台阶,告诉他我知错了,更得让他瞧见我孝敬的心思,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继续用我,是不是这个理?” 岚意开玩笑,“你说你给父皇台阶,这语气和哄孩子似的,真真讨嫌,别到时候讨好不成,反惹得他老人家厌烦。” 自然她一心一意为丈夫,万寿节小觑不得,夫妻俩商量了半宿,终究是把寿礼给定了下来。 三天后,更北的地方果然下了一场范围宽广的大雪,卫长玦所提的建议极好地防备了这一场灾难,因有彻查贪污在前,这次赈灾的官员们不敢太过张扬,虽然雁过总要拔毛,但留给灾民的银钱和粮食,总比去岁要多了许多。 这样的做法,着实稳定了军心民心,前线和北胡那边的争斗,本来是日益激烈,但这场大雪到来后的几天,对方忽然偃旗息鼓,听闻他们的领土里也正有地方闹雪灾,民心涣散,粮草不大能跟得上,故此往后退了三十余里。 岚意得到消息后,松了口气,对凝芙说这样一来,至少两边都能过个好年。 为着这一系列的事,皇帝龙心大悦,一挥手就让内务府准备着,说这次的年三十,更要好好地宴请群臣,纵然真正的功臣卫长玦的光芒掩盖在了“私德有亏”这件事下,但所有人都看明白了,这恭王殿下,只是少个契机,皇上早晚有再用他的时候。 卫长渊回到齐王府里就忍不住冷笑,在皇帝面前装出来的那份稳重乖巧,到得自己人面前消散得一干二净。 “长珩,你听到今天父皇说的话没?这也就是老三正在外头奔忙,要是本人在场,指不定就能捞到什么更好的差事了。” 卫长珩知道他正在气头上,自己的语气不知觉地放缓了许多,生怕那句话哪个字不对,就引火烧身,“二皇兄用不着着急,其实在这件事上,着急也没有用,卫长玦这次是真正占了先机,咱们能在别的事情上陷害他打压他,但一个人若有一身能力,身份又不极其卑微,总是能有发光的时候,这样的光芒,咱们想要遮盖,只能是欲盖弥彰。” 已经把语句说的如此委婉,卫长渊仍旧不喜欢听,皱眉道:“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就看着他在父皇面前是使出一身力气,一步一步登上那个位置,其他什么也不用做?那你还来我齐王府作甚,直接回家等永无休止的禁足吧。” 卫长珩内心暗暗地叹了口气,有时候他也不知道,选择卫长渊来辅佐,究竟是对还是错。兴许这位二哥并不是没脑子,只是在盛宠之下,已经不愿意主动去思考什么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卫长珩努力调节了自己的心态,安抚着道,“您和四皇兄都有一个旁人难以企及的长处,那就是贵妃娘娘,父皇不糊涂,知道这江山最终得交到有能力的人手中,二皇兄大可让贵妃娘娘帮帮忙,多探知些父皇的心意,然后提早告知。到得御前,再由您主动提出来。到时候父皇必然觉得您与他心意相通,更觉得您和他一样,有管理天下的本事。这样的事越攒越多,还怕太子之位会落在旁人手中吗?” 卫长渊点点头,这些东西,他倒是一点即通,“这法子也不错,从前我不过是觉得母妃在宫中安养,别去给她增添烦恼就好,现在想想,就是因着我对母亲太孝敬,才一次又一次地让卫长玦翻了身。” 卫长珩又道:“更何况二皇兄身边还有那么多大臣,为父皇办事,得心应手,其实防备着雪灾算什么,若您来办这事儿,必然能比三皇兄办得更加干脆利落,先机很重要,后宫里有人,就要用上,到时候二皇兄被封为太子,那才是对贵妃娘娘最大的孝敬啊。” 卫长渊的脸上终于露出来了一点笑容,言道:“四弟把你荐给我,总算是他做对了一件事。你母妃家中那些窟窿,算是解决了吧?” 卫长珩赶忙离座躬身拱手,“说起这件事,我还没能好好地谢谢二皇兄,若不是您抬手帮了个忙,这个年我都过不好,我母妃更是要愁白了头,往后我一定更加尽心尽力,给二皇兄出谋划策。” 卫长渊笑了笑,让他免礼起身,又道:“其实齐王府里不缺谋士,想来你是明白的,只不过我这个人看重手足之情,想着与其让他人捡便宜,不如提拔自己的弟弟,你跟着我,总不会让你吃亏。” “那是自然,二皇兄如今正管着军机要务,只要把手头上的事情做好,到时候边疆的战士们能吃饱穿暖,必然会称颂您,等到万寿节,您再备上一份响当当的贺寿礼,还有三皇兄什么事儿吗?” 其实卫长珩稍稍有些夸大,这军机要务,还轮不到卫长渊去管,他充其量是在里面帮忙调度,但这种把自个儿捧上天的话,谁不爱听,卫长渊笑着说:“贺寿礼这事儿,你给我拟几个好物什,我挑一挑,外面朝廷上正忙,这些家中小事,就得让七皇弟你多帮我操操心了。” 卫长珩知道他不过是没有好主意,直接把这动脑筋的事丢给自己。可正所谓拿人手短,他不仅无法推拒,还要稳重地接受,“二皇兄尽管忙其他的吧,我到时候把可以送的东西写成单子,着人送过来便是,如果想要力压其他人,多半,还需要贵妃娘娘帮下忙。” 所有人都知道,皇上的万寿节,是要比年三十还重要的存在,到时候大家都会在贺礼上较劲,卫长渊如是,其他皇子亦如是,几乎都巴不得打听到别人送什么,自己好送个更厉害的。 然而在恭王府里,岚意和卫长玦两耳不闻窗外事,除了云归舞那边传过来的信儿让人心惊外,两个人每天不是在准备着礼物,就是一人捧一本书读。 从前岚意读书时,喜欢瞧历史上的那些故事,尤其是行兵作战,觉得双方斗智斗勇打来打去很有意思,但是跟着卫长玦在一处,他常常看一些艰深难懂的古籍,那些文章字里行间并不华丽,全是一篇又一篇的大道理,岚意觉得自己看不来。 但卫长玦很有耐心,这些日子手上的正事忙完了,在家闲着也是闲着,竟然逐字逐句地给岚意讲解,岚意从厌恶嫌弃,到渐渐能看明白,再到最终也喜欢上这些书,开始主动捧着读,生生地用了近一个月。 去宫里参加除夕宴的那个晚上,凝芙念叨着,“还好有必须要出门的时候,不然这恭王府里,非得读出两个状元不可。” 岚意笑着拍了她一下子,唬她道:“打明儿起,你也跟着我一起读书,你不是财迷抠门么?这‘书中自有黄金屋’,你不随我一起捡金子去?” 吓得凝芙不敢再和岚意多说一个字儿,一溜烟的跑去拿蕊花手上备着换的衣衫首饰了。 岚意忍不住发笑,这一次来到除夕宴上,身份和一年前完全不同,心境自然也大相径庭,有卫长玦陪伴在身边,什么忐忑不安,什么焦灼不快,都不会再出现。 红红的宫墙仿佛没有尽头地延伸着,岚意抬眼望过去,天边的夕阳正努力地散着最后一抹余温,今天这日子不错,京城里没下大雪,往来时便宜许多,而那些琉璃瓦,泛着极好看的颜色,仿佛预兆着来年能够万事光明。 岚意想,这样的地方,是不是很多人都想进来,而里头的人,恐怕也绝不想出去,一个人走到九五之尊的位子上时,脚底下究竟得叠多少白骨? 越是繁华,越是容易引起一些无谓的感慨,等到了绮华宫,岚意作为恭王身边的女人,自然要和那些命妇妯娌们往来谈天,渐渐地就把那些思虑忘得一干二净。 不一会儿帝后驾到,妃嫔们紧随其后,瑛贵妃今日的打扮,也远比皇后要贵气许多,可能是实在虚弱,皇后的脸上连粉黛都不着,一屋子百花惊艳,唯独“花中之王”黯然失色,甚至呆不了多一会儿,就提前回宫歇息。 第89章 一巴掌(2) 岚意这一个月来,没少往未央宫跑,皇后的病情她也渐渐明白过来,治不得的病,是老天爷投下的邪恶种子,生根发芽后,谁也改变不了。 她只能尽量地在皇后面前讲一些关于卫长玦的事,以哄得皇后开怀,其余的那些,她什么也做不了。 今天席上,瑛贵妃神采飞扬,毫不掩饰自己的尊贵,而她的大儿子卫长渊也争气,酒过三巡时,特特地站出来,说有好消息要禀报给皇上。 “儿臣思及边关将士辛苦,特筹了些银两,让一些裁衣匠日夜赶工,做了数万件棉衣送去边关,自然,这一切都是以父皇的名义,边关将士们感念不已,山呼‘万岁’,都愿以铮铮热血,换我大顺子民平安。” 皇帝眼观八方的人,当然早就听说了这件事,只不过被儿子这么一捧,更加红光满面,连连夸赞,“身在京中,却能心念边关将士,长渊深得朕意,深得朕意!赏!” 卫长渊跪地谢恩,却又说:“请父皇收回赏赐,因这是儿臣送给父皇的第一件贺寿礼,全是儿臣对您的一片孝心,儿臣不求恩赏。” 此话一出,众人皆赞齐王殿下忠孝俱全,实在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又奉承皇帝教子有方,虎父果然无犬子。 后宫妃嫔自然也有凑趣的,奉承瑛贵妃的儿子个个有出息,需要向她讨一讨育子的心得。当然这些话多多少少也入了皇帝的耳朵,宠爱的女人被万众瞩目,他只捻须微笑不止,一叠声地要重赏卫长渊。 可巧岚意身边正坐着肃王妃宋雁蓉,是个火爆脾气,大大咧咧地道:“这二皇弟当真是厉害,和父皇心意相通呢。” 岚意看了看上首,此刻皇帝刚好没说话,想来周围的话语能入他的耳,便同样大大咧咧地高声道:“大皇嫂说的是,在揣摩圣意这件事上,我们谁也不比二皇兄啊。二皇兄真是好大本事,能在一个月内做出数万件棉衣,这不知道要多少成衣匠不眠不休才能做到;而且他能代父皇安抚边关将士,往后定能代父皇做更多事,果真我们大顺缺了谁都可,千万不能缺了二皇兄这样的栋梁!” 言罢她假意捂住嘴,小心地一笑,“我一激动,夸得声音太大,上面几位娘娘别责备我才好。” 这么热闹的时候,当然不会有人来责备她,但是她刚才说的那几句话,也尽数落进了皇帝的耳朵。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里,蕴含着些许挑拨的含义,皇帝听得出来,但卫长渊对卫长玦和裴岚意并不好,从之前围场的事情里就能看出来。皇帝很清楚人人都有三分脾性,要是岚意一味退让,一味真心实意地夸赞,那不叫善良,那叫傻。 所以这样的小心机,皇帝并不在意,真正令他不高兴的,还是岚意话中隐藏的意思——卫长渊现在已经能越过他去做很多事了,把那么多成衣匠聚在一处,需要极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制作棉衣同样也得看手头银子丰厚不丰厚,否则可能连需要的棉花都买不着,而边关的将士…… 边关的将士应该是王师,凭什么要受他一个皇子的恩惠?虽然明面上是以皇帝的名义,可今天在除夕宴上这么一说,谁还不知道是他的主意? 说实在的,卫长渊的手,伸得有些过于长了。 皇帝看着卫长渊受赏谢恩,脸上的笑容却开始变得有些意味深长,“长渊,朕赏你这些东西,可不足你制作棉衣之万一,你齐王府里,不会闹亏空吧?这个年,你们还能不能好好地过?朕算了算那些棉衣所需的银两,可要国库都拨出大部分才能抵上。” 卫长渊才从地上爬起来站直,听到这话差点晃了晃,他的心思全用在父皇和父皇屁股下头的那张龙椅上,平日里虽然不爱动脑筋,这会儿却立刻听明白这话在问什么。 如果他答齐王府会那亏空,那就是他在抱怨着家国大事拖垮了自己的家;如果他说齐王府没什么亏空,问题就更大了——难道他区区一个齐王府,就能富可敌国? 他当然不会说这些棉衣是借着权势压榨那些裁衣铺子和裁衣匠才这么日夜赶工赶出来的,也不会说有些人因此直接死在了织机上,最终只能捞到些可怜的贴补。而活下来的那些人处境也十分凄惨,他们拿不到太多的银子,分到手上的那些,还不如平日规规矩矩做生意来得多。 僵持半刻,卫长渊终于选择了挨骂最少的那个答案,“回父皇的话,这些银子都是齐王府上下省吃俭用攒出来的,那些裁衣匠知道这些棉衣是为了那些保家卫国的将士们做的,都宁愿少拿一些工钱,儿臣府里确实闹了亏空,不过母妃也一直在补贴儿臣,勤俭节约地过,还是能好好地过完这个年。” 皇帝眯了眯眼,笑了笑,“看来齐王府平日里开销不小,省吃俭用一阵子,就能抵朕半个国库了,瑛贵妃,为了补贴儿子这一壮举,想来长福宫都要被你给搬空了吧?” 瑛贵妃心里也“咯噔”一下,她万万没想到本来是该他们娘俩誉满天下的时候,竟然被皇帝三言两语说得“丢盔卸甲”。这长福宫里的东西,都是内务府的,内务府自然是皇上的,她把皇上的家私搬空去补贴儿子,合适吗? 她当然不能这么答,迟疑了一下,出列跪地,殷切地道:“回皇上的话,臣妾确实补贴了长渊,但臣妾一直都说,这天下是皇上的,长福宫里所有东西,包括齐王府里所有东西,也都是皇上的,臣妾和长渊,相当于是拿皇上的东西去养皇上的兵马,所以长渊把棉衣送过去后,都说的是皇上恩赐,并没敢担什么虚假美名。至于除夕宴上才说这件事,全是长渊孝顺,想给您一个惊喜。还请皇上明鉴。” 到底是最受宠爱的女人,跪在那里柔柔弱弱地这么一说,一下就把皇帝的耳朵给说顺了,本来有些寡淡的面庞上,终于露出点笑容。 “朕知道你们的心意,但边关之事太过重要,以后万不可随意借朕的名头去做什么事,记住了吗?”他抬了抬手,“好了,也不必跪在那里,长渊,你母妃为了宴席操劳许久,还不快把她给扶起来?” 卫长渊赶紧照做,知道皇帝这就是原谅了,悄然舒一口气。 然而本来会受到大肆赞扬的一件事,如此草草收场,卫长渊回溯先前的情形,才蓦地发现父亲的转变就是从岚意的那几句话开始,心中不可抑制地恨了起来。 他回到座上,狠狠地看了岚意一眼,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心道这样恶毒的女人,若是有一天能匍匐在地上求他宽恕,那该有多痛快。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的目光就被一个身影挡住,卫长玦那张温良雅致的面庞凑过来,关切地问:“二皇兄没事吧?其实你一片心意,大家都知道,父皇也不过是多提点了两句,二皇兄应该不会对任何人记恨于心吧?” 这夫妻俩,一个坏人好事,一个添油加醋,全不是好东西,然而当着这么多人,卫长渊还要感谢弟弟的安慰,“长玦这话说的,就有些过了,我怎么会记恨?记恨谁?” 卫长玦笑了笑,“二皇兄心胸开阔,果然是兄弟之间的典范,这杯酒,我敬你。” 卫长渊撑着一张笑脸,只觉得自己腮帮子都在泛酸,绝不肯让人看出心中怒火,拿起面前酒壶,添满一杯,和卫长玦碰了碰,仰头喝下。 卫长玦这才回到自己的席上,旁边卫长歧低声问:“这个时候你还敢去招惹他?瑛贵妃算起账来,不怕吃不了兜着走?” 卫长玦静静地看着了一会儿卫长歧,引得他有些尴尬,问:“怎么了?我脸上有花?” “没有,大皇兄多虑了。”卫长玦道。 这个兄长常常会在私下里提点他一两句,或是说瑛贵妃的不好,或是讲二皇子或四皇子的不好,因皇后与和妃交好,卫长玦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话语和作为后面藏着什么心思,总觉得那是雪中送炭,还会有些许感激,但现在知道了卫长歧的手上已经沾了人命,看待兄长的眼光,已经全变了。 肃王府的人,果然在卫长浚坠马后,购买了大量的川芎和红花,而且那人是如此小心,去了城西偏远的一处药铺,买药时更另买了其他的药材,夹缠在一处,若不是那个月用这两样药材的人并不多,很容易就混过去了。 此时此刻,卫长玦还没有想好怎么和长兄确认这件事,只是说:“万寿宴后,长殷也要开牙建府了,他说要请咱们去他府中好好地玩乐一天,在哪之前,大皇兄有没有兴致来先来我府中坐坐?” 卫长歧乐呵呵地说:“可以,说起来恭王府我去年都没怎么去过,是不是三弟妹不喜欢旁人去家里闹腾啊,我都没接到过你的请帖。” 第90章 一巴掌(3) 卫长玦就笑了,“你三弟妹是最好客的人,只是去年事多,忙着忙着,就忘了请大皇兄过来坐坐,大皇兄不会见怪吧?” 卫长歧大手一挥,“这话说的,我和你之间,还有什么见怪不见怪的?”顿了顿,他挑着眉毛调侃,“我啊,主要是听闻三弟妹伶牙俐齿威风凛凛,不敢轻易涉足你家,不然早就主动去叨扰了。” 卫长玦还为自家媳妇儿说话,“大皇兄这是哪里话,论脾气,岚意比不上大皇嫂,大皇嫂每每说人的时候,那才叫威风凛凛。不过这大概也是恭王府没有肃王府兴旺的缘故吧。” 卫长歧朗声大笑,“你这话,敢不敢当着你大皇嫂的面说?” “不敢不敢。”卫长玦赔笑。因说起了岚意,目光忍不住就往她的方向看去,而岚意却没看他,只是关注着慕禾笙。 一个人过得好不好,从脸上全能看出,慕禾笙现在过得就很不好,虽然裴妙晴这次没有跟到宫中,但她的忧心忡忡和眼底憔悴,是掩饰都掩饰不住的。 岚意想趁着裴妙晴不在,找机会和她说上两句话,先前她拒绝的冷漠样子,岚意没有忘怀,但不想回避自己的心疼,哪怕剃头挑子一头热也罢,就是要试一试还能不能回到从前。 过了一会儿,慕禾笙心神不宁,把面前的茶水泼在了衣角上,赶忙起身去换衣裳,岚意见了,便刻意等了一下,之后也借故起身,往外面走去。 绮华宫左近有大大小小错落的暖阁,宫规森严,皇子妃们换衣裳的地方是安排好的,以免冲撞了宫中的娘娘们,岚意才走到暖阁外面,就听见里面有男人在说话,她不敢贸然进去,在外面等了等,没想到里面的男人,竟是卫长泽。 夫妻俩在口角,以为外面没人,都没遮掩,卫长泽的声音直接就入了岚意的耳,“……这么多人面前,你这副如丧考妣的样子,是想给谁看?你没见到母妃都很不满意了吗?其他人都高高兴兴的,唯有煜王妃哭丧着脸,别人要怎么猜想咱们?” 慕禾笙没有说话,卫长泽来回走了两步,脚步踢踏在地上,极不耐烦的样子,指手画脚,“不论府里出了什么事,我一时不快说过你之后,就不会再和你计较,你用不着一直放在心上吧。” 慕禾笙终于开了口,那口吻里,有着些许难以置信,“是我不和殿下计较,还是殿下不和我计较?裴庶妃不过是掉了个孩子,就在家里闹得就差没有上房揭瓦,夭折和未见天日的孩子那么多,谁像她这么疯癫?殿下不问青红皂白说这是我的不是,我没有计较殿下的糊涂,殿下竟然还说不计较我?” “我糊涂?我怎么就糊涂了?”卫长泽暴跳如雷,这个男人身上受到的宠爱,比卫长渊还要多得多,更何况年纪也小上几分,跳脱的性子和姑娘们钦羡的目光令他更不能容忍一点女人的质疑,“慕禾笙,你把自己的身份拎拎清楚,你是煜王府的王妃,煜王府的后宅里出了什么事,当然是你的问题,难道我白白丢了个孩子,现在还不敢报给母妃,还要我自己来承受着?” 慕禾笙豁然站起来,急声道:“你以为母妃会不知道吗?咱们王府里,可有过一天的自由,处处都是母妃眼睛!而且,那些眼睛,从来不盯着你,只会盯着我,这下好了,我处处掣肘不说,裴庶妃的孩子也没帮她保住,我真不知道母妃派来的那些人,是做什么吃的!” 卫长泽怒了,“你敢说我母妃?” 时间一时静止,暖阁内寂静如无人之境,慕禾笙就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男子。 他是慕禾笙从前倾心相待的人,得知自己能嫁给他时,心里像是瞬间开出了一朵儿鲜妍的花,但是短短几个月后,这朵花就被无情地摧毁,没有人会为它遮风挡雨,而从前那个看着一心一意的少年,不仅把它摘了下来,还往上狠狠地踏了几脚。 生活像是一团深不见底的黑暗,把她死死地往下拉扯,慕禾笙忍了这样久,终于不再忍耐,厉声道:“我说你母妃又如何,她就不是个好母亲好婆婆,她根本不懂得……” 一句话没讲完,“啪”得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慕禾笙难以置信,捂着火辣辣地肌肤,听着卫长泽冷冷地对自己说:“父母至亲,是需要去孝敬敬重的,你身为人妇,上不能供奉公婆,下不能绵延子嗣,还口出如此怨怼之语,该打!” 屋里头还有个冬芝,看到自家小姐被打,扑上去跪下,拦着卫长泽的手,喊道:“殿下,您,您不能这样!奴婢绝不能再让您动王妃一下!” 卫长泽喝道:“闭嘴,你一个小小婢子,还想和我拼命怎么的?” “可是王妃分明什么都没做错啊!” “拦着我,我连你一起打!” …… 慕禾笙自小到大,没有说过这样的委屈,一时之间被打愣了,眼前的光景,卫长泽和冬芝的争辩,像是忽然虚幻了一般,她有些看不清楚,却原来还是眼泪滚了出来。 但在那之后,一股悲愤从心底油然而生,她上前一步把冬芝拦到身后,生怕这唯一贴心的人儿也挨了卫长泽的拳脚,质问道:“你的子嗣,是我弄掉的吗?你后宅那么多女人,你有没有好好地管过她们?你有没有想过我手中无权,如何服众?你的心里,只有你那个把手伸到儿子屋中的母妃,只有那些花枝招展的贱女人,你……” “你但凡再往下说一句,那边脸上也会挨一下。慕禾笙,你实在令我失望,我原本是想和你好好过日子。” 威胁之意已经相当明显,慕禾笙被他这句话堵得不知道该怎么回,但最终还是强撑着嚷道:“你要是想打,不如就把我打死在这里,让所有人都看看煜王府的笑话……” 一句话没说完,外面传来岚意的声音,“里头是有人吗?我是恭王妃,想换身衣裳,不知方不方便进来?” 慕禾笙愣了愣,卫长泽已经反应过来,低声嘱咐了一句“擦干眼泪别叫人看出来”,这才捏出一把笑容,道:“原来是三皇嫂,我正陪着禾笙换衣服,很不巧,要不你去找找别的空暖阁?” “别的都没空,且照规矩,我就该来这换衣裳。”岚意笑了笑,悠悠地道:“四皇弟与四弟妹伉俪情深,本来是个好事,我也不该打搅,但这暖阁是给女眷设的,四皇弟一直呆在这里,恐怕不大好吧。” 卫长泽立刻就道:“既如此,禾笙,咱们回席上吧。” 门“吱呀呀”地打开,卫长泽当先走了出来,后面慕禾笙往前走了两步,却停在原地,没有继续跟着。 卫长泽对岚意拱了拱手,岚意也微微欠身行了个平礼,紧接着就看向慕禾笙。 她低着头,头发有些散乱,虽然看不到脸上的伤,但已经让岚意心疼坏了。 卫长泽却回过头催促,“禾笙,还不快跟上来把暖阁让给三皇嫂?” 岚意连笑都笑不出来,看他一眼,冷冷地道:“四皇弟介不介意让四弟妹陪我一会儿?我这头发,禾笙从前在闺中,就常常帮我挽,我想让她今儿也帮我挽一挽。” 说着话,岚意直接上前一步,拉起慕禾笙的手,感受到她轻微的瑟缩,心也跟着一缩,口中续道:“她这双手,最是灵巧好看,这样千娇万宠养出来的闺女,是多少人的心头肉,自然,也该是四皇弟的心头肉吧,不如就让她在这里再休息片刻,晚些再与那些娘娘命妇们往来说话。四皇弟想来也明白,这种事做起来费神。” 卫长泽几次想插嘴,都被岚意快速的话语抢白了,末了只能说:“禾笙还要随我去侍奉母妃,留在暖阁,恐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呢,禾笙是最孝顺的儿媳妇,在贵妃娘娘面前的时间,比我在母后跟前的还要多得多,没有人敢说她有半分不好。何况今儿是除夕,是大节,三皇弟如果真的有心疼她,就让她多休息一会儿吧。总不见得三皇弟对禾笙的好,都是装出来的吧?” 卫长泽从来只听见看见岚意的厉害,却没有真正和她对上,这下被她三言两语堵得什么理由都找不出来,真正是体会到了二哥的气恼,停顿了一会儿,他才看向慕禾笙,问:“禾笙,你要留在这里陪三皇嫂吗?” 岚意心中打鼓,她也是凭一腔愤慨才帮慕禾笙说话,若慕禾笙不领情,前面的那些,除了能让卫长泽记恨自己,几乎什么都得不到。 然而慕禾笙抬头,说的竟是:“我要留在这里。” 卫长泽难以置信,“你说什……” “我说,我要留在这里,暂时不想回席上,卫长泽,你听不懂吗?” 慕禾笙的目光直直地迎上去,根本没有丝毫畏惧。明明那双已经黯然失色的眼睛里还有红血丝,远不如刚刚嫁人时的潋滟水光;明明这些日子以来都是这副窝囊模样,看起来对他人构不成任何威胁,卫长泽却忽然有些心虚,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一样了。 “你既然愿意呆在这里,待会儿也别去席上了,直接回王府吧,免得有人说我不疼你。你只需记住:家丑不可外扬。”卫长泽半晌憋出来这么两句话,就转过身匆匆离开。 岚意也不管他,直接拉着慕禾笙进暖阁,吩咐凝芙和冬芝都在外等着,不许人靠近,回身把门一关,抬手将慕禾笙脸旁的碎发别在耳后,颤颤地问:“疼吗?” 慕禾笙倔强着不肯再掉眼泪,可那泪水根本就止不住,等到岚意缓缓地伸出双手,把她抱在自己怀中时,慕禾笙终于忍不住,“哇”得一声嚎啕出来。 岚意的声音还是颤,“好,好,禾笙,我和你讲,哭出来就好了,没什么过不去的,我应该及早进来拦住的,但一直没找到时机……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人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岚意已经许久没和慕禾笙在一处好好说话了,根本不知道煜王府里究竟是什么状况,她也怕百般示好换来的仍旧是对方的冷漠,不敢贸然行事。 而那一巴掌之后,岚意也着实傻了傻,还妄想着这一巴掌若是打断了夫妻之间的情分,一步步说到合离,慕禾笙就能解脱,可之后的发展,根本就不遂她的意。 保护自个儿的后果,就是让禾笙受到这样的伤害,岚意悔不当初。 但慕禾笙很清醒,抽泣着道:“不,不是你的错,我把日子过成这样,是我的错……” 岚意也不想现在就去争辩究竟是谁的不对,抱着慕禾笙,轻轻拍着她的背脊,想通过自己的手心,传递一些微不足道的温暖。 这是她最好的朋友,曾经她们还在宫门前一同许愿,说“咱们都要过得好”,眼下不过短短一年,人事变迁得,怎么能这样锋利而迅速? 好一阵子后,慕禾笙终于恢复平静,但她的一双眼睛也已经哭得通红,席间必然是回不去了,岚意边递过去干净帕子让她擦脸,边道:“心里头松快点没有?你这副模样,可像个兔子似的,缓过来直接出宫回家歇息吧,” 从前慕禾笙哭鼻子,岚意就说她像个兔子,这么多年了,这样的措辞一丝儿没变,慕禾笙心中一暖,骤然发现果然只有这份姐妹之情一直还在,眼泪汪汪,差点又要哭出来。 岚意赶忙摆手,“我不说了,不说了,禾笙,你不像个兔子,成不成?” 慕禾笙笑了笑,可那笑简直比哭还难看,直让岚意心酸,末了她还要解释:“先前不和你见面,不是我本意,当时卫长泽说不喜欢煜王府的人和恭王府来往,那会儿你二妹妹又有了身孕,在府中呼风唤雨,拿着鸡毛当令箭,愣是不让我和你接触,现在想想,呸,什么混账,竟然也配管着我?” 第91章 万寿节(1) 再亲密的朋友,聊天时也得掌握一个度,岚意想了想,才问:“那你打算怎么办?现在已经知道他会动手,别的事我不说,你总得想办法保护好自己才好。” 想到刚刚挨的那巴掌,慕禾笙除了愤怒,更多的还是心碎,她摇摇头说:“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他不是皇子,我收拾收拾东西,就能回娘家,但他身份特殊,我做任何事,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为了维护天家的颜面,尤其是贵妃娘娘的颜面,最终的错误,多半还是会全归到我身上。” “到时候我阿爹阿娘,恐怕受不住。”她的手捂上自己的脸颊,愣愣地说:“岚意你知道吗,这一巴掌,把那为数不多的情分,全打碎了。” 岚意咬了咬唇,低声道:“难道就毫无办法了吗?难道就只能这么受着了吗?” 慕禾笙还算拎得清的人,握着岚意的手,轻轻道:“岚意,先别为我担心,你说得对,我总得想法子让他别再对我动手,争吵是没有用的,我得委屈求全。” 岚意愣了,她想说慕将军慕夫人这样宠着你,不是为了让你嫁到别人家委屈求全的,但慕禾笙看到她那副憋闷的神情,已经懂得什么意思,苦笑一下,“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该委曲求全,堕了我们慕府的威严,但岚意,我只是想先自保,煜王府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即使想做什么也不能。再过一阵子,等他卫长泽和瑛贵妃都觉得我毫无脾气,更无力反抗时,我再……我再……” 岚意的心里有些激动,紧张地问:“你再如何?” 慕禾笙的一口气却骤然泄了,“我再如何,现在一点也没想好,或许我就是个不中用的人,或许我一辈子也做不成什么大事。”顿了顿,她又续了句,“假若卫长泽,不是个皇子就好了。” 岚意心中一动,虽然知道这个时候不该想这些,更不该利用自己的朋友去做什么,但“成王败寇”四个字言犹在耳,卫长泽是自己做的孽,若能帮卫长玦利用煜王府后宅大乱谋取利益,岚意很想去做。 她的嗓子有些干哑,“不是个皇子……从前也有一些人犯了大错被革了封号逐出皇室,但你说这话,是要害自家夫君吗?那你们夫妻之间的情分,也走到尽头了。” 慕禾笙走火入魔似的,喃喃道:“他要是不是个皇子,后宅哪里会有那么多女人,凭着我的家世,还怕他辜负我么?不会走到尽头的。” 岚意却骤然捂住了她的嘴,对朋友的愧疚,和本身的良心,终究阻止她这么诱导,“别,别说这样的话了,禾笙你答应我,先保护好自己,保护好自己就够了,如果四皇弟能回心转意,你们还是要好好地过日子。” 可是心底种下的种子,最容易生根发芽,岚意拦住了她的话语,却拦不住她的思绪。长久的寂静后,她幽然笑了笑,轻轻地安抚,“岚意,你放心,我说说而已,真想要走到那一步,谈何容易。” 岚意却非常不安,她不知道慕禾笙这样的变化,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一路将慕禾笙送到宫门,岚意也不想再回席上,她让宫女给里头带句话,说煜王妃身体忽然不适,提早离开,自己正巧遇见,帮着把人送回去。 卫长玦本来就一直在担心岚意怎么还没回到席上,派了小彦子四处寻找,听到这消息,反而松了口气,刚好宴席已到尾声,趁着皇帝带着众人出去看除夕夜的焰火,他也借着醉酒默默地离开。 人那么多,围绕在皇帝周围的人更多,皇后今天晚上又因身体支不住而早早回到未央宫休息,后宫妃嫔中,自然仍只有瑛贵妃能出风头,连带着她两个儿子也有一席之地。没人会注意到嫡出这一脉都已经走干净了。 这边厢岚意刚把慕禾笙送回煜王府,让人弄了凉帕子过来敷她脸上的伤,就问道:“我该不该去看下妙晴?她究竟是我妹妹,且她与你之间不合,我总要去规劝一二。” 慕禾笙已经正常许多,和气地道:“我当然不会拦着你,只是裴妙晴这次小产后,卫长泽也没有怎么去看她,大多数时间都在因喜事变坏事丢了面子而与我争吵。如今她也可算是失宠了,不过煜王府里我之下只有她,所以强撑着一份体面罢了。那样要面子的一个人,恐怕也不想见你。” 岚意想了想,只说:“试试吧,着人带句话过去,若是想见,我就过去,若是不愿,我也不会上赶着讨她的好。” 慕禾笙便让冬芝走了一趟,然而带回来的消息果然让人高兴不起来,裴妙晴说:“正是除夕佳节,恭王妃何必要见我这个才小产了的不祥之人,为免晦气上了恭王妃的身,现在别见了,往后,也别见了。” 岚意对裴妙晴递去的好意,一次又一次被堵回来,即便有再好的脾气,也很难再有耐心,“罢了,既然她都这么讲了,从今天起,我也不会再见她。”然后她看向慕禾笙,“说起来,裴庶妃究竟是怎么小产的?” 慕禾笙摇摇头,“你问我,我也说不清楚,总归是那些妾室们闹啊折腾啊,不是今天你给我下点什么东西,就是明天我故意绊你一跤,没有一天消停,闹着闹着,就小产了。” 岚意叹口气,“人多的地方,是非本就多,何况是女人多的地方,哪里可能有消停的时候。” 慕禾笙冷然道:“从前还觉得是那些妾室们张狂不好管,现在想想,若不是这些男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往家里收那么多人,怎么会有这些糟烂事,男人的错处,最终还让咱们女人来背,不要脸,当真不要脸。” 岚意知道慕禾笙的性子从来就这样,那是对待金宜言这号人比自己还要针锋相对的,眼下她说这种话,竟像是骤然回到了出阁前,又直白又尖锐。 但岚意还是要劝,“你正在气头上,说什么都可以,但当着四皇弟的面,可千万别这么讲。” “你放心。”慕禾笙笑了笑,“岚意,你为我用的心已经够多了,以后的日子,我得把这口气争回来,自然不会干那种蠢事。” 说着话,外面有丫鬟递进来信儿,说:“恭王殿下到了府门外,说要接恭王妃回家。” 慕禾笙一阵心酸,果然有了对比,才知道自己活得多水深火热。她推了推岚意,努力让自己笑出来,“你瞧瞧,才多会儿没见,就急了,难不成咱们这煜王府里有老虎,能吃了你?这三皇兄‘爱妻如命’之名,果然不是白来的。” 然后她又看向那丫鬟,“怎么不请殿下进来坐坐,大晚上的,把客人晾在门前像什么样子。” 小丫鬟刚忙道:“奴婢原是请了的,但殿下说煜王殿下还没回来,后宅都是女眷,他身为男子进来不便,为了不让王妃麻烦,在门口等着就好。” “这样知礼守礼的良人,去哪找?我这里可是留不住你了,人在那等着呢,焉知这些说辞,不是为了快些接你回家?”慕禾笙捂住心口,这份儿酸意,当真是掩都掩不住,自然酸归酸,岚意过得好,她很高兴羡慕,却不会嫉妒。 岚意也不想让卫长玦等太久,但这边就是放不下慕禾笙,迟疑了一下,只说:“那我先走了,待会儿四皇弟想必也该回来了,你一定记着护好自己,但凡有什么事,让冬芝赶紧去恭王府报信儿。” 慕禾笙盈盈笑着,翻来覆去还是那三个字,“你放心。” 她起身,送岚意出去,走到煜王府门前,她道:“我这脸上有伤,出去给更多人瞧见了不好,就不和三皇兄打招呼了,失礼之处,还请你转告三皇兄见谅。” 岚意摇摇头,“这有什么,你快回去休息吧。” 而出了门,上了马车,卫长玦就紧张地问:“没出什么事吧?” 想到明明是同父的兄弟,卫长玦和卫长泽对待女人的态度,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岚意心中就是一暖,往他怀中依依靠着,恬然道:“长玦,你真好。” 卫长玦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直到岚意把绮华宫暖阁里的事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卫长玦才明白今晚种种,皱着眉道:“再怎么,四皇弟也不该动手打女人。” 岚意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说想利用煜王府后宅之乱来打击瑛贵妃一脉的事,她想,或许慕禾笙那里还有回转的余地,或许他们夫妻俩兜兜转转,还是能认定对方是自己的一心人,那样今天自己的想法,倒显得居心叵测了。 但是今晚她见识了旁人后宅的鸡飞狗跳,更加珍惜卫长玦的好脾气,回到恭王府的那一刻,她就腻在夫君身旁不想离开,卫长玦从来都秉承着‘送上门的小妻子绝不推拒’的想法,爱不释手地捧着她的脸庞,轻轻地亲吻上去。 第92章 万寿节(2) 更深露重,冬天的夜似乎格外漫长,两个人的心在一次次的碰撞中越贴越近,事后岚意呜咽了一会儿,抱着卫长玦感慨,“现在,咱们什么都有,就少个孩子了。” 卫长玦沉沉地笑,“可我瞧着,你还是个孩子。” 岚意赌气,把烧红的脸蛋藏在他怀中,“我不是孩子了,这年一过,我又大了一岁。” 卫长玦问:“长大了?” “长大了,真长大了。” “是哪里长大……”卫长玦一句话没说完,挨了岚意一下子,只得忍住后半截儿,只说,“那为了子嗣,是该再努把力了。” “哎哟,你别……” 除夕夜的爆竹一声又一声,在半空中炸开,仿佛将黑夜点亮成白昼,京城的百姓们已经习惯守岁,彻夜不眠,小孩子们欢声笑语,捂着耳朵伸着手,小心翼翼地点炮仗,这声音隐隐传到恭王府里,给所有人国泰民安的安心感。 第二天早上起来,凝芙第一个进主屋收拾,看到狼藉的模样,顶着红扑扑的面庞给岚意拜年,岚意也很不好意思,但今天还得尽早入宫,没时间浪费,把之前准备好的碎银子赏下去,拾掇拾掇就和卫长玦一同出了门。 接下来好几天,都忙忙碌碌,过年期间皇帝虽然挂印,但边关的战事还未完全结束,总得有人盯着做那些琐碎的细节,卫长玦偶尔会出去办事,更多的时候,是带着岚意一起,和宗亲们往来团聚。平常走不成的关系,都在这样特殊的时节,尽数动了起来。 而最最重要的,是万寿节终于到了。 这一天老天爷赏脸,太阳一大早就从东边的云海里跳了出来,到得禁宫时,更是青空万里,不见一丝云彩,岚意跟在卫长玦身后,见人行礼,来回寒暄,举手投足都要维持着皇家儿媳的风范,脸上还不能露出疲色,实在辛苦。 好在卫长玦心疼她,总是借着换衣裳的借口叫她去暖阁休息片刻,直到帝后驾临,宴席正式开始,岚意才回来和妯娌们坐在一处。 万寿节实在要紧,虽然皇后这些时候身体已经很不济,却还是让人煮了参汤提前服下,撑着这精神气儿,倒也能在席间坐上一小会儿。 裴庶妃滑胎小产的事,现在宫里面的人都知道了,因不出意外裴归今年年中就要任兵部侍郎一职,瑛贵妃表面上还做做样子,言谈之间颇有关切。 而这一日的卫长泽和慕禾笙,和好了似的,夫妻之间常有微笑,在裴妙晴这件事上,也口径一致,说裴庶妃是自己不小心跌倒的,这些日子煜王府上下一定好好地看顾她,帮着把身体养好。 岚意看到他们的样子,舒了口气,同时也暗暗庆幸,还好自己并没有在慕禾笙是面前说什么卫长泽的不是,不然徒添一桩挑拨的罪名。 自然宴席上,最要紧的还是送贺寿礼,平日里的讨好太明显,唯有这一天不论送什么,都是对皇帝的一片心意,按顺序排下来,肃王卫长歧和妻子宋雁蓉是最先呈上寿礼的,他们拿出一副万里江山图,缓缓地在御前打开。 这幅图乃是名师绘就,没有一两个月画不出来,显然是很早就开始用心了的,皇帝自然高兴,夸赞了几句。 但是江山图这种物什,在过往数十年的万寿宴中,早就出现过,最厉害的要属瑛贵妃当时带着绣房的几个宫女,日夜赶工绣出的那副。相比较而言,现在卫长歧呈上的,只能说美则美矣,却无新意。 往下就是齐王卫长渊和妻子萧华音,他们夫妻二人有瑛贵妃做后盾,什么新奇东西都能弄来,所备的寿礼竟然是绣着五谷丰登的靴子。 绣样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那上面的谷子都是用细碎的宝石穿成,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熠熠生辉,而且绣靴子的人手也实在是巧,那灿烂的东西缀在上面,只会让人觉得是麻、黍、稷、麦、菽这些田中作物穰穰满家,并没有累赘之感。 卫长渊器宇轩昂地道:“儿臣以此物,恭祝父皇的江山岁丰年稔,五谷丰熟,望父皇圣体康泰,与天地同寿!” 这无疑是很好的祝祷和贺寿礼,皇帝如今就希望年年丰收,好充盈国库再与北胡一战,卫长渊字字句句都说在点子上,这传言中最像他的二儿子,果然也最懂怎么讨他欢心。 “好好好,长渊这是真下了功夫,朕心中甚慰,大顺有你这样惦记收成的皇子,何愁没有将来?赏,朕今日要重重赏你!” 卫长渊赶紧带着妻子跪地伏首,大声道:“儿臣谢父皇赏!” 皇帝拿着那对儿靴子又细细地看了好几眼,才笑着让人收好,接下来就该轮到卫长玦和岚意了。 但是有卫长渊这样的珠玉在前,很多人都觉得,其他皇子黯然失色不说,这靠他最近的恭王殿下,肯定会被比得什么都不剩。 然而卫长玦出列,先笑着说了这样一番话,“请父皇明鉴,二皇兄府中金玉之物数不胜数,能在慰劳边关将士后,又拿出这些宝石做靴子,实在是二皇嫂太会经营,儿臣家这个媳妇,只晓得守着儿臣那点俸禄过日子,一点不会打理钱财,所以儿臣的贺寿礼,比着二皇兄的来说,很有些寒酸。但父皇要骂,就骂您儿媳妇吧。” 岚意也笑道:“父皇可别听他乱说,明明府中那些银子,都被他偷摸拿走给北方那些灾民用了,偏赖到儿臣头上。”她微微偏过头去看卫长玦,“你再乱说话,待会儿父皇打你板子,我可不帮你求情。” 他俩这么一闹,倒是把气氛给闹得热腾起来,本来万寿节就该热热闹闹,皇帝也喜欢让别人看到天家其乐融融的模样,这会儿自然也顺着他俩的口角笑骂道:“两个小东西,算计着朕不和你们计较,就在贺寿礼上做手脚?不过岚意,听你的意思,长玦拿了自家银子去添补灾民?” 岚意点点头,“回父皇话,您也知道儿臣是头发长见识短的人,说出来也不怕您和大伙儿笑话,先前长玦要拿银子出门,儿臣心疼不已,还同他吵了一架呢。” 皇帝抚掌大笑,只听岚意往下续,“但长玦对儿臣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这银子本是父皇给的,现在父皇的江山中,北边的百姓遭了点殃,咱们就还回去一些,帮他们渡过难关。这相当于是把国库的银子再放回国库,和儿臣夫妻俩没什么关系,所以也没必要同别人讲讲。可是看到二皇兄那么好的贺寿礼,儿臣怕遭您斥责,遭一顿板子,只好让长玦解释。谁晓得,他还赖在儿臣身上呢。” 卫长玦就嗔她,“父皇问一句,你瞧瞧你回了多少句?” 皇帝捋须,笑声不止,这样夫妻恩爱斗嘴的场面,哪个长辈不喜欢看,更何况皇家是最没有天伦之乐的地方,皇帝已经这把年纪,忽然体味到做公公的趣味,哪有不欢喜的。 但是笑过之后,他忽然就想起另外一件事:假如说恭王府里的银子,仅仅是往国库里添了点,就所剩寥寥,那卫长渊手头上那几万件棉衣和靴子上数不清的宝石,终究是从哪里变出来的? 皇帝知道官场上皇子中无有不贪,即便是看着两袖清风的卫长玦,多半也有些私产,但表面上看,卫长玦低调谦和,所用银钱都有明路,数量也并不夸张庞大,这卫长渊却为了名声和面子,大手笔挥霍,有他做这种反面榜样,往后朝中贪污之风,岂不是要更加盛行? 想着这些事,皇帝的心往下沉了沉,只盘算着要如何质问,面上倒没有显露分毫。那边卫长玦和岚意已经奉上了他们的贺寿礼,只见紫檀盒中,装了个木雕的神仙像,一身广袖仙袍,那神明面目安宁平和,很有几分慈祥。 皇帝笑了笑,问:“这可有什么说法么?” 卫长玦拱手道:“请父皇细看,这尊木雕神仙像谁。” 皇帝有看了看,心里已经有几分明白,但这话不该由他说出口,便递给左右妃嫔,让她们观看,皇后当先笑道:“臣妾瞧着这神仙,很有皇上的神韵。” 其他妃嫔自然也附和,卫长玦便道:“此尊神仙像是岚意与儿臣一同绘制,又挑选上好相思木雕刻而成,相思木或许不难得,难得的是这木头的纹理,正好与神仙所着三维之冠、九色云霞之服以及旁边的流云契合。儿臣带着岚意四处寻找挑选,终得这么一块儿。” 说着话,他跪下,岚意也跟着跪下,下面的这些言语,才是祝寿之词,“在儿臣心中,父皇是救万民于水火的真神仙,若九天之上有玉帝天尊,必然也有父皇您的神韵,儿臣盼望父皇万寿无疆,如神明一样,永远庇佑着大顺子民!” 话音方落,皇帝复又笑了起来,连连点头赞赏,“长玦有心了。快派人把朕库房里那一张《江帆楼阁图》拿过来,朕要赏给他。” 第93章 万寿节(3) 《江帆楼阁图》是旧时名画,全天下就这么一张,卫长玦从前就很喜欢其间舒朗遒劲,烟波浩渺的意境,万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成为它的主人,说不激动是假的,连忙叩首道:“儿臣谢父皇恩赏!” 而皇帝异常温和地说:“平身吧,你们是朕的好儿子好儿媳,今天大节,不需这么多礼。” 等《江帆楼阁图》送来,看到卫长玦那欣喜的面庞,听到皇帝说“今日贺礼长玦最得朕心”,在场的所有人便都知晓,沉寂了一阵子的恭王殿下,终于再度讨得皇帝欢心,之后朝堂上,恐要得重用了。 就连卫长珩私底下都和卫长渊跌足叹道:“咱们实在是大意了,原以为贵妃娘娘那里探知父皇正为行军作战的粮草忧心,便能投其所好,全然忽略了帝王终究是帝王,需要有人山呼‘万岁’,需要万民敬仰,而今天本就是父皇的寿辰,何须提旁的事,只是简简单单地将他比作神仙,便能捧得恰到好处。” 卫长渊憋了一口气,冷言冷语地道:“你这岂不是事后诸葛亮。” 这样的嫌弃,卫长玦也只能受着,小声地道:“我不过是想总结总结经验,有了这一次,不能再犯第二次。” 而岚意回到席间,慕禾笙特特地过来和她说:“你这礼送得好,你可没看见,贵妃娘娘的脸都绿了。” 岚意道:“看你这样子,出了气似的。” 慕禾笙也不掩饰,“就是出了气,她一心想要我们在贺寿礼上使劲,却又不管咱们,只巴巴地跑去给齐王府出谋献策,结果呢,谁都不如你们夫妻俩,活该她白用了那么多的心思。” 岚意低头偷偷笑了笑,又说:“禾笙,你要是觉得今天这事儿搏了你一乐,不如帮我一个忙?” 万寿节过后,年节的忙碌终于休止,取而代之的是朝中各种大事。 北胡熬过这一阵子后,为了掠夺粮食,多次侵扰大顺边境,好在他们境内也是多事之秋,暂且发动不了更大的战争,只能打一下走一下,过一阵子再来。 现在复盘当初的决定,想到若没有窥清他们的实力,选择了谈和,必要白白送上大量的粮食金银,皇帝松了口气之余,又赏了主战之人,其中自然也包括卫长玦。 而北边的雪终于化在迟迟而来的春光里,民众需要休养生息,播下种子等秋日丰收,因朝廷这次赈灾及时,皇帝被四处称颂,卫长玦和岚意所画的神仙像也慢慢地流传出去,还真有人挂在家中供奉,惹得圣心大悦。 这些事情无疑都对恭王府有利,皇帝也高高兴兴地再度启用卫长玦,而且这一次,他被委以重任,被要求着去整顿财政。因卫长渊开了不正之风的头,所以皇帝这一次肯用卫长玦去查贪污,是下定了决心。 但是回到王府后,卫长玦愁眉难展,岚意问他何故,他说:“虽说能得父皇信任去做这件事,然而朝中官官相护颇为繁杂,我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容易得罪他人。” 岚意想了想,问:“长玦,你觉得父皇到了糊涂的年纪了么?” 卫长玦摇头,“当然没有。” 岚意道:“那他手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又怎么会不知道下面谁贪谁清,从前的父皇,文治武功,可是样样厉害,现今只会比从前看得更加通透。” 卫长玦身在其中,所以才会囿于眼前的一些事,岚意这么一点拨,他就懂了,恍然道:“所以我只需要认真去查,表明我做事的态度就可,至于得罪的那些人……天下又不是他们的,天下是父皇的。” “就是如此。”岚意微微一笑,低下头看桌上的棋谱,“这是我的一点想法,看来说对了。” 卫长玦过去拉她的手,“总这么盯着书看,回头看坏了一双眼,出去散散步?”他边走边夸,“果然家有贤妻,如有一宝,这道理我也能想明白,但没有你提醒,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想到。” 岚意得意地抬了抬头,“那你可要好好谢我。” “我有多少家私,都交在你手里了,你喜欢什么,尽管记到自己名下去。”卫长玦笑起来,“你就是个财迷,可说起来,我的不就是你的,还分什么彼此。” 今天天气好,岚意和卫长玦有出门走一走的心思,府中两个侍妾也有,都不约而同地出来闲逛。但她们已经决裂,相互之间绝不多说一句话,彤姑娘当先碰到了卫长玦和岚意,默默地行过礼后,就老老实实地退了下去。 思姑娘遥遥见到了,愤恨地说:“她惯会讨殿下的好,也不想想这样讨好有什么用,明明殿下已经不来我们屋里了。” 旁边的小丫鬟劝着,“您这是何必呢,就算殿下不来,去露个脸也是好的啊,不然长长久久地下去,殿下真的要把您给忘了。” “露脸有用吗?他已经被王妃迷住了心窍,你看看那眼神,和皇上看贵妃娘娘的,有什么分别。”思姑娘的眼睛里似有火,“这大好的年纪,却守了活寡,皇上还知道要雨露均沾,贵妃娘娘还知道不能霸着夫君,王妃却借着咱们的名头把纳庶妃侧妃的事推了。现在想想,当时她说诞下孩子,便为我们讨恩赏,都是骗人的废话——殿下不来,我去和哪个生?!” 小丫鬟也为主子感到不值,但不值又有什么办法,只能劝,“王妃拿着掌家大权,连万嬷嬷都不敢造次,您还是别说这种话了,男人哪里有那么痴情的,等殿下对王妃腻味了,自然会到您这儿来。” 思姑娘狠狠地摘下身边常青灌木的叶子,把它们一点一点掐烂,阴沉地道:“那得等到何时,你数过我孤孤单单地挨了多少个日子吗?我的容颜,在这王府里,和夏末的花儿一样,渐渐地皱巴枯萎。” 小丫鬟还不解,“王妃不是常常往您这儿送上好的花朵汁子?还有那上好的胭脂,我记得前几日,王妃才刚刚让语桃拿了些珍珠粉过来,有这些东西养着,您怎么会枯萎?” 思姑娘已历经人事,到得这初春,浑身都是燥热的情思,可没有夫君在身边,情思根本无处排解。小丫鬟还是黄花大闺女,哪里懂得这些。 当然这些话岚意都听不到,她从前还会劝卫长玦去侍妾们的屋中,现在也不会了,明明瞧得出卫长玦并不喜欢和她们说话谈天或者做闺房里的那点事儿,何必要把心在自己身上的人往外推? 兴许彤姑娘已经明白了得不得宠这件事,不在岚意身上,思姑娘却不懂,她只恨主母无德,这恨意和躁动叠在一起,萌生出一股子不要脸皮的力量,令她的心思越发缥缈,看到外面的小厮,都忍不住往上凑着说话。 此时此刻煜王府里,裴妙筠正看着面前的慕禾笙,欣喜地说:“煜王府的摆设,简直是我见过的最富贵的,真正是长了见识。” 慕禾笙笑了笑,名贵的摆设,在她心里根本就不算什么,对于裴妙筠这种脑子不清不楚的庶女,她也懒得搭理,只不过先前答应了岚意一件事,就得给人办好,才敷衍着开了口。 “喊你过来,其实是你长姐托我帮一个忙。” 裴妙晴笑得眼睛都成了眯缝,“长姐一直记挂着我呢?我就知道。” 慕禾笙拨弄着身旁的香炉,淡淡地说:“你二姐姐裴妙晴在煜王府做庶妃,做得是大起大落:先时她有孕,被所有人捧着,算是‘大起’;然而眼下她这一胎滑了,境遇也不大好,便是‘大落’。你长姐听闻她郁郁寡欢,有心想和她说说话开解开解,未曾想你二姐姐不愿和她见面,直接拒了。所以今天让你过来,是想你同她说说话,哪怕让她心情好点呢?你这个长姐,为了你们过得好,也是费尽了心思。” 裴妙筠不疑有他,赶忙道:“能为长姐分忧,我很愿意,就是怕这件事不大合规矩。” 慕禾笙皱了皱眉,觉得这丫头果然有些傻了吧唧的,“既然喊你来了,就是合规矩的,裴庶妃小产,母家来个人看看,也不算什么,何况你若能劝好她,我们煜王府后宅安宁,我还要谢你呢。” 裴妙筠喜滋滋地摆手,“不敢不敢,我不敢当王妃的谢。您以前同长姐交好的时候,我就觉得您亲近,这下好了,我长姐是您嫂嫂,二姐姐又与您共侍一夫……” “好了。”慕禾笙打断了她套近乎的絮絮叨叨,有些不耐烦地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小丫鬟,“你现在就跟着她过去吧,看到裴庶妃后,好好地劝劝,顺便,别忘了将你长姐的好意带过去。” 裴妙筠点点头,赶忙起身,又行了一礼,这才跟着煜王府的下人出门。 慕禾笙目送她离去,叹口气,对一旁的冬芝说:“真不知道岚意从前在家中是怎么过的,大弟弟纨绔,二妹妹有心机,这三妹妹吧,还是个傻的,和她说话,当真是费劲。” 冬芝早就不赞同慕禾笙不和岚意往来了,这会儿趁热打铁,“所以恭王妃能心疼您,您更该心疼她呀,奴婢瞧着,除了家里人,也只有恭王妃会为您出头了。” 慕禾笙颔首,“那当然,我再不会做让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了。”又问,“都安排好了?” 冬芝回道:“您放心,都安排好了,眼下那些斗红了眼的侍妾们,恐怕已经在裴庶妃那里了呢。” 且说裴妙筠一路眼花缭乱地走到裴妙晴的院子外头,正感慨着二姐姐凭庶女之身嫁入煜王府享福真是厉害得要命,就听见里头有人在嚷嚷,而且那声音很熟悉。 “什么小贱人,竟然敢在我这里放肆,等我回了殿下,把你们一个一个都打发出去。” 裴妙筠心中“咯噔”一下,正想往后退几步,不成想引路的小丫鬟直接大声道:“裴家三姑娘来探视裴庶妃了。”然后她微微福了福身,看向裴妙筠,“请三姑娘这就进去吧!” 里面一时寂静,裴妙筠忐忑不安地走进去,就看见三个不认识的年轻女子站在院中,而裴妙晴披头散发地站在屋门外,插着腰瞪着眼,母夜叉似的全没有从前的清秀,看到妹妹,第一反应竟是大声斥骂,“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给我滚出去!” 裴妙筠吓了一跳,周遭这么些人,她又不想失了面子,只能鼓起勇气说:“二姐姐,听闻你身子不好,我代父亲来瞧瞧你。” 裴妙晴厉声厉气,“我不需要你来看,滚!” 然而她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女人妖妖调调地道:“哟,这是请来了帮手?我说呢,区区一个庶妃,身子都损了,还想霸占着殿下,是抱着什么心思,原来是想把自家妹子往殿下的床上送啊!” 裴妙筠吓蒙了,她一个没嫁过人的小丫头,这种粗鄙之语是听都没听过的,她往后蹭了蹭,生怕旁人又指着她说什么。 当然裴妙晴的嘴皮子,远比妹妹想象的要利索,开口就骂了回去,“呸,这么龌龊的事,怕是只有你们几个才会想得到做得出来。蛇鼠一窝的东西,谁不知道你们扒着殿下恨不得掏空他的身子?等贵妃娘娘发现了,你们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还有你这贱人,刚才说我‘区区一个庶妃’?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敢来排揎我!” “哎哟,你们看看,裴庶妃竟然说‘身份’,也不想想当初她怎么越过王妃缠着殿下,她眼里,有过这俩字儿吗?”女人的声音尖锐,仿佛能冲到人天灵盖,“裴庶妃不懂事,王妃大度,没出手教训她,咱们就该帮王妃排忧解难,且她刚掉了孩子,是不祥之人,非得去去晦气才好。” 裴妙晴警觉地道:“你们要做什么?” “做什么?”那几个女人相互之间嘻嘻一笑,其中一个便挥了挥手里的帕子,“来人,把备好的狗血洒到裴庶妃身上,给她好好地洗一洗!” 第94章 药露现(1) 裴妙晴喝道:“你敢!” 然而那些女人根本就没有不敢做的事,仗着煜王府里得宠就是祖宗,直接让人动起了手,一时之间血花飞溅,浓烈的腥气扑鼻而来,裴妙筠看着那些小厮丫鬟来回撕扯,看着裴妙晴的身上的衣衫都被染成殷红,看着她的眼睛已经变成嗜血的颜色,看着她疯了一样去挠别人如花似玉却又恶毒非常的脸,整个人都崩溃了。 自小在冷姨娘庇佑下长大的她,此时此刻只觉得身处地狱。 纵然母亲再不着调,也是拼尽了一身力气去折腾,去争宠,去想法子给孩子谋取更好的生活,可煜王府里的这些女人,就是没来由的撕扯咒骂,惨烈得仿佛是拼了命地去争那一点点宠爱,就连自己还是不是个人,都不在乎了。 更可怕的是,当那些女人闹完,谈天说笑地离开后,裴妙筠想去扶一扶跌在地上的姐姐,得到的只是狠命的一推和一连串的谩骂。 “让你滚,你呆在这里做什么?是想看我的笑话?裴妙筠,你这个蠢货,还配看别人的笑话?!你和你娘是一对儿不睁眼的王八羔子,你这一辈子都只能当个庶女,甚至当只狗,跪在地上舔别人讨别人的好!” 裴妙筠被骂昏了头,她从前也是一往无前的性子,这会儿终于憋不住这口气,大声道:“如果不是长姐要我来瞧瞧你劝劝你,你以为我会想来?你就算嫁了人,不也还是个庶妃吗,你以为你这辈子,就不算是个庶女了?我讨好别人,你就讨好煜王殿下,谁又比谁尊贵了?我至少比你还好点,我还有个娘!” “长姐”两个字,刺激着裴妙晴的神经,其他的言语更是戳在心窝上。她想到岚意就恨,恨她不肯扶自己一把,恨她逼死自己的母亲,恨她让自己着急嫁人而落到煜王府这样的火坑,像是没有意识一般,裴妙晴一把抓上去,留了好一阵子的长指甲,直接陷进了裴妙筠的胳膊,带起了一小块儿皮肉。 裴妙筠一声惨叫,跳起来疯了一般踢踹,终于摆脱了对方的指甲后,她飞快地逃走了。 煜王府的小丫鬟已经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慕禾笙之前就吩咐了,裴家的两个姑娘再怎么闹,也是他们裴府的家事,她只需要把裴三姑娘带进来,再带出去,就行了。 小丫鬟一边追一边喊,“三姑娘,三姑娘。” 裴妙筠却仿佛两耳不闻,撒丫子狂奔,差点连鞋子都跑掉了,跑得喉咙一股又一股的血腥气翻上来,才喘着粗气停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小丫鬟好不容易跟上,用手撑着大腿,大口吸着气说:“三姑娘,您跑得太快了,又不是有鬼在追您。” 裴妙筠摇摇头,惶恐道:“她就是鬼。我问你,裴庶妃原来就是这样吗?” 小丫鬟忙道:“当然不是,裴庶妃原来得宠的时候,人前可温柔了,也就是失了个孩子,又失了宠,才变成这样。” 裴妙筠又问:“可那些侍妾……她们只是侍妾而已,就能这样欺负庶妃?” 小丫鬟淡淡一笑,“这哪里是欺负呢?她们帮裴庶妃祛除不祥,还专程弄来狗血,这样尽心尽力的事,即便是闹到殿下那里,也是几位侍妾占理儿,再说了,除了咱们王妃,其余的女人都是奴儿,当然是新人比旧人更讨人喜欢。” 裴妙筠傻傻地在原地呆了会儿,直到小丫鬟问要不要回裴府,她才如梦初醒般点点头。 这日之后,岚意从李姨娘那里得知,裴妙筠成日和冷姨娘闹腾,就是要嫁给寻常人家做正妻,哪怕是吃糠咽菜她也认了,冷姨娘说她不争气,她就一句话反驳回去:“你要我争气,不如现在就把我变成一具尸体,许给大家族做冥婚,两厢清净。”气得冷姨娘倒仰过去,半晌说不出话来。 岚意舒了口气,对凝芙说:“妙筠从前虽然和我不对付,但大多数是过过嘴瘾,若不是有人引导挑拨,她也不会真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样的人,真到了煜王府那样的环境里,恐怕连骨头渣滓都不剩,好容易把她拉扯回来,这也算是妙晴无意间积德了。” 凝芙道:“也不知道老爷那边愿不愿意三姑娘嫁个普通人做正妻。” “阿爹会愿意的。”岚意很有信心,“阿爹从不嫌贫爱富,只要是上进的年轻人,他见着了,都会扶持一把,何况妙筠宁可嫁平民为正妻,也不愿去高门做妾,旁人看来,全是咱们裴家的铮铮傲骨。” 说来也是巧,这件事让卫长玦知道后,他立刻就荐给岚意一个读书世家的小儿子,说这男子和妙筠一般年纪,虽然还没有考取功名,但从小跟在父亲身边念书,而他父亲,是京城里开设私塾的先生,有雅士之名,他亲手教导出的小儿子,想必前途可期。 岚意挺满意,这样的家庭,绝不会让孩子胡闹,即便是纳妾,也必然会纳清清白白的姑娘,总不会像卫长泽那样,但凡瞧上的,便收到身边。 这想法同裴归一说,他十分赞同,问过裴妙筠那边后,都没什么意见,于是卫长玦便专门跑了一趟男方府上,稍稍透出点意思,老先生就知道了来意,念及这媒是恭王做的,又有裴归裴大人清名在外,无有不肯,紧接着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对方要求所有的过程都细致而守礼,显出十足的郑重和对裴家的尊重,裴归心满意足,裴妙筠也心满意足。 这一天已经是二月初,肃王夫妇受邀带着孩子们来恭王府做客,肃王妃宋雁蓉已经生有一子一女,凑了个“好”字,是下面那些皇子妃的榜样,眼下她的儿子已经有五岁,正是讨人喜欢的年纪,很快就在恭王府里玩开了;女儿两岁,到了陌生的地方,更愿意粘着母亲,只在她怀中缠着。 岚意很知道宋雁蓉的脾气,因卫长歧一贯温和从不红脸,她婆婆和妃也是好性子,根本管不了肃王府小俩口的事,故而嫁人这么多年,宋雁蓉越发说一不二,但也有个好处,只要顺着她的话来,就万事太平,岚意愿意哄着她,妯娌之间的关系,就还挺不错。 席间说了会儿话,宋雁蓉也给面子,夸赞恭王府的厨子好,又说他们这屋里的摆设装饰,才有过日子的感觉,相对四皇子家的金碧辉煌,她更愿意住这样的屋子。 岚意知道她瞧不上瑛贵妃那俩儿子,浅笑之余稍稍附和,一时小皇孙吃完了饭,就跑出去玩耍,宋雁蓉怀中的小丫头看到哥哥不见了,着急地寻找,糯糯地喊母妃要去找哥哥,宋雁蓉却说:“妞儿乖,这是在你三皇叔家里,咱们是客人,要懂礼数,母妃不能离席的。” 岚意便起身去挽宋雁蓉的胳膊,笑吟吟地道:“小孩子么,哪里懂得这些,我瞧着大皇嫂把他们都教的很好,这会儿小妞儿想去瞧瞧哥哥,咱们就陪着去瞧瞧,正巧让他们兄弟在这里喝酒吃菜,免得这俩人还觉得咱们多余呢。” 宋雁蓉一边抱着孩子起身,一边笑言:“你是最通情达理的人,成,那咱们就出去看看,你不知道啊,我这俩孩子,看着乖巧,闹起来的时候,能把房顶掀了,等你有孩子了,就明白了。” 说话间,两个女人越走越远,屋中一时安静,而岚意早就按照先前和卫长玦说好的那样,把两旁的侍女仆从都带走了,卫长歧尚且不知道,弟弟明面上举着酒杯敬自己,心里正想着如何起个头。 饮了两盏后,卫长玦终于开口道:“按说该早早请大皇兄过来一聚,奈何去年事多,建府娶亲,把我闹了个人仰马翻,且瑛贵妃那边盯得厉害,我动辄得咎,不敢造次。” 卫长歧拍了拍他肩膀,豪爽道:“这算什么大事,我知道为了长浚的死,父皇和瑛贵妃让你这一年多受委屈了,放心,做大哥的,一直支持你。” 卫长玦看着他,微微一笑,“大皇兄就这样笃定,长浚的死与我无关?” 卫长歧大声道:“那当然,你什么性子的人,别人不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和母后都好脾气好涵养,和那容不得人的,完全不一样。” 从前他们说话时,卫长歧就偶尔会不带姓名地诋毁两句瑛贵妃,卫长玦并不觉得稀奇,只是继续道:“大皇兄信我那是最好的了,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告诉父皇,但先前已经闹出那么多风波,我既不想把其他人再拉进浑水里来,也不想白担了污名。” 卫长歧摸了摸头脑,“你这话云山雾罩的,我怎么听不懂?” “大皇兄听我继续讲,就懂了。”卫长玦淡淡地笑,“先时机缘巧合,我无意中得知长浚的伤原本是要快好了,却忽然恶化,不出意外是服用了川芎红花等物,我顺藤摸瓜地查,查到那个时候,大量购买这些药材的人,竟然是肃王府的,大皇兄,你怎么看这事?” 第95章 药露现(2) 卫长歧正吃了一块肉,可这肉在他嘴中似乎变成了一块儿白蜡,怎么嚼都没有滋味,半晌他才吞咽下去,说:“你问我怎么看……我只能说,我已经有些忘记了那个时候府里买了什么药材,银子倒确实是花费了许多,恐怕只是为了往仓库里备些,不仅仅是购入川芎和红花吧。这些后宅采买之事,都是你嫂子在管,你要是有疑惑,不如喊她过来问问?” “大皇嫂身边正带着孩子呢,何必让他们也掺和进来?”卫长玦看着他的眼睛,很是认真,“大皇兄知道什么叫‘药露’么?” 卫长歧的脸色终于变了。 在发现肃王府购买了那些药材后,卫长玦一直在想,怎么能越过重重眼线,将这些东西下到卫长浚的药里,后来帮忙给裴归摸脉的郎中说,药材用一些水蒸之法,可以提炼出药性相似的水珠,便称“药露”,医书上有详尽的制备之法。药露便于携带,装在小瓷瓶里,用时拿出来倒上几滴,就如同服药一般。 只是这样的药露,做一小瓶,需要许多药材,极不划算,所以比较少见。 卫长玦听过这些后,反复揣摩,觉得卫长歧用的就是这个法子,说出来,只不过是带着揣测试探试探,没想到一试就中。 “什么药露?三皇弟这是拿医书来考我呢?我一个皇子,只知四书五经,哪里读过这些。”他勉强笑了笑。 然而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卫长玦怎能放过,沉声道:“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做了的事,只要有心,都能查出来。甭管是药露还是磨好的药粉,现在我已经查到了药铺,查到了买药的人,那么父皇呢?” 卫长玦给兄长布菜,淡淡地说:“父皇手眼通天,可以查去长福宫探望的人有哪些,可以查谁是外面进来的,有没有经过搜身,甚至还能找到进了肃王府的药材都去了哪里,找到为大皇兄制作药露的人,只要父皇想,没有查不清的事,因为天下都是他的,你说呢?” 卫长歧终于很彻底地慌了,他直勾勾地定了卫长玦半晌,才说:“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喊我过来,是想告发我?” 卫长玦摇了摇头,心想只是这样问,就能从卫长歧口中问来真相,显然他并不是一个常常作恶的人,但他的作为,影响到自己,这件事终究得说清楚,甚至于……让它成为一个把柄,使卫长歧为自己所用。 “我并不是想告发你,若真想告发,怎还会摆宴席?我只是想弄清楚,关于长浚的死,我究竟是不是凶手。”他笑了笑,有些怅惘,“现在看来,我绝不是。” 卫长歧的手紧紧地握着筷子,身上也绷的很厉害,“长浚落马,终究还是你害的,你想赖到我身上,那万万不能。” 卫长玦保持着笑容,“我也没打算赖到大皇兄身上,正如刚才所说,若是想赖,就会直接到瑛贵妃面前说明白,凭她对儿子的一片心,还不得把肃王府掀个底朝天来寻求真相。我现在是想弄明白,大皇兄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是想借着长浚的死,害了我,也让瑛贵妃伤心难忍?” “我,我。”卫长歧迟疑,就像是被逼到角落里的兽,并不凶猛,但看得出挣扎。 “大皇兄,从前我受长福宫的气,都是你过来安慰我和我说话,我还当你和我是一条心,一直尊重着,没想到你明知道我担着卫长浚的一条命,还要害死他,这一石二鸟的手段,你能做出来,想必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可你恨长福宫也就罢了,为什么也要恨我?我母后对你母妃,难道有什么不好?我对你,难道有半分不敬?” 停了片刻,他沉声续了句狠话,“相比较迫害,我更不能接受背叛和欺骗,眼下若你不能解释清楚,关于长浚死亡真相的奏章,就会立刻呈到父皇桌上,你连回去销毁证据的时间都没有。” 卫长歧憋得脸通红,这才反应过来这场盛宴,竟是鸿门宴,进了恭王府的门,妻子被调离身边,一双儿女也在他人的掌控之下,什么消息都传不出去,除了认,还能有什么法子? 俩人就这样无声对峙,目光碰撞在一处,卫长玦有着正义凛然的气度,更有无辜者的气势,而卫长歧,什么都没有。 他终于败下阵来。 手中的筷子被扔出去,碰到瓷盘子发出清脆的声响,卫长歧喘着粗气,不知是气的还是愧的,豁出去一般道:“好,好,我说,东西是我加进去的,我是恨瑛贵妃母子,巴不得他们少个兄弟守望相助,所以就做了这事儿。长玦,你也别觉得我狠心,我就狠心这么一次,以后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他们兄弟三人都得父皇喜欢,这个出事了,那个还能帮忙说好话打圆场,这么一年一年下去,都成了气候,哪里有咱们的位置。我这样做,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你好。” 卫长玦冷然道:“为我好?你明知只有卫长浚活着,我和长福宫之间,才有转圜的余地,现在一条人命横在中间,我受到的是如何疯狂的报复,你不是没见到。而鹬蚌相争,总有渔翁得利,大皇兄,怕是就想做那渔翁吧。” 卫长歧被问住,半晌才犹犹豫豫地说:“我不是……” “你大大方方地认了,在我心里,还算是个男人,也仍旧是我大皇兄。”卫长玦拦住他的话,果决道,“若不然,我即刻离开。” 卫长歧狠狠一拍自己的额头,闭眼咬牙道:“好,我认!但我必须先讲明,我不忿他们兄弟三人已久,一心想要他们中折一个,这是最主要的。其次才是想让你和长福宫打上个死结,他们一心针对你,自然也没有功夫来对付我,自古以来立嫡立长,都是有据可依的,你们斗个两败俱伤,那受益的人,自然就是我!” 这下是真的全说开了,也是奇怪,卫长歧瞬间就轻松了许多,这么久,他背负着卫长浚的死亡走了这么久,这一刻走到了尽头,不是绝望,竟是解脱。 他又是愧疚,又是坦然,这样的复杂的心境,从前没有经历过,卫长歧想,最好从此以后,也不要再经历了。 卫长玦静了一会儿,等兄长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些,他才道:“但是大皇兄,你没有想过,我可能不堪一击,等我倒下后,‘立嫡立长’这样的古训,会导致所有的折磨针对,都加诸到你身上。” 卫长歧还真没想过,正在发愣,卫长玦追着问:“你知道跪在乾明宫外,那些大臣往来议事,每个人的眼光都往你身上飘,偏偏又不敢多看,只带着些幸灾乐祸或怜悯,从你身边走过,是什么感受么?膝盖跪到青紫发乌,之后还要拖着两条腿去反省,去咬着牙一遍一遍说着自己的错误,根本没有一点脸面可言。” “我……” 卫长玦续道:“当然你更不会知道,随口说的一句话,随手做的一件事,都会被有心人盯着放大,然后禀报到父皇面前,第二天就被劈头盖脸训斥一顿,是什么感受。我每天都活得如芒在背,睡觉也不安稳,因为永远都预测不到,第二天等待自己的糟践,是什么。” 卫长歧的背脊上,骤然就生了冷汗,原本就是老实忠厚的性子,从来没有生过什么害人的心思,这一次也是被卫长渊卫长泽兄弟俩言语间不客气了几回,想着赌一把。后果自然也盘算过,但他未曾想那么深,没考虑如果真被推上了那个位子,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暗算,自己能不能承受。 而卫长玦还在缓缓地说着从前的事。 “大皇兄,我犹记得你十岁、我六岁那年,御花园里头那株矮松下,有只雏鸟被同窝的兄弟姐妹挤了出来,当时长泽也在,说要生了火将它烤了吃,你说它亦有父母兄弟,以后咱们离了皇宫,许久未归,家里人有多担心,眼下这只雏鸟的父母兄弟就有多担心。后来你让小太监托着你,硬是爬上树,把雏鸟送了回去,还差点跌下来,被和妃娘娘那么好脾气的人骂了两天。” 卫长玦眼底的遗憾和失望,就这样流淌出来,“大皇兄,我不问如今的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因为人都是会变的,我若不变,今天恐怕没有性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但我总想,心里恪守的那点子东西,如果全丢掉了,我还是我么,你又还是你么?” 卫长歧的手搁在桌上,紧紧地握成拳。 这一日岚意陪着两个孩子疯,疯了一头汗回来,把肃王夫妇送走后,卫长玦就同她开玩笑,嫌弃地说:“快去洗个澡,没拾掇好,不许碰我。” 岚意故意凑过去,“我不,还不是为了你的事儿,才把他们请过来,我才需要和那俩孩子玩着,我把大皇嫂留在外面那么久,只为了让你们兄弟俩好好地说了话,你不谢我就罢了,还这样说我,我非得,非得让你难受地靠着我。” 第96章 药露现(3) 卫长玦便道:“这不公平,我去天香苑后,你嫌我身上有脂粉气儿,都催着我去沐浴,我催催你,怎么就不行?” “那能一样吗?”岚意嗔怪,“你那是去找别的姑娘,气势上就矮一截儿。说起来,今天大皇兄最后同你是怎么说的?我瞧着他走时,脸上的笑容怪真心的。” 卫长玦笑了笑,“大皇兄说,他将放弃追逐权力,做个闲散王爷,从这天起,他不站在任何人那头,只与皇上一心。” 岚意注意到卫长玦的称呼,心中一动,“大皇兄的意思是,成为皇上的那个人,不论是谁,他都会一心辅佐?” 卫长玦点点头,“这样也好,我虽然需要助力,但更担忧身边的人有异心,大皇兄这样置身事外,比之长珩之流,还能瞧见几分正气。” 接下来七八天,俩人各忙各的,肃贪一事在朝野上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卫长玦算不上铁面无私,但暗中已经把调查到的部分实情都递到了乾明宫的桌案上,不少大臣为求自保,都涌到了卫长渊麾下。 卫长渊来者不拒,能搭把手的,都想法子帮忙逃过了这一劫,一时间二皇子声名大振,不少人咒骂卫长玦的同时,都会夸赞几句卫长渊,就连百姓们都知道,卫长玦是个暗戳戳的“小人”,卫长渊则是庇佑天下人的君子。 岚意不忿,“他庇佑的都是些什么人,那些可全是把国库挖空的蛀虫!” 卫长玦反而诸多安抚,“一时的名声不算什么,二皇兄这一次,确实是得了大臣们的拥戴,但毫无疑问,这是一步臭棋,你且看着吧。” 岚意听后,便耐心等待,而第二日要去卫长殷的皇子府中做客,她还得准备好贺礼,以免到时候失了礼数。 正和凝芙商量着送什么好,小彦子快步进来,低着头有些就急切地说:“宫里头传来消息,皇后娘娘忽然病重,还请殿下和王妃一同进宫去看看。” 从来皇后生病,都没有这样专程来请他们俩人的时候,岚意的心当时就揪了起来,猛然起身,忽然眼前一片花,身子晃了晃,被凝芙一把扶住,才问:“怎么回事?” 小彦子很着急,“奴才也不知道,是宫里菱角姑姑派人来告知的,来人走得也很快,说未央宫里忙乱成一团,缺人手,他得赶紧回去帮忙。” 岚意赶紧往外走,却被卫长玦一把抓住胳膊,他担忧地问:“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也不大舒服,要不刚才怎么会站不住?” 岚意火急火燎,“现在什么事最要紧你心里没数吗?我这样年轻,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坐太久了又一时情急,站起来猛了,才晕了下。小彦子,快备马车,我们这就入宫。” 一路上,卫长玦都没怎么讲话,反而是岚意不断地打起帘子催促,车夫把鞭子甩起来,又说:“王妃,不是奴才不想快点,这京中路上,实在是人多。” 岚意叹口气,坐回去,时不时就看看一旁的小窗子,喃喃自语,“从没觉得这条路这样长。” 卫长玦把她揽到自己怀里,认真道:“岚意,别看了,你总去扒拉那小窗子,我也要心慌。” 岚意努力让自己稳下来,刚要说什么,卫长玦又问:“你当真没有事?现在头还晕不晕?” 岚意连连点头,“我真的没事,长玦,我一定会陪着你的,你放心。” 卫长玦舒了口气。 听到皇后病重的时候,他不过有些紧张,想着这一天终究是来了,可看到岚意站不住就要晕倒的那一刻,他的内心真正蒸腾起极大的恐慌。 宽厚的手掌把着岚意的肩膀,他说:“老天爷从没有眷顾过我,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没想到根本不是。它给我一点甜头,我就又陷了进去。我不知道母后还能撑多久,但我希望你能健健康康地和我一起撑着。岚意,我知道这很自私,但对于你的事情,我必须自私。” 自己母亲命在旦夕,这件事放在谁身上,都要痛心,就连裴妙晴这样咬着牙出嫁的,也想要从别处寻找寄托,何况卫长玦和皇后相依为命呢? 岚意只有安抚他。 到得未央宫,已经是申时三刻,宫外守着的两个太监,看见恭王殿下和恭王妃后,赶紧迎来上,颤颤地说:“菱角姑姑让奴才们在这里等着,说只要殿下和王妃过来了,就赶紧带进去。” 卫长玦“嗯”了下,沉着脸,大步往里走。 岚意赶了几步,低声道:“长玦,不论母后是什么情况,多半不愿意见着你这样,最好笑一笑,你支撑住了,母后就能支撑住。” 卫长玦点点头,努力捏出一抹稳重的笑,“这样看着好些了么?” “好多了。”岚意伸出手去,给卫长玦整理了一下衣襟,然后点点头说,“走,咱们一起进去吧。” 未央宫里的忙乱想来已经被菱角控制住了,往来的宫人递热水的递热水,换帕子的换帕子,相当从容,走到里头,菱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第一个上来行礼,“奴婢见过殿下、王妃。” 卫长玦颔首,不多说什么,赶到了皇后身边,她的面色比往常几次昏厥时更加苍白,但神情很安宁,仿佛只是在安睡。 卫长玦回过头去,低声问:“母后究竟是怎么了?” “主子方才还醒着在,这一瞬的功夫,又睡过去了。”菱角道,“奴婢将主子喊醒吧,主子吩咐了,若是殿下与王妃来了,一定要喊醒她。” 卫长玦道:“不,你先同我说说,母后的病怎么忽然恶化成这样了,之前不都好好的吗?” 菱角叹口气,让周围的人都下去了,才讲出一篇话来。 原来今天宫里出了一桩大事,这瑛贵妃在长福宫里无意间碰掉了九皇子生母恪嫔曾经送给她做生日贺礼的一只瓷瓶,那东西化作碎片后她才发现,里头竟然有着一张黄纸,上头写着自个儿的生辰八字。 瑛贵妃当即着人出宫去打听,想知道这有个什么说法,结果民间道士讲,黄纸上以朱砂书写一个人的生辰八字,再丢到一只封闭的小物里,就能碍此人运势,甚至能让他体弱多病,一生家人难全,困顿潦倒。 这事儿涉及怪力乱神,可不算小,瑛贵妃当即跑去皇帝面前哭诉,说就是恪嫔对自己怀恨在心,就是因为她干了这种下作的事,才导致自己这两年来颇为不顺,甚至连亲生孩子,都折损在畜生蹄下。 提起卫长浚,那也是皇帝心中的痛,难免震怒,更何况即使这些鬼神之说是无稽之谈,平白想要害人,还是拿类似巫蛊的手段害人,也是宫中禁忌,所以他当即提了恪嫔来问。 然而恪嫔解释不清楚,她说自个儿从没有想要害人之心,更不会做这样阴毒的事,自然并不晓得那张纸条是谁放进去的。总之她送礼时,可没见着过这样的东西。 瑛贵妃当时就驳她,“你的意思是,是本宫让人放进去陷害你的?你这女人何必如此恶毒,本宫再怎么,也不会拿孩子的事情来开玩笑,本宫的长浚死的那样惨,你还明里暗里说这是本宫自己做下这种孽,你究竟有没有心?你也是有儿子的人,你会把和长殊挂钩的事情,随随便便交给老天爷,交给鬼神么?!” 涉及儿子,恪嫔很容易就慌了神,她辩驳说:“当然不会,臣妾知道孩子对于母亲来说有多重要,所以臣妾……” “所以你就咒本宫,咒本宫的儿子!你知道本宫没了任何一个孩子,都会痛不欲生!” “不是的,皇上,请听臣妾解释,臣妾从没有害人之心……”恪嫔磕着头,无力地解释着。 皇帝只冷冷一笑,“这话就已经是撒谎了,你的心眼那么多,当朕不知道?从朕临幸了你那天起,你就一直不消停,朕容你诞下皇子,却不曾想你一直教导他要把你这个做母亲的放在心上。你觉得朕待你不公,想从孩子那里讨安慰,是不是?” 恪嫔从看到这个男人的那天起,就把一整颗心全放在了他身上,可是一次又一次的期待,不仅尽数落空,得到的还只有无限的质疑和戳在心口的刀子。恪嫔哀婉道:“皇上,在您眼里,臣妾只是这样的人?臣妾真的无话可说。” 皇帝冷哼,“你无话可说,朕更加无话可说,当初宫中就流传着你想要将贵妃取而代之的说法,现在你更是堂而皇之地害到了贵妃头上,这样恶毒,朕不容你。” 菱角说,这些内情,都是乾明宫里的小太监听到了告诉主子的,这么多年,皇后总算还有点积累,若不是消息传得快,皇后赶了过去,这恪嫔娘娘,恐怕眼下已经在冷宫里了。 但是未央宫为恪嫔出头,得到的也是皇帝的不喜和斥责,他说都是皇后一味纵容,才有今日之祸,更明言皇后一向也看不惯瑛贵妃,所以才能够容忍恪嫔所做之事,只差没说这件事就是皇后授意恪嫔去做的了。 皇后怎么能忍这样的污蔑,言语之间也不客气,直说皇帝偏听偏信,不肯相信恪嫔的良善,被瑛贵妃多番挑唆,生生地要把好人都给逼坏了。 这样的话语,菱角拦都拦不住,入得皇帝的耳朵,引发的怒气,远比先前更大,皇后赶过来,原本是救人,没想到导致事情全往死胡同走了,越说牵扯到的事情越多,俩人把从前的那些琐碎烦恼都拿了出来,最后皇帝的痛骂和皇后的斥责混在一处,倒把恪嫔和瑛贵妃丢在了一旁,就连菱角都傻了眼,想劝,也不知从何劝起。 这样的争吵,终究停止在皇后昏厥的那一刻。 当时的皇帝着实愣了愣,但菱角觉得,旋即他就像一阵风一样,冲过来直接将皇后抱了起来,低声而急促地呼喊了两个字,“君颐!” 菱角恍惚,皇后名叫闻君颐,后宫里甚少有人知道,若不是皇帝喊出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恐怕连她都要忘了。 可那声音太短促,短促到菱角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接下来宣太医、施针、擦拭皇后身上的冷汗……诸多事情纷至沓来,菱角无暇再去想那一刻的惊动,面对卫长玦和岚意,她也不敢把这样不确定的事情拿出来说,终究只讲到皇后昏厥,和皇帝大喊“宣太医”的那一刻。 卫长玦的神色严肃又悲痛,忽然病重的根子,还是在父亲身上,在他心目中很难分出是非对错。菱角见他已经听明白,默默地行了一礼后,退了两步,转身跪在床头,轻轻呼唤,“主子,主子,殿下和王妃来看您了。” 皇后很快就转醒过来,看到卫长玦正在冲着她笑,忍不住也弯了弯嘴角。 她伸出手,卫长玦赶紧上前握着,然后又回头对岚意示意,岚意也上前,卫长玦便把她的手叠在自己和母亲的中间,夫妻俩就这样跪倒在床边,静静地听着皇后的话。 皇后看了眼菱角,菱角立刻就道:“所有人都下去。” 岚意心中打鼓,看这架势,皇后是要交代什么事了。 是子嗣?还是皇位? 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皇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看到你们这个样子,我这心里头,高兴极了。” 岚意怔了怔,轻声道:“母后,您不用为我们担心,也不用为外面任何人和事担心,儿臣从今儿开始,就守在您身边伺候您,怎么都要帮您把身体养起来。” 皇后很欣慰,说出来的话却是:“你也是千娇万宠养出来的小闺女,哪里会伺候人,从前在我身边,我也是不让你辛苦的,当着长玦的面,可不要让他觉着我这个做婆婆的,欺负你。” 岚意哭笑不得,想了想了倒是说:“长玦心里向着您呢,知道您病了,急得什么似的,但是他身上有父皇安排的事,只好让儿臣来做他的眼睛,每天只要瞧着母后平安,就够了,您要是嫌弃儿臣,儿臣就,就努力讨您喜欢,好不好?” 第97章 真相浮(1) 她这样和气地哄着,反倒让皇后不好意思,忙说:“我是同你玩笑几句,怕你累着,其实,我巴不得你这小机灵鬼多过来陪陪我,说说话聊聊天也是好的。” “眼下母后还有心情同儿臣玩笑,想必是没大碍的。”岚意故意地说,“菱角姑姑忒小心,把咱们着急忙慌地叫过来,闹笑话了不是?” 菱角含笑点了点头,“是奴婢闹笑话了。主子,您不是有话要同殿下王妃说么,这会儿没有外人,您且别说其他事了,先把要紧的嘱咐了。” 皇后这才想起来,挣着要起身,岚意和卫长玦赶紧搭把手,往她身后垫了软靠,让她坐得舒服些。 “长玦,我这幅身体,是要不行了。”这样简简单单的动作,皇后用了老大的力气,大口喘了气,才说了这样一句话。 卫长玦锥心之痛难以言喻,脸上仍只是笑,口中只是哄,“母后说哪里话,儿臣看您气色还好,同之前几次发病,没有什么区别,再养养,养养就能恢复精神。” 皇后却摇头,“我太清楚,这一次,大约是熬不过了,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我说的话,你和岚意得记在心里。你们现在是彼此的一心人,这很好,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这样相互搀扶着一起走下去,哪怕最终,长玦你没有……没有成为皇帝!” 皇后紧紧地拉着岚意的手,“孩子,你可能不知道,长玦是嫡子,那个帝位,如果他争不到,一定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你们会被禁足,会被上位者打压,我把丑话说到前头,只是想告诉你,到那个时候,你得和长玦相互支撑着,一同维护恭王府的体面,不论到了什么地步,只要你们愿意站着,就没有人能把你们压垮。毕竟不论是谁做皇帝,也不敢把亲兄弟饿死冻死。” 原来皇后着急忙慌地让菱角把他们喊过来,是为了嘱咐这件事,岚意其实早就做好了准备,但她不想辜负皇后的心意,赶紧说:“还好母后您提点儿臣,不然儿臣还什么都不知道,以后也不晓得该怎么做,有您这一席话,儿臣懂得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了。” 菱角对岚意的懂事,真是满满当当都是感激,这会儿连忙道:“是啊主子,您可要撑足了这口气,王妃还得您教着引着呢。” 皇后终于有了些笑意,言道:“我多活一天,自然就多教岚意一天。”然后她看着长玦,“你这个媳妇儿啊,娶对了,这世上的人,来的时候,都是孤零零的……” 菱角不赞成,更不想听这样寂寥之语,非要怄她一笑,“不是啊主子,双生子怎么算?” 皇后还真被怄笑了,且真的生出几分力气,拍了菱角一下子,“你这小蹄子,能不能不打岔?本宫要让人把你拉下去打板子!” 菱角靠过去,柔柔地说:“主子,您不孤零零,您有奴婢陪着,殿下也不孤零零,他有王妃陪着,是不是?” “是,可……”皇后的眼里却有了泪水,那一刹那没控制住,当着孩子的面直接问菱角,“可本宫,为什么不是由皇上陪着?菱角啊,我不是嫌弃你,我只是觉得你这安慰,听起来实在心酸。” 这个问题,这些话,菱角真的答不出接不上。 卫长玦咬咬牙,起身道:“儿臣这就去请父皇过来。” “别去!”皇后摇摇头,语气虚弱但极坚定,甚至直起身要亲自拦他,可惜没有力气,差点就跌下去,吓得卫长玦赶紧回身来扶。 只见皇后握着他的手腕,一字一顿地说:“长玦,我运气不好,你父皇运气不好,她阮容嫣的运气,也不好。但都到了这个时候,我不想再同你父皇计较什么,我只会和阮容嫣争那口气。” “母后?” 皇后的眼睛里,除了眼泪,还有一股睥睨天下的倔强,到了此时此刻,岚意方觉得,她身上的气势,其实根本不输瑛贵妃。 “今天的事之后,我就想明白了,瑛贵妃得你父皇宠爱,她没有错,你父皇喜爱她,纵容她,也没有错,错只错在,我们三人的运气都不好,你父皇最先遇见的人,是我,娶为正妻的,也是我。” 皇后仿佛字字泣血,告诉卫长玦的道理,都是人生里那些望不到尽头的孤寂长夜攒出来的,“她阮容嫣,就是你父皇的一心人,若没有我,他们之间或许会有别的女人,但也必然会相濡以沫,一直到老。所以长玦,你和岚意能有这样好的感情,而你又已经娶她为妻,一定,一定要好好珍惜,像先前云归舞那种事,万万不要再发生第二次。” 卫长玦知道母亲一直误会着,但此刻也不是解释的时候,只温声说:“母后,儿臣记得了,以后不论发生了什么,儿臣都不会负了岚意。”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岚意,“孩子你听见了吗?长玦从来都不会骗我的,他承诺的话,必然不会食言,嫁到天家来,多少是会受些委屈的,你只记住我今天的话,时不时拿出来想想,便能挨过一次又一次困苦……” 说到底,还是让岚意多做让步,但婆婆待儿媳,本就隔了一层,何况还是这样身份的婆婆,能这样用心地提前安抚,已经很不错。 而卫长玦,偷摸握住了岚意的手,以表明自己站在她那头的心意。 如此岚意还有什么不满足,连连点头,“母后放心,儿臣明白。”但她忍不住又问,“既然母后已经看清自个儿与父皇,与贵妃娘娘的关系,何必还要争那口气?您唯有放下一切,好好地养着,才能看到孙子孙女,看到长玦和儿臣长长久久。” 提到瑛贵妃,皇后往上挣了挣,沉声道:“本宫告诉你们这些道理,是为了要你们好好地过往后的日子,与本宫对外人如何并无关系。阮容嫣势大,除却本宫,无人能撄其锋芒,但她为人阴险狠毒,不配顺心顺意地活着。我与她争,并不为了你父皇的宠爱,且看看从前的那些委屈和陷害,和死在她手下的无辜冤魂,我也要与她至死方休!” 岚意被震住,忽然就醒悟过来,这世间的人,性子都不同,有她这样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一句话都要弯过好几道的人,就也有皇后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炼成一身铮铮傲骨,即便拖着残躯也不输一丝尊严的人。 闻家一向是钟鸣鼎食的大家族,虽然到了兴嘉年间,已经渐渐没落,但闻家女儿的硬气,一代一代地传承下来,从来都不曾消磨。 岚意肃然,“儿臣此刻方懂母后,刚才儿臣那样的话,是亵渎了母后。” 从未央宫出来时,天空已经全黑,宫里四处都点上了灯,上好的蜡烛,不见一点轻烟,所以这夜色看着,越发清明。 岚意一直沉默不语,卫长玦也不说话,俩人的心情同样沉重,皇后今天下午的精神气儿,与其说是被小辈们感染了,不如说是……回光返照。她全身上下的枯槁之气,当真是拦也拦不住,菱角的判断没有错,这一次稍稍有点差错,可能就是永别。 直到出了宫门,卫长玦才颇没有底气地小声说了句,“不知道能不能再熬一年。” 岚意的心也飘忽着,上了马车后,半晌才应声,“明儿六皇弟府中的宴席,我就不去了,母后这边我得一直守着,倘若出了什么事,我好第一时间告诉你。” 卫长玦却说:“不,岚意,明日咱们都去。六皇弟不容易,他母妃惠昭仪在他年幼时病故,这么多年若不是他醉心诗书,有些人眼里根本容不下。这一次他开府建牙摆了席,算是熬出头了,哪怕去坐一坐给个面子也好。从后日起,我陪你一同侍奉在未央宫,定不让母后有任何遗憾。” 岚意怔了怔,“你陪我一起?你手上还有父皇交代的事……” “先前肃贪,也得罪了不少人,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该缓一缓了。且瑛贵妃……瑛贵妃用不着和恪嫔过不去,九皇弟年纪尚小,根本成不了什么事,恪嫔又一贯不得父皇喜欢,她本身就是冲着母后来的。” 岚意恍然,“她知道母后定然会为恪嫔出头。” 卫长玦顺了句,“不然消息怎么会那么快就传到未央宫,说是乾明宫的小太监为母后所用,谁知道他背后真正的主子是哪个呢?” 岚意冷冷地笑,“他们从明面上找不出你的纰漏,就想用母后的病来牵扯,最可恨的是,他们的目的达到了。” 卫长玦拉过她的手,平淡地说:“一时的上风不算什么,我本来就有暂时推脱朝政的想法,等肃贪的这阵风波过去,自然会有清流文人称颂我的做法,百姓们的口风,终究是掌握在文人墨客的笔杆子里的,很容易逆转。再一个,他们回过味来,会发现我一力掀下马的贪官污吏,都是从前盘剥他们的恶人,那会儿,愧疚和感激一起涌过来,才是我翻盘的好时机。” 第98章 真相浮(2) 只有说起这种事时,卫长玦才会暂时忘却母亲的病痛,没有休止的争斗,竟然成了某种寄托,说起来这天家看似风光的生活,岚意都觉得可笑又可悲。 第二天到六皇子府时,不少皇子和皇子妃都已经到了,因皇后常年病着,他们象征性地问了问皇后凤体是否康泰,卫长玦和岚意也象征性地答尚且安好,就不再多言。 妯娌们结伴逛起了皇子府,因卫长殷尚未获封,又没有母亲支撑,这六皇子府远没有几位哥哥的院落富贵,可卫长殷匠心独运,挖了个小湖,旁边栽下竹林,遥遥看去波光粼粼,如同一颗明珠嵌在这里。 肃王妃宋雁蓉说:“六皇弟果然是风雅之人,听说内务府拨出来的银子,他几乎都花在了这湖和竹林上,就连屋中都没有什么贵重摆设,想来是竹林之中对月吟诗,比贵气逼人更合他意。” 岚意手中牵着宋雁蓉的大儿子,笑着道:“各人有各人的追求,六皇弟已是这样雅致的人,等纪家的若屏妹妹嫁过来,那必然是夫唱妇随,更加风雅。” 萧华音在一旁浅浅的笑,之前在围场齐王府和岚意生出的龃龉,仿佛已完全被遗忘了,“三皇弟和三弟妹,也是夫唱妇随呀,现在京中,三皇弟畏妻如虎,那是出了名的。” 岚意用帕子捂嘴轻笑,“畏妻如虎可说不上,二皇嫂这样讲,别人还当我多凶神恶煞呢,不过是长玦性子和软些,又有母后心疼我,所以他凡事都与我好好说话罢了” 几人说说笑笑,唯独迟迟不见慕禾笙,过了一会儿煜王府终有人来,却只瞧见卫长泽带着裴庶妃,消息传来,说是这煜王妃这两日感染了风寒,不好出门,便派了裴妙晴跟在煜王身边伺候着。 之前煜王府闹成那个样子,大家都略有耳闻,没想到这裴庶妃竟然还会出现在众人面前,宋雁蓉头一个皱眉头,“庶妃终究是庶妃,这样的身份,怎配出席这种场合,待会儿我是不会和她说一句话的。”紧接着她想起裴妙晴和岚意的关系,赶忙又道,“三弟妹别多心,我并非是针对你们裴家,实在是裴庶妃不懂规矩,四弟妹又太过纵容,我看不过眼。” 岚意笑了笑,“都知道大皇嫂心直口快,我最爱与你这样的人相处,又怎会多心呢。” 且说时裴妙晴到得后宅来,宋雁蓉果然冷冷地看她一眼,什么话都不多说,岚意是已经与她撕破脸了的,更不会主动招呼,反而是萧华音有些尴尬,毕竟那是丈夫同胞兄弟的妾室,人人都避之不及,只有她得给卫长泽面子。 “妙晴,你就坐这里吧,别多说话。”最终她柔柔地说了句稍解尴尬,之后再没多言。 而裴妙晴总是偷摸而怨恨地看一眼岚意,这样的生活已经把她从前的小聪明都磨干净了,现在她控制不住脾气,总是不经意地流淌出来不合年纪的恶毒。岚意懒得搭理这种不讲道理的女人,也不希望在六皇子府里闹出什么事,起身笑着说:“离开宴还有一会儿,我去别处逛逛。” 离开了裴妙晴的视线,岚意松了口气,对凝芙道:“从今往后,和她之间,是不能好了。” 凝芙才不在乎,“不能好就不能好呗,咱们恭王府也不求着她和咱好。” 岚意说:“不知道禾笙近来怎么样了,正是春暖花开,该出来散散心的,偏又病了,再过一阵子,表姐出嫁,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她。” 之前寄给方家的信,隔一阵子就有了回音,方老爷说已经定下的事,且已经传了出去,倘若悔婚,损的是宛茵的名声,所以婚事还是一步一步走到了最后。 岚意气馁,好在卫长玦几番安慰,说男人成了家,心境会变得不一样,也许易斌真如他自己所说,这样肆意玩闹一阵,婚后真的会收心。 由于方家四月里才搬至京城,所以宛茵三月底出嫁,是从老家那边嫁来,岚意作为娘家人,及早把添礼送了去,并让方老爷方夫人不要担心,说这边有她照顾着,怎么也不会让表姐吃亏。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岚意脚下随意乱走,走到了厨房所在之处,这里正热火朝天,人来人往,看到岚意后,下人们还不知道是哪家的贵妇人,正要行礼,那边来个小太监,走得急,也没瞧见岚意,清声吩咐道:“你们手上利索点,把那锅包子给蒸出来,然后赶紧地把库房里的椅子多拿几把出来,前头些不够用了;再把那边的草拿过去,喂给客人的马。” 在其他仆人的示意下,小太监这才瞧见岚意,“啊”了一声,赶了几步过去,打了个千儿,“奴才见过恭王妃,给您请安。” 岚意却如遭雷劈般定在原地,从她听到这小太监说第一句话起,她就一直定在那里,目光滞住了一般。 时光像是骤然溯回,将她死命地拽到了五皇子卫长浚坠马的那天,围场里的尘土到处飞扬,那句话刀子一样撕开了她的记忆。 “对,就是这个玩意儿,喂给他的马。” 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渐渐地合出了面前这个小太监的模样,岚意的脊背不自觉地生出一片冷汗,错了,全弄错了,卫长歧只是推了一把,真正的凶手,其实一直隐藏在某个地方,静静地看着事态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她觉得自己嗓子干涩,说不出话,凝芙见状不对,悄悄推了她一把,岚意才终于开了口,“你是得六皇弟重用的人吧,瞧着挺面熟。” 小太监低着头,“回恭王妃的话,奴才只是能帮六皇子做些跑腿的事,其他贴身伺候的,都和奴才不相干,可能是从前与您打过照面吧,所以瞧着面熟。” 岚意点点头,像是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凭着本能道:“不耽搁你们做事了,我这就回席上。” 她极力掩饰自己的失态,由凝芙搀着看起来很稳重地走了回去,并未引起任何人的疑心。但是之后席面上的点心小食,哪里还有心思去品味,岚意的眼睛,很多时候忍不住就往卫长殷身上看。 六皇子生得清隽,和卫长玦眉眼间有几分相似,他穿着宽袖长袍,行止之间颇有古时雅士之风,偶尔回过头来,正巧与岚意来不及挪开的目光对上,他便温和地笑一笑,再回过身去安排事情。 等诸多事宜忙完,卫长殷还专门走过来,对岚意行了礼,问道:“三皇嫂,可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岚意摇摇头,笑道:“没什么要吩咐的,只是我想起来之前在千松围场见到你时,还觉得你是个孩子,现在竟然也能独当一面,把偌大的皇子府支撑起来了,不免有些恍惚时间过得太快。” 卫长殷退后一步,拱了拱手,那袖子便也飘了飘,清风明月的人物,说出话来也儒雅顺耳,“三皇嫂此言,长殷愧不敢当,都是有诸位兄嫂照顾,又不笑话这府中乱作一团,这宴席方能如此平顺。” 岚意含笑点点头,又道:“你太谦虚了,你都不知道,你三皇兄恐怕连家里有几把椅子都不知道,你却能面面俱到,随时派了小太监去提醒,这很难得,以后你媳妇儿,是要享福了。” 卫长殷也笑起来,“借三皇嫂吉言,我也盼望纪家姑娘嫁过来是享福的,但前面那些话……”他摇摇头,很诚恳地说,“三皇兄远比我面面俱到,我这些,还是同他学得呢,明明是三皇嫂谦虚了。” 如此寒暄几句,卫长殷不好一直在女眷这边,很快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岚意稳了稳自己的心绪,深知对方是滴水不漏的人,必须要与卫长玦说明,才能商量着怎么处理此事。 回去的路上,马车中,岚意就把心里的疑惑讲了出来,并道:“按说五皇弟坠马已经过去很久,仅仅是几句话的声色相似,我没法子确定就是那个小太监,但当时我受刺激太大,总是反复回想,更常常梦魇,那声音倒变得愈发深刻,所以我想,是没弄错的。” 卫长玦的神情很凝重,“我相信你,这种事本就是宁可信其有,何况六皇弟……他本就憎恶瑛贵妃。” 岚意愣了愣,“闲云野鹤似的人,我从没瞧出过他的憎恶。” 卫长玦道:“他母妃惠昭仪,当初也是有名的才女,有那么一阵子很得父皇的喜欢。但瑛贵妃不容,想法子引开了父皇的目光后又多番打压。惠昭仪痴心一片,郁郁寡欢,最终损了肝脏,年纪轻轻就亡故。虽说父皇本就偏宠瑛贵妃,惠昭仪也是自己钻了牛角尖才走到这个地步,但这心结,多少也是瑛贵妃导致的。” 岚意问:“那这件事,咱们还要往下查吗?六皇弟说话做事,都很有章法,我觉着不能像大皇兄那样,唬一唬就问出真相。” 第99章 真相浮(3) “要查。”卫长玦很坚定,“说起来有些残忍,但我需要长殷在这件事上对我有所愧疚。他是置身事外的人,这样的人,说出的话往往最有力量,而且旁人不会防备他,假若他能为我所用,很多问题我都不需出面就能逆转。尤其是在父皇面前,他的提议往往会显得最坦荡。” 岚意点头,“有道理。但是咱们怎么把事情说开,握住这个所谓的‘把柄’呢?” 卫长玦捏了捏她的脸,“不用你担心了,文人墨客自有一身傲骨,弯弯绕绕是不行的,非得想好了怎么说,再开门见山地去找他。我和长殷私下里算亲近,你能记住那声音,已经是帮了我大忙,之后的事情,就由我来解决吧。” 岚意舒口气,“行,从明天起,我只管母后,外头的事儿,我一概不搭手。” 卫长玦又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挺高兴,搂着她的腰,低声说:“娶了你之后,什么事都做得顺当,你恐怕是我的转运珠,这一辈子,我都不敢得罪你分毫。” 岚意刚要说话,忽然又是一阵眩晕,她忍了忍,不敢说出去让卫长玦再添一层担忧,故意撒娇道:“这话,你可记住了,再过十年二十年,也不能忘。” 这眩晕来得快去得也快,回到王府后,岚意又活蹦乱跳了,自然抛到了一边,她打点好明天要带进宫的东西,就赶紧洗漱入睡。 自然忽地又发现了卫长玦亡故的线索,卫长玦少不得要为此奔波几天,原定陪岚意一起入宫侍奉皇后,难免不能实现。岚意不在乎,皇后其实也不在乎,认为男儿志在四方,囿于未央宫也不好,但卫长玦是孝顺孩子,心里放不下母亲,只要得闲就往宫里跑。 这么过了三四天,岚意每每到未央宫时,已经能瞧见皇后目光里的期盼,但耳中还是得听埋怨,“你总往这里跑,别人还以为本宫就要撑不住了。” 岚意现在已经学会如何应对,笑着行过礼,就坐在床边,“母后这话说的,儿臣来未央宫,说明您还好好地在这里住着。儿臣不再来了,才是糟糕呢。” 皇后觉得有理,又招手,“你去瞧瞧那边盒子里的九连环还在不在,今天你不解完,不许出宫。” 岚意故作愁苦,“儿臣哪有您那么聪明,看来得在这宫里住上一年半载了。” 菱角就插话,“王妃现在知道主子有多为难人了吧,奴婢在她手下讨生活,可是相当的不容易。” 嬉嬉笑笑中,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岚意成了宫里的常客,虽然这样不大合规矩,但于情皇帝能理解,大家也便都能理解。皇后难得碰见这样投缘的小辈,愈发离不开,往往留她到日暮时分才准许出宫。有儿媳贴着心,自己的儿子来不来,用皇后的话来说,真不重要了。 岚意偶尔去得早了,能碰上三宫六院的妃嫔都过来向皇后请安,而皇后也只有那个时候,才撑起体面坐在凤座上。 瑛贵妃言语间经常会有不敬,还故意问道:“皇后今天身子如何?臣妾瞧着太医院都开始用虎狼之药了,若实在撑不住,不如免了每日的请安吧,倒不是臣妾想对您不敬,实在是心疼您来回折腾,到时候弄散了身子骨,臣妾和诸位妹妹,如何过意得去。” 她眼底有挑衅,只对着皇后那边,捉不住什么错处,却能让皇后明白,眼前这人就等着自己驾鹤西去,好腾出位子给她。平常难免要斗回嘴,这次岚意正好在,看到皇后要说回去,忙刻意地笑了笑。 皇后便问:“岚意笑什么?” 岚意站在她身旁,微微弓着腰,道:“回母后的话,儿臣是在笑,贵妃娘娘与您姐妹情深,这么在意您的身子,想必您若是有什么事了,贵妃娘娘会顾念着这深情,亲自到跟前伺候,端茶送水。为了不让贵妃娘娘累着,您可千万要用心养着才是。” 皇后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就会变着法地劝本宫将养,这小嘴儿,伶俐得很。” “还不都是您宠出来的?”然后她笑眯眯地看向瑛贵妃,“不过贵妃娘娘,您对母后这样敬重,又懂药材,知道什么是虎狼之药,这以后啊,还要您多多来未央宫侍奉才好,儿臣可不懂这些,干活儿又笨手笨脚的,一定不如您贴心。” 作为妃子,在皇后身边侍疾,是很正常的事,只不过这宫里习惯以瑛贵妃为尊,谁也不敢提,岚意这么大喇喇地说出来了,瑛贵妃就差没翻白眼。 “本宫与皇后自然是姐妹情深不需你多言,这未央宫里有菱角管着,也不需要本宫过来侍疾,更何况本宫还得权理六宫为皇后分忧,你一个小辈不明宫中情况,还是不要胡乱插嘴的好。” 岚意诚惶诚恐,“贵妃娘娘说的是,儿臣确实不知道宫中情况,不该多置喙。这样,儿臣只说自己知道的事儿吧。外面总传闻贵妃娘娘对母后不敬,现在既说开了,那些话便是无稽之谈,您与母后姐妹情深,想来这一生都不会生出取而代之之心。到时候不论宫里出了任何事,只要涉及中宫之位,都还望在座的各位娘娘们,能帮着在父皇面前剖白贵妃娘娘一片心意,以免娘娘身上背负‘觊觎’的恶名。” 瑛贵妃被绕得有些晕,但最终是听明白了,裴岚意这分明是要把她登后位的路给堵死! “一片胡言乱语,外面何人说本宫对皇后不敬了!不知你这小辈在未央宫里指手画脚是想做什么。”她看向皇后,“臣妾觉着,娘娘该好好管一管自家儿媳了,那些以讹传讹的话,她拿到这里来说,岂不是丢未央宫的脸。” 看到瑛贵妃跳脚,皇后心中痛快,淡淡地道:“未央宫的脸,如果要丢,早就丢在这些流言里了,这会儿拿出来说清楚,倒是让大家都能听明白——贵妃对本宫,那还是恭恭敬敬的,流言很快就会不攻自破。本宫觉得还该赏岚意,赏她口齿清晰,三言两语就把实情说得明明白白。贵妃觉得呢?” 瑛贵妃憋足了一口气,半晌都没有出声,但皇后问话不答,也是大忌,最终她只是起身,福了福,“娘娘既然纵容儿媳,臣妾无话可说,这就告退了。” 然后她转身便走,骄傲惯了的人,也没奴才去拦,皇后占尽上风,眼中的瑛贵妃是落荒而逃,也不在乎,只添了句,“既如此,诸位都散了罢。” 这边人一走,皇后撑着的一口气也散了,她捂着额头说头晕,菱角和岚意给换了家常衣衫后,好不容易扶回床上,便听得皇后乐呵呵地道:“痛快,今日痛快得很,要不是本宫有这病,非得拉她回来再说一通。” 岚意哭笑不得,但想着如今皇后存着信念努力活着,只为了和瑛贵妃争这一下,便觉得她顺心高兴就好。而皇后还在嘱咐,“岚意,你这些天都早些来,顶好赶在她们请安的时候,有你在,她阮容嫣闹腾不起来。本来菱角嘴皮子也利索,可她的身份,不好堵回去。” 岚意看着皇后期待的目光,笑着应了。 瑛贵妃这段时间过得不大好,不论她怎么渴望着那母仪天下的地位,今时今日,她就是只能向皇后行礼,只能以皇后为尊,眼下又添了个裴岚意,瑛贵妃只巴望着,皇后能快些死。 “怎么那一下子,没能把她给气死呢。”她喃喃自语。 这样的心思,老天爷似乎都不甚眷顾,在岚意和菱角的精心照料下,皇后的身子奇迹般地渐渐好了起来,到了三月中旬,皇后不需要人搀扶,也能在宫里逛一逛,她尤其爱去钟灵湖,抓一把鱼食,能逗上小半个时辰。 岚意因弟弟是落水而亡,很在意这样的地方,常常提醒皇后不要弯腰太厉害,若是一不小心,掉进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一日已是三月十九,天气正好,绿柳扶风,岚意才扶皇后走到钟灵湖旁喂鱼的老地点,里头的鱼儿就一股脑地涌了过来,皇后笑着说:“你们看看这些小东西,都记住了着喂食的地方,但凡有人走到这里,就排着队过来觅食。” 菱角也笑,“主子不知道,就这段时间,宫里的宫女和太监,路过此地,那些鱼也发了疯似的游过来,都快成宫中奇景了。” 岚意默默地听着,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似乎眼前的场景,和脑海里什么隐忧撞在了一块儿。 但往深了想,又想不出什么,于是她稳住心神,把鱼食递了过去。 皇后一如往常欢喜,拿起鱼食一点点往里撒,今天的鱼多,争抢的时候,好些都跳起来溅起水花,皇后往前走进一步,口中还安慰,“急什么,不急呀,都有的。” 然后她就这样站到了岸边的石块上。 岚意下意识地过去搀了一下,口中道:“母后别站在这里,若是石块松了,可不危险得很。” 嘴上说得顺溜,可自己的话,自己听起来,突然在脑子里搅了起来,是那电光石火的瞬间,她忽然明白过来究竟弟弟,是怎么死的了! 那人有极深的心思,在所有人不经意的时候,将岸边的石头松一松,表面上看不出来,同时把裴府小湖中的鱼养出习惯,每每人过,便在一处聚集,等待喂食。之后他什么也不用做,静待裴之凇过去就可以了。 小孩子都爱看动物,鱼群聚过来,常常能引得裴之凇高兴地拍手大喊,这人也不必做什么,只要想法子把他乳母引开一阵,便可以了。 而引开乳母的理由也很简单,用的是“盯着小公子每日都要吃的鸡蛋羹”。 岚意回想细节,当时本该盯着鸡蛋羹的小丫鬟,被喊去做了别的事,出门时看见乳母,便央她帮一下忙,乳母觉得小主子的院落离这湖很近,又是在家中,素日里也常常放之凇在那里玩耍,想着只要是在目光所及的地方,就不紧要,随口便同意了。 据乳母当时所说,她离去时,也吩咐了之凇要小心,但小孩子玩得上了头,越凑越近,终于踩上了那枚引来死亡的石头。 本来这些事情串在一处,都有理有据,找不出什么破绽,但岚意认定有人迫害,非要抽丝剥茧地查,终于在这一日,通过皇后的举动,想清了一切关窍! “好可怕的心机。”她低声念了句,谁能平白无故地想到,那色彩斑斓的锦鲤身上,竟然蕴含着杀意。 皇后没听清,回过头来,问:“岚意,你说什么?你手怎么这么冰凉?是冻着了吧。” 菱角赶紧上前也摸了摸,言道:“春寒料峭,今日天气虽好,湖边还有些冬天攒下来的阴寒,主子也别在这里呆太久,这就回吧,让王妃也回去暖暖身子。” 岚意颔首,刚要说什么,极力压制的心神激荡忽地引来眼前一黑,她手脚发软,缓缓地倒了下去。 “岚意!” “王妃,王妃!” …… 纷杂的声音被抛下,岚意最后听见的,只有皇后和菱角焦急的呼唤。 所处的地方一片漆黑,岚意像是找不到醒转过来的方法,在黑暗的地方摸索,能感到有无数的人和事从那片黑暗里掠过,似乎都与自己有关。 母亲,弟弟……最亲的两个人,死得都那样惨。 还有欺负过自己的人,她们满不在乎地顺走风荷院里所剩无几的碎银子;小丫鬟端来发馊的饭菜,大夏天里散着难闻的味道;原属于自己的衣裳首饰,被裴妙晴拿走,她脸上的微笑,从柔和,慢慢地变作狰狞。 她伸出手,想要掐自己的脖子。 岚意挣扎着醒了过来。 入眼朦朦胧胧是卫长玦担忧的脸,看到妻子睁开了眼睛,他露出激动的笑容,“母后,醒了,岚意醒了。” 皇后带着菱角赶了过来,几人围在榻边,皇后也堆着笑容,很有精神地说:“阿弥陀佛,总算是醒过来了,岚意啊,你差点要把我们急疯了。” 第100章 心机深(1) 岚意感受了下,觉得身体没有任何不适,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言道:“这段时间可能没睡好,总是犯晕,其实也没什么大毛病,让母后担心了。” 皇后却摆手,喜滋滋地道:“傻丫头,你犯晕了,也不知道找太医瞧一瞧吗?你这是有身孕了啊!咱们恭王府,终于要添丁了!” 岚意怔住,她傻乎乎地看了会儿皇后,又看向卫长玦,卫长玦似乎也说不来话,只把她的手,牵得更紧了。 “不是……我,我有身孕了?”她喃喃自语。 皇后坐在榻沿上,摸了摸她的头,“是啊,你糊涂,你身边的人糊涂,长玦更是糊涂,连自家媳妇儿有了身孕都不晓得,还好菱角眼疾手快,将你扶住了,太医说啊,我这小孙儿,已经来了两个多月了,你身体底子好,只要好好养着,就没有大碍。” 岚意听到这些嘱咐,才终于回过神来,这段时间太忙,小日子不准,也怎么没在意,还当是睡得不足的缘故,没想到老天爷的眷顾就这么突然而至。手不自主地就覆上小腹,那里还平平坦坦的,根本感觉不到有生命正在孕育。 “母后,我听人家说,怀孕会恶心,会吐,怎么我就不一样呢?是不是不大好……” 皇后温和地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些女人从头痛苦到尾,还有些女人,什么反应都没有,顺顺利利地就过了孕期,别担心,太医院当值的太医,全被我喊来了,他们轮流给你把脉后,都说了同样的话,你这一胎啊,一定没有问题的。” 岚意这才露出笑容,“那就好。” 皇后又道:“刚才我已经和长玦说了,这些时候你一直在未央宫侍奉我,太辛苦,打今儿起,你就呆在恭王府养身子,不必再来未央宫了。” 岚意却道:“可是太医也说了,我身体底子好,这胎正稳着,反倒是母后这里……” “我这里好得很,你没瞧见吗,我能出去自己走动,也没有一直在床榻上,你只要把身体养好,给我生个健健康康的小皇孙,就是最大的孝敬了。”皇后斩钉截铁,直接拦住了她的话。 岚意便笑了起来,故意问:“母后只喜欢小皇孙吗?若是小皇孙女儿,该怎么办?” “你这孩子。”皇后嗔道,“不论是男孩儿女孩儿,我都喜欢,你就放心大胆地生。” 回王府的马车上,岚意都还有些不相信,问卫长玦,“之前还说了没孩子有些着急,怎么他说来就来了?我这个做母亲的,心里一点儿准备也没有。” 卫长玦就笑:“怎么,你又不想要了?” 岚意赶紧去捂他的嘴,“胡说,这样的话,给孩子听到了,是要伤心的呀。” 卫长玦赶紧道:“好,不说了,以后都不说了。”顿了顿,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从未有过的一种憨然笑意,“岚意,我太开心了,我这辈子好像从没有这么开心过,真是,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之前听到岚意在钟灵湖旁边晕倒,他差点就疯了,皇后的病也是这样,之前总是晕厥,到了后面,便是晕一次很难醒过来,太医就说,很可能有一次,皇后厥过去后,再也不会醒转。 假若岚意也是这样的病…… 卫长玦当即丢下手中所有事情赶到未央宫,但下一刻就是迷惑地看着太医恭喜自己,那时候的他还没想到究竟能有什么喜事,可以让太医这样大胆,人都晕过去了还念叨着什么“贺喜殿下”。 直到他听说自己要做父亲了。 狂喜一下子席卷了他的心脏,大惊之后迎来大喜,连他都有些眩晕,守在岚意床边等她醒来的时间里,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之后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讲的,已经被皇后讲了去,留给他的只有“开心”。 岚意包容着他的孩子气,悠悠地道:“不知道说什么,就听我的吧,接下来的日子里,你可要保护好我,不能惹我生气,不然即便我原谅你了,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原谅你的。” “惹你生气?不敢不敢。”卫长玦纵得她作威作福,“平日里就娘子说一,我就不敢说二,如今娘子更是金贵,我怎么敢得罪?若是有人惹你不痛快了,我还要打上门去,为你讨个公道。” 岚意在他怀里笑,但是家中的那些糟烂事儿,渐渐就浮上了心头,眉头悄然锁了起来。 她不打算同卫长玦说,母家的事,女婿插手,还是身份贵重的女婿插手,父亲多半会束手束脚,再怎么宽纵,心里也一定不好受。 再过几天,方宛茵出嫁,岚意盘算着,不如就趁这个机会,揭开母亲和弟弟死亡的真相吧。 回到王府,大家都已经知道这大好的消息了,蕊花和语桃脸上皆带着欢喜的笑容,上前来恭贺王妃有孕,因早有准备,一连串地说了许多喜庆的话,惹得卫长玦大手一挥,赏了不少好东西出去。这样的“挥霍”,可把凝芙心疼坏了,私底下和自家小姐嚼舌根,说殿下这是乐疯了,连家里柴米油盐的艰辛都忘了。 其实恭王府哪有什么生活上的艰辛,岚意笑着拍了她两下子,说她掉钱眼里也罢,管到殿下头上,小心以后被赶出去,眼里全都是甜意和对未来的憧憬。 这个孩子的忽然到来,似乎给小夫妻俩的生活注入了更多的希望。 三月末,方家大小姐从京城左近的老家出嫁,一路吹吹打打,到得京里,已经是黄昏时分,倒正好是个吉时。因裴府与方家沾亲带故,易斌那边不仅请了恭王殿下和恭王妃,还请了裴家诸人。 裴家未出阁的姑娘,只有裴妙筠,没有主母引着,她到了易家后,自然就一直跟在长姐身边。 岚意看着方宛茵披着红盖头被人哄笑着送入洞房,心中暗暗祈祷老天不要辜负这样一个好脾性的女子。等到宴席过半,她对裴妙筠挺大声地道:“如今我有了身孕,甚是思念家中,已经和你姐夫说好了,今晚直接带着你一同回裴府,小住几天,你瞧着如何?” 裴妙筠大喜过望,坐恭王府的马车,那是多么有面子的一件事,感受到旁边人的目光,特特地大声接话,“长姐若是愿意回家住,阿爹一定高兴坏了,就是我姨娘,也会很高兴的。” 岚意淡淡一笑,没有再往下说。 裴家也是要脸面的,给出个理由,让所有人都知晓,会显得岚意骤然回娘家不那么突兀。到时候内里的事情,在内里消化了,她不过是回去娘家养养胎,并不会传出任何不利恭王府和裴府的流言。 到得晚间,月亮悄然挂在柳梢头,易府的宾客渐渐散了,岚意也果然如她所说带着裴妙筠上了马车。 一路上裴妙筠都叽叽喳喳说着宛茵的婚礼,岚意时不时应一声,没见什么不妥,但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回到裴府的那一刻,在所有人都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岚意直接带走了冷姨娘。 裴归也着实发愣,问裴妙筠:“你长姐怎么说的?忽然和冷姨娘不对付,是怎么回事?” 裴妙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就晓得在宛茵表姐婚宴上碰到了长姐,她说很想家要回来住,我说回来住那很好,宴席后,姐夫自己回恭王府去,长姐就带着我一道回家了。” 裴归沉着脸,一言不发,这大闺女的聪明劲儿,他是见识过的,若是个男人身,就算把裴府交到她手上,裴归也乐意,但是眼下自己还没死呢,嫁出去的女儿总归是泼出去的水,老是回过头来插手裴府内宅的事儿,像什么样子? 裴归大步往风荷院走,正要进去,凝芙从里头转出来,将他拦下,行过一礼后,道:“老爷,王妃说您若是来了,就请您先在院子里赏赏春夜景色,您瞧,奴婢连椅子都给您搬好了。” 裴归顺着她的手看过去,那椅子不偏不倚,正摆在风荷院小屋的外面,紧挨着着窗户,若是坐在那里,必然能听见里头说什么话,裴归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却愈发恼怒起来。 他问:“就连我来,王妃也猜到了是么?” 凝芙脸上的笑容,已经练就得相当标准,“老爷,王妃猜没猜到,根本不重要对吗?重要的是,这裴府里的问题,您都不需要耗费心神,王妃全帮您找了出来。如此皆大欢喜的事,老爷坦然接受不好么?” 这样的反问,裴归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皱了皱眉,在“转身就走”和“过去听壁角”中,终于选择了后者。 他也很好奇,冷姨娘究竟做了什么不能容的事,才叫岚意即便是得罪自己,也要把人提溜过去兴师问罪。 不情不愿地坐在椅子上,只听得里头岚意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知道你不服气,但你也别在这里给我撒泼嚷嚷,传出去了,对裴府不好,对你的女儿,自然也不好。” 第101章 心机深(2) 冷姨娘有些惶然,“你究竟想做什么,白姨娘的事,我都是知道的,你想对我屈打成招,把用在她身上的那一套,也用在我身上,那绝不能够!” 岚意轻笑一声,“姨娘急什么,喊你过来问问话而已,我甚至还没说是为了什么,你就这样激动,莫非,你心里明白我找你的原由?” 冷姨娘僵了僵,半晌才说:“我不明白,我只是觉得……” “讲一讲吧,我弟弟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些活血的药物,为什么会送到我娘亲那儿。”岚意直接打断。 冷姨娘道:“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弟弟和母亲,与我有什么关系?” 岚意也不着急,只说:“我明白你怎么想的,你巴望着这裴府乱起来,巴望着过去的一切,都与你毫不相干,也巴望着自己不掺和任何纷争后,能坐收渔人之利。” 岚意走近她,丹唇轻启,“但是冷姨娘,你得懂一个道理,别人也不是傻子,妙筠马上就要出嫁了,她不能一辈子都活在你的庇佑之下,即使这裴府乱起来旁人都顾不上你,我也有法子让妙筠这辈子凄凄惨惨,那些后宅里的阴私手段,能用在我母亲身上,就也能用在妙筠身上。” 冷姨娘梗着脖子,瞪着眼,还是不说话。 岚意就幽幽一笑,“我现在有耐心来查这些事,是顾念着和妙筠还有几分姐妹之情。你若是不愿讲,等我真查明白了,你再无一点用处。我连白姨娘都能痛下杀手,妙筠的死活,我还会在意吗?” 冷姨娘软了下去,这样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终于难得拎清一次,哆哆嗦嗦的话语里,把自己所知所想,全盘托出。 岚意静静地听完后,吩咐凝芙把她看管好,独自出了门。 春夜的月色特别好,虽是一轮残月,但无云遮挡,最大地发散着皎洁的光辉,岚意走到裴归身边,抬头看着那月亮,淡淡地道:“我知道阿爹心里不痛快,但您即将娶新夫人过门,这件事这个人,现在不解决,等到以后,更加麻烦,不是么?” 提起续弦,裴归的愧疚终究大过了不快,叹口气,道:“岚意啊,后宅的事,我没心思管了,你打算怎么处置?” 岚意道:“事不宜迟,连夜把事情说开,然后该做的决定,都做了吧。” “你怀着孩子,还要连夜?”裴归担忧。 一点关怀,都能暖一暖岚意的心,别人的看法对她而言都不重要,只有亲人的一举一动,才能牵扯住她的情绪。 手轻轻地抚上小腹,“阿爹别担心,我的孩子,未来也会经历大风大浪,若是这么一点小事儿都受不住,将来怎么能有出息。” 裴归叹气,“好吧,好吧,由得你。只是证据已无,如何定罪?” 岚意看向裴归:“我很清楚她在意什么,这就需要阿爹的一个许诺了,只要您应承,女儿就有法子让她主动伏法。” 今晚的夜似乎格外漫长,易家是洞房花烛的喜庆,裴家则是无所适从的惶然,谁也不知道大姑娘骤然回门,下一个遭殃的会是谁。 屋中一灯如豆,李姨娘一贯节俭,即使接手了后宅一切事宜,也并没有因此而作威作福,她手里拿着个绣绷,因为光线暗淡,需要凑很近地才能看清。岚意带着凝芙进门的时候,就看到她这幅佝偻的模样。 “王妃来了,怎么也没人通报一声,妾身失礼,还请恕罪。”她慌忙放下手中的绷子,又是让座,又是倒茶。 岚意笑眯眯的,“姨娘怎么不多点几根蜡烛?这么熬着,眼睛都要熬坏了。” 李姨娘也笑,“妾身这是习惯了,老爷清正廉洁,府中开销又那么大,眼见着之凌也要说亲了,能省一点就省一点吧。” 岚意感慨,“姨娘还是那么善良,待其他孩子,都如同亲生的那样。” 李姨娘低眉一笑,“妾身哪里有您说得那样好,只不过当了母亲后,知道每个孩子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都是宝贝,之凌现在也没人疼了,妾身总想多帮着些。” 岚意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道:“姨娘既然知道,每个孩子都是宝贝,为什么会害死之凇?为了你身上掉下来的那块肉,就一定要置别人于死地吗?” 一瞬间的寂静后,李姨娘讶然地抬起头,问道:“王妃在说什么,妾身怎么听不懂?” “姨娘七窍玲珑心的人,怎么会听不懂?正常人的反应,不应该是立刻跪下来,说自己‘冤枉’吗?”岚意打量着她的神色,果然并没有一点慌乱,若是寻不到软肋,这样深沉的人,哪里会坦诚那些坏到骨子里的心思。 “王妃明鉴,因您在妾身心目里,一直是亲人,亲人忽然上前来问这样的话,妾身当真是听不懂,也不明白之凇的死,您为什么怀疑到妾身头上。妾身这么多年,难道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吗?” 岚意淡淡地说:“就是因为做得太好,所以找不着破绽,更找不到证据。” 李姨娘便坦然地看着她,“找不到破绽和证据,兴许不是滴水不漏,而是本就没做。” “冷姨娘当初用的活血药材,忽然不翼而飞,而你素来与所有人交好,常常去她的院落探望她,这药材,是你拿的。”岚意见她要反驳,直接拦住,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母亲死的时候,只有你和白姨娘守在一旁,本来很容易就怀疑到你身上,偏偏白姨娘太明显高调,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倒是帮你挡了罪。” 李姨娘平静地说:“王妃,夫人的死,白姨娘并不干净,您不是不知道,不能因为妾身太干净,反倒怀疑妾身,您身为皇家媳妇儿,更该要讲些道理的。” 岚意却冷冷一笑,“讲道理?我知道你巧舌如簧,事情又已经太遥远,讲道理根本拿不到真相,所以我宁愿错杀一千。白姨娘在茶里所下的花朵,确实是害人之心不可原谅,可凶手,本就不止一个。你在我母亲产后喝下的药中放了你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川芎,造成血崩;后来又常常去小湖边喂鱼,造成我弟弟失足落水的假象。这一桩桩一件件,比白姨娘的所作所为,更令人痛恶。” 顿了顿,她耸了耸肩,“当然,我知道,你不会认。” 李姨娘叹口气,“妾身百般对王妃好,却得了一个这样的质疑,妾身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岚意何尝不难过,李姨娘是在母亲亡故后,唯一给她母爱的人,她一心一意扶裴之冽去继承裴府,除了这个弟弟确实争气,就是因为李姨娘在她心目里,已经是有养育之恩的娘亲了。 然而她这会儿不能露任何感情,公道,唯有她能为血脉相连的亲人讨回来,“不用你说,听我说足矣。在想通这些关窍后,我总有一点想不明白,为什么你都已经把我娘和我弟弟害了,却还留我一条性命,甚至在白姨娘待我不好时,还过来安慰我,暗地里帮我,当时的我那么小,你要是有心,直接就能连带我的性命一起夺了。” “后来我有了身孕,每天想到自己的孩子,渐渐地明白过来——我母亲和弟弟,挡了之冽的路,有母亲在,随时可能再度生下嫡子;有弟弟在,裴府一定会是他的。而他们俩一死,就无人能阻挡你为之冽谋取一切。而我一个要嫁出去的女儿,在你眼里,根本成不了气候,没有那个必要再出手相害暴露自己。” 李姨娘缓缓道:“王妃把妾身想得太手眼通天了,老爷眼下马上就要续弦,生下来的孩子,同样是嫡子,妾身难道要把他们全害了?” “你如此心机,也不是不可能。”岚意立刻接上这句话,提高了几分声音,“挡之冽路的人,都得死,不是吗?之凌在白姨娘死后无人管制,越发纵容,焉知不是你将他高高捧起来,再让他重重跌落?李姨娘,披着一张和善的皮,每日活得也挺累吧?” 不等她回答,岚意起身,一步步走向她,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不需要你承认什么,也不需要拿出证据,我今天过来,只是想告诉你,之冽的未来,已经被你给毁了,来前我求了父亲一句话,说真相若始终不明,便不能把裴府交给任何可能有狼子野心的人。反正父亲年富力强,新夫人又即将过门,她没参与过旧事,干干净净,不怕没有更好的继承人。之冽的科举之路将会被断掉,我也会放出一些消息,令他不能娶到名门贵女。” 李姨娘的脸色终于变了,这是她的软肋。 “您不能这样,之冽可把您当亲姐姐,他是无辜的啊!您怎能滥用权势,害了一个一心一意为您的人!” “权势,不就是拿来用的么?我这个时候不用,还有什么时候能用上?”岚意觉得自己就像是戏台上唱白脸的奸臣,但这样的对峙,一口气也不能短,“作为庶子,他无人支撑,只能到时候分得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娶一个破落户的泼辣姑娘,一辈子都翻不了身。李姨娘,你听清楚了,我裴岚意,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第102章 心机深(3) 李姨娘看着岚意,岚意也就这样看着李姨娘,凝芙在一旁防备着,生怕对方狗急跳墙伤到主子。 屋里就这样诡异地安静着,岚意知道,她们都在赌。 李姨娘赌岚意有良心,不会把自己的弟弟真逼到那个地步;岚意则赌李姨娘不敢拿亲生骨肉的前途开玩笑,会俯首认罪。 突然爆了个灯花,忽明忽暗的光照得三个人的面目都看不真切,凝芙忍不住,忽然就道:“姨娘,你不知道小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吗?待她好的,她必然倾囊相报,可待她不好的,她从不留情面,您真以为两条人命担在身上,她能放过二公子吗?按一命偿一命算,二公子,也该去偿小公子的命,不是吗?” 李姨娘终于松动了一些,她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岚意却懂,立刻就道:“我答应你,认罪伏法后,不会让这些事影响到之冽,他还是裴府的继承人,会记到我娘名下,即便有了新夫人,他也会是嫡子,而且是嫡长子。” 又是一阵沉寂,李姨娘再开口时,嗓音嘶哑,远没有从前的温柔可亲,“该说的话,都被王妃说完了,妾身已经没有什么好讲。但当时,我不过想让夫人损了身子从此不能再生,并没想要她性命。” 终于撬开了她的嘴,岚意却没有任何快意,冷冷地道:“那我弟弟呢?我弟弟的命,就不值什么了?” 李姨娘沉默了一会儿,最终道:“你弟弟确实挡了路,不除他,之冽永无出头之日,但我也想过,若是老天爷垂怜,并没有因他落水就夺去他生命,我就再也不动手了,可他的身体太差,终究没有熬过那一劫。” “我现在终于知道什么样的人最可怕了。”岚意摇摇头,“明明手染鲜血,却总能给自己找到不得已的理由,一副悲悯的语气,仿佛他人的亡故都是老天爷的罪过。你有没有想过,老天爷也不愿背这样的黑锅,早晚有一天会同你算一笔总账。” 李姨娘叹口气,“想过,当然想过,其实做下这些事的时候,我就想过兜不住,但总是会抱着点妄想,希望能陪着之冽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 岚意冷冷地道:“果然是妄想,但凭什么你的痴心妄想,要别人的性命付出代价。从今天起,你不要再出门,为了之冽的体面,我不想闹得太难看。” 李姨娘问:“王妃打算怎么对付妾身?和白瑶卿一样,吃着苍耳子,慢慢地就死了?” 岚意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起身往门外走,按道理血债血偿,必然也要放了李姨娘的血,方能解她的心头之恨,但李姨娘和白姨娘不一样,这个女人,对自己的好,总是在心头盘旋,岚意分不清那究竟是真还是假,所以也下不了那个决定。 拉开门,外面裴归悲凉地看着自己,岚意这才稍稍感知到一些亲情的力量,背后李姨娘坐在原位,忽然抬起头,道:“岚意,不论我怎么对别人,我对你,都是真心实意,我把你当成我亲生女儿来疼爱,你嫁得好,我比谁都开心。” 岚意定在了那里,手紧紧握着门沿,口中道:“你以为现在说这些话,我就会放你一马?” “不,不。”李姨娘摇头,眼里无悲无喜,“我说这些话,只是希望王妃能记住刚才答应妾身的那些,给之冽该有的前途。” 岚意道:“答应你的事,我不会改口。” 李姨娘笑了笑,“我信你。岚意,你信我吗?” 岚意怔了怔,才意识到她是在说“把你当成亲生女儿来疼爱”这句话,心中的感情复杂到难以言喻,她可以摒弃很多,唯独不能摒弃的是对母爱的渴望。 但是在仇人面前,她怎么能漏出一丝一毫的亲近和软弱。 “你这些话,不过是裹着蜜糖的刀尖。”她抛下一句,又往裴归的方向走了两步。 可李姨娘提高了声音,拦住了岚意的脚步,“我知道你不愿信我,但又想要信我。岚意,你母亲都未必有我了解你。还记得之前你被白瑶卿克扣饭食,我将自己的匀出来分给你,你对我说什么吗?” 岚意当然记得,那时候她傻乎乎地说“以后要一辈子孝敬姨娘不嫁人了”,但这会儿的她只回:“不记得了。” 李姨娘还在絮叨:“不论你记不记得,我是记得的,还有你罚跪时我偷摸给你做的膝盖垫子;你挨板子时我扑到你身上陪你一起受着……这些,我都记得。” 岚意越听这些,就越恨自己曾经受过她的好处,抿着唇,沉着脸,一句话都不答。 而李姨娘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晓得你心里空了一块儿,金银珠宝大富大贵都不能弥补,我很想替你母亲给补上,我很想让你觉得,我就是你的娘。” 岚意咬咬牙,眼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有了些眼泪,但这样的泪意,硬生生地被憋回去,取而代之的,是狠心的话语,“可你,不配做我的娘。” “是,我不配,从我先前做出的那些事来看,我已经没有资格,但岚意,我对你的关爱,从来都不是假的,你要信我。” 岚意反问:“信不信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 李姨娘道:“有,当然有,我害你无母无弟,一生哀痛,唯有对你好的那些,能够稍稍弥补,岚意,你记得,你一定要记得那些好,这样以后你想起我的时候,不会全都是恨,至少,你还能尝到那么些我真心给你的亲情,你就不会活得那么煎熬。” 岚意冷冷一笑,这些话确实能让她动容,但李姨娘休想得到任何回应,不再搭理,走到裴归身边,抬着头问:“阿爹还有什么话要和她说么?” 裴归疲惫而失望,摇摇头,刚要说什么,里头忽然传出闷闷的一声响动,紧接着是桌椅倒地的声音,岚意怔了怔,猛然回过头去,看到李姨娘头上绽开一朵巨大的血花,看着自己,微笑着,缓缓地倒了下去。 她竟然触桌角自尽! 桌角固然尖锐,但若非是用尽全身力气,怎能撞坏坚硬的头骨,岚意知道,她不是故作弱势,是真的抱了必死的决心。 裴归也看到了这一幕,脱口而出道:“李娇婵你……”脚下也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然而冯璎和裴之凇的死生生地拉住他的脚步,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过去,仿佛只要走到李姨娘身边,就是对亡妻亡子的背叛。 一晃神的功夫,岚意已经从他身边匆匆而过,赶到李姨娘身边,她浑身颤抖,不知道是气得还是怎么,抬头对凝芙喝道:“还不快去找郎中!” 凝芙领命而去,裴归终于也走了过来,只见岚意从袖中拿出手帕,捂住她额头上的伤痕,然而那血还是汩汩地流出来,怎么都不能停歇。 “凝芙呢,凝芙呢,先到库房里取止血的药散来,先把血止住了再说啊!” 然而凝芙已经出去了,大半夜的,为了不让事情外泄,其他人都被清干净,还不知道那丫头要去哪才能请到大夫,而李姨娘的生命流逝得极快,那鲜血很快就汩汩而出流到地上,流到石头之间的缝隙里,蜿蜒出细长的红线。 岚意咬着牙,“你竟敢这么死,谁准了?你做下那么多恶,必须要磋磨而亡!” 李姨娘笑了笑,旁边明明裴归也在,她却只看着岚意,“妾身,妾身就当王妃是不愿妾身死吧。这一生一双儿女,妾身齐全,齐全得很。” “谁是你女儿?!满嘴胡诌的东西,你连好好的死都不配!”岚意红着眼睛,心中又是恨,又是……急,回头看向院落的门,“凝芙怎么还不回来?” 李姨娘抬起手来,握住了岚意的手腕,她的手一直都很温暖,这会儿却冰凉,凉的让人害怕,岚意的身子僵了僵,一时没有挣脱。 “王妃,错误已经铸成,妾身只盼你未来平安……平安喜乐……” 然后她就缓缓闭上了眼睛,再无一丝气息。 守在一旁的裴归,作为她的夫君,竟然没得一句遗言,她把所有的力气,都留给了岚意。 屋中是长久的寂静,直到凝芙跌跌撞撞地跑回来,“王妃,太晚了,找不到,找不到……啊!” 她看到岚意坐在地上,裴归颓然地站着,而李姨娘,已经阖上双眼,没有一点动静了。 三个人就这样呆在这小院子里,那蜡烛慢慢地燃到了末尾,攒了一烛台的泪,忽然晃了晃,就熄灭了。 岚意仿佛才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地起身,凝芙赶紧上去搀着她,等站定,岚意才哑着嗓子道:“把外头的风灯拿过来,先将父亲送回去休息,到时候再由你和蕊花来亲自收拾这边。消息一定要锁死了,绝不可让任何其他人知道。” 凝芙应声,赶紧提了灯进来,光线被散开来,找到三个人的面庞上,岚意才看清,裴归竟正无声地哭。 岚意心里很慌,从前不论什么事,父亲都是不会当着别人掉眼泪的,即便是母亲死的时候,他也不过是红了眼眶,暗地里擦掉泪水,这一次,是怎么?难道李姨娘在他的心里,已经这么重要了? 眼下报了仇,岚意心中殊无快感,人的感情就是这样复杂,明明知道此仇不共戴天,已经做好了杀母留子的打算,却因着这么多年,她已经慢慢地融进了自己的生活,成为了自己的家人,而变得连以命抵命都这样难以接受。 而裴归走到主屋前面,还停住了脚步,忽然问她:“岚意,这些事做完后,你高兴了吗?” 岚意苦涩地道:“阿爹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质疑我不该揭开真相,找出杀害母亲和弟弟的凶手吗?” 裴归愣了愣,摇摇头,“孩子,这会儿的你,像一只刺猬,我不过是有些事情没有想清楚,随口问一句罢了。李娇婵她害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 岚意有些后悔顶了下父亲,缓了缓心情,才道:“是我太急躁了,阿爹刚才那个问题……老实说,不高兴,一点也不高兴,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拼了命地去争去斗,裴府里是这样,天家也是这样,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好好地过日子。” 裴归长叹,“我刚刚在她屋里,就在想,为什么咱们裴家会有这样的悲剧,或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纳妾,不该让这后宅添这么多女人,我害了你娘,害了白瑶卿,害了李娇婵,更害得你和你的兄弟姐妹失去母亲,你祖父教我的‘恪守己道’,竟然在这家里,已经消失殆尽。等我百年之后,如何有脸面去见他。” 岚意颤颤地喊了句,“阿爹……” “岚意啊,纳妾这种事,从根子上就错了。”裴归痛心疾首,扶着门框,“今日你害了她,明日她复了仇,后日又来个新人陷入争抢,最后却谁也不能高兴,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岚意上前扶了一把,问:“阿爹,您说这些,可能古往今来,已经有人想到了,可是无一例外,没有人能改变什么。既然是根子上就出了错,那您顺着根子娶妻纳妾,也不能说错处全在您。事情已经过去了,等新夫人过门后,您和她好好地过下半辈子吧。” 裴归又是连连叹气,一句“其实我并不想续弦”没有说出口。 做不到的事,说出来也没有任何意义。 这一晚,裴府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李姨娘忽然病重,没撑过三四天就撒手人寰,入棺的时候,裴归念她关怀体贴,甚为心痛,特给她戴上了发冠,将上半头部遮得严严实实,余下眉眼安静宁和,竟显得面目如生。 最痛苦的自然是裴之冽,他这几日在书院用功,母亲“亡故”的那日才回到家,没有赶上见最后一面。岚意伤心而满怀歉意地说没想到这病这么急,不曾提前告知,以致如此遗憾。 第103章 守活寡(1) 裴之冽默默地流泪,因母亲常教男儿有泪不轻弹,临到这时候也不敢哭出声来,反倒是岚意把他揽在怀中劝,“哭一哭,哭出来就好了,你是不知道长姐我,当初阿娘死时,我差点就哭昏厥去,嚷着叫着就是要她回来。人这一辈子,有几次能哭成这样?不丢人的。” 裴之冽又默默地点点头,拿手背囫囵擦了擦脸和眼睛,忽然也不知道哪根弦没绷住,开始撇着嘴嚎啕大哭。 然而他边哭还不忘边抽泣着说:“长姐有,有身孕,要多多,休,休息。姨娘说了,什么事儿,都不能,耽搁,耽搁长姐的身体和孩子,她让我保护,保护您……” 岚意心里一酸,背过人去瞧瞧抹去眼角的晶莹,她就知道,李姨娘这个人虽然是走了,但她身上的血脉存于世,还会复述着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乃至于在裴之冽的脸上,还能看到她的影子。 不论如何躲不掉。 之前的恩怨,其实都已经随着人死而消散,岚意这两日常常发愣,忍不住去想,李姨娘死前的那些话,究竟是为了让她保护裴之冽而说,还是发自内心? 面对弟弟的依赖,岚意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我没事,你的小外甥坚强着呢,你姐夫也说了,家里如今事多,让我多陪陪你,多住两天,之冽,你只顾着你自己,这阵子伤心,谁都能理解,更不会耽搁我。” 裴归对外宣称伤了心,在书房里不见人,裴之冽眼下没有别的依靠,抱着岚意的胳膊哭得不松手,直到累得睡过去,岚意才让人把他抬回自己屋中。 因李姨娘只是个妾,身份低微还不足以让外人来吊唁,灵堂里也只布置了几个仆人丫鬟,岚意缓缓地走到棺木前,蹲下去烧了些纸,心里念着:走好。 兴许那些话,既是为了裴之冽,也是发自内心。她拼这一辈子,就为了亲生骨肉;但平心而论,她对岚意所做的一切,包括教裴之冽的那些,已经是一个母亲该做的事了。 悄然把这个人放进心里的深处,也许到了不爱不恨的那天,才终于能坦然面对这些过往。 岚意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接下来几天,裴府的消息陆续传出来,二子裴之冽记名到原配夫人冯璎名下,据说这是冯璎和李姨娘共同的遗愿,恭王妃作为嫡女,也没有其他意见。 裴之凌作为原本最尊贵的长子,忽然矮了裴之冽一个头,极是愤怒,连同齐王府的庶妃裴妙晴,为此很闹了一阵子,但恭王妃气势十足,言语之间丝毫不退让,他们闹归闹,什么好处也没捞到。 等裴之冽成为嫡子的事成为定局,岚意也不好在娘家继续住下去,给恭王府带了个话,卫长玦便亲自来接,说来也巧,正碰上方家老爷带着宛茵宛玉和女婿易斌过来探望。 方家也刚刚搬来京城没几日,家中虽然有些忙乱,但裴家是最近的亲戚,总是要当先走动走动,双方打了个照面,寒暄几句,卫长玦说自己得先去瞧瞧岚意,就先离去,这边方老爷自然是跟着裴归去书房说话,而小辈们拜见了长辈后,很是无趣,宛玉就说不如去看看岚意表姐,和她说说话。 如此大家都往风荷院去。宛玉他们到时,卫长玦正在岚意身边小声问话,满面关切,眼里不遮掩的爱意,几乎要溢了出来。 他的手抚在岚意的头发上,看到宛茵一行人,也并不放下,受过礼后,他笑着对易斌道:“有几日没见你,越发精神了,想来是娶得娇妻,人逢喜事。” 易斌也笑了起来,拱了拱手,“殿下说的是,我娘子和王妃一脉相承,都是贤妻,现在易家家宅安宁,我无后顾之忧,便能好好地走科举仕途,这每天啊,光是看到我娘子的脸庞,高兴得一颗心都是飘的。” 他会说话,哄得宛茵在一旁脸都红了,岚意见此,终于松了口气,想着不论先前如何荒唐,眼下易斌肯收心,已经是极好的结果了。 卫长玦也悠悠看了岚意一眼,意思是,放心了吧? 岚意便笑,俩人眉来眼去,旁若无人的样子,直让宛茵牙酸,但更多的,是庆幸岚意没有嫁错人。上前一步温婉笑道:“没来京城之前,就听闻恭王殿下宠妻如命,看来此话不假,岚意得您照顾,真真是有福气,姨母九泉之下一定就能安心了。” 说完她就捂住嘴,告罪道:“应该称‘王妃’的,一时嘴快,还请殿下与王妃恕罪。” 岚意当然不计较这个,卫长玦更是说:“无妨,都是一家子,平日里怎么舒坦怎么来。只不过表姐刚才那话说反了,娶到岚意,是我有福气。” 人前人后,卫长玦都会给足岚意面子,岚意早已经习惯,坦然地冲他一笑,而宛茵先是被那声“表姐”喊得有些惶然,听了之后的言语,只感慨着这番宠爱,果然是旁人谁也及不上的。 自然她已经嫁人,夫君看着也是良人,本身想转过头去看易斌,却不经意地看到宛玉的脸上,那笑容似一层浮冰,渐渐融化。 宛玉感受到了姐姐的目光,这才收住,换成了温和的笑意,更恬然附和道:“殿下待王妃,光是这么看着,就让人羡慕,往后我嫁人,若也能嫁得殿下这样的人,就好了。” 这话从明面上听起来,不过是在奉承,卫长玦和岚意都没在意,宛茵却因那一抹消失的笑容而惶惶不安,等岚意上了回恭王府的马车后,她特特地把宛玉拉到一旁,问她是怎么想的。 “对于恭王殿下,你难道还记挂着先前的旧情?” 宛玉就笑:“姐姐这话是从何而来,之前和殿下的事,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眼下表姐是殿下的妻子,姐姐再问这样的问题,被旁人听去了,还不知道该怎么编排。” 宛茵松了口气,言道:“忘记了就好,咱们姐妹三人,万万不能因为任何事生出嫌隙。” 宛玉安抚她道:“怎么会呢,天下男子在我眼里,都没有姐妹之情重要,更何况我和殿下本就没有什么。” 宛茵欣慰含笑,“那就好。” 然而她并不知道,方宛玉的内心,在看到他们夫妻恩爱时,已经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以为恭王府是狼窝虎穴,没想到嫁过去后,竟然能得到这样的温柔体贴。 方宛玉想,若嫁过去的那个人,是自己呢?恭王殿下,会不会也将自己捧成掌中明珠? 当然这些都只能存在想象中,岚意也并不知晓表妹有了其他想法,这些日子为裴府的事操心,卫长玦已经很不满意,回到家中就让岚意好好地休息,说直到生产后坐完月子,什么事也不让她沾手。 岚意可怜巴巴,“那人还不得成木头了。” 卫长玦哄着,“怎么会成木头呢,你多机灵的人,平素就是用心太过,才会之前忽然昏倒吓着我和母后,你劳心劳力,影响到孩子还是小事,倘若到时候影响到自己的身体,要我怎么办?” 这话说得就暖人心,岚意糯糯地应了,又道:“我还能最后问你一件事吗?” “你说。” “六皇弟那边,你说开了吗?” 卫长玦叹口气,把她揽到怀里兜着,“我就知道你放不下心,好在我很懂六皇弟的性子,直截了当地和他说这件事,他一身傲骨又常常与我交心,不愿欺瞒,直接就认了。” “一声傲骨。”岚意着重说了这四个字,“倘若真有一身傲骨,怎会在暗地里害人。” 卫长玦笑了笑,“人很复杂的,就算一辈子行的直坐的正,也多少会有些私心,长殷最不能让人触碰的,就是他的亡母。惠昭仪在世时,教他读书写字,教他为人处世,母子俩感情很深,而卫长浚不懂兔子急了也咬人的道理,明明是自个儿在书房里念书不如长殷,偏偏把一腔的怨气发泄到长殷身上,争吵起来,又骂到惠昭仪身上,这下长殷忍无可忍,非要他付出代价。” 岚意道:“这代价,就是卫长浚的性命?” 不是岚意白做好人,实在是口角几句,虽然是和母亲有关,但惠昭仪终究不是卫长浚害死的,要人以命抵骂,多少有些过了。 卫长玦却说:“长殷只是想让他跌下马去,摔一跤长长记性,刚好惠昭仪曾经对围场的小太监施过恩,长殷便让帮个忙,喂了点能叫马发性的东西,然而那畜生控制不住竟发了狠,直接踩到卫长浚胸骨上,这才铸成大错。” 一席话不免引起了岚意的感叹,“李姨娘死前也对我说,说她原本并没有想把我娘害死;而本来和她住的很近发现了一些问题的冷姨娘,因着自己生的不是个儿子,想着反正也继承不了裴府,巴不得她们斗走了一个又一个,而差一点成了帮凶,她说她也只是怕得罪人才不敢讲实话。是不是所有人,都会找这样那样的借口为自己开脱?” 第104章 守活寡(2) “人之常情。”卫长玦温和地道,“人都会往对自己有益的那一面想,反正事情已经做下了,从另一个角度看,至少能让心里好受些。不过也因此,六皇弟对我很愧疚,当时该他受的那些罪,都由我来承担了。这于我而言,是好事。” 岚意道:“读书人里常出国士,六皇弟自然还算不得国士,不过只要有竭力相报的气度,就已经足够,二皇兄身边有四皇弟,有七皇弟,你身边如今也有了一着暗棋,总算勉强旗鼓相当。” 卫长玦颔首,“慢慢来吧。” 在方宛茵出嫁后,裴妙筠那边因怕皇后身体不好将有国丧,定下个最近的吉日后,终究也嫁了出去。 她出嫁那天,下了点雨,但老人们都说这样挺好,预示着夫妻俩以后会风调雨顺。来接她的新郎官有些憨然,被独门的娘家人闹得面红耳赤,岚意见着,算是放下心了,裴妙筠那样的性格,碰上个不太精明的,刚刚好。 妙筠从闺房里出来,拜别父亲,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但她一抬头,看见岚意身边站着本来不该出现在这个场合的冷姨娘,含泪看着自己,眼泪忽然就“吧嗒吧嗒”落下来。 再蠢再笨,也明白是岚意借着自个儿的身份叫冷姨娘随侍,让母女俩道个别,让冷姨娘这个做母亲的亲眼得见女儿红红火火地嫁出去。 “长姐,我从前可真是不懂事。”妙筠又把头地下去,重重磕在地上,“我满心歉意,却没有什么能弥补给长姐的,就在这里给您磕个头吧!” 岚意哭笑不得,赶紧过去把她扶起来,拿着帕子擦了擦她的眼泪,哄着道:“新娘子今天跪父母跪天地,却没有跪长姐的道理,叫你的新郎官知道了,可要笑话呢。” 然后她转过头去,看着冷姨娘,“我这帕子都被她的眼泪打湿了,你那里还有没有备着的帕子?待会儿带到轿子上用。” 冷姨娘心头涌出一股子感动,一面连连说“有”,一面从袖子中取出来,快步走到妙筠面前,递过去。 母女俩没想到还能这么近地看彼此一眼,妙筠抬手去拿帕子,紧紧地握了握母亲的手,然后骤然放开,转过身哽咽着问道:“我是不是该出阁了?” 旁边不免有喜娘觉得这丫头果然傻乎乎的,哪有自己上赶着要嫁人的,会显得不矜持,然而岚意却明白,妙筠并不很得裴归喜欢,算是和母亲相依为命,闹腾归闹腾,期间的深厚感情,不比任何一对儿母女差。再两两相望地耽搁下去,恐怕要绷不住嚎啕大哭难舍难分,那样既耽误吉时也更不体面。 这丫头,虽然做事还是没什么章法,但也晓得多想想了。岚意挺欣慰,目送着她在爆竹声中,一步步走向自己的生活。 待妙筠出嫁后,裴府一时之间清净下来,裴归一心扑在朝政上,裴之凌的婚姻大事,也在裴妙晴的撺掇中定了下来,对方也是个庶女,家世倒还不错,还是为着担心将有国丧,赶着赶着一个月不到就娶了人过门。 岚意对这个大弟弟一贯没有好感,但看在裴归的面子上,还是去婚宴上露了一面,之后再没有过多来往。 接下来一段日子,未央宫那边不需要岚意过去请安侍奉,恭王府里有凝芙打点,有卫长玦撑腰,也相当安宁,岚意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每天散散步看看书,再就是吃吃喝喝,越发连绣绷子都不碰了。 方宛茵过来瞧她的时候,就说:“从前在闺阁中,你就不喜欢这些,不似个大家闺秀,现在被恭王殿下纵得,简直要上了天,我听说殿下回家后,还会给你揉肩,像是你们夫妻掉了个个儿,长久下去,怎么是好。” 岚意一笑置之,方宛茵这是担忧她舒服得太过到时候被人捉住把柄说不贤惠,她很明白恭王府就和透风的筛子似的,除了她和卫长玦之间的闺阁密语,其他不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能立刻传出去,反正只要瑛贵妃还活在这世上,还得着皇帝的宠爱,那些人就不会消停,所以倒不如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就在周遭的所有人都小心翼翼,为了岚意这一胎不敢惹出任何麻烦时,语桃忽然发现了一件大事。 现在凝芙多在主屋里调遣,跑腿这种小事,就由语桃来做,她跑了几趟思姑娘的屋子,发现了一些令她惶恐的端倪,回来时又被岚意看出来心神不宁,几番追问下,她就说了实话。 当时凝芙就唾骂了几句,让岚意别为了这种肮脏人费心思,岚意则说:“心思倒不必费,只是传了出去,对殿下名声不好,等过两天思姑娘那边再有动静了,带上几个口风严的人,直接把他们抓了。” 这一日卫长玦一大早就出门上朝,又让人带话回来得晚间才能回家,岚意得到了语桃的信儿,在炎炎的午后阳光中,带着人直往思姑娘屋中去。 外头守着的小丫鬟还在打瞌睡,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小太监给按住,她的嘴被死死捂上,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岚意的目光很冷,抬步走到门前,只听得里面思姑娘喘息着,还夹杂着些许娇喊,“你可比恭王中用多了……” 接她话的,是个男人,“什么地方中用?是这里?还是,这里?” “啊,你这小杂种……他算个什么东西……你哪儿,都比他中用……” 里面显然是春意盎然,旁边的凝芙蕊花都已经面红耳赤,岚意再听不下去,让人一脚踹开了房门,指着里头厉声道:“把他们都给我绑了!” 里面的场景果然也如想象中香艳,思姑娘一声尖叫,滚到了一旁,拿被褥遮着自己的躯体,而胆大包天的男人,正是恭王府里看角门的小厮,眼下他吓得疯了,拿起一旁的衣衫就往身上套,一边套一边往外冲。 可岚意就是有备而来,怎么可能让他逃走,思姑娘的小屋被围得铁桶似的,严严实实,愣是直截了当地把那人狠狠地打翻在地,动弹不得。 岚意的口吻里有寒意,“让他们把衣裳穿好,在地上好好地跪着,我看不得这些脏东西!” 等一切消停,岚意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瑟瑟发抖的人,颇厌恶地道:“谁先找上谁?” 思姑娘还没说话,那小厮先嚷嚷起来,“回王妃的话,是她,是她先找上奴才,她说自己在屋中太寂寞,和守活寡似的,才让奴才来陪她,奴才也没想到,来陪,是这么个陪法啊!求王妃明鉴!” 思姑娘气成了一只炸毛的公鸡,仿佛连头发丝儿都给憋红了,上去就劈头盖脸一顿挠,被岚意喝止住后,她哭着道:“不是的王妃,是这贱奴看妾身这里冷清,特地来撩拨,妾身不顺从,他就用强,妾身到底是个女人,力气不如挣脱不开,实在是委屈啊!” 岚意冷着脸,给他们分辩的机会,不过是想让思姑娘好生认错,倘使他们真是一对儿苦命鸳鸯,那男人可以续娶,女人自然也能改嫁,指不定岚意还会想法子给他们一条生路,总不至于让思姑娘就这样一直守着活寡。 然而他们这样狗咬狗,确定了这俩人是恋奸情热搅在一处,如此绝不可饶恕。 “来人,把这小厮拖下去乱棍打死,对外就说他手脚不干净,偷主子的东西被搜了出来。” “王妃,不,不,奴才知错,奴才知错,请王妃恕罪,请王妃……唔,唔!” 他的嘴直接被堵上,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岚意干净利落面色如霜,根本不给一点退路,她坐在那里,盯着思姑娘,而思姑娘跪在那里,把头埋在地上,已经浑身都是冷汗。 这会儿她是真后悔了,当时怎么就鬼迷了心窍,竟然与他人私通,王府里的日子那么好,有吃有喝,还能活着…… 过了一会儿,凝芙进来,淡漠地道:“回王妃,那人小身板受不住,二十板子下去筋骨都模糊了,直接断了气,奴婢让人把他丢到乱葬岗去了。” 岚意点点头,再度看向思姑娘。 思姑娘吓疯了,爬过去给岚意磕头,“王妃,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您,求您就放过我这一次,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从今天起,我给王妃做牛做马,再也不敢想什么争宠什么男人,求王妃给我一条生路!” 岚意看她捣蒜一样磕着,内心却没有一点同情,“在你迈出那一步起,就该想到这样的结果,而你,不能现在就死,甚至以后也不能死,不然旁人看到了就能揣测出中间发生了什么,你会被关在这个屋子里,等那小厮被杖毙的风头过了,再议如何惩罚。” 思姑娘怔怔地直起身,她的额头已经磕出血来,等待她的未来,是预测不到的恐惧,这比直接赐死还让人惧怕,她的目光不知道怎么就挪到了岚意微微隆起的腹部上,算着日子,还有四五个月,就要生了。 第105章 守活寡(3) 她骤然就生出了一股子力量,起身往岚意的肚子上撞去,还好凝芙一直防备着她,把手一张,拼了命去拦。 岚意行动还算方便,直接躲开,只是没想到一旁的语桃也忽然冲上来,娇小的身体直直地抱住她,还特意弓着身,生怕碰着了岚意的肚子,可满脸的悲壮,看得出她这一抱,把背后留给一个几乎疯狂的人,是不计后果的保护。 场面混乱得很,须臾间凝芙和思姑娘两个人一同倒在地上,两厢撕扯带翻了桌子,上面摆着的花瓶落地而碎,那尖锐的瓷片狠狠地扎进了凝芙的肩膀。她吃痛,喊了一声,被思姑娘听见,仿佛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口子,随手拿起旁边的一块碎片,继续往她肩上捅。 肉破见血,甚是吓人,何况伤上添伤,但就这也就是一瞬间的功夫,旁边的奴婢小太监反应过来,上去死命地将她们拉开。 岚意万没想到思姑娘这么疯狂,眼见着凝芙的肩膀血肉模糊,根本看不清伤得多厉害,急得不行,喊道:“立刻着人请大夫来,快拿干净的帕子给我,凝芙过来,我给你按着!” 凝芙却自己捂着伤口,狠狠地道:“王妃,奴婢没事,这女人要伤你,该立刻把她处置了!” 可思姑娘已经口不择言,在地上一边挣扎一边喊叫,“裴岚意,都是因为你!你逼我这样的!你霸占着殿下,就活该我们守活寡吗!你现在是好了,有孩子,有夫君,我们呢!我们只能在看不到尽头的黑夜里,煎熬着,煎熬着!谁都不该死,你最该死,你死了,你孩子死了,一切就会恢复正常,再来个恭王妃,也绝不会像你这样善妒!” 岚意不在乎她的骂,赶过去看凝芙的伤,心里又是恨又是气。而思姑娘的不给自己留退路,使了浑身的力气挣扎,两三个小太监,都被她折腾得有些受不住。凝芙倒拿出管事的气魄,喝道:“堵住她的嘴!” 这边细细观察,没伤及骨头,岚意松了口气,脆利落的声音盖过了所有喧闹,“不必。让她喊让她叫,反正周遭的人都被清走了,她再怎么折腾,都只是白费力气。” 她缓步走到思姑娘面前,蹲下去,直视着这个女人的眼睛。 思姑娘不知怎么,看到那双冰冷的眸子,忽然就生出了一股子畏惧。 见这人终于消停片刻,岚意沉沉地道,“男人既然能娶妻纳妾,自然这里头就有喜不喜欢之分。后宫佳丽三千人,若人人都能得宠,且不说皇上受不受得住,言官们都要慌了,必然会上奏折让皇上保重身体。搁在咱们恭王殿下身上,也是同样的道理,难道不以保养身体为重,反而要以你为重?” 思姑娘憋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岚意继续道:“你在恭王府里吃喝不愁,已经比那些风餐露宿的人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不知足也罢,偏偏眼光还不好,看上个没有担当的男人,不仅不能带着你走,还要和你一起吃王府的喝王府的。” 她站起身来,声音沉沉,每个字儿都敲在对方脑袋上,“退一万步说,看上了也罢,世人都讲究一个好聚好散。可你厚着脸皮,背地里诋毁殿下,不仅在殿下的家里和旁人偷情,被发现后没有一丝悔改,还要谋害殿下的妻子孩子。恶毒心肠,令人发指。这哪一条哪一件你占理儿了,你且说!” 几句话连着抛出来,抛得思姑娘满心都是怨恨却没有反驳的能力,只能用怨毒的眼神望着岚意。 然而眼神杀不了人,岚意也根本不在乎,“把她绑好了,之后一应生活,蕊花,由你带头,派专门的人看管,一定别让她出问题,她若是寻死,就由得她死,倒省了旁人作孽。” 自然这话一说,她绝对不会自尽了。岚意不再多看一眼,从旁边缓步走过,而思姑娘瘫在地上,被抽了骨头一般,好不容易活到这大好的年华,似乎就此戛然而止。 回到主屋,等郎中过来瞧了凝芙的伤,包扎好,岚意便打发她去休息,独自一人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卫长玦回来。 终究是他的女人,是死是活,怎么罚,都得他来拿决定才好。 日暮时分,卫长玦终于到了家,这事儿耻辱,岚意说的时候小心翼翼,不想卫长玦根本就不在乎,只道:“实在傻,她想走,想另嫁,我自然会放她离开,何必闹得这么不堪。” 岚意反倒要小心翼翼地安慰,“兴许她也没想到你这么大度。到底是王府的女人,还得讨你一个示下,怎么处置?” 卫长玦奇道:“后宅的人,你处置就是,何必还来问我。” 岚意凑过去,小声嘀咕,“这种事终究不好听,传出去人家都要笑话你,且思姑娘是瑛贵妃送过来的,赐死容易,到时候瑛贵妃非要较真,查出来又是一场风波,何必白让人看咱们恭王府的笑话。终究还是你拿个主意好。” 卫长玦道:“那就禁足吧,一生不得出她那小院子,这惩罚也够了,没必要再造杀孽。” 如此,思姑娘的命运算是定了下来,虽说在那里头呆一辈子,足能把人憋疯,但性命倒是保住了,相对于浸猪笼这样的惩罚,已是轻了许多。 然而消息传到思姑娘那里,她还是在屋中发狂乱砸东西,卫长玦也不在乎,“让她把东西都砸完,就消停了。” 府里另一位侍妾彤姑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看着那边院门都落了锁,一副蹲大狱的模样,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连说完了完了,自己怕是要更加谨小慎微才能保住一条性命。 至于这次立了大功,没让事情往更坏的地步发展的语桃,得到了岚意的褒奖,她说:“看着你小小的身板,没想到会那样护我,当时你就不怕思姑娘发起疯来,连你也伤了?” 语桃有些不好意思,“终究是凝芙姐姐起到了大作用,奴婢……奴婢只是想,若不是王妃相救,或许有一天,我就被万嬷嬷打死了也没人知道,王妃给了奴婢这条命,奴婢什么时候还回去,都是应该的。” 岚意唏嘘。有时候举手之劳便能结下善缘。刚好凝芙的肩膀伤得不轻,她便让好好地养着,又抬举语桃到屋里来伺候。凝芙知道后笑道:“这下万嬷嬷再怎么,也不敢欺负到她头上了。” 日子渐渐恢复平静,岚意每天都要亲自过来看凝芙的伤,还要问她膏药涂没涂,听她还惦记着万嬷嬷和语桃那点龃龉,便说:“还有空担心别人呢?你这伤口看着怪吓人的,大夫也说多少动到些筋骨,必须要好好养,不然到时候这条臂膀都要废掉。” 凝芙憨然一笑,“王妃不用担心,奴婢这伤又没有溃烂,哪有大夫说的那么吓人,而且您闻这药膏子,多香呐,奴婢现在最喜欢的事,就是上药,这伤一定会好得很快的。” 岚意点点头,拿起那装药的小盒子嗅了嗅,“这药膏子是香,闻着根本不像药,都说良药苦口才利于病,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万一效果不好呢。” 凝芙赶紧道:“没有哪家的奴仆能常常看大夫抓药的,总是为奴婢请大夫,传出去了旁人要说恭王府不分尊卑了。奴婢瞧着这药膏挺好,而且事起仓促,那郎中身边只配了这么一小盒,能买着已经是很不容易。奴婢不间断地用完,如果那时候还不好,王妃再让人来瞧瞧,行吗?” 岚意只得应了,又笑她,“你现在比我更懂事,可这懂事,实在让人心疼。” 好在这药膏果然有用,凝芙涂了半个来月,就已经能用手做事情了,她放心不下岚意,非要过去伺候,岚意拗不过她,就让她跟着,自然也不敢太大意,反复嘱咐至少要把配好的药用完,皮肉全都长好了,再做提水打扫之类的活。 转眼到了六月里,六皇子卫长殷获封号“瑞”,从此便称“瑞王殿下”。据说因着卫长殷并未怎么沾手朝政无甚贡献,身份也不特殊,皇帝本来不大愿意给封,这吉祥的字眼,还是皇帝去未央宫探望时,皇后拖着病体给讨的。 令人心凉的是,皇后言语之间提及惠昭仪,说她如何贤淑有才,皇帝却几乎已经把这个曾经的女人给遗忘了,还问:“惠昭仪的模样,朕都有些记不清了,你说曾经朕答应她要给长殷应有的体面,是真的?朕竟一点都想不起来。” 当然菱角守着,这些话没传出去,世人只瞧见表面,还当皇后终究是皇后,开了口,就能给庶出的皇子一份尊荣。为着这件事,卫长殷知恩图报,专程走了趟未央宫谢皇后的恩,又带了些小礼物来恭王府表达自己的谢意。 在恭王府里,兄弟俩关上门说了好一阵子的话,送长殷离去的时候,岚意也亲自过来,言谈之间不免比往常更亲切一些,拉拢得卫长殷对恭王府更加亲近。 到了六月中旬,纪若屏过门,岚意挺着已经隆起的肚子,随卫长玦一同出席喜宴。 齐王府和恭王府基本上已经是闹翻了,只不过身份摆在那,必须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卫长渊基本上不同卫长玦说话,只有萧华音还和岚意客气两句,询问她身孕可还安稳。 岚意谢她关心,表面的疏离自然也没有刻意遮掩,两人说了几句话就散了,倒是肃王妃宋雁蓉带着孩子过来找岚意,说道:“他们都很想念三婶婶呢,成日在家里念叨什么时候能去恭王府玩,我说三婶婶现在有了身孕,不能胡闹,可把他们给憋坏了,这一到瑞王府来,就四处寻你。” 岚意一手牵一个,笑眯眯的,“大皇嫂也太小心了,孩子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我这肚子里的,正好先和哥哥姐姐们熟悉熟悉。” 宋雁蓉靠近几分,也不避讳孩子,直接问:“贵妃娘娘给你们塞过去的小宫女,出事了?” 岚意有些忧心地看了看两旁的孩子,宋雁蓉便道:“怕什么,他们早晚要懂的,咱们这样的家世,早懂比晚懂好。” 做母亲的都不介意,岚意就道:“是出事了,消息传得这样快吗?她里应外合,同其他下人一起,偷拿王府里的东西去卖,按道理是死罪,但念在她侍奉长玦一场,长玦又仁慈,眼下只是把她给禁足了。” 这话说得没道理,思姑娘有吃有喝,又不用为子嗣担忧,何必去偷王府的东西?更何况这话和传出来的那些,不大一样。但宋雁蓉问这个问题,并不是为了刨根问底,而是想提醒一下,“原来是这么回事,你说有不有趣,外面那些人唯恐天下不乱,说什么的都有,还讲那暖床小宫女和别人暗通款曲呢。” 岚意知道这话是怎么传出来的,无非是瑛贵妃那边得了些信儿,再由齐王府或煜王府宣扬出去,旁人听了,便会嘲笑恭王殿下被自个儿的女人背叛,头顶上戴着个绿头巾。 冷冷一笑,她道:“确实是唯恐天下不乱,乱嚼别人的舌根,不知道能得什么好处,就连父皇都对咱们家里那点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些管不住嘴的,也不怕遭报应。” 宋雁蓉附和着,“可说的呢,你心里有个数就行,其余的,不必和他们生气。” 岚意淡淡一笑,“我当然不气,大皇嫂且看着吧,老天爷会开眼的,做下这种事的人,必然也会遭反噬。” 宋雁蓉这会儿还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只瞧着她很有信心的样子,便也不再多说。 到得晚间,瑞王府里张灯结彩,红彤彤的灯笼照着每个人的面庞,推杯交盏间,卫长玦渐渐地就喝多了。 他酒量不大好,岚意是知道的,特地让人扶到一旁休息一会儿,然而也就是这么一错眼的功夫,忽然有人尖叫,本来铺着红绸布的桌案被不知哪来的人大力掀起,碗盘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尽皆碎成一片一片。 第106章 努力活(1) 岚意回头看去,见是有个仆人打扮的男子正在发狂,而瑞王府的侍卫来的很快,那男子没能狂多久,就被人按在地上。 大喜的日子出这种事,卫长殷的脸不免黑了下去,缓步走来,问道:“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是谁。” 侍卫拉着他的头发,有奴才便举了风灯凑上去,入眼的是一张历经风霜、眼窝深陷的面庞,显然这男人并不是瑞王府的奴仆,而是一个为温饱奔波的苦命人。 卫长殷莫名问道:“我并不认识你,你是怎么混进来的?在这里闹事,不要命了么?” 都以为这人要与卫长殷过不去,谁知道他把头磕在地上,大声道:“这位,一定就是瑞王殿下了吧?殿下,求您给小人做主,小人的娘子女儿死的冤啊!” 卫长殷怔了怔,“什么?你有冤情,应该去敲衙门口的堂鼓,在我这里闹,算怎么回事?” 那人带着几分哭腔,拳头砸在地上,嘶喊道:“不是小人不去敲堂鼓,实在是那人位高权重,即便是敲堂鼓,也是有冤没处诉,求瑞往殿下可怜小人,让小人鸣冤!” 卫长殷正在犹豫,卫长渊已经很不耐烦,皱了皱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哪里来的刁民也敢放肆。六皇弟真是好脾气,这要是搁齐王府,早就打了出去。”顿了顿,他补了句,“不,这样的人,根本就进不了齐王府。” “齐王府守卫森严,自然是要比我这里好多了。”卫长殷淡淡地应了声,又低下头去问:“有什么冤情,这就说了吧,这里有这么多人,若真是泼天的冤案,也可上达天听。” 卫长渊忍不住打断,“六皇弟,你太纵容了吧,一个不知道什么身份的下人,打乱了你的大婚,损了你的颜面,恐怕六弟妹都会不高兴,照我说直接打出去完事,不然世人还以为瑞王府是个什么地方,随意都能进出。” “我瞧着他就是个百姓,不是‘下人’。”卫长殷笑了笑,“至于瑞王府是个什么地方,旁人说了不算,我说了算,我妻子说了算,她是最柔善的人,怎会压下到眼门前的冤案,二皇兄放心。” 然后他示意旁边的侍卫先把那人放开,温和地道:“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那人感激涕零,又重重磕了头,才道:“小人名叫张赖八,是京城北面一个小庄子里的裁衣匠。” “果然不是王府中人,怪不得瞧这眼生。”卫长殷点点头,“你继续。” 张赖八的声音很大,似乎满腹的痛苦,就在此刻宣泄,“我们张家世代都是裁衣匠,小人娶的媳妇儿,生的女儿,都学得了小人的手艺,一家子赚来的钱,够吃够花。本来一切都很好,万万没想到,去年刚入冬,小人一家子被官府的人带走做棉衣……” 说到这里,大家已经明白过来他要讲什么事,纷纷有意无意地把目光抛到卫长渊身上,卫长渊冷笑一声,道:“张赖八,该说的话可以说,不该说的话,你最好咽在肚子里。” 这样明显的威胁,也只有卫长渊这样得皇帝宠爱的儿子敢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然而张赖八竟豁出命一般,鼓着一口气,大声道:“到现在这个地步,还有什么该说不该说的吗?小人一家子被带走后,被分在不同的地方日夜赶工,小人的媳妇儿因体力不支被人殴打逼迫,小人的女儿是看她娘实在撑不住了,与管事的起了冲突,最后俩人抱在一起,活活被那些杀千刀的打死了……” 胆小的女眷们都发出了阵阵惊叹,有些忍不住就说:“这实在是太过残忍了吧……” 卫长渊上前一步,大手一挥,“缝制棉衣是为了守卫边关的将士们,所有人皆是自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一个人,污我的名声!把人带下去,严刑拷打,务必要问出是谁在背后指使!” 眼下在场的,除了各位皇子和家眷,还有许多官宦人家,卫长渊这样当着主人的面发号施令,卫长殷的面子也有些挂不住。 眼见着齐王府的随从上前了两步,卫长殷也上前,挡在所有人面前,看向卫长渊的目光,有些淡漠,“二皇兄,这里到底是我家。” 卫长渊怔了怔,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想和我过不去?” 卫长殷却说:“清者自清,二皇兄既然觉得这张赖八是在污你名声,听他讲讲又何妨,何况这里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你多少要避避嫌,真要把人给带走,也不该由齐王府来。”他转而看向张赖八,“你且说说,你讲的这些,有没有什么证据。” “有,当然有。”张赖八道,“不止小人这一家,还有不少人因为做棉衣家破人亡,就算小人是说谎,也不可能拉着那么多人和小人一起说谎。小人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告,告齐王草菅人命!” 卫长殷皱着眉,“既然有许多人证,这里也有大把人做见证,此事必要查清楚,不能让二皇兄身上,白白被泼了这样的脏水。” 卫长渊盯着卫长殷,不知道这个从来不会冒头的弟弟,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想要狠下心来直接把人带走,却终究要脸面,不愿意闹得太难看。 就这样迟疑的一瞬间,卫长殷已经吩咐下去,“事情已经闹大,找两个人给父皇和贵妃娘娘带个信儿,看看这张赖八应该如何处置。” 卫长渊想拦,转念一想估计拦也拦不住,便负手站在一旁,总之有瑛贵妃在,绝不会让他出事。 然而不必卫长殷着人带话,宫里面皇帝第一时间就从自己布置的人手那儿得知了这么一回事,煜王府的人走了一半路程,就碰见赶着过来的刘公公和他身后的侍卫。恭恭敬敬地把人接到王府后,刘公公行了个礼,直接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卫长殷干净利落地把张赖八的控诉复述了一遍,刘公公低眉顺眼地道:“奴才明白了,皇上的意思是,在瑞王殿下婚宴上闹事的人,可交给奴才带回宫去审问,为着您和瑞王妃的体面,这样的混账东西,罚是肯定要罚的,但是不论他为什么闹,都要弄明白,给百姓们一个交代。” 卫长殷颔首,十分客气地道:“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公公来得正是时候,请立刻把人给带走吧。” 刘公公笑着道:“殿下今日大婚,却出了这样的事情,皇上的意思是,殿下委屈,瑞王妃也委屈,等来日进宫拜见,皇上会有所赏赐慰抚。” 卫长殷赶紧躬身拱手,“请公公带话给父皇知晓:儿臣并没有任何委屈,王妃也绝不敢有,儿臣开牙建府,摆宴娶妻,都是受父皇恩泽,儿臣在此遥谢父皇隆恩。” 刘公公点点头,温和道:“瑞王殿下是最知礼的,奴才这就回了。”他抬抬手,“把人绑上,带走。” 然后他又冲在场的皇子们行了礼,转身便离了。 之后的飨宴,大家的兴致都寥寥,尤其是卫长渊心急火燎,早早地离了席。 他想问问瑛贵妃事态究竟严不严重,然而宫门前的人严防死守,愣是说已经落锁了,不得有人进出传递。 卫长渊心中惶然,从前宫门即便落了锁,那些人也要赶着帮长福宫的忙,眼下自己尚且未失宠,侍卫太监们还不至于立刻就拜高踩低,估计是皇帝下了严令,就是为了防他与瑛贵妃里应外合。 卫长珩陪着他跑了这一趟,此刻只能安慰道:“您到底是父皇最宠爱的儿子,何况还有四皇兄在一旁帮忙说话,那个什么张赖八,还有他的妻女,不过几条贱命,死了就死了,到底边关的将士感念皇上感念您,父皇不会真的计较。” 卫长渊狠狠道:“刁民,真是刁民,竟敢有这样的胆子!瑞王府也是不中用,也不看看什么日子,就把人给放进来了!” 卫长珩道:“六皇兄可能确实有疏漏的地方,但他一贯不掺和别人的事,虽说先前受了皇后的恩惠,然而越是他这样读书读傻了的,就越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赶着捧三皇兄和咱们作对,我想,这事儿多半和六皇兄无关,恐怕那张赖八还是受恭王府的唆使,才会忽然发难。” “恭王府。”卫长渊眯了眯眼,“可是这一次,恭王府的那两个,连声都没出,当真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卫长珩也觉得棘手,但这会儿真没有什么好办法,勉力想了想,道:“不如让四皇兄帮忙吧,这些事他一点没参与,在父皇面前还有几分面子。到时候也不说您没错,就说确实有错,但兄弟俩同担着,且是为了戍守的兵卒才会如此,出发点本是好的,又有手足情深,父皇想必能揭过就揭过了。” 卫长渊沉吟半刻,忽然道:“去煜王府。” 这一夜,注定了好些人不得好眠。 第二日,皇帝乾明宫议事后,特地把几个已经参与议事的儿子们都叫到身边来,直截了当地问:“长渊,张赖八的事,你还有什么要分辩的?” 第107章 努力活(2) 一晚上过去,皇帝肯定早就把事情摸得清清楚楚,卫长渊立刻跪下,沉声道:“儿臣无话可辩,请父皇降罪。” 皇帝指着他,却看着其他儿子,“你们瞧瞧,什么叫‘好大喜功’、‘罔顾人命’,这就是了。” 这话严重,卫长渊的一颗心几乎要蹦出胸膛,只能把头重重往地上这么一磕,言道:“儿臣犯了大错,皇子犯法,自然也与庶民同罪,父皇就算赐死儿臣以命相抵,儿臣也毫无怨言!” 卫长玦觉着有些不对劲,明明这件事上,还有分辨和转圜的余地,怎么卫长渊二话不说就是认错?恐怕他们还有后招。 果然就在皇帝开口之前,卫长泽忽然蹿了出来,跪地叩首。 “你又有什么话要说?” 乾明宫窗格透过来的阳光中,卫长泽振振有词,说自己母妃教导得没错,为国为民为父皇,只是二皇兄急躁了些,改了也就完了,那些百姓,确实是损了性命,但边关的将士也是拿命在守护着他们,同样是用性命做一件事,怎么边关的将士使得,大顺的百姓就不使得了? 皇帝倒也不为这短短两句话动摇,实在是卫长泽很讲义气的样子,认真地说要罚一同罚,他愿意为了二皇兄,也愿意为了那些戍守边关的人,遭一遭罪。 这样意气风发的少年,拍着胸脯掷地有声,真是让皇帝喜欢到了心坎上。 不得不说,卫长珩拿捏皇帝的心思,也怪准的,正是因为在尔虞我诈里呆得久了,才更会被兄弟之间的情谊打动。皇帝的震怒,真的消弭在卫长泽的直爽飞扬中,直让许多人面面相觑。 于是张赖八的故事,被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卫长渊身上担着的那些人命,被皇帝的赏赐掩盖住,有成员因这件事而死亡的家族,将会得到赏银和朝廷做的小牌匾,上面写着“勤忠”二字,也是一种荣耀。 小小的民愤被平息后,后面的就简单了,皇帝斥责了卫长渊几句,说他“做事急躁”,被要求在家反省,就连皮肉惩罚都没有挨着一下,而卫长泽护着兄长,又口出豪言,说自己不仅愿意为了保卫大顺的将士们付出生命,更愿意为了百姓们去边关吃沙子打敌人,被皇帝连连夸赞,亲自下了个“四子与朕年轻时甚像”的结论。 卫长泽当时得意得很,顺嘴就再捧了捧,“父皇这时候不也是正年轻吗,您就说儿臣和您现在像就得了。” 皇帝笑骂他“油嘴滑舌”,但这样温和的斥责,所有人都能听出没事了。 但是等卫长泽回到家中,挺高兴地说起这件事时,慕禾笙冷冷地笑了笑,泼了盆冷水过去,“从来好事就没有咱们的份儿,坏事就得让你这个做弟弟的顶上去,我倒是有些不明白了,都说做哥哥的要照顾小的,怎么到咱们这里,就全都倒过来了?” 说来也是奇怪,从前慕禾笙乖巧听话的时候,卫长泽不见得有多尊重她,但自打上次在宫里挨了一巴掌,慕禾笙心死了一半,对他和那些妾室不假颜色冷嘲热讽后,卫长泽反而把她当成妻子来尊重了,自然他眼里的尊重,不过是该说话说话,该点卯点卯,可也比之前那段闹得沸反盈天的日子好许多。 眼下听了妻子的质问,卫长泽的好好的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其实他也明白这质问难听,却是事实,心里一直刻意忽略的不平衡,忽然被打开了个口子,溢了出来。 “二哥有难,总要帮一把,不然母妃也要伤心。”卫长泽似乎想挽回什么。 慕禾笙幽幽地道:“是啊,母妃记挂着大儿子,和当年的太后一样,若不搭把手,母妃恐怕要把咱拎到长福宫去斥责了。” 卫长泽皱眉,张了张嘴,终究没反驳。 恭王府里,岚意也在和卫长玦说这件事,挺遗憾地道:“没想到这样有力的控诉,被卫长渊轻而易举地躲过去了,也不知道张赖八会不会被报复。” 卫长玦道:“放心,父皇也知道不能太过纵容,特地说了这张赖八为了家人挺身而出,是个热血的汉子,让咱们不能为难他,尤其是二皇兄,得了这次教训后,更要好好保护着张赖八,以他为镜,常常检视自己的言行。” 岚意松口气,“如此张赖八也不算被咱们害了。只可惜六皇弟拼了自己大婚的好日子帮着打压,却没有给二皇兄造成任何拖累。” 卫长玦道:“世间的事原本就是说不好的,有时候觉得胸有成竹的一件事,最后得到的结果却不如人意,但也不必觉得太气馁,也许到未来的某一天,它忽然又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呢。” 岚意点头,只能接受此事已告一段落。 好在东边不亮西边亮,皇后的身子明明看着是熬不住了,偏偏颤颤巍巍地又活到了夏天,连太医都说这是上苍的眷顾。眼见着六月里的三伏天已经悄然溜进了整个京城,无风无云,连叶子都不带颤一下,皇后还努力地呼吸着每一口气。 恭王府上下都知道,皇后就等着岚意这一胎落地,不论是孙子和孙女儿,总要看到卫长玦的子嗣绵延下去,她才能安心阖眼。 这一日卫长玦早早地忙完自己的事,过来陪岚意下棋,一路走进主屋,都是语桃迎进去的,他问岚意今天好不好,中午吃了什么菜,语桃都干脆利落地回答了,一点不像旁的小丫头磨磨唧唧,不免引得卫长玦多看了几眼,进去后便笑道:“之前没注意,凝芙受伤的这段时间,你身边这个小丫头慢慢浮起来,我才发现她长开了好些,眉眼间同你有些像姐妹。” 岚意笑了起来,“凝芙先前也这么说,看来咱们是越来越像了。” 语桃红着脸,“奴婢不敢和王妃像,奴婢这样的人,哪里配比王妃。” 卫长玦也笑,“我不过是开玩笑,倒是把她给吓着了,你屋里的人,难得见这么个胆小怕事的。” 岚意便开他的玩笑,“哟,语桃在你心里这么特别,是瞧上了?也罢也罢,我忍痛割爱,让她做你的庶妃,好不好?” 卫长玦还没说什么,语桃“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惶恐道:“王妃,不行,万万不行。” 岚意本就是随口一说,不意她这么激动,有些好奇,“怎么了,你是觉得殿下不是良配?” 语桃说:“不不,若让奴婢嫁给殿下这样的人,奴婢一万个愿意,但奴婢知道殿下对王妃情深意重,怎能不知廉耻横插一道,奴婢只盼望能好好侍奉殿下与王妃。” 岚意伸出手去,“快起来快起来,我也是同你开个玩笑,你反应这样激烈,倒是吓了我一跳。”然后她得意地看了卫长玦一眼,“你瞧,我这里的人又乖巧又懂道理,可比你身边的人好多了。” 卫长玦由得她得意,甚至还附和,“可不是,你多会教人,我没你聪明。” 小彦子委屈巴巴,“奴才也是乖巧又懂道理啊,殿下一到王妃面前,就什么原则都没有了。” 卫长玦笑骂道:“敢这么说我,我看你是欠收拾了。” 岚意忙道:“知道你忠心,我一时嘴快,把你忘了不是?回头让凝芙给你做双鞋垫,你成日陪着殿下跑,多辛苦。” 小彦子打了个千儿,喜滋滋的,“那奴才先谢过王妃和凝芙姑娘了,奴才这就去厨房那边盯着菜,殿下中午没吃好,等着晚上这顿呢。” 语桃见小彦子也走了,又见卫长玦轻声低语,同岚意腻歪在一处,而凝芙远远地收拾桌案,眼观鼻鼻观心,这里估摸没她什么事,便悄然退下,守在门前。 过了一会儿,她看见小彦子忽然又匆匆回来,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卫长玦从里头走出来,还道:“若是巳时还没回来,就别等我用饭了。” 语桃怔了怔,上去问了句:“殿下这就走了吗?奴婢送您出去。” 卫长玦点点头,刚要往外走,里头凝芙忽然道:“王妃,王妃,您怎么了?!” 只听了这几个字,卫长玦一阵风似的旋了回去,小彦子这边也急,“哎哟,这事情怎么都撞在一处了!” 语桃来不及问怎么了,也赶了进去,只见岚意正一只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另一只手捂着嘴,皱着眉头很痛苦的样子,一下又一下地干呕。 卫长玦回过头去命令,“小彦子,拿恭王府的牌子去宫里请太医,顺带给母后带句话,说岚意不大舒服,我晚些再进宫看她。” 岚意却拉住他的袖子,缓过一口气,道:“别,请太医过来给我瞧瞧就行,母后身体不好,想来是很痛苦,才会宣你进去,你别让母后失望。” 卫长玦两头都放心不下,最终一咬牙,“好,我这就进宫,如果母后缓过来了,我很快就回来。凝芙,好生照看着,别让其他任何事来烦扰王妃。” 凝芙应声,卫长玦又拍了拍岚意的背,见她稍稍好些,轻轻点点头,转身离去了。 语桃仍旧送着出去,走到门前时,她像是鼓足勇气,喊了声,“殿下。” 第108章 努力活(3) 卫长玦回过头,本来皱着的眉头,看到那与岚意微微相似的脸,终于松了些许,问:“怎么?” 语桃道:“王妃会很盼望您回来,还请您忙完皇后娘娘的事,早些回来瞧她。” 语涉岚意,卫长玦当然听得顺耳,“好,你好好照顾,我会早点回来,等王妃产下孩子母子平安,你们都有重赏。” 语桃粲然一笑,“是,殿下,奴婢一定好好侍奉王妃,不让您有后顾之忧。” 卫长玦点点头,不再多言,沉着脸往外走,小彦子小跑几步,有心说些别的话开解,“殿下先别急,娘娘的病本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安稳了一些日子,也是老天爷的赏赐。忽然宣您进宫,可能是想起了什么话要吩咐,未必是有什么不好。” 卫长玦“嗯”了声,“知道。” 小彦子又道:“奴才瞧着语桃是个忠心恳恳的,又有凝芙和蕊花盯着,王妃那边也不必您担忧。” “忠心恳恳。”卫长玦重复着这四个字,微微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语桃的所言所行都找不见一点错处,却叫他不是很喜欢,甚至莫名觉得对方有几分讨好自己的意思。 摇摇头,卫长玦自嘲想多了,作为恭王府的下人,原本就会讨好主子,怕是语桃长得与岚意有些相似,而岚意又是他心中独一无二的珍宝,才会令他不喜。 到了未央宫里,皇后果然是忽然眼前一黑以为自己大限将至,又怕累着儿媳妇,所以才只喊了卫长玦来嘱咐话。 眼见着儿子大热天的这么跑了一趟,皇后有些心疼,虚弱地问道:“累着了吧?渴不渴?让菱角倒茶给你喝。岚意的胎,还稳不稳当?” 卫长玦笑了起来,故意道:“母后现在不疼儿子了,只疼岚意。” “胡说。”皇后嗔他,紧接着急促地喘了几下,菱角赶紧上前帮她顺气儿,可也只有这个时候,才会露出真心的笑容,“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不疼你,疼哪个去,只是岚意先前侍候我才晕过去,要是不多关照几句,显得我这个做婆婆的,很没有良心。” 卫长玦隐去刚才的事,温和道:“岚意好着呢,她现在尤其关心的,也是您的身体,成日在家念叨着要来未央宫侍奉左右,儿臣就笑话她,说她总以为母后身边离了她不行。” 皇后心里暖暖的,反而说自家儿子,“岚意一片孝心,还要被你笑话,你这人,不会说话就不要说,免得怄着了岚意,气坏了我的小孙子。” 卫长玦眯着眼睛笑,“好,好,下次儿臣不说她了。现在岚意有您撑腰,在家里安心静养,什么也不怕。儿臣瞧着,她把您当母亲一样放在心里担忧着,生怕您忽然有天不能管着她教着她了;而您呢,张口闭口也只关心着她,仿佛她才是您生下来的女儿,儿臣倒是被您和她撇到了一旁,显得不是一家人了。” 几句话就把皇后说得笑起来,指着卫长玦对菱角道:“你瞧瞧,这么大了,还要我这个做娘的人哄。”然后她捧着卫长玦宽厚的手掌,颇认真地说,“你,我,岚意,还有她肚子里未出生的、不知道是小孙子还是小孙女的娃娃,永远都是一家人,便是有朝一日我死了。” “母后别说这种话,您这不是一天天地支撑到了现在吗?显然是有了好转。”卫长玦的心被刀子一下一下地割,但脸上还要保持着笑容,打断了她的话。 皇后却满不在乎,“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便是有朝一日我死了,我也会在天上保佑着你们,咱们这一家人,永远都是你记挂着我,我记挂着你,多好啊。” 卫长玦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妥协地接受了事实,低着头,轻轻道:“是,多好啊。” 菱角在一旁热泪盈眶,怕招来主子的眼泪,只能偷摸跑出去哭。 皇后说卫长玦这么大了还需要她哄着,殊不知卫长玦很小的时候就明白母亲过得苦,要他来护着哄着,今天那些话,菱角很明白,究竟是谁哄着谁。 母子之间的感情,让她忍不住流泪,可让她更加难过的是,方才皇后点着人数一家子时,并没有算上皇帝。 可能这天底下,只有菱角这个陪伴皇后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人,才知道当初的皇后,是多么盼望着皇帝能过来看她一眼,说几句话。 人人只看见皇后的体面和尊贵,全忘了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年少的时候,也有着对情爱的憧憬,巴望着和夫君一道白头偕老,然而到了今时今刻,她已经全抛掉了,不仅如此,她还得摆出宽容大度的模样,人前连不乐意的表情,都不能露出半分。 菱角觉得主子可怜,哭得也是主子的可怜,皇帝心疼瑛贵妃所做的那些事,一点点磨掉了所有的情意,唯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生命一点点在流逝的时候,都不愿提一句夫君的女子,从前挣扎过多少痛苦而孤寂的长夜。 过了一阵子,卫长玦从里头缓缓走出来,脸上带着些疲惫,言道:“菱角,母后就交给你照顾了。” 菱角低着头,行了一礼,“殿下放心,有奴婢在,一定会尽心尽力。” 卫长玦点点头,忽然道:“菱角,你哭了?” 菱角自嘲地笑了笑,“是奴婢一时心神不稳,才掉了眼泪,叫殿下看笑话了。” 卫长玦却道:“你与母后感情极深,难免有兜不住的时候,别强撑着,想哭就哭吧,母后不会因此而觉得有什么。咱们现在是尽人事听天命,万一到了那一天,我会求父皇将你放出宫,到时候你住在恭王府里好好的养老,我和岚意都会孝敬你,也不辜负你辛苦半辈子。” 菱角抹了抹眼角,笑着说:“奴婢何德何能,当不起您和王妃的孝敬。” 但菱角也很明白,卫长玦从来就是个好孩子,她如何把对方当成自己的亲生骨肉,对方就如何把自己当成家人长辈,这席话,菱角听过好几次,每次这心里,都暖和得很。 然而卫长玦回到恭王府后,得知的消息让他皱紧了眉头。 “查不出来什么缘故?就说很是严重?” 岚意点点头,恹恹的看起来很是不舒服,“太医来回把了脉,只道我似乎接触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胎像不稳,所以才头痛恶心。太医讲得有些怕人,说再这么下去,可能小产。” 卫长玦惊住了,惶然问:“小产?这个月份了,还会小产?” 岚意也很沉重,“正是因为这个月份了,倘若小产,很有可能一尸两命……你别急,太医给开了安胎的方子,说注意些能稳下来,那些可怕的字眼,是我逼着他说出来的。” 卫长玦感觉到自己手心里都是冷汗,眉头紧紧皱着,沉声道:“一定是我疏忽了什么。” 岚意叹气,“后宅不是我管着么,是我疏忽了。老实说,我先前有些吃不下饭,还当只是孕中害喜,没想到竟不只是这样。” 卫长玦恨不得现在就把屋子掀个底朝天,看看究竟是什么害得岚意这样,口中顺着那话就问:“吃不下饭怎么不和我说?” 岚意软软地道:“和你说了,你也不能替我受着呀,再说了,我以为所有女人怀孕时都这样呢。” 卫长玦狠狠地道:“让凝芙带着人搜,把恭王府上下都搜一遍。” 岚意却握住他的手,轻轻道:“你想到的,我也想到的,但这些日子一来,我几乎都在主屋呆着,刚才已经让她们翻过一遍了,什么也没有,厨房那边的饭食,也一直有人盯着,并无异状。” 卫长玦默然半晌,恨恨道:“终究还是大意了,如果从一开始觉着有难受的症状,就好好地查,指不定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现在家中的痕迹已经被抹去,害人者在暗处,如何防备才好。” 岚意也觉得很奇怪,“这么多天了,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究竟有什么东西什么人,能害到我呢?” 说着话,胸口一股闷气涌上来,头昏脑涨,很不舒服,卫长玦不敢再让她多想,亲自服侍着睡下,然后在床边守了很久。 正如他所说,现在害岚意的隐在暗处,一时半会儿查不到,需要做的是更加谨慎,养好身体和精神,才能应付接下来的事。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岚意受人陷害这一胎不大稳的事,不知怎么被皇后知道了,她病中本就多思,这下耗费心神又忧心忡忡,一碗药喝完后,刚要说话,忽地全呕了出来,菱角急于给她收拾,放了碗一转身,就发现皇后已经陷入昏迷。 如此岚意即便挺着肚子身体也不大舒服,也必须要去未央宫侍疾,以防皇后忽然撒手人寰连句交代都赶不上听。 卫长玦又要顾母亲,又要顾妻子,多少有些焦头烂额,但照他自己的话来说,为家人奔忙,总比在外头勾心斗角有意思,而且皇后昏迷了一天一夜后,终于转醒了片刻,虽然后面又沉沉睡去,但太医说,许是殿下和王妃的诚心,将皇后再度留在了人间。 这样的病情自然惊动了皇帝,他在乾明宫忙完政事后,就会过来瞧一瞧,看见岚意的肚子,他亦嘱咐不要太辛苦,皇后这个病,太医都束手无策,别熬坏了她一个孕妇的身体。 岚意却道:“正是因为太医都束手无策,儿臣才绝不能偷懒,不然母后觉着咱们都放弃她了,怎还会有活下去的动力呢?” 皇帝一时感慨,“她看到你和长玦的执着,估计也不忍心离去。” 到了这会儿,没有什么话不能说,岚意鼓足勇气,言道:“父皇,您最近得了空,就多来瞧瞧母后吧,先时儿臣的母亲去世,儿臣最大的后悔就是没有每日每日地陪在她身边,直到她闭上眼的那一刻,儿臣才明白,这人与人之间,原本就是见一次少一次,可能哪天无意间说的一句话,就成了诀别之言。” 这样动情的话,若由卫长玦来说,恐怕不那么合适,可岚意是女子,原本就要比男子更加细腻,这话听到皇帝耳朵里,只觉得一阵心酸,“你说的是,朕会多来未央宫的。” 卫长玦从菱角那里辗转得知这几句话,好好地谢了谢岚意,还说:“你不提醒一句,父皇未必会有什么触动,我一直明白,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个强迫不来,父皇对母后的不上心,都是因为他的不喜欢。” 让一个做子女的主动承认父亲对母亲没有感情,实在伤人,但是卫长玦跟着母亲经历了一次次失望,渐渐地变得不在乎。岚意怜惜他,更觉得人活于世诸多磨难,当真是避不开也逃不掉,只能安慰道:“我却觉得,即便脾性不合,这么多年过下来,之间的亲情早就超过了那些情情爱爱,兴许这一次,父皇会好好地陪伴母后,让她不留一点遗憾。” 卫长玦打心底不信,又不想驳斥岚意,便只是笑笑,将她揽在怀中,轻轻叹了口气。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皇帝竟然如岚意所说,真的常常去探望皇后,虽然谈不上“帝后情深”,但明眼人都瞧得出,皇帝很看重这份夫妻情,甚至有传闻说,皇帝在皇后的病床前许诺,若她薨逝,自己绝不再立后。 流言有时候传着传着,就会成为真的。岚意借着这阵东风,托菱角帮忙放几个小宫女出去故意嚼舌根,说的都是关于立后的那点事。 她很笃定,这样的话会引起一些人内心的轩然大波。 菱角一时还没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岚意很耐心地解释,“我遭人陷害,接触了孕期里不该接触的东西,这事儿到现在还没个头绪,但绝不能有丝毫松懈。先前我出了事没多久,母后这里就得到了消息,我问过蕊花,那阵子我身体不好,她也忙着照顾我,根本没空往宫里递消息,显然母后能知道这件事,是人有意而为之。” 第109章 煜王府(1) 整个未央宫眼下都离不开菱角,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真没空静下心来去想这些,听完岚意所说,才一拍额头,道:“奴婢竟是个糊涂的,还当是蕊花着人递进来的消息,根本没多问。” 岚意道:“未央宫已经铁桶一般,这个时候能传进话来的人,除了长福宫那位,我想不到其他。” 菱角恨恨,“她永远都能找到主子的软肋。” “正是如此,才要提前防备。”岚意沉声道,“眼下我已经知道有那心怀鬼胎的人,会时时刻刻盯着周遭的动静,也许他们并不想动手,但‘不再立后’的消息传出后,瑛贵妃可能会着急,会想法子给恭王府添堵。反正她无论如何都会看我这一胎不顺眼,若要闹得恭王府鸡犬不宁,只能逼着那些藏在暗处的人做事,这样一来,我就能寻到破绽了。” 菱角亦是叹气,“王妃辛苦,孕中还要想这么多事,奴婢若是能腾开手同您里应外合,可能会轻松些,偏偏奴婢又腾不开。” 岚意笑起来,似乎她永远这样明媚,即使肚子里的孩子并不安稳,连带着她的气色也不很好,浑身上下也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没事的菱角,你能照顾好母后,已经帮了我和长玦大忙了不是吗?” 秋风渐起的时候,离岚意生产的日子就越来越近,恭王府上下都进入了一种很紧张的状态,就连凝芙都神神道道的,每天绕着屋子转好几圈,生怕再出先前那种事。 这一日天气好,午饭后岚意在屋外多转了几圈,闻得有桂花的香气,特意循着去赏了赏,果然金桂如云,点缀在树中间,甚是好看。但不免想起自己的母亲就是喝着添了这花的茶,而把身体弄坏了些许。 岚意和凝芙说:“在触摸到真相之前,谁能想到花花草草也能害人,桂花这样香,也不知道闻多了,会不会对胎儿有影响。” 凝芙赶紧应了句,“就是啊,王妃还是少闻吧。”正要抬手将岚意扶得远些,忽然看见她的脸色直接变了,还当是又不舒服,急得自个儿也变了脸色,一把搀住道,“王妃,怎么了?身体有不适的地方?” 岚意张了张口,却神情复杂地看着凝芙,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凝芙摸不着头脑,还问:“王妃?” 岚意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事,我刚才忽然觉得肚子里的小家伙踢了我一脚,实在有些惊讶,让你吓着了。” 凝芙惊喜地道:“真的吗?奴婢,奴婢可不可以摸一摸?” 岚意颔首,轻轻道:“你摸吧,但是这会儿他又未必会踢了。” 可凝芙怎么会在意踢不踢,她在意的,不过是那肚子里的,是自家小姐的骨肉。 “真好,夫人要是知道了,一定特别开心。”凝芙笑眯眯的,“王妃,您说会是个小皇孙,还是个小皇孙女儿?” 岚意看着她,定定地道:“若是个闺女,和你一样贴心就好了。” 凝芙憨然一笑,“王妃太抬举奴婢了,再说了,奴婢也是您教出来的啊。若生下来是个小闺女,必然被您教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比戏文里的公主们还要美还要聪明。奴婢呢,别的事不会做,一定豁出一辈子去保护好她,不让她再受到一点伤害。” 那样真诚的笑容,终于打消了岚意所有疑虑。 年岁在不断地增长,身边的人有来有去,但她最信任的,终究还是眼前这个陪着她长大的姑娘。兴许连卫长玦都有可能会变心,会爱慕他人,但凝芙眼里心里,从始至终只有她。 “凝芙,我可能,发现害我的东西来自哪里了。”岚意握紧手,郑重道。 恭王府里的事,外人所知道的不少,但岚意和凝芙在桂花树旁的这番对话,并没有第二个人晓得,而卫长玦眼下时时都要去宫中探望母亲,岚意也不想再拿令人不安的事去烦扰他,做了些嘱咐后,她就当没有发生任何事,平静地回到了主屋。 蕊花和语桃上赶着来伺候,岚意淡淡地道:“换身衣裳,我要睡会儿,待会儿长玦回来了再喊我起来。”她扫一眼身边的两个人,皱了皱眉,“蕊花,近来你又要照顾我,又要关心未央宫的事,想必也挺忙吧,也不必在这里一直守着,退下去休息吧。” 骤然被发难,蕊花有些怔怔,因身份特殊,岚意待她从来客客气气,今天这一遭,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奴婢……”她想问一句,但对上岚意的目光,就知道自己不该、也没有资格和主子争辩什么,于是只是低着头,福了福身,“是,奴婢告退。” 眼见着她出去了,岚意才轻轻地哼了声,冷冷地看向语桃和凝芙,“你们两个,在屋里伺候着,就要心里有数,我知道你们都是忠心的,但有些人,就很不好说。从今往后,你们都把心给提到嗓子眼儿里,眼睛也睁大了,好好地盯着这屋子里的所有事。尤其是你,语桃,多和凝芙学一学,你受重用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语桃惶恐得很,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终究忍了下去,只道:“奴婢记住了。” 岚意颔首,翻过身,渐渐地睡了过去,而凝芙知道岚意起来后要喝火候刚好的鱼汤,里面还要放些太医嘱咐了的药材,就把守着的事丢给语桃,自去厨房盯着。 太阳渐渐西斜,卫长玦终于回了恭王府,一路走到主屋,竟看到语桃正在门前坐着,走近了之后,才发现她正在打着瞌睡。 都说她和岚意像,这打瞌睡的模样,果然也有几分相似,不知道小丫头梦着了什么,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阳光投下来,在她下眼睑上投出一片小扇子似的阴影,很娇弱的模样。 卫长玦走到她身边,道:“语桃。” 语桃仿佛睡得很浅,只这么一叫,就睁开了眼,见到是卫长玦,她吓了一跳的样子,伏地小声道:“王妃在里头睡着呢,原是说殿下回来就让奴婢喊醒她,谁知道奴婢也睡过去了,奴婢该死,还请殿下责罚。” 卫长玦摆摆手,“罢了,看你这一喊就醒的样子,估计也是提着心的,伺候王妃累了,打个瞌睡没什么,王妃一向宽容待你们,你们别误了她的事就好。” 语桃赶忙道:“奴婢多谢殿下饶恕。您放心,奴婢绝不会误了您和王妃事,若真是奴婢做得不好,奴婢愿意以死谢罪的。” 卫长玦笑着摇摇头,“什么都还没发生,怎么就以死谢罪了?不要一惊一乍的,现在王妃有着身子,别在她面前念叨死啊活啊的。” 语桃低头应了声“是”,忽然又抬起头来一笑,“王妃如果知道殿下这样事事都记挂于心,一定会很高兴的。” 岚意是美人,语桃自然也是美人,这样的笑容浮在她脸上,就连小彦子都呆了呆,眼见着主子大步进了主屋,才慌忙跟上。 岚意在里头睡得不熟,卫长玦到了门前,她就已经听见了声响,这会儿慢慢地翻身起来,笑着道:“小厨房的药膳应该快要炖好了,要不要同我一起喝一碗?” 说来也怪,相似的脸庞,一样的笑容,在卫长玦心里,就是很不一样,他舒一口气,过去拦住岚意的肩膀,“好啊,我陪你喝,免得你总是说那药膳不好吃,又吵着自己这里发胖了那里也发胖了。要胖,咱们一起胖。” 岚意的腰肢如今已经不纤细,脸上也堪堪圆了一圈,听闻好些男人就是在妻子有孕时生了嫌弃之情,在外另寻了新欢,虽然岚意瞧不上这种男人,但说心里一点不忐忑,那是假的。 可卫长玦每次一到她身边来,就能三言两语把那些忐忑清扫得一干二净,岚意在他一双眼睛里,看到的只有喜欢。 八月秋风渐起的时候,煜王府设宴,请诸位皇子和皇妃过去吃喝玩乐,皇后的病情显然并没有影响到瑛贵妃和她的儿子们,未央宫里有多萧瑟,这里就有多热闹。 岚意本来想推脱,但这段时间一直没有慕禾笙的信儿,也着实担忧,因此她挺着个大肚子终于也去了。 煜王府的人生怕岚意在他们这里有什么闪失,一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就连端到岚意面前的点心,都有专门的大夫先查验一番,显然是怕这威名在外的恭王妃碰瓷儿。 岚意暗暗觉得好笑,坦然地接受了他们的仔细,又问:“你们王妃呢?怎么这会儿还不见她出席?” 仆人道:“王妃正在梳妆打扮,很快就来。” 岚意奇怪得很,不明白梳妆打扮怎么要这么长的时间,直到慕禾笙出现在众人面前,她才恍然大悟,那些丫鬟能把她拾掇得可以出席这样的宴饮,必然要费大把的苦心。 慕禾笙实在是太瘦了,和那年宫门外冷风中披着红斗篷,肤若凝脂康健圆润的小姑娘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那两颊往下凹,也就冬天里吃不饱的难民好一点,岚意看着她细细的手腕子,那上面还勉强带了只玉镯,晃晃悠悠地套着,令人忍不住担忧也许一不注意就会掉下来。 第110章 煜王府(2) 听着慕禾笙笑着和大家见礼,让大伙儿吃好玩好,纪若屏跟在岚意身边,低声说:“怎么瞧着四皇嫂这样瘦?原来见过几面,印象里的她,似乎并不长这样。” 所以说遮掩自己过得不好,永远都只是欲盖弥彰,慕禾笙或许已经想通了一些事,但想通这些总要耗费大量的心血,实际上也是同自己过不去,岚意唯有感慨,“许是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吧。” 然后她回过头看着纪若屏,“还是六弟妹你过得好,听闻瑞王府里别说暖床的侍妾了,就连那些来来往往婢女们,都得不到六皇弟一瞬的目光,他满心满意都在你身上,我瞧着,你长好了不少,尤其是……” 她的目光在纪若屏身上逡巡,拿帕子捂着嘴笑个不停,惹得纪若屏满面通红,扭着帕子说岚意身为嫂嫂还不正经。 而自打她过门后,有心与岚意交好,时不时就会去恭王府探望,岚意亦喜欢她饱读诗书进退有度,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很好,自然可以开这种玩笑。 正笑闹间,慕禾笙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说什么呢?这样开心。” 岚意转过身去,看她缓步而来,原是笑吟吟地伸出手去拉她的手,却被冰凉的温度惊了惊,赶紧用双手不动声色地捂着,言道:“六弟妹如今还算是新嫁娘,我正在开她的玩笑呢,你没见,她脸都红了。” 慕禾笙感到岚意掌心递过来的温暖,定了定神,才笑着说:“真是,岚意,你可别欺负她,六皇弟要是知道了,得多心疼?” 纪若屏的脸更红了几分,“四皇嫂和三皇嫂是一样的,都在开我的玩笑,我可不和你们讲话了,再说下去,还不知说出什么来。” 她捏着帕子笑着走到别处去了,慕禾笙当然也明白她是在给自己和岚意单独说话的机会,看着她的背影,感慨道:“我们刚嫁人那阵子,看纪若屏这样的姑娘,还觉得她们很小,现在她们已经赶了上来,行动举止都有大家风范,看着比我是强多了。” “这话说的。”岚意道,“你仍旧是最得宠的煜王殿下的妻子,在父皇面前,只要你想,哪个妯娌都越不过你的。” 慕禾笙带着岚意往远处走了些,煜王府的富丽堂皇,在外面也颇有名气,不远处的琉璃瓦流光婉转,和宫里的比也绝不差什么,然而远离了喧嚣,本该最富贵无忧的煜王妃道:“谁稀罕。他卫长泽带给我的,我都不稀罕。” 岚意忍不住问:“你们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吧?你瞧瞧你瘦的,这段日子也没听说四皇弟专宠谁啊,何必同自己过不去呢?” 慕禾笙却冷然笑了起来,言道:“这段时间他倒是收敛了许多,但岚意你不知道,他之所以收敛,是因为他得了病。” 岚意怔了怔,这种事对她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得了病?” “上个月他起床时忽然头晕,请了太医来看,才知道他身子掏空了,而我也是那个时候才晓得,他竟然荒唐到,一个晚上找两个女人陪着。”慕禾笙也是豁出去了,什么都敢讲,“结果这事儿传到长福宫里,你猜怎么着?母妃竟然把我喊进去骂了一通,说我连自己的男人都管不住,也不知道劝他保养。合着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岚意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样的日子,放在她身上,她也没法过下去,怪不得明明没有争吵,慕禾笙还是见天地瘦下去。 “这么年轻就……慕夫人知道吗?” “还好是年轻,若年纪再大些,指不定就死在床上了。”慕禾笙冷冷的,只有提到母亲,才流露出心疼,“我阿娘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拼了一条性命给我讨个公道?我根本不敢叫她来看我,也不敢往家里递任何消息,岚意,你答应我,别和我母亲说。” “可是禾笙,咱们管不住煜王,父皇管得住啊,只要你家闹大了,闹到父皇面前,为了皇家的体面,父皇怎么都会管着他的。”岚意不理解这时候还抵着一口气做什么。 谁成想慕禾笙仰了仰下巴,眼神里有些坚毅,“我不信没有阿爹阿娘,就斗不过他。他是被从小宠到大的,这没错,但我还不也是闺阁里没受过一天委屈的人,他又能比我厉害多少。岚意,你瞧着吧,他现在是悟过来了,知道总这么找女人不成,想拉拢人心在父皇面前表白自己的能力,可我绝对不会让他称心如意。” 岚意默然了。 她愿意看到这样的禾笙,至少有目标有动力,而卫长泽家宅不宁,对恭王府,也有极大的好处,但假若慕禾笙能一辈子如未出阁时那样,总挂着幸福的笑容,她宁愿这煜王是卫长玦最棘手的“敌人”。 “禾笙,既然已经这样了,你怎么开心怎么来吧,只一条,别伤着自己,若伤心又伤身,别人不会心疼,我,还有你的爹娘,这里都要痛死。”岚意捂住自己的胸口,恳切地说。 慕禾笙颔首,亦是情真意切,“你放心,从前几天开始,我就下定了决心,即使吃不进去饭,也要硬着头皮往下咽,我会慢慢养回来的,下次你看到我时,我必然不这么瘦了。”停了一会儿,她忽然握住岚意的手,“你得帮我,你一定会帮我的,对吗?” 岚意怔了怔,“禾笙?我不明白。” 慕禾笙道:“没什么不明白的,瑛贵妃也常常为难你们,她和她的两个儿子,都已经被宠到天上去了,咱们的目标是一样的——把他们拉下来,重重地摔上一跤,从此再不能翻身!” 岚意有些茫然,其实打压瑛贵妃一脉的事,恭王府很早就开始做了,甚至今天,也会有人帮忙在煜王府和齐王府之间埋下一颗钉子。 她不知道该不该和慕禾笙说,万一卫长泽也抱着打压恭王府的想法,故意让慕禾笙过来试探呢? 不是岚意过分疑心,实在是眼下皇后病重,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撒手人寰,后宫之中没有人能为卫长玦帮着说话,踏错一步,更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想了想,岚意终究只是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慕禾笙冷冷一笑,“待会儿宴席上若是出了什么事,你记得帮帮腔,好让这场戏一直演下去。反正岚意,恭王府和煜王府不合谁都知道,你帮腔才显得更加自然。” 岚意不敢满口答应,只说:“好,我见机行事。” 慕禾笙终于松了口气,笑问:“你和你这肚子里的小家伙,一切都还好吗?我不要做他婶婶,我要做干娘。” “都依你。”岚意哄着。 这边两人在悄悄说话,偶尔慕禾笙还会笑一笑,大家都晓得她们妯娌关系好,只当是在讲什么闺阁私房话。纪若屏正坐在金宜言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问道:“从前听说金侧妃与恭王妃煜王妃不太和睦,这是真的吗?” 卫长渊并不是沉溺女色的人,对待萧华音也尊重喜欢,以至于小产后到如今,金宜言再没有什么好消息。齐王府的人看待她,一向是半个主子,可她要的并不是“半个”,故而在她心里,觉得自个儿过得不算好,难免有些怨天尤人。 面对和岚意走得近的纪若屏,她没什么好声气儿,“恭王妃脾气差,煜王妃不见得好到哪去,妾身与她们不和睦,这是很正常的事。倒是瑞王妃您脾气好,常常出入恭王府,也真能忍耐。” 纪若屏笑眯眯的,书香门第的出身,让她有一种虚怀若谷的气度,这种话语,并不能引起不快,“我知道金侧妃是心直口快的人,有时候做起事来,比二皇嫂还干脆利落,老实说,你现在做个侧妃,实在是明珠蒙尘。想到先前在路上,咱们的车不小心撞到了一处,也是不打不相识的缘分,我有心想拉扯你一把,却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这话打到了金宜言的心坎上,不如意的生活教会她脸色上的变换,忙笑道:“从前只晓得您和恭王妃走得近,万万没想到您是这样明事理的人,往后妾身得同您多亲近。先时马车碰到一起,是妾身不懂事,瑞王妃这么提起来,妾身真是羞愧难当。”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不是吗?”纪若屏温和地笑,“现在咱们都是天家的媳妇儿,本就该互相照顾的。只是从前没机会,又怕你觉得我是来耀武扬威的,所以一直不好主动和你说上话。” 金宜言在婆婆跟前,在齐王妃跟前,都是长久得不受待见,纪若屏的话就像是一道光,一下子打开了她的心门,本来的一身骄傲,都暂且被抛到了一旁,满嘴都是奉承,“从前见瑞王妃,就知道您是最知书识礼的人,这会儿和您说说话,妾身浑身上下都舒坦。若您什么时候能帮忙在齐王殿下面前帮妾身讲几句好话,妾身更加感激不尽。” 第111章 煜王府(3) “这是自然。”纪若屏道,“你这样的美人,就该得着夫君的宠爱才是呢。” 金宜言喜不自胜,拿起面前的茶盏,“那妾身以茶代酒,先敬您一杯。” 纪若屏饮了口,放下小瓷杯,不动声色地道:“不过有句话,我还是要提点你一下,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能在二皇兄面前说道说道你的好,却不能硬逼着他喜欢你,你啊,还是得自己多揣摩揣摩他的心思,多多讨他喜欢才是。” 一席话说得金宜言连连点头,纪若屏看她已经被带了进来,便往下续。 “而你自己,本来身份比在场的许多女子都要高,却偏偏成了侧妃,见到了我,见到了恭王妃煜王妃,都要行礼,你得想一想,从前二皇兄为什么喜欢你来着?相貌好性情好是一则,还一则,是你本就身份高贵,依附他不过是锦上添花。咱们女人啊,最忌讳什么,最忌讳的就是让男人觉得咱们没用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金宜言心服口服,“听瑞王妃说的这些,真真是胜读十年书,可我已经嫁人了,又怎么抬举自己的身份?总不见得,去想法子做齐王妃吧?且殿下不常来我屋里,我也不知道怎么揣摩他的心思。还是要瑞王妃教教我才好。” 纪若屏安然地笑:“你家殿下为什么在奔忙,你难道一点儿也不知道?不见得吧。至于怎么抬举自己的身份……齐王妃是我的嫂子,我当然不会唆使你取而代之。你只需瞧瞧,做妾室,做到哪一步最尊贵,就晓得了。” 看到金宜言一脸茫然,纪若屏摇了摇头,多提点了一句,“怎么三皇兄明明是嫡子,在外人看来,却是二皇兄和四皇兄更尊贵呢?” 金宜言恍然,“你是说,做皇上的宠……” “谨言呐金侧妃。”纪若屏摆了摆手,“这种话可不能胡乱说,我是最不愿意看到英雄末路、美人迟暮的,才过来提点你两句,若是给我家殿下惹来麻烦,就糟糕了。” 金宜言慌忙掩了掩嘴,小声道:“是,妾身一时嘴快,请您继续说下去。” 纪若屏悠悠地看着远处,那里卫长殷正在和清客们喝酒谈天,“我这个夫君啊,一辈子没有插手过旁人的事,因为受了皇后娘娘的恩惠,这段日子不得不与恭王府走得近了些,但好叫二皇兄知道,咱们对于其他事,还是置身事外的。如今二皇兄是民心所向,更是圣心所向,咱们没道理和齐王府过不去,是不是?” 她再度看向金宜言,“所以今儿我与你多说几句话,也是为了将来,将来你若成了更风光的人,可要照顾我们瑞王府一二。” 金宜言终于明白过来纪若屏的来意,一腔骄傲又被她这三言两语的暗中讨好激了出来,一副惺惺相惜的样子,“原来您也有不得已的地方。” 纪若屏颔首,“现在说给你听,你自然就明白了,老实说去了一阵子恭王府,我就明白,恭王府和齐王府煜王府,真是天差地别,什么都不如,且如今皇后娘娘病入膏肓,说句不好听的,倘若哪一日……那这后宫,自然还是瑛贵妃的天下。” 金宜言仰了仰下巴,“这是自然。” “所以你瞧见了吗,煜王府已经开始着手这样的宴席了,把大家聚在一处吃吃喝喝,说得好听点,是增一增感情,难听点,就是笼络人心。” 纪若屏看着一片闲适,仿佛所有话都是随意说说,“三皇兄不得父皇喜欢这没错,但四皇兄可是最受宠的,往后你本该坐上的位置,指不定就给裴庶妃坐去了。而裴庶妃与三皇嫂终究是亲姐妹,三皇嫂又与四皇嫂交好,横竖都是恭王府得益,可惜了你这样的美人,一辈子比不过旁人。” 金宜言脑中嗡嗡地响,这么深的事,她从来没有想过,还在发愣的时候,纪若屏起身,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她耳边道:“你夫君在争什么,你知道的,投他所好,为自己的前程争一把,未来瑞王府,还要您,帮忙照顾着呢。” 那个“您”字,她刻意咬得很重,到得金宜言耳朵里,几乎渗进了血液,疯狂地燃烧着。 多久没听过这样的敬语了?多久没有得到人这样看重了?金宜言简直都要忘了这种字眼搁在自己身上,是什么感觉。 而纪若屏已经离她远去,这个书卷气息十足的女子,走到卫长殷身边,带着温雅的笑容,跟着夫君在亲贵之间客套往来,仿佛刚才的那些话,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金宜言不知道,从几时起,自己的耳根子已经变得这样软了,总归纪若屏几句话,就已经让她下定了决心,这煜王府绝不能好,而她,即便不能做皇后,也必然要做下一个瑛贵妃。 可她更不知道的是,卫长殷带着纪若屏往人群外走了几步,小声地问:“都办完了?” 纪若屏舒了口气,“按你所说,都拆开来慢慢地讲给她听了,她很动心。” 卫长殷便微微一笑,抬手把纪若屏额边的碎发帮忙抿了抿,“辛苦你了。” “倒不辛苦,只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有些害怕。”纪若屏的眼睛亮亮的,看着自己的夫君。 卫长殷有些愧疚,“本该是我帮三皇兄做的事,落在你身上……” 这时候有人举着茶盏过来,满口道:“瑞王殿下,正要和你商讨诗文呢,一转眼就不见人影了,你与王妃,可真是新婚燕尔,伉俪情深。” 旁边的读书人都笑了起来,卫长殷也一笑,听得纪若屏在他身后低声说了句“我愿意为你做这样的事”,心中大安,转过头温柔地看她一眼,便在没有恶意的嬉笑声中,融进了大伙儿,又开始念叨着什么“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之类的诗词。 一时开席,岚意坐在卫长玦身边,听着丝竹之乐响起,看着舞娘们扭着灵动的腰肢,原本很是惬意,但慕禾笙的话在她心里打着转挥散不去,不知道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在卫长泽一叠声地让人把熬得烂烂的鸡笋粥端上来时,那边厢忽然一阵疯狂的喊叫,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忽然闯了进来,一叠声地“求殿下还妾身一个公道”,惊到了所有人。 岚意心中一紧,知道这就是来了。 而这个女人身后,还跟了一个小太监,那小太监满脸着急,跪下道:“殿下恕罪,奴才就一个人,其他人要么端菜,要么收拾去了,实在没能拦住铃姑娘!” 卫长泽喝道:“什么场合,也由得她在这里闹,还不快把人带下去,难道我们煜王府缺人手么!” 小太监磕了头,上去就拉扯铃姑娘,然而那铃姑娘豁出去一般,衣裳都要被扯烂了,也还是死死趴在地上,不肯动弹一下。裴妙晴站起身来,指着说:“反了她了,没看到殿下正在宴请吗,找外头的侍卫来,捆也把她捆走!” 谁知那铃姑娘刚刚还好,是咬着牙死死支撑,裴妙晴这么一说话,她骤然跳了起来往那方向冲,虽然被小太监拦住了,但嘴巴封不住,一边挣扎一边大叫,“裴妙晴,你要脸吗!你联合他人给我下套子,污蔑我腹中骨肉不是殿下的,你害我被禁足,害我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你不得好死!” 卫长泽忍无可忍,刚好其余太监和侍卫闻风都过来了,立刻指着铃姑娘说:“堵住嘴,立刻带出去乱棍打死。” 岚意想起慕禾笙的嘱咐,知道这事儿越闹越大得好,刚要站出来说话,不曾想金宜言已经鬼迷心窍,抢在所有人面前道:“煜王殿下,按说妾身不该管您的家事,但这侍妾口口声声涉及皇嗣,怎么都得听她讲完再论打死不打死的吧?” 萧华音皱了皱眉,卫长渊已经开言喝退,“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退下。”然后他看向卫长泽,“四弟,你家里的事,自己处理,别搭理这无知妇人。” 然而他话音方落,岚意就接上了,“我瞧着,这次金侧妃也不算无知,皇嗣之重,父皇和母后多次强调,就连贵妃娘娘也容不得王府里有迫害皇嗣的事发生,倘若我妹妹裴庶妃真的背上这样的罪名,外人要怎么看待她?还请四皇弟还裴庶妃一个公道吧。” 上面的人发话了,场面一时僵住,侍卫和小太监不知道里头的轻重,也不敢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把铃姑娘捆着拖出去。 裴妙晴冷笑一声,道:“恭王妃可能不晓得,这铃姑娘恃宠生娇不是一天两天了,先前就在妾身院中大闹,把狗血泼得到处都是,不信您大可以去问问三妹妹有没有这回事。她与妾身素来不合积怨已久,现在什么脏水都往妾身身上泼,也没什么奇怪。煜王府的事情,恭王妃还是别担心了。” 岚意无奈地笑笑,外人看来,自然是她在向妹妹示好,妹妹却把她拒于千里之外,“我倒也不仅仅是为了你的名声,实在也为了煜王府的名声,这里这么多人看着,把一个侍妾活活打死,旁人就算不明白这里头有什么事,也会说四皇弟暴戾无德,到时候父皇怪罪下来,谁能担得起?” 慕禾笙闻言,身体往旁边倾了倾,在卫长泽耳边低声道:“本来后宅里都有腌臜事,在座的都明白,好好地处理完了,总比你担上这种名声好。主要是不能让父皇多心,倘若你对身边的女人都手腕狠辣,那对待其他家人……” 卫长泽一听有理,只得按压住心中的火气,抬抬手,“让她说,今儿当着众人的面,非得把事情查清楚不可,倘若有人在煜王府兴风作浪,我决不轻饶。” 裴妙晴的脸色很不好看,重重地坐了回去,而铃姑娘窥得一线生机,跪在地上凄厉地道:“殿下,妾身真的从没有背叛过您,可您从不肯听妾身解释。那天妾身喝了丫鬟端来的一碗粥后,迷迷瞪瞪不省人事,醒来后就和那侍卫睡在了一处。后来妾身才知道,那天裴庶妃身边的人去过小厨房,必然是她害了妾身!” 裴妙晴一双柳眉几乎要倒竖,“你不要血口喷人!我的丫鬟确实去了厨房,但那天厨房的人过来说我喜欢吃的冬菇没有了,让我的人过去瞧瞧,有没有别的什么喜欢的,我这才派人过去,和你那龌龊事什么相干!” 铃姑娘咬牙切齿,“你现在倒是撇的一干二净,你敢让人去搜吗,我就不信你的手脚能有多干净!” 裴妙晴涨红了脸,她不是不敢让人去搜,但她屋子里有不少攒下来的秘戏图,本是情到浓时,同卫长泽一起赏玩的,怎能叫外人看到。 可别人不知道这里头的内情,看到裴妙晴这个样子,都当是心虚了,慕禾笙皱了皱眉,只能再度问卫长泽,“为了还裴庶妃一个清白,搜吧?” 卫长泽阴着脸,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搜,全给我搜得明明白白,裴庶妃那里搜不到,就到其他人那里搜,就算把煜王府翻个底朝天,今儿也要把事情查清楚了!” 他下了令,自然有人去行动,不一会儿,有侍卫大步而来,双手捧着两样东西,弯腰道:“殿下,从裴庶妃屋中搜到这只上了锁的锦盒,旁边有个药包,里头是白色的粉末。” 卫长泽冷着脸,但略微有些不自然,只说:“锦盒里的东西,我大约知道是什么,不必你们管,那白色粉末找人看了没有?” 侍卫拱手,“回殿下的话,正找人看,想来不多时就有结果。” 煜王府的人办事果然利索,很快有人回报,说这白色粉末,就是蒙汗麻药,人吃了不会有什么其他事,但会昏睡一两个时辰。 如此案子算破了,裴妙晴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东西,脑子乱成了浆糊。 第112章 温柔乡(1) 而铃姑娘又是哭又是笑,“殿下,您瞧见了吧,裴庶妃居心叵测,一碗热腾腾的鸡丝粥端过来,连同妾身腹中您的亲骨肉,一并暗算了。妾身好冤,妾身的孩子好冤,您要主持公道,还妾身一个清白啊!” 裴妙晴不敢再强硬,“噗通”一声跪下,分辩道:“这药包妾身见都没见过,真不知道是从何而来,妾身冤枉。” 铃姑娘恶狠狠地看着她,“你冤枉,呸!” “你最好给我闭嘴!” “怎么了,裴庶妃狗急跳墙了?话都不让人说了?” “你骂谁狗急跳墙?你做错事儿还想把我拖下水,我看你是疯了!” “再疯,能有你裴庶妃疯么……” 卫长泽的脑袋里被这几句话缠得乱七八糟,此刻终于再也忍不住,“够了!” 场面一时寂静,裴妙晴吓得抖了抖,赶紧又把头磕在地上。 卫长泽道:“裴庶妃说了,你们之前本就不合,现在既有物证,事情已经很清晰明了,来人,把她们都带下去,铃姑娘好好安置,裴庶妃,谋害皇家子嗣,先杖责十下,留她一口气,等我回过母妃,再做定夺。” 裴妙晴彻底慌了,她去拉卫长泽的衣衫下摆,“殿下,殿下,我真没有蒙汗麻药啊,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去弄这些东西?” 可卫长泽颇嫌弃地拽回了自己的衣衫,冷冷地道:“还不快拉下去?” 侍卫们身强体壮,上前一步就制住了裴妙晴,裴妙晴被往外拖着,喊过“殿下”,喊过“王妃”,忽然冒出来一声“长姐”。 “长姐,救我,救我,长姐,我知道错了,我会死的……” 岚意的手心里,此刻全都是冷汗,她没有想到这一切来得那么快,原来慕禾笙早已安排的,步步都是杀机。 看着裴妙晴狼狈的样子,因知道瑛贵妃不会容忍有人迫害她的孙子孙女,很明白“会死”两个字,说的是实话,岚意的心情格外复杂,按说她对自己,从来没有好的时候,她的母亲白姨娘也不是个好东西,但血脉相连,同是裴府出来的姑娘,还一起长大,岚意做不到看着妹妹就这么死了。 更何况到时候父亲还得为她伤心。 “请四皇弟,留她一条性命吧。”岚意抬头,望向卫长泽的方向,她知道,自己其实是在看慕禾笙。 如果说这时候还有什么人能保住裴妙晴的一条性命,只有慕禾笙。 “裴庶妃今天这个样子,也有裴府之过,我母亲去世得早,阿爹身为朝廷命官,每日为父皇尽忠,无暇教导她,可再怎么无暇教导,也是亲女儿,若裴庶妃失了性命,阿爹会像割了一块儿肉那样痛苦。我们是嫁出去的女儿,已经不能在爹娘身边尽孝道了,不如就给几分薄面,留她一条性命吧,免得白发人送黑发人。”岚意沉着声,把这件事慢慢地扯到了裴归身上。 没办法,自己教出的女儿,只能自己受着。 卫长泽这才回过神来,裴归前程远大,便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不能和裴妙晴太过不去。好在慕禾笙已经开口道:“殿下眼下只说打十板子,并没让裴庶妃以命抵命呢。岚意,看在裴大人的面子上,我又与你交好,一定会想法子保住裴庶妃的性命的,你放心。” 岚意悄然松了口气,下一刻裴妙晴就被拖了出去,隐隐会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但卫长泽已经挥了挥手,丝竹声再起,掩盖住了方才的尴尬与折腾。 他端起酒杯,“今天的事,让大家见笑了,我这杯酒给大家压惊赔罪。” 七皇子卫长珩多玲珑的人,当即就举起杯子道:“几个妾室的事,放到哪个大户人家都有,四皇兄不遮不掩,公正严明,哪里需要赔什么罪,反倒是给我这个做弟弟的树了个榜样。” 卫长泽“哈哈”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旁人自然也是如此。 可刚放下酒杯,下面有人怯怯地问:“鸡笋粥刚热好了,殿下还要用吗?” 天知道,卫长泽那一刻差点没把酒杯砸碎,一双眼盯着那奴才,道:“还提什么粥,倒了,都倒了,另换其他的汤水来。” 说到底,这事儿还是影响了情绪,不论怎么样都很难回到一开头那其乐融融的模样。 回恭王府的路上,岚意不免就感慨,“禾笙动起手来,比我厉害多了,一箭双雕,妙晴和这个铃姑娘,估摸着都是得宠的时候目中无人,惹了她许多次,这下全付出了代价。” 卫长玦捏她的脸,故意道:“噢,你瞧出来了?我还当你被你们之间的情谊蒙蔽了双眼,什么都看不出来呢。” 岚意就瞪他,“哪个侍妾能有那样的本事,买药下药就罢了,还掩人耳目地把两人拖到一张床上。更何况,煜王府里和别处不一样,瑛贵妃的人盯着呢。除非禾笙作为掌家主母,潜心经营,买通了个把人,不然谁也别想做成这一连串的事。” 卫长玦点点头,附和了句,“确实,侍妾们没有准许,连门都不能出,身边的丫鬟也有限,恐怕连药都弄不来,更何况这样害人。” 岚意便叹气,“禾笙跟在慕夫人身边,耳濡目染,再怎么被保护,多少也懂得这些后宅手腕,她也就是不屑于用,真用起来,谁也不如她。” “谁说的,我的娘子,就比她厉害。”卫长玦一本正经。 岚意忍不住就笑了起来,“我和你好好地说这话,做什么忽然拍马屁。再说了,在这件事上比她厉害,难道是什么好事?” “这才不是拍马屁,煜王妃手腕再厉害,也是在拆自家台子,我娘子就不同,我娘子把恭王府打理得有声有色,在外面让我倍儿有面子,这么一比,可不是我娘子厉害?” 马车里笑作一团,周围的人听到声音,都已经习惯了。然而在煜王府里,气氛阴郁,那件事,还远远没有完。 慕禾笙不容卫长泽回过味儿来,当先发难,“煜王府的家事,丑是丑了点,可也不是不能揭过去,你那个哥哥的侧妃,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竟然非要和咱们过不去。” 卫长泽被这句话一念叨,来不及寻思裴妙晴和铃姑娘的那点事,甚至来不及记恨裴岚意,皱眉道:“是啊,齐王府该当和咱们同气连枝,怎么金侧妃故意让我下不了台?” 慕禾笙冷冷地道:“就连岚意这样被裴妙晴推开过那么多次的人,都记得姐妹之情,临到头了还帮她求情,你这个哥哥,就只会在困苦的时候想起你,风光的时候,从来没有拉过你一把。你不让我说母妃的不是,可我还是要讲,母妃这颗心,偏得很,万寿节上,齐王府的贺礼是她亲自帮忙又着手补贴而来,咱们呢,只能自己闷着头想,自己把银子省出来。” 若是从前慕禾笙说这种话,卫长泽一定很不高兴,但几件事合在了一起,由不得他再反驳。 慕禾笙还道:“母妃偏心也就罢了,可她明明是见过三皇叔境况的人,作为父皇的胞弟,他如今是什么样子?母妃不好好地教导二皇兄照顾咱们,反纵得他和他家里人都对咱们不客气起来,若以后他站了高位,咱们是不是得和三皇兄一样,一辈子都出不了府了?” 卫长泽眉头紧锁,“好了,不要说了。” 慕禾笙占了理儿,小孩子一样任性,道:“偏要说。长泽,他能做太子,你就不能吗?现在父皇明显偏宠你多点,二皇兄犯了那么多次错,早就不得他喜欢了,现在所有人都晓得,你在父皇心里是什么位置,偏偏你自己不看重也不打算争一口气……” 卫长泽喝道:“我叫你不要说了!” 慕禾笙撇撇嘴,不再讲什么。 但刚才的那番话,卫长泽显然听到了心里去,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他语气软和了点,撂下一句“我先去书房忙正事了”,就大步离去了。 而他身后的慕禾笙,脸上那副任性而不服气的神情迅速抽离消失,只余冰冷。 这件事同样给齐王府带来些许麻烦,金宜言一回去就被斥责了一顿,但她听了纪若屏的话,自觉占着理儿,言道:“明知道殿下才是父皇最中意的太子人选,他煜王凭什么摆宴席拉拢人心?论朝政,论孝敬,煜王哪点都比不过您,可他趁着您低落时,上蹿下跳的,莫不是想越过您,做太子?!” 卫长渊很严肃,但显然已经没有一开始的生气,只说:“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不论如何,长泽都是我的亲弟弟,你挑拨兄弟之间的关系,若让母妃知道了,绝不会轻饶你。” 金宜言低着头,柔柔软软地道:“是,殿下,妾身记住了,以后妾身只帮您看着煜王府,免得有人背地里捅您刀子。但是在外人面前,妾身什么都不会多说。尤其是贵妃娘娘,妾身不像王妃,得常常见到她,一定不会让她瞧出一点端倪。” 第113章 温柔乡(2) “你这人,我不是讲了,他是我亲弟弟。”但顿了下,卫长渊沉下声,淡淡道,“不过看着煜王府,别让我这个弟弟出差错,也是应当的,你身为女眷,多去串串门,不要紧,倘若煜王府除了什么事,你提前告诉我,我也好搭手帮他一把。” 金宜言知道这就是同意了,心花怒放之余,深觉果然是读书多的人有脑子,纪若屏说的全没错,当下也不会和卫长渊说这都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只凑过去道:“殿下今天累了吧?让妾身给您按按肩膀?” 卫长渊笑了笑,本来颇俊的男人,常常板着脸,这一笑,真是把金宜言的心都给拿填满了,“好,你给我按按,今天我就不去华音那了。” 金宜言自打失了那个未成形的孩子后,头一次见他这样和颜悦色,而这一切都是针对煜王府给她带来的,除了婉转侍奉以外,更是暗暗下定决心,将来绝不能让煜王府上下越过她去。 第二日宫里面也知悉了卫长泽后院“起火”,听闻一个皇孙被生生打掉,皇帝很是不快,头一次把瑛贵妃喊到乾明宫训斥了一顿。他说:“你把手伸进孩子们的府中,朕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不曾想你这么管着,都没有管好长泽,你们母子,是该好好反思反思了。” 瑛贵妃却柔和得很,先是认错,又捧出一张笑脸道:“正所谓龙生九子,九子九个样,长渊就是极好的孩子,绵延子嗣,孝敬父母,为朝廷做事,样样做得好,长泽呢,不过有个地方同您像——都有些多情,后宅里才稍稍乱些,虽说臣妾有错,但皇上您丰神俊逸招女子喜欢,让长泽传了下去,也不能全怪臣妾呀。” 一席话让皇帝笑骂“放肆”,可瑛贵妃已经放肆这么多年,哪里在意这个,起身上去又好生哄了哄,直哄得皇帝终于顺了这口气,才一顶软轿悠悠然回长福宫。 但瑛贵妃知道这事儿来得突然,其中必有人作妖,明明总觉得慕禾笙掺和了什么,却找不到任何证据,只能暂且把这笔账一同算到发生了声的裴岚意头上,反正她儿子,乃至他儿子的后宅,都是好的,而恭王府上下在她眼里,全是心机叵测的恶人。 对于裴家来说,唯一的好处是妙晴终归保住了一条性命,瑛贵妃本来挺恨她,但慕禾笙说以利害,讲毕竟那侍妾铃姑娘没有母家支撑而裴妙晴还有裴归这个即将做兵部侍郎的爹,两厢闹起来,不过折了个不知道是庶子还是庶女的孩子,算不了什么。 瑛贵妃想了想,最终应了,吩咐说先禁着足,好吃好喝供着,别让她死,就行了。 慕禾笙禀完一切,刚要退出长福宫,瑛贵妃忽然叫住她,问道:“禾笙,这件事与你无关吧?” 她的目光甚是锋利,像是一把尖刀,直戳过来要把人心剖开来看一看,可慕禾笙豁出去的人,什么都不在意了,面对从前惧怕的婆婆,竟然睁着眼睛就能说出瞎话。 微微福身,面色平和温顺,“请母妃明鉴,这件事与儿臣一点没有关系。儿臣只在意自己有没有骨肉,那些妾室的孩子,想生就生,毕竟生出来,也不过是庶出,她们和她们的孩子,不过是为了让长泽高兴。您说呢?” 瑛贵妃觉着她有些傲,但就是这份傲令人放心,至少不会致使她对妾室们频繁下手,就算铃姑娘这桩事有什么猫腻,只要旁人不去惹她,想来往后也不会闹出什么大毛病。于是瑛贵妃也笑了起来,“你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就好,长泽再怎么折腾,煜王妃也只你一个,你帮她打点好后宅,本宫和长泽,都不会亏待你的。” 慕禾笙再度福身谢恩,这才走出了长福宫。 温热的阳光直直地打在她的脸上,照出不长不短的影子,宫道很长,没有尽头,一眼望去,禁锢感扑面而来且,慕禾笙却轻轻仰起头,看着天空里南飞的秋雁,嘴角弯出了弧度。 那些盎然的生命,这才是人间该有的模样,长福宫里的一切,都扭曲了,瑛贵妃现在安抚的话,已经不能给她任何触动。 宫里面关于煜王府后宅的看法,虽然多在宫人口里兜兜转转,但还是渐渐地传进了岚意的耳朵,她对凝芙感慨,“还好当时思姑娘的事,被我和长玦狠狠地压下去了,不然父皇那边也要说恭王府不体面。” 凝芙道:“可不是,咱们这里可没有一个瑛贵妃帮忙说话,只能殿下去挨骂了。” 岚意又笑,“也算巧,思姑娘是瑛贵妃选来的人,瑛贵妃若是揭了出来,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可见掌权就要担责,有好处也有坏处。” 凝芙却严肃了起来,“瑛贵妃选来的,可不是只有思姑娘。” 岚意的手拂过窗边盆栽的绿叶,淡淡地道:“放心吧,就要揭盅了,与其那么快就把她赶走,不如让我瞧瞧,在我分娩之前,他们还能作什么妖。” 时间悠悠地爬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这天不论什么样的人家,都要团圆,宫里自然摆了家宴,皇后已经病重不能出席,但也让菱角带来了祝愿,盼着皇帝月圆人圆,江山稳固。皇帝的心情似乎挺好,关切了几句皇后的病情后,又赏赐了菱角。之后一杯接一杯的酒下肚,带着几个皇子也不敢不喝。 卫长玦酒量平平,临到出宫的时候,已经醉得人有些打晃,岚意和小彦子好容易将他扶上了马车,自己也提着裙子跟进去,身后的门被阖上后,刚刚在软垫上坐稳,就被抱了个满怀。 醉中的男人,动作温柔又小心翼翼,生怕碰着了岚意的肚子,他的手温柔地触摸着,问:“快出来了吧,小丫头,怀孕多辛苦,真是把你阿娘折腾坏了。” 岚意推了推他,“怎么就知道是个丫头?万一是个小子呢?再说了,不论是丫头小子,都是我的宝贝,才没折腾我呢。” 卫长玦凑过去,在她耳边轻轻道:“若是个丫头,就把她捧上天,我要让她做咱们大顺最骄傲的长公主。” 今日家宴,席上几位公主,岚意之前也打了不少次照面,原本金枝玉叶大多是活泼大方,今晚适龄出嫁的几个却都愁眉不展,可能是听说了对北胡那边,皇帝有了和亲的意思。 岚意当时还有些感慨,身在天家的女儿,本该是最尊贵且万事不用担心的,现在看来祸与福,真是难说得很。 “这话现在可不能说,长玦,你醉了。”岚意低声劝诫,“我知道你有感而发心疼咱们的孩子,但长公主,那是皇上的女儿才有的称呼,要让人听去,就是大罪啊。” “不要紧,他们听不到,我再小声点,好不好?”卫长却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低语不止,“你信我岚意,以后我们的女儿,从小就要教得她金尊玉贵,我若为天下之主,绝不会让她远嫁和亲,她是咱们的珍宝。” 岚意心头暖着,顺着道:“好,好,她是珍宝。”顿了顿,她开玩笑,“到那会儿,我就不是珍宝了,成了你随手就能丢下堂的糟糠之妻。” “胡说。”卫长玦定定地看着她,“你乱讲这种话,我要罚你。” 他捧着她的面庞,慢慢地吻下来,极是认真,岚意感觉自己身上的气息和他渐渐融合在一起,心里满满当当。 夫君,孩子,她都有了,若不是外面那些人虎视眈眈,这日子像天上的明月那样圆满,她该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马车里很安静,可又很不安静,卫长玦顾着她的身子,没有搂得太紧,但心心相印的时刻,身体上的距离根本就不算什么。 到得恭王府门前,岚意捂着热热的脸颊,小声问:“我发髻乱了么?” 卫长玦摇摇头,“没乱,还是那么好看。” 岚意便低眉一笑,先被搀扶着下去,而卫长玦在后面接着,生怕她跌倒,见她稳稳地落了地,才微微晃悠地下来。 月光倾泻,把回屋的路照得亮亮堂堂,自然也照清了每个人的脸,语桃从里面出来接应着,看到岚意面颊上两抹飞起的红晕,愣了下,问:“奴婢只当殿下饮了酒,怎么王妃也喝了?您是有孕之身,不好碰那东西的,凝芙你也不劝这些。” 凝芙愣了愣,顺嘴就道:“王妃没喝酒呀。”然而她抬头看了岚意一眼,就明白过来,忍不住笑起来,“这哪里是喝醉酒的红,你这傻子,殿下和王妃正浓情蜜意,做奴婢的,哪里拦得住。” 岚意羞恼地要打她,语桃已经反应过来,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傻话,也闹了个大红脸,她扶着岚意那一边,嘀咕道:“王妃就该打她呢,奴婢就是没她懂得多,总被嘲笑。” 嬉笑声里,她们回到主屋,卫长玦被岚意按在椅子上,非得让喝了解酒汤再稍事洗漱才能睡觉,卫长玦拗不过她,眼巴巴地问:“你呢?” 第114章 温柔乡(3) 岚意道:“出去了一趟,席间酒味太重,不知道对孩子好不好,我得先沐浴,让语桃伺候你喝解酒汤。” 卫长玦点点头,“那我等你。” 岚意本来想说“不用”,后来心念一转,道:“好,我尽量快些,你可不许提前睡,一定要先醒醒酒,免得伤了身体。” 那边凝芙自让人去提烧好了的热水伺候岚意沐浴,这边安静了一阵子,门忽然一响,语桃端着醒酒汤进来,脸上还带着些刚才嬉闹过后的飞红,福身后道:“王妃吩咐了,让奴婢伺候您喝吧?” 卫长玦点点头,他眼里的伺候,就是递过来等他喝完了,再递帕子过来擦嘴,充其量多个唾盂漱漱口,可万没想到,语桃不知是实心眼还是怎么,自己拿着勺子舀了一勺,就送到了卫长玦嘴旁。 卫长玦愣了愣,抬手过去接,“我自己来。” 语桃惶然,宛如一只慌乱的小鹿睁着湿漉漉的眸子,“是奴婢伺候得不好?” 卫长玦皱了皱眉,淡淡道:“和你伺候的好不好没关系,我没病没灾,还有一双手,何须他人喂。” 眼见他手要收回去了,语桃赶紧把药碗搁在他的掌心,难免有所触碰,男子的温热染上她的指尖,她像是被开水烫着了一般,立刻缩了回来。 可就是这么一缩的功夫,两厢都没拿稳,装着满满的解酒汤的碗,直接摔在了地上。 清脆的声音传到外面,小彦子赶忙问:“殿下,有什么事吗?” 语桃蹲下去捡瓷碗碎片,道:“是我,是我没拿稳,殿下没事。” 卫长玦坐在椅子上,漠然地看着她着急忙慌地收拾着满地狼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语桃却忽然轻轻抽了口气,原来是碎片太锋利,拉坏了她的手。 当然她什么也没说,打坏碗已经是过错,作为奴婢她没资格再喊痛,但那血止不住,不一会儿就把瓷片染上了不少,她捧着碎片,嗫嚅道:“殿下,都是奴婢的错,请您恕罪,奴婢收拾好了,另换了旁人来伺候您。” 卫长玦却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伸出一只手去,直接捏住了她的下巴。 语桃吓坏了似的,身体一抖,顺着那力道抬起头,一双眼睛却灵动,定定地望着卫长玦,那里面还有点泪意,湿润润地泛着光芒,真真是谁见了都要怜惜。 “殿下,奴婢确实知错了,求您,求您……”她的嗓子里挤出一点柔柔的话语,带着几分哭腔。 卫长玦沉声问:“求我什么?” 语桃眨眨眼,两滴泪就滚落下来,划过面庞,就滴在卫长玦的手上,“奴婢求您别嫌弃奴婢,您瞧,”她抬起手来,上面的血还悄然流着,“奴婢吃得了苦,以后想好好伺候您,和王妃。” 卫长玦看着她那张脸,烛光太温柔,这样温柔的光下,她和岚意显得更像了,可卫长玦清楚地知道,岚意不会这么柔弱,这一辈子,不论碰到什么事,岚意都不会对夫君以外的男人露出这幅楚楚可怜的神情。 卫长玦靠近了几分,看着语桃的脸上生生地腾起两朵红晕,忽然冷冷一笑,手上用力,将她整个人甩到一旁。 手里的碎片没拿稳,散了一地,语桃难免有碰着的地方,又添几道伤口,她直接就哭出来,可口中说的还是,“奴婢不知道殿下为什么讨厌奴婢,如果是为了这张脸……奴婢愿意毁了!” “你的脸毁了,对于我来说,最糟糕的是有可能会吓着岚意。”卫长玦还是那样漠然,仿佛这个人、眼前的这些事,和他没有半点关系,“我不知道你究竟抱着什么心思,也不想花时间去探究。确实,你看起来忠心耿耿,时时刻刻都惦记着王妃,但我瞧着你别扭,听你说话,也别扭。” 其实他觉得语桃总是在默默地讨好自己贴近自己,但这丫头太阴柔,从没明说过任何不该说的话,若是感觉错了,就会显得是他太过自负还闹出乌龙笑话。 于是卫长玦也没把话点透,只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冰冷,“王妃现在看重你,我不想多说什么让她伤心,但你若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叫王妃不高兴了,这恭王府里,添个把死人,没人会在意的。” 语桃吓得连伤口都忘记了,憋了半晌,才道:“就算殿下爱慕王妃到这样的地步,也没必要拿奴婢做样子,说到底,奴婢又做错了什么呢?” 言罢她起身行了一礼,又捡起地上的碎片,匆匆走出去了,可这样狼狈的样子,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小彦子甚至发出了一声惊呼,进来探头探脑,问殿下需不需要伺候。 卫长玦不耐烦地摆摆手,他只得出去了,而不一会儿蕊花又端了一碗解酒汤过来,她是皇后派来的人,便是卫长玦也要给几分面子,拿过解酒汤一饮而尽,神思也清晰了好些。 蕊花不多话,这些日子她在岚意跟前不得脸,在外面也沉寂许多,此刻更是端着空碗就要走,却被卫长玦叫住。 “刚才语桃出去,和你们说了什么没有?” 蕊花沉稳地道:“回殿下的话,语桃什么都没说。” 卫长玦淡淡地“嗯”了声,“还算乖觉。” 蕊花却默然片刻,缓缓开了口,“容奴婢多言一句,有时候不说,可比说了,还要糟糕。” 卫长玦皱起了眉,那样聪明的人,不过是不爱在其他女人身上费心思,受到这提点,一下就明白过来。 然而错误已经铸成,过了两三天,恭王殿下看上府中一个婢女,还对她用强的小道消息,彻底流传开来。 乾明宫里跟着皇帝议完事后,特地听他嘱咐了两句即使是在自个儿家中,也不要胡闹,出得大门,就连卫长泽都追过来调侃两句,说:“从前没听说三皇兄对哪个女人这么有兴致,看来还是那天的酒喝的好哇,把这心里头的火,都泄出来了吧?” 卫长玦憋着一口气,偏旁人越挤兑,他越要笑出来,“要是身边女人的多与少能判定心里头火旺不旺,那四皇弟这把火,可是旺旺地烧了许多年啊。” 卫长泽最不忌讳女人的事,听到这么讲,也不生气,还说:“我火气是比常人要旺点,咱们又是皇子,便是为了绵延子嗣,府里多点莺莺燕燕也不算什么。但是三皇兄可得好好想想怎么和三皇嫂解释,她这样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也不知‘贤良大度’四字怎么写,三皇兄恐怕要天天做小伏低才能家宅安宁喽。” 在卫长玦这儿,说自己可以,说岚意却不行,面上没什么表情,口中当即驳斥回,“你嫂子的贤良大度,自然不需要在你面前展示,且她怀着身孕辛苦,我做小伏低又算得了什么。” 拍了拍卫长泽的肩膀,他不客气地往人心门上戳,“倒是你,娶妻这么久没一点好动静,焉知不是你小瞧妻子闹得家宅不宁的苦果?这一点上,你还是多和二皇兄多学学吧,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二皇兄稳重宽和,尊重嫡妻,齐王府里,可没有煜王府那么多事。” 然后他转身便走,不再与卫长泽多言。 旁边还有其他兄弟,见此都打着哈哈算把这事儿揭过去了。而卫长渊的心境已经不同以往,若是原先,必然要安抚卫长泽两句,可眼下卫长泽摆明了要和他唱对台戏,兄长素有的威严受到挑战,他也不愿低下头去解卫长泽心里的结,只道:“你三皇兄说的没错,历史上那么多君主,败在女人身上,你可不能步他们的后尘。我听母妃说,先前你很有些过分。” 卫长泽不服气,鼻腔里“嗯”出一声,连应都没应一句,直接就走了。 卫长渊沉着脸,看着他的背影,那份滋味,不能为外人道。 但老实说,刚才那些话,卫长玦确实听进去了,他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却不得不在意岚意怎么想,一路往家赶,心里都是忐忑的。 没让人通报,他缓步走到主屋,刚至门前,就听见里面传来笑声,岚意爽利地道:“这小衣裳,比我做得好多了,你看我这走线,孩子穿上了,想必都要嫌弃。” 凝芙就道:“王妃这话还真说对了,虽说咱们的针线活比不上外面裁缝铺的,但您这手艺,实在也太糟糕了,小殿下怎能受这个委屈。” 岚意气结,“我说自己是客气客气,你怎么还顺杆爬了呢,到时候不让我孩子穿你做的衣裳,急死你。” 凝芙立刻软软地哄,“王妃,奴婢错了,奴婢错了,下次奴婢再也不笑话您的针线活儿了。” 语桃在一旁凑趣,“凝芙姐姐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还真只有王妃能治住。” 凝芙却正色道:“我这是为小殿下折腰,其实和王妃厉不厉害不相干。” 岚意喊着,“真是把你厉害死了,来来来,你过来,我保准不揍你。” 屋里欢声笑语,先让卫长玦的心安定了一半,至少他知道,岚意并没有受任何流言蜚语的影响,该做什么还是在做什么。 而这样的宽厚,其实是她的许多妯娌比不上的,岚意的好,旁人非要当那睁眼的瞎子看不见,卫长玦却全都看进了心里。 他自己打起帘子,边往里走边笑道:“说什么呢,这么高兴,岚意,今天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地方不舒服?小家伙闹你没有?” 岚意笑着望向他,“今儿倒是奇怪,这么早就过来了?” 卫长玦坐到她身边,语桃奉上茶来,一脸瑟缩的样子,把茶盏搁在旁边的桌案上,就站在了凝芙身后。 岚意还转过头去嗔卫长玦,“你看看,先前把语桃吓着了吧,这丫头一开始还忍着,什么都不说,直到我让她把手伸出来,啧,那伤口,吓人得厉害。我再追问,她才哭着讲了实话。你啊,平常对我这么好,怎么就没有一点儿怜香惜玉的心思?语桃傻是傻点,可从来没有别的心眼。” 卫长玦当着旁人的面,不论有什么想法,都不会折岚意的面子,当即就道:“是是是,我那天喝多了酒,一时没收住脾气。” 岚意笑道:“听见了吗,语桃,殿下不是故意的,你也别放在心上了。” 语桃低着头,小声道:“奴婢不敢当,而且奴婢从没放在心上,能伺候殿下和王妃,是奴婢的福气,受点伤根本不算什么,倒是外面传的那些话……王妃,您惩罚奴婢吧,都是奴婢惹出来的事。” 岚意盈盈地笑,“什么时候外头没点关于恭王府的传言了,我根本也没放在心上,再说了,实在不行,就让殿下把你收了,我怪喜欢你,给你做个庶妃,委不委屈?” 语桃慌然跪下,把头磕在地上,“回王妃的话,奴婢不委屈,但奴婢,奴婢不得殿下喜欢,更不想做王妃和殿下中间的那个人,所以……还是请王妃收回成命吧。” 岚意假装没看到卫长玦沉郁的神情,摆摆手,“罢了罢了,这事儿,还是得看缘分,倘若你和殿下有缘分,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和凝芙先下去吧,我和殿下要休息一会儿。” 俩人说“是”,正要出去,岚意想起来什么似的,特嘱咐了一句,“这屋里发生的事,记住了,不必同蕊花说。” 她们又应了一声,这才退了出去,余下卫长玦黑着脸,过来捏起岚意圆了一小圈儿的脸蛋,问:“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把你夫君推给别人?也不问问我的想法。” 岚意蹭过去,嘀咕道:“我现在挺着肚子,也没法侍奉你啊,现在不正有个好脾气的姑娘,何况她与我长得像,别人瞧见了,只会说你对我情深,所以才喜欢。我这既帮你纳了妾,又脸上有光,何乐而不为呢?” 卫长玦气不打一处来,偏生这娇娇嫩嫩的小妻子,眼下有孩子傍身,连罚都不能罚,只能恨恨地道:“要纳你纳,让她给你暖被窝去,你当我满心里,就总计较那些事儿啊?” 第115章 恶贯盈(1) 眼见岚意笑中带着“你就是总惦记着那些事”的意思,他伸手把人提溜到自己怀里,“岚意,你现在就算计着我不能把你怎么样,什么话都敢说,也不怕到时候这小兔崽子出来了,我同你算总账?” 岚意笑眯眯的,“才不怕,到时候我闺女我儿子都站在我这头的,再说了,你多疼我呀,不舍得同我算账,对不对?” 卫长玦看到她这幅撒娇的模样,一腔火气立刻就消散了,只余爱怜,他温柔道:“关于语桃的事,我还是得给你解释一下。” 岚意却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刚才的顽皮一扫而空,定定地说:“还是我给你解释一下吧。” 九月里的风悠悠吹进京城,转眼就到了暮秋时分,太医说经过调理,恭王妃这胎终于稳了下来,若没有什么意外,胎儿多半在九月末或十月初呱呱坠地。皇后在偶尔有清醒的时候,还专门派菱角来了一趟,敲打众人,说岚意这胎若是母子平安,那大家都重重有赏,倘使王妃或胎儿有一点闪失,照顾的人一个别想逃。 府中人都晓得眼下皇后撑着一口气幽幽不断,就等着这嫡孙子,上下的警惕,比从前更甚,而凝芙生怕岚意凉着,往她身上添的衣裳,是一层又一层地加,岚意苦笑道:“你这莫不是在包粽子。” 凝芙很认真,“皇后娘娘说了,您要是有什么毛病,奴婢会被打死的,就算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儿,奴婢也不能叫您冷着了。” 岚意晓得她开玩笑,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叶子从树枝上飘然而落,“这些日子,都看清楚了吗?” 毫无头绪的一句话,凝芙却听明白了,低着头回答,“看清楚了,是她没错。” 岚意又问:“城东羊肠巷子的那家人,都打听清楚了?” 凝芙颔首,“果然没让王妃您失望,尽可利用。” 岚意弯了弯嘴角,“那就收网吧,免得再晚些,我要一边生孩子,一边同她们折腾。” 这一日小厨房里热火朝天,因着王妃想要吃上一口糟蒸鲥鱼,杀鱼的杀鱼,洗冬笋的洗冬笋,熬鸡汤的熬鸡汤,各有各的忙法。 而蕊花如今不受待见,主屋那边都不怎么能进去,只能四处做闲散的活儿,今日就在小厨房这边帮忙盯一下。 日头渐渐西斜的时候,语桃过来了,看到蕊花手里提着一桶满满当当的水,颤颤巍巍地往厨房送,赶忙上去帮了一把。 俩人齐心协力把水拎进去,语桃喘了口气,便道:“这样的粗活,他们怎么能让姐姐做,真是没眼力见儿,看我不说他们去。” 蕊花赶紧拦着,轻声道:“算了,什么地方都有拜高踩低的东西,反正在王妃跟前伺候,也要做活儿,在哪做,做什么,都一样。” 语桃叹口气,言道:“也不知道姐姐什么地方得罪了王妃,或许等王妃气儿消了,就会喊姐姐回去,我和凝芙也会多帮姐姐说好话的。” 蕊花苦笑,“王妃不信任我,回去也没什么意思。” 语桃口中说“怎么会不信任姐姐呢,你可是皇后娘娘派来的人”,眼睛却尖,看到了蕊花的袖口,那上面破了个小口子,抽了些线头出来,可见这窘迫的境遇,做不得假。 刚要说什么,蕊花道:“那边喊我去看煨着的汤,我先过去了。” 语桃“嗯”了声,“我也就是帮王妃过来瞧瞧鲥鱼做得怎么样了,姐姐去忙吧。” 都晓得语桃是王妃跟前的红人,厨房里的婆子们都赶上来讨好,语桃也不恃宠而盛气凌人,很谦卑的模样,和他们说了几句话,又吩咐那鱼腥味儿一定要都去了,便让人都忙着不必管她。 语桃走走看看,走到已经炒好的小菜旁,特有的香气悄然散着,她端起盘子闻了闻,点点头,显出赞赏的样子,然后把盘子搁回远处,悄然打量了一下,四周没人注意到她,便从袖中拿出一只小瓷瓶,轻轻打开,往菜里头滴了一滴红色的汁液。 可也就是这样的一瞬间,蕊花忽然道:“还愣着做什么,把这吃里扒外的东西拿下!” 语桃手上微微颤抖,但她并不知道蕊花说的是谁,还当那些事都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只抬头茫然地看着外面忽地冲进来几个小太监,先前他们只是做洒扫的活儿,仿佛心无旁骛和厨房里的事没有任何关系,眼下竟直接将自己按在了地上。 语桃那一瞬间是无以复加的心慌,但她仍旧喊着,“蕊花姐姐,这是在做什么?” 蕊花冷冷一笑,和刚才的窘迫大相径庭,“做什么。这听起来无辜的话,你拿到王妃面前去说吧。”然后她抬抬手,“带走。” 这些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厨房里的一众仆人都傻了,他们不晓得怎么王妃眼前的红人忽然被带走,而那个看起来翻不了身的蕊花,竟拿出了一股子谁也压不下去的气势。 一定是出大事了。 “怎么办,我倒不担心语桃有什么,我就怕蕊花……我先前,没在她面前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哎哟,别吵我,我正在想,我得罪过蕊花姑娘没有。” “完了完了,我刚才还让蕊花去提了一桶水。” “你们别再议论了,这种内宅里的事,说的越多,就越容易引火上身啊……” 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眼门前的事情担忧着,反倒是王府里究竟出了什么大事,她们暂时还懒怠管。 主屋门外,蕊花微微弓着身,冷声道:“王妃,人带来了。” 里面岚意没有说话,但凝芙过来开了门,语桃抬眼,看见里面的帘子随着风微微飘起来,而岚意坐在桌案前,手拿着一卷诗书,默然读着。怀孕后她还能算是美人,虽然面庞比从前更圆润了些,但衬得一身气息和婉了许多,眉眼间平静又安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的心里升出一丝希望,在被人带进去后,跪在地上就磕头,“王妃,奴婢,奴婢错了,求您饶过奴婢这一次。” 岚意像是才看见她,放下手中的书卷,问:“错哪了?” 语桃嗫嚅,蕊花已经来不及等她说什么,上前一步从她袖中搜出那只瓷瓶,双手捧着奉上去,动作干脆利落,一扫这么久的憋闷。 “人证物证俱在,语桃对您图谋不轨,其心可诛!” 岚意点点头,对凝芙道:“今天刚好有有母后派来为我请脉的太医,这会儿还没走吧?让人追过去,问问看这是什么。” 凝芙应了声,拿上瓷瓶就出去,而岚意这边厢对蕊花笑了笑,伸出手招了招。 蕊花赶紧上前一步,福下身去。 岚意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也委屈你了。” 语桃睁大了眼,她豁然抬起头,死死地看着蕊花。 蕊花却只保持着那标准行礼的姿势,认真地说:“奴婢从不委屈,奴婢被皇后娘娘送到恭王府来的那一刻,就知道,这条命,这一生,都是为了您和殿下。” 岚意笑了笑,“起来吧,到时候咱们一同去给母后解释。” 忽然把蕊花打发出主屋,皇后那儿也颇为不解,还当是儿媳妇对自己有什么芥蒂,但岚意对她的孝顺侍奉又做不得假。皇后纠结了几天,又着实没有精神气儿多管,念着儿媳妇有身孕情绪可能不大稳定,先前也没有多说。 但岚意一直记挂着,记挂着和皇后把话说开,不让她担心。 蕊花也念着皇后,闻言很动容,低下头应了一声“是”。 然而语桃这边,内心已经是翻江倒海般的惊动,岚意看着她,笑了笑,“没想到?” 语桃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岚意淡淡地道:“在凝芙回来之前,你想招什么,尽可招了,我不会和你费太多功夫,你主动承认,我心情好一些,会考虑留你一命。” 语桃就跪在那里,半晌才说出一句话,“原来王妃不信任的那个人,从一开始就是奴婢。” 岚意笑了笑,也不介意多应答两句,“是啊,可那会儿的我,没有什么证据,只能让蕊花帮忙演了这么一出戏。毕竟我是接触了不好的东西才胎像不稳,若一点反应也没有,你们肯定会觉得事情有异,只有蕊花被我怀疑,你们才会放松警惕,再次出手。果然你不负我所望。” 语桃的身体微微颤抖,这样算计人心,每一步都在她的掌握之中,根本就无处可藏。 但仍有理不顺的地方,想要挣扎一番,“可奴婢处处都以王妃为先,从没有过二心,王妃为什么会怀疑奴婢?” 岚意冷冷一笑,“非得要‘死’得这么明白吗?那告诉你也无妨。之前我也疑惑,外人究竟是怎么把手伸进来的,后来也是机缘巧合,忽然想到了那段时间我常常闻到一股特殊的香气。” 她的身体向前倾了倾,一字一顿,“真是好心机啊,你趁语桃肩膀受伤,往她用的药膏里加了夜合花,对吗?” 第116章 恶贯盈(2) 语桃终于绷不住了,这样的隐秘的事都被揭出来,她裴岚意,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从前以为自己是猎人,蛰伏在暗处伤人,却不想真正的猎人,一直在背后盯着她,那双黑夜中的眼睛,或许早就看穿了她的内心。手止不住地斗,只能把头重重磕在上面压着,妄图压住席卷而来的惶恐,心里则盘算着要怎么求得一线生机。 凝芙还没回来,岚意看出语桃的恐惧无措,知道击溃心里的那道防线,这会儿是最好的机会,一拂袖,冷冰冰地道:“那东西孕妇闻得多了,就会异常兴奋,随之而来的就是头痛欲裂,常犯恶心,甚至连饭都吃不下,最后胎像不稳,甚至于小产,你和你背后的主子,算准了我和凝芙主仆情深,必然会同她多多接触,从而受到影响,这些,我没说错吧?” 语桃的嘴唇都在抖,半晌才道:“不是的王妃……” 岚意打断她,厉声道:“你往她药膏子里添东西的时候,就该想想,谋害皇嗣,你有几条命,够死吗!” 当初的岚意,猜到是那药膏子有问题,真真切切地怀疑了凝芙,可那么多年的情谊,让她终于选择了相信。 于是一路暗暗地查下去,最有可能把夜合花汁子放进膏药里的人,正是和凝芙住在一起的语桃,回想过去种种,慢慢地认定了她就是瑛贵妃的人。 “奴婢,奴婢……王妃,您听奴婢解释,奴婢是受人胁迫……”语桃瘫在地上,崩溃了一般,大声哭诉。 “可不止是受胁迫吧,你自己,不也很想将我取而代之吗?”岚意忽然提高了声音,吓得她一句话卡在喉咙里,而面前的人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她前面,只听得对方轻轻道,“抬起头来。” 语桃根本没有那个勇气,但又不得不抬起来,她不敢直视岚意,只耷拉着眼皮。 岚意细细地打量,“这张脸,也是你背后的主子千挑万选才挑到的吧,像我,可真是利器,打量着我有着身孕不能伺候,特把你这个替身送过来,指不定殿下就心动了,是吧。” 语桃仿佛受到了羞辱,抿着唇,翻来覆去只说:“奴婢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你对殿下做的那些欲拒还迎的事,男人们未必看得出,可咱们做女人的,一瞧一个准,你巴望着成为殿下的妾室,却假装惦念着我,在殿下面前常常提起我,甚至连我亲自开口让殿下收了你,你都推脱。”岚意冷笑,“这副凛然的模样,不就是想让我放心,让殿下放心,好真的来一出趁虚而入么?怎么着啊,别人夫君的床,你就这么想爬上去?” 语桃的性子,恐怕还不如裴妙晴强大,说起来瑛贵妃也难,她找的这个人,又要像岚意,又要有心机,还得害了人后不动声色,这样十全十美的便宜,几千个里也未必能占到一个。而语桃从前,不过也就是一个洒扫的小丫头,柔弱也不全是装出来的,这个架势这些话语已经羞辱得她悲愤欲绝。 她哭着道:“奴婢错了,奴婢真的错了,求王妃放过奴婢吧,奴婢只是受命于万嬷嬷,奴婢也没有别的法子。” 岚意置之不理,她只能连连磕头,继续恳求。 “王妃,您救下奴婢后,奴婢心里很感激您,根本就不想做伤害您的事。可,可万嬷嬷她胁迫奴婢,她说奴婢不做这些事,就把奴婢听命她的事抖落出来。她还说您那么讨厌她,以后肯定也不会重用奴婢了,奴婢是害怕,害怕您不要奴婢了,就越陷越深……” 岚意漠然看着她像个戏子一样在这里演着,知道这个女人,恐怕没有一句是真心。凝芙的声音适时出现在此刻,“语桃,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能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话,你爹你娘,要是知道自己生了这样的没脸没皮的女儿,必然得羞愧到以死谢罪!” 她走到岚意跟前,行了一礼,双手递过小瓷瓶,“王妃,经太医查验,这瓷瓶里装着的红色汁液,是动物的血。” “动物的血?” “是。”凝芙肯定地点点头,因为后怕,声音也不那么沉稳,“太医说,孕妇忌吃生冷食物,这样没有煮熟的血里,不知道藏着多少致病的脏东西,您若是吃多了,不仅自己的身体会受到极大损伤,还会,还会诞下畸胎!” 话音刚落,岚意一掌重重地拍在桌案上,“恶毒!”她指着语桃,喝道,“立刻把她拉下去,连同万嬷嬷一起,乱棍打死!” 畸胎被皇家视为不详,若真的酿此灾祸,不仅孩子保不住,她裴岚意说不定都要给新的恭王妃挪位置。 而裴归有这样的女儿,仕途恐怕也要止步于此,裴府上下,都将会受到拖累。 这样阴损的手段,除了“恶毒”,岚意真的想不出其他词句来形容。 语桃“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伏地求饶,凝芙对她没有半分怜悯之心,这时候却走过去小声提醒,“王妃,您先前说,让我一定劝着您。今天无论有什么事,都不能直接闹出来人命。您说过的,恭王府群狼环伺,不能斩杀婢女给殿下带来暴戾的名声。” 岚意的胸口起伏,直直地盯着地上梨花带雨的女人。她是真的被气到了,想想自己和危险就隔着一线,一步走错,就得搭上那么多无辜的人,根本就没法容忍。 可就像裴府里的白姨娘李姨娘死了,都要找个体面的说法,为还活着的人保存着余下的脸面,这恭王府里但凡有什么事,必然和煜王府一样,被有心人揭出来,添油加醋地说成和真相无关的样子,语桃即便死,也要死得体面,死得有道理,不然治下不严,还是她岚意和卫长玦的毛病,是别人的话柄,更是以后史书上可以诋毁的点。 “是我急了。”脑子里转过这么多想法,岚意终于缓缓坐下来,“处置个把奴才,确实不算什么,用不着在这一时。让万嬷嬷过来,盯着她问话,把真相挖出来,写好证词,让她们签字画押。” 自然这件事从岚意想通的那一刻起,就笃定了先前语桃挨万嬷嬷打,不过是他们商量好的一出戏,为的就是更自然地把语桃送到岚意身边,此刻把她们俩人提溜到一起,不过是想要狗咬狗,咬出更多内情。 万嬷嬷一开始过来的时候,还满口推脱,说自己和语桃没有半点关系,直到语桃忍不住,把她吩咐的那些事全都抖出来,她才着急,言道:“语桃姑娘,我从前对你是不大好,你恨我我也知道,但你把这种天杀的罪名都按在我头上,实在有些过分了吧!” 她回过身,对岚意磕头,“奴婢对王妃可是没有半点不敬之心,那顿板子把奴婢打得老老实实,再说了,奴婢素来看语桃不顺眼,又怎么可能吩咐语桃干那种事,奴婢还怕她一转身就把奴婢卖了呢。请王妃您明鉴!” 岚意冷言看着语桃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的样子,早都猜到不出事时还好,一出事,语桃就会变成她们的一招废棋,此刻也不在乎,拿起旁边的书卷,闲闲地道:“你们就在这里掰扯,语桃有证据,尽管拿出来,万嬷嬷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也可以逐一辩驳,反正我时间多,且耗着吧。” 不知道面临的将会是怎样的惩罚,语桃脑子已经混乱,只想着多拉一个人陪她一同受罚,说起话来没有一点遮掩,把万嬷嬷和她接触时的细节,都讲得清清楚楚。而万嬷嬷是块老姜,装无辜亦是一把好手,逼得语桃这般柔弱的人,数次要上去同她动手,还是岚意身边的人给拉住了,才没有真来一出鸡飞狗跳。 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天都黑了,岚意也没有一点放松的意思,拿着一卷书,时不时还提醒凝芙去剪下灯花,真真是气定神闲。两个人你来我往,嘴皮子说得干裂,连万嬷嬷的心态,都开始垮下去。 “不论你怎么讲,在王妃面前,我都不会认罪,你说的那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没有任何其他人看见,更没有我亲手写的什么做的什么,你害王妃的那个什么夜合花,还有动物血,我见都没见过,反正你怎么说,我都是这几句。” 罪名仍旧是这么抛来抛去,但语气已经软了,岚意要的就是这样的时刻,看似不经意的偏过头去问凝芙,“城东羊肠巷子里的洪家小孙子,找着了吗?” 一句话,问得万嬷嬷的背都紧绷了起来,很少有人知道,羊肠巷子洪家同她有什么关系。 在不甚在意的人看来,万嬷嬷一直在宫里做事,并无后代,但事实上,万嬷嬷的妹妹与她感情很深却又死得太早,撒手人寰时除了孩子们,最记挂的就是万嬷嬷这个亲姐姐,所以特地嘱咐了儿子要多多亲近。 几番往来,彼此都当至亲的人对待,这侄子已经喊她做“娘”。 第117章 恶贯盈(3) 人都愿意自己有根儿,万嬷嬷也不例外,有时候上面施恩,准许宫女的家人进来看看,家里人带着四五岁的小孙子进来说说话,实在是一份慰藉。 而岚意,也是从蛛丝马迹中,嗅得了一点不寻常。 她一个老婆子,若是孑然一身,在王府里有吃有喝有穿,就算攒下数万家私也只能随着一并进了黄土,可岚意进府之前,她疯了似的的贪墨,导致下面的人还得给她上供,弄的怨言连天,实在很不寻常。多半是有亲人,才有牵挂,这些银子,也极有可能是贪给亲人用的。 所以让凝芙去查,而这种事情,只要有心,动用点王府的权力,都能查到。 这,就是万嬷嬷的软肋。 岚意那话里的意思,已经让她不寒而栗,凝芙的回答则更可怕,“找着了,奴婢派去的人,给他带去不少糖果,小孩子么,见到糖果,高兴得很,抓着就往嘴里塞。” 岚意又问:“那洪家人呢?他们怎么说?” 凝芙笑了笑,“洪家人得知王妃如今倚重万嬷嬷,念着万嬷嬷劳苦功高而去打赏他们,真正是感恩戴德,磕了好几个头,现在正留人吃饭呢。” 岚意点点头,看向万嬷嬷,幽然道:“很多事情,就拦在厚重的府门里,你好还是不好,都是传话的人一句话的事,自然,他们好与不好,也是我这边一句话的事。万嬷嬷,为了所谓的主子,把家里人的性命置于不顾的境地,划算吗?我自问不曾故意亏待你,更没有动辄打骂,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恭王府。我若是有心和你过不去,扣几顶大罪名到你头上,你家人,会被你一同拖下地狱。” 万嬷嬷崩溃了,她一想到自己的孙子正吃着恭王府给的糖,就像是把一颗心放在火上烤,毕竟,除了岚意和她身边的心腹,谁也不知道那里头下没下毒。 “奴婢,奴婢说……奴婢全都说!”她把头磕在地上,发出绝望的声响。 折腾到卫长玦过来催了两趟,这事儿才终于落下帷幕。岚意手里拿着两份证词,让人把鬼哭狼嚎的万嬷嬷和语桃带了下去,分开关押。 凝芙舒一口气,过来给她捶肩膀,轻轻问:“王妃打算怎么处置?” 岚意道:“先前我也在想该怎么罚她们,这样嘴脸的人,不免令我想到了白姨娘,白姨娘是死在自己作恶的手段上,那不如也这么罚她们。” “王妃是说……吃生的,喝生的?”见岚意颔首,凝芙也点点头,“好,奴婢到时候去办。” 岚意道:“先不着急,等我生产完后,瑛贵妃那边多半还要有动静,与其让她不管不顾地再塞人来,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在父皇面前把她的心思揭开一角。” 这天恭王府发生的事,卫长玦自然都已经知道了,他对什么万嬷嬷什么语桃,没有半点兴趣,只是心疼岚意太辛苦,岚意却说:“管家有什么辛苦的,你在外面要应付那么多不同的人,要费心思猜想他们的面容下究竟藏着什么,那才叫辛苦。” 过日子大概就是这样,只要两个人都体谅着对方,心疼着对方,甭管有什么不顺当,都能携手走过去。 府内奸人已除,岚意又敲打了几番,大家看到万嬷嬷和语桃被关押起来,纵然私底下有什么想法,也不敢拿到明面上说,只能更加兢兢业业。 如此又过了十来日,这日早上起来后,岚意身上就懒懒的,觉着不大痛快,卫长玦放不下心,上了朝后就赶紧回来,又是端茶送水,又是讲笑话逗她开心,俩人正腻在一处想孩子的名字,小彦子忽然跑进来,急切道:“殿下,不好了,不好了,皇后娘娘昏迷过去,太医说,这次可能,再难醒过来了,菱角姑姑让人来带话,请您和王妃即刻入宫。” 岚意怔了怔,立刻丢开手中的小衣裳,而卫长玦豁然起身,满眼焦急,“好,走。” 当然他也没忘记反身牵过妻子的手,可俩人刚走到院子里,岚意就忽然止住了脚步。 卫长玦回过头,“怎么了?” 岚意很镇定,“长玦,我可能入不了宫了——羊水怕是破了。” 卫长玦仿佛听得耳边轰然一响,脑中思绪全成了乱麻,“怎么办”三个字就在嘴边,只拼命忍着,不想再把茫然加诸在妻子身上。 小彦子和凝芙也傻在原地,手足无措。 最后还是岚意推了推他,言道:“长玦,你听我说,母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你一定得去陪她,哪怕这不是最后一程,睁开眼后第一个见到你,也能让她高兴。” “可是……” 岚意摇摇头,“没有什么可是,我这里有凝芙,有蕊花,还有早就准备好的接生婆和生产所需的东西。生个孩子而已,有什么怕的。长玦,你现在不去未央宫,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然后她回过头去吩咐凝芙,“抬躺椅来,接生婆说羊水一旦破,不能乱动,将我直接抬去产房,另外立刻让大夫和产婆进来,你们接下来该做什么事,全听他们吩咐。” 看着妻子挺着肚子也这么稳稳当当,卫长玦的一颗心,忽然就落了回去,他道:“岚意,想陪你一同走过这鬼门关,却不能了,等我回来,一定好好补偿你。” 岚意心里莫名就“咯噔”一下,一股不详的预感蒸腾而起,她觉着皇后这次是凶多吉少,但自个儿的身子让她顾不得其他,只勉强一笑,“好,长玦,我记得你这话。” 卫长玦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转身离去。 未央宫里,皇帝已经收到宫人的禀报赶了过来,皱着眉头在床边一句话都不说。而皇后紧闭双目,怎么唤都唤不醒,菱角虽说是早就做好准备的人,但这会儿忍不住躲在角落里哭泣。 刘公公进来,小心翼翼地道:“消息传到恭王府了,恭王殿下正往宫里赶。” 皇帝似乎有些不快,“只有恭王,他媳妇呢?这么大的事,就算怀着孕,也该过来侍奉着。” 刘公公轻轻说:“皇上,不是恭王妃不过来,是羊水破了,孩子要生了。” “这……”皇帝一时语塞,有些烦躁地道,“拨一个太医过去守着恭王府,皇后还不知会怎么样,恭王府不能再出事了。” 刘公公低头哈腰地应了,迟疑了一下,又道:“娘娘的身后事……” “闭嘴。”皇帝忽然瞪他一眼,沉声喝道,“皇后还活着,你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出去自己掌嘴五下!” 刘公公陪伴皇帝多年,许久没有这种看不清皇帝心思的时刻了,但他多机灵的人,立刻就道:“是,奴才知错,这就出去掌嘴。” 他退了出去,有小太监上来打听皇后的身后事该怎么安排,被他三言两语打发了,当然,这五下掌嘴,他也没敷衍,愣是打出了声音。 刘公公知道,为防待会儿混乱,这个时候准备着装点六宫缟素之物以及大量的麻布盖头、麻布衫、麻布长裙、麻布鞋,是极有必要的,这些小太监来问,没有错,他去讨皇帝的示下,也没有错。但皇帝对皇后的情意……实在令他始料未及。自己折了面子倒是小事,往后一定得谨记关于皇后的事,不能大意。 “菱角,准备好热水,给皇后擦一擦脸和身子,她爱干净,又一贯讲究体面,刚才昏迷前出了冷汗,肯定不大舒服。”未央宫里,皇帝突然出声,倒是提醒了菱角,她赶紧收拾好心情,过去又是让人烧热水,又是准备干净的帕子。 原本气氛沉重的偌大屋子里,总算开始有点生气儿,谁也没想到真正能成为主心骨的,还是皇帝。当菱角擦到皇后身上时,小声道:“皇上要不要先回避一下?” 皇帝却摇头,“朕与皇后夫妻多年,还计较这个,你擦吧,朕给你搭把手,掖掖被子什么的,免得冻着了皇后。” 这样的关切,连菱角都不适应,但莫名地有一种温馨,她应了声,低下头默默做事。 “皇后她……”皇帝忽然又出声,但仅仅是三个字,就没有继续往下说。 “皇上?” 皇帝咳了下,“朕是说,皇后昏迷之前,交代过什么事吗?夫妻多年,她若有什么心愿,朕自然会满足。” 菱角的心中有些为难,其实皇后交代的事,都只与殿下和王妃有关,自己倒没什么心愿,但菱角觉得,皇帝想听的,并不是这些。 迟疑了一会儿,她说了句假话,“回皇上的话,皇后娘娘确实有一件心愿,只是不愿当着您面说。恐怕即使她醒过来您问她,她也不会承认。” 皇帝问:“哦?是什么?” 菱角低下头去,“娘娘病重的这段时日,除了惦记着恭王殿下和恭王妃,就是盼望着您身体康健,长寿无忧,虽说原先讲了不少气话,但临到了了,娘娘只祈祷您没有了她后,能够诸事顺心。” 皇帝想说的话,在喉头滚了滚,最终只道:“这些话,皇后从来没有主动和朕说过。” 菱角叹口气,轻轻道:“皇后娘娘的脾气,您想必也是知道的,做什么事,哪怕是存着好心,也嘴硬不说。” 皇帝颔首,“朕了解她,她确实是这样的人,其实……很多事情讲出来就好了,能避免许多误会。” 菱角微微一笑,将衣衫给皇后整理好,又把被子盖妥当,才道:“可是皇上,这宫里为了讨人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实在已经太多了,娘娘这样的,奴婢以为,真的很难得。” 如果是平常,皇帝未必愿意听这种话,可生死面前,性格方面的不契合,已经变得太小太小了,何况多年积压着的怜惜忽然被这样夺人性命的病痛激发出来,便觉得凝芙说什么,都是对的。 “是啊,是啊。朕从前,倒是疏忽了。还好皇后身边一直有你这样的忠仆陪伴着。”皇帝沉声道,“虽然太医说此次凶险,但也不是毫无希望,你务必好生照看着,若皇后能好,朕重重有赏。” 菱角应了又谢恩,心中却一阵又一阵地酸,也许皇后和皇帝都没有做错什么事,仅仅是脾气撞在了一处,这一世的夫妻,就做得这么不顺当。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忽然听到耳边有人在虚弱地喊,“菱角,给我倒杯茶。” 熟悉的声音入耳,激得她差点跳起来,皇帝也一叠声地问:“怎么样?感觉好些了没有?” 皇后眼前模糊,茫然了一会儿,才要起身行礼,被皇帝一把按住,“什么当口了,还闹这些虚礼,好好躺着吧。” 皇后觉得自己心口烧得难受,头也晕的厉害,一口茶水喝进去,没能咽下,全都吐了出来,菱角上去给她擦拭,轻轻地拍着背,却不想皇后一边咳,一边道:“请,请皇上离开未央宫吧,臣妾这样,太不体面。” 皇帝皱起眉头,刚才他的衣衫被打湿了一角,但一点也不在乎,只是斥责,“这时候还记挂体面不体面,朕都不计较,你计较什么?” 皇后沉默了一会儿,眼睛不知道怎么,忽然就湿润了,她偏过头去,定定地道:“皇上请回乾明宫吧,或者去长福宫坐坐,臣妾这里,不需要陪伴。” 菱角急了,“主子怎么能这样说,皇上知道您晕过去了,放下了手中的事赶过来,一直守到您睁眼……” “这些话就不必说了。”皇帝心中的火气也腾了上来,多少次都是这样,明明是示好的问话和关切,就被皇后硬生生地顶了回来,他起身,“既然你让朕去长福宫,那朕如你所愿。” 菱角眼见着皇帝往外走,心急如焚,低声劝道:“主子,恭王妃之前说过,人与人之间其实是见一次少一次,也许您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同皇上说明自己的心意了,何必这样顶着一口气呢?等以后再也不能说了,岂不遗憾?” 第118章 凤凰陨(1) 自然这话不仅是和皇后说的,也是和皇帝说的,两人都被触动了心肠,一个停下了脚步,一个则低着头,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皇后啊……”安静半晌,皇帝先开了口,却没想到,仍旧是被皇后打断了话。 她冷静地说:“皇上,臣妾应该是要死了。” 一句话说的皇帝心头一痛,刚才的龃龉,一下子全抛开了,转过身来走到床榻边,低声道:“太医说情况是不大好,但你要相信他们的医术,他们会竭尽全力救治你,你自己也得撑起来才是。” 皇后苦笑,“长玦岚意,还有菱角他们,就是这样哄着臣妾,让臣妾相信这个病能治,一步步把臣妾的性命延到了这个时候,可是皇上啊,臣妾自己心里就有数,今儿是大限之期,臣妾不想走,也得走。” 皇帝的唇微微颤抖,说不出话来,却原来,这个正妻在他心里的地位,同别人还是不一样的,即便他不喜欢她,从没有像宠着瑛贵妃那样宠着她,却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要离开她。 皇后颤颤地伸出手去,这是她从前绝不会主动做的动作,皇帝叹口气,把她瘦成枯柴的手合在自己掌心,紧紧握了握,温和道:“朕告诉你个好消息,岚意眼下正在生产,朕和你,马上就会看到小孙子了。” 这话果然让皇后的眼睛亮了亮,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担忧,“生孩子可是过鬼门关呐,不知道,不知道岚意能不能挺过去。” 皇帝笑着道:“你还担心她吗?岚意这丫头,裴归教得不错,一腔的勇气可能连等闲男子都比不过,朕看其他生育过的皇子妃,也没有比她厉害的。所以生孩子对她来说,指不定是个小事,你尽管放心吧。” 皇后努力弯着嘴角笑了笑,“皇上哪知道生孩子的苦……不过也是借皇上吉言,岚意一定顺顺利利。”停了一会儿,她大喘了几口气,才又说,“皇上,其实刚才臣妾是想同您说,臣妾要死了,推您去长福宫,不过是些赌气的话,谁不希望这个时候有夫君陪在身边呢?” 皇帝的眼眶忽然就热了热,他道:“早这么多好,皇后,你总是拒朕于千里之外,朕都有些不记得你刚嫁给朕那会儿,日子是怎么过的了。” 这时候刘公公小心翼翼地挪进来,弯着腰低声道:“恭王殿下在外求见。” 皇后尚未说话,皇帝已经颇威严地道,“让他先在外面等着,朕和皇后有话要说。” 刘公公不敢多问,倒是菱角主动起身,行了一礼,“殿下是最孝顺的孩子,听闻娘娘病重,肯定十分心急,让奴婢出去同他讲吧。” 皇帝沉沉点了点头,就不再管身后的事,转过脸庞,眼中只有发妻。 然而在他不知道的背后,菱角暗暗对皇后使了个眼色。 这眼色,很悲凉,又很坚定。 主仆这么多年,情同姐妹,皇后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临死前,菱角希望皇后能说一些话,拉回帝王的心,至少,要想法子让长玦以后能活得轻松点。 皇后低头想了想,却头昏得难受,根本无力思索什么,只能随心而言,“皇上对长玦那孩子,总是不假颜色,臣妾知道,是因着您不喜欢臣妾,所以迁怒了他。” “又是胡说。”皇帝皱眉,但双手并没有放开,反而更紧了紧,“嫡妻嫡子,朕怎么能不看重,不过是对长玦寄予厚望,才分外严格些。” 这些话里几分真几分假,皇后不想再计较,她看得出皇帝想要让自己走得安心的努力,但正如菱角所说,一些憋在心中的话,此刻不讲就再也没机会讲,她往上挣了挣,道:“皇上刚才说,已经不记得刚刚大婚时,那日子是怎么过的了,其实臣妾何尝不是,臣妾只记得您身边的女人越来越多,又遇见了瑛贵妃……六宫粉黛至此无颜色。” 皇帝叹口气,“这时候了,你还要吃这种醋?朕是皇帝,你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朕有朕的不得已,而你,必须要宽容。” 皇后苦涩地道:“皇上,您先听臣妾说完,臣妾并不是在抱怨您把瑛贵妃放在心尖尖上,臣妾是想说,您既然已经有了真心喜爱的女子,臣妾这个做妻子的,除了宽容忍让,还能怎么办?您说臣妾拒您于千里之外,可您从没有想过,臣妾捧了一颗心出来给您,您不要,臣妾怎么会一直捧着,捧到别人指着未央宫嗤笑,捧到您心尖尖上的那个人瞧不顺眼,那臣妾这个皇后,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一番话说得自己心里头绞痛,支撑不住,重重地往下躺,好在皇帝反应过来,抬手将她揽住,皇后落入久违的怀抱,不知怎么,眼圈一红,就掉下泪来。 她犹自喃喃说:“臣妾好久没哭过了,身为皇后,怎么能哭,待会儿得擦干净缓一缓再让长玦进来。” “你啊,唉。”刚才那话说得,不仅是皇后难过,皇帝这心里的滋味,也不好受,他知道皇后说得有道理,也正是因为有道理,他什么反驳的话也说不出。 瑛贵妃在他心里,终究是要比皇后重要的,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他也这么想。 可这样的排名,根本就没有意义,哪怕皇后在他心中第二重要第三重要,也是重要的人,他不忍看着最糟糕的结果到来。 “朕不希望你死,皇后。”最终他只能这么说,“朕知道你为后宫付出了什么,为咱们的孩子付出了什么,为天下付出了什么,朕的身边,只有你能当这个皇后,你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朕不会再立……” “皇上,这话,还是别许诺臣妾了。”皇后却道,“臣妾不知道人死后去哪里,万一变成一缕魂魄,听得到看得到,见着您没有守诺,臣妾这辈子伤透了的心,到那会儿,又要再伤一次。” 皇帝痛道:“你一定要把话说成这样吗?朕让你伤透了心,这是对朕最大的痛斥。” “不然呢?臣妾不想到了这个时候,转着性子骗您。”皇后的泪水把皇帝的衣衫晕湿了一小片,“要是有下辈子,臣妾盼望您和瑛贵妃能遇见,做一对儿平凡夫妇,她只有您,您也只有她。”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皇后,你……” 皇后撑着笑了笑,“臣妾……皇上,您还担心臣妾吗?臣妾巴望着下辈子别遇见您,也别遇见瑛贵妃,若是老天爷垂怜,赏臣妾一个一心一意的人,臣妾一定也和他,好好地过日子。” 这是大逆不道的话,皇帝却一点都不在意。他只是忽然明白过来,被枕边人弃了,竟是这样的感受。 “果然到了这时候,你还是一点不肯变。”皇帝轻轻摇摇头,带着点偏执,“就那么不想再见到朕?” 皇后虚弱地笑出声,“遇见的话,也行,或许臣妾是贫家女,郊外支个棚给过往的行人卖凉茶,皇上呢,则是进京赶考的公子哥儿,在臣妾这里歇息一会儿,喝碗茶,又继续上路。就这一面,也够了,往后的人生啊……” 她没有往下说,只是悄然住了嘴,皇帝也没有催问。两个人就这样依偎着,未央宫里的安宁,真是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但这安宁之下掩盖着的痛苦,也已经刻骨铭心,无时无刻不透着深宫里压抑的酸楚。 这一辈子,搁在两个人胸腔里的心结,永远没法子解开。 “让长玦进来说会儿话吧。”最后还是皇帝先提议。 皇后轻轻“嗯”了声,仿佛已经睡着的模样。 等卫长玦进来后,看到父皇和母后这样亲昵的情状,一时之间有些不适应,但母亲还活着,这就很好,他弯腰拱手,“请母后原谅儿臣来迟。” 皇后低声说:“我怎么会同你计较这个。倒是你把岚意一个人丢在家里,她得多难受?这女人生孩子坐月子,都是生命里顶顶要紧的事,别让她心寒。” 卫长玦低着头应着声,浑身都绷得紧紧的,两边都担忧,却终究只能顾一头,人生的无奈,他总是在一遍又一遍地尝着。 而菱角跟在他身后进来的,这会儿偷摸看着皇帝的反应。皇后生卫长玦时,宫里已经有两个皇子了,皇帝并没有把这嫡子太放在心上,乃至于之后的月子,也不曾多多探视,听了这话,或许他会有些许愧疚? 然而皇帝只是些微叹了口气。 一家三口难得有聚在一起说话的时候,虽然大多数都是卫长玦和皇帝在讲朝政上的事,皇后偶尔会迷迷瞪瞪,但她努力睁着自己的眼睛,看着卫长玦,仿佛稍微放松一点,这口气就撑不住了。 她的孩子,终于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 药煎好了送上来时,皇后一点没有推拒,知道这里头多半放着人参当归等提气的东西,一饮而尽,皇帝让她平躺好,接过菱角手里的帕子,替她擦了擦嘴角,听她道:“太苦了,菱角拿点蜜饯来。” 第119章 凤凰陨(2) 菱角应声,说来也巧,正要往外走的时候,刘公公一溜小跑进来了,欢喜道:“奴才给皇上,给皇后娘娘道喜了!” 皇帝挑挑眉,皇后也精神一震,卫长玦则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都知道恭王府那头肯定有消息传来了,皇帝赶忙道:“快说。” 刘公公中气十足,喜气洋洋,“恭王妃头一次产子,却顺顺利利,两个时辰不到就产下一女,母女平安!” 卫长玦欣喜若狂,对他来说,其他都不要紧,“平安”最要紧,皇帝也笑了起来,“先开花后结果,是个好事。” 可皇后的眼神却暗淡了一瞬,虚弱地道:“是女儿啊……” 卫长玦笑了笑,坚定地道:“不论男女,都是儿臣的骨肉,岚意为恭王府产下嫡女,实在是辛苦了,对么?” 皇后闻言,心里头有点酸,可更多的是欣慰自己的儿子没有走上他爹的老路,给发妻带去难以磨灭的伤害。忽然就笑了起来,“是啊,是啊,女儿很好,往后肯定贴心又漂亮,只可惜我瞧不见了。长玦,你这样疼媳妇儿,我这个做母亲的,放心了。” 她伸出手去,卫长玦赶紧上前握着,“长玦,记得先前我嘱咐你的话,你们夫妻俩,好好的,别像我……” “娘娘,您何苦这时候……”菱角掉着眼泪,特意出言拦了拦,想着不管怎么样,心里如何怨,还是要为了卫长玦而给皇帝留点余地。然而也是这一刻的功夫,皇后的手骤然滑落,永远地阖上了双眼。 菱角怔了怔,腿一软,跪倒在地,伏地大哭。 皇帝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转过身看见刘公公听见哭声带着太医进来,摆了摆手,示意太医去看。 太医弯着腰,过去一摸脉,也是跪地行了大礼,颤声道:“皇后娘娘,薨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哑着嗓子道:“昭告天下。” 刘公公哭着出去,不一会儿,丧钟的声音传遍了整个禁城,在这一阵又一阵的震动中,所有人都知晓出了大事。按照规矩,六宫皆缟素,还好先前已经做了准备,几乎没有慌乱。 奔忙中,没人注意到恭王殿下还一直守在皇后的床边,他的目光很空洞,似乎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母亲的手在他的手心中渐渐冰冷,最后是菱角挂好了白幔后,红着眼睛过来劝,“殿下,您先松开主子吧,趁着宫里面人人都忙,您回趟恭王府如何?王妃刚刚生产完,总该去看一眼。” 提起岚意,卫长玦的神思稍稍清明了些,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皇后的手,温柔而妥善地放进被子里,起身道:“菱角,母后就交给你了。” 菱角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此时此刻确实不是时候,于是她行下一礼,含泪道:“请殿下节哀,奴婢会竭尽全力让主子的身后事体面。” 卫长玦微微颔首,茫然地从她面前走过去了。 禁城已经被白色覆盖,放眼望去,天空还是那样被分割成一块又一块,高高的红墙还是绵延不绝,仿佛没有尽头一般,母亲的人生,一直被禁锢在这一方天地里,而今一缕魂魄,还不知道要去哪里。 或许这也是一种解脱吧。 恪嫔守在未央宫外,已是哭得肝肠寸断,她本来是等在这里时刻准备着侍疾,不成想里面的消息接连传出来,一个比一个坏,到最后,她尚未见到皇后的面,对方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卫长玦走出来后,照规矩给父皇的后宫行礼,之后便默然看着她,知道别的妃嫔哭泣可能是假的,恪嫔却绝不是。 她全然不顾及自己的模样,在门前墙根边上嚎啕,边嚎啕边问:“为什么好人,永远都不长命……娘娘,我的娘娘啊……” 闻着都露出了不忍的神色,唯有卫长玦没什么表情,反倒对恪嫔行了一礼,说:“母后与您交好,若是瞧见您这样伤身地哭泣,一定会为此心痛,所以还请您节哀。” 恪嫔握着帕子,“本宫……” 话还没说完,卫长玦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旁边的小宫女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怯怯地道:“娘娘,奴婢怎么觉得,殿下并不伤心呢?” 恪嫔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滚,她心里很明白,自己这么玩命的哭,不仅仅是哭皇后的离去,更是哭深宫里没有尽头的苦楚,最护着她的人走了,这苦楚,越发只能一个人扛着了。 她说:“你懂什么,真正伤到了极点,一颗心都掰碎了揉成沫儿了,哪还有哭的力气?” 恭王府里,岚意正看着凝芙收拾着被褥,她浑身脱力,动弹不得,嘴唇也苍白得很,只是总问:“殿下回来了吗?” 蕊花已经里里外外跑了好几趟,每次都摇摇头,禁宫里隐隐传来的钟声,被孩子的哭闹和屋中的繁杂遮掩下去,而中宫皇后薨逝的事,她还不敢直接告知。跟在岚意什么这么久,蕊花知道他们婆媳之间的情份并不浅,很怕刚诞下孩子的虚弱身体,因此而经受不住。 但恭王府外面已经挂起了白布,丧服也从库中取出,一一发放,也许很快,这事就瞒不住了。 婴孩的哭声一直在主屋里萦绕不去,岚意有些焦急,问乳娘,“她怎么一直哭?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乳娘满头都是汗,其实也心急,这丫头从娘胎里出来开始,哭声就极其嘹亮,而且怎么止都止不住,但口中仍旧安慰道:“奴婢正哄着,王妃不要担心,小婴儿毕竟不会讲话,这哭声,多半是想同您说些什么。” 岚意伸出手,“来,给我抱一抱。” 乳娘应声,赶紧小心翼翼地递过去,岚意当年就抱过弟弟,这会儿虽是第一次抱闺女,倒是有模有样。说来也怪,小丫头一入她的怀,那哭声就越来越小,乳娘松了口气,在一旁笑道:“都说母女连心,果然还是在王妃怀里,小郡主才有安全感。” 岚意累极了,努力笑了笑,颇认真地说:“你家里的孩子,同你也是母女连心,只是让你进了王府,生生叫骨肉分离。我这个做母亲的心里,想到这件事,就不大好受。” 乳娘对孩子的影响,是很大的,岚意知道这一点,所以不论什么时候,都对她客客气气,而这个乳娘也是皇后的母家帮忙千挑万选择来的,为人真正的老实。 “哎哟,王妃这话,真是折煞奴婢了,奴婢过来伺候小主子,家中一切都被安排得妥妥当当,奴婢还能赚来银两贴补,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虽说不能盯着孩子一点点长大,是有些遗憾,可奴婢心里也没什么不好受的。” 岚意点点头,把安静了的小婴儿递回去,困顿和痛苦一阵又一阵地侵袭着她,很怕把孩子摔着了,口中说:“你能这样想就很好,倘若照顾好了小郡主,别说恭王府不会亏待你,宫里也不会短了你的赏赐。” 对于乳娘这样的人家来说,能到王府里做事,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而今主子还如此和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说起话来松快了许多,她抱着软软的小闺女站在岚意身边,讲着些外头的趣事,正说到她家隔壁的王氏靠卖瓜为生,见自己进了恭王府颇为嫉妒想使绊子的事儿,卫长玦忽然出现在门前。 岚意怔怔地望着他,他也就这样看着岚意,乳娘虽不聪明,却知道主家夫妻间的事儿万万不能插手的道理,赶紧抱着小郡主退下去,而卫长玦的一颗心,这当口上根本就没空余再分给女儿,他看到岚意安好,就舒了口气。 “还好。” 岚意懂他说什么,努力笑了笑,“我还好,就是有些累,终于把你等回来了,母后还好吗?” 卫长玦眼底的疲惫和悲哀,在这一瞬间弥漫开来。 他说:“岚意,母后走了。” 手一下子抓紧了被褥,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悲喜果然不能相互抵消,母女平安的快乐,并不能冲淡皇后离世带来的巨大悲恸,岚意觉着自己没有母女之间的缘分,从前和冯璎就是和着血泪道别,现在好不容易同皇后熟悉了,也是这样的结局。 两人相顾无言,最终还是卫长玦一步步地走向了岚意,但到得床边时,自己的手立刻被对方的握住,柔软温暖的气息一下就熨帖了他的情绪。 眼泪如决堤一般轰然而出,他缓缓跪坐在床边,软弱地重复了一遍,“岚意,母后走了……” 岚意的眼眶也红了,她的手抖着,轻声道:“没事,咱们早就知道了她会走,对吗?” 卫长玦却像是被抽离了主心骨的孩子,嚎啕大哭。 未央宫郁郁葱葱的树,盘盘囷囷的回廊,门前点亮的风灯,从此再无半点颜色和生气,不管以后还会住进去什么人,在岚意和卫长玦心里,她才该是坐在凤座上母仪天下的那个,谁也没办法替代。 第120章 凤凰陨(3) 虽然这个女人不像瑛贵妃心思玲珑,能为儿子争取到最好的生活,但只要她有的,全都掏心掏肺地给了,这样母子之间“相依为命”的深厚感情,岚意懂。 她悲悯地看着面前的男人,陪他一起掉眼泪。 蕊花她们的哭声,也终于起来了,一时之间恭王府里,全是哀戚在弥漫,只有还不懂得离别的小郡主,在睡梦中安然地砸吧砸吧嘴。 生命的延续,或许就是如此残忍。 当然卫长玦不会一直沉浸在哀伤里,接下来的一段时日,他得撑起一切,为了母后身后事的体面,忙得脚不沾地。 岚意休息了几日后,也到皇后的梓宫前守了一阵子,看到梓宫后,想到再也不能听她说句话再也不能看她笑一笑,忍不住伏地哭泣。 好在皇帝念她刚刚生产,月子都没坐满,特准许她在家行丧礼。 然而大顺最重孝道,岚意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显得太过特殊,又是真真切切把皇后放在心里尊重,能撑住的事儿,她会撑到底,在家里也事事做满,绝不让人捉到一点把柄。 身上的痛苦和产后精神上的难受一起纠缠着她,在皇后灵前哭了几回,她胸口就闷闷的难受,还会心绪郁郁,常常看着孩子就掉下来眼泪。 岚意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乳娘说许多生产过后的夫人,都会有情绪不稳的时候,熬过这阵子,就能好了。 偶尔凝芙和卫长玦提起一嘴,男人心疼得厉害,为外面的事忙碌之余,常常在岚意身边劝说:“人死如灯灭,死后的哀荣,那都是做给后人看的,母后生前你常常跟随侍奉,又能哄她开心,这已经足够了。” 岚意的憔悴遮掩不住,但她仍旧安抚着夫君,“你也知道这哀荣是给后人看的,那我就更不能给恭王府添什么乱了,作为儿媳,该做的,我得做,更何况母后待我,真的很好。你记着我做的这些,以后对我更好些,就够了。” 卫长玦劝不动,只能事无巨细地把关乎岚意的一切放在心上,从外面回来后不论有多累,也温存细致地照顾着妻子的情绪,岚意在这样的精心看顾下,终于见天地好转起来。 如此等上册谥祭告太庙后,到得出灵那天,训练有素的共七十二人将棺木抬出禁城东门,后面浩浩荡荡地跟着文武百官和皇亲国戚,尽皆并一些和尚、道士,十余里的长队,一眼都望不到尽头,那排场要多盛大有多盛大。 皇帝这次是有意给皇后体面,瑛贵妃不仅不拦着,还一味往上添补,尽显贤良。 但后宫里的人都知道,眼下瑛贵妃是铆足了一口气儿,冲着那空悬的后位去了,即便她出身不高可能终生与后位无缘,也要挣得能撑起后宫第一人的名声。 而皇上呢,竟也由得她,据说长福宫里这些时候又添置了不少东西,虽然不能明着赏,但其中的恩宠,已经相当明显,让许多人不忿之余,又不得不佩服瑛贵妃这么多年来年纪增长,却还是盛宠不衰。 皇后既然已经亡故,未央宫就要空出来了,曾经跟着她的人,在皇帝身边刘公公的安排下,都捞到了不错的活儿,刘公公提点了几句,说未央宫出来的人,一定要活出个样子来,这样方能不失了大行皇后的威严。 这里头唯有菱角不一样,她身份特殊,皇帝亲自下了口谕,准许她出宫去恭王府。 彼时的岚意正抱着小郡主在树下的石凳上看落叶,眼下已经是冬月,不一会儿就掉下来一片枯黄的叶子,小郡主咿咿呀呀,小手乱指,不知道是看到母亲,还是看到落叶,忽然就笑了起来。 菱角眼睛一热,心想这样的情景,若是主子能看到,该有多好。定了定神,方上前行礼,“奴婢见过恭王妃,愿您万福金安。” 岚意忙让她起身,温和道:“先时忙乱,都没能和你好好说上几句话,这些时候,辛苦你了。” 菱角摇摇头,轻声说:“奴婢不辛苦。” 岚意道:“快过来,看看小欢儿。” 小郡主的名字已经定了,荣欢,看得出做父亲的想把最好的祝愿都加在她身上,岚意本来觉得普通的名字能压得住,寻思要不要换个字眼,卫长玦一句话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咱们的女儿,本就富贵荣华,无人可比,就算名气起得富贵得泼了天,也压得住。” 眼下菱角走过去,看着白白软软的小婴儿,当即就笑了,说道:“这皮肤白得,和王妃您如出一辙,眉眼间倒是和殿下相似。” 岚意往前伸伸手,“你抱抱?” 菱角心里欢喜,应着“哎”,就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接,然而小荣欢只熟悉乳娘和母亲,最多还认得父亲和凝芙,第一次被陌生人接过去,撇撇嘴就要哭出来。 菱角有些慌乱,岚意赶紧笑着安抚她,“不要紧,荣欢往后,还是要和你亲近的,先让她适应适应。”然后她又轻轻拍着襁褓,柔声道,“不怕啊,不怕啊,这是菱角,以后啊,你要喊她‘嬷嬷’,小荣欢,菱角嬷嬷是天下顶顶善良的人,以后一定要孝敬她。” 血浓于水,母亲的话有魔力一般,渐渐地抚平了荣欢的躁动,她眼睛滴溜溜地转,看到菱角,又是咧开嘴,傻乎乎地笑。 岚意松一口气,道:“这丫头心大着呢,你瞧,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愿意在你怀里呆着了。” 菱角本来也该笑,可那一刻,不知怎么控制不住,就哽咽了。 岚意与她对视了一眼,俩人都明白这样抱着孙女儿逗趣儿是皇后多年的心愿,终究是永远也不会实现了。 但人不会一直沉溺在过往的悲伤里,荣欢实在可爱,菱角来后为她忙忙碌碌,渐渐地就把主子放在心底最深处,不再主动提及。 过了七八日,已是十二月初,岚意特地带上菱角,过去看万嬷嬷和语桃。 自打先前出了事,她们就被分别关押在两个并排的小屋中,外面有人把守着,送饭也只能通过特意开的小窗口,岚意说,她们若要自尽,就任由她们去,但很显然,都是惜命的人,即便沦落到这个地步,也绝不会选择自我了结。 菱角已经从凝芙口中得知了内情,对这俩祸害自然恨得牙痒痒,看到语桃时,忍不住就先上去掌了五下嘴。 清脆的声音中,语桃的面颊高高肿起,还伴随着几声尖叫,岚意细细地打量了几眼,倒没有怎么饿瘦,日常的吃食不论好坏,估计都是一股脑地往嘴里塞,但就是两三个月没见阳光又憋闷,神情有些恍惚,菱角这几嘴巴下去,更恍惚了。 当然下一刻她就开始嘤嘤哭泣,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扯着岚意的裤脚说:“王妃,王妃,奴婢知错了,奴婢真是猪油蒙了心,放着那样的好日子不过,偏要害您,这几巴掌,打轻了,您要是瞧着能舒服些,奴婢自己掌嘴……” 岚意蹲下身去,直视着她的眼睛,“慌什么,我这次过来是想告诉你,别急着死,过一阵儿宫里有家宴,你好好地随我出席,若表现得不错,我就给你一条生路。” 语桃没想到能有这样的好事,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真的?真的?” 岚意起身,“信不信由你,你愿不愿好好地做准备,都看你自己。” 语桃的眼里萌生出希望的光,“奴婢做准备,您让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 岚意满意地点点头,带着菱角离开了。 而到了万嬷嬷那边,岚意的说辞全不一样,万嬷嬷怔忡了好一会儿,并不担忧自己死不死,只问:“奴婢的小孙子……” 岚意淡笑道:“已经让殿下另找了地方让他们住着了,虽说这辈子可能难进京城,但性命是保住了,你小孙子很可爱,还问我派去的人,他奶奶是不是吃得好睡得好。” 万嬷嬷老泪纵横,当初也是为了家人才愿意帮瑛贵妃做事,捞了不少银子,如今也是为了家人,不得不答应岚意吩咐的事,真正是成也家人败也家人。 从屋里出来,外面的空气清新多了,岚意深吸几口气,问:“菱角,你觉着我这样,会不会太狠心了些?” 菱角摇摇头,“不狠心,倘若皇后娘娘有您一半儿手段,也不至于留着遗憾走。” 岚意挺直白地道:“以后这恭王府,除了凝芙蕊花,我最放心的就是你,她们年轻,不懂事,所以还得让你多关照关照,我怕你觉得我太狠毒,到时候白让被人看咱们不和的笑话。” 如今这恭王妃的气度,是越发得不可小觑了,菱角忙说:“您放心,奴婢心里很明白,您不狠一点儿,旁人越发能欺负到咱们头上,就是为了小郡主,您也要硬气起来。”顿了顿,她说,“若可以,奴婢愿意帮王妃做这件事。” 岚意带她来,就是因为如斯大事,尤其得狠下心来,凝芙都不行,只有老持干练的菱角能做,当即就道:“那就麻烦你了。” 主仆之间这样和善,瑛贵妃也没什么举动,恭王府有了一阵子的平静。卫长玦每日回来,先瞧瞧岚意,然后就是抱闺女,荣欢喜欢父亲,又爱笑,每每卫长玦看到她那张脸庞,心都化了。 转眼到了除夕这晚,因皇后去世堪堪过去三个月,宫里的宴席摆得很小,相对于往年都有大臣携家眷入宫恭贺新年,今年只是宫里的妃嫔和孩子们聚一聚。 岚意果然如她之前所说,带着万嬷嬷和语桃进了宫,同行的还有菱角凝芙,因恭王府有小娃娃,这次多带些人手,旁人并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且冬天黑得早,宫门那里根本瞧不清什么,意思了一下就直接放行。 所以目光涣散的语桃,就这样被所有人忽略了,而万嬷嬷紧紧地贴着她,时不时地提醒不要闹事,到得宴席上时,一点儿错都没出。 宫里刚办了那么大的白事,大家的兴致都寥寥,尤其是恪嫔,直接称病不出席,但也有人说,恪嫔是为了大行皇后守孝才不愿过来,这样的席间,就算再严肃也多少有热闹的时候,她可能觉得这样是对大行皇后的不敬。 但瑛贵妃如今俨然已经是后宫的主子,惦念着大行皇后,等同于和她过不去,恪嫔这些日子没少受到打压和白眼,可一贯柔弱的女人,放她一个人活在宫中,竟然什么都独自抗了下来,只一味地为心中坚守的东西而默默努力。 瑛贵妃为难了几次,见她声都不吭,实在无趣,之后不过是偶尔想起来才打压一下,其余时间,都花费在皇帝身上了。 说起来皇帝这段时间过得,也挺惬意,虽然皇后临死前的话给他很大的震撼和悲痛,可一国之君到底是一国之君,朝政上那么多事都还没闹清白,真没有空成日追思,何况皇后薨逝后,瑛贵妃越发小意殷勤,哄得他每天都称心如意,短短几个月时间,那份愧疚就被冲淡了。 菱角看着皇帝和身侧的瑛贵妃不断小声说话,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心寒之余,更有对主子的一点点怨念——为什么临死之前,就不肯放低身段,说一些动听的情话,让皇帝一辈子也忘不了她呢?为什么不想法子给恭王殿下铺一铺路,哪怕是提一嘴殿下的孝顺和能力,也好啊! 菱角太了解自个儿的主子,单是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临去的那会儿,她没受一点委屈,仍旧是说出了心里话,还不定怎么绝情。 微微叹口气,她弯下腰去将岚意面前的茶盏满上,心里默默地念叨,主子若是泉下有知,一定要保佑殿下和王妃顺顺利利。 且说开了席,瑛贵妃拎着后宫妃嫔敬了皇帝后,气氛就渐渐活跃开了,卫长泽近来上蹿下跳,哪都有他的影子,这会儿也不例外,特特地到御前邀功,说自己在征收盐税一事上,办得很顺利,许多银子进了国库,大顺的殷实,是如今北胡拍马也赶不上的了。 第121章 萧墙祸(1) 其实盐税涉及民生大事,里头盐商、私盐贩子、官吏贩私,夹缠不清,卫长泽根本就弄不懂这复杂的形势,只不过卫长渊手下素有能臣,虽不懂蝇营狗苟之事,却懂得如何才能做实事,卫长泽找到人家头上,大臣见是齐王殿下的同胞兄弟,自然是能帮就帮,如此才把事情做完满了。 卫长渊对弟弟的这些行径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今儿卫长泽揽功自傲,把自己说的天上地下智绝无双,惹来皇帝大肆褒奖,他这心里,就不大好受了。 他看着卫长泽指手画脚地述说那盐税有多么不好征收,那些官员是如何推脱后退,最终这些问题都被自己给解决了,一时没忍住,忽然开口问道:“四皇弟既然弄明白了这里头的门道,我倒是想讨教一句,你可知我们大顺一年的盐税,大概是多少万两白银?” 卫长泽敢这么比划,自然是花费过一点心思的,忙道:“我大顺盐税一贯不高,一年下来,大概是一百三十万两上下。” 卫长渊点点头,笑着道:“那不知大顺一年能产多少盐?一斤盐,大概征多少盐税?所谓盐商世袭,你如何防备他们打点上下中饱私囊?运盐使司下发盐引的时候,如何判断这里头有没有暗度陈仓的事?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我,若四皇弟知道答案,还请不吝赐教。” 天知道卫长泽从第一个问题开始就懵了,到得后面,头上细细密密地冒出一层冷汗,一股风过来,连脊梁骨都凉得要命,心想这个脸,恐怕要丢完了。 羞愧之后,便是又恨又恼,不明白这个时候兄长为什么要来拆台,而皇帝坐在上方连连点头,言道:“长渊这些问题问得很好。”然后他看向卫长泽,“你有答案吗?不如拿出来和兄弟们都分享分享。” 卫长泽站在原地,低着头,瞪着眼,看着大块儿的青石板,半晌才艰难地开了口,“大顺一年能产,能产大概几千万斤食盐……” 这话一出,卫长渊直接打断了,颇为严肃地道:“长泽,你错了。大顺去岁产盐约有四万万斤,远比几千万要多,这样关乎民生的大事,可一点都错不得。” 卫长泽咬咬牙,转过身去拱了拱手,“多谢二皇兄教诲,这么一问话,我知道自己所知的,还是甚少,以后再不敢班门弄斧。” 卫长渊淡淡笑了笑,“你不是在我面前班门弄斧,是在父皇面前。这些数目关乎民生大计,父皇早都烂熟于心,今天拦住你,问这些你答不上了问题,不是为了落你的面子,实在是想提醒你一句,做人,该学父皇,脚踏实地。” 卫长泽无可反驳,几乎是咬着牙说:“承蒙二皇兄训导,做弟弟的记在心上了。” 瑛贵妃坐在一旁,眉头锁了起来,都是自己的骨肉,忽然互相间不对付,她最不好受,想了想,淡淡道:“长渊,你弟弟年纪尚轻,很多事情不懂,你好生教导着,慢慢地就明白了,朝政那么复杂,眼下他能懂个皮毛,已经不容易了。” 卫长渊低头说“是”,心里委实不高兴。他想,就是母亲把卫长泽宠成了这样无法无天的性子,什么都要去争,什么都是半吊子,但母亲和他,从没想过自己的感受。 只应了这一声,就不再多话,拂袖坐回席中,闷头就饮了杯酒。最得喜欢的二皇子和四皇子闹得这般生分,气氛真正是破坏掉了,连皇帝都觉得索然无味。 相比较之下,卫长玦和岚意那边还稍稍有些有点意趣,夫妻俩感情好,共同逗着孩子,他们的声音小,但婴孩不懂那些,被逗得咯咯笑,引得众人侧目。 皇帝看过去,言道:“来,抱来让朕看看。” 岚意应了声,将荣欢抱过去,小闺女不怕生,一双大眼睛直直地望着皇帝,过了一会儿,又伸出手去摸皇上的龙袍。 岚意赶紧道:“这丫头,这是能胡乱摸的?快把手收回来,喏,你要喊皇爷爷,等你再大些,咱们就要常给皇爷爷请安。” 荣欢不高兴,吐着泡泡盯着龙袍,偏要摸一把,皇帝笑起来,“摸吧摸吧,小孩子懂什么。这执着的小模样,也不知道像谁。” 岚意只得放开孩子的手,荣欢见没有束缚,老实不客气地在龙袍上摸了一把,然后自己逗乐了自己。 皇帝很欢喜,想了想,微微沉声,“本来朕先前想的封号,是‘柔’、‘温’、‘福’这样偏女孩儿的字眼,但看到她的性格,觉着那些都不大气,不如就赐‘承宁’二字为封号吧。承者,续也;宁者,安定也。这孩子虽说以后都过不了生日,但生命有灭就有起,她身上的血脉,意味着传承,朕也盼着她给咱们大顺带来安定。” 生日是祖母的祭日,这点上来说,不是很吉利,可皇帝这几句话,直接就抬高了她的身份——万物生灵负阴抱阳,生生不息,每个人的生日,都有可能是他人的祭日,只要绵延下去,不就是一种福分了吗? 岚意抱着荣欢福下身,“儿臣多谢父皇赐封,愿荣欢不辜负您的期盼,将咱们天家之气一代代地传承下去,安宁富贵。” 有孩子在御前露了脸,皇帝这才像是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夸赞道:“近来长玦很不错,我听闻有人写诗称赞你。” 卫长玦赶紧起身,毕恭毕敬地道:“儿臣不过是帮父皇做事,其实不懂什么,都是父皇教导得好,那些文人也知道,所以赞赏儿臣的同时,更重要的是称颂了父皇您。” 原来正如卫长玦先前所说,皇后薨逝后,他孝顺之名传了出去,又有彻查贪污的功劳,百姓们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庇佑贪官污吏的二皇子,是不把他们的死活放在心上;而清正廉明的三皇子,才是处处为他们着想。 虽然朝廷中那段时间的震动惹得达官贵人们不快,但素来就有“得民心者得天下”的说法,怎么看都是卫长玦赚到了。 皇帝此刻便笑道:“如果朝中大臣都像长玦这样勤勤恳恳,朕何愁天下不安定,你母后……”顿了顿,才续道,“你母后若是能活长久些,看到你这样出息,不知有多高兴。” 这是今天晚上,皇帝第一次主动提起大行皇后,可一句话刚说完,瑛贵妃就擦着眼泪道:“臣妾每每想起娘娘,这心里啊,都难受极了,明明帮忙管着后宫事宜,就是不想让娘娘累着,没想到还是……” 皇帝看着她,温和道:“你的心思朕都知道,这么多年操劳着,也是辛苦你了。” 瑛贵妃一双眸子盈盈有情,殷切地望过去,“有皇上这句话,臣妾就不辛苦,更何况臣妾本就是为皇上分忧,心里乐意着呢。” 如此话题便转到长福宫上头,卫长玦带着岚意默默地回到席上,心中早就对父亲没有太大的指望。如今他的眼里,只有妻女。 瑛贵妃在皇帝面前占尽了宠爱,不会再让恭王府有可乘之机,直接让齐王府的孩子过来,在皇帝面前背诗。 齐王妃萧华音很会教孩子,她膝下的子女都落落大方,这么多人也不怯场,兼之口齿伶俐,惹得皇帝满心疼爱,连连夸赞。 瑛贵妃春风满面,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后宫,已经是她的天下。 岚意不去看这样骄傲的神色,抱着荣欢,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仿佛不经意一般,回头看了一眼万嬷嬷。 孩童们叽叽喳喳的声音里,席间饭菜四溢的香气里,万嬷嬷的目光和她碰上,咬咬牙,把心一沉,忽然抬起手,往语桃背上狠狠掐了下。 而一直十分安静的语桃,那一刻像打了鸡血一般,骤然跳了起来,一边逃一边大声嚷嚷,“奴婢错了,奴婢错了,奴婢不该听贵妃娘娘的话给您食物里下生血,王妃,您饶过奴婢,饶过奴婢啊!” 这一下事起突然,所有人都愣住了,但这句话明明白白地传进了他们的耳朵里,以至于大伙儿不约而同地望向瑛贵妃。 什么食物?什么生血? 本来在背诗的孩子们都吓呆了,被萧华音喊了一声,傻愣愣地回到了母亲身边。 岚意很着急的样子,抱着孩子起身道:“怎么回事?语桃你疯魔了吗?万嬷嬷,快问问她怎么了,千万不能在御前失仪。” 万嬷嬷疾步过去,拉住语桃的胳膊,厉声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发的又是哪门子的疯,快和我回去。” 语桃却死命挣扎,口中喊着,“奴婢错了,奴婢真的错了,那生血是贵妃娘娘让奴婢下的啊,王妃饶过奴婢,奴婢已经日日受良心的谴责了,请您饶过奴婢!” 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一句话,但足以让瑛贵妃黑了脸,她刚要说什么,皇帝沉声喝道:“放肆。” 万嬷嬷腿一软,跪在地上,“奴婢知错,奴婢知错,请皇上恕罪!” 第122章 萧墙祸(2) 好好的宴席,闹成了这般模样,岚意也只能把荣欢交给菱角,然后出来跪下请罪。她一跪,卫长玦与她共同进退,自然也走到她身边跪了下来。 只听岚意道:“儿臣实在不明白语桃怎么忽然变成这样了,她一贯安静又得儿臣重用,便是恭王府的其他奴才,也看在她是宫里出来的份上,对她礼让三分。前些时候语桃病了一阵子,儿臣还专门放她养了几个月,可出来后,她话就少了。此番扰了父皇,是儿臣的错,可儿臣真不明白,生血是什么?同贵妃娘娘又有什么关系?” 瑛贵妃冷冷一笑,“谁知道恭王府的人怎么莫名其妙攀咬本宫,你还是要好好地管束下他们,别一味为了贤良的名声纵得他们无法无天。” 岚意低着头,“是,贵妃娘娘的话,我记住了。” 可便是此时,万嬷嬷在人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又掐了语桃一下,这丫头吃痛,鲤鱼打挺般跳起来,开始乱喊乱叫,这一次瑛贵妃忍不了了,厉声道:“还不快来人把她带下去!” 岚意微微叹气,“是,快来人把她带下去吧,不然还不知道要嚼出什么有的没的,内务府派来的奴才都是好的,是儿臣没有管好,请父皇恕罪。” 皇帝却眯了眯眼,抬手道:“等一下。” 瑛贵妃神色略微一僵,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劝阻,会更加引起他的疑心,没有说话。 皇帝问:“问问她,生血是怎么回事。” 万嬷嬷跪下,颤抖着道:“皇上,皇上还是别问了,这事当真……” “莫非你知道各种情由?那你来说说?”皇帝不怒自威,口吻平淡,“瑛贵妃说的没错,你们这些恭王府的奴婢,确实胆大包天,敢做朕的主了。” 万嬷嬷伏在地上,一句话都不敢再多言了。 而刘公公躬了躬身,上前一步,对语桃道:“皇上在问你话,你叫什么名字,口中说的‘生血’,究竟是什么意思?” 语桃喃喃道:“生血,生血……奴婢真的错了,那生血是瑛贵妃让奴婢放到王妃的饭食里的,她说只要王妃吃下去带着脏东西的血,就会,就会生下畸胎……” 岚意急火攻心,直起身,双目圆瞪,连手都在颤抖,“你疯了吗语桃?枉我这么信任你,你竟然想到生血这样的手段……畸胎……畸胎!” 她有些语无伦次,这幅样子落在皇帝眼里,觉得再正常不过了,瑛贵妃则皱着眉道:“你这贱婢是受谁指使来污蔑本宫?污蔑本宫,又能有什么好处?” 她就差没有明着说是恭王府唆使人来破脏水了,皇帝正沉吟,岚意已经抬起头,眼里带着几分怨恨,口吻却仍旧恭恭敬敬,“是啊,贵妃娘娘一定要好好问问语桃。刚刚才说了,为着母后身体不好,六宫之事娘娘事必亲躬,皇子开府建牙都是由您来操持,语桃冷不丁这么一讲,不知道的还以为派去恭王府的人,都听您的令呢。” 瑛贵妃会插手儿子们府里面的事,皇帝是知道的,如此一来更加怀疑,岚意这小姑娘,又没有婆母撑腰,又没有富裕的母家,哪里能这么快就收买府中的人帮她说话? “你说瑛贵妃致使你做这件事,有什么证据吗?”皇帝看向语桃。 “证据。”语桃重复了这两个字,忽然一激灵,抬起头道,“我没有证据,但你看,你看,我和王妃长得像吧,他们都说我和王妃长得像……我是贵妃娘娘千挑万选地找出来的啊!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我长得像恭王妃,就被派到恭王府。” “一派胡言!”瑛贵妃喝止,“本宫连你长什么样都忘了,又怎会专门派你去恭王府?” 语桃瑟缩的一下,像正在被追打的老鼠,念念有词着诸如“奴婢不敢”“奴婢知错了”之类的话,然而皇帝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心里已经基本相信了。 长福宫和未央宫素来不合,但往往是皇后同瑛贵妃过不去,那会儿的皇帝,还是很觉得皇后有不可取之处。可如今斯人已矣,即便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地方,都被忽略了,不免带着些偏向想,皇后尚未亡故的时候,瑛贵妃就把手伸到了恭王府里,且祸及下一代,实在让人心凉。 瑛贵妃光是看皇帝的表情,就知晓见势不妙,赶紧跪下,哀切地说:“臣妾真的不知道这个语桃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恭王府的事,臣妾一概不知啊!更何况……” “贵妃娘娘不是一贯权理六宫吗,竟然连拨给恭王府的奴婢都不没印象了?”岚意叹了口气,低声道,“看来贵妃娘娘打理六宫也不见得多辛苦,或者说长玦是您亲生的孩子……就不看重。” “放肆。不许妄议妃嫔。”皇帝喝止。 岚意赶紧伏地磕头,“儿臣知错。但请父皇您明鉴,实在是这件事同儿臣的孩子有关,才一时没忍住,多念叨了两句。您知道,孩子都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长玦是母后的肉,荣欢也是儿臣的肉,儿臣真想不到这世上竟然有人能这般恶毒,对孩子下手!” 卫长玦也沉痛道:“父皇,或许这件事确实和贵妃娘娘无关,但贵妃娘娘疏忽六宫事宜,导致恭王府出了这样的祸端,并不能否认。且语桃年纪轻,又没见过世面,怎么会想到这样的手段,指使她的人,恐怕和贵妃娘娘确实有些相似。” 他听到卫长泽质问自己是什么意思,看到瑛贵妃回过头直视而来的目光,并不惧怕,“贵妃娘娘您别急,我不是说那人就是您,只是觉得那人一定和您一样,见过的世面多,心思又缜密活泛。至于岚意,为母则刚,不仅要为孩子打算,更不能忍受孩子受到一点损伤,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父皇怜她一片爱子之心,暂且饶恕。” “为母则刚。”皇帝重复了这四个字,冷冷一笑,看向万嬷嬷,“朕记得你也是瑛贵妃专门点去恭王府的吧,听你方才话中意思,这些事情,想必你也知情?” 万嬷嬷很惧怕地看了瑛贵妃一眼,伏地道:“奴婢不知道,奴婢从没听说贵妃娘娘要和恭王妃过不去!” 她要是直接将事情和盘托出,皇帝还未必信,反而是这么讲,皇帝不免怀疑恭王府全是瑛贵妃的人手。 瑛贵妃直挺挺地跪在哪里,犹自辩驳,“皇上,您不可只听信一面之词,恭王府里的人,终究还是和他们的主子一条心。” 皇帝却只盯着万嬷嬷问:“你真的不知道?” 他的气势给人极强的压迫感,万嬷嬷的话语更加不利索,“是,我,奴婢,知道……不知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瑛贵妃猛然转过头去,柳眉倒竖,“你为什么要害我?” 万嬷嬷念叨:“没有啊,没有啊,奴婢害谁,也不会害娘娘您啊!” 她字字句句,看着都是在和瑛贵妃撇清关系,可字字句句,又无不在说瑛贵妃就是她心心念念想要保住的人。 “你……” 瑛贵妃刚说了一个字,上首的皇帝忽然出了声,不恼不怒,“好哇,好哇,为母则刚是吗?朕还好好地活着呢,一个个,都开始为自己打算了?!” 这话没点名针对谁,但所有人都惶然跪了下去,求皇上息怒,瑛贵妃更是暗暗咬牙,觉得今天不放点血,恐过不去这关。 可一片寂静里,最终是岚意弱弱地说了句话,“皇上,儿臣觉得,这事不如到此为止吧。” 皇帝眯了眯眼,沉声道:“怎么说?” 岚意把额头轻轻磕在地上,冰凉的地面让她更加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什么,“儿臣刚才是为了孩子,一时忍不住,才冒犯了贵妃娘娘,而娘娘终究是父皇的后宫,是儿臣的长辈,儿臣不该听信语桃这丫头的一面之词,就随意质疑长辈,事情既然是因儿臣而起,自然也要儿臣来终结。” 皇帝问:“这样的事,你也能忍耐下去?” 岚意轻声说:“儿臣只为了父皇和母后忍耐,儿臣不想让人觉得,母后一走,这后宫就乱了。而父皇英明伟岸,怎能将名声折在这样的事上?何况本来就是儿臣没有管好语桃,以为她乖巧懂事才带进宫来,一切都是儿臣的错,请父皇责罚儿臣吧。” 语桃听到自己的名字,和“乖巧懂事”四个字,又是一激灵,神神叨叨地道:“我良心过不去,日夜都在受折磨,我撑不住了,撑不住了……” 这句话,倒也解释明白,为什么她瞧起来,像是精神有问题的人。 皇帝深吸一口气,重重地道:“就这样吧,此事终止与此。这个小丫鬟,和她身边这个万氏,直接让人拉下去打死。眼不见心不烦。” 万嬷嬷早就做好了准备,可是生死大事真到了眼门前,她还是忍不住哭喊,“贵妃娘娘,您救下奴婢,救下奴婢啊!王妃,王妃,您帮奴婢求个饶,奴婢不想死!” 第123章 萧墙祸(3) 可岚意只是毫不悲悯地道:“人生在世,总有个顾及的人。我顾及自己的孩子,不会为心怀鬼胎的人求情,你这样喊我,没有用。谁害的你,你就找谁吧。” 万嬷嬷眼睛发直,却不再看岚意,只是死死盯着瑛贵妃。瑛贵妃跪在那里,默然无声,再也没回头看过任何人一眼。 而语桃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在做什么,被拖下去时,只是一味挣扎哭泣。 不一会儿,外面响起了沉闷的打板子声,宫里的板子远比王府的更沉重,约莫十几下,外面就有侍卫过来回,说两人受不住,都已经断了气。 岚意低着头,没人知道,她此刻打心底舒了口气。 万嬷嬷和语桃死后,不会有人再掀起这件事,中间的弯弯绕绕,便成了一桩疑案。 皇帝兴味索然,坐了没多久就让大家散了,本来往常这样的日子,会赏赐六宫几位高位娘娘尤其是瑛贵妃,眼下直接越过长福宫,只赏了和妃等人。 如此已经算落了瑛贵妃的脸面,她坐上肩舆被众人恭送的时候,沉着一张脸,没有一点表情。 从宫里出来,岚意很平静,卫长玦上了马车就心疼地说:“为这样的事,你费神了。” 岚意低头想了一会儿,道:“在想到这样的法子前,我问过菱角,会不会觉得我太残忍。” “要么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么是我为刀俎人为鱼肉,没道理她们都这般恶毒了,我们还为了不残忍而让自己受委屈。且她们害你,若是害成了,你这里,说不定是一尸……”他没说完这个词,顿了顿,哑着嗓子道,“那我如何能受得住?” 岚意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从前,李姨娘也好,白姨娘也好,想要她们的命,都是因为她们手上曾经沾过人血,可语桃大错还未铸成,我就这样折磨她,一步一步把她推向死亡,长玦,我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变了。” 卫长玦叹气,看着她怀中的荣欢,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已经沉沉睡去,低声说:“是变了,皇宫不是裴府,而你也不仅仅是女儿或妻子了,你现在还是母亲,怎么能容忍别人把手伸到孩子身上?” 只有恭王府里少数几个人知道,语桃生前那一段时间,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岚意让外面的游方郎中开了有损神思的药,一碗碗给语桃吃下去,把她给折腾得傻里傻气,而后又鞭笞她,一面鞭笞,一面教她听到了什么词句,该说什么话。 所以语桃每每听到了熟悉的词,就以为下一刻等待自己的,又是鞭笞,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话,那些重复了百遍千遍的话,就脱口而出。 这样到得皇帝面前,才能说出岚意想让她说的。 “一定要让人照顾好万嬷嬷的家人,他们是无辜的,倘若瑛贵妃恨极了这个背主儿的人,也许会把怒气撒在他们身上。”岚意靠着卫长玦,手轻轻拍着孩子,闭上了双眼,“可惜了,这次只能止步于此,不能一次将瑛贵妃拉下来。” “咱们早就知道了不是吗,搬倒长福宫,本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卫长玦轻轻安抚,“父皇现在心里已经有了疑心,这样的疑心,远比摆在面前的真相有用。真相是死的,而疑心会不断生长,到了能填满内心的时候……” 卫长玦没有再往下说,岚意与他早已心意相通。 而此刻被他们提起的瑛贵妃,正在长福宫里训斥两个儿子。 “我是不明白你们在折腾什么。征盐税这事儿,长泽你本来就是靠着哥哥人脉才做好,为什么在皇上跟前,就不肯多说一句。把功劳全揽到自己身上,就是大臣听到了,也要心寒。”她又看向卫长渊,“你也是,弟弟既然已经这么说了,你何苦再拆他的台?私下底在我面前,怎么讲都好,在那么多妃嫔面前露自家的短,你的脑子是不是被这大冷天给冻住了?” 卫长泽低着头,嘀咕道:“可母后您今天也被人摆了一道啊,您现在身上的问题,比儿子要大多了吧。” “你说什么?!”瑛贵妃指着道,“你再说一遍。” 卫长泽撇了撇嘴,没说话。 卫长渊叹口气,上前一步道:“今天这事,我确实有不对的地方,母亲还请息怒。只是……您也知道现在是大冷天,不如就让华音和四弟妹进来一起听训吧。” 瑛贵妃鼻腔里溢出浅浅的“哼”声,“不过是站一站,这就心疼了?我正说你们的不是,把你们媳妇儿叫进来,听到了还不得觉得自己的夫君不中用,到时候怎么以夫为纲?” 卫长渊默然了片刻,“长福宫这么大,哪怕让她们在其他有暖炉的地方坐一坐也好……” “长渊,现在你是翅膀硬了,有要护着的人了,所以连本宫的话都不听了?”瑛贵妃直接打断,果决地道,“让她们在外面站着,也是想让寒风把她们的脑子吹得清楚些,连自己的夫君都不知道规劝,在外人面前闹出笑话,她们也有责任。你要是非得驳斥本宫,就请立刻离了长福宫,这里地方小,容不下齐王殿下大驾。” 一句话说得卫长渊跪在地上,“母妃这话儿子受不住,请您息怒。” 瑛贵妃看了他一会儿,言道:“长渊啊,你一贯是我最看重的孩子,可这些时候,你怎么总是让我失望呢?你弟弟也是想要挣些脸面,才在你们父皇面前说那样的话。本来你们是三兄弟相互照顾,现在长浚已经不在了,你和长泽,还不能顾一顾彼此?我这个做母亲的心,都要被伤透了!” 卫长渊很愧疚,本来看在母亲的面子上,他主动道个歉,事情也就过了,可卫长泽忽然在一旁闲闲地道:“二哥,你是不是希望我一辈子都赶不过你啊?” 卫长渊看着他站在一旁,吊儿郎当的模样,一股子火气打心底起,直接站起身来,厉声道:“你觉着你拿什么来赶过我?母妃面前,你都没个正形,能让谁心服口服?” 卫长泽无所谓地笑了笑,“果然二哥你一直就瞧不起我,现在也瞧不起,你是不是觉得,那个皇位,已经在你囊中了?” 卫长渊喝道:“闭嘴!你说这话,真是混账!” 卫长泽“啧”了声,“戳到你心底了是吧?二哥,你想当皇帝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父皇怎么可能一点防备都没有,到头来,别弄得你的筹谋,都成了一场空。” 他很少能说出有大道理的话,但这些卫长渊还真的无从反驳,眼见哥哥如此,更是得寸进尺起来,“更何况,父皇的孩子那么多,你总不能说,你要那把龙椅,别人就都不许要。” 卫长渊恼怒,“我从来没说我想当皇帝,更没说其他兄弟不能当皇帝。” 卫长泽嗤之以鼻的一笑,却忽然转去问瑛贵妃,“母妃,每每齐王府有什么事,您都倾心倾力地帮忙,万寿节的寿礼,父皇面前的美言,我的煜王府,基本上就没见着过,怎么,在您心里,那皇帝,也只有二哥能当得?” 从前播下的种子,已经渐渐开始开花结果,瑛贵妃却不明白为什么看着好好的兄弟俩,忽然变得这么水火不容,而显然儿子长到如今的年纪,她这个做母亲的,已经不能手把手地教他们应该怎么做怎么说;即使教了,他们也不会听。 偌大的长福宫,一向是瑛贵妃安身立命之所,可今天的空旷,忽然让她觉得有些寒凉。她皱着眉头,看着卫长泽,“你什么意思?今日我们母子三人,不如都把话说开了。” 慕禾笙和萧华音等在门外,大冷天的,只有手炉散着一点儿可怜的温暖。她们做儿媳妇儿的,在长福宫里一贯有天大的规矩束缚着,都知道在瑛贵妃面前不是亲生骨肉,永远得不到掏心窝子的对待,已经不在乎了。 “二皇嫂,你说母妃在和他们说什么呢?这兄弟之间,闹归闹,总不至于伤了感情,何必训斥这么久。” 萧华音温婉道:“母妃自然有母妃的道理,你我作为儿媳,还是不要议论比较好。” 慕禾笙淡淡笑了笑,“不议论也罢,只是咱们在这里白冻着,若是冻坏了身体,照顾不好两位殿下,又要挨骂。这样的规矩,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听闻从前二皇嫂也是这样过来的,真是有毅力。” 萧华音听出里面的嘲讽,却不在意,“都说媳妇熬成婆,我现在是媳妇,自然要熬一熬才能有好日子。” 慕禾笙笑道:“长泽说了,他是非常尊重二皇嫂的,且二皇嫂好脾气,二皇兄呢,就严肃许多,他一心向着你,但凡有机会,就会多多规劝二皇兄,不要负你。” 这话说的很莫名,按说兄嫂之间的事,和一个做弟弟的什么相干,更何况“不要负你”,是什么意思? 萧华音很自信自己在丈夫心中的分量,但齐王府不是没有妾室,她的丈夫,也不是没有和他人生儿育女,沉默了一会儿,她细细打量着慕禾笙,“你究竟想说什么呢?我这个做嫂嫂的,听得懂你每个字儿,但合在一起,就不明白了。” 慕禾笙勾着嘴角,把手炉往怀里靠了靠,轻轻说:“用不着你明白呀,这不过是我们家长泽的一点心意而已。” 萧华音被她这话堵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追着问吧,显得小气,不追着问,就只能自个儿在心里瞎捉摸。 末了她只是说:“四弟妹今天晚上吃了酒吧?被凉风这么一扑,都说胡话了。” 慕禾笙顺着道:“我就这么一说,二皇嫂就这么一听,权当胡话吧。” 萧华音越发不安,她听说过一些丈夫在外面有新欢,妻子却是最后知道的故事。再者,像卫长玦那样喜欢自家媳妇儿的人,不也在天香苑有个红颜知己云归舞么? 心里正忐忑的时候,里头忽然传出杯子跌在地上碎开的声音,长福宫的下人赶紧去门边问,得来瑛贵妃让他们都退下的命令。慕禾笙便看着萧华音,“二皇嫂,你说,他们究竟在里面吵什么呢?” 事实上,里头并没有在争吵,而是卫长泽的几句话,着实把瑛贵妃气到了。 “你兄长比你稳重,比你懂家国大事,你凭什么说我这个做母亲的偏心眼,一味扶大儿子上位?长泽,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来,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她指着门外,厉声训着,“你出去瞧瞧,就连寻常农家,都是偏疼小儿子多些,我何尝不是如此。打从小起,就对你哥哥格外严厉,却让你顺心自由地活着,结果这么宽纵,倒养出个祸患!” 现在改卫长泽跪在地上,但显然他和卫长渊完全不一样,满身的不服气,“母妃,你说的是宠着儿子,可儿子想要的,想求的,您从来没有问过。您眼里只有二哥不是吗?事实上您从来没想过,三皇叔,就是现成的例子,或许他的当下,就是我的未来!” 卫长渊弯下腰去拉住他的手腕,责备道:“够了!长泽,你今天已经让母妃伤透了心,难道你还要继续说下去,生生把母妃气倒吗!走,跟我离宫。” 卫长泽却激烈地道:“是母妃说的今天把话摊开来说,怎么,二哥,你不敢了?” 卫长渊被逼到无路可退,终是怒了,松开他的手,“我什么时候有不敢的事,你当着别人的面,尽管说,尽管争,但你闹到母妃跟前来,我就必须要管!” “好。我尽管说尽管争,这是你说的。”卫长泽抖着狠话,“你有母妃扶持,自以为把江山尽收囊中,不顾我的想法,那我也不必再顾你分毫。” 兄弟俩斗鸡似的对峙着,都是用心养大的男儿,身上的气势到得这个年纪,也显露出来了,瑛贵妃看着他们,最终长长叹了口气,起身走过来。 第124章 豁出去(1) 卫长渊本来想去搀扶,但见弟弟没有任何动作,自己也不想短了这一时的意气,终究没动。 瑛贵妃一边一个,牵起两个儿子的手,把他们合在一起。 一开头,卫长渊很不自在,卫长泽更是直接想抽回去,奈何瑛贵妃死死拉着,兄弟俩的手终于交叠在一处。 “还记得你们小时候,我怀着长浚那阵子,没那么多空管长泽,只能让哥哥带着弟弟,一同吃饭,一同睡觉。长渊去书房了,长泽就眼巴巴地等哥哥回来。而长渊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牵弟弟过来给我请安。” 瑛贵妃是美丽的女人,这么多年保养得宜,像是没什么变化一般,但这会儿终于在她眼底看到一些衰老的痕迹,“每每看到你们一高一矮的背影,在长福宫一道走来走去,我的心都化了。那时候我想,哥哥保护弟弟,若是能保护一辈子,该有多好。” “母妃……” 瑛贵妃看向卫长泽,“你母妃我为你们所做的打算,可能远比你自个儿想得多。尤其是你们皇叔卫永逸的事,我不是没想过,但我总觉得,我的孩子,不会走你们父皇和皇叔的老路子。” 她紧紧握了握俩人的手,轻声说:“大概是太过自信了吧,从前会疏忽长泽长浚的想法,一味把重责都压到长渊身上。直到刚才那一刻,我都还在想,你们会不会忽然停下来,告诉我你们错了,可惜终究是没有。” 卫长渊愧疚道:“母妃,都是儿子的错。” 卫长泽也嗫嚅了一下,但连认错都被哥哥抢了先,他不想拾人牙慧,只是低下头去。 瑛贵妃温和地道:“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了让你们认错的,只是想让你们感受一下,咱娘仨的手握在一处,是不是暖和的很?从前你们非要同母妃一处睡的时候,咱们是不是就这样握着手?” 幼年的记忆纷至沓来,或许卫长泽那会儿实在小,记不清楚,但卫长渊什么都记得。 而瑛贵妃还在往下续着,“都是我的心头肉啊……不论是长渊,还是长泽,我都盼望着把你们未来的路安排的妥妥当当。本以为,长渊稳重,长泽洒脱,一个继承大统,一个富贵随性,现在看来,是我这个做母亲的错了,一个人要走的路,旁人怎么安排都没用。可是不论怎么争抢也好,兄弟之间,一定要记得此刻手上的暖意。” 卫长渊颓然道:“母妃,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有些事,我一开始就该和四弟说明白。” 瑛贵妃又看向卫长泽,他有些不自然地把头偏向一边,言道:“其实我也就是我心里头不痛快,想闹一闹,母妃往后,要是平等看待我和二哥,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瑛贵妃松开了手,疲惫地笑了,“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争吧,但既然是同胞兄弟,就该明白,你们得互相照顾,谁一时得了上风,都不要心生妒忌,堂堂正正地做好自己的事,你们的父皇自然会选出最适合的儿子。” 卫长泽欣喜道:“母妃的话,儿子记住了。” 卫长渊也躬身行了一礼,但他的内心,比弟弟要复杂多了,迟疑了一下,终于没有续着这个话题多说,只有几分关切地问:“今天恭王府那两个奴婢的事……” 瑛贵妃淡然道:“不要紧,你父皇既然说不查了,那就是不查了。” 卫长渊有些沉重,“就怕父皇疑心您。” “疑心多少会有的。”在儿子们面前,瑛贵妃即使有些担忧,也不会说出来,倒要反过来安抚,“你母妃在皇上面前,还是有几分面子的,怎么都不至于被两个不知所谓的奴婢拉下水。” 卫长泽故作洒脱,“母妃,再过上几年,您可能就要入主未央宫了,这种小喽啰,不过是恭王府那两个拿出来故意恶心咱们的,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瑛贵妃含笑道:“好了,带着你们的媳妇儿,回家吧,今天除夕,甭管什么已经不在人世的奴才了,回去后和家里人一起,好好过个年。” 卫长渊本来还有话说,但见到母亲摆摆手,便沉默地退了出去。 看着两个儿子的背影,看着门被拉开又被阖上,长福宫回到漫长的寂静里,甚至因为在禁宫深处,连热闹的鞭炮声都听不见一点儿。瑛贵妃坐回椅子,形影单只,仿佛很孤独。 苦笑两声,她说:“未央宫……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入主未央宫。” 清荷把暖暖和和的手炉递过去,轻声说:“皇上那样喜欢主子,不是没有希望,主子先前,不就是冲着后位去的吗?” “是冲着后位努力了许多年,而且后宫里当初只有我和皇后最尊贵,不论我怎么做,他们都会说我觊觎后位。但我走到这一步,就是靠着有自知之明,清荷,我的出身,这一辈止步贵妃之位了。” 瑛贵妃很冷静,可冷静也掩盖不住折腾了那么久攒下来的疲累和遗憾,“皇贵妃、皇后,可不是只需要应付后宫的事儿那么简单,一举一动就牵扯前朝,那得要高门世家来支撑,本宫这样的家世,非要强行坐那个位,可能要拿命来付。” 清荷赶紧道:“那主子这样,就挺好了。” 然而瑛贵妃还有另一件事不明白,喃喃问:“怎么就忽然走到这一步了呢?本宫究竟做错了什么?” 清荷懂她,轻声说:“两位殿下都长大了,自然会有自己的想法,主子已经劝好了他们,不必太难受。” 瑛贵妃却摇头,捂着心口说:“我根本就不想让长泽去争,他的性子,不适合坐上那个位置,可刚才那情形,我再不说软和点的话,他们就能打起来……清荷,我这是做了什么孽?” 清荷唯有劝,“两位殿下都被教得太好,各有各的好处,难免心高气傲些。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怎能说是孽呢?” “去找人盯好长泽,让他束手束脚,这孩子凡事都只一刻的热度,等这阵子过了,他发现朝政的事并没有那么轻松容易,就会放弃了。” 卫长泽嘴甜,对瑛贵妃身边的奴才们,也都哄着捧着,清荷喜爱他,此刻自然有些心疼,弱弱地问道:“主子,万一以后,殿下们真走了皇上和他兄弟的那条老路……煜王殿下,不就太可怜了吗。” 瑛贵妃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椅子的红木把手,“不会的,我的孩子,绝不会走到那一步,假如长渊不能容他的弟弟,我必然会出面劝导。” 清荷心想,可到了那会儿,齐王殿下已经是帝王之尊了,真的还会听瑛贵妃的话吗? “是,奴婢会着人看着煜王殿下。”清荷只能这么说。 瑛贵妃想了想,却道:“齐王府里的人,也启用吧,这是两兄弟的事,正如长泽说,我得一碗水端平。” “是。” 此时此刻长福宫外,兄弟俩带着各自的妻子,一直同行到宫门口,卫长渊沉默不语许久,最后才道:“为了不让母妃担忧,过几日,你来齐王府里喝酒吧,我们兄弟俩好好地说说话。” 卫长泽就笑,“那当然最好,说起来,自从二哥你在朝廷行走,我就没去过你家里了,想来实在是忙吧。” 卫长渊不知道他这些话里,究竟还有没有恶意,但知道兄弟俩之间,不论表面上怎么把酒言欢,都不可能再回到最初的模样,假若卫长泽登位,自己多半也是下一个三皇叔卫永逸。 没再多言语,除夕夜的宫门不落锁,静默了几百年的朱红色厚重大门送着俩兄弟出去,然后看着他们走了相反的方向,上了各自的马车。 几日后,卫长泽果然按照先前的约定,带着慕禾笙来到齐王府,卫长渊让人备了各色酒菜,摆满了一个大圆桌,卫长泽一面落座,一面笑道:“这是齐王府厨子的手艺呢,还是我二皇嫂的手艺?” 自打慕禾笙对萧华音说了那些话,她的心里就不甚踏实,本就是温婉和善视夫君为天的女人,陪伴卫长渊走到这一步,越发有些患得患失,她甚至不大敢问丈夫外面究竟有没有女人,怕得来的答案是谎言,或者,是刺痛心扉的真相。 心里不得劲,就要想着法子避开卫长泽,更不愿与这夫妻二人再有过多来往,闻言只是淡淡地说:“现如今除却操持家里,还得教养孩子,倒是没能抽出空来给四弟亲自下厨。” 卫长泽满不在乎地道:“哦,我是有些惦念二皇嫂煲的汤了,没有也不要紧,二哥家厨子的手艺,必然也比煜王府的好。” 清风送来阵阵凉意,让人清醒。卫长渊满上一杯酒,对他道:“从前的一些事,都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不宽容,还望你别一直放在心上,以后我们在朝堂中共事,还得像母妃说的那样,相互照顾。” “二哥说哪里话。”卫长泽笑眯眯的,也举起酒杯,“我用二哥的人,却没有给他们争得什么好处,这点上,我大错特错,朝堂的事,还是得二哥你带着我才行。” 第125章 豁出去(2) 卫长渊饮下酒,对萧华音说:“带上来吧。” 卫长泽“哟”了声,好奇问道:“有什么稀罕物吗?” 卫长渊笑而不语。一时有奴仆推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过来,卫长泽定睛一看,才懵然道:“这,这不是金侧妃?” 金宜言被按着跪在地上,因嘴被堵着,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满目祈求地望着席间的两兄弟。可卫长泽根本弄不明白这是唱的是那一出,讶然看着兄长,“二哥这是什么意思?绑着金侧妃做什么?” 卫长渊倒了杯酒,沉声说:“近来我与你之间不对付,虽说表面上看,是因为朝廷的事,但究其根底,还是咱们兄弟之间的情分变化了。我那天从长福宫出来,就一直在想,为什么变了。” 然后他指着金宜言,“细细思量下,都是这个女人,在我面前挑拨离间,她说你摆宴是想拉拢人心,想将我踩在脚下。四弟,你说可不可笑。” 卫长泽僵了僵,连说“可笑”。其实这些心思,他都有过,但也不仅仅是针对他同胞哥哥,他更想做皇子里最顶尖儿的那个。 卫长渊便道:“作为齐王府的妾室,不仅不能绵延子嗣,孝敬长辈,还在我耳边吹耳旁风,闹得我们兄弟之间不合,让母妃担忧,让旁人看笑话,这女人,绝对留不得。” 金宜言瞪大了眼睛,今天一大早,她就被人从床上拽起来,还没反应过来,就是一条麻绳结结实实兜头兜脸地缠下来,刚要质问,一片麻布又塞进嘴里,一开始还以为有歹人闯进了齐王府,内心惶惶,到得这会儿,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的丈夫是要做什么。 萧华音不忍地撇过头去,小声对慕禾笙说不如离席去旁边逛一逛,慕禾笙却清冷地一笑,“这件事涉及齐王府后宅,二嫂离席,不大好吧,咱们就坐在这里看看怎么处理金侧妃,往后碰到同样的事,心里也能有个数。” 萧华音被拒绝,只能带着恳求的目光看向卫长渊,“要我说,不如小惩大诫,金侧妃经此一事,一定牢牢记在心里,不敢再有造次。” 金宜言闻言连连点头,感激地望向当家主母,然而下一刻,卫长渊短短的一句话,打消了所有念想,“华音,你就是太善良,这其中的利害,我已经同你说得很清楚了,挑拨我们兄弟的人,让母妃伤心,就该重罚。” 然后他偏过头去问卫长泽,“四弟,你觉得,该怎么罚?” 卫长泽发了会儿愣,犹犹豫豫地道:“到底是二哥的女人,就像嫂子说的那样,小惩大诫……” “那怎么可以!”卫长渊冷声打断了他的话,“四弟,帝王都要称孤道寡,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如此婆婆妈妈,像什么样子。” 卫长泽一股火气被点起来,正要说什么,旁边慕禾笙冷静的声音响起,“就算是称孤道寡的帝王,也不会把手伸到兄弟的后宅,有谁见过父皇管三皇叔家里女人的事?没有吧。所以这金侧妃下场如何,还是要看二皇兄和二皇嫂。” 像是一盆冷水浇道卫长泽心头上,一下子扑灭了所有火气,让他冷静许多。赞许地看了妻子一眼,悠悠然就说:“是啊,我媳妇儿说的对,齐王府后宅出了问题,该问二皇嫂啊,不论我什么身份地位,不论我最终成为了什么人,都不能管你女人,不然传出去,别人还不知道能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说完话,他还拿起筷子,给慕禾笙布了菜,“多吃点禾笙,我二哥家,别的不说,这菜是真的好吃。” 外人面前夫妻俩难得有这样的默契,卫长渊冷眼看着,也不多说,直接道:“来人,把金侧妃带下去,打断双腿。” 金宜言震惊了,奋力挣扎着,嗓子眼里溢出点嘶吼,那调子像是在说“你不能这样”。 卫长泽手里的筷子被捏得很紧,慕禾笙的手忽然伸过来,悄然覆盖住。她的手也很凉,并不能给丈夫带来什么温暖的慰藉,但两个人都是如此,莫名就好过了一个人扛着。 金宜言被带了下去,一身衣衫被挣扎得极其凌乱,可没有人会管这些,那些侍卫脸上的神情极其冷酷,和卫长渊如出一辙。 一桌饭没人再动,四溢的香气并不能激起慕禾笙半点兴趣,甚至她直犯恶心,不知道是为了金宜言的一双腿儿,还是为了卫长渊对待同胞兄弟的狠心。 不一会儿下人过来说金侧妃的腿骨折了,卫长渊点点头,“带上来,让四弟看看。” 金宜言被拖上来,从没受过这样折难的大小姐已经昏厥过去,一张脸惨白得吓人,膝盖以下,是鲜血淋漓,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迹,触目惊心。 慕禾笙只看一眼,就把头撇去一边。 她觉得可怜,同情和愤怒在心口堵着,又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只能把另一只抑制不住微微抖着的手,藏在袖子里。 卫长泽则感觉到妻子的情绪,反过来将慕禾笙先前伸过来安抚他的手,紧紧握在掌心,而后冷然笑道:“还让她进来做什么?吓着我媳妇儿了。” 卫长渊肃然道:“是想让四弟知道,所有破坏你我之间关系的人,都只能是这样的下场,她几番口舌是非惹出这些事,本该拔舌以赎罪,念在她父母生养她一场不容易,就留一条性命,改过自新。” 卫长泽忍不住道:“性命是留住了,可人也是废了,金家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女儿落到这样的下场。” “所以从明天起,金侧妃会称病不出。四弟,在外人看来,我们是兄弟一体的,我这里若得罪了金家,你那边也没有什么好处,在外头你和四弟妹该怎么说,想来心里已经有了数吧?”卫长渊果断地道。 卫长泽觉得齿冷,声音沉沉,“知道了,二哥果然是杀伐果断、能做大事的人,怪不得朝廷上那些臣子,都以二哥马首是瞻。” 卫长渊难得地露出一点笑容,先吩咐下人把金宜言带走,才道:“马首是瞻谈不上,朝廷是父皇的朝廷,那些大臣,自然也是父皇的大臣,我能做的,不是是替父皇办事时顺当些罢了。” 然后他举起筷子,“再吃一些啊,你不是说,喜欢齐王府的饭菜?”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午时刚过,卫长泽就带着慕禾笙告辞离开。他们本来以为瑛贵妃都那样说了,卫长渊怎么都会收敛些,没想到针对弟弟做的事,变本加厉。 可在卫长渊看来,这根本就不是变本加厉,他习惯于用最简单迅速的方法解决和家人之间的问题,如此让金宜言受罚,也是想和卫长泽讲明白,一是表明自己并不是有意针对弟弟,只是受奸人挑唆,二是想告诉弟弟,自己还是会争,而且是不留情面地争。 在他看来,外人可能会陷害他,亲人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这么做,卫长泽一定会知难而退。 然而事实总和所想有偏差,回去的马车上,卫长泽一直阴着脸,对慕禾笙讲道:“刚才那样的情况下,我还得推着笑,这会儿脸都僵了。” 慕禾笙冷冷地说:“脸僵了倒是小事,眼下二皇兄已经是为了那个皇位魔怔了,连自己的女人都能折腾成这般模样,对咱们的威胁之意也已经相当明显,该如何是好。” 卫长泽皱着眉,刚才那件事,确实吓着了他,纵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他也绝不会把一件穿过的衣裳直接剪坏啊! 慕禾笙从前对夫君不用心,现在用了心经营,单从一个小表情,就能瞧出卫长泽的恐慌,直接就说:“不争,也不是不行。不过长泽,你可要想好了,金宜言犯了点口舌小错,就已经是这样的下场,卫长渊全然不顾及她曾经为自己怀孕小产。那往后,母妃万一有个什么好歹,他做了皇帝,还能顾及我们吗?” 卫长泽一拳头砸在马车壁上,吓得跟在一旁的冬芝往远处靠了靠,而里面长久的沉寂后,男人的声音终于冷然而起,“绝不能让他成为上位者。” 话音方落,马车骤然停住了,卫长泽听到外面有内监说道:“刘公公让奴才过来带个话,皇上今日闲了,出宫到各皇子府转转,不定每家都去,但请煜王殿下做好接驾的准备,只是也不必太张扬,这次皇上,是微服出宫。” 卫长泽连忙打起帘子,“多谢刘公公提醒,我这里要回去拾掇拾掇,不能留小公公喝酒了,来人,给小公公送点茶钱。” 一只小银袋送到了内监手里,都晓得齐王府煜王府出手大方,也不推拒,只笑眯眯地说:“奴才多谢殿下赏,这就回去给刘公公复命了。” 这边卫长泽催着马车快点走,皇帝亲临可是大事,必须要拿出尊重的态度来。 而刘公公滴水不漏的人,自然各处都通知到了,恭王府那边,也接到同样的消息。 第126章 豁出去(3) 岚意赶紧让下人们把四处都打扫干净,又让厨房准备温热的茶水和美味佳肴,谁也不知道皇帝心血来潮出了宫,会不会心血来潮地留下来吃顿饭,总之什么都要提前想好,不能到了眼门前一抹黑。 约莫过去半个时辰,有消息来报,皇帝第一个去的,是肃王府。 岚意松了口气,这么顺着长幼次序逛下来,还不知道几时才能到他们家来,她抱着荣欢,一路散去书房,问卫长玦,“怎么样?都收拾好了?” 卫长玦手里拿着叠信件,道:“其实没什么不能给父皇看的,不过书房重地,难免做做样子,表面上廉洁清正就行。” 岚意斜睨他一眼,“这话说的,瞧着像是贪了多少一样,其实啊,不过是一点子小恩小惠罢了。” 朝中做事,不能太干净,也不能太不干净,卫长玦一直艰难地维持着这个平衡,此刻不欲当着妻儿的面显露任何难处,把手里的信件放在身后的抽屉里,过来熟练地接过荣欢抱在怀里,逗着道:“瞧瞧,你母妃又嫌弃我了,是不是?” 荣欢傻乎乎地笑,书房对她来说是个新鲜地方,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巡视着。岚意也在身边逗着她,时不时和卫长玦相视一笑。 这样温馨的时光,没能体会太久,小彦子就进来道:“殿下,王妃,听闻皇上从肃王府那儿出来,直往咱们这里来了。” 岚意迷糊着,“这样快?不去齐王府了吗?” 卫长玦笑道:“想来是顺路吧。齐王府比寻常府邸大一圈儿,咱们和大皇兄家附近的宅子小,都不够衬出二皇兄的身份,父皇如要过去,得绕上一绕。” 自然这话不过是夫妻间自嘲的玩笑,皇帝要过来,他们得带着人去门前等待,不一会儿果然见那边皇帝穿着一身寻常衣衫,带着刘公公,缓步而来。 当然皇帝出行身边不止一个老仆,定睛看去,还有有便装的小内监抬着一顶空轿子跟着,再后面,还有一些打扮成普通百姓的侍卫。 卫长玦带着岚意和恭王府一众人上前见礼,“儿臣携家眷恭迎父皇,愿父皇万岁长安。” 皇帝穿上那身袍子,肃然之气好像也少了许多,笑着道:“都起来吧,赶紧进去,朕就是闲来逛一逛,不用那么拘礼,也别这么招眼。” 他说着话,就往恭王府里走,卫长玦赶紧带着岚意起身跟上去。 皇帝兴致勃勃,一边走,一边看,一边对恭王府里的设计品头论足,说什么“这个回廊修得好”,又是什么“这一处可太简单了些,少了许多意趣”。 卫长玦应着话,其余人都是寂静无声,大气儿也不敢出一下。 皇帝忽然问:“荣欢呢?荣欢怎么不出声?” 抱着她的菱角赶紧上前,福了福身,“回皇上的话,小郡主睡了。” 皇帝也把声音放低了些,伸着脖子看了看,襁褓里的孩子面色红润,很是康健,言道:“她倒是睡得熟,这么多人,又是见礼又是谈天,也没见把她吵醒。” 说着轻轻摸了摸她嫩豆腐似的脸颊,小荣欢砸吧砸吧嘴,很给面子地安睡着,并未醒来哭闹。 皇帝摆摆手,“既然睡着,就别出来扑风了,抱回去让她好好地睡吧。” 菱角赶忙行了一礼,默默退下。 这边岚意和卫长玦自然还得陪着,一路走到后院。此处到了冬天,就是一副肃杀的模样,枯枝上偶然扑腾过来一只寒鸦,叫一声,又振翅远飞了,而旁边枯藤老树默立着,显得分外寂寥。 皇帝摇摇头道:“该种些常青的松柏,这时候看着,太凄凉了些。” 卫长玦低着头说“是”,又解释道:“主要是母妃在世时,很喜欢梧桐,儿臣就想法子弄来几株种着,梧桐粗壮,实在,虽说冬天的时候叶子就掉干净了,但到得来年,又是新叶满树。” 皇帝怔了怔,关乎皇后的喜好,他真的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虽说儿子提起来时,并没有丝毫责问的意思,但没来由的,就有些内疚。 “是,你母妃是喜欢梧桐,未央宫那样大的殿宇,栽这种树最合适。”他念叨着,又说,“朕在这里逛逛,不需要那么多人跟着,都下去吧。” 岚意还当父子俩有话说,忙道:“是,儿臣这就……” “岚意留下。”皇帝补了句。 凝芙和自家小姐对视一眼,微微点头,就带着那些下人们离开了。 刘公公要保证皇上的安危,不敢离太远,只是他在御前多年,没人心思比他更活泛,相比较在肃王府的情况,他立刻就明白过来,这皇帝今天骤然起意,其实是冲着恭王府来的。 他弓着身,恭敬地道:“奴才去那边守着,等皇上您吩咐。” 皇帝点点头,看着刘公公走远了些,酝酿了一会儿,挺直白地问道:“关于语桃和万氏的事,你们还有没有什么想和朕说的?” 只要想布置,皇帝的眼线,一定远比瑛贵妃要多得多,恭王府里发生的那点事,包括语桃在厨房被绑走,包括万嬷嬷也被拉去一同禁足,这些都已经打听清楚。 在皇帝看来,岚意安排好了这件事在家宴上发生,是一定的,否则为什么她别人不带,非要带两个已经不信任的人入宫? 可看到证据后,皇帝也并没有多生气,那一刻倒是很想问一问卫长玦和岚意事情的真相,似乎若他们也隐瞒了自己,说语桃和万嬷嬷的事是意外,瑛贵妃的罪孽,就能减轻一点似的。 但如果他们说了实话,在自己这个父亲面前做得越好,越显得偏宠瑛贵妃,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岚意此刻也明白过来皇帝就是为了专门问这句话才出宫,迟疑了片刻,刚要回答,卫长玦上前一步,将她掩在自己身后,稳声道:“父皇容禀,语桃和万嬷嬷对岚意有歹心的事,儿臣其实早就知道了,这次入宫,让岚意带着语桃,其实是因为想见到贵妃娘娘,两厢对峙,把这事儿私下里说分明了。可惜语桃被关押太久,神智可能有些不清了,竟然直接就喊了出来。” 他看起来很诚心地内疚,“落了贵妃娘娘的面子,是儿臣的过错。” 皇帝沉默半刻,淡淡道:“别动不动就认错,把事情说明白了,比什么都强。朕问你,你那么早就知道语桃和万氏的异心,关押后有没有用私刑?” 语桃和万嬷嬷的尸体,皇帝让人看过,万嬷嬷倒还好,语桃背上,有被鞭子抽过的痕迹。眼下他所有的问话都不过是试探,就是为了试探这个儿子,究竟诚不诚。 动用私刑,把宫里派来的人折磨至疯至死,从来就不是一件好听的事,虽说作为皇子肯定不必以命抵命,但真闹大了,一顿斥责、一阵子停用,也免不了,卫长玦的心里也有些打鼓。 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皇帝有查清这些事的能力,说了实话。 “儿臣不瞒父皇,私刑,确实是动了些,儿臣的妻子女儿被她们三番两次地陷害,若儿臣不出这口气,连自己家人所受的委屈都不能抚平,儿臣不配为一个男人。”说着,他跪在地上,“但责打贵妃娘娘令内务府送来的奴才,是儿臣对内宫不敬,还请父皇降罪。” 皇帝长久没有说话,不知道心里正在盘算什么,就在卫长玦感觉到地上的凉意渐渐地从膝盖蔓延到身上时,对方才终于摆了摆手,“起来吧。朕说了,就是来你家随意逛逛,不用拘礼。” 岚意赶紧上前一步,搭了把手,将卫长玦扶起来。 忽听得皇帝又问:“岚意,对这件事,你还有什么说法?” 卫长玦言道:“儿臣以为……” “朕在问岚意。”云淡风轻的话,却压得人根本不敢多言,皇帝将手背在身后,宽大的袖子微微摆动,“让她说。” 岚意抿了抿唇,一阵寒风凛然刮过,将她的思绪吹得更加清楚了些。虽然不知道皇帝的喜怒,但这件事上,卫长玦基本上说了实话,作为他的妻子,不能拆台。 “父皇您所见所知的,就是这件事的过程,其实儿臣没有什么其他话可说,只是,”岚意把头往下更低了些,“长玦是为了儿臣,才把这样浅显的小心机耍到您面前,说起来又丢人,又显得虎父生了个犬子,把您的面子也落了,怎么都是恭王府这事没办。要真的罚,您就罚儿臣吧。但倘若再来一次,儿臣还是希望那些害荣欢的人,能有如此下场。” “那么瑛贵妃呢?你怎么看待瑛贵妃?”皇帝目光锐利。 岚意不卑不亢,“贵妃娘娘,儿臣大胆揣测,确实同语桃万氏有些联系,但儿臣不会抓着这个不放。一是贵妃娘娘是儿臣的长辈,便是为了该有的尊重,也不会生恨生怨;二是父皇的后宫,容不得儿臣置喙,与其担惊受怕百般筹谋,不如做好自己该做的,让贵妃娘娘晓得儿臣并没有恶意,往后便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放肆。”皇帝平淡的两个字,让岚意即刻跪了下去,他看着卫长玦,言道,“你这个媳妇儿,胆子越来越大了,看似说不敢质疑贵妃,字字句句却都冲着贵妃去的。” 卫长玦也跪下,把头磕在冬天冰凉的石板上,“父皇,天底下所有的母亲,都会为了自己的孩子豁出一切,儿臣可以什么都不要,只保她们母女周全,请父皇满足儿臣的心愿!” 皇帝就冷冷地问:“朕削了你的爵位,褫夺你的封号,你可愿意?” 卫长玦欣慰地笑了笑,“若是这样能抵消岚意和儿臣做错的这件事,儿臣愿意。只是……不知道儿臣是否还能侍奉父皇?母后已故,儿臣只有您了。” 一番话说得皇帝有些动容。其实他活得也累,坐在高位,看着下边儿众生百态,根本不知道哪个是虚情,哪个是真意,总归此时此刻的卫长玦这么看着,还是挺诚恳。 “起来吧。”一阵长久的无声后,他终于抬了抬手,伴随着凛冽的风,“虽说成大事者需无情,但真正的无情,未必是个好事,你既能为了家人杀伐果断,又能一力承担,倒是可造之材。” 这已经是极高的评价了,卫长玦赶紧谢恩。 皇帝又和气地道:“进屋里坐坐吧,这冬日里,外面的风怪冷的。” 岚意松了口气,这一关,是过了。 虽然皇帝是为着瑛贵妃不痛快才过来质问,但显然实话实说是他乐见的,岚意再次肯定了,一个但凡英明些的皇帝,是绝不会胡乱被人蒙骗过去的,只要他想知道的真相,那一定就能知道。 对于这样的皇帝,讲实话,比什么都好。 皇帝在屋里没多呆,喝了口茶水,又逗了逗才醒来正茫然的小荣欢,就起驾离开,临走时言道:“不用再乌泱泱地送到门前,朕还要去长渊长泽那边瞧瞧,若是闹得人尽皆知,指不定路上都要被堵起来,到时候还得让侍卫清街,很没意思。” 卫长玦赶忙道:“是,那父皇一路也小心些,有需要儿臣的地方,就着人带个话。”然后他退后一步,带着岚意行礼,“儿臣恭送父皇。” 皇帝点点头,负手走了。 卫长玦舒了口气,回过头去,看到岚意已经一屁股坐在身后的椅子上,虚弱没有力气的模样,赶紧过去担忧地问:“怎么了?” “累死了。真的是累死了。”岚意示意凝芙去把门关上,被丈夫撑着坐到了美人榻上歪着,言道,“和父皇说话,每个字都要想合不合适,说出来后也生怕自己说错了,生怕没讲到父皇的心坎上,好在今天说通了,语桃和万嬷嬷的事,从此再也不会被提起。” 卫长玦捏了捏她的脸颊,因着生孩子,这里的肉多了一阵子,腰上也长了不少,可后来岚意又是裹着束腰,又是常常走动,终究把肉一点点地耗了下去,此刻便道:“是的,咱都把心放下来吧,你实在太瘦了些,要还是之前那个样子多好。” 第127章 有软肋(1) 岚意叽叽歪歪,“我这样还叫‘太瘦了些’,同妯娌们在一处,我瞧着是最富贵的,听闻二皇嫂生了孩子后,都是靠吃素才恢复成如今这样。我不行,我受不了这个委屈。” 卫长玦便道:“受这个委屈做什么,虽说世人以女子娇弱为美,但我与世人不同,我以你为美。” 岚意喜滋滋的,这话她爱听,过去“吧唧”一下,亲了卫长玦一口。 卫长玦把她揽在怀里,低声说:“今天解决了一桩心事,怎么也要出去庆祝庆祝,要不,过几天把荣欢丢在家里,咱们去天香苑吃点别样的小菜?” 岚意的眼睛就亮了亮,但为人母的责任感,让她很有些不好意思,“荣欢还那么小,咱们做爹妈的就偷摸跑出去吃喝玩乐,不大好吧?” “这有什么,现在我不能带她去那种地方长见识,吃一些别样风味的东西,就是为了往后她的男人能带她完成这些事,她有她的缘分,而你的缘分是我,能出去玩耍一番,就别想着孩子了。” 岚意本就向往外面的那些事,更何况上次去天香苑,光是和云归舞说话,都没来得及尝尝那里的饭菜,更来不及好好看那些姑娘们跳舞,当即就被他说服了。几天后,俩人忙里偷闲,岚意换上小厮的一套衣裳就偷溜出府。 这天晚上,本该是夫妻俩有了孩子后头一次共同出门玩耍,别有一番风趣,偏偏在天香苑里又碰见了易斌,他搂着一个正当妙龄的女子,腰肢纤细得比宫里最瘦的娘娘还要小一圈,眉眼间虽然谈不上漂亮,但颇具风情,一颦一笑仿佛都能打到易斌的心坎上,直诱得他那只手,越搂越紧。 岚意皱着眉头,心疼宛茵多半还不知情,恨不得过去踢两脚,心事沉沉地到了云归舞屋中,满桌香气扑鼻的佳肴,也没唤回来她的神思。 云归舞请他们坐了,言道:“得到殿下要过来用晚饭的信儿,奴家心里就明白了,定然不是一个人来,菜没少做吧?” 卫长玦道:“没少做,咱们就两个人,很够吃了。你吃过没有?不如一同吃点?” 云归舞抬抬手,“您二位请便,奴家晚上一向不吃东西的。” 卫长玦笑了笑,“我倒是忘了。行,我边吃边和你说正事。” 原来卫长玦隐隐听闻齐王府近期有不少动作,金侧妃又病倒了,虽说这些都不是冲着恭王府来的,但总是要稍稍了解。然而这一次,云归舞说齐王府的消息根本没流出来,所以自己也不清楚。 她道:“朝廷上的事,奴家不懂,但后宅里的那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传得最是快,听闻金侧妃确实是病了,但这病来的奇怪又突然,诡异的是,郎中过去瞧了,都缄口不言。” 卫长玦也觉得蹊跷,但齐王府后宅把持在萧华音手里,别人要想从里头套出什么消息,真是千难万难,便不执著于此,只是说:“这些时候收些齐王府的消息就行,到时候想来会有用。” 云归舞笑了起来,“奴家知道了。王妃是午时没怎么吃饭么?这会儿可真是……狼吞虎咽。” 卫长玦偏过头去看了一眼,忍不住也笑了。岚意大约是有心事,一边怔怔地想,一边也不亏待自己,把菜往自己嘴里塞着,也没注意塞了多少菜肴,后知后觉地发现话题落在自己身上,鼓着两个腮帮子,瞪着眼睛看了会儿卫长玦,努力地嚼吧嚼吧咽了下去,才道:“我好像,给你丢人了?” 卫长玦温柔一笑,去抚摸她的头发,“丢什么人。你喜欢吃这里的菜?” 岚意点点头,“挺好吃的。”然后她对着云归舞夸赞,“你有口福,每天都能吃到。” 云归舞浅浅一笑,“再好的美味佳肴,每日吃,也要吃腻了,我倒是想尝尝恭王府的饭菜,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岚意高高兴兴地邀请,“那等以后有机会了,我着人过来接你,就是不能太扎眼了,不然让父皇知道,指不定要怎么说我和长玦。偷偷摸摸的,怪委屈你。” 云归舞见过许多达官显贵,也见过不少达官显贵的夫人打上门来,但像岚意这样心大的,还真是第一回,心里蓦地萌生出一股子苦意,她很明白,心大,是因为被保护着宠爱着,带着妻子一同来逛烟花之地,便是放在任何女人身上,都能安了一颗心。 “殿下,奴家能去吗?”她掩唇笑了笑,掩饰住自己的失落。 卫长玦和气地说:“岚意邀了你,自然是能去的,这顿饭,先欠下了。” 云归舞起身去调香,周身都是清冷的气息,岚意刚才还浑浑噩噩,但这会儿却敏锐地感觉到,对方是在下逐客令了。 倒也能理解,卫长玦一个大男人,逛青楼就逛青楼吧,还带着媳妇儿来,带来了也就罢了,偏偏满口离不开,实在是太不给人面子了。 岚意搁下手中的筷子,好在吃是吃饱了,低声道:“要不咱们走吧,我倒是还想去看看那个易公子。” 卫长玦“嗯”了声,起身道:“那今天就告辞了。” 云归舞微微福身,“殿下和王妃一起,奴家就不送出门了,请您二位自便。” 卫长玦颔首,带着岚意走了出去。 易斌果然还在那靠着,身边的女子倒没变,只是手里多了个筷子,跟着楼下的琴音,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栏杆。而那女人柔弱无骨,几乎整个人都要滚到易斌的怀里,丹唇轻启,嘴角微微上勾,好像是说着什么浓情蜜意的开心事。 岚意恨的不行,低声说:“表姐那样好的妻子在家里,他还要出来寻别的女子作乐,既然不愿收心,做什么要祸害别人家的闺女。” 卫长玦道:“我上去说两句,往近了说,他也算我的连襟,让他顾顾家,不算干涉旁人家事。” 然而易斌见到卫长玦,就是一副“真是同道中人”的模样,言道:“听闻现在云归舞几乎不伺候别人了,就连吟诗作对这种雅事都甚少露面,想来是殿下的命令?果然还是殿下财大气粗,能包下这样当红的花魁。” 卫长玦也不好太过严肃,只道:“这倒没有,外面乱传的,易公子可不能跟着乱说啊。” 易斌忙道:“我就知道是乱传的。”然后他挤眉弄眼,凑近了几分,“放心,我一定不乱说,还要他们几个也别跟着乱说,免得传到王妃耳朵里……我懂,我都懂。” 卫长玦和他讲不明白,只能作罢,换了个轻松点的说法,引到别的话题上,“你先前不是说,娶媳妇儿前来逛逛么,怎么家有美娇娘,还来这里找乐子?” 易斌“嗨”了声,看了看周遭,没有熟人,也没什么人注意自己,就更凑近了几分,言道:“我娘子,倒是个脾气好的,但殿下是男人,肯定能明白,有时候啊,这床上的事,脾气太好了,能有什么意思。她木头人似的顺从,我之前还觉得她温柔小意,时间久了,还真觉得索然无味……” 岚意在一旁气得发抖,这是有多么不尊重自己的妻子,才能在一个不熟悉的亲戚面前,把这样私隐的事抖落出来? 卫长玦感受到了岚意的愤怒,但这时候绝不能发作,只能挡在她面前,对易斌道:“这话还是不要乱说的,你的妻子终究要陪伴你一生,真到了被伤透心的那天,可就弥补不回来了。” 易斌睨他一眼,许是喝了点酒,对卫长玦说话,也没有往日的客气,“那殿下来这里,和云归舞卿卿我我,将她当做自己的人,不伤王妃的心么?咱们不过是小打小闹,殿下可是和直接在外头养了个外室没区别。不如殿下教教我,如何在外头有个贴心的可人,家里的妻子也不伤心?” 卫长玦没法解释,只能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你啊,说起来真是一套一套的。” “不是我一套一套,是男人都这样,殿下何必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呢?”易斌笑个不停,“要不别讲这些了,咱们进屋里喝几杯酒?” 卫长玦赶紧告辞,拂袖离开。这件事上来看,他本就是理亏的,岚意很后悔没有拦下他主动去找易斌那个混账。上了马车后,她就生着闷气沉默不语。 “别气了,都是我不好。”卫长玦哄她,“要是我本身行的直坐的正,他也没话来堵。” 岚意这才开了口,“我一点儿也没怪你,你是去做正事,可人家不知道,只会觉得你多情。我不该让你掺和这件事,白受一顿排揎。” 卫长玦道:“这有什么,倒是你恐怕要心烦该不该和表姐说了。” 岚意确实愁,方宛茵是怕事的人,又十分重感情,亲近的人随随便便就能伤害到她。这易斌风流成性,一点都不在乎妻子的好,就已经够伤人了,若是再加上那些话……简直同伤口上撒盐没分别。 第128章 有软肋(2) 如此过去十来天,岚意一直没对宛茵或方家开口。而裴府那边,因大行皇后薨逝而需要遵守的“停嫁娶官一百日”终于过去,在皇帝的安排下,迎来了一个双喜临门。 裴归终于升任兵部侍郎,又娶了工部工部营缮所所正王大人家的闺女做续弦,听闻那闺女先前本是定了一门亲,但运气不大好,还未过门,未来的丈夫就一命呜呼,更不巧的是他得的病能传染,传给了贴身照顾的爹娘,连带着这两位也挣扎了几日后也撒手人寰。 王大人从前不在京里任职,只是南边小地方的一个小官儿,那里人很迷信,都说王家女儿克夫又克公婆,从此不敢再有人上门提亲。 但这个王大人恪尽职守,在公事上十分不马虎,皇帝慧眼识人,把他调到京中丢在工部,也是希望他将来能走到更高的位置,可惜王家女儿的姻缘,就这么给耽搁了,二十一岁了还未嫁。 岚意听闻,这姑娘脾气是万里挑一得好,读的书虽没有高门大户的女子多,但针线女红上,绝对是一把好手。 她和凝芙说:“只要新夫人能好好对待之冽,我就放心了。” 这一日冰消雪融,暖阳明晃晃地挂在半空,春风抽出了柳树的嫩芽,已是二月中旬,方宛茵带着妹妹过来探望岚意和荣欢。 她带了不少自己亲手做的小衣裳,个个都精致可爱,一家人凑在一处,一边逗着荣欢乐呵,一边说着贴心话。 方宛茵感慨道:“想起当年宫中甄选,我们住在裴府,一起围着炉子说话,一晃竟然已经过去了快四年,时间真是一点儿不肯等人。” 岚意心里搁着事,不知道该不该和表姐说,眼下只笑道:“是啊,宛玉都出落得越发水灵了,我听说提亲的人已经踏破了门槛,其实年纪上来说,她也虚岁十七了,和表姐你定亲时一样,是姨夫舍不得她,所以迟迟不做决定么?” 宛玉脸红了,只推着荣欢的摇篮假装没听到,方宛茵道:“其实已经在说人家了,不出意外今年年中就要出嫁。阿爹就是舍不得,我出嫁后,家里就没闺女了。再一个。”她不知怎么,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些许难过,“我父亲说,这嫁女儿确实要千挑万选,找个好人家,千万别走了我的老路子。” 岚意心里“咯噔”一声,来不及问宛玉说的人家是哪个,先问:“老路子?” 宛玉则愤愤道:“姐,姐夫对你不好是吗?我总是追着你问,你却死都不肯说。” 宛茵赶紧否认,“没有,没有不好,你怎么听风就是雨,阿爹的意思是,我那门亲事定的太急,什么都没弄清楚,也不知道易家人的品性,糊里糊涂地就结了亲,不愿让你也这么着。” 岚意知道她为了不让家人担心,惯会扛着所有苦,当着亲妹妹的面,那是死也不会说实话的,便开口道:“蕊花,你带宛茵去厨房里看看杏仁佛手做好了没有。” 方宛玉不大乐意过去,但岚意的威势已经不同从前,认真看过去一眼,宛玉感到一股力量,令自己不能不从,起身行了一礼,就跟着蕊花出门了。 这边岚意等屋中再没旁人,自然要问着表姐,“易斌对你不好,咱们还可以和离,就算养你一辈子,姨夫也愿意,何必自己一个人硬扛着?” 宛茵的眼里一下就有了泪,她的那点小心思,从来就瞒不过表妹。 “不是的,岚意,易斌说不上对我很不好,其实有公公婆婆管着,他还是会常常来我屋里。但他不喜欢我,我感受得到,他身上也常常带着香气,那一定是别的女人身上的。而且怎么能和离呢,方家的名声不能被我折腾坏,宛玉还要嫁人的。” 果然女人的敏锐,任何人都不能小觑,岚意以为她被瞒在鼓里,事实上蛛丝马迹已经入了她的眼。 “易斌有别的人,你怎么想?”她不忍地问。 “还能怎么想,他若是愿意,大可把那女人接进来做个妾,可他没有这么做,我就忍不住想,那女人是不是身份不大好,所以连做妾都不行。”宛茵低着头,两个食指搅着帕子,“岚意,你是不是在笑话我没用,可我真的怕是那种地方的女人,勾得他魂都没了。” 岚意心疼,牵过她的手,温和地说:“你若是不愿意和离,就往好的地方想,如果真是青楼女子,他也不敢收进门,你每天高高兴兴的,到时候有个一儿半女,好好地培养,有没有夫君,就无所谓了。” 可说是这么说,岚意自己都觉得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哪个女人不希望丈夫疼爱,更何况表姐这么弱的性子。 果然她咬了咬唇,摇头道:“恐怕还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岚意,你教教我,你是怎么讨恭王殿下喜欢的?” 岚意迟疑了一下,“就是……就是帮他做他想做的事,但也不纵容,他若是负了我,我也会想法子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好在即使家中有侍妾,他也是尊重我的……我觉着,这件事上,男人的态度很重要,他有心对家人好,即便外面有勾魂摄魄的漂亮女子,他也会控制着自己不看一眼;他要是无心,就算做妻子的美成天仙做得再好,他也是看外面的人更加顺眼。” 宛茵苦笑,“岚意,你这是在安慰我对吗?你想说,错不在我身上,而是在易斌身上?” 岚意看着她,心里的纠结无法言喻,就好比在慕禾笙面前,她不能随随便便说卫长泽的“坏话”一样,在表姐面前,也不能直言易斌的不是,“这个事儿,终究得要表姐你自己想,或许没有什么错不错的,只有合适不合适?” 宛茵叹口气,“那我和他,就是不合适的了。” 话说到这份上,岚意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续,换做别的关系,有人欺负了表姐,岚意还能把那混账拎过来敲打敲打,可夫妻之间,至亲至疏,最为复杂。 屋内一时安静,连荣欢都睡着了,两人靠在一处坐着,半晌宛茵才道:“我没想到,在你家里住的那段日子,竟然是最快乐的时光。可以的话,我真的,真的很想回去。” “是啊,我也常常会回想那时候的事。特别是现在有了荣欢,想想从前自己那张狂样子,真是后怕。表姐,你瞧着我得殿下宠爱,却不知现在我很防备有人会伤害我的孩子,说话行动,都不敢像从前那样了。” 岚意缓了缓语气,温和地说,“但日子是往下过的,为了荣欢,我也得让这颗心硬起来,表姐,你就算还没有孩子,但有父母,还有其他家人,总是回望过去,怎么往前看呢?” “我也想往前看,但我连能为自己争取什么,都不知道。” 岚意劝,“你总要拿出态度,告诉易斌和公公婆婆,他这样不着家,日子没法好好过下去,咱们女人操持好了内宅的事,也就是希望夫君在外头忙了一天后,回来能有个舒服的地儿,相互间能说说话解解闷。可他现在又不忙正事,又不肯顾家,咱可不能乐意。” 宛茵的怯懦,真是骨子里带出来的,“本来就不讨夫君喜欢,若是脾气再不好,不懂得温婉大度,惹恼了公婆,我该怎么活呀。” 岚意说服不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心中倒是笃定了要好好地护着表姐,总不能让这样一个善良的姑娘,白白折进这桩本就不靠谱的婚事里。 而此时此刻,在恭王府里闲逛的方宛玉,碰到了往主屋去的卫长玦。 卫长玦对岚意的亲人都很客气,每每来人,都会过来露个脸,相谈几句,这会儿碰到宛茵,受了礼后,和气地道:“表妹怎么没陪在岚意身边说话?” 方宛玉笑着说:“表姐要和我姐姐说话,把我赶了出来。我没处可去,只能乱走。” 这话自然是开玩笑,卫长玦也明白,忙道:“这成何体统,我让人带你去喝杯好茶,待会儿她们讲完了,我再着人喊你过来。” 方宛玉却拦了拦,“没事,殿下,我刚好没有好好地看过恭王府的景致,这次难得有这样的闲暇,也挺有意思的。” 卫长玦颔首,“既然这样,那表妹就自便吧,把这里当自个儿家一样就好。” 宛玉笑道:“不如姐夫带着我走一走?恭王府肯定还是姐夫您最熟悉。” 她换了个称呼,更显得贴近,卫长玦便欣然答应,“行,正好我这会儿得闲,走一走,我再带你直接回主屋。” 如此卫长玦便带着宛玉看了看恭王府的修缮摆设,虽然谈不上匠心独运,但王府的规格摆在那,总是要比方家裴家好太多,方宛玉偶有惊叹,孩子似的夸张。 一时走到了一处假山旁,卫长玦道:“说起来不怕你笑话,这假山,是我让人照着裴府的那个造的。” 请去.醋#溜.儿.文^学 第129章 有软肋(3) “裴府?” 卫长玦点点头,“岚意说原来冬天下雪,厚厚的雪堆在裴府的假山上,仿佛棉花似的一朵云软软地搭在上头,远远地瞧特别好看,就连表姐都夸赞过这样的景致,我怕她想娘家,就让工匠雕琢了了一个差不多的过来。” 方宛茵听了,细细打量一般,颔首道:“果然是差不多的,殿下对表姐的宠爱,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卫长玦一笑,“也不算什么,只是做了点小事罢了。” 方宛玉也悠悠笑起来,“从前表姐刚被指婚给殿下的时候,还说什么皇子不皇子的,在她心里,没有我们重要,现在她是知晓姐夫对她的好,恐怕再也不会这么讲了。”停顿了一下,她续了句,“姐夫与我也算是有缘分,现在更是一家人,关系很亲近,我一时嘴快,把从前的闺阁密语都讲了出来,还请您别生气。” 卫长玦的笑容却寡淡了,方宛茵这话,不就是说他一厢情愿? 当然这个时候再怎么着,也不能直言自己不喜欢听到这些话。 “没什么可生气,那时候岚意与我本就恪守礼节一点也不熟悉,要不是她为了你,过来同我说了两句话,我可能连她长得什么样子,都记不分明。”卫长玦淡淡地道,“恭王府不大,这就算逛完了,去岚意身边吧。” 方宛玉忙跟上去,道:“是。想想我,当年胆子也忒大了些,竟然敢凭着一腔的冲动,给您送香囊,不知道您当时的伤心,有没有因着那枚香囊而开解分毫?自然了,这些事都过去太久,即便提出来,也不过是为了我心底的那一点儿执念。” 有一些男人,对自己曾经动过心的女人,总带着一些念想,对方但凡给了一点好颜色,就以为旧情能够重新燃起来。卫长玦不知道方宛玉究竟是带着什么想法提起这些事,他只是明白,方宛玉带给自己的,只有触动,而绝不是心动。 “当时接到表妹的香囊,确实是有些感激,毕竟那个时候我的处境很艰难,只是……”卫长玦很郑重很坦然地道,“不论有任何执念,都该放下了,至于那个香囊……” 方宛玉追着问:“香囊您还收着在吗?” 卫长玦讲了实话,“收着,但就是放在盒子里,岚意也……” 他要说“岚意也知道,觉得那多少是片心意,随意丢了不大好”,但方宛玉再一次打断了,“收着就好,下次若是再来恭王府,有机会了,我还想看看。” 卫长玦感觉不到方宛玉对自己有未了余情,但这些话,听起来很别扭,感觉像是在暗示和试探着什么。 可方宛玉和语桃不一样,对语桃,他可以放狠话,让她收敛,对方宛玉,他不论说什么,都得顾及方家的面子,更要考虑岚意的情绪。 一路走到主屋,里面很安静,所以方宛茵的话,很容易就落进了他们的耳朵里。 “宛玉这孩子你别看她什么事都不计较的模样,其实心气儿高着呢,岚意,我就是这么一说,你别介意,其实现在看来,她还真的只适合恭王殿下这样身份高贵,脾气又好的郎君。” 方宛玉的脸一下子变得红扑扑,她看了一眼卫长玦,然后抬了抬下巴,一边笑出声来,一边往里走,“姐,你是不是又在和长姐说的我的坏话呢?” 方宛茵抬头,冲着她一笑,“还不是说你婚嫁大事,怎么就是坏话了?我想着让岚意帮帮忙,也看看有没有什么青年才俊,若正巧和你性情相合,求殿下和岚意做个媒,岂不是极美的事。” 然后她一抬眼,看见了卫长玦,赶紧起身行礼,“见过恭王殿下。” 卫长玦让她不必多礼,方宛玉则兀自在一旁嘟嘟囔囔,“现在说话就是要嫁人要嫁人,姐姐是嫌弃我了?” “哪里是嫌弃,这女孩子,都要嫁人的呀。”宛茵笑道。 恭王府里的光景,表面上看,自然是姐妹情深,然而此时此刻长福宫里,正是阴云密布,瑛贵妃冷着一张脸,看着跪在地上的裴妙晴。 之前谋害妾室和皇嗣,让她关了许久的禁闭,眼下算是第一次被放出来,一张脸都给关白了几分,但显然过得不大好,生生地瘦了下去,自然并不及慕禾笙那会儿,只是熬得憔悴。 瑛贵妃问:“你知道今日为什么让禾笙带你入宫么?” 裴妙晴以头抢地,“回娘娘的话,妾身不知道,妾身得给您认错……” “好了,从前的事,既然已经过去了,本宫也不想再同你翻来覆去地嚼。”裴妙晴心中一喜,却听得她继续说,“本宫喊你过来,是想同你聊一聊你们裴家的那个大小姐,也就是你长姐——她可厉害得很啊。” 裴妙晴茫然地抬起头来,问道:“长姐?长姐怎么了?” 瑛贵妃伸出手,“来,你过来些。” 裴妙晴没想那么多,赶紧膝行上前。瑛贵妃带着护甲的手,就握住了她的下颌,眯了眯眼,似乎在打量她的容颜。下一刻,重重的一巴掌招呼在裴妙晴的脸上,清脆的一声响后,她嗓子里挤出尖叫,歪在地上,却立刻捂住自己的嘴,连哭都不敢哭一声。 护甲尖锐细长,刮到了下颌,带起了一条痕迹,隐隐可见里头有血丝冒了个尖儿,然而旁边的清荷道:“主子仔细伤着手,这种事让奴婢来就好了。” 慕禾笙抿了抿唇,低着头拿起一旁的茶盏喝了一口,她现在算是明白过来,卫长渊和卫长泽身上偶尔流露出的暴戾之气,到底从何而来。 “无妨。”这俩字是应答清荷的,瑛贵妃转而看向裴妙晴,声音还是那么冷,“看到你这张脸,不免就想起了你那个长姐,她胆子可真是大得很哪,敢算计到本宫头上了。” 裴妙晴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短短的一句话,已经让她反应过来,她赶紧再度回到原处好好跪着,颤声道:“长姐怎么想的,竟然和娘娘作对……妾身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瑛贵妃笑了笑,“这不是废话么,你要是知道,现在还能有命在这里?抬起头来。” 裴妙晴心里怕极了,不知道下一刻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样的折磨,但只能照她说的做。 “其实裴家的姑娘,水灵灵的,都有好模样,你从来不比你长姐差些什么,甚至还要好许多,但偏偏她做事的时候,从来不顾及你的处境和感受。” 这话可说在了裴妙晴的心坎上,眼里的泪终于敢往外涌一点,“是,娘娘说的是,未出阁前,我和长姐就不合,她总是在私底下说齐王殿下和煜王殿下的不好,妾身不认同,和她顶过嘴,想来就被她记恨了。”顿了顿,她鼓足勇气说,“您不知道,妾身的姨娘,就是被她亲手害死的,妾身与她,实在是不共戴天之仇。” 瑛贵妃扬着调“哦”了声,“可是本宫听闻,之前在煜王府,她还出言救你。” 确实是岚意的恩德,才让她留下一条性命,然而裴妙晴心底那点儿可怜的感激之情,早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淡薄得一点不剩了,眼下在瑛贵妃的强压下,哪里敢说别的话,“娘娘,她是救过妾身,可她心思毒辣,绝不会好心出声,恐怕她救下妾身,只是为了让妾身受活着的折磨。她知道,人一死,就什么都不剩了。妾身绝不会为此而感动。” 瑛贵妃便看向慕禾笙,“这个做妹妹的,倒是比做姐姐的懂事。” 慕禾笙附和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她不愿背过去和任何人讲岚意的坏话,更何况对于这个婆婆,她只想远远地逃开。 “其实本宫觉得家和万事兴,你在煜王府后宅使手段的事,好歹也过去一阵子了,本想着趁着年节,让长泽把你放出来,毕竟你还是挺贴心的一个人。”瑛贵妃看着她的脸上萌生出一点希望,很快就亲自捏碎,“……结果为了你姐姐的事,本宫实在生气,就没提,你下半辈子,就老老实实地关在屋里吧。” 裴妙晴慌了,“娘娘,妾身和恭王妃没有关系的,妾身都不愿认她做姐姐,而且她害得妾身到这个地步,害得妾身和弟弟都没有了亲娘……” “翻来覆去就是这些话,不必再说了。倒是提起你的弟弟,”瑛贵妃的身体往前倾了倾,问,“你弟弟娶的那个媳妇儿,好像也不是什么善茬,清荷,你知道的裴家的事,都讲给这孩子听听吧。” 裴妙晴睁着茫然的一双眼,看着清荷的嘴皮子张张合合,讲出一篇戳她心窝子的故事。 当初为防着皇后撒手人寰有国丧要守,裴妙晴赶着找了个人家的闺女撮合。一开头夫妻俩也算不错,品性契合,蜜里调油了一段时间,但三五个月过去后,那女人的真正的性格,渐渐就暴露出来。 她是庶女出身,倒养得心高气傲,仗着夫君是裴家长子,什么都要最好的,若是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就摔东西骂人,而裴归的妻子过门未久,又性子和善,威严立不起来,常常只是苦口婆心地劝导,并不能真正管住她。 偏生裴之凌也是个不中用的,平常在外头,还有为母亲为姐姐打架的时候,面对媳妇儿,倒像是山羊见了老虎,一声都不敢吭,倒纵得那女人越发肆意妄为。 但凡事都有两面,她在裴家耀武扬威看似比谁都痛快,实则一言一行都慢慢落进裴归耳中眼中,经历了白姨娘李姨娘之祸,他不愿留一个惹事妇人在内宅,便开始商量着让之凌分出去住,反正他往后也不会继承裴府。 那小媳妇儿听到这消息,更不高兴,成日折腾自己院里的人,弄得鸡飞狗跳,消息传出来,好些人都笑话,倒是更坚定了裴归要把他们分出去的决心。 裴妙晴听罢后,摇着头,喃喃道:“不行,怎么能这样,之凌是长子,是要继承裴家的啊,阿爹怎么能这样。” 瑛贵妃端起手边的茶盏,皱了皱眉,立刻有宫女上前来接着,给她换一盏温热的去。她换了个坐姿,方道:“长子又有什么用,裴府里那个小儿子,叫什么来着……” 清荷在一旁提醒,“裴之冽。” “哦对,就是裴之冽,他背后可是你长姐在扶持着,你爹听了你长姐的话,已经鬼迷心窍。从你爹祭告祖宗给他嫡子身份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裴之凌没得争。”瑛贵妃道,“说到底,还是你自己不争气,你争不过你的长姐,又怎么能让裴之凌争过裴之冽?” 裴妙晴的手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到了这会儿,她真的想不明白了,自己长久以来,到底为什么争,为什么一步步走成了这样?难道裴岚意是嫡女,所以注定一生顺风顺水,而她是庶女,怎么挣扎都不能出头? 她不服,真的不服。 “妾身的姨娘还在世时,想方设法地打压,可她就像是有老天爷相助一般,什么困境都撑了下来,若可以,妾身也绝不希望她能长长久久地活着,这一点上,娘娘请不要质疑妾身。” 瑛贵妃嗤笑,“你姨娘根本不知道她在乎什么,想要什么。一个孩子,亲娘当着她的面没了命,还会在意那点儿吃的喝的穿的?败在她手下,是你和你姨娘活该。” 裴妙晴暗地里咬咬牙,“是,您说的没错,妾身和妾身的姨娘,活该。但究竟什么才是她的软肋,还请娘娘明示。” 瑛贵妃笑了笑,满不在乎地道:“亲人,尤其是她的孩子,她的父亲,还有她那两个表亲姐妹,都是她的软肋,她能为自个儿的亲娘豁出去这么多年追查,就知道不是个冷血的人。” 裴妙晴明白过来,岚意挺着肚子的模样在她心头晃了晃,低下头去,“说起来,长姐诞下承宁郡主,妾身还来不及去道喜,到底算妾身的小侄女,若可以,妾身打算备上贺礼,去瞧一瞧。” 醋&溜!!儿"""文学% 第130章 解家妇(1) 瑛贵妃淡淡地说:“你得明白,你身上的悲剧,是你长姐造成的,若让她压在你头上,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本宫有意让长泽偏疼你,但她在这里上蹿下跳,真是让本宫连带着你,都瞧不顺眼了。什么时候她这人消停了,就该有你的好日子了,是不是?” 她的语气里带着些蛊惑,仿佛穿透了裴妙晴的内心,说完这些,她抬了抬手,“去吧,到了外头,别让人看到了你这张漂亮的脸蛋,变成这幅模样。” 裴妙晴赶紧道:“是,是,多谢娘娘提醒,妾身低着头走路,绝不让人瞧见。” 明明一切伤害都来自瑛贵妃,到得这时候还得谢恩,慕禾笙觉得唇亡齿寒,起身福了福身,道:“那而儿臣就带着裴庶妃出宫了。” 瑛贵妃却说:“你留一留,让裴庶妃去外面等着吧。” 裴妙晴赶紧又拜了拜,起身退了出去,而这边慕禾笙低着头,不说话。 瑛贵妃知道这个儿媳妇和自己不是一条心,但只要能掌控,她也不在乎那么多,闲闲地问:“近来煜王府还有没有闹腾的女人?” 慕禾笙低眉顺眼,“自打裴庶妃出了事,她们都收敛了许多,这段时间长泽又在外面奔忙,她们就算是有争宠的心思,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母妃想来都是知道的。” 最末儿那句话,带着些抵触,瑛贵妃冷然道:“之前长泽确实做了几件错事,可能让你心有不甘,本宫也觉得他对你有些亏欠,所以,你没管好煜王府,甚至推动事态发展,本宫可以不和你计较,但在裴岚意的事情上,你若阻拦裴庶妃,本宫绝不会再宽恕。” 自己藏在后面推波助澜,以至于煜王府丢了人的事,慕禾笙知道卫长泽未必能想通,但瑛贵妃一定能明白,眼下也不反驳,只道:“回母妃的话,我万万没有耽搁母妃大事的想法。” “最好是这样。”瑛贵妃冷冰冰的,俩人之间,根本不像一家子。 慕禾笙福了福身,淡淡地道:“既如此,我告退了。” 瑛贵妃不应声,慕禾笙也不求着她回应,直接就出了长福宫。 算是已经想明白了,反正讨好了婆母,也会像萧华音那样委委屈屈地活着,也会像金宜言那样被废了双腿也无人问津,这天家的亲情不过如此,还不如自个儿活得潇洒自在。 而卫长泽和瑛贵妃活得痛苦,她就痛快。 回去的路上,慕禾笙在马车中对裴妙晴道:“你听贵妃娘娘那么说,别一味陷进去了,该多为自己着想。承宁郡主身边那么多人,何况岚意也防备着你,想害她何其困难,别到时候把自己白白搭了进去,这一生为他人送命,又算个什么。” 裴妙晴凝视着她,“王妃说这种话,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好姐妹吧,说起来真是可笑,明明我同恭王妃才是亲姐妹,偏偏您这么把她放在心上,也不怕贵妃娘娘怪罪下来,说您吃里扒外?” 慕禾笙淡淡地笑了笑,“我方才,说什么吃里扒外的话了吗?” 裴妙晴一时语塞,刚刚慕禾笙不过是提醒她保护自己,真没有为岚意说话,一时不得不感慨这富贵天家,果然是会快速地改变一个人的,慕禾笙从前那么任性明艳,讲话从来不绕着弯子,现在也会给自己留后路了。 而裴妙晴的伶俐口齿,也从来就没有丢掉过,笑着就把话圆了回去,“总之,妾身是按照贵妃娘娘的吩咐做事,同王妃没关系,也希望王妃不要做那等通风报信的事儿,毕竟,不为自己想,也要为慕家想想吧,和娘娘对着干,倘若将来娘娘成了皇太后,慕家还能好吗?” 慕禾笙道:“这种话,用不着你来告诉我,想想自己的处境,是不是真的要跑去做傻事,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这才是你现在该考虑的。别贵妃娘娘和你说几句话,就把尾巴翘起来,也不想想就刚才那句,你口口声声说什么‘皇太后’,是在咒当今圣上吗?” 裴妙晴被捉住个错处,竟也不怕,“妾身可不敢对圣上不敬,不过是随口一个揣测罢了,真讲出去,也是煜王府上下一同倒霉,想来王妃不至于拿这种罪名出去逢人就说吧?” 慕禾笙冷着脸,“你当我是你,口无遮拦?” “那就好。”裴妙晴静静地说,“妾身为自身考虑,王妃为了家里人考虑,个人考虑个人的,互不干扰最好。” 其实裴妙晴说中了,家里人的安危,是慕禾笙最放在心上的事,倘若孑然一身,绝没有任何好惧怕的,但父亲为大顺打了半辈子的仗,母亲也是善良的人儿,若将来终究是瑛贵妃笑到最后,以至于爹娘折在这件事上,对他们来说,太不公平。 她只想着若有机会,一定要提醒岚意提防裴妙晴,好在她们姐妹早就不合,岚意本身也不会待见这个妹妹。 果然过了七八天,裴妙晴备了好些礼,兴冲冲地去恭王府,却败兴而归,人家恭王府看门的侍卫,根本不让她进去。 裴妙晴说自己是王妃的亲妹妹,不想被人顶了回来,“我们王妃说,从前确实有两个亲妹妹,但其中一个已经断了关系,王妃不想做食言而肥的事,所以对咱们恭王府来说,只有裴家三姑娘才是王妃的正经亲妹子。” 裴妙晴气得一张脸都紫涨起来,那精心准备的贺礼,怎么拎过去的,就怎么拎回来,偏还要遭到慕禾笙的冷嘲热讽。 “裴庶妃这脸色沉的,像是才去灶台那碰了一鼻子灰,就算在外面受了气,回到家里来,顶好别这么放在面儿上,这煜王府本没有什么倒霉事,指不定就被你这么愁眉苦脸的模样给招来了。” 裴妙晴只能忍气吞声,“是,王妃,妾身一时没注意,还请您别放在心上。” 慕禾笙惯常是人对她客气,她便也客气几分,见裴妙晴这么老实,不再多说,让她回屋了。 岚意尚且不知道自己避开了一劫,事实上就算裴妙晴真的进了恭王府,也会有大把的人盯着,绝不至于让她钻了空子害到小郡主。 到得三月末,方宛茵的婚事终于定了下来,对方是解家的小公子。 解姓一族都看重读书,解小公子的父亲解大人眼下在翰林院任职,虽说官职不高,但胜在翰林院这个地方,其中官员升迁较他官为易,还多有优待厚遇,指不定哪天就成了名扬天下的大儒。 至于解小公子,听闻已经中了举,开年就要参加春闱,就年龄来说,已经是相当不容易,外面人都说他为人随和,性子温良,方宛茵嫁过去后,约莫不会受委屈。 方家老爷果然是经历了宛茵的婚事后,对儿女们的姻缘更加上心,这个解公子明面上看,确实是是千挑百选择来的青年才俊。自然岚意对这件事也挺上心,特地让卫长玦办了个小宴席,请那解小公子过来见一面,对外只说是谈论诗词,吟风弄月。 这边安排好了,岚意就派了人带话给方宛茵,问她要不要也来恭王府,远远地看上一眼。虽然这样不合规矩,但岚意总是希望自家姐妹,能够有一段付诸真心的婚姻,盼望着便是这么遥遥看一下,就能倾心。 方宛茵胆子大,直接应了,那天一大早,就赶到恭王府,跟在岚意身边。 她未来夫君单名一个“骓”字,屏风后面那么些微一张,不过得点轮廓,就能看出是个清俊瘦弱的小公子。 方宛茵当即就撇了撇嘴,言道:“看起来不怎么样。” 岚意笑道:“连个照面都没打,就不怎么样了?听表姐的,再多看看多听听,指不定他的性子,正好是你喜欢的,就算实在不能接受,也好过完全的盲婚哑嫁,你回去后也能想想,出嫁后的日子怎么过才好。” 岚意并不知道,方宛茵心中已经有了个坎始终迈不过去,对她来说,眼下许多男人,都比不上卫长玦。 兴许错过的那个,才是最好的。 一时开席,卫长玦在前边儿和解骓说着话,十六岁的少年,还不懂朝政大事,但胜在读的书多,虽然几乎不发表自己的见解,却听得极是认真,偶尔能问到关键性的问题,卫长玦便赞他很懂得要领。 岚意笑这推了推宛玉,道:“你要不要去那缝里偷摸瞧一瞧?别觉得丢人,都是自己人,何况那解骓,是不会知道里头的事的。” 宛玉也不客气,直接上前,看了一会儿便回来,一副嫌弃的模样,“都是姐夫在侃侃而谈,那个解骓,好像什么也不懂。而且他长得太白了,简直比我还白。” “白白净净的,难道不好?而且他怎么会什么都不懂呢,我刚刚隐隐听见你姐夫夸赞他。”岚意耐心地为未来的表妹夫说话,“他这样年轻,总是还要走一阵子,才会渐渐懂得这些复杂的人情世故,等到他考过春闱,谋得一官半职,就越发稳重成熟了。” 第131章 解家妇(2) 宛玉靠着岚意,戳了戳她怀里荣欢的小脸蛋,软软地撒娇道:“表姐就会说外人的好话。” “总要看到夫君的好处,才能和这人过一辈子啊,若一眼看去全是缺点,慢慢地就变成怨偶了。”岚意温声教着她。 宛玉却任性地道:“成怨偶就成怨偶呗,我原本也不求着他有什么好。倒是长姐,你总瞧姐夫的优点,是因为,他根本没什么缺点啊,性情平和,把妻子放在心尖尖上,在朝廷上做事也得心应手,根本不需要妻子陪着一起忧心。” 岚意怔了怔,她确实没有想过卫长玦到底有什么缺点,想了好一阵子,才道:“他也有不好的地方,若是哪里都好,为什么当初人人都对他避之不及?” 这话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宛玉总觉得在影射自己,一时没搂住脾气,挺不客气地道:“避之不及是因为当时五皇子的事,怕给家人带来灾难,并不是觉得姐夫这个人不成。表姐只是让我一味接受那解骓,才讲要包容,恐怕真要您说,也很难说出姐夫的缺点吧。” 岚意生了孩子后,越发敏锐,听出这话里有些不快,但做姐姐的,对疼到骨子里的妹妹真计较不了那么多,仍旧笑道:“真要数缺点,也不难。你姐夫其实挺挑嘴的,好些菜不愿吃不爱吃,厨房得想破脑袋变着花样给他做,我也得哄着他,才能让他多吃两口;还有,他不同我吵架,从来不吵。” 宛玉好奇,“不吵架,这也算缺点?” “当然算。夫妻在一起过日子,总会为这样那样的事口角几句,吵一吵也是乐趣,但你姐夫从来不和我吵,自己在一旁生闷气,过一会儿又来哄我。我都怕他这样下去,会闷出病来。” 岚意是忧心忡忡,宛玉听后却很有几分向往,言道:“有骨气的男人不就该这样吗,打落牙齿和血吞,到得妻子面前,还是那张温柔的笑脸。这样的男子,才是我心中丈夫该有的模样。” 岚意不认同,“现在可以这样,以后呢?以后他肩上的担子越来越多,难道次次都得让他一个人闷着,闷了过后,还要对我摆出一副笑脸?这样心中郁气越积越多,我们夫妻怎么能长久。” 宛玉没有经历过婚姻,并不知道夫妇间相处的道理就在这几句话上头。岚意慢慢悟出来的道理掏心掏肺交给她,她直接就弃若敝履,嫣然笑着,“我觉着长姐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要是有这样的夫君,天天哄着我,我得开心死了。” 岚意笑叹,“你呀,还什么都不懂,我也是昏了头了,和你讲这些做什么,你只需心里有个数,往后和解小公子好好地过日子就行。” 宛玉笑而不语,拿起旁边的茶盏喝了一口,这话,她不想答应。 岚意没在意宛玉的小任性,细细听着外面卫长玦和解骓说着话,心里还是满意的。如果说宛玉愿意放低些许身段,这个解骓,多半不会让她失望。 等外头席散了,宛玉也被送上了回家的马车,卫长玦说自己书房里还有些事要处理,先过去忙一下,这边凝芙便扶着岚意往主屋走,边走边道:“主子,奴婢总觉得表小姐有些奇怪。” 岚意也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但只是说:“可能是快要嫁人了,心神有些不安稳,我当初要嫁给长玦,也是这么忐忑不安的。” 凝芙其实感觉到表小姐有些针对,可这话大喇喇地说出来,本来没事,都变成了挑拨,因此她想了想,说:“奴婢觉着吧,表小姐和解公子如果真有缘分,现在虽瞧不上眼,将来成了婚,慢慢地就会交心的,这件事,和咱们恭王府没有什么关系,王妃能不管就不管了比较好。” 岚意有些好奇,“从前你很喜欢和宛玉在一起玩的,为什么忽然这么抵触她?” “不是抵触。”凝芙摇摇头,“奴婢就是觉得,听表小姐说话很别扭,总觉得她同您,有些生分了。” 岚意不是没有感觉到,但表姐表妹,是母亲那边的亲人,而且从前的情意不是假的,即便宛玉现在说话带点刺儿,她也宁愿认为那是性格使然,绝不肯相信是表妹要与自己疏远了。 所以等到宛玉五月里出嫁的时候,岚意给她添了许多嫁妆,算是自己的一片心意,解家也并没有委屈宛玉,鞭炮噼里啪啦放得震天响,一应布置都是上佳,看热闹的人,无不说解家为了娶媳妇,是下了血本。 然而洞房花烛夜的宛玉,心里委实别扭,解骓很少与女孩子说话,方一开口就脸红,在宛玉看来,这就是不男人,不大气。 烛火照得宛玉的面庞甚是明艳动人,都说新嫁娘是那天最美丽的女子,解骓觉得果然如此。 “你穿这样繁复的一身嫁衣,热不热?这会让想吃点什么吗?我……我不太会照顾人,你有什么想要的,就直接同我说,把这里当做自己家。” 解骓挠挠头,自己心里设想了许多,却没想到脱口而出的,还是这样寻常的话,委实有些懊恼。 宛玉明眸皓齿,是同龄人中顶漂亮的,解骓被她这么瞧一眼,脸就会又红上几分,然而妻子的声音清冷,像是没什么感情,“我还当,你会说一些一生一世的许诺,难道在你心里,只有吃吃喝喝这点事?” 解骓一下子有些慌了,他感觉到面前的人有些不高兴,小心翼翼地问:“我阿娘说,对待妻子,要多多关怀,我还当你会喜欢我这么问。现在知道你不喜欢,我不问了。” 宛玉心里苦闷,她想表姐出嫁的时候,一定不是这样的,卫长玦一定小意温存,举着手发誓,要对她一辈子好。 眼前这个榆木疙瘩,真是让宛玉心里最后一点指望,消散得一干二净。她说:“是这样,我阿娘说了,女子过早圆房,对身体不好,今晚咱们睡在一处,往后,你要不就睡书房吧?” 解骓怔了怔,其实大顺本就不提倡太早婚嫁,宛玉眼下已经十七岁,对于很多人来说,正值妙龄,即使圆房也不算“过早”。但妻子已经这么说了,他只温和地道:“好,你放心,只要你不答应,我绝对会以礼相待。” 但这样的回答,显然撞不进宛玉的心坎,这个时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想要什么,只觉得心里有一头小兽,胡乱撞着找不到出口,撞得胸腔里的郁气重得很,末了冷冰冰地说:“那就歇息吧。” 第二日那铺在床上的喜帕没有落红,解夫人难免有些担忧,喝了敬茶后,就委婉地问了出来,“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 宛玉勉强笑道:“是,这两天日子不大好,小腹那里怪痛的,让婆母担心了。” 解夫人松了口气,三言两语把丈夫和儿子都打发出去,又让丫鬟把门关上,和气地说起私房话,“是要来癸水了吧?到时候我让厨房给你煮些糖水,喝下就不痛了。丫头,嫁到咱们家来,生儿育女,是要紧的事,但也要把身体养好,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就直说,别委屈自个儿。” 本来是关切的话语,落在宛玉耳朵里,就只得“生儿育女”四个字,她想,婆婆怕自己身体不好,不就是担心不能生孩子么。 她低下头去,说了个干巴巴的“是”。 解夫人皱了皱眉,觉得这孩子不大机灵,自己也算是第一天不立规矩的好婆婆了,如此关切,却连个“谢谢”都得不着,便也不想再多说,摆摆手让她出去了。 然而这事儿终究是瞒不住,没有圆房,同亲家那边也要交代一二,免得他们以为是解骓的不是。岚意辗转从宛茵那里得知了这个情况,反而安慰道:“他们确实都还小呢,不着急的,等开了窍,就好了。” 当然自打表姐表妹都来了京城,女眷之间的集会也渐渐增多,恭王府从前收到的帖子,岚意未必愿意去,如今则会问明对方是否请了易夫人和解夫人,若她们俩在,岚意也愿意过去坐坐,和姐妹们说会儿话。 碰上宛玉时,姐妹之间原本就是无话不谈的,难免会问一句眼下圆房了没有,而每一次,宛玉都是两个字,“不曾”。 一开头倒也还好,可又过了一个月,六月里岚意听闻解骓越发不回主屋了,连吃饭一应都在书房解决,不免觉得有些奇怪,问及宛玉,宛玉也冷冷淡淡,说的是:“长姐不知道,他就是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他愿意睡哪就睡哪,我也不能把他拖到我身边来。” 可解骓身上,确实从来不见迟钝无知和不解风情,甚至卫长玦说,偶尔碰到他,谈吐之间,都觉得这个表妹夫,可谓是又聪颖又俊逸,等他日成材,必然是大顺栋梁。 岚意猜想大约是读书一道上,他确实很不错,偏偏不懂女人,盘算了一阵子后,晚上洗漱完躺在卫长玦身边,挺认真地说:“下回你若是再碰见了,就该教教他,怎么去讨妻子的欢心,宛玉是个好姑娘,可千万别辜负了。” 第132章 解家妇(3) 卫长玦就笑,一把将她搂住,“我哪里会这个,我对你,都是发自内心,从来没有刻意讨好。” 黑暗里岚意嗔道:“你这样,不就是油嘴滑舌讨我欢心?” 卫长玦去捏她的脸,这样的习惯,这辈子大约都不会改了,“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这么讨好你,其实是想巴望你给荣欢生个弟弟。” 先前为着养身体,卫长玦小心翼翼,都不敢多碰岚意,然而眼下荣欢已经快一岁了,分娩给岚意带来伤痛,基本上都已经养得很好了。恭王府没有庶出的男孩儿,更没有嫡子,确实不像个样子,但岚意忍不住就推他一把,小声说:“今天很累呢。” 卫长玦沉沉地笑,在夜晚显得异常体贴,“放心,不让你累着。” 云雨之间的情意正浓,比平时又更不同,岚意沉溺在卫长玦的温柔里,不能自拔,她迷迷瞪瞪地想,为什么宛玉和解骓,就这样排斥呢? 她不明白,就连同样是为了生儿育女的话,听到不同的耳朵里,得到的效果,也完全不一样。 自然卫长玦又一次骗了她,说是不累,第二天岚意觉得自己胳膊都酸痛,菱角笑眯眯地进来拾掇,言道:“殿下已经上朝去了,他吩咐了奴婢,不能喊您起来。” 岚意从前还害羞,过了这么些年,总算好了些,只念叨着,“都说了累了累了,偏要……他是神清气爽了,我这里难受坏了,总觉得哪哪儿都酸。” 菱角捂嘴一笑,言道:“王妃起来梳洗吧,早膳都做好了,待会儿殿下下朝回来,还得一起用膳不是?” 正对镜理妆,小荣欢被乳娘抱来,咿咿呀呀地要找母妃,岚意搁下梳子,把她抱在怀里,也开始咿咿呀呀,母女俩就这样斗上了嘴,谁也不知道对方说的什么,但谁也不认输。 到最后,小荣欢肉肉的小手乱挥,咯咯笑得停不下来。 恭王府里满室温馨,解家的夫人却愁眉不展,儿子儿媳迟迟不圆房,说出去都是笑话,问了解骓,说是听宛玉的,而宛玉,又是听她母亲的,讲这个时候圆房不好。 然而解夫人旁敲侧击地问询,那方夫人说,自己根本就没讲过这样的话。 活到这把年纪,解夫人不为丈夫愁不为儿子愁,只为后嗣愁,这天早上看到宛玉过来侍奉,终是忍不住,问道:“原本做婆婆的,不该总插手你们夫妻俩之间的事,但我确实闹不明白,这人也过门了,什么都给你们安排得妥妥的,为何迟迟不圆房?” 宛玉低着头,言道:“母亲不必心急,我年纪尚轻……” “我觉着,大可不必再拿这套说辞来敷衍,我已经问过你的母亲,她并没有教给你这些,你心中究竟怎么想的,大可说出来,没必要这样推脱。” 宛玉不快,“您还专门为了这件事问到方家?这是何必?” “何必?”解夫人也失去了耐心,“你说我这是何必,娶了个儿媳妇过来,连子嗣大事都无权过问吗?宛玉,你母亲很知进退,我希望她的教导,你不要全忘了。” 宛玉终于意识到不是每个人都会宠着她,婆婆先前的客气,是涵养好,却不是她可以一直任性妄为的资本,沉默了片刻,终究是软下了语气,道:“母亲,是我的不是,请您谅解。” 解夫人并不穷追猛打,只问:“你现在可以说,为什么不肯圆房了吗?” 宛玉低着头,想了半天,才道:“我是有些害怕。” 这个理由,解夫人尚且能接受,“害怕?” “是,我害怕。母亲,我从小养在深闺中,除了父兄,男人都没见过几个,又听那些嬷嬷说,夫妻间的事儿是那个模样……就,就挺害怕的。”宛玉惊讶于自己的冷静,竟然能把谎话说的这么顺溜,“或许是我的问题,不过我也很感念夫君能体谅……” 解夫人松了口气,问明白缘由,自然眉开眼笑,“原来是这么回事,这倒是大家闺秀该有的矜持,想来你们之间,都说得好好的,看来是我多言了。” 宛玉只要肯用点心,还是能哄得长辈喜欢,“不,母亲为这件事担忧,也是理所应当,是做媳妇的不好,没有提早和您说。” 解夫人拉过她的手,温和地道:“不怕,来,我再和你说说,这生儿育女的事啊,是每个女人都要经历的……没什么可怕的……” 听了一早上的“掏心窝子”的话,宛玉只觉得自己头昏脑涨,回到屋里,看到空荡荡的房子,想到解夫人说今晚就让解骓搬回来住,心里那份儿淤堵,真是无以言说。 她想,假若自己的婆婆在宫里,那么也就是平常请安时会见一面,怎么都不至于天天相见徒生厌烦;或者像皇后那样,已经薨逝了,那就连点个卯也不用。偏偏自己,并不是皇家的儿媳妇,更不是卫长玦的妻子。 什么叫“一步错,步步错”,宛玉这会儿是理解了。 且说这一晚,解骓终于住回主屋圆了房,但听得窗外的夏虫,拉长着腔调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喧闹又纷杂,但宛玉看着身边沉沉睡去的男人,心里寂寥又空落。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只能和这样一个性子软弱的男人在一起,也不明白为什么当初会鬼迷心窍地推拒了卫长玦。这件事在不断地发酵中,已经变成了心病,日夜折磨着她,总是看着别人的生活,才觉得是最好的。 但岚意和方宛茵,都不知道她的想法,只觉得不过是年轻时心高气傲,再过上一阵子,有了孩子,想来就好了。 这天又是一场女眷之间的小聚,为的是撮合一对儿姻亲,这家徐大人同卫长玦交好,自然将请帖送到了岚意手上。旁人都摸清了恭王妃的脾气,晓得若要真心请她,便得把方家姊妹也算上,当然方家姊妹母家不错,嫁的人家也不是什么不入流的,请来多走动走动没坏处。 而煜王府里的慕禾笙也接到了帖子,本来不想去,但卫长泽说弯弯绕绕地算下来,这家人说亲的对象,和瑛贵妃的母家有点亲戚关系,慕禾笙过去,能显出煜王府的拉拢之心。 裴妙晴晓得了这件事,非要跟着一起去,而且振振有词地说贵妃娘娘交代下来要和恭王妃走得近些,她不能违背。 母亲交代的,就算不合规矩,卫长泽也要做,当即就让慕禾笙把她带上,一同去小聚。 于是两厢就这么碰上。 彼时宛茵宛玉还没到,岚意正和徐夫人说着家长里短的闲话,忽然看到慕禾笙过来,惊喜不已,“你也来了?” 慕禾笙笑吟吟的,“怎么了,我就不能来了?” 徐夫人念叨着“蓬荜生辉”,赶紧请她入了座,而裴妙晴虽为妾室,仗着是皇子的庶妃,也占得一个座儿。 岚意细细打量了一番,言道:“比先时多长了一点肉,但还是瘦,不如从前那般惹人爱。” 慕禾笙“嘁”一声,“是是是,不像你,现在孩子也有了,整个人胖上一圈儿。” 其实岚意已经恢复到从前的模样,而且眉眼间更温柔了,若说未出阁的岚意,不过算得上“好颜色”,那现在周身添了独一无二的气韵,更是许多女子望尘莫及的。但姐妹俩斗起嘴来,才不管了那么多。 “你这张嘴啊,从来就不肯落半点下风的。”岚意打着扇子,心里倒是很高兴禾笙能有这样的精神气儿。 慕禾笙有心提醒岚意防备裴妙晴,但旁边一直有人,找不到机会,只能先这么说说笑笑,等外头又来人了,徐夫人出去相迎时,她才对裴妙晴说:“你去那边看看有什么点心,拿一盘过来我们吃。” 裴妙晴笑了笑,也不挪窝,“王妃想吃什么,可以吩咐徐府的下人去做,妾身在这里,算是客人,主动去端东西,人家要笑话咱们煜王府的人没见过世面又不懂规矩了。” 慕禾笙睨她一眼,眼神里的冷意,裴妙晴一点都不畏惧,非要继续问一句,“妾身说的有错么?” 慕禾笙不再搭理,回过头去问岚意,“怎么没见荣欢?” 岚意道:“这样的场合,她来了还要闹腾,何况人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磕了碰了,不如呆在家里。” “你说的是,孩子还小,正是最金贵的时候,一个不注意,就会磕了碰了。尤其是有外人的地方,千万别带去。”慕禾笙意有所指,目光还不忘往裴妙晴那边送一送。 岚意心中有数,正要说话,裴妙晴忽然起身走到她面前,深深地福了福,“我还没有给长姐好好道个歉,说起来,先前真是我这个做妹妹的不是,竟然说出那种伤人心的话,长姐,您与我终究血脉相连,我从前不懂事口不择言,还请您宽恕。” 她说得万般恳切,一双眼睛里甚至有了隐隐泪光,但岚意并不为所动。 如果她是真心认错,当初怎么没有一次次地到恭王府来求恳?仿佛带点贺礼做个样子,就能够表明自己的诚心似的。 “裴庶妃请起来吧,我们之间,原不存在什么宽恕不宽恕,一切都有因果,到了这个地步,各自过好各自的,也就是了。” 裴妙晴问:“长姐这是不认我了吗?” 岚意摇摇头,“不是不认你,实在是你造了厄运就喊我一声‘长姐’,一帆风顺开口便是‘恭王妃’,这样的姐妹情意,我不要,也不敢要。” 裴妙晴委屈地看了她一眼,低声说自己真不是故意的,一双手没处放,只能捏着自己的衣角。 那一瞬间,仿佛回到未出阁的时候,还是那个娇弱的女孩子,偶尔挑唆妙筠做一些口舌之争,但都无伤大雅。 可岚意知道,随着身份的改变,还有利益上的冲突日渐分明,她和裴妙晴,都已经回不去了。 说一千道一万,都不过是那些拒绝人的话,岚意不想费口舌,正巧这时候宛茵和宛玉都到了,便笑着同她们说话,把裴妙晴放在了一边。 然而这样的忽视,激起了裴妙晴的不快,她站在慕禾笙身边,低着头,死死地看着自己的裙摆,那上面不知道何时沾染上了一块污点,虽然很小,但她忍不住想拎起剪刀就把它剪掉。 就像她很想把岚意这个人,从自己的人生中彻底抹去一样。 这边厢岚意和宛茵她们总是聚在一起,说起话来常常就忘记时辰,而每每岚意离家稍久点,卫长玦就会追过去接。方宛茵说到这上头,便笑,“殿下是一刻也离不了你,荣欢在他心里,恐怕都没有你要紧。” 岚意得意地说:“本来么,荣欢也是我生的,没有我,哪里有荣欢?” 宛茵“哎哟”了一声,看向宛玉,“你瞧瞧她,若是有尾巴,得意得都要翘起来了。” 宛玉笑了笑,“有这样的夫君宠着,能不得意吗?” 岚意拉着她的手,乐呵呵地说:“别哄我,你家解骓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你姐夫说,他口齿伶俐,再过上几年,必然哄得你头晕。” “口齿伶俐。”宛玉重复一遍,淡淡笑道,“从没见他口齿伶俐过,表姐你知道吗,新婚之夜,他竟然问我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有男人会在那样的时候,说这种事吗?” 岚意尴尬地笑了笑,语气有些弱,“实不相瞒,你姐夫,就是这样的男人。” 宛玉怔了怔,就听岚意继续往下说:“我嫁给他的那天晚上,他进了门,在我身边坐了会儿,就问我饿不饿,那会儿我真的是饿了,然后他就让厨房专门给我做了菜送上来。说实在的,我不知道人家新婚之夜是什么样,但你姐夫这么待我,倒是让我觉得很自在。” 岚意没注意到宛玉的脸上露出很复杂的情绪,还在自顾自地往下说:“现在想想,细水长流地过日子,不就是些吃喝保暖的事,看来注定了我要帮恭王府管家,而你将来,也要帮解公子管家。” 第133章 朝堂争(1) 宛茵叹口气,“看来只有我不一样。” 岚意拉住了姐姐的手,默然无言。 易斌会疼人,却都疼在外人身上,对家中妻子并不算好,岚意小心翼翼地安抚几句,两人倒是把宛玉的茫然,都忽略了。 原来表姐的新婚之夜也是这么过的,那她究竟在不高兴些什么?这问题想不明白,她心上的沉重就放不下。 这一日不止是宛玉不高兴,下了朝,卫长泽特地追上了卫长玦,喊了声“三皇兄”。 卫长玦停下脚步,温和地问:“有什么事?” 卫长泽言道:“父皇又把今年入冬后预备雪灾的大事交给了你,打算怎么做,能不能教教我这个做弟弟的?” 近来卫长泽很活跃,结交了不少大臣,又十足好运,接手了边防的一些事宜,却不见北胡来犯,皇帝便夸他做得好,引来不少附和的赞誉,这时候虽说是讨教,脸上却没有一点谦卑之情。 卫长玦淡淡地说:“其实每年都差不多,你那么聪明,光是看着,肯定就都明白了。” 卫长泽笑眯眯的,人畜无害的模样,“三皇兄,听闻你往年治灾,从不中饱私囊,那些官员的火耗银子,都递不上来,这样廉洁,做事会不会束手束脚?” 卫长玦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其实过手的事务,大大小小都有油水,即便是不想从中谋利,也会不得不掺和些许,但恭王府的原则,官员们都知道,那就是绝不能“过”。 这是他融进官员中间必须要做的,只要掌握好这个度,皇帝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百姓也不会受苦,卫长玦拿捏其中的分寸,多少有些辛苦,但他认为值得。 眼下只正色道:“当然不会,我和大臣们都是给父皇做事,谁敢在里面大肆敛财?四皇弟,你这么问,是因为碰到过这样的事?那你可要及早禀报父皇,以免我大顺国库都被这种蛀虫蛀空了。” “那没有,我识得的臣子,一个个都正派得很。”卫长泽道,“三皇兄既然不想赐教,那我就不多问了。” 他行了一礼,转身就走,卫长玦觉得这话好没来由,不由得提高了警惕,回去后清查了一下书房里放着的账目,一条条一件件,都不曾越过底线,这才松了口气。 而之后的事,卫长玦都做的得心应手,大顺这一年也走了好运,北方的雪并没有往年那么大,没酿出雪灾之祸。 到了年尾,小荣欢已经是一岁多,圆圆的一张脸蛋,用裴归的话来说,同岚意小时候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学会了走路,一双小脚就停不下来,想要踩遍所有土地,这样冷的天里,穿的是一身厚厚的棉衣,像一颗小粽子,常常直接就滚到了母亲身边。 她不爱喊“母妃”,总是“阿娘”、“阿娘”这么叫,拖着糯糯的尾音,岚意光是听到她的声音,整颗心就化了。 宛茵越发喜欢来恭王府,对这个表侄女,喜欢得什么似的,只要圆滚滚的小粽子磕磕巴巴喊一声“姨母”,就是要天上的月亮,她也要想方设法地给摘下来。 这一日宛茵又带着自个儿做的小衣裳过来看荣欢,岚意看着她爱不释手地抱着小闺女,逗乐不止,问道:“什么时候自己生一个?生个孩子,至少不用成日往恭王府跑了。你知道,我不是赶你,只是心疼你只能把心思放在我这里。” 过了这么久,岚意已经明白关于“和离”的话,劝是不必再劝的,即使易斌已经放肆到几乎不着家了,只要宛茵还能喘气儿,就一定会把这等同于苦难的婚姻维持下去。 柔弱的人低下头去,放荣欢下地和乳娘去玩,勉强笑了笑,“不是我不愿意把心思放在家中,实在是易斌他这段时间也很忙,我见不着他的面,就算是想同他好好的,光我一个人使力,也不成啊。” 岚意不解,“易斌不过是靠家里得了个闲职,平日里究竟有什么可忙的?” 宛茵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说了实话,“岚意,我讲了,你别不高兴,易斌近来和四皇子走得挺近,他还和我公公说,若要支持皇子,站在四皇子那头准没错。” 岚意问:“这就开始折腾立储的事了?表姐别怪我说话难听,立储之事,容易引来圣怒,你的夫君并不是朝中重臣,何必掺和到这里头去。” “就是说啊……”宛茵小声道,“我婆婆也这样讲,她说不论圣上属意哪位皇子,那都是人家圣上的事,只要咱们有吃有喝,一家人在一起就行了。可我公公,跟着了魔似的,总是和人谈及四皇子的好处,就好像小孩子拉帮结派一样。” “这不是拉帮结派,这是结党营私!我看易大人真是疯了。”岚意没忍住,到底说了一句坏话,“表姐,你得劝,父皇并未显露出衰老之像,可以说正值盛年,在父皇没有想法时提出立储,简直是把自己往火坑里送。我虽然不大明白朝廷的事,但试问谁愿意身处高位却被子女觊觎?” 宛茵听到这话,全然慌了,“那我该怎么劝?我现在连易斌的面都很难见到,公公在家,也不准许我这个儿媳妇议论外面的事。” 岚意简直是痛心疾首,“这易家人,都这样糊涂吗?表姐,都说劝和不劝离,但看到这种情况,我真的不得不说一句:不如就好聚好散吧。他易斌也不见得对你多好,倘若为了立储的事,把易家都拖下水了,你要怎么办?你要我,你要姨父姨妈怎么办?” 宛茵咬着嘴唇,手紧紧握着帕子,轻声说:“没理由的。他没有宠妾灭妻,也没有纳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只是常常不回家而已,我找什么理由,去同他和离呢?” 一句话倒把岚意问住了,这世道对女人如斯不公,明明丈夫的冷漠,已经几乎让这个家支离破碎了,作为妻子却没有什么办法脱身。 因为仅仅是冷漠而已,在很多所谓的过来人口中,这根本不算什么,连劝慰的说辞都一样——“忍一忍就能过去”,或者是,“等有了孩子就好了”。 宛茵看到岚意发愣,终是苦笑了一下,言道:“罢了,岚意,别再为我担心,我会想法子拉着他们不要越陷越深的。好在这一点上,我和我婆婆的看法一样,也许事情还不至于那么糟糕。” 岚意只能往好了想,“也许吧。” 大人们各怀心事,只有小荣欢什么都不知道,她玩了一圈,扑过来蹭到宛茵怀里,举起小手,上面黏糊糊的,隐约能看出原本是个糖块。 宛茵爱怜地拿起手帕,准备给她擦擦,口中道:“怎么弄的这是?” 乳娘跟在后面,欲言又止,倒是荣欢又踮着脚把小短手往前递了递,直递到宛茵嘴边,然后软软地道:“姨母,吃。” 宛茵怔了怔,乳娘这才道:“刚才小郡主去那边桌上拿了桂花糖,奴婢给她掰了一小块尝了尝鲜,小郡主觉着好吃,拿起一个就往屋里走,原来是为了给易夫人的。” 心中一下被填得满满当当,宛茵听见岚意笑着说“荣欢真是喜欢你呢”,使劲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这孩子的手,把那糖块吃进嘴里。 入口便是甜滋滋的味道,宛茵也没想到,自己在易斌那儿受到的伤害,竟然被小荣欢一点点抚平了,她让丫鬟端来一小盆水,把帕子打湿,一点点擦干净荣欢的手,笑道:“真甜。” 荣欢便也笑起来。 漂亮的小姑娘,这么一笑,满室生辉。而卫长玦正巧走进来,在众人的问安声中,先握了握岚意的手,瞧瞧她的手凉不凉,才将荣欢抱起来,温声问:“今天惹阿娘生气没有?” 荣欢只能听懂一些话,她搂住卫长玦的脖子,软软地叫“父王”,卫长玦立刻就忘记了之前说了什么,拍着她的背,哄道:“好好好,荣欢乖乖的,阿娘最喜欢荣欢了是不是?” 荣欢便在他耳边嘀嘀咕咕,小小的脸蛋上写满了“兴奋”,“父王,去,去抛高高。” 这是父女俩近来的一个新活动,卫长玦笑了笑,问岚意,“那我带荣欢出去玩了?” 岚意嘱咐道:“每次你和她玩闹,都能弄出一身汗,这样的天气,一热一冷就该生病了,别疯得太过。” 卫长玦赶紧答应,“行。我心里有数。”然后又看向宛茵,“表姐在这里多坐坐,陪岚意说说话,可以的话,留下来用顿饭再回。” 宛茵赶紧起身行了一礼,“多谢殿下。” 她是很懂规矩的姑娘,即使现在已经和恭王府这样熟稔,对皇子的尊重,也从来不少,卫长玦对她的看法,比对宛玉的好上很多,也高兴岚意有人陪伴,眼下微微颔首,就抱着荣欢出去了。 宛茵看着他们父女俩的背影,很羡慕地说:“不知道我这一生,有没有机会在自个儿家里看到这样的场景。” 第134章 朝堂争(2) 自然这样的话,只能感慨感慨,易斌怕是根本不觉得男人该带孩子。等宛茵走后,岚意让乳娘把荣欢带下去,挺郑重地和卫长玦说:“连易斌这样的纨绔,卫长泽都揽在麾下,他究竟想做什么?” 卫长玦淡淡地道:“他想做太子,但凡是向着煜王府的,他来者不拒,反正煜王府财大气粗,就算是每日都宴饮拉拢,也撑得住。” 岚意低声说:“那咱们该怎么办?若这太子定下来,可就不好再改了。” “所以,一定不能让这件事定下来。”卫长玦沉声道。 果然天长日久,卫长泽的野心勃勃愈发明显。他将各路有用的没用的人,都聚在一处,蠢蠢欲动地商量着提出立国本的事,皇帝那里多少也收到了一些风声,但只是冷眼旁观,并未插手或勒令停止。 这样的举动无疑给卫长泽信心,甚至令他沾沾自喜,本来那些大臣商议的是年关将近再提国本之事,如此趁着新春佳节就在眼门前,即使皇帝有什么不快,也不会在众人面前发雷霆震怒,可卫长泽火急火燎,只觉得太子之位已经是囊中之物了,何必还那么拖延。 于是在他的命令下,九月末,那些大臣纷纷上表,请求皇上为国之大计,立太子。 当时在朝堂上,好几个大臣振振有词,说太子不立,朝纲难稳,又把江山社稷都抬了出来,以史为鉴,讲了好几个不立太子而导致动荡的例子,说来说去,还是一句为国本计,请皇上择选贤良皇子,立为储君。 皇帝坐在龙椅上,没有表情地看着下面一众人,他习惯于这样让人捉摸不透,大臣们不知道他的喜怒,便会畏惧,而带着畏惧的情绪去做事,即便有私心,也不敢太过。 他听着那些大臣慷慨激昂,偶尔换个姿势坐坐,等大殿中彻底安静下来,才问:“还有谁有话说?” 大臣们一片安静。 皇帝便道:“你们都说完了,那朕来说一说吧。国本之重,众位爱卿都明白,朕也明白,虽然总以为自己年富力强,还到不了这个地步,但瞧见你们这么急迫,朕后知后觉地发现,在你们心里,朕是老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什么家常事,可大臣们都慌了,跪下道:“臣不敢。” 也有人说:“皇上正值盛年,年富力强!” 皇帝懒得听这种趋炎之语,直接问道:“立太子,好啊,那就立,你们倒也说一说,立哪个朕哪个儿子为太子,比较合适啊?” 下面一片寂静,谁也不敢当那个出头鸟,最后还是卫长泽微微回过头去,悄然瞪了易大人一眼,他才把头磕在地上,道:“臣启奏,臣举荐煜王殿下。煜王殿下这些日子以来兢兢业业,心系百姓,颇有贤王风范,是太子之不二人选。” 有人起了头,其他人终于活络起来,开口道:“臣附议。煜王殿下夙兴夜寐,忠恳勤勉。” “臣附议。” “臣也附议。” …… 好些大臣发了声,而众皇子里地位最高的卫长渊,自己可能都没注意到,他的手,悄然握成了拳。 知道四弟最近上蹿下跳就是在折腾这件事,却没想到这些大臣也真够可以的,瞧见谁得势,就往谁那靠,其中不乏几个曾经巴结过齐王府的。 心中的恼怒无以复加,卫长渊微微抬头,无意间瞥了下卫长玦,明明也深陷在夺嫡的漩涡中,老三显得很平静,一张面庞上连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大臣们是有备而来,自然举荐卫长泽的居多,偶尔有推选齐王的,说齐王行走朝堂多年,处理政务得心应手,更是众望所归。至于那些倾向于恭王府的,这次竟然一点没有出声。 皇帝在上面稳如泰山地坐着,能看到所有人的小动作,自然什么人属什么“派别”也看得一清二楚。 支持皇子本没有错,历朝历代,到了皇子成年能独当一面后,都会出现这样的状况,问题就在于,这里头得有个度,不论什么样的勋贵大臣,倘若眼里只有皇子而无皇帝,就乱了套了。 一番激烈的举荐后,朝堂上又慢慢回归到安静。 “大家都举荐长泽,还有一些觉着长渊不错,他们做的事,朕也看在眼里。长泽。”皇帝这才出声,看着卫长泽出列跪下,平静地问,“这么多大臣举荐你做太子,你自己怎么想?” 卫长泽道:“儿臣以为,这些大臣对儿臣的厚爱,皆因这些日子儿臣做出了些许成绩,儿臣确实是用心在为大顺百姓做事,但太子之位,当由父皇决定,儿臣怎么想,并不重要。” “若朕也属意你呢?”皇帝问。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卫长渊跪在那,想到自己往后要跪的,可能就是这个弟弟了,心里的那份不甘心,简直膨胀得要炸裂开来。 而卫长泽心中一喜,觉得这事儿几乎是稳了,想着父皇从来最喜欢他有话直说,便挺直脊梁骨,拱手道:“若父皇也属意儿臣,儿臣愿意赴汤蹈火,为国为民,做一个好太子。” 皇帝淡淡地笑了笑,“赴汤蹈火,倒没有必要。”忽然转了话头,去问长渊,方才也有一些大臣举荐你,你和长泽的想法,是一样的么?” 卫长渊怔了怔,说是一样的,便成了拾人牙慧,可不一样,还能怎么表忠心? 迟疑了一会儿,他才道:“回父皇的话,儿臣不知道。” “不知道?” 卫长渊皱着眉头,严肃得很,“若成为了太子,儿臣会觉得肩上担子很重,行事举止束手束脚,也许本来做得好的事,都变得不知道该从何下手。但儿臣对待自己一定会更加严格,绝不敢有丝毫懈怠,因为盯在儿臣身上的眼睛,更多了。” 这话比方才卫长泽的要实在许多,而这个二儿子被养的有些较真,皇帝也是知道的,当即抬了抬手,“都先平身罢。” 莫名的,卫长泽觉得自己刚才的答话,可能没有哥哥的好,但木已成舟,他只能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接下来的一切。 皇帝又说:“朕不止有二子四子,其他皇子也该论一论这件事,长歧,你是老大,你先说吧,你觉得谁当太子好?或者说,你觉得你自己最适合,也可毛遂自荐。” 卫长歧自打恭王府被揭穿了卫长浚的亡故和他有关后,几乎是夹着尾巴在做人,根本不敢再参与任何争名夺利的事儿,就连妻子在家骂他“不中用”、“不知经营”、“根本不像个男人”,都打落牙齿和血吞地忍耐下去,这会听到皇帝这么问,直接吓出一身冷汗,当即又深深地弯下腰。 “回父皇的话,儿臣对太子之位,没有任何想法,也不知道谁能胜任,总之弟弟们都是好的,不是二皇弟,就是三皇弟,就是四皇弟,他们都比儿臣更能堪大用,请父皇抉择!” 皇帝无奈,倒是头一次露出了笑容,“朕知道你宽厚仁心,对人十分宽容,不过是随便问你一句,不必这么紧张。你的弟弟们,都是好的,这没错,但你也不差,朕的儿子们,都是书房里的好先生们教出来的,皆是栋梁之才,你不可妄自菲薄。长歧,尽管放开胆子说说,你心中的太子人选是谁。” “是,是。”卫长歧抬起袖子就去擦额头上的冷汗,苦着脸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至于太子人选……儿臣真的想不出,儿臣只知道,不论父皇选择了哪个兄弟,儿臣都会忠于父皇,忠于太子。” 他死也不想得罪任何人,只能这么坚持着,皇帝倒对他格外温和些,“好,朕知道了,你是一个好兄长,很懂得谦让,这么多年的书,没白读。” 卫长歧悄然松口气,晓得自己这关算是过了,赶紧道:“都是父皇教导,让儿臣铭记于心,作为您的长子,儿臣不敢有任何不该有的心思。” 皇帝颔首,“你起来吧,往下数……长玦,你来说说。” 他大有一副儿子们不全都表态,就不放过的架势,卫长玦这样一直处在漩涡中心的,只能坦然上前,拱手道:“回父皇的话,儿臣以为,国本之事,不需要这么早就议,一是父皇正值盛年,二是天下太平,民心安稳。” 都知道卫长玦和瑛贵妃的俩儿子是唱对台戏的,拦不住想着把事情往后延,也很正常,谁知接下来他话锋一转,又回到先前的问题上。 “但既然您问儿臣,不能不答。儿臣以为,天下是父皇的,立太子是为了江山传承,但也是为了父皇有个帮手,那么这个太子之位给谁,确实该父皇您说了算。若说儿臣心中的偏向,自然是二皇兄,二皇兄沉稳,处理朝政老练,又有贵妃娘娘从旁指点,不论是曾经万寿节上的棉衣,还是盐务等民生大事,二皇兄都做得圆满。” 皇帝忽地眯了眯眼,一开始是稍稍歪着坐的,这会儿缓缓坐直了,言道:“圆满?” 第135章 朝堂争(3) 卫长玦紧接着就道:“父皇请听儿臣一言,虽说后面有些地方不尽人意,但那不是二皇兄的错,下面的人为了贪功,阳奉阴违,也是常有的事。” 刚才那些话,明面儿上都是为卫长渊说好话,但皇帝在他的话里,听出了其他意思。 “贵妃娘娘从旁指点”这句听起来就很奇怪,瑛贵妃是后宫妃子,凭什么指点一个皇子该怎么做,而“下面的人为了贪功”,究其因果,还不是因为上面的人想贪功。 可皇帝看过去,卫长玦的眉眼间,都是诚恳温和,平日里什么样,他说这话的时候就是什么样,皇帝觉得自己也算是见过许多人,且能一眼看穿他们的内心,面对这个儿子,却忽然有些拿不准了。 但他宁可相信不是自己拿不准,而是卫长玦本就是这样平和良善的人,那些话,是由心而发,所以并未说的十全十美。 皇帝道:“所以说,你支持长渊做太子?” 卫长玦颇认真地道:“儿臣不是支持,儿臣只是心中偏向。毕竟儿臣在朝堂中行走,长了不少见识,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对大顺有益处。二皇兄的举止有时候确实稍稍过了些,但至少想法是好的。” 顿了顿,他情真意切地补了两句,“其实对于儿臣来说,心中支持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父皇。母后曾教会儿臣,不论面对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权力或好处摆在眼前,都要把父皇放在第一位。” 如果说卫长歧先前的话,惹得皇帝忍不住发笑,那么卫长玦的言语,直让皇帝的眉眼都舒展开来。 卫长泽心中不屑,觉得卫长玦这样,不过是在拍父皇的马屁,根本没就没有一句实在话,而且他帮忙说好话的,是一直同恭王府过不去的卫长渊,这样没骨气,怪不得父皇对他从来不假颜色。 然而这一次,皇权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威胁,皇帝更期待看到一些无条件站在他这里的人,大臣中间当然有,但倘若儿子们能有一个替父亲想一想,他也会觉得算是没白养。 卫长玦无疑成了唯一一个“替父亲想一想”的儿子,皇帝叹口气,言道:“你母后把你教得很好,可惜……” 皇后的谥号其实已经定了下来,现在人人都称一声“慈康皇后”,但卫长玦说起来,还是“母后母后”这么喊着,而皇帝,似乎也没有改正的意思”。 在他心里,除却发妻,还真没有人能够做大顺的皇后。 卫长玦低着头,“儿臣谢父皇夸赞,母后的教诲,确实不敢一天有忘。” 皇帝扫了一眼众人,冷声道:“慈康皇后祭日就要到了,你们这些做儿子的,做臣子的,还记得么?” 卫长泽怔了怔,不知道怎么忽然扯到慈康皇后身上,这个人已经从他生活中消失了,就连丧仪时期都没有真正地掉过一滴眼泪,这会儿又怎么可能记得祭日? 就在他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的时候,卫长殷忽然站出来,开口道:“父皇,儿臣有事启禀。” “说。” 卫长殷郑重道:“母后在世时,常常照拂儿臣,虽然儿臣的生母去世得早,但仰承母后慈爱,儿臣读书识字,建府娶妻,一个也没有落下,儿臣能有今日,心中是万般感念,所以特做了一篇祭文,想烧在母后灵前。” 皇帝点点头,“你有心了,到时候直接去宗庙烧给她罢。”然后他感慨地看着其他人,“瞧见了吗?这才是朕的好儿子,知道记挂着嫡母的祭日,而你们一些人,连慈康皇后何时薨逝都记不得,口口声声都是所谓国本,对朕,对这个天家,还有分毫尊重吗?” 此话一出,大臣们都晓得今天是不成了,易大人吓得一颗心直跳,头一个跪下去大喊“臣对慈康皇后不敬,臣有罪”。而卫长泽懵然片刻,也跪下去,张张嘴,却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不敬皇后等同于不敬皇帝,他的母亲还没有爬上那宝贵的后位呢,哪里容得他在先皇后面前放肆? 皇帝的目光钉在他身上,平和地道:“长泽啊,你很让朕失望。” 短短一句话,如同轰顶的五雷,事情莫名就到了这一步,卫长泽才堪堪回过味来——这立太子之事,怕是提得太急了。 来不及多想,他只能磕下头去,哀求道:“父皇这话,儿臣受不住,请父皇您收回。儿臣对慈康皇后,是十分尊重的啊!” 皇帝淡淡地说:“朕一句话,你就受不住,方才你,还有这些个大臣们,说了多少话?朕就该受住了?” 卫长泽低着头,连咽个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几乎是有些崩溃地道:“父皇,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儿臣只是……” 皇帝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漠然打断,“不论是什么意思,你觊觎东宫,不可否认。长泽,你可知觊觎东宫代表着什么?代表着,你在觊觎朕坐着的这把龙椅!” 卫长泽着急忙慌地把头重重磕在地上,声音都颤抖了,“儿臣不敢,请父皇息怒!” 皇帝不搭理他,倒是扫了一圈那些战战兢兢的大臣,问道:“你们呢?你们也看中了朕的这张龙椅?” 大臣们赶忙跪下,这可是灭顶的罪名,大殿里此起彼伏“臣不敢”、“皇上息怒”之类的话,卫长泽也颓然跪在那里,知道这一回,自己是“输了”。 皇帝也没有穷追猛打,最后只留下一句“立太子之事留后再议”,便退了朝。 卫长泽里衣都汗湿了,追随他的大臣也不看在这时候再与他靠近,他慢慢地站起身,看着乾明宫大殿变得空旷,看着那些人如潮水般退下去,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大步前行追上卫长玦,冷言道:“三皇兄,刚才在父皇面前,你那几句话,说得真好啊。” 卫长玦笑了笑,“多谢。” 卫长泽本不是在夸他,偏偏他就这么顺着往下说,仿佛没听出半点讥讽之意,气得卫长泽想揍人,可乾明宫外怎么能动手,他只能冷笑一下,“这事儿还没完,四皇兄不要以为从此就安枕无忧了,你不是举荐二皇兄吗,小心到时候父皇真的如你所愿。” 卫长玦摊了摊手,“如我所愿,不是正好?我在父皇面前不说假话,刚才的举荐也是由心而发。”停了一下,他似乎很好奇地问,“难道四皇弟方才说的都是哄父皇的,所以以为人人都如你一样,说的全是假话?” 卫长泽气急了,上去就拎住卫长玦的领子,他和这个哥哥年纪相近,个头也相近,此刻他的眼睛里全是怒火,气势上仿佛压过了对方,但卫长玦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不悲不喜不怒,就让他的拳头迟迟落下不来。 恭王殿下永远都是这幅波澜不惊的模样,然而只要开口说话,行为举止,能压制人于无形。 僵持时,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拉住了卫长泽,“够了。” 听声音就知道是谁,卫长泽怒道:“二哥你别拦着我,我今天非得揍他不可。” “你敢吗?” 谁也没想到,这三个字,竟然是从卫长玦和卫长渊口中同时说出来的。 卫长泽怔了怔,而卫长玦和卫长渊对视了一眼,悠悠然开了口,“这里是乾明宫外,我们的争执都在父皇的眼皮底下,你这拳头敢落下来,就是宫内行凶的罪名,到时候别提什么太子不太子了,‘煜王’这个头衔,还能不能戴在头上,都是个问题。” 卫长泽的脸憋得通红,最后还是卫长渊叹口气,给了个台阶,“四弟,松手,不论怎么样,都绝不能在宫内发生冲突。听我的,立刻松手。” 卫长泽的手,终于缓缓地放开了。但下一刻他就甩开了卫长渊伸过来打算拍他肩膀示好的手,言道:“二哥如今和三皇兄,真是心有灵犀啊,脱口而出同样的话也就罢了,就连太子之位,三皇兄都拱手相让给你。” 卫长渊面子上挂不住,冷着脸道:“什么‘拱手相让’?三皇弟说的是心中偏向罢了,并没有举荐任何人。长泽,别在这里闹了,和我出宫。” 卫长泽却像是脱缰的野马,根本不受任何约束,更是口不择言,“二哥,我闹什么了?今天这个事,本来就是大臣推举一下太子人选,父皇不同意也就罢了,根本没必要闹得大家都没脸,一切从父皇开始问他就变了味。” 他指着卫长玦的鼻子,“你是故意的,故意把事情扯到了慈康皇后身上,还有六皇弟,助纣为虐,真不是个东西!六皇弟呢?!” 他边说,边伸着脖子喊,像是非要把人叫过来骂一顿打一顿,方能解心头之恨,然而卫长渊已经握住他的肩膀,沉声喝道:“长泽,真的够了。” 卫长泽看到他是真的生了气,终于收敛了些许,但口中还是念叨:“今天这一回,是被他们两个摆了一道,二哥不帮我出气,反而说我的不是,到母妃面前,看看要怎么解释。” “母妃母妃,你满嘴都是母妃,是离不了她的小孩子吗?就算被摆了一道,那也是别人的本事,你落了套,还要嚷得天下皆知?!”卫长渊是真的生气了,之前在大殿里,就憋着一口气,出来后又看到他在这里造次,深深觉得丢人,连卫长玦在一旁都顾不得了,劈头盖脸就是指责。 可卫长泽春风得意了那么久,眼下更不能忍受兄长的责骂,朗声道:“是,是,你是母妃的得意儿子,我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二哥,你不觉得自己越来越不顾念兄弟之情了吗?明明这里还有着旁人,你不说一直对外,偏要针对我。” 卫长玦淡淡地说:“我算旁人吗?四皇弟,都是兄弟,何必这么厚此薄彼。” 卫长泽猛地转过头去,“三皇兄,你不讲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来着。” 卫长玦冷然一笑,“怎么了,四皇弟这是上瘾了,以为自己已经是乾明宫的主人,连话都不让人说了?” 他走近一步,衣襟早就在他们兄弟俩口角的时候整理清爽,又是温雅翩翩的佳公子,但说出来的话,直让卫长泽心中冒火。 “四皇弟,做人做事太急切了,往往得不到什么好处,你看二皇兄就很懂得沉稳老练,就算我当不了太子,也绝不会希望大顺交到你这么毛躁的人手里。”然后他看向卫长渊,“二皇兄,希望以后的日子里,你能约束好长泽,别再让他出来折腾,实在是丢了长福宫和齐王府的脸。” “你!”卫长泽暴跳如雷,但是被卫长渊死死拦住了,正如卫长玦所说,他不能再让卫长泽在这里丢人,只能一边阻挡,一边板着脸道,“三皇弟,这是我的事了,请你先离开吧。” 卫长玦点了点头,根本不在乎卫长泽那跳脚的模样,转身离去。 卫长泽盯着那道背影,怒道:“二哥你拦我做什么,今天不打他一顿,我不甘心!” 卫长渊一把拎住他的衣领,两个人仿佛重演了方才的场景,“长泽,我警告你,安静,立刻安静下来,不然我这个做哥哥的,就在这里打你,打完后我们一起去向父皇认错。” 卫长泽嘟囔,“这不公平,根本就不是我惹出来的,明明是老三……” “还不算你惹出来的?我看着你追到他身边……”卫长渊正要驳斥回去,忽然看见刘公公赶着过来,忙住了口。只见他堆着笑容,对自己行了一礼,言道:“还好两位殿下没有走远,奴才不用追着过去。” 卫长渊道:“可是父皇有事吩咐?” 刘公公低着头,“正是。皇上说了,两位殿下脑子可能不大清白,最好去长福宫冷静冷静,让贵妃娘娘帮忙理一理思绪。”然后他又笑了笑,“这是皇上的口谕,奴才不过带个话,请殿下见谅。” 卫长渊赶紧说:“多谢公公。请公公回禀父皇:儿臣这就带着四弟去长福宫。” 第136章 做太子(1) 刘公公笑眯眯的,对谁都客气,从没有拜高踩低那一套,当下也不觉得卫长泽受了斥责就再无翻身的机会,躬了躬身,把礼数做周全了,才退回乾明宫去。 这边卫长渊再容不得弟弟瞎胡闹,抬手把他往长福宫拽,卫长泽一抖胳膊,“我自己会走,用不着二哥帮忙。” 于是兄弟俩就这么梗着,一前一后地到了长福宫。 瑛贵妃那里早就得知了今天早上的事,心惊肉跳了好一阵子,又听闻长渊长泽被皇上勒令来长福宫,焦急地在屋门等着,可当她看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时,心里陡然冒出一股子怒气,回身走到椅子边坐下,随手拿了个宫中账册看着。 直到卫长渊带着蹭进来的卫长泽走到她跟前行礼,她才抬了抬眼皮子,“来了啊。” 卫长渊当先行礼,“儿子过来给母妃请罪。” 瑛贵妃闲闲地问:“请罪?请什么罪?” 卫长渊低着头言道:“儿子没有管好长泽,以至于今日朝堂之上,骤然议论东宫之事,引来父皇大怒,但眼下长泽已经知错了,又失了脸面,倘若母妃要打要骂,请冲着儿子来。” 卫长泽现在最讨厌这种看似什么都是为他好的措辞,本来还有些心惊胆战,这会儿直接上前,昂着头道:“不是二哥的错,是儿子的错,母妃要罚,就罚吧,是跪在长福宫外面,还是要被打板子,您说!” 瑛贵妃气不打一出来,随手把账册砸过去,噼里啪啦一阵响,账册跌在地面上,正好在卫长泽脚边,让他吃了一惊,一身桀骜终于散了些许,口气也软了不少,“母妃……” 瑛贵妃指着他厉声道:“你还知道喊我母妃,知道我是你的母亲!你办今天这桩事的时候,恐怕全丢到脑后去了吧!” 卫长泽低着头,抿着唇,一言不发。 唯有母亲能让他安静,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 瑛贵妃让清荷把门关上,沉默了一会儿,冷声道:“你想做太子,非要闹得天下人都知道,你是觉得本宫这个贵妃,做到了头是吧?” 卫长泽慌忙摆手,“母妃何出此言,儿子有错,您骂儿子就是了,而且再怎么,父皇都不会迁怒于您的。” “子凭母贵的好处,你们是得到了,那母亲被儿子牵连,又有什么不可能。本宫还没有凤袍加身,更不能干政,你们既不是长子又不是嫡子,却一次一次地把长福宫推到风口浪尖上。长泽,你是不是生怕那些言官找不到咱们母子的错漏?” 瑛贵妃倒比曾经皇后在时,更加清醒,仿佛站在了顶端,更容易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冷风,“本宫行动举止,乃至每句话里的每个字儿,都谨小慎微,生怕惹来你父皇丝毫不快,结果呢?你这个败家子儿,把本宫好不容易积累起的信任,一瞬间都推散了!” 卫长泽到得母亲面前,连句大话都不敢说,而瑛贵妃直接站起来,手指就要往他额头上送,卫长泽躲了下,嘟囔道:“母妃,我这么大了,您就别拿手指头戳我了成吗?” 瑛贵妃忍了忍,总算把手放了下来,然而坐回原位,还是忍不住教导,“立太子,这么大的事,好,你不愿意和我商量,就不能和你哥哥商量商量?现在这个时候,慈康皇后的祭日就在眼前,就算你父皇不曾把她真真切切地放在心上,那也是他的妻子,你对他妻子不敬,他心里能好受?” 卫长泽嗫嚅,“儿子确实急了些……但母妃,这事情,您觉得我真的能和二皇兄商量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卫长渊不快。 “我就是这个意思,二哥,你不会帮我的,我知道。”卫长泽言罢,就把头偏到一边去。 瑛贵妃看着卫长渊不出一言的模样,就知道他果然如弟弟所说,不会伸出援手,心里的滋味,当真难以言喻。她问:“长渊,为什么要对你弟弟如此苛刻?” 殊不知卫长渊也是一肚子委屈没处发,既然被母亲问到头上,不想再隐藏自己的想法,直截了当地道:“母妃,儿子不是对长泽苛刻,是实在觉得,众皇子之中,儿子才是该做太子的那个。长泽生性跳脱,根本不适合手握江山。不论小时候我们之间多么好,如今已经要把天下的重担挑到肩上,绝不能只看重兄弟之情。” 卫长泽“哼”了声,刚要说什么,卫长渊退后一步,躬身拱手,颇郑重地道:“请母妃按照先前所说,不要插手儿子和长泽的事,想要太子之位,就去争,争不到,惹来父皇的不快,也是命中注定。您若是把长泽犯下的错误怪在儿子头上,儿子只能是无话可说。” 明明是骨血至亲的人,说起话做起事,却好像已经走到了死胡同里。瑛贵妃从来得意自己生了三个儿子,以为自个儿肚子比后宫里任何妃嫔都争气,但到了此时此刻,她觉得心都要碎了。 儿子多,竟个个都是来讨债的,皇位就那么一个,怎么分? 自然在瑛贵妃心里,卫长歧卫长玦这样的皇子,不过是她的儿子登基路上的一小块绊脚石,踢掉就好了,根本没想过他们其实拥有着同等的权利。 长福宫里的裂痕一时半刻补不好,这边卫长玦需要想的,是怎么让这裂痕越来越大。 岚意得知了乾明宫里发生的事,也嗤之以鼻,说道:“从前父皇夸了几句,说四皇弟像他年轻的时候,倒夸得四皇弟不知天高地厚了,立太子这种事,哪个皇子提出来,哪个就要遭殃。” 卫长玦点点头,“之前的顺风顺水,蒙住了他的眼睛,母后薨逝后,后宫里又是瑛贵妃一人独大,他肯定想着要试一试,万一成了,东宫也不会被轻易动摇,如此稳稳当当,就等……” 剩下的话,就不该说了,岚意也明白他想讲什么,道:“这次之后,卫长泽恐怕不会再入父皇的眼了。不过,也说不准,毕竟从前父皇就喜欢他的飞扬,过一阵子回过味来,知道他原本没有坏心,只是习惯于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能原谅了。” “刚出乾明宫的时候,长泽追上来,说这事儿还没完。”卫长玦平静地说:“当然,我也觉得这事远远没完。如果不走到绝路,怎么能断掉父皇对他的那些父子之情?” 岚意不明白夫君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她已经习惯了不插手这些事情,总之长玦也不同她客气,有需要她的地方,一定会开口。 外面传来一阵软软糯糯的声音,荣欢一边喊着“阿娘”,一边迈着两条小腿儿跑了过来,岚意赶紧起身,把她抱了个满怀,温柔地说道:“这是去哪玩儿了,瞧瞧这一头汗。” 荣欢跑进来才看见卫长玦在旁边,忙又补了声“父王”,然后冲他伸出了肉肉的小手。 卫长玦将她接过来,岚意便跟着给她擦额头上的汗,菱角现在一直跟着小主子,这会儿便有些愧疚地说:“奴婢有错,不该让郡主这么疯,到时候凉着了就糟糕了。” 岚意笑着道:“荣欢两岁了,要跑要跳的,你们跟着她折腾也够累了,哪里还有错。何况在外面多跑跑,指不定能长得结实些,我可不能把她养得太娇弱了,往后要若是风一吹就倒了,也没个皇家郡主该有的模样。” 卫长玦就不赞同,“荣欢是个闺女,爱怎么就怎么,不要把天家那一套加在她身上。” 岚意哭笑不得,“现在她还没长大呢,就这么宠着,往后她要学女孩子家的那些东西,还要念书,难免有学不进去要撒娇的时候,难道就由得她这也不学那也不懂?” 卫长玦也不敢在岚意面前逞一家之主的威风,嘀咕道:“也不是不可以……”然后在岚意瞪他之前,又贴过去笑着讨好,“当然了,你一定教得好,我信你,我也可以教她念书,在教导孩子这件事上,一切都以娘子的想法为主。” 岚意嗔怪地瞥他一眼,“这还差不多。” 荣欢小小年纪,却已经露出聪明劲儿,她拍着巴掌说:“都听阿娘的。都听阿娘的。” 这下轮到卫长玦哭笑不得,“你这丫头,知道阿娘在说什么吗?等到时候拿起针线书本,看到棋盘古琴的时候,可别哭!” 恭王府里这样的情形,菱角她们都已经见怪不怪,舒心的日子人人都喜欢过,自从万嬷嬷语桃她们被除掉后,其他瑛贵妃派来的人都发现保住性命才是真正重要的,于是个个夹紧尾巴,不敢再有什么坏水,也不敢再听令长福宫。 反正恭王殿下和恭王妃都是好相处的,只要做好本职的事,这一辈子,或许就能平平安安地过去了。 当然恭王府里这么好,不代表朝堂上也是如此,兴嘉三十一年注定有个多事之秋,国本之争消停了一阵子后,十月十三日这日早朝,忽然又有大臣上奏折,说希望皇上早日立煜王殿下为太子。 第137章 做太子(2) 当时卫长泽怔怔地看着那个大臣,他们之间并没有太多往来,忽然就举荐自己,不知道有什么古怪,然而这件事实在突然,跟着卫长泽的人只当那大臣是被安排好的带头人,忙随声附和,言道请皇上再议储君之事,立煜王殿下为太子。 皇帝坐在龙椅上,看着下面的人那一张张渴望的嘴脸,心中厌恶至极,更为了卫长泽的不识趣而不快,他神情沉沉,对儿子道:“长泽,看来拥护你的人,很多啊。这一呼百应的架势,恐怕连朕都要自愧不如了。” 卫长泽慌忙跪下,憋屈极了,心想这段日子在乾明宫里单独下跪的次数,恐怕比前几年加起来还多,此刻却只能说“儿臣不敢”。 皇帝当时没多言语,大手一挥仍旧是四个字“容后再议”。只是在早朝后,卫长泽被单独留下了。 乾明宫的书房和进宫里的其他殿宇都不同,无甚富贵之气,墙上的书画,都是“勤政爱民”一类,桌上半旧的笔洗上了年头,皇帝也一直没让换。 卫长泽小时候那样被喜欢,没少在请安的时候上蹿下跳,故而对于这里比兄弟几个,都要熟悉一些,但越长大,越不敢造次,眼下又刚惹来圣怒,只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站在那里。 皇帝看了两本奏章,拿过旁边的茶盏喝了一口,才道:“长泽,朕与你许久没有好好地说说话了。” 卫长泽忙应声,“是,父皇日理万机,儿臣虽有心向您请教,却不敢耽误。” 皇帝笑了笑,“日理万机的不是朕,是你,现在那些大臣,都得要煜王的一句话,才会去好好做事。” 卫长泽就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这样的话语,比那会儿在大殿上好多了,从容跪下,认真地道:“父皇,儿臣真的不敢。儿臣所做之事,都是父皇吩咐的,大臣们也是知道儿臣背后的人是您,才给儿臣几分薄面,把事情做得稳稳当当。” 这话倒是中听,但皇帝喊他留下来,是早有想好的话要问着他,当下直接说:“你就那么想做太子吗?” 卫长泽咬了咬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皇帝补了句,“说实话。” 他又迟疑片刻,终于霍然抬起头,大声道:“回父皇的话,儿臣觉得自己能当太子,也管得好江山子民,所以儿臣想做太子!” 若是从前,皇帝一定会很欣赏卫长泽这样直言不讳的性子,但今时今日,这样的直言不讳,是对着自己的权柄而来,这份欣赏的心情,就变得很复杂了。 “做了太子,就是皇帝;做了皇帝,就巴望着长长久久地活下去。长泽啊。”皇帝的目光很深邃,“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你这样直白而好争抢,以后又如何保持着平和的心态治理天下?” 卫长泽茫然了,“父皇,您最喜欢的,不就是儿臣的直来直去吗?” 皇帝望着他,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他要讲自己不允许儿子有做太子的心思?难道他要讲身为帝王,难免会有疑心之症? 父子俩就这样对望着,卫长泽是真的没有想通,而皇帝,是心有言而说不出。 最终他摆了摆手,“从今天起,让你的那些附和者都安静些,别拿立太子的事来烦扰朕,你也看到了,朕连民生大事都管不过来,暂时还没空考虑谁更适合继承江山,更何况你们兄弟之间不分伯仲,你并不是最好的太子人选,做好自己手里的事,若朕觉得你合适,到时候自然会昭告天下。” 皇帝以为这话已经说得很清楚明白了,但卫长泽仍要追着问一句,“父皇,儿臣还不算最好的太子人选吗?儿臣究竟是哪里不如二哥?” 皇帝十分不快,“朕让你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没听明白吗?总是和旁人比较,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退下!” 卫长泽不服气,可不服气也没有办法,只能老老实实地行了礼,默然离了乾明宫。 皇帝看着挺拔的少年微微躬身的模样,终究是忍不住,问旁边的刘公公,“朕和瑛贵妃,是不是把他给宠坏了。” 刘公公低着头,皇子的事,哪里有他说话的地方,可皇上问了,又不能不答,只转着脑筋陪着笑说:“容奴才多言一句,您和贵妃娘娘,喜欢哪位殿下,多宠爱几分,是很正常的事,只要殿下们都懂事孝顺,这宠爱,根本不算什么,也坏不了什么事。” 皇帝沉沉道:“可朕本来就觉得长泽不算懂事,如今越发连孝顺这样的好品格都丢掉了。” 刘公公道:“煜王殿下得您教导,如何会不懂呢?只是年纪尚小,没回过味来,又不知道您的苦心罢了。” “还小吗?”皇帝淡淡的说,拿起了一旁的折子,继续批阅。 刘公公知趣,不再搭那最后一句话,静静地退到一旁。 而恭王府里,卫长玦仍旧把今天朝堂上的事情说给岚意听了,岚意一边给睡了懒觉的荣欢穿衣服,一边道:“四皇弟就那么迫不及待?明明该知道,翻来覆去地提,一定会引起父皇的不快的。” 卫长玦摸了摸荣欢的小脑瓜,平和地道:“不是他的人提出来的。” 岚意明白过来,给荣欢穿好衣裳后,让菱角带着去吃早膳,才关上门挺严肃地说:“起头的人,是你安排好的?” 卫长玦坦然道:“是。” “那不大好吧。”岚意忧心忡忡,“万一父皇知道了,会觉得一切都是你的心机,反而给卫长泽解了围。” 卫长玦笑道:“知道就知道吧,就算真的查,也要查一阵子,那会儿父皇能冷静地看待这件事,未必会觉得我有错。不赌一把,一辈子也迈不出那一步。” 原来今天领头的这个大臣,同卫长玦之间不仅毫无干系,就连话都没有说过,他原先不过是一个酸儒,虽然读了许多书,但考功名时费了老鼻子劲,花了整整三十年才终于走到如今能进乾明宫议事的地位。 当然,像他这样的京官儿,也有很多,进了大殿也只是进了大殿而已,基本上没有说话的资格,可偏偏,他今天出了头。 如这样死读书的人,黄金白银,成箱成箱拿到面前,便是为了清高的名声,都不会眨一下眼,可碰到了能说服自己的人,不论什么事,赴汤蹈火也要去做。 瑞王卫长殷,就是能说服他的那个人。 自然卫长泽近来也确实张扬,超过了卫长渊的风头,他待人和气,出手又大方阔绰,不少人心甘情愿地帮他宣扬,瑞王殿下便借着这东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终究要文治天下,而不能尚武,倘若以卫长渊这样的性子成了太子,将来又成了皇帝,边关必然会起战事,而像他们这样的读书人,也很难得到重用。 那老大人拼尽一生努力,才好不容易靠着死读书走到如今,若将来让卫长渊断了光宗耀祖的路,怎么能忍。 所以卫长泽是在卫长殷的帮忙下,无意中得到了一个“助力”。 这件事不论怎么查,都查不到卫长玦头上,老大人接触过那么多名人雅士,卫长殷又是惯会与他们混在一处,谁也不知道这里头有他起到了什么作用。 且那老大人是孤傲清流,不屑于同人解释,就算真被人问起,抖落出卫长殷来,旁人也只会看到卫长殷这个置身事外的人对四皇兄的欣赏,他又怎会傻到上去承认,自己对卫长泽的叵测居心。 岚意舒了口气,感慨道:“一个从没有陷入过争端的人,往往说什么做什么是最有力的,人家以为清清白白,必然不会有失偏颇,却不想陷阱早就埋下了。” “所以争取到长殷,是很要关键的一环,而这,还是托了你的福。”卫长玦笑着将岚意揽在怀里,眼神慢慢地变得锋利,“从今天开始,我们恭王府就要和瑞王府保持距离,我渐渐地开始获益,那些人就会开始研究这其中的巧合。绝不能把长殷拖下水。” 岚意忍不住问:“那四皇弟……” “卫长泽。”长玦念着这个名字,轻轻一笑,“正如他自己所说,这事儿还没有完,很快,他就再也翻不了身了。” 岚意见夫君如此有成算,不再多问,只道:“累了吧?待会儿别在书房待太久,好好地用过午膳后,眠个午觉。” 卫长玦拉着她的手,“你陪我?” 岚意却摇头,“今儿是陪不了你了,待会儿我要去趟解家。” “解家?” 岚意叹口气,“宛玉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大意,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却糊里糊涂地不知道,跌了一跤给跌小产了,我怎么都得去看看她,至少要让她婆家人知道,她不可欺。” 卫长玦听到是方宛玉的事,不甚在意地说:“我看你这个表妹的性子,和表姐是天差地别,不欺负别人就是好的了,绝不至于被人欺负。” 岚意轻轻推了他一把,“怎么说话呢,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哪里知道女子的艰难。” 第138章 做太子(3) “我不需要知道别的女子的艰难,知道你的,就够了。”卫长玦一笑,“你去吧,晚点我处理完手上的公务,就去接你。” 岚意也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如此午时三刻后,岚意便上了去解家的马车,这样的场合荣欢不必在,只能留在府门内眼巴巴地对岚意摆摆小手,奶声奶气地说:“阿娘早点回来。” 岚意掀着马车帘子,笑眯眯地道:“回去和菱角乳娘她们玩一会儿,阿娘很快就能回来了。” 如此到了解家,果然和恭王府不同,委实是愁云惨淡,解夫人早得了信儿,出来相迎,言道:“恭王妃您来得正好,宛玉这孩子,像是魔怔了一般,吃也不愿吃,喝也不愿喝,其实小产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们年轻,将来还是会有孩子的,您说是不是?” 岚意微微皱了皱眉,轻轻说:“孩子将来肯定会有的,但小产说起来也是大事,母亲骤然失去一个孩子,心里和身体都会受到创伤,咱们做家人的,自然要多体谅一下,解夫人觉得呢?” 解夫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忙道:“是,是,王妃说的是,妾身其实也常去看顾宛玉,希望她能快点好起来,解骓这孩子但凡从书房出来,就往她身边去,巴望着她能快些好起来。” 人家都这么说了,岚意也不会给宛玉在婆家树敌,笑吟吟的捧了捧,“解家是这样好的人家,解夫人又是这样好的婆婆,宛玉在这里,姨夫和姨母肯定放心,我也不过是设身处地多说一句,按道理我还是晚辈,不如解夫人懂得多,宛玉由您照顾着,还能有什么不妥当?” 解夫人从没在儿媳妇儿那里听到过什么讨好的话,虽说只要一家子能过得好,也不在意什么讨好不讨好,但好话人人都爱听,方才那点被驳斥而掉得面子,早就补了回来,心中哪还有半点不快。 她把岚意引到门前,很知趣地道:“王妃与宛玉一定有许多话要说,妾身就不进去了,若有什么吩咐,尽管让人来告知妾身。另王妃若是没什么其他事,请留了晚饭再回府,解家上下一定好好准备。” 岚意笑着道:“留晚饭就不必了,临出门前,小郡主可怜兮兮地说叫我早些回去呢。那解夫人也请去忙吧,我进去瞧瞧宛玉。” 解夫人应了声,就离开了。这边丫鬟把门打开,岚意缓步进去,宛玉早就听见了门外熟悉的声音,这会儿恹恹地起身,想要行礼。 岚意忙不迭赶了几步,将她按住,“别起来,就这么躺着,咱们之间还闹什么虚礼。” 宛玉笑得挺勉强,看得出心情不大好,“其实已经能起身下地了,只是婆母还让我将养着,说别大意。” “你婆母是为了你好。不过可以偶尔走走路,晒晒太阳,其余时间还是好生养着,别累着,别不重视,小产也是女人的大事。”岚意轻轻扶着她的肩膀,心疼不已,“怎么就那么不注意,听说是跌了一跤?” 宛玉低着头,小声道:“其实不是跌了一跤,是……”叹口气,摇摇头,“算了,不说了。” 岚意有些着急,“怎么又不说了?难道是有人害了你?说出来,表姐一定给你做主。” 宛玉咬了咬嘴唇,却是半晌没说话,岚意便起身,言道:“既如此,我要去问问解夫人,这个家她管着,却没有管好,不是个道理。” 宛玉急了,拉着她的袖子,“表姐别去,不是婆母的错,是我,是我自己……” “你自己?” 宛玉难过而小声地道:“是我自己一直在服用避孕之药,我没有想到那药对胎儿会造成影响,发现的时候,就已经不好了,大夫说要引产,对外,我只能说是跌了一跤。” “糊涂啊!”岚意忍不住责备了一句,“你正是年轻的时候,有了孩子就生出来,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做什么吃避孕之药?是谁给你弄来的?” 宛玉低着头没答话,岚意便看向她的贴身丫鬟,那一记眼神,不怒自威,小丫鬟抖抖索索,在一旁“噗通”一声跪下,“是奴婢给小姐弄来的。求王妃恕罪!” 岚意见过这丫头,甚至还挺熟悉,这会儿自是十分生气,“你家小姐胡闹,你就陪着她一起胡闹?等我告知姨母,另换了人过来做陪嫁,你就知道厉害了。” 小丫鬟哭着道:“求王妃别让奴婢回去,奴婢……奴婢……” 宛玉总算开了口,“算了,表姐,你别怪她,是我逼着她去找的药。” 岚意其实也知道,丫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责骂她不过是想让宛玉说实话,这会儿便问:“究竟为什么要这样?你和解骓,都还不想要个孩子吗?” “解骓是想要孩子的,我不想要。”宛玉把头偏到一边,似乎不敢和岚意对视,“长姐,我一直觉得,我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怎么能生养孩子呢?” 岚意知道,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能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骨肉,更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小孩,可老天已经赐予的一条小生命,却因着母亲的缘故,未见天日就折了,实在是令人痛心。 “宛玉,做母亲这件事,人人都要学着做的,就算你自己不生养,往后解家也会为了后代让解骓纳妾,你作为嫡母,还是要教养她们的孩子。在嫁人之前,我们谁也不知道怎么样做一个妻子,现在不都慢慢学会了吗?答应我,以后绝不能再吃这样的药了,不然伤身又伤心。” 宛玉低着头想了会儿,“我知道了,长姐,以后不再吃了。” 岚意拉着她的手,温和地说:“人活一辈子,总会做一些错事,这不算什么,养好了身体,以后再不犯就是了。”顿了顿,她又问,“解公子知道这件事吗?” 宛玉摇摇头,“他们都只当我是跌了一跤不小心,他还很懊恼没有照顾好我。” “你瞧瞧,解公子多担心你,这样的有情郎,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呢。” 事情已经成了如今的模样,岚意再怎么她,身体上的损耗,和已经失去的孩子,都回不来了,不如就哄着安慰着,等再过上几年,懂事了,就不会再出这样的错儿。 而宛玉也不是没心的人,这些日子解骓的着急,她都看在眼里,打从嫁过来起,这个男人待她就没话说,当时听到她摔倒了,更是跌跌撞撞的闯进来,那些奴婢们连声说“夫人刚喝了药正在引产公子您不能进去”,都没能拦住他。 那会儿守在宛玉床边的解骓,一脸的愧疚和紧张,还是没什么男子气概,但说出来的傻话,在宛玉身体中一阵又一阵的疼痛里,显得特别贴心。 他说:“你是因我怀了孩子,眼下小产一定痛极了,我对不住你,以后,以后咱不要孩子了,这种痛,咱不受第二次。” 自然这话是不能实现的,解骓是解家独子,总要传宗接代,可一个最重伦理纲常的读书人情急之下能说出这样的话,还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吗? 故而之后的那段日子,宛玉都有些迷茫,她头一次觉得,自己是做错了什么,她怀着对卫长玦的难言情愫,对夫君那样疏离,很不公平,或许应该努力跳出这桎梏才是。 “长姐……”百般思绪夹缠在脑中,听到岚意的话,更是难过,清清楚楚地道,“我错了。” 岚意根本不知道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看见表妹这样,心疼更甚,揽她在怀,轻轻拍着背,“没事,没事,知道错了就好了,往后日子还长呢,啊。” 姐妹俩说通了这件事,之后又讲了些贴心话,约莫半个时辰后,外面就有婢女过来禀报,说恭王殿下过来接王妃了。 岚意怔了怔,“这么早?” 宛玉道:“不如请姐夫也进来坐坐吧,他也是家人,又有表姐你在,不怕人说闲话。” 岚意觉得不妥当,“这到底是后宅,他一个外男……” “不要紧,都是一家子,之前早见过不知道多少回了。”然后她不等岚意再说什么,直接道,“请姐夫进来,你们也过来给我换身能见客的衣裳。” 岚意皱眉,“你瞧瞧,还这么麻烦,干脆我直接出去,别把身体又折腾坏了。” “表姐,你就不想多陪我一会儿吗?”宛玉的眼底隐隐有期待,很难让人拒绝。 岚意只能无奈地笑笑,一面搭把手给她换衣裳,一面嘱咐着,“精神不济了要说出来,别硬撑,以后又不是不能见了。” 事实上,宛玉很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见卫长玦。 她感觉得和过去道个别,顶好是当着卫长玦的面,问问他若是当初没有被拒绝,会不会想法子娶自己。 少女怀春,最是刻骨铭心,之后的事情更是把这段感情酿成了执念,兼着宛玉个人的性子略微有些霸道,习惯于自己的东西不能让给他人,不这么做,根本没法断掉所有念想。 不一会儿,里面已经拾掇好了,卫长玦便被请了进来,他衣袍随风扬起,脸上带着笑容,言道:“表妹有口福,我想着今天玉福楼有杏仁佛手,是岚意爱吃的,特地去买了些许,为免待会儿到家后就凉了,我让小彦子捧了过来。” 小彦子呈了个油纸包上来,打开来看,里头的点心果然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儿。这机灵的小奴才笑着说:“王妃不知道,殿下为了带给您时还是热的,把这东西抱在怀里捂着,又怕压坏了,小心翼翼的,那模样真是……” “小彦子。”卫长玦看了他一眼,咳了一声,看着是生气了。 小彦子忙打了个千儿,大声道:“奴才多言!奴才告退!”跟着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这边岚意笑吟吟地看着他,说:“这么惦记我?” 卫长玦丢了点面子,虽说也并不在乎,却故意虎着脸,道:“现在才知道啊,可真是没有良心,估计你瞧见表姐表妹,就把我抛到九霄云外了。” 当然嘴上这么说,手上还是把杏仁佛手往岚意面前推了推,“快吃吧,表妹也等着呢,待会儿真凉了。” 岚意便带着宛玉浣了手,拿起点心大快朵颐,而卫长玦坐在一旁,接过解家下人奉上的茶,偶尔喝一口,大多时候就这样看着妻子,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往她们俩的身边走去。 温润如玉的男子款步而行,袍袖微微带风,宛玉的余光瞟到,心怦怦直跳,到了这会儿,她才忽然醒悟到,原来放不下还是放不下,看到了人,不仅会加深那不该有的执念,更巴望着在他心里,自己也是特殊的。 宛玉期盼他走过来,是想对自己说什么。 然而卫长玦走到桌边,对岚意伸出手,轻轻地扶正了她头上的发簪,温和道:“什么时候发簪歪了都不知道。” 这里没有外人,岚意吃没吃相,刚咬了一口杏仁佛手,右边脸鼓鼓的,好不容易咽下去了,才说:“想来是刚才帮宛玉换衣裳时碰着了。” 卫长玦“噢”了声,顺手就捏了捏她的脸庞,捏完才想起来有外人在,忍不住笑道:“让表妹见笑了。” 宛玉的口中,那一瞬间仿佛吃了黄连,苦得怎么嚼都嚼不出其他味道,她勉力笑了笑,“无妨,表姐和姐夫感情好,我们都晓得。” 岚意正要说话,忽然一阵恶心涌上来,死命地忍也没有忍住,赶紧走到唾盂边吐,卫长玦神色都变了,过去抚她的背,焦急地问:“怎么了?” 岚意难受了一阵子,就过了,接过茶水漱了口,又用帕子擦过嘴,才说:“不知道怎么,就是犯恶心。” 然后她想了想,掰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算日子,眼睛渐渐地变得亮晶晶的,猛然看向夫君,“长玦,我,我不会是又有身孕了吧?” “身孕”两个字,砸得卫长玦有些头晕目眩,晕过后,就是巨大的欢喜过了头,他结结巴巴地问:“真的吗?你,你……” 第139章 喜临门(1) 手足无措的男人,按住岚意的肩膀,又怕力道太大,松开了去牵住岚意的手。 这样的举动,若是放到解骓身上,宛玉必然会觉得他举棋不定娘娘腔腔,但放到卫长玦身上又不一样,宛玉只觉得这是宠爱妻子的表现,还应了岚意那句话——“这样的有情郎,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呢”。 欢喜的那一阵子过去后,岚意想到表妹刚刚小产,听到这些话肯定伤心,更何况是不是真有身孕,她也拿不准,便对宛玉道:“这件事你暂且不要同别人说,万一不是,可就闹笑话了,等我回去找了郎中来瞧瞧,若是有好消息,就给你递个信儿。或许你的孩子没能来到这世上,一缕小魂儿又托生到我这里来了,总归咱们之间,都是亲人的缘分,对吗?” “对,表姐说的都对。”宛玉点点头,“也请您放心,没确定的事,我不会胡乱往外说。” 岚意含笑,“对你,我当然是放心的。好好养着,等我得了空,再来瞧你。”然后她看向卫长玦,“走吧。” 卫长玦点点头,很自然地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岚意嗔他说还不一定有孩子且她身体好着呢,没必要弄得这么郑重,小心到头来丢了人。他就道:“就算没有身孕,让你小心点,也是应该的。毕竟你说过,要一辈子陪着我,可不敢让你磕着碰着分毫。” 宛玉目送着他们离去,身上刚换的衣裳,忽然就变得惹人厌起来,她皱眉,“给我更衣。” 穿得再好看,也入不了卫长玦的眼,仿佛围场里那个看到香囊扬起温柔笑意的少年,只不过是她凭空捏造的臆想罢了。 丫鬟们知道她近来心情不好,都安安静静地服侍。等宛玉躺回床上,听到身后关门的声音,她的眉头,才渐渐地皱到了一处,许久不曾舒展。 她想:果然,真见着了,还是放不下,或许只有卫长玦对她一直没有忘怀,她才会真真切切地放下这件事。 得不到的,往往引来穷追不舍;得到的,才有资格弃若敝履。 岚意看透了许多人,却一直不肯让自己去看透表妹,回去的路上,她又十足喜悦,等郎中过来摸了脉,说她确实已经有一个多月的身孕时,其他人其他事,更是被抛之脑后。 她看向卫长玦,问的却是郎中,“真的,真的是身孕?” 郎中笑眯眯的,“王妃这一胎时间尚短,再过上一阵子,脉象就会更清晰了,不过单看王妃的情况,以及眼下微弱的脉象,应该是不会错的。” 虽然他口中用了“应该”,但这些人从来都是没把握的事不会说,岚意晓得这就是稳了,忙让人拿银子来打赏,又道:“头三个月不稳,还请先生暂时不要透出去。” 郎中收了银子,连声说“应该的”,这便退了出去。 而卫长玦已经笑弯了眼,他面庞本就俊逸温润,这样一笑,如春风拂面般让人舒坦,他牵住岚意的手,刚要说什么,小荣欢蹬着小短腿儿滴溜溜地跑过来。 小丫头一下午没见阿娘,一开始倒还好,等和菱角她们玩腻了,就一直眼巴巴地等着,好容易等到阿娘回来,乳娘她们又说王妃身体不适要看大夫,小荣欢不能去去打扰,害得她只能拿着小树枝在外头地上玩蚂蚁。 总算等到大夫走了,她丢掉树枝就往屋里去,见到岚意第一反应是冲着怀里扑,却不曾想被父王一把拎起来抱住。 “要阿娘。”小荣欢撇着嘴,伸着手,冲着岚意,看起来可怜得很。 岚意心就上一软,打算伸手接过她,可卫长玦不让,说道:“母妃肚子里有小妹妹了,荣欢不能总缠着阿娘,不然小妹妹可能就不来了。” 这个说法超出了她能够理解的范畴,荣欢想了想,问:“小妹妹,阿娘肚子里怎么有小妹妹?” 卫长玦哄着道:“以后就懂啦,荣欢也是这么变出来的。” 荣欢懵懂地看着父亲,过了好一会儿才搂着脖子,软软地说:“荣欢乖乖等小妹妹。” 如今她正是最爱嬉笑玩闹的年纪,岚意也怕头几个月不稳当,像宛玉那样小产,便由得卫长玦带她玩耍,自然已经想起宛玉,就没忘记给解家带去话。 恭王府的人训练有素,不敢戳表小姐的心窝子,说的是王妃有了身孕,定是解少夫人带来的好运气,等往后孩子平安落地,定要认少夫人做干娘。 宛玉听后,怔怔地若有所失,好在她贴身丫鬟还算机灵,拿了些银子塞给带话的人,又道:“我们夫人到时候必然要亲自带着贺礼登门祝贺的,多谢你过来传话。” 如此打发走人,宛玉错愣地问了句,“为什么我的孩子没了,她就有孩子了?” 听到这样的怨言,一旁的丫鬟吓了一跳,“小姐?” 宛玉摆摆手,“你出去。” 丫鬟知道她素来说一不二,连句劝诫的话都不敢说,只能默默地退了出去。 屋里空荡荡的,解骓还没有回来,宛玉就坐在那里,看着天色渐渐转成墨黑,外面有丫鬟送来膳食,她说自己不想吃,也不许人进来。 解夫人有些懵然,原本想着恭王妃过来了,怎么都能把宛玉劝好,结果没想到越劝越糟糕,越发连筷子都不动了。 但对于这个儿媳妇,解夫人也哄了挺久让了挺久,自问没有哪个做婆婆的能这般有耐心,当下也懒得再管,冷着脸道:“她爱吃不吃,等晚点让骓儿去瞧她,我是没这功夫再去劝了。” 可是宛玉这是心病,解骓也劝不好,非得自己开解自己,才能走出来。显然宛玉没有这样的能力,那一幕幕恭王殿下爱妻如命的画面,刺激得她越来越难受。 恭王府里倒是喜气盈盈,岚意有孕,是大家都愿意看到的事,恭王府这些年没有嫡子,也没有其他子嗣,已经够让人诟病了,这个孩子来得是恰到好处。 荣欢也没受冷落,岚意和卫长玦仍把她视作掌上明珠,这孩子平日里就爱笑,如今长开了不少,相当讨喜。 裴府那边听闻岚意再度有孕,在新夫人的操持下,送来不少补样品,裴归也让人带话来,说一切以养胎为上,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 岚意和裴归的关系,越来越好,父女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现在可算是无话不谈,当然裴归已经隐隐站到了恭王府这边,无疑成了卫长玦颇大的助力。 这一日岚意回了趟娘家,主要也是希望荣欢能和姥爷多亲近一下,裴归特意把公事都往后推了推,好好地陪荣欢玩了一会儿,等荣欢蹦蹦跳跳地跟在裴归身后回到屋里,岚意和新夫人王氏相视一笑,问:“喜欢姥爷吗?” “喜欢!”荣欢脆生生地答。 裴归捻须微笑,“那就多来姥爷家里玩。” 荣欢笑眯眯地应承,“姥爷还陪荣欢捉蚂蚁。” 裴归和二子三女,从来就没有好好地一同玩耍过,别说捉蚂蚁了,就是下盘棋也不可能,眼下竟然被荣欢出卖刚刚在外面和那些小生灵过不去,委实有些尴尬。 他干咳一声,道:“这种事,不必说,不必说……” 可荣欢哪里懂这些,上去拉着裴归的手摇来摇去,“姥爷不和荣欢玩蚂蚁了吗?” 裴归悄咪咪地看了岚意一眼,见她正拿起茶盏喝茶,似乎没注意到这边,赶紧低声许诺,“陪,下次荣欢来,咱们去东北角捉更大的蚂蚁!” 荣欢喜笑颜开。宫里的皇爷爷对她也好,可从来不会像裴归这样陪她闹腾,于是她也低声说:“姥爷比皇爷爷还要好!” 裴归“啊哟”了一声,忙道:“这话不能说,这话不能说。” 他不晓得,岚意拿起茶盏喝茶,是因为憋笑实在辛苦,茶盏和宽袖,好歹能遮掩一二。裴归这副模样,长这么大,真是破天荒头一回瞧见,岚意不敢笑得太明显,怕把父亲那点儿面子给落了。 她好不容易笑完,搁下茶盏,对王氏道:“阿爹喜欢荣欢,倒是比喜欢我更甚,可见这俗话说‘隔代亲’,不是假话。” 王氏忙道:“王妃不知道,老爷在家的时候,常常念起您呢,小郡主是您的骨肉,老爷才这么疼爱。” 岚意顺着这话便说:“真的么?阿爹念着我?那咱们父女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也有好些话想同阿爹说呢。” 王氏很有眼色,立刻就道:“那妾身先带小郡主去外面摘花朵儿。” 岚意让菱角跟着去,倒不是不放心王氏,即便是在恭王府,荣欢身边,也必然会跟着人。 等他们走了,岚意才说:“近来朝中的那些事,阿爹没参与吧?” 裴归知道岚意回来肯定是有事情要嘱咐,当即就说了实话,“近来和煜王殿下走得近,但不过是因为煜王殿下被圣上派来分管边防,所以兵部常与他打交道。老实说,煜王殿下从能力上来说,并不如齐王殿下,若无兵部同僚对他的帮衬,没法做得这么顺利。” 第140章 喜临门(2) 岚意松了口气,“宛茵的婆家就参与了争储,我和长玦的意思是,您顶好别出声,尤其裴府同齐王府恭王府都有姻亲关系,您若淌水,水必然更浑。” 裴归如今早不因岚意是女流之辈而小觑,稳声道:“你放心,我不会的,立储之事,本就看皇上如何,再说了,我心中有属意的人,说出来却是任人唯亲,所以不说也罢。” 岚意道:“所以父亲属意……长玦?” 裴归点点头,轻声道:“此事不可外扬。” 岚意赶紧应承,“您放心,我不会和任何人讲。其实长玦的意思是,您现在不说话,等往后有机会了,说最有力道的话。” “即便我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他们也都认为我支持恭王府,毕竟……”顿了顿,他苦笑,“毕竟裴府与恭王府常有往来,可对裴庶妃,一直敬而远之。所以也不知道将来为恭王殿下说话,有没有用。” “阿爹正直名声在外,您说的话,不论如何都会有人看重。”岚意抿了抿唇,只接了后面那句话。 她不会在父亲面前说任何裴妙晴的不是,更不会挑唆他和煜王府的关系,父亲也有眼睛,也有耳朵,会看会听,有些话说多了,反而不好。 裴归又道:“恭王殿下的事,你不必担忧,前些日子同他说了两句话,我觉得他心里有底。” 岚意点点头,笑了起来,“方才那些话,也不过是白嘱咐您一句,未来怎么样,谁也不知道,现在我只是想,不能让您陷进来。” 正说着话,外面有小厮的声音隔着门透进来,“老爷,裴庶妃回门了。” 裴归和岚意面面相觑,才提起她,她就到了裴府,这不是说曹操曹操到? “怎么忽然回门,也不提前说声?”裴归站起身,“让人接进来。” 庶妃终究只是庶妃,连侧妃都不如,裴归作为父亲,不需要去门口迎接,但等裴妙晴款款走到面前时,裴归还是要带着王氏行礼,言道:“见过裴庶妃。” 裴妙晴笑意盈盈,大约是这些日子过得挺好,身段又恢复到从前的曼妙,柔柔道:“阿爹千万不要多礼,回到家里,女儿就还是女儿。” 裴归道:“庶妃是皇家的人,自然比裴府众人地位都高,该守的礼节,还是要守。” 妙晴看向岚意,福了福身,依依唤道:“长姐。” 当着父亲的面,岚意说不出那些断了姐妹之情的话,微不可见地颔首后,就对裴归道:“算着时间,我也该回府了,阿爹和母亲不必相送,您二位是长辈,平常受你们的礼已经心有不忍,眼下请留步。” 裴归“噢”了声,有些舍不得似的,“不再坐坐?” 王氏也在旁边挽留,“小郡主还没吃过裴府的饭菜呢。” 岚意一笑,“以后有的是机会。”然后她对荣欢招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来,笑着说,“同姥爷姥姥说再见。” 荣欢奶声奶气,摆了摆小手,“姥爷姥姥再见。” 岚意又教她,“说,以后会常来看姥爷和姥姥。” 荣欢便继续摆着手道:“以后还会来和姥爷捉蚂蚁。” 岚意哭笑不得,直起身来,对裴归说:“那我就先带着荣欢先回去了。” 裴归还没再说什么,裴妙晴急切地上前一步,“怎么我才来,长姐就要走了?不一起坐坐吗?我还没有好好看下我小侄女呢!” 岚意戒备地看了她一眼,裴妙晴这段时间对她的示好,让人心里发毛,她并不相信一个本来心高气傲攀了高枝儿的人,会幡然醒悟觉得亲人才是最重要的人。 “还是那句话,以后有机会,裴庶妃不用心急。”岚意客客气气。 裴妙晴还想说什么,岚意果断地道:“都不必送,尤其是裴庶妃,好容易回来一趟,多陪陪阿爹和母亲。” 然后她微微一笑,在裴归和王氏的行礼中,悠悠然而去。 裴妙晴看着恭王府一行人的背影,恨得咬牙切齿,本来她就是听说岚意回了家,特地追过来,不曾想连荣欢的一根头发都没摸到,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带走。 裴妙晴一下子变得很低落,和裴归没说上几句话,就说自己身上不舒坦,先回煜王府了。 王氏好脾气,满面关切地送走了妙晴,回过头来还是忍不住念叨一句,“庶妃明明身上不舒坦,也无事可说,究竟为什么选这个时候回门?若是在裴府有个不好,妾身难辞其咎。” 裴归没有多说什么,这个二女儿,给他的感觉很奇怪,像是冲着岚意而来。但到底是自己的骨血,他不想妄自揣测,吩咐了王氏不要多心,就去了书房。 而朝廷里的事,正如裴归所说,卫长玦一直没有松懈,所以心里有底。立储之事,他说要让卫长泽翻不了身,就一定要做到。 兴嘉三十一年十月末,群臣第三次联合上表,要求立煜王殿下为太子。 被推到所有人前面那一刻,卫长泽有些崩溃了。 皇帝明确告诉他不要再让朝臣为他发声,偏偏那些大臣一而再再而三地不顾他的心意,送他至风口浪尖处。皇帝的耐心,终于也被消磨干净,在朝堂上勃然大怒,斥责卫长泽暗结党羽,觊觎储位,还说明明众皇子之中,他并非最贤德优秀的那个,却总是不敬尊长,妄图谋位,实在可恶。 这几个词,直震得卫长泽如五雷轰顶一般,呆立在原地,连跪都忘了跪,最后还是卫长渊拉着他一同跪下求父皇息怒。 然而卫长渊的面子,此刻也不好使,皇帝最后拂袖而去,一场早朝不欢而散。 而一向有许多人簇拥着的卫长泽,身边空空荡荡,比前两次更加冷清百倍。 经历了这场事情后,他基本上从夺嫡之争里出了局,史书也会把皇帝对他的评价清清楚楚地记录下来。大家都明白除了夺兵权篡位,四皇子再无可以翻身的机会。 可夺兵权篡位,那简直是难于登天,就算有幸成功,龙椅还没坐热乎,大约各地的勤王之师就要攻入京城了。 总而言之,卫长泽,和跟随卫长泽的这批人,是完了。 卫长渊走了几步,看到弟弟一动不动,心内叹气,回过身又去拉着他往外走。刚出乾明宫,卫长泽就怔怔地问了句,“二哥,我再也没没可能做太子了,是么?” 卫长渊先时是厌烦这个弟弟,觉得他张扬跋扈,除了惹事闯祸以及异想天开,什么都不会,这会儿看到他可怜,心肠不免软了软,言道:“做哥哥的不想在这时候还哄骗你,太子之位,煜王府往后是提也不要提,但也别气馁……” “为什么不气馁?!”卫长泽骤然甩开了兄长的手,愤怒道,“我为朝廷奔波,为国库征税,弄了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子填进去,这些都是心血,为什么父皇看不到这个,只能看到大臣们攀附我!” 卫长渊难得如此有耐心,劝解着,“你先前做的,父皇也看到了,夸赞你的那些,你也不该忘记,但如今的这些事,你实在是太急了。” “不是我急,我也莫名其妙!”卫长泽眼睛泛出红色,实在是急于解释,死命按着兄长的肩膀,狠狠地道,“我明明和他们说过了,这阵子不要举荐我,他们却不肯听!” 卫长渊拉着他往宫外走,“不论你做了什么,最后的结果就是这样,咱们别在这里念叨,再丢了母妃的脸,万死难辞其罪。” 卫长泽走在宫道上,却始终没有皇子该有的样子,难受起来就想指天骂地。他道:“那些大臣,有些和我接触过,有些没有接触过,怎么就指着我不放,非要把我推到火坑里?” 卫长渊冷然道:“还不是你本身就有这样的心思,当初起了个头?如果没有第一次议立储之事,就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那些大臣心里,认定了你,又认定了你想要去争那个位子,自然会前赴后继地为你做成这件事。何况你的性子,别人不了解,我还能不了解?” “二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卫长泽沉下脸。 “你性子急躁,又喜好急功近利。”卫长渊本是瞧着他很有些同情之心,不知道怎么,说着说着,又开始教训,“你让那些大臣做事,有人敢推辞么?自然是想着法讨你好。但是这把双刃剑,带来的后果,也是难以估量的。” 卫长泽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二哥,我已经做不了太子了,在你面前是一败涂地,可你不说我几句,心里还是不痛快,对么?” 顿了顿,他惨然一笑,追着问:“在你心里,我究竟有多么十恶不赦?” 卫长渊愣了。 从前吵归吵,总觉得兄弟之间,再怎么闹,也伤不了情谊的根子,听到这句话,他却忽然有些拿不准了。 这样的语气,实在太生分。 “也不是非要说你,我只是在和你分析……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短处,这不稀奇……”卫长渊想挽回些什么。 第141章 喜临门(3) 但卫长泽真的是心冷齿冷,不再带一点指望地看着他,“这个时候,分析这些,有什么用,你若真想帮我,大可去摸一摸那些大臣背后的人,究竟是谁,我都瞧出来了这是有人想害我,您,堂堂齐王殿下,朝廷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人,瞧不出来吗?” 卫长渊抿着嘴,没说话,他听见弟弟很冷静地说:“你什么都瞧得出来,但是你已经习惯于把什么错误都归结到我身上,所以这事儿闹到这个地步,你根本没想着帮我找出害我的那个人,而是心心念念,要打消我夺嫡的想法。” “长泽!” 卫长泽停住脚步,盯住对方的眼睛,“二哥,你口口声声说,要光明正大地争取自己想争取的东西,结果真到了这样的时候,你只不过是那个不顾及一点血肉之亲,只会隔岸观火,甚至添油加醋的人,你总说我这里错了那里错了,难道,你一点都没错?” 言罢,他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大步离去。 徒留卫长渊一个人留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想,自己这是头一次,被弟弟给问住了? 宫里的小太监小宫女遥遥看到他们兄弟俩似乎又闹不和,都低着头躲得远远的,故而他们之间说了什么,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可皇帝也是经历过夺嫡的人,这里头的一些小手腕,门儿清,此刻便在乾明宫里问刘公公,“你觉得长泽,会这么傻么?朕明明已经提醒过他了。” 刘公公最近被这皇子们折腾的事,也弄得焦头烂额,总要防备皇帝忽然问一些很难回答的问题,这会儿也是心里头打了好几个转转,才道:“奴才觉着,皇上您教出来的,该不会犯这样的错。只是奴才也不是煜王殿下肚子里的蛔虫,奴才说的,也不能算准话。” 皇帝睨了他一眼,“数你最精,什么事都不沾手。” 刘公公笑着道:“奴才只侍奉好皇上就是了,内监原本也不能干政,奴才怎好背地里议论关于储君的事?” “这是家事,朕准许你说一说。长泽这孩子,从前就算张扬,却也听话,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朕总觉得,这里头还有别人的‘功劳’。” 皇帝有些不快,本来瑛贵妃是能够可以说话的贴心人,但皇后离世后,她便等同于妻子,虽只在贵妃之位,却几乎与皇贵妃享受同等的权力,而她膝下两个儿子,又不必说,都是大臣们乐于选择的追随对象,俩人之间,反而生出了一些隔阂。 刘公公明白其中的道理,只能硬着头皮说:“奴才没有儿子,也想不到这里头究竟有没有什么内情,奴才只是觉得,皇上您心里怎么看待煜王殿下,就怎么看待这件事。” “往下说。” 刘公公试探地道:“那奴才就大着胆子讲了——您若是觉得,煜王殿下可堪大任,便是把太子之位给他,也真不算什么,总归还是在您眼皮子底下,出不了什么大错大乱;可您要是本就觉得煜王殿下往后当个闲散王爷就好,这件事也算是顺水推舟断了他的念想。” 说到这里,他着急忙慌地跪下,“奴才妄议,真是该死,请皇上恕罪。” “得了,跟着朕这么多年,什么时候不让你说实话了。”皇帝不耐地摆了摆手,“起来起来,这里又没别人,就好好说会儿话,把素日里谨小慎微的那一套收起来。” “是。” “朕一直以为,他们都还小,但转眼间,就到了要争权夺势的年纪了。长泽做事为人其实不是很糟糕,他有他自己一套待人接物的手段,可终究是急功近利。”皇帝摇摇头,“坐在这位子上越久,朕越明白,这天下,不是一个人的天下,百姓若吃不好穿不暖,就算是神仙下凡,也甭想把龙椅坐稳。” 刘公公低眉顺眼,“皇上您圣明。” 皇帝却苦笑,“圣明什么,文治武功,朕样样不如祖辈父辈,这些道理,也是在高处站得久了,才渐渐琢磨出来。长泽办事妥当,但急功近利这一点,就能把其他好处推翻。他做事是给朕看的,是给那些大臣看的,根本就不在乎百姓。这样的孩子,怎能把天下交到他手上?” 刘公公陪着笑,“煜王殿下,远比寻常人家的孩子厉害,只是皇上您要求也高。” “要求不高不行啊,普通人家的孩子没教好,祸害爹妈妻儿,终究有数;然而宫里的孩子没教好,祸害的就是天下。”皇帝拿起旁边的奏折,若有所思,“所以就算这次是人有意而为之,朕查过之后,也会作罢,就当他顺着朕的心意,断了长泽的路。” “所以奴才还是要去查?” “查,当然查。朕可以容忍他们争夺,但心里必须有个数。” 刘公公不敢多说什么,只是道:“奴才明白了。” 皇帝摆摆手,“今天这话只有你知朕知,不必让其他任何人知道,尤其是长泽。人呐,活在世上,总要抱着点希望的。” 刘公公的嘴巴向来紧,忙道:“奴才记住了。” 如此过了几日,乾明宫里就收到了细查的结果,虽说只是牵扯到了一点卫长殷,但皇帝还是很肯定地道:“是长玦折腾出来的这些事。” 刘公公不敢应声,只能听着皇帝继续往下说:“朕了解长殷,他是知恩图报的人,可能在外人看来,皇后为他求来封号,是一个中宫该做的事,但在他看来,绝对会把这份感念放在心里。” “皇上说的是。皇上英明。” 自然其实连皇帝都不知道,卫长玦和卫长殷的联合,其实是从五皇子堕马那件事埋下的根儿。 “从前朕是小看了长玦,总觉得他什么都做不好,空有嫡子的名头,现在看来,恭王府,可不简单哪。”皇帝淡淡一笑。 刘公公试探性地问:“那皇上打算怎么办?” 皇帝拿起茶来喝了一口,平静地道:“朕说了,这件事查清楚,有个数就行,没打算怎么办。从前长福宫怎么打压长玦,朕心里很清楚,若他是个软和脾气,也不知反击,恐怕还担不了大任。更何况他并没有陷害长泽,立储这事儿,说到底,既然是长泽自己折腾出来的,就怨不得旁人顺水推舟。” 皇帝活到这把年纪,又并不昏聩,把其中的道理看得明明白白,可煜王府里的那位,正年轻,听过了卫长渊的一席话,直气得咬牙切齿。 “老六竟然敢做出这种事,以为我们查不到吗!” 卫长渊倒是实话实说,“本来就不好查。长殷是醉心诗书的人,很难怀疑到他头上去,何况那些大臣嘴上也有把门的,若不是我先前关系打得好,他们不会告诉我这里头有长殷的推波助澜。再说了,他推波助澜,在外人看来,只是因为他想捧你上位,并没有什么错。” 卫长泽冷笑一声,“老六也想争?” 卫长渊冷静地道:“我倒不这么觉得,他就算有心思,拿什么争?” 卫长泽便道:“若不是老六,那多半是卫长玦怂恿他这么做的。” “你能看清就好。”卫长渊借着机会劝道,“看,还没有坐上太子之位,就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从暗处伸出来一只黑手,把你拉扯住,没有万全的准备,千万别再肖想东宫了。” 卫长泽有自己的打算,但卫长渊此番放低架子前来示好,特地帮他查清背后谁在捣鬼,多少要给些面子,忙道:“是,二哥,你说的话,都是良言,我记住了,全记住了。” 卫长渊难得笑了笑,口中仍是骂了声“油嘴滑舌”,但其间没有一点斥责的含义,卫长泽听得出来。 卫长渊还问:“长玦与咱们素来不合,朝堂之上,我会想方设法打压他,就算是为你出这口气。” 卫长泽却傲然笑道:“二哥,我做了这么久的事儿,也不是什么都没积累下,再过一阵子,自然有和他算总账的机会。” 兄弟俩的龃龉,在一致对外中,到底稍稍减少了些,血脉的力量永远强大,让许多永远不肯低头的人,都暂且把面子放在了一旁。 外面如此折腾,不少人虎视眈眈,到了恭王府里,人人都只顾着眼门前的喜事。 岚意这一胎,太医说稳稳当当,比头胎更要稳,就这么将养下去,到时候生产所耗费的时间和精力,一定会比头胎少许多。 宛茵和宛玉这些时候来得多,尤其是宛茵,隔两天就来一回,连岚意都觉得不妥,问她:“你婆家人不会觉得不合适吗?按道理,你该侍奉在婆母身边的。” 自打嫁了人,宛茵的笑里,永远都有着惆怅,“不会的,易斌现在都不怎么回家了,即使回家,也很晚,极难同我见上面,他们家儿子待我都是如此,又怎么好意思把我也圈在易家不能出门?” 岚意怜惜不已,只能让荣欢缠着宛茵玩闹,并道:“你也晓得,我现在有身孕,不好和孩子一同上蹦下跳,你常来恭王府也好,就当帮我带带她呢?” 宛茵温柔而感激地一笑,她知道,这其实是岚意给了她一席之地,而不是她来帮岚意分忧。 转眼间又到了冬日,卫长玦同往年一样,接了防着雪灾的活儿,这件事他已然做的得心应手,各处衙门也懂他的性子,配合得很迅速。 皇帝如今对卫长玦很是倚重,也较为放心,这件事基本上没有过问,只得到个结果,就点点头不再多说。 这一日已是十二月初三,卫长玦收到了天香苑云归舞的信儿,说若得闲了,让他今晚过去一趟。 岚意眼下有了身孕,自然不方便去人多人杂的场合,总之对于卫长玦和云归舞,她已经放心,便只叮嘱了一声“早去早回”。 卫长玦忙完手中的事,便骑马去了天香苑,一路被引到云归舞的房间外,推门进去,刚要说话,本来坐在那看琴谱的云归舞先向他身后看了看,方笑道:“恭王妃有了身孕,奴家刚刚在想,殿下会不会还带着她来。” 卫长玦笑着道:“她在家安心养胎,等孩子落地了,有的是出来玩儿的时候。” 云归舞起身,请卫长玦坐了,又亲手倒了盏茶,悠悠笑道:“奴家今天请殿下过来,是因为齐王府的那个金侧妃,渐渐地露出一点消息了。” 卫长玦带着疑问“哦”了声,言道:“这么久过去了,金侧妃一直是卧病不起,齐王府也把这件事瞒得死死的,怎么你竟能打听出来?” 云归舞笑得,“说来也是巧吧,一个月前,奴家病了,给奴家看病的那个郎中,这段时日也出入过齐王府,奴家随口问了两句,才知道原来齐王府里金侧妃犯了咳疾,请他过去医治,那大夫当时自言自语,说的是‘不见天日的人,当然就有许多毛病’。奴家好奇,问他怎么不见天日,他又不肯说了。” 卫长玦点点头,“金侧妃是许久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了,就连金家的人去问询,二皇兄也敷衍说她是得了病,因会传染,不好探望。可光是这个郎中的一面之词,倒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云归舞笑着把茶盏往前推一推,“您喝口茶,听奴家慢慢说,别心急。” 卫长玦拿茶盏在手,却不喝,只道:“行,我不打岔,你继续往下说。” “郎中的一面之词,确实不算什么,但奴家想着,既然有一个人见到了金侧妃,那就会有其他人见到,四处打听了一下,果然天香苑东边阁子里的那位小姐妹,因为和齐王府的一个门客要好,得知一点消息,说齐王府的奴才们掉以轻心,唠嗑时讲自己曾经打过一位主子,那两条腿儿,算是给打废了。” 云归舞笑了笑,这种事在她看来,就是大宅子里的阴私,层出不穷,便是打死也不算什么,“奴家把两件事凑到一处想,总觉得那个断了腿的主儿,就是金侧妃,不然怎么呆在府中,好端端地就不见天日了呢?当然了,这也都是奴家的揣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殿下见谅。” 第142章 小别扭(1) 卫长玦先不评判这事,只是感慨,“时间久远,我甚至已经忘记有金侧妃这么个人,更忘记让你去打听,可你一直放在心上,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窥得些蛛丝马迹。我该怎么说才好?不论金侧妃是不是那位被打断腿的主子,我都应当好好谢谢你。” 云归舞满不在乎地喝了口茶,言道:“殿下谢奴家的东西,不算少了,奴家昨日清点了一下银两,给自个儿赎身是尽够了,眼见着这年纪一年大过一年,这事儿可不能再等,奴家打算明年就弄个良籍,脱离这天香苑。” 然后她起身,走到屋角的红木箱子旁,打开锁,拿出一叠写满了字的纸,款款走过来,放到卫长玦面前。 “奴家虽然没有等到一位给奴家赎身的良人,但从良后,若是能碰到两情相悦的,奴家也想着要和他好好过日子。所以打明年起,奴家同殿下您,就不会再见了。” 卫长玦心里有些感慨,虽然遗憾以后少了天香苑这条线,可更多的是高兴她最终选择了这条路,先说了一声“很好”,又问:“那这些纸是?” 云归舞的眼睛里隐隐有着光,让本来就漂亮的面庞增色不少,“这上头,写着奴家对来过天香苑的一些贵族公子的看法和他们提过的一些私隐之事,奴家不知道有没有用,也不知道那些话语中提及的某位大人,在朝中是什么地位,又簇拥着谁。总之,殿下可以闲来无事瞧瞧,或许有什么用得上的。” 平日里有要紧的大事,云归舞会专门遣人去恭王府递个信儿,但其实这样零碎的小事,才最费神,且不说要记住那些贵公子的音容相貌,还要用心倾听那些话里的关窍,并记在脑中,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再默到纸上。 每一个字,每一张纸,都是心意。 卫长玦当然明白云归舞对自己有情,但这份情,注定今生得不到回应,他只能起身离座,深深地躬身拱手,“姑娘恩德,卫某铭记在心,将来若有能用得着的地方,请姑娘尽管让人给恭王府带句话,卫某一定在所不辞。” 云归舞最不喜欢听这样的话,虽然里头的真诚不能否认,但卫长玦对她客气,就是两人之间终究疏离的意思。 “殿下不用这样。”她抬头,妩媚的女子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从前殿下对奴家的好,奴家记在心里。这样的回报,还不足以表达感激之情。” 卫长玦叹口气,“那件事,说起来,根本也不算什么。” 当年云归舞初初成为花魁,不少王公贵族肯为她一掷千金,但天香苑本就是三教九流之地,即便是花魁,也会碰见为难的事。 好比身子不舒服时非要被逼着喝酒,好比那些人明明晓得是卖艺不卖1身,也要上下其手。 天香苑里本没有什么人能卖艺不卖身,就连云归舞身上的这个说法,也不过只是个噱头,只为了勾着那些男人的心,可是那天点云归舞的人,明明没有给那么多银子,却想占更多便宜。 云归舞不愿意喝酒,更不愿被他们当做随随便便的粉头,鸨母为了养她傲气,也过去劝,然而那些公子哥儿流里流气,连“立牌坊”这样难听的话都嚼了出来。 那是卫长玦第一次来天香苑。 他不得志,外人看来,不过是三皇子自暴自弃,然而他自己心里清楚,既然父皇跟前没他的位置,他就得另辟蹊径,找到不同寻常的道。 天香苑这种地方,其实非有钱有势的,不会来,而常来这里的人,必然喜欢和人打交道,卫长玦过去碰运气,听见云归舞的推拒,也听见了那些人的冷嘲热讽。 到底是少年人没忍住,上前道:“这位兄台看着俊勇非凡,心里肯定也明白,若这云姑娘同其他姑娘一样,一下就扑进了兄台的怀抱,那么多银子,岂不是白花了?这样冰山雪莲般的人物,该远观而非亵玩,如此方能凸显兄台的高雅品味,也算同兄台的俊雅面庞配上了。” 这样会说话,直接就把人哄得服服帖帖,自然也解了围。 云归舞陪了这边一会儿,主动过到卫长玦身边,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奴家敬公子一杯,多谢公子帮忙。” 卫长玦很温和,“举手之劳罢了,且在下说的是实话,姑娘周身气度清雅从容,出淤泥而不染,不该被人聒噪。”然后他抬手,拿过云归舞手里的酒杯,“姑娘身体本就不适,方才争端也是因此而起,还是别再饮酒了。” 云归舞被捧了捧,却不像对其他人那样平白有些厌恶,只笑了一笑,这一笑真是如同春风融冰雪,“好,听公子的。只是公子为奴家解忧,奴家不愿相欠,不知如何回报?” “不必回报。”卫长玦不紧不慢,也不带着一点私心,“不过是站出来说句话而已,若要求回报,我同那些人,恐怕也没什么区别了。” 风尘中人,讲究一个“义”字,更讲究眼缘,初为花魁的云归舞,就这样碰上了一个觉得颇合自己眼缘的人。 后来熟悉了,知道他是宫里的三皇子,虽然郁郁不得志,但已经比其他来天香苑的男子高出了一截儿,且他从来不说越界之语,明明是这样纸醉金迷的地方,他坐在那,就像是遗世独立的谪仙,怎么都融不进来。 当然到得后来,三皇子渐渐地懂得了天香苑里那些路数,和那些人与人之间相处的方式,便也能和其他恩客说说话喝喝酒。可在云归舞心里,一直记得的是他初来的模样。 云归舞抬了抬头,目光如盈盈秋水,她一向很知道男人喜欢什么,也许不经意之间,就流露出来,“殿下,对您来说不算什么的事,可能就是我生命里,那唯一的一点儿光呢。” 卫长玦一时语塞,终究只是轻轻地道:“若是能抱着光生活下去,不论是大是小,也是件不错的事,总归,我也为能给他人带来点希望,而感到高兴。” “他人……”云归舞笑了笑,两个人之间的遣词用句,卫长玦从来没有用得太亲密,她也不会争着去要什么,只是低眉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帕子,那上头绣着一对儿情意正浓的梁上燕。 她的女红不怎么好,这样的绣品,还是戳坏了好几次手指头才折腾出来。微微抬了抬手,终于又放下,“一直没问,王妃还安好吧?” 谈及岚意,卫长玦像是轻松许多,道:“安好,现在恭王府上下都围着她转,她事事顺心,连带着胎儿也很好。算下来,明年六月份,荣欢就能见到小妹妹了。” “小妹妹吗?”云归舞问:“殿下不希望要个嫡子?” 卫长玦笑着摇摇头,“我怕岚意心里有压力,很少在她面前提‘嫡子’两个字,其实外人可能很在乎恭王府有没有儿子,我们倒还好,总归都年轻,不怕将来没有嫡子。而且荣欢实在太贴心可爱,瞧见她,我便不爱看那些臭小子。” 云归舞微微低下头,道:“连稍稍敏感的字眼都不敢在妻子面前提,殿下,不怪外人说你畏妻如虎。” 卫长玦不在乎,“畏妻如虎就畏妻如虎吧,这样的名头并没有什么丢人的地方,难不成我一个大男人,反要在妻子面前抖威风?更何况岚意自从嫁与我,就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我不体贴她,还有谁能体贴她?” 云归舞弯了弯嘴角,轻轻说:“我只盼自己也能碰见像殿下这样的良人,把我捧在心尖尖上。” 卫长玦挺郑重地道:“一定会的。说来很久之前,岚意说要请你到家中坐坐,一同吃顿饭,却因为事情太多,一直没能送请柬来,虽然你说离开天香苑后不想再有联系,但我同岚意,还是期望你能过来坐坐,说到底,咱们算朋友。” 云归舞抬起头,快意地笑了起来,“行,若有机会,一定去恭王府上叨扰一顿饭,我也该长长见识了。” 如此约定好,卫长玦便拿起那些纸张叠好,让小彦子收了,起身告辞。 云归舞定定地望着他走了两步,忽然言道:“殿下,都说天家无情,我想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一句——您对王妃,是真的倾心爱慕吗,还是说,您不过是因为她是您的妻子,所以才格外尊重,格外放在心间?” 卫长玦顿了顿,转过身言道:“我以为自己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 云归舞苦笑,“是,很明显,天下人皆知。殿下,我多言了。” “你是冰雪聪明的女子,多言的话,从来不会你口中说出来。”卫长玦还是那么温和,但让人感觉到中间的距离,渐渐被拉开了,“云姑娘,愿你在以后的日子里,可以碰上心里真正所想的那个人。” 然后他带着笑容轻轻颔首,拉开门,缓步离去。 云归舞坐在那里,握着帕子的手一直紧紧的,最后终于松开,把那帕子叠了叠,起身收到了屋角红木箱子的角落,然后关了盖,落了锁,淡淡一笑,“就这样吧。” 第143章 小别扭(2) 外面台子上,有人把《牡丹亭》谱了新曲,吊着嗓子婉转唱着“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引来众人一片叫好。卫长玦离了她屋中,刚下楼,就被人一把拉住,回头一看,竟然是易斌,问道:“这样巧?” 易斌“嘿嘿”一笑,“可不就是这样巧,恭王妹夫,我怎么每次来天香苑,都能碰着你?” 宛茵如今已经已经和恭王府很熟稔,偶尔碰见卫长玦,会喊一声“妹夫”,易斌跟着妻子这么喊,本来也觉得没什么,但近来听闻他和卫长泽走得有些近,又听岚意抱怨他对妻子不好,长玦对这个人,多少有些疏远,眼下只是笑言,“可能就是有缘分吧。” 易斌道:“妹夫这是要走了?” 卫长玦点点头,易斌却不放手,一直拉着,“这么早回去做什么,不如和我们一道喝喝酒?” 卫长玦推拒,“罢了罢了,你知道,岚意现在有了身孕,我得回去陪她。” 易斌挤眉弄眼,“还是妹夫厉害,家里妻子帮着生孩子,这外头啊,还有个貌美如花的红颜知己,如此好事,都让妹夫你一个人占全乎了。” 卫长玦不快,但他和云归舞的关系,并不能明着说给外人听,因此只道:“你谦虚了。若论起齐人之福,恐怕许多人都比不上你吧,家中妻子温柔,妾室不少,还要来这里找别的女人,啧。” 然后他拱拱手,打算溜之大吉。 然而易斌今天怕是下定决心要留住卫长玦,拉住只是不放,还把他又往楼上拽,“别介啊妹夫,上面有我许多朋友,都想着好好热闹热闹,算上你,刚好凑满一桌。有一位是金家的那个侄子,金侧妃的弟弟,不知道你认不认得;还有几个是煜王府的幕僚,虽然各为其主,但一同喝个酒,也不是什么大事。” 卫长玦本不想去,但听闻有煜王府的幕僚,难免好奇,更想着卫长泽必然不会就此消停,若是能探听点什么消息,那就更好了,迟疑之间,已经被易斌拉了过去。 恭王府里,岚意等了好一阵子,也不见卫长玦回来,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这第二胎远没有荣欢老实,让岚意的孕吐越发厉害,心情难免烦躁,打发凝芙过去看了好几次,问:“还是一点儿消息没有?” 凝芙点点头,也有些犯嘀咕,但当着岚意的面,可不敢再说什么话徒增烦恼,“王妃,您别担心,殿下对您如何,咱们大家可都是看在眼里的,要奴婢说,您不如就先洗洗睡吧,殿下明日一大早,必然会同您解释。” 岚意何尝不知道长玦的好,但是这么些年过去了,她被捧在手心里惯了,如今又是特殊情况,很想夫君能一直陪伴在身边;且每日里揽镜自照,分明能看出自己已不是最年轻的时候,怀上这一胎后,多半没有以前漂亮,万一长玦,真的对什么人动心了呢? 她想了想,终于说:“再等等。” 凝芙没法子,只能打发人去天香苑找,然而过去的小厮也没能把恭王殿下请回来,他苦着脸说:“凝芙姐姐,小彦子也不见人影,说是被其他府里的小厮拉去吃点心了,殿下和易公子在一处,门口是易府的人守着,他们说里面正热闹,别扫了殿下的兴。” 凝芙咬牙,小声问:“你瞧见里面的光景了么?殿下身边有女人么?” “没瞧见,什么也没瞧见。”小厮愁眉难展,“他们又是恐吓又是驱赶,我一个人,根本不敢闯进去,更何况我听见了殿下的声音,他像是挺高兴,我也不敢真的去扫他的兴。” 凝芙眯了眯眼,直接就问:“你既然都能听见殿下的声音,那你一定也能听见里面有没有女人的声音。” 小厮这才恍然自己说漏了嘴,犹疑了一会儿,凝芙便抬起手要打他,“说不说?” “说,说。”小厮极没骨气,巴掌还没落在身上呢,就倒豆子似的讲了出来,“那屋子里确实有女人,但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殿下身边,但我听到一声‘殿下请饮满此杯’,想来是给殿下敬酒呢。” 凝芙气疯了,她替自家小姐不值。 其实恭王府一直没有新的妾室过门,是很不合理的一件事,凝芙作为一个奴婢也明白卫长玦顶了怎么样的压力,但她觉着,纳妾归纳妾,堂堂皇子府,即便是纳妾,也会纳有名有姓有母家支撑的好闺女,怎么能在这样特殊的时候,总和那个云归舞腻歪? 她想过去一巴掌打醒那个负心汉,挽了挽袖子,道:“小郡主应该已经睡下了,你去喊菱角姑姑过来陪着主子,我亲自走一趟天香苑。” 说完这话,她自个儿也有些恍惚,想起从前岚意未出阁时,让她去打听下云归舞的事,她哭哭唧唧就算被打死都不想去,现在竟也成长得这么没脸没皮了。 可这话把小厮吓了一跳,扑上去拉住她的臂膀,“凝芙姐姐,你千万别去啊,你这一闹起来,殿下要是知道是我说的,还不得把我皮给揭了!你别闹,你别闹,王妃好好的,殿下也好好的,谁家男人在外面没个逢场作戏……” “别人可以,恭王殿下不行!”这样的话脱口而出,就连凝芙自己也觉得不讲道理,但偏要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我不会供出你来,你就在这里好好呆着,等我去天香苑把殿下带回来。” 小厮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正不知道怎么劝,后面悠悠传来清凌凌的女声,“凝芙,不准去。” 凝芙的脊梁就这么僵了僵,她不敢转过身去,只推着小厮让他赶紧离开,岚意却已经缓步走到他们身边,平静地道:“我都听见了。” 凝芙干笑着看向她,小声说:“王妃,别听这奴才胡乱讲,去天香阁,屋里能没有其他女人吗,咱们殿下,一定不会碰她们分毫。” 岚意瞟了一眼,“那你挽着袖子做什么?这话说出来,恐怕连你自己,都不带信吧?” 凝芙讪讪地放下袖子,嘀嘀咕咕,“不是的王妃,奴婢其实是相信殿下不会有负于您,只是奴婢的性子,您知道的,容易着急……” “好了,越解释越乱。”岚意打断她的话,“咱们把路两旁的风灯留几盏。睡吧。” 凝芙怯怯,她觉得岚意生气了,而且是生了很大的气,但岚意的不快是那么了无痕迹,就连劝,都不知道从何劝起。 好在就是这一刻,外面传来消息,说恭王殿下回来了。 岚意在院儿中定了定,回身往屋里走,“你们去伺候他吧,我睡了。” 凝芙想要把人拉住,又不敢,只能说:“快把殿下请过来。” 岚意不让,“这么着急请进来做什么,咱们没了他,难道会吃不下睡不好?” 凝芙正要说话,外面又有人过来禀报,焦急地道:“殿下醉得厉害,连路都走不好,是易公子帮忙送回来的,眼下易公子请王妃去接一下。” 岚意的脸上这才露出些掩饰不住的担忧神色,让凝芙拿了一件能见客的衣裳穿好,急急忙忙地往外赶。 易斌等在门外,看到岚意后,当先行了一礼,那酒气自是扑面而来,言道:“见过,见过王妃。” 岚意没空去看他这浑浑噩噩的模样,让下人扶住已经站不稳的卫长玦,又命好好搀进屋里,才回过头淡淡地道:“多谢易公子把我们殿下送回来。” 易斌的酒量早就在天香苑里泡出来了,这会儿是有些晕晕乎乎,但说话条理还清晰,“都是一家子,表姐何必谢我。” 岚意笑了笑,道:“既然都是一家人,很多话我就直白些同你说吧。易公子常常在外面流连,是家中妻子不好么?” 易斌一个激灵,忙道:“王妃说哪里话,您的表姐,哪能有不好的,实在是我混账,顾得外面,就顾不得家里。” 岚意也不想给宛茵惹来夫妻不合的麻烦,很和气地道:“表姐她是顶善良的人,且心里有你,这些你恐怕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她不愿和我说家里的事,我也是听外面的人说你一向忙,又常常在天香苑找乐子,才多嘴问一句。易公子别怪我才好。” “王妃言重了,论起来,王妃算我的小姨子,小姨子说话,做姐夫的,当然要听着。”易斌其实很懂怎么讨女人欢心,只是这样的本事,他都用在了别人身上,“其实我心里也明白,娘子对我是很好的,而且她那样好的脾性,整个京城,恐怕也找不出几个,我是该好好地珍惜。” 岚意诧异于他的识趣,原本以为这么冒然开口,会引起对方的不快,未曾想一切都顺顺利利,便笑着捧了捧,“从来听说易公子识大体讲道理,看来这话传得没错,若你能做到方才说的,那我作为宛茵的表妹,当真要好好地谢谢你了。” 第144章 小别扭(3) 易斌脸红红的,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为了别的什么,“都是一家人,王妃千万别说什么谢不谢的,从前呢,我是对宛茵有些冷落,但在外头在家里,没有任何人能越过她去。今儿我又听恭王殿下说了许多疼爱妻子的事,这才醒悟过来从前我对宛茵有多糟糕,打明儿起,不,打今晚起,我就尽量抽出空来,多多地陪伴她。” 岚意恍然,原来是卫长玦和他说了许多,才让这男人醒悟过来,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这又是家人,如果能回头,岚意只会高兴,忙说:“你这样就很好,易公子,表姐这一生过得快不快活,可就全看你了。” 易斌点点头,“王妃放心,过两日,我就带娘子过来登门拜访,到时候请您看看,我待她好不好,还有哪里不足——您可千万别觉得我们烦。” 岚意连连摇头,“怎么会觉得你们烦?真正是欢迎都来不及,我盼着你早些带表姐过来呢。” 如此说定,易斌也没久留,告辞离去了。 一直以来,搁在岚意心头的两件大事,一个是宛茵是否嫁得良人,一个是宛玉能不能过好自己的日子,现在似乎已经解决了一桩。 她回过头去,对凝芙道:“好像每个人都是越来越好,过两天表姐若是要来,就把宛玉还有妙筠她们也请来吧,有阵子没见了,怪想的。到时候你让厨房张罗张罗,咱们一家子,好好地吃顿饭。” 裴妙筠自从嫁了人,虽说还是保持着从前不着调的性子,但生过头胎后,多少沉稳了些许,至少说什么话,会过一过脑子再讲,如今也算是恭王府里偶尔能见到的客人。 看到家人,想到家人,岚意总像是找到了依托,心境会平和许多,凝芙凑过去问:“王妃,您不生气了?” 岚意怔了怔,仿佛被提醒一般,撇了撇嘴,言道:“等殿下洗漱好,扶他去书房休息。” 凝芙哭丧着脸,“奴婢就不该提起这茬。” 然而背过身去,凝芙小声吩咐的是,“直接把殿下送回主屋”。 岚意知道她那点小心思,回身就往屋里走,也不搭理任何人。进去后,看到卫长玦昏昏沉沉,就气不打一处来,“醒酒汤呢?煮好了没有?我是要休息了的,没工夫在这里同殿下耗时间。” 凝芙怯怯地应,“快好了,快好了,王妃别急。” 可那边卫长玦听到妻子的声音,忽然喃喃起来,“岚意,岚意。” 岚意不搭理,走到一旁,拿一卷书看着。 凝芙倒是觉得有戏,悄悄地把门带上了。 卫长玦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看起来没有得到应答十足委屈,影影绰绰见到那边是岚意,晃晃悠悠地过去拉她的手,“岚意,今晚我喝太多了。” 岚意把他的手扒拉下去,“你倒是还知道。”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卫长玦死皮赖脸,又牵上去,“见到你就好了。” 这话没头没尾,可面对一个喝醉酒的人,又能指望他说出什么有条理的话,岚意的心其实早就软了,这会儿只嘟囔,“你身上除了酒气,就是脂粉气,不知道是不是左拥右抱才沾染上的。这会儿回来找我,指望着我给你好脸色,那可不能够。” “左拥右抱没有。”卫长玦一脸正经,一双眼睛亮亮的,仿佛溪流一样清可见底,“确实有姑娘同席倒酒,但我可连人家一个指头都没有碰。” 岚意胡搅蛮缠,“没碰手指头,碰了脸蛋子,是吧?” 卫长玦使劲摇晃脑袋,“没有,她们是往我这里靠来着,我都避开了,挑了个最老实的,坐在身边给倒倒酒就完了。” 他的话,岚意心里已经完全相信,只是不肯那么快松口原谅,追着问:“那倒酒的姑娘美么?穿的什么样的衣衫?” 卫长玦抬起头,茫然了一会儿,弯起嘴角笑了。 “有点,有点不记得了,岚意,你在吃醋?”言罢也不等岚意回答,直接就说:“我就晓得你会吃醋的,可是看到你还肯和我说话,我就安心,安心了……” 他眼皮子耷拉下去,头也往下垂去,岚意半天没听到后文,细看了看,才发现这人竟然直接睡着了! 她气不打一处来,可念及他醉过去前最后一句话,还是同自己有关,怎么也不好意思再把他赶去书房,最终只能叹口气,让凝芙进来帮忙一起拾掇拾掇,又想法子喊醒他半刻,喂了一碗解酒汤下去,才安安生生地睡了一晚。 第二天卫长玦清醒过来,望着微微泛白的天边,发了会儿呆,慢慢地感到一股愧疚之情涌上心头,想向岚意道个歉,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且他起身后拿起衣衫,那上头的脂粉气,极香甜,极浓烈,真是连自己都闻不下去。 所以英明的恭王殿下做了一件谁也没想到的事,他竟然下了朝后,亲自去厨房,给岚意做了顿早膳。 小米粥,腌萝卜,并两个亲自摊的煎饼,就已经是卫长玦所能做出的最好的早膳了。 可仅仅是这样,已经能让下人们瞪着眼珠子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堂堂恭王,那可是皇帝的亲儿子,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在厨房里捣鼓,就算是京城里稍稍有钱的人家,男人也绝对不会下厨房的。 在这恭王府里,很多规矩,很多体面,主人家就像是不在乎一般,着实让人大开眼界,而岚意似乎还不甚领情,评价说这个饼子摊得太软,若是再脆些就好了。 旁人不晓得,得到这样的评价,卫长玦高兴不已,岚意肯同他如此不客气地讲话,说明是把昨儿晚上的那些事都揭过去了,他也主动和岚意说起来与易斌他们之间的对话,一点不隐瞒。 “易家父子先前追随四皇弟,现在闹成这样,可算是郁郁不得志,所以言语之中,似乎是想走我这条道,看能不能换个主子。” 岚意问:“你觉得他们是真情还是假意?” 卫长玦摇摇头,“一时半会儿还看不出来,只能感觉到易斌对我的态度和从前完全不一样,里面虚虚实实,很难判断。” 岚意感慨,“朝廷和后宅都是如此波谲云诡,昨日和你称兄道弟的,第二日便能在背后捅刀子,对于易斌这个人是否能成为你的帮手,我不抱太多希望,只盼着他能对表姐好一点。” 卫长玦笑道:“好,我听你的,也不抱太大希望,总之什么都听娘子的,准没错。” 岚意“哼”了声,“总是这样的时候,才知道讨好我。” 自然事实上长玦一直都在哄着岚意,生怕她有什么不快之处,伤了自个儿的身体。可在许多人看来,这样的事挺没出息,尤其是卫长泽,相当嗤之以鼻,话里话外都宣扬着岚意的不贤德,还说恭王府没有三纲五常。 卫长玦和岚意都不在乎,觉得这不过是他不得志的发泄,更认为若煜王府没有举动才可怕。 过得四五天,易斌果然带着宛茵前来拜访,岚意也按照先前所说,请了妙筠和宛玉过来,一屋子女眷热热闹闹,小荣欢是人来疯,激动得不行,跑来跑去浑身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尤其爱往宛茵身边凑。 可今日的宛茵,不能好生照顾小侄女儿,因为易斌几乎是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宛茵也有些懵然,明明生活看起来都没有希望了,却偏偏来了个转折,易斌的态度,和从前全然不一样,说话时温柔,行动上体贴,目光也不离自家妻子,且好几个晚上,都没有往天香苑去了。 宛茵奇怪之余,难免忍不住问一问,易斌便说:“我也是和恭王殿下学的,他待恭王妃好,所以恭王府的日子蒸蒸日上,或许从前就是我忽略了你,所以易家才会跟错人,会惹恼皇上以至如今这个地步。” 顿了顿,他还问:“宛茵,你不会因为我跟错了四皇子有可能引来灭顶之灾,而离我而去吧?” 宛茵的心登时就软了,从前对方给自己的造成的伤害,瞬间就被原谅。 她道:“夫妻本为一体,你飞黄腾达,我能跟着你享福,那落魄的时候,我怎会离你而去?我嫁到了易家,自然生是易家人,死是易家鬼。” 易斌便去亲她的脸,“宛茵,你真好。” 这样的日子,就像是一场美梦,宛茵每天早上醒来时,看到身边夫君安然的面庞,都忍不住弯起嘴角,自认人生就此圆满。 而这样的圆满,是岚意和长玦给她带来的,所以她对岚意,更是千般万般的感激。 眼下岚意看到他们小俩口这么好,连连对荣欢招手,让她过来,蹲下去给荣欢擦了擦额头的汗,并促狭地说:“荣欢可别粘着姨母,可能不多时啊,姨母也要给荣欢生个弟弟了。” 宛茵的脸红扑扑的,埋怨道:“怎么好给孩子讲这些,岚意你真是……” 岚意站起身,看向易斌。她还并未对这个男人十足放心,话语中多少带着些敲打,“易公子如今晓得疼妻子了,那些好听的话,想来也只同妻子说了吧?” 易斌拍着胸脯许诺,“那是自然。” 岚意便摸了摸荣欢的小脑瓜,和气地道:“往后荣欢若是嫁人,我可希望她也能嫁个这样的,又会哄人高兴,又会把妻子放在心上。” 宛茵很不好意思,“荣欢是郡主,又这样可人疼,她将来的夫君,必然待她如珍如宝。” “那就借表姐吉言了。”岚意含一缕温婉的笑意,看向一旁的宛玉和妙筠,“你们在那里悄么么地说什么呢?” 打从岚意再度怀孕那天起,宛玉就再没折腾过,听闻他们夫妻如今在一处,也有挺多话讲,想来也是时间久了,感情慢慢地培养出来。 而裴妙筠本来也和宛玉不大对付的,现在两个人都长大了几岁,早都不像从前那样拌嘴,裴妙筠更是傻乎乎地和宛玉分享自己和婆母斗智斗勇的那些事,讲说:“我每天吃得多了些,她就会嘴碎念叨几句,我才不管她,反正她儿子说了,能吃是福。” 人人都是看到别人日子过得好,不会去想里面有没有什么艰辛,宛玉羡慕地看着妙筠眼角眉梢的得意,忽略了她生儿育女操持家中而渐渐失去的曼妙身材。 倒是妙筠不会想那么多,听到岚意的问话,十分直接地道:“长姐,在说我同我婆婆的那点事呢。” 她家的事,岚意多少知道,好在公公和丈夫都是老实好相处的,婆婆嘴碎,也没有坏心,便笑言:“你不会又在讲你婆婆坏话吧?其实小吵小闹,怪有意思的。” 裴妙筠大大咧咧地说:“我明白,要是哪天我婆母不叽叽歪歪念叨我了,我还浑身不自在呢!”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这一天,所有人都是尽兴而归,在门前道别时,妙筠嚷嚷着恭王府的菜好吃,下次还想来,岚意就顺着话头邀请,“如今快到年尾了,咱们一家子姐妹,合该多聚聚,但凡得了闲,我就让人去请你们。” 妙筠高高兴兴地说:“长姐最好了。” 宛玉则不多看卫长玦一眼,只是对岚意行了礼,道:“那我也恭敬不如从命。主要是我一直想多见见表姐和荣欢。” 荣欢挥着肉乎乎的小手,奶声奶气地道:“姨母再见,下次再来,下次再来。”引得众人.大笑。 年尾时分,这样的欢声笑语街头巷尾总能听见,大家伙儿都在高高兴兴地为年节奔波操劳。而自从去年大顺送了个公主去北胡和亲,国力又比从前强盛些许,北胡如今也消停了好些,皇帝只需要处理好大顺子民的事儿,就能安枕无忧。 除夕夜这晚,宫里在绮华宫设宴,宴请诸位大臣。 这样的盛事,在慈康皇后离世后,好些年没有了,而七皇子卫长珩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按照瑛贵妃的意思,恭王府里这么多年没有添人,如今岚意又怀了身孕没法伺候,也该选点姑娘补一补侧妃庶妃的空缺了。 第145章 拖后腿(1) 岚意知道这种事避不开,当下也不推拒,反而笑道:“贵妃娘娘一直关心咱们恭王府的事,我和长玦,都感怀于心,若贵妃娘娘挑到什么好的,一定要同我说说,我也很盼着有个姐妹能来陪我呢。” 瑛贵妃现在也很懂怎么和岚意打交道,对方素来绵里藏针,自己便也不在乎那戳过来的针,反而颇大气地笑道:“本宫确实很关心孩子们过得好不好,特别是眼下慈康皇后已经仙去,留下长玦和你,本宫必然要多照顾照顾的。” 岚意微微一笑,“那给恭王府挑选侧妃的事,我就拜托娘娘了,本来先前,是想让语桃这丫头伺候长玦,毕竟是贵妃娘娘择给咱们的,样貌又好。可惜啊,语桃不中用,迷失了自己更辜负了娘娘的一片好意。” 提起语桃,大家难免不想到被皇帝压下去的那件事,明明线索都直指瑛贵妃,却没伤到长福宫分毫,可以说不公直至。 若是等闲人听了,面子上多少有些挂不住,但瑛贵妃已经到了如此地位,哪里还会揪着从前那点事觉得不好意思,当即就说:“人心都是会变的,就看处在什么样的环境。算起来,语桃同你们相处的时间,可远比其他人要多得多,岚意,这个人你没管好,你可也有点不是。” 岚意不卑不亢,“贵妃娘娘何等身份,您派来的人,我哪里敢管呀。” 瑛贵妃就笑了,“这孩子,真是太实诚了。你尊重本宫,本宫是知道的,但本宫的儿媳妇儿们同样尊重本宫,也没说甩手不管府里的下人。” 唇枪舌剑,永远不会停息,她们你来我往之时,旁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只有恪嫔忽然道:“贵妃娘娘,今儿可是大节,臣妾以为用不着当着着许多人的面,去说媳妇儿们做得好不好。” 瑛贵妃抿出一缕笑意,“恪嫔这话说的没道理,本宫并没有指责什么,不过是想提点下岚意罢了,全是因为喜欢,才这么着,怎么到你那儿,就成了本宫说岚意做得不好?” 恪嫔还想说话,岚意直接拦住了她的话头,“这件事因我而起,我自罚一杯,以茶代酒,向贵妃娘娘请罪。” 她觉着恪嫔也不容易,在这宫里生活,几乎天天可以得见瑛贵妃,倘若为了自己而处境越发艰难,心中会过意不去。 好在皇帝听到了这边的话,这会儿悠悠地道:“什么大事,就请罪请罪的,来,荣欢,到皇爷爷这里来,皇爷爷给你吃雪果儿。” 小荣欢不知道母亲和贵妃娘娘之间有什么事,只知道有好东西吃就要过去,于是“哒哒哒”地跑到皇帝身边,熟练地拉住他的袖子,软软地撒娇,“荣欢要吃雪果儿,也要让阿娘吃雪果,皇爷爷可以吗?” 皇帝笑了笑,把盘子端到荣欢面前,温和地问:“荣欢端得稳吗?端到你母妃面前,请她也吃。” 荣欢点点头,小手努力捧住,很认真地说:“荣欢端得稳。” 皇帝环视了一圈,道:“这一年到头,大家都辛苦,只有这么几天能乐呵乐呵,照朕说,就不该提什么烦心事。” 瑛贵妃第一个附和,“皇上说的是,臣妾觉着,看到这些如花似玉的小闺女,心情都好多了。方才和岚意说说话,听到她这样恭谨,也打心眼里喜欢。” 这一场口角,算是在皇帝的控制下揭过去了,但岚意知道,她和瑛贵妃之间,本来就是所有人都等着看的热闹。 至于恭王府的侧妃,皇帝后来也说了,由他来挑选,这样长福宫和恭王府之间,至少不会再因此事而起争端。 宴席快结束的时候,一直郁郁不得志的卫长泽忽然站出来,恭敬地道:“父皇,除夕之夜,得有焰火助兴,儿臣不才,特寻了做焰火的匠人,做了些奇特的,请父皇一观。” 他拱了拱手,就这么一下的功夫,皇帝眯了眯眼,问:“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岚意定睛一看,原来卫长泽右手外侧,竟然有大片的伤,因是晚上,烛光下并不是很清晰,之前他似乎刻意遮掩了一下,所以没人注意到。 瑛贵妃轻呼一声,心疼地对他招手,“长泽,过来,让母妃瞧瞧。” 卫长泽摇摇头,“腌臜伤口,母妃还是别看的好。” 瑛贵妃斥道:“胡说,伤口有什么腌臜不腌臜的,快过来,真要母妃亲自过去看吗?” 卫长泽看起来有些无奈,只能走到她身边。瑛贵妃拿着他的手看了半刻,言道:“怎么像是火烧的?”顿了顿,又续了句,“你不是跑去下厨了吧?听闻近来京中有一股子歪风邪气,有些王孙公子竟然亲自下厨做吃食,不体面得很,你千万不能这么糊涂。” 岚意知道她逮着个机会就要排揎恭王府,冷然拿起面前的茶盏,饮了一小口,听卫长泽解释。 “母妃放心,那样的事,儿子做不出来,儿子只是……只是……”他的目光有些胆怯,往皇帝身上飘了飘。 皇帝问:“怎么,不能在朕面前说?” 卫长泽忙道:“不是,实在是……儿臣这个伤,是做焰火时燎伤的,这件事太小,提出来徒惹人笑话,所以儿臣不想说。” 皇帝不解,“你竟然亲自做焰火?这种东西危险得很,怎能亲自动手。” 卫长泽看起来有些委屈,低着头道:“父皇,儿臣怕他们做不出配得上您的。” 皇帝看到瑛贵妃眼睛里盈盈像是有泪光,心头一软,道:“那还不快让人点燃焰火,让朕和你母妃瞧瞧?” 卫长泽赶忙吩咐下去,而皇帝也带着一众人走出了大殿,谈笑等待。 不一会儿禁城外就有璀璨的烟火升天,那炫目的光芒,引得孩童们高兴欢呼,而大人们则在乎那些烟花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只见几朵牡丹盛开后,就是拼凑而成的字,全是些吉祥的字眼,如“江山永固”,又如“天下太平”,焰火点燃后就难以操控,这些字不一定能顺顺当当地凑在一处,但明眼人都能瞧出来究竟讲的是什么。 而这都不过是小巧,包括称颂皇帝的那些,往年也不是没有见过,可最后那一下子,天空中忽然绽开一张人像,那神态,那大体的模样,不必让人说出来,便能看出是皇帝! 后面儿还配了四个字,“万寿无疆”。 许多人惊叹起来,这样的人像,终究是少见,从来也没人阿谀到这个地步,当真是又有新意又能奉承到点子上。 无疑和当初卫长玦雕琢的神仙像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卫长泽这个更张扬,更震撼。 岚意仰着的脸被焰火映得亮堂堂的,忍不住道:“四皇弟真是有心了,咱们这些做子女的,都被比下去了。” 肃王妃宋雁蓉也忍不住,“能这么恰到好处地讨父皇喜欢,除了长福宫那一脉,别人还真的都不行。” 如此明褒实贬,逗得一旁纪若屏笑了起来,她和卫长殷一样,很少会刻意去讨好什么人,更不会这样大张旗鼓地把自己的忠心和敬重闹得天下皆知,她骨子里瞧不上如此行径,更觉得除夕之夜明明该是一家子同乐的时候,即便是要讨好父皇,也该放到接下来的万寿节上。 可是被讨好的人,从来就不会计较眼下是什么时候,皇帝受惯阿谀,这不过是有新意的一种,让他露出笑颜。 “长泽这焰火,做起来恐怕很麻烦吧。” 卫长泽还没说什么,瑛贵妃笑吟吟地望着皇帝,似有些嗔怪,“皇上您瞧他的手就知道了,臣妾真是又欢喜,又心疼。” 皇帝笑着颔首,“确实是有心了,这场焰火,远比往年看的更有意思。”然后他看向刘公公,“你去太医院找上好的治燎伤的药来。” 此话一出,众人皆知,之前因立储之事而被冷落许久的四皇子,算是稍稍得到了一些皇帝的原谅。 卫长泽低头行礼,“儿臣多谢父皇赐药。” 皇帝神色颇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最终悄然叹了口气,和气地说:“回去让人给你把药用上,堂堂皇子,手上留一这么大个疤,不好看。” 卫长泽笑了起来,“回父皇的话,儿臣一个大男人,以后还要扬刀立马守父皇的疆土,身上都可能遭受刀劈斧削,手上多道疤,算得什么?” 只要不涉及自己的权力,皇帝最喜欢的,还是卫长泽这样飞扬的少年,闻言当即就笑:“好,过一阵子,朕把你放去边关历练历练,咱们大顺将才不多,你好好地干,不要让朕失望啊。” 卫长泽中气十足,“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望,儿臣要做大顺最好的将军!” 瑛贵妃适时地搭进去话,“臣妾看到长泽的这双手,都已经开始心疼了,皇上还说让他去边关……罢罢罢,只要是能让大顺好,即便前边儿是刀山火海,臣妾也只能放孩子们去闯。” 第146章 拖后腿(2) 皇帝笑眯眯的,赞道:“贵妃此言,堪为女子表率,作为母亲,若太宠溺孩子,必然带来祸害。朕以为,左师触龙那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天下父母都该铭记于心。” 众臣山呼“圣明”,这一场除夕宴,到此可谓是尽皆欢喜。 焰火过后,众人开始陆续离宫,由于中宫空悬,皇帝在这样的大日子里,不能去妃嫔住处,便回乾明宫休息。 回恭王府的马车上,外面时不时就传来一阵鞭炮声,是百姓除旧迎新的企望。荣欢已经在父亲怀中沉沉睡去,长玦轻轻捂着她的耳朵,生怕忽然来一声巨响吓醒孩子。 岚意有着身孕不方便照顾,只能在一旁把一件带绒的披风搭在荣欢身上,然后对卫长玦道:“想过四皇弟会想法子再回到父皇面前,却没想到这么快他就做到了。” 卫长玦却不在乎,“一码事归一码事,立储这方面,他仍然翻不出水花。” 岚意道:“父皇的性子,越发捉摸不透,除却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事,还真没有什么办法一步登天。” “父皇毕竟是明君。”卫长玦笑了笑,这一点上,他还是佩服自己的父亲,“都说兴嘉年间不如平嘉那会儿殷实,却不想想外面的情况也不一样。平嘉时期北胡休战南国上供,是最最鼎盛的,但是盛极必衰,是万古不变之理,到了如今,百姓还能够安居乐业,不必受战乱侵扰,父皇厥功甚伟。” 岚意则笑,“从前没听你这么说,现在才知道,你对父皇,还是很崇敬的。” “当然崇敬。越涉足朝政,越明白这天下多难治理,就连所谓的无为而治,也要上位者有一定的本事,才能做到。”卫长玦用另一只手揽妻子在怀,轻轻说,“父皇盯着每个人呢,很多时候,做好自己的本分,他看得到,会记在心里的。他也绝对不会把江山交到一个不中用的人手里——他害怕史书笔墨,将他记成识人不明的昏君。” 岚意点点头,“所以过分的争斗,过分地踩低他人抬高自己,只是舍本逐末。” 卫长玦亲了亲她的额头,忽然说起另一个话题,“是啊。岚意,新的一年来了,咱们往白头偕老,又多走了一步。” 岚意靠在他怀里,眼里都是荣欢安然的睡颜,耳中听见夫君的心跳声,轻轻一笑,“这么一年一年地过下去,确实就要白头偕老了。” 除夕夜,许多夫妻都像恭王府里这对儿一样,在家中相拥而眠,期望着未来每一天,都比今天更好。 而煜王府里,慕禾笙等卫长泽睡着后,从床上悄然起来,喊来冬芝,说了几句话。 冬芝像是不能接受,苦苦哀求道:“小姐您这是何必呢?现在这日子,不挺好了吗?为什么还要折腾?” 慕禾笙的一张脸,冷冷的,再也找不到从前憨然的影子,“这是折腾吗?冬芝,你告诉我,你还记不记那一巴掌。” 冬芝的语气就弱了,“记得的,小姐,奴婢记得的,但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 “过去再久,心头上的那道疤,也好不了。”慕禾笙漠然地说,“从那天起,我就想,我要看着他倒下,我要看着他一无所有。” 冬芝带着几分哭腔,“您这不是折磨殿下,您是连同自己一起折磨啊,先前裴庶妃和铃姑娘的事后,您问奴婢这样折腾,究竟得到了什么,奴婢全记着呢,您根本就不喜欢害人,也不喜欢家宅不宁,别再和自己过不去了,好么?” 慕禾笙摇摇头,魔怔了一般,拉住冬芝的手腕,“你必须要帮我,现在就去安排这件事,最后一次,如果这次做得好,往后咱们,再也不必出手了。” 冬芝哭丧着一张脸,发现自己说了那么多,对方根本就没有听进去一点儿。而她到底是慕家的奴婢,拗不过自家小姐,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一咬牙一跺脚,按照慕禾笙所说去办事了。 黑夜的掩饰下,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在悄然进行着,大多数人都沉浸在美梦里,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未来,将会是什么。 第二天,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雪,只有被窝里是顶温暖的的地方。岚意还在睡梦中,就听见小彦子在外面喊“殿下”,卫长玦起身披了件衣裳,说自己出去看看。 不一会儿,他裹挟着一阵寒气进来,岚意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卫长玦低声说:“煜王府出事了。” “煜王府”三个字入耳,岚意一个激灵,瞬间就清醒过来,“禾笙?是禾笙出事了吗?” 卫长玦摇摇头,“和四弟妹不相干,但她必然也要担责——煜王府后宅跑出来一个疯婆娘,在大街上嚷嚷着自己是煜王的侍妾,却被迫害至此,要求天家还她一个公道。” 岚意茫然地问:“听这样的话,有条有理的,不像是个疯婆子。” “这些话是不像,可接下来她就嘻嘻哈哈,说自己不仅是煜王的妻子,还是天上的王母娘娘,更言道天家待她不公,贵妃娘娘把她这个王母娘娘的转世派到煜王殿下身边,却被煜王府里的女人联手害成这般模样。种种述说,实在骇人听闻。” 岚意看了一会儿夫君,问着了一个关键,“所以她到底是不是煜王府的人,大年初一闹出这种事,想来很快就有人去查看了。” “衙门的人如今也在过年呢,总是会比平常慢一些。”卫长玦道:“但她真的是煜王府的人,你还记得之前被你二妹妹害了那个侍妾吗?” 岚意恍然,“铃姑娘。” “对,就是她。”卫长玦道,“本来一个足不出门的妾室,不一定会有人认出来,但坏就坏在,先前四皇弟为了拉拢人心,请了那么多人去他府上,这个铃姑娘,在很多人面前露过脸,今日街上人来人往,不少达官显贵,难免会有当日赴宴的人。如今天家逼疯良家女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这果然是一桩大事,岚意震了震,问:“那父皇知道了吗?” “这会儿还不知道,但不过半个时辰,必然会传进去,我得准备一下,或许随时要入宫。” 岚意赶紧要下地帮她收拾,卫长玦按住她的肩膀,温和地道:“铃姑娘怎么样,煜王府怎么样,都和咱们没关系,你有着身子,好好休息,我待会儿进宫也不会呆太久,最多是和皇兄皇弟们一起被骂一顿,但真正的怒火,也不会冲着我来。” 正如长玦预测的那样,宫里面皇帝得知刚开年就闹出这种丢人的事,直接把所有儿子都宣到乾明宫训话。 自然这铃姑娘确实是煜王府的侍妾,也确实是经历了那件事后,就有些神神道道,后来瑛贵妃把裴妙晴放了出来,就更加惹得她呼天喊地,实在是不得已,卫长泽只能听了慕禾笙的建议,把铃姑娘给关了起来。不曾想越关越有毛病,今天早上侍卫换班时,还被她给偷跑出去,才酿出之后的祸事。 卫长泽这次可谓是栽在了女人身上,全程臊眉耷眼,不敢与皇帝对视。皇帝则把桌子拍得震天响,连刘公公都吓坏了,劝着“皇上仔细身体,仔细手疼”。 “好哇,昨天那些焰火,就是哄朕开心是吧?朕什么年纪了,需要你们哄?还不如多多收敛一下,至少能让朕过个好年。” 皇帝的怒斥,是冲着所有人去的,“今天闹出来这样的事,是特地想让京城的百姓看看天家的笑话,大年初一,给他们送个乐子?你们一个个的,都长到这个岁数了,却没有一个人能让朕省心!” 卫长歧是大哥,好事倒是碰不上,碰到这样的糟烂事,他必须得头一个站出来表个态。此刻便躬身拱手,战战兢兢地道:“是儿臣,儿臣的过错,请父皇别气坏了身体。” 皇帝冷然道:“煜王府的事,你能有什么错?” 卫长歧低着头,嗫嚅两下也不知道该怎么答,其他人更不知道该怎么活络气氛,还是卫长泽受不了这折磨,主动站出来请罪。 “是煜王府的事,拖累众位皇兄皇弟跟着受罪,请父皇降罪于儿臣吧。” 皇帝很失望,昨天的那份儿用心,本来还能在他心里打个转转,没想到卫长泽今天就给他上演了这么一出“惊喜”,若不是瑛贵妃的儿子,这会儿削爵是跑不脱了。 “‘降罪’两个字,说起来简单,可要外人怎么看待你们,怎么看待朕?”皇帝问,当然他并不是要答案,直接就往下续,“你身边的女人,不论多少,都该善待,方能显露出天家气度。如今这疯妇却直接闹到了大街上,可见你的后宅,已经乌烟瘴气到什么地步!实在太让朕失望!” 卫长泽发现自打自己走上夺嫡的那条路,就事事不顺,那么多女人心带怨念挨过了这么多年,也没闹出什么大毛病,竟然偏冒出一个在这个时候扯他的后腿,或许就是天意吧。 第147章拖后腿(3) 他跪下磕头,闭着眼道:“儿臣无话可说,请父皇降罪。”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冷然道:“天家颜面尽失,朕必须要好好地警醒警醒你。从今日起,煜王府的一应俸禄减半,至于爵位……” 他话还没说完,迟疑着要不要狠下心,外面一个小太监探头探脑地看了两眼,似乎有话想说,皇帝便对刘公公道:“怎么了?你去问问。” 刘公公赶紧过去问了个明白,回来小声道:“启禀皇上,贵妃娘娘脱簪请罪,正在乾明宫外跪着呢。” 卫长泽一惊,“这件事同母妃有什么关系,母妃为什么要请罪?” 皇帝怒道:“你住嘴,贵妃这是在为你赎罪!看到了吗?你犯下的错,都会有你母妃担着,天下人不仅会觉得天家没有气度,更会觉得你母妃没有教好儿子!” 卫长泽再不服气,对自己的母亲,那还是很心疼的,垂头丧气地道:“儿臣知错,儿臣真的知错了。求父皇不要怪罪母妃,您怎么罚儿臣都好,别让母妃受这样的罪好么?” 皇帝却已经想好了,事情已经闹大,为了不让人戳着脊梁骨说话,拿出的处理结果,必然要让百姓们心服口服。 皇子逼疯了同床共枕的女人,往大了说,就是暴戾无德,眼下既然不削爵,那瑛贵妃多少也要受罚,这样母子俩共同分担,至少能让那些骂名,不只冲着卫长泽去。 皇帝觉得自己和瑛贵妃该是心有灵犀,都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她才会脱簪请罪。 “你回去反思吧,这一两个月,不必上朝了。”皇帝一锤定音,又敲打了一下其他儿子,“你们和此事不相干的,也别觉得看看他人的笑话就过了,身为朕的孩子,就要时时刻刻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要明白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一个荒淫无度暴虐无道的人,失了民心,下场会如何,你们看看桀纣,好好地想想。” 然后他拂袖,“都滚罢!” 皇子们赶紧告退,走出乾明宫后,卫长泽看到母妃大年初一却一身素服,披头散发而目光坚定地跪在那,心疼得无以复加,就要冲上去将她扶起来。 然而这一次,卫长渊绝不容许弟弟再坏事,手一伸就把他拉扯住,低声道:“母妃已经为你做到这个份上,你但凡有点良心,就别再添乱。” 卫长泽双目通红,从前闹得慕禾笙被打、裴妙晴害人、铃姑娘出事,甚至于自己放纵以致生病,都觉得没什么,唯有这一回,他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大错特错。 瑛贵妃目视前方,好像没有瞧见这一众人一般,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只望着乾明宫方向。 她的目光很坚定,衣衫妥帖,纹丝不动,即便是跪在那里,也没有人能够踩低分毫。 而她毕竟是皇帝的妃子,无论什么样的情况,只要位份还在,就不能不尊重,皇子们都守着规矩,经过时行了一礼,卫长泽跟在兄长们的身后,那长长的一揖,揖得极其认真。 卫长玦等人一同出了宫,这个节骨眼上,也没人故意去触煜王府的霉头,各自上了各自的马车,就分道扬镳。 岚意一直在家中等消息,听到卫长玦回来后,赶紧过去问询,卫长玦讲了今早上的事,得知并没有波及到恭王府,她才松了口气。 之后宫里面陆续传出来一些消息,言道瑛贵妃被皇帝斥责,被要求回长福宫禁足七日,好生反思。 据说瑛贵妃回去的时候,也没有坐肩舆,穿着单衣,一步一步往长福宫走,碰到宫人们,仍是从前的模样,旁人不敢小觑,恭恭敬敬地行礼,她坦然受着。 然而六宫无不在看她的笑话,这么些年瑛贵妃手握大权,就算有姐妹,也不过是他人攀附,到得她倒霉的时候,就算同她没有仇怨,也会打心底说一声“痛快”。 只不过作为一个母亲,她出来承担这一切,让其他妃嫔幸灾乐祸之余,多少有些感叹。 卫长泽一回到煜王府,心里搁着沉甸甸的母子之情,就冲着慕禾笙发起脾气,“后宅不都是你管着的么,怎么会让她跑出去?你知道今天早上,我是怎么被父皇骂得狗血淋头,又是怎么走出的乾明宫么?!还有我母妃,我从小到大,没见她受过这样的罪!” 慕禾笙看着他,不惊不躁,平和地问:“经过这件事,你还能做太子吗?” “能做个屁!”他爆了句粗口,“我这德行,现在是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再过上一阵子,全天下都要知道,父皇就算让最小的长殊做太子,都不会让我做!” 慕禾笙起身,倒了杯清茶,递过去,却被卫长泽直接夺过,狠狠砸在地上。 茶盏四分五裂,清脆的声响引来门前奴才的试探,“殿下?” “滚,都滚出去!” 慕禾笙叹口气,回过头去道:“你们把门带上,都先下去,屋里的事儿,不许说与外人知道。” 奴才们赶紧关了门。 慕禾笙回过身,坐到卫长泽身边,平静地说:“我知道你有一肚子火,但也不该在此刻冲着我发,回头那些人必然要告诉母妃去。你别急,我不是在说母妃在咱们家里安排了人,有什么不好,只是她若晓得了这件事,必然要忧心。” 卫长泽正对母亲满腔感念,自然不容许旁人说出任何坏话,好在慕禾笙这时候就像一朵儿解语花,很明白他想什么,低声劝道:“铃姑娘的事,已经发生了,母妃站出来为你扛着,你就好好受着,她是做娘的,最心疼你,你若是不领情,反而叽叽歪歪地愧疚着,她会更加难受。” 卫长泽咬咬牙,“你说得对,母妃为咱们付出太多,不能让她再气着了。我本不该,本不该收那么多女人进来。” 慕禾笙心底冷笑,面上却宽厚平和,只一味安慰,“这世上有人喜欢钱,有人喜欢读书,也有人喜欢女人。你虽说喜好如此,却也没有真把我这个正妻怎么样,其实府里面那些鸡飞狗跳的事,都是她们自己作出来的,怪不到你身上。只是铃姑娘究竟怎么出的门,怎么会闹到大街上,就很奇怪了。” 卫长泽先前怀疑的,自然是慕禾笙,但听她这么说,又不像,一时也有些迷糊,问:“不是王府里的人没看管好的缘故?你竟然会不知道?” 慕禾笙摇摇头,“王府毕竟不是我在管着,问来问去,他们都在推脱责任,只说是看守的人一时疏忽,打了个瞌睡,就被她溜了出去,借着夜色,她又熟悉王府,谁也没瞧见她从角门逃了。而母妃派来的人,我连罚都不能罚,所以这真相,眼下还没问出来。” 卫长泽豁然起身,“那我去问问他们。” 慕禾笙赶紧把他拉住,轻轻道:“何必呢,都是母妃派来的人,你问着他们,是落了母妃的面子。这个时候,就别管究竟是哪个下人放走了铃姑娘,等事情冷了风头过了,再查。只是话又说回去,你也该想想,你若做不了太子,是合了谁的心意。” 明明有那么多兄弟,但从前的种种积累起来,眼下浮在卫长泽脑海里的、有这种手眼通天的本事的,只有二皇兄。 “不至于吧……为了那个太子之位,真的连自个儿的亲弟弟也要害?”他喃喃道。 慕禾笙反而劝慰他,“这也不算害,其实就是闹出个德行有亏的结果,最多是不堪大用,相比较那种叛国通敌的大罪,简直可说不痛不痒。” “不痛不痒?”卫长泽冷哼,“真是不伤到自个儿身上,就不知道有多痛。我们家中都是母妃派来的人在管,那么也很有可能是母妃的人放了铃姑娘出去,如此我与东宫再无缘分,不就是在给二哥铺路吗?” 慕禾笙轻声道:“我不过是心里有个隐隐的想法,却不曾想你直接说了出来。这样的话,说白了不过是咱们的揣测,还是小点声,别让母妃的人听去了嚼舌根,惹得母妃伤心。” “他们只顾自己伤不伤心,却从来没想过我伤不伤心。”卫长泽一拳砸在桌案上,垂头丧气,极是难过。 这个时候,只有慕禾笙陪在他身边,似乎一心一意地替他着想,卫长泽像是第一回见到妻子的好,抱她在怀,轻声道:“以后的日子,咱们就好好过吧。” 慕禾笙淡淡“嗯”了声,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之后哄着夫君吃过午膳后,又服侍他睡了午觉,才满面疲惫地从主屋里出来。 冬芝一直在外面守着,见到慕禾笙后,怯怯地道:“小姐……您……” 慕禾笙不必听她往下讲,就知道要说什么,直接抬了抬眼,问道:“瞧见了吗?只有他落魄之时,才会对我极好,男人就是这样,飞黄腾达时,早就左拥右抱不知道把妻子置于何地,等到自己什么都没有了,才幡然醒悟陪在他身边的人是谁。” 冬芝忍不住道:“可煜王殿下的未来,也是您的未来啊,您断了他所有路,往后若咱们被新皇打压,您的日子,也会过得很苦的。” “三皇叔的日子,你瞧着苦吗?”慕禾笙淡然一笑,“不苦的。能有一条命,能享荣华富贵,能在自己的宅子里安安生生地过完一辈子不操心,有什么苦?就是因为这些人总觉得手里的银子还不够,身上的荣光和权力还不够,还想要更多的女人,才会去争去斗。百般算计千般束缚,才是真的苦。” 冬芝发现自己越发说不过自家小姐,发了半天的呆,才道:“那以后,咱们还要再做这样的事吗?” 慕禾笙摇摇头,“大约不用了,他应该,再起不来了。”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后宅纷乱,若搁在其他皇子那儿,未必是什么大事,只是卫长泽身份特殊,先前又是夺嫡大热人选,不知多少只眼睛盯在他身上,盯在长福宫上头。 且除夕夜对皇帝的讨好,太过明显,皇帝若十分轻易地原谅他,一顶宠幸后宫以致任人唯亲的帽子,恐怕就要被后世史官扣下来了。 只是慕禾笙的几句话,虽然说服了卫长泽,却骗不过瑛贵妃,她撑着体面回到长福宫中,稍稍想想,又让人查了查,就明白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故而禁足之期刚解,就让慕禾笙带着裴妙晴一起进宫来请安。 慕禾笙来过多次长福宫,每每都得不到瑛贵妃太多的好脸色,这一次更是如此,瑛贵妃从一开头就沉着脸,看着她屈膝行了礼,冷冷地道:“你先出去吧,本宫有话要和裴庶妃说。” 慕禾笙愣了愣,从前再怎么不受待见,也不至于和妾室一同来的时候,这么不被给面子,末了只能行下礼去,“是,儿臣告退。” 她刚走出屋子,房门就被清荷关上,里面两个人说了什么话,一点也听不到。 瑛贵妃打量了裴妙晴一眼,这么些日子,倒长得圆润了好些,想来是长福宫给了她几分面子,所以恭王府上下也不敢对她不恭敬。 “这些日子,你过得很舒心么。”瑛贵妃拿起旁边的手炉,拨了拨。 裴妙晴陪着笑,“都是托贵妃娘娘的福。” “托本宫的福,却没有帮本宫做事,你倒是会很占便宜。” 神情淡淡的,没有一点嗔怒,却吓得裴妙晴跪在地上,“妾身不敢,妾身也是找不到机会下手,恭王府铁桶似的,小郡主和恭王妃身边,总是围着很多人,妾身连裴府都追过去了,也只能和承宁郡主打个照面……对方那么多人,妾身却只有一个,便是想了再多法子,也没法下手啊!” 瑛贵妃冷冷一笑,“就算是铁桶,也有生锈的那天,恭王府的人再怎么细致,也不见得没有一时半刻疏忽,本宫单独留下你,就是想告诉你,眼前就有个机会,只看你肯不肯狠下心去做。” 第148章 甜糕儿(1) 裴妙晴连忙道:“只要能为娘娘做事,妾身万死不辞!” 瑛贵妃看了看一旁的清荷,“你和她讲一讲吧。” 在清荷的语句中,裴妙晴恍恍惚惚,她忽然发现自己落进了一个漩涡里,卷的她出不来,仿佛只能顺着这力道往下走,才能活下去。 瑛贵妃问:“听懂了吗?” 裴妙晴咽了下口水,“贵妃娘娘,非得,非得要这样吗?” 明明说着极狠心的话,瑛贵妃的眼睛里却带着点悲悯,好似一切都是不得已而为之,“没办法啊,只有伤到了她裴岚意的心神,才有可能让她这一胎不稳,才有可能一尸两命。你还看不出来吗?裴岚意是卫长玦的命,失了她,卫长玦才能不会好,你们家殿下,才能有出头之日。” 裴妙晴低着头,嗫嚅道:“可是,可是他们都说,殿下不会有成为太子的可能了。” “胡说八道。”瑛贵妃平静地道,“有本宫在,本宫的孩子,怎么会没有希望。” 这句话点亮了裴妙晴的内心,她从小见过白姨娘在父亲跟前的影响力,又怎么会小瞧枕旁风的力量,可那件事终究太大,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道:“本来只是想害得她身有病痛,却没想到要做得这么狠,贵妃娘娘,妾身实在是……” “你若不想做,直接出了这个长福宫,把这些话忘得一干二净,本宫也会当做没和你见过这一面;但你若做成了,煜王妃的位置,就是你的。”瑛贵妃忽然打断了她的话,抛出了一个极诱人的条件。 裴妙晴在原地傻了一会儿,问:“煜王……妃?” 瑛贵妃点点头,“本宫不说假话,现在的煜王妃,本宫已经很不满意,有心把她替了,却不知道找谁来替好。说起来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是句老话了,你若是做事说话合本宫心意,本宫也不想再挑新的人。” 裴妙晴激动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可以有机会成为皇子正妻,胸腔里澎湃着从未有过的情绪,半晌才重重把头磕在地上,“妾身一定不负娘娘所望!” 如此就是答应了。瑛贵妃摆了摆手,“出去吧,告诉煜王妃,不用再进来请安了,你们直接离宫就是。本宫实在不想再见到她。” 这样的态度,越发佐证了煜王妃已经彻底失去婆婆的欢心,裴妙晴又磕了一次头,从地上起来,意气风发地往外走。 外面慕禾笙见到她出来了,问道:“母妃喊我进去?” “那倒不是,这次入宫,贵妃娘娘不过是有话交代妾身,和王妃您不相干。”裴妙晴的脸上,是久违的快意,“娘娘还说了,您不用进去请安,直接同妾身一起离宫吧。” 慕禾笙也不想再见到瑛贵妃,淡淡道:“那就走吧。” 路上,慕禾笙沉默了许久,感觉到身边的人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得意劲儿,终究没忍住,还是问:“母妃和你说什么了?回王府后,咱们至少要把今天的事告知殿下一声。” 裴妙晴笑了笑,柔柔地道:“贵妃娘娘同妾身说的事,妾身似乎没必要告诉您,因为那些事,都与您无关。” 慕禾笙皱眉,“我只是觉得,不论贵妃娘娘有什么吩咐,我们到底是殿下的女人,之后会发生什么事,至少要告知殿下,让他心里有个数。” “那就由妾身来和殿下说吧。”裴妙晴接话很快,“贵妃娘娘吩咐了,方才的那些事,不劳您担心,也万不可透露给不相干的人知道。” 她总是抬出瑛贵妃压人,狐假虎威得很,慕禾笙也懒得再和她多说,出了宫后,就一言不发。 她们都不知道的是,离开长福宫的那一刻,瑛贵妃就在清荷面前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又造了口业,我明知道就算慕禾笙做不了煜王妃,也不可能让裴妙晴做煜王妃的。” 清荷叹口气,“奴婢不明白,为什么咱们煜王殿下,会娶到这样的女人,从前看着慕家姑娘,是很好的。” 瑛贵妃倒也不偏颇,道:“是长泽把她的心伤透了,不怪慕禾笙最终走到了这一步。他们小两口的事,我都明白,易地而处,我若是煜王妃,恐怕也受不了长泽那样处处留情。” “可……” “可他是我的儿子。”瑛贵妃接上这个字儿,“因是我的儿子,我只会盼着他娶到个能容忍他一切的妻子。慕禾笙,家世好容貌好,偏偏性情被养的有些傲气,不肯受委屈,这样的儿媳妇,现在就能为了一己怨念置煜王府的前程于不顾,往后怨念愈深,岂不是连杀人放火都能做了?” 清荷赶忙道:“这样的人,确实是留不得。” 瑛贵妃叹了口气,“只可惜裴妙晴到底也是庶出,身上也没有掌家主母该有的气度,但凡她能更好些,方才我那些话,就不是骗她的。” 她抬起头,看着清荷苦笑,有一缕光透过窗子照在她白皙的脸庞上,“本宫这辈子,说了那么多假话,死后恐怕要下拔舌地狱。” “主子别这么说。”清荷劝着,“您做的这些事,都是为了两位殿下,上天体谅您慈母之心,一定不会惩罚您的。只是……只是煜王殿下是那样好的孩子,您就不能想法子在皇上面前再挽回一下吗?” 瑛贵妃摇摇头,“你不懂,这次事情过后,长泽是没希望了。但这样也好。” “也好?” “皇上本来就没有让长泽继承江山的心思,与其让他抱着希望争名夺利,不如让他死了心,好好地辅佐长渊。”瑛贵妃看起来很冷漠。 长福宫里出了三位皇子,清荷一贯最疼爱卫长泽,此刻不免多言了几句,“主子,您这是真的要弃了四皇子吗?他虽然张扬些,但从来没有坏心,而且他极心疼您,那天在乾明宫,您脱簪请罪,他眼睛都红了,恨不得冲过来扶起您。” “那是因为他知道,我是在代他受过!”急促地讲完这句话,瑛贵妃停了一会儿,才缓和了语气,耐心地对清荷说,“长泽不适合做皇帝,太子那个位置,就算我拼了命把他推上去,他也坐不稳,而长渊即便是登上帝位,也不会害亲弟弟的。清荷,你要明白,我不是弃了长泽,是长泽已经不知不觉地走上了一条最适合他的路。” 清荷无话可说,而且向来,她都是听主子的。 不论长福宫这头如何闹,恭王府那里,岚意和长玦,都事安心等待着新的小生命的降临。 转眼间万寿节到了,这一日夫妻俩早早就带着贺礼入宫,两岁多的小荣欢已经会说更多的话,正是天真可爱的时候,皇帝说了,这一次进宫,不许太约束她,岚意便让乳母和菱角盯好,自己身边只留凝芙伺候。 而这一年的万寿宴,和从前很不一样,皇帝有心扶持一些文人做平嘉年间名臣傅崇年那样的中流砥柱,连解家的老头子都在列席的名单上。而他的儿子素有才名在外,皇帝特地多吩咐了一句,让他们一家子都进宫来乐呵乐呵。 当然这种天恩并不只降临在解家,只是解家必须铭感五内,并翻捡出最好的衣裳,战战兢兢地入得宫闱。 宛玉跟在婆婆身后,看着婆婆在家里那么能说会道,在这样的场合却连声音大点都不敢,生生瞧出了身份地位不同带来的差距,不免有些嗤之以鼻。 而如果真论起来,她和岚意也身份悬殊,跟着婆婆见了礼,又说了几句话,就只能再度跟着婆婆往远处去。 她们所坐的地方,基本上连皇帝的面都看不清,可用解夫人的话来说,这已经是光宗耀祖。恐怕回去后,解夫人还会把这件事再度宣扬宣扬,让亲戚朋友们都知晓皇宫有多么大,娘娘们有多么贵气,皇帝又有多么威武尊贵。 那边厢岚意身边一直围着些命妇,不少是看着长福宫近来三番五次惹恼皇帝而来走走恭王府这条路的。岚意要应付她们,为卫长玦收拢些臣子心,就没那么有功夫一直盯着荣欢。 好在荣欢入得宫来,身边除了菱角和乳娘,还会有宫女太监们跟着,小孩子不好养活,落水摔伤,都可能要了性命,所以宫人们也不敢大意,皇孙和皇孙女们跑去哪,他们就跟去哪。 “母妃,吃糕糕。”荣欢举着一只甜米糕过来,踮着脚想送到岚意嘴边,后面菱角追着,还道:“小郡主跑慢些。” 岚意蹲下身去,用帕子擦了擦荣欢的额头,大冬天的,上面已经有了细细密密的汗,待会儿如果再扑了风,也不知道会不会生病。但这会儿外人多,岚意也不在众人面前斥责,只温和地道:”怎么疯成这样?” 荣欢是最天真可爱的时候,傻乎乎地笑道:“哥哥姐姐带我玩,他们都说甜米糕好吃。荣欢给阿娘拿来吃。” 旁边的命妇便凑趣,“小郡主当真懂事,什么都想着自己的娘亲,可比我们家那个混小子贴心多了。” 第149章 甜糕儿(2) 岚意笑了笑,让凝芙另拿了干净帕子接过甜米糕,温声嘱咐道:“阿娘待会儿就吃。不过甜米糕虽好吃,却不许吃太多,当心到时候顶着了,就再吃不下其他好吃的。还有,不许跑太远,皇宫可大得很,你要是跑丢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阿娘了。” 荣欢糯糯地应了,在母亲身边腻歪一会儿,那边有肃王府的哥哥姐姐喊她去玩,她就一溜烟地跑了过去。 岚意无奈地笑笑,小孩子再怎么懂事,玩心也是收不住的。 她站起身来,和人续着先前的话题说着生儿育女的那些事,忽然看见慕禾笙和萧华音携手而来。 萧华音身后没带金宜言,慕禾笙身后,却带了裴妙晴。 按说金宜言的身份,比裴妙晴还要高,连她都不算有资格能出席这场宫宴,裴妙晴却大喇喇地跟过来,让许多人侧目。 肃王妃宋雁蓉故意上去同妯娌问好,言道:“哟,这不是裴庶妃吗?乍一看,我还当是煜王妃带着个丫鬟呢。” 慕禾笙心里正不痛快,有人给了话头,立马就接上,“大皇嫂可千万别这么说,如今裴庶妃是金贵的人儿,前两日说自己身子不舒服,结果请来郎中一瞧,是有了身孕,这样的好事,咱们得往上报不是?母妃得知后,当即传下话来,说煜王府如今还没有子嗣,裴庶妃算有功之人,这次万寿喜宴,可以跟着我一起起进宫。” 宋雁蓉“嗬”了一声,颇瞧不上地道:“金贵,当真是金贵,仿佛咱们都是没生养过的人;仿佛裴庶妃这一胎,格外与众不同。四弟妹,你可真得把裴庶妃给照看好了,不然出了事,贵妃娘娘还不定要怎么责难。” 慕禾笙淡淡一笑,“这是自然,现在全煜王府上下都盯着这一胎,万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裴妙晴低着头,伶牙俐齿的她少见地没有反驳,宋雁蓉说了两句,觉得也怪无趣,只拉着慕禾笙说些闲话了。 裴妙晴跟在后面听了一会儿东家长西家短,忽然道:“王妃,妾身想去方便一下。” 慕禾笙怪嫌弃地道:“别乱走,完事了就赶紧回来。” 裴妙晴看起来颇懂事,“妾身记得了。” 眼见着她走远,宋雁蓉有些难以置信地道:“这是转了性了?莫非有了孩子,就能让一个人变乖巧?” “谁知道呢,反正她现在有贵妃娘娘撑腰,我是一句不敢多言。”慕禾笙冷冷地说。 宋雁蓉本来和煜王府没什么往来,赶过来也是为了挤兑裴妙晴,一时不知该怎么接,很有些尴尬,好在这会儿瑛贵妃过来了,众人都要起身行礼,打断了两个人之间的交流。 瑛贵妃今日心情似很好,春风拂面的模样,扫了一圈众人,悠悠笑着说:“今日齐全,快都起来吧,本宫面前,何必行这些虚礼。” 女眷们知道后宫里如今就是她位份最高,又素来听闻瑛贵妃的厉害,都不敢造次,仍旧把礼数做周全了,还齐声道:“娘娘万福金安。” 瑛贵妃笑容满面地抬了抬手,说了几句客气话,就直直看向慕禾笙,问道:“裴庶妃呢?今天万寿节,是大喜的日子,她也算给本宫带来一则喜讯,本宫还想赏她些玩意儿。” 慕禾笙赶紧道:“多谢母妃抬爱,儿臣先代裴庶妃向您请安。庶妃去更衣了,待会儿必然让她亲自来向您谢恩。” 她举止周到,知道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母家实力也不容小觑,原是瑛贵妃眼里最佳的儿媳人选,偏偏却一步一步闹得这般生分。瑛贵妃有些遗憾地想,事事难料,假若全天下的女子都能生成萧华音那样的性子,该有多好。 可分明她自己都不是萧华音那样的女子,要求旁人是,实在有失公允,这样的想法,不过是在内心转一转,就丢到了一旁。 她看了一眼清荷,清荷知道意思,微微点点头,就退下了。 岚意也看着凝芙,小声吩咐道:“去瞧瞧荣欢去了哪里,待会儿若是开席了,她不在场,可不太好。” 凝芙应了声,这就去附近找,然而问遍了周遭的宫女太监,都说小郡主和其他小世子小郡主们跑到远处玩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可能是御花园那边,也可能是华阳宫那边。 凝芙念着岚意身边得有人跟着伺候,不敢找太远,回来禀报了岚意后,岚意说:“我这边不需要你守着,你就赶紧过去找,菱角虽然熟悉宫里,但年纪摆在那里行动没有那么轻快,而乳娘也是个老实人,荣欢不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不放心。” 凝芙赶紧应了声,就要往外走,可偏生这么不巧,内监特有的嗓音忽然响起,原是皇帝驾到,所有人都要起身行大礼,凝芙也被留在原地,得等他说完了话方能走动。 岚意无奈,对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待会儿礼毕,一定要赶紧去找荣欢。 而此时,钟灵湖旁,长风拂起阵阵涟漪后,又吹在了小姑娘的面庞上。荣欢跑过一条鹅卵石路,满脸兴奋地溜到了一个假山后面,不知不觉,她的身后不见菱角,也不见乳娘。 小丫头猫在那里,激动地等着旁人来找她。 也不知道是谁提起来要玩捉迷藏,更不知道是谁指了这条路说这里假山多最好藏,总之她就跑到了这里,而身后的宫女太监,竟然都跟丢了。 四周很安静,偌大的皇宫,总是有那么几处地方格外清冷。荣欢抱着膝盖,默默地等待着,哥哥和姐姐们说,假如在规定的时间内,荣欢没有被找到,就是赢了。 什么是“赢”,荣欢没有太大的概念,但那些大孩子无疑都想赢,于是荣欢也想赢。 她低着头,看着地上的蚂蚁,像模像样地数着数,想着到时候还要找姥爷一同捉蚂蚁,神思正跳跃飘忽着,就听到有脚步声。 有人在慢慢靠近。 荣欢眉眼弯弯,带着笑容,小小的身体靠着假山,探出半个脑瓜去看。 然后她就愣住了。 来的人不是肃王府的哥哥姐姐,而是一个从没见过的女人。 不,其实她们在裴府时有一面之缘,但荣欢小小的脑瓜,哪里还记得这个。 她回过头去,发现这是第一次没有熟稔的大人在身边,想了想,觉得不大好,讪讪地从假山后面走出来,软软地讪讪地道:“我要去找阿娘啦。” 可那个陌生的女人拦住路,不让她离开。 “荣欢,我是你的姨母,你认不认得我?” 荣欢摇摇头,很老实地说:“不认得。” “怎么会不认得呢?我们见过面的呀。”裴妙晴笑着,从怀里拿出一只桂花糕,递到荣欢面前,“爱吃甜糕吗?姨母这里有,你想不想吃呀?” 荣欢爱吃甜食,刚刚又才在席上吃到过甜米糕,念念不忘那个味儿,听闻对方手中的也是甜糕,小嘴砸吧砸吧,咽了下口水。 裴妙晴见她似要上钩,赶紧把手里的桂花糕往前递了递,温柔地道:“快吃吧。” 她的目光里不见一点儿恶毒,但事实上,那桂花糕里放了穿肠烂肚的毒药,荣欢若是吃下,一时虽不会有什么反应,可过上两三个时辰,便会药性发作,痛苦死去。 而算起来,那个时间,正是万寿宴过后,她同岚意单独相处的时光,孩子就是母亲的一条命,如此看着荣欢痛苦而亡,必然能让岚意心神大乱,甚至于一尸两命。 这算计可怖却有用,裴妙晴走到这一步,已是胜券在握。可荣欢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那桂花糕,竟然摇摇头,乖巧地说:“阿娘说,不能乱吃别人给的东西,除了乳娘和菱角还有凝芙,都是‘别人’,你也是‘别人’。” 裴妙晴的笑容有些僵,她不想对个孩子用强,更不想闹得太张扬引来不相干的人,只能好言哄着。 “我不是外人呀,我是你的姨母。姨母你知道吗?方家的两位姨母,对荣欢好不好?” 荣欢眨巴眨巴眼,她听不懂什么方家不方家的,只知道“姨母”,想起来宛茵,那么温柔的女人,从来不对自己发脾气,直接就点头说“好”。 裴妙晴道:“所以啊,姨母也是为荣欢好,才拿了甜糕给荣欢吃。喏,就吃一口,好不好?” 荣欢想了一想,点点头,就在裴妙晴大喜之时,她又摇了摇头。 “要问阿娘。”荣欢仰起头,一双眼睛如天上星星般纯洁璀璨,“你和我一起,我们去问阿娘。” 裴妙晴的耐心却已经渐渐流失,“问你阿娘做什么,你想吃就吃了,一个郡主,连给自己做主吃什么的权力都没有吗?” 这话复杂,荣欢听不懂,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忽然过去牵裴妙晴的手,她从前惹岚意生气的时候,就这样过去牵一牵晃一晃,岚意就忍不住笑起来。 荣欢以为,裴妙晴也会这样。 她并不知道,裴妙晴低头看着她这样软糯可爱的模样,心里委实复杂。 明明是来要荣欢性命的,偏偏看到了最贴心的一面,假若她也能有一个亲生的小闺女,会不会选择安然平稳地过完一生? 第150章 甜糕儿(3) 裴妙晴的手微微颤抖起来,那枚桂花糕,揣在怀里那么久,其实早都已经凉了,但此时此刻,竟然仿佛烫手得想让人丢掉。 可也就是这一瞬间的功夫,荣欢隐隐感觉到这个所谓的姨母并不想同她一起去见母亲,有些失望地噘噘嘴,道:“你不去吗?那我就先走啦。阿娘总是见不到我,要心急的。” 裴妙晴回过神来,立刻道:“不行,你不能走。” 荣欢毕竟是个孩子,总有任性的时候,和一个陌生女子在这里纠缠半天,也很不耐烦,一面往前迈着小短腿儿,一面道:“我不和你说了,我要去找我阿娘了。” 眼见着机会转瞬即逝,想到瑛贵妃听闻她办不好事情后的斥责,裴妙晴不寒而栗,拉住她的胳膊,声音有些尖,“你必须要吃完这个桂花糕,才能去见你阿娘!” 从来只有旁人顺着她,哪里人敢逼着她吃东西,荣欢很不高兴,大声道:“我不吃,你非让我吃,我非不吃!” 裴妙晴顾不得那么多了,拿起桂花糕就往荣欢嘴里塞,可荣欢这孩子,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委屈,扯着嗓子就要哭出来,并伴随着拳打脚踢,“坏人,坏人,我不要吃,我不要吃!” “你别叫!”裴妙晴急得满头都是汗,生怕这孩子大闹引来侍卫,也不知怎么想的,手不自觉地就摸上去,狠狠地捂住了荣欢的嘴巴,而另一只手,则死命禁锢住荣欢的身体。 “不许叫!吃完了,我就让你去见你阿娘!”她恶狠狠地命令,引来荣欢更加强烈的挣扎。 裴妙晴觉着自己要疯了,堂堂一个大人,竟然连小孩子都弄不妥,唾手可得的煜王正妻之位仿佛就在她的眼前,慕禾笙和瑛贵妃那颐指气使的模样,还有对岚意的恨意,也层层叠叠地堆在心头,为了不让荣欢再发出声音,她手上的力道无意识地渐渐加强。 荣欢一开头还动得厉害,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就不动了,肉肉的小胖手本来扒着裴妙晴的胳膊,也缓缓地垂了下去。 可裴妙晴已经魔怔了,还这么死死地圈着她。 阴沉的天空下,一只飞鸟忽然扑棱到旁边的枯树枝上,呼啦啦的声音把她从怔忡中惊醒,直到此刻,方才觉出不大对劲,惶然松开了手。 荣欢睁着眼睛,已经不会说话不会动弹,没有了裴妙晴的支撑,软软地倒了下去。 裴妙晴的脑中轰然一响,好似只余一片空白,身体已然不受控制,连带着胳膊都颤抖,只晓得比出一根手指头,放到荣欢鼻下。 那一刻,她遽然一惊,吓得整个人跌在了地上。 孩子已经没有了呼吸。 “不是,不是,我不想……”她嘴唇一张一合,说着连自己都不明白的零碎话语,也并不知道说给谁听。 她满心都是“糟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可宴席那边的丝竹之乐已经隐隐传了过来,她知道,万寿宴开席了。 宫里的侍卫本是四处巡逻,但宴席上需要更多人手,这里又是犄角旮旯太过偏僻,平日里来的人就少,眼下还有瑛贵妃帮忙调开部分人手,才一时没人发现,她脑子里乱得很,却明白不能一直在这里待下去,抖索着扶着一旁的假山,慢慢地站起来。 她弯下腰,拖起荣欢的尸身,把她往假山更深处拖了拖,低头看到荣欢的那双眼睛,她还伸出手去,轻轻阖上了。 做完这些事,她一路走,一边把本来准备好的桂花糕丢到钟灵湖里,那里面的鱼很快就会瓜分完,不留一点痕迹。 裴妙晴回到席中时,皇帝正好讲完了一番话,让群臣宴饮,欢声笑语里,很少有人注意到煜王府的庶妃刚刚回来,唯有慕禾笙皱着眉问了句,“怎么去那么久?” 裴妙晴低着头,不想让人看出自己心虚得厉害,“妾身今日肚子有些不舒服,是以,是以久了些……” “你那个肚子可金贵着,有什么毛病,还是及早回了母妃请太医来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慕禾笙当然不会太过为难,讥讽了两句,不再多说。 可是岚意那边,正很心急,荣欢迟迟没回到她身边,就连乳娘和菱角,都一并不见了,偏偏肃王府的孩子们,已经回到了宋雁蓉身边,显然荣欢是落了单。 她定了定心,趁着大家伙儿离席歌功颂德,带着凝芙过去问了问,宋雁蓉的孩子们已经能很清楚地表达,说荣欢妹妹自己跑走了,但具体去了那个方向,他们也说不清,而皇宫那么大,真捉起迷藏来,很容易找不见人,他们嘻嘻哈哈地闹过后,听到皇爷爷的寿宴开始后传来的乐曲声,就都陆续跑了回来。 宋雁蓉安慰道:“你放心,宫里面那么多人盯着,不会出事,想来是玩疯了跑远了,我们家这两个,玩起来连肚子饿了都会忘记。” 岚意应着,即便是心慌,也不会在外人面前展露,只带着凝芙往自己的席位上走,边走边说:“你去男客那边找小彦子,让他和长玦说声,荣欢这孩子不知道溜哪里去了,若是方便,就请他找几个侍卫去寻一寻,他们肯定要比你更熟悉这里,找起来不那么费劲。” 凝芙赶紧依言照办,不一会儿她赶着回来说:“小彦子告诉了殿下,殿下也有些焦急,说会立刻让绮华宫附近的侍卫搜寻。” 岚意“嗯”了声,她总觉得很不安,可为什么不安,她还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众皇子像往年一样要给皇帝呈上贺寿礼,眼见着时间一直在流逝,荣欢却一点儿没消息,岚意很心急,刚要一咬牙请皇帝帮忙寻找,小彦子忽然过来,一脸凝重地说:“王妃,找到菱角了。” 岚意心头一喜,问:“她在哪里,荣欢呢?” 小彦子道:“菱角被原来未央宫的宫女拦下了说事情,一个眼错,就不见了小郡主,侍卫们找到她时,她已经一路寻找小郡主至华阳宫了。” 岚意本来一喜的心,眼下就是一沉,她按着胸口,努力稳住心神,道:“乳娘呢?乳娘应该跟住荣欢了吧?” 小彦子摇摇头,“乳娘还没找到,殿下说,事不宜迟,必须要禀明皇上,就算把禁宫翻个底朝天,也要找人。” 他话音刚落,卫长玦同岚意对视了一眼,晓得对方已经明白自己的想法,便直接站出来,打断了正在送礼和说恭维话的卫长渊,面色沉重地说:“父皇,儿臣有事启禀——荣欢不见了。” 皇帝还沉浸在过寿的欢喜中,一时没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不见了?” “是,父皇,荣欢顽皮,儿臣没有管好她,以至于这会儿还不见她的人影,儿臣让周遭的侍卫寻了寻,一无所获,儿臣请求父皇下令,立刻搜寻荣欢。” 岚意也缓缓起身,看似很稳重地道:“并非是有意打扰父皇的寿宴,实在是许久没见到这孩子了,菱角和乳娘也没跟住她,儿臣担心她在什么地方磕了碰了,不得不恳求父皇,派人寻找。” 皇帝最喜欢的孙子,自然是齐王府里的那个,可最喜欢的小孙女儿,非荣欢莫属,他听明白了长玦夫妇的话,赶紧道:“去找,小孩子不懂事,万一摔在哪里就不好了,多派些人,朕要你们立刻把承宁郡主找到带过来。” 侍卫们领命而去,人手增多,找到一个孩子的几率就很大了,尤其皇帝又多问了几句,宋雁蓉也让一双儿女好好想想,小家伙们努力回忆,结结巴巴地说最后一次见荣欢,好像是她往钟灵湖的方向跑,大人们心里多少有了底。 好好的寿宴闹得要找人,大臣们和家眷们都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皇帝自然还要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和,笑着道:“不必担心,朕小时候也贪玩,总跑去母后皇太后找不到的地方,荣欢这孩子颇像朕,肯定也是藏在什么地方等着咱们去捉她。” 瑛贵妃扫了裴妙晴一眼,裴妙晴的目光微微闪烁,却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瑛贵妃就笑着道:“可不是,长玦和长玦媳妇不必心急,指不定待会儿就找到了。” 可没过多久,侍卫统领回来了,他迟疑了一下,并没有当庭说出搜寻结果,而是对刘公公耳语一番,刘公公在宫里是经年的老人儿,听闻噩耗,倒还绷得住,但也没办法保持绝对的平和,赶忙走到皇帝身边小声地禀报了。 皇帝听着那些话,双手骤然握紧,感觉耳中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脑子里也阵阵眩晕。 之前还活蹦乱跳的孙女儿忽然死了,而且还是在假山后面的犄角旮旯里找到,衣衫都挣乱了,死得很不体面,不论说给哪家老人听,都受不了。 可皇帝到底是皇帝,即使这样的消息不啻于惊天巨雷,当着外人的面,他也不过是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眼满目焦急的长玦夫妇,低声对刘公公说:“你立刻带着内务府的人去查,查清凶手是谁!” 刘公公应声而去,岚意已经等不及,上前一步,问道:“父皇,是有荣欢的消息了么?” 皇帝努力地笑了笑,万寿节上死了人,不吉利又丢天家颜面,他必须要捂住,等晚些再宣布,眼下只道:“你家这个小荣欢,大约是玩累了,竟然在假山后面睡着了,众爱卿继续喝酒说话,那边曲乐也别停啊。长玦,你过来,我交待你几句话,你们夫妻俩去瞧瞧她。” 岚意觉得这几句话太古怪,仿佛不尽不实,可贪玩后睡着,显然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她努力说服自己一定就是这样,还想着待会儿见到荣欢,不论她怎么撒娇,也非要揍两下不可。 长玦则已经清醒地认识到出事了,且是出大事了。他带着巨大的惶恐,走到皇帝身边,刚刚站定,就听到皇帝沉痛而小声地说“荣欢死了”。 这四个字差点将他劈傻,一颗心也撕裂一样的疼,他甚至不相信,问:“父皇?” “你听朕说,荣欢死了,但眼下不是伤心的时候,凶手还没找到,今日入宫的人,还有那么多宫女太监,都有可能是凶手。这些要细查,所以你不能乱,朕也不能乱,待会儿你带着岚意过去的时候,看好她,不能让她闹起来。荣欢已经死了,若岚意再情绪激动以至于掉了腹中的骨肉或崩溃成众人笑柄,那你们恭王府,就是雪上加霜。” 这一大篇话,可能是这么多年来,皇帝对长玦最真切的关心,可他像是全听进去了,又像是一点也没有听进去,再开口时,嗓音里竟带了点哭腔,“父皇,荣欢怎么能死?” 皇帝心头一酸,这个儿子,不论怎么罚怎么斥责,都没见过一滴眼泪,可这会儿他是真的绷不住了,长身玉立的俊逸男子,仿佛下一刻就要抱住头嚎啕大哭。 皇帝抬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此时此刻,说什么都多余。 卫长玦在原地站了会儿,终于行了一礼,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走向岚意。 他觉得自己脚步很虚浮,但脸上竟然还能露出些许笑容,仿佛只要能再多哄骗妻子一时,那也是好的。 “走,岚意,我带你去看荣欢。” 岚意应了声,她早就迫不及待,走到卫长玦身边,还怪认真地说:“荣欢这孩子是疯过头了,待会儿我一定要拎她耳朵,让她长长记性。” 长玦张了张嘴,却感觉每个字都逾越千斤,根本没法说出口。 他要怎么告诉妻子,接下来的场面,是要生生剜去她的心头肉? 卫长玦带着她往绮华宫后殿走,荣欢被人抬到那里。走到门前,长玦忽然定住了脚步。 岚意心肝儿一颤,问:“怎么了?怎么不进去?” 聪明如她,又怎会感觉不到皇帝和夫君的异样,知道荣欢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但作为一个母亲,她不肯信,总觉得哪怕缺胳膊断腿呢,恭王府也能养这孩子一辈子。 第151章 剜心痛(1) 当然这都是退一万步说,岚意最最希望的,还是荣欢只不过贪玩睡过去了。 卫长玦的声音有点颤,他握住岚意的手,轻轻道:“你听我说……” “等一下,你别,别开口。”岚意忽然崩溃了一样,连声恳求,“长玦,你别和我说坏消息,我不想听,你告诉我,告诉我荣欢好好的,眼下她就是睡着了,正等咱们进去喊醒她。” 卫长玦痛苦地闭上眼,喃喃道:“你有预感,是不是?” “什么预感?我没有。”岚意使劲摇头,“我就想,荣欢没良心,我在这里担心她,她就知道呼呼大睡,待会儿……待会儿……” 说到这句话,她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长玦什么都不必说,她已经懂了。 假若孩子还好好的,长玦一定会着急忙慌地进去看她,眼下肯站在门外和岚意说这些看似无用的废话,那是因为,他知道孩子已经不在了。 “荣欢,荣欢。”她忽然扭过头,跌跌撞撞地往里面走,口中喊着闺女的名字。 长玦生怕她出了什么事,赶紧跟上去护在身边。 凝芙也追上去,里面的宫人都一脸沉痛地让开,岚意也顾不得其他人,进去后就四处搜寻,在凝芙的惊呼声中,她看到了那张放着荣欢的床榻,赶紧扑过去。 孩子的面容已经被旁人打理干净,岚意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她,却很害怕的模样,那只手悬在空中半晌,只怔怔地说了句,“你瞧,睡得真香,喊都喊不醒。” 长玦这才咬着牙望向孩子,小小的人儿紧闭着双眼,面色苍白,了无生息。 他不敢再多看,搂住岚意,轻轻说:“你缓一缓,岚意,你缓一缓。” 岚意却痴痴地伸出手去,握住了荣欢的手,她喃喃道:“你冷吗荣欢?怎么小手凉凉的,不怕啊,不怕,阿娘给你暖一会儿,一下就能热乎了。” 卫长玦心疼不已,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岚意忽然转过头来看向他,泪水夺眶而出,“长玦,咱们的荣欢,再不会说话了……” 然后下一刻,她就在卫长玦惊恐的目光中,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太医,传太医!” 男人的怒喝传出绮华宫后殿,宫人们忙作一团,凝芙根本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她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竟然会经历这样绝望的时刻,怎么哭,都哭不回那一条鲜活的生命。 一时菱角匆匆赶来,凝芙都顾不得她算是前辈,囫囵抹了把眼泪,冲上去抓住她的胳膊,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连小郡主都看不好?!” 菱角的额头上全是汗水,看着凝芙气喘吁吁,显然她方才经历了来回的奔波,还没有彻底反应过来,就听见凝芙的问话,愣愣地在原地站了会儿,她忽然将凝芙扒开,往那张床榻上看去。 长玦孤寂的背影,岚意在旁边的软塌上双目紧闭,还有荣欢那张苍白的面庞,在她脑中疯狂地萦绕着,她又怔怔地看向凝芙,眼底似乎还带着点儿疑惑,而凝芙哀戚地道:“小郡主,小郡主死了……” 这样的话语入耳,菱角终于扛不住,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忽然脑子充血,竟然和岚意一样,眼前发黑,直接就昏厥过去。 后殿更乱了。 好在这样一片混乱中,皇帝大步而来,先吩咐太医给岚意请脉,再让人把菱角看押好,把一桩桩一件件梳理清楚,又安排了侍卫立刻去彻查。 等一切安稳下来,大伙儿才发现,卫长玦就这样守在妻子身边,一下没有离去,一双眼通红,再细细瞧过去,才知道并不是哭了,而是短短的时间里,就布满了血丝。 荣欢没了,岚意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就再没有活下去的意义。 皇帝喊了两声,他一声不吭,这是大不敬的事,可皇帝没有计较,只是淡淡地叹了口气,跟随而来的瑛贵妃却擦了擦眼睛,到得长玦身边,很贤惠地道:“孩子,我知道你伤心,可皇上失了孙女儿,也伤心啊,你该孝顺皇上,好生地安慰安慰。” 卫长玦听到这声音,才抬起头来,可连瑛贵妃都没想到,那双红红的眼眸里,竟全是杀意! 她活到这个岁数,历经大大小小的事,竟从没有哪一刻这么害怕,眼皮骤然一跳,她退后一步,强撑着道:“好好好,我不劝了。” 卫长玦的声音极冷,像是要把瑛贵妃的心都给冻住,“荣欢在宫里一直好端端的,身边也有宫女太监跟着,为什么这次忽然落了单,忽然就遭此大厄,到时候还请贵妃娘娘给个解释。” 这态度和平常很不一样,几乎可说没有半分尊重,瑛贵妃一口气被堵在胸口,一时的得意,让她忘却了面前这个卫长玦,是即使面对绝望的困境,也能够撑起一口气的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渐渐摆脱了“瘟神”这个称呼,一步步往更高的地方走去,很多皇子在外面的名声,都及不上他,那些酸儒说嫡皇子温贤宽厚,有仁君之像,更有人把他和齐王煜王比较,说他所做之事,远比瑛贵妃的儿子们更加心怀百姓。 他走过的路,明明都是自己和岚意努力而来,偏到了别人这儿,就是眼中钉肉中刺,瑛贵妃越发不能容忍卫长玦的存在,所以这次是下定了决心,即使搭上煜王府在皇上跟前再不能得脸,也不能让他继续发展势力。 “本宫是好言相劝,你不领情也就罢了,竟然质疑本宫的用心,实在是伤人。长玦,你不要忘了,你虽然贵为皇子,但本宫到底是你的庶母。” 瑛贵妃看向皇帝,见他没有让自己停下来的意思,自觉有了支撑,又续道:“荣欢的事,本宫自然会着人去查,但荣欢身边的人没跟着,落了单,该问问你们恭王府的人,口口声声让本宫解释,是个什么道理。” 女儿在宫中惨死,怎么想都和瑛贵妃脱不了干系,眼下的卫长玦,与她已经是不共戴天,若还是隐忍,根本对不起荣欢。 “什么道理,贵妃娘娘不懂吗?母后薨逝后,后宫就是贵妃娘娘的天下,侍卫要巡逻,宫女太监们要看好小主子,都是最基础最本分的事,现在这些奴才连这么简单的活儿都做不好,这里头究竟有没有人别有居心,难道不让人怀疑?!”卫长玦寸步不让,针锋相对。 瑛贵妃勃然而怒,“你质疑本宫,就是在质疑皇上,本宫在宫中兢兢业业这许多年,没有一件事是出自私心而做,你大可让皇上去查,瞧瞧今天的侍卫们有没有在自己的位置上当值!” 皇帝忽然有些不高兴,低声说了句,“够了。” 他既出言,无人会再多说什么。卫长玦看着瑛贵妃,两个人之间最后那层窗户纸都捅破了,谁都知道他们从今日开始,便是明面上的不死不休。 皇帝道:“荣欢才出事,你们就在这里互相指责,又有什么意思。先把人找来都问问清楚是正经。” 卫长玦立刻回过身去拱手,“都听父皇的。” 皇帝刚要做出安排,岚意却在这时缓缓地醒了过来,她觉得自己身上很不舒服,尤其小腹一阵阵往下坠,让她直皱眉。 但更多的,还是无以复加的心痛,这心痛甚至比思维来得更快,提醒她失去了爱若珍宝的孩子。她偏了偏头,眼神空洞洞地看着那床边的帷幔。 卫长玦虽然同瑛贵妃对峙,但一直在分心注意妻子,见她睁眼,就赶紧扑到身边去,问:“感觉如何?身体有没有难受的地方?” 岚意看了他一眼,开口,嗓子有些哑,“荣欢在哪里?” 卫长玦的眼眶就是一热,他太怕自己会连岚意一并失去,握着她的手,轻轻道:“荣欢就在不远处躺着,岚意,你先听我好好说,好不好?” 岚意却要起身,“我得去守着她,她虽然不胆小,但咱们谁也不知道……下面有多冷。” 皇上看了一眼太医,太医赶紧站出去,苦口婆心地劝着,“王妃,您心神激荡,已经引起胎像不稳,还请从今日开始卧床静养,外面的事,都尽可能不要再用心。” 瑛贵妃也走到床边,温婉劝道:“是啊岚意,你就听太医的吧,荣欢已经死了,这是你守千回百回都改变不了的事,你一定要顾好自己的身体,别让长玦痛苦之余,还要分出心来为你担忧。” 岚意抓住被褥的手,渐渐收紧,她觉得自己呼吸不过来,瑛贵妃的嘴脸直让她犯恶心,卫长玦直接站起身来,挡在她的面前,也挡住了瑛贵妃的目光,“贵妃娘娘,恭王府的事,就不劳您操心了,您若是有空闲,不如去问问那些宫女太监,荣欢究竟是怎么被跟丢了的。” “本宫当然会查,但你和岚意,本宫也该关切关切不是吗?”瑛贵妃的下巴微微往上挑,里面隐着得意和骄傲,她身后的皇帝看不见,卫长玦却看得见。 第152章 剜心痛(2) 岚意低着头,指甲都要陷入手心里,眼睛里全是无法言说的恨,耳闻瑛贵妃和长玦对峙着,几乎要绷不住,好在这时外面小太监说恪嫔娘娘到了,想看看恭王妃,皇帝念着她素来与慈康皇后交好,终究是点了点头。 荣欢的死讯,在后宫基本上瞒不住,几个主位娘娘之间已经说开了,只是口耳相传不要让低位份的妃嫔知道,恪嫔坐在一旁,听到噩耗的那一刻,也不知道怎么萌生出的一股勇气,直接离席往偏殿赶。 这个看起来十足懦弱的女人,一身宴席上的衣衫,连仪态都不在乎了,大步走进来时,还忽略了皇上,礼都不行,抹着眼泪就走到岚意身边,轻声问:“孩子,你还好吧?” 岚意鲜少与她有什么交集,但只一句话,就能听出她的真心。 “娘娘,我还……” 她想说“我还好”,可那个“好”字,怎么都说不出口,心头一阵绞痛,眼泪簌簌而落,脱口就是,“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荣欢她上一刻还给我甜米糕吃,为什么就……” 恪嫔把她揽在怀里,言道:“皇后娘娘走后,我也没能护好你们,我不中用,我真是不中用啊!” 不论为着什么缘故,岚意和恪嫔这会儿算是同样伤透了心,娘俩抱着痛哭不止,那样凄惨,真真是让外面的宫人听到了,都忍不住眼窝子发热。 按道理这不合规矩,宫里若不是大丧,不允许见这么张扬的哭声,然而就连皇帝也不好喝止,毕竟人家好好的闺女送进宫来,转眼就没了,搁谁身上都受不住。 好在这时刘公公过来禀报,“皇上,菱角求见。” 菱角当时不过是急火攻心骤然昏厥,很快就醒转过来,刚刚她哭了好一阵,就说自己要把自己所知的向各位主子禀明。 皇帝便道:“速速带她过来。” 岚意撑着要坐起来,卫长玦赶紧走到她身边,让岚意依偎在自己身上,到得此时,夫妻俩远远顾不得别的,也不在乎于旁人面前露出这样相互支撑的贴近。 菱角被人带进来,她的眼睛也肿了起来,一脸憔悴,看着比岚意好不到哪去,侍卫们把她按着跪在地上,若在平时,岚意会让她站起来答话,可这一次,说不怨,不可能。 菱角的眼睛一直没往岚意和卫长玦那边看,往地上重重磕了头,道:“奴婢之过,万死不能相赎,今天事情的起因,都是因为奴婢被未央宫的一个小宫女引开了,她在宫道上拦下奴婢,说自打皇后娘娘薨逝,她在内务府总是受人欺负,想让奴婢帮一把,或者同殿下王妃请示,或者帮她打点打点关系,都是未央宫的旧人儿,奴婢不好直接推拒,才答应了会帮她。这么一错眼的功夫,小郡主就不见了。” 岚意想不通,“既然知道小郡主不见了,为什么不立刻来告知我?” 菱角哽咽,“奴婢知道兹事体大,正要去告诉王妃,旁边的小宫女说,见着小郡主往华阳宫的方向去了,大约是在捉迷藏,奴婢当时想着既然有人瞧见了小郡主,想必过去就能找到,便一路往那边去,可没想到,那宫女满嘴谎言,骗了奴婢。” 岚意这才明白,原来发生在菱角身上的一切,也都是安排好的,对方步步为营,今日誓要荣欢的性命,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算是她这个做亲娘的,也没法防备。 皇帝直接问:“和你接触过的人,都有谁。” 菱角报上那个未央宫小宫女的名字,又道:“后面那个给奴婢指路的宫女,奴婢瞧着脸生,并未在宫中见过。” 皇帝看了眼刘公公,刘公公立刻知意,躬了躬身,就出去调人查问,而菱角说完这些,绝望地磕头,“请皇上赐死奴婢吧!” 皇帝叹口气,菱角跟在皇后身边那么多年,便是在皇上跟前,也有个眼熟的感情,偏偏这件事弄到这样的地步,谁也没法帮菱角脱罪。 “你本来是伺候慈康皇后有功之人,却因着一时疏忽,酿下大错,等事情都查清楚,朕就赐你全尸吧。” 菱角脸上带着些感激,低声说:“多谢皇上圣恩!” 岚意看着她,忽然开口道:“荣欢已经死了,再多死几个人,于事无补,何况菱角,并不是害死荣欢的凶手。” 菱角一直不敢看她,眼下听了这样的话,沉重的愧疚席卷而来,压得她连脖子都直不起来,“王妃,请您不要,不要宽恕奴婢,奴婢……奴婢犯下大错,只能以死谢罪,更何况小郡主那么小,她会害怕的,奴婢一条贱命死不足惜,至少能下去陪陪她……” 说到后面,她的嗓子又喑哑了,显然是泪水盈满了眼眶,喉咙也被梗住。岚意前面好容易缓过来,听到最末的这句话,只感觉那直冲心脏的痛楚再度袭来,随之是小腹的不安稳,让她心惊。 拼命让自己暂且不去想荣欢好不好,她冷静的声音,听到自己的耳朵里,都觉得寒凉,“荣欢从前,最该和你在一起玩,她不会愿意让你这么白白地陪着她去……去死。” 艰难地说出那两个字,岚意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菱角怔忡,她的嘴唇微微颤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而岚意此刻便缓缓下了床,然后一步一步走到皇帝面前,在众人的瞩目下,“噗通”一声跪下去。 卫长玦第一反应是扶她,可看到岚意那么虚弱却无比坚定的模样,他迟疑了一下,终究选择一同跪在了岚意身边。 皇帝皱眉,“都起来,你们又没做错什么。” 岚意却以头抢地,哑着嗓子道:“求父皇彻查禁宫,找出真凶。为了皇家颜面,儿臣不求明着惩处,也不求将荣欢死亡的真相昭告天下,只求恶有恶报,让荣欢九泉之下能够安息!” 皇帝扣住了人,却又不宣告为着什么事,其实就是为了这样的事儿,不能昭告天下,面子都已经是其次了,若皇宫这样森严的去处,都能随随便便死一个孩子,那天底下还能有安全的地方么? “岚意,你委屈了,你和长玦,都委屈了。”皇帝叹气,他看了一眼荣欢,忽然问道:“太医,荣欢究竟是怎么死的?” 太医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道:“回皇上的话,小郡主身上没有外伤,却有挣扎过的痕迹,微臣以为,小郡主当是死于窒息。应该是有人用手或用什么东西捂住了小郡主的口鼻,令她不能呼吸,而且……持续的时间很有些长。” 岚意的手,死死地捏住了自己的衣襟,她的眼睛里几乎是无意识地滚出来泪珠儿。 自己的孩子,死得这样惨! 皇帝怒道:“去查,就算掘地三尺,就要把凶手找出来,就找那个时间,谁去过钟灵湖左近,再把那个乳娘也找出来!” 侍卫们领命而去。 岚意被卫长玦扶起来,皇帝赐了座,沉着脸对刘公公道:“今天宫中人多,朕与贵妃骤然离席,恐引起恐慌,你去宣告一声,就讲小郡主突发疾病,太医正在全力救治,让大家不必担忧。” 刘公公赶紧躬身应着,皇帝又说:“今天这件事,让经手的人闭紧嘴巴,若传出一丝一毫不好的言论,朕摘了他们的脑袋!” 刘公公忙道:“奴才这就去办。” 眼见着刘公公着急忙慌地赶出去,岚意忽然看向瑛贵妃,问道:“贵妃娘娘,我有一件事不明,请您帮我解惑。” 瑛贵妃其实也没想到裴妙晴会直接下死手,和先前算计的不一样,这会儿木已成舟,总算是也合了她意,便打叠好精神应付,“你说。” 岚意道:“素来皇孙们入宫,都有不少宫女太监照看着,为什么这一次,荣欢身边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瑛贵妃立刻就说:“这一点是本宫的疏忽,因这次万寿宴比往年宏大,宴席上的人手,自然要安排更多,所以跟着小世子小郡主的人,不免少了些,孩子们玩起来分散开来,宫女太监们到处追,走散了也是有的。” 岚意追着问:“那侍卫总是有的吧,巡宫的侍卫呢?一个人追着荣欢,最后把她害死,总会有行迹露出来,怎么那些侍卫都注意不到这个人?” 瑛贵妃赶紧解释,“侍卫是分批巡视的,而且这些也不归本宫管。”她看了一眼皇帝,叹口气,“侍卫是天子近臣,岚意,你这么问,难道是在质疑皇上吗?” 岚意恨极了她这个时候还要挑拨离间,偏偏她是皇上的后宫,从身份,从阅历,从心狠手辣上来说,自己远不及她,从前也就是小打小闹,派了几个小喽啰做点腌臜事,从没亲自对自个儿出手,真要计较起来,岚意一个从没有得过真正的圣宠的皇子妃,拿什么同她一较高下? 想着荣欢的仇一时难报,当真是怒火攻心,才要提高声音驳斥,岚意的小腹忽然一凉,难受得她面如土色,连话都说不出来。 第153章 剜心痛(3) 长玦赶紧握住她的手,让太医来看,太医把过脉后,大惊失色,连话语都不知道斟酌,直不棱地劝诫,“王妃是不是见红了?请您即可收敛心神,不要再动肝火,您胎像已经不稳了,若再这么下去,可能会……会折损自己和小世子啊!” 岚意没说自己身上的不爽快,太医这么讲,众人才知是可能见了红,皇帝多少有些尴尬,把头偏到一边,当做没听到;然而长玦凝芙等人,就相当着急了。 “什么也不必再说了,荣欢的事,有我,你好好休息,想要去更衣吗?” 岚意微微点点头,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动气伤神,否则可能真的要让亲者痛仇者快,瑛贵妃还跟着问了句“需不需要本宫拿两件干净衣裳给你换”,岚意只回过头去留了两句话,“贵妃娘娘既然权理六宫,就该协助父皇把杀人凶手找出来,我换衣裳这样琐碎的小事,就不劳您费心了。我想,长玦也会有一些话想问您。” 宫里发生这种事,矛头难免都会冲向管事的人,瑛贵妃早就做好了准备,此刻直接道:“尽管问就是,我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种事,自然是要给恭王府、给皇上一个交代。” 岚意不再多说,标标准准地行过礼,才在菱角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到旁边的暖阁中。 恪嫔看起来很是纠结,不知道自己该跟上去还是留在远处,想了想,终于是一咬牙,留在原地。 岚意离开了,卫长玦又不好插手后宫事宜,恪嫔这是觉得,自己必须要呆在这里,以防瑛贵妃花言巧语把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 皇帝的眉头锁起来,刚要说什么,外面刘公公赶进来,道:“承宁郡主的乳娘找到了!” 皇帝道:“快带上来。” 刘公公却面露难色,“这乳娘似乎喝了酒,面色极红,奴才让人去喊,怎么都喊不醒。” “那就用水泼,泼醒为止。”皇帝的声音很冷,问,“前面怎么样了?” 刘公公道:“大臣们和女眷们都不敢多问什么,只有几位殿下说想过来看看,问怎么皇上和贵妃娘娘走了这么久还不回去。” 皇帝看都不看瑛贵妃一眼,直接说:“是长渊长泽在问吧?” 刘公公面露难色,“是。” 皇帝冷哼,“让他们等着,后宫里出了事,他们的母妃不出来担责任,还有哪个能担?!” 刘公公额头上冒了虚汗,两个主子生了嫌隙,他一个没少得瑛贵妃好处的人,只能是夹缝中生存,喏喏地应了,就赶紧退出去办事。 这边皇上看向瑛贵妃,“菱角被人指路去华阳宫,乳娘被人灌了酒,这一切,可真是巧,贵妃如何解释?” 瑛贵妃镇定地道:“确实巧,就连臣妾都没想到会酿出这种祸事。自然,这一切都是臣妾的不是,臣妾若对世子郡主们更加上心,就不会发生。” 旁边的清荷忽然就开了口,怪委屈的模样,“皇上容奴婢多嘴一句,贵妃娘娘操持这样大的场面,就算是齐王府的孩子们,贵妃娘娘也没有空分心去多看一眼,又怎能知道会有如此厄运降临在承宁郡主身上呢?毕竟,该盯着孩子的,还是做母亲的啊。” “清荷,退下!”瑛贵妃斥道。 卫长玦却冷然一笑:“长福宫的宫女当真是好教养,父皇并没有问到她头上,她也敢主动搭话,更何况,这是多嘴一两句的事吗?每个字,都是在为贵妃娘娘开脱,岚意身边围了人,其他嫂子弟妹身边,也围了人,你瞧她们有没有那么能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皇帝还没什么表示,瑛贵妃已经跪在地上,朗声道:“臣妾没有管教好宫女,也没有管好这后宫,请皇上降罪。” 皇帝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你先讲明白,你安排的宫女太监,为什么没能跟上荣欢?” 瑛贵妃忙道:“皇上,孩子们太多了,疯着跑着,一个眼错就找不见,这原是极正常的事,就连宫里的小皇子们,也不是没有跑丢过。” 这话确实有道理,皇帝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卫长玦便上前一步,道:“可是父皇,跑丢的皇子,被找回来,那才是极正常,如荣欢这样被人捂着窒息而亡,必然是某些心思歹毒之人有备而来!” 皇帝沉重地“嗯”了声,“没错,宫里有这等狼子野心的人,朕必不能容。” 可是接下来的消息,没有一条是有利于恭王府的,当时在宫道上拦住菱角的小宫女,背后并没有任何人唆使,就连刑具都上了,她也仍是哭着说自己不过是过得太苦了,所以想要谋一条别的出路。 皇帝还不信,亲自提了人来审,天威之下,甚至拿她的家人做威胁,她仍旧笃定这样的说辞,显然她心目中的事实,就是如此。 卫长玦知道瑛贵妃既然出手,就会把事情做得满满当当,最厉害的证人,不是背好了该说的话拿到别人面前来说,而是她真的认为事实就是自己所想所看的那些,所以只能说出所谓的“实话”。 而好不容易被唤醒的乳娘,也就是人太过老实,进了皇宫后战战兢兢,别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半道上被人拉去吃了两口说是不会醉的果子酒,就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眼下她好不容易被唤醒,得知了这两口酒的后果,整个人都傻了,于她而言,不过是睡了一觉,这天就变了,刚刚还在怀里咯咯笑的小郡主,已经同她天人永隔。 荣欢是那么讨人喜欢的孩子,乳娘把她当亲女儿一样疼爱,听闻死讯,和菱角的反应竟然如出一辙。她使劲磕头,哭着道:“求皇上干脆让奴婢也死了算了,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但这样的眼泪,这样的锥心说辞,也换不回荣欢的性命,闻者落泪的悲怆,并不能弥补以往的过错。 事情渐渐走入了僵局,线索仿佛都断了。 外面的官员官眷,不能留太久,不然谁都要知道宫里发生了大事,皇帝沉吟一会儿,忽然道:“把绮华宫门前的侍卫喊来,问问他们,有谁离过席。” 然而今日出席的女眷实在太多,换衣裳的,抿头发的,数不胜数,门前的侍卫们把印象中的几个说了出来,其余的实在也想不出。 卫长玦忽然就道:“父皇,现场的痕迹,查到些什么了么?” 皇帝摇摇头,这些他自然早就派人去查了,“近日没下雨,假山边的泥土都是干燥的,连脚印也没留下一个。” 长玦咬了咬牙,“果然是厉害,调开了所有的人,丝毫不留痕迹,这宫里,怕是有人要只手遮天了。” 瑛贵妃看向他,“长玦,你这是在影射谁?” “就算长玦是在影射娘娘您,又有什么不应该吗!”恪嫔忽然站出来,她的身子颤抖着,嗓音也颤抖着,可积攒了全身的力气,就是要说出心底话,“臣妾今天是豁出去了,也要同你讲讲道理,如果不是你没有安排好,或者说,如果不是因为你安排得太好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荣欢是皇后娘娘唯一的孙女,就被你,就被你……” “恪嫔你最好慎言!”瑛贵妃喝道,“无凭无据,就想要往本宫身上泼脏水,恪嫔,是不是安生日子过得太久了,所以连‘自重’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了?!” 恪嫔抖得和筛子一样,也不知道究竟是气的还是怕的,“臣妾就是太自重了,才会让你一次次污蔑,一次次让慈康皇后为臣妾担忧!” “如此无礼……” “臣妾豁出去了!臣妾在这宫里,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却什么也换不来,现在连慈康皇后的孙女都保不住,臣妾已经恨极了自己无用,还计较什么无礼不无礼吗!”她忽然偏转过身去,重重地跪在地上,“皇上,请您查齐王府煜王府,查长福宫一众人,一定会有人知道小郡主死亡的真相!” 一贯老实得说话都不敢大声的人,忽然来这么一出,倒把在场的全给镇住了,最后还是瑛贵妃冷冷地说:“你污蔑主位,其心可诛。”然后她对皇帝福身,“恪嫔不守宫规,没有证据血口喷人,请皇上立刻治她的罪。” 皇帝却沉默不语。 其实这件事,作为天下之主,他有的是方法查,只要私下里提相关宫女太监,严刑拷打,天底下就不可能有不透风的墙。 但这些侍卫也必须奔波起来,就算是做样子给恭王府和后宫的人看,也要做,帝王的权术,原不可能随随便便暴.露在人前。 他之所以犹疑,不过是怕查来查去,真查到长福宫头上。 末了,皇帝抬了抬手,“你们都先起身吧,宫里面出了这样的事,你们都是心疼小辈之人,言语里有什么不恭不敬的地方,朕暂且饶恕。这样吧,对外说承宁郡主病重,先放那些臣子们出宫。” 恪嫔道:“可是凶手很有可能就在里面……” “你今天的话足够多了。”皇帝看她一眼,那份威严,恪嫔不敢逾越,咬着牙低下头去。 可长玦并不害怕,立刻就说:“儿臣以为,恪嫔娘娘说得没错,凶手很有可能就在今天参宴之人当中,儿臣有一提议,送他们离宫的时候,每个人都问上一句话,或许能让凶手慌乱。” 皇帝眯了眯眼,“什么话?” “今日是不是在钟灵湖丢了贴身之物。”长玦目光沉沉,“凶手对‘钟灵湖’三字,必然比常人敏感,或许其他人只是疑惑,或说自己没去过钟灵湖,或会立刻翻一翻身上,是不是少了东西,但凶手多半会直接回答‘没有’。” 这不是什么难事,皇帝思索片刻,立刻吩咐下去,让守着宫门的侍卫照办。 等待的时候,瑛贵妃气定神闲,甚至还能让身边的人去关照一下岚意,等到侍卫来报,确实有几位大臣和女眷行色慌张,并都被记录下来时,已是天色将晚,飞鸟投林之时。 皇帝道:“长玦,你信不信朕。” “父皇?”长玦疑惑,但下一刻就明白过来这话什么意思,言道,“儿臣自然是信您,只是必须要给荣欢一个公道……” “朕会给你们交代,会给荣欢公道,但这件事,不能闹大,等朕查明了真相,自然会给你们解释,但你现在应该接上岚意,带着荣欢,回家。” 卫长玦的手,想要握成拳,最终却极力控制着,恢复成平常的模样,“父皇既然这么说了,儿臣愿意等待,但长福宫……” “长福宫确实有错。”皇帝扫了瑛贵妃一眼,“今日打理万寿宴的,是谁?” 瑛贵妃心底很冷,从走出第一步的那一刻起,她就想好了该断的关系就要断了,即使这些奴才都是她的臂膀,她也能弃。 她说出几个名字,皇帝立刻让人去捉拿,慎刑司这么走一遭,一定会没命,瑛贵妃却坦然地坐在那里,仿佛那些人,同自己没有半分关系。 她所用之人,都有把柄在手,此刻十足笃定那些奴才,不论知情还是不知情,都不会吐露出真相。 皇帝又道:“虽说出了这样的事,是这些奴才的过错,但瑛贵妃亦有失察之责,着从今日起,在长福宫闭门思过,免去一切晨昏定省,长福宫上下,免月钱三个月。长玦,你觉得如何?” 堂堂天子处理自己后宫事宜,长玦哪里有置喙的余地,他听出这里头的威胁之意,不再纠缠,退后一步,行了一礼,说:“儿臣不敢。不知菱角和乳娘父皇打算如何处置?” 如此懂事,皇帝也愿意给他面子,只道:“你们怎么入宫,就怎么出宫,菱角和乳娘自然还要‘照顾’荣欢,回到恭王府两三天后,荣欢的死讯,也就可以慢慢传出来了,这两个奴婢,如今隶属于恭王府,由你和岚意处置即可。” 第154章 辣子汁(1) 很显然皇帝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渐渐从荣欢死亡的悲伤中走了出来,他有那么多孙子孙女,荣欢不过是多喜欢些的那个,真夭折了,对整个皇室,并没什么影响。 就好像史书记载着历朝历代的皇室有那么多夭折的孩子,只言片语里却不能窥见任何真正的死因一样,他现在要考虑的,还是天下人怎么看待承宁郡主的死。 小孩子魂儿没长齐,得急病走了,是很常见的事,相比较而言,在皇宫里被人害死,说出去难听多了。在百姓眼里,天家绝不能是这样。 长玦知道皇帝有皇帝的考量,何况荣欢本就只是他和岚意的骨血,他们心中的悲痛,别人怎样都感受不到,于是他只说:“是,儿臣记下了。” 他走过去,抱起“沉睡”的小荣欢,一步步退出绮华宫后殿,带着菱角和乳娘,去接岚意回家。 而岚意离开了那里,眼里就只有荣欢,小小的人儿会慢慢地变得僵硬,这是她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事情,可腹中的那一个,似乎不断地提醒她,得支撑着一股意念,好好活下去。 长玦也伤心,但恭王府不能人人都伤心,他得小心翼翼地照顾好岚意,还得用自己的方法,为孩子找出凶手抵命。 菱角和乳娘都暂时被安排在屋中,不许出门,长玦知道搭上她们的性命于事无补,但并没有想好怎么处置,所以只说待岚意缓过来,再议这件事。 岚意不再哭,但几乎也没什么别的反应,凝芙送来饭食,她就吃,然而再没有从前那香喷喷的样子,只是不断地把食物塞进嘴巴里,用它们支撑着自己的一条命。 她从来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清楚,若不是肚子里还有一个,她可能真的要随着荣欢一同去了。 这一生,母亲早亡,弟弟早殇,一路支撑着自己的,先前是寻出真相,到得后来,就是恭王府这个家。 好不容易生下孩子,打心眼儿里疼爱着,养到这个岁数,忽然就没了,她觉着自己努力堆积起的美好世界骤然坍塌,所有的委屈和苦难都压在心头,实在是承受不住了。 好在长玦知道她这样是不正常的,比往日还要千倍百倍地对她好,好到凝芙都看不过眼,忍着心痛对岚意说“小郡主瞧见您这样,会于心不安,一定不能为了小郡主作践坏了自己”。 可惜这一切,都没能让岚意动容,她像是吐丝的蚕,不断地把自己收入茧中,除非想要破茧成蝶,其他人强行去动,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在外人看来,荣欢是在万寿宴上病了,眼下无力回天,恭王府笼罩在一层阴云中,渐渐地就有些不好的话传出来,卫长玦自然充耳不闻,但凝芙听到后,都忍不住斥骂了一番。 然而岚意已经不会为任何其他的事动容,直到三日后,荣欢的死讯传遍整个京城,有人过来要给她入殓时,岚意才忽然“醒”了过来。 “她是我的孩子啊,她还那么小……”岚意带着哭腔,却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只是念叨着这句话,“她怎么能进棺材那种又黑又小的地方,她会害怕的。” 长玦却明白,荣欢已经僵硬,如果任由岚意这么总守着她,会有更不忍卒睹的事情发生。 他抱着岚意,几乎是咬着牙道:“你去休息,岚意,你去好好休息,睡一觉,把荣欢忘了。我们还会有孩子,日子还要往下过。” “卫长玦你说的是人话吗!”岚意猛然回过头去,指着他骂,“她是荣欢!全天下就只有这么个荣欢,谁也不能替代!你有没有心肝!” “我知道,我知道。”明明不断被推开,卫长玦还是义无反顾而又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哀求着,“你哭,你闹,怎么都好,别一直平静下去,我怕你憋坏了,我怕你也丢下我。” 这三天,岚意不是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只是她懒得去管,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她看见凝芙为了荣欢的名声骂人,她也看见卫长玦动用手上的一切势力去查,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她也知道,卫长玦也伤透了心,只有忙起来,才能稍稍忘记小荣欢。 岚意被他抱在怀里,听着他说话,感觉到一点温热的眼泪顺着脖颈往下流,仿佛直接流到了她心里。 眼睁睁地看着荣欢被人抬出去,岚意不再挣扎,而是忽然轻声道:“荣欢她,上一刻还喂我吃甜米糕来着……” 这句话后,岚意的泪水溃不成军,倚在长玦怀里嚎啕大哭。 夫妻俩相依为命,此时此刻孤独得只能抓住面前的人,凝芙在外面守着,听到这样的哭声,也缓缓蹲下去,抱着膝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承宁郡主骤然夭折,皇帝心中疼惜,赐了恭王府不少东西,以彰显她身上的殊荣。 而夫妻俩哭过那一阵后,长玦欣喜地看到岚意打叠起精神,办好了荣欢的葬礼。由于荣欢辈分小,年纪也不大,不能太隆重,岚意也没有逾越,看着人把她的棺椁抬出府,就回到了主屋。 凝芙奉上一杯茶水,小心地问:“王妃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皇上说了,您若有不舒服的地方,可以随时往宫里递消息宣太医。” 岚意摇摇头,“我没什么难受,我说几个人,你把他们带过来见我。” 跟着她念出几个名字,凝芙听后心中一紧,“这些,不是前两日奴婢骂的几个。” 岚意颔首,“就是他们。” 凝芙忽然醒悟过来什么,行了一礼,赶紧出去,不一会儿,就把人都带来了。 岚意冷冷地打量了他们一圈,看到他们脸上没有丝毫敬畏,并不意外,开口道:“你们前两日在人前议论了什么,现在当着我面,拿出来再说一遍吧。” 一片寂静,没人答话。 岚意并不着急,目光钉在最左边的那个小丫鬟脸上,拿手指了指,道:“你是不是讲,承宁郡主生来不详,克死了慈康皇后?” 那小丫鬟被喊过来,就知道这是算账的时候,此刻也不惊慌,跪下道:“奴婢不敢,奴婢也是听别人说这样的话,奴婢心里,是很尊重小郡主的。” 事实上,岚意根本不需要她的解释,辱及亡女,对她来说,绝不可容。 “尊重?那你对小郡主,对恭王府,还是挺忠心的么。来,你过来。” 小丫鬟愣了愣,膝行两下到了岚意面前,岚意又看她一眼,忽然拿起旁边桌案上的香炉,直接往她头上砸去。 香炉不大,里头也没燃香,但这么兜头兜脸地挨一下,那铜物什实打实地撞在头骨上,还是怪疼的,且香灰四散,进了小丫鬟的眼睛里,引得她一声惨叫。 岚意没有一丝怜悯,直接就说:“再喊,就拿烧红了的炭,塞到她嘴巴里去!” 一句话,让小丫鬟的哭喊戛然而止,她委顿在地上,一时不敢再说什么。 这么一下子,直把旁边的几个给吓着了,他们后知后觉地发现,恭王妃怎么都打不倒,就连死了个孩子,都能拿出未出阁前亲手打人的气势。 此刻岚意一个个指过去,言道:“是你说,郡主在皇后薨逝那天出生,在皇上寿宴那天重病,生来就是给人添堵的,对么?” 看着那人眼角往下一撇,就要求饶,她直接指向下一个,“而你则附和,念叨着荣欢现在死了,是少了个祸患。至于你旁边这位,那就更厉害了,竟然讲外面的道士批命,说恭王府若有家宅不宁,便是荣欢耽误的。这些卑劣的话,一个字儿,我都没有冤枉你们吧。” 对一个母亲来说的诛心之语,岚意都直接讲了出来,仿佛在故意地一遍又一遍打磨着自己的心肠,而那些奴才感觉到她真真切切动了怒,生怕下一刻又有什么砸过来把自个儿的脑瓜开了瓢,都磕着头不敢抬起来。 岚意冷然道:“都说死者为大,我以为这是每个人都懂的道理,却不想,总有一些人,没有父母来教,总有吃里扒外黑了心肠的东西,受着恭王府的好,还要诋毁恭王府的小主人。”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冷清清地吩咐,“凝芙,把这些人拖到外头去,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打十板子。记住,把那板子上涂上辣子汁儿。既然他们的父母没教过,贵妃娘娘掌管公务也没教过,我就来好好地教教他们,长了一张嘴,该怎么好好说话!” 打十下,手重点的,已经能要人性命,再涂上辣子汁儿,那痛楚,可想而知。 一片哭天喊地声中,那个挨了香炉且有些伶牙俐齿的小丫鬟,虽然害怕,还是挣扎地道:“王妃,王妃,奴婢们也是闲来无事,偶尔把外面的传闻拿来唠一唠,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这有失公允,有失公允啊!您不能这样对待我们,殿下本是那么宽厚的人,您这么狠,会落人话柄的!” 岚意看着她,面无表情,“果然是一张巧嘴,怪道那些话,旁人不唠,就你带着头唠。好,凝芙,拿戒尺来,打她的嘴,直到打落了牙齿为止!打完了再去挨板子,一个也不能少!” 第155章 辣子汁(2) 这丫鬟来不及求饶,凝芙已经让人把她带了出去,外面很快传来哭喊的声音,可一下就淹没在戒尺打在皮肉上的清脆响声中。 岚意看着屋里的人,淡淡道:“有谁想和她一样挨两道打的,站出来,我成全。” 这些人方知王妃如今是真的撑了起来,谁也不懂她怎么那么快就能走出丧女之痛,只晓得不断把头往地上磕,岚意却只是漠然地看着他们被拖下去,漠然地听着惨烈的喊叫从门窗传进来,然后拿起旁边的白水,平静地喝了一口。 她想,给荣欢报仇,就从这件事开始吧。 而事实上恭王府里的奴才婢女们,过得一贯比其他王府的下人更加舒坦,因为长玦宽厚名声在外,岚意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所以不是万嬷嬷那种惹到头上的,都是得过且过,如此惨烈的阵仗,几乎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得见。 每个人都要挨十板子,凝芙还特别吩咐了,一个一个打,脱了裤子打,这惨叫声便连绵不绝了许久,且等到最后那一下,都是有进的气儿没出的气儿,叫人看了触目惊心,偏偏滴滴答答淌下来的鲜血,还没人去收拾。 凝芙召了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的过来,指着地上的血迹,一字一顿地吩咐,“最近恭王府事多,但别打量着殿下和王妃好欺负,各位最好管好自己的嘴,如果还有下次,牙齿和舌头,就都别想着还能留在自己嘴里!” 那些人喏喏地应着,这场景配上方才的惨叫,确实唬人,而那些挨了板子的,还得过来谢恩,岚意一眼都不多看,对于诋毁自己女儿的人,留一条命,已经是她最大的善良,直接说:“把他们带下去,找人牙子发卖了。” 伶牙俐齿的小丫鬟这次是不敢接话了,倒是另有人恳求岚意饶过他们这一回,并道:“奴才们是从宫里出来的,人牙子也不敢卖,求王妃就宽恕这一次,以后再不敢了。” “瞧瞧,我一时竟忘了,你们该由内务府管。”岚意立刻就道,“凝芙,你让人把他们送到宫门前,就说是宫里的人,背地里诅咒承宁郡主,请贵妃娘娘处置。” 凝芙领命,那些人哭天喊地了这么久,却换不得岚意一眼,嗓子都喊至沙哑了,还是被一一带走,而岚意坐在那里,心如铁石。 等屋中安静下来,她的脸庞上,才露出难受的神色,凝芙打发走这些嚼舌根的人,回来一看,惊道:“您又不舒服了?” 岚意点点头。其实从得知荣欢死讯的那一刻起,她的身体就受到了极大的损耗,而从心神激荡到心如死灰,更是一段艰难的历程,没有小产,已经是不易。 她说:“害死荣欢的人,真懂我。” 看着口齿之争不落下风,一身都是盔甲的人,真被戳到柔软的地方,比谁都疼。那些奴才也趁着这样的机会欺她软弱,若说没有高人在背后指点,谁也不信。 只是岚意偏偏就要站起来,让所有人瞧瞧自己没垮。 凝芙咬牙切齿,“奴婢猜幕后主使就是瑛贵妃。其实人人都会猜是她下的手,可谁也没有证据。” “证据还重要吗?”岚意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加清醒,“父皇就是她的护身符,管理六宫的权利,是父皇给的,他不能自认看走眼,哪怕就是她瑛贵妃在长福宫里,亲自动手杀了荣欢,父皇也会把这件事遮掩下去,然后一点点撤去她的权,而不是让她一落千丈或以命抵命——让一个皇帝自认眼光极差,是难于登天的事。” 凝芙道:“那怎么办,咱们郡主,不能白白死啊!” 岚意的手紧紧握成拳,压住心口的恶心,道:“不会白死的,我相信父皇和长玦会查得真相,到时候我会用自己的方法,为荣欢报仇。” 当然这一天,岚意打了人送到宫门前的行径,也引起了皇帝的勃然大怒,偏偏他找不到可以骂的人,只能让刘公公把那些半死不活的奴才们送到了长福宫,顺便让他带去了几句话。 刘公公脸上仍然带着笑容,面对瑛贵妃时,并不因皇帝的震怒而有任何态度上的变化,只是说:“皇上说了,这些奴才犯了大错,却又是从您手底下出去的,究竟是怎么回事,您不光要给恭王府一个交代,还要给皇上一个交代。” 瑛贵妃也真没想到,岚意的报复这么快就来了,还来得如此破釜沉舟,怔了一下才道:“有劳公公带话回去给皇上,就说我会细细查了然后向皇上禀告清楚。定然不会让承着丧子之痛的恭王和恭王妃再受伤害。” 刘公公躬了躬身,“如此就最好了。另外皇上还让奴才告知娘娘一件事,齐王殿下将不日启程,去南边治理水灾。” 瑛贵妃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南方多水患,本宫是知道的,可一般是夏日才多,皇上为什么这么早就派长渊过去?” 刘公公和气地道:“水患雪灾,都要未雨绸缪,皇上派齐王殿下过去预备着,也是看重殿下,不过皇上也说了,这一路不是去享福的,所以齐王殿下只能骑马,不能坐轿坐马车,更不能耗费民脂民膏,皇上会另着人看着,若有奢豪之处,回来必要严惩。” 瑛贵妃一下有些懵然,这哪里是代天子出巡?这分明是去坐牢受苦! 刘公公见她不答话,也不多说,再度行礼,就打算离开。 瑛贵妃却一个激灵醒过来,言道:“清荷。” 清荷忙摘下腰间的荷包,放到刘公公手里,沉甸甸的物什入手,刘公公也不动声色,只问:“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瑛贵妃靠近一步,低声问:“公公,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还请明示。” 刘公公笑了笑,“贵妃娘娘多虑了,皇上不过是想要历练下齐王殿下而已。” “公公,这么多年的交情,还是不要同本宫打马虎眼了吧。”瑛贵妃往他那从来都是大把大把地塞银子,自信足以撬开他的嘴,“本宫这些日子没见皇上,心中也有些慌,公公不如指点两句,本宫记你的情。” 刘公公低眉顺眼,“奴才不敢。奴才就问娘娘一句话吧——不是历练,还能有什么别的说法吗?” 瑛贵妃看着他,“你是说……” 刘公公微微抬起头来,“娘娘,天底下没有皇上不知道的事儿,而恭王府的小郡主,和齐王殿下一样,都是皇上血脉的绵延。奴才斗胆再多言一句,长福宫掺和的一些事,没必要,也太心急了些。” 言罢他更深地行了一礼,就带着人走了。 很平和的话语,却让瑛贵妃在原地站了许久。 卫长渊和卫荣欢,都是皇帝血脉的绵延,他们的身份看似不同,其实从内里来说,是等同的,所以荣欢死了,瑛贵妃的儿子吃苦去偿,很公平,很合理。 皇上已经认定长福宫和荣欢的死脱不开关系,只是他不在明面上说罢了。 瑛贵妃沉默半晌,自此闭紧宫门,除了处理六宫事宜,很少再有其他动静。 这一步棋,岚意似乎是走对了,皇帝没有斥责恭王府分毫,反而众人都能见到长福宫的两个儿子,一个外派,一个沉郁,心想下次若再论立太子,风向可能也要变。 然而大约过了十天,卫长玦带回来的信儿,把岚意整个人都给震住了。 “凶手是裴妙晴……你没听错,就是你妹妹。”长玦艰难地开口,知道这不啻于另外一记沉重的打击,可长长久久地瞒下去,对岚意也不公。 “妙晴?怎么,会是妙晴?” 长玦握着她的手,轻轻摩挲,好似在摩挲她的心,“父皇和我查的结果是一样的,那天她离了席,且是往钟灵湖的方向去,有一些宫女太监承认看见裴庶妃去过钟灵湖,回来时行色匆匆,衣衫有些不整,显然不是她在席间说的‘去方便一下’那么简单。” “还有宫门的侍卫问她是不是在钟灵湖掉了什么东西时,她明显有慌乱,直接说‘没有’,然而回到煜王府后,她却翻箱倒柜,恐怕是在确认自己有没有丢东西。” 岚意抬头,茫然看着夫君,“可是这些都算不上证据。” 长玦点点头,“确实,这些只不过是心虚的表现。但父皇还查出,她其实没有身孕,那么她为什么要假称有孕?恐怕不过是为了有个借口进宫。而最最要紧的是,荣欢的身上,有一些渣滓,是桂花糕的碎屑,这种糕点太过香甜,留味久,而曾有引路的宫女在裴庶妃身上闻到这个时节不该有的桂花香气。” 岚意的手,紧紧地握着拳,默然许久,才认真说:“那就是她了。恐怕瑛贵妃早就同她安排好,万寿宴当天要取荣欢的性命。之前禾笙暗示我要提防妙晴,一定是知道些什么。好哇,好哇,她们已经开始对孩子下手,如此恶毒的心肠,怎配为人!” 她定定地望着卫长玦,“父皇怎么说,这件事这些人,要如何处置?” 第156章 辣子汁(3) 长玦深吸一口气,接下来的,他很难对岚意说出口,可又必须要说,“父皇的意思是终究没有人看到裴庶妃杀了人,何况宫中摆万寿宴,宫女太监还有侍卫们都被调到绮华宫左近,是极正常的,瑛贵妃有失察之责,却没有任何证据说明她亲手害死了荣欢。所以后宫的格局,之前什么样,之后也还会是什么样,至于裴庶妃,她将会一生无子,晚景凄凉。” “一生无子,晚景凄凉,就能抵过我儿一条命?!”岚意第一次感觉到这么恨,没有瑛贵妃,她裴妙晴算个什么东西,能在禁宫里肆意地害死一个孩子?说出去鬼都不会信! 可皇帝会迫使自己接受这个说法,并以为对齐王府的打压,就已经能够相赎。人就是这样,总以为能做得公道,其实偏心自己看重和接受的人,根本就不需要其他什么理由。 没有证据,只不过是一套说辞罢了。 长玦的眼里也有恨,嗓音微沉,“就算将她们千刀万剐,荣欢也回不来,所以就算她们把命送上来,都抵不过咱们的荣欢。但是岚意,我对不住你,现在这个时候,我还不能为荣欢报仇,但你要相信,明面上我什么都不能做,却不代表私下里瑛贵妃能过得顺心如意。” “你想对卫长渊下手?”岚意从夫君的面庞上,看出了他丝毫不遮掩的狠意,却立刻摇摇头,极其认真地说:“长玦,你不要做,你什么都不要做。” “不要做?” 岚意颔首,她的目光,远比刚嫁进恭王府时更加坚定,“长玦,如今的事情,都已经很明了了,你做任何事,父皇都会知道,再小心,再谨慎,也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你针对瑛贵妃,就是同他过不去,那咱们恭王府的将来,就要糟了。” 卫长玦皱着眉,不说话,他想要手刃仇人,却又不得不承认,岚意的话,太有道理。 面前的妻子缓缓站起身来,拉住他的手,轻轻地道:“长玦,你是要做皇帝的人,你答应我,你一定会做皇帝。” 卫长玦的心里涌起一股子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只有他知道,岚意是经历了多少痛苦,才说出这句话。 “我答应你,我会做皇帝。”长玦看着她的眼睛,郑重许诺,“等到了那一天,她会付出代价。” 岚意紧接着就道:“所以你不能沾手那些私隐的事,由我来给荣欢报仇吧,如果惹来圣怒,还能够靠着和离把你……” “胡说些什么。”长玦立刻打断,“永远不会和离,不管你身上发生什么事,陪我走到最后的,只有你。父皇如果怪罪,就让他怪罪,我们一起担着。” 岚意沉默一会儿,轻轻点头,“好,我不再提这两个字,但你也要答应我,为荣欢报仇的事,你不要插手,不是说我不想让你陪我担罪,实在是真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只有站在岸上的才有可能救人,如果我们全陷进去了,谁来把我带出深渊?” 她说的是那么有道理,长玦拒无可拒,也知道这不是情爱冲昏头脑的时候,沉吟片刻,终究问:“你会怎么做?裴妙晴,她到底是你妹妹。” 岚意咬了咬下唇,痛心疾首,“这件事难就难在这里,瑛贵妃想来也是知道我绝不会让阿爹伤心,更不会让裴家蒙羞,才让妙晴来下这样的毒手。这都是她筹划好的。” “裴妙晴虽然是嫁出去的女儿,但身上还连带着你、妙筠、之冽之凌这些兄弟姐妹的名声,她做下的恶爆了出来,必然会有人戳着岳丈的脊梁骨说话。而你,若要让她以命抵命,能不能下得去手是其一,其二,岳丈会不会出面劝阻,若出面了,如何应对,更要考虑。” 卫长玦细细分析,每说一句,岚意就点点头。 “打老鼠伤了玉瓶,就是这个道理。瑛贵妃什么都算得到,这样的心机和手腕……长玦,你知道我有多恨她,恨得想要亲手杀了她,但事实上就是,以我现在的身份,地位,只能伤到她的皮毛。” 卫长玦又何尝不是这样恨着,可正如岚意所说,他的身上,在皇帝看来,必须要干干净净,才能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近。一时的隐忍,只为了将来能够带着岚意一走上江山的巅峰,只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还会受这样的迫害。 至于岚意现在要做的,就是得想法子,从裴妙晴口中撬出真相。 荣欢的五七后,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自然要开始处置跟着荣欢的人。 乳娘到底有失职之处,可这个老实人经历了这段时间,已经是备受折磨,整日在屋子中以泪洗面,饭吃不下睡睡不好,活生生瘦了一大圈。 岚意觉得她待荣欢的心不假,这样的伤心也不假,何况既为了“老实”而挑选她,就早该想到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她既比常人更实在,就不会懂宫中那些叵测人心,最终岚意决定,只是打了十板子,让她卷铺盖回家就算了。 乳娘临走前不怨不嚷,只是哭着说这样的惩罚轻了,往后愿意吃斋念佛一辈子,为小郡主和殿下王妃祈福。 至于菱角,岚意亲自过去,一句话就说动了她活下去的心,“母后不在了,恪嫔娘娘在宫中自保都难,我和长玦身边没有一个长辈帮忙盯着看着,菱角,你是打算也不管我们了?” 菱角哭到干涸的眼睛,终于再度润了起来。她道:“王妃……奴婢,奴婢怎么会那么蠢?!” 岚意摇摇头,“不是蠢,是对方把咱们的心思,算得太透彻了。她知道什么都不能勾走你的心思,除了未央宫的旧人,你对母后太忠诚,自然不希望曾经更过她的老人儿受到什么委屈。菱角,你打起精神来,未来还有许多路要走,你得跟在我身边,一起披荆斩棘。” “王妃……”菱角哽咽,但下一刻,她强忍着,福下身去,“奴婢再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不,奴婢没有资格再侍奉小郡主或小世子,但您想要奴婢做什么,奴婢就会去做,哪怕搭上一条性命。” 岚意扶她起来,温和地道:“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慈康皇后生前,没有几个贴心人,菱角是一个。岚意知道她的好处,即使心里并不能做到完全不怪她,也尽量地说服自己人无完人,皇后留下的人,要善待。 更何况恭王府里如今凝芙渐渐开始打理诸般事宜,蕊花盯着厨房,每日管理岚意的吃食,已是很费神,其他可以信任的人里,菱角尚能分担些许,等到能与妙晴对峙的那一刻,菱角撕了“敌人”的决心,只会比旁人的更盛。 岚意养了一阵子,胎像稍稍稳妥些许,虽然太医和外面的大夫都说最好还是卧床静养,她还是支撑着渐渐出来走动。 长玦怕她辛苦,总是偷摸嘱咐凝芙一般的的外客就推了,好在如今满打满算,岚意已有六个月的身孕,因先前动了胎气,很多人就算是想要来恭王府探望,也得掂量掂量会不会麻烦到她让她费神,这会儿多是宛茵宛玉妙筠,还有慕禾笙等妯娌,会过来瞧瞧。 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起荣欢,更何况礼数上来说,也不能为了一个夭折的小孩子整天哭哭唧唧,她们凑在一处,聊的都是岚意眼门前的这一胎。 宋雁蓉一贯喜欢岚意会说话,又觉得自己同恭王府交好,专程抽了一天过来探视,才坐到岚意身边,就爽利地道:“我瞧你要生男孩儿,这个肚子看着有些尖。多好啊,恭王府也要有嫡子喽。” 岚意就淡淡一笑,“男孩女孩都好,顶好是像肃王府那样,儿女双全。”又说了几句闲话,她话题一转,“大皇嫂,那天万寿宴,是恭王府的事,扰了大家的兴致。” 宋雁蓉见她主动提起,才忙顺着道:“什么扰兴致,谁敢说这样话,是没有心肝吗?老天爷定下来的事,人人都要让道,何况那毕竟是咱们父皇最喜欢的孙女儿,生得又漂亮可爱,咱们这些做长辈的哪个心里头不疼,要是肃王府有人敢怎么不尊重说什么扫兴不扫兴的,我非要打烂他们的嘴不可!” “大皇嫂是最心善爽直的人,肃王府的奴才们,在您的管束下,怎么可能逾越。”岚意微微叹气,“只是有些人家里,就很难说了,这不,前段时间我才往宫里送回了几个人。” 宋雁蓉对小道消息一贯感兴趣,“这个我也有耳闻,听说他们是诅咒小郡主?父皇把人交给贵妃娘娘处置了,还听说啊……”她的声音放得极低,“都给活活打死了。” 岚意道:“是啊,贵妃娘娘一贯要面子,又治下甚严,这一次父皇没有给她留余地,她必然是要动肝火的。我听闻,长福宫里,宫人说错一句话,都要被掌嘴,哪有什么体面可言,更何况那些人是犯了大错呢。” 宋雁蓉嗤之以鼻,“煜王府盯着太子之位,世人皆知,贵妃娘娘若不再小心谨慎些,哪里能坐稳那个位子,她做出个样子来,至少不会让人戳脊梁骨。” 岚意道:“这也就罢了,其实娘娘待宫人们怎么样,和咱们不相干。只是大皇嫂想一想,对待一直跟在身边的人都是如此,倘若有朝一日,她成了你我都要叩拜的皇太后,咱们,该怎么办才好?等到动辄得咎的时候,就不是掌嘴那么简单了。” 宋雁蓉的心怦怦直跳,这样的未来,她不是没有想过,但从来只是和卫长歧念叨念叨,卫长歧没本事不愿意去争,吵过闹过骂过,日子还是得一起过,也就罢了,这下是头一次和外人讲起,饶是她胆子大,也有些慌。 “这话可不好讲的,父皇身体康健着呢。而且我们什么都不抢,总会有一条活路能走下去。” 岚意摇了摇头,丹唇轻启,“什么都不抢,就能有活路了?大皇兄是长子啊,等再过上一阵子,朝中的格局,还会有所变化,或许不少大臣会因为觉得大皇兄宽厚,就要执意将他往上推,到时候,贵妃娘娘能忍?” 她靠近了一步,用极低的声音说:“更何况,从五皇弟的那件事开始,大皇兄,就已经陷进来了啊。新皇若登基,你猜皇太后会不会憋足了这口气,重查当年五皇子坠马之事?” 宋雁蓉梗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一会儿才道:“岚意,你究竟想和我说什么?” 岚意恳切地道:“大皇嫂别误会,我并没有任何威胁之意,我与长玦知道的所有事情,都会烂在肚子里,不与任何人提起,这一点,请您信我。” 宋雁蓉点点头,“所以你?” “我之所以讲这些,是想告诉您,只要是父皇的孩子,便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尤其是纸包不住火,只要有心,上位者,什么都能知道。”她看着远处正在玩闹的孩子,轻声说,“就算是为了他们,也该搏一把,不能把自己的性命,白白地送到他人手里。” 宋雁蓉捂着胸口,很为难地说:“可是,你知道你们大皇兄的性子,他觉着平平安安地过一生就很不错了。” 岚意笑了笑,“为未来筹谋,就是为了平平安安过一生啊,嫂子,我并不是要你们站在恭王府这边,更不是想让大皇兄参与勾心斗角,只不过是希望以后若再有起冲突之类的事,请大皇兄站出来说句话,只要是对齐王府煜王府不利的,就可以。” 宋雁蓉平常在家说一不二,到了外头,却迟疑起来,“这事儿,我也要回去同你大皇兄商量,你讲的道理,我都懂的,但肃王府以后到底是怎么样,还得家里男人说了算。” “那是自然,大皇嫂,今天的话,你若不爱听,咱们之间就当没有这回事,我不会逼着任何人做出任何选择。”顿了顿,她终于抛出来真正的目的,“其实今天,是有件事要求大皇嫂帮忙。” 第157章 天注定(1) 先前那些,宋雁蓉几乎是半拒绝了,热心肠的人儿,听到后面的恳求,不好意思直接就推拒,只问:“什么忙?” 等岚意说完,她犹豫片刻,岚意就又说:“不说旁人,只说瞧着荣欢的面子上,荣欢生前,很喜欢大伯母。” 宋雁蓉一时心软,终于点点头,答应了。 如此送了宋雁蓉出去,岚意只耐心等待着。转眼到了两天后,这一日宛茵约着宛玉一起来恭王府探望,她坐着易家的马车去解家接人,看到宛玉上车,差点吓了一跳,“怎么几日不见,你瘦成这样了?” 宛玉的脸颊凹陷下去,根本没有这个年纪的姑娘应有的朝气,倒比之前小产时看着更加憔悴,听到姐姐这么问,她勉强笑了笑,说:“我就是这几天睡得不太好,原本说这次也没法子去瞧表姐的,实在是姐姐你喊我,盛情难却。” 宛茵道:“不知道你这样了,要是知道,绝不会非喊着你,若是真不舒服,就先回去吧,岚意那里,我帮你同她讲一声就是了。” 宛玉却摇了摇头,下定决心似的,“算了,总是要去的,走吧。” 宛茵觉着有些奇怪,但一路上宛玉也并没有多说,姐妹俩便只讲了些闲话家常。 然而到了恭王府门前,宛玉下了马车后,却忽然止步不前,宛茵往前走了两步,感觉到后面的人没跟上来,回过头去看她,奇怪地道:“怎么了?” 宛玉看起来很紧张,“荣欢的事……咱们要怎么安慰表姐才好?” 宛茵赶紧说:“顶好就别提,提了,又是伤心。” “可是……可是……”宛玉咬了咬嘴唇,“我可能有些对不起表姐,也,也对不起荣欢。可能到头来,还是会忍不住说到这个话题上……” 宛茵怔了怔,脸色严肃起来,“你说什么?” 宛玉的眼睛,眨巴眨巴,就红了。 姐妹俩在门口嘀嘀咕咕了一阵子,宛玉一时哭,宛茵就一时低声骂,但是她骂人也这样温柔,什么难听的话也讲不出,只能隐隐听见零碎的几句“怎么能这样”、“失心疯了吧”。 岚意身边的人都很懂礼数,并未上去打断,以至于岚意等了许久,才等到她们走进屋里。 彼时的凝芙正在把微凉的茶水换了温热的,岚意看着她做事,听见脚步声,回过头笑眯眯地看了一眼,问:“怎么这么半天才进来?” 宛玉却带着红通通的一双眼,“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岚意愣住,抬了抬手,让凝芙把周围的丫鬟都带走,看着那门被紧紧关上,才言道:“这是唱的哪一出?还没过年呢,行大礼做什么?” 宛玉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人。 岚意只好去看宛茵。宛茵的脸色也极差,仿佛从来没见她这么生气,两只手拧在一处,“岚意,有件事,宛玉大错特错,你要打要骂,甚至于同她断了关系,我都不会说什么!” 岚意不解,但心里已经有不好的预感,说:“怎么了这是。表姐,让宛玉起来,好好讲给我听,咱们姐妹之间,有什么事不能慢慢说的。” 宛茵看着地上的人儿,痛心疾首,“你自己说,你究竟做了什么事!” 屋中一时很安静,岚意也并不催促,只是藏在袖子里的手慢慢地变得冰凉,宛玉嗫嚅了一会儿,还没讲话,就又哭了出来,“表姐,我,我对不住你,我可能,可能不小心帮着歹人害死了荣欢……” 岚意的耳朵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震得脑子也嗡嗡作响,几乎是无意识地问:“你说什么?” 她的目光直勾勾的,宛玉微微抬头对视一眼,几乎要吓死了,把头往地上重重磕了一下,“是,是这样的,表姐,那天我跟着婆婆去万寿宴,中途出了趟绮华宫,我本来是想看一看皇宫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她胆子远比宛茵大,岚意是知道的,但大到这个地步,让旁边的宛茵都忍不住感慨两句,“青天白日的,你就敢这么乱走?再说你从前不是没有进过宫,不是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就非要那时候去现眼?!” “可是从前进宫,都是晚上,而且低着头一下不敢多看,我实在没忍住,就……” 当然还有一些话,宛玉不会说,执念之所以叫执念,就是因为没有那么容易放下,她其实就是想幻想一下,假若自己也是皇子妃,能随意走在这皇宫里,究竟是什么感觉。 岚意叹口气,一颗心缓缓地提了起来,“所以呢,你做了什么?” 宛玉咬了咬牙,豁出去一般道:“我看见荣欢,往钟灵湖那边跑了,好像是在和其他小皇孙们捉迷藏,然后,然后裴妙晴急匆匆地走过来,因为周围没有宫女太监,她就问我,有没有看见那些孩子们在哪玩,我一顺手,就给她指了荣欢去的方向……后来听说荣欢在钟灵湖出事,我就想,会不会是裴妙晴这个恶妇做下的。” 她抬起头,惶然问:“表姐,荣欢的死,和裴妙晴无关,对吗?” 岚意的心,好似被放在油锅里煎,她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裴妙晴能做得这么顺顺当当,不是瑛贵妃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而是老天爷都在帮她们。 都不需要瑛贵妃的人来告诉,看起来最亲近的表妹,直接把裴妙晴往杀人的道上推了一把。 “你为什么……明知道我和妙晴不合,还要给她指荣欢去了哪?”再度开口时,岚意觉得自己的嗓音很艰涩。 宛玉怔怔地看着表姐,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也不知道,我可能是鬼迷心窍……” 岚意看着她的眼睛,“究竟是什么样的鬼,迷了你的心窍?宛玉,我怎么也没想到,你这样机灵的一个人,竟然会生生地把自己小侄女的性命送到别人手上。你在我身边呆了这么久,可我真的没有看清,你这个人究竟,安的什么心?” 最后那句话,倒不像是在斥责,而是痛彻心扉的质问,宛玉也不知道怎么,鼻头一酸,直接就哭出来,膝行过去,去拉岚意的手,“表姐,我也不知道自己安的什么心,我那些卑劣的想法,说不出口,到现在也说不出口。你就当我嫉妒您吧,那一下鬼使神差,就抬起手往那边指了指。表姐,我错了,求您宽恕我。” “嫉妒?”岚意重复了这个词,从前的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东西霎时间在眼前掀过,“你对长玦,还有情?” 这话太直白,宛玉被问得脸涨得通红,许久才哀求着,“也不是,表姐,您别问了,我求您,别问了。” 岚意看着她痛哭流涕,觉得自己胸口也翻涌着难以抑制的情绪,本来稍稍调理好的身体,一下子又不舒坦起来,本来太医就说她要静养,偏偏眼门前的事,没有一件能让她安静。 “好,我不问,可你让我宽恕你,又有什么用,荣欢能宽恕你吗?”她面无表情地问。 宛玉惶然抬头,“但,但菱角她们,也是犯了错,她们改了,您就能接受,为什么我……表姐,我真的知错了,从前走过的路,全都错了,我害死荣欢不配为人,可您是我的姐姐,我本身是,没有一点害人的念头啊!” 她声泪俱下,每句话都恳切无比,岚意看得出她是真心的,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菱角和乳娘,她们确实犯了错,可她们从来没有想过要把荣欢置于危险境地,而你指的那一下,从根子上,就是觉得妙晴会对荣欢不利,才会给她引路。”岚意摇摇头,“宛玉,你早就生了邪念,我恭王府不往外人身上招呼板子,请你立刻离开这里,往后也不要再来了。” 这句话几乎等同于要把关系直接断了,宛玉直接愣在原地,连哭都忘了,而宛茵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只是撇过脸去,默默地用帕子擦掉了控制不住的泪水。 岚意又道:“我累了,你走吧。” 宛玉万万没想到,曾经那一点点的执念和妒忌之情,竟然会引来这样山崩海啸般的后果,使劲摇头,“表姐,表姐,我求你,我求你……” “求我又有什么用呢?你虽然不是凶手,但你帮着裴妙晴行凶,多少也能算个从犯。我没要你死,没要你受一点皮肉之苦,已经是对荣欢的背叛。”岚意的手,指着门,“你直接走,别闹得太难看。” 然而宛玉并不想走,她甚至有些后悔,若是不说出实话,岚意也根本不会晓得这件事,他们还是最要好的姐妹,若是能长长久久地瞒下去,瞒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宛茵见她那么执着,忍不住上去拉扯,说道:“走吧,你走吧!这件事,实在是大错特错,你也别指望能求得岚意的原谅了。若是让家里知道,阿娘会亲手拿棍子打死你你信吗?!” 宛玉却死钉在那里,还想说些什么,忽然瞧见岚意的脸色变了,原来是她小腹处骤然有一阵难受袭来,太医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大动肝火,不曾想碰到荣欢的事,做母亲的,还是根本就忍不住。 第158章 天注定(2) 正要让凝芙拿着扫帚把人打出去,卫长玦从外面大步进来,他严肃着一张脸,应该是已经从岚意的哪个贴身丫鬟那里晓得了刚刚发生了什么事,看到宛玉还跪在地上,直接道:“解夫人,请你立刻离开恭王府。” 方宛玉迷茫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就是因为他,自己才一步步越错越深,如果一开始,就执着一点,荣欢也不会死,不对,荣欢她,根本就不会来到这个世上。 卫长玦对她的厌恶,已经溢于言表,他加重了语气,命令道:“我家夫人如今身体不适,太医说要静养,请解夫人不要再来打扰她休息。” 方宛玉觉得自己可怜,惨然道:“殿下,我坦然认错,也没有推卸任何,王妃到底是我的表姐,我也不忍心看着她日日夜夜缠在这件事里,殿下,求求您,求求您帮我说两句好话,哪怕,只是看在那个香囊的情分上!” 卫长玦听了这话,点点头,朗声道:“小彦子。” 小彦子一溜烟地跑进来,手里托着那枚香囊。 卫长玦道:“这枚香囊里,装着一个姑娘的善良,把它妥帖收藏,和情分无关,和送的人是谁无关,只不过是为了提醒自己铭记着这个世间少有的、对陌生人的一点儿暖意。” 卫长玦抬了抬下巴,让小彦子把香囊递到宛玉面前,“但是如今,请解夫人立刻把它收回,我不愿意见到任何与解夫人有关的东西,因为那只会让我觉得不快和反胃。恭王府地儿小,从此解夫人也不必再踏足。” 他们夫妻俩都没有说什么斥责或咒骂的话,但这些听到宛玉耳里,简直比扇巴掌还要难受,她曾是那样骄傲的小闺女,瞧不上这个瞧不上那个,可现在她,是被别人彻彻底底地瞧不上了。 “姐夫……” “当不起,这声‘姐夫’,快收回去。小彦子,直接将解夫人请出去,推出门外、丢在大街上,怎么都行,岚意身子本就不舒服,以后这样不相干的人,不要放进来打扰她。”长玦果决地出声,立刻就有人进来请宛玉出去。 宛玉明白,若是再往下求恳,就卫长玦那个护妻的模样,直接被不体面地扔出去,真不是什么稀奇事,她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岚意,捂着脸离开了。 宛茵站在一旁,觉得自个儿浑身上下都透着尴尬,她也想走,捏着帕子往外退,却被卫长玦喊住,“表姐请留步。” 宛茵低着头,小声说:“宛玉这个事……” “宛玉这个事,与表姐无关,恭王府的大门,一贯对表姐敞开,以后表姐请多来陪陪岚意,就是说说话让她散散心也好。”卫长玦温和地笑,仿佛刚才那样冷面的郎君,和他毫不相干,“听闻易公子如今是真的转了性了,恐怕表姐的好消息,也不远了。” 说到这上头,岚意总算是略微收敛了刚才激荡的心情,也有意不再去想那个狼心狗肺的“帮凶”,扶着肚子道:“是啊表姐,易公子如今对你很好,我都听说了,他一回家,见过父母后就直接往你身边去,如今你们是夫唱妇随,连带着易大人都开始盼孙子了。” 宛茵很不好意思,更看出来长玦故意引到这话题上,便努力顺着说:“岚意,你就别取笑我了,其实大多时候,都是易斌在说,外面的事很多我不懂,只能听他讲,偶尔附和两句,外人看来,就成了‘夫唱妇随’。” “这不好吗?”岚意淡笑了笑,去牵她的手,“易公子在你面前找话说,是因为想对你说,对咱们,哪里有这么多话。表姐,从今往后,你要更加保重自己,我身边,除了你,再没几个亲人了。” 宛茵心里也难过,可她很懂道理,知道妹妹做出这样的事,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越想要姐妹三人恢复如初,越是伤了岚意的心。 卫长玦亲自过来一趟,就是怕岚意下不去决心,伤了自个儿,眼下处理好,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就离开了。 一时外面蕊花进来说“易公子来接人了”,岚意就笑,轻轻地推了宛茵一把,说:“表姐走吧,如今终于轮到我笑话你了——你走到哪,易公子就跟到哪儿,生怕你丢了。” 宛茵抿着嘴也笑,低声说:“那,岚意,我先走了,等得了闲,再来瞧你。” 岚意道:“好,下次来,可以带着易公子一起,咱们一家子吃个饭也是好的,他每每这么来接你,若是连门都不让人进,不是个道理,实在我今天精神气儿不大足,就不留表姐了。” 宛茵忙说:“你好好养着,吃顿饭是多容易的事,不急于一时。” 岚意点点头,因确实有些不适,也不逞强,只说:“今天也不能送表姐了,只好让凝芙帮着送出去。” 等宛茵走后,岚意靠在榻上,一直没有说话,凝芙送走宛茵,回过身来问岚意觉得身体怎么样,岚意道:“还是难受,胸口也闷得厉害,晚点找大夫过来瞧瞧。” 凝芙有些着急,“那奴婢现在就去。” 岚意却摇摇头,“不急,恐怕又是心神激荡惹得胎气不稳,我心里有数,要是表姐前脚走,我后脚就找郎中,她那样胆小多思的人,还不知道要怎么想,以后说不定都不来了。” 凝芙心疼,“王妃总是这样为家里人着想,偏偏……” 她没再往下说,因她想要说起的那个人,已经被狠心从恭王府每个人的生活里抹去了。 自然岚意这一胎,确实受了极大的影响,这样三番五次地请大夫,闹出很大的动静,他们说法倒是很一致,都讲一定要静养,若是再折腾,胎儿不保不说,还有可能拖累母体。 消息传出去,裴归都坐不住了,按道理他作为长辈,不该亲自登门,但荣欢的死,已经给他一记打击,倘若岚意在出事,他也受不住。这一天见天气晴好,当即带着王氏来恭王府探望。 凝芙把他们引进来,迎着天光,岚意看到父亲的第一眼,就忍不住说:“阿爹看着好憔悴。” 裴归和王氏见了礼,凝芙搬了凳子请他们坐了,裴归顺了顺衣摆,直接就叹气,没有开口说话。 王氏现在已经渐渐摸清了自家老爷的脾气,那是绝不会随随便便袒露心声的,便主动说道:“老爷为荣欢的事伤心呢,王妃,他刚听闻噩耗的时候,好几天没吃下饭,如今也常常睡不好觉。” 裴归瞪她,“这种事,何必说出来添乱,你快住嘴。” 岚意却说:“阿爹这个年纪了,却还和孩子似的不吃饭,那怎么能行,母亲告诉我让我来劝劝您,是应该的。荣欢已经离开了,咱们活着的人,还得往下走不是?阿爹别为此伤了心肝。” 随着年岁的增长,裴归和岚意这对父女在相处时,慢慢变成了由女儿主导。听到岚意这么讲,裴归还有些局促,言道:“原是我们过来安慰你,怎么反成了你安慰我这个做父亲的?孩子,这些时候是苦了你了。” 岚意摇摇头,憾然道:“阿爹,我这一生,在母女的福分上,大约就是很浅,但渐渐地也想通了,若孩子长大了,长歪了,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裴归怔了怔,这话听起来有些寡情,不像是岚意会说出来的,和王氏对视一眼,他道:“岚意,你是不是太伤心了?” 岚意只摇头,“阿爹,我真是这么想的,人啊,有时候就得要想开些,倘若子女犯了大错,或者早早地撒手人寰,与其为她感伤,不如早些走出来,反正……早晚也有再能见到的那天。” 裴归觉得这些话莫名其妙,但岚意也不好再往下说,她是笃定了要处置裴妙晴给荣欢报仇的,扯进来越多的人,便会愈发束手束脚,提醒一下,已经是顾念着父女之情了。 “你要是能这么想,那很好,我就怕你走不出来。”末了裴归只这么说。 后来说起之冽,岚意问起他的学问做的怎么样了,裴归隐了些骄傲在眼睛里,道:“用功是用功的,但未必有其他人那么聪明,不过自从之凌分家出去单过,之冽像是越来越明白自己身上的责任,每日晚膳过后,还要再读些经史子集才肯睡觉。我希望他能一举中第。” 王氏也道:“本来这一次,之冽也想同我们一起来探望王妃,但他到底是外男了,我们来已是不合规矩,再多带上人,恐旁人又要对恭王府指指点点。” 岚意颔首,“母亲是极谨慎的人。等过一阵子,我腹中的孩子落地,出了月子后还是要带回去裴府给阿爹母亲看看的,那会儿再见之冽不迟。请阿爹和母亲转告他,别总是大晚上念书,熬坏了眼睛,就不好了。” 裴归“嗯”了声,无意间说起来,“我瞧着你气色倒还好,前几日我见到你二妹妹,她瘦了好些。” 岚意愣了一下,问:“妙晴回娘家了?” 第159章 天注定(3) 裴归欲言又止,“嗯,回了一趟。” 到底还是王氏是女子,能说出口来,“是这样,王妃,裴庶妃的孩子不知怎么没保住,煜王殿下也是心疼她,准许她回家小住几日。这件事还没宣扬出来,您估摸着还不知道。” “没保住啊。”岚意心中明镜似的,这个无中生有的孩子,当然只能“保不住”,此刻只问,“阿爹,妙晴在家时,有没有和你说什么交心的话?” 裴归立刻就摇头,“我也忙,何况她是出了嫁的闺女,回来散心,主要是在后宅由你母亲看顾着,我和她几乎碰不上面。” 岚意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就道:“寥寥几面,阿爹就瞧出妙晴瘦了许多,咱们三姊妹中,您还是最疼爱她。” 裴归感觉到岚意的不高兴,但他说这个,本来就是听了裴妙晴的几句话,想解开姐妹俩的梁子,言道:“都是亲生骨肉,疼爱自是一般疼爱,没有高低之分。且再过上几年,阿爹更老了,你们之间,还是要互相照顾的。” 王氏在后边儿拉了他一下,裴归没在意,继续往下说:“你妹妹是有些任性,平素见到我说的话也多,你或许就觉得我偏疼她,但她心中记挂你这个做姐姐的,就算是小产了,还问为什么长姐不肯见她。岚意,这一则上,我不免说说你,你是长姐,以后带着你们兄弟姐妹之间和睦相处,我才能放心。” 岚意在做了母亲后,更加懂得人无完人,即使手心手背都是肉,握起拳头面对外面的攻击时,也终究只能把手心护在里头,所以裴归作为一个父亲,平日里多宠些妹妹们,根本不算什么,他到底,还是把岚意搁在心里头当闺女爱着的。 如此想着,她并没有反驳裴归的话,只是说:“我倒是也有日子没见妙晴了,老实说我伤心的时候,也盼着有家人能在身边安慰两句,但她实则并没有递过帖子。说我不见她,大约是之前吧,那时候我才怀了孩子,荣欢又小,忙都忙不过来,怎么好招待妹妹呢?” 裴归连连点头,“有理。这就是她的不对了,怎么能不主动来探视姐姐。下次我给她递话,一定让她来好好地陪陪你。” 岚意反替妙晴说话,“许是身份的缘故,煜王殿下不松口,她也不好来恭王府吧。” 裴归道:“有可能。岚意,你宽容大度,越发有长姐的模样……” 王氏忍不住推了他一把,人家现在是皇帝的儿媳妇,哪里能让他这么说教,裴归讲了那么多肺腑之言,这会儿终于意识到了,硬生生地收住,转而道:“……妙晴妙筠她们,一定要好好学学王妃才是。” 父亲还是这样,偶尔不太会说话,倒让岚意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 她总算舒心地笑了笑,说:“阿爹,我也想做个好长姐。” 等裴归夫妇离开后,岚意的心情渐渐地低落下去,她看着父亲微微躬下去的背影,这些年来,可能是政务繁忙,也可能是经历了太多生死,他显而易见地衰老下去。 当然,相比较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大人们,他还是要好许多,尚是旁人口中的中流砥柱。可岚意就是觉着,父亲真的比从前老了。 如果可以,她不想和裴妙晴走到你死我亡的地步,裴归那么疼爱妙晴,表面上看着是比从前生分,但其实他并不因为白姨娘做了恶而过多迁怒,只不过是他站在了恭王府这头,难免要对煜王府疏远些。 岚意知道,自己和裴妙晴对上,瑛贵妃会十分痛快,而父亲,会十分痛苦。 这样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岚意总是不得不去做,等宋雁蓉送过来她想要的东西时,岚意越发下定了决心。 宋雁蓉把手里的小锦盒推到岚意面前,挺紧张地说:“也不知道这玩意儿行不行,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 岚意拿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安然躺着妙晴平素带在身上的一块青玉佩,淡笑了笑,“就是要这种贴身小物,大皇嫂,这次真得谢谢你,也实在委屈了你这样光明磊落的女子,要去做这样顺手牵羊的事。” 宋雁蓉连连摆手,“荣欢是多可爱的孩子,就这么白白的……我也心疼,若是能为她做一点事,能为你们做一点事,我和你大皇兄,都是心甘情愿的。” 岚意道:“看来大皇嫂和大皇兄都商量好了。” 宋雁蓉是爽快的人,很直接地道:“商量好了,与其这么忐忑不安地等待下人,不如想着法子拦住他们的路。咱们好歹是父皇的孩子,我宋家,那也是一家子爽利傲骨,怎能任由旁人摆弄。” 岚意弯着嘴角,“这样的话,听着就是大皇嫂这样的人该说出来的,大皇嫂若是男人,必然会建功立业,名留青史。” 宋雁蓉“嗨”了一声,“说白了,宫里长大的孩子,还有嫁进去的儿媳妇们,谁没有受过长福宫的气,这样的气,萧华音能忍,我可不想受一辈子。” 岚意道:“大皇嫂巾帼不让须眉,往后有什么事,还请肃王府多多照顾咱们。” 宋雁蓉已经弄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感慨着,“说什么照顾呢,我们都只能自保罢了。说起来这件事,她也实在是太狠心了,让一双亲姐妹撕扯成这样,也不怕折寿。” “老天若是真有眼,哪里会让好人一个个死去?折寿不过是虚无缥缈之说,成王败寇,老天爷永远都在打瞌睡,她心里清楚得很。”岚意淡淡地说。 当然宋雁蓉也就是这么感慨一下,真为了岚意和妙晴闹到这个份上而痛心疾首地难过,也说不上,她不过是更乐于看见瑛贵妃一脉倒霉。 又说了几句闲言碎语,她就离了恭王府。 而后几日,渐渐地有小道消息在宫中和各皇子府中流传开来,讲的是承宁郡主实际上并不是死于病痛,而是他人谋杀,而下手的人,因为一时慌乱,漏了个青玉佩在现场。 不少人恍然大悟,怪不得当初离宫时,会有侍卫不断问询是不是丢了东西,看来当时就在找凶手了。 这样能和事实契合的流言,往往流传得极快,煜王府里的一众人,当然也知晓了。 当是时,妙晴正坐完了小月子在禾笙这里请安,两个人之间实在也没有别的话可说,禾笙就不经意地提了句。 “那天万寿宴,你也离席了一阵子,宫里那么多双眼睛,肯定都看见了。我是不知道你和承宁郡主的死有没有关系,总之,回去后也拾掇拾掇自己的东西,别少了这个短了那个,给煜王府带来不相干的麻烦。” 妙晴其实很有些紧张,只是不表露,闻言道:“王妃说哪里话,妾身和恭王府的人,一贯是井水不犯河水,承宁郡主的死,同妾身没有一丁点关系,自然也不用回去拾掇东西。” 她不讲这许多,倒还好,话一多,禾笙反觉得不正常,忽然想起来先前瑛贵妃单独召见她的事,凝重地问:“不会真和你有关吧,裴妙晴,你脑子可要放清楚些,害了皇孙,你不仅没有任何好处,还有可能落得很惨的下场。更何况,那荣欢,和你还是亲人。” 妙晴忙说:“怎么会呢,正因为荣欢还算是我的小侄女儿,我是绝不会对她怎么样的,和长姐的仇怨,只是我和长姐之间的事,您说呢?” 禾笙半信半疑,摆了摆手,让她先离了。 妙晴在人前还能兜住,急匆匆地回到自己的屋子,关上门,就疯了似的翻捡东西。找来找去,其他的都还在,偏偏一个日常喜爱青玉佩,杳无踪迹。 那天那么慌乱,她实在记不得自己究竟佩戴的是哪个饰品,也不记得究竟有没有东西丢失,实际上当时侍卫们盘问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很僵硬,想要摸索一番,却在旁人的注视下不敢动弹,最终果断地回答了“没有”。 妙晴不知道,就是这句当机立断的“没有”,让她的心思,开始一点点地浮到了水面上。 她喃喃自语,手中不停,“没道理啊,我一贯把它收得很好……去哪了,究竟去哪了……” 有丫鬟进来送茶水,听到脚步声,妙晴被吓得猛然转身,问道:“是谁?!” 丫鬟看到屋里一片狼藉,也被妙晴这样吓了一跳,关切地问:“您找什么呢?要不要奴婢帮忙?奴婢是给您送茶水来的。” “出去,滚出去,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妙晴失态,顺嘴斥骂。 然而下一刻,她就意识到这样不行,对旁人的发火,把屋中翻成这样,所有举动,都在承认着自己和那些流言有关,眼见着那小丫鬟瑟缩着要出去,她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人家的胳膊。 “等一下,你不能走。” 小丫鬟道:“奴婢错了,奴婢错了,奴婢不该进来……” 妙晴却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怎么会呢?你就该进来,进来得好,方才,我听见屋里有老鼠的声音,正到处找,你就来了,快帮我瞧瞧,哪里有老鼠,把它们一并打出去。” 小丫鬟这才松了口气。 这谎看似天衣无缝,其实漏洞百出,煜王府里那么多双眼睛,自然很快就有不少人知晓了。禾笙没打算替妙晴遮掩什么,压根没管他们往不往外传,是以传得比恭王府里的那些事还要快。 而岚意早就让人留心他们府中的事,听闻“裴庶妃亲自在屋中捉老鼠”,岚意就知道,妙晴是上钩了。 “果然是她,若不心虚,在屋里折腾什么?煜王府又不是什么没人打扫的地界,她住的地方,怎么会有老鼠。” 菱角和凝芙在她身边伺候,闻言对视一眼,凝芙便说:“王妃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青玉佩,是我给妙晴最后的机会,她到底是走了最错的一步。”岚意失望至极,垂眸想了想,似下定了决心,“凝芙,去给煜王府递个帖子,就说我想煜王妃了,也想裴庶妃,请她们得闲了过来说说话。” 凝芙立刻领命而去,禾笙那边也很快传回来她的原话,说过三天后一定来拜访。 当然煜王府里的事,瑛贵妃也很快就知道了,她立刻让人给裴妙晴带去话,至于说了什么,连慕禾笙也不知道。 当夜色落入整个京城时,长福宫的灯一盏又一盏地点了起来,周遭摆放的珍奇古玩,都泛着圆润的光芒,瑛贵妃坐在一桌热腾腾的饭菜旁,听去煜王府的人回禀,说裴庶妃答应了,会一口咬死,什么也不认。 瑛贵妃点点头,挥挥手让人下去,拿起筷子,忽然又放下,问清荷,“和紫珠那丫头,也说明白了?” 清荷低声道:“说明白了。” “这事儿就她能办成,她无父无母,心肠最狠。”瑛贵妃又问:“煜王府里,没别人看见吧?” 清荷道:“没有。煜王府里到底大多是咱们的人,就算煜王妃有心收拢权柄,也没办越过娘娘您。” 瑛贵妃看着满桌的菜,默然了许久,幽幽道:“都撤了吧,换些清汤小菜来,我没有胃口。” 清荷说“是”,立刻去办这件事,等一切都安排妥当,长福宫复又回归到宁静,瑛贵妃才叹了口气,小声说:“我原本,是不打算让她死的。” 清荷知道她在说什么,一边布菜,一边道:“奴婢其实,其实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她死。” “本来想让她牵制住裴岚意,让裴岚意吃了这窝里斗的哑巴亏,可事到如今,越来越觉得,裴岚意那性子,不会生生把这委屈咽下去。”说到这里瑛贵妃又叹气,“实在是可惜,这一次这么大的打击,竟然被她扛住了,胎气不稳,也没有不稳到直接小产的地步。” 清荷道:“她们到底是一家人,又能怎么去闹呢?恭王妃不会只顾着孩子,不顾父亲不顾裴府吧?至少要为腹中骨肉积积德才是。” 第160章 鸿门宴(1) 瑛贵妃摇摇头,“几年前她为了不嫁入齐王府,小小的年纪,就敢拎着枣木算盘在金玉坊打人,我不能赌她眼下没了这份勇气。反正裴妙晴从今往后再没用了,不如用最后一刻,帮我个忙。” 恭王府里,弥漫着的药味儿并没有因为夜晚的来临而散去多少,太医赶着过来,一摸脉就知道岚意今天又动了气,颇严肃地嘱咐不能这么下去,再有几次,恐怕就要一直卧床休息了。 岚意静静地听着,颇有歉意,特让凝芙多抓了一把金瓜子塞给太医。 她觉着别人对她的身子,都比自己个儿上心,偏她所操心的,无人可替,好在本身也清楚一日不如一日是什么感觉,倒是老老实实地把一碗又一碗的安胎药喝下去,喝得舌头都发苦。 靠着药,靠着周围人的精心照料,岚意好歹是撑住了,一得空,她就盘算着几天后见到裴妙晴该怎么说,寻思应该能有个了结。 长玦心疼得厉害,又知道她的心思,晚上洗漱后,揽着岚意,颇认真地说:“裴妙晴的事,我来处理,让她死还是让她活,你决定了知会我一声。之后无论什么后果,我来担着。” 岚意只摇头,严肃得很,“先前商量的,你都忘了?眼见着如今父皇越来越看重你,连本来属于煜王府的盐务都交给你管,怎么能在这个当口插手这种不讨喜的事。长玦,你的心意我知道,但我沾手,比你沾手好。” “道理谁都明白,可不是每个人都要循着道理去做。你身体本来就不好,哪怕等孩子落地后,再来处理这件事,也好过这样日日拿药顶着。我看不下去。” 岚意的眼泪,忽然就流出来,她胡乱抹了一把,哽咽着道:“长玦,我也想等,我也知道我这一胎不稳。但,是荣欢能等吗,已经迟了一个多月,她那么小,小小的一缕魂,要是还没看到坏人遭到报应,就散了,要怎么办?” 她伸出手去,长玦立刻主动握住,眼眶微微泛红,不说一句话,只抬起另一只手细细地帮她擦干净泪水。 岚意又道:“腹中的孩子,是我的骨肉这没错,然而荣欢也是我的骨肉,我两边都割舍不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要给荣欢报仇,也要努力保住这个未出世的孩子,长玦,我能做到的。” 身为母亲的坚强,只能让长玦深吸一口气,喟叹道:“好,你放开手去做吧,不论什么结果,咱们一起担着,但是岚意,你得答应我,不能伤到自己。” “好。” 沉吟片刻,长玦还是说了压在心头很久的话,“还有,我并不是咒咱们的孩子,但我总要为所有情况做好打算。岚意,即使没有儿女的缘分,也不能为此而伤了心肝,咱们现在走的每一步,都是想好的,如果真的走到了最糟糕的那一步,我会让太医们倾尽全力保你。” 岚意软软地喊,“长玦……” 她想自己何德何能,世人都如此重视子嗣,她肚子里的这个,还很有可能是恭王府的嫡子,卫长玦却肯听她的理由,任由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被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岚意听到男人的叹息,“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主意,就算拦住了,你也会带着对荣欢的愧疚,日夜不得安生,所以干脆不拦了。更何况荣欢,她也是我的女儿。” 岚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提起荣欢的时候,自己的心可以不那么痛,但眼下显然不行,唯有一遍又一遍地念叨:“是啊,是啊,她是咱们的女儿,若是做爹娘的,都不能帮她伸张正义,还有谁能……” 每日都这么折腾着喝药,岚意很快就疲倦了,在夫君温暖的怀里沉沉睡去。 然而长玦一直没能入睡,这漫长的夜里,只偶尔传过来一声惊鹊扑腾翅膀的声音,若有人或魂魄踽踽独行,必然会十分孤寂。长玦透过窗子看着明月,耳闻妻子均匀的呼吸声,轻轻地道:“荣欢,想听你再喊我一声‘父王’。” 这是不足为外人道的思念,等到东方泛白,从短暂的睡眠中醒过来,长玦便开始新一天的奔忙。而岚意也开始着手布置一切,几日后,慕禾笙果然带着妙晴如约而至。 岚意特特在门口相迎,禾笙刚从马车上下来,就催着道:“现在天气虽然渐渐回暖,但一阵凉风扑过来,还是往骨头里钻的,你怎么站在大门前?我和你之间,可从不闹这些虚礼。” 岚意笑了笑,“请你过来看我,自然可算是有事相求,怎么能不在这里等着?” 她的目光往禾笙身后扫去,除了冬芝这个贴身丫鬟,还有个脸生的小侍女,一脸冷意,专跟着妙晴。 察觉到好友的目光,禾笙就道:“是贵妃娘娘派给裴庶妃的,说庶妃刚刚小产,要好好养着,这宫女叫紫珠,最是稳重,也很会伺候人。所以眼下裴庶妃到哪,她都要跟着。” 紫珠长得很平常,丢在人群里可能就找不到了,但和瑛贵妃有关,岚意就不会小觑,眼见她上前来行礼,岚意客气地道:“既是贵妃娘娘身边的人,就不必多礼了。” 紫珠却还是福下身去,平身后,脆生生地说:“娘娘说了,离了宫,奴婢就只是裴庶妃的贴.身丫鬟,见到各位主子,都是要恪守礼节的,王妃宽厚,奴婢却不该纵容自己。” 对方如此沉稳,倒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岚意也不多说,拉着禾笙的手往里走。 “你和长泽,也是好几年的夫妻了,瑛贵妃就这样毫不客气地往煜王府里塞人?没想过你的感受?”因知道紫珠必然就是瑛贵妃的眼睛耳朵,她很小声地问。 禾笙冷然一笑,倒是豁出去一般大喇喇地说:“她还会顾及我的感受?只怕我早已经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若不是这桩姻缘是父皇金口玉言赐下来的,若不是我身后的母家不容小视,恐怕我早就成了卫长泽的下堂妻。” 岚意打心底叹气,只说:“果然是世道艰难,咱们这些做姐妹的,嫁了人后,真正过得好的,没有几个。” “你就挺好啊,岚意。”慕禾笙是真心话脱口而出,说完才想起荣欢的事,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我瞎说些什么呢,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觉得三皇兄对你千依百顺,却总是忘记你也有你的痛苦之处。罢了,不提了,今天咱们高高兴兴的,什么糟心事都不提了。” 岚意笑了笑,她请人来,本来就是要解决糟心事的,但没有必要和慕禾笙说明,本身她就加在自己和瑛贵妃中间,知道的越多,越为难。 “今天的菜,是你出阁前爱吃的,不知道这么些年口味是不是完全变了,你尝一尝,尝过后,告诉我好不好吃。”岚意挽着她的手,带她入席。 禾笙高高兴兴地应着,坐下后问道:“怎么不见三皇兄?” 岚意亲手给她满上面前的酒杯,言道:“他今日有事,恐怕要晚上才能回来,这样正好,你多呆一阵子,好好地陪陪我。” 慕禾笙也不多想,笑吟吟地道:“行,今天你最大,谁叫你肚子里还揣着个小宝贝呢,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席间大家果然也很开心,做了这么多年朋友,即使分别嫁给了针锋相对的兄弟俩,也并没有让她们的情谊减少分毫,慕禾笙最喜欢岚意的爽快,虽然这样的爽快,已经蒙上一层纱,不是从前的模样,但在她心中,岚意还是那个自己眼中最好的姑娘。 “你的肚子,瞧着还挺好,气色也不错,不像是外面传的说胎像不稳。”慕禾笙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笑呵呵地说着。 “其实是不大好,只是我肯吃药,肯休养,前几日知道你们会过来,都不敢下床,硬生生地养了好几日,把精神气儿养足了,今天才能走到门口去接你们。” 太医院的脉案,不知道多少人看过了,尤其是瑛贵妃,岚意就算想瞒骗也瞒骗不了,更何况她面对的是禾笙,索性都讲了实话。 “这么糟糕吗?那真不应该还摆什么宴席,要我说,你就该一直养着,我吃过饭再来,好好地陪你说说话。”禾笙的神情,一下有些紧张。 岚意摆摆手,“没关系,好好养着,就是希望能和你们见见面,说些掏心窝子的话,若是束手束脚,反而不美。菱角,把这盘子里的鸡丝拈些给煜王妃尝尝。禾笙,你也别搁筷子啊,试试面前的这几道菜,合不合意。” 菱角依言布菜,慕禾笙也忙拿起筷子拈了一口,送进嘴里,咽下去才道:“岚意,这么多年,就你还记得我的口味,有时候回到家里,我阿娘都做不出我要的那个味道。” 岚意笑着说:“你就是哄我开心。” 禾笙抬着下巴,“你瞧我什么时候哄过你,和你拌嘴还来不及呢,实在是真的好吃,真的合我口味。” 第161章 鸿门宴(2) 岚意就道:“那你多吃些,咱们也不要拘泥什么,边吃边说。” 慕禾笙又笑着道:“有日子没看见菱角了,老实说,不该让她给我布菜的,慈康皇后身边的姑姑,得敬重着才是。” 菱角行了一礼,和气地说:“奴婢不敢当,王妃金尊玉贵,奴婢能给您布菜,是奴婢的福气。” 慕禾笙觉得她有些变化,可究竟哪里变了,一时说不上来。 讲了会儿话,岚意把目光投向一直站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妙晴,说:“有日子没见,裴庶妃沉默了好些,还记得之前一起进宫参加除夕宴,裴庶妃一张巧嘴,说得瑛贵妃连连夸赞,咱们未出阁时在家中做姐妹的那些时日,现在想起来,仿佛不过昨天。” 妙晴低着头,只轻轻应了一声,“那是妾身年少无知罢了,何况说什么姐妹不姐妹,是您先同妾身讲明,嫁过人后,再无关系。” “那不是你先趾高气昂的么?现在可不好把事情全赖在我身上。头前儿阿爹来我这里坐了坐,说你小产后还挂念着我,就是看在他的份上,咱们之间,也该知无不言才是。”岚意刻意咬重了最后那几个字,看着是在埋怨,语气却好得很,“不如一同坐下来吃些,都是一家子,长玦也不在,不必那么守礼。” 妙晴却摇头,“妾身不敢。眼下席中配同您一起用膳的,只有咱们王妃,请您别为难妾身。” 她的身份低,并不能和岚意禾笙同席吃饭,所以恭王府特设了其他席面,等岚意二人吃完后,自然会有下人引她和丫鬟们过去,但主人家开口,其实就是给面子,妙晴一直拒绝,只能说她并不想接受任何来自岚意的吩咐。 慕禾笙最先忍不住,偏过头去说她,“从前也没见你这么守礼数过,平常在煜王府,我和殿下讲话的时候,你都敢插嘴,这会儿怎么这也不敢那也不敢了?” 妙晴振振有词,“就是因为从前不识礼数,现在回过味来,觉得很不妥当,这才要自己给自己把规矩做起来,请王妃体谅。” 眼见她们当场要争吵起来,岚意抬手拦了拦,“罢了,裴庶妃不想和咱们亲近,不必勉强。” 这时候紫珠却忽然道:“裴庶妃尊重二位王妃,不敢同席,恭王妃却挂念姐妹情深,不愿庶妃在这里干站着。奴婢以为,不如就在旁边设一矮席,这样庶妃既能听见王妃说的话,又不至于被晾着。” 众人都看向她,只不过想法都不同,裴妙晴是奇怪她为何会此刻出声,还把自己往对方那推,而岚意则是防备。 这个紫珠,显然被瑛贵妃教得很好,做什么事都让人猜不透目的,岚意觉得最好的办法,是先寻个借口,将她赶出去。 “瞧瞧我这记性,同禾笙说起话来,就把旁人忘记了。紫珠,你从前也是贵妃娘娘的人,很是金贵,我一下没注意,竟让你也一直站在这里。”她嗔着凝芙,“你也不提醒一声,还不快带紫珠下去用饭?” 凝芙应了,上来对紫珠伸了伸手,紫珠却退后一步,大声道:“奴婢当不起‘金贵’两个字,若是主子们还在这里用膳,奴婢们却在一旁躲懒,成何体统,还请王妃收回成命。” 岚意碰了个软钉子,知道这人必然是瑛贵妃教好了送过来的,一时纠缠也纠缠不出个结果,便不再去看她,眼皮子微微耷拉,“既如此,恭王府没有强人所难的习惯,凝芙,照紫珠姑娘所说,给裴庶妃布好小席即可。” 凝芙定定地看了紫珠一眼,笑了笑,“紫珠姑娘真是好一个忠仆。” 紫珠也不谦虚,“姑娘说对了,咱们做奴婢的,只有忠心的才是最好的。” 岚意已经不再搭理那头,和慕禾笙说起别的家常闲话。 约莫一盏茶过去,禾笙正讲完隔壁伯爵府的一桩逸闻,忽然扶着额头道:“岚意,你们恭王府这个酒,后劲实在足,我先时喝的时候,觉得没什么,这会儿却觉得晕晕乎乎的只想睡觉。” 岚意温婉笑着,“想睡就谁,恭王府虽然不大,却也不缺一张床呢。” 慕禾笙傻乎乎地笑了笑,真的就不客气地趴在桌上睡着了。 冬芝有些着急,上去摇着禾笙的胳膊,小声说:“这是在恭王府,可不是在自己家里,王妃怎么能说睡就睡呢?” 然而岚意立刻就说:“禾笙不胜酒力,睡着了也就罢了,凝芙,叫几个力气大的丫鬟,把她扶到西边暖阁里休息。” 凝芙像是早有准备,根本都不需要出去点人,直接喊了几个,就把慕禾笙撑了起来。 冬芝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围着禾笙转,小声地喊着她,巴望着能将她喊清醒,岚意则不紧不慢地道:“别怕,你家王妃不过是在恭王府睡一觉,一觉醒来,什么都事儿都过去了。” 冬芝怔了怔,“什么事都过去了”,是指哪些事? “恭王妃,您这是?” 岚意冲她一笑,温和地道:“陪着你家主子下去休息会儿,听我的。” 冬芝一贯信任岚意,也知道自家小姐也信任岚意,最终下定决心不再多问,跟着往那边去了。 一时席中只剩下裴妙晴,有清幽的穿堂风悄然扫过,带起珠帘微微作响,她难以适应这样的安静,局促地道:“说到底,妾身是煜王府的人,煜王妃眼下醉了酒,妾身该去侍奉她,请恭王妃……” “急着走做什么呢?既然是来我恭王府做客的,好好地坐下说会儿话,也算没白来一趟。再说了,禾笙从来连你的请安都免了,也不会愿意你伺候在身边。”岚意直接打断。 裴妙晴一时想不到反驳的话,旁边紫珠赶紧给她递了杯茶,道:“您渴了吧。” 被这么一打岔,裴妙晴立刻接过茶,连连点头,“是渴了。”她低下头喝茶,实则是考虑怎么回复岚意的话。 紫珠就帮着应了句,“恭王妃,裴庶妃同您身份上原本就有差距,怎能坐在一处吃东西谈天?更何况……” “我让你说话了吗?”岚意眼皮子都不抬,“这宫里的规矩,看来不过如此;贵妃娘娘派来的人,也不过如此。” 紫珠立刻跪下去,头深深埋着,“奴婢错了,奴婢不该插嘴。” 岚意就道:“你出去吧,在外面呆着,恭王府里容不得随意打断主子说话的婢女,念你是宫里出来的,我不罚你,可也暂时不想再看到你。” 裴妙晴神色一急,似乎想要把她留下,可紫珠不知是太识时务还是确实知错了,当即应了声“是”,然后顶着妙晴恳求的目光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岚意一时没有说话,菱角在一旁也停止了布菜,屋中十分安静,妙晴心中上上下下地在打鼓,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把手中把玩的酒杯抛在桌上,看着它滴溜溜地打着转,岚意下定决心,抬抬手。 菱角便点了下头,端起她面前的一盘糕点,送到了妙晴面前。 只听岚意道:“这是恭王府的厨子新学的桂花糕,你尝尝,和煜王府里的口味,像不像。” 裴妙晴看着那糕儿,身子忍不住就要斗起来,但深知此时此刻绝不能露出任何端倪,极力压抑着情绪,言道:“多谢恭王妃赐的点心,妾身恭敬不如从命。” 她伸手,拈了一块,桂花的香气扑鼻而来,与她那天想哄荣欢吃下的一般无二,送到嘴中,努力沉稳地咬了一口,还挤出一丝笑容,“恭王府的吃食,自然是没话说的,这桂花糕甜而不腻。” 岚意弯了弯嘴角,“那么,和你给荣欢吃的相比,有什么分别呢?” 这问题来的猝不及防,妙晴也是太久没有和岚意打交道了,几乎忘记她经常这样单刀直入。到底是做了亏心事的人,又从来不曾真正杀过人,年纪还轻,差点从座椅上跌下去,只是死命让自己看起来讶然,硬着头皮瞪大双眼看着主位上云淡风轻的女人。 “王妃,您说什么?我给荣欢?荣欢她,不是已经死了么?” 岚意道:“是啊,是啊,荣欢已经死了。但荣欢,究竟是怎么死的?” 妙晴摇摇头,“妾身怎么会知道,宫里说是病死的,难道,还有其他内情?” 岚意嗤笑,“当然有内情,而且这个内情,除了宫里一个小宫女,也只有你知道了。妙晴,我的二妹妹,我没说错吧。” 妙晴心中就是一咯噔,虽然她觉得自己在瑛贵妃的帮助下,做的是天衣无缝,但宫里那么多人,谁又敢担保绝对没有一个人瞧见? 可眼下只能硬着头皮极力否认,“恭王妃,妾身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你只需要晓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岚意的身体往前倾了倾,无形带来了一股压力,“你知道为什么这么久了,荣欢的死因,一直没有大肆搜查吗?” 妙晴脱口而出,“为什么?” 第162章 鸿门宴(3) 言罢她就觉得对此事显得太过关切,有些后悔莫及,然而岚意已经自顾自地往下说了。 “因为上至父皇,下至我们恭王府,都已经得知真相了。这件事说开了实在是丢人,丢裴家的人,丢长福宫的人,也丢恭王府和煜王府的人。话说到这份上,你明明知道为什么,却还要和我打马虎眼吗?” 妙晴憋了一会儿,道:“妾身当然不知道。妾身只觉得,王妃既然得知了真相,就该为小郡主尽早讨个公道,为什么一直没有任何有关的消息传出来?王妃觉得妾身会对小郡主不利,所以多番试探,试探到这个地步,实在令人伤心。妾身那天确实连小郡主的面都没见过,如何能和小郡主的死扯上关系?” 岚意道:“这就已经在扯谎了,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在绮华宫里,你怎么可能连荣欢的面都没见过?为了撇清关系,越发得说一些看起很清白的话,小心到最后,弄巧成拙。” 妙晴抿了一会儿嘴唇,半晌才道:“你若是专挑我话语里的漏洞,我也无话可说,我说的这个没见面,不过就是没有和小郡主打招呼罢了。” 岚意的身体往前倾了倾,“何必到了这个时候,还嘴硬?裴妙晴,你好好想一想,你现在连求着紫珠帮你都不行,更何况她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就算背后还站着个瑛贵妃,眼下也是鞭长莫及。我把你请过来,愿意和你好好地说上这几句话,不过是因为你和我,有同一个爹,不是顾及他的面子……” 她抬起手,菱角在一旁,竟然不知从哪摸出来一只匕首,直接递到岚意手上。 岚意握着柄,轻轻地将它拔.出来,轻轻的脆响后,寒光闪过,妙晴几乎是“腾”得一下站起来,“你要做什么?!” 岚意这才续上方才的话,“不是顾及裴家的面子,我手里这把匕首,会直接捅进你的心脏!” 妙晴发现不论怎么做准备,不论怎么给自己打气怎么让自己镇定,都没有用,因为她裴岚意压根就是疯了,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给荣欢报仇! “我没……荣欢的死和我没关系,你别拿个匕首吓唬我,我说了没见过她!”她回过头,就要往屋外跑,然而走到那扇门前,才发现已经被死死地锁住了。 猛然转身,似乎生怕岚意追过来,妙晴指着她,几乎是嘶吼着道:“你疯了,你快点放我出去!我是煜王府的庶妃,若是在恭王府出了什么事,你们只会吃不了兜着走!” 岚意一声冷笑,将那枚青玉佩丢在妙晴面前,叮叮当当的响声里,她问:“看得出这是你自己的东西吗?” 妙晴艰难地吞咽着唾液,半晌才说:“我不认得这是谁的东西。” 岚意追问:“你不认得?这是在荣欢身边发现的。这玉佩,是你那天佩戴的吧?慌乱之中,你没注意自己落了东西,直到侍卫们提醒,才回家翻捡,而后宫中有消息漏出来,你晓得了遗失的是青玉佩,更是在煜王府里借着打老鼠之名疯找,却没找到,是不是?” 妙晴双手握拳,“不是。这玉佩成色一般,到处都可以买到,你凭什么说它是我的!” 岚意笑了笑,“难道我弄错了?你就这么笃定?” 妙晴抬了抬下巴,“我自己的东西,我当然分辨得出。” 岚意忽然变了脸色,冷然开口,字字清晰,“那我告诉你,它就是你的。它也不是在荣欢死的地方发现的。我让人帮了个小忙,从你的梳妆台旁偷拿过来,一点没蹭到刮到,既然你的东西你能认出,那么妙晴,你若是半点不心虚,为什么要否认呢?” 妙晴傻了。她万万没想到,这个玉佩,以及和玉佩有关的一切,都只是岚意布下的局。 对方的一张脸冷若冰霜,“把你们请过来,就是因为我已经豁出去了。二妹妹,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喊你,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荣欢,究竟是不是你害死的?” 妙晴咽了口口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平常都能信口开河的她,这会儿忽然连张嘴的勇气都没有,岚意的眼睛里,像是映着匕首的寒光,直刺她的内心。 “长姐……”她弱弱地喊了一声,“我真的,我真的没有想要害死荣欢,我本来,我本来……求你放过我……别再问了,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岚意深吸一口气,“好哇,到了这时候,还要说谎。菱角。” 菱角应着“是”,拿着匕首直接就冲着妙晴去,妙晴几乎要疯了,把门拍得山响,喊着“快来人救救我”,可岚意既然支开了慕禾笙又赶走了紫珠,一切就是已经做好了准备,外面哪里会有人应声。 眼看着菱角越走越近,妙晴尖叫一声,就要拿起一旁的花瓶反抗,可菱角不给她机会,一匕首下去,直接划伤了她的右臂。 妙晴惨叫,捂着伤口凶厉而疯狂地喊叫,有鲜血从她指缝里慢慢渗出,“你疯了,你们都疯了!菱角,你伤了我,知道有什么后果吗!我是堂堂煜王府的庶妃,我还是兵部侍郎裴大人的女儿!” 菱角却抬起手,直接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直扇得她脑瓜子嗡嗡作响。 憋了一个多月的仇恨,如今以语言的方式透露出来,深沉又震撼,“你是谁的女人,又是谁的女儿,关我什么事!我只知道,你杀了郡主,你杀了皇后娘娘临终前唯一的希望!你该死!” 她手里的匕首,已经见了血,如今那红色的尖儿对准着所恨之人,比方才更加吓人。 妙晴总算意识到,对方是来真的,而且对方是真的豁出出名声性命都不要,只为了帮荣欢讨回公道,她死命咬着牙,半晌才说:“你们这是屈打成招,强迫我认罪!” 岚意扶着肚子,缓缓地站起身来,冷然道:“是不是屈打成招,你心里最清楚。刚才你看到桂花糕,听到荣欢这个名字时,下意识的反应已经能说明一切了。你若和荣欢的死没有任何关系,应该只是疑惑,或者从容地吃下桂花糕。你的举动表情,全都在告诉我你就是凶手,还有什么可说?” 妙晴嚷道:“可是你有什么证据?我本来就和你不合已久,我担心你在桂花糕里放脏东西害我,小心翼翼也情有可原!” “要证据是吗?”岚意直接就问,“你想要人证,还是物证?若是人证,看着你杀人的那个小宫女,当然就是人证。你若想闹大,咱们就直接去乾明宫说个清清楚楚。到时候定了罪,你的命,虽然不如皇子皇孙金贵,但也必然要以命抵命。至于怎么死,谋害皇嗣宫中都会施以极刑,加诸你身上的,一定会比匕首捅进心脏里,更加疼痛。你要是愿意那么死,死得那么不体面,咱们即刻就走。” 到得如今,真真假假已经让人看不清白,妙晴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有那样一个小宫女,可岚意信誓旦旦的模样,已经完全吓着了她。 “长姐,我,我不进宫。” 岚意逼问着,“不进宫,就把该承认的事情承认了,荣欢究竟是怎么死的,你背后究竟有谁指使,你要怎么弥补荣欢……这一桩桩一件件,我们好好地分说。” 妙晴先前接到了瑛贵妃的吩咐,说无论如何要顶着一口气,不承认荣欢的死同自己的有关,可到了此时此刻,哪里还能由得她选择,菱角手里的匕首,像是索命的黑白无常,在这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除了坦诚,她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一声短暂的哭泣后,妙晴终于开了口,在磕磕绊绊的讲述中,岚意终于弄明白了前因后果,听到荣欢是被眼前这个女人无意识地捂住口鼻窒息而亡,她的手,紧紧地握住了一旁的桌角。 孩子何其无辜,竟死得这样惨! “长姐,我真的没想过她那么狠,真的让我拿荣欢的命去换……” 之后的哭诉,菱角几乎都没听见,目眦欲裂地站在原地,拿着匕首的手抖着,妙晴瞥见一眼,吓得忙说:“我认了,我已经都认了,可原本,这些是瑛贵妃的安排,我也无法推拒,她捏着我的命,和捏着一直蚂蚁一样。” “胡说八道!”岚意驳斥,“你不想作恶,她又能把你怎么样?你的父亲,你的母家,都堂堂正正地摆在哪里,谁敢逼着你去做任何不想做的事?无非就是为了那些恩宠,你就肯搭上自己亲人的性命!” “无非就是为了那些恩宠?”妙晴猛然抬头,像是被戳到了内心最看重的地方,所以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说辞,“长姐,你有恩宠,你有地位,所以就能够站着说话不腰疼吗?你根本就不知道,一个庶女,想要在皇子府站稳脚跟,得有多么难。” 岚意看着她,“庶女又如何,庶女不做个良善人,就活不下去吗?妙筠同样是庶女,可她现在的日子,远比你好一百倍。” “呸,那算什么好日子。”妙晴狠狠地说,“她的夫君,连给我的夫君提鞋都不配,我能有如今这一切,都是自己争取而来,你不懂,妙筠更不懂!” 岚意点点头,冷然道:“好啊,好啊,你心高气傲也罢,为自己争取也罢,为什么要拿别人的性命做垫脚石?!” 妙晴憋着一口气,却到底是理亏,最终只低下头去,“长姐,让荣欢折了性命,是我做的最大的错事,但那也是瑛贵妃相逼,才铸成大错。以后我愿意为恭王府做牛做马,哪怕你让我和瑛贵妃作对也成,我们姐妹俩联手,一定给荣欢报了这仇!” 岚意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瞧瞧,三言两语,把自己撇的多干净啊。” 妙晴咬了咬唇,“不然呢?长姐,大错已经铸成,你就算杀了我,荣欢也回不来了,你总不会做出让阿爹伤心的事吧?更何况,如果宫里面已经查清了,却迟迟不对我动手,就是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长姐你总不会违背皇上的意思吧?” 岚意明白,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明明已经犯下了滔天大错,却还是能给自己找到借口和退路,仿佛只有自个儿的性命才值得珍惜,其他人的,不过是一块垫脚的石头罢了。 岚意淡淡地道:“动手。” 菱角应声,拿着匕首,指向裴妙晴,“裴庶妃,既然你已经承认,就该承担后果,奴婢以为,你两只手将承宁郡主害死,不如就废掉两只手,如何?” 妙晴不可置信,望着岚意,“长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已经承认,也认了错,甚至愿意和你一起,找瑛贵妃的麻烦,你竟然还要废了我的两只手?那我以后和废人有什么区别?” 岚意像是被她气笑了,“我还想问问你,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旁人的命没有你的金贵,所以一条命换你一双手,你还吃了亏?裴妙晴,你够了,你真是让人恶心。” 菱角冷着一张脸,一步步逼近,“奴婢从前是做过粗活的人,您若是想挣扎,想必挣不过奴婢,如果一不小心,多添了几道伤口,受苦的还是您。” 妙晴捂着之前的伤口,一步步往后退,“不不,你们不能这样,我是煜王殿下的女人,我身后是贵妃娘娘,你们若是动了我,贵妃娘娘也不会放过你们!” 岚意嗤笑,让菱角停了停,颇认真地解释,“你以为,瑛贵妃为什么会让你来动手?她以为我不敢动你,或者说,动了你,也是窝里斗,到头来咱们姐妹俩连带裴府,一并被拖累。妙晴,你真是太傻了,从你被瑛贵妃选定为杀害荣欢的那个人起,你就注定了再无恩宠,你以为,她会容许自己儿子放在心坎的人,有什么污点吗?” 每个字儿,都把妙晴先时做的梦击碎,她并不是个笨人,只不过身在其中,难以看清,如今有岚意这么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她瞬间就想明白了。 第163章 斩乱麻(1) 她发着愣,身上则有些寒冷,“瑛贵妃,瑛贵妃……不,菱角,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菱角却冷着一张脸,女阎罗一般,抓住了她的手腕。 妙晴奋力挣扎,身上的血液都活络起来,仿佛直冲天灵盖,跟着这股力道,胸口忽然间就是一闷,肚子也剧烈疼痛,一口鲜红的血喷了出来。 菱角本来就像是浑身竖着刺的刺猬,精神极其紧张,骤然看见对方状态不对劲,又被喷了一脸的鲜血,像是一根张满的弓弦断裂开来,手上慌里慌张,一使力,就不知道捅在了何处。 妙晴一声惨叫,指着菱角,缓缓地往下倒去。 岚意在一旁,看得最是清楚,菱角的那一下,只不过伤到了妙晴的左肩,怎么也不至于致死,然而妙晴的嘴角带着血沫子,还有诡异的笑容,就真的这么轰然倒了地。 菱角有些慌乱,岚意却十分冷静,上前一步,微微弯着腰看向妙晴,“找大夫来,立刻!” 菱角这就要起身,可妙晴却一把拉住岚意的袖子,力气之大,生生地把她往下扯了好些,菱角见状,顾念着岚意有身孕,怕被伤到了,根本不敢离开。 今天这桩事,为了不让更多的人知道,更为了到时候在皇帝面前独自担起责任,岚意特地不让身边的人过多插手。带着菱角,是因为菱角的仇恨之心,绝对超过所有人,那种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而后死亡,所带来的震怒痛恨,岚意猜得到有多深。 故而这个时候想喊人,反而有些麻烦。 “你这样拉着我,你还是会死。”岚意冷静地说,“放开,我让菱角立刻去找人来救治你。” 妙晴却不肯放,她使劲往上挣,几乎要把岚意拉倒,还好菱角努力掰扯着她的手,三个人就这样僵持着。 “裴岚意,你好狠……你下毒……” 岚意摇摇头,“我若要下毒害你,何必还费先前那个劲儿?妙晴,实话告诉你,我对你,确实下不了杀手,因为我们身体上,同样流着裴氏的血。” 妙晴的眼睛,只盯着她,与她对视,“你骗我。” “我有必要骗你吗?妙晴,我想让你给荣欢偿命,但那只是想想,更不会希望你是这么死的,现在恭王府也摘不干净了!”岚意果决地道。 不知是这话说服力太强,还是妙晴也信了到了这个份上岚意不会偏她,总算不再纠结是不是实话,只往上挣了挣,死不放手,“你知道吗,我不明白,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宫里那些娘娘们,目光总在你身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什么都不用做,就有皇子要娶你……裴岚意,我究竟差你什么?” 她牙齿缝里,尽是鲜血,看着十分可怖,但岚意并不害怕,她意识到这可能是她和妙晴的最后一面,即便即将大仇得报,也没有任何快意,只想分说明白。 “你总觉得,是因为身份不如我,所以才处处落在下风,可你有没有想过,当你在讨好他人的时候,就已经把自己放在矮人一截的地位上。”岚意一个个数着,“瑛贵妃,齐王,煜王……在所有你想攀附的人面前,都把自己搁在尘埃里,这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那他们,为什么要看重你?” 妙晴瞪着一双眸子,原本也是温柔如水的美丽,如今却能看见里面的生气儿在渐渐涣散。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无非要说,你是庶女,只能这样讨好,而我是嫡女,所以可以骄傲张扬。但妙筠呢?妙筠讨好过谁?她就是那样直来直去的莽撞性子,却过上了最最安逸的生活。你觉得她的夫君,处处不如煜王殿下,可她的夫君,打从娶她那天开始,就把她放在心上。这样的福气,你有吗?” 妙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的嗓子已经沙哑,却执拗地要说话,“她的福气,我没有,但我的福气,她也比不上……你承认了,你终于承认了,我仅仅是投错了胎,身份不如你,就处处要被你压一头……荣欢死了,我也怕,但我不后悔……你很痛苦,很痛苦对吧。我就是要你这样痛苦……” 岚意冷冷地道:“死到临头,你还抱着这样的想法,真是无可救药。我从不觉得庶女就低人一头,我也不觉得身为嫡女,就要高看自己一眼,你一直把我当敌人,一直假想着自己成为嫡女,就会一步登天。可我告诉你,你这样的性格,就算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公主,也一定过不好这一生。” 妙晴怒吼着“你胡说”,忽然向岚意的肚子使劲一顶。 她方才扯着岚意的袖子也好,说着那些积压在心里的话也罢,是一种宣泄,更是为了这最后一下。 她几近疯狂地想,如果这一生,能带走岚意两个孩子,也实在是值了! 然而下一刻,一只匕首,狠狠地捅进了她的心脏。 全身的力气骤然消失,妙晴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去,看着那只匕首离开自己的身体,徒留个血窟窿,鲜血喷涌,然后沉重地往地上倒去,本来抓着岚意衣袖的那只手,也松开了,垂落在地。 “你不懂……从不懂……” 她嗫嚅着细碎的话语,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屋中陷入一片寂静,良久,匕首落地的声音响起,菱角怔怔地坐在地上,看着那具尸体,双目发直,“我杀了,我杀了她!” 岚意扶着肚子,显然也是心绪不宁,她不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死在自己面前,但这一刻的震动,竟然比往日都要大。 可能是因为妙晴正在如花的年纪,也可能是因为这个人,是彻彻底底地因她而死。 她撑着桌子,努力让自己站稳,好在菱角也是清醒的,立刻去搀扶。 岚意的声音都有些不稳,“让蕊花去找郎中,喊凝芙过来收拾,至少要让妙晴看起来体面。对了,对了,还得再派几个人,把紫珠扣下来。” 菱角说了声“是”,匆匆忙忙地去办了这两桩事,蕊花尚且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拔腿就去办事,而凝芙进来时,几乎是慌了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死人了,终究不一样,即便她也恨着裴妙晴,但那终究是个活生生的人,那么多孩子不能顺顺利利长大的现状下,妙晴已经是很幸运的那个,她至少活了下来,还活到了这个岁数,忽然没了,难免不让人心生震动。 而且再怎么不济,岚意和凝芙,都是同她一块儿长大的,不论多不想承认,也是家人。 “擦干净她的伤口,整理好她的衣衫。哦对,外面这件已经破损了,找身量差不多的人拿一件,给她换一身干净的。在郎中来之前,做好这些事。”岚意命令着。 凝芙“哦”了两声,埋头做事,菱角在一旁搭手,终究没忍住,问:“奴婢喊来她们后,是不是该去直接认罪。” “去哪认?找谁认?闹到衙门里,恭王府的名声还要不要。”岚意摇头,“刚才那一瞬间,我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咱们,终究是被瑛贵妃算计了,且不说你认罪,能不能有用,单说妙晴的死,恐怕并不是因为你。所以这个罪,咱不能认。” “王妃?” “深宫里那么多年,瑛贵妃没有白活。妙晴今天来这里,看似是我们给她设了一场局,其实这压根就是一场局中局,妙晴她来了,就必须要死,只有她死了,我们才能百口莫辩。”岚意到底是没有沾手的人,神思比她们都快了一步。 菱角低声道:“果然这么多年,她的心机越来越深沉,奴婢懂了,裴庶妃是她手里的一颗棋,这颗棋自毁的时候,会拉上咱们恭王府。” 岚意颔首,“我自认这件事也算安排妥当,却不想瑛贵妃竟有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老人家说,姜还是老的辣,这话没错。” 当然此时此刻的感慨,不过是紧张心情下的一点纾解,等郎中过来,低着头查验完尸体,头都不敢抬,小声说:“这位姑娘已经断了气,但究竟是怎么死的,还得等仵作验尸,就小人看来,应该是饮了鸩毒,至于她身上的伤,据王妃所说,是伤在胸口和肩膀是么?小人不好查看,但得知道,那伤是在服毒前,还是服毒后受的。” 岚意想了想,问:“假若是服毒后呢?” 郎中道:“鸩毒烈性无比,服用后到了胃里,稍稍克化,便能让人死亡,所以若这位姑娘已经服了毒,受不受伤,根本不重要,总是会死的。” 岚意“嗯”了下,“凝芙。” 凝芙立刻就拿出准备好的碎银子,塞到郎中手里。 “这是一点子心意。”岚意道,“这大宅子里人多,人一多,难免有吃错东西的,出了这样的事,痛心自然是痛心,可也希望先生到了外面,不要乱说。” 郎中忙道:“这是自然,小人是医者,怎能对外人胡说患者的情状?” 第164章 斩乱麻(2) 岚意点点头,让凝芙把人送出去。 眼见着外面风渐起,扫过枝头的绿叶,天色有晴转阴似将落雨,岚意起身问:“殿下现在在哪?” 蕊花道:“殿下上了朝后,就没回来,可能是去衙门办事了。” 岚意想了想,忽然说:“也好,别让他知道。叫府里的下人闭紧嘴巴,尤其是和小彦子交好的那几个,若是让我知道小彦子把信儿递给了殿下,回来后我打断他的腿。” 蕊花迟疑地问:“王妃,您要怎么办?” 岚意拂袖,双手交握,目光坚定地道:“带着妙晴的尸体,还有那个紫珠,咱们递牌子进宫,给那些不该离去的生命,讨一个公道!” 菱角没有更好的办法,但她显然觉得这样做并不好,“可是王妃,裴庶妃已经死了,我们没有证据,那个紫珠,一看就是瑛贵妃的人,也许打死她,都不会吐露主使者。” 岚意深吸一口气,“现在的情况是,我们不进宫,煜王府长福宫也会找我们要人,不如搏一把,和瑛贵妃,鱼死网破。” 菱角无话,她沉默片刻,忽然上前搀住岚意,定定地道:“奴婢陪王妃去。” 感受到菱角的力度,岚意也能安心许多,她知道,这一去,恐怕是凶多吉少——若是不付出点代价,如何能平息这一场欲来的山雨? 岚意安排好人送还在睡梦中的禾笙回煜王府,就备了马车往宫中去,而她的身后,是另一顶小轿子,里面是死了的裴妙晴。 说来也是巧,马车向前行驶的那一刻,天空忽然响起一道炸雷,大雨瓢泼而至,岚意赶紧让菱角也进来躲雨,外面赶车的小厮就没有地儿能呆了,又要安抚马,又要冒雨前行,好在这都是习惯了的,照岚意的性子,待会儿都会派他们直接回来换人,还会吩咐厨房熬一碗热热的姜汤让他们灌下去。 而隔着厚厚的雨幕,前面的路都有些看不清,街上的行人已经杳无踪迹,不知道藏在哪个屋檐下躲雨,天地茫茫,万物朦胧,没有人给予一个最好的应对答案,岚意只知道,此时此刻没有人能给自己遮风避雨,更不可能停下来。 巨大的雨点打在京中古朴而厚重的青石板上,溅出水花,那匹拉车的骏马先前被雷震了下,这会儿却在雨里面却兴致盎然,一往无前,向宫门行去。 然而带着个尸体,禁宫哪里有那么好进。菱角撑着伞,站在岚意身边,主仆俩在朱红色的大门前等待良久,直等到雨势减弱,衣摆都湿透了,里面才传出皇帝终于处理完所有的政务的消息。 皇帝听到这骇人听闻的事情,立刻宣召她们,这时候暴雨过境,懒洋洋的太阳已经西斜,探出个脑袋,连一点余温都吝啬给予。 轿子不得入宫,小太监们另找了担架来,将妙晴挪到上面,草草蒙了层白布,就这么抬了进去。 岚意问:“我裙摆浸湿了,形貌不整,是不是该换一身衣裳再去觐见?” 引路的小太监说:“王妃不必要这么麻烦,皇上既说了此刻要见您,那不论您眼下是什么模样,也要立刻进去。” 岚意点点头,不再多言,一步步往里走。 由于现在后位虚悬,种种线索,又都指向本该处理这件事的瑛贵妃,所以皇帝不得不亲自在乾明宫接见岚意。 自然岚意是女眷,身份也不过是皇子的正妻,还没有资格进乾明宫的书房,只能另找了个较为宽敞的暖阁,来处理这件事。 乾明宫里所有的殿宇楼阁,都不会节省蜡烛,尤其是皇帝已经移驾之处,虽然天还没完全黑下去,已经是灯火通明。岚意看着里头散着光芒,宛如黑暗里行走的人,终于见到一丝希望,却没有一点放松,深吸一口气,沉稳地走了进去。 另一边,长玦忙了一天,终于从成堆的公文里抬起头来,雨后的空气里夹杂着青草和泥土的气味已经弥漫在周遭,长玦和身边的大人们寒暄了几句,无非是说刚才的雨下得有多大,其实心底一直记挂着岚意,一边起身往外走,一边低声问小彦子,“府里她们都散了吧?” 小彦子一下变得很局促,“应该都散了,” 卫长玦停住脚步,他,“什么叫‘应该’?我不是和你说了,让你今天一整天都要盯着王妃那边,如果有什么事,要立刻告知我吗?你现在连她们散没散都不知道,这办得是什么事儿。” 小彦子目光躲闪,“散了,都散了,殿下您可以回去了,奴才刚刚陪着您忙昏了头,说错了话。” 可朝夕相处的人,彼此之间太过熟悉,卫长玦背着手,肃然问:“你有事瞒着我。岚意怎么了?” 小彦子嗫嚅,卫长玦已经气急,“我让你说!” 这样的呵斥,小彦子从没受过,立刻就跪在了地上,几乎是哭着道:“王妃,王妃她去了宫里。” “为什么去宫里?起来好好回话。” 小彦子却不敢起身,磕下头去道:“是裴庶妃死了,裴庶妃死在了恭王府里,王妃身边的蕊花说,这件事不能让殿下掺和,若殿下和煜王府后宅的人扯上关系,有理也要说不清,奴才,奴才不敢……” “你好大的胆子,竟知而不报,这笔账,我之后定和你算。”卫长玦又怒又急,也来不及再说什么,大步往外走。 小彦子从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追了上去。 卫长玦上了马车,直接就道:“去宫门。” 小彦子却在一旁苦劝,扯着他的下摆,哀求不止,“殿下,殿下,您不能去,您答应了王妃这事儿不插手的,而且王妃已经一个人担了一切,您若是也陷进去,谁来救王妃呢?” 卫长玦道:“放开。” 他作势要踢人,小彦子却躲也不躲,“蕊花和奴才说了,这次的事,弄不好,就是雷霆圣怒,王妃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您搭上一点关系,奴才绝不能让您进宫!” 卫长玦弯下腰,一把抓住小彦子的胳膊,急促地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想当着别人的面对你动手,但你已经误了事,从今天起,我还用不用你,都另说,你还敢拦我?!” 小彦子哭了,“殿下,奴才不会让您涉险,就算是以后不能伺候您,或者搭上这条命,也认了。奴才求您了!” 忠心耿耿的人,说出来的话,难免让人触动,小彦子和他一同长大,比岚意陪伴在身边的时间还要久得多,真让卫长玦一脚把他踹开,确实挺难。 可卫长玦低下头去,只是一句话,就让他松了手。 “小彦子,我也求你了,我必须要入宫,岚意是在为我们的孩子拼命,如果她出了事,而我竟不能护她周全,你以为,我还会在意什么恭王,什么天下,甚至于,自己的性命吗?” 小彦子怔了,手渐渐落了下去。 卫长玦不再多言,进了马车,一声令下,“去宫门!” 天色渐晚,路上行人不多,一路疾驰,到得宫门前,却听守在门口的侍卫道:“殿下,宫门过一会儿就要落锁了,皇上并未召见您,您还是请回吧。” 卫长玦不知里面情形如何,只恳求,“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是来接恭王妃的,父皇一定会见我。” 他和侍卫纠缠的当口,岚意已经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皇帝听了,乾明宫里有如白昼,皇帝坐在桌案后,扫了眼门外那尸体,冷然道:“厉害啊,大顺开国以来,把尸体这么抬进宫来的,恐怕只有你一个。” 岚意跪着,不敢抬头,“父皇,儿臣已经无路可走了,只能求您,您随便找个仵作,只要给妙晴验尸,就能知道她究竟是何死因!” “无路可走?朕瞧着,是你一直在逼着他人无路可走。” “儿臣不敢。” 皇帝的怒意,掩藏在平静的面容下,“你很敢,裴岚意,这天下所有女子的胆子加起来,都不如你一个大。” 岚意叩首,因为怀着身孕,做这样的动作,会比其他人更加费劲,“父皇,儿臣惹您生气,即便是诞下孩儿后以死相赎,也理所应当,可就是因为坐在乾明宫里的人是您,儿臣才觉得,这天下是有公道可言的,才敢做出这样的事来。” 皇帝瞪她一眼,倒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塌了天的大事,不过有些恼然地唤来刘公公,“你立刻找人来验尸,能多快就多快,再晚点,这恭王妃,怕是要把乾明宫的顶都给拆了!” “父皇言重,儿臣不敢。” 皇帝再度看向她,冷声道:“怀着身孕,起来回话。” 岚意低声说了句“谢父皇恩典”,缓缓地站了起来。 皇帝问:“你什么证据都没有,就敢定裴庶妃的罪?” 岚意低着头,“回父皇的话,不是儿臣定了她的罪,是她作孽太多,活不过今日。儿臣只说宫里有小宫女看见了她行凶,她就忍不住了,想伤害儿臣。” 第165章 斩乱麻(3) 皇帝心里明镜似的,“不止吧,之前那些流言,是谁放的?是谁说凶手在现场留下了一枚贴身之物来着?你逼着裴庶妃在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又一步一步把她逼到不得不反抗你的地步,朕有没有说错?” 看似皇帝只是坐在高高的庙堂之上,每日面对成山的奏折脱不开身,事实上,各个皇子府的小动作,早被他尽收眼底。 岚意想瞒也瞒不住,索性一股脑地倒了出来,“是,这些都是儿臣想的法子,就是为了引蛇出洞,但儿臣原本,真的不想要她的性命,没想到她身边的紫珠,竟然给她下毒,妙晴绝地里让菱角不得不为了护住儿臣,而伤了她。” “紫珠?” “是瑛贵妃娘娘派给裴庶妃的婢女。”岚意道,“紫珠是这两日才到裴庶妃身边,按道理并不会一下就得到裴庶妃的信任,可裴庶妃来恭王府时,只带了她,且裴庶妃和儿臣单独说话前,虽说是吃了恭王府的吃食,但她动过筷子的,煜王妃也动了,唯独特别的,是紫珠送到她手里的一盏茶。” 皇帝不说话了。 这些事,只要去查,都能查清楚,皇帝知道岚意不是个傻子,不会在这个当口了,还说污蔑人的假话。 可他不想去接她的话,不想顺着岚意的想法真的把事情彻查清楚。 退一万步说,他的后宫里任何一人有错,也不该是儿媳妇出手管理,不仅仅是后宫的颜面,更是他身为帝王的颜面。 好在这时候有侍卫进来,禀报道:“皇上,恭王殿下求见。” 皇帝皱了皱眉,“长玦?”他看向岚意,“这件事,和他也有关系?” 岚意笃定地说:“回父皇的话,毫无关系。殿下甚至不知道今天我请煜王妃和裴庶妃过来是为了什么,他只当我想念煜王妃,还特地出了门,只为了让儿臣与煜王妃松快地相处。” 皇帝当然不信,道:“那他追到宫外,是想做什么?” 岚意道:“您知道,长玦是最最惦记亲人的人,追到这里,想来是听闻恭王府里出了人命案子,生怕儿臣辩不清楚,白白吃亏。” 皇帝想了想,问:“那你觉得,该不该让他进来?” 岚意摇头,“若可以,请父皇下令,让他立刻回恭王府。今天的事,原本就是儿臣想为荣欢讨个公道,和任何人无关,父皇要怪罪,只在儿臣一人身上,长玦什么都不知道。他在衙门里辛苦一天,只为了帮父皇分忧,儿臣不愿让忠于父皇的人,寒了心。” 半晌,皇帝才说:“来人,让恭王立刻回去,告诉他,此事与他无关,如果他胆敢插手,朕也会让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妻子。” 岚意心里“咯噔”一下,说不害怕是假的,时时刻刻,皇帝都能要了自己的性命,那句话,不仅是在警告长玦,也是在警告她,不可僭越。 可除了长玦,所有人都要求她带着荣欢的死,这么委委屈屈地活着,她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更不愿负了亲生的骨肉。 她得掰扯明白,哪怕是给荣欢争一争,也要竭尽全力。 皇帝吩咐了一句,又看向岚意,“朕以为,皇后之后,再不会见到一个女人,像她这般执拗,从前也觉得你是个玲珑孩子,没想到到了这件事上,牛一样倔强。” 岚意心里的苦,一直到舌.尖,“父皇,孩子是母亲的一切,忽然没了,儿臣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皇帝面无表情,“所有做母亲的,都拿这样的话来顶着朕。难道孩子,就是一个母亲可以作恶的资本了?” 岚意不退缩,“回父皇的话,儿臣没有作恶,儿臣只是想让作恶之人伏法。” “可你看看,裴庶妃她是伏法了吗?何来的法,何来的人证物证,你不过是诈了诈她,连三堂会审也无,就定了她的罪,要了她的命!”她有一套话,皇帝也立刻有套话接上,冷冷地说,“岚意,你确实是个聪明孩子,可小心有一天,这样的聪明被人厌恶,反被聪明误。” 岚意知道自己理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父皇的教诲,儿臣记在心里了。” 是不是真的记在心里,没人计较,总之这事闹出来,谁也不高兴。 之后仵作验尸,证明了妙晴确实服用了剧毒,即便不受伤也会死亡,皇帝的脸色,就更加沉重了。 偏偏这一会儿,有侍卫来报,说恭王殿下不肯离去,在宫门前跪下了,只求见一面皇上和恭王妃。 皇帝着恼,“都是些什么死心眼的孩子!” 岚意心疼着,外头才下了雨,地上有多湿她很清楚,这么跪下去,若是落下病根该怎么好,自然当时当刻只能想方设法地在皇帝面前为夫君弥补,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卑微又温情,“父皇,倘若长玦弃儿臣而去,说明他对家里人的心,是冷的。如此不离不弃,又不冒犯天尊,只静静等待,儿臣以为,实则是又尊重了您,又有情有义。” 皇帝瞥她一眼,“你们夫妻同心,不是他帮你说好话,就是你帮他,朕懒怠听。不过他不会跪太久——裴庶妃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他最后一句话来得突然,岚意怔了怔,抬起头来,“父皇?” 皇帝道:“紫珠下毒谋害庶妃,导致裴庶妃在恭王府毒发身亡,紫珠杖毙,至于菱角,她以下犯上,也是大不敬之罪,朕赐她全尸。” 岚意的手,一下子握紧了,这样的处理,实在是快刀斩乱麻,可她跟不上皇帝的话语,总觉得自己像是没听明白。 “父皇,紫珠您还没审过,她背后是什么人,您不打算弄清楚吗?更何况,菱角是为了救儿臣才失手伤人,赐死这样的罪罚,是不是太过了?” 皇帝看着她,眼睛里有着警告的寒意,不怒自威,“裴氏,今日的事,朕已经看明白,紫珠审不审,没有任何意义,肯和你解释几句,是因为你确实是失了孩子的母亲,也对皇家子嗣有功,但这不是你能够质问朕的理由。” 岚意低下头,深吸着每一口气,在皇权面前,她是那么渺小,即使是占理的那一方,也没有任何用。 皇帝续道:“恭王府和长福宫,一向不合,朕知道你们在算计什么,但是这些东西,拿到朕面前来说,就不必要了。瑛贵妃身为贵妃,并不需要和你们这些小辈过不去,而你,作为天家的媳妇儿,也不要把从前那一套英勇无畏拿出来反复使。朕心里,你还是个孩子,为了骨肉折腾两下,也是可以原谅的。” 岚意暗暗咬牙,把头越发低下去显出自己的恭敬,说出来的还得是违心的话,“儿臣谢父皇体谅。” “既然朕体谅了你们,你们也该体谅体谅朕。闹大了说开了,人人都会觉得,还是你们两姐妹不合,才导致这样的结果,连荣欢都是你们斗法的牺牲品,朕处罚你或瑛贵妃,对于裴家,对于朝堂,都只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此事,到此为止。” 岚意知道,皇帝说的有道理,然而这样的道理,作为母亲,她不能接受。 是,妙晴和她都姓裴,闹起来裴府上下都不好看,可能会影响到之冽的未来,也可能影响裴归的仕途,说不定还要有人上.书弹劾裴归教女无方。 且还有些反对朝廷居心叵测的人,本就虎视眈眈的,必然会拿着此事大做文章,嘲笑堂堂天家明争暗斗,不仅后宫参与,更是连孩子都要算计上。到时候百姓们怎么看待皇室,就很难说了。 从来家丑不可外扬,是再贫穷的家庭,也明白的道理。 她忍气吞声地跪下去,“既然父皇心中已经有决断,儿臣遵命,只是菱角侍奉慈康皇后有功,求父皇饶她一命。” 皇帝沉吟片刻,道:“确实,朕也不欲慈康皇后在九泉之下还要伤心,这样吧,菱角,发配去辛者库,在里面好好地反省,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朕再放她回恭王府去。” 说是这么说,什么时候想明白,不是菱角说了算,而是皇上说了算,岚意知道,皇帝在位之年,恐怕自己很难再见菱角一面,不过能保住一条命,已经是岚意所能预测到的最好的结果。 她带着菱角磕头,感受着乾明宫地面的冰凉,“儿臣谢父皇隆恩。” 皇帝又说:“这些日子你也不要出门了,朕觉得,有你的地方,就有是非,学学你二皇嫂,安安静静的,这样的人才是女子之典范。” 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如卫长泽那样,被宠爱着的时候,说什么都对,飞扬跋扈的脾气,也是“像朕年轻的时候”,到得不喜欢,便成了“不敬尊长,妄图谋位”。 岚意还不是他亲闺女呢,能听见皇帝说这么多话,自觉着,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可筹谋已久地开了头,到最后只落得这样一个结尾,岚意心里的难受,无以言说。 菱角被人带走,临走前主仆俩对视一眼,已经不必再讲任何话,知道彼此心里想着什么,就够了。 岚意很明白,这些日子以来,菱角看着是撑住了,其实荣欢的死,一直搁在她心头,不付出一些代价去弥补,反而是折磨,去辛者库,倒成了解脱。 可她来时,是带着菱角,带着一种决心,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走入了这座皇宫,出去时,只有孤零零一个人。 皇帝以后会如何待瑛贵妃,她不知道,她也确实没有那个资格能得到皇帝的交代,除却等待,并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谁叫这天下,并不在她手里呢? 岚意眼下只能相信,既然皇帝并不是一个能容忍旁人触动权柄的人,就不会让瑛贵妃这么放肆下去。 小宫女引在前面打着灯笼,不敢多说一句话,仿佛空气一般,巴不得和岚意没有一丁点关系。 她一步步往宫外走,这会儿天已经全黑了,两旁的宫灯被点亮,落在她的眼中,却没有一点富贵之气,就像是通往冥间的鬼火,她想,假若这么走下去,最终能见到荣欢,该有多好。 侧面的宫门为她而开启,很快就阖上,这条路终于走完了,她只看见,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向她走来的卫长玦。 大约是跪得太久了,他不那么稳当,但是到岚意面前的那一刻,他硬生生地稳住了自己,拉住妻子的手,什么话也不说。 岚意感觉到他的愧疚,反安慰道:“是我不让你知道,不怪你没陪在我身边。还有,你别怪小彦子,也别怪蕊花她们,都是忠心耿耿的人。” 她只字不提宫里发生了什么事,长玦就知道,岚意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结果,且很有可能,是雪上加霜。 所以他也不提,只道:“走,咱们回家。” 然而上了马车后,听着车轱辘压过地面的小石子儿往前滚动的声音,岚意自己忽然就道:“斗到最后,谁也没有赢,瑛贵妃失落后孤注一掷,卫长渊外派,等待长福宫的,还不知道将会是什么,而我们,白白搭上一个荣欢……长玦,我真是,太没用了啊……” 长玦却摇头,“谁也不能说你没用,荣欢的仇,咱们慢慢来。至于争斗,本来就是两面,赢和输,从来就不能一概而论。更何况咱们不是为了赢,是为了给自己争口气,对不对?” 岚意却慢慢坐直了身体,用极小,却极坚定的声音问:“长玦,若有一日,你当了皇帝,你会为了制衡几方势力,而让咱们的孩子受委屈吗?” 长玦不敢随随便便答应,虽然“做皇帝”这件事,看起来都是那么遥遥无期,更别提制衡了,但正因为他珍惜岚意,所以不肯随随便便应承她任何事。 “做人可能多多少少都会受点委屈,但我们的孩子,是不一样的。若再有闺女,我一定不让她白受,谁欺负她,我欺负谁。但假如是个小子……吃点亏,能懂道理,反而是福气。”长玦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个问题,立刻就续了句,“当然,荣欢的仇,有朝一日我若承大统,必然让长福宫那位,血债血偿。” 黑暗里岚意仿佛笑了笑,“有这句话,就够了。长玦,我等你君临天下的那一天。” 第166章 后遗症(1) 都彻底明白过来,有皇上在一日,就没人能动得了瑛贵妃,爱与不爱,果然是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事。有些人相互瞧了一眼,相互之间的爱慕,就几十年不会变;有些人从结为夫妇的那一刻起,就不对付,直到死,还呕着那口气。 显然皇帝心里的那个人,这一生很难再改,唯有瑛贵妃,谁动了她,谁就是在触逆鳞。 只是夫妻俩并没有想到,长福宫里的瑛贵妃,眼下也并没有十足的信心去应对皇帝接下来的处置。从岚意带着死去的妙晴入宫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等着乾明宫的消息,等皇上召见她。 她想了无数说辞,在心中无数次排演,就打算见到皇帝时给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解释,然而乾明宫那边,直到岚意走了,都没有给长福宫递来什么信儿。 瑛贵妃觉得有些慌,问清荷,“本宫是不是太着急了,这事做的,恐怕已经引起了皇上的不快。可是裴妙晴不死,以后抖落出更多东西,才叫麻烦。” 她想起刘公公对她说的那几句话,很有些后悔。 清荷却道:“不会吧,皇上连查都没查,就杖毙了紫珠,显然是不想任何不利于主子的话流传出去,皇上这心里,还是向着主子的。” 瑛贵妃摇头,“不,皇上不是不查,是因为他心里门儿清了,所以才不必再问紫珠什么。他不会容许自己有任何事情看不明白。” 清荷抿了抿唇,“那皇上也知道妙晴是主子让人害死的了?” 瑛贵妃不想承认,可又不得不承认,“我猜他是知道的,但若来问问我,我至少能解释一二,我最怕就是,他连解释都不愿听。” 一席话说得清荷也有些担忧,“不至于吧主子,皇上不一定会觉得都是您的错,恭王妃三番五次顶撞您,这一次更是她们姐妹不合,您不过是和裴庶妃说了两句话,并没有逼着她做什么呀。” 瑛贵妃苦笑,“你说这话,自己都知道不过是无用的安慰吧?再去打听打听,看看乾明宫那边,需不要人过去侍奉。” 清荷应着,立刻就出了门。 长福宫里的夜晚,好似从没有这样寂静过,瑛贵妃坐在桌前沉默地等待着,看着那长长的蜡烛,慢慢地往下燃着,滴出一大片泪。 好一会儿,清荷紧赶慢赶地回来,有些慌张地说:“皇上,皇上翻牌子了。” “翻了谁的?” 清荷道:“恪嫔,竟然翻了恪嫔娘娘,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大家都惊住了。就连被安排着去接人的小太监,都反复地问有没有弄错。” 瑛贵妃怔了怔,半晌才说:“瞧见了吗,皇上已经在打我的脸了。” 清荷心疼地道:“主子别这么想,恪嫔娘娘多年不受宠,即便是一晚上,也翻不出什么花来。” 瑛贵妃看着她,“恪嫔得不得宠,根本不重要,你心里不明白?” “主子……” “重要的是,在这样一个点儿上,皇上翻了她的牌子。”瑛贵妃自顾自地说下去,“这就是做给我看的,恪嫔一向尊重慈康皇后,与长福宫合不来,皇上,这是在恶心我呢。” 这一夜长福宫的灯,很晚很晚才熄灭,而皇帝召见了恪嫔后,竟然留她在乾明宫多睡儿了一会儿,直到天蒙蒙亮时才被送回。 谁也不知道瑛贵妃为什么执拗地留着灯,仿佛那灯光点着,就能给自己留下些体面。 自然睡不着的,不仅仅是瑛贵妃,恭王府里发生的事,渐渐地传入有心人的耳朵里,裴妙晴死了,这是很多人没想到的事,在其中起到些作用的宋雁蓉,当时就愣了。 “岚意竟这么狠。” 卫长歧在一旁嘀嘀嘀咕咕,“叫你和她瞎掺和,论玩心眼,咱们能玩得过谁?到时候她对肃王府下手的话,怎么办?” 宋雁蓉暗地里使劲翻了个白眼,道:“咱们这叫掺和吗?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有人找上门来,再说了她做什么要对肃王府下手,我们又没惹着她。” 做妻子的凑近了几分,苦口婆心地劝,“你是大皇子,不是外头卖的小鱼小虾,与其傻乎乎地等着瑛贵妃母子找我们算账,不如借着别人的手,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卫长歧跌足叹道:“你可真是能折腾,到时候把自己搭进去了,怎么是好?你总是要想想孩子们吧。” 宋雁蓉极不高兴,侧过身去看着丈夫,“殿下,不是我说你,身为长兄,不仅没有半点长兄的气魄,还总是在妻儿面前说这种消极之语,实在让人觉得讨嫌。” 夫妻俩这么多年,已经是想说什么话就说什么话了,卫长歧也不生气,反而嘀咕得更甚,“怎么就讨嫌了,我哪句话说错了?雁蓉,你真的别和他们搅合在一起,父皇有那么多成年皇子,谁也不知道鹿死谁手,能保住命,已经是我们的本事了。” 宋雁蓉却道:“你只想着保命,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咱们孩子着想,也不晓得有没有点羞愧之情。我就问你,若以后瑛贵妃的儿子登了基,随随便便地拿我家闺女去和亲,要怎么办?就你这性格,敢去大殿上和他们争吗?还不如站到恭王府那头,扶持三皇弟,他若成功,咱们好歹有个从龙之功,和亲这种事怎么也轮不到肃王府了。” 卫长歧哑口无言,宋雁蓉上了榻,翻过身去自顾自地打算睡了,还补一句,“反正我宋雁蓉这一辈子,就没窝囊地活过,选了一条路,走到底走到死,我也得把它走完了。” 肃王府这样的光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本来在家中,就是肃王妃管所有的事,口角两句,卫长歧嘀嘀咕咕地抱怨一下,终究还是会回到妻子身边,安然睡去。 然而到了煜王府里,卫长泽自从意识到自己和皇位无缘,越发放浪形骸,在外面跑了一天也不知道忙什么,今晚回去后,同禾笙一同用了晚膳,得知她身子不舒服,就随便找了个侍妾的屋子歇息。 慕禾笙并不在乎,只是一趟一趟地让人去宫门外打听消息,最后一次冬芝来禀报,说恭王妃等同于被禁足,生产之前,不能再出来走动,而菱角没再出宫,说是被发配到辛者库做苦力去了。 慕禾笙念了声佛,悄然舒了口气,“还好,还好,没有性命之忧。” 冬芝问:“王妃,您一早就知道,这一次裴庶妃会有去无回?” 慕禾笙摇摇头,“我哪里能猜到这个。但我知道今天的事,绝不会简简单单地结束。裴妙晴那天离席那么久,我就觉得奇怪,后来所有的一切,都不得不让我怀疑,她害死了荣欢。冬芝,岚意他一定要报仇的,而裴妙晴,也该死。” 冬芝沉默了一下,才轻轻说:“小姐,从前的您,哪里会想到这些呢?奴婢一想到您是吃了那么多苦,才会变成如今的样子,奴婢心里就……就……” 慕禾笙笑了笑,“你心疼我?” 冬芝点点头。 “有什么好心疼的呢,我的日子,过得不是挺好?”禾笙摸了摸她的头。 冬芝道:“如果煜王殿下待您和从前一样,确实挺好的,眼见着裴庶妃铃姑娘这些人,都没了,正该是您回到殿下身边的时候,殿下也正好信任着您,倘若有了一儿半女,这一生,也有指望了。” “可我为什么要指望孩子,人活这一世,多苦啊,如果我的孩子的出生,只是为了让我有所指望,那他会活得比我们更辛苦。”禾笙道,“更何况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孩子也要为自己而活,也要成家立业,我巴望着他,还能把他一辈子都留在身边不成?” “您这话,是不想要孩子了?” 禾笙想了想,“也不是,若长泽有一天,终于成熟了,那时候再有孩子,才是刚好。” 冬芝垂着小脑瓜叹气,“怎么就小姐您嫁了这样的人呢,您知道吗,恭王殿下今天追到宫门前,跪了好久,就为了等恭王妃出来,到时候传出去,不知道又要有多少人嫉妒坏了。” 禾笙轻蔑地笑了笑,“让她们嫉妒去吧。你看岚意,人人都说她顺风顺水,嫁了个好夫君,对她千依百顺呵护备至,却不想想这个‘好夫君’,从前可是她们避之不及的。岚意耗费心血扶持三皇兄,她们看不见,只看见人家拿点应得的宠爱,就指手画脚。” 冬芝对这话,倒是心服口服,“是,恭王妃当时出嫁,可没人看好这段姻缘。” “岚意也苦,你说她嫁过去后,出了多少事,瑛贵妃为难她,裴府里那几个姨娘不是省油的灯,而慈康皇后病重要她侍奉,辛苦到怀着孩子直直地就昏过去。还有那些世家夫人,她挺着肚子也要帮三皇兄走动,最后,还搭上了自己的闺女。” 说到这里,禾笙的眼底有些盈盈的泪光,“岚意已经是有夫君呵护的女人了,还是这么苦,凭什么世道是这样,无论如何,都是咱们做女人的遭罪?” 第167章 后遗症(2) 冬芝的小脑瓜,想不明白这样的问题,当然禾笙也不需要她回答,主仆俩说了会儿话,收拾收拾睡了。 长夜终究会过去,一时的感慨,在第二天醒来后面对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后,就被抛到脑后,对于禾笙来说,煜王府内宅的那些事,足够她操劳。而岚意也暂时没工夫在意别的,只让人去问裴归怎么样了。 如她所料,父亲眼下确实不大好,因这位裴大人从不打听宫闱之事,对昨晚上发生了什么委实是一无所知,直到下朝后被专门叫到御书房,皇帝亲口告知,他才晓得妙晴在恭王府时忽得急病死了。 这消息对他来说实在突然,闻言后眼前是一阵阵地发黑,差点站不住,好在旁边有同僚扶住了他。 皇上说,裴庶妃于煜王府子嗣上虽无功,但到底贤良柔慧,煜王也颇喜爱她,打算追封她为煜王侧妃。 这样的话,裴归觉得自己都没怎么听清,只知道要谢恩,要叩头,从乾明宫出来时,他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莫名感受到岁月对他的苛责,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他真的不想再经历了。 但他也没有忘记妙晴是在哪里死的,想了想,一咬牙,出了宫门就直奔恭王府。 岚意已经被禁足,皇帝却没有说旁人不能探望,恭王府的下人们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同,还是老老实实地把裴归引了进去。 主屋里很安静,凝芙等在门前,帮裴归打起帘子,面色略微沉重。 裴归本来想提前问两句,不成想凝芙直接说:“王妃说了,您有什么不解,直接问着她便是,奴婢若是胡乱讲了,反而不好。” 裴归点点头,很是严肃地抬步往里走,看到岚意正冷静地捧着一卷闲书读,心中的那份慈父之情,几乎要炸开来,才坐到岚意对面,就不解地问道:“你,你妹妹死了,死在你家,你还在这里看书,你就狠心到,一点眼泪也没有吗?” 岚意不是没猜到他会这么说,可到了这会儿,还是难免寒心。她搁下手里的书卷,淡淡道:“是不是之前的和气,让父亲都忘了我是恭王妃,是皇家的儿媳?事实上您见到我,是该行礼的。” 裴归还真忘了,憋着一口气,定了半晌,最终还是躬身行了一礼。 岚意这才抬起眼皮看他,“请父亲先坐下吧,不知道这一礼,有没有让您冷静些?” 裴归也不坐,只说:“王妃与我说话,不需要夹枪带棒,其实我过来,不过是想问一句——妙晴到底是怎么死的?” 岚意问:“您一定要知道?父皇如今的处理,已经给了所有人体面,您听父皇的,其实就最好。” 裴归道:“这是什么话,我作为一个父亲,连知道女儿怎么死的资格都没有了?” 岚意看了他一会儿,叹口气,“好,你想听,我就和你说。” 她平平地讲述着昨天的事,虽然没有什么起伏,却把裴归说得是惊心动魄,握紧的手,就没有松开过。 岚意在他来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中途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父女俩也是自岚意出嫁后,头一次说了这么久的话。 “父亲听明白了吗?这就是一本烂账,贵妃娘娘在里面搅和来搅和去,把我们裴家,全搅乱了,看到您的两个女儿走到这一步,您心里,舒坦吗?”末了岚意问。 裴归不知道该不该答,怎么答,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还能怎么说呢?自己教出的女儿,害死了自己最疼爱的外孙女,裴氏家风,堕落至此,焉知不是当年他宠爱白姨娘而酿出来的祸患? “岚意,裴家对不住你。”裴归的声音有些沙哑,是梗住良久后再开口的缘故,“妙晴她……她是被教坏了。” 岚意也挺直白,言道:“阿爹,您刚才那个样子,气急败坏地过来问我,说我没有为她伤心……您觉着,她配得上我掉的眼泪吗?” 裴归有些羞恼,这样的羞恼,在岚意面前,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所以格外令人难受。 本来么,家里孩子多,那碗水,怎么都很难端平,相比较那些几乎是把女儿送出去换取自己仕途的爹,裴归觉得,自个儿已经算很不错了。 可是岚意向来在他跟前得理还不饶人,定要把话说得很厉害,做父亲的,面子哪里挂得住。 “你们姊妹俩,都是我的孩子,我当然也记挂你,但你妹妹毕竟是丢了性命,我怎么也要问一问,现在知道了实情,她做错了,而且大错特错,我虽然心痛,但也要说一句她是死不足惜。”顿了顿,他难得示弱一回,“我已经是这个年纪,一次次要承担着孩子们的离去,你多少该体谅一二。” 岚意却也倔,低着头道:“阿爹说的是,我是该体谅您,我的荣欢和我自个儿,就让旁人来体谅吧。” 裴归斥道:“胡闹,又说这种混账话,我问一句,你就有这么多句在等着。荣欢我当然也疼爱得很,也知道你怀着身孕辛苦,但你气也撒了,荣欢的仇也报了,就不能好好的?气着了,还是伤自己的身体。” 最末那句话,岚意知道已经是不善言辞的父亲,能显出的最大的关切了,忍了又忍,她才终于缓和了些许,道:“我知道,阿爹,这些事闹得我不得安生,心绪难免不宁,刚才也是因为觉得您心里只记挂妙晴,才多说了两句,您别计较。” 裴归摆摆手,妙晴亡故给他带来的冲击,纵然还没有消散,他也绝对不会在岚意面前再提起,只说:“做父母的,什么时候真能和孩子计较。” 这话中的道理,岚意懂,也正是因为懂,所以等裴归走后,她有些后悔。 何必要说那些戳人心窝的话呢,明知道裴归最喜欢的女儿,从来都是妙晴,而且逝者已矣,那些恩怨情仇一并被带走,活着的人,相互珍惜才是正理儿。 她对凝芙说:“我这心里慌得很,总觉得这一胎来的不是时候,先前倒还好,现在却总是闹腾,总感觉身体虚得很,引得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凝芙安慰道:“您这些时候思虑过甚,本身就容易影响身体,更遑论还怀着小主子呢,刚好现在也不能出门了,好好地养着,就能养回来。” 岚意又道:“那下次,我若是再对阿爹不尊重,你要提醒我一下,我本不想那样和他说话的。” 凝芙却开始犯嘀咕,“不是奴婢多嘴,实在是老爷方才那么问,也让人寒心,若是先进来问一句,您有没有受伤,再问二小姐如何,您一定不会那样同他说话。” 岚意笑了笑,“父女之间,哪里真会计较那么多呢。我知道阿爹的性子,若不是勤勤恳恳地做事,又真的有能耐,在朝廷里,多半都要受排挤,且我也是因着他是我爹,才敢那么同他讲话。各退一步,就很好了。” 岚意自个儿能想得开,凝芙当然不会再多说什么,只更加尽心地服侍。 到得四月里,已经渐渐入夏,本来是宫妃们开始争奇斗艳的时候,瑛贵妃却陷入了沉寂。 皇帝似乎转了性子,忽然不大看重长福宫了,不仅常常翻恪嫔的牌子,一些老人儿,譬如芳昭仪、琪妃,也常常能得到召见,唯独落下瑛贵妃,连句多余的话,似乎都吝啬给予。 虽然瑛贵妃仍旧可以权理六宫,但很多人看来,失了恩宠又连皇贵妃都挣不上,多半也与人老珠黄有关,这样的时候,就是极好的争宠机会。 瑛贵妃每日看着那些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在她面前晃悠,好些比自己的儿子还要小上几岁,倒不动声色只端着应有的尊贵,不去计较,反而和气地吩咐她们要好好侍奉皇上,谨记贤良,绵延子嗣。 妃嫔们明面上恭恭敬敬地应着,转过身去就笑话她不过是强撑着,心里指不定想着要把其他人都赶出宫去。 当然这么多年下来,瑛贵妃余威犹在,大部分人不论背后怎么说,到面前来,还是老老实实,只有少数的几个,被翻了几天牌子,便觉得自己算得上宠妃了,竟在御花园里嘀咕瑛贵妃的坏话。 女人们凑在一处,从慈康皇后说起,一直说到惠昭仪等人,评头论足好不痛快,言及瑛贵妃,更说她是心狠手辣的女人,还揣测禁城里有数不胜数的冤魂,都出自她的手下。 其实从前有太后盯着,之后又有皇帝十分精明,怎么可能真如她们所说,随随便便就把毒药带进皇宫。 瑛贵妃原是按从前的习惯,给东六宫的几位先帝的太妃送东西,路过隔着朱红的高墙,听到她们讲未央宫的饭食是被加了不干净的东西才导致慈康皇后亡故,如今也算是遭到了报应,心里那股郁结的气,一下就冲了上来。 她看了身边的陈公公一眼,使了个眼色,陈公公知意,带着两个小太监绕过去,把嚼舌根的妃嫔,逮了个正着。 第168章 后遗症(3) 瑛贵妃过去一看,带头的人,正是早夭的八皇子的生母琪妃,俩人之间原本就不算很对付,此刻冷冷一笑,直接说:“有日子没见你了,听说是前些时候得了场不小的病。怎么,病刚好,就过来和人嘀嘀咕咕?” 琪妃生得面容姣好,加之性格爽利,从前也得了不少皇帝的宠爱,就是把孩子的死怪在恪嫔身上那阵子折腾得厉害,失宠了许久。 好在这进宫的女子就没有傻子,琪妃受家人点拨,自个儿也渐渐琢磨出味儿来,知道恪嫔没有那样的本事,或许还是瑛贵妃在里头挑拨离间,便将自己的一腔怨念,全移到了长福宫那儿。 这会儿她终于得见讨厌的人遭冷落,高兴还来不及,直接顶了回去,“不过是说些闲话罢了,深宫日子长,姐妹凑在一处聊几句,也是打发打发寂寞。怎么,这就惹来贵妃娘娘不高兴了?”她拿着帕子,捂着嘴轻笑,“臣妾忘了,长福宫里的日子,是春宵苦短,贵妃娘娘哪有空和咱们说闲话。” 瑛贵妃听出讥讽,刀子似的目光刮过对方的面庞,“琪妃,你本来是安安静静养病,却不想把嘴巴舌头养灵活了,但是宫中女子,讲究个谨言慎行,舌头太灵活了可不是什么好事。这不,好些宫人和妃嫔都听见你胡言乱语,散播谣言,本宫今日不罚你,都不能正宫中风气!” 琪妃“哟”了声,道:“贵妃娘娘真是好大的威风,臣妾等人不过是在这里赏赏花,就被按上了这样大的罪名,请问贵妃娘娘,臣妾说了什么谣言吗?臣妾又敲锣打鼓地去散播了吗?您这罚,真是罚得好没道理。” 瑛贵妃不和她废话,一挥手,就有太监上去按住她,琪妃哪能服气,昂着头说:“您不讲出个道理来,谁能服气?!” “好,你要讲道理,本宫就和你讲讲。”瑛贵妃在乎旁人的目光,见一旁低位份的妃嫔确实满脸不服,笃定了要分辨一二。 “你说本宫对未央宫居心叵测,在场所有人都是亲耳听见,这不就是谣言?众人皆知,慈康皇后在世时,本宫打理后宫夙兴夜寐,就为了为慈康皇后分忧。你打量本宫不敢重复你说过的话,却不想长福宫向来行的直坐的正,那些无稽之谈,本宫说一千遍一万遍,也不过是一笑而过,还真不怕什么。” 琪妃已经被按着跪在地上,仍然要顶回去,“臣妾不过是听了别人说这种话,觉得有趣罢了,臣妾也觉得那是无稽之谈,正要让几位妹妹别跟着胡说,怎么到贵妃娘娘这里,臣妾就变得这么坏心眼了。要臣妾说,您不过是贵妃,连皇贵妃都还没挣上呢,就这样随意处罚皇上的后宫,您是不是有点自视甚高了!” 瑛贵妃怒极反笑,“是本宫自视甚高,还是你以下犯上?本宫是皇上亲赐权理六宫,容得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您不过是借着慈康皇后身体不好又已经薨逝,才能权理六宫,却不想想若没有她,您怕是连权柄的影子都摸不着。臣妾也劝您多看看慈康皇后这样正经的中宫,是如何宽以待人的,她可是皇上的发妻,是母仪天下的人,都温和地对待臣妾等人。唯有您,拿着鸡毛当令箭,一当就是好多年。” 琪妃当年就是能为了八皇子夭折把宫里闹得鸡飞狗跳的人,如今年纪渐长,又再没有什么挫折,泼辣的脾性愈发收不住,旁人不敢说的话,她敢说;旁人不敢得罪的人,她仗着入宫后自己的命只属于皇帝,也敢得罪。 瑛贵妃指着她,直接就说:“掌嘴,给本宫掌她的嘴,直到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为止!” 小太监听话惯了,也不管面对的是什么人,应了一声,就上前去真要打。 琪妃挣扎着,又骂自己的奴才宫女,“你们是木头人不成,眼睁睁看着主子被打?!” 那些人迟疑了一下,终究赶了上来,两厢撕扯在一处,闹得很不好看,其他位份低的妃嫔,唯恐引火上身,只躲在一旁不做声。 宫里面许久没有这样的热闹,瑛贵妃不知是不是压抑得太久,一时昏了头,竟然把最看重的“体面”和“尊重”丢到脑后,只还记得不能亲自动手罢了。 偏也就是这时候,一声“皇上驾到”,让所有人脑子都瞬间清醒。 瑛贵妃心中蓦地一慌,那是从前没有过的,眼睁睁地看着皇帝走过来,她一时竟不知还能不能像以前一样,在皇帝面前不拘礼数。 皇帝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众人行大礼,也不叫起,只问:“远远地就听见你们在争吵,吵什么呢?” 瑛贵妃见自己似乎并无殊荣,只得福了福身,“皇上容禀,是琪妃不懂规矩,臣妾在教训她。” 皇帝有阵子没见瑛贵妃,确实是故意冷落,到底折了荣欢和裴妙晴两条人命,他碰上了难免不自在,此刻听到她说话,才终于抬眼望过去。 不得不说,有日子没见,瑛贵妃老了些许,或许在过往的年岁里,她也是这么渐渐衰老的的,但从前常常见面,那些变化分散在每一天里,就不甚明显,终究比不上骤然相见的触动。 皇帝看着她眼角不论怎么用脂粉都无法遮掩的细纹,忽然就摸不清自己,到底为什么为了她,伤了发妻,和发妻的儿孙们。 只不过旧情犹在,看着她一直屈膝,皇帝还是抬了抬手,“起来说话吧,你膝盖不好。” 瑛贵妃眼窝一热,只不肯在位份低的妃嫔面前显露,低着头道:“臣妾多谢皇上惦念。” 皇帝则问:“怎么闹成这般模样?琪妃好歹也在妃位,该为年轻的妃嫔们做个榜样,如此不着调,实在是不应该。” 琪妃才不在乎那么多,直愣愣地就说:“不是臣妾不着调,是贵妃娘娘非要让人掌臣妾的嘴,臣妾好赖也是宫里这么多年的老人儿了,当着旁人的面被掌嘴,那才是真正的不着调。” 皇帝道:“想来是你又没管住自己的嘴。” 多年相处,皇帝对琪妃很了解,字字句句,仿佛也是冲着她去的,看起来在他心中,瑛贵妃一点儿错没有。 然而琪妃秉承着不论如何也要争一口气的想法,张嘴就道:“皇上,臣妾这么多年,虽然有时候爱嘀咕了些,但从来没有害人之心,这您是知道的。实在是宫里有些流言,传到了臣妾耳朵里,臣妾又瞧见贵妃娘娘不管,只好嘱咐几位妹妹不要胡乱跟着说,结果被贵妃娘娘听见了,还以为臣妾在背后嚼她的舌根,就要撕臣妾的嘴。” “什么流言?”皇帝问。 琪妃看着小心翼翼地瞥了瑛贵妃一眼,“贵妃娘娘要罚臣妾呢,臣妾哪里还敢说。” 皇帝沉声道:“朕看你如今放肆得很,朕问你话,你找借口推三阻四不回答,是要让朕治你欺君之罪?” 这话说得厉害,其实语气上并没有多少苛责,琪妃听得出来,刚要说话,瑛贵妃忽然道:“皇上,不如让臣妾来说吧,毕竟那些流言,都涉及臣妾。” 皇帝却摇头,“既然涉及你,不插手不插嘴,才是最好的,让琪妃说。” 瑛贵妃默然,只能退到一旁,琪妃得了准许,一张小嘴噼里啪啦,把先前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还道:“皇上您听听,这流言里,贵妃娘娘被形容得和母夜叉似的,臣妾在后宫里这么多年,知道贵妃娘娘如何尽心尽力侍奉慈康皇后,怎能容他人如此编排。” 瑛贵妃打心底一股火气腾了起来,万没想到琪妃在宫里咋咋呼呼这么久,竟也学会了能言善辩,冷冷地道:“你是在为本宫说话,还是就着流言编排本宫,自个儿心里有数。” 琪妃反唇相讥,“臣妾心里当然有数,反正臣妾的好心被当做驴肝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瑛贵妃还要说什么,皇帝道:“好了,吵吵嚷嚷,真是不成个体统。琪妃的品性人人都知道,倒是贵妃,你什么时候也这么喜欢和人起争执了。” 瑛贵妃倏然一惊,这些日子一来,她心中也郁结,竟然忘记了从前在皇帝面前是什么模样。 皇帝不喜欢过于强势的女子,慈康皇后在世时,就是因为总是和人针锋相对,而惹得他不快,而如今,自个儿竟像是一点点变成了慈康皇后那样,也开始端着身份,也开始与人争执不休了。 她酝酿了一会儿,依依福下去,语气也柔缓了许多,“皇上……六宫事务繁杂,臣妾本就有些心烦,听到宫中流言四起,觉得是臣妾的不是,心中的结无法排解,所以和琪妃争执了两句。臣妾有错。” 皇帝看她一眼,对她伸出手,瑛贵妃心中一喜,搭着皇帝的手站起身,又补一句,“请皇上恕罪,也别责怪琪妃妹妹,误会解开了,就没什么了。” 皇帝点点头,帝妃之间,好似即将回到从前的模样,然而下一刻,皇帝平静的话语,在瑛贵妃心头打起惊雷。 “六宫事务,确实是繁杂,你一个人管着,想必是很累的,这么多年,是朕疏忽了。朕觉得,和妃、恪嫔,都是比较稳重的人,你若是忙不过来,就让她们帮把手。” “皇上!”瑛贵妃猛然抬头,像被惊着了的雀鸟。 皇帝却没有更多的表情,还是一贯的温和,“怎么?你担心她们做不好?放心吧,她们也算是宫里的老人儿了,有句俗语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么多年,她们看着你打理六宫事宜,多多少少也会一些,更何况当初你帮慈康皇后协理六宫时,也是慢慢学的,她们都不是笨人,想必很快也能学会。” 瑛贵妃感觉胸口闷着一股吐不出来的气,半晌才努力笑道:“是,众位妹妹都是聪明人,肯定比臣妾机灵,到时候臣妾好好地同她们说说,她们想必也愿意臣妾分忧,为皇上分忧。” 她这般顺从,皇帝总算没有继续说什么戳心的话,只道:“这些日子,朕不怎么去长福宫,但你的辛劳,朕都知道,你是后宫里如今最尊贵的人,这是不能否认的。琪妃。” 琪妃在一旁,老半天没插上话,这会儿赶紧应声,“臣妾在。” 皇帝道:“关于贵妃的流言蜚语,你想拦着,是好的,可对付流言最好的法子,就是不去说不去传,今天的事,下不为例,记住了吗?往后见到贵妃,也不能再胡闹顶嘴。” 琪妃倒还知道见好就收,忙说:“皇上的话,臣妾牢牢记在心里。” 皇帝又拍了拍瑛贵妃的手背,“朕回乾明宫了。” “恭送皇上”几个字,瑛贵妃说出来,觉得舌.尖都在犯苦,等皇帝的背影拐过那道朱红围墙,她才被清荷搀扶着站起来。 琪妃唯恐天下不乱的,这会儿还要找补两句,“贵妃娘娘果真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呢,只这么辛苦一点,皇上就疼惜得很,往后啊,贵妃娘娘就不用那么夙兴夜寐了,反正和妃她们,都是老实忠恳又好脾气的人,一定会尽心尽力地协理六宫。” 瑛贵妃看着她,冷冷地说:“就算她们都能协理六宫,也和琪妃妹妹不相干,你还是管好自己的嘴,以免下次再惹祸。” 言罢她转身就走,气势上依然十足。 可琪妃不怕,在她身后愤愤地嘀咕,“得意什么啊,以为皇后和皇贵妃,是人人都能做的吗?” 她并不知道,其实瑛贵妃在慈康皇后过世后,就明白了,皇后和皇贵妃,真不是眼下后宫里任何一个人能肖想的。 且不说当年皇后身后的闻家,是出过大儒的书香世家,更是皇帝拉拢读书人的途径,单说皇后本身,就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见大臣,见使臣,只有皇后这样的人,能够陪在皇帝身边,显露出天家富贵。 要不是之后她患了不治之症,哪里有长福宫出头的机会。 第169章 瑛贵妃(1) 当然,这么多年下来,瑛贵妃觉得,即便自己没有母家支撑,没有那些惊人的才艺,也不输皇后什么,因为在后宫里的每一步,都是她自己走出来的,尤其是面对那心思各异的奴才们,她自己一点点地摸索出了管理后宅之道。 这一点上,皇后也不如她。 自然这是她除了虚无缥缈的圣宠外,唯一能够傍身的东西,她心里清楚,皇上心里也清楚,所以今天骤然剥夺,几乎是要命的惩罚。 她被清荷扶着,往长福宫走,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但清荷却知道,主子已经难过得要支撑不住了。 “没事的,主子,没事的,和妃那软性子,和面团一样,随您怎么指使。您就当,皇上给您找了两个跑腿的。” 小声的安慰,传入瑛贵妃的耳朵。瑛贵妃看她一眼,同样很小声,“那恪嫔呢,你怎么不说恪嫔?” 清荷道:“恪嫔……恪嫔娘娘只在嫔位,堪堪占了个一宫主位罢了,还不如和妃娘娘呢。而且从前恪嫔跟在慈康皇后身边,总是爱哭,仿佛除了哭,什么也不会。” 瑛贵妃咬牙,“你也讲了,那是‘从前’。如今的恪嫔,已是今非昔比。她恨极了我,一定会一步步蚕食我手上的权力。你还记得吗,那天六宫缟素,她在未央宫外,扒拉着宫墙,那么撕心裂肺的哭,就像是死了爹娘一样。得有多么深厚的情谊,才能让她这么一个懦弱无用的人,眼下都敢站出来和我唱对台戏了。” 清荷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她唱她的,还能把长福宫给唱塌了不成?主子,不过是这段时间皇上没来长福宫,您就有些慌了,事实上,这宫里不论什么,长福宫还是头一份儿。而且皇上今天也给足了您面子,想来也就是为了承宁郡主和裴庶妃的事一时生气,过一阵就好了。” “过一阵,本宫这个年纪了,还能有几个‘过一阵’?”瑛贵妃问。 这话清荷答不上来。在她看来,瑛贵妃的面容,无疑还是年轻姣好的,毕竟在宫中养尊处优,风吹不着日头晒不着,哪能见到什么格外夸张的衰老痕迹,只有和年轻的妃嫔宫女们比起来,“岁月不饶人”这句话,才会很明显。 可话又说回来,那些年轻的妃嫔们,到了瑛贵妃这个年纪,多半不会有如斯颜色,怎么看,她都不必担心。 拐过一个角,瑛贵妃遥遥看着长福宫,巍峨的宫殿露出一个角,从红墙那探出来一点,像是人生,很难探知全貌,非得走近了,绕着走完了一圈,才知道,究竟会经历什么。 “今日起,本宫要慢慢地放权,让长渊和长泽也更收敛些,别折腾什么有的没的。”瑛贵妃吩咐,“本宫仍旧是贵妃,皇上会念旧情,咱们不能把这旧情,一点一点地给磨完了。” 宫里的这些事,一时虽然传不出去,但时间久了,越来越多的人都会知晓。宛茵过来探望岚意时,就特特地提到了和妃恪嫔被赐予协理六宫之权的事。 岚意也不见多痛快,“父皇是在敲打瑛贵妃,但又舍不得真让她跌下去。说起来她做的那些事,足以让她降位、褫夺封号。” 宛茵这些日子过得挺好,面色红润,脸上的肉都长了一圈儿,这会儿只劝岚意,“可以了,那到底是宠冠六宫十余年的女人,皇上就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不能光明正大地罚她不是?若真罚了,旁人就该说皇上眼光不好了。” “道理我都懂。”岚意点点头,“就是这不共戴天之仇,不容易放下。” 宛茵有意让她松快点,说起高兴的事,“还有二十来天就要生了吧?太医怎么说?胎像稳了么?” 岚意笑了笑,“还是那样,不好也不坏。太医说之前大动肝火眼见着不好,幸而这么多天门都不出,倒是慢慢地养回来些许,只不过到了生产的时候,恐怕还是得要人参一类的药材吊着气。” 宛茵忙道:“那还是要注意着。易斌这些时候在外面跑着,倒是结识了不少达官显贵,其中有个北边的小官儿,送了他一株好大的野人参,我下次来的时候,给你带上。” 岚意道:“北边山上的野人参吗?那可是好东西,你们留着自己吃就是,补一补气,指不定啊,哪天就有了动静。”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宛茵的小腹,宛茵却害羞地低下头去,声如蚊讷地说:“我们不能补气了,他现在……现在可不能碰我……” “是身子不爽利……”话说一半,岚意忽然醒悟过来,一双眼瞪大了半圈,手也抬了起来,差点把旁边的茶盏碰翻,很激动地问,“表姐,你,你有了?” 宛茵把食指比在唇间,红着脸“嘘”了声,小女儿情态尽显,“还没到三个月呢,我婆婆说,不能讲。” 岚意已经是眉开眼笑,“好好好,不讲,不讲,反正只我知道,不算坏了规矩。啧,我这个做姨母的,得要开始给他准备东西才是。” 宛茵拉着她的手,“不急呢,我婆婆说,不能太看重,怕一屋子长辈等着他,反而把福气给用尽了。” “是,是,表姐说的是。”岚意应着,心中不免想到了荣欢,当初取名的时候,就怕福气太盛压不住,后来果然…… 可这样的话说起来没意思,本来长玦只是期望女儿过得好,心思歹毒的人造孽,全赖在名字上,是无知的人才会做出来的事。 因此她只说:“老人家的话,很多都没错,你多听一听,很有好处,你那个婆母又是爽利有眼光的人,有她看着你这胎,我也放心。” “好,好,你且别担心我,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你肚子里的这个。”宛茵轻轻抚着岚意的小腹,温柔地说:“你乖乖的,别折腾你阿娘,好好地到这个世界上来,会有很多人疼你呢。” 岚意就接上这句话,“是啊是啊,要给你姨母的孩子做个榜样,千万别折腾我。” 说话间,蕊花进来,福了福身说:“王妃,易夫人,易公子来了。” 岚意笑着道:“恭王府一定是什么刀山火海的地方,你来这么一会儿,令易公子担心坏了。” 宛茵也笑,嗔道:“你就知道嘲笑我。” 岚意抬了抬下巴,“之前都是你和宛玉……”讲到这里,她顿了顿,才续着,“都是你欺负我来着,现在,我可要笑话回来。” 宛茵脸上有瞬间的暗淡,她知道姐妹三人在一起说笑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只假装没听见那个名字,说:“好吧,那就让你笑话吧,谁叫你是我表妹,肚子里还怀着个小世子呢。” 一时易斌进来,因是外男,岚意已经换了更郑重的衣裳,看到易斌后笑眯眯的,道:“是来接表姐的吧?如今这易公子啊,是半刻也离不了妻子了。” 易斌赶忙道:“离不开宛茵是一则,还一则,是我有个北边来的朋友,到京城来时,带了根极好的野人参,我带了过来,想着过段时间可能会用上。” 宛茵很高兴,连往日的稳重都丢掉了,站起身来望着他,“你带来了?我先前还同岚意说,回去后同你讨了那野参送来。” 易斌暖暖地看她一眼,“你我是夫妻,什么讨不讨的,说出来,王妃表妹都要笑话了。” 然后他让随从把包好的野参送到岚意面前,打开来看,果然是上品,须子长得极粗,远比京中药铺所卖的成色好。 岚意忙推脱,“这样好的东西,你们留着自己用吧,好意我是心领了,只是恭王府里也备了人参,没得白浪费如此好物。” 易斌就接过来往前递,“再好的东西,也是为了给人用的,好比这野参,若是能起到什么好处,让王妃表妹生产顺遂,就值得我把它送过来。” 宛茵也让岚意收下,说恭王府的人参自然也是好的,但这是他们夫妻的心意,和恭王府的又不同。 如此盛情,实在难却,岚意终究让凝芙接了过来,嘱咐她收好后,便看向宛茵,“你们夫妻俩,从前看着不大好,如今却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可见天下的缘分,都是定好了的。” 宛茵笑吟吟地低下头去,这样的时候,最是娇羞,而易斌深情缱绻地看她一眼,又面向岚意,“是,王妃表妹说的没错,所以说从前的混账,早晚也有改了的那天,我就希望,能和宛茵长长久久一辈子。” 岚意看着他们那么好,真正是心满意足,一时易斌说要去找恭王殿下说说话,岚意忙让蕊花好好地送了出去。 等人走了,岚意看着宛茵,悠然笑道:“你有了身孕,易公子可高兴坏了吧?” 宛茵点点头,“挺高兴,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毕竟这么久了,我终于有了好消息。” “这也不怪你,之前是易斌没看到你的好。” 岚意其实也庆幸,庆幸自己没有把那和离的话翻来覆去说许多遍,倘若真伤了夫妻感情的根子,哪里还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 第170章 瑛贵妃(2) 这一下午,宛茵陪着岚意,好好地说了会儿话,易斌一直也没催,只是到了晚间,岚意留他们吃饭时,易斌说家中母亲正等着,说是给宛茵熬了什么鸡汤,临出门前母亲特特地嘱咐了,一定要接宛茵回来补一补身子。 易斌笑着拱手,“我倒是很想呆在恭王府里,这里就和家似的,菜肴也好吃得很,可惜啊,母命不可违。” 宛茵就推他,“瞧瞧你,厚脸皮了不是,这里是殿下和岚意的家,怎么你倒自来熟了。” 岚意就笑,“咱们都是一家人,恭王府原也是表姐的家,那自然,也要带上易公子了。表姐,你随时都能过来,现在只有你和妙筠能陪我说说话了。” 如此到了日暮时分,易斌带着宛茵回去,岚意则和卫长玦一同用晚膳。 说起朝中的事,长玦言道卫长泽如今果真是消停许多,身边那些追随的人,也几乎散了,皇帝却像是因为长福宫的缘故,并未对他有什么好脸色。 岚意就道:“瑛贵妃这一次其实也是失算,恭王府和长福宫,都折损了,只不过咱们折损的,更严重些。” 长玦道:“到底是父皇宠爱那么多年的女人,即使作下的孽明明白白地摆在父皇面前,也不会真的元气大伤。说起来这一次,长福宫被分权,瑛贵妃倒是坦然接受了,这样的态度拿出来,恐怕还能换得父皇心中对她的几分愧疚。” “愧疚。”岚意忍不住冷笑,“她恶毒至斯,还愧疚?果然这天下最不讲道理的就是人的感情。” 长玦默了一忽儿,忽然道:“岚意,我觉得,父皇这次打压,必然不是只针对长福宫,既然恭王府也牵扯其中,那么他一定也不会让我们过得舒服。” 岚意赌气地把筷子一搁,问:“已经禁了我的足,还要怎样?我失去了一个女儿,连为她报仇都不行了?” 长玦赶紧给她布菜,捡她爱吃的往碗里送,口中劝着:“吃饭最要紧,咱们边吃边说。” 眼见着岚意抵不住阵阵菜香,又把筷子捉起来,长玦才道:“报仇当然行,但你心里一定也清楚,皇子府里死了个人,还是其他皇子的庶妃,光是遮掩,父皇就要费些心思。如今外面只传裴庶妃突发急病,你与她姐妹情深乃至闭门不出,都是父皇使的力。而咱们自个儿解决这件事,他会觉得是我们逾越了,他会想,眼下就敢杀人,对自己的手足心狠手辣,那往后受了别的委屈呢?是不是就敢……” 后面的话,不能说,岚意也知道,但是她的鼻子,忍不住就一酸,“长玦,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做得太过了?” 长玦却摇摇头,忽然温和一笑,眉眼间像是有无尽的宠溺和纵容,“我从来没觉得你做的有任何不对。岚意,你本来就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姑娘啊。” 岚意咬咬唇,“反正你看我,什么都好。”顿了顿,她抬起头,颇认真地说,“好在,我看你,也是这样。” 夫妻俩的手,很自然地握在一处,凝芙已经带着一抹笑意,悄然退出去,这样温馨的时候,谁还管吃不吃饭,连她一个小小的丫鬟,都觉得主子们太难了,这样好的时光,太少太短。 老天爷显然并不会格外眷顾哪个人,事情的发展,果然如长玦所预料,皇帝在拿走了瑛贵妃手里一部分权力后,果然萌生了愧疚之情,在瑛贵妃第三次求见后,皇帝终于肯见她了。 此时的瑛贵妃打扮得很素净,全没有往日的气魄,脸上也是只轻施粉黛,到得皇帝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从旁边清荷手里的食盒中拿出一碗炖得浓稠的银耳汤,自己先吃了一口,才默默地放在皇帝面前的桌案上。 这是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多年下来养成的习惯,瑛贵妃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是单独相见的场合,她总会把皇帝面前的食物吃一遍,倒不是说内务府查得不严格,实在是拳拳心意,就在这提前的一尝上。 皇帝看着她熟稔的动作,叹口气,对她伸了伸手。 瑛贵妃却跪了下去,美目含泪,“皇上,臣妾,臣妾已经不敢太亲近您了。” 皇帝皱眉,“什么话。起来。” 瑛贵妃摇摇头,“皇上,让臣妾跪着吧,只有跪着,才能心安。臣妾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却明白是被您厌倦了,臣妾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不如年轻的妹妹们更漂亮,也不如她们懂您的心意,一定会一天天走到这一步的,可臣妾真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皇帝的眉头锁得愈发紧,“你这几句话,不就是胡闹了吗?朕前些日子还瞧着你辛苦,特让和妃她们帮你分忧,朕什么时候厌倦你了?” 瑛贵妃的眼泪,就这样垂了下来,“不是皇上的举动让臣妾感到了您的厌倦,是这么多年来,臣妾一直以为自己与您心意相通,您想要什么,喜欢什么,臣妾多少能猜到些,可如今,臣妾已经不明白您的喜好了,您似乎也不愿让臣妾知道您还好不好,今日高不高兴——乾明宫的门看着是敞开的,但实际已经单对臣妾阖上了。” 皇帝沉默不语,其实这些事往大了说,是后宫妃嫔窥探乾明宫,但瑛贵妃从前也是这样的,那会儿的皇帝,不仅不觉得她僭越,还认为是关切的表现,由此同慈康皇后比较,更得出果然是瑛贵妃贴心些的结论。 可是如今时过境迁,那么多怀疑压在心头,皇帝无论如何说不出安慰的话。 而瑛贵妃也没打算三言两语就能哄得皇上回心转意,见他不说话,只是把头低下去,惨然一笑,“臣妾明白了。其实今儿过来,臣妾不过是抱着一腔对您放不下的心思,想过来对您解释的……皇上,您若是愿意听,臣妾就说,您若是认定了臣妾是那等蛇蝎心肠的歹毒女人,臣妾这就回长福宫,从此绝不再给您添任何麻烦。” 皇帝听她口气中,大有决断之意,也很难真的完全狠下心,沉吟片刻,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瑛贵妃的脊梁直了直,“皇上,臣妾心里其实很明白,您是为着荣欢的死,还有裴侧妃的死,生臣妾的气,觉得臣妾在里面一定做了什么,可您还记得,为什么臣妾每次在您身边,都会先尝一尝送到您身边的食物么?” 皇帝沉声道:“这自然是你小心谨慎的好处,不过朕看不出来,这与荣欢和裴侧妃的死,有什么关系。” 瑛贵妃又是凄惨地笑了笑,“怎么会没关系呢?臣妾生怕您的吃食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说句大不敬的话,倘若皇上有什么不好,臣妾头一个就随着去了,这样臣妾与皇上,谁也不孤独。而臣妾抱着这样的心思,又怎会对皇上的子孙下毒手?他们的身上,可都流着您的血啊!” 她把头磕在地上,“臣妾并非是诅咒皇上,但是这话本不该说,请皇上即刻治臣妾的罪!” 皇帝低下头去,看见她带着一副金镶玉的做玉瓶形状的耳坠,想起那是她初初侍.寝时,自己赏她的东西,这么多年,竟然保持得完好如初,心思微微活络,半晌才再度伸出手去虚抬了抬,“起来吧,站起来好好说,你这么跪着,朕低着头也累。” 这是很家常的话,瑛贵妃心里一动,觉得似乎有些余地了,缓缓站起身来,没忘微微颤抖一下。 皇帝顺嘴便道:“本来膝盖就不好,还这么拘礼,何苦来。” 瑛贵妃柔柔地说:“臣妾本来就是来请罪的,跪都不跪,成什么体统?” 皇帝道:“好了,既是来请罪的,就站在那好好地说。” 瑛贵妃应着,“是。皇上,臣妾过来,其实只是想对您说,荣欢的事,臣妾未插手,真正是个巧合,就让裴侧妃对她下了死手。皇上,臣妾和恭王府不合,是从语桃的事情开始的,臣妾也不怕说出来,语桃和万嬷嬷,确实都是臣妾派去恭王府照顾长玦夫妇的人,但最后变成这个样子,臣妾始料未及。” “既是你的人,自然是听你的令,你说始料未及……”皇帝摇了摇头,意思是他并不相信。 瑛贵妃苦笑道:“是,就是因为恭王府的人,都是臣妾在内务府里挑选的,所以但凡出了什么事,所有人都会怀疑到臣妾头上,臣妾断不至于那么傻,把自己搁在风口浪尖上。” 皇帝“嗯”了声,看似是被说服了。 瑛贵妃就继续往下说:“臣妾同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岚意与臣妾常常针锋相对,没有半点做小辈的该有的模样,臣妾确实不大喜欢她,可不喜欢归不喜欢,臣妾是做长辈的,还真能和他们计较什么吗?不过就是指点两句罢了,绝不至于害人性命。” 皇帝觉得她的话说得很漂亮,没有指天指地地发誓自己和裴妙晴和紫珠没关系,只是殷殷地剖析着自己心中的感情,不论是真是假,至少这样的辩解,皇帝爱听。 第171章 瑛贵妃(3) “朕也在想,你做什么总与长玦过不去,皇子与后宫,应该要分得清楚些才是。像长泽他们也大了,皇子府中的事,你就不要置喙,以免旁人对朕的后宫指指点点。” 瑛贵妃忙道:“是,皇上,臣妾先前就是想不明白,总是这也担心,那也忧愁,造成了不少误会,岚意恐怕是觉得臣妾想要插手他们的家事,才会对臣妾有敌意,所以把荣欢的帐,算到了臣妾头上。其实,宫里面的孩子,磕了碰了,摔了倒了,是常有的事,荣欢正是活泼的年纪,跑到了假山后面藏着,这是臣妾也不能左右的,只是太不巧,她碰着了裴侧妃。” 皇帝道:“可是朕知道,裴侧妃害死荣欢之前,和去恭王府之前,都去过长福宫。” 瑛贵妃忙说:“这并不稀奇啊皇上,臣妾一贯就喜欢那些年轻的孩子们,当年华音入宫臣妾也嘱咐她带着家中有身孕的妾室过来瞧瞧,臣妾实在是关心长渊和长泽的子嗣,难免对妾室也要上心。” 皇帝很直接地道:“可是裴侧妃根本就没有身孕,一切都是她编造出来的,朕已经让人问过给她摸脉的郎中,那郎中收了她一笔银子,帮着她说假话。” 瑛贵妃愣住了,“什么?” 皇帝眯了眯眼,“你不知道?” 瑛贵妃使劲摇了摇头,摇得头上的珠钗清凌凌地晃着,“不知道,臣妾真的不知道,长泽娶媳妇那么久,府里妾室也多,却一直没有好消息,得知裴侧妃有了,臣妾高兴得不行,连让太医再摸摸脉都忘记了。” 皇帝并不知她所言的真假,但无疑这是个好理由,且那天长福宫里瑛贵妃究竟和裴妙晴说了什么,是死无对证的一件事,揪着这个事情不放,没意义。 “所以对荣欢和裴妙晴的事,你一无所知?” 瑛贵妃忙说:“在皇上面前,就算是有罪,也不敢说假话——其实臣妾多多少少是知道一点的,臣妾知道妙晴和岚意不合,但是并没有加以劝阻,妙晴对岚意一贯颇有怨言,臣妾以为,抱怨过也就算了,到底她们是亲姐妹,万万没想到……” 皇帝轻轻“唔”了声,像是已经完全被说服了,“她们裴家人之间,确实有些弯弯绕绕,朕也知道岚意那个妹妹,一向不服她。” “原来皇上也知道,天下果然没有您不知道的事儿。”瑛贵妃恰到好处地奉承了句,又说,“臣妾也是在妙晴过门后,才渐渐看出来她们姐妹之间不对付,但直到荣欢那桩事发生之前,臣妾都没想过,她们竟然已经有如此深仇大恨,后来臣妾隐隐得知,原来裴侧妃的亲娘,该是因着岚意而死。” 皇帝还真的不知道这件事,他会让刘公公盯着各个皇子的府邸,但不至于把每个人都这么细致地查清楚,更何况后宅阴私,什么时候都有,真要一个个弄清楚,还不知道要多少人手。 所以瑛贵妃此刻,就能把她打听到的那些,添油加醋地说出来,“裴侧妃的姨娘,从前很得裴大人喜欢,也一直打理着后宅的那些琐碎,按说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然而岚意出嫁前,仗着自己将是恭王妃,直接让人把这姨娘给关了起来,就连裴侧妃想见一面,都很难。” 皇帝道:“朕以为,岚意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想来她们之间本来就有什么龃龉吧,裴归嫡妻早亡,岚意在庶母手下讨生活,未必容易。” “是,皇上体恤小辈,臣妾心里何尝不是?何况臣妾本来也是皇子们的庶母,又帮皇上和慈康皇后管着后宫,很明白若是庶母做得不好,孩子们会有多苦。”瑛贵妃顺着道,“也正是因为如此,臣妾从前还是挺疼岚意的,巴不得她能嫁给长渊做侧妃,可这后来,臣妾才得知,原来那位姨娘死前,说自己恨岚意,还说岚意唆使人往她吃食里下苍耳子。” “苍耳子?” 瑛贵妃点点头,连皇子府都不是铁桶,裴家里的那些下人,只要给足够的银两,总是会有人把所知所晓讲出来的,这会儿她有样学样地解释,“苍耳子会损了人的内脏,而那个姨娘,最后真的死于五脏六腑俱损。您说这里头若真有什么手段,是不是太厉害了?” 皇帝的眉头皱起来。 瑛贵妃低声说:“臣妾觉着,那个姨娘,想来在岚意出阁前,对她确实不大好,但岚意也是健健康康地长到这么大了不是吗?大约吃的喝的穿的,并没有短了岚意分毫,仅仅可能是口角了几句,就这样要人性命,气性实在大了些。” 皇帝的手轻轻在桌面上磕着,“嗯……确实做得过了些,那她妹妹对她心有怨念,引到荣欢身上,也情有可原,这原本就是个冤冤相报何时了的事。” 瑛贵妃叹口气,“是,皇上您若明白这里面的事儿,臣妾就好说多了,臣妾实在是不知道妙晴是怎么刚好能找到荣欢的。哦,对了,臣妾细细询问,有宫人瞧见她半道上碰到了易家的那个小媳妇,就是从前和岚意关系很好的方家嫡次女,臣妾再有本事,不可能连这样的人都收买了去害岚意。而且裴妙晴就盯着恭王府,臣妾总不能拦着她的目光。” 其实说这番话的时候,瑛贵妃暗暗庆幸,当时她确实给裴妙晴安排了指路的小宫女,但这种事情本来掺和的人越少越好,若不是裴妙晴实在找不到荣欢,她们也不会露脸。 好在那方宛玉忽然出现,简直就是打瞌睡老天爷送来枕头,瑛贵妃觉得,荣欢就是该死了,谁也拦不住。 皇帝听后说:“这个朕自然知道,只是那天钟灵湖旁边的宫人们,确实也玩忽职守,在这宫里,除了朕,只有你能调动他们。” 瑛贵妃已是越讲越顺畅,点点头附和着,“皇上说的是,臣妾若是把人调开,妙晴就很好下手了,可臣妾为什么要调开人呢?荣欢只是个女儿,恭王府甚至连个嫡子都没有,就算再少个女儿,又能如何?且臣妾在荣欢夭折后,就走得步步坎坷,若说臣妾是有所图,实在也瞧不出图什么呀!”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去。 因常年批阅奏章,拿着毛笔就不放,他的手上几处,长了层薄薄的茧子,瑛贵妃闭着眼睛都晓得长在何处,此时赶紧把自己的手放在皇帝的掌心,久违的暖意传来,指尖轻轻摩挲着那茧子,她的眼里又有了泪意。 “皇上……” “朕知道,这些日子没去长福宫,委屈你了。”皇帝道,“只是朕确实很忙,不是因为别的缘故,更何况宫里面还有那么多妃嫔,朕到底也要顾顾其他人。” 瑛贵妃点点头,“臣妾心里都明白,只是会害怕,哪怕和皇上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也仍然担忧您有朝一日会不搭理臣妾,所以总是想着要来乾明宫问问您。” 即使到了这样的年纪,瑛贵妃也很知道自己在皇帝面前该是什么样子,此刻倒也庆幸不能成为皇贵妃或皇后,端着那样的尊贵,怎还能在口吻里加着点撒娇的意趣? 瑛贵妃这次是挺着脊梁骨来的乾明宫,也是挺着脊梁骨离开的,但许多宫人都已经长成了人精,分明瞧出来她脸上的表情,隐约有些变化。 来时她还带着些许惶然,走时,已经是成竹在胸的稳重。 “怕是瑛贵妃又要翻身了”,好多人这么传着,念着这样的人,果然不能得罪。 酉时初刻,歇了大半个下午的刘公公又到皇帝跟前来当值,端着茶进来时,皇帝还在批奏折,听到脚步声,抬了抬眼皮,又低下去,然而批阅的速度显然增快了很多,一会儿的功夫,他落笔,把奏折放到一旁,问道:“你来的时候,都听说了?” 没指明什么事,刘公公却明白,笑着说:“长福宫里有什么动静,阖宫上下都盯着呢,奴才便是不想知道,也都能听说。” 皇帝“嗯”了下,没有多说,刘公公却觉得自个儿应该接话,想了想,道:“皇上,容奴才猜一猜,贵妃娘娘想来是过来解释承宁郡主裴侧妃的事?” 皇帝睨了他一眼,“什么都能被你猜着,不如再猜一猜,瑛贵妃怎么说?” 刘公公把茶奉在皇帝面前,又赶紧去收拾一旁放乱了的奏折,笑道:“哎哟,奴才又不是贵妃娘娘肚子里的蛔虫,怎能知道贵妃娘娘怎么说。” 皇帝嫌弃,“又在这里和朕打马虎眼,朕让你说,你就说。” 刘公公只能把那笑容堆在脸上,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很认真地回答:“奴才以为,贵妃娘娘来,是要告诉皇上这些事都和长福宫没关系,不然何必专程跑这一趟呢?” 皇帝沉吟片刻,抛出一个问题,“那你觉着呢?你觉得承宁郡主和裴侧妃的悲剧,究竟和贵妃娘娘有没有关系?” 刘公公心中暗暗叫苦,他知道自从慈康皇后走了后,皇帝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了,当然倒不是说慈康皇后是那个能说心里话的人,实在是瑛贵妃的身份有所转变,忽然成了后宫里顶顶尊贵的女人,权柄、夺嫡……种种缘故交叠在一起,皇帝反而不能对她交心了。 “奴才能知道什么,奴才满心满眼,只有您罢了。那些宫人的调配,奴才从来是不管的。”他把话说到这里,却看到皇帝很不满地瞪了一眼,赶紧又找补了两句,“只是奴才觉得,贵妃娘娘管了这么多年的六宫,又操持了那么多次的万寿宴,固然这一年的宴席来的人多些,想来也不该调配不开人手,所以奴才以为,承宁郡主的夭折,实在有些可惜。” 皇帝显然很认同,“没错,本不该发生的事,却发生了,不论如何去解释,都没法解释得通。” 刘公公揣摩着皇帝的意思,觉得他是需要一个人帮着说服不要完全相信长福宫,寻思了一下,很委婉地说:“皇上您自有决断,奴才这些,都是多言了,实在是承宁郡主太过可爱,连奴才都痛心无比,难免不会遗憾地想,若贵妃娘娘细心些,那就好了。”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瑛贵妃如今说话,也不尽不实了,她将事情撇得一干二净,口口声声说自己个儿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然而在一件事尘埃落定之前,谁又能知道自己能在里头获利多少?做的时候,倒是总觉得自己能捞到好处的。” 皇帝隐了句话没说,他想讲如果岚意真的因为荣欢的死而失了孩子,整个人还能不能正常地活下去都很难说,恭王府元气大伤,说到底还是长福宫和长渊长泽得利。 只是岚意很坚强,又站了起来罢了。人生往往就是这样,好些计划起了个头,却没达到想要的结果,这并不能作为推诿的借口,说什么没有得到好处,就与自己无关。 刘公公只凭皇帝那一句话,就把余下的这些想到了不少,陪着笑,“想是怕您斥责,所以不敢担下责任。” 皇帝淡淡地一笑,“朕刚才在这里,边批奏折,就边想,瑛贵妃变了,朕也变了,朕初见她那会儿,她还不懂如何打理六宫,而朕,也不会放那么多双眼睛,把该查的事查的清清楚楚。” 刘公公憋了一会儿,道:“皇上这话涉及夫妻之道,奴才这辈子没福气经历,也不敢乱说啊。” 皇帝忍不住笑了笑,“得,这句话朕也没让你接,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人本来都是会变的,往后啊,走一步看一步。” 刘公公瞧着皇帝是对瑛贵妃颇为不快,正揣测着以后是不是要推拒长福宫的好意,下一刻,就听皇帝道:“太常寺典簿舒隆的女儿,温柔贤德,正值妙龄,拟一道口谕,赐给长玦做侧妃吧。” 刘公公愣了愣,“皇上?” 皇帝淡淡地说:“长福宫多年坐大,就以为只手能遮天,恭王妃裴氏若走上这条老路,不是好事。” 第172章 选侧妃(1) 刘公公不过是有些惊讶怎么前边儿才对瑛贵妃不满,后面忽然又针对起恭王府,听得皇帝这么说,便晓得这是帝王的平衡之术,自己没有置喙的地方,忙低着头道:“不知奴才何时传您的口谕?” 皇帝道:“捡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吧,一个侧妃而已,也不需要等什么好日子。至于何时过门,十日后吧,就说是朕一早就挑好的人,如此也不算突兀。” 刘公公心头跳了跳,应了声,这就打算去办事,然而皇帝却忽然又喊住了他,十分慎重地说:“还有,你去传口谕之前,给朕把章太医喊过来,不要留记录,就让他单给朕看看。” 如果说方才的刘公公是怕搭错话而提着一口气,这会儿是真的吓了一大跳,连气都提不起来了,小心翼翼地问:“皇上,您身体不适?” 皇帝皱了皱眉,“说起来奇怪,近日朕胸口总是发闷,倒也不咳嗽,只是常常会觉得困倦,想来不是什么大毛病。” 刘公公一时没说话,也没动静,皇帝好奇,一抬头,看到他一脸关切,像是走都不敢走了,笑骂道:“你这老东西,在想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朕本身就快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有病痛十分正常,不愿意闹得人尽皆知才让你小心些喊太医过来。” 刘公公蓦地眼里含泪,却不能真哭,只道:“奴才只巴望着您万岁万万岁,那些病痛,若奴才能替您受着,就好了。” 这些话倒是把皇帝的心情哄得好了些,“蠢东西,病痛是能替的?人能活多久,老天爷有定数,快去办事吧。” 刘公公这才低低应了声“是”,慢慢地退了出去。 太医院的章太医是世代行医,很有几分本事,他跟着刘公公从乾明宫侧门悄然赶过来时,皇帝正看过奏折有些疲倦,爬在桌上打瞌睡。 刘公公小心翼翼地唤醒皇帝,这边章太医行过礼,才上前把脉,才诊了没一会儿,他面色骤然变了。 皇帝很平静,问:“不大好?” 章太医惊疑不定,又恳求皇上换一只手诊脉,老老实实摸了半柱香的时间,他才跪倒在地,说:“皇上,您这阵子的脉案看着原是很好的,可微臣方才,竟像是,像是诊出了风疾的先兆。” 这句话刚说完,他就把头重重磕下去,“微臣或许医术不济,诊错了也未可知,请皇上令太医院众人一同会诊。” 皇帝有些错愕地看着他,“风疾?” 风疾是一种极复杂的病症,历朝历代有不少人因此病而亡,就连大顺本朝,都有一位先帝是死于风疾,皇帝自然听说过一二,但是其中细节,他并不了然,直等章太医细致地说明白了,他才缓缓地靠在了椅背上。 “头痛眩晕,浑身麻木,到得后来,甚至于会……不省人事?” 章太医吓坏了,“这只是微臣所见,微臣医术并未臻至化境,请皇上下旨,让其他太医一同为您诊断。” “之前不是说朕的脉案不错么?” 章太医道:“凡是内里的病痛,都不是一天两天能瞧出来的,所谓积羽沉舟,忽然哪一天开始显露,是因为根子扎在里头正开花结果。” 言下之意既然有了病状,就是已经有几分严重了。 皇帝静静地想了想,却摆了摆手,“罢了,你的医术是太医院之首,朕是信的,不过先不要声张,你开方子给朕调理着,朕的药,只能经你的手,煎好后直接送到小刘子手里,不能让旁人知道。” 章太医颤颤地道:“是。” 皇帝又想了想,不再有别的吩咐,摆了摆手,章太医就跪安了。 这边刘公公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听到这个消息后,如遭雷击,却又不能表现出哀伤,毕竟皇上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他只想守着皇帝。 愁了半晌,刘公公终于开口问:“皇上,如今已经快到未时了,奴才还要去传口谕么?” 皇帝看到他那一脸不舍的表情,又忍不住想笑,“算了,明儿你不当值了顺腿儿跑一趟就是,现在让你离开乾明宫,估摸着你不心安。” 刘公公觉得这话,像是好友之间说的,可他并不敢做皇帝的友,只能比平日里更细致地服侍皇帝。 这一日皇帝也没翻牌子,也没有别的情绪,明明是当事人,却比刘公公来得更淡然。 唯有临就寝前,他念叨了一二。 彼时乾明宫的灯已经熄了一大半,显得有些昏暗,珠帘被放下来,纹丝不动,影子长长地摊在地上。刘公公过来备晚间的茶水,脚步比猫儿的还轻,正准备搁下茶壶,便听到皇帝很小声地说了句“可要快些挑了,不然来不及”。 他知道皇帝在说挑什么,在里头还能控着情绪,出去后却忍不住抹了一把没掉出来的泪。 这一幕恰巧被旁边的小太监看到了,他是刘公公的徒弟,也是值得信任的人,此刻凑过来看,小声问:“师父,您被皇上骂了?” 刘公公瞪他一眼,“皇上骂我做甚。” 小太监又问:“那您红着眼,是哭什么?” 刘公公情知被人看出来了,否认没哭倒显得奇怪,便直接答了句,“我这把年纪了,哭自己没根儿。” 夜晚里的哀愁,总会随着第二日太阳的升起减轻些许,刘公公说完那句话后,就知道不能再让旁人看出端倪,稳了稳心神,在门外小眠些许,天擦亮就打起精神来应付着眼前的事。 而乾明宫想要扣住的信儿,绝对不会传出去,众人并不晓得皇上如今身体的状况,只当仍是正值壮年。 刘公公忙忙碌碌大半天,到了黄昏时分旁人来替了他,他才终于能去传皇帝的口谕。 跟着他的脚步,“恭王府将有一位侧妃过门”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当真是引起了轩然大波,听到的人要么是幸灾乐祸,要么是目瞪口呆,连瑛贵妃都茫然了,在长富宫里问清荷,“我听错了?” 清荷也发愣,“没听错吧,皇上确实是给恭王府定下了一个侧妃。” 瑛贵妃拿茶的手,都不大稳了,“我不过是去乾明宫说了说,皇上就真的要打裴岚意的脸?” 清荷有些疑惑,“这有什么不好吗?皇上这么做,是因为信任主子您啊!” 瑛贵妃却道:“信任我?清荷,皇上从没有真真切切地信任过任何人。我说的这些话,皇上若有疑心,一定会去让人查清楚,再考虑如何处置裴岚意,可他什么都不多问,直接就塞了个人过去,而且恰好是我去了乾明宫后,就这么做了,你说旁人看了,会怎么想?” 清荷在原地呆呆傻傻地想了一会儿,才迟疑地道:“旁人会觉得是主子您挑唆的?” 瑛贵妃道:“对,他们会觉得,我在乾明宫里,说了对恭王府不利的话,皇上才忽然要给恭王府塞人,虽然事实就是如此,但如今皇子们都已经和朝堂牵扯不清,旁人会觉得我故意要搅得恭王府不安生,才在这个时候,唆使皇上给恭王纳侧妃。皇上若真的待我有心,又怎么会看不清这里头的门道,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上?” 清荷觉得这里头好复杂,又觉得怕不是瑛贵妃想得太多,但不得不承认,从前瑛贵妃走过的那些路,无一不是靠着多想多思,才能够稳稳当当。 所以清荷也没有多问,只往好处说:“主子,就算皇上真的一时忘记护着您,这件事上,怎么看,都是恭王妃吃了大亏,她拼着命给恭王殿下生孩子,恭王殿下却转头纳了新人,您猜她,还能不能顺顺当当地和恭王过下去?” 瑛贵妃的眼睛里划过一丝狠意,“皇上那还能想法子挽回,若是恭王府这头真的能一尸两命,倒是走到了先前咱们计划的那条路上了。” 清荷忙道:“是啊,是啊,主子什么都往好了想才是,这后宫那么多人,皇上最疼爱的,还是主子,若是连您都战战兢兢,其他人该怎么活?” 瑛贵妃知道清荷小宫女出身,除了有一颗忠心把自己奉为天人,其余不算多出挑,尤其是眼皮子浅,这么多年了也没能养得深一些,当下也不再多言,只是摆摆手让她退下了。 长福宫和乾明宫之间,确实有什么东西变了,但从什么时候开始,究竟是什么在变,瑛贵妃一时半会儿,并不能想明白。 多年来瑛贵妃已经谨慎惯了,放到旁人身上,看到自己的言语对皇帝有这样大的影响,恐怕早都笑得满面花开,到得她这里,一直忐忑不安,最终是让人打点出一些赏赐,到时候若皇帝看重这位舒侧妃,她便也跟着风赏下去。 上面的算计,已经明明白白,可恭王府里接到消息,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岚意如今临近生产,孩子折腾得厉害,最是精神不济的时候,无力像从前那样管束所有人,而蕊花凝芙两人,顾着愤愤不平,都没心思管了。 第173章 选侧妃(2) 如此一时松懈,下人们凑在一处做活儿,难免闲话四起,说的正是自家主子和长福宫的那些事。 “咱们王妃从前不是挺讨圣上喜欢吗?还有传闻说,她是圣上最中意的儿媳妇,怎么说塞人就塞人?” 厨房里算半个管事的宋嫂子有着滚圆的腰肢,这会儿手上摘着菜,口中也不停,“你懂什么,儿媳妇再亲,那也不是亲生女儿,哪里能比得过枕边人?王妃得罪了瑛贵妃娘娘,早就该吃亏了,现在才倒霉,还算皇上宽宏大量了。” 那边有人刮鱼鳞,闻言笑着说:“这也不算吃亏吧,恭王府多久没添新人了?看看别的殿下,左拥右抱,侧妃庶妃就不说了,侍妾那是数都数不清。咱们府里呢?这么久了只有个彤姑娘,还是针扎不出一声响的主儿,一年到头都见不着殿下一面。子嗣这么单薄,也没见殿下着急。” “嗨,殿下纳侧妃庶妃,确实是天经地义的事,可你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当口——王妃可就要生了。”宋厨娘口齿伶俐,又像是深知王妃的心,“女人啊,生孩子多苦,圣上早不塞人晚不塞人,偏这个时候塞人,不就是想告诉咱们王妃,既做了天家的儿媳妇,就由不得她放肆么!” 刮鱼鳞的人就笑,“我看你是对王妃有怨气啊,是不是觉得你的闺女没给殿下做侍妾委屈了?” 宋厨娘“呸”了声,“这话浑说的,要是让王妃听见了,还当我们有那攀龙附凤的心思呢!”当然她立刻压低了声音,有些掩不住的洋洋自得,“我闺女那容貌,就只能做个侍妾不成?就你们来说说,她比起王妃,又差在哪里了?” 旁人闻言笑出声来,逗她道:“不差不差,你女儿啊,就是天上的仙子,王妃都比不了。” “谁不知道你女儿漂亮啊,而且还比王妃年轻不是?” “就是就是,你家那闺女要藏好了,到时候入宫去伺候皇上才是。” …… 众人嬉笑着调侃,他们本来就是瑛贵妃挑出来的人,从前为着岚意手腕太狠,才收敛了好些,如今算是岚意掌不住的时候,他们提着的一口气松下来,什么有的没的都能说出来。 这里头只有零星一个老实人劝道:“何必呢,王妃对咱们也不错,眼下正是她伤心的时候,咱们做什么往人伤口上撒盐呢。” 这样的老实人,显然不合群,立刻有人讲说:“你可别忘了,不是贵妃娘娘,咱们都不能来恭王府当差,真要谢,还是得谢贵妃娘娘。王妃脾气不好,又不贤德,到现在的地步,咱们说两句,又能怎么样?” 这话音刚落,凝芙清冷的声音忽然在众人身后响起,“‘又能怎么样’,好哇,让我来看看是哪里来的奴婢,敢说这样的大话!” 这些嚼舌根的婆子们都惊了惊,赶紧站起来,行礼的行礼,赔笑的赔笑,“啊哟,姑娘怎么有闲工夫来这里?” 凝芙冷冷地扫了她们一眼,这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做法,她知道只要有人的地方,就避免不了,也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冷这一张脸道:“王妃想吃带点酸的蜜饯,给我取一些来,还有今晚的菜里,多放些辣子,王妃想这一口。” 之前嘀嘀咕咕的摘菜女人宋厨娘,这会儿脸上堆着笑,根本看不出来刚刚诋毁过主子,“是,我们记下了,凝芙姑娘要不要喝口茶再走?” 凝芙看着她,没一点笑容,“那倒不用了,王妃那里还等着我伺候。” 然后她对那个帮岚意说了话的老实人招招手,“你过来。” 那人好似是宫里的老宫女,一直在内务府当差,因为生得不大好看,所以从来没有被安排到哪个宫中去侍奉主子,看着也不太机灵,瑛贵妃当时择她过来,也是为着让恭王府的人,比其他王府差上些许。 但凝芙却知道最难得的就是这种背着他人也不说一句坏话的,直接就问:“你叫什么?” 那人年纪比凝芙大,身份却不如,低着头垂着首道:“回凝芙姑娘的话,奴婢叫谷子。” 凝芙笑了笑,“很好记,今天开始,你的月例多提一两银子,不过也别急着高兴谢恩,王妃的吃食,得由你管,出了事儿自然要担责,不过王妃若是能平安诞下小世子,论功行赏,你是头一份。你愿不愿意?” 谷子的眼睛亮了亮,仿佛这么多年来,从不受人看重的她,是头一次能接到这样的活计,忙道:“奴婢愿意。” 凝芙温和地笑,“论年纪来说,我还该称你一声‘姐姐’,你在我面前,就别自言‘奴婢’了,我受不起。当然,在旁人面前,你也要撑起气势来,须知这身上的责任,不是那么好担的,你一味退让,被人害了去,王妃也要跟着一同遭殃,是不是?” 谷子连连点头,凝芙又敲打了两句旁人,“我时不时会来厨房瞧一瞧,现在是关键的时刻,谁也不能放松警惕,若是让我看见谁在王妃的吃食上打马虎眼,立刻就退回内务府去。万嬷嬷的事还历历在目,谁也别打量着恭王府的主子们好欺负,等王妃产育后,自有算账的时候。” 宋厨娘有些尴尬,讪讪笑着道:“谁敢欺负主子啊,肉皮子松了还是怎么的,咱们这厨房里的,都小心谨慎着呢。” 凝芙也不落她面子,只回了句“那就好”,就拿着准备好的蜜饯离开了这里。 等回到主屋,岚意正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凝芙把蜜饯装在小碟子里搁在她身边,轻轻说:“拿来啦。” 岚意点点头,缓缓睁开眼睛,里头全是疲倦,但犹自有笑容挂在脸上,“这肚子里的小家伙,没有他姐姐乖巧,天天折腾的不是要吃这个,就是要吃那个,可当你真把东西拿过来了,我又没有什么胃口了。” 凝芙笑着说:“定是个调皮的小世子,这么闹腾,多半是想早点出生见一见阿爹阿娘。” 岚意道:“说起来……长玦回来了吗?” 凝芙心里一“咯噔”,懊悔地想着好端端地提什么“阿爹”,但又不能不说,只垂头丧气地道:“还没呢。” 岚意的面上没什么表情,侧了侧身,道:“还是拿蜜饯来吃吧,你也吃些,这玩意儿开胃。” 凝芙应声,赶紧说起了厨房里的那些事,又说自己将那个叫谷子的老实姑娘提了起来,到时候要去账房记一笔,别发错了月例。 岚意颔首,言道:“如今你是越发有气势了,恭王府交给你管,我放心。” 凝芙骄傲地抬了抬下巴,“还不是您教得好?要搁从前的我,哪里能这么收放自如。” “从前的你……”岚意想起来凝芙可怜巴巴不想去天香苑的模样,忍不住就笑起来,当然也不免有些感慨,“时间过得真快,转眼这么些年了。” 凝芙点头,附和着,“是啊,奴婢当时还想,姑娘都是个孩子,如何才能生养孩子呢?没想到已经经历了这么多事。” 岚意望着她,温和地说:“这些日子我有些颓丧,宫里也不待见我,让你和蕊花受委屈了,得花心思管府里那么多人。” 凝芙使劲摇头,“帮王妃管家,本来就是奴婢的本分,您千万别说这种话。” 岚意没有再讲什么,她有些懒怠,尤其是今天听到皇帝给恭王府定了侧妃,还赶着日子过门,就觉得很没有意思,不知道这般努力地活着,是为了什么。 而且一贯很把她放在心上的长玦,竟然这会儿还没回来。 只是她并不知道,这消息,其实很晚才传到卫长玦耳朵里。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刘公公是最后一个去寻的卫长玦,彼时天色已经全黑,因着朝廷中最近正商议着如何轻徭薄赋,户部众人要清算田地赋税呈给皇上以辅做决策,忙得是四脚朝天,而卫长玦被皇帝派来,既有督察之责,亦有长见识之目的。 这边他才和户部的官员商量完一桩公务,抬头看到刘公公来了,还以为皇上有什么吩咐,没想到,竟和自己的内宅有关。 刘公公传达了皇帝的口谕后,笑眯眯地道:“恭王府这是双喜临门啊,王妃将要产育,而舒家姑娘听闻也温柔贤惠,奴才这里先恭贺殿下了。” 卫长玦根本没听明白什么输姑娘赢姑娘,一时心急,只问:“公公这消息,已经递去恭王府了吗?” 刘公公仍旧笑着,“自然,奴才先去恭王府找的殿下,然而殿下不在,就由恭王妃领着众人听了圣上口谕。” 卫长玦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近来岚意心情不大好,可能是临近生产身体实在不舒服,连带着他也有些愁眉不展,好不容易到了小东西要出来的日子,偏偏又了个什么侧妃,他觉得岚意此时此刻一定很难受。 他对刘公公拱拱手,努力保持着恭敬说:“请公公带话给父皇,就说儿臣谢父皇隆恩。” 第174章 选侧妃(3) 刘公公看出他眉眼间的焦急,心下了然,言道:“奴才带完了话,这就该离了,明儿一早殿下去乾明宫谢恩罢。殿下也请早些回府布置,新人过门,可有的忙呢。” 长玦应了声,看着刘公公离开后,把户部的事几句话交代完,抬步就走。 小彦子也晓得主子的焦灼,催着车夫把马车赶快些。 恭王府的马车快速地行驶过大街小巷,把一颗心疼而又焦急的心,往岚意身边带。 家中还是那么宁静,长玦离开时是什么样,回来是就还是什么样,但是下人们看向他的眼神,略微有些变化,仿佛都在猜测畏妻如虎的殿下,会如何去面对恭王妃。 到得主屋外面,长玦先就皱了皱眉,看着守在门前的彤姑娘,问:“你怎么在这里?” 彤姑娘也很惶恐,这么多年,她已经看淡了,就当自己守着活寡,从不到殿下和王妃面前现眼,而岚意也从不找她的麻烦,别说做规矩了,就是请安都给免了,本来想对于奴婢们来说,已经是极滋润的日子,可是这一次,她被拎到了众人前。 她低着头,上前一步,蚊子哼哼似的道:“王妃让妾身过来的,但一时没有精神气儿招呼妾身,妾身便主动退了出来,凝芙姑娘也很歉意,给妾身拿了不少精致物什,又端茶有送水,让妾身在这里等一等,说殿下可能不多时就回来了,妾身便可以和殿下一同进去见王妃。” 长玦有一肚子话要和岚意说,巴不得没有外人在场,奈何他一定会给岚意面子,且知道彤姑娘一贯老实,如今也是无辜,便开口道:“好,你跟着我一起进去。” 彤姑娘松了口气,跟在长玦的身后,小步走进。 屋中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儿,便是开窗都散不去。 岚意临近生产,越发不舒坦,脸色也不大好,只是太医也讲过,她之前安胎药喝得太多,都说是药三分毒,再喝下去并不是什么好事,不如每日里吃些药膳补养身体即可,因此她如今吃的东西,难免会带些苦涩的味道,日久天长,就这样积在了房中。 不过长玦已经习惯了,有时候还陪着她一起吃,此刻走到岚意身边,看到凝芙点了点头,就知道她吩咐过若殿下回来了要把她叫醒,便亲自去唤,“岚意,岚意,我回来了。” 才两声,睡得很轻的人就行了,她看着夫君,忽然笑了笑,吃力地要撑着坐起来,长玦和凝芙两个人,搀扶的搀扶,送靠垫的送靠垫,配合得天衣无缝。 彤姑娘在旁边看着,心里微微酸涩,想着殿下做过多少次这样的事,才能如此浑然天成? 紧接着长玦回过身去,倒了杯白水送到岚意面前,岚意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这才开口道:“舒氏要过门的事,你知道了吧?” 长玦点点头,说:“其实我……” 岚意赶紧打断他的话,“你同我要说的,且往后搁一搁,实在是舒氏将将过门,有件事,不得不提起来了。” 长玦已经明白,“你是说彤姑娘?” “嗯。”岚意颔首,微笑着看向这个侍妾,“彤姑娘是很老实的人,这么多年,没给我添一点乱子,但是她受了多少苦,忍了多少寂寥,你未必知道,我是做女人的,我却知道。她如今在这恭王府里,也算是有资历,忽然来了一个新人,压过她那么多,我心疼她。” 一席话说得彤姑娘热泪盈眶,就差捧着心肝儿说岚意是她知己。 不受宠,没有子嗣,其实都也罢了,真正让人难受的,是她影子似的活着,人人都知道有她这么个人,什么也不缺,却除了贴身婢女,没有任何人肯把她所思所想放在心上。 其实她也懂,岚意不一定真的十分看重她,但作为主子,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很不容易的不是吗? “王妃,妾身,妾身何德何能,可以得您这样的体贴?其实妾身不在意,真的不在意。”她福下身去,头垂得低低的。 岚意听出哭腔,心中很有些怜惜,抬了抬手道:“你起来,今天咱们说话,是一家子关上门说掏心窝子的话,不要计较什么礼数。我知道你老实,但老实人往往容易被欺负,如果来了新人,处处越过你给你脸色看,那别说你了,我也会寒心。” 彤姑娘咬了咬嘴唇,终究忍住没有再度屈膝,只说:“王妃和殿下怎么安排妾身,妾身都接受。” 岚意欣慰地道:“好,那我先问问你,你愿意出府吗?我会想法子给你换个身份,找个好人家,对方或许不是什么年纪相仿的男人,或许是死了妻子想要续弦,但由我和殿下看着,你们好好过日子,是可以的。” 彤姑娘低着头,心里其实早就想好了,只不过半晌才道:“王妃,妾身不想走,您别赶妾身离开恭王府。” 岚意微微颔首,这也在意料之中,“好,你不想走,我绝不会为难你,但是你要知道,往后的日子是好是坏,谁也说不准,你能不能保持着本心,我和殿下能不能保持着本心,这些都说不准,但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好好走下去,行吗?” 彤姑娘使劲点点头,“妾身可以,妾身不是没想过孤独终老,但与其再嫁人、再去适应一个陌生人,妾身还不如留在这里,虽然孤独,但至少……吃穿不愁。” “这话倒是很实在。”岚意笑着,终于看向长玦,“既如此,我就替彤姑娘向殿下讨一个恩典吧,彤姑娘打从跟了您起,几乎没有任何不妥当之处,眼下新人要过门,旧人的心也要暖一暖,给她一个庶妃之位,如何?” 恭王府原本是京中最清净的皇子府,本来有两个侍妾,都因身份低微而对岚意造不成任何影响,眼下忽然又是侧妃又是庶妃,长玦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里,堵得他什么都不想说。 他定定地望着岚意,岚意也定定地望着他,末了是重复地问了句,“殿下,如何?” 长玦去牵她的手,岚意任由他牵,夫妻俩就这样相望着又沉默一会儿,长玦终于道:“后宅的事,都听你的,到时候我在父皇面前提一声就行了。” 庶妃没有侧妃那么尊贵,不需要明旨或天子口谕,长玦这么讲,就是把事情定了下来,彤姑娘再傻也明白过来,忙跪下谢恩,“妾身多谢殿下,多谢王妃!” 长玦摆摆手,“你谢王妃就是,后宅的事,我几乎从不过问,王妃对你的照顾,都是她由心而发,你要放在心上,不可忘记,更不能忘记自己是为何能成为庶妃,老实本分是你一贯的好处,不能丢了。” 彤姑娘姓“陈”,打从这刻起,人人就要称他一句“陈庶妃”,如此也算是熬出了头,往后接济家里人、在府中行走,都方便多了。 她把头磕在地上,颇激动地说:“对王妃的尊重,和妾身自个儿的好处,妾身都会铭记在心。” 长玦“嗯”了声,“先回去吧,和屋里人都说一说,叫厨房多加几个菜,庆贺庆贺也是可以的。” 陈庶妃应着,岚意还补了句,“你住的地方,到时候也要换一换,找个更大的地方,再添些摆放,总归要有些派头。只是委屈你,要等我生产过后再来安排。” “王妃请别挂怀这种小事,妾身就算不搬,也已经很满足了。”陈庶妃忙说:“妾身只愿王妃生产顺顺当当,为恭王府诞下小世子,至于妾身住在哪,不要紧。” 如此说了两句,陈庶妃也是有眼色的人,告退离去了,出去后自然是另一种高兴,走路都带风。 然而主屋里,气氛渐渐低落下去,凝芙悄悄地退了出去,和蕊花一起守着门,不敢出一声大气儿。 岚意不说话,只是看着长玦,长玦也沉默半晌,最终还是先开了口,“我之前,真的不知道。” 岚意却忽然冲他伸手,“长玦,我受委屈了,你不抱下我么?” 长玦惊了下,下一刻却立刻将她揽在怀里,这是肢体上的习惯,都不需要过脑子,且动作里还带着小心翼翼,生怕碰着了妻子的肚子或让她不舒服。 岚意在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男人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脏,吸了吸鼻子,道:“父皇摆明了要让长福宫和咱们,都不痛快。” 长玦只问:“你哭了?” 岚意摇摇头,“鼻子酸酸的而已,你也甭想着看我的脸,总之这样抱着,就挺好。” 长玦叹气,“我总是在做对不住你的事。” 岚意软软地道:“你回来之前,我觉得难受极了,甚至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思,要不断地去争去抢,而且也不明白,为什么男人就可以娶好多好多人,女人就要在家里生儿育女,还要和其他女人和睦相处。” 长玦苦笑,“我也不明白,老实说,府里来再多女人,于我而言,都和空气一样没什么分别,我守着你,还有那么多朝廷上的事要处理,哪还有什么心思多看别的女人一眼。” 岚意用脑袋瓜抵着他,轻声说:“我还没讲完呢。我刚才想说,可是看到你之后,我就想明白了很多事。这个侧妃之位,早晚会有人来坐,恭王府久不纳妾已经是异类,若咱们再推拒,不合情不合理。我不想为难你,或为难即将进府的舒侧妃,更不想为难你其他女人,我能做的,就是自个儿活得高兴些,然后让你的女人们也能活得高兴些。” 长玦心疼坏了,“瞧瞧你,委屈极了,等你生产过后,我带着你在京城里好好地玩上几圈,好不好?” “好。”岚意应声,又说,“那舒侧妃呢?陈庶妃你已经冷落了那么些年,她也就是好脾气,娘家还不中用,才没和你闹。这舒侧妃说起来是御赐的姻缘,又有娘家支撑着,你总不能冷落着她。” 长玦愣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想见她。” “孩子气了不是。”岚意拉了拉他的袖子,“她什么也没做错,更是待字闺中从不抛头露面的好闺女,你这么嫌她,是生生把好人的心伤坏了。你知道我多善妒,多怕你变了心,可我更怕白白把个无辜的姑娘逼上绝路。” 长玦堵着那口气,又上来了,他没做声,岚意也知道他不想说话,停了一会儿,才道:“这话啊,我也只和你说一遍,免得次次说,次次都要被自个儿假装出来的大度给难受到——长玦,你与舒侧妃的事,我不再管,到时候你去她那儿,宠着她,都可以,我都不管。只要你顾念着我,我也晓得,就够了。” 长玦苦笑,使劲捏了下她的脸蛋,“能想通是个好事,可你这副模样,倒是像在把我往外推,我可受不了了。” 岚意得意洋洋地一笑,仿佛把先前的抑郁都丢掉了,“从来都是妻妾把夫君往自己房中拉,我就不一样,我剑走偏锋,说不定因此你会很放不下我。” 长玦气道:“那我还是乐意你把我往屋里拉,岚意,就咱们先前经历了那么多事,你觉着,还会有什么人或什么事,能让我放不下你吗?” 夫妻俩说了会儿话,就隐隐有笑声传出来,凝芙在门外松了口气,蕊花就小声笑她,“你看我说的有没有错?殿下对王妃之心不变,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凝芙噘了噘嘴,“可到头来还不是王妃在妥协。” “那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就是皇后娘娘当年,和皇上顶着气,也从不会抗旨啊。”蕊花感慨,“娘娘是那么骄傲的人,再怎么不高兴,也要帮着皇上选秀,扩充后宫,这就是女人逃不掉的命。” 这种事不能多想,想多了,不过是和自己过不去,一切都商量好,夫妻俩的想法一致,已经是面临新问题时最好的处理方法了。 只是岚意也万万没料到,新人过门这一天,竟然正巧赶上她生孩子。 第175章 妻与妾(1) 原本说得好好的,恭王府上下,就是看在皇帝的面子上,也要颇体面地把舒侧妃迎进来,可到了黄昏时分,一顶扎了红色绸花的软轿刚刚抬过恭王府侧门,岚意的羊水就破了。 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传来,她还不忘嘱咐蕊花顾好新妇,之后缓缓地躺在备好的产床上,积蓄力量。 五月的天气,已经有几分闷热,凝芙满头大汗地跑了几趟,又是烧热水,又是打发人喊之前定下的稳婆过来,又是着人去递牌子请太医,完全把舒侧妃抛在了脑后。 好在新人所住的地方已经安排好,蕊花到底年纪大些,沉稳中没忘记这件事,让人把舒侧妃接进来后,又打发人解释了一下,才在主屋守着帮忙。 然而岚意这一胎,先前就不稳,太医一上来就开药补着气,结果生了小半个时辰,稳婆忽然说糟了,言道这王妃怕是要难产,孩子的脚先下来了。 长玦在外面听着这话,几乎要急疯了,更不记得今天还是他的好日子,火急火燎地就要往里冲。 小厮们把他拦住,苦苦相求着道:“王妃说了,殿下已经为王妃做了太多不合规矩的事,都说产房对男人不吉利,您若进去了,传出去又要有人讲恭王府的不是。王妃说如果奴才们没拦住您,等产育过后,要大板子招呼奴才们。” 长玦气得咬牙,这会儿才知道岚意把这点都算到了,握着拳在原地站了会儿,道:“好,我不为难你们,但你们现在立刻从地上给我爬起来,出去找,把全京城的稳婆都给我找过来,还有擅长接生的大夫,都找过来!” 小厮们听了这话,忙照吩咐去做,来回奔跑之间,不免路过舒侧妃的屋子。 厢房是新收拾出来的,因有岚意派人盯着,下人们不敢不用心,红色的绸缎不比长玦大婚那会儿铺天盖地,却也是铺满了整张床。岚意说这不是僭越,主要是为了讨一个好兆头。 舒侧妃没有戴盖头,毕竟她不是正妻,便是戴了,长玦也不会有那功夫找秤杆来揭,她带着鎏金的簪子,两侧坠下来几颗圆润的珍珠,是出嫁前母亲亲自给她簪上的,说是自己当年的嫁妆,会给她带来好福气。 只是头发全梳上去,脸颊边又晃荡着这样的珍珠,衬得她本身就圆的脸越发圆,好在到了下巴颏那儿,又稍稍尖了几分,总算能称得上“有些精致”。 她比岚意小上几岁,眉目间稚气还未脱,一双眼睛不大,倒是生得温润好看,瞧着像是个还没长成的女孩子。因着紧张了一天,这会儿难免有些疲惫,她正想着人打听打听殿下还会不会来,却听见外面的动静,对身边的丫鬟懵然说:“怎么了?” 那丫鬟叫百儿,是陪嫁婢女,自然作为侧妃带婢女过门本不合规矩,实在是皇帝亲赐的婚,恭王府又亲厚,才让带着来。此刻百儿听到主子问,忙道:“奴婢出去打听打听。” 舒侧妃百无聊赖地等了一会儿,等到百儿回来了,忙问:“打听到了?” 百儿说:“小姐,王妃怕是难产了,殿下正让人去请最好的稳婆和郎中呢。” 舒侧妃眨巴眨巴眼,“难产?好像是个挺可怕的事。” 百儿压低了声音,“小姐,难产是会死人的。” 舒侧妃倒抽一口凉气,结结巴巴地说:“那,那我是不是得去看看王妃?” 百儿比她年纪大点,想了想,道:“奴婢觉着您可以去,王妃生孩子很不会挑日子,本来今天是小姐的好日子,偏偏被她给拦下了,殿下这会儿正心急,一定把您给忘了,照奴婢说,您就该去露露脸,给自己争口气。” 后面还有一句话,百儿似乎憋着不敢说,舒侧妃同她相处多年,一眼就瞧出来,“有什么你就讲。” 百儿便靠近了几分,耳语道:“再一则,若王妃真的命数不大好,出了什么事,陪在殿下身边的,正巧是您,往后殿下看您,会特别一些的。” 舒侧妃懵懵懂懂,还念叨着“咱们这算不算咒人”,就被百儿拉着换了身家常些的衣裳,一路往主屋去。 主屋旁专门安排好的产房灯火通明,外面倒是有条不紊,只是下人们来回小跑着,难免有些气氛紧张,她们看到舒侧妃后,大多是愣了愣,然后从服饰上判断出她的身份,行过一礼,再去做别的事。 舒侧妃心里想着即使到了这个时候,跟着王妃的人都知礼守礼,果真是不易,脚下直接就踏进了门槛。 她的夫君就站在那里,背对着她,一双手背在身后,其中一只握着拳,十分紧张的模样,身量并不魁梧可也不瘦弱,背影上看,是风.流雅士应有的模样。 舒侧妃心里怦怦直跳,上前一步,屈膝行礼,小声道:“妾身见过殿下。” 卫长玦正打算再过一阵子就冲进去陪着岚意,听到有人喊自己,微微低头回身看过去,先是疑惑,紧接着眉头一皱,“你是舒氏?” 舒侧妃点点头,抿了抿唇道:“妾身听闻王妃正在生产,所以过来瞧……” “你过来瞧,有什么用?你是稳婆吗?你是太医吗?”长玦心中的烦闷,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倾泻的出口,直接就倒了出来,“这时候岚意正在过鬼门关,我并未传唤,你过来添乱做什么?” 一句话把舒侧妃给说懵在原地,她身边的丫鬟,也有些懵。 都说恭王殿下是顶顶好脾气的人,就算是和同朝为官的大人们在一起,也没有脸红过,更别提对待身边的人了。就好比那个近来才被提起来的陈庶妃,虽说不得宠,却从来没有受过一句重话,怎么这新人才过门,就被斥责? 舒侧妃不敢再看他,低下头结结巴巴地说:“是,是妾身的阿娘,阿娘嘱咐了妾身,说王妃,王妃要生产了,妾身过门后,一定不能对王妃有半分不敬,妾身是听闻王妃这里不大好……” “闭嘴。”长玦喝道。 什么叫不大好?岚意还没怎么呢,就说不大好? 其实舒侧妃对他来说,妹妹似的年纪,看着小小的一团,根本起不了任何男女之情,尤其还这么不会讲话,长玦稍一接触,就已经是一点耐心也没有了,挥了挥手,把她往外撵,“你现在就回你自己的屋里去,没有我的令,这两天别出门。” 舒侧妃茫然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意思是进门的第一天,就要被禁足了! 她吓得哭都不会,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十分怯怯地说:“殿下,妾身只是想来陪陪您,还想来探视一下王妃……” 长玦忽然提高了音量,怒气冲冲地道:“你听不明白我说的话么?出去!王妃没有任何事,何须你来探视?!你话里话外诅咒王妃,是安的什么心!” 下一刻,岚意的撕心裂肺的喊叫从里头传出来,长玦像是耳中眼中再无外物,直接就往里走,有人上前阻拦,他就让人“滚开”,当真是一副神挡杀神佛大杀佛的可怖模样。 他说:“你们懂什么?岚意在里头为我拼着命,你们却让我一直等在外头!这恭王府是谁说了算?!你们放肆!” 几厢纠缠和挣扎,小厮们拦不住,长玦最终还是掀起帘子走了进去,里面传来产婆劝阻之声,长玦的话语又传出来:“岚意这个样子了,还在乎什么吉利不吉利的说法?上次我就没能陪在她身边,这一次,还让我丢她一个人在这里,绝不能!” 舒侧妃的腿儿被吓软了,明明长玦生气起来不会面色骤变,也不会大声咆哮,但那目光,那口吻,就是会让人害怕。 刚才的闹剧和卫长玦的话语不断往她身上敲打着,舒侧妃心中的滋味,莫名难辨,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出去的,大约是身边的丫鬟使着劲,拖着拖着,将她拖回了自己屋中。 “殿下他,他已经厌弃了我。”舒侧妃的嘴唇抖抖索索,半晌才说出这句话,也是跟着这句话,泪珠儿断了线似的往下掉,“怎么办啊,我才来第一天,就闹成这个样子,我运气真的不太好。” 百儿在一旁,嘀嘀咕咕地说:“是小姐您运气不好,还是王妃刻意针对您呢?明明今天是您过门,她却要生孩子……” “你别说这种话了,生不生孩子,是老天爷决定的,王妃她能故意吗?”舒侧妃推了百儿一把,“你要是再怂恿我,你就回舒家去,以后别跟在我身边!” 百儿这才有些急,“小姐,奴婢不是要唆使您,奴婢是心疼您出阁就遇上这种事,忍不住抱怨几句。奴婢很想帮您在王府站稳脚跟。” 舒侧妃却道:“眼下这种情况,我怎么可能站稳脚跟,摆明了殿下心里眼里,只有王妃,王妃若是不好了,这府里谁都不能好,你赶紧把你那些小心思都收起来,以后的路,走一步算一步。瞧瞧那陈庶妃怎么做的?她一整日都没露脸。” 第176章 妻与妾(2) 想通了这一则,舒侧妃这里倒是暂时安静了,然而到了岚意那边,苦难还在继续着,京城里有名望的郎中和稳婆真的都被请过来了,其中一个仿佛见过大世面,还不甚慌乱,和恭王府原先定下来稳婆商量了一下,打算用特殊的手法,将岚意腹中的胎儿扭转过来,再有药材攒着口气,到时候一鼓作气地用力,指不定能成。 但这样的做法,总是要担一些风险,非得请示过长玦和岚意后,才能决定要不要赌一把。 岚意听后,倒是挺平静,反而是长玦一直在问这样会不会对母体有损伤,稳婆就答道:“生孩子本就是一只脚在鬼门关里,若说全然安全,老婆子是不敢打这种保票的,但只要王妃拼着一口气生下来,往后慢慢地养,应该能养回来。” 一贯果断的长玦,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选择才好,但时间不等人,他终于做出决定,“好,就这么办。” 岚意被阵痛折磨着,喘息的间隙,也说这法子可以一试,又对长玦说:“你出去吧,这里血腥味儿太重,且你守在这里,她们也畏首畏尾不敢做事,你放心,我会活下去。” 长玦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咬了咬牙,“你记住你的许诺,你要是胆敢……我也会追过去。” 岚意无力地推他一把,“不兴说这样的话。快出去吧。” 长玦使劲握了握她的手,起身绕过屏风往外走,走到帘子前,他忽然止步,对旁边的太医道:“请先生出来一下。” 太医是御用之人,皇帝准许恭王府递牌子进来请太医,就是一种恩赐,且太医常行走于内宫之中,说话的效用,会比好些大臣还大,皇子们见着了,往往都会礼让三分,因此长玦这会儿对待这个来恭王府守着岚意生产的太医也十分客气,拱了拱手才道:“先生请同我说实话,我妻子这一胎,还好不好?” 太医也忙拱手,连道“不敢”,然后才说:“殿下要听实话,下官就说了,从现在的情形上看,不大好,不过不是毫无希望,王妃身体底子不错,若稳婆手法得当,这一胎还是能够顺顺利利产下来。” 长玦迟疑了片刻,道:“会不会出现保大保小的问题?” 太医想了想,很郑重地说:“也有可能。” 长玦便立刻接上,“那保大,若碰上这种情况,请一力保大。” 太医闻言后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方才在产房里,王妃也问了下官这样的问题,下官回答后,王妃说,保小。” “岚意她……”长玦感觉到一股子钻心的痛,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压低声音讲,“王妃是做母亲的人,当然肯拿自己的命去换孩子的命,可你知道,恭王妃,只有一个,这种事情上,还望先生一定要听我的。” 太医弯腰行礼,“是,是,下官记住了。” 吩咐了这些话后,看着太医再度打帘子进去,长玦虚脱了一般,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这样的夜晚,格外漫长,对岚意对长玦,都是煎熬,就在里面岚意喊叫的声音越来越小,长玦越等越绝望之时,寅时的梆子声敲响了,外头的黑暗,好似已经暗到了极点。 就在这一刻,产房里忽然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 长玦有些怔忡地看向小彦子,小彦子求神拜佛了半个晚上,此刻已经是热泪盈眶,哑着嗓子说:“殿下,殿下,应该是王妃诞下孩子了……” 长玦猛然站起,就要往里走时,凝芙打着帘子也出来了,正是喜极而泣的模样,“恭喜殿下,恭喜殿下,王妃诞下小皇孙!” 长玦像是没听清她说什么,只问:“岚意呢?” 但下一个瞬间,他已经大步往产房里走去。 他不需要别人回答了,他要立刻见到自己的妻子。 岚意脱了力,面色苍白地躺在那里,汗水打湿了她的头发,一缕一缕地黏在额头上,长玦却不在乎,抚摸着她的面庞,松了口气,这样温热的气息,是他极其害怕失去的。 “还好,岚意,还好,老天垂怜。”他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几个字儿,到了这个时候,始知劫后余生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 岚意看着他,微微地笑,极轻极轻地说:“从来你就不爱看孩子,荣欢那会儿……”顿了顿,她还是努力往下续,“……荣欢那会儿,赶上母后的事,你伤了心,回来后就没第一眼看她,现在咱们有儿子了,你还是不看他。” 长玦忙道:“我看,我待会儿就看,我只是一想到你,心里再放不下别的了。” 岚意的眼皮子往下耷拉,引得他的脸色又紧张起来,岚意瞧着好笑,言道:“我累了,得赶快眠一眠,但身上实在不爽快,还得要让人进来收拾,一堆事儿在眼门前呢。孩子都生了,你也别守着了,明天还得上朝不是?快去休息。” 长玦点点头,照他的想法,自是想长长久久地守着,然而岚意说的话都在理,他当然要听,又看了几眼孩子,最后才舒出一口气,满面春风地离开了。 恭王府的好消息,天一亮就传遍了,这么些年,三皇子总算有了嫡出的儿子,好些人松了口气,好些人却觉得他运气还是太好——那么多女人生一辈子都只能生出女儿,偏他的媳妇儿,直接应了那句“先开花后结果”的老话。 不过这一次,皇帝只是言谈之中提了两下,并没有多高兴的样子,相比较对荣欢的重视,恭王府的这位小世子,显然不太招皇爷爷待见。 岚意不在乎这个,知道这个当口,皇帝的气还没消,等再过上两三个月,时间会抚平一切。 外头的事对她而言,这会儿都是小事,家和才能万事兴,府里刚进了个新人,没得让人家备受冷落,但由于岚意产育辛苦,第二日不仅见不得舒氏,也见不得前来恭贺的人,直休养到第三日早晨,她才正式接受了舒氏的拜见。 舒氏行礼敬茶,都标标准准不在话下,看得出家里是用心教过的。 岚意正坐月子,看着反不如她体面,不过气势犹在,在床上接过她敬的茶,指点了两句场面话,问身边的长玦,“殿下还有什么要说的?” 长玦摇摇头,岚意就道:“殿下虽没什么说的,我倒是要多问两句。不知舒家妹妹的闺名是?” 在名册上,她只能被写作“舒氏”,这是规矩,而本身该去打听她姓名年岁的慈康皇后已经不在,岚意作为正妻,专门去问妾室的事不合适,想着总归过门后慢慢熟悉起来,也就晓得了。 舒侧妃道:“妾身闺名是‘箐芳’,妾身的娘,屋子外头栽了一小片竹子,生妾身那会儿,刚好开花了,所以妾身叫‘箐芳’。” “哦,原来是这个‘箐’。”岚意颔首,“我记下了。你既嫁了进来,就是一家人,没有相互之间不晓得名字的道理。恭王府里人不多,事也不多,你有什么不懂,都可以问凝芙。” 舒侧妃忙说:“妾身多谢王妃照拂。” 岚意很和气,又提起另一桩事,“前两日我生产,因稳婆说我有难产之兆,急坏了殿下,我听闻殿下同你口角了几句。” 舒侧妃呆了呆,看了长玦一眼,垂头丧气地说:“妾身没有和殿下口角的本事,都是殿下说妾身来着。” 长玦听后看向她,很有几分莫名,“你这是在告状?” 舒侧妃张了张嘴,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好一会儿才懊恼道:“妾身又说错话了吗?妾身没告状,妾身就是想说,那天晚上是妾身不懂规矩,也不敢同您口角。” 岚意对她,本来有着天然的敌意,这会儿却忍不住笑了,无可奈何地道:“好了好了,我提起这个,不是要怪谁,只是想同你说,殿下也有殿下的难处,一时情急,不会对旁人发作,只会对身边的人发作,你要担待。” 舒侧妃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王妃是这个意思吗?妾身明白了。”紧接着想起自己之前为着长玦说了她两句,回去后吧嗒吧嗒掉眼泪,很有些不好意思,又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岚意不得不承认,不论皇帝替长玦纳侧妃,是抱着什么心态,这个姑娘他确实没挑错,若是能好好相处不改本性,她会是个不错的妾室,漂亮,又没有过多的心机。 可妾室终究是妾室,不论再善良,和正室所求也是冲突的,一个屋檐下生活的女人们,便是一根簪子分配不公,都有可能心怀怨怼,岚意不可能把她当成真心姐妹,方才那几句话,是为了安抚她所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舒侧妃没久呆,不多时就离了,当然离开时那脚步,和头两天全不一样,简直松快地能飘起来。 岚意看着她尚显稚嫩并不窈窕的背影,对长玦说:“她还是个孩子。” 长玦却道:“你也还是个孩子。” 岚意无奈地笑了笑,“长玦,我已经二十二了,我已经生过两个孩子了。” 第177章 妻与妾(3) 长玦怔了怔,岚意每年的生辰,都会过,但岚意自己也说,她不喜欢看着年华老去,也不觉得生辰需要什么仪式,所以往往是两个人一同吃顿好的,长玦给她搜罗些新鲜玩意儿讨她喜欢,就算过了。 他之所以怔住,是因为他很少会去直面年龄上的数字,妻子不爱提,他就也不提,此刻挠挠头,道:“二十二了吗?看着你的面庞,可还是当年千松围场里小姑娘的模样,我自己都没想到,距离那会儿,已经转眼过去了六年。” 岚意拉着他的手道:“这就是哄我开心了,就算我并没有老,那也该长变了呀。” 长玦就笑,“大约是每日都和你呆在一处,所以根本瞧出来有什么变化。” 岚意也随着他笑了会儿,但最终还是要说回舒侧妃身上,“我看着箐芳,和看妹妹似的,虽然有防备有不喜,但讨厌不起来,家里多添了个人,从前的平衡不知道会不会打破。总之,现在看来她是个好的,你不能真寒了她的心。” “知道了。”长玦温和的说,“别再讲这种话了,我不爱听。” 岚意道:“好,不说了,不说了。” 长玦又道:“在你出月子之前,我也不打算去她屋里,这件事,我是告知你,不是来同你商量。” 岚意憋了一会儿,说:“恭王殿下好大威风。” 长玦就捏她的脸,“在你面前,我还有威风么?其实你看她是小妹妹一样的人物,我看她同样也是,而且我与她真的是话不投机,你今天也瞧见了,说不到一块儿去。我想着,放她在府里再长几年都可以。” 岚意推他一下,“得寸进尺了不是?冷一个两个月倒还情有可原,人家是正正经经的侧妃,真冷那么久,光是众人的嘲笑,都能把她淹死。” 夫妻俩对待这件事,态度虽然不一致,但并没有闹得鸡飞狗跳,算是和和气气地商量着。 而舒侧妃从岚意那里出来,十足高兴的模样,也会渐渐地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 长福宫中,瑛贵妃听说了,直接就道:“没想到裴岚意竟然忍了,产育之时新人过门,啧。” 清荷有些幸灾乐祸,“不忍还能怎么办?皇命不可违。” 瑛贵妃手头上的事被和妃恪嫔分走了好些,这会儿清闲下来,正喂鱼,这会儿直接撒了一把下去,引得色彩鲜艳的锦鲤们争相抢食。 “就是有些可惜,本来想找个不怎么消停的姑娘去恭王府,偏偏皇上一道口谕下来,换人都不能了。”瑛贵妃看着那些鱼,忽然就升起一股子厌烦的情绪,站起身来,“走吧,回宫。” 清荷赶紧过去搭着手,小声说:“皇上到底是有点生气的,主子这时候不插手任何事,清清闲闲的,才是最好。” “嗯,是这道理。”瑛贵妃一面往前走,一面说,“这才刚过门,旁人给个甜枣,就觉得欢欣雀跃,没什么奇怪,等日子久了,才能慢慢地知道其中的滋味呢。” 不论别人怎么看,恭王府里暂时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舒侧妃不惹事,见到陈庶妃时也亲亲热热的,更喜欢往岚意跟前凑,那些等着看笑话的,够着脖子却什么也没看到,白白等了一场。 等岚意出了月子,受召带着孩子跟随长玦进宫给皇帝看时,从前的那些似乎都已经被完全抹去,谁都没提岚意被禁足的那段时间,更没提宫里的瑛贵妃如今的状况。 皇帝笑着逗了一会儿孙子,赏了他一些长命锁之类的小玩意儿,对岚意和长玦说,这孩子看着脾气不大好。 小世子确实脾气不大好,平日里难得见到一笑,在家中岚意逗他,他也挺肃然,除非是什么新鲜的东西拿到他跟前儿,才能有些许兴趣,可玩过一阵子后,又会恢复肃然。 岚意就说:“这孩子古怪着呢,儿臣见过好些婴儿,从没有哪个像他一样,饿了拉了倒是会哭,平常的时候却是一张板正的脸,您瞧瞧,他的眉头天生就微微有些皱巴,太医说他在娘胎里就没其他人养的那么足,可能精神气儿也没有同龄人好,得好好养着才是。” 皇宫里的妃子们,很忌讳自己生的孩子不如其他人康健,在一旁伺候茶水的恪嫔听到了,忙道:“小孩子都弱,后天养起来就好了,我记得长玦小时候也文弱得很,三天两头要生病,如今,不也成了个翩翩佳公子?” 长玦赶紧拱手,“娘娘谬赞了。” 恪嫔笑眯眯的,这些日子她管着六宫,虽不贪墨,却也不会亏待自己,又有皇上给面子,连看小孙子这种事都放到了她的宫中来进行,过得十分顺心如意,说起话来也动听,“安静的孩子多好啊,等小皇孙长大了,必然和他父亲一样,温润如玉。对了,小皇孙的小名儿叫什么来着?” “其实小名还没取,我们在家里头,就喊他胖墩墩来着。”岚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不拘泥于胖墩墩,有时候叫胖墩儿,有时候还叫胖胖,喊急眼了,就直接说‘快把墩子的尿布换了去’,总之怎么方便怎么来。” “噗……咳!咳咳!”旁边正在喝茶水的皇帝,忽然就呛着了,恪嫔赶紧过去又是拍背又是顺气儿,急得不行,“这是怎么弄的?好好的皇上怎么呛得这么厉害?是这新泡的茶不合口味?” 然而皇上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摆摆手,指着岚意和长玦就道:“天底下有你们这样做父母的?胖墩儿?这是什么糟糕透顶的小名?” 岚意咬了咬嘴唇,没说话,长玦却郑重地解释:“父皇,儿臣们已经不在乎他的名字有没有好寓意,只巴望着他能养胖些,把身体养结实些,其余的,是不是能荣华富贵,是不是能欢喜一生,都交给老天爷。” 富贵荣华,欢喜一生,原本是他们对头一个孩子最大的期盼,可如今这期盼没了,到了现在这个孩子,唯有健康。 恪嫔的心头就是一酸,侧过身去悄然深吸两口气,皇帝也意识到这里头特殊的含义,轻轻点点头,“不错,把身体养结实,给胖墩儿把未来长命百岁的底子打好,就是最好的。” 然后停顿了一会儿,说:“本来朕从不给皇孙起名,以免漏了哪个或凸显了哪个,显得一碗水端不平,但胖墩儿的爹妈,委实是不负责任,朕少不得要亲自给他起个名了。” 岚意和长玦对视一眼,一起跪下,身后乳娘抱着小皇孙,也跟着跪下,只听长玦道:“儿臣多谢父皇赐名!” 皇帝颔首,似乎在寻思,又捋了捋胡须,言道:“你们都盼着他安康,朕也盼着,那名字里,怎么都要嵌一个‘康’字儿。” 小皇孙是“珣”字辈,其余也不用多说,“卫珣康”三个字算是定了下来,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康”,消息传出去,恭王府的小皇孙,在很多人眼里,已经和其他皇孙不同了。 当然皇帝的喜怒本来就难辨,事情还无定局的情况下,也没有人会见风使舵到定了个名字就上赶着巴结,只是宛茵再过来恭王府探望时,都忍不住提起来说:“贵妃娘娘竟然也不拦着么?齐王府的孩子,可都是自个儿起的名,这么一来,倒像是所有皇孙都矮我们珣康一截子。” 岚意淡淡地道:“且不说她不在恪嫔宫里,便是在,也不好拦,不管是什么时候,贵妃娘娘都没有拦下皇上的本事。” 宛茵若有所思,“上次的事,还真是谁也没有赢。” 岚意看了看摇篮里睡得香甜的孩子,轻轻说:“是啊,我和贵妃娘娘,都输了,皇上想打压谁,就打压谁,这是至高无上的皇权,谁也违背不得。” 宛茵沉默了一会儿,问:“舒侧妃近些日子,还好吗?” 说起来,岚意出了月子,已经渐渐能走动了,按说长玦不需要再顾着她的想法一直守在她身边,可这么多年,他除了为朝廷的事情奔忙,就是为了妻儿用心,说白了,他已经习惯这种生活,还真不想面对繁杂的公务后,再去同一个不大熟悉的女人说这个说那个。 所以舒侧妃嫁过来这么久,尚且是完璧之身,不知道她自己急不急,反正看着舒家,是有些急了。 宛茵又说:“我也是听易斌讲的,说昨儿上了朝后,舒大人特别在宫门外等着恭王殿下,倒也不是兴师问罪,只是询问舒侧妃是不是哪里不守规矩礼数,所以惹得殿下和王妃不高兴。” 岚意抬了抬眉毛,“这件事,长玦倒没和我提起。” 宛茵给小珣康掖了掖被子,“他怎么好和你提,到底涉及着另一个女人。不过,你猜妹夫是怎么回答的?” 岚意摇摇头,“我猜不到。” 宛茵笑了起来,“他说,舒侧妃什么也没做错,是个老老实实的好姑娘,他和王妃,都把她当亲妹妹宠着。” “亲妹妹。”岚意苦笑,“这样的话,他也真敢说出口。” 宛茵道:“可不是,试问哪个皇子,能够为了讨妻子的好,敢大庭广众下这么说自己的侧室?易斌说,舒大人听完后,脸上的肉都一抽一抽的,不知道怎么往下接。” 岚意却皱起了眉,“这怎么能行,恭王府好不容易从上一片阴影中走出来,舒大人也是正正经经考取了功名,脚踏实地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人,他不说笼络也就罢了,怎好把人往外推?” 宛茵赶紧道:“你放心,妹夫才不傻呢,他后面又续了一句,说舒侧妃颇有大家之风,不争不抢平淡若兰,这样规规矩矩的女子,自然会有福泽。” 岚意扶了扶额头,“他果然最会哄人。” 福泽可以代表很多意思,或许是受到了夫君的宠爱,或者是长命百岁,总之朦朦胧胧地这么讲出来,既能让舒家安心,又不会给自己套上枷锁,还顺带捧了捧舒家的门风,当真是打得一手好太极。 宛茵显然还有更要紧的话说,讲完这段,就抛出正题,“说起来,岚意,我知道你们夫妻情深,但男子纳妾,原是天经地义的事,就不谈女人颇多的煜王府吧,单讲妹夫上面的几个皇子,哪个不是满满当当的侧妃庶妃?偏恭王府就一个,还迟迟不圆房。到时候人家说起来,恭王殿下,自然占个‘痴情种’的名声,可你呢?你只能顶上一只善妒的帽子。” 岚意知道这话不好听,却是肺腑之言,无奈地道:“瞧瞧,多不公平。” “不公平也没法子啊,我知道你会难过,会伤心,但你还是得劝劝妹夫,早日把那桩事儿办成了……”谈及男女之事,宛茵的脸有些红,却还是要往下说,“舒侧妃真正成了恭王殿下的女人,他们才能真的松口气,皇上也会觉得这桩婚事是指对了,而你自然是头一个贤良的。” 岚意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噗嗤”一笑,问:“表姐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么多?我听着你讲话,是有条有理的,连我都驳不得。表姐,看来这些日子,易公子待你是真真正正的好。” 宛茵轻轻拍她一下,“又胡诌,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真真正正’算个什么评价?” “一个男人,若真是对自己的女人好,自然是要捧着她,让她的信心,比旁人更足,易公子就是捧着你,所以你现在遇着事儿了,都能够侃侃而谈,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她看宛茵有些不好意思,坐直了几分,正色道,“表姐,我不是嘲笑你,实在是看到你这样,我高兴。至于你说的,我也放在心上,等过几日舒侧妃和长玦圆了房,我在府里摆几桌小宴,请你还有易公子过来做客,也算是她过门后,头一回带给你们见一见。” 皇子侧妃若将来有幸能成为妃子,那必然是贵妃、妃之类的位份,不容小觑,所以岚意为着她的事,办个小席,不稀奇。 宛茵见岚意这么好说话,舒口气,又安慰,“你心里别难受,所有女人都要过这一遭的。” 第178章 几年了(1) 岚意淡笑,并不多言。 这种事,如何能不难受呢,曾经的那些岁月,只有她,只有长玦,两个人在一处,眼里都装不下别人。 可现在多了舒箐芳,她是过了明路的人,岚意不仅不能霸着长玦不让他去,还要把他往那里推,才能显出自己的贤德。 宛茵走后,岚意自己关了门生闷气,等长玦回来的时候,天都擦黑了,她还没让人点蜡烛。 凝芙三言两语,就让长玦明白了是什么事,他让人拿了火折子来,亲自带进屋里,一盏一盏的,把灯给点亮。 岚意趴在桌案上,百无聊赖,看着长玦忙忙碌碌,嘀咕道:“这种事,哪该殿下动手,回头别人又只瞧见殿下的贴心,瞧不见我的大度。” 长玦一笑,过来搂她,被岚意躲开,他也不在乎,直接伸手,把她拉到自己怀里。 “你本来也不大度,现在不就是醋了?” 岚意憋着,半天不应声。 长玦把她揽得紧了些,叹道:“好了,好了,我知道,这辈子,总是我对不起你。下辈子,换你做男人,我张罗着给你纳妾,好不好?” 这话倒是让岚意忍不住笑了,她锤了长玦一下,说:“下辈子,不管谁是男人,咱们都只有彼此,谁也不纳妾,顶好,全天下的男子都不纳妾,这样也不会有人说咱们善妒了。” 长玦道:“这话有道理,没有纳妾,哪里来那些你争我斗的毛病。” 岚意就笑,“你心里指不定怎么高兴能纳妾呢,只不过在我面前说嘴罢了。好了好了,你也别驳我,有件事,我要和你商量商量。” “什么?” 岚意掰着指头算道:“小胖子满月的时候,为了给他攒福气,不敢摆什么席,只让阿爹和母亲他们过来瞧了瞧,连一众姐妹都没下帖子,但是宛茵和妙筠,都做了小衣裳送过来,一针一线,都是情意,咱们得记在心上的。且我还收到了一个意外之喜,更是要回请才是。” 这种内宅的事,岚意不说,长玦也很少问,这会儿还真不知道是什么喜,疑惑地看着妻子。 岚意便走到旁边的红木柜子旁,抽开中间那一格,从里头拿出个不打不小的锦盒,递给长玦,“你瞧瞧,像是谁的手艺?” 长玦接过,直接就打了开来,里头是红色绸布做的两个小肚兜,并两枚灿然生光的夜明珠。那肚兜色彩倒是很鲜艳,然而绣工瞧着很粗糙,针脚并不细密,还有一两个错针的地方,虽然努力改了,但隐隐可见痕迹。 至于那两枚夜明珠,个头不很大,胜在十分圆润,且一般大小,托在手上甚是玲珑精致。 这样的珠子,在天家倒是常见,可放到平民百姓那,恐怕就是一辈子的花销,长玦想了想。摇摇头,“我瞧不出是谁的手艺,这送礼的人也是有趣儿,明明家财丰厚,却送了这样手艺的肚兜来,便是街边随便找个绣娘,做出来的也比这个好太多。” 岚意横了他一眼,夺过他手里的锦盒,把那些物什妥善收好,道:“你懂什么,亲自下针,才是人家的一片心意——这些东西,是云归舞托下人们送进来的。” 长玦愣了愣,“云归舞?” 岚意颔首,“可不就是,而且她也不进来,只着人把东西带到,又带了两句话,说‘恭喜殿下王妃喜得麟儿’,就走了,我让人立刻追出去请她进来吃口茶,人影儿都没了。” 长玦沉吟了一会儿没说话,倒是岚意继续碎碎念,“如今她已经从了良,原说是要请她过来热闹热闹,好好吃顿饭的,可偏偏今年打从万寿宴起,就没有一阵消停,我寻思着,云姑娘清高,必然不愿意和其他官宦人家的妇人往来,不如等请过表姐和妙筠禾笙后,再单独请她,到时候大门一关,她行不行礼、遵不遵规矩,没人知道。咱们同她交往,就要两厢不拘束才好。” 长玦连连点头,赞叹道:“这种事上,你总是比我细心。” “没有办法,谁叫夫君在外头欠了桃花上的债呢?我这个家里的黄脸婆,还得帮着还。”岚意故意开玩笑,又正色道,“她明知道自己针线不好,还这么努力地给胖墩儿准备礼物,甭管是心意还是银钱,她都毫无保留地送到了,这样好的姑娘,如今更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咱们到时候要和下人们都说明白了,不许任何人怠慢。” 卫长玦环着她,“好,都听你的。” 云归舞对长玦的情意,至少连带岚意,三个人都是心知肚明的,但人家安安静静不争不抢,岚意觉着,既然女子在这样的世道里,已经如此困苦,真没必要相互为难。 如此算是说定了,用过晚膳后,长玦一步三回头地离了主屋,岚意看着他这幅模样,倒是觉得有些好笑,不过好笑之后,主屋的安静,让她很有些不习惯。 平常这样的夜晚,他们要么在一起说闲话,要么一起出去遛弯散步,若是赶上长玦公务繁忙的时候,岚意会心有挂念,等着他回来的消息。 眼下是挂念没有了,那些生活中的琐碎,也一并没有了。 凝芙一眼就瞧出主子的落寞,赶着过来问:“要不奴婢陪着王妃出去走走?外面点着风灯,一点也不黑。” 岚意想了想,道:“好,出去走走,回来后让乳娘把小胖子抱过来,今天倒是能好好地陪一陪儿子了。” 这边厢的女人正在争取没有夫君也能活得忙碌而充实,那边厢的女人知道夫君要过来,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旁边小丫鬟百儿还劝,“那是您的夫君,是您的家人,这有什么可怕的呢?” 舒箐芳柔柔地道:“阿娘只教过我如何侍奉夫君,却没有教过我,若是第一天来了,就被夫君训斥了该怎么办。” 百儿哭笑不得,“那算什么训斥,上次在王妃身边,不是都解开了吗?何况是殿下的错,不是您的错,您是好心。” 舒箐芳肃然地看向她,“殿下在我这里,是没有错的,以后这种话,你不要再说。”当然她的肃然也就是这么一刻,语气很快就弱了下去,“我知道殿下和王妃都没有怪我,但是那会儿王妃在,若殿下过来,王妃也跟着来,我绝不会害怕,反倒是单独同殿下见面,我这心就慌得很。” 百儿满心无奈,“若是殿下和王妃过来……这里哪还有您的一席之地?” 舒箐芳还想要说什么,外面有人通报,说恭王殿下到了。 紧张地站起身来,看着男人出现在自己面前,赶紧行下礼去,“妾身见过殿下。” 长玦虚扶了一下,温和地说:“起来吧。” 舒箐芳便直起身来,想了想,对旁边的百儿吩咐,“上茶,快把准备好的茶水给殿下端过来。” 长玦笑了笑,随便挑了个椅子坐下,“你也坐,不用忙什么。” 舒箐芳便在他旁边坐了,等丫鬟奉上茶来,两个人还真就和和气气地说这话,饮了几口,长玦这才对百儿道:“你带着其他人先都出去吧,有什么自会喊人。” 百儿眉飞色舞,就差没有笑成一朵花,喜滋滋地应了声,就往外走,也没忘把门带上。 长玦忍不住就说:“你们主仆,倒是都有些实心眼,” 舒箐芳愣了愣,“实心眼不好么?” 长玦和她本就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会儿也讲不明白为什么要提“实不实心眼”,只道:“挺好。” 俩人之间一时沉寂,箐芳总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可是半晌又不知道该怎么再把话头挑起来,她有些羡慕岚意,至少她在殿下面前,可以侃侃而谈。 最后还是长玦先开了口,“之前的日子,是我冷落了你,按道理侧妃过门,晾这么久,很不应该,也不知道你有没有被人笑话过,总之,今儿我来了,往后他们不会再说你。” 一句话,就令箐芳很感动,抬起头道:“殿下,实不相瞒,是有人叨咕我。可他们说的话,我并不放在心上,因为我来之前家里阿娘就说了,殿下和王妃鹣鲽情深,不是随随便便来个什么人就能扰乱你们原本的生活的。所以她嘱咐我,永远别想着要融入你们,好好地过日子,该侍奉您的时候,就用心侍奉您,轮不上我,也别着急。” 卫长玦听后,笑了笑,故意同她开玩笑,“你母亲很聪明,看起来比你要聪明许多。” 这句打趣的话,箐芳就算是个傻子也听得出来,鼓了鼓嘴,道:“也不只殿下一个人说,很多人都这样讲,我原是连我阿娘一半都及不上的。但是殿下,我打小就不爱生气,也不愿同人计较,您这么说,我不气,旁人那样说,我也不气,我觉着自己一定会是很好的侧妃。” 长玦点点头,“我相信。” 箐芳瞧见他这么温和,胆子终于一点点大了起来,把茶盏往前推了推,“殿下您喝茶,您在王妃那是什么样,在我这里也什么样就好了。” 第179章 几年了(2) 长玦抬手,把茶盏握在手中,却并不喝,摩挲了一会儿那上头的花纹,才道:“舒侧妃,你知道,我和岚意在一处,几年了吗?” 箐芳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可有五年了?” 长玦微笑,“兴嘉二十七年,到如今兴嘉三十二年,你算得没错。那会儿,你才几岁?” “十岁。”说起这个事儿,箐芳还挺兴奋,“那会儿我跟着阿娘,看到殿下骑在高头大马上去裴府迎亲,怎么也没想到,之后那个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男人,会成为我的夫君。” “威风凛凛……”长玦哂笑着摇摇头,她果然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温柔是真的温柔,可也太傻了些,那时候的恭王殿下,“瘟神”的帽子还没脱掉,谁能把“威风凛凛”四个字同他联系上? 笑过后,他看着箐芳,很认真地说:“我娶岚意的时候,你才只有十岁,而你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和岚意,已经携手走了五年,舒侧妃,这个时间,你永远也越不过去。” 箐芳愣住了,她周身活泼的气息,慢慢沉静下去,“殿下?您今天来……是有很重要的话想同我说对吗?” 长玦“嗯”了下,“你要听吗?可能对你而言,很不公平,可我一直不说,只是与你有了夫妻之实,对你这样的女子,更不公平。” 箐芳低下头,眉头拧到了一处,双手更是绞在一起,看起来很是纠结,然而当她抬头的时候,语气特别肯定,“那殿下,您说吧。” 长玦把茶盏搁在桌上,“好。舒侧妃,你可能是在十岁那年见到了我,我却是在你嫁过来后,才见到你第一面,老实说,我对你,没有丝毫情意,我想你家教森严,从前定然也没有经历过所谓的春心萌动,所以你我之间,并无感情却要生儿育女,着实没有必要。” 箐芳张张嘴,欲言又止,长玦却好似看穿了她的内心一样,直截了当地道:“我知道,你要说婚嫁本来就是盲婚哑嫁,都是没有情意而要生儿育女,其实在我遇见岚意之前,我也是这样想的。” “糟糕就糟糕在,我遇见了岚意,也不怪她,只是怪我,这么多年的情意层层累积下来,我知道天地之间这么多人,唯有她最懂我,所以对其他人,实在没有兴致。且你进府的时机,很让我觉得别扭。”长玦叹气,“如今恭王府已经有子嗣;我每每忙于朝政之事,已经要耗费精神;你对我来说,还是个未足龄的妹子……诸般理由下,我实在不想这么早,就与你同房。” 这话已经太直白,被自己的夫君这么大喇喇地拒绝,箐芳心里不可能没有一点失落,但是好好想了下,她还是柔柔地说:“我明白了,其实殿下是想同我说,在这王府里,谁也比不上王妃,而您,至少此时此刻不想与我做、做那件事。可是殿下,外面那些人,还有我的阿爹阿娘,时间久了,他们会问的。” 长玦只清清冷冷的一句话,“你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你知道,我知道,王妃知道,就够了。” 箐芳怔了怔,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长玦觉着自己有些残忍,可对于他来说,心上人才失去了一个孩子,这个侧妃又是皇帝故意送过来打她的脸的,如果他那么早就接受了其他女人,不啻于一种对荣欢、对岚意的背叛。 见箐芳一直没说话,他又说:“是委屈你了。作为皇子,生儿育女,确实是天经地义,我本不该……” “殿下还是别说了。”箐芳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殿下,我想同您说,如果有得选,我也不愿意来恭王府。殿下,不是每个女人,都想要大富大贵,都想要去给皇子做侧妃。我是读过书的人,晓得妻为正,妾只能靠边站。我曾经也很想是一个家中,堂堂正正的那个。” 长玦看着她,心里很有些惋惜,这样的好姑娘,为什么偏偏一道口谕,就成了他的侧妃? 箐芳还在往下说:“所以您若是再说下去,倒显得什么都是我求来的。我只是想告诉您,不是这样的,我不求,也不闹,只希望好好地过下去,若是能有个一儿半女打发清闲的时光,那固然很好,可若是没有,我也会想法子对世子好,听王妃的话,让王妃慢慢接纳我。殿下,您不用为我的事而忧愁,与其您一面宠爱着我,一面让我成为您和王妃心中的刺,不如顺其自然,或许哪一天,您觉着我算您的枕边人了,就根本不需要谈及圆房不圆房之类的事了。” 淅淅沥沥一篇话,倒是比长玦刚才那段更有气势,可到底是个小姑娘,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讲出心底话,这会让已经羞得想要钻到地缝里。 其实连长玦自己都没有想到,舒箐芳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显然这次世人的传闻并没有错,舒家的闺女,就是温柔和善,就是真真正正的大家闺秀。 长玦终于放下了一颗心,语气就越发温和,“别害羞,即使暂时还没有成为枕边人,咱们也是一家人了,一家人就要这样说话,心里想什么就讲什么。今晚,我在你这儿休息,明天自然会有消息传出去,你父母都不会心急了,那些人也不会再有由头笑话你了。” 这一晚,果然两个人各拥一床棉被踏踏实实地睡了,箐芳说出心底话,算是松了一大口气,而且她尚未有任何争宠之心,也不见得多爱慕长玦,没有纷杂的思绪,几乎是阖眼就进入梦乡。 然而长玦入眠的时间,总是要比旁人长一些,听到舒箐芳沉稳的呼吸声,他心里却还是有着放不下的隐忧——一时可以如此,一世还能如此吗?人的怨念,永远不是一时一刻长成参天大树的。 当然第二日清晨,就传出恭王殿下终于和舒侧妃圆房了的消息,岚意虽然还不知道个中内情,但还是很平静地吃过早膳,很平静地接受舒侧妃的请安拜见。 照例吩咐了“侍奉夫君、绵延子嗣”之类的场面话后,岚意让凝芙关上门,挺和气地说:“需要什么药膏子么?就怕你身上有不舒服的地方,别觉得害羞就藏着掖着,都是殿下的女人,照顾好自己是顶要紧的事。” 谁知道箐芳是实诚过头的人,她当即就说:“王妃,其实昨儿晚上,殿下连我的一根手指头都没碰。” 岚意愣住,听完箐芳的讲述,才知道长玦昨天是干什么去了,她又是暖心,又是忧愁,显然和长玦想到了一块儿:箐芳能忍一时委屈,可不见得能忍一世,再者说了,这样的好姑娘,总是要比煜王府里那些咋咋呼呼妖妖调调的好了几百倍,长玦这样的身份,不可能只一个妻子陪伴,早晚还是得疼惜她才是。 不过当着妾室的面,岚意没必要把话说满,更不会说自己要劝着长玦去她那,只道:“好箐芳,你这样的性格,必然是有福气的。” 跟着她又让凝芙从库房里翻了些好东西出来,让舒箐芳身边的小丫鬟捧着回去。主仆二人来的时候,脸上没露什么,回去的时候,倒是春风满面,反正那百儿什么都不知道,也只当小姐和殿下已经圆房。 按说这样的事情,搁在旁人身上,但凡有一点争名夺利的心思,都会觉得自己活得太苦,偏偏舒箐芳真的不一样,也不知道是母亲教导得太好,还是自己没开窍,王妃对她好,简直比殿下对她好,还能让她开心。 凝芙就说:“原以为来个侧妃,是个会同您争宠的坏人,没想到竟然这么傻,瞧着比奴婢还要傻。” “也不是傻。”岚意想了想,言道,“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坏人,也没有那么多好人,更没有那么多傻子,其实都只不过是活生生的人罢了,有好处亦有坏处,复杂得很。舒侧妃……眼下看来,只能说是找准了自个儿的位置,活得能松快些。” 且说岚意的身子果然如那稳婆所讲,慢慢地养好了,便开始打理府中事宜,陈庶妃搬了住处,更加宽敞明亮,偶尔和舒侧妃往来,也果然有底气一些,心里不免很感激岚意。 五天后,恭王府开了宴席,当然排场也不大,只是从布置到吃食,都一应精致,宛茵有了身孕,行动上可能不便,腰也容易酸,便早早地准备了柔软的靠垫都放在她所坐的椅子上,也给妙筠的孩子准备了鸡毛毽子、风筝等一应玩具,显然花费了不少心思。 宛茵带着易斌一大早就赶来了,妙筠倒是姗姗来迟,牵着孩子的手,还一脸不快。 岚意就问:“这是怎么了?恭王府里,有什么不合你心意的东西么?” 妙筠行了礼,让孩子们也跟着作揖,起身后才道:“哪儿啊,长姐家里,样样都好,我是为着我家那傻子不高兴。” 岚意忙问“怎么了”,妙筠就噼里啪啦地说:“还不是说好了今天要一同过来,结果因着公公生了病,私塾里又丢不开,他得过去帮忙,就来不成了。” 第180章 几年了(3) 妙筠的夫君于科考一途上,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建树,但他的文章长玦也看过,说其实是个人才,只不过没写到主考官的心坎上,且还是太老实,辞藻选用上,并不十分华丽飞扬。 岚意觉得,中不了举也不是活不下去,至少在京中,他们家的私塾,也是颇有几分名气的,对待求学者尽心尽力。也因此对这样的读书人,恭王府不仅没有小瞧,还要多客气好些。 这会儿听妙筠抱怨,岚意就劝,“这是妹夫的好处,知道脚踏实地的做事,其实亲戚之间的走动,得闲了都可以,一次两次的缺席,又算得什么?倒是教书育人,是一生的事业,定要好好经营才是。” 妙筠噘嘴,在孩子面前,她也真是一点不收敛那小脾气,“反正长姐就是会帮他说好话的,我也懒得记挂他了,在恭王府里,我就要吃得好些,回去说给他听,让他追悔莫及。” 岚意便笑,“别的怕是没有,吃与喝不愁。” 她们这边说着话,那边宛茵如今已经有五六个月的身孕,刚刚入座。易斌在一旁呵护备至,生怕磕到碰到,陈庶妃在一旁瞧见了,有些钦羡,打趣说“易夫人真是好福气啊。” 宛茵恬然一笑,倒是易斌应了句,“是我好福气。” 陈庶妃便捂着腮帮子,故作吃味的模样,道“这语气,这言语,与咱们殿下简直如出一辙,怪道易公子和殿下是连襟呢。” 易斌“嗨”了声,“庶妃不提还未发现,真是现在和恭王妹夫走得近,说话越来越像他了。” 言罢他张望了一圈,“说起来,恭王妹夫怎么还没来?” 陈庶妃酸则酸矣,知道夫妻恩爱,不是自己这辈子能肖想的,当即就说“殿下还在书房忙呢,今儿要吃席,自然得先把朝廷上的事忙完了,再安安心心地和家人们相聚才好。” 易斌便道“正巧我有事要和恭王妹夫说一说,宛茵,我离开一阵子,你顾好自己。” 正往这边走的岚意,忍不住摇摇头,“完了,完了,恭王府可都不安全了,表姐啊,不然,我这就派人把你送回家去?” 当然这是开玩笑,宛茵听得出来,直接推了一下易斌,两颊微红,却都是幸福盈在上头,“你可快些过去吧,别在这里惹人笑话了。” 岚意捂着嘴笑了片刻,正色道“说起来,当初易公子送来的那野人参,当真是很有用的,我产育之时太医让切了片含在口中,果然能够生出力气,我要代珣康和我自个儿,谢谢表姐夫了。” “一家子谢什么,太生分了。”易斌忙道“有用就好,到时候我还要托人给宛茵也弄些来,她身子还不如王妃呢,非得要这种东西才能撑着。” 宛茵气道“从没见那家夫君在外头这么揭自家妻子的短,我怎么就不如岚意了?你可快些去找恭王殿下吧,我这身边,再没有你的位置。” 易斌偏又看她两眼,那眼中满含笑意,直到宛茵真的又羞又恼,才躬身行礼离开。 恭王府他是熟悉得很了,随便哪个下人都能将他好好地带去书房,岚意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对着宛茵说“近来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宛茵摇摇头,“我倒还好,郎中说这么养着,生产能顺当。我倒是有些担忧舒侧妃,眼下瞧着她仍是乐乐呵呵很好相处的模样,却不知她与殿下圆房了,心境有什么变化没有?” 女人们一旦碰上,就有许多要聊的东西,正说到兴头上,外面有人来报,说解夫人到了门外,带了不少贺礼,想要求见。 岚意听到这个称呼,面色很平静,那时候的痛恨,已经渐渐消减,她也知道方宛玉可能连从犯都算不上,但难以接受最亲近的人萌生过这种心思,也是真的。 “什么解夫人?我们恭王府,没有请这位客人。” 报信儿的小内监忙道“那奴才这就去请她离开。” 岚意点点头,“别动手动脚,也别恶声恶气,好好地说,就说咱们恭王府今日是小聚,恕不能招待不相干的人。” 小内监领命而去,宛茵坐在一旁,一直没怎么说话,这会儿也不提亲妹妹,只把手里剥好的瓜子仁儿递过去。 岚意接过,想了想还是说“表姐不帮她求情?” 宛茵摇头,“不帮。她伤了你的心,我可以原谅她,却不能代你原谅她。” 这话说得岚意心头一热,低声道“表姐这话,我很感念。” 宛茵还要说什么,那边妙筠忽然插话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似的?那个解夫人不是宛玉么?怎么不叫她进来一起?我可有日子没见她了呢。” 岚意笑嘻嘻地望着远方,“哎哟,诚哥儿怎么把衣服挂在那树枝子上了,你这个做母亲的,还不去看看?” 诚哥儿是妙筠的大儿子,妙筠这么展眼一看,果真玩闹之间把衣服挂到了,她把手里的点心囫囵塞到嘴里,起身拍了拍手,含混不清地道“这小兔崽子,平常在家里,就数他的衣裳洗得最多补得最多,眼下也不知道收敛,我非要把他拎过来打一顿。” 当然她的夫家其实并不缺银两,只不过读书人崇尚节俭,吃喝不愁外,也不准许浪费,那小孩儿的衣裳又换得最快,所以不至于弄坏了一点地方就换新的,妙筠如今和婆婆相处不算融洽,却也帮着管家,越发知道油米贵的道理,反而不如在裴府时那么任性。 岚意就说“看别噎着了,把那糕儿咽下去再同诚哥儿算账,不过说好了,在恭王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可不能太凶,诚哥儿已经是很乖巧的孩子了,你掉了他的面子,打击得他头都抬不起来,往后在媳妇儿面前,他也唯唯诺诺,怎么好?” 一席话说得妙筠连连点头,她是个急脾气,有时候火气上来了,忍不住就要斥骂,这会儿好歹是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才看似沉稳地走了过去。 宛茵遥遥望着她们母子,捂嘴一笑,“岚意啊岚意,你现在哄人的本事,越发厉害了,别的事儿怕是也说服不了妙筠,唯有想到以后要做婆婆了,不能让自己儿子矮一截,才能让她明白怎么管教孩子才好。顺道,还把先前的事儿揭过了。” 岚意道“只是我与宛玉之间生了龃龉罢了,没必要再牵扯更多的人。主要还是妙筠的脾气还是得再改改,虽然眼下已经比未出阁时好了许多,但当着外人的面吼孩子,说自己夫君的不是,都不大好。” 宛茵却说“你觉得她当着你的面说这些,是当着外人,可我瞧着,自打妙晴去世后,她越发珍惜你们姐妹之间的情意了,你说一句话,她当成圣旨遵着,指不定是把你当做最亲近的人才说。” 岚意也感慨,“这人生若是走得长久一些,就要不断同身边的人道别,曾经陪着长大的亲人,越来越少,独剩这么个亲妹子,我盼着她一辈子别搅合到糟乱事里,也盼着诚哥儿长大后,她能安享晚年。” “想得可真远啊。”宛茵又把新剥好的一把瓜子仁儿往岚意手里塞,“我若是有你这样的姐姐,帮我指好未来的路,不知道能活得多轻松。” 不一会儿长玦带着易斌来了,也是有说有笑,因都是年龄相仿的人,又足够熟悉,都是在一个桌上吃饭,没有刻意分男女席,其他人都是成双成对,只有妙筠一个人带着孩子,岚意没忘多多照顾她,更是直接带了诚哥儿在身边亲自喂。 一顿饭吃得很开心,几个人在一处,光是孩子的话题,就嚼不完,等到夕阳西下,彩霞布满天际的时候,他们才道别离开。 岚意和长玦亲自送到门前,看着他们上马车,很有些依依不舍,尤其是妙筠,扒拉着马车的窗子,探出个头来,问“姐姐姐夫,什么时候还能再来?” 话音方落,诚哥儿也从窗户另一个角落里伸出小脑瓜来,笑眯眯的,“姨母和我们一起回家去。” 妙筠轻轻弹了他一个脑瓜崩,“这里才是你姨母的家啊,她和咱们回去,那叫做客,不叫回家。” 诚哥就说“那姨母姨夫到我们家去做客,我们家的烧肉很好吃。” 妙筠忙道“你这孩子,我们家的再好吃,能有恭王府的吃食好吃吗?” “阿娘,我觉着有。” “我觉着没有。” …… 他们母子俩拌着嘴,一边探出个脑袋,真真是可爱极了,岚意走上前,一人摸了下发顶,笑道“怎么像是都长不大呢?妙筠,你和诚哥儿这么模样,不知道的,还当你是他姐姐。” 妙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嘀咕说“长姐,我就是喜欢和你一起呆着。” 岚意赶紧道“我也喜欢和你呆着呀,等过一阵子,珣康会认人了,我喊你过来,你好好地陪陪他,让他记住你。” 妙筠兴奋起来,“这敢情好,长姐千万别忘了。” 如此絮叨几句,马车才悠悠地往远处行去,天边的光芒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天空中的火烧云十分艳烈,宛如婚嫁时的红妆,是极其喜庆的颜色,把每个人的脸上,都映出同样的光辉。 岚意和长玦,送走了人后,一时也没进去,就像最最寻常的夫妻,并肩而立,对着天边的云彩指指点点。 “那一朵儿婀娜多姿的,像不像仕女图?” “你不说还不觉得,你一说,还真有些像。不过我也发现了一朵,你来,你顺着我的指头这么看过去,那两朵合在一处,像不像一个人骑着一匹马?” “像,真像。长玦,你说咱们,怎么就能那么好呢?” 长玦莞尔,“好就是好,什么叫‘怎么就能’?人家家里的夫妻俩,也是这么过的。” “要是能到耄耋之年,还是这么一起看夕阳,该有多好。长玦,我总害怕前头的福气太盛,后头老天爷要一点点收回去了。” “怕什么,不怕的。若是老天爷真这么着……”他紧紧握着岚意的手,“我就逆天而行。” ……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仿佛入了画,任谁也不愿意去打破这样的宁静和完满。 过几日,云归舞倒是打发人过来送了封信,上面是秀气的几行字,说自己近来贪凉,明明是夏日里还生了病,唯恐传染给小世子,暂时不能来恭王府赴宴了。 岚意读过后,说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凝芙,你备些补养之物,去代我瞧瞧她,你就同她说,再过个七八天,想来就好了,到时候一定请她过来。” 然而凝芙走了一趟,回来后说的是“云姑娘说了,一时半刻,来不得,实在是小孩子金贵,她放不下心。” 岚意不免有些奇怪,“她素来不是矫情的人,怎么区区一个小病,就这样百般推脱,别是有什么大事儿吧?若有为难之处,咱们可要帮衬着。” 凝芙却凑近了几分,说“其实奴婢心里有些底,云姑娘生的,应当不是贪凉的小病,她的脸有些不好,容颜折损了好些。” “那可糟糕,得请高明的郎中去给她瞧瞧。”岚意凝重地道。 凝芙摇摇头,“奴婢瞧着不用,奴婢问了她买来的那个贴身小婢女,说的是病已经好了,先前为了赶来咱们恭王府,没命地喝药,好不容易养好了,这会儿却又不来了。王妃您想想,是为着什么?” 岚意心中一动,“是容颜……” “奴婢就是这么猜的,老实说,云姑娘这次的病,弄得脸色蜡黄蜡黄的,远不是先前金玉坊外那妩媚可人的模样,奴婢想,她是不好意思顶着这张脸过来。至于给谁瞧……您自己心里有数才好。” 岚意叹口气,“人家病痛中难受,这样的话,以后不要说了,以后外人送了什么好的补养物儿,你记得提醒我一声,给她分去些,她孤身一人在京城生活,远比咱们更艰难。” 第181章 祸天降(1) 等到夏天的雷雨横扫过京城,又等到七月流火,秋风渐起,云归舞也一直没出现在恭王府。也实在是不巧得很,她先前的病好不容易调养回来了吧,偏又赶上了一场大旱,峻岭山以南的地方,土地都干涸得裂出口子来,本来说卫长渊是被派去学学怎么治水的,这下可好,直接往更南的地方去看怎么治理干旱了。 而卫长歧不中用,往下数最大的就是长玦,自然要为皇上分忧,调拨粮食,商量着如何引水,如何安置那些灾民过冬,都需要他操心,忙得脚不沾地,岚意也不好巴巴地请云归舞过来,却让她连恭王府正经主人都没瞧见,这顿饭,就一直往后顺延着。 七月末,宛茵的肚子已经很显了,岚意特地打发了人过来嘱咐,说千万不能大意,平日里要走动走动,可也不能走太多,那个度,得靠着她自己把握。 面对表姐的第一胎,岚意显然比对自己的还紧张,除了那些嘱咐了千遍万遍的话,还专门送了不少崭新的褥垫过来,说这东西到时候生产、排恶露,都用得上,一定要多备着些。 易家不缺银钱,退一万步说,宛茵还有方家这个娘家帮衬着,本就是什么都短不着,主要是这份细致的心思难得,宛茵难免感动。 这份感动和旁人说不上,和最亲近的丫鬟又说了无数遍,到底还是想和夫君讲一讲,只不过她运气不大好,已经穿戴好打算去找易斌说道说道,却听下面的奴才说有外人过来在书房见易斌,不过好似也没什么要紧事,连守着的人都没有。 宛茵想着既然不是什么要事,便照着从前的习惯,泡了壶好茶,这次却没让丫鬟送过去,而是自己亲自过去了。 书房外头很寂静,宛茵不是一次来这里,自打夫妻之间和和美美,宛茵就能够随意出入书房帮易斌整理东西了,而且她本身就有好处,那就是绝不主动看那些信件书本。 易斌从前不知道她的性子,还跟着一起收了几回,见她目不斜视,对那些“机密”更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就放下心来,不再杵在一旁碍手碍脚了。 蝉鸣有一搭没一搭地响起,似乎知道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连力气都不想多使。宛茵端着那茶盘往前走了两步,到得门前,刚要敲门,忽然听见里面有陌生男人的声音传出来,说的还是恭王府的事。 “卫长玦也该倒倒霉了,事情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你若是举步不前,主子也不会顾念你的难处,一定会提前发难,到时候你是那头也得罪了,这边也捞不到好,所以你心里要把这些都想想清楚。” 宛茵敲门的手,就这样僵在半空,她忽然有些恍惚,竟然有些不懂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只听易斌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筹谋这么久,若是不让他栽个大跟头,我连自己都对不起,可是你也要想想,我那娘子,和恭王妃是表姐妹,她们的情谊极是深厚,我娘子眼见着就要生产了,如果知道我做出这种事……望你向殿下转达我的意思,怎么也要等她诞下孩儿……” “是你的孩儿重要,还是主子的大事重要?”对方果断拒绝了他,“恭王府如今已经把皇位看成囊中之物了,皇上但凡有个什么好歹,齐王殿下也在外头,他继位,简直是顺理成章,必须得找个什么事情,把他打压得不能翻身。” 那人说话清脆决然,相比之下易斌犹犹豫豫,“我不是说不做,可圣体尚且安康,也不急于这一时吧……” “易公子。”那人冷冷地喊了他,“你是不是,已经被恭王府迷了魂魄,想要背叛主子了?” 易斌立刻就道:“什么话,我心向着谁,那是连解释都不用解释的事,只是我娘子……” “你娘子不过是生个孩子而已,天底下的女人,哪个不生孩子?何况她与恭王妃,不过是表亲,真论起来,还是解夫人与你家娘子更亲近些,那个倒了,不还有个亲妹子能陪着她么?易公子,我瞧着你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已经被你娘子迷去魂了。” 易斌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笑道:“胡说,胡说,我是脂粉堆里泡大的人,看重的,不过是那个嫡出的孩子罢了。既然如此,咱们来商量商量接下来的事吧。” 后面的话,就这样隔着一扇门传了出去。 易斌也是千算万算,觉得府中的人大多是听母亲的话,生怕他们跑到母亲面前告发自己的密谋,才每每在这人来时把周围的婢女小厮都打发走,不小心给宛茵这样一个空子,始料未及。 宛茵听到里面的言语,浑身都发麻,握着茶盘的手都硌出了印子,也知道不能久留,正要下定决心先回身离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带着几分慌乱喊道:“少夫人,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屋中登时寂静,宛茵感觉自己的喉咙正在冒烟,连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一句,下一刻,房门从里面打开,易斌大步出来,看到宛茵,和宛茵身后的奴才,心虚地皱了皱眉,问:“宛茵,你怎么在这里?” 然后他对那奴才发怒,“还有你这孽障,我让你去厨房弄些吃食来,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喊宛茵的,原是易斌的贴.身小厮,这会儿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结结巴巴地道:“奴才,奴才去厨房那边的时候,火都还没生起来,奴才也着急,恨不得趴在灶台那用.嘴吹。” 宛茵还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她觉得很陌生,这个相处多年的枕边人,眼还是那双眼,嘴还是那张嘴,可凑在一处,她忽然就认不得了。 屋里头还大摇大摆地出来一个人,面色白净,打扮富贵,行止举动与宫里的太监颇相似,看到宛茵后,该有的礼数也没有,大喇喇地说:“易公子,书房可是男人的重地,娘们儿也能进来?这样可不大好,事情若是败了,主子只管找你算账的,可千万别让主子失望啊。” 易斌沉着脸道:“你放心,都是家里人,断不会坏了殿下的事。”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宛茵,道:“尊夫人眼下有孕在身,还是别乱跑得好,我言尽于此,这就走了。” 言罢,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易斌脸色铁青,对贴.身小厮喝道:“还不快好好地把人送出去,没眼力见的东西!” 小厮如蒙大赦,放下手里的吃食,就追上去点头哈腰地把人送走了,这边易斌看了几眼宛茵,神色复杂,最终还是先伸出手去,想要把宛茵手里的茶盘给接过来。 不成想宛茵捏得很紧,紧到自己都忘记了正在使着这样的力气,易斌抽了一下,没抽出来,叹口气,“你在和我赌气?” 宛茵迷惑地皱了皱眉头,“赌气?” 易斌道:“是啊,你在外面偷听,被我捉到了,反倒要同我赌气么?” 宛茵的心里,像是什么东西骤然垮了,她也不知道哪来的脾气,把手里的茶盘,整个儿狠狠地砸在地上。 茶盘是木头做的,不过哐当几声响,倒是那上头放着成套的紫砂壶和杯子,直接跌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她素来是温婉到了极点的人,这样的举动让易斌目瞪口呆,半晌才指着那些碎片说:“你,你疯了?” 宛茵痛心疾首,语音颤抖,“谁疯了?究竟是谁疯了?你借着同我好,把恭王府上下算计到那个份上,你说是谁疯了?!” 易斌的脸色,“唰”得沉下去,“你全部都听到了?” 宛茵反问:“是,我听了全程,一个字儿不落,你打算怎么处理?杀我灭口?” 她说得严厉,易斌的语气立刻就软了下来,“你胡说些什么,你我本就是夫妻,你知道我的事儿,不算什么,但……” “但我不能告诉恭王府去?”宛茵一字一顿。 易斌的眉头皱成了“川”,“这不是理所应当吗?本来这些计划,就是冲着恭王府去的,你捅了出去,那边怎么和我们易家算账还不知道,恭王府肯定是头一个不放过我的。” 宛茵却摇头,急切地说:“我知道岚意这个人,她很顾念家人,只要大错还未铸成,她绝对不会同你计较什么,便是看在我的份上,她也会如往昔一样对待易家。夫君,你跟我走,我们立刻套了车去恭王府,把实情同他们夫妇二人一五一十地讲清楚。” 她去捉易斌的手,带着往前走了两步,易斌却好似脚下长了钉子,死死站在原地。 宛茵回过头去,“夫君?” 易斌的嗓音微沉,摇摇头,“我不能去。” 宛茵的脸上写满了失望,“为什么,现在这样好好地过日子不好吗?我们去恭王府的时候,你和恭王殿下那么能聊到一处,岚意也对你客客气气,就连你不爱吃辣子,都记住了,一盘菜特让厨房吵两样口味。他们才是我们的家人啊!” 第182章 祸天降(2) 易斌咬咬牙,“我知道,我知道他们是我们的家人,也知道由我去做这种事,太混蛋,可宛茵,我要报知遇之恩。” 宛茵茫然地看着他,“我不明白。” “我还是纨绔子弟流连天香苑的时候,只有煜王殿下看中了我的学识和人品,他说我能成大事,他愿意往我身上使银子,愿意教我怎么去和那些人接触,怎么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易斌一气儿说了很多,最终才道,“宛茵,知遇之恩,不得不报。” 宛茵不解,“可我真的没看出来,煜王殿下除了钻营,还教会了你什么。而且你口口声声说知遇之恩,至少他得给你个一官半职吧。你现在是朝廷上没位置,没有可以历练的地方,不过是在纨绔子弟中有那么一席之地,煜王殿都不为你将来做打算,又算什么恩人呢?” “说来说去,你还是觉得我纨绔,觉得我做的事都不是正经事。”易斌的眼底有些狂热,“从龙之功你懂吗?现在我怎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若能够拥立新君,或者新君的胞弟,将来朝廷中,必然有我说话的地方。” 宛茵叹气,转身就走。 这次倒是易斌将她一把拉住,“方宛茵,你瞧不起我也便罢了,拿出这样的态度算怎么回事?” 宛茵看着他,定定地道:“我要去恭王府,我得告诉岚意,让她防备着你,防备着煜王府。你不要这门亲戚,我要;你不把他们当成骨血至亲的人,我当。” “你站住。”易斌手上使力,将宛茵控在原地。 然而最温柔的妻子,这会儿像是疯了一样,奋力挣扎,易斌先时在外面流连花丛,空有一身好皮囊,却不见得有多能耐,宛茵的挣扎是拼了命的,他又顾念着妻子腹中的胎儿,不敢下死手,倒被她挣脱开去。 宛茵提着裙子就往前跑,易斌一把拉扯住她的袖子,两下都在使劲,也不知哪一处错了开来,劲没使对,宛茵直接往地上栽了下去。 这一摔,直摔得易斌魂飞魄散,过去就把她抱在怀里,“宛茵,宛茵!” 好在宛茵的另一只手,倒下时死死护着肚子,母亲的本性在那一刻显露,没摔出什么好歹来。 在夫君怀里,她沉默一会儿,有个问题在喉咙中盘旋半晌,却一直没有问出来,此刻看到对方这么急切的模样,并不是假装,心头终究热了热,低声问:“你要害的人,是咱们孩儿的姨母姨夫,是在他未出生时就打心眼儿里疼他的亲人,你还要去害吗?” 易斌迟疑着,一时没答话。 宛茵眼里已经渐渐黯淡下去,没答话,就是还要害。 她不想再多说,挣扎地站起身来,想要离开,易斌不敢再用强,问:“你去哪?” 宛茵说:“恭王府。” 眼见着她还是要去通风报信,易斌的耐心,也慢慢被消磨干净,恼怒道:“等事情过了,你想怎么去就怎么去,现在却不行。” 对于这些话,宛茵恍若未闻,只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易斌恼然地对远处送完人早就回来的贴身小厮道:“干看着么?还不快把少夫人请回去好好休息,她是有身子的人,哪里经得住到处跑?” 那小厮苦着脸,小跑到宛茵面前,低声下气地说:“您也听见了,奴才实在为难,也不敢对您动手,求您先回屋吧,有什么事,可以和公子慢慢说呀。” 宛茵不搭理,仍旧往前走,易斌眼见着她真的是铁了心往大门去,没忍住,喝道:“她若不听话,就把她先绑了!易家还是有家规的,嫁了我为妻,自然还是要以夫为纲!” 宛茵猛地转过头来,问:“你是要禁我的足?” 她的面容上,刻着深切的绝望,易斌的心肝颤了颤,但还是狠下心,道:“你不与我作对,我当然不会禁你的足,可你现在是在和我唱反调,我至少要把你关到事情过去了再说。” 宛茵点点头,“好,好,你尽管让人来绑我,但我的话也撂在这儿——今日就算鱼死网破才能出易府的门,我也要出!” 言罢,她继续大步往前门走,易斌是真的急了,追了几步就把人抱住,厉声道:“还不拿绳子来?!” 然而宛茵的挣扎,远比方才更加激烈,易斌手上的力道,也无意间使得重了些,实在是撕扯得太厉害,连刚拿了绳子过来的小厮都没有看清,宛茵是怎么一下子,就撞在了道路旁边的黄蜡石上。 为着美观,大多数有园子的宅子里,都会放这样的石头,或者搁在路旁,或者横在树下,一般还会照着纹路,打磨得稍稍平整些,若是有挑水做活儿的奴才累着了,还能坐在上面稍事休息。 然而坚硬的石头,对于宛茵柔软的腹部来说,是极其可怕的武器。 那一瞬间,宛茵惨叫一声,身上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一般,重重摔在地上,易斌傻眼了,伸出手想要把她扶起来,却又不敢,跺着脚大喊:“找郎中来啊!去啊!” 小厮把绳子一丢,足下发力往外跑,这时候亦在家中的易母被惊动了,刚刚赶过来,就看到宛茵躺在地上,心中便是一惊。 她赶了几步,可是还没走近,就瞧见有鲜血从宛茵的裙子上蔓延开来。 “你这个畜生,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能下手!”易母气急了,上去就劈头给了易斌一掌,然后手足无措地蹲下去,握着宛茵的手,“孩子,孩子,你坚持一下,我这就让人去抬了藤椅过来。” 易斌站在一旁,浑身僵硬,刚才母亲那一掌打得口中泛出腥味儿,他竟然也感觉不到疼痛,满脑子都只有一个问题:宛茵要是出事了,该怎么办? 易府仿佛乱成了一锅粥,下面还有火架着在烤,咕嘟咕嘟地冒着混乱的泡。宛茵好不容易被抬进屋里,易斌也灰溜溜地跟进去,却被易母瞧见了,不中听的话立刻就骂了出来。 “怎么,你不去祠堂里跪着,还要在这里丢人现眼?!我们易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张狂到对自己的媳妇儿动手。说出去,别人不会笑你不是个爷们儿,只会笑我和你爹没把你这个孽障教好!” 易斌低着头,也不反驳,也不走,易母心疼媳妇儿,自然实际上更心疼自己的嫡孙,看到宛茵一头冷汗脸色苍白,像是下一刻就要魂归西天了,满腔怒火没处发,只能继续骂儿子。 什么“你花天酒地你媳妇都忍了,此刻她怀着身孕,不论有什么事,你也该能忍则忍,打女人是孬种才干的事”,什么“你是猪油蒙了心的糊涂种子,丧尽天良,蠢如猪狗”,真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所幸骂着骂着,郎中来了,易母终于住口,可是郎中稍稍诊脉,便神色大变。 易母瞧着这情况,就知道不中用了,颤颤巍巍地问:“怎么样啊?还有得救吗?” 郎中摇摇头,惶然道:“少夫人的腹部受了重击,胎儿是保不住了!” 易母一阵头晕,在椅子上都差点没坐住,结结巴巴地问:“保,保不住?” 郎中神情凝重,又摸了摸脉,给了第二记重击,“胎儿受损,为免胎死腹中伤害母体,小人得立刻给少夫人引产,但是胎儿月份已大,就算引产,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母亲的性命。” 易母听说可能连儿媳妇都一并要没了,这下是真的晕了过去。 屋中一片混乱,郎中又忙着去掐易母的人中,等对方悠悠转醒,郎中试探性地问:“夫人,若是不放心,不如再多喊几个郎中过来看诊,小人也不是十分有把握,若是到了最糟糕的境地,小人万死难辞其咎哇!” 易母喘着粗气,正要开口,易斌已经道:“那就多请几个有名气的大夫一起来瞧,总是能……” “不必了。”一直躺在床上,疼到连话都说不出的宛茵,这会儿忽然张开口,“不必再喊人了,这位先生,请你直接帮我引产。” 易斌心中剧痛,上前一步,“你同我赌气也就罢了,怎么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宛茵不看她,只盯着那郎中,面色惨然,“请先生给我引产,我的身子我心里清楚,恐怕再迟一点,就会一尸两命了。” 郎中不知道这大宅子里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总归是与自己无关,此刻便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觑着易母的神情,“确实,这件事不好拖的,胎儿已经受损,若是累及母体,就是大罗金仙过来也无力回天……” 易母闭眼,使劲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请先生立刻开药方。” 郎中忙应着“好”,自去旁边奋笔疾书,紧跟着又是去库房里拿药,去外头抓药,总之处处奔忙,只有易斌钉在远处,易母喊了他好几声也喊不动他。 最后还是易母亲自走到他身边,连扯带拉地把他拽了出去,出去后又是劈头一掌,问:“现在知道心疼媳妇了?早干嘛去了?!” 第183章 祸天降(3) 易斌的手,在两侧紧紧握成拳。 “我……我不是有意……但我确实混蛋!” 他的眼球上有血丝,额头的青筋也爆出来,然而易母现在心也乱,哪有功夫安慰儿子,只冷然道:“晚了!” 一碗药灌下去,宛茵本想忍耐,却根本忍受不住,撕心裂肺地喊,郎中说这疼痛不啻于分娩,听得易母在外头不住念佛,直闹到天黑,闹到连易老爷都晓得了发生了什么事,她那一胎,才终于落下来。 宛茵倒是平安,只是身体折损了,一时半会儿再经不起任何折腾。 易斌晓得宛茵还活着,松了口气,一直站着的人,跌坐在椅子上,听闻已经能看出是个男胎,易母恨不得再往儿子头上劈个十掌八掌,可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送走郎中,一屋子人身心俱疲,里头宛茵已经昏沉沉地睡过去。 她太累了。 这一晚,易母是打算对易斌动家法的,却被易大人拦了下来,他说:“男人么,一时没注意,总是会有火气上头的时候,何况儿媳做得也不对,怎么能在外面同自己的夫君起了争执呢?这是各大五十大板的事,只不过儿媳她身子伤了,又是女流之辈,总是要让着些的,明儿让斌儿好好地给她认个错,就是了。” 易母其实也不是全然向着宛茵,只不过顾念着宛茵身后的方家和恭王府,有心给他们一个交代罢了,听丈夫这么说,沉默了一会儿,指着易斌道:“你明天若是不给宛茵好好认错,当心我揭了你的皮!” 然而到得半夜三更,在所有人都入睡了的时候,宛茵的陪嫁丫鬟,专门出去了一趟。 她回来时,宛茵睁着眼睛,在榻上急切地问:“怎么样?能递出去吗?” 小丫鬟使劲摇头,说道:“递不出去,就连咱们院子,都有人看守着,奴婢还没踏出一步,就被人喊住了,问奴婢是做什么去,奴婢说,是想要解手,睡迷糊了所以走错了路。” 宛茵整个人都暗淡下去,喃喃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身体的疼痛和疲累也容不得她多操心,她想着想着,终究还是阖上了双眼。 第二日一大清早,易斌就到了宛茵身边,端茶送水。 可宛茵摸着已经恢复平坦的小.腹,盯着那帐顶,只不看他一眼。 易斌从前,那是流连花丛的老手,讲出的话最会讨人欢心,偏偏对待妻子,用尽浑身解数怎么哄都哄不好,长久下去,不免也有些羞恼。 抬手把丫鬟奴才们都打发走了,他拉着宛茵的手腕,问:“你究竟要怎么样?我也算做小伏低了,昨儿我娘怎么打我的,你也瞧见了,我也不知道那一刻怎么就鬼迷心窍使重了力气,孩子往后还会有的,我也没有弃你而不顾,再没有哪家的夫君,能做到我这样,你何必还同我赌气?” 宛茵这回倒是有了些许动静,然而她只是看着易斌的手,“松开。” 易斌恼然,直接就放开了,“宛茵,你太得寸进尺。” 听到这句话,宛茵终于望向他,经历了漫长的黑夜,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被禁锢在这里,心中的恼然和痛苦,根本不是对方能够理解的,“既然你觉着我过分,就别再来我这里了。以后的年月里,我们再也不要相见。” 易斌听后,差点就要拂袖而去,“你究竟想做什么?” 宛茵看着他,嘲讽地一笑,不知道是在嘲笑他,还是嘲笑自己,“我想做的,你心里不会不知道,可是你准么?” 易斌问:“所以即使到了这个份上,你也要为了外人,置我于不顾?” “岚意不是外人。岚意是我妹妹。”宛茵静静地看着他,不动怒,不反抗,“她受了那么多的苦,我不仅不能帮她什么,还要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夫君去拖她的后腿。你觉得,我若这么没有良心地活下去,我还是方宛茵吗?” 易斌一时没说话。 宛茵的语气,染上几分恳求,“你放我出去,让我去见岚意,这件事和你不相干,煜王殿下怪罪下来,你推我出去顶罪就是。易斌,你但凡顾及一点夫妻之情,就全了我这个心愿。” 易斌却缓缓地站起身来,轻声说:“你好好将养着,郎中说了,你这一胎落下来,是元气大伤,必须要好生养个两三个月,我也会给你娘家带话,不过不是现在,而是等事情结束。到那时,你会明白我的苦心,而方家的人,乃至于恭王府的人,都能够来探视你,我绝对不阻拦。” 宛茵的脸色,一下变得灰败,她闭上眼,似乎不想透露出自己的绝望,也不想再多看易斌一下。 易斌晓得这就是走到了死胡同里,也不再多言,把宛茵身上的薄被往里掖了下,就打算离去。 然而走到门前,忽然听见身后的宛茵出声,“夫君。” 易斌有些激动,他当妻子回心转意了,回过头去急切地应了声,“怎么?身上有什么不舒服的吗?是不是想喝水?” 宛茵看着他的眼睛,喉咙中发出的问询,显得有些缥缈,“夫君,你对我好,真的只是为了接近恭王府吗?” 这个问题问出来,她似乎有些惶然,很快又说:“罢了,你不要回答了,你走吧。” 可是易斌也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他昨晚上翻来覆去地想,就是在想若宛茵把所有的话都听到了,该怎么解释,此刻便是被赶,也不愿走,反而非要说。 只是话到嘴边,昨天想到的虚与委蛇的借口,都忘记了,吐露的尽是真话。 “一开始是煜王殿下说,要想法子让卫长玦信任我,但我们家,我和爹,都是摆明了站在煜王那头的,想要接近恭王府,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眼见着宛茵眼底,再也没有先前的光芒,易斌往前赶了几步,又走回床榻边,火急火燎地道:“可是后来我知道你是天底下最好妻子,你温柔和顺,又懂我,顾念我,说句老实话,从小到大,我娘都没有像你这般待我好,所以我是真的动了和你白头偕老的心思。” 宛茵与他同床共枕这么久,此刻却真的弄不清楚这几句话是不是出自肺腑,沉吟了一会儿,只问:“那你能不能为了我,弃了那所谓的从龙之功?” 易斌僵在那里,半晌才道:“我不……。” “好了,夫君,你别说了。”宛茵打断他的话,把脸偏到一旁去,轻轻阖上,有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到枕头里,谁也瞧不见,“你先出去吧,只有我自己个儿想明白了,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易斌没听出来有什么不对,立刻说:“好,好,你想着,我不催你也不逼你,想要吃什么喝什么,就让人同我说。” 宛茵点点头,像是好了许多,易斌也松了口气,低头帮她掖了掖被子,这才转身离去。 可是他不知道,身后的宛茵,又把头转了过来,瞧着自个儿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寡淡,直至消失殆尽。 她的眼神里是铺天盖地的难过与痛苦,比这两种情绪更多的,是怅惘。她翻来覆去轻声说:“易斌,我在你心里,远没有你在我心里的分量重,咱们从一开始,就不公平。” 宛茵像是要把这辈子的眼泪掉完,双目朦胧地望着天边的光影,慢慢地往西边靠去,知道这一天,又快过完了。 岚意信任自己,所以觉得不会安排人盯着易府,何况夫妻吵架是那么丢人的事,易父易母也会压着不让往外说,等到岚意觉得不对劲的时候,可能都要一两个月后了。 宛茵等不及,也很怕岚意真的会受煜王所害。这一天里,除却易斌扰了她的心神,不论是吃饭、喝水,还是发呆,她的脑子里其实都只想着一个问题——怎么把煜王府的阴谋传出去。 月亮挂在枝头的时候,虫鸣声也渐渐起来,屋中的夜晚,格外寂静,因她身体不适,易斌过来看过她后,就准备去别处休息。 宛茵不似之前那样,会好好地和他说说话,易斌挺高兴,觉得先前掏心窝子的那些话有用,妻子眼下算是走了出来,也不执著于恭王府这门亲戚了,特地拍着胸脯打包票,说等宛茵好了,就带她去京城以外的地方走一走,免得总憋在这里,只能和周遭几个亲戚走动。 宛茵应承了,却又道:“其实算下来,只有宛玉是我的亲妹妹,我自然是最放心不下她的。” 易斌附和道:“正是,宛玉才是咱们的亲妹子,其余那些亲戚,顾不上,就顾不上吧。” 宛茵就问:“那能不能让宛玉来陪陪我呢?你知道,她和恭王府是闹翻了的,眼下岚意连门都不让她进,怎么也不会把你的筹谋透露出去。” 易斌听后,只是皱眉,“那怎么行,宛玉毕竟也是恭王妃的表妹,像你所说,还是一家子,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这个小姨子,万一她为了再同恭王府交好,拿这种事过去讨好卖乖怎么办?宛茵,你就先忍一忍吧,等过上一个半月,怎么都结束了,那时候你想见谁,我都陪你一起见。” 宛茵原想的是若能见到宛玉,就算明面上不能讲明白,往她手里塞个小纸条,也是好的,偏偏易斌在这件事上是铁了心的谨慎,不论如何都不会让她见任何人。 易斌拿了水过来给宛茵喝,宛茵低着头接过,顺从地饮了一口之后,平静地说:“夫君,以后的事,很难说,我也不知道究竟会走到哪一步,但不论如何,咱们都要给自己留好后路。” 这样理智的话,易斌爱听,“我知道,我也不是全然吊在了煜王府这一棵树上,外头的事,你不用操心,只需要好好地恢复成从前的样子就行了。” 宛茵颔首,“好,我不操心,往后,再也不操心了。” 易斌觉得很舒心,因着妻子又恢复成从前的模样了,这下他就算独自休息,也喜滋滋的,就差没有放鞭炮庆祝。 可是等他走后,宛茵就立刻把丫鬟都赶了出去,说自己要休息了,屋中只留一灯如豆,她挣扎着起身,忍着身体上的痛苦,摸到了桌边,在椅子上坐下来。 借着那极其昏暗的光芒,宛茵微微蜷着身体,拿过旁边的纸笔,低着头一笔一划地写着。 她自懂事起,就专攻女红,虽然会读书写字,却并不如宛玉和岚意来得好,眼下手上无力,墨汁氤氲在纸张上,更是糟糕,只能说尚且能看出字形罢了。 但是她不在乎,目光坚定地写着,几页纸都被写满,到最后的落款,微微一顿,笔跌落在桌上,似已经耗费她所有力气。 她往后靠了靠,喘了几口粗气,然后又拿起面前写满字的纸看了看,低声说:“听天由命吧。” 她把纸叠了叠,在右边一摞书卷中翻检了一番,没瞧见自己想要的信封,便再度提起笔,直接在纸上写了四个字,“宛玉亲启”。 做完这些事后,她把纸张搁在镇纸下面,忽然弯起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她自言自语,“好似也没什么不值得。只可惜我太笨,想不出别的法子,若岚意知道了,指不定要追着我骂。还好,往后也听不到了。” 她吹熄了那最后一盏灯。 夜色是张牙舞爪的魔,盘踞在漆黑的屋里,可是一贯懦弱的宛茵,从未觉得自己这般勇敢过。 第二日,易斌还在睡梦中时,府中就闹腾了起来,他翻过身,皱着眉,眼睛都不睁开,只问:“嚷嚷什么呢?大清早的扰人清梦!” 他贴.身的小厮溜滚带爬地进来,满面惊恐,恨不能双手握着易斌的肩膀,把他给晃清醒些,“公子,公子,快,快去那边看看。” 易斌被他吵得难受,正要骂人,小厮一句话,彻底把他泼清醒了。 “少夫人自缢了!” 易斌刚听到“自缢”两个字,甚至还有点想不明白,可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像是从榻上弹起来一般,扯住小厮的衣襟就问:“你说什么?” 第184章 留绝笔(1) 小厮带着哭腔,“您去看看吧,今儿一早,小丫鬟从屋外路过,朦朦胧胧的天光里,瞧见屋里头有人在半空中晃荡,她还当是自己眼花了,谁知道一推门……” 易斌把他往后一推,“你闭嘴,不可能!”但是他已经下了床,连鞋子都是胡乱蹬上,便跌跌撞撞地往那边跑。 小厮在后面跟着,“公子,公子,您慢着些,您要是再出事了,奴才的命也要没了啊……” 这样的喊叫,拉不回易斌一颗急切的心,他脚步踉跄,一个不妨还跌倒在地,沾染上尘土。 若放在平时,他必然要皱着眉头回去换一身衣裳,现在却根本不在乎,从地上爬起来就继续往那边赶,当他看到已经被人放下来,躺在那里了无生息的宛茵后,整个人都崩溃了,根本不敢靠近。 他脑海中不合时宜地跳出来一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从前也算读过诗书,但到了此刻,除了这句,什么都想不出。 易母在一旁哭天抹泪,嚷得整个易府都能听见,“这傻闺女,不过是丢了个孩子罢了,何至于这样想不开啊!为什么我们易家这样多灾多难,傻闺女哟,我这个做娘的,可真是心都要疼死了……” 她哭得倒是情真意切,到了易斌耳朵里,却是魔音灌耳,因为每个字,每句话,无不在提醒着他,宛茵真的走了。 他有些不解,痴愣愣地问:“为什么?” 易母看到他,忍不住又骂:“你来做什么?你可真是好,把自家媳妇都给逼死了,这消息传出去,以后哪家还敢把闺女嫁给你?!” 易斌傻了一样摇头,否认着,“不,我没有,我没有逼她,昨天我来看她,她还好得很,她和我说了很多话,和从前一样温柔和顺。” “你这个蠢货!她骤然失了孩子,怎么会一下子就走出伤心?必然是绝望了,才会这样对你!你蠢也就罢了,也不找人好好地看着她,那些丫鬟,难不成都是死的?!” 易母骂着骂着,眼泪也没有了,寻思了一会儿,再开口已经是在盘算之后怎么办,“方家那头,咱们总是理亏,可做不成亲家,也不能和他们做起了仇人,否则就是给你爹在朝廷里树敌。这样,你现在就老老实实地去方家,讲明宛茵滑胎的事,我这里要把那些丫鬟们给发配了,表明易家的态度。” 易斌尚没反应过来,“我现在就去?” 易母反问:“不然呢?这样的天气,暑热未散,宛茵能停多久?何况生死这样的大事,怎么瞒,瞒得住么?你要是不去方家负荆请罪,我去!” 易斌感觉胸口很闷,哭是哭不出来,但像是心脏上裂了个口子,他甚至不敢多看宛茵一眼,更不敢最后再去碰一下她。 易母不知道,易斌却是知道的,宛茵绝对不仅仅是为了孩子的事而死。 她是为着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居心叵测而绝望。 先前那些温柔的话语,是绝望后所剩无多的支撑,不是为了支撑易斌,是为了支撑她自个儿不在旁人面前露怯,她一早就想好自己活不下去,所以并不介意把最后一点儿体贴施与丈夫。 可易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体贴,他想要宛茵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喉头哽了哽,易斌低下头去,“母亲这话是折煞儿子了,不用母亲去,儿子做的孽,自然要亲自去偿。” 言罢他转身就要走,可是易母却把他叫住。 “你站在那别动,好好和我说说,你想要怎么偿?到了方家面前,又该怎么说?你都想好了?” 易斌满脸倦色,“实话实话吧,我对宛茵动手,是我不该,我原不配做方大人的女婿。” “荒谬!”易母就差没有指着他骂,“我刚才讲了那么多利害,你都没听进去是不是?我们易家和方家,不能结仇,宛茵的死,当然也不能归结到你身上,夫妻之间有争执拌几句嘴,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不过宛茵品性本弱,很多事情想不开,容易走进死胡同。咱们最大的问题,是失察,没把她拦下来,而不是逼她走到了这一步,你听明白没有?” 易斌咬了咬牙,母亲看很多事情,其实都比父亲和自己更加清晰明白,包括当初反对自己站在煜王殿下那头,也分析得头头是道。 可从前的易斌,或许会觉得母亲说的有道理,自己做不做是另一回事,到了这一次,他只觉得这样理智的话语,很是刺耳。 他道:“您不是一直说我流连秦楼楚馆没有担当么,如今我好不容易一人做事一人当,您却又拦着我不让。您待人处事的标准,还是让做儿子的捉摸不透。” 听得出里面有讥讽的意味,易母也不生气,只冷笑一声,言道:“你的能耐,就是在这样的小事上同我唱反调,斯人已去,为什么去,不过是一种说法,你说你对宛茵动手,与她夫妻不和,难不成还能让她走得体面些?我告诉你,这不仅仅是我的想法,也是宛茵的想法。” 易斌有些激动,“宛茵总不能活过来同您讲些什么吧?母亲,编造故事也要有个限度。” “我编造?”易母起身,从桌上拿起叠好的几张纸,直接丢到易斌怀中,“你自己看看吧,宛茵这孩子,确实是个好孩子,她给妹妹留了一封遗书,你到时候也要给人带过去。这上面,可没有半句说你的不是,她若真的恨你,又怎会一点怨言也无?可见她巴望着自己的身后事能够体面,也不愿让旁人知道你们之间的争吵,你看过就会懂!” 易斌看了眼上面的字,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这是宛茵留给她妹妹的遗言,母亲说看就看?” 易母淡淡地道:“到你手里,你就不会先看看?斌儿,我是你娘,天底下没有人比我更懂你,既然咱们都是这样的人,你何必在为娘面前,还装着一派清高?” 论斗嘴,易斌这辈子也斗不过母亲,更何况她挑出来的那条路,回回都验证了,确实是最好的,如今易斌憋足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厚着脸皮翻开了那封信。 宛茵的语言很朴素,仿佛只是和宛玉面对面地闲话家常,可就是这样的闲话,最容易够起人的伤心。 她在信里说,自己是丢了孩子后太伤心,实在是撑不下去了,所以才选择离世陪伴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自然,她自个儿撑不住做出这种选择,最对不住的就是阿爹阿娘,她无颜面对二老,也没有那个底气给他们留话,只希望他们不要为着自己这样的不孝女伤心,更盼望宛玉能代她在膝下尽孝。 她说易家上下都对她很好,尤其是易斌,从前还以为他不是良配,如今却觉得,这一生遇着他,是一件极幸福的事,所以希望宛玉能劝着父亲,不要为难于他。 似乎为了佐证易斌的好,她还讲了好些细节,比方说易斌会给她端茶倒水,还会给她拈菜添饭,自打她有孕后,几乎是无微不至,说什么这样的夫君,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若可以,她也不愿意就这样离开。 到得最后,宛茵还是提及了自己心中最大的遗憾,那就是宛玉和岚意之间的裂痕,她说本想好好修复,却始终没帮上什么忙,更是回忆起了当时在裴府时,姐妹仨在大冬天吃铜锅的事儿,她甚至还记得其中一盘菜煮过后入口是什么味道。 她颇为遗憾地写,从前宛玉有什么事,都是去找岚意撒娇帮忙解决,现在宛玉却连门都不能再登,实在是叫她心碎不已,盼望着这“人死如灯灭”的道理,岚意和宛玉都能知道,早日解开心结,还可如从前一般亲近。 这纸上写的所有话,易斌左看右看,并不觉得有任何问题,何况就在昨儿晚上,宛茵还同自己提及了宛玉,单独留下一封遗书给她,顺理成章。 他把纸张叠回原来的样子,放回袖中,低头道:“那儿子这就跑一趟方家,再去趟解家,把遗书给带过去,之后要打要骂,都由他们来定。” 易母颔首,见他走了两步,却又说:“那个,他们若真要打你,你还是防着些……虽说咱们不占理儿,可宛茵,不也是心疼着你,不愿你受到一点伤害么?” 易斌“嗯”了声,低着头出去了。 远离了那里,总算不必再见到宛茵那张惨白的脸,也不必见到旁人给她换寿衣、梳妆,心中的痛苦,好似可以抛在一旁就当不存在,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越是往前走,鼻子就越发酸楚。 “你先去让人套车,我待会儿就过来。”他让身边的小厮走开些,自己放在袖中的手,死死捏着宛茵的绝笔。 等周遭再无旁人,他缓缓走到旁边的一棵桃树下,忽然就咧开嘴,悄无声地哭了起来。 他上一次哭,大抵是十一岁那年,被母亲捉到在外面贪玩没去听先生的课,易老先生听说后很生气,亲自上阵打了几板子下来,那份儿皮肉上的疼痛,易斌刻骨铭心。 第185章 留绝笔(2) 不过也就是那时起,母亲说他已经大了,往后的路,得自己走,打是打不明白的,他若再是这么混沌,到时候分得一点家产,败光了也是命数。 易斌听了这话后,鼓足了一口气,除了仍旧放不下外面的那些姑娘,是当真想闯出一片天地,而父母不再对他动手,碰着什么挫折挫败,都是自己担着,把眼泪往肚子里咽罢了。 这世上没谁活得容易,越纸醉金迷,易斌越明白,所以谨记着“人生得意须尽欢”,对婚姻之事,半点不上心。 他怎么也没想到,新婚之夜那个羞怯弱小的丫头片子,竟然会一步步走到他心里,住下来。 为了宛茵,他是该哭一哭的,这样的哭,是不带声音的撕心裂肺,旁人瞧不见,也不必瞧见,他扯着自己的衣襟,又用袖子死命地擦着停不下来的眼泪,居然会喘不过来气,忽然有些明白恭王府和长福宫之间的仇恨了。 他失了妻子,就已经伤心成这个模样,那恭王妃失去的,还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能不恨到骨子里吗? 易斌莫名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倒是恭王府的两位有很多话要说,但万般迟疑后,他还是选择抹去眼泪,豁出去一般,也不怕人笑话,顶着红通通的眼睛就往方家去。 方夫人听闻噩耗,连掉眼泪都忘了,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嚎啕起来。 方大人是家中顶梁柱,尚且能支撑着,用衣袖擦着眼角,看到易斌的模样,知道他是早就哭过一场的了,并未责骂,只问:“为什么会这样?” 易斌简略讲明因果,当然隐瞒了些许,又说宛茵有遗书单留给宛玉,方夫人便抽泣着问:“这个狠心的孩子,虽说这一胎来得不易……可也不必要这样就……就……她就没话留给我这个做娘的?” 易斌哽咽着,“没留,她甚至没有一句话留给我,她只说无颜面对您二位,想来是太过愧疚,所以……” 方母哭着怨着,说宛茵是没有良心的白眼狼,说即使是愧疚,也该给爹娘六句话才是,更言宛茵长到这么大,是生生骗了她一场,说着说着又要起身去易家,想见见女儿最后一面。 方大人同她一起起身,却是一声长叹,“没留就没留吧,孩子都走了,你还说她做甚?她平日里那么孝顺,难不成便是走时不留句话,你就要生她的气?” 方家的人,一贯温和,如果不是这样的脾性,也不会调出京城那么久才回来,此刻他们记挂着去瞧一瞧宛茵,根本来不及向易斌发难,先时易家母子那番筹谋,倒好似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然而此时的易斌,巴不得有人来骂一骂他,赶了两步,在方大人身后追着问:“岳父,宛茵此番小产,也有我的过失,您和岳母有气,也是应当的,要打要骂随您二位。” 方大人还没说什么,走在最前的方母捂着心口,回过头来就是一句,“我倒是想打你骂你,可宛茵每每回娘家,说的尽是你的好话,她心里多爱慕你,我这个做娘的最清楚,要是这会子打了你骂了你,她就算躺在那里,心都要痛!” 易斌被这话说的,跌跌撞撞连退了好几步,仿佛被巨石撞到胸口,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大错特错了,可这条路,现在再回头,又像是来不及了。 方家这边告知了后,易斌又去了趟解家,宛玉的反应,比方父方母夸张多了,她简直是捶胸顿足地哭,哭完后就要往易家赶,连那封遗书都来不及看。 这消息渐渐地传了出去,传到恭王府时,岚意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她抓着传话的人反复地问,问来问去都是一个结果——易夫人的孩子掉了,易夫人承受不住,追着孩子一道离了人世。 一个常常见面的、活生生的人,忽然就这么没了,若不是长玦支撑着她,恐怕连去易府正常吊唁都不能。 她在马车里,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长玦,问道:“孩子是什么时候掉的?” 长玦道:“前日。” 岚意又看他一会儿,目光飘忽,显然是在想事情,喃喃问:“孩子掉了,有人通知方家吗?” 小产这种事不是喜事,本不需要大肆宣扬,但宛茵是方家的女儿,怀孕数月骤然滑胎,必然伤了身体,易家怎么样都得和方家打个招呼,让家里人来瞧瞧才是正经。 长玦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这就让小彦子去打听打听。” 他打开马车车窗,向小彦子吩咐了几句,又回过身来搂着岚意,“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表姐死在易家,易家必须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这一场丧事,因宛茵是自缢而死,说出去不大好听,并没有大操大办,按照方家的意思,顶好是亲朋之间晓得就行,若是让旁人都知道她的死法,对方家其他女儿不好,也不利于两家关系。 自然等大家聚到一处后,哭也哭过,安慰也安慰过,方母还是反复盘问了宛茵生前的一切,易斌也如实作答,不过俩人的争执和争执的原因,还是照易母所说被隐去了。 易斌只讲两个人口角了两句,宛茵一时气急,不小心碰到了石头上,又跌倒在地,才失了孩子。 可宛茵是孕妇,便是外人碰见了,也会让三分,易斌作为丈夫,却没有主动相让,错处还是在他头上,而易斌认错的模样,真是足够卑微,倒让人连骂都不知道从何骂起。 方母看着他痛苦至斯,又有易母在一旁哭天抹泪地说自己也有不是,想着自家闺女,是一贯懦弱的性子,碰上这样的事,她想不开了也怨不得旁人,只能斥责了几句就作罢。 岚意并不是宛茵的父母长辈,更是嫁出去的女儿,按说没有资格对易斌说什么,但她的性子从不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的,扶棺大哭后,仍旧走到了易斌和易母身边,冷冷的扫了他们一眼,才开口。 “表姐有孕在身,何等金贵你们易家上下不会不知道,竟然还能有口角之争,这说明在你们看来,很多事情都比表姐这个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重要,亏得她把你们当成最亲近的人,亏得她一年又一年地忍耐!” 眼见易斌脸上浮出愧色,岚意紧接着又说:“易公子,我还想问一句,听表姐滑胎后,你并未立刻通知方家,这是为什么?这中间的一天,若是有亲人陪伴,表姐断不至于抛下一切就走。” 易斌多少有些心虚,但他本就哭得一张脸涨红,别人也瞧不出来,倒是易母在一旁说道:“是我老婆子的错,王妃要怪罪,就怪罪老婆子吧。我本来想着,等宛茵养得好些了,再去告知亲家,以免大家跟着一道伤心……没曾想……” 这是死无对证的一件事,岚意甚至不忍想象宛茵是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绝境,但易母已经给了个理由,她不可能在灵堂大闹,只能撂下狠话。 “宛茵为什么走,想必你们易家的人心里最有数,她生前是品性温良的姑娘,若不是被逼上绝路,绝不会随意弃了父母亲人,易家没有吃人的妖怪,究竟是什么让她不得不靠着死来解脱,我虽不得而知,你们却一定知道。往后……” 顿了顿,岚意瞪着已经哭肿了的眼,冷冷地望向他们,“往后易家,是背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在往前走,请易公子不论穷困潦倒还是飞黄腾达,都不要忘记自己的发妻,将她的牌位好好地供奉着。” 逝者已矣,其实岚意也明白,这样的举动,都是做给后人看的,只不过是不甘心,不甘心最贴她心的宛茵竟然这么年轻就走了,她害怕再过上五年十年,就没有人能记得方家这个温柔可亲的好闺女。 岚意被凝芙搀着,从灵堂里缓步走出,易家她也来过,看着那一草一木,恍然间以为宛茵会站在某处,依依朝她笑。 然而朦胧的泪眼里,她只听见另一道熟悉的声音,“表……恭王妃。” 方才在里头,岚意就见到了宛玉,她也哭得不能自已,十分憔悴。 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对宛玉这个人,岚意已经没有那么大的排斥,但心中的膈应,也难完全消解,这会儿被喊住,她也不回头,只问:“解夫人何事?” 宛玉往前赶了几步,很紧张的样子,“恭王妃,妾身有几句话,想对您说,但这里不方便,能否让妾身随您一同回恭王府?” 岚意心中略略有些奇怪,宛玉有傲性,明明知道会碰一鼻子灰,却还是要过来说这番话,恐怕是真的有什么要紧事。 想了想,她说:“我原就讲过,你与恭王府的关系,算是断了,这会儿把你带回去,又算什么?有什么话这里不能讲?” 宛玉站在她身侧,此时又凑近几分,用极低而哀求的语气说:“这里不能讲,真的不能讲,表姐,就当我求你了,若之后我讲的,并没有什么用,你大可把我再赶出去。” 岚意转过头去,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第186章 留绝笔(3) 这些日子解家的消息,也听到了不少,解夫人因着解骓这些年无所出,着了急,往他房里塞了好几个通房丫头,其中一个也是争气,才开了脸,就怀上一胎,宛玉现在是母家不管,夫家不喜,把能够站稳脚跟的那段日子生生给错过了,过得恨不顺心。 而宛茵亡故,又是重重一击,最宠爱她的姐姐离去了,方父方母原是一门心思扑在宛茵的那一胎上,现在又是一门心思地扑在她身后事上,更不可能管小女儿了。 这会儿的宛玉看起来,很可怜。 岚意忍住叹气,硬生生把头转回去,“长玦也在,恐不方便一同坐马车回去,你赁个马车或轿子,在后面跟着。” 宛玉愣了愣,悲哀的一双眼里滋生出一丝丝欣喜,应了声,跟在岚意身后往易府外走。 马车上,岚意一直没有说话,长玦到了半程,有事要去衙门一遭,轻轻抚了抚岚意的脸颊,说“等我回来”,就下了马车。 岚意其实一直在平复心绪,宛茵的离去,本来就在她心里打下了一个疑影,但至少到现在为止,她还未能找出宛茵选择这条路的真正原因。 易家在这里面,究竟扮演着“凶手”,还是仅仅是“帮凶”,很难看透。 到了恭王府,岚意带着宛玉直接往自己的屋中走,边走边吩咐,“门外留一个凝芙就行,蕊花看好院子,不许任何人靠近。” 此刻正是日暮黄昏时分,好似那日大伙儿在恭王府尽兴而归,天边仍卷起一朵又一朵的火烧云,在外面看时,光芒从云朵后透出来,煞是好看,可进了屋里,难免有些昏暗,窗边斜照进来长长的天光,无端带起一股孤寂之意。 “坐吧。”岚意入座后,指了指一旁的小凳,平静地道,“到了这里,有什么话,都能说了?” 宛玉却没有依言入座,只站在那里,从袖中颤颤地摸出一叠折起来的纸。 “表姐,姐姐离世前,给我留下了一份遗书。” 岚意看着那叠纸,心里有点酸,“她是你亲姐姐,记挂着你,也是应当。” 宛玉知道这份浅浅的酸意,是因为生死相隔后的怅惘堆积在心头,忙说:“不,不,我头一次看的时候,也以为是姐姐记挂着我,或者有什么未了到的心事要嘱托我,没成想,才看了一遍,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后来我读了三遍四遍,越发确定了。” 她抬手,把那叠纸递到岚意面前,“表姐,你瞧瞧。” 岚意坦然接过,有了宛玉的提醒,她借着窗外的光,读得很认真,但是一遍看下来,她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却又说不上来,只先静静思索着。 宛玉看着她沉思的表情,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说:“那年冬天,我们让裴府的厨房做了暖锅,还弄了些储在仓里的叶子菜,吃得很高兴,但席间,姐姐明确地说,自己最讨厌吃芫荽,让我们不要给她拈,而且……” 在宛玉的提点下,岚意整个人都一恍惚,似是回到了那个冬天。 她的印象里,那年下了好大的雪,裴府的碳都不够用了,惹得白姨娘常常抱怨。而宛茵几乎没有在北方过冬的经历,尤其喜欢裴府的假山上落了雪,看着景,能发好久的呆,然后感慨一句:真美。 岚意记得打过的雪仗,她们三人都笑得无比畅快,自然也记得那日的暖锅,因是姐妹三人在一处吃的,所以格外香。岚意撺掇着她们一起喝酒,她们却说到底是在亲戚家做客,不好这么放肆,所以最后只有岚意一个人偷摸饮了几口。 大概也就是这个原因,她对于那段记忆,并不如宛玉清晰,她只想起来宛茵确实不爱吃芫荽,还说这种绿油油的菜有种奇怪的味道。 岚意的背脊,生出了一点点冷汗,捏着遗书的手,也紧了几分。 宛玉见她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看着自己却不说话,只得自顾自地往下续,“我没记错的话,姐姐那天在我们的强迫下,尝了一口芫荽,她是满面地嫌弃,甚至说出‘若我哪天讲自己喜爱芫荽,那一定是有人把刀架在了我脖子上’这种话。” 岚意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骤然又举起了遗书,翻到前面一页,把那句话细细读了出来。 “夫君待我,尽心尽力,自我有身孕以来,他百般劝我多吃养身,并每每亲自布菜,清汤雪耳,酥炸鲫鱼,芫荽羊肉……种种菜色,尽皆合我口味,此心珍贵,我却不能有所出,由此愈发歉疚。” 宛玉猛然点头,“对,就是这句!” 岚意举着遗书的手,缓缓放下,她就这么看着宛玉,宛玉也就这么看着她。 两个人在这一刻,都感觉到了一股子毛骨悚然的凉意,自然,宛玉既然先前已经看出来了不对劲,这便已经是第二次了,反应得稍稍快些。 “她……走上这条路,是因为有人把刀,架到了她脖子上!表姐,我想她,原本是不想死!” 岚意的脑子里,像是被劈开了一条裂缝,这些墨点不均的文字把这个想法塞到这条缝里,令她张开口,只能说:“果然……果然……” 果然她觉得易家奇怪,宛茵的死奇怪,这些都不是没来由。 宛玉没察觉,自己的腿儿其实有点抖,大概是觉得不太能稳稳地站住,顺着就坐在了那个小凳上,“我是这样想的,可是表姐,我没有任何证据,我眼里的易家,我姐夫,还有我姐姐的婆婆,他们都为着她的死而痛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还好姐姐在遗书里写了,盼着我同你重归于好,催着我多来几次恭王府,厚着脸皮表达她的遗愿,我想,她这话的意思是让我来找你。” “没错,若是她的本性,绝不会劝我接受你的歉意,更不会多此一举提醒你要多来恭王府。” 岚意想起之前宛茵的立场,是向来不会在自己和宛玉之间说和,忍不住喃喃道:“她既然是拼死写下这份东西,又让你起来找我,那就是为了把一切都交代明白,这遗书里,没有一句废话,她那些话,不仅是对你说的,还是对我说的,她一定是想提醒我们什么。” 宛玉怯生生地问:“表姐,她究竟想说什么?” 岚意看着她,不像是在问她,反而像是在问自己,“为什么她有话想说,却不能言明?为什么她明确让你来找我,却不肯直接再给我留一封遗书?究竟她有什么想对我说……却又不敢说的话?” 天色渐晚,长玦已经回府,派了人过来催饭,当然也是为了瞧一瞧这边的情况,岚意应了后,说可以摆饭,然后起身,破天荒地亲自把客人送了出去。 宛玉从前并不知道什么是失而复得的美好,如今算是懂了。 站在恭王府的马车边,她小心地说:“差人去解家说一声,让他们来接我也是成的。” 岚意淡淡地道:“原是要留你用饭,但想着当时长玦与你的关系,也不甚合适,还是先着人把你送回去罢了。往后有机会,再慢慢结开这个结。” 宛玉却低着头小声道:“表姐,以后姐姐也不在了,我来恭王府里,更是不方便,所以这个结也不必费心去解,若有什么事,表姐直接让人吩咐,我也尽量让人带话来,表姐愿意见我,我跑一趟也理所应当。可我一定一定,不会再见姐夫了。” 岚意怔了怔,“你……” 宛玉上前一步,轻轻扯着她的袖子,“表姐,这些日子我过得很苦,真的很苦,你知道我一贯不会说这种话的,但是当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风声雨声,就会想,从前我心里满满当当,是因为知道身边有你,有姐姐,才会如此。” 岚意深色复杂,其实今天的事情之后,她已经原谅了表妹的那一指,毕竟人无完人,她并没有带着杀人的心思,只不过做了个下意识的错误决定罢了。 宛玉见她不说话,仍旧往下续,“是我糊涂,我原本就是,最离不开你们的那个。可是姐姐已经选择了离开我,我如今,只有表姐你了。”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往下落,虽然不比之前在灵堂时的嚎啕大哭,但如此静默地哽咽,倒是更让人觉得情真意切。 岚意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是真的悔了。 “好了,好了,别哭了。”她拿起帕子,抬手给她一点点擦掉眼泪,谁知宛玉心中的痛苦层层积累,这会儿根本就停不下来,整张脸哭成了一只皱巴巴的橘子,还得拼命忍着,不让旁边的奴才们听到哭腔。 岚意无奈,只得把帕子直接塞到她手中,让她自己擦。 好一会儿,宛玉才缓过来,肿着一双桃子似的眼睛,口齿不清地说:“表姐肯定要笑话我了。” 岚意摇了摇头,主动伸出手去,拉住她的手,那一刻感觉到宛玉小震了震。 “往日的事,一笔勾销,表姐的遗愿是让咱们和好,不论那封信还有没有别的意思,咱们照着做,不能让她走还走得不安心。而且你眼下实在……”她想了想,终究还是没说完那句话,只道,“好了,收拾好自己,回去后被这么顶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你婆母瞧见了,心里指不定会不自在。” 宛玉见她关心自己,努力弯了弯嘴角,“我记得了,表姐说的,我都要牢牢记住。” 好不容易送走了宛玉,里头长玦已经催了好几道,都是问王妃怎么还不回来,一时门动,岚意终于缓步进来,直引得长玦站起来快步走到她身边,拉住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 岚意蒙了蒙,问:“这是做什么?” 长玦松口气,“我怕你离了我,又开始哭泣,哭坏了肝肠,且解夫人不知道寻你来做什么,我虽然叫人盯着,但还是怕她把你气着了。” 岚意无奈地道:“谁能气着我,只不过表姐走得太突兀,是真的让人伤心。” 长玦同样遗憾,“表姐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我也当她姐姐一样。” 岚意定了定神,拉着长玦往桌边走,坐下后又打发凝芙和蕊花看好门,不能让旁人听了去,这才说:“表姐留了遗书,一封很不对劲的遗书。” 她把今天下午所知的一切仔仔细细地说给长玦听,因那封信到底是留给宛玉的,她没有留下,好在里面字字句句,印象都已经极深刻,不会遗漏什么。 长玦听得很认真,越到后面,神色越不大好看,可巧这个时候乳娘抱着珣康过来,凝芙进来禀报说是孩子吃饱了,闹着要阿娘抱。 长玦冷着脸道:“一个堂堂的男儿,总是缠着母亲像什么话,让乳娘先管着。” 岚意推了推他,小小地翻了个白眼,“咱们墩儿才几个月大,你就说什么堂堂的男儿,且咱们母子是一同闯过鬼门关的,这是骨血相连才想让我抱,真是。” 看到凝芙还傻乎乎的守在一旁,岚意乐了下,和气地说:“你和乳娘说,让她抱着珣康在外头走一走,多安排几个人跟着,打好灯笼,别磕着碰着,小孩子总呆在屋里也不行。等我这头和殿下把要紧事说完了,就喊她进来。” 凝芙领命而去,这边岚意的脸上,又写满了伤感,“所以表姐的死,很复杂,我不知道是不是全因着我,但她想借遗书和宛玉的口对我说什么,是一定的。长玦,你说人会有下辈子吗,我总要把这份天大的人情还她啊,她是那样好,那样温柔的人……” 长玦揽住她,轻声安慰,“人生怎么会完全无憾呢,总是要走过之后,才知道未来是什么,且不说有没有来世能偿还吧,先把眼门前她想告诉我们的想明白了,才是对她最大的安慰。” 岚意努力打起精神来,“正是。易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还不得而知,但就摆在眼前的这些,已经能够看出来表姐是受了限的,她一定是在那样的环境里没有出路了,才这样以死明志。” 第187章 中秋节(1) 长玦冷然道:“易斌这个杂种!不论表姐是不是因他而死,作为表姐的夫君,不仅没有好好地护着她,还令她走上了这条路,着实可恶!” “这也就罢了。”岚意捂着眼睛有些哽咽地道:“你知道吗长玦,表姐在信里写的芫荽,咱们都知道她特别不爱吃,可易斌不知道,这么多年了,他竟然一点没记住表姐吃食上的喜好。” 长玦毕竟是个男人,没有岚意那么细腻,只能想着法安慰,“夫妻之间,本就是新婚那日才会见面,如我们这样的先前说过几句话的,已经十分幸运,更何况许多男人,都觉得吃穿这样的小事,归属后宅,妻子做好了便是,还真不会太在意细枝末节。我瞧易斌对表姐,很有几分真心,只是在他眼里,恐怕还有比‘真心’更要紧的。” 岚意缓了缓,低头思索,“所以表姐所知道的事,一定很重要,她指明了让宛玉过来同我和好,却没有直接给我留遗书,说明这事儿与我有关,却不能直说……” 她慢慢抬起头,终于说起心底的隐忧,“莫不是易家想对我们不利?” 长玦的目光十分深沉,他的手覆在岚意的手上,传递着让人心安的温暖,“不怕。” 夫妻俩在屋中说了好久的话,并无第二个人听到,只有不断往下淌着泪的蜡烛知晓。 岚意今天哭得厉害,太阳穴那里突突地疼,并不大能吃下,过了好一会儿凝芙被喊进去收拾,看到一桌的饭菜几乎没动,也不好劝,只让乳娘抱着珣康进来,希望孩子能引得岚意稍稍开怀。 长玦陪着,一起逗着玩了会儿,就收拾安置。 外人看来,恭王夫妇很平静,虽然为方家嫡长女的死伤心了一阵,但跟在后面帮忙她的身后事,办得细致又体面,也算是仁至义尽。 因人的死亡而带来的痛苦,终究会因着时光往前推移而慢慢,如此忙了一阵子,岚意已经把宛茵深深地放在了心底。 她每每上香的时候,都在心底默默地对表姐说会弄清楚真相,会不负她的苦心,更凄凉地想,生死是如此无常,除却自己放弃,还可能受病痛侵蚀,也许不多时,也许十几年后,她们就会在九泉下见面。 不过也因为这桩事,本身要请云归舞来家中赴宴,不免又推迟了些许,转眼到了八月间,秋风开始划过平静的湖面,带起永不停歇的清凉的涟漪,岚意着人去和云归舞说定,八月十六那天,请她到恭王府小聚。 被派过去下帖子的人是凝芙,如今也养出了气派,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言道:“这俗话说得好,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十六那晚赏月,再好不过了,且十五那日宫中或有小聚,时间错开来便不必慌乱,自然,云姑娘若本来就有安排,也请直言无妨,王妃说了,别请人不成,倒给您添了乱。” 云归舞笑了笑说:“你家王妃惦记着我京中无亲友,特特地把时间安排在八月十六,算是让我也有亲人能相聚,如此尽心,我谢她还来不及。” 凝芙微微抬起头来,看到云归舞脸上的神情,虽然口中说的是感谢,但隐隐有几分傲气,大约终究是被邀请的那个,也不会放低身份。 好在凝芙来之前,岚意特地嘱咐了,说云姑娘的品性就是如此,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有惊为天人的容颜,不比哪家的大户小姐差,所以一定要好生尊重着,此刻凝芙没有丝毫不快,只带着标准的笑容,客气道:“云姑娘与咱们殿下王妃是朋友,若是让王妃听了,一定会说‘不必言谢’。” 你来我往几句,云归舞就派了人好好地送凝芙出去,回去后一说,这件事就算定了下来。 转眼间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一直在外面奔忙的卫长渊终于也回来了,宫中摆了宴席,要齐全地吃顿饭,岚意和长玦带着小珣康一同前往,除了凝芙跟着服侍岚意,更安排了蕊花带着乳娘紧紧盯着孩子,绝不容许再出现上次那种事。 不过如今的珣康还小,不会跑不会跳,只要抱在怀里好好照顾着,就足够安全。 临出门前,岚意喊了舒侧妃过来,吩咐她好好看家。 在外人看来,舒侧妃和卫长玦已经圆房,且一个月总有那么两三天,长玦会去她那里,相比较陈庶妃,有面子多了,然而她自己知道这所谓的“圆房”是怎么回事,按说心中多少有些怨怼,没曾想这姑娘心性一直未变,自觉既然家里人不担心,嘴碎的人也不来聒噪,这大把的闲暇时间,便可用来沉迷于各色各样的话本子。 她四处搜罗清奇本子,搜得恭王府上下都知道她这样的喜好,还有人也去搜罗了拿来讨好她。讲男女之情的她爱看,讲行军打仗的也爱看,可谓是来者不拒读得津津有味,有时候读到心痒难耐之处,还挑灯夜战。 岚意听说后,哭笑不得之余把自己从前爱看的都让凝芙翻捡出来,全分享给了这个家中的姐妹,还特地多嘱咐了句“别总是熬着,熬坏了眼睛身子不是玩的”。 而舒侧妃拿到这些“宝藏”后,就爱不释手,越发觉得自己的时间不够用,恨不得饭也免了不吃,觉也免了不睡,这会儿听到宫宴不需要她去,还很是美滋滋,应承着,“好,殿下和王妃千万不用担心,妾身在家里等您二位回来。” 岚意笑着看向她,“是等我们回来,还是巴不得我们不要回来烦你?我听说你每每读话本时,眼睛挨得太近,看得多了久了,瞧远处都有些模糊,这样可不行,晚上既要看,就多点几只蜡烛,照得亮些,别凑那么近,再一个,读久了就休息一会儿……” 舒侧妃和岚意已经熟悉了,听着她念叨,直接就说:“王妃您怎么和我娘似的,我心里可有着数呢,您却总把我当小孩子看。” 岚意失笑,“你可不就是个小孩子,难不成念了些话本子,就觉得自己既成熟又稳重了?” 舒侧妃自己也没想到,嫁进来后,会真的像亲人一样同恭王妃好好相处,倒是把卫长玦都抛在了一边,这会儿只凑上去搀住岚意,引着她往外走,“妾身这就送您上马车吧,不然之后您再絮叨起来,妾身招架不住了。” 岚意就嗔她“不知好歹”,当然这些都是玩笑话,走到马车边上,长玦已经在那里等待,为了让妻儿坐马车舒服些,他正盯着小彦子把上面的褥子换成新的。 看到舒侧妃扶着岚意过来,他莫名就有些严肃,牵过岚意的手,然后对舒侧妃说:“该嘱咐的,王妃都嘱咐了,你要记得。” 说来也怪,舒侧妃温柔小意,还带着些天真活泼,在许多人面前都能展示自己的好处,偏偏在长玦面前,总是拘谨,听了这话,立刻低下头去,小声说:“您放心,妾身都记得。” 长玦又说:“今天到底是团圆之夜,家中只有你和陈庶妃,你若觉得无趣,可以把她喊来,一同用膳。” 舒侧妃想了想,说:“罢了,妾身同她还不算熟悉,不如躲在屋里自己看话本,等以后渐渐熟了,妾身再亲了陈庶妃来,如此才能两厢自在。多谢殿下挂记。” 长玦无奈地笑了笑,家中有这么个人,他也不能说视而不见,偶尔主动说上两句话吧,又觉得舒侧妃果然只是长不大的孩子,就算被家里人教导得大方温柔,也还处在孩童的世界。 在去往宫里的马车上,长玦忍不住感慨了两句,“侧妃这样挺好,就是不知道还能维持这样的心性多久。” 岚意久在内宅,看得透彻,“怕是也没几年了,舒家人尊皇令送她进府,不是为了给她找一方安静的地方看话本子的,等再过上两三年,她迟迟没有身孕,舒家必然要着急,到时候舒夫人过来催一催,她再没有心思也会被渐渐点燃。更何况话本子固然好看,当真沉溺其中,读个千本万本,也该腻了。” 长玦不说话了,那是他和岚意中间的女人,其实说关于她的任何事都不会对,不提,已经是对她们俩最大的尊重。 好在夫妻俩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相处之道,立刻就转到了其他话题上,谈笑之间,车轮悠悠地转到了宫门左近,长玦扶着岚意下车,岚意则关心着儿子有没有被抱好,一家子像从前那样,缓步走到朱红色的宫墙里。 宫宴一如既往,菜色一应是稳重平常,没什么新意,只不过听说这一次不单单由瑛贵妃一个人操劳,和妃和恪嫔在里头也出了不少力。 果然皇帝来后,当着大伙儿的面,好好地称赞了协理六宫的二位,说她们心思细腻,待人和善,替贵妃分了不少忧。 瑛贵妃的脸上只弯着一抹大方妥帖的笑容,“皇上说的是,二位妹妹第一遭张罗这么大的场面,忙的是脚不沾地,连自个儿宫里的事儿恐怕都没空管了,皇上给臣妾找了这两个好帮手,臣妾感激不尽。” 第188章 中秋节(2) 皇帝见她没什么不满,同从前的温婉一般无二,点了点头,乐得多给几分面子,“你也很好,愿意好好地教她们,后宫里就是要这样和睦,才是我大顺之幸。” 和妃也就罢了,出了陪着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当初她是站在皇后那头的,这会儿被提溜到瑛贵妃手下做事,只能夹着尾巴,恪嫔却不同,她笃定了自己这后半辈子,就是要和瑛贵妃过不去,说出来的话,也不甚中听。 “臣妾有一言,憋在心中不吐不快,其实臣妾打理六宫琐事时,并未觉得自己是贵妃娘娘的帮手,臣妾只想着要给皇上管好这个家,贵妃娘娘说到底,并未入主中宫,臣妾还不敢自诩为贵妃娘娘的帮手,否则旁人听去了,还当是贵妃娘娘僭越。” 当主子的才有帮手,她瑛贵妃自然是长福宫的主子,可算不上六宫的主子,恪嫔如今是在打理六宫事宜,亦是一宫主位,她若认瑛贵妃做主子,这宫里还有尊卑么? 偏偏帮手不帮手的这话,还是从瑛贵妃自己嘴巴里说出来的,她惯会巧言善辩,也被恪嫔突如其来的这么一下子堵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琪妃在一旁幸灾乐祸,特特地一惊一乍,“哎哟,还真是,臣妾是个不中用的,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协理六宫,但臣妾心里很明白,协理六宫,只是为了皇上皇后分忧,并不是为贵妃娘娘分忧。” 瑛贵妃捏着茶盏的手,力气大到指节都微微泛白,一时的口误也怨不得旁人,只是放眼后宫,站在她这头的妃嫔,位份都不够高,没法和琪妃恪嫔抗衡,她也不好当着这许多人尤其是皇帝的面,亲自与琪妃这种不着调的人吵这种没有尽头的架。 不过……她想到这里,心里一激灵,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皇上所封的高位分的妃嫔,大多都是站在皇后那头的,所以这么多年即使她手握大权,也很难真的去谋取后位。 帝王平衡之术,她从来不敢小觑,可每每要过上很久,才能看清里头的门道。 她蓦地放下茶盏,起身向皇帝福了福,“是臣妾一时高兴,说错了话,其实臣妾与和妃恪嫔,不过是一起商量着做事罢了,只不过臣妾仗着经验丰厚些,有时候能多说上一两句,一时口误,还请皇上恕罪。” 她的态度着实好,又逢大节,皇帝怎么会真的计较,只说:“好了,你们三人如何打理六宫,朕心里清楚,本来么,朕之前也说和妃与恪嫔是帮你一同打理的,难不成朕也错了?快起来,孩子们都在,这样的团圆的日子,热热闹闹的才是,别动不动就认错。” 瑛贵妃依言谢恩起身,皇帝便又看向琪妃,“你也是,贵妃为了六宫,也算是忙碌了多年,说错一句话,就被你捉住聒噪,下次不可这样,没得让小辈们看笑话去。” 而引起了这一切的恪嫔,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皇帝点到她,她才又行了一礼。 “你一贯是谨慎的,又把慈康皇后放在心里尊重着,这些朕都知道,中秋宫宴筹措得好,到时候贵妃,和妃,还有你,朕都有赏。” 恪嫔淡淡笑了笑,“臣妾多谢皇上隆恩。”这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不再多言一词。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事情,已经让人在其中嗅出一丝端倪。 如果是从前,瑛贵妃被琪妃排揎,皇帝必然要申斥琪妃,虽然没两天后琪妃又会再犯,但皇上的态度一向很分明,可是今日,从恪嫔到琪妃,两个人轮番同瑛贵妃过不去,皇帝只是“雨露均沾”地通通安抚了下。 大臣们自然乐见于此,毕竟不独宠,才能子嗣兴旺,然则放到了二皇子四皇子那,不免有些愤愤不平。 卫长渊有阵子不在京中,只能从家信中得知一些宫里的事,但他又怕信件在路上有人拦截,特地嘱咐了萧华音不要写紧要之事,种种因由,让他还来不及弄清楚自己的母亲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这个份上的。 他和卫长泽坐得近,这会儿压低声音去问:“怎么回事,父皇待母妃,可是大不如从前了,你一直在京里,也就是在母妃身边,什么忙也没帮上吗?” 卫长泽见他一上来就抬出兄长的架子,很是不快,“二哥这是在质问我?试问母妃在宫中,我在宫外,怎么帮忙?再说天底下有儿子去管老子后宅琐事的道理么?” 卫长渊万没想到兄弟俩才见面没多久,就莫名地要引起争吵,梗了梗,才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母妃只有我们两个儿子了,我离了她身边,自然是由你来护着她,难道我问你一句也不成?” “成,当然成。”卫长泽的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看着长玦和岚意的方向,“说到底,还不是恭王府把母妃给拖累了,若他们夫妇不存在了,长福宫自然会恢复到往日的光辉。二哥如果有本事,别冲着我来,最好直接冲着他们去。” “那么你的义愤填膺也别冲着我来!” 卫长泽道:“二哥也知道平白被人这么说一遭心里有多不痛苦了吧?我当然不冲着你去,我只要他们付出惹了母妃和煜王府的代价。” 卫长渊皱眉,“近来七弟和你走得很近,他为人阴沉,可能会反咬你一口,你可不要被他挑唆几句,就想去算计什么。” 七皇子卫长珩原本是卫长泽身边的人,有段时间由卫长泽举荐给了卫长渊,给他出了不少注意,然而随着卫长渊的离京,这位七皇子无人搭理,到底又回到了卫长泽身边。 从前卫长渊还觉得卫长珩心思活络是个不错的军师,现在他走的多看得多了,便觉得年纪这般小就如此沉郁之人,不要过多交往,否则哪天他背后捅人刀子,也不知道。 他提醒卫长泽的,都是经验之谈肺腑之言,偏生卫长泽不爱听,反而问他:“怎么以前二哥对七弟言听计从,这么出去一趟后,就在我耳边和那些妇人似的说七弟坏话?二哥若是真有本事,为什么不哄得父皇回心转意不让你出京?如今母妃出了事,我想着法子去解决和母妃针锋相对的人,二哥倒还要说我的不是,这兄弟间的情分,真是叫人看不懂。” 卫长渊被激了激,本身就是一肚子火气,这会儿真的不想再和这个四弟多说一句话,正巧皇帝让他当着大伙的面说一说南方的风土人情,他便一掸衣摆起了身,侃侃而谈,不去管卫长泽如何了。 他语言朴实流畅,三言两语就勾勒出山明水秀、稻田绵延的南方,皇帝听得大是惬意,连说这一趟没白走。 卫长渊道:“只不过南方的水,瞧着是温和,到了夏日时,连下两三场暴雨,就会变得十分可怖,儿臣当时站在河堤旁,看着滚滚而来的浊浪,委实有些惶然,那安静的河水突然变了性子一般,滔天汹涌,掀起来几丈高,像是能把天空都给淹没了……” 瑛贵妃紧张不已,忍不住插话道:“如此可怖?碰到这样的情形,一定要躲远些。” 卫长渊正色道:“儿臣是代父皇出巡,身上担着天子的荣威,怎么能躲远些?更何况治理河工,若是不亲临现场,又怎知河堤如何加固,加固多少?” 皇帝抚掌而笑,“好,好,这才是朕的好儿子,治理天下,原不是管中窥豹,必然要亲力亲为,窥得全貌,方能做出最好的决策。这一则,长渊已经学会了。” 卫长渊谦虚又恭敬,“和父皇相比,儿臣还差得远,只是父皇您教得好,所以儿臣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皇帝满意地点头,让他继续往下讲,卫长渊便又从河堤讲起,讲到了南方一个个珍珠似的湖泊,讲到了湖泊上划着小舟的渔人,讲他们常常会忽然唱起清新宜人的小调。 这样的话,起了个头便能说个没完,一个中秋家宴,到得此刻,已经更像是给卫长渊筹办的洗尘宴,瑛贵妃担心之余,已经渐渐地被得意给填满,看到器宇轩昂的儿子站在那里说着天南地北的故事,她仿佛看到了无尽的希望。 一时讲到南方的菜色,说那边的酒楼里,清淡小菜居多,不过也有些地方好放盐,口味和京中不大一样,一直在旁边安安静静听着的长玦,忽然开口问道:“看来二皇兄这一次离京,没有白离,南边的好处,尽都体验了一把,直听得我这个做弟弟的心驰神往。” 卫长渊不意他忽然示好,生怕有什么陷阱,想了想才说:“三皇弟以后想来也会有机会出去走走,这走出去看了,才知道天下之广阔。” 长玦忙站起身来拱了拱手,“是,二皇兄说的是,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请二皇兄解惑,若是办差,想要随意走走的时候,会不会有官员前呼后拥?” 卫长渊心里微微一“咯噔”,感觉到对方要发难,却只能顺着往下说:“自然,他们对天家不敢有半分不敬,怎会稍有怠慢?” 第189章 中秋节(3) 长玦便愁眉苦脸起来,“官员们按着年奉,才有多少银子?接待咱们这些皇子却总能大操大办,我猜想,他们多半用的是民脂民膏,如此,我倒是不敢吃喝玩乐了。” 言罢,他像是忽然想起旁边有皇帝在,赶紧对着皇帝深深一揖,“儿臣这是杞人忧天了,能不能离开京城去别处走走还说不定呢,就挂念这种小事,让父皇见笑了。” “民脂民膏,那能是小事吗?”皇帝的目光,倏然精明起来,直往长玦身上射,“你说起这个,倒是提醒了朕。长玦,你的心很细啊。” 长玦既然开了口,就知道皇帝能听出来自己的意图,也并不在乎,他渐渐明白了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越是把自己坦承在他面前,越不容易出错。 “多谢父皇夸赞,其实方才在听二皇兄讲述时,儿臣心里就有疑惑,只是现在才提起来。周遭都是家人,有些话儿臣就直说了——儿臣也知道外面的官员会极尽讨好,但如何推拒,如何让自己的巡查不成为百姓的负担,倒是要好好想想。毕竟儿臣等不是父皇您,不该有天子出巡的风光。” 长玦转过脸去,冲着长渊微微一笑,“二皇兄若是知道怎么权衡,还请不吝赐教。” 卫长渊已经被他这几句话说得怒火冲天,本来好好的显摆的时刻,却被他几句话打散,蓦地跑到“铺张浪费”的话题上去了。 且皇帝并没有让长玦停下来的意思,反而直直地望着卫长渊,问:“你三弟问得很好,朕也很想听听,你此番出游,是如何看护民脂民膏的。” 卫长渊有冷汗涔涔而下,天知道他在那等天高皇帝远处,是如何极尽奢华。 满桌的菜肴,山里跑的海里游的,只要是不合口味,稍稍皱个眉头,那些人精似的官员就会立刻撤下;绫罗绸缎都是等闲之物,他们备好后,给卫长渊略略过目,就会派人直接送到京中齐王府上;至于出行玩乐……瑛贵妃给他准备的那些银两银票,是半点也用不上,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抢着付账。 那银子往海了使,可正经做官的,领着那一点俸禄,怎能会有那么多经手的钱财,算来算去,还不都是百姓的钱。 卫长渊一开始还有些不适应,可由俭入奢易,三天四天后,就坦然接受了这一切,甚至还会有意无意间暗示那些官员多多孝敬自己。 现在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在原地站了半晌,终于道:“儿臣也是头一回代父皇出巡,不是样样事都能做得好,中间或有不合适的地方,或没能好好地体察民情,还请父皇恕罪!” 皇帝听了这话,就知道他没有恪守自己的本分,和那些蛀虫至少是同流合污了一阵子,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失望,把指节在面前的桌上上磕了磕,淡淡地道:“知道自己有做得不合适的地方,就要改,别让天下人觉得,朕的儿子,是眼皮子浅的人。” 他又深深看了一眼长玦,“这一点上,你要多学学你三皇弟,防治雪灾之事,一直是他在做,然而这么多年,未听闻有什么不妥之处,那些臣子们,也尽都服他。” 卫长渊暗暗咬牙,低声说:“是,儿臣谨记父皇教诲,以后不敢再犯。” 瑛贵妃见势不大妙,忙主动道:“说起来这么些皇子,连同最细致的长玦,算起来通通比不上皇上您呀,您想要教导他们,什么时候都成,这会儿是中秋,过着节呢,皇上可不要因为长渊一时糊涂而气着了。” 皇帝笑了笑,“还好,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大体上不会错。” 这话究竟是夸是贬,别说众人了,就连瑛贵妃也不大能分辨出来,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陪着笑一笑,就当把这事儿揭过去了。 可是卫长渊心里的那口气,到底是堵着了,一时宴席散了,他忍不住拦住长玦和岚意的去路,沉声道:“有阵子没见,你倒是愈发伶牙俐齿了,看来和那些滑不丢手的官员们在一起呆的久了,连那身不好的习气也学了去。” 长玦把岚意往身后掩了掩,似乎是不自主地要在这个兄长面前保护自己的妻子,回道:“论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差皇兄远矣,不然今日该是皇兄最风光的时刻,怎么会这般虎头蛇尾呢?” 卫长渊的脸沉下去,“虎头蛇尾,难道不是你害的?旁人都在好好地听着,你为何偏要说起那些事?长玦,我一向以为,我们之间并无不快。” 长玦笑了笑,“二皇兄说的是,我们之间并无什么不快,但实在也没什么交情啊,我从小在慈康皇后身边长大,而二皇兄是在长福宫同四皇弟一起长大,到了成年,我们又各自成家,如今我对二皇兄的为人处世有疑惑,当着父皇的面问一问,恐怕也没什么问题吧。” 卫长渊盯了他一会儿,仿佛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值钱还是温文尔雅的弟弟,忽然间变得这么针锋相对,他离京这些日子,该是发生了不少事。 长玦也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眼眸里没有丝毫退缩之意,甚至还颇主动地补了一句,“如今父皇让和妃娘娘和恪嫔娘娘协理六宫,今天的中秋宴,在这二位娘娘的操持下,颇有章法,想到齐王府和煜王府的富贵之象,我不免多想了些,总觉得父皇此举颇有深意。” 卫长渊眯了眯眼,在一旁宫灯的照射下,显得有些阴鸷,“这一大篇话,可谓是不知所谓,拆开来,每个字儿都能听懂,合到一起后,简直毫无章法。三皇弟,咱们也算是在朝中行走了几年的人了,难不成在父皇面前,你也是这样回话?” 长玦笑了笑,里头的讥讽,一点不遮掩,“二皇兄,你是在自比父皇么?” 卫长渊立刻回道:“我可没这么说,你不要妄想把这种大逆不道之事扣在我身上!” “既然你不是父皇,我又何必面对你时,和面对父皇一样?二皇兄,说话还是要过过脑子,有些问题问出来,会显得人不大聪明。” “你!” 长玦上前一步,靠得更近了些,卫长渊这才发现,从气势上而言,这个三弟虽不曾对任何人大吼大叫过,却已经与他平分秋色,俩人站在一处,谁也不比谁差。 可是从前分明不是这样的,卫长渊有些想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于恭王府的一切,已经完全脱离了他和长福宫的掌控。 只听得长玦又道:“有些话我原本不想直说,可不直说,二皇兄似乎听不懂。贵妃娘娘手握后宫多年,却到了这把年纪,由父皇亲自把权柄分了出去,你说这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贵妃娘娘过手之事,总是会漏不少油水去长福宫?正所谓上行下效……” 一句话没说完,卫长渊抬手指他,“说我也罢,说我母妃,你这是不敬!我警告你,立刻闭嘴!” 长玦叹口气,抬起手来,把卫长渊的手指往下按,那力道,带着一种果决,当然嘴是不会闭的,“今天是中秋,多好的节日,二皇兄何必动怒,更何况,我原是不想说的,你偏要问,只好说说心中的想法。我无非是觉得贵妃娘娘连带着你,有些地方都走错了走歪了,并不敢有任何不敬。” 每每卫长渊动怒,长玦就和气起来,就好像重拳打到了一团棉花上,怎么看都是做兄长的更收不住情绪。 好在卫长渊比卫长泽聪明,绝不会在宫中闹起来,只冷笑着说:“好,你很好,三皇弟的这张嘴,同妇人一样碎。”说到这里他难免想起岚意,往对方身后瞥了瞥,续了句,“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长玦仍笑,那笑容晃得人眼睛疼,“二皇兄同我这一张妇人一样的嘴说了这许久的话,如此投机,想来二皇兄的嘴与我别无二致。至于我和你三弟妹,都携手走了这么多年,当然是一家人,二皇兄总结得很好。” 不论卫长渊说什么,长玦总有一套话能回得万分好听,只是越这样,卫长渊越是不快,很是后悔自己主动来找茬,拂袖而行,巴不得赶紧出得宫去分道扬镳。 长玦在他身后,作为弟弟,慢几步原是尊重的体现,却让卫长渊觉得如芒在背,好似有一束目光直直地盯着他,但是偶尔故意回过头去同萧华音说话,又没见到长玦看着自己。 这一行人好不容易走到宫门前,后面快步行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太监,掸着袖子行了礼,道:“奴才总算是赶上了,齐王殿下请留步,贵妃娘娘让去长福宫坐坐再回呢。” 因今天有宴饮,宫门落锁的时间要晚于平常,皇子们也不必卡着时辰往外赶,但如今他们都已经成年,这个点儿了还在母妃宫里,很不合时,卫长渊便皱了皱眉,言道:“恐怕不合规矩,你和母妃说声,我就不去了。” 小太监却定是要请到他,说:“煜王殿下也在呢,还请齐王殿下随奴才过去吧,贵妃娘娘说了,您刚回京,她不曾好生瞧您一眼,总是要同您好好说几句话,才放心的。再者说,煜王殿下也记挂着您。” 母亲和胞弟都被抬了出来,卫长渊只能再走一趟长福宫,他看了看身后的萧华音,问:“那齐王妃还需要过去么?” 小太监笑道:“且不用,煜王妃也没留呢,而且天色已晚,娘娘的意思是,二位王妃可以先回府准备着,到时候殿下们回去了,好歹有口热茶。” 卫长渊点了点头,过去握了握萧华音的手,脸上带着极少见的温柔,“那你先回去,没得来回跑也辛苦。”然后他放低了声音,嘱咐着,“不用给我准备什么,我一个大男人,身边还有那么多奴才,哪里需要你亲自动手。” 夫妻俩在这种事上,一贯的阳奉阴违,不用卫长渊嘱咐,萧华音也不会真苦着自己,但是她还是担忧,轻声道:“不知道母妃有什么非得这会儿说不可。” 卫长渊笑了笑,“放心,待我回去讲给你听。” 然后他略微对卫长玦点了点头,就带着小太监走进茫茫夜色里。 岚意这头和萧华音其实没什么话说,一路走过来,到得此刻,倒像是卸了口气,互相行了个平礼,算作道别。 恭王府的马车早就等待着,这会儿来得也快,岚意上了马车,从乳娘手里接过已经睡熟的珣康,稳当当地坐下去,等轮子缓缓滚起来,才说:“今天的你,很奇怪。” 长玦搭把手,把盖在珣康身上的细绒布往上掖了掖,道:“瞧出来了?” 岚意点点头,“你像是在主动激怒二皇兄。” 长玦顺手就捏了下她的脸颊,“总是这么机灵。” 岚意往他身边靠了靠,低声问:“为什么要这样呢?现在我们惹怒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处,何况近来在父皇面前,你算很冒尖的了。” 长玦沉默了一会儿,透过窗子往外看了看,跟着的下人靠得并不是很近,且马车前行的声音也不小,在里头说话,外面多半听不见,这才凑近妻子耳朵边上,极轻微地道:“岚意,近来我去乾明宫,总是能隐隐闻着一股药味儿。” 岚意有些讶然,同样凑到长玦耳边,“你是说,父皇在用药?可是没听说父皇生病了啊。” 长玦颔首,“这才是问题所在,如果是生了病,父皇这个年纪,是极正常的事,为什么要遮着掩着?药味儿本就是最难散的,若是日日都用药,就算开窗通风,也会有隐隐残留,当初你吃药膳,屋中一直都有气味,还记得吗?” 那段日子嘴巴里见天是苦的,且才过去没多久,岚意当然记得,立刻就说:“记得。所以父皇应该是得了不能言说的病,或许情况……很糟糕。” 第190章 骤发难(1) 长玦“嗯”了下,眼睛里有些哀伤,“我不知道父皇究竟怎么了,但不能完全不做准备,如今长福宫大不如从前,父皇不一定非要在二皇兄和四皇弟中择一个,我若是此刻不出头,往后或许就再也没有出头的时候。” 岚意腾出一只手来,握了握长玦的手,旁人只看到他冷着心争那皇位,却不会看到他为着父亲的病而担忧难过。 “父皇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又有多少人能活到这个岁数呢?退一万步说,咱们不过是揣测,也许父皇只是身子不舒坦,又不想让人知道罢了。”岚意安慰着,“咱们能做好自己的事,已经是尽孝。” 长玦看着珣康,小小的孩童睡姿安稳,尚不知道人世间生死更替的痛苦,“我其实没有想过,父皇衰老下去是什么样子,小时候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片天,没想过有朝一日天会塌。但是真到了这一步,我最先想到的,是如何在动荡中保住你们。” 成年皇子愈多,新君即位时,就愈容易出现动荡的情形,岚意光是想想,就有些紧张,问:“所以你今天就和二皇兄撕破脸,让他心有防范,不见得是好事啊、” “不见得是好事,可绝对不是坏事。这段时间他远离京城,长福宫的任何事,父皇都会认定和他没有关系。但我有种感觉,四皇弟要忍不住了。”长玦的手,搭在马车窗沿上,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几乎看不清,“他对我下手,二皇兄却能撇的干干净净,亏的是我。” 岚意明白了,“四皇弟也不是省油的灯,你激怒了二皇兄,若是再碰上四皇弟稍稍挑拨,指不定他就掺和进来了,这潭水,搅得越乱越好,即使到时候我们败了,他们兄弟俩,也不会成为父皇心目中的太子人选。” “不是我,恭王府会过得苦一点,但大皇兄六皇弟,与他们都不和,齐王府和煜王府届时会更苦。”长玦抚了抚岚意的头发,“让你想这些事,太费神了。今天过节,多享受一下这份闲适平静,外面的事,我来处理就好。” 确实如此安宁的日子,值得人珍惜,因着为谁也不知道狂风巨浪何时会掀过来。 岚意不再多问,抱着熟睡的珣康,依偎在长玦怀中。 第二日是八月十六,按照先前的约定,云归舞用过早饭后就坐着一顶小轿悠悠地来到了恭王府,岚意颇热情地接待了她,言道:“今日就安心呆在这里,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说,也好叫你尝尝恭王府的厨子的手艺。” 云归舞这些时候是好好地养了养自己,又恢复成从前的模样,一双眼眸如秋水横波流转,举手投足比之前在天香苑时更加柔婉坦然,显然是脱离了贱籍,心中更有底气了。 因是家宴,不好把舒侧妃陈庶妃排在外面,岚意带着她们俩,一一同云归舞见面。 舒侧妃眼里有疑惑,她从没听说过京中有什么权贵之家姓云,瞧着年纪打扮,又是个到了嫁龄却没出嫁的女子,受了礼后就傻乎乎地望着岚意。 而岚意自是要介绍一番,开口也不提云归舞曾经的身份,只道:“云姑娘是我与殿下的好友,从前一直没机会邀到恭王府,今日一定要将她奉成座上宾才是。另有一件事,可要你们帮帮忙——因家中父母早亡,云姑娘尚无人帮忙张罗婚事,你们若是有好的亲戚,又正适龄,不许藏着掖着。” 一句话解释了为什么云归舞这个年纪了还未嫁人,又明说了云归舞是不能得罪的,两个侧室都听明白了,舒侧妃就道:“老实说,妾身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妾身要是有哥哥未娶,还真巴不得能有这么漂亮的嫂子。” 云归舞笑了笑,对舒侧妃依依行礼,“您谬赞了。” 她举止谈吐皆是不俗,陈庶妃虽然之前隐约听闻跟着长玦的那个风尘女子叫云什么,却没想到就是眼前这位,只是带着些羡慕,小心翼翼地偷看她的面庞。 如此算是把云归舞那些过往揭过去,舒侧妃和陈庶妃同她相处起来,并不因她曾是天香苑的人而低看一眼,虽说云归舞从来就没觉得自己矮人一头,但她心里也清楚那些世家小姐是不屑同自己说话的,岚意这样处理,她心里有些不愿承认的感激。 她们在恭王府里逛了一圈,谈谈讲讲,倒也舒坦,只是长玦一直没有回来,眼见着日头往中天移,岚意便笑着说:“想来是被父皇留下了,不然不会这个时辰了还没到家。长玦昨天还说了,云姑娘不能怠慢,下朝后就会赶回来的。” 昨儿晚上入睡前,岚意无意间问了句“你怎么晓得二皇兄在外头不干净”,当时长玦脸上的神情,就有些不自然,默然了片刻,终究老老实实讲了实话,说自己也是猜的,但这份猜测,来自于云归舞的细心。 原来云归舞离开天香苑之前留下的那叠纸,上头细细记载了旁人对卫长渊的评价,长玦在其中便窥见了一二,知道卫长渊在面对他人的讨好时,并不算一个十分坚定的人。 而江南那边的官员们,平日里难得见到天颜,好不容易碰见了一个皇子,必然是往死里讨好。那里又是富庶之地,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匀一半出来给卫长渊,他怕是很难拒绝。 所以才有后面长玦对他的发难。 岚意听后,又专门起身看了看云归舞那一叠厚厚的心血,感慨万千。 虽说夫君是不能让给他人的,但这并不妨碍她对这个姑娘肃然起敬,风尘中人能有这样的义气和心思,她觉着,老天爷怪不公道,非让她投身于此。 是以今天,她毫不吝惜地拿出最大的尊重来招待云归舞,言语间也十分注意,生怕哪里让对方感到不舒服。 云归舞多细心的人,当然感觉到了,她投桃报李,温柔地搭着岚意的话,宾主之间,像是毫无间隙的姐妹。 然而眼见着日上中天,也没见长玦回来,岚意觉着奇怪,正打算让人去宫门前打听打听,那边远远地溜过来一个小太监,岚意定睛一看,竟是小彦子。 小彦子赶得火急火燎,到得岚意面前,连气都来不及大喘一口,就打着千儿道:“奴才给王妃请安。” 岚意静静地等着,知道他要说关于长玦的事,果然,小彦子咽了下口水,又往下续,“殿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皇上留了殿下在乾明宫里。” 岚意怔了怔,问他:“可有说是因为什么事被留了?” 小彦子摇摇头,也是满头雾水,“奴才伺候殿下上朝,只能等在宫门外,早朝倒是挺早就散了,但是出来的大人们,都一脸沉重,像是议事议得不痛快,至于殿下……有位同殿下交好的徐大人,说殿下是要同皇上解释一些事情,所以被留了。” 岚意疑惑道:“就算是解释朝廷上的事,这么久也该解释完了呀。” 小彦子道:“奴才也不明白,听那位徐大人的意思,这事儿同齐王殿下、煜王殿下都有干系,好似是他们说我们殿下有什么不是……所以三位皇子一应被留下来了。” 岚意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昨天才同卫长渊闹出那么大的不愉快,今天三兄弟就一起被留下,难道只是巧合吗? 但小彦子所知也甚少,问来问去也问不出所以然来,岚意只能暂时按捺住心中的不安,打发了小彦子带着些干粮继续去宫门等消息,这边回过身来对云归舞道:“既然殿下一时回不来,咱们也不能白饿着,先开席吧。” 云归舞想了想,道:“听王妃的。只是殿下那边……” “小彦子去盯着,一有消息就会传回来的,他与父皇,到底是父子,不会有什么事的。”岚意温和地宽慰。 当然,她知道云归舞的心思,也不想让这姑娘跟着担心受怕,才这么讲,事实上她心中的忧虑,比所有人都大。 与此同时,宫中的长玦,正在一处空荡荡的大殿中,安静地等待着。 他有些紧张,但面上丝毫不显露,只是不断地回想着发生过的事情,想要在其中搜寻出破绽。 今日早朝上,一派安静祥和中,煜王卫长泽骤然发难,带领几个大臣弹劾卫长玦借赈灾之名,罔顾律法,敛财弄权,邀结党羽,言之凿凿地叱骂他“于上有违君父嘱托,于下则草菅人命不顾天下苍生,实在可恶”。 他振振有词,脸上是一副大义灭亲的凛然正义,把不少人都给说蒙了。 而长玦被骂了这么一通,反应过来后当然要为自己辩驳,他恳请户部拿出账册,言道上面清清楚楚地记着这么多年来他代朝廷赈灾的账目。 皇帝允了,户部便立刻配合,捧了账目上来,皇帝大体翻阅了几处,这几十年来历练出的本事让他心中大体有数,这么一扫就知道恭王府几乎没有从中获利分毫。 第191章 骤发难(2) 然而卫长泽道:“三皇兄同户部诸位大人交好,便是有什么龌龊事,也能想法子把账给做平了,这原本就是鬼蜮伎俩,根本不消拿出来说,儿臣自然还有其他证据。” 如此闹得众人哗然,兄弟阋墙算是完全被丢到了台面上,皇帝脸上也挂不住,只说既然这其中内情一时查不清,就先退朝,到时候自会派人弄得明明白白。 本来这样是给各个皇子府都留了体面,可偏偏那卫长渊又站出来,说道:“请父皇听儿臣一言:此时若是不直接查清,到时候三皇弟抹平了账,又拾掇了贪污受贿的银两,证据就无处可寻,还请父皇立刻下令,查抄恭王府。” 皇帝不禁大怒,且不论卫长玦究竟有没有中饱私囊,这一母同胞的兄弟俩,看着倒是真的结党营私了,他要驳回,眼前却忽然发黑,伴随而来的是脑中的眩晕,双腿发软站不住,直接靠在了龙椅背上。 群臣惊诧不已,下跪请皇上息怒,可是卫长渊既然已经站出来,那些跟随者,必然要附和。 卫长渊和卫长泽不一样,这么多年他做事也算勤恳,且出手干脆利落,颇有明君之风,他的拥趸者,原本就是众皇子中最多的,眼见着皇帝身体像是不好,搬倒嫡出皇子,成了首要的任务。 因此皇帝在龙椅上闭目按太阳穴,好不容易好转了些许后,就听见那些人齐刷刷地跪着“恳求”,说求皇上定要查清此事,以正国本,气得他差点又厥过去。 好在卫长玦并不是孤立无援,大皇子卫长岐和六皇子卫长殷都站出来为他说话,卫长岐性子温和,又不很涉足朝政,说出来的话,大多只与兄弟之情有关。 “儿臣是相信三皇弟的,三皇弟待人一贯实在,更何况他心怀百姓,‘草菅人命’这种词,儿臣不觉得能和他联系到一处。且单看恭王府里头的摆放,就知道三皇弟并没有中饱私囊……” 话还没说完,卫长泽欺他和气,直接打断道:“大皇兄未免太老实了,中饱私囊的人,会把那些东西都摆出来给你看吗?” 他低着头,看似恭敬,实则又冲着皇帝去了,“父皇,儿臣以为,既然有那么多大臣都弹劾三皇兄贪墨赈灾银,查抄清楚,才能给三皇兄一个公道,给百姓一个公道。” 卫长殷此刻也站出来,道:“四皇兄这话说得不对,恭王府不仅是皇子府,还是正正经经的王府,怎么能凭你几句话说搜就搜?眼下三皇嫂等女眷都在府中,闹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平白吓着她们不说,还叫天下人都看笑话。退一步讲,假若什么都没有搜出来,你要让父皇低下头去弥补三皇兄三皇嫂这些做小辈的吗?” 卫长泽目光似利剑,直直地往卫长殷那里射去,卫长殷却并不害怕,坦然道:“我只不过是从礼法的角度来看,觉得这样不太合理,提了一提,四皇兄就算瞪我,我也坚持心中想法。” 卫长泽一时不知如何驳斥,倒是一直没说话的七皇子卫长珩幽幽地来了句,“这么说来,往后朝中再有贪墨之事,为着尊贵,为着体面,父皇都不能查了是么?《史记》里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六皇兄这般博闻强识的人,不会不知道吧?” 卫长殷倒是被这话顶住了,他本身就不是会说嘴的人,沉默片刻,道:“不论如何,我亦相信三皇兄,他素来谦和谨慎,断不会行此为祸百姓之事。” 可是这句话如此无力,使得卫长泽得意起来,再度望向皇帝,“看来大皇兄和六皇弟都是认亲不认理的人。还请父皇这就下令,查抄恭王府!” 皇帝盯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这个儿子,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他忽然想叹气,但硬生生地忍住,只望向卫长渊,“你说,要不要查抄?” 卫长渊其实知道自己在和四皇弟一起逼迫父皇做出决定,他也有些不忍,但昨天在长福宫里,瑛贵妃很肯定地说皇上如今身子不大好,这句话像烙铁一样烙在他的心底,皇子手中都无兵权,或许有银钱,可以找来些为他卖命的人,但从礼法来说,立长立嫡,皇帝若真的驾鹤西去,怎么也轮不到他,朝中的文臣都能用吐沫星子扶嫡出皇子上位。 种种缘由,让他不得不在这一刻,要想着法子把卫长玦踩死。 他沉了沉思绪,恭恭敬敬地行礼,恭恭敬敬地说:“回父皇的话,儿臣以为,查抄恭王府,是为了可以还三皇弟清白,如果他真的没有做,又何惧父皇派人去清查呢?” 皇帝的一点希望,像是被直接磨灭了,在这把金灿灿的龙椅上坐了这么多年,一眼望去尽是他人对自己的臣服,不曾想竟然在这一刻,被自己的孩子们迫到了一个死角。 “好哇,好哇。”皇帝冷笑一声,淡淡地道,“这是翅膀硬了,要飞了啊!” 卫长渊低着头,只留个发顶给皇帝,似乎是无声的对抗,“儿臣不敢。” 皇帝看他一眼,又看了卫长泽一眼,道:“退朝!” 卫长泽猛地抬了抬头,还有话想说,皇帝却直接拦下他,道:“每日上朝,诸大臣都有许多事启奏,不是每一桩每一件都能直接解决。如今关于恭王的一切都奏到了朕这里来,朕是不是该查一查才能赏罚分明,煜王殿下?” 最末那四字,几乎是一字一顿,吓得卫长泽心头就是一跳,忙收敛了自己的姿态和情绪,毕恭毕敬地道:“是,父皇,只是儿臣这里有人证,说是也能提供物证,不知是不是该……” “长泽长渊还有长玦,你们三个留在乾明宫,今日必要把此事查清,给天下人,尤其是给你们兄弟俩一个交代,朕这么说,你们放心了么?” 皇帝的语气已经十分不满,仿佛如果他们还不就坡下驴,他会立刻动怒,卫长渊和卫长泽还真不敢继续放肆,对视一眼,齐齐行礼,卫长渊道:“儿臣不敢,父皇如此安排,儿臣们自然是心服口服。” 皇帝看了看刘公公一眼,刘公公知意,高生唱喏,宣告退朝。 皇子之间的争斗,大臣们该尽的心已经尽过了,没有谁会在这里继续纠缠,都鱼贯而出。 然而皇帝离了大殿后,并未立刻宣召他们三人,而是让小太监把他们分别带到不同的屋子里。 卫长泽火急火燎,问:“父皇这是什么意思?” 那小太监是刘公公教出来的人,说话很有章法,不卑不亢地道:“皇上说了,几位殿下如今正是怒气上头的时候,需要好好冷静冷静。接下来的一个两个时辰,皇上会先批阅奏章,也请各位殿下好好地想一想,今日的事,自己错在了哪里,是不是要继续下去。” 卫长泽嚷道:“那当然要继续……” 只是这句话没能说完,被卫长渊一把拉住,做哥哥的总算活得更清楚些,言道:“既如此,就劳烦小公公们将我们带到该去的地方。” 这里头只有卫长玦最淡然,哪怕已经撕破脸皮到这个份上,他还是遵着规矩,向卫长渊行了礼,才随小太监离去。 而落在后面的卫长渊专门和卫长泽低声嘱咐了两句,“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必争那一时半刻,你好生呆在该待的地方,别真把父皇惹怒了。” 卫长泽无奈,只能听兄长的。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这一呆,就呆过了午时。 早上吃的那点东西,早都在肠胃里消弭殆尽,卫长泽哪里能受得住这样的委屈,大呼小叫地要御膳房送饭食来,可是守门的小太监说:“奴才没听说要给殿下传饭,请殿下回去耐心等待。” 卫长泽骂也骂了,就差动手,对方陪着一张笑脸,唯唯诺诺的,就是不去做事,他也没招。 卫长渊也吃不上饭,但他只是隐着一把怒火,瞪向守门的小太监。小太监低着头,心中打鼓,当自己全没看到。 至于长玦,他已经习惯于忍耐任何事,不吃饭于他而言,真的不算什么,就是有些担心岚意在家里会不会挂念自己,不过转念想到小彦子一贯机灵,估摸着会打听到一些消息去告诉岚意。 于他而言,眼前最要紧的事,是要想法子洗清自己身上的污蔑,对方有备而来,后面的手段,他必须得见招拆招。 而此刻长福宫里,瑛贵妃正对着满桌的饭菜食不下咽,她不断地打发清荷去打听消息,问:“怎么样了?乾明宫有动静了吗?两个孩子吃上饭了吗?” 清荷也着急,昨天晚上他们筹谋这一切的时候,她就在一旁,还以为今天会顺顺当当,却不曾想半天过去了,也不见皇帝开始打压恭王府,这会儿只能把自己知道的说给瑛贵妃听。 “奴婢想找刘公公来着,可是刘公公眼下不见人,说是在皇上身边伺候着,奴婢也不好闯进去问究竟怎么回事,只知道御膳房并没有做三位殿下的饭食,想来是吃不上东西的。” 第192章 骤发难(3) 瑛贵妃心疼不已,“长泽从小到了饭点就要吃东西,他怎么受得了这个?你想法子给他递点干粮进去,哪怕填一填也是好的。” 清荷道“奴婢也想,可守着的人,都是乾明宫的,他们只听皇上和刘公公的,奴婢实在是……实在是没那个本事啊!” 瑛贵妃忍不住就要起身亲自去,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硬生生地坐回去,低声说“本宫不能有所动作。” 清荷是知道内情的人,这会儿也放低了声音,说“是啊,主子,您别担心殿下们了,就一顿,也不至于饿出个好歹来,倒是之后的事……定不能出任何差错。” 瑛贵妃拿起面前的银筷子,“那本宫要先吃饱了,之后才有精神应对。” 如今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乾明宫,乾明宫里的皇帝却悠然自得,甚至还让刘公公端来一壶马奶酒,用午膳的时候小酌了几口。 皇帝不说如何处置几个皇子,刘公公就不问,这是他一贯的好处。 “你倒是安静得很,外面那些大臣们,估计都要急死了。”皇帝瞥了一眼正在布菜的他。 刘公公笑道“回皇上的话,甭管外面的人如何,瞧着您有胃口,奴才心里就安定,至于几位殿下,那不是奴才侍奉的主子,奴才当然不急。” 皇帝听了这话,像是挺痛快,笑了笑说“瞧瞧,你都懂得的道理,那些读圣贤书的人不懂,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发号施令,那就是朕,他们着什么急?” 刘公公其实能够理解那些站了队的大臣的担心,但他不能说,只能道“奴才读得书自是没有各位大人们多,只好守着自己的本分过活儿,其他的,奴才还真不敢肆意评价。” 皇帝就问“刚才那段时间里,清荷有没有过来找过你?” 刘公公道“清荷来过乾明宫,不过没进来,说是帮贵妃娘娘打理六宫事宜,路过了而已,她问了守门的小太监几句话,自然是同两位殿下有关,还问了奴才在做什么,小太监答奴才正伺候您笔墨,她也就没多说,径直离了。” 皇帝点点头,“瑛贵妃到底坐不住,不过这个时候了,她都没闹到朕跟前来,已经算是收敛许多。” 刘公公不敢应声,然而皇帝近来在他面前,却越发直接,不知道是因为看透了刘公公这人绝不会掺和到夺嫡的浑水中,还是因为知道自己随时可能犯病所以不在乎了,真正是想到哪说到哪。 “朕往昔待瑛贵妃那般,大约也是因为有皇后在。现在真是……所以说做这天家的夫妻,没意思得很。” 人人都觉得作为皇帝,就该正正经经地活着,可刘公公很清楚,皇帝也是人,也会记挂着骨肉血亲,更会像常人一样述说着自己的感慨。 只是很可惜,刘公公什么都懂,却不能搭话。 他得给自己留退路,他亦知道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眼下看起来,长福宫的赢面至少是更大些,他若搭了话,就像是在背地里嚼长福宫的舌根儿,而作为一个把曲意逢迎做到极致的人,如何能有这种举动? 他只能笑着让话题显得轻松些,“皇上这话说的,奴才又听不懂了,奴才这辈子到底没有夫妻的缘分,您行行好,就当可怜奴才吧。” 皇帝像是也看开了,不催着他附和自己,只笑骂,“老滑头。” 主仆二人说着话,看似已经把几个皇子的事丢在一旁,不曾想才撤下御膳,皇帝就说“带他们过来吧。” 御书房里常年点着上好的龙涎香,这香气较为浓郁,本来就不甚饥饿的长玦进来后就觉得有些腻味,更不想吃东西了,可卫长泽不一样,看到皇帝后第一反应竟是告状。 他说“父皇,这些小太监怠慢儿臣,竟然不给儿臣吃东西,儿臣这会儿还饿着肚子呢。” 皇帝坐在桌案后,即使身患病痛也有气势,看他一眼,问“让你们饿了饿,可把脑子饿清楚了?” 卫长泽一时语塞,半晌才说“饿清楚了。” 皇帝道“那就说说,先前朕问你们的问题,一个一个答。” 按齿序,第一个是卫长渊,他干脆利落地说“父皇,儿臣觉得这事还是要查,只是查出的结果,怎么同大臣们说,要好好斟酌斟酌,毕竟恭王不仅仅是恭王,还是儿臣的兄弟,是您的儿子,不论宗室中谁出了这样的事,都是家丑,最好不要外扬。” 皇帝没有赞许也没有反对,只看向长玦。 长玦还是满脸平静之色,“儿臣是被弹劾的那个,其实不该由儿臣来说什么,只不过儿臣方才想了许久,觉得有些心凉——旁人不信儿臣就罢了,儿臣这么多年在北方雪灾一事上所做的功绩不被人看到也罢了,偏偏这些不信、不看的人,是儿臣的亲兄弟。” 卫长泽立刻就说“三皇兄,不是不信你,是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我们顾念兄弟之情,咱们从小到大锦衣玉食,若还要喝黎民苍生的血,那是老天爷都看不过眼的。” 如此根本不需要再问他什么,皇帝已经知道卫长泽想了这么半天后的答案。 “既如此,长泽,你要为自己所说过的所有话负责,今日若真的查出长玦借着赈灾中饱私囊,草菅人命,朕必然要革去他的爵位,收回他手中的一切,就连现在的恭王府,也不可再住。”皇帝决然地看着四儿子,“当然,如果查到最后发现长玦干干净净,这一切不过是你肆意污蔑兄长,朕也不会轻饶,你所受的惩罚,不仅有刚才朕所说的一切,还将牵连长福宫和齐王府。你可明白?” 卫长泽心中不免有些打鼓,但是事已至此,没有别的退路,沉了沉心,言道“儿臣明白。” 皇帝干脆利落,“既如此,把物证呈上来吧。” 卫长泽道“儿臣这里有人证,这人证能说明物证在何处,请父皇传召。” 皇帝问“是谁?” 卫长泽看了长玦一眼,似有些得意,吐出来几个字,“是户部易大人的公子,易斌。” 长玦猛然看向他,他亦是丝毫不客气地看回去,目光相接,长玦沉声复述了一遍那个名字,“易斌?” 卫长泽颇有些得意,“三皇兄觉得很诧异么?正所谓弃暗投明,易公子本来还算是你的拐弯亲戚,都受不了你如此行径,到我这里来告发你。” 长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所以岚意的表姐……” 卫长泽忙道“易夫人的死,和我可没什么关系,你不要扯那些有的没的。” 知道长玦是口齿伶俐的人,总是能剑走偏锋扯开话题找到漏洞,卫长渊按住卫长泽,让他不要再多说,只是对皇帝道“既然这个易斌真的知道内情,儿臣恳请父皇立刻传召。” 皇帝看了眼长玦,见他一副认命的模样,连分辩都不分辩,失望之余气不打一处来,大手一挥,“传!” 易斌应该是早有准备,虽然是从宫外请来的,却来得很快,他走进来时,一脸肃然,与平常大相径庭。 长玦一直盯着他,他却不看一眼长玦,仿佛之前的那些亲戚情分,都是假的。他向皇帝行了一礼,大声叩见,又向三位皇子行了一礼,之后就安静地跪在那里,等待问话。 皇帝打量了一下,问“易斌是吧。” 易斌赶紧应声,“回皇上的话,小人就是易斌。” 皇帝点点头,也不废话,“说吧。” 易斌是有备而来,知道皇帝问的什么,当即侃侃而谈,把他所知的恭王府的那些“糟乱事”,全给抖落了出来。 他说恭王府因没有慈康皇后的帮衬,日子常常过得捉襟见肘,所以恭王殿下常常会收取旁人的贿赂,当然贿赂的少了,他未必要,每每看到了大额的银票才能给那些官员们一条活路,这些大臣所知实在是没有法子,不断向恭王府“进贡”,进贡的银两,当然要从朝廷拨出的赈灾款里扣。 且长玦在办事的时候,往往肆意妄为,稍有不顺他心意的地方,他就能想着法子让人走上不归路,好比先前他肃贪,交给皇帝的名册中,好些人都是因为同他政见不合而惨遭迫害。 在他侃侃而谈的言辞里,长玦成了整个大顺朝最大的蛀虫,简直是杀之而后快。 长玦静静地听他讲完,又听皇帝问自己“他这么说你,你有什么要说的?” “回父皇的话,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他不怒不喜不悲,骤然失去了所有情绪一般,冷静地站在那里,“易公子当初与恭王府,确实有几分交情,但是这交情已经随着儿臣妻姐的离世断了,他说的话,也都是一面之词,如何能信?” 皇帝点点头,“光是语言,确实不能说明什么。” “请皇上明鉴,小人是有证据的!”易斌磕头,“请皇上去查抄恭王府的书房,若是能找到那些官员同恭王殿下的书信往来,就能瞧见证据!” 长玦看着他,道“易斌,如果我没记错,那些信里,还有几封是你转交给我的,你说那些大臣相隔距离甚远,不知圣意,所以特特地写信来询,我那时很信任你,你若在信中做什么手脚,我如何得知。” 易斌抬头看他,振振有词,“恭王殿下未免也撇的太干净了吧,您这样一说,恐怕更惹人怀疑不是吗?毕竟信是我给您的,您也爽快地收了,您收的时候,难道看不出什么手脚?” “从前倒没发现你这么能言善辩。”长玦冷笑。 皇帝掀了掀眼皮子,“好了,这种事情,吵是能吵明白的么?这恭王府的书房里,究竟藏了什么东西,总归是要搜一搜才知道的。” 长玦有些心急,长揖道“父皇,臣妻还在家中宴请好友,如何能就这样贸然派人搜查?到时候闹得人尽皆知,儿臣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卫长泽在一旁早就想好了一篇非查不可的话,立刻就道“三皇兄既然自认清清白白,有何惧查这么一下呢?何况我那三皇嫂,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女人,不怕会吓着他。至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三皇兄,人活于世,一定要记得,清者自清,这是父皇从前教导过我们的道理。” 长玦颇愤恨地看他一眼,卫长泽则十分得意,毕竟这样被挑起怒火的三皇兄,可少见得很。 “父皇……” 长玦还要想法子阻拦,皇帝却直接打断了他,“长泽说得对,清者自清,终归要查一查。” 他喊了刘公公过来,嘱咐不要带太多人,动静也别折腾太大,只消把书房里的信件查明白就行。 如此算是一锤定音,在场的人都知道,刘公公此去,一定会查出一些证据。 长玦的脸上,终于浮起焦灼之色,卫长泽从未这么痛快,自打被推到争夺东宫之位的风口浪尖上,他就过得磕磕绊绊,而拜卫长玦所赐的这些磕绊,眼下终于能还回去了。 皇帝拿了旁边的奏折来批,根本懒得管眼前还有这许多人,他们只能跪的跪站的站,三个皇子还好,倒是真苦了易斌,他也算娇生惯养多年,却来到乾明宫“罚跪”,不一会儿,膝盖就像是有千只万只蚂蚁在咬,难受得他直咬牙,上身也摇晃不止。 他向卫长泽抛去求助的目光,卫长泽却觉得自己都在站着,易斌这种身份低微的人,跪一跪也不算什么,因此抿着嘴,笃定了不帮他开口说话。 易斌便只能忍,巴望着刘公公赶紧回来。 然而刘公公办事是极细致的人,这一去就去了许久。他带着侍卫赶来恭王府,没有立刻清查书房,而是先向岚意见了礼。 岚意在家中等待多时,却一直未能收到关于长玦的消息,此刻已经有些心急如焚,此刻暂且撇下客人,看到刘公公后,如同看到希望,颇和气地问“公公此次过来,可是父皇有事要吩咐?” 第193章 绝处生(1) 刘公公笑眯眯地说“皇上倒是没什么吩咐,派奴才来,是为了在恭王府的书房里找几样东西,还请王妃遣个人给奴才引路。” 岚意道“这容易,蕊花带公公过去即可,只是……” 刘公公听了一半的话就知其意,仍笑着,“王妃放心,殿下这会儿还在乾明宫里,至于是为着什么事,恕奴才暂时还不能说,王妃只需知道,没什么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岚意斟酌着这句话,知道刘公公是老好人惯会左右逢源,却一定不会拿真心来待恭王府,便没有再多问,只是让蕊花把人带了去。 长玦的书房,原本是不许旁人随意进出的,但刘公公带着侍卫已经迫到眼门前来,岚意阻拦那是抗旨,且毫无意义,她只能遥遥地看着书房被翻得乱七八糟,心想长玦会把该收好的东西收好,该拿出来的东西拿出来。 不是她太有信心,实在是暴风雨来之前是会有预兆的,长玦既然已经料到长福宫煜王府会出手,就一定会有所准备。 但是过了一阵子,有人捧着一沓信件出来,递到刘公公面前。 刘公公没接,只粗略扫了一眼,就说“捧好了,到得圣上面前,不能有半点疏漏。” 侍卫领命,老老实实地奉着那一叠信,当然也不止他一个人搜到了东西,长玦的书房被翻了个底朝天,有用的没用的都被那些侍卫拿着带走,生怕错漏了什么。 岚意看着这情况觉得不对,问刘公公“怎么这架势,瞧着是殿下犯了大错?父皇是要查抄恭王府么?” 刘公公忙道“圣上只吩咐搜检书房,是不是查抄,奴才不敢妄议,殿下究竟有没有犯错,眼下也没有定论,请王妃安心等待。” “我如何能安心。”岚意心乱如麻,示意凝芙悄悄递上银子,“还请公公稍作示意,殿下究竟是犯了什么,才要被如此对待?” 谁知刘公公竟然轻轻推开了凝芙的手,一直带着笑容的脸上,此刻终有了一丝变化,那变化里,尽写着“为难”两个字,“不是奴才不想给您行这个方便,实在是您就算知道了,也无益,且奴才也不敢妄揣圣意,请王妃听奴才一句劝,在家中耐心等待即可,奴才觉得,不多时也会有结果了。若是因奴才多言而引起了别的错乱,奴才万死莫辞啊。” 岚意悍名在外,都知道是个能为了自己,为了家人,同别人拼命的奇女子,刘公公这会儿的拒绝很有道理,因此恭王府的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东西带走,然后不再留下更多的话。 如此闹了快半个时辰还多,岚意把刘公公送走后,只觉得双腿发软,身体不断地往下沉,凝芙见状,赶紧托起她,问道“王妃,您这是怎么了?您可千万要稳住啊!” 岚意借着她的力,一步一步往席上走,她还没忘记府中有客人,需要她以礼相待,只是边走,就边小声说“我是害怕。” 凝芙急得眼窝子都发热,“您可不能害怕,那些奴才们一看宫里来人来了,早就慌了,只有您能撑住恭王府了。” 岚意抓着凝芙的手,道“我原是不怕的,大不了就跪在宫门口等他出来,像他等我一样,所谓虎毒还不食子,闹得大了,皇上也不会真为着什么事儿就直接要了长玦的性命。” “那您还?” “刘公公的模样不大对,从来旁人递给他的好处,他大多都会收下,他这样做,虽说可能是想敛财,但更多的是左右逢源想让他人安心,可今天……”岚意咬咬牙,“今天他连恭王府的好处都不愿收了,看那模样,恐不是因为恭王府犯错避之不及,而是他也拿不准今天的事情最终会走向什么样的结果。” 她看向凝芙,“你知道么,我不是怕要去面对什么困难,我怕的是,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现在长玦在宫里,我没办法问他,只能自己一个人面对。” 凝芙被她这么一说,忧心忡忡得止不住想要咽口水,“那,那我们怎么办呢?” 岚意摇摇头,“只能先等,再偷摸派几个可靠的人出去,去徐大人这种长玦交好的大臣那里打听打听消息。” 回到席中,中午的饭菜早都已经撤去,换了形状可喜的点心,但显然云归舞也没有胃口,心不在焉地等待着,看到岚意后,她起身迎上去,问道“可是殿下回来了?” 岚意摇摇头,勉强笑道“殿下这一时半刻,应该是回不来了,原想留你今晚在恭王府赏月,瞧着是不能了,我这就着人将你送回去。” 云归舞看着她,却道“殿下出事了?” 岚意也不敢胡说,“还称不上是出事,只是被留在了乾明宫问话,我也不知道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敢多留着你。” 云归舞微微福身,“王妃不想让我担上干系,我心里是明白的,但您方才就说了,我是恭王府的座上宾,也是您与殿下的朋友,身为朋友,怎能因着恭王府有些小麻烦,拔腿就走?我至少要陪着您一直等到殿下回来。” “不用……” “王妃知道我的性子,做一件事儿,非要做成了不可,您若是觉着我在这里碍着您的眼了,我就去府门外等待。我是不惧抛头露面的人。”云归舞坚决地看着她,“王妃,我只是不放心。” 岚意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好,那咱们一起等殿下回来,来,请共饮一杯,总不能你来一趟,连殿下都没见到就回去了。” 云归舞悄然舒了口气。 但是接下来的时辰里,所有人的心情都紧张起来,席面上那些精致的点心,像是被无意识地往嘴里塞,什么味道,好不好吃,没人在意。 女眷们只能把事情往好了想,巴望着下一刻,就有人过来通报说恭王殿下回来了。 然而恭王殿下这会儿真的回不来,他在乾明宫里,看着那些信件被人翻阅着,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皇帝随手看了几个,道“这同大臣们给朕递的请安折子,似乎没甚分别。” 卫长泽看了易斌一眼,易斌知意,忙道“回皇上的话,从外表上看,确实没甚分别,但这里头是另藏了玄机的。” 皇帝带着疑问“哦”了声,“什么玄机?” 易斌看向长玦,似乎是顾念着那一点亲戚之情,特意问了句,“到了这个时候,殿下还不打算坦诚吗?” 长玦莫名其妙地看回去,“我认为这些信件并无任何问题,易斌,你还是不要血口喷人了。” 易斌叹口气,“殿下果然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那小人不必再给您留面子了。” 他微微直起身,“请皇上容许小人给您展示这信中玄机。” 皇帝抬了抬手。 借着这个契机,易斌总算是站了起来,但因跪的太久,两条腿都好似不是自己的,在原地差点摔倒,又不敢御前失仪,咬着牙艰难地挪动到那一叠叠的信件边上,拿出其中一封,言道“这信的特别,原不在里头的信件上,而是在这外面的信封上。” 皇帝眯着眼,看着易斌的手。 只见他把里头的信件抽出来,放到一旁,然后把着信封的角,轻轻撕开。 他很精细地撕着,当下的信封,制作时大多用的是麻纸,有些厚,但是能很好地保护着里头的信件,此刻在易斌的动作下,那信封的表面,一点点地被揭开,众人这才看到,这看着十分正常的信封封面,竟然有两层! 长玦的面色微微有些变了。 如此深沉心机,这么久的筹谋,终于兜头兜脸地盖下来。 卫长泽和卫长渊则悄悄舒了口气,卫长泽的脸上已经有了得色,故作惊讶地问“这是什么?这里头是别有洞天呐,我瞧瞧,哟,竟封了两张银票!” 皇帝的脸色沉下去,伸出手,“朕看看。” 易斌忙停下动作,双手奉过去。 皇帝从那夹层中抽出两张银票,因是钱庄里开的票子,金额可以随意写,皇帝扫了眼,见都是五百两。 一个小小的信封里,就藏了一千两银子,瞧着数目是不大,但许多大臣辛辛苦苦熬一年,都未必能拿到这么多钱,可见根源还是搜刮百姓而来。 “再找找,那些信封里,还有没有这样的银票。” 皇帝一声令下,旁边刘公公都不得不上前去帮忙搜寻,这么忙了小半个时辰,乾明宫里到处是信封和信件,几乎是满地狼藉,但果然又找到了不少,有大额的也有小额的,总共算下来,竟然也凑到了五万两白银。 长玦一直站在旁边默不作声,皇帝看到后几乎是勃然大怒,把那一叠银票往他面前一摔,“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银票轻薄,砸人是砸不到的,只是翩翩地漫天飞舞,然后缓缓掉落,平摊在地上,宛如没有生机的死蝶。长玦站在那里,连跪都不跪,更不去看那些银票,只面色灰败地说“儿臣不知道这些东西从何而来。” 第194章 绝处生(2) 皇帝道“全是从你家中搜出来的,你竟和朕说不知从何而来?若不是你向那些大臣透了这意思,谁会把这些银票塞到信封里送给你?!” 长玦不吵不嚷,也不大喊自己冤枉,有理有据地说“回父皇的话,素来皇子办事,大臣们多多少少都会巴结,若真的说开来,齐王府和煜王府远比儿臣更加能入他们的眼,所收的好处,必然比儿臣还要多,但是……” 他还没说完,卫长泽横叉进来,道“好处谁人不会收,但说白了就是点茶水钱,算是往来人情,谁像你这般,竟都是要面额如此巨大的银票!三皇兄,你涉足朝政才几年?竟然就累积出如此富贵,未免也太过贪心了吧!你想过那些受雪灾所困,无法饱腹的难民吗?!” 其实长玦心里很清楚,这笔款子,对于许多贪婪的皇亲国戚来说,真的不算多,若是同那些巨贪相比,便是九牛一毛也及不上,但如今的情形不一样,他不是普通的大臣,而且是皇帝的儿子,他的好与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代表了天家,更何况他所贪的银子,不是别的,是难民手里扣下、口中抢出的,若一个不防,闹出什么动荡都有可能。 卫长泽这是故意把事情往大了做,不好收场,逼得皇帝杀鸡儆猴。 易斌还在火上浇油,“其实恭王殿下所得好处,肯定不止这些,只是小人知道的,暂且只有这么多,皇上您要是让人查,指不定还有意想不到之事。至于草菅人命,小人所知道的,就有几桩,只不过那些人山高路远的,一时也不可能进京来告御状。” 皇帝皱眉道“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若还有人证,只管带进来就是。不过,这些银票已经足够说明恭王的一项罪证了。” 易斌弓着腰,“皇上英明,若皇上真要见到人证,小人可以派人去接,但是路上难免要走个五六天,恐要皇上等待,实在不敬。” 皇帝摆了摆手,“先不提这个,单说恭王所受的贿赂,就已经不可饶恕。” 这句话说完,他看向了长玦。 然而长玦却低着头,半晌才说“儿臣有个疑问,恳求父皇让儿臣询问二皇兄和四皇弟。” 不论是陷害还是真有其事,这个儿子一点骨气都没有,旁人说什么他都承着,这令皇帝心中很失望,已经打定主意今日之后,卫长玦削爵圈禁是绝对免不了的,此刻甚至连话都不想多说,只沉着脸微微颔首,示意他可以问。 长玦便看向那如同打了胜仗的兄弟俩,问“不知道二位殿下,打算向父皇建议如何惩治我?” 卫长渊觉得这胜利来得太容易,倒是还存留着一些谨慎,只说“你有违国法,更辜负了父皇的谆谆教导,大顺容不得你,作为你的兄弟,也不能帮你多说什么好话,查抄恭王府,是一定的,至少要把贪来的充了国库。从今往后,我也希望你不要再以皇子自居,以免丢了父皇的脸。” 卫长泽要比他厉害多了,直截了当地道“你贪的是救命的银子,合该以命抵命!至于你的妻儿,也该共同担罪,便是流放也不为过。” “流放的路上,生死难测。”长玦听后,终于浮起一丝冷笑,轻轻道“二皇兄和四皇弟,这是要赶尽杀绝。” 卫长泽理直气壮,“我们这是仗义执言!” 长玦轻轻点头,忽然一撂衣袍,对着皇帝跪下,一字一顿,“今日之事,是二皇兄和四皇弟织了一张网,要陷害儿臣,还请父皇明鉴。儿臣绝不认罪!” 莫名的,皇帝心底燃起一股子希望,这才忽地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大顺未来的期待,已经放了好大一部分到这个三儿子身上。 当然,这种心思是不会显露出来的,他只说“你既然说他们是污蔑,可能够自证清白?” 长玦大声道“儿臣可以!但在儿臣自证清白之前,想求得父皇一句金口玉言。” “你已经到这地步了,还敢同朕谈条件。”皇帝是带着隐约的笑意说出的这句话,看不出半天生气的样子,“罢了,你若真是清白,方才就是无故受了委屈,朕准许你放肆一回。” 长玦便道“在四皇弟陷害儿臣之前,父皇就说了,若是四皇弟是肆意污蔑兄长,齐王府和长福宫都要受牵连,那么到时候儿臣希望,他们方才所说的、针对儿臣的责罚,都会应验到他们自个儿身上,如此才算公平。” 此话一出,卫长渊卫长泽的脸色都是大变,卫长泽当先斥道“三皇兄,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我与二哥,从来就不会做像你这样的事。” 长玦淡淡地道“想要置人于死地的人,早晚会受反噬,我相信老天爷会开眼,也相信父皇英明神武,会从中看清真相,四皇弟,你若真觉得我身上的罪名都是真的,又何须惧怕?” 一句话堵得卫长泽说不出别的,最后还是皇帝开了腔,“好,很好,朕应了你,毕竟朕不容手足残杀,若你真是被长渊长泽陷害,朕不要这两个儿子也罢。”顿了顿,他声音沉沉,“但是你必须要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若你只是来消遣朕,这以后,三皇子长玦,朕就当死了。” 长玦如朗朗明日,“儿臣多谢父皇恩典。既如此,儿臣就要为自己翻案了。” 他站起身来,刚才的一身灰败,似被他抛得一干二净,卫长渊眯了眯眼,警惕地退后两步,仿佛离的远些,就能看得更清楚些。 只见长玦随手拿过一个信封,和信封里的银票,举着道“易斌此人,小人心性,为人跳脱不可靠,当初他忽然到恭王府,与儿臣商讨朝中大事,又为那些官员奔忙,频繁出入儿臣书房,就很容易让人疑惑,因他从前喜好流连秦楼楚馆,又一向与四皇弟走得近,忽然就倒戈到儿臣这里,实在令人费解,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儿臣当时就留了个心眼,不敢全然相信。” 皇帝微微点头,长玦继续往下说。 “但是儿臣的妻姐,素来与恭王府交好,儿臣也不好全然推拒易公子,只能小心谨慎,检查每一封他给儿臣来带的书信。渐渐地儿臣发现,不仅仅是他带来的那些信封里有问题,有几个从北边寄来的信件,也有问题。” 他走近几步,把信封对着光举起来“父皇您瞧,虽然这样看不出来里头装了什么东西,但银票所在之处,透光要比旁边差一些,仔细观察,还是能瞧出不一样。” 皇帝顺着他的手看了看,颔首道“果然如此。” 长玦便续道“信封里的银票,显然是有人故意装进去的,若儿臣没发现,就会导致今天的情状,百口莫辩。退一步说,儿臣发现了,默不作声地收下,也是他们诋毁儿臣收受贿赂的证据,毕竟恭王府在众皇子府中,出了名的穷。而对他们来说,最不好的状况,是儿臣把这些都退了回去。那么他们就要费心思再想别的招,好在易公子还会留在儿臣身边,可以继续制造能够污蔑儿臣的证据。” 这些分析,大约是在他心底已经压了许久,所以此刻脱口便出,他说得流利透彻,旁边的长渊长泽,脸上却好似打翻了墨汁盘,黑得可以。 长玦冷冷地看着易斌,“因着你的预谋,已经被我发现,所以我选择了暂时留下这所有的信件,不然我退了回去,你们还会在暗处想其他法子。” 易斌心里很慌,可还是要争辩,“但是这也不过是殿下的一面之词,您拿不出证据!” 长玦弯了弯嘴角,“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这信封包裹得极好,我不好每个都拆开打草惊蛇,便只拿了其中三四张,这三四张无一例外,上面都写的是裕晟钱庄。于是我着人去查这个钱庄,原来是一个叫吴有黎的商人所开设,再往下查,这吴有黎,竟是贵妃娘娘的母家,阮家的一个远房亲戚。” 说到这里,轮到卫长泽急了,这么一大笔钱,他平白让人掏出来只为了讨好一个看着不算受宠的皇子,谁也不可能乐意当这个冤大头,所以他只能自己来筹,反正到时候天下是二哥或自己的,这钱还是会回来。 没想到就因为走的事裕晟钱庄的账,就被长玦发现了端倪。 “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裕晟钱庄就算同阮家有些关系,也同我与二皇兄无关啊!”他忍不住开言撇清。 长玦道“瞧着是无关,不过,这吴有黎既然走了这三五万两银子的账,想来是知道个中内情,只需要将他带来一问,就明白是何人吩咐他开的银票,我想,真正要贿赂我的那些大臣,未必会专程赶到裕晟钱庄,再回家写好信寄来吧?” 裕晟钱庄算是这个吴有黎的私产,并非大顺的地界上处处都有,尤其是更偏北的地方,因行商的人少,更没有太多,可那些大臣们无一例外都用裕晟钱庄的银票,这一点就十足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