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美人》 第 1 章 腊月,京中无风,也没下雪。街道上行人不多,静悄悄的巷子里只有几株枯树光秃秃地静立着。 红墙绿瓦的豪阔大宅在冬日里也显出几许萧条,直至一辆车厢雕镂精致的马车驶入巷口,府里才有了些许动静。 “回来了,公子回来了!”守在门边的小厮窜进府里去报信。 “公子回来了!”喊声传进书房隔壁的小院中,谢云苔坐在妆奁前怔了怔,长吁出一口气。 该来的还是来了。 小半个月前,丞相府的官家周穆去万牙婆那里为府里挑人,那日谢云苔也刚到万牙婆处。彼时她的父亲已被人扣为人质半个多月了,据说还带着伤,她救父心切,见周穆的打扮该是达官显贵家的人便冲了出去,求周穆买了她,当牛做马她都愿意。 她需要卖个高价,除此之外,选定周穆也有点别的打算——她知道自己长了一张怎样的脸,十二岁之后父母就不让她自己出门了,怕她出事。饶是这样,在嘉县一地她还是盛名在外,甚至有读书人为她读书写诗。 这样的一张脸,出来卖身自是难以自保,可她还是想赌一把,在换得钱财之余为自己多博一线机会。所以她路上便已盘算好了,若有机会,便要进一等一的富贵人家,这样的府中婢女多,主家亦见过世面,没准儿就根本看不上她呢。 若是那样,她便可安安稳稳地当差,好好攒钱,等到能为自己赎身那天她就好好地出府,嫁给她的颐哥哥。 她知道这样的机会小之又小,万千打算也不过不甘心的一试。可饶是料到自己十之八|九会赌输,她也没料到输得这么离谱——她来的这个地方,竟是大恒当今丞相苏衔的府邸。 而堂堂丞相府中,竟只有她只有一个婢女。 准确些说,是五十岁以下的婢女只有她一个,除她之外还有两个五六十岁的年长嬷嬷,与周穆一起打理府中之事,其他的下人就都是小厮了,偌大的府中再见不到半个女子的身影。 谢云苔三个月前才刚及笄,经过的事少,却不是傻子。这样的情形她心里清楚,自己想清清白白地走出这道府门大抵是不可能的,倒很有可能连活着走出去都难——因为当今丞相实在是个怪人,行事之狠戾、喜怒之无常,街头坊间交口相传。 理好发髻,谢云苔自妆台前起身,一步步向外走去,心中已颇有几分赴死般的决绝。 沿着小道向西走了一段,又往南一折,她遥遥看到隔了两道大门的地方,一道身影正大步而来。 这道身影与她所想不同,她以为位在丞相的人少说也要五六十岁才是,他却二十出头的样子。这气质与她想象里浸淫官场之人亦大相径庭,身姿颀长俊挺,穿着一袭淡青色的直裾,这般远远看着莫名有股仙气。年近半百的管家周穆其实也是气度不一般的人了,跟在他身边却就这样尽然失了光泽,谢云苔好生怔了一怔,才注意到周穆原来随在身边。 很快,来者迈过了离得远些的那道门,不多时又迈过了谢云苔面前这道。谢云苔垂眸福身,道了声:“公子万福。” 淡青色的身影在她面前稍停,谢云苔低眉顺眼,尽量做出乖顺姿态,下一瞬,下颌猛被挑起。 谢云苔身形一颤,无可避免地对上他的脸,蓦然窒息。 这是张她形容不出也想象不到的脸,说眉目疏朗、说面容清逸那都不假,又都不尽然。一双眼角微微上挑的眼眸深如寒潭,含着几分玩味正打量她,在她渐渐察觉到那股玩味的时候……忽而感觉他身上那不是仙气,是妖气! 是了,是妖气,他长得好生妖异。她在家中闲读话本,常读到美貌的女狐妖,却不曾读过男狐妖。这一瞬里她看着他,却觉得若世间有男狐妖,那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一息之后,“狐妖”松开了她的下颌,轻咂了声:“名字。” 谢云苔再度低下头,定住心神:“奴婢双字云苔。” 苏衔皱了下眉:“姓呢?” “……姓谢。”谢云苔回道。只是简单的一问一答而已,不知为何她便越来越慌了,许是因为坊间那些关于他的传言吧。 很快,她察觉到他的视线重新定在她面上,带着几许狐疑:“及笄了吗?” “及笄了的……”谢云苔小声回道,“奴婢生辰在中秋,及笄有三个多月了。” 言毕,她听到一声散漫的“哦”。他旋即又继续向前走去,周穆多停了停,低声吩咐她去备茶。谢云苔忙应下,蹭着墙根先一步往书房赶去,去备苏衔喜欢喝的茶。 苏衔淡看着这小小的背影走远,周穆试探道:“这姑娘比阿致生得还美些吧?” 阿致是府里的上一个通房,也是先前最美的一个。标致的江南美人儿,还弹得一手好琴。 苏衔啧声反问:“美有什么用啊?” 阿致现下正被看押着,听候发落。 周穆忙改口:“是,阿致眼皮子太浅了。杭州詹家才给了她一百两黄金她就被说动了,真是……” 苏衔在朝堂上树敌颇多,不少政敌都爱往他府里塞人探听事情。察觉这一点后,苏衔便颇有兴致地往身边添了通房,借贪恋美色之名,行守株待兔之实。过去的一年多里,他身边的人前前后后换了八个,其中两个进来时就有问题,另外六个则是入府后被人重金买通。苏衔喜欢这样戏弄对手的游戏,尤其爱在知悉她们的身份后散些假消息出去。 不过她们背后的主子若是分量太轻就没什么意思了,这回的阿致就是这样。区区杭州詹家,不值得堂堂丞相与他们斗智斗勇。 是以在去书房之前,苏衔先去了阿致院子里。 阿致是在他月余前离京时曾想潜入他房里偷些信件,被周穆直接按下来的,之后就都被关在院中,已软禁了一个多月。人赃并获的罪过,阿致连头都不敢抬,见了苏衔就瑟缩地跪着,也不敢吭气儿。 苏衔意兴阑珊地打量她。她已按周穆吩咐的换回了入府那日的打扮,一身粗布制的藏青色交领襦裙,头上簪着一支简陋的银钗。 依照苏衔定下的规矩,她没惹出什么大事,就可以怎么来的怎么离开。若苏衔日后要治詹家,与她没什么关系;若詹家恨她将事情败露要治她,与苏衔也没什么关系。 但视线下移,苏衔盯住了她的手。 尤善琴技葱白的纤指上还有一枚翠绿的玉环,上好的成色,不是她入府那天戴来的。 苏衔淡声提醒:“戒指。” 阿致猛地抬起头,一瞬之间已泪眼婆娑:“公子……这是奴婢与公子初见那日公子赏的,奴婢想留个念想。” 苏衔眸光微眯,眼中的那份意兴阑珊已化作嫌弃:“蠢货。” 这个时候了,还要做出一份深情的样子来博他的同情,蠢得让人头疼。 不再多言一字,他提步离开。在他迈出院门的同时,一道黑影窜入院中,一把捂住阿致的嘴。阿致杏目圆睁,想要挣扎,却连一声呜咽也发不出来。 书房隔壁的小院里,谢云苔小心翼翼地将茶烹好,再将茶晾至苏衔喜欢的七分热。 趁着晾茶的工夫,她正好匆匆更衣,将身上依稀橙色衣裙换成碧绿的,以便一会儿去上茶。 府里的下人说,苏大丞相从前的某一位通房是因为穿错衣服死的。 推开房门,谢云苔眼观鼻、鼻观心地端着托茶盏步入书房,将茶盏放到苏衔手边,又执起墨锭,安安静静地研起墨来。 他为什么爱看她们穿绿衣奉茶呢?她们穿什么与茶有什么关系? 谢云苔胡思乱想,目光一挪,蓦地瞳孔颤抖,手中玄霜滑落,双腿打软地跌跪在地。 ——在苏衔的案头,离砚台不过几寸的地方放着一截手指。 那手指纤长葱白,该是女孩子的手指。断口处沾着血迹,略微往上一点的地方套着一枚质地上乘的碧色玉环。 谢云苔周身战栗,胸中一颗心击得咚咚直响,反胃感被这心跳激起,一阵阵地向上蔓延。 短暂的安寂之后,衣袍的摩挲声响起来。明明微不可寻,却引得她又一阵轻颤。 她觉得这声音好像毒蛇吐信。 “这么害怕吗?”苏衔声音里透着饶有兴味的味道。 没有等她作答,他就又说:“手指而已,你也有啊。” 接着,一道绿光自眼前滑下,落在她伏在地上的柔软广袖上。 “赏你了。” 是那枚玉戒指。沾着血迹,在她袖上染出点点污色。 谢云苔僵住,目光所及之处,色泽柔和绿色的衣裙和碧玉戒指都莫名变得刺眼,让她避之不及。 然后,她听到一声懒懒的哈欠声:“知道她犯了什么错吗?” 谢云苔几乎要哭出来:“奴婢……奴婢不知道……” “哈哈。”她听到短促的笑音,余光中人影一动,她下意识地抬眸,苏衔正伸了个懒腰,大长腿无所顾忌地翘上桌面。 下一瞬,他也看过来,她不及躲闪,二人视线相接。 他眼眸微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的一身碧色:“谁让她不穿白衣研墨。” 第 2 章 谢云苔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绿衣,恐惧像是一缕坠入水中的墨汁,悄无声息地蔓延向四肢百骸。她浑身都开始发冷,战栗如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衔乜着她皱起眉头。 胆子这么小啊?没劲。 他指间还捏着那根手指,无所事事地凑到鼻前嗅了嗅——阿致不仅善琴意,还善制香,柔荑总是带着股浅淡的幽香。 但现在,他闻到的只有铁锈般的血腥气。 难闻。 苏衔嫌弃地将手指也向旁一丢,手指落地骨碌碌一滚,滚到碧色的裙边,少女吓得几要叫出声,却硬是及时捂住嘴,一点声音也没出。 苏衔不禁多看她一眼,淡声又道:“长得好看,放过你了。找个地方把它埋了去。” 一瞬里,谢云苔顿觉逃过了一劫,顾不上再怕这手指,咬着牙将它与戒指都一把抓起,磕了个头,逃也似的告退。 恐惧感在她蹲在院后的树下挖坑时才又迟钝地再度返回,在将手指放进坑中的瞬间,谢云苔猛地一阵反胃,捂住嘴干呕不止,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待得反胃感淡去,谢云苔闭着眼睛,胡乱抓了两把土往坑里塞去,才又敢睁眼悄悄看看,见确实已看不见那根可怕的手指了,她终于吁了口气,好好地又填了填土。 手指完全埋好,谢云苔抹了把额上的冷汗,起身离开。想了想,先回了自己房中一趟,仔细地洗净手上的泥土,然后寻了三支檀香点燃。 跑回院后的树下,她将三支檀香插进了方才埋手指的地方。 丞相没说手指的主人死了,但她想应该是死了吧。只因穿错衣服就这样丢了性命,实在让人唏嘘。 再说,丞相喜怒无常,没准儿她就是下一个呢?现下好好的敬个香,来日黄泉路上或许就有个伴,免得那些牛头马面看她孤身一人就来吓她! 谢云苔这般想着,敬好香后还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双手合十,小声说道:“好姐姐,我不知你是谁,但我知你去的冤。常言道善恶有报,你在阴间好好的就是啦,这草菅人命的账自有阎王爷替你记着!你莫要气不过出来寻仇,不然万一被驱了三魂六魄,就没办法往生了,为了这等恶人将生生世世都搭上,不值当的……” 她声音压得极低,已近自言自语。又语重心长,恳切万分。 几丈外书房院中的高壮松树上,一字字在屏息运气间清晰落入耳中,苏衔眉头微挑,凌凌目光剐在少女后背上。 舒了口气,谢云苔拎裙起身。在她转身的一瞬,树上的人影消失无踪。 绕过后墙,谢云苔走着院墙边的石子路回到书房院门前,刚要进院,被一小厮挡了去路:“这位姑娘。” 她驻足打量,见这人面生。这人也打量着她,笑道:“姑娘可是新来的?我是老夫人身边的人。老夫人听闻丞相大人回来了,让我来传个话,今晚请丞相大人一道过去用个膳。” 他口中的“老夫人”按辈分算是苏衔的祖母。谢云苔入府有些时日了,对苏家的关系也知晓了些,便福了福身:“知道了,我去禀话。” 那小厮哎了一声,并不多留,利索地离开。谢云苔迈进院门,又推门进了书房。见苏衔正提笔写着什么,便行至周穆身边:“穆叔……”低压着音,她将方才那小厮所言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与周穆。 苏衔闻声心下不由嗤笑,待她说完退开两步,他带着惑色抬头:“怎么了?” “公子。”周穆揖道,“苏老夫人请您晚上过去用膳。” 苏老夫人? 谢云苔偏头看看周穆,觉得这称呼好奇怪。都是一家人,家里又只有这一位老夫人,这般带着夫姓称呼,倒像称呼外人似的。但她自不好多问,只得一言不发地等苏衔反应,苏衔颔首:“知道了。” 当日傍晚,苏衔在夕阳西斜之时放下手中事务,走出书房,提步往西边去。 他无意多带下人,连周穆也没有跟着,只谢云苔一人随在他身侧。她尽力地不发出一点声响,生怕被他注意到,一路都战战兢兢。 与其他府邸相比,苏府的格局很有些怪。它不似寻常府邸那般大门打开往里便是一进进的府门,若将道道府门都打开就可一眼望进宅子深处。而是自头一进大门内就分了两道岔路,一条往东一条往西,在东西两侧才可再分别见到下一进府邸。 东侧那的门内是苏家一大家子,西侧那边则都是苏衔的宅院。中轴线上原该是各道府门与正厅的位置则是一堵厚墙,将东西两侧分割开来,唯正当中有三扇门,中间那扇大的供府中的主子们走,两侧供下人走,以此连接东西两侧,但平日里也不开。 换言之,整个苏府只是从外面看上去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完整府邸。内部其实是两座各自独立的府宅,一边坐西朝东、一边坐东朝西。各有各的前宅后院,只要正当中的门不开,就相互没什么走动。 这样的格局闻所未闻,谢云苔入府第二天就觉得奇怪了,也不知京中达官显贵若来苏府做客见了这样的格局会如何想。后来倒听说旁人并不敢议论苏府的格局,盖因苏府修成这样原是当今圣上亲自下旨。 府里人说,苏府原不是这样的,原本只有东边那一片。后来苏衔当了丞相,皇帝对他信重有加,想为其在皇城之中单赐一座府邸,他却不愿离开苏家。最后皇帝便下旨这样扩建了苏家的宅邸,让他既还在苏家之中,又有了一片独院。 谢云苔听罢这解释总觉得还是有点怪,可一时间又想不清楚究竟哪里怪。 苏衔行至正当中的那扇大门时,门已经打开,几个小厮毕恭毕敬地候在门口,无一不堆着笑,见了他就连连拱手:“大人,大人这边请。” 苏衔神情恹恹,也不吭声,就跟着他们走。 几人都识趣地随在了后头,只一人在前引路,便是早些时候去与谢云苔带话的那个。他面上的笑容始终不变,热络道:“大人出京办差,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老夫人一直念叨着。今日倒是巧了,表小姐昨日刚到府里,老夫人正说让她见一见您,您今日就回来了。您也还记得表小姐吧?早些年表小姐在府里借住……” 苏衔:“不记得。” 小厮:“……” 尴尬地抬眸看看苏衔的神情,小厮识相地闭口。后半程便都走得很安静,除却脚步声与冬日夜晚的瑟瑟风声,再听不到别的声响。 走了约莫半刻,用膳的花厅终于映入眼帘。谢云苔这才知道苏家一大家子有多少人——偌大的一个厅里足有十几桌。这家宴并未男女分席,而是按一个个小家坐的,是以这十几桌倒并未桌桌都坐满,但林林总总算下来,六七十口人总还是有的。 顶端正当中的一席是苏家老爷子苏重山与苏老夫人的席位,右首一席空着,一个人也没有。 苏衔不多言,径直走向那一席,显是就该这样。谢云苔安安静静跟着,却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 这种微妙是从苏衔进屋那一瞬就涌起来的,整个花厅安寂无声,每个人都在打量他,神情各不相同。当中有几人似有几分热情,想要搭话的样子,又无一不欲言又止,这份安寂便持续了下去。 苏衔一句话都没说,神色清淡地落座便拿起筷子信手磕齐,直接夹菜。看上去就仿佛周围的人都不存在,他只是独自来吃个饭一样。 安寂又蔓延了一息,苏老爷子沉沉开口:“都用膳吧。” 微妙的寂静这才被众人纷纷执箸的声音打破,氛围缓和过来些,苏老夫人慈眉善目地望过来:“阿衔啊,诗蘅你可还记得?” 苏衔忽而偏头,咧嘴一笑,伸手环在谢云苔腰上:“想着事情,倒把你忘了。” 苏老夫人语声噎住,谢云苔一怔。 她想挣扎,但觉他暗暗使力,硬将她揽得坐下。心中慌了一瞬,她不敢挣了。 ——她怕他这就送她给那根手指头的主人一起走黄泉路去。 她僵硬地坐着,苏衔噙着笑意凑近,举动亲近得让她面红耳赤,想到那根手指她又头皮发麻。 目光在面前的美味佳肴上扫了一圈,苏衔夹了块鸡丁味道她嘴边:“乖啊,我有讨厌的人要应付,美人儿你自己吃。” 笑容狡黠,谢云苔后脊发凉。 她木讷地张口将那块鸡丁吃进去,味如嚼蜡。 苏衔很有耐心地看着她嚼了会儿,才恍悟般地看向老夫人:“什么诗蘅?” “……”老夫人哑了哑,回过神,“哦,诗蘅……”说着定一定气,向席间招手:“诗蘅来。” 谢云苔不安地偏头,一倩影正从不远处的席间起身,桃色衣裙娇俏动人。 “表哥……”林诗蘅在离苏衔三两步的地方福了福,神色已有些讪讪。 苏衔方才那句“讨厌的人”她听见了,况且他还有美人在怀,这情境让人窘迫。 谢云苔低着头,在心惊肉跳中迫使自己定住神。 然后她小心地偷扫了他一眼,在他眼底捕捉到几分戏谑。 她看出来了,他是在成心气人,那她可不能说错话。 她要活下去,她要讨好他! 第 3 章 林诗蘅与苏衔自都没在看她。林诗蘅有些紧张地望着苏衔,苏衔神情懒散地也看着林诗蘅。 一方淡粉的绢帕在林诗蘅手中被攥了又攥,直拧出一道道细褶,林诗蘅才终于横下心,蕴起笑容继续说话:“表哥还记得我吧,一别数年不见,表哥已官拜丞相。我在老家听说时真为表哥欢喜。” 苏衔眉心微跳,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身子微向后仰,双臂张开,慵意十足地瘫靠向椅背:“我们见过?” 林诗蘅神情一僵。 笑容在她面上滞了又滞,满屋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让她觉得颜面扫地。偏偏苏衔已将视线收回,更让她觉得无地自容。她知道自己小时候干过什么混账事,迫不得已之下当苏衔当做救命稻草壮着胆子一试,不过是因为她也清楚自己当下姿色如何罢了。 她父亲是个穷酸文人,即便做了官也难改身上那股酸腐气,近来不知抽了什么风,非要将她嫁给老家的一个赵姓秀才。那秀才穷得过年都买不起一双新鞋,父亲却着魔似的总在念叨他多么才华横溢。 林诗蘅都不敢想那样粗茶淡饭的日子怎么过,可父亲那个拧劲儿她是拗不过的,唯有位高权重的人开口让他没有争辩余地才行,林诗蘅便想到了这个表哥。 她也并不求他真的娶她为妻,可就是在他府里做个妾……想来也比嫁给一个穷秀才强。 后半辈子的指望系于此时,林诗蘅定住心神,硬着头皮续道:“见过的呀,我们小时候是一起读书的,表哥不记得了?” 苏衔轻笑:“呵……”话刚要出口,白瓷酒盅突然映进视线。 他低眼,谢云苔正将酒盅送到他口边,美眸偷一扫他,又在视线与他相触的一刹就低了下去,低语呢喃:“公子先用膳嘛,菜都要放凉了。” 厅中众人无不屏息,安寂中道道目光直射而来。苏府上下先前都不曾见过谢云苔,但见苏衔适才的举动也能知晓她是什么身份,一时众人无不在想:不得了,丞相身边新来的小通房和表小姐叫板了。 苏衔睇着她,眼底的阴翳中漫出一缕笑意。 有意思。 旁人看不到她的细微举动,但他离得够近,清晰地看到她的手极快又极轻的一直在颤,靠在他身边的半侧身子其实并未与他挨着,下意识地躲了半寸,眼皮更不敢抬一下,长而翘的羽睫簌簌颤栗。 原该颇带撩拨意味的举动让她这样做出来,好像是在给她上刑。 好笑地撇了下嘴,苏衔气定神闲地颔首,薄唇凑到酒盅边抿酒。谢云苔没想到他会直接凑过来喝,短暂一慌,忙将酒盅扶稳。心跳越来越快,让她双颊也烫起来,她私心里觉得自己这样伤风败俗。 可是,保命要紧呀。她若不让他觉得合意,哪天他不高兴了想杀她就是一句话的事。若她让他满意一些,他或许就能多容忍她一点错处呢。 苏衔将酒饮尽,她正将酒盅放回桌上,他手轻抬,揽在她肩头。 轻易察觉到她肩头一缩又猛地忍住,苏衔修长的食指伸出,在她下颌上一划:“谢云苔。” 连名带姓的叫法让她脊背猛地挺直,他漫不经心地笑笑,问她:“你喜欢她么?若是喜欢,叫回去与你做个伴儿?” 这一句话已足以令林诗蘅双颊通红。她是没想过能给堂堂丞相当正室,可到底也是官宦家的女儿,又与苏家沾亲带故,他这样问一个通房是什么意思? 林诗蘅羞怒交集:“表哥这是什么意思……” 谢云苔只作未闻,想了一想,认真地告诉他:“奴婢院子里住不下了。” “你……”林诗蘅深吸气,被他们一唱一和的贬低冲得恍惚。 苏衔睃着谢云苔,眸光微眯,一言不发了半晌,发出一声笑音:“哈。” “哈哈哈哈哈——”他的笑声也厅里撞响,满厅也只有这一个声音响着,闭上眼听可称清朗,然众人睁着眼明明白白看着是谁在笑,连僵硬地附和笑声都不敢。 这笑音又在一息间骤然收住,苏衔自斟自饮了一盅,继而抬手,抚在谢云苔额上。 被一个长得妖异又杀人如麻的男人摸头,谢云苔微不可寻地打了个寒噤。 苏衔似乎没注意到,心情大好的抬眸乜着林诗蘅笑道:“先来后到。眼下小美人儿不乐意,只好算了。但表妹别急,若哪天我不高兴把她掐死了,一定收表妹入府。” 这回谢云苔打了个分明的寒噤,林诗蘅亦哆嗦了一阵。那股羞恼转瞬又涌回来,她面红耳赤:“我何时、我何时说过要去表哥府里,表哥莫要自作……” 苏衔一道眼风划过,林诗蘅没吐出的“多情”二字狠狠咬住。 他们都已是及笄及冠的年纪,平日自要守着男女大防,长辈这般引见,阖府谁不知是什么意思?她解释自己从未说过要去他府里不过是硬给自己找个台阶罢了,听着都色荏内茬,换做旁人多半会不置可否给她这一级台阶。 可她险些忘了苏衔的恶名。 这个人虽有治国之才,但小肚鸡肠之名在外,行事偏又没规没矩,哪怕口头上的亏也是不肯吃的。 近两载前,二十一岁的苏衔初登丞相之位,这个年纪的丞相大恒一朝从未有过——将这年纪翻个倍,能当丞相的都无几人,能位至六部尚书、侍郎也已是个中翘楚。朝中自不免有人不服,便有个胆子大的翰林编了打油诗来骂他,交口相传之下,两日之间便已流传甚广。 许多人静观其变,均想看看这位新丞相是怎样的性子,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会怎么烧。却是谁也没想到,他趁夜端着个粪盆飞檐走壁进了那翰林家中,在外一叩门,那翰林不知情由刚推门而出,就被一盆子兜头浇下。 这一盆屎震惊满朝,弹劾的疏奏瞬间堆满了皇帝案头,一本本直指苏衔行事轻狂,不堪为相。 苏衔大大方方地把官印拿到早朝上往皇帝案头一放,先说自己要辞官不干了,接着才一脸不耐地舌战群儒:“我位在丞相,区区一个翰林写打油诗骂我,满朝文武缄口不言,无人指摘半句;我自己出手回击,倒成了行事不端?岂有这样的道理?” 朝臣一时哑口。确实,苏衔位高权重,区区一个翰林这般骂他已是大不敬。 皇帝惜才,出言相劝,先劝苏衔好好为官,又道他不该这般将朝堂当儿戏:“对朝臣心怀不满可上疏弹劾,觉得官吏不敬可依律整治,没有泼粪盆的道理?” 苏衔当朝哈哈一笑:“陛下说得是——对朝臣心怀不满可上疏弹劾,觉得官吏不敬可依律整治,岂有写打油诗骂人的道理?” 说着他一顿声,许多朝臣大概至今都还记得他当时勾起唇角的那抹嘲笑:“打油诗骂人是顽劣孩童吵架的把戏,便也只配这儿戏的反击。让臣为此上疏,臣嫌浪费笔墨;让臣为此‘依律整治’,臣更嫌辱了我大恒律例。” 明明是蛮不讲理的话,却让他说得理直气壮。 争端不胫而走,不知不觉便传得市井皆知。苏衔的恶名大约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积累的,加上后来坊间渐传他手上人命无数,事到如今已天下都道他张狂乖戾。 林诗蘅可没底气招惹他,若他脾气上来也趁夜泼她一身粪,她就没脸活下去了。 林诗蘅只得将那句“自作多情”的指责咽回去,银牙狠咬,讪讪垂首:“表哥不喜欢我,我自不会强求,表哥不必解释这么多。” 言毕一福,忿忿转身,回席落座。 谢云苔略微松气,想着坊间传言与那根手指,她方才真有些担心苏衔当众杀个人什么的。视线收回来,她看看苏衔,小心试探:“奴婢帮公子盛碗汤?” 她边说边要起身,想趁帮他盛汤的机会从他怀里躲开,却被他一把将手攥住。 “小美人儿你说得对啊。”苏衔以手支颐,锁着眉按太阳穴。 谢云苔茫然:“奴婢说什么了?” “菜都凉了。”他又笑出来,旁边即有同样刚松下气的苏家长辈要吩咐下人帮他热热菜,他却已拉着谢云苔站起身,不由分说地往外走去,“没劲,走,回家吃热的去。” 谢云苔不敢挣扎,被他攥着手随在身侧,走得趔趔趄趄。 她道这是逢场作戏,毕竟他们今日才见面,熟都算不上熟。可他出了门还是没松开她,就这么攥着她的手走得大步流星。谢云苔一时甚至觉得:他是不是把她忘了…… 待得迈过那道府门,进了苏衔的宅子的范围,谢云苔终是按捺不住挣了一下。他没什么反应,她就又挣了一下。 这回他回过头:“谢云苔。”昏暗的天色中,妖异的桃花眼眯出的凌光让她一个激灵。 然后这凌光不快地落在她刚挣了两下的手上:“我在想事,你老实点。” “……哦。”谢云苔立刻点头如蒜倒。 你想事就好好想,松开我——这句话她敢想不敢说。 第 4 章 苏衔看她的目光变得有点古怪。他见过的美人儿不少,婀娜的娇羞的,端庄的飒爽的,就算讨好他也会进退有度。 如此将胆怯写在脸上的倒是头一个,细品还有几分狗腿,可这狗腿小美人还偏生长得比她们都好看。 苏衔兀自一哂,大步流星地又向前走去,仍未松手。谢云苔只得趔趔趄趄地继续跟着他,走慢了怕他拽得费力要不高兴,走快了又怕踩到他的鞋跟,并不远的一路走得好累。 走进书房,苏衔终于将她松开,抬头的一瞬,他反手将她一推:“出去候着。” 她尚不及抬眼看上一看,他又挡在她前面颀长的身形挡住了她的大半视线。下意识抬眸的一瞬她只看到漆黑的屋中还有一道身影,不及看清就听到他的话,忙依言离开,识趣地依言退到殿外。 屋里的灯火很快燃明,从影子看,房中确是多了一名男子。苏衔与他一坐一立,应是在议事,然谢云苔站得远,一个字也听不见。 就算能听见她也不想听。 苏衔那样的身份那样的性子,有的事她还是不知道为好,少知道点秘密兴许能保命。家国大事与她无关,她只想好好活到出府。 长夜漫漫,谢云苔立在院外静静地等着。等了不知多久,打更声响起来,可屋里的议事还没结束,两道人影在这段不短的时间里几乎动都没动一下。 又过一会儿,周穆从厢房走出来,谢云苔忙一福:“穆叔。” “你去歇着吧。”周穆和颜悦色,“不知要议多久,你不必守着。” 谢云苔又福了福,就告了退。明日她不当值,而且颐哥哥要来看她。颐哥哥不仅是她的未婚夫,还是她爹娘的义子,就算现下看情形她十之八|九不会有机会清清白白地嫁给他了,也不能让他与爹娘多担心。 这晚谢云苔做了个好梦,梦中家里还没出事,父亲走镖归来,给她带了江南的糕点。母亲在帮她绣嫁衣,颐哥哥坐在窗边读着书。他该是明年便要参加科考,他说若他中个举人就娶她。 她问他:“那万一中不了呢?” 他想了想,一笑:“那我会接着考。你若不嫌弃我,我们也先成婚。你若想等等,便等我考上再说。” 梦里她如那次交谈一般,嗔怒地别过头:“我哪会因为中不中举嫌弃你?你就是成心气我呢。” 程颐便将她抱住,笑着哄她说没有没有,他只是想她开心罢了。坐在窗边的母亲抬头看过来,眼中有两分责备,但眼底也笑意一片:“阿苔快别闹了,让他好好读书。” 她笑吟吟应了声哎,美眸抬起,又看他一眼——看到的却突然成了苏衔那张脸! 他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逼近,那笑容让她周身战栗。他执起她的下颌,端详着她,笑音寒涔涔的:“表妹别急,若哪天我不高兴把她掐死了,一定收表妹入府。” 谢云苔吓得低叫,刹那间,眼前一片明亮。 天亮了。 她喘着气坐起身,慢慢让自己安下心来,而后打水盥洗。她仔仔细细地绾好发髻、梳好妆,挑了身孔雀蓝的对襟襦裙来穿。 谢云苔其实并不太喜欢穿蓝色,但她知道颐哥哥喜欢。 她起床的时辰晚了些,待得收拾妥当,便差不多已到与程颐约定的时间了。谢云苔拉开抽屉,把苏衔昨日赏她的那枚玉戒拿出来,妥善地装在荷包里,一并拿走。 隔壁的院中,苏衔昨日刚赶回京中又议事到深夜,今晨便没去上朝,悠哉地传了早膳来用。他早膳贯不会用太多,常是细品一碗熬得香糯的小米粥了事。皇帝知道他的口味后,府中用的小米就都是宫中赏下来的贡米了,香甜味绝好。 最后一口用完,苏衔搁下碗,无聊地坐了会儿,咂嘴:没睡够,不想理政事。 他于是踱出房门,纵身一跃,消失无踪。 儿时他最讨厌这样的深宅大院,因为他总是孤零零的,人人都厌恶他。这样的深宅大院便如同一头巨兽,他总觉得自己会在某一日神不知鬼不觉被它吞噬,连骨头渣都不剩。 但学了一身功夫之后,这份恐惧便荡然无存了。他凭着一身功夫开始在府里找乐子,最初还会被抓包,很快就再没人能察觉他的踪影。 他慢慢看清了,府里几乎每个人都有两幅面孔。譬如大伯身边那个对大伯最是依赖的小妾,不知何时早已与三叔不清不楚了;还有他那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祖父,私下里的龌龊事不止一件两件。 这帮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对苏家仅有的愧疚与因愧疚和恨意纠缠而生的煎熬因此而荡然无存。蛇鼠一窝的一家子,没有谁比谁更干净,比他更丑的家丑多了去了。 淡青色的身影疾速划过亭台楼阁,快到几不可见,踏过青瓦也悄无声息。苏衔很快便走完了一圈,大失所望。 直到绕至后门,苏衔身形微微一顿。 目光飞速一寻,他隐入与后门紧邻的一方小院里。这小院地处他自己的那半扇府中,当下又无人居住,是绝好的隐匿之所。 他从后墙上的小窗上望出去,便见谢云苔正与一年轻男子谈笑。 苏衔眼眸微凛。这小狗腿原也是入府前就已另有别主? 又见谢云苔低头摸起荷包,纤指探进去一触,取了一物出来。苏衔眼力极佳,一眼看出那是从阿致指上取下的那枚戒指。 他皱起眉,屏息运气,话音骤然清晰,声声入耳。 “……这是我昨日得的赏,你拿去变卖了吧,给爹娘吧。”谢云苔道。 苏衔微怔,心情复杂。 他以为她胆子小,将那戒指埋了还要上柱香说会儿话,生怕被冤魂索命的样子。这戒指竟还留着,要拿来接济家里。 小狗腿穷疯了吧。 苏衔心里揶揄着,墙外,谢云苔已将戒指递给程颐,程颐一看也知价值不菲,忙反手推回:“你留着,不然我变卖了换钱拿给你?家里都好,你快攒钱给自己赎身便是。” 谢云苔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能活到哪天。若我还没攒够钱,突然不明不白地死了,这些多半也没办法再带给家里。不如先交给爹娘,家里有地方要用钱便用,没地方要用钱就替我攒着。” 程颐抿唇,半晌无话,眼底一片心疼。沉默之后,他轻轻又道:“我还是觉得该将家中的宅子卖了,不该是你溜出来卖身。” “家中值钱的东西早已尽数变卖,再卖了宅子,一家子人露宿街头喝西北风么?”谢云苔淡淡抬眸,神色沉静,已全无昔日依偎父母身侧撒娇的模样。 程颐微微一滞,复又不甘地沉叹。 “不说这个了。”谢云苔释出笑容,程颐忽又开口:“相爷对你……”声音到此,猛地卡住。 哑了一哑,他又续言:“不管怎样,我和爹娘等你回来。” “嗯。”谢云苔点头,心中酸楚。她原想告诉程颐,相爷还没动她,转念一想,又知这话不提也罢。这种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给他个虚幻的念想有什么意义?若真要她在此事上说什么,她宁可在事到临头的时候看看有没有可能求相爷放她一马。 墙边小窗后,苏衔嘴角轻扯。 ——是兄妹? 他捕捉到了程颐的那句“不该是你溜出来卖身”,锁眉品了半天这个“溜”字。 真有意思。 “吱呀”一声,谢云苔从后门回到府中。后门与苏衔藏身的小院只一墙之隔,他凝神一想,倏尔闪身,旋即闻得谢云苔惊叫:“啊!” 谢云苔直往后退了两步才定住脚,看着他,樱唇打架:“公公公、公子。” “谢云苔。”苏衔抱臂,淡睇着她的脸,“府里赏的东西,不许往外送。” 只这一句话,谢云苔便扑通跪了地,连娇柔悦耳的声音都在抖:“公子……”只又唤了一声,她就哽咽起来,苏衔定睛,绯红正从她眼周氲出,染了一片。 “……”苏衔复杂地看着她。 自己溜出来卖身的魄力呢?在家宴上察言观色地跟他做戏的胆识呢?她是眼下正在他面前装怂,还是方才在她哥哥面前强撑? 他饶有兴味地绕着她踱了一圈。她惧意愈浓,肩头紧紧绷起,头也越埋越低。 他在她背后站定脚,又是惯有的懒散模样:“这么怕我啊?” “是……”谢云苔脱口而出,转瞬又察觉不对,立即否认,“没有!”话一出口,又觉得也不对。 哦,看来怂是真的。 苏衔更想笑了。好生欣赏了她颤抖一刻不停的背影半晌,他敛去笑容,从她身侧走过去。 没被叫起身的谢云苔慌神一刹,即听到他说:“有信要回,去研墨。” “诺!”谢云苔应声,连忙提裙爬起来跟上他。苏衔侧眸淡看她斜映过来的影子,看到一副彻头彻尾的唯唯诺诺模样。 生得这样姣好的小美人,狗腿起来别有一番意趣。狗腿背后还有一幅沉静面孔,更好玩了。 谢云苔在随他走了一小段后略微松下劲儿,蓦地想起一事,小心地瞧了瞧他的神情:“公子……” 苏衔:“嗯?” “奴婢先去更衣……”她的声音低如蚊蝇。 不穿白衣研墨要送命,她记得的! 苏衔无语地又扫一眼那个唯唯诺诺的影子:“嗯。” 第 5 章 谢云苔为着往府外送东西的事提心吊胆了大半天,苏衔读书写奏章回信,她在旁边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苏衔跟前没有什么重活需要她做,只是其间换茶研墨让她来回来去换了好几次衣服。冬日里衣衫又厚,倒每次都折腾得一身汗。 但她自是不敢偷懒的。关于苏衔杀人不眨眼的传闻,街头坊间谁没听过一点? 如此一直捱到傍晚,苏衔没再算她给程颐东西的“旧账”,谢云苔才算安心地用了个晚膳。晚膳之后她有两刻小歇的工夫,她就找了本书来读。俄而听见有人叩门,谢云苔忙去将门打开,便见外头是府中两位嬷嬷中的一个。 谢云苔忙退开半步请嬷嬷进来,那嬷嬷迈进门槛,面容和善地笑说:“晚上不必你守在书房了。我去给你备水,你好好沐浴更衣。” 谢云苔一时不解:“沐浴更衣干什么?” 正要提步离开的嬷嬷回看过来,一脸的好笑。是以不必这嬷嬷答话,谢云苔猛然反应过来。 意思是苏衔要她今晚…… 她骤然面红耳赤,绯红一直染到耳根。嬷嬷见状便知她懂了,一笑:“那我去了,在公子卧房边的西厢房,一会儿备好了直接叫人来喊你。” 谢云苔想应一声,但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一丁点声音都发不出。见嬷嬷在等她回应,迫着自己点了点头,嬷嬷没再多言,就离开了。 房门阖上,谢云苔没了看书的闲心,木讷地坐到床边,脑子里半晌都是空的。 入府后发觉府里只有她一个年轻丫鬟,她便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可眼下就这么来了,她又好像自己从未料到一般,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似是太突然了一点。 转念想想,其实又没什么可觉得突然的。她是什么身份,苏衔又是什么身份?她在他身边伺候,这种事难道还能要求他提前知会一声、让她准备几日不成?想也是没那个道理的。 可她仍是久久懵着,说不清自己在懵什么,就是回不过劲来。 房门在一刻后再度被叩响,谢云苔怔怔抬头,深缓了两口气静下心绪,再度上前开门。 门外仍是方才那位嬷嬷,慈眉善目地领着她走。她所住的这方院子隔壁是苏衔的书房,但苏衔其实还有一处单独的卧房,离此处有些距离,很是绕了一段路才到。 苏衔尚在书房之中没有回来,院子里安安静静,正屋连灯也没点。唯用作浴房的西厢房里亮着灯火,嬷嬷为她推开门,她便看到里面氤氲着的水气。 谢云苔走进去,便注意到浴桶中飘着色泽红艳的花瓣。旁边矮柜上,寝衣与擦身的帕子都备好了,遥遥一看就知都是上好的料子,是她从前家境时也没见过的上好绸缎。 嬷嬷跟她说:“姑娘,我在外面守着。你若有事,就喊我一声。” 谢云苔怔怔点头:“好。” 继而浴房的门阖上,她木讷地站在那儿,又在某一刻突然回神,僵硬地抬手褪去身上的衣服。 她虽然早就想过这一天,但并未想过自己在这一天会是怎样的心情,更不知自己原来会这么顺从。 别无选择之下,除却顺从似乎也没别的办法了。 身子浸进飘着花香的热水里,谢云苔紧绷的身子一松,眼泪忽地涌了出来。 她好像一下子明白自己为何早知有这一天还会这样低落了——因为在她心里,这件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呀!她原该在程颐科考后与他成婚,然后迎来她期待多时的洞房花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一个连熟悉都算不上的男人漫不经心地睡了。 家里的事情出得太突然,谁都没有准备,她不及多想就已然投身事中忙着帮母亲应付,偶尔独自静想仍会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切。 但现下的事情,让一切都变得真切了,加倍的真切了。 从前的安稳脆弱不堪,在一夕间就已支离破碎。 谢云苔越想越难过,眼泪一流就没完没了。她撩起水来将眼泪颇掉,眼泪便和水融在一起,花香也变得咸咸苦苦的。 等她穿好衣服拉开门,那位嬷嬷就进了浴房来,让她坐到妆台前帮她绞干头发。谢云苔一头长发乌亮柔顺,嬷嬷边梳边夸,言毕看看她泛红的眼眶,又温声劝道:“姑娘别怕,咱们公子很疼人的。” 谢云苔蹙起秀眉从镜中看她:很疼人? 穿错衣服就剁手指的那种“疼”么? 但嬷嬷没再看她,为她绾了个简单的发髻,取了件厚实的斗篷来为她披上:“姑娘先去房里等吧,公子大概也快过来了。” 谢云苔没多说话,点点头,披着斗篷走出西厢房一看,才发现外面在飘雪。从回廊步入卧房,她脱掉斗篷就只剩了寝衣。这明显是男人住处的房间便令她局促不安起来,她望着四周,只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先一步上了床,缩进被子里。 书房之中,嬷嬷刚来回了话说谢氏已准备妥当,周穆便看到苏衔唇角勾起一弧笑。 他执着笔正写明日早朝要用的折子,这一弧笑直至落笔都没淡去。周穆打量着他问:“公子很喜欢这谢氏?” “倒也没有。”苏衔仰在靠背上,顿了顿又说,“好玩啊。” 对他狗腿得毫不掩饰的人他见过很多,美人儿他亦见过很多。但身为美人儿还狗腿得毫不掩饰,半分矜持也没有的人,他没见过啊。 不知这种小美人儿在床上什么样。 苏衔怀着好奇,将写罢的奏章读了一遍,便向外走去。 他习武多年,且不像大多数人那样只练拳脚上的外功,一身工夫皆由皇帝身边的暗营所授,内功比外功更为深厚。是以纵已大雪漫天,他也并未多加衣服,一袭单衣直接步入雪中,走了半露才想起来:小美人儿怕是要嫌他冷。 凝神细想,苏衔颇有兴致地扯了下嘴角,倒想知道他若身上冰凉凉地去见她,这狗腿小美人儿会怎么做了。 不多时他步入卧房,迈进门槛,没看见人。又走了两步,他才看到她已缩进被子里,不禁神情复杂地多看了那团被子两眼。 府中先前已有过八个通房,还没有哪个在他第一次来时就这样直接躺进被中。她们大多会先自己找点事干,或是读一读书,或是侧卧茶榻上尝两道点心,姿态优雅地等着他来。 小狗腿果然不太一样。 苏衔褪了外衣走过去,坐到床边,这才看出她是背对着他躺着的,头还蒙在被子里,他一时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兀自笑了声,苏衔碰了碰她的后背:“谢云苔。” 锦被之中,谢云苔身形一僵。 她方才不知怎的就又不知不觉流了眼泪,隐隐察觉一股寒气逼来,正手忙脚乱地将眼泪抹掉,他就直接这样叫了她。 她心中挣扎了一下,知道不能不理他,揭开被子,缓缓翻过身:“公子……” 她低垂着眉眼掩饰哭过的痕迹,但泛红的眼圈实在明显。苏衔皱眉:“哭什么?” 谢云苔咬住樱唇,使劲地咬着,摇头:“没事。” “什么没事。”苏衔半躺下来,以手支颐,不耐地看着她。她这般在床上哭,看着像他欺负了她。 然他口气一沉,就见她娇容绷紧,竭力地将泪意往回忍去,看上去更像他欺负她了。 苏衔无奈,伸手抚过她的脸颊:“不怕啊,爷很疼人的。” 谢云苔点点头,讷讷地应了声“嗯”。 苏衔眉心蹙得更深了两分。 他初时确是只当她是害怕,但这两句交谈间倒觉得恐惧并无那么多,委屈倒很明显。他有点失了耐性,但人在自己床上,又禁不住多看两眼,没好气地问她:“到底怎么了?” 谢云苔紧紧闭着口,娇软的粉唇抿得发白。 苏衔的耐心显得更差了:“说。你老实说我不怪你。” 谢云苔微微一栗,心下鬼使神差地为他补上了后半句——不说实话把你十个指头全剁了! 她羽睫轻颤起来,一滴挂在睫上的泪珠落到枕头上,张了张口,终于说了话:“公子能不能……” 苏衔冷淡地睇着她。 “能不能……”她没底气地又低下眼帘,声音越来越虚,“能不能放过奴婢……” 苏衔额上青筋一跳:“这叫什么话?” 怒火激出恐惧,纤纤十指蓦地伸来,一把攥在他衣袖上。滞了滞,她又怯怯地缩回手去。 大概是因话已起了头,谢云苔才巨大的恐惧之后倏尔冷静下来。美眸低垂着,声音变得平静:“奴婢是有婚约的,便是公子今天看到的那人……奴婢也不知自己卖进来是要当通房的。” 顿一顿声,她再度抬眸,一双美目泪汪汪地望着他,小心地轻轻问他:“公子放过奴婢,可以么?打发奴婢去做什么都可以,奴婢都会好好做的。” 她的言辞认真恳切。 话已经说了,她能想到的最差的结果是他现在就要了她的命。但若他肯打发她去做别的呢?若他成心把府里的脏活累活都压给她,她可能会死,可也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谢云苔说完心跳已快到极致,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连眨眼都不敢眨一下。 她于是看到面前与她对视的双眼一分分眯起,透出的冷意让人望而生寒。 第 6 章 过了半晌,他就这样眯着寒涔涔的眼睛向她伸出手,手探入衣襟揽在她腰间,触及肌肤的刹那让她一阵颤栗。 谢云苔牙关咬紧,不敢硬挣也不敢说话。只好闭上眼睛,视死如归一般。 面前突然一热,他凑到跟前鼻息扑在她脸上:“听话啊——”他懒懒地拖长尾音,“进了爷的府就是爷的人,你那个未婚夫看着也不像什么好东西,小美人儿咱不要他了。” 他口吻戏谑,但心里确是这样想的。白日里一见,他原以为他们真是兄妹关系,那家中出了事,妹妹偷溜出来卖了身为家中解困,当兄长的日后还要撑起家里,一时只能任由妹妹留在这里是没办法的事。 可若是未婚夫,但凡心里真有她几分,这般态度就都显得太不疼不痒了一点。 谢云苔却眉心一皱:“公子别这样说……” “这么喜欢他?”苏衔淡看着她,眉间的不快一分分漫开,最终渗出一声冷笑:“那不如把你卖进窑子,换钱再买一个来。” 谢云苔后脊一紧,心里的支撑一下子崩了! “公子!”她惊坐起身,眼泪蓦然又涌出来,磕磕巴巴地抽噎着,“不要……不要!奴婢愿意的!” 苏衔仍那样淡看着她,一语不发。便见她僵了僵,贝齿紧咬住嘴唇,双手瑟缩着伸向他。 他蹙眉,眼看她的手一直伸到他腰际,生疏而恐惧地解他的腰带。 苏衔:“……” “够了。”他拨开她的手,烦躁地翻身下床。立在床边再侧首定睛,床上少女眸中惧意已更甚三分,剪水双瞳中仍盈着泪,却被这份惧意震得再流不下一滴。她紧紧地盯着他:“公子……” 声音娇软,可怜兮兮的。 苏衔一腔怒火莫名地发不出来,不禁胸口憋闷。深吸一口气,他生硬道:“不许哭,睡觉!” 谢云苔瞬间闭口,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正当她思忖他的意思是不是让她回房睡觉的时候,他理所当然地又躺回来。她面色一白,却见他扯过被子一盖,翻身背对着她自顾自地睡了。 谢云苔心惊肉跳地看着他,不敢擅自离开,也不敢就这样跟他睡。她就这样怔怔地枯坐着,一直坐到屋里案上留下的烛台燃尽,在呲啦一声中熄灭,屋中陷入一片黑暗。 谢云苔侧耳听了听,他的呼吸已然平稳,应是睡熟了。她便轻手轻脚地摸下了榻,半分也不敢碰到他,悄无声息地寻向对面的茶榻。 茶榻是一方供人饮茶的木制大椅,正当中有榻桌,用以放些茶和点心,两旁有方垫供人落座品茶。方垫之下亦还有一整块厚实的软垫铺满整个榻面,冷是不会冷的。 只是没有被子。 谢云苔站在茶榻前短暂地犹豫,便躺了上去,供人落座的方垫折了一折当做枕头,打算这样凑合睡上一会儿,再在天明前悄悄回床上去。 几步外的床上,苏衔冷冷地看着她。 他睡觉极轻,她一动他就醒了。多年的习武又令他夜视能力极好,便眼看着她蹑手蹑脚地从床上溜走。 呵,他看她是嫌命长。 苏衔心下冷笑,翻身平躺,望着床帐生闷气。 花钱买来的小通房洗得香喷喷的躺到他床上,却硬是不给睡,他这算被仙人跳了吧?! 在黑暗里兀自撇了下嘴,他又往茶榻那边乜了一眼。 要不一掌拍死得了。 苏衔眼底溢出一层阴狠,盯了她半晌,终是摇头,翻身不再理会。 早朝是卯时上朝,朝臣们多要到得早些,加之更衣盥洗与路上无不需要时间,住得远些的大约丑时就该起床了,离皇宫近些的最多也就睡到寅时初刻。 苏衔照例是丑时末刻起床,两个小厮端着水进来,看一眼刚从床边起身的他,再看一眼茶榻上缩着的谢云苔,无不露出惊色。苏衔眸光一沉:“看什么。” 两个人又忙低下眼,放下水匆匆退出去。 苏衔盥洗时不喜有人在旁,更衣只要不是元日大朝会一类要穿格外复杂的朝服的时候亦不需有人在身边,当下便径自踱去漱了口洗了脸。要穿的衣服每晚有人为他先行理好放在床边的矮柜上,他拿起来往屏风后走,临离屏风还有半步,听到一声小小的喷嚏声。 “阿嚏——”声音轻而短促,苏衔驻足,挑眉看过去,侧躺茶榻上的娇小身影缩得更紧了点。 咂了声嘴,他将衣服先放去了屏风后,不耐地踱向茶榻,抱臂立在旁边看。 原来她这么小啊? 茶榻也就不到三尺宽,一般只供人坐,若挪开正当中的榻桌倒可勉强供一人躺下。但她没挪榻桌,直接蜷缩在了一侧,脚与边缘处竟还能留出一小截距离。 茶榻上没有被子,她显然觉得冷,缩得紧紧的,白绸子的中衣软软地覆在她身上,让她像个糯米团子。 苏衔看了好一会儿,她也没有察觉,可见一个喷嚏之后就又睡沉了。他无奈,转身踱去床边,抱过被子甩开,盖到她身上。 冰凉糯米团察觉暖意,胳膊立刻一动,把被子抱紧了。 啧。 苏衔轻啧着笑了声,不再理她,回屏风后去更衣了。 茶榻旁边就是窗,随着晨光渐浓,光束透过窗纸斜映到谢云苔脸上,她便是被这光芒“烤”醒的。睁眼时总有一瞬的恍惚,她揉着眼睛定了定神,面前是榻桌的桌子腿。 嗯? 怔了一下,谢云苔陡然回神,猛地惊坐起来。下一刹她便看到对面的床上已空荡荡没有人影,脑中嗡地一声。 她没能赶在他起床前溜回去……入睡前她明明一直在提醒自己不可睡沉,明明是怀着这个念头入睡的,可不知怎的还是睡熟了。 僵坐半晌,她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上这床被子好像就是他昨晚盖的那床? 一股更加浓烈的不安涌上来,她望向床榻,仔细看了一眼——是了,床上还有一床杏色的锦被,昨天在她脚边的地方。她溜下床时也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它拿走,但怕惊动他,没敢。 现下身上这床是暗蓝色的,是他昨天盖的。 谢云苔心惊到头脑发胀,不敢再多躺,匆匆起身更衣。她的衣裙也是昨天就提前在屋里备好的,她手忙脚乱地换好就走,回到自己房里才敢好好梳洗。 等他回来,她该怎么办?他会不会真的把她卖到窑子里去呀…… 谢云苔想到这个,心跳就总要慌上两拍。同时又还是有条不紊地换上了一袭绿衣,一会儿还得好好给他上茶。 卖身契是她自己按了手印的,他想把她卖去哪里她都没得选。她只能接着好好做她能做的事,尽量让他看她顺眼一点儿。 苏衔在两刻后回到府中,进书房刚坐定,一抹绿影映入余光。 苏衔眯眼,没抬头:“睡够了?” 谢云苔闷闷地嗯了声,死死低着头,把茶盏放到他手边。而后她就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苏衔不看就知,一会儿要研墨,她换衣服去了。 蠢死她。 苏衔越想越好笑,想想今天似乎也没什么很着急的事,便在她再度进来时抬起头:“随我出趟门。” 刚换好一袭白衣的谢云苔僵在门口,出门见人是必不能穿一身白的。其实依照当下的风俗,唯有孝期才会穿白衣,他让她穿一身白戳在书房里研墨也很奇怪。 僵立一息,谢云苔低头:“奴婢去更衣。” 苏衔敛住呼之欲出的笑意,在她往外退时平静开口:“穿蓝衣。” 他边说边拿起本册子随意翻着,想着她昨天一袭蓝裙的样子暗自撇嘴。 昨天她打扮得极美,一身宝蓝衣裙将她衬得像一只漂亮的小孔雀。 呵,在他府里当着通房,不让他睡,打扮得那么漂亮还是给旁人看的? 他也要看。 谢云苔见他绝口不提昨晚之事,只当他不在意了,哪知他心下还在斗气。只一壁往外退一壁在心里念:随他出去要穿蓝衣,随他出去要穿蓝衣! 谢云苔不敢让他多等,换衣服换得极快,出门时却还是见到苏衔已等在书房院门口,淡泊地扫她一眼,就举步往外去:“走。” 走出府门,马车早已备好。苏衔坐进马车中,谢云苔坐到车辕上。马夫挥鞭驭马间她不免向后微倾,转而惊觉这并非马车驶起带来的自然微倾——一股力道抓住她后领将她一把向车中拽去。 谢云苔惊叫出声,车夫一惊。转眼看清她并非摔下了车而是入了车厢,自不多嘴,只作未觉。 车中,谢云苔惊魂不定地望着苏衔。他将她拢在怀里,上挑的眉眼微微凛着,又含三分笑,嘴角轻轻扯了下:“陪我坐。” 这副样子有点痞,那股妖异涌得更浓。谢云苔不由自主地拢住衣领:“公子,奴婢还是……” “昨晚不动你是我乐意。”苏衔松开她,向另一旁微倾,修长的手指支住额头,“不是你占理。” 说罢便又看到她樱唇紧紧一抿,乖巧地不吭气了。苏衔满意地挪开剐在她面上的视线。 小丫头话太多,昨晚他就不该给她机会让她废话,一口吃了多省事? 无奈地舒气,苏衔阖上眼睛。谢云苔见他不再说话,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她于是便看到他阖目小歇的样子。他剑眉如旧,眼睫低垂,五官扫尽刚才那几分威胁与痞意竟显得很是沉静。 身为一个男人,他长得也过于精致了。谢云苔心里暗道。 她不再多看,转过头望向窗外。车厢两侧都有小窗,床上挂着帘子。眼下冬日寒凉,她怕扰他歇息不敢擅自将帘子揭开,但马车颠簸中车帘原也常被颠起,窗外的街景映入眼帘。 过了约莫一刻,马车停住。她原以为他是要去见见哪位同僚,然而车外小楼上悬着的牌匾上却堪堪写着三个字:醉香楼。 这是…… 他昨晚所言撞入脑海,谢云苔惊愕扭头。 第 7 章 苏衔理所当然直接下车,谢云苔一时很想缩在车里不动,但车夫不解地回过头:“姑娘,到了。” 她便只好也下车。再者,倘若他真拿定主意要卖了她,她躲也没用。 苏衔似乎没注意到她迟了一步,大步流星已往里走去。这一处的青楼酒肆都价格不菲,非寻常百姓来得起的,白日里多不开门,以便楼里的姑娘们好好休整。谢云苔疾步跟上苏衔时他已推门进了大门,却是又往里走了几步才有人迎出来。 “……大人。”从后厨迎出来的伙计显是认得他,躬了躬身便向二楼寻去。不多时老鸨就亲自迎下来,带着满面的笑意:“哟,大人可有日子没来了。” 过分的谄媚令谢云苔打了个寒噤,老鸨却是见多识广,见了这样带着个小姑娘来逛窑子的场面也并无什么特别的反应,视她为无物,热络地招呼那伙计去备酒备菜,又让人直接闩上门,以免旁人来搅扰贵客。 门闩上,伙计旋也告退。一楼的厅里安静下来,谢云苔愈发头皮发麻,生怕苏衔下一瞬就要开口给她谈个价。 老鸨忽而颜色一变,方才的热情谄媚一扫而空,恭肃欠身:“大人这边请。” 苏衔颔首,随着那老鸨拾阶而上。谢云苔忙跟上他,他脚下略微一停,偏头:“在楼下等着,不许偷听。” 语声淡泊,令谢云苔缩了下脖子。他并不等她回话,就继续随老鸨上了楼。谢云苔的目光下意识地跟着他,看到他进了二楼的一间屋子,房门随之阖上。 看来不是要卖了她,还好还好。 她松气,左右看看,没有客人,正厅的桌子都空着,就随便坐去了一张案桌旁边。不多时那伙计端了菜出来,见苏衔人影不见愣了一下,也没多问,直接将菜端来放到她面前。 这些有名的青楼中厨艺也是一等一的,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放在面前颇是勾人食欲。但谢云苔看了看,还是算了——他之前说过那样的话,这里又恰是青楼,谁知菜里有什么? 她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既不动筷子也不四处乱看。过了最多也就一刻工夫,苏衔就又下了楼来。 几是在余光扫见他的身影的一刹,谢云苔就如同触动机关般猛地弹起了身,旋即注意到他的面色。 苏衔阴着张脸,扫了眼桌上的菜,摸了锭银子放在桌上结账,接着便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一语不发,更没理她。 谢云苔一慌,提步去追:“公子……”他好似没听见,追近几步,她又唤了声,“公子。” 这回他停住脚,那张阴得可怕的脸转过来,冷涔涔地睇向她。 谢云苔不禁往后一缩,他面露不耐:“什么事,说。” 谢云苔咬咬嘴唇,小心道:“菜不是奴婢点的……是他们直接端来的。” “……”苏衔皱眉一瞬,意识到这解释从何而来,无语地继续往前走,“跟你没关系。” 她一时怔忪,他便已上了车,她微微送气,忙跟上去,坐在车辕上。 车厢里又传来阴沉沉的一声:“进来。” 谢云苔屏息,不敢争辩,闷头钻进车厢。 马车很快驶起来,苏衔自马车驶起来就不再说话了,又是那副阖目静歇的样子。这回谢云苔却没了看风景的心情,美眸划来划去,一直在打量他。 他心情不好不是因为那桌子菜,那是为什么? 她从前自没来过青楼,却也知这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寻欢作乐,似乎就不该这样快就结束,人人都说这些有名的青楼之中,名妓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单是听个曲儿下个棋似乎也不该这么快吧? 莫不是他让人拒之门外了? 这猜测让谢云苔面色僵了一下。偷眼看看他,觉得应该不至于呀。 他堂堂丞相,权势滔天,还姿容俊美,不似那些脑满肠肥的昏官,哪至于被青楼的姑娘拒之门外?难不成楼里的姑娘嫌他名气太差?可若是那样,她们就不怕自己死在他手里么? 谢云苔觉得说不通,但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到能有什么别的原因能让他进青楼一趟就脸黑成这样了。 再细想想,昨天她推拒了他,今天又在青楼碰壁,感觉糟糕在所难免。 谢云苔觉得这样让他憋着一口气不是办法。火气这个东西最不能憋,越憋越厉害,她可不想承受他的雷霆之怒。 眉目一转,她目光投向他的身侧。他身侧靠近车壁的地方是只矮柜,这样的柜中放的多是些茶点,免得长途跋涉过时会饿。谢云苔小心翼翼地从他身前绕过去,跪坐到矮柜前,打开柜门看了看。 苏衔听到响动,不快地抬起眼皮,便看到一只小蓝孔雀正认认真真地往柜子里张望。 张望片刻,她将茶壶端了出来。斟满一杯,将壶收好,又站起身。 苏衔只做不觉地重新闭上眼睛。 谢云苔坐到他身侧,心下打了遍腹稿,轻轻开口:“公子,喝盏茶么?” 这声音甜甜软软。 苏衔睁开眼,神色古怪地打量起她来。谢云苔在他的注视中很容易慌神,即刻低下眼睛,茶盏仍举着,等着他的反应。 两息之后,他将茶盏接过去,却没喝。她听到他一声笑:“谢云苔。” 连名带姓,又令她打了个寒噤,后脊绷直。 他喝了口茶:“你真的很不会勾引人。” “勾引”二字,激得她双颊骤红:“公子这是什么话……”她怔怔地望着他争辩,“奴婢没想勾……勾引公子的!” 她不懂他怎么会这样想,若她要勾引他,昨天何必推拒? 苏衔哦了声,又抿茶:“我用错了词——我是想说,小狗腿你真的很不会讨好人。” “……”谢云苔反驳不出了。她确是不会讨好人,过去的十五年她人生平顺,没有什么人需要她去讨好,现下做这些她都是摸索着来的。 短暂的局促后她忽地意识到:“什么小狗腿……” 苏衔嗤地笑出声,信手将茶盏放在矮柜的柜面上,朝她伸手:“过来。” 谢云苔迟疑地凑近,他点点自己的脸颊。她不解,他那双妖异十足的眼睛眯得弯弯的看过来:“亲一口。” 谢云苔瞠目结舌。 讶色太过明显,他眼中顿生不满:“谢云苔,我再说一遍——”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昨天不动你,是我乐意。” 不是她占理。 谢云苔双肩紧绷,心中挣扎不已。讷讷地与他对视了会儿,硬着头皮挪近了两寸。 她本就与他离得不远,再挪近这两寸就几乎紧挨着了。但他要她亲他…… 她樱唇抿到发白,松开的一瞬骤然恢复血色,而后再度抿到发白,还是没法做这样的事。 苏衔一分分皱了眉头,等得不耐,索性伸手将她一揽。 “哎——”谢云苔吸着气惊叫,声音刚发出来,额上一热。他面无表情地吻下来,薄唇不讲理地按在她额上,不松。 她心惊肉跳,又不敢动,面红心跳地由着他箍着她。过了半晌,他总算把她松开。 撇一撇嘴,苏衔看向窗外:“没劲。” 谢云苔:“……” 这个人真是不讲理的,硬凑过来亲她,还要抱怨没劲。 不多时回到府中,临到书房门口,谢云苔朝他一福就回了房。因为她是穿着一袭蓝衫与他出去的,一会儿还要给他上茶,得换绿衣。 待得她端着茶走进书房,他正大刺刺地倚着靠背,一条腿搭在案面上:“谢云苔——”他懒洋洋地叫她。 大约是因为这回的声音里带着几缕散漫的笑,她没打哆嗦,低眉顺眼地上前放下茶,小声询问:“公子怎么总是连名带姓地叫奴婢,听着好像奴婢犯了错。” 苏衔一哂:“我叫人都是这样叫的。” 瞎说。她声音放得更轻:“叫穆叔明明就不是这样。” 他对管家周穆的称呼与府中旁人一样,都是叫穆叔的。 “穆叔不一样。”苏衔简短道,跟着就一指砚台,“快研墨,我有急信要回。” “……”谢云苔僵立一瞬,迅速后退,“奴婢去更衣!” 退到门口一转身,她听到背后爆发出一阵笑声,笑得毫不掩饰,酣畅淋漓。 笑什么笑。 她不解地回头,他正伏在案上大笑,她只能看到他肩头直颤。想了想仍不明就里,她只好先走了,更完衣好来给他研墨。 “哈哈哈哈——”苏衔恶作剧得逞,笑得十分愉快。 他适才突发奇想,想他若在她上完茶时即刻要墨,她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反应,或者生个气什么的,结果她却是二话不说直接去更衣。 戏弄她怎么这么容易,蠢死了,而且一点脾气都没有,被欺负了都不知道。 苏衔不知不觉心情好了起来——算了,不跟傻子较劲,仙人跳的事情不怪她了。 再度靠向椅背,他枕着双手,眸光微凛。 方才在青楼里所闻之事…… 他走出书房,去厢房喊来周穆:“找沈小飞来。” 第 8 章 此后一连几日苏衔都很忙。早朝多是上午就会散,但他常要忙到傍晚才回府。府里没什么别的活儿给谢云苔,谢云苔就只得成日成日地闲着。其间林诗蘅来找过苏衔两回,见了谢云苔自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但这毕竟是苏衔的府邸,又有周穆在旁镇着,谢云苔大大方方应对,她也不敢真闹出什么,最终都是忿忿离开。 如此不多时就到了年关。新年家家团圆,百官也都可歇上一歇。苏衔从腊月廿七便开始睡懒觉,过得像是要长在床上生根发芽。谢云苔若进屋去送饭,还常能看到他睡得四仰八叉,姿势潇洒随意地就像在墙根下把自己抻开晒暖的大猫。 脑中第一次生出这样的对比时谢云苔心中古怪了许久,最终暗暗揶揄他就算是猫也必是只脾气难缠让人不敢招惹的猫,就算好像好心人路过也会小心翼翼,不敢伸手去摸的那种。 如此她自然不会在他睡觉时去扰他,每每放下饭菜就赶紧溜走,一点声响都不多出。 然而除夕下午,她被迫去扰了他。因为宫里来了人,请他入宫参宴,周穆在这日告假回家过年去了,苏衔跟前的事只得她来应付。 谢云苔便想自己进屋叫苏衔起床,那来请人的年轻宦官倒很是谨慎,赔着笑说:“师父让小的务必亲自侍奉丞相大人入宫,小的跟姑娘一同进去吧。” 谢云苔想想,万一苏衔因被搅扰清梦而生了火气,有个人分担也好。她便领着这宦官一道进了屋,宦官在离床榻还有几步时停住,她上前揭开床帐,轻手轻脚地推了推苏衔:“公子。” 苏衔背朝着她,没有反应。 她又推一推:“公子?” 苏衔不耐地翻过身来,眼皮抬了下,口中含糊:“嗯?” 谢云苔低眉顺眼:“有位御前的公公来了,说请您入宫参宴。” 这回苏衔睁开了眼睛。 视线从眼前姣好的面容上挪开,他看向几步外躬身侍立的宦官,一眼看出确是御前宫人的装束,苏衔烦乱地扯了个哈欠。 而后他朝谢云苔伸出手:“来。” 谢云苔浅怔:“干什么呀?” 他已抓住她的手,硬拉她坐到床边。谢云苔战战兢兢坐着,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扯着哈欠挣扎着挪动,头大刺刺地枕到她腿上。 谢云苔不由自主地浑身紧绷,他又抬起手,随意地拍拍她的脸:“美人儿在侧,宫宴有什么意思?不去。” 那宦官一僵,顿显为难:“相爷,您看这事……”目光思量着一转,他很快赔笑道,“要不您带美人儿同往,陛下必定也乐得一见。” 一瞬里,窒息地紧盯苏衔的谢云苔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眸光一凌,紧接着他撑身坐起来,一条腿蜷起,胳膊闲适地搭在膝上。 他阴涔涔地笑看着那宦官:“这美人儿是你能叫的?” 宦官一缩脖子——坏了! 他出宫前师父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在丞相跟前定要一举一动都小心谨慎,不能让丞相挑出半点不是。他把事办坏了! 苏衔续道:“这又关陛下什么事?” 这一句明显比上一句更冷,那宦官虽不明就里也被嚇住,膝头一软跪了下去,哆嗦着磕头:“大……大人,小的失言,大人您海涵,您海涵!” “呵。”苏衔忽而又笑了。方才的厉色一扫而空,周身筋骨骤软,懒洋洋地躺回床上,“滚。” “……”宦官嗓中噎住。谢云苔感到一束求助的目光向她投来,可她哪有胆子劝苏衔。 她只得说:“公公请回吧。” “如夫人……”宦官的声音里已带哭腔。“如夫人”是对府中侧室客气的叫法,谢云苔这样在跟前伺候的人不论生得多美,都一看就不会是侧室身份,这声如夫人里便更多了些乞求的味道。 谢云苔静神一想便懂了他的为难,却也只好硬着心不做理会。 苏衔这样的脾气,她若是当着外人的面不与他站在一边,他恐怕真的是要卖了她的。 那宦官终是哭丧着脸告了退。谢云苔目送他离开,视线透过窗纸眼看人影远了,她小心翼翼地问苏衔:“公子真不入宫?” “嗤。”他嗤之以鼻,哈欠连天,“普天之下,最无趣的就是宫中宴席,不去。” 谢云苔抿一抿唇,察言观色,觉得他心情好似也没有太差,试探着又说:“奴婢看那位公公回去不好交差,怕要受罚了……” 话音未落,他惺忪的目光一凝,落在她脸上。 她忙别开脸一避:“奴婢只这么一说。” “啧。”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颌,硬迫着她扭回脸来,“谢云苔——” 又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懒洋洋的声音,这几日下来她都习惯了。 他跟着不屑一笑:“你心眼儿这么好啊?” “……”她抿唇,觉得他好像没生气,壮起胆子又问,“那公子去么?” “不去。”他松开她。宫里要办那宦官是宫里的事,与他何干? 这结果于谢云苔而言在意料之中,若他真点头去了她才反要紧张,会劝几句不过是求个心里安生。 是以她不再多说,只又提起:“晨起时老夫人也遣了人来,请您晚上去家宴。” 她原当这也不过例行公事的一问,他却眸光一亮:“去。” “?”谢云苔愣了,哑哑地看他。 苏衔坐起身,意味深长地笑着:“府里的家宴,比宫里有趣许多。” 一府的腌臜事,众人却都还要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这一家子人只是坐在一起他都觉得有趣。 谢云苔看着他的笑容缩了缩脖子。 她自看得出来,苏衔与家人必有什么旧怨。譬如上次的家宴,他与其说是去参宴的倒不如说是去找不痛快的。苏家众人的态度亦是怪得很,最明显的莫过于那股讨好——这样分明的讨好在家人间不常见,尤其是长辈对晚辈,哪怕晚辈在有出息,长辈也总该矜持几分才是。 除却讨好,又似还有些惧怕。谢云苔无从判断究竟还有什么事,只感慨这样的高门大户里秘辛颇多。 傍晚时分,二人便一道往苏家那边去。按照大恒年俗,除夕这日不论男女尽穿红衣,但谢云苔想到他要求她穿蓝衣随他外出,便还是规规矩矩地穿了一身宝蓝。 穿过正当中的府门,张灯结彩的节日喜庆便映入眼帘。不得不说,苏府那侧的年味要比苏衔这边浓厚得多——每一扇窗上都贴着窗花、每一处门上都挂着春联,月门一类的地方还贴着福字。二人穿过花园,偶尔能看到小孩子追打玩闹,爆竹声在不远处响起来,小孩子们一通欢笑。 走出花园,离设宴的花厅尚有一段距离,周围便静了一阵。在短暂的片刻里,谢云苔隐隐听见大人的叱骂声、和着小孩子的哭声,尖锐刺耳。 她循声望了眼,遥见不远处的院门内是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在哭,面前的大人在骂,又隐隐得见大人动了手。 谢云苔心下一搐,但苏衔没往那边看,她也不好去多管闲事。 不多时便入了花厅,厅中也是一片热闹。在年味的渲染下,众人看到苏衔时也比那日少了几分拘谨,不乏有人上前拱手贺年,苏衔只颔首为应。 又过不久,就开了席。宴席仍是一家一席,苏衔这一席也仍只他一人。谢云苔边为他夹菜斟酒盛汤边举目四顾,很快便发觉他似乎与这一切热闹都是割离的。 席上众人热热闹闹地互相道贺,无人敢理他;旁的晚辈去向长辈叩首拜年,他也并不上前。 整个花厅的喧闹中,唯他这一处是静的。他仿似置身无人之境,万事万物与他皆无干系。 酒过三巡,才终于有人上前与苏衔搭话,是个与谢云苔年纪相仿的姑娘。 谢云苔还记得林诗蘅的事,不禁心弦绷起,对方却毫无惧色,笑吟吟地将手中的两盅酒递给苏衔一盅:“我还道衔哥哥今日不会来了呢。” 苏衔笑笑:“别无他事,为什么不来?”说罢便举杯将酒一饮而尽,看起来与眼前之人并无隔阂。 谢云苔略微松气,与苏衔对坐的姑娘托腮打量她:“这位姐姐生得真美。” 苏衔嗤笑一声:“前几个不美么?” 听他与旁人这样点评她与另几位通房,谢云苔面上一红,苏流霜坦然道:“都不如这位姐姐美。”跟着一哂,又说,“衔哥哥,我定亲了呢,你要备礼给我!” 苏衔颔首,应了声好,苏流霜明眸轻眨:“衔哥哥也该早些成婚才是,免得过年还要这样孤零零的。” “我怎么孤零零的了?”苏衔神情淡泊,自顾自又饮了口酒,“这不是都在宴上?” 苏流霜轻轻嘁了声:“你明知道我想说什么。” 说话间忽有小孩子的打闹声传来,苏流霜噤声看去,正有一四五岁的女孩子边扭头喊着边往这边来:“别追我别追我!我不跟你玩!” 背后是几个年纪相仿的小孩在追追打打,谢云苔忙上前去拦,然迟了一步,跑在最前的女孩子尚未回头已撞在苏衔身边,脑袋磕在椅子扶手上,“咚”地一声闷响。 苏衔挑眉侧首,小姑娘也回过头——天真无邪的眼眸对上苏衔冷眼的刹那,她好似被冻住,身子一缩,连头上磕青的一块都顾不上揉一下。 谢云苔多看了她两眼,依稀认出她似乎就是方才月门内那个挨了打的小姑娘。再看苏衔明显不悦的神色,她心里一紧,怕苏衔一时气不顺削这小姑娘俩手指头。 “……公子。”她轻轻一唤,却不及她开口说话,一仆妇疾步赶来:“哎,你这丫头!” 那仆妇一把将那小姑娘拉走。谢云苔举目,看到那小姑娘被带到不远处一桌席边,席上的中年妇人将她一把拉过,抬手便打:“你这丧门星!没规没矩,有娘生没娘养的!活该你爹也不要你!” 周围唰地静了一层。那妇人好似也蓦地想起了什么,声音一滞,她心虚地望向苏衔。 第 9 章 谢云苔浅怔,看到苏衔的眸光淡淡扫了那妇人一眼。周遭几桌席上都随着这一眼瞟过而蓦地静了,妇人的骂声噎在喉咙里,表情也僵着。 “她是谁?”苏衔薄唇轻启,谢云苔自然不知,但侍立在旁边席边的下人立即答了话:“那是……六爷的。六爷的性子您也知道,不知何时与窑子里的女人生了这么一个……” 到了嘴边的“孽种”两字被及时憋回,那小厮续说:“……这么一个女儿。早先家里都不知道,前阵子人突然被送了来,细一问才知那女人死了,府里只好养着。六爷还是不着家,老夫人就指了三爷和三夫人养她。” 众人的注目之中,苏衔活动了一下脖子,咔吧一响。 周围的每个人都一搐,好似自己被拧了脖子。 而后他站起身,一语不发地走向苏家家主苏重山。谢云苔下意识地想要跟上,却被苏流霜拉住。 “美人姐姐。”苏流霜含着笑意捏捏她的手,“我们不多事。” 两句话的工夫,苏衔已行至苏重山身侧:“爷爷。” 苏重山打了个激灵。方才他正听孙辈拜年,一享天伦之乐,没注意那边的争端。但这一声爷爷响起,他一下子就辨出了是谁。 不用旁人说,他都知道自己现下必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那声音他一听就知是苏衔,面前站着的也确实是苏衔,可苏衔叫他爷爷,他这辈子都没听过。 他一时甚至觉得苏衔是来索命的。 而苏衔也确是一副冤魂索命般的面无表情,他弯腰凑到苏重山耳边,周围的人立刻避瘟神般地避开数步,连在拜年的小辈们都被大人拉开了。 “那个。”苏衔抬起眼皮,引着苏重山看向那个小姑娘,“苏致伦的女儿,对吧。” “……”苏重山莫名窒息,辨认了一下,立刻点头,“对,对对,怎么了?” 苏衔垂眸:“过继给我。” 苏重山一愕,满目惊悚地看他:“你说什么?” “过继给我。”苏衔声色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 苏重山吞了口口水:“可她跟你……” 苏致伦依辈分是他六叔,这女孩与他同辈。 “这辈分。”苏衔意有所指,沁出凌凌威胁:“关我屁事。” 苏重山滞住,几步外,二房次孙苏卿屹额上青筋暴起:“大哥,你……”但被其母方氏一把拉住。 苏衔淡看他一眼,不做理会。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那小姑娘面前,半蹲下身。小姑娘忐忑不安,想往后退,却被背后凶神恶煞的三夫人一推:“还不快赔不是!” 苏衔与苏重山说话时声音压得低,这一边是听不到的。三夫人只盼别因为这野种给自家招惹祸事,厉声又骂:“赔了不是自己滚回去跪着,别在这里添晦气!” 话音未落,凌凌投来的目光让她再度噎声。 三夫人抬眸,便见苏衔静静盯着她,脸色平淡无奇,目中亦说不上有什么情绪,偏就是让她后脊发寒,哑哑的一个字都说不出。 滞了半晌,三夫人赔笑:“衔、衔哥儿啊……你别与她计较……” 苏衔的目光这时挪开,移回小女孩面上,抬手轻抚她的额头:“想不想你爹?” “想……”小女孩刚吐一字声音就虚了,怯怯地望一眼身边的三婶,又摇头,“不想。” “这有什么不敢说的。”苏衔的目光刮过面前案上的几人,伸手将她一把抱起,“叫声爹啊,爹带你回家。” 顷刻之间,小女孩怔住,少顷,惊喜在她眼中迸发。 “你就是我爹吗?!”她抱住苏衔的脖子,声音软软的,苏衔颔首:“嗯。” 他抱着小女孩回到席边,小女孩看到苏流霜,乖巧地低一低头:“四姐姐!” “嘿,我从前骗你的。”苏流霜眨眨眼睛,“我不是你四姐姐,我是你四姑姑。” 小女孩懵住:“啊?” “真的呀。”苏流霜指指苏衔,“你爹是我大哥哥,你要叫我四姑姑。” “哦……”小女孩不疑有他,乖乖点头,叫了声“四姑姑”。 苏衔一睇谢云苔:“你先回去,让他们给她收拾个住处。” 谢云苔默不作声地一福,告退。 她的身影很快就离开了花厅,苏流霜犹自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直至苏衔抬手打了个响指才回过神。 苏衔瞥着她:“看什么?” 苏流霜托腮,闲闲地拿了块点心喂给苏衔怀里的前堂妹现甥女:“我看这个美人姐姐比前几个好呢。” . 花厅外,谢云苔拢着斗篷穿过花园,走向正当中的那扇大门,脑中翻来覆去地还是方才的事。 苏衔竟会发这样的善心,奇怪。更奇怪的是方才众人的反应。 这其中应是有什么事,她心里拿不太准,但有个大致的猜测。这猜测引起一股发觉秘密的心惊,惊异之余,又带来一股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苏衔这人…… 虽她先前一直觉得他实在不是个善人,但现下看来,可能也不好一概而论地说他是善是恶。 挥开这些杂念,谢云苔回到府中,亲自看了几处空着的院子,然后挑了一处最好的安排给那小女孩。房中的家具都是现成的,只要再添些被褥与摆设便好。 她选定了地方,小厮们就一丝不苟地将院子打扫了一遍,她又亲自将房中的衣柜案桌都擦了一遍,忙完时离子时还有些时候,谢云苔估摸着不等迈过年关宴席不会散,就又折回了苏家那边。 众人已从花厅中挪到花园里,齐赏烟花在天边盛开。花园很大,一家子几十口人各自找地方落座,间有小孩子四处玩闹,被不时窜起的烟花映着,让人眼花缭乱。 谢云苔找了一圈,才在凉亭里找到苏衔。这凉亭地势略高一些,是个观景的好地方,但苏衔独自“霸占”了这里,不仅亭中别无旁人,连亭子周围都见不到什么人影。 谢云苔步入亭中,看到那小女孩正坐在苏衔腿上,张望着天边的烟花。小女孩同时也注意到她,轻轻地试探:“娘?” 她误以为她与苏衔是夫妻。 谢云苔略显窘迫,弯腰一哂:“你不能叫我娘。” 小女孩水灵灵一双眼睛望着她:“那叫什么呀!” 谢云苔看向苏衔,苏衔想想:“叫姑姑。” 小姑娘就一点头:“姑姑好!” 这小姑娘生得娇娇软软,声音也甜,谢云苔不禁心也软下去,应了声哎,又问她:“你叫什么呀?” “我叫苏净!”小姑娘脆生生答道,说着闷头想想,带着几分惑色又道,“我娘说,要爹知道我干干净净的。” 她眼眶一红,谢云苔想起方才那小厮说她母亲去世了的事,知她是想念母亲,但更让人揪心的是这名字。 一个青楼里的姑娘,给女儿娶这样的名字,意在让孩子的父亲不要嫌弃,可谓用心良苦。 苏衔眉头微皱,转而又抿笑,缓缓道:“爹自然知道你干干净净的,但这个字不好看,像个小尼姑,爹给你换个字。” 苏净歪头:“小尼姑是什么?” “你以后就知道了。”苏衔无心多费口舌,将她一抱,放到地上,“爹要给你想想名字,你去玩。” “好!”苏净很乖巧,点点头就跑了。谢云苔初时有些担心她这样的出身在别的小孩间要受欺负,转念又想明白了——受欺负也是从前的事,目下人被苏衔“抢”过来养着,哪有人敢欺负她? 她的目光随着苏净跑开的身形飘了一段,鬼使神差地笑说:“公子做了件好事。” 话一出口她蓦地回神,有些失措地看向苏衔,苏衔的神色变得很古怪,半晌又恢复了那副懒懒的样子,轻笑:“有什么好不好事的。” 他摇着头:“就当养个宠物。” 可看起来明明不是养宠物呀! 谢云苔费解地看他,也不敢问,安安静静在旁束手站着。 又过约莫两刻,子时到了。京中各处的铜钟同时撞响,钟声袅袅传入府中,新的一年就这样来了。 一阵分外的热闹之中,府中小聚彻底散去,众人三三两两地各回住处,苏衔走出凉亭不久看到苏净正跑回来,嬉笑着他怀里一扑,又转过头招招手:“四姑姑再见!” “改日见呀。”苏流霜弯腰与她摆摆手,并未再与苏衔多言,只笑笑,便也径自回去了。 忙了大半日,这晚谢云苔睡得格外的好。翌日她不当值,便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走进书房的小院就看见苏衔正拿着快酥糖欺负抢来的女儿。 他坐在廊下的石阶上,手里拿着那块酥糖逗苏净,苏净想吃,可他一下下地往上举,就不让苏净够到。 谢云苔看着他,脑中情不自禁地跳出一句:幼稚。 正一正色,她上前福身:“公子。” “姑姑!”苏净回过身,笑意甜甜地告诉她,“爹爹给我改好名字啦!” 谢云苔美目一弯:“什么名字呀?” “就……还是苏净呀。”苏净皱起小眉头看苏衔,苏衔轻嗤一笑,随口告诉谢云苔:“女字部的婧。”又问她,“什么事?” “奴婢先前同穆叔告了假,想回家几天。”她欠一欠身,“公子若没事,奴婢这就回去了。” 第 10 章 苏衔点了头,并不多说什么,他这个人好像总是话不太多。 谢云苔福身,苏婧突然伸手,一把抓向苏衔刚放下来的手。这一抓自是抓到了酥糖,然力气太大,酥糖一下尽碎,碎了苏衔一手。 苏婧顿时慌神:“呀!我不是故意的……” 苏衔抬眸,沾着糖末的手在她鼻尖上一刮:“没事。” 谢云苔即道:“奴婢去打水来。”言毕转身去了厢房,打了盆温水来让苏衔洗了手,便告退回了房,收拾了几件衣裳就离了府。 周穆事先与她说过,府中下人若家在附近,都可直接用府里的马车回去。谢云苔的家就在京城西边的嘉县,便早早地与一位车夫说好了送她回去,她出府时那车夫已等在门口,毫无耽搁地开始赶路,傍晚时就到了。 马车停在县口,谢云苔道了谢,独自走进去。 嘉县并不大,纵横各三五条街巷,每条巷约莫二十丈深。若放在别处大概不过是个村子,只因身在京城附近,大家过得都还算富庶,便称了县,亦有朝廷派来的县令为父母官。 谢家就在东边的第二条巷子里,宅子原与自家开的镖局紧邻着。后来家里被劫了镖,主顾押了谢云苔的父亲谢长远为质索要赔偿,家里迫不得已将镖局卖了,原本的镖局就成了一家当铺,但家仍在那里。 这条巷子谢云苔从小到大走过无数回,巷中的每一户人家她都熟识,就连夜色下每一盏挂在檐下的笼灯都是眼熟的。这样的熟悉现下却激起了一股触景伤情的意味,谢云苔一路无话,越走心里越沉。 不远了,再有三两丈远就是家。她长缓口气,蕴出笑来,想让父母看见她高高兴兴的样子。 上前叩一叩门,院门吱呀一声推开。谢云苔正要开口喊娘,映入眼帘的陌生男人令她一愣。 这人是小厮的装束,但自家中出事以来,几个寻常仆婢都已遣散,卖身的两个迫不得已也只好发卖了换钱。眼下家里也仍未脱困,理当没钱再行雇人才是。 那人也打量着她,先一步发问:“姑娘,你找谁啊?” 谢云苔回神,如实道:“我是这家的女儿,回来看看爹娘。” “哦。”小厮眸中的情绪变得复杂了些,“谢家那个卖了身的女儿?” “卖身”二字多少令人不堪,谢云苔微滞,还是点头承认了:“是。” “你倒还敢回来?”那小厮冷笑一身,不由分说地就要关门。谢云苔一把将门推住:“你干什么?!” 爹娘卖了宅子?不可能。她会去溜去卖身就是为了留住宅子,让一家人不至于露宿街头,爹娘必定明白她的意思。 再说就算真卖了,也总该让程颐去知会她一声。 小厮却锁起眉,蛮横地出了门来推她:“滚滚滚,你再在这儿挡着我可报官!” 吵嚷声在夜色下很是刺耳,谢云苔正欲争辩,几步外的一扇院门推开,院中的妇人朝她招手:“阿苔!” 谢云苔定睛一看:“宣婶婶?” 宣氏与谢家是多年的街坊,宣氏的丈夫郑凡更一直是谢长远手下的镖师,谢云苔亦是他们夫妻看着长大的。 “不吵了,快进来!”宣氏不由分说地出来拉她,“你爹娘都在我这里呢!” 谢云苔讶然,顿时顾不上那小厮,与宣氏一道进了院门,追问:“爹娘如何会在您家?” 宣氏边引着她往里走边摇头:“我都不知该如何与你说,唉……你去问你娘吧。婶婶只劝你一句,一会儿你莫要火气冲脑回家去理论,再吃了亏。” 谢云苔心弦微沉,先应了宣氏的话,便与宣氏一道进了屋。 郑家与谢家都不过是普通人家,谢家早年算是富庶,家里有两进院子。郑家只有一进,夫妻俩却将正屋让给了谢氏夫妇住。谢长远进来还在调养身子,一日里总有大半日是睡着的,谢云苔的母亲苗氏听得门响转过脸,顿时眼眶一热:“阿苔——” “娘。”谢云苔轻轻唤了声,终是忍不住急问,“这是怎么了?为何住到郑叔这里来?” “你可还好?”苗氏情绪激动,泪意涌出来,想起往事抬手要打她,手落下来又变得轻了,“你这孩子怎么主意这么大!卖身这种事你也想得出来!” “我都好。”谢云苔攥住她的手,眼眶也红了,迫着自己笑,“娘您别担心,堂堂丞相岂是会薄待下人的?女儿好着呢。” 苗氏并不太信,定睛细看,见她气色尚可才放心了些,却是又说:“那丞相是什么名声,你当娘不知道!” “民间乱传罢了。”谢云苔敷衍了句,垂眸笑笑,跟着再行追问,“家里到底又出什么事了?您快与我说说。” “唉……”苗氏长声叹气,侧首看看谢长远,示意谢云苔出去说。二人便一道去了外屋,宣氏端了些谢云苔爱吃的点心来就走了,好让她们母女安心说话。 母女两个一同坐了半晌,苗氏的情绪才静下来些,跟着说出的第一句话就在冷笑:“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与你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程颐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这话说得谢云苔一惊:“怎么回事?” 苗氏又是叹气:“那日你趁夜离家去……去卖身,他拿了钱回来,我怪他没有拦住你,大吵一架他就出了门。” 谢云苔点点头:“这事女儿知道一点儿。” 那天程颐是追着她出来的,拗不过她才陪她一道去了牙婆那里。后来她与周穆签了卖身契,也是程颐拿着钱回了家,大吵一架之事程颐后来去见她时也提了一句。 苗氏却说:“他两日没有回来。也就是那么两日,这小子搭上了县令家的千金。” 谢云苔惊吸凉气:“母亲当真?没弄错?” 若是“两日”,那这件事出得可早,至少在程颐上次去见她之前就已出了。 “母亲岂能拿这种事骗你。”苗氏神情黯淡,“当时我与你爹正张罗着卖了宅子赎你出来,他突然回来,初时是哄我们说宅子卖不得,说你也不愿一家人喝西北风。后来大约是看哄不住,便索性翻了脸,说你已与相府签了卖身契,身在奴籍承继不得家产,这宅子便是他的。” “当时家里真是大闹一场。你爹气得这便要拿着房契去找你,想用房契换你出来。程颐拦着不许,说什么若是听他的,待他高中自会为我们颐养天年,若不听他的,这便将我们扫地出门。” “岂有这样的道理!”谢云苔变了颜色。 昔日程颐是逃荒到的嘉县,爹娘都死在了路上,是谢云苔的爹娘好心收养了他才让他活到现在。 苗氏却已气不起来,只笑音一声比一声更冷:“可还有更厉害的呢——县令家的千金后来竟带着人打上门来,就这样将我们轰出了门,硬说家产已该是程颐的。亏得你郑叔和宣婶收留,不然我们真是无处可去。” “爹娘怎的不去京里找我?就算爹身子不好不方便走,也该给我个信儿!我纵不敢去求丞相,也总能在府里求人搭把手的。”谢云苔锁眉道。 转念一想却也懂了:“……是了,县令家的千金既敢上门来闹,那便是县令默许的了。” 县令既站在程颐那边,又如何会许他们入京?纵使她一个小小通房在丞相跟前人轻言微绝不敢在丞相面前搬弄是非,县令不必忌惮,可他们一旦入了京,豁出命去告御状总也是麻烦,扣在此处就让人放心得多了。县令又是此地父母官,但凡有心阻拦,寻常百姓哪有本事飞出去? 谢云苔心下正恼,宣氏又急急地寻了回来:“嫂嫂,阿苔!” 谢云苔与苗氏一并抬眸看去,宣氏道:“又来了,郑凡在外挡着呢,你们快躲一躲。” 谢云苔不解:“什么又来了?” 苗氏神色疲惫:“债主。” 一瞬里,谢云苔火气冲脑。 她大抵知道家里欠了些债,因为先前卖了镖局都不够赎父亲出来,只好四处拆解,后来父亲又要调养身子,亦不免要花钱。 可她卖身卖了几百两,苏衔先前赏下的那枚戒指也价值不菲,纵使仍不足以将各处借的钱都还清,理当也不至于让债主大年初一还要逼上门才是。 程颐这是从中贪了钱了。换言之,程颐早已有了异心,或许是从家中出事开始,也或许是更早的时候。 “王八羔子!”院门口一声粗犷的断喝,谢云苔定睛一看,谢凡正提了把大刀出去,“明知他们家产都叫那白眼狼占了去,你们找那白眼狼要债去啊!柿子捡软的捏的东西,老子剁了你们!” “郑叔!”谢云苔一喊,提步出门。 “阿苔!”苗氏与宣氏都皆要拦她,她没理会,疾步行向门口。 几个要债的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看见这么个娇俏的小姑娘,语气自然而然地软了几分:“你是什么人?” “我是谢家的女儿。”谢云苔垂眸,“郑家叔婶与这债不相干,您几位有什么话同我说便是了。” “哟呵,倒不知谢家还有这么个漂亮姑娘。”为首的那个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她,与同伴哈哈一笑,“我们不如就掳了她回去暖床,钱不要了!” “行啊,这小美人儿长得是标致哩!”旁边那脸上有道横疤汉子也大笑起来,谢云苔没慌,垂眸莞尔:“这怕是不巧了,我月余前已自己去京里卖了身,您要抢人便不是与谢家抢人,是与我的主家抢人了。” “嘿,这你不必管。”为首那汉子摆手,“总之你跟我们走,我就清了你家的账,你看这行吧?” “这自然行。”谢云苔点点头,抬眼看他,露出些为难,“只怕您不敢与丞相大人说这理去。” 话音落定,几人如料一愕。 狐假虎威总是有用的。 面带横疤的那人带着几分不信打量她:“你入了丞相府?” “我岂敢拿当朝丞相唬人?”夜色之下,少女清清冷冷地立着,柔荑抬起,抚了抚发髻上那支不见分毫杂色的白玉钗,“相爷现下无妻无妾,身边唯我一个通房。” 慢条斯理之间,颇有一股傲色。 对方却也并没这么容易被她嚇住:“你少来这狐假虎威的一套!相爷身边只你一人又如何,不还是个通房丫头!他若真拿你当个宝贝,你家何至于这点钱也还不清!” 说着他笑起来,上前两步,大大咧咧地抬手欲摸谢云苔的脸:“还是跟哥儿几个走吧,哥儿几个必拿你当个宝贝。先清了你家的债不说,日后就算相爷真找上门来,哥儿几个大男人也必有担当,将你护得好好的。” 语中不做掩饰的欲|望令谢云苔心底直泛起一股恶心,修长的指甲直掐入手心,她才没让自己抬手便打。 “您那句话说得有理。”她抬眸,冷涔涔笑着迎上对方那双浑浊的眼睛,“相爷的的确确不拿我当个宝贝——咱们嘉县是什么地方,京城是什么地界?相爷又是怎样的身份?我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 这话冷淡,语声末处又带了继续少女特有的赌气味道,听来倒更真了。 “所以在他眼里——”谢云苔低下眼帘,“您几位的命也未必是条命。他在不在意我有什么打紧?哪天心情不好想捏死个人出气想起您几位,差个人走一趟的事。” 第 11 章 这话倒把对方震住,几人彪形大汉都一滞。 谢云苔缓缓又道:“我们倒不如还是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说清究竟欠多少、怎么还,日后几位便不必一次次跑上门追债,我与爹娘亦可安下心来好好筹钱,不必在提心吊胆之中分神,想来钱也会筹得快一些吧。” 几人相视一望,倒也被说服了些。他们在外放债无非是为了钱,见了美色一时心动难免,但也不至于为此忘了本来的营生,更不想为此开罪丞相,丢了命去。 那疤脸汉子就道:“好,那就好好说说。”说罢提步便往院中去,颇一副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样子。郑凡眉头一竖要拦,谢云苔不着痕迹地摇摇头,就与他一同进了屋去。 进屋落座,那疤脸汉子倒不计较茶水上的招待,只要了算盘来。粗壮的手指一通打下来,道:“如今你们连本带息已是欠了两千两。” “怎会这样多?”宣氏皱眉,为谢家争辩,“嫂嫂借钱之前早已将家中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哪还会欠这许多,你们可不要讹人!” 那疤脸汉子一声狞笑,谢云苔倒先开了口:“不妨事。” 把脸汉子看她,她静静回看着:“我知道这位大哥没讹人,是按规矩办事。” 这人是当着他们的面打的算盘,一笔笔算下来,这数是无错的。之所以高,不过是因他们出来放债原就是赚的高利,日复一日利滚利地滚下来自然不低罢了。 她这般冷静,那疤脸汉子不禁多看她两眼,一笑:“到底是丞相府办事的,明理。”跟着又说,“这钱你们不还清,利就要一直滚,月月算来麻烦得很。不如这样,姑娘你给个准信儿,多长时间能还完,我按这时间将利息算好,再给你算出每个月应还的钱来,咱们都方便。” 对方愿意这样开诚布公地说明白,可说是很讲江湖规矩了。谢云苔凝神,心下终还是禁不住有几分乱。 家里最多不过借了六七百两银子,三两个月下来便已成了两千两。两千两,这是个天价了,普通人家拿着这个钱过日子,能丰衣足食地过一辈子。而她在相府里的月银也不过是十两一个月,放在寻常百姓家亦不是笔小钱,与两千两比起来却成了杯水车薪。 她语气便放软了几分,客客气气道:“我家从前没这般借过钱,对这利息的算法也没个数,或要劳您多算几笔了——您可否先帮我算算,若一年还清,一个月该是多少?” 她声音好听,落入耳中若和风细雨。那疤脸汉子不觉间也多了耐心,一哂:“好说,你等着。” 言毕便是良久的安静,这样的利息算起来极是麻烦,一方屋里好半晌都只有打算盘的声音噼里啪啦地响着。 烛火幽幽,将几人各不相同的神情都勾勒地更加分明:苗氏是一味地叹气,看着那算盘的数额越算越大就心忧,看着女儿又心疼;郑凡是心里有气,始终板着张脸,一柄大刀也仍握在手里,横眉立目地瞪着这几个要债的。宣氏怕夫君脾气上来真闹出人命,倒了碗茶水递给郑凡,趁机轻抚了抚他的后背,给他顺气儿。几个要债的则是神色最为平常,各自随意地立在屋里等着疤脸汉子算账,也不理会凶神恶煞的郑凡。 过了得有一刻,疤脸汉子终于舒了口气,停下了扒拉算盘的手:“好了,一年还清共是五千三百二十七两。姑娘识理,我也退一步,零头便给你抹了,咱按五千两算。你若前头还得多还能低些,前头还得少就高些。” 谢云苔心里一沉——五千两,一个月便要还四百余两。 若是将年限支得更久,每个月的数自能低些,总额却也更大。若将年限缩短,利息低了总额自也会低,每个月却要还得更多。 咬一咬牙,她只得道:“好,那就一年为期。” 苗氏神色一慌:“阿苔……” 谢云苔顾不上回应母亲,定神想想,又问:“我再多问一句——倘使我立时就能还清呢?譬如三日五日、七日八日,这利息又该如何算?” “立时还清啊……”疤脸汉子的目光扫过她,随即看出她不过是不甘心地一问,笑道,“你若有本事立时还清,漫说三五日、七八日,就是一个月内我也不多算你利息了,咱们就按这两千两算。” “好。”谢云苔点头,续说,“几位都是嘉县本地人,是不是?” 疤脸汉子点头:“是。” 谢云苔:“既都在嘉县,我家有什么风吹草动你们原也会知道,我爹娘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如今账既算清,那日后但凡我家按时还着钱你们就再不许找上门扰我爹娘。” “这个自然。”疤脸汉子笑一声,“你当我们愿意日日上门找这晦气?” 如此这般,两方谈得还算爽快。几人自知不受欢迎,让谢云苔立了个字据写明一个月还多少钱便走了。窗外夜色沉沉,窗内灯火通明,长幼四人分明都在一间屋里坐着,却是半晌也无人说一句话。 最终,郑凡放下茶碗,叹了口气:“嫂子。”他看向苗氏,“这数太大,阿苔想筹也难,程颐那个白眼狼更指望不上。这么着吧,明日我将这宅子卖了,好歹先换些前来。” 苗氏忙道:“这使不得!” 宣氏也皱眉:“你也知道程颐那白眼狼指望不上,咱家再卖了,两家人一起喝西北风么?” “不然还有什么法子?”郑凡反问,“一个月就要还四百多两,上哪儿弄钱去?” “郑叔。”谢云苔定定开口,“您先别急。” 烛火映照下,少女姣好的面容下一片坚毅。能看得出她也是慌的,更是怕的,只是迫使自己不许乱了阵脚罢了。 “这宅子您卖了,一来是两家人都要露宿街头,二来就算卖个高价也仍顶不来一个月的债。”她边说边在心里细细地想着,谨慎地将主意来回来去想了几遍,续道,“我总归还在相府里。相爷我不敢招惹,但也总还可以试试可否与府中人借钱。如能借到,虽日后也是要慢慢还来,可总也比欠这高利的外债要强。” “如是府里借不到,我们再想别的法子不迟。” 她说罢,几个长辈都是又一阵沉默。 虽然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可四百多两银子实在不是个小数目。她要每个月都与府里借出这么多钱在,怎么听都不是易事。 可现下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苗氏不忍心女儿受苦,却也更没道理让故交为了自家的麻烦卖了宅子。思虑再三,只得道:“那你试试,如是不行及时告诉家里,莫要自己硬撑,这是家里的事。” “嗯。”谢云苔点点头,“那我这就回府去,尽早四处问上一问。爹爹醒来您也别告诉他这些了,亦别提我回来过,免得他知道方才这些事又要徒增烦忧,耽误了养身。” 苗氏摇头:“也没有这么急,你在家多歇两日……” “我心里也不踏实。”谢云苔道。不论能否借得到都要心里有个数她才能安心。 苗氏劝不住她,只好点头答应,又说让她等等,径自折回屋中,不多时取了个包袱出来。 谢云苔打开包袱一看,里面有几块碎银,还有几件母亲一贯喜欢的首饰,大约是家里仅剩的值钱的东西了。 苗氏道:“你在府里总也有要使钱的地方,这你拿去,别太委屈了自己。” 谢云苔眼眶一热,顾及家里的情形并不想收,但终是没说出什么,点了点头:“我会小心的。娘也别太担心我,爹还要您照顾。” 言毕她不再多留,谢了郑凡与宣氏一番便走了,她怕自己再多留哪怕一小会儿都会忍不住与母亲抱头痛哭。 意外来得突然,过去十几年里从未有过的凶恶突然杀到眼前,她不及反应便要与家人一起强撑。她以为这就是最难的了,却没想到老天爷还没看够她的笑话。 她反反复复地想、反反复复地想了不知多少次,仍旧不明白程颐为何会那样。 爹娘对他有救命之恩,他怎么能那样对他们? 他与她那样柔情蜜意过,又怎能那样骗她…… 他骗着她,又还要在去看望她时做出一往情深的样子,说什么与爹娘一起等她回来的鬼话。她不曾有过半分怀疑,还为他冒死在相爷面前争辩。 原来全都是不值得的呀。 谢云苔浑浑噩噩地一直走到了县口,她与府中车夫原本说定的是后天回府,车夫便在将她送回后就先行回去了,眼下她只好与县口的驿站寻了马车与车夫载她回京。 回到府中已是半夜,谢云苔生怕惊扰旁人,一路轻手轻脚。到了自己所住的院门前一瞧,却见旁边书房院中的灯还亮着,再一定睛,又见周穆正从书房里出来。 谢云苔略作忖度,咬一咬牙,提步向他走去。 与府里人借钱,她最先能想到的便是周穆了。他是管家,总比旁人更殷实一些,谢云苔这些日子与他也算熟络。 “穆叔。”谢云苔上前一唤,周穆一愣:“这么快就回来了?” 房中,苏衔手中狼毫一顿,眉心微锁,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是,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第 12 章 知道谢云苔在与周穆说话,苏衔懒得运功细听,安心等到外面安静了,他一唤:“穆叔。” 周穆应声进屋,谢云苔怔了怔,也随进去。苏衔的视线在二人间一荡,翘着二郎腿倚在靠背上:“怎么了?” “没什……”谢云苔下意识地想要隐瞒,然周穆直接开口:“她想问我借些钱,说是给父亲看病。” 苏衔随口:“借多少?” 周穆:“两千两。” 苏衔皱起眉头,谢云苔心虚地躲避他的目光,但他仍定定地看着她,俄而一声笑:“两千两?这是看病还是人已经死了要大修陵寝丧葬一条龙啊——” “……”谢云苔死死低着头,不敢回话。 苏衔面色一厉:“给我说实话。” 谢云苔肩头一紧,腿上也打了个软,就地跪下去。 苏衔暗自啧嘴,自顾自抿茶,慢条斯理地又道:“说,不然这就绑了你卖去醉香楼。” 谢云苔不敢再犹豫,强定心神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与他说了。苏衔不动声色地一直盯着她,她一开始紧张得不知该将手往哪里放,后来不知不觉地摸到了裙带上,手指搓起了带子,搓出小小一个卷儿。白皙的手指因而变得有点泛红,和她泛红的眼圈一起晕染着她的委屈。 但等她说完,他还是鬼使神差地笑了声:“告诉过你了,你那未婚夫不是什么好人。” 语罢微滞,他也意识到了点自己的恶劣。定睛再度看她,她没吭声,低眉顺眼地跪在那里。 周穆询问道:“公子,您看着钱……借不借?” 苏衔咂了声:“我不管。” 又没同他借。 周穆了然。他清楚苏衔的性子,知道他说不管就真是懒得管,便递了个眼色示意谢云苔退出去,自己也随之退出门外。 “这钱我借你。”退出院门,周穆一喟,“但我家中钱款大多也是投在外面做生意的,你一口气要两千两我给不了你,一个月要四百余两我倒拿得出。” 谢云苔泛红的眼中绽出笑意,赶忙一福:“多谢您。我按月给您打借条,来日连本带利还您。” “唉,还算什么利息。”周穆摆手,“我不能赚你这钱。” 谢云苔心中感激,自是千恩万谢,周穆笑笑,并不在意,只让她回房先去歇息,道年后钱庄开了门便去取钱给她。 谢云苔就依言回了房去,书房之中的人也将目光收回,阴沉地撇嘴。 无聊。 这小狗腿真是没有一点为人通房的自觉,点头哈腰地讨好归讨好,想旁的女人一般找着茬地勾引他一点也不会。这般困局放在面前,她竟都不知来磨一磨他,却去与穆叔借钱? 这通房要来有什么用,抱只猫来都比她会暖床! 苏衔兀自无语着,谢云苔浑然不知,只觉穆叔答应借钱便又渡过了一个难关,自是一夜好梦。 而后三四日,府里百无聊赖。 苏衔素日不爱应酬,朝臣们尽知他的性子,过年也不敢来客套,要一尽礼数也都是将年礼送至门房便走。是以在这原该热闹的年里,府中反倒分外安静,要不是有苏婧这个小姑娘时时缠着苏衔这从天而降的爹,谢云苔大概会有种自己遁入空门在庙中修行的错觉。 谢云苔很快发现,苏衔对苏婧耐心得很,同时也恶劣得很。耐心体现在若苏婧来找他玩,他一定会二话不说将手里正读的书放下,态度很好地陪苏婧玩上半晌;恶劣之处则在于——这“半晌”里究竟算是他陪苏婧玩,还是他在拿苏婧寻开心,其实很难判断…… 譬如在他喂苏婧吃梅子的时候,他就会让苏婧坐在矮柜上,手里把梅子举得高高的,眯起他那双狐妖般的眼睛:“叫爹。” 苏婧:“爹!” 吃到一颗梅子。 下一颗,他又如法炮制:“说爹最好。” 苏婧:“爹最好!” 又吃到一颗梅子。 第三颗,他微笑:“说爹长得好看。” 立在旁边的谢云苔禁不住地梗了脖子,不无惊悚地看他。 苏婧声音清脆:“爹长得好看!” 苏衔满意地喂给她第三颗梅子。 谢云苔神情僵硬了半晌都缓不过来,只觉这个人真过分,连四五岁的小女孩都要欺负,又觉这个人真不要脸,竟直言要人这样夸他! 她能理解苏衔觉得自己长得好看,毕竟她本也是容貌生得不错的人,心下十分清楚一个人若长得好看,自己必不会无知无觉。 但这样公然索要夸赞,还是太不要脸了,况且他还是堂堂丞相! 她心中古怪地想着,他在这时回过头:“谢云苔——”她忙回神,他将盛着梅子的瓷碟一递,“不吃了,上盏茶来。” “……诺。”谢云苔瓮声瓮气。苏婧过来之前他在写字,她刚换了白衣为他研墨。现下他要茶,她又得去换绿衣。 苏衔神情淡泊地看着她出去,在她身影消失的刹那,他嘴角勾起一弧笑。 ——重金买来的小通房不让睡,只好欺负着玩了。 她速度倒快,小半刻工夫就穿着绿衣神情恭肃地端着茶进来了。 苏衔信手接过茶,吹了吹茶上的热气,朝苏婧一哂:“爹给你画幅画?” 苏婧眼睛一亮,兴奋拍手:“好!!!” 苏衔扭头:“研墨。” 谢云苔眼前一黑,虚弱地颔首:“奴婢去更衣。” 这几日她都是这般在没完没了的更衣中读过的,多的时候一天要更十一二回,少的时候也有六七回。谢云苔隐约感觉这好像比年前更频繁了些,转念觉得或是过年不上朝,他闲来无事只能品茶写字的缘故?也就不做多想。 年初五,苏衔又睡到了日上三竿,谢云苔在他醒后照例与两名小厮一并端水进去服侍他盥洗。苏衔近来都睡得很放纵,这样往往越睡越困,漱口洗脸时眼皮一直打着架。 洗完脸他搁下帕子,谢云苔便要与两名小厮一起将东西撤出去,退至门口扫见人影忙收住脚,转头就见周穆领着一人进来。 这人又是宫中宦侍的模样,苏衔一见就皱了眉,一头栽回床上躺着:“什么事啊?” “哎,相爷。”宦官堆着笑,躬身,“今儿初五,宫里按规矩要设家宴,您看……” “没空。”苏衔干脆利索。 “……”宦官噎了噎,讪讪道,“相爷,陛下可听说了,您这几日都没出门。还听说您每年都有大半日在睡觉,您这要说晚上没空,那可……” “是啊,这几日都没出门,都在睡觉。”苏衔撑坐起身,面显无奈,“唯独今日下午有要事要办,不得空了。” “……”宦官无语凝噎,哑然良久,泄气地又说,“那敢问相爷有什么事?下奴好与宫里回话。” “还能是什么事?”苏衔站起身,踱着步子往屏风后去,“国事啊——我堂堂丞相,得去体察体察民情,看看父母官们有没有好好当差。” 那宦官眼前一黑。瞧您这借口找的?体察民情什么时候不行,您非得宫里设宴的时候去? 陛下为什么能容忍他至此啊? 但这些话这宦官自不敢说出口,就只一言不发地在旁耗着。他想相爷绝不是真的打算去体察民情,他在这儿耗一会儿,相爷或许就抹不开面子只能跟他进宫了。 不料过了小半刻,相爷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已然衣冠齐整。宦官刚要上前搭话,苏衔一睇谢云苔:“走吧。” 宦官懵了——还真要去啊? 谢云苔一僵,低眼:“奴婢去更衣……” 他跟前最多的差事就是上茶和研墨,她一天到晚不是绿的就是白的。可她还为过年备了颜色喜庆的新衣呢,只好趁早上这会儿穿上一穿。 但要随他出门,得换蓝衣。 苏衔睃了眼她的一身樱粉,面无表情:“不必了。” 这小狗腿穿得粉嫩嫩的也怪好看的。 言毕但见小狗腿讶然抬眸:“……当真?” “嗯,走了。”苏衔皱起眉头,不再多看她,举步往外走。 她眼中那份不信任是什么意思! 二人就这般出了府,周穆亦同往,那宦官灰头土脸地也只得离开。谢云苔并未多问苏衔要去哪儿,直接与他一起上了马车。这一路的路程却很长,谢云苔不知不觉有了困意,不多时就昏睡过去。 直至车夫勒马引得马车一晃,她才又再度醒来。 “……到了?”谢云苔脑中发懵,呢喃询问。苏衔并未理她,径自下车,她定住神,忙随他一起下车,定睛间惊见这是嘉县。 苏衔睃了眼面前的小路,又看看她,口吻随意:“我记得你也是嘉县人?我有事要找县令,你不必跟着,先回家吧。” 谢云苔心头一喜:“诺!” 能回家她当然高兴呀。那日若不是心中急着想将筹钱的事定下来,她原也是要在家多待两天的。 苏衔淡看着她离开,心下冷涔涔一声笑:呵,就这么不爱在他身边待着? 小狗腿没心没肺。 他一壁想着,一壁与周穆一道气定神闲地往前走去。嘉县他不曾来过,也不知县衙在何处,沿途问了三四回路才终于找到。 过年时朝中百官都要歇一歇,县衙也大门紧闭,没有急事是不会开的。 苏衔目光落在门边鸣冤所用的大鼓上,勾唇一笑,拿起鼓槌,咣咣狠砸。 第 13 章 县衙格局分为前后两部分,前头是办理公务的衙门,后头是县令的宅子。过年不必理事,县令昨晚与同僚饮了酒,这会儿还睡着。忽闻鼓声犹如雷声震天,县令直皱眉头。半晌仍是不停,县令恼怒起身:“这什么人在外击鼓!” 侧耳再听,那鼓声还挺有节奏。县令也是寒窗苦读数载的读书人,音律亦通晓些,不觉间辨出这似是宫中雅乐《相和大曲》中的鼓点节奏,眉头皱得更深:“哪个不要命的在这里闹事,打出去!” 家仆闻声赶忙进屋,点头哈腰地一边服侍他穿衣一边道:“下奴刚才出去瞧了眼,不像咱嘉县人,但衣着不凡,应也是个官宦子弟。”说着想了想,又赔着笑续言,“昨儿个张大人不是说要让他儿子来拜会您?许是张公子和您开玩笑呢。” 县令还是皱着眉头。 大过年的扰人清梦,就算是故交的儿子也一样是欠一顿骂! 更完衣,县令沉着张脸向外行去。县衙的大门仍关着,但隔着门他都能听到笑声语声,可见在外看热闹的百姓已有不少。 见他出来,守在门内的衙役匆匆爬起身,将大门打开。那聒噪的鼓声终于停住,县令紧锁眉心,看到一二十三四的年轻人身着一袭墨色大氅,长身而立,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神情清淡,器宇不凡。 县令一瞬里莫名地心虚,很快又撑住了,沉容负手,继续向外走去:“击鼓何事?”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这年轻人面上,然在他迈出门槛的瞬间,一中年人忽而拦到他跟前,离得更近的是被举到眼前的一块腰牌。 大恒朝官员腰牌有特定规制,最上面是依品秩而定的不同刻纹,牌面上部横写所属官衙——譬如六部就写明是哪一部,九寺写明哪一寺;县令这样的地方官则写明地名,嘉县县令这一处写的就是“嘉县”二字;再往下便是纵写官职了,上到尚书侍郎下到县令都是写得明明白白。 然递到面前的这一块腰牌,最上面并无横写的官衙名,也无嘉县这般的地名。整块腰牌除却最上方繁复的刻纹之外,就只有纵写的两个大字:丞相。 县令目瞪口呆,愕得连下颌也绷紧,语声更打了哆嗦:“丞丞丞……丞相大人?!” 丞相大人没理他,径自迈进大门,走向不远处审案的正厅。 县令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怎么也想不到这方大人物为何会驾临自己的县衙。瑟缩着跟进去时,丞相大人已歪在了他的红木大椅上。 然后,便见丞相大人抬起一条腿,靴子翘在了案桌上面:“你是当地县令?” 县令忙连声应是,小心询问:“大人,不知您亲自前来有何贵干?” “啧。”苏衔啧了声嘴,“大过年的,宫里不上朝,本相没事干,过来看看。” 接着,他目光凌凌地剐在县令脸上,慢条斯理地问他:“你是此地父母官,好好的为民办事没有?” 数丈之外,谢云苔刚走近郑家大门,就听到郑凡气沉丹田地一声大喝:“滚!” 她一怔,抬头,只见几个红红绿绿的锦盒在晌午明亮的天色下砸过,落地间盒中物什倾出,散落一地。 有一些是点心,还有些是珠钗首饰。 接着,又见一人影被宣氏举着擀面杖追打出来,她目光一凛,屏息驻足。那人跌跌撞撞地迈出门槛察觉有人急忙收脚,与她视线一触,顿时满面尴尬:“……阿苔。” 宣氏没注意到谢云苔回来,打走了程颐就转身回了屋,二人便得以对视了一瞬,一个坦坦荡荡,一个瑟瑟缩缩。 下一瞬,谢云苔从他身侧绕过,就要进院。 “阿苔!”程颐拉住她,“你……你都知道了?你听我说。” 谢云苔猛地甩开他的手:“程公子。”她清清冷冷地回过头,看向程颐,“你我之间没什么可说的了,我祝公子科举高中、前程似锦。” “……阿苔。”程颐嗓音发哑,苦笑一声,“你恨我好了,我只是还有我的前程要奔。入仕为官岂是靠中举就能一劳永逸的?总还需要有人从旁相助。” 谢云苔明白了他的意思。入仕为官总免不了要走关系的地方,从前家中殷实,他若中举,家里自会使些钱祝他仕途坦荡。但现在家里帮不上他了,他只好另寻高枝。 这些道理都不难懂。可他这话里竟透着委屈,尤其是那句“你恨我好了”。 谢云苔克制不住地笑音发冷:“你这话说的,倒像我们一家子欺负了你。” “我没有那个意思。”程颐赶忙摇头,“我只是不能让爹娘把宅子卖了……” 谢云苔直言而道:“是,爹娘卖了宅子你便身无分文,县令家的千金想来也是看不上你的。” “……”程颐没能说出反驳的话,只又道,“那日将爹娘逼走是事出权宜,无论如何,我日后会为爹娘尽孝。日后你……我拿你当亲妹妹待,若我入朝为官,头等大事自是攒钱赎你出来!” 程颐眼底轻颤,语中颇有几分动情。 谢云苔听着,却只觉得恶心。 “将爹娘扫地出门的事你干都干了,又何须再做出这样一副腔调?”她轻笑着摇头。至于他那一番信誓旦旦的保证,她已懒得与他多做争辩。 他曾经这样信誓旦旦过了,信誓旦旦地说会一辈子待她好,无论日后他是飞黄腾达还是一世凄苦。 可转过头来,他就嫌她家里不能助他飞黄腾达了。他更还一边另攀高枝一边骗他,如今又这样自以为深情起来,实在令人作呕。 同样的当,她上过一次,不会上第二次。 谢云苔不再多理会他,提步又要进门,再度被程颐一把拽住:“阿苔!” 身子向后一倾,谢云苔惊声尖叫,下一刹她闻得咚地一声,脑后被撞得一痛。吸着凉气定下神,怒然看向将她按在墙上的程颐。 “你别……你别生气好不好。”程颐将口吻放得极软,已近哀求。顿一顿声,又试探说,“若你恼我变心,来日我仍娶你便是!我必对你好,宛依也不是不容人的人,那日她在爹娘面前蛮横也不过是为帮我保住宅子!” 一字字说得谢云苔又惊又恼,手蓦地扬起,啪地狠抽下去! 清脆声响令数步外正赶来的一行人都一滞,为首那人转而认出程颐,一喝:“干什么呢!” 二人循声看去,程颐看到官差衙役,终是松开了谢云苔,向那人一揖:“方大人。” 来者名为方知松,是嘉县一地的县丞,自程颐与县令的女儿交好后,他与程颐也算相熟。程颐的见风使舵让他不喜,但毕竟是要给他的上官当女婿的人,方知松从前便也只好添几分客气,与他笑脸相迎。 眼下,方知松却板起了脸,视线在程颐面上一划:“听闻你将养父母扫地出门,此乃大不孝之事,与我去趟县衙。” 说着他一挥手,即有衙役上前要将程颐押走,程颐惊然:“方大人?!” 方知松转身不理,他又道:“方大人这是做什么?县令大人若知道了……” 方知松这才转回头来,看着程颐的神色中有几许不屑,还多了些悲悯:“程颐啊,不巧。”他摇摇头,“自今日起,本官就是嘉县县令了。” 程颐满目错愕:“……什么?那姚大人……” 方知松轻笑:“姚元恺为官不正,已被丞相大人革了官职,押往京中受审。” 一刹间,程颐脸色煞白。他瞠目结舌地看向谢云苔,或是觉得此事与她有关,又或是惊异于她竟已有本事在丞相面前告这等恶状。可谢云苔也很诧异,她讶然看向方知松,方知松也不多言,目光一转,引着二人看向不远处。 他们这才注意到,在一众衙役之后还有个人影清清淡淡地立着,约是察觉到他们的注视,他提步走上前,问谢云苔:“你家在何处?” “……就是那里。”谢云苔怔怔回不过神,木讷地指给他看。 苏衔扭头看了眼,信手拍拍方知松的肩膀:“托你点事。” 方知松忙是一揖:“大人。” 苏衔眯眼笑得人畜无害:“公是公私是私,我现在有私事托你帮忙,别叫大人哈。” “……”方知松噎了噎,改口,“公子您说。” 苏衔:“我家这小美人啊——”他边拖长尾音边扫了谢云苔一眼,然后掰着指头数,“爹病了,自己卖了身,继兄呢又是个混蛋,家里全靠她母亲一个人撑着。搬回去的事你帮忙打理打理,好吧?” “好好好。”方知松连声应下。搭把手而已,小事。 苏衔点点头,手往袖中一摸,又道:“还有,她家里还欠着债,利滚利,现下是两千两。”说着将银票递给方知松。方知松哪里敢接,立刻道:“高利有违律例,下官定当秉公办案。” “啧——”苏衔不快地皱了眉,“要是有违律例,我还能说是私事?” 说着他抓起方知松的手,就将银票往他手里一拍,自顾自地续道:“我算了账了,这利息没违律例。只是要债的找上门怪吓人的,你得空帮忙将这钱直接还了去,别让他们上门扰人,行吧?” “行,行。小事小事。”方知松连声答应。苏衔吁气,朝谢云苔一哂,“许你在家歇一晚,明日一早来驿站找我。” 谢云苔福身,答了声诺。程颐终于如梦初醒地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你、你你你……你是丞相?” 苏衔转头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并不屑于理会,又道:“其余的事情,告诉你家里,该报官报官,公事公办,明白么?” 谢云苔浅怔,连连点头:“明白,奴婢会与爹娘讲清楚。” “嗯。”苏衔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他个子很高,身姿挺拔,玉冠束发。镶着暗色毛领的大氅拢在身上,只这样一步步离开也风姿卓绝,苍凉的冬日县城皆成背影。 谢云苔一时恍惚,忽而觉得这个人也没什么可怕的,倒是顶天立地。 第 14 章 谢云苔怔怔地看了半晌,才在程颐惊魂不定的呼吸中回过身来,目光在他面上淡淡一划随即移开,提步进了院门。 程颐也蓦地回神,想要拦她再说些什么,话音却滞在了嗓中。她回身将院门阖上,他也终究没再说出什么。 谢云苔走进正屋,父亲又在里屋昏睡着,母亲苗氏与郑凡夫妻正在外屋用着膳,察觉人影三人不约而同的抬眸,又不约而同地一愣:“阿苔?” 苗氏怔了怔,忙起身来迎:“怎的又回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谢云苔抿笑,看向郑凡与宣氏,“明日爹娘便可回家,这些日子麻烦郑叔宣婶了。” “回家?”夫妻二人相视一愕,宣氏道,“怎的,你可是在门口遇到程颐那小子了?是他打算痛改前非接你爹娘回去?要我说你可别轻易信他,这般势力的人,谁知过些日子又会闹出什么来!” 谢云苔摇摇头:“不是。是丞相大人体察民情,顺手办了这案子,那县令为官不正已被押回了京中,程颐自就失了靠山了。家中欠的钱也已还清,爹娘可安心回家。” 苗氏目光一亮:“好,太好了。娘这就卖了宅子赎你出来!”说着她就要进屋收拾东西,被谢云苔一把拉住:“娘,赎身的事不急。”她道。 苗氏皱着眉回过身,谢云苔犹抿着笑,缓缓道:“我向府里借了那么多钱,若就这样一走了之,倒教人不安心了,指不准又有什么麻烦找上门来。娘您就安心与爹住着,好歹让爹将身子先养好了,咱们从长计议。” 她这话自有几分道理,但苗氏自也知道她不过是寻了这样一番说辞来劝他们留下宅子,免得日后无处可去。心下略作计较,苗氏还是摇头:“这不行,欠的钱咱们老老实实还,你不能留在丞相府里。那丞相是什么样的人,娘也是有所耳闻的!” 谢云苔心绪复杂,沉了沉,轻道:“倒也没有坊间传得那么坏……您别操心了。” 苗氏一愣,怔怔地打量女儿:“阿苔,你可别犯了糊涂!” 他们不过寻常人家,若真存了心对丞相托付终身,日后恐怕难有什么好下场。 谢云苔忙道:“您这是什么话?我才没想那些。”说罢叹气,不愿再继续多说,只劝母亲听她的。家里总归还是要有个落脚的地方才好,一直借助在郑凡家里也终不是办法。 千劝万劝,苗氏终是勉强点了头,答应卖宅子的事暂时缓缓。谢云苔松气,笑道:“这就是啦!我在相府里好好的,爹娘不必为我担心,也不要让我担心才好!” 事情便到此为止。还钱的具体经过她始终没有多说,苗氏自然只当是如她先前所言,她向府里人借了钱;县令之事她亦没多言,听来亦好像丞相真只是体察民情时“顺手”办了这案子。 谢云苔自己心下却清楚,丞相过来“体察民情”,只办了这一桩案子。 类似这样的事情,下人间有约定俗成的规矩,多不敢让主家知道,怕被主家嫌招惹麻烦。就算是得宠的妾室,大抵也不敢讲这样的糟心事传到夫家耳中,更不敢指望有人出手相助。 可他偏就帮了她,她都没求他的。 当晚,谢云苔与母亲睡在一起,躺在被窝里说了好一会儿话。翌日清晨又起了个大早,为父亲熬好药和粥,就早早离了家,寻向驿站去。 驿站设在嘉县县口,是官驿。但嘉县是个小地方,皇帝出京避暑亦不经过这里,这官驿很少有什么大人物来。几个当值的伙计都因为丞相驾临而有些紧张,引着谢云苔上二楼时说话都哆嗦,谢云苔和和气气地向领路之人道了谢,看看面前的房门,上前轻叩。 房里光线幽暗,燃明的烛火不多,房门却很快打开。而且开门的不是穆叔,而是苏衔。 谢云苔原以为他又会睡懒觉,冷不丁地一怔,他睇着她打了个哈欠,转身折回里屋。 谢云苔随着他进去,小心询问:“公子怎么起这么早?” “睡不着。”苏衔仰面躺回床上,烦躁地摆手,“床不舒服,枕头也硬。” 谢云苔:“……”昏暗中,她看了眼他瘫在床上的样子,又觉得他像只大猫了。 大猫抬起前爪,慢悠悠地拍了下床边:“来坐。” 谢云苔心弦提起,闷着头,一语不发地坐过去。他稍一挪动她就浑身都绷起来,他却毫无察觉,大大咧咧地枕到她腿上。 “早知道把小美人扣下当枕头。”苏衔自顾自说着、自顾自嗤笑。 她比这驿站的枕头软多了。 谢云苔僵坐着,半晌见他除却躺着没再有别的动作,才略微松下气来。 定一定神,她迟疑着轻唤:“公子?” “嗯?” 谢云苔抿一抿唇,斟字酌句道:“奴婢家里的事,多谢公子。” 苏衔眯了眯眼,声音愈发慵懒:“爷两千两银子花了,比买你都贵,你一句谢就完了?” 虽然他溜出来主要是为了找茬不去宫宴,帮她不过顺手,但她这谢也太简单了! 紧接着,他就察觉到这小狗腿直了直身子,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带着三分紧张、四分恳切告诉他:“奴婢会尽快筹钱还给公子的!” 苏衔:“……” “傻样。”昏暗里,他的声音慵懒里透出嫌弃。咂两声嘴,又嘀咕道,“爷缺这两千两银子?” 谢云苔愣住,拧起眉头仔细想了想,又说了句戏台上常能听到的报恩台词:“奴婢这辈子当牛做马伺候公子。” 苏衔:“……” 她可能不只是傻,记性也不太好,真的忘了自己是他的通房? 叹了口气,他的手在床上一撑,坐起来,猛地高了她一截。谢云苔即要起身,却听他道:“亲一口。” 她一下子双眸圆睁,梗着脖颈看他。 “亲一口。”他重复了一遍,皱起眉头,“你不会还念着你那个未婚夫吧?” 对哦,她已经没有婚约了。 先前他因为婚约放过了她,现下她已没有理由再躲,肌肤之亲床笫之欢,都是她身为他重金买回来的通房该做的。 于是谢云苔抿了抿唇,心乱如麻地一寸寸凑近他,在他脸颊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 “……”苏衔彻底泄了气。 他身边曾已有过八个通房,哪一个不是百转风情。这是他第一次跟身边通房说“亲一口”之后,通房竟然单纯无害地只在侧颊上啜那么一下。 他无语凝噎,在黑暗中盯了面红耳赤僵坐在侧的谢云苔半晌,腹诽她可绝对是真傻。 他现下甚至怀疑,她会不会对房中那些事也都并不清楚,若他当真要了她,她全程也会迷迷糊糊的? “唉——”一声沉叹,苏衔被莫名的情绪驱使着抬手,在她额上揉了揉。 谢云苔怔怔然,不知他叹什么气,也不知他突然揉她额头做什么。俄而又闻他一笑:“不睡了,燃灯吧。” “……哦。”她忙应声,起身行向门边的矮柜,寻了火折子出来,将屋内灯台一一点燃。 过了月末一个时辰,一行人洗漱妥当又用好膳,就启程回了府。之后几日相安无事,谢云苔又上了每日看苏衔逗苏婧的日子,除了天天都要换好几回衣服实在有些让人烦躁以外,没什么特别之处。 年初七,百官循例要入朝议一次政。 这场廷议转为过年而设,因为过年时朝臣都要歇大半个月,诸事都往后退,当中安排这样一次廷议,若有急事可及时奏明。但眼下正值盛世,国泰民安、番邦臣服,多半也没什么急事,年年的这次廷议都是走个过场。 又值过年,人人便都松散些,连皇帝都随意地穿了一身朝服,殿中闲说吉祥话的时候比说正事时还多,倒也其乐融融。 过了约莫一刻,丞相懒洋洋地进了殿。他也没穿官服,一袭单薄的月白色直裾宽宽松松地挂在身上,领口还有些垮,一看就是睡过了头没来得及好好穿衣就赶了来。 朝中几位老臣都禁不住地蹙眉,又都敢怒不敢言,目光纷纷投向御座上的九五之尊。 皇帝也锁眉,咳了声:“苏衔。”语中一顿,他沉沉道,“天寒地冻,你该多穿些。” 百官:“……” “哦。”刚坐下的丞相不咸不淡地应一声,也不起座,拱一拱手,“多谢陛下关怀。” 话音未落,一老臣声音响起,字字掷地有声:“陛下,臣有本要奏。” 数道目光刷地都看过去,定睛一瞧——哟,是御史大夫! 本朝御史大夫监察百官,专管弹劾。眼下丞相刚进殿,刚才一直在旁边发愣的御史大夫就开了口,这是有好戏要看! ——谁不知道打从苏衔当了丞相,御史大夫就最爱弹劾他?朝中还有人私下记了数,苏衔为相第一年,御史大夫参了他二十多本;第二年这数量就翻了三倍,成了六十多本;去年是第三年,御史大夫参了他近百回;今年乃第四载,刚开年,上元还没过呢,第一本就来了? 苏大丞相一年更比一年招人恨! 苏衔也闲闲地乜了他一眼,笑了声:“又要参我吧?”他边说边端起手边矮几上的茶盏,抿了口,悠悠道,“我猜猜,是打算参我年前逛了窑子,还是除夕宫宴没露脸?” “……”群臣都阴沉沉地看着他。 满朝文武能人众多,三朝元老颇有几位,簪缨世族更大有人在,哪个被御史弹劾不是诚惶诚恐?就他这丞相打从第一回起就浑不在意。 御史大夫不理会他,朝皇帝恭肃一揖:“苏相以权谋私,竟为一小小侍妾罢免嘉县县令。”说着顿声,目光凌凌划过苏衔,苍老的声音愈显沉肃,“至于身为丞相竟违例踏足青楼、宫宴亦不参席,臣倒不知,还请丞相大人自行谢罪。” “呀哈。”苏衔尴尬地扯了下嘴角,抬手作揖,“一不小心还送话柄给你了,失策失策。” “不过——”他放下手,露出几许诚挚的惑色,“你刚才说的什么事?” 第 15 章 御史大夫重复道:“苏相以权谋私,竟为一小小侍妾罢免嘉县县令。” 苏衔抬手拢在耳后:“什么——”明摆着气人。 御史大夫沉容,一语不发,只看着他。 苏衔轻哂,朝皇帝摊手:“陛下,没这事啊。” “丞相大人岂可一推了之?”御史大夫终又开口,“嘉县县令王茂昌现在正在刑部狱中押着候审,丞相敢说自己不知情?” “哦,这个我知情啊。”苏衔幽幽地转回头来。 御史大夫:“还敢说没有此事?” “唉,你这老匹夫。”苏衔无奈地摇头。这话太无理,皇帝沉声:“丞相。” 苏衔啧声:“‘我办了嘉县县令’与‘我为了府中侍妾办了嘉县县令’,可是两回事。” 说罢他不再继续卖关子气人,离座还算端正地朝皇帝一揖,径自说了起来:“臣初五时前往嘉县体察民情,查明这县令滥用职权欺压百姓,竟为给女婿撑腰将女婿的养父母扫地出门,所以办了他。彼时有诸多嘉县百姓在衙门外围观究竟,陛下如是不信,可随意传几个人来问问。” “避重就轻!”御史大夫有些恼了,“圣驾面前丞相岂可如此欺瞒?那人的养父母分明就是丞相府中侍妾的父母!” 苏衔怔了怔,无辜地转过脸:“御史大夫,我记得你也有几个侍妾?” 御史大夫蹙眉:“那又如何?” 苏衔:“你知道她们的父母都是谁吗?” “你……”御史大夫顿时噎声。 “那我为什么要知道?”苏衔人畜无害地微笑着,“再说,就算真是又如何,难不成我堂堂丞相出巡走访为民办事还要挑着来?与自家侍妾沾亲的地方便要避嫌不管?那敢情好了——”他顿声,又朝皇帝一揖,“陛下赶紧着人打听清楚,后宫的诸位娘娘都是何方人士,日后这些地方的大事小情陛下切莫多管,否则便是假公济私、滥用职权,要被纠阂的!” “你——”年逾六十的御史大夫已被气得面色通红,“你这登徒子!休要在这里搬弄是非!” 多年的积怨直冲面门,御史大夫撸起袖子冲向苏衔。左右的朝臣一看,大惊失色,赶忙七手八脚地上前拦他:“大人?大人息怒!” “大人,这是早朝!陛下看着呢!” “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啊——” “嘿。”苏衔笑一声,袖着手挑事儿,“你说你一舞文弄墨的文官,怎么还爱动手呢?殿里也打不开啊,要不咱外头练练?” 御史已被团团围住,人群中,只见一只手不忿地挣出来:“混账!” “嘘——行了行了!”朝臣们的声音愈发慌张,“消消气消消气,您哪儿打得过他啊?” “忍了忍了,来日方长!” “低头不见抬头见,您这是干什么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全在劝御史大夫,主要是因为不敢跟苏衔多嘴。苏衔无奈地叹息摇头,俄而又端端正正地朝九五之尊施以长揖:“若是没别的事,臣先行告退。” 皇帝已年过半百,什么大场面没见过?朝臣们意见不合起了争执更已不足为奇。只是这般明摆着一方挑事闹得鸡飞狗跳的场面他纵使三年来已见了无数回,还是头疼。 又见苏衔这般没心没肺地施礼就要走,皇帝一张脸阴了下去。揉了太阳穴半晌,才叹气:“去吧。” 于是御史大夫还在骂,群臣还在劝,丞相已潇洒地走了。 . 丞相府里,因为苏衔不在,谢云苔难得地彻底闲了下来,连更衣都省了。她便耐心地一直在回答苏婧的问题,来来回回就是两个:“爹怎么还不回来呀?”“爹什么时候回来呀?” 小姑娘生得白白嫩嫩,声音又甜甜软软,再问也不让人厌烦。而且她也并不扰谢云苔,谢云苔偶尔去沏个茶洗个手亦或拿点东西,她就乖乖在她身后跟着,边跟边问。 “爹什么时候回来呀?”大概在苏婧问到第几百遍的时候,谢云苔刚要答话,抬眸看见遥遥走来的身影,眉眼一弯:“爹回来啦!” 苏婧立时转头,目光定住,飞奔而往:“爹爹——” 跑至一半,一道黑影从苏衔神色闪身而来,一把抄起苏婧。谢云苔离他们约莫三两丈远,看得一滞,苏婧的哭声旋即传来:“哇——” 下一瞬,苏衔也闪至跟前,伸手将苏婧夺过,声音冷冷:“我女儿你也敢吓?” “……我没想吓她。”黑衣男子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被说得一脸抱歉,挠一挠头,跟着又注意到谢云苔,“哎,又换位嫂夫人?” 苏衔:“……” “什么嫂夫人。”苏衔寒着张脸,抱着苏婧从谢云苔身边走进院中。进屋时被吓哭的苏婧已不哭了,红着脸一抽一抽地打量黑衣男子。 谢云苔行至门口瞧了瞧便要去上茶,苏衔的声音传来:“把门关上,都不许靠近。” 说着给苏婧抹了抹眼泪,又道:“阿婧也出去玩,爹晚些来找你。” “好。”苏婧点一点头,就主动从他膝头滑了下去。跑到门口拉住谢云苔的手,软糯糯地跟她打商量:“姑姑陪我去园子里好不好?” “好呀。”谢云苔抿笑答应,想着在外玩久了大概会冷,折去房中给她取了件衣服加上。 二人的身影很快从院中消失,沈小飞的目光也收回来。 嘴角扯了扯,他笑说:“啧,非得玩这猫捉鼠的游戏,怎么样,这回惹麻烦了吧?我看身边还是没有女人最安全。” 苏衔不理他的调侃,倚向靠背舒了口气:“怎么回事,说说吧。” 沈小飞也一喟,径自在旁边找了张椅子坐下,就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事情是从大约半年前开始的。半年前,苏衔身边的第七个通房许婉眉因为被人收买,被苏衔赶出府。她比阿致聪明些,没做不必要的挣扎,走得便很利索,也没丢个手指什么的。 但苏衔为人谨慎,还是让暗营暗中盯了她一阵子,这一盯就发现她竟还与宫中有些联系。 是宫中有人安插她来府里盯着他? 苏衔起初是这样怀疑的。细查下去却发现不是,发现许婉眉是在为宫里找什么药。 苏衔不仅在官场上人脉颇广,通过暗营亦可与江湖联系,普天之下的药没什么他找不到的。他便授意实为暗营眼线的醉香楼将这药给她,前前后后给了三次,果不其然每次都进了宫门。 那药诡秘得很,不仅价贵,效用在江湖上也有诸多传言,一时连暗营都验证不出究竟是干什么的。苏衔想这背后怕有大局,不敢掉以轻心,亦不敢打草惊蛇,只得先让沈小飞继续盯着。前前后后又十余日过去,沈小飞在宫里摸出了端倪。 沈小飞告诉他:“宫里与她接头的人也很谨慎,药每每入了宫门,总要转个十余手。前两次都跟丢了,这回我加派了人手一刻不敢放松地瞧着,是到了玫妃手里。” “玫妃?”苏衔皱眉,“那是谁?” “陛下去年新封的,眼下正宠冠六宫……哎你竟然不知道?”沈小飞一脸新奇。 苏衔烦躁脸:“我没事打听陛下的后宫干什么。”又问,“那玫妃可有什么蹊跷之处?” “有啊。”沈小飞点头,“这玫妃娘娘才二十出头,早先与皇长子相识,后来封了妃,亦常以庶母的身份对皇长子嘘寒问暖。哦我还细查了……许婉眉弄药是从中秋后开始的——中秋宫里办家宴时玫妃与皇长子都到御花园散过步,碰上过!” 沈小飞说得有些兴奋,端是一副探究深宫秘辛的神情。苏衔的眸光却一分分沉了下去,一片阴翳。 “……”沈小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些事情,哑了哑,吐舌,“我也……没别的意思哈。” 苏衔抬眸一睇他:“还有谁知道?” 沈小飞:“没人了,我刚查明就来告诉你了。” 苏衔又问:“师父呢?” 沈小飞:“我爹最近出京办差去了,我见不着他。” “好。”苏衔颔首,“别跟他说。” “……”沈小飞憋了会儿,“你要我骗我爹啊?” “怎么叫骗呢?”苏衔气定神闲,“就是晚一些告诉他,不骗。” 沈小飞又道:“那陛下那边……”说到一半他反应过来,“哦,你不告诉我爹就是为了不告诉陛下对吧?” 苏衔:“嗯。” 稍稍静了一息,他又说:“想个法子,办了玫妃。” 沈小飞倒吸凉气。 . 不觉间十天过去,苏衔自正月十六时忙起来,日日都要去宫中上朝了。谢云苔并不太打听宫中朝中事,但毕竟身在相府,总会听说一点儿。她便听闻宫里的玫妃娘娘自年初时起突然病重,身上忽冷忽热,总昏睡着。 府中小厮不禁感慨:“唉,若是熬不过去,那可真是红颜薄命!玫妃娘娘才二十出头的岁数!” 正月廿七的早朝时间格外长些,苏衔临近晌午才回府,谢云苔如旧着了绿衣进屋上茶,又福身打算告退换白衣来研墨,却被苏衔叫住:“谢云苔。” 谢云苔驻足,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两眼,递了本奏章给她:“刑部递来的,你家的事。” “什么?”谢云苔浅怔,他又说:“你父母告了程颐。” 谢云苔不解,他们不过小门小户的事情,就是牵涉县令,理当也闹不到朝廷才是,怎的折子还送到当朝丞相手里来了? 翻开折子一扫,映入眼帘的罪名令她一懵,奏折在轻颤中落地。 上面写的罪名是:忤逆。 第 16 章 忤逆之罪会交到苏衔手里,便在情理之中了。 大恒幅员辽阔,大多案子自当是各地自行查办的,但忤逆之罪有所不同。大恒皇帝以孝治天下,这样的罪名告起来十之八|九都会经由层层官吏呈交朝廷,最终由天子御笔亲批,让天下皆知。 谢云苔一时手脚发凉,苏衔觑了眼掉在地上的折子,语中不无玩味:“你知道忤逆之罪若定下来,便是死罪吧。” 继而语调上扬:“是不是舍不得?” “……没有。”谢云苔摇摇头,俯身将折子拾起,放回桌上。 她确是知道忤逆是死罪,也因此一时懵然——那毕竟是与她一起长大的人。可她也更要清楚,他们之间从此没有关系了。 是他先对不住她的。 “真这么狠?”苏衔轻笑,慢条斯理道,“这案子争了一个早朝未果。有些人觉得养育之恩大过天,他将养父母赶出家门,理当严惩;也有些人觉得他虽是你家的养子,然未曾正经过继,你父母算不得真正的‘养父母’,这忤逆之罪也就不能成立。” 说着他语中一顿,目光再度落在她面上,单手托腮,一副慵懒而带探究的模样:“陛下的意思是让我一手办了。啧——”他又笑一声,“你要是舍不得,跟我直说啊,我饶他一命。” 这话令谢云苔心底倏然松动。有那么一瞬她真想让他放过程颐,因为她既没想过让他去死,也没想过送他去坐牢。 ——不是“不想”,而是“没想过”。 但她终是摇了头,轻轻道:“忤逆之罪是儿女对父母的,告他的是奴婢的爹娘,不是奴婢该插手的事情。” 苏衔眼眸眯起:“你当真的?” 谢云苔点点头:“丞相大人与刑部的诸位大人秉公议定吧。国法森严、天理昭昭,奴婢想总有个适合他的去处。” 他注意到她语声那句“丞相大人”,自知她公事公办的意思,嘴角搐了下。 小狗腿,大事上拎得还挺清楚。他原只是想一探这原本的未婚夫在她心底还有几分分量,现在倒想好好夸她一下了。 略作忖度,苏衔朝她招手:“过来。” 便见少女微微一怔,盈盈抬头,不解地走向他。他伸手一揽,她不及躲闪,轻叫着坐到他膝上。 苏衔噙着笑在她侧颊上一吻:“小丫头,爷晚上带你出去玩吧。” 再抬眸,她脸已经红透了,剪水双瞳愣愣地打量着他,盯了半天,小心询问:“公子怎么啦……” “傻样。”苏衔蹙眉,松开她,兀自抱臂倚向椅背。 让他有点意外的是她竟没有立刻从他腿上弹起来,仍那样坐着,只是坐姿拘谨,一副逼着自己乖巧的样子。 是因为没了未婚夫,所以她随遇而安了? 苏衔饶有兴味地揣摩着,打哈欠:“出去玩玩罢了,有什么怎么了?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那时候我最不爱在府里闷着。” 说着抬手,他修长的食指在她鼻尖上一刮:“说吧,想去哪儿,京里由着你挑。” 谢云苔一滞,被问住了。 京里她不熟呀。从前偶尔会与母亲一道进京逛集,可逛集总要买东西才有趣,现下她欠了他两千两银子,手里哪还有闲钱买东西?除此之外,她就只到过相府与牙婆那里了,再就是勉勉强强在醉香楼的厅里做过一会儿,其他地方她一概说不出。 可他在等她回话。 谢云苔绞尽脑汁地思量了一下,含含糊糊道:“那……公子那时候去过何处,就带奴婢去走走?” 他“哈”地笑了声,凝神斟酌,很快点头:“好,那用完晚膳你来找我。” 谢云苔不做多想,点头答应了。用完晚膳她依言再度寻来书房,进屋就看到苏婧屁颠屁颠跑过来,伸出小手往她身上一扑:“爹爹说要带你出去玩,没法带我去,回来之后你告诉我好玩的事情好不好!” 谢云苔浅怔,颔首细看,苏婧眼中是有几分失落的。但成长经历让她没有多提要求,语气也还欢快着。她想了想,试探着问苏衔:“不能带她同去?” “实在带不了。”苏衔摇头,招手将苏婧叫到跟前,声音放缓,“有些地方要等你大一些才能去。你好好待在家里,爹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苏婧从前很少被人这样和风细雨地哄着说道理,眼中的低落顿时一扫而空,点头道:“好!爹爹早点回来喔!” 苏衔嗯了声,便将她交给周穆,自己与谢云苔一道出了门。 二人走出次进院门,外面便是苏家大院的外墙,正门在南侧,两道墙间的夹道平日里都没什么人,空荡安静。 苏衔在半道停住脚伸手:“来。” 谢云苔:“嗯?” “我抱你。”他道。 她懵住,不及多想就见他一步上前,一把将她他横抱起。他比她高出不少,长手长脚还有内功,她连挣一下的余地都没有。 下一瞬,谢云苔只觉耳边疾风骤起,愕然举目,府中亭台正从身下划过! “啊——”她禁不住地叫出来,又硬生生噎住。不敢往下多看,她心惊肉跳地抬眸看他,月色朦胧下他的侧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竟然真的有人能飞檐走壁! 谢云苔惊讶不已,她从前只在话本中见过这样的事情。她曾在见程颐后被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来的他截住过,也见过他一闪身就往前了几丈,从沈小飞手里“劫”走苏婧,但她还是不知道他有这样的功夫。 她怔怔地盯着他,他很快察觉到她的视线,笑问:“好玩吗?” 谢云苔脱口而出:“好玩!” 他又道:“怕吗?” “……”她认真思索了一下,好像其实心底的害怕比觉得好玩更多,讷讷地点头:“也怕的。” 苏衔嗤地一声笑。 傻死了。 之后谢云苔再没敢低头,也不敢多想现下离地到底有多高。只得紧紧地缩在他怀里,目光紧盯天边的月亮。月亮是不太变的,纵使她听着耳边风声知道现下速度极快,盯着月亮也还是能放松一些。 直至苏衔稳稳落下。 “下来吧。”他手上拍拍她。飞了这一路,他清楚地感觉到怀里的小傻子越缩越紧。 谢云苔暗自松气,从他怀里蹭下来,脚一踩便发觉底下并不平,再抬头定睛,面前殿阁错落有致,星星点点散向远方,自己俨然在一个高处、在一处殿顶上,脚下该是房瓦。 苏衔在她身边抱臂四顾,口中悠悠:“我也有日子不这样玩了,让我想想什么地方有趣。” 几是话音刚落,他就找到了地方,一指西边:“啊,那边好,走。” 刹那间谢云苔又双脚离地,这回苏衔没打横抱她,只是单臂一揽,胳膊垫着的地方让她脸上微烫。 所幸这回落下来的也快,还是落在一处房顶上,他让她等着,自己纵身跃下。 谢云苔并不知这到底是何处,却感觉到他想干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独自留在房顶上不免紧张。他倒很快回来了,手里多了几个火折子,还有打火石。 谢云苔梗了梗脖子:“公子要干什么?” “你来看哈。”他抱着她跳到屋后,熟练地将窗纸戳了个眼,“看见屋里的炭没有?” 她不及他夜视能力那样强,但仔细分辨,也能看到屋中有一个个小山般的轮廓,便点点头:“看见了。” “我刚才翻进去瞧了,都是最劣质的黑炭。”苏衔啧声,“那些个宦官坏得可以,上等的银炭被他们卖了中饱私囊,拿出其中一两成的银钱买来这些,敷衍那些不得宠的嫔妃。” 说着打火石咔咔一敲,火折子点燃,谢云苔面前火光骤亮。 火光那边,他笑意满满:“来,咱放火把它烧了,事情就会闹大,风声一紧他们便不得不将钱吐出来,置办些银炭。” 谢云苔:“……” 他语中的字句令她心惊:“宦官”?“嫔妃”?“宫正司”? 她讶然开口:“我们是……我们是在宫里吗?” 苏衔点头:“对啊!” 明明心里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见他这般理所当然的点头,谢云苔还是眼前一黑。 紧接着,她一把抓住苏衔执着火折子的手腕:“别……公子别闹!”平常她万不敢这样跟他说话,现在实是吓坏了,“哪能在宫里放火?这若让人知道……” 他不耐地一咂声,任由她抓着,手腕一甩,火折子砸在近在咫尺的窗纸上。 离得这样近,火星子立时溅起来,谢云苔惊得往后一躲,目瞪口呆地看着火苗迅速蹿起。 “公子你……”她连嘴唇都在颤,他浑不在意,“贴心”地又打上一支火折子,递给她:“呐,你点一个。” 谢云苔只想当场给他晕一个。 他明明是说带她出来玩,怎么……怎么就变成烧宫了呢!他是堂堂丞相或许不怕,可她会被凌迟的吧! “唉你没劲。”看她不打算接,他还嫌弃上她了。信手将那另一只火折子往另一扇窗上一丢,也懒得多看火势,抱起她纵身跃起。 “走水啦——”夜色中,喊声在背后渐次响起,又迅速变远。 谢云苔大着胆子将目光越过他肩头偷看了一眼,只遥遥看见火光冲天。 这个人,真是人间妖孽。不只长得妖,行事也邪性。 她自顾自想着,视线收回来,在他妖异的脸上定住。 他还在不满地咂嘴,自言自语地抱怨:“自己要来又不敢动手,你们女孩子真没劲。” “……”谢云苔眉心皱了下,心里莫名地委屈。 “旁的男人也不敢的。”她小声争辩。再说,怎么是她“自己要来”?! 他只听到她的语气,却没听清她在说什么,挑眉低眼:“什么?” 她一下子又怂了,哭丧着脸:“奴婢没说话。” 第 17 章 罪魁祸首早已逃远,皇宫西边却还乱糟糟一片。 满屋的炭越烧越厉害,哪有那么容易扑灭?这混乱一直持续了大半夜,最后一个火星子灭掉时,院中已是一片狼藉。 掌炭的宦官早已气得脸绿,在自己屋里拍着桌子,指着手下骂:“平白无故还能起火,你们都是饭桶吗?” 几个宦官跪地不敢言,就听着他骂。眼瞧着他这火气怎么骂都消不下去,指不准一会儿就要打他们一顿板子消气,终于有人壮起胆量,小心地开口:“公、公公息怒……这事,这事公公瞧着……像不像早年那个……紫宸侠?” 掌事宦官面色一白,下一刹,他抄起茶盏砸了过去:“侠个屁!” “紫宸侠”一度是宫里最大的传言,又是最有鼻子有眼的传言,宫中许多人都遭过他的罪。之所以有这么个称号,是因他来无影去无踪,大多时候惹事不留踪影,偶尔有那么三五回被看到了影子,宫人一路追出去也追不到。唯有一次,有人清清楚楚看到他跃进紫宸殿隐遁无形。 紫宸殿是天子寝殿,这般恶人入了殿还了得?宫人们当即禀奏御前掌事宦官姜九才,还惊动了暗营督主韦不问,轰轰烈烈地搜查了一个多时辰,却连一根可疑的头发都没找到。 打那之后,“紫宸侠”这名号就传开了。宫中掌事无不恨他,但冷宫废妃与失宠嫔妃、还有任人欺负的贱籍宫奴却都盼着他来,因为他闹完事后他们往往能尝到些甜头,譬如冷宫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一年被他放火烧了,后来就不得已大修了一遍,废妃们都住得好了些。 这个人前前后后在宫里闹了七八年,直至三四载前才消失无踪,怎么如今又突然出来了呢? 掌事宦官咬咬牙,想说服自己不信,语气却已外强中干:“你们少给我来这些玄虚之词!老子一年到头就靠这些炭赚一笔,如今全折进去了!” 手下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伏地屏息。 . 城中,“紫宸侠”本尊飞檐走壁,偶尔垂眸觑一眼怀里缩着的小美人:嘿,好玩。 他第一次干放火烧宫的事情是十五六岁,那时他已在暗营学了六七年功夫,武艺初成又愤世嫉俗,看不惯宫里种种拜高踩低的不公,就四处行侠仗义。 后来他到底读得书多了,知道这样的“伸张正义”没什么大用,再这样干便只是为了消遣。今天点点火明天放放虫子,后天戏弄一下刚进宫的小宫女,反正没人抓得到他。 直到他当了丞相,自己也觉得这样不太合适,便不再为之。 今日缘何又想起来了?与她那句“公子那时候去过何处,就带奴婢去走走”有点关系,但当然也不全是。 ——他私心还是觉得,戏弄她太好玩了。他想看看带来她烧宫,她会是什么样子。 奈何她胆子太小,除了拦他就是发抖,倒变得也没什么意思。不过,受惊之后她缩在怀里的样子似乎更乖巧了点,苏衔想想,也不错。 她就这么乖乖的,等一会儿回了府,他就把她撂到床上去。 兴致勃勃地舔了下嘴唇,苏衔气息一沉,落入巷中,一墙之隔便是集市。 谢云苔再度落了地,与他绕过灰墙,集市的喧闹映入眼中,她问他:“要逛集?” “嗯。”苏衔点头,一哂,“忘了溜去御膳房给阿婧弄点好吃的了,买些给她。” 原来他还打算去御膳房行窃来着! 谢云苔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 二人步入集市,苏衔轻车熟路地寻向点心铺,左右看看,倒不知道买什么了。 他只是知道点心铺开在这个位置,却并不曾来买过。他原也不是多么爱吃点心的人,偶尔馋一口都是让府里的厨子直接做来。现在让他拿去哄小姑娘……他没什么思路。 巷口,一道不起眼的人影阴恻恻地盯着这边,半晌,悄无声息地退开、走远,消失在熙攘人烟之中。 抱臂撇嘴,苏衔拉过身边现成的“小姑娘”:“你看哪个好?给阿婧挑几样。” “……”谢云苔怔怔,她也没来过呀。 而后她的目光落在一道糕点上,糕点前头立了个牌子,写的是绿豆糕。但每一块都做成了五瓣花的形状,而且一朵朵颜色都不一样。 谢云苔抿笑,指一指:“这个看起来好。” 店里的伙计不需他们在多说话,就包了几块。她接着看,又注意到一道豆沙酥:“这个也好吧……” 这回是蝴蝶形的。 跟着她又继续挑了两样,一道是枣泥糕,做成了小舟的样子;还有个红糖包更有趣,只只都做成了小刺猬。 苏衔在旁边一语不发地看着,她每挑一样他都在心底嫌弃一回:“幼稚。” “就喜欢五颜六色的东西。” “多大了。” “嘁。” 等她挑完看向他,他不咸不淡地告诉伙计:“照着这个再包一份。” 伙计“哎”了声,片刻工夫便手脚麻利地又包好一份。苏衔信手接过,谢云苔自觉地上前半步要帮他拿,但他只递来一份:“自己拿着。” 她一怔,仰头望他:“给奴婢买的?” “不然呢?”他轻笑,将那份嫌弃显出来,从她身边走过,“还能让你看不让你吃啊?” “……”谢云苔心下隐有不服,她明明是在帮阿婧挑的呀! 二人走出点心铺的同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檐上,深深夜色掩着他的轮廓,唯眸中精光凛凛。 苏衔带着谢云苔继续往集市深处走去,不远处还有家酒馆,果酒卖得好,京里许多姑娘家都爱来买。 嗯,她吃点心,再喝点酒,然后他吃掉她。 苏衔自顾自想着,继而又自顾自摇头——算了,酒改日再喝。她吃点心,然后他就吃掉她,不然很像他酒后乘人之危。 黑影在旁边商铺的檐上悄无声息地跟着,逐渐逼近。 苏衔走进酒铺,引着谢云苔一睇几步开外挂满酒名的墙壁:“挑个喜欢的酒来。” 二人一道上前,谢云苔仰头张望,心里七上八下——他为何突然给她买东西?她觉得怪怪的。 “什么人!”一声断喝,堂中唰地一静,混乱又倏然炸开。黑衣男子拔剑直刺,剑光涔涔逼来!苏衔在闻得断喝的刹那便眸光一凛,下意识地抄起柜面上的算盘踅身挡去。 “咔——”算盘被长剑挑开、碎裂,算珠崩落一地。 “杀人啦——”尖叫声骤起,满屋酒客落荒而逃。苏衔顾不上看,低身横扫一腿将来者逼开两步,同时一把拽过谢云苔衣领,运力推出门外:“别碍事。” 谢云苔只觉自己是被一股风里逼出的,站稳脚短暂一愣,已是一身冷汗。不敢多耽搁一刻,她头也不回地往外奔去,脑子里嗡鸣着,只一个念头还算清晰:回府求救! 酒馆之中,苏衔咂一声嘴:“找人这么多的地方行刺,阁下有病啊?” 对方黑布遮面,不做理会,再度飞剑次来。苏衔抿笑,负着双手,不慌不忙闪避两次。转瞬已人在刺客身后,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方镇纸,悍然向刺客拍去。 千钧一发之际,刺客竟倏然回神,提剑一把将他打开。苏衔嘿地一声,也不在意,夺门而出,跃起便逃。 真要硬碰硬,这人十之八|九打不过他。他在暗营之中常有句不要脸的话挂在嘴边:能杀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只是无奈今天手头连把短刀都没有,对方长剑在身,他只能肉搏,就落了下风。 但他到底还可以逃,他一身轻功乃暗营督主亲授,自属上乘。 能追上我再杀了我的人还没出生呢,苏衔戏谑地想。忽而一弹指间,他发觉那紧追的气息声忽远。 嚯地回头,苏衔向西看去,眼底一震。巨大的疑惑在他心底倏然绽开,迷雾陡然升腾。 他并非第一次遇刺,朝堂险恶,想要他的命的人不在少数,但从未有人注意过他身边的人。 因为人人都觉得他不在意。 可这回,这人竟突然转身,向谢云苔追了过去。 苏衔咬牙,转身倒追。这人轻功也极好,不觉间已逼近谢云苔,谢云苔隐有察觉,竟然转头,只见一柄长剑直刺而来。 “喂!”苏衔大喝,翻身自他肩头跃过,顷刻间落于剑与人间。但闻“扑”地一声轻响—— 一弹指间,他运力击向刺客胸膛的同时,长剑也刺穿衣衫与皮肉,渗出一片殷红。 苏衔深吸气,渐次传来的痛感令他撇了下嘴,掌心惯出的内力收回,反逼入体内,暂且将伤势遏住。 面前刺客一声低低呻|吟,一口鲜血溢出。苏衔撑着没动,刺客一时难断虚实,短暂怔忪后终是决定保命要紧,提步奔逃。 苏衔笑看着奔逃的背影,舔了下唇:“投个好胎。” 同一瞬,刺客五脏剧烈,鲜血猛从七窍喷涌,轰然栽倒在地。 几步之外,谢云苔早已僵在苏衔背后,手脚皆冷,麻意蔓延向四肢百骸。她久久地回不过神,直至苏衔后背洇出血来。 鲜血宛如一朵殷红的花,在月白的衣衫上循循绽放。忽而一刹,苏衔蓦然栽倒,跌跪在地。 “公子!”谢云苔尖叫出喉,惶然扶他。 与此同时,一支哨箭呼啸着窜上天幕,声音刺耳得令她耳中也麻了。 鲜血失了内力的控制止不住地流着,苏衔多少感到自己身上在一阵阵发冷,反手一攥,她慌张扶过来的手比他还冷。 “公、公子……”再听她的声音,都快哭了。 慌个屁,他不快地皱眉。 死不了,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很烦,本来想好了今天要把她撂到床上去。 苏衔一边腹诽一边眼前犯黑,一层又一层地犯得更深,终于看见数道黑影遥遥进入视线,他心弦一松,放心地坠入黑暗。 “师兄?!”沈小飞率先落地,看清苏衔的情形,脸色煞白如纸。 第 18 章 谢云苔一眼认出沈小飞,伸手抓住他:“这位大人,您帮……” “帮忙”二字不及出口,沈小飞一挥手,两道黑影即刻冲来,背起昏迷中的苏衔又蹿向夜幕,顷刻消失无踪。 谢云苔怔怔哑在原地,沈小飞睇一眼身边的手下:“我去跟着师兄,你们送这位姑娘回去。” 话音刚落,他便也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之中。转而又有黑影上前,扶了谢云苔一把,沉沉询问:“姑娘何处伤了?” “……没有。”谢云苔赶忙从地上爬起,那人一点头,与同伴一左一右将她胳膊搭住,腾身离地。 他们多少知道她的身份,不好像苏衔先前那样抱她,就这样将她架在中间飞檐走壁。谢云苔一睁眼看到的便是脚底快速划过的房瓦院墙,立时再连眼皮也不敢抬一下,想叫也叫不出声。鬼使神差间,她禁不住地回想他的怀抱了。 方才被他那样抱着一路飞进皇宫,她也是害怕的,但不知为何,她信他不会让他摔下去。 现下这种安全感再寻不到,谢云苔紧闭着眼、紧咬着牙死死撑着。在双脚重新落在地上的刹那,却又庆幸还有这样的办法可以回来,不然不知要耽搁多少时候。 她疾步跑去苏衔的卧房,大夫已在房里。这大夫姓陈,已经年逾七十了。谢云苔刚进府被嬷嬷领着熟悉各处时见过他一次,只记得他眼睛昏花,总迷迷瞪瞪的。眼下看他坐在床边给苏衔搭脉,她心弦不自觉地绷紧。 “穆叔……”上前几步,他将立在床边的周穆叫远了些,看看那大夫,不安道,“公子这是剑伤,当时便晕了过去,陈大夫能行么?” 她没有说得太明白,但周穆听懂了,含笑宽慰:“放心吧,陈大夫是太医院前院首,医书了得。” 谢云苔微讶:“太医院的人?” 她总觉得皇家高不可攀,便是有这样不再在宫中谋事的能人最多也是到宗亲府中去,倒没想到丞相府里也有。 于是安安静静地等了半晌,待得陈大夫站起身,沈小飞先一步上了前:“如何?” 陈大夫锁着眉:“倒未伤及脏器,但看着像是受伤后又用了功夫,内力一逼,平白多失了血,还需精心调养才好。” 沈小飞急道:“可有性命之虞么?” “……”陈大夫无语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开口,“丞相大人功夫如何,沈大人您是清楚的。” 言下之意:就这点伤担心他会死,你是不是有毛病? 这话说得沈小飞松气,谢云苔与周穆也安心了些。取来纸笔,陈大夫开了几剂养伤的方子,有些内服有些外用,又将平日的膳食都换做有助养伤的药膳,便离了卧房。 浓稠的苦药汁灌进喉咙,苏衔皱了皱眉。一些久远的记忆缥缈而至,犹如从四面八方渗入地窖的水,让置身窖中之人避之不及。 “啪。”药碗被人迎面打翻,药汁泼在脸上,他抬起头,眼前比他小一些的男孩子横眉立目:“知道这药花了多少银子吗?你别给脸不要!” 那时他病得很重,没力气说话,只冷冷地看过去。 二弟苏卿屹刻薄的骂他:“我才懒得来劝你。还有脸嫌苦,你赶紧死了好了!为什么要在这里碍大家的事!” 那时他多大呢?他八岁,苏卿屹比他小一岁多,才不到七岁的样子。这种话从小孩子口中说出来更可怕,让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一家子有多恨他。 不过他本来也是知道的,所以他没什么太多的难过,一把夺过苏卿屹手里的药碗砸在地上。 “是啊,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碍大家的事?”他用尽力气才说出话,短短一句,呼吸已明显急促。他便缓了缓,淡看向苏卿屹的眼睛中也渗出刻薄,“我早该死了,可那两个老东西追名逐利舍不得啊?你有本事让他们撒手放我死了去,我做鬼都保佑你!” “你……”苏卿屹被他气到,恶狠狠地磨着牙跑了。跑出房外却又折回来,声嘶力竭地朝他吼,“你等着!等你及冠,命数一解,我看你死得会多难看!” 苏衔冷笑一声,闭上眼睛,无力多理。 那时他相信自己到了弱冠之年一定会死,因为一家人早已对他厌弃之极。他母亲顾宜兰在他满月后不久就被他们逼死,他能活下来是因为玄净道人下了山。 玄净道人是当今颇有名望的高道,占星卜卦最为灵验,却已隐居深山数载,无数达官显贵知其大名想求得一卦,皆无功而返。在苏衔降生前不久,他竟破天荒地下了山,直接到了苏家来。 苏家自然将他奉为座上宾,那时顾宜兰之事又尚未被揭出,一家子都还和睦,也是盼着这个孩子降生的。玄净道人做法卜卦,告诉他们这孩子的命数贵不可言,但凡能活到弱冠之年,苏家必将飞黄腾达。可若不幸早夭,苏家会遭血光之灾、灭门之祸。 玄净道人卜过此卦便潇洒离去,月余之后苏家次子——也就是顾宜兰的丈夫苏致仰回到家中,和睦顿时被打破。 顾宜兰不出三日即被逼死,三尺白绫了结了自己,留下苏衔一人。苏衔原本也是活不下来的,怎奈玄净道人所言让人实在胆寒,苏家上下不敢小觑,思量再三,还是留了他一命。 只是苏家觉得,依玄净道人所言只消留他一条命即可,可没说要好好待他。此后的八年,苏衔便一直是在厌弃中活着的,每个人都想让他死,又都不得不保他一条命。 苏家阖府上下几百口人,对他和善的不过两个,一是被苏重山差来照顾他的周穆,一是他父亲与妾室所生的妹妹苏流霜。 直至他八岁,先帝驾崩,新君继位,他的境遇才好起来。而到了及冠之年,人人巴望着他死的苏家已再无一人有本事杀他。 因为他当了丞相。 他们对他的态度变得愈发复杂,小心而谄媚,亦仍有几分掩不去的嫌恶。他又并不是什么大度的人,常言道宰相肚里能撑船,他这宰相却只恶劣地想把那船翻了,把这一家子都淹死拉倒。 . 苏衔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翌日天明时,苏家上下就都聚到了丞相府这边来。谢云苔听闻时心情复杂,她先前多少感觉到了两方的不睦,没想到苏衔一夕间出事,家人倒还都挺上心。 又过了足足两个时辰,苏衔才浑浑噩噩地苏醒过来。 谢云苔面色一喜:“公子可感觉好些?” 苏衔睡眼惺忪,凝神看看她,腹诽——看看这小狗腿的模样!跟着又皱眉——眼眶怎么还红了,倒像哭过? 下一刹,她就在他面前哭出声来。似乎还怕吵到他,纤手紧捂住嘴巴。 “怎么了啊——”苏衔不耐地开口,还没问完,小狗腿捂着嘴转身,迅速跑了。 她真的很怕吵到他! 苏衔:“……” 咂一咂嘴,他闭上眼睛继续歇着。过了小半刻,谢云苔回到房中。 “公子?”她在他床边试探着开口,声音压得特别特别轻。他懒得睁眼,拍了下身边:“坐。” 谢云苔瑟缩着坐下,他撇嘴:“哭什么,怎么了?” ……还能是哭什么! 谢云苔被他问得发怔,一时不知道怎么回他。贝齿咬了半天嘴唇,才轻轻又说:“公子干什么要挡那一剑,从背后拍死他不就好了……” “哈。”苏衔笑一声,伤处一痛,又忍住声,“背后拍他往前一倒还不直接把你刺成冷锅串串?” 话一出口,就听她捂着嘴又哭了。这次她没发出声,便也没跑,但泪珠子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有些淌过她细嫩的手背,有些直接落在他的被褥上。 她一整夜都在想他为什么要这样救她?她想了许多理由,想找一个不那么让自己心绪起伏的解释。可她实在太普通了,除了这张脸之外再没什么独特的地方,论身份论才学绝不值得他这样去救。 所以她才这样问他呀。她想听他说个原因出来,哪怕告诉她当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就挡了也好。 可他偏偏告诉她:“背后拍他往前一倒还不直接把你刺成冷锅串串?” 这句话就是在告诉她,他只是愿意救她而已,他不想让她那么死了。 这样的舍身救人,谢云苔从前只在戏里看过。一时也说不准是心惊还是感动,一切情绪与压了彻夜的担忧混在一起,逼得泪水涌得没完。 “……”苏衔被她哭懵了。 他记得他晕过去之前她就在哭,他睁开眼她还在哭。 蹙着眉头嫌弃地看了她半天,他诚恳发问:“爷死了吗?” 谢云苔蓦地杏目圆睁:“这是什么话!” 她不太敢埋怨他,但他还是听出她的语气有点急了,放软也变得很刻意:“不吉利的……” 他嘴角轻扯:“没死你哭个屁啊。” 说着他懒洋洋地翻了下身,侧过来一伸手,把她抱住:“别动啊,给爷抱抱。” 谢云苔一如既往地僵住,薄唇紧紧抿着,终是没动。 嗯,不许说不肯。苏衔心里咂咂嘴。 原本昨晚就该吃了这个小傻子的,全让刺客给耽搁了,这刺客也忒会挑时间。 又听到她低如蚊蝇地小声询问:“公子要抱,奴婢躺下来,公子更舒服些吧?” “嗯?”苏衔略带几分惊奇地抬头,看到她双颊红扑扑的。 察觉到他的视线,谢云苔脸上更热,死死地盯着地面,又说:“别扯到伤口就是了……” 第 19 章 美人投怀送抱,苏衔一向乐得接受。于是他欣然往里挪了几寸:“来。” 谢云苔闷头躺下去,乖乖巧巧地缩进被子里。因为医伤的缘故,他上半身裸着,白练缠着伤处。她揭开被子时不免看到他裸|露的肌肤,稍稍有点窘迫。 他好笑地看着她,看了会儿,觉得平躺虽然对养伤更好,但这么扭着头实在累人,就还是翻成了侧躺。 然后他就手贱起来,闲闲地拨过一缕她的秀发在指上绞着。他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情绪有点古怪:“谢云苔。” “嗯?” “你担心我是吗?”他说着一笑,“真新鲜。” “这有什么新鲜……”她哑哑地看着他,“公子觉得奴婢是铁石心肠的人么?” 她想他救了她的命,她当然要担心。 又一声轻笑,苏衔自知她与他想岔了,不再多言。可她似乎慢慢摸索到了他的心思,短暂地安静了会儿,她说:“公子是特立独行惯了……其实许多人都是担心公子的。” 苏衔嘴角轻扯:“比如呢?” “府里许多人都来了的。”她道,“穆叔正在外面应承着。” 不料他嗤之以鼻:“他们是盼着我死呢。” “怎么能这样说……”她不满地小声呢喃,听来委委屈屈的。他只觉这声音听着就莫名的心情会好,咧嘴一笑,倾身一吻。 谢云苔缩了一缩,他再度亲过来,她又僵着不动了,由着他在她额上脸上亲来亲去,最后一下落在她唇上。 她终于觉得过于窘迫,抿了下唇,声音变得软糯:“别闹啦,公子好好养伤!”听上去像在哄他。 说完就翻身下床:“奴婢去厨房端些吃的来,公子吃些,一会儿好服药。” 一看就是又想溜。苏衔眉头微挑,淡淡看看她,重重一叹气:“去吧——” 说着翻身朝向墙壁,给了她一个失落的背影。 看着还怪委屈的。谢云苔讷讷地盯着,有那么片刻里,竟有点想扑过去抱他一下的鬼念头。可她自是冷静地忍住了,理了理衣衫去为他端吃的,顺便让人去向苏家众人带了话,说他已然醒了,让他们不必担心。 厨房的药膳早已备好,每一道都是遵医嘱而做的。谢云苔端进屋,苏衔边吃边嫌弃,说药膳不好吃。 她就听着他抱怨,等他吃好又端来药,这回他抱怨得更狠了,翻着眼睛倚在枕头上:“这点伤我自己也能养好。还要喝药,苦死还不如让刺客刺死。” “……”谢云苔说不出话。 怎么堂堂丞相还怕药苦呢?虽然她也怕,可她还是会直接捏着鼻子喝下去,他却要抱怨出来! 可他偏又是为了救她才要喝这药的,她只好柔声说:“那奴婢寻些蜜饯来?” 他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好吧。” 再度出屋,她原还是想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好的蜜饯,迈出院门时却一闪念间想起了他昨天买给她的点心。 那点心买了两份,给苏婧的那份是他亲手拎着的,后来刺客袭来,就不知被他甩去了哪里去;她那份倒一直在她自己手里,刺客来时她急着逃命,紧张之中反倒忽略了手里还有东西,就这么一直提回了府。回府后她又直接到了他房里守着,那份点心也就放在了外屋。 外头做的点心,会比府里的蜜饯吃着新鲜有趣吧? 谢云苔想想,便折回去,寻到那份点心用碟子盛好,端进屋中。 苏衔原正按着太阳穴看那碗榻桌上的汤药横竖不顺眼,视线一抬看清她端来的点心,脸上登时嫌弃更甚:“谢云苔。” 顿一顿,他嗤笑:“要是借花献佛也就算了,你这是拿我的花献我自己啊?”刻薄得毫不客气。 “奴婢觉得这点心看着不错嘛……府里的蜜饯什么时候都有。”她瓮声瓮气,偷眼瞧瞧,又道,“公子更想吃蜜饯,奴婢也去端来就是了。” 话没说完,就见他已自顾自地端起药碗。她忙伸手帮他端,被他冷冷一睃:“爷残废了?”她赶忙缩了手。 真是的,她拿府里没有的点心给他吃,他嫌弃;她帮他端药碗,他还嫌弃,好难伺候的。 谢云苔看着自己的裙子,悄无声息地在心里抱怨他。 一碗汤药很快一饮而尽,苏衔将碗一放,仰回背后的软枕上:“谢云苔。” “嗯?” 他扯个哈欠:“喂我吃点心——” “……”她僵了僵,无奈地再度坐到床边,拈起一块做成小蝴蝶的糕点,低眉顺眼地往他嘴边送。 手与他的嘴每靠近半寸,她脸上都更泛起一层热。等到还余两寸的时候,她的手开始轻颤起来。 苏衔一边张嘴等着,一边摒笑看着她的神情变化。他料到了她会这样,因为那日在苏家用膳,她和他“逢场作戏”往他面前送酒,也是这样局促得不行。 等他终于吃到那口点心,她一下子缩了手。他偏不伸手扶,牙齿咯吱一咬,半截点心落入口中,半截砸向被子。 她又赶忙伸手去接,整个人慌乱得不要不要的。 就喂个点心,至不至于? 苏衔悠哉地嚼着点心。京中有名的点心铺做得点心自然味道不错,但他想,肯定没眼前这小狗腿好吃。 一块点心还没吃完,他就又犯了困,打着哈欠往下一滑,躺倒。 陈大夫医术高明,只有一点不好,就是过于信奉“治病疗伤一定要睡足”。这导致他的药方总会下足助眠的剂量,苏衔第一次喝他开的药时还以为自己被灌了蒙汗药,醒来后差点让暗营把陈大夫押走审上三天三夜。 这药助眠,陈大夫事先说过,谢云苔心里有数,周穆更是清楚。是以苏衔要睡他们便让他舒舒服服地睡,傍晚时宫中来人询问他的伤情,周穆也一五一十地作答:“公子上午时醒过,吃了些东西,又用了药。那药助眠,吃完便又睡过去了,现下还没再醒,不好见公公。” 来问话的宦官也不多嘴,客客气气地谢了周穆,就回宫复命去了。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直至全黑。这也月明星稀,浅白的月光洒在院子里,静谧祥和。谢云苔坐在床边的绣墩上看着苏衔发呆,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只一味盯着他看。 会涉险救人的人,为什么要因为旁人研墨时穿错了衣服就削人一个手指头呀! 她愈想愈是心情复杂,一时满心感激,一时又恐惧。最后化作一声轻叹,她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了碰他胸前依稀透着血色的白练。 不管怎么样,她还是盼着他醒过来的。他帮她家里解了燃眉之急,又救了她一命,她不能盼着他死。 如果哪天他突发奇想打算杀了她解闷,那就当她还他这一命也就是了! 谢云苔自顾自想着,耳中闻得门声轻轻一响。 她转过头,见周穆正轻手轻脚地进屋,忙起身迎过去,周穆待她走近压音:“宫里又来了人,不放心公子的伤势,让公子进宫养着。” 谢云苔微惊:“……现在?”外面天都全黑了。 周穆点头:“马车都备好了。只是宫里一般不许外男留宿,公子是有恩旨,我就不好去了,只能你随着。” “这好说,应当的。”谢云苔不假思索地答着,忽而意识到,“……陛下可会找我问话?”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周穆颔一颔首,“若是问你,你不必怕,照实说就行了。就算公子是为你挡这一剑才受的伤,陛下也不会怪罪你。” 谢云苔心里多少有点不安,还是先应了,接着便折回去,帮苏衔理了几身衣服出来,又与宫里差来的人一并送他上马车,浩浩荡荡往宫中行去。 她其实并不太怕皇帝问她苏衔受伤之事,这件事皇帝若要怪罪,她认命就是。但她怕宫里正在查纵火的案子,万一查到她头上,恐怕会被诛九族吧。 谢云苔惴惴不安地胡想了一路,心跳一直乱着。在马车停下的刹那,这种慌乱升腾到了极致。 就算没有那些令她心虚的事,此刻她也一定是害怕的。当今天子何其尊贵?她从没想过会面圣。 推开车厢的木门,映入眼帘的竟直接是一方殿阁,也就是说马车直接驶进了宫门中来。谢云苔先前却听说,除却天子与后妃的车驾,其余人等不论是宗亲还是朝臣、不论身份何等尊贵,概要在宫门外下车。 怔神之间,两列宦官从殿中鱼贯而出,疾步行至车前。驾车的宦官跳下去,上前两步迎他们,为首的一人探头看了看马车,询问:“可有府中之人跟来?” 那驾车的宦官应说:“有。”说着也回身看向马车,谢云苔忙应了声“我是”,遂也下车。 刚从殿中出来的那个看一看她,态度和善客气:“宫人们自会扶丞相大人进去,姑娘随我来。” 谢云苔点点头,便与他一同走向大殿。行至殿门口抬眸一瞧,匾额上堪堪写着三个字:紫宸殿。 纵使她从未进过宫,也知紫宸殿是天子居所。 第 20 章 在谢云苔迈进殿门的瞬间,那令她折回的宦官悄无声息地退开,另一名宦官无声的上前,领她继续进殿。 宫规之森严在这片刻间已可见一斑,殿中宫人几步一个林立各处,却无半点声响,见有人进来也不抬眼张望。若闭上眼不看,便如入无人之境。 内殿殿门推开,殿中灯火通明。谢云苔死死低着头,又往前走了几步,余光便看到了御座上的人影。顿时没了前行的力气,跪地下拜:“陛下圣安……” 喉咙紧绷,她的气息越来越弱。 继而衣袍摩挲声响起,谢云苔略微抬起几□□,见一宦官正向她行来。比起之前两个,这人的衣袍明显华贵不少,在她面前定住脚问:“丞相情形如何了?” 谢云苔到底太过紧张,张开口,喉咙却紧紧绷着,发不出声。 那宦官眉心一跳,扬手一巴掌扇下来,喝她:“快说!陛下记挂丞相,已一天一夜不曾阖眼了!”这一巴掌打得狠,语中倒无太多责备,只是焦急。 这一巴掌也着实把谢云苔打醒了,她俯身一拜:“陛下放心,公子并无大碍。晨起用膳时胃口不错,喝过药后还用了些点心。” 她记得宫中早些时候有人去府中问过话,苏衔醒过、也用了膳这些周穆都已如实告知。皇帝仍要将人接进来,说明这些话并未能让他放心。 所以她格外强调了他“胃口不错”“还用了些点心”,这听来更有说服力一些。若是伤得厉害性命堪忧,有几个人能有闲心用点心? 果然,隐约闻得御座上的人松了口气。外殿处很快有了响动,是宫人们正抬着苏衔进来,谢云苔听到御座那边开口:“直接送进殿去,让当值太医过来会诊。” 低沉的声音带着疲惫,不怒自威。 谢云苔不敢抬头,余光睃见一行宦官麻利地抬着人送她身边经过,又闻面前这宦官道:“好了,你也进去吧,好好侍奉丞相。” 谢云苔忙磕个头,提裙起身,随着那一行人入殿,连腿都在轻颤。 入宫养伤已让人惊诧,眼下的情形还更出乎意料一些——她没料到皇帝会让苏衔直接睡进紫宸殿寝殿。 这是天子寝殿呀! 之后好半晌榻前都有宫人们细致入微地忙着,换药更衣一概让谢云苔插不上手。远一些的地方,刚为苏衔诊过脉的太医们正低语讨论,她也不好去听。 待得议定,太医们终于退出去。谢云苔依稀听见他们向皇帝禀话,大抵也是在说丞相并无大碍云云。身处寝殿,谢云苔看不到九五之尊的神情,心下也兀自松了口气。 陈大夫说他没事,太医们也说没大碍,那应该是真的没大碍了吧! 又过不多时,宫人们为他换好药也告了退,走在最后的一个阖门前与谢云苔留了话:“丞相大人不喜旁人在屋里守着,殿里就不多留人了。姑娘若有什么事,到殿门口说一声。” 而后殿里便归于寂静,除却谢云苔与床上躺着的苏衔,再无一个人影。 谢云苔规规矩矩地立在床边,直至外殿的灯火熄灭。 皇帝离了殿,至于去何处就寝她就不清楚了,总之她稍稍放松了些。 又过了会儿,她有点累了。 昨晚就几乎没睡,今天一个白日也没阖眼,加上方才的种种紧张,现下疲惫一泛上来,就涌得猛烈。 可宫里规矩严。谢云苔左右看看,与床榻遥遥相对的地方有罗汉床,但想来是皇帝日常所用的,她不敢去睡。 桌椅她也不敢擅用。 踟蹰半晌,她望向了床脚的衣服。 那是苏衔的衣服。现下天还冷,又是进宫,出府自不可能让他光着上身走,是穿着整整齐齐的棉衣来的。但方才宫人为他换药,换过后直接盖好被子,自不必再将这外衣穿上,就放在了床脚。 她拿这衣服垫在地上睡一会儿,还是可以的吧? 这念头在她脑中一划即被打消——她想到了那根手指头! 不行不行。谢云苔使劲摇了摇头,觉得还是不能胆子那么大。 她于是又硬撑了一会儿,实在疲惫不堪时,只得直接躺在了地上。好在殿里炭火充足,还烧着地龙,地上一点也不冷。只是硬了些,也只好凑合了。 她这样一睡竟睡得很沉,苏衔在临近天明时再度醒来,首先看到外殿的灯火亮着,约是皇帝在准备上朝。翻了个身,他就看见了床边地上躺着的小美人。 小美人侧躺着,头枕着手,脸正好朝着他这边。睡容恬静,身子和他上次所见一样,缩得紧紧的。 可见殿里虽然暖和,睡着了还是觉得有点冷。 ——是不是傻啊? 苏衔眼中流露嫌弃。宫里什么没有?是能缺她枕头还是能少她被子?为什么要这样直接躺在地上? 心思一转,苏衔坐起身,从床边的衣衫中摸出自己的腰佩,从绦绳上解下来,拎在手里,把流苏缓缓地坠下去。 流苏碰在少女细嫩的脸颊上,她皱起眉。 他支着额头,闲闲地将流苏扫来扫去。她反应更大了些,抬手扒拉了一下。 苏衔适时地将流苏悬起,等她的手老实了,再度扫下去,流苏在她脸上打着旋。 这回她终于醒了,带着三分床气睁开眼,约是意识到环境陌生,她愣了愣。 下一瞬,她视线猛地上移。 苏衔嘿地笑了声:“上来睡。” 谢云苔撑起身:“公子感觉好些么?听闻有太医一直候在侧殿,若有不适,奴婢可随时……” 话没说完,他眉心狠跳,倏然伸手捏住她的下颌。 只一瞬而已,方才满满的笑意已尽数扫去,眼中一片阴翳。这神情颇有些恐怖,谢云苔噎声,后脊微栗,一动也不敢动。 苏衔执着她的下颌,目不转睛地看她,很快确定了——她脸上的红印是指痕。 “家里人打的?”他冷声。 “什么……”谢云苔一时不明,转而意识到他再问什么,忙道,“不是。” 他却仍未松手:“那是谁。” “御前的公公。”她不敢隐瞒,“陛下担心公子,急着问话。奴婢心里紧张,一时没答出来,那位公公又有点着急,就……” 他蓦地松手,翻身下床。 谢云苔一时怔神,他已风风火火地走出去好几步。上身裸着,鞋也没穿。 “公子!”她赶忙起身,七手八脚地抓床上的衣服,“公子别受凉。” 苏衔推开寝殿殿门:“殷玄汲!” 殷玄汲?谢云苔皱皱眉,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却又想不起到底是谁。 或许是御前哪个宦官的名字? 她没多在意,捧着衣服上前要给他披上,他不耐烦地又喊了声:“殷玄汲!” 于是在快将衣服搭到他肩上的时候,谢云苔看到皇帝沉着张脸踱了过来。 心跳陡然一滞,谢云苔在惊悟中慌张跪地! ——殷玄汲是当今天子的名字! 皇帝黑着脸进屋,待得苏衔关上门,转过头沉声:“在外人面前,你还是要有规矩些。” 苏衔满脸的不在意,垮垮地杵着:“别诓我,我听了,外面没有宫人。” 外殿的确没有宫人。适才皇帝隐约听到寝殿的说话声,知道苏衔醒了,便将宫人都遣了出去。 但皇帝一指谢云苔:“这不是人?” 谢云苔顿时战栗如筛,重重叩首:“奴婢什么都没听见……” “我这小通房胆子比瓜子都小,你别吓她。”苏衔不悦地皱皱眉头,上前一扶谢云苔,接着就踱到皇帝跟前,兴师问罪,“你问话就问话,打她干什么?” 谢云苔一阵眼晕。 挨那一巴掌时她是心惊,还有点委屈,但现在她觉得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低眉顺眼、又一动都不敢动地用余光觑着,九五之尊的眉头拧起来,她的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就听皇帝一叹:“回去好好躺着。” “我不。”苏衔就那么戳着,上身赤|裸、还抱着臂,肌肉的线条清晰可见,看着像要打架。 接着他伸过手,一把拽过谢云苔手里捧着的衣衫:“把我弄进宫干什么?我在家养伤挺好。” 他实在在御驾前过于无礼,谢云苔长甲在袖中狠掐手指,才让自己不至于被吓晕过去。 再看皇帝,皇帝无可奈何地长叹。并无她想象中的天子之怒,倒更像长辈对晚辈的有气没处发。 但皇帝的声音终是沉了几分:“好好在宫里养着,不许擅自离宫。” 苏衔:“凭什么啊?” 皇帝只问:“多久不进宫了?” 苏衔:“明明天天上朝啊?” 皇帝置若罔闻:“除夕宫宴不来,初五也不见人影。”一壁说着一壁斜觑谢云苔一眼,“一来就为个小丫头跟朕吵吵嚷嚷,你说你像不像话?” “嘁。”苏衔冷着脸继续自顾自穿衣服,“还怪我了,说了八百遍别管闲事别给我说亲。” 皇帝:“……” 谢云苔心惊胆寒地看着,皇帝在那一瞬里好像是有三分理亏的样子。 紧接着,就闻皇帝松了口:“不说了。好好养伤,你爱孤苦伶仃一辈子朕也不管。” 苏衔还在继续穿衣服。 皇帝无奈:“你师父也回来了,你不想见见?” 苏衔穿衣服的手一顿,瞬间带笑:“想。”言毕便将穿到一半的衣服又拖了,大步流星地回到床上。 谢云苔却明显看到皇帝的脸色更难看了。 ……苏衔在故意□□帝? 她懵然,为什么呀? 第 21 章 苏衔躺回床上,皇帝挥手示意谢云苔退下。谢云苔连一丝声音都不敢出,安安静静地一福,提步就走。 苏衔恹恹地淡看她离开,撇嘴:胆子忒小。 皇帝沉容走到床边坐下:“怎么回事,刺客到底何许人也?” 苏衔斜眼:“暗营没禀话?” “暗营说只找到一个人,是让你拍死的尸体。”皇帝道。 苏衔:“那就对了啊。” “当真只有一个人?”皇帝面露惑色,“这人功夫很高?能将你伤成这样?” “也没有。”苏衔撇了下嘴,并不多提谢云苔,“我轻敌了,一时走神,让他抢了先机。功夫也就那么回事吧,这不是让我拍死了?” 皇帝沉了沉,又问:“何人支使你可有数?近来得罪什么人没有?” 苏衔一声嗤笑:“那可多了去了。” “……”皇帝无语凝噎,被堵得有点没话,加之又急着去上朝,便嘱咐了苏衔几句,先行离开了。谢云苔施大礼恭送皇帝,刚要回到寝殿,就见沈小飞又入了紫宸殿来。她只得又停住脚,请沈小飞先进去,沈小飞果是有事要私下告知苏衔,入了殿就径自阖上了门。 “师兄。”沈小飞走到床边张望着,“你可好些?” “小伤。”苏衔坐起身,“怎么样,查出什么没有?”说着一睃床边,是以他坐。 “嘿。”沈小飞边落座边笑了声,“可是查出紧要东西了。”说着手在衣襟中一探,摸出枚玉佩给他。 苏衔伸手接过,一眼看出是上乘的白玉质地,温润细腻,不是凡物。但京中的达官显贵有许多,这样的东西便也不足为奇,更不足以一见便知出自谁手。 却听沈小飞又说:“我试着查了查宫里的档,还真就查着了……中间拐了七八道弯,但最初是从皇长子手里出来的东西。” 玉是几年前贡进来的白玉,皇帝赏了两块给皇后,皇后又分了一块给儿子。 苏衔眉心微皱:“师父知道了?” “他昨天刚回京,我还没来得及去见他。”沈小飞道。 “哦。”苏衔应了声,说出的又是,“先不必告诉他。” 沈小飞:“……” “听我的。”苏衔的目光落在玉佩上,口吻缓缓,“容我想想再说。” 沈小飞深皱着眉头,看着他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答应了:“好吧……”又不放心地续道,“师兄可别自己冒什么险。” “我有数。”苏衔颔首,思索着躺回床上。沈小飞与他最是熟悉,知道他这副样子就是要想事,也不多言,直接转身走了。 殿门关合的声音一响即止,苏衔心念微动,将那块玉举起来,放在眼前细看。 这东西出自皇长子之手,便说明那刺客也是皇长子的人?好像不无道理。 他才刚盯上玫妃的事情,玫妃也刚一病不起,就出现了。而且,这刺客还对他颇为了解。 从前因为机缘巧合,皇长子也知悉他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门声又一响,苏衔侧过头,看到谢云苔正进来,蹑手蹑脚的样子。 他慵懒地叫她:“谢云苔——” “怎么啦……”她上前,置身天子殿前的紧张让她将脚步不自觉地放轻了许多,像小猫在走路。 苏衔大刺刺地拍拍身边:“过来给爷暖床啊!” 谢云苔局促地低下头。 其实在家中的事被揭破后,她时时在提醒自己婚约已经不复存在,身为通房要服侍他是应当的。他也的的确确早已对她抱过了也亲过了,她对他这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已不像最初那样紧张。只是现在,还是不太好吧…… “这是紫宸殿呀。”谢云苔小小声地提醒他,“陛下一会儿下朝回来了怎么办?” “你哪来的这么多要担心的事情?”他不悦,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把她拽到床上。 谢云苔只好躺下去,他立时扒过来,手脚并用将她搂住,像只八爪大章鱼。 她身形僵住,忍着他。忍了会儿觉得这样僵着好累,又开口:“公子会不会压到伤口……” “不会。”苏衔皱了下眉。 谢云苔:“……” 他闭着眼,又说:“你未婚夫的案子,我知道怎么办了。” 谢云苔薄唇一抿:“不是。” 苏衔锁着眉抬眸看她,她轻轻道:“他不是奴婢的未婚夫了。” “哦,我没记住他的名字,随口一说。”苏衔漫出笑意,旋即改口,“你父母的养子的案子,我知道怎么办了。”语中一顿,他径自续道,“那天刑部觉得百善孝为先,这样的恶事应当从重,当斩;但大理寺觉得律例中所言的‘忤逆’与此案不符,这人杀不得。要我看啊,折个中好了。” 谢云苔眨眨眼:“怎么折中呢?” 苏衔咧嘴,笑得实实在在:“阉了吧。” “?!”谢云苔惊住,这个字也令人脸红。于是她滞了半晌,才双颊红扑扑地又说出话:“阉……阉了算什么刑罚呢。” “就是宫刑啊。”苏衔啧声,“留他一命,处以宫刑,然后没入宫中为奴。省得他总心术不正,时时想借着姑娘家投机取巧往上爬,出了事又不肯善待。” 这样的人倘若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他还得另费力气收拾掉。不如直接阉掉好了! 说完半晌,苏衔没听到回应。睁眼再看看,看到他的小通房脸更红了,比他哪次调戏她的时候都红。 “怎么了?”苏衔不解。 谢云苔匆匆摇头:“没什么。”说着就匆匆忙忙从他怀里挣了出去,翻身下床,“奴婢去给公子端早膳来。”而后就不由分说地逃了。 逃出紫宸殿让凉风一吹,双颊的热度才消散了些,脑子里胡乱设想的画面也渐渐消失,谢云苔深深吸了口气。 她刚才其实在想,阉掉是什么样子…… 她和程颐实在太熟了,冷不丁地得知他身上要、要少掉一块肉,她就忍不住地好奇。 但其实,她连不少那一块是什么样都没真真正正地见过,想也只是彻头彻尾地胡想。除却想得自己面红耳赤,别无他用。 寝殿里,苏衔在她离开后半晌才将视线从门口收回。 嘁,小狗腿脸皮忒薄,他就抱她一会儿,至于这样吗?他都没敢凑得太近,生怕她察觉到他微妙的变化脸上撑不住,结果她还是跑了。 跑什么跑,等他伤养好,第一件事就是把她洗干净扔上床,看她能跑到哪里去! 谢云苔在殿门口询问宫人去何处提膳,便有宦官领她去了御膳房。御膳房就在紫宸殿后,离得倒不远,只是现下时辰尚早,几样被给苏衔的药膳尚未妥当。谢云苔等了一刻,提着早膳回去时,入殿外殿之中坐了好几人在饮茶静等。 几人看着都年轻,较为年长的也不过与苏衔年纪相仿,年纪小些的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但哥哥衣着华贵。谢云苔猜想许是宫中皇子,不敢多言,随着领路的宦官一起溜着墙边直接去绕去寝殿,迈进殿门,便见另一刚进殿来的宦官正向苏衔禀话。 “大殿下、三殿下、四殿下、五殿下、六殿下、七殿下都来了,但大殿下也说了,大人您安心养伤为重,若没精神见便也算了。” 还真是皇子们。谢云苔暗暗咋舌,心下一算,依稀记得皇次子似是夭折了,也就是宫里几个年长些的皇子都在了。 苏衔坐姿随意地倚着墙,打哈欠:“唉,我好困——” 那宦官会意,赔着笑:“那下奴去回话。”说罢就麻利地告退,一个字也不多劝。 见皇子们有什么意思。 苏衔抬头,笑看向谢云苔——小狗腿比他们好看多了! 谢云苔佯作不觉,在他面前支好榻桌,从食盒里端出早膳,一道道放在桌上。苏衔好似食欲不错,拿起瓷匙就舀刚放稳在桌上的白粥。 他不打算追查刺客之事,相反,他什么都懒得干。 可这样的事换做谁碰上都是要追查的,没有反应才最为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对方十之八|九更要心虚,反来探他的虚实。 他姑且等等就好了,若对方不够傻、并不自投罗网,他再追查也不迟。 若对方够傻,眼下他身在宫中,身边自己人不多,在他们看来会比密不透风的丞相府更好探消息。 若他们还是想收买他身边的亲近之人——苏衔不露痕迹地睃了眼谢云苔,这就有现成的。 哎,睡还是要先睡到。而后若她没捅出大篓子,就按老规矩好好送走;若捅了大篓子,一掌拍死了事。 苏衔悠悠地想着,心里忽而觉得有点古怪。 ——唉,天天逗这小狗腿还是挺好玩的。 片刻之间,谢云苔抬眸看了他好几次,他一直只在闷头喝粥。 这不行吧。 桌上几道膳都是精心烹制的药膳,或多或少对他养伤有些好处,唯独这粥只是白粥。 谢云苔安静地看看,端起蛋羹舀了一勺,送到他面前。苏衔倏然抬眸,眼中一瞬里沁出冷意,旋即又被很好地压制下去。 她没什么察觉,蛋羹喂到他嘴边:“公子别只吃白粥。” 柔声轻语的,悦耳动听。 第 22 章 之后三两日,苏衔闲得长毛。被困在紫宸殿养伤真无聊,什么也不能干。太医让他静养,皇帝连本书也不许他读。 是以用完早膳,谢云苔就被苏衔拽上了床。 “干什么呀。”撤走残羹剩菜的宦官还没完全退出去,谢云苔边被他拉拉扯扯边心虚地往门口看,好在殿门很快关上了。 她坐到床边,明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恹恹地皱着眉头,把她按躺在腿上,手在她脸上捏来捏去。 小狗腿长得真好看,软软的,可惜一时半刻吃不着。 ——苏衔一边戳她雪腮一边烦闷地想。 要是不在宫里就好了。这点伤他根本没当回事,在宫里却不得不受拘束,不然在紫宸殿的龙床上颠鸾倒凤也太过分了一点。 谢云苔耐着性子任由他研究她的脸,发觉人着实是会慢慢不要脸的。最初他调侃她两句她都脸红,现下卧在他腿上被她摸来摸去她都觉得随他好了。 谁让他救了她的命呢,不管他在不在意,她是因此才活下来的。 她自顾自地想着,他的手在她脸上玩够了,开始一分分向下探去。在颈间一滑而过,倏然顺到背后,将她一把拥起,又就势探入上襦之中。 这回谢云苔脸红了,身子也僵住,后脊一阵轻痒激得她浑身发酥,她禁不住地轻轻推他:“公子干什么……” 话没说完,薄唇猛地被他俯首压住。她愕然,贝齿旋即被他不讲道理地撬开,他慢条斯理地探了一圈,收回去,咂咂嘴:“解馋。” 说着他注意到她已红透的双颊,笑一声,懒懒地靠向枕头,睇着她揶揄:“谢云苔你怎么这么容易脸红?” 他都没干什么,她就又这样了。 谢云苔抬手碰碰自己发烫的脸,小声呢喃:“公子这样,还不许人脸红了……” 苏衔不由瞪眼:“我哪样了?!” 谢云苔不吭声,他眼眸微眯,目不转睛地打量起她来:“哎,谢云苔。” 面前长长的羽睫抬了抬:“嗯?” 他轻笑一声:“你是忒没见过世面,还是讨厌我啊?” 谢云苔嚯地抬头:“公子这是什么说法?”他恹恹地淡看着她。 “奴婢当然不……当然不讨厌公子啊!”她杏眸圆睁,但话说得磕磕巴巴。说完一想,又赶忙争辩,“又和见没见过世面有什么关系!” “嘁。”他不予置评,身子顺着枕头往下一滑,懒洋洋地躺倒。又信手一拽原本立在背后的软枕,掖到脑袋底下,“没劲,真没劲。还是该早把你卖到青楼去,换个风情万种的回来给爷暖床。” 谢云苔暗自瞪一瞪他,不作声了,倒也并不太慌。 他若真打算卖了她就是一句话的事,随时都可以。现下这样挂在嘴边,听来反倒只是说说而已,没什么可怕的。 “奴婢去给公子看看药煎好了没有。”她从容自若地下床踩上鞋往外走,走出两步,苏衔拖着长音提要求:“还要昨天的梅子——” “知道啦。”谢云苔口吻明快地应下来,心里暗暗腹诽:小孩子脾气! 走出寝殿,便是安安静静的内殿。皇帝多数时候都在这里,坐在御案前看折子。谢云苔最初两日到内殿时特别紧张,现下也慢慢冷静了,因为皇帝根本不会多看她一眼,她要出去干什么就直接出去便是。 走出内殿、再穿过外殿,初春清朗的天幕映入眼帘。谢云苔深缓了一息,走向御膳房。 宫中的尚食局与御膳房是分开的,尚食局料理阖宫吃食,位置偏远一些;御膳房只负责天子饮食,就在紫宸殿后。 这几日苏衔的一日三膳,包括煎药等事宜是一并交给御膳房的,谢云苔两三日下来已走了好多回,已很熟悉。于是步入院门,她便去了次进院,到南侧的屋中找当值的宦官:“我来给相爷端药,有劳公公。” 那宦官微一滞,看向她,赔笑:“对不住,姑娘,今儿一早事多,耽搁了一刻才将药煎上,你等一等。” 说罢就很客气地给她沏了茶,还端了两道刚制好的点心来,放在小桌边:“坐下等,一会儿就好。” 谢云苔应下,安然落座。拿起一块点心正要吃,一宫女稳步进屋,看向那宦官:“三殿下刚办完差回京,今儿个进宫问安,我们娘娘赏了好些东西,适才陛下又吩咐赏几道三殿下爱吃的菜下去。三殿下身边又不爱多带人,这眼瞧着人手不太够用,吴公公您若闲着就帮个忙,搭把手?” 二人显然是相熟的,所以才请托到这里。张公公却面露难色:“实在不巧,我今天还真不闲,给相爷煎着药呢,得看着锅。要不你等等,一会儿就好。” 那宫女也为难:“三殿下已往外走了,怎么好让殿下等。”这般说着,她目光落到谢云苔面上。怔了怔,笑意展露:“呀,这位姑娘生得真漂亮,可是御前新来的?” 谢云苔原本对他们的交谈不感兴趣,见状也只好起身,福了福:“奴婢是相爷身边的。” “哦……”那宫女点点头,继而明白过来,“这是来端药,药却还未煎好?要不……要不有劳姑娘与我走一趟?就送几样东西,宫门离得也不远,一会儿就能回来。” 谢云苔黛眉微蹙。她倒不介意帮个忙,但听这宫女的意思是不免要碰上三皇子的,对于这些身份尊贵的人她总觉得少打交道为好。他们之间本就复杂,苏衔又是那样的身份,还……还名声不大好,她不想沾染是非。 却见那宫女上前,带着几分央求握住她的手:“实在是麻烦了,我也真是一时半刻找不见人。这个时辰,御膳房里都忙着备午膳,折回淑妃娘娘那里寻了人再出来又不免要晚了。” 言辞太诚恳,神情也殷切。谢云苔不好拒绝,只得点头:“好吧,我随姐姐走一趟。” 那宫女顿时舒气,露出喜色,即刻领着她出门。走出几步,谢云苔便在院中的石桌上见到了要拿的东西——有两只锦盒,还有两只食盒,东西说不上特别多,但想一个人拿出去也是有些难的。 她上前要提那食盒,宫女挡了她,笑说:“食盒沉,我来。你帮我拿那几样便好,盒子看着大,但一个是墨锭一个是香炉,没多少分量。” 反正她是来帮忙的,没道理反过来是她多客气。谢云苔点点头,就依言捧起了那两方锦盒。宫女将食盒一手一只提起来,二人一道往外走。 皇宫大门在南边,一共五道,正当中只供帝后行走,两侧供嫔妃、宗亲与朝臣出入,再侧是地方官入京时走的。宫人们所走的小门在偏一些的宫道上,离得大门倒也没多远,走出后略转一道弯,大门前的景象就映入眼帘。 朱红大门前是一片宽阔的广场,红墙映衬下,侍卫林立,威风凛凛。门前不远处听着一驾马车,浅棕色的木制车厢,淡蓝车帘,车夫正百无聊赖地等着。 那宫女领着谢云苔上前,睃了眼车厢,压音询问:“殿下已出来了?” 说着余光一凝,宫女抬头,谢云苔也看过去,看到一身着银灰大氅的男子正从侧门中走出来。 一路紧赶慢赶,可算是没让殿下等。那宫女吁气,迎上前福身:“殿下,陛下与娘娘赏的东西奴婢给您送出来了。” “多谢。”男子颔首,声音温和。视线微移,他注视着谢云苔,怔了怔,“这位是……” “哦,这是相爷身边的姑娘。”那宫女如实回话,“奴婢见东西多不好拿,就近在御膳房找人帮忙,就找到了她。” 谢云苔福了福,轻道:“三殿下安。” 三皇子的目光定在她面上,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怅然叹息。 谢云苔一愣,不及露出疑色,他已挥手将那宫女摒开,上前了一步。 谢云苔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余光警惕地睃他一眼,他面容倒是与声音一般的儒雅,不似个坏人。 三皇子沉了沉,又一声轻叹:“苏相身边的姑娘已换了七八个,都是什么下场,你大概也有所耳闻。” 谢云苔一下子想到了那截手指,后颈绷住。 三皇子黯淡地摇着头:“父皇器重他,我也知他确有大才,但他实在不该这样草菅人命。”顿了一顿,他语中多了几分惋惜,“我不知姑娘有何难处才卖了身,只觉姑娘不该落在他手里。” 这人是想说什么? 谢云苔疑惑不解,他也好似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哑然一笑:“……是我说得太多了。姑娘莫怕,我只是见多了这样的事,不愿再看到下一次而已。我这个人胸无大志,只想做些力所能及的小善之事罢了。” 他一壁说着,一壁摘下手上的玉扳指递给她:“姑娘日后若有难处,可来我府上找我。我不及苏相势大,但出面救个人也还可以。” 言毕他不再多言,提步上车。那宫女也忙上前,将宫里赏下的东西送进车中。 这人真是,怪怪的。谢云苔站在原地好半晌没动。 萍水相逢说这么多已很奇怪,可他的解释倒也算个解释,见多了悲剧想出手阻挡下一次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有几分善心的人大概都会有这样的想法。 可她就是觉得哪里奇怪,说不清楚,就是觉得不对劲。 第 23 章 紫宸殿寝殿之中,苏衔仰面躺在床上无所事事。他素来不喜欢眼前有太多人,眼下谢云苔又去端药了,整个寝殿之中就只剩了他一个人,他不吭声,殿里就安静得一点声响都没有。 没过多久,一小宦官进了殿来,被屋里的死寂惹得缩了下脖子,才又小心翼翼地继续往里走:“大人。” 苏衔瞥过眼,小宦官堆笑:“韦公公来了,想看看您。” 下一瞬,苏衔即腾起身,仍是没穿鞋,大步流星地走向殿门口:“师父!” 殿门外静候的中年男子闻言提步,迈过门槛,殿中安寂的氛围旋即变得其乐融融起来。内殿之中,姜九才立于圣驾身边,眼看皇帝的神色一分比一分更沉,最后无奈地摇一摇头,发出一声长叹。 丞相大人对他师父――也就是暗营督主韦不问,素来比对皇帝亲近,从十五年前就是这样的。 那时皇帝初登大位,丞相还是个八岁的小孩子。皇帝着人将他接进宫中,屏退旁人,只留了姜九才在殿中侍候。于姜九才而言,那日的种种心惊便时至今日仍历历在目。 皇帝初时并未料到苏衔脾气这样倔,将昔年的事情与他说了个大概,就循循善诱地开口:“所以朕是你亲爹,叫爹。” 孰料苏衔一眼冷冷横去:“嘁,这么多年我娘不管我,是因为她死了。你也死了吗?现在凭什么让我叫你爹!” 姜九才当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吓得跪地,又瑟瑟缩缩地帮着解释,说陛下也有苦衷。 皇帝确是有苦衷,先帝一贯严厉,绝不会容忍儿子与臣妻通|奸这样的丑事,哪怕二人是在各自成婚前便已有情在先也不可容忍。一旦道破,储位必定不保。所以皇帝才不得不忍了这么多年,其间顾宜兰被逼死他也不好出手。 皇帝倒也没与苏衔生气,耐心道:“管朕叫爹,你就是皇子了,朕把你接到宫里来。” “谁稀罕!”八岁的苏衔莫名被这句话激怒,歇斯底里地咆哮,“谁稀罕当皇子!我不需要你这样的爹,我这辈子都不会认你!” 说完,他转身就跑。迟来八年的父子初见就这样不欢而散。 皇帝心中苦涩,对顾宜兰的思念与愧疚令这股苦涩发酵得更加浓烈。他于是着人暗查了苏衔在苏家过得如何,近来有什么想要的,不几日便得知苏家虽因昔年他安排去的道人所言留了苏衔一命,但也不过就是留了一命而已。苏衔已经八岁了,他们连个先生都不肯给他请,他想读书认字只能去堂兄弟那里偷听。 他便又叫来苏衔,试探着提出:“你认朕当爹,朕请老师教你读书。” 然而苏衔眼睛翻上天:“读书有什么意思!” “唉,这什么话?”皇帝一懵,只道这孩子其实并不爱读书,忙道,“自然要好好读书,日后才能有学问。” 苏衔眼睛一转:“没劲。”想了想,又道,“要不你给我找个师父,教我习武,我就读书。” 皇帝当然欣然应允,这就要传大将军来亲自教他,结果他还不要。他说:“我看那天飞檐走壁带我进宫的公公很厉害,我要他教!” 皇帝一时不敢跟他拧着来,只好传韦不问进宫。韦不问早年是江湖上的侠士,功夫了得,奈何两年前碰上了天灾。天灾无情,管你是什么大侠都没饭吃,韦不问不忍家中妻儿饿死,这才投到了暗营,凭着一身功夫当了督主。 结果韦不问一来,苏衔立马清清脆脆地叫了“师父”,态度恭敬又亲热,看得皇帝郁结于心。 由着他拜完了师父,皇帝终于又开口:“你要的师父朕给你找来了,该叫爹了。” 然而苏衔却说:“凭什么?” 皇帝:“刚才说好的啊。” 苏衔鼻孔朝天:“刚才说的是你找人教我习武我就肯好好读书,跟叫爹有什么关系?” 皇帝气得面色铁青。 之后的这么多年就一直是这么过下来的。苏衔一直尊师,对韦不问极好,但始终不肯叫皇帝一声爹。当中皇帝也曾恼火,觉得自己已经容忍许多,身为天子岂能被个小孩子将住?软得不行便也试过硬的,威逼恐吓都试过,亦抓住过他闹脾气的机会动过板子。最后的结果却是让他更为愧疚。 因为他发现,苏衔并不是在“将”他,是心里真的有怨,宁可被打死都不愿低头,甚至宁可在一直苛待他的苏家待着都不愿低头。 皇帝之后便不再逼他,在他十六岁时让他当了侍中,又寻各种各样的机会让他去六部历练了一圈。后来意外地发现,苏衔竟真的很有本事,比几个年长的皇子都还要强些。 所以在苏衔及冠之年,皇帝力排众议让他当了丞相。 当了丞相,也还是不肯认爹啊…… 姜九才有点心疼陛下,闷头想了想,悄无声息地退到侧殿,端了盏新茶进来:“陛下,您尝尝这茬,丞相大人年前出京办差带回来的。” 皇帝知其意,一声苦笑:“放着吧。” . 谢云苔在帮三皇子将东西送到后回了宫,先去御膳房端了苏衔的药来,又按他的吩咐找了昨天那种梅子。寻到梅子是瞧了瞧,有道昨天没有的蜜枣看起来也不错,便也取了一小碟,一并端到紫宸殿去。 尚未迈进殿门,一阵笑声已传出来。谢云苔微怔,抬头看去,苏衔正盘坐在榻桌前拍腿大笑:“来来来,我赢了,二百两银子,师父不许赖账了。” 师父? 谢云苔举目看去,一时诧异这人看着像位公公,但也没说什么,安安静静地将托盘放下,先端了药过去。 苏衔正悠哉地将桌上的骰子丢进瓷盅里,信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跟着就嚷嚷:“梅子呢!” “有的。”谢云苔折回桌边,一手一只小碟,将梅子与蜜枣都取了来,任由苏衔挑选。 苏衔又摇起了瓷盅,摇得划拉划拉的,一扭头:“喂我。” 谢云苔怔了怔,讪讪看一眼韦不问,觉得当着长辈的面不好这样,小声:“公子残废了吗?” 这是他之前拿来驳她的话。她要喂他喝药,他不乐意,张口就是这样一句。 未曾想苏衔理直气壮:“对啊,爷残废了。” “……”谢云苔脸色一垮,只好将那碟蜜枣先放在榻桌上,腾出手拣了颗梅子喂给他。 韦不问打量她两眼,问苏衔:“阿致呢?” “哎,不要提这么扫兴的事情。”苏衔摇着头,骰子盅一叩,揭开。两个六,第三个碎成了粉。 韦不问定睛一看就笑了,悠悠调侃:“内力调运得不行啊徒弟。” “我这是受着伤气息不稳!”苏衔受挫地往后一倒,躺到枕头上生闷气。 一个下午,殿中一直这样其乐融融。谢云苔无事可做,立在一旁兀自想着心事。 三皇子还是太奇怪了,她试着劝自己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是只觉得怪异。 临近傍晚,韦不问从殿中告退。谢云苔看了看时辰,再度去了御膳房,为他端了晚膳来。苏衔这大半日又是摇骰子又是下棋,玩得尽兴。胃口便也不错,执箸就夹了排骨,连啃了两块。 谢云苔一语不发地帮他盛了碗汤,心下斟酌再三,终是开了口:“公子……” “嗯?”苏衔抬眸,打量两眼,多少看出她又心事。笑一声,夹了块鸡丁喂到她嘴边。 谢云苔微微张口,乖乖将那块鸡丁吃了,复又道:“奴婢遇到点事,觉得奇怪,想和公子说说。” 她想不明白,要问也只能问他了。她反反复复地思量过,虽然他这人心眼挺小,睚眦必报,但“坏话”是三皇子说的,应该不至于怪到她头上。三皇子又身份贵重,他该也不至于为这个找三皇子的麻烦。 她便斟字酌句地开口道:“奴婢上午时去御膳房为公子端药,碰上宫女急着要往外送东西,就帮了一把,结果碰上了三殿下。” 苏衔一滞,放下筷子:“殷临晖?” “……应该是吧。”谢云苔不知三皇子名讳,自顾自继续说,“他……他知道一些公子身边前几个人的事情,说不愿再看到这样的事情,给了奴婢一枚扳指,说奴婢日后若有麻烦,可去皇子府找他帮忙。” “?”苏衔看她的目光变得有些古怪,一时未显露更多情绪,只轻笑,“那你告诉我干什么?” “奴婢觉得怪怪的……”谢云苔小声嗫嚅。顿了顿,又说,“三殿下说是因为见多了这样的事情,才一时忍不得,奴婢觉得该算个解释,可就是觉得怪怪的。但奴婢又想不明白哪里不对,只好来问问公子。” 语毕,她就安安静静等着。等了半晌没听到回音,才迟疑着抬头打量他。 四目相对,她看到他紧闭着嘴,却忍不住一下又一下扑哧的笑声。她愣怔,这强忍的笑声在某一刻终于变得再忍不住,犹如洪水决堤般,倏然绽放成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苏衔笑得向旁边倒下去,还看着她继续笑。谢云苔被笑得莫名其妙,脸涨红起来:“有什么好笑的!” “哈哈哈哈哈哈――”苏衔撑身,朝她招手,“来让爷抱抱。” 谢云苔颔首,扁嘴,绷住了不动。 苏衔笑音淡去,但笑意更深,没脸没皮地自己凑过来:“那爷来抱抱你。” 伸手拢住,脸也挨近,在她侧颊上叭地一亲。 谢云苔低着头,黛眉蹙着,很是懊恼:“干什么呀!” 苏衔得寸进尺地捏捏她的脸:“你是不是傻?若我哪天真要杀你,三皇子就是你的退路。这般告诉我,退路不就没了?” 谢云苔凝神想想,摇头:“不是那样。” “怎么不是?”苏衔执箸在案上一磕,又夹了块排骨来啃。目光落在她面上未动,就见她思量了会儿,抬起头:“三皇子这样说,显是与公子不睦。可公子帮过奴婢一家,又救过奴婢的命,这是大恩。来日若公子想杀奴婢,那奴婢就把这条命还给公子就是了,去找与公子为敌的人求助算怎么回事?” 她这么想? 苏衔有些惊奇,眼眸眯起来:“傻不傻啊?这世上没人值得你豁出命去报答,救命之恩也不行。” 谢云苔若有所思,没有反驳他这句话,只说:“那奴婢不豁出去命去报答,也不能去找三殿下。” 苏衔:“怎么说?” “这是公子和奴婢之间的事情,奴婢到时若有本事逃,就自己逃了。若没逃掉,那奴婢认输。” 反正她觉得不能找敌手求助。万一对方真有所图,将这件事作为把柄对他不利呢?岂不就成了她反手捅了救命恩人一刀。 苏衔讶然,面上若有似无的笑意险些挂不住。及时低头抿了口汤,遮掩了这股情绪。 谢云苔对他的异样无所察觉,凑近了些:“三殿下什么意思?是不是有别的图谋?” “你又不打算找他。”苏衔敷衍,又扯了一块鱼腹肉下来,喂到她嘴里,“管他有什么图谋呢?” 之后这一顿饭里,谢云苔就发现他总喂她。从前并不这样的,一般都是他吃完她再去吃,但这顿饭他吃饱时,她倒也差不多饱了。 用晚膳,谢云苔端起碗碟送回御膳房,殿里一时又安静下来。苏衔绕着寝殿消食,绕了三圈,觉得没劲,又躺回床上。 啧,许婉眉,玫妃;皇长子,如今又多个三皇子…… 他说不准这几人间有没有关系,究竟又是谁与那刺客有关。但光是这么多人撞在一块,也很麻烦啊。 谢云苔不知三皇子想干什么,他却清楚。三皇子所图并不是她危机之时去找他,而是觉得她见到这条路,立时三刻就会去找他。 他这个当朝丞相再风光,也不及皇子是皇亲国戚。几位皇子又都风度翩翩,待下温和,名声比他强上许多,少女们无不艳羡。倘若能得皇子怜惜,来日再混得个侧妃之类正经的封位,自比在他身边当个通房要强得多。 只消动了这个念头,三皇子想打听什么打听不到? 这条路铺得十拿九稳,只可惜小狗腿大智若愚(不解风情),一点都没被那些触手可及的诱惑扰乱心智,只担心会踩坑。 苏衔想得好笑,琢磨了一会儿,撑身起床,踱去内殿。左右一看宫人太多,他还算恭敬地一揖:“陛下。” 皇帝侧首,下一瞬就阴了脸:“你穿上鞋。” “不冷。”苏衔不在乎,啧声,“臣闲得没事干,有折子能让臣看看吗?” 皇帝:“看什么折子,你给朕好好养伤。” “唉……”苏衔无可奈何地摇头,提步就往外走,“那我到别处找乐子去了。” 皇帝气结,看他鞋没穿、衣裳也只是身单衣,终于不得不退让:“回来,朕挑几本给你看。” 苏衔咧嘴暗笑,转过身又是一副不拘言笑的模样,踱回御案前,安静等着。 皇帝信手翻了翻,挑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情递给他,语气不善:“回里面去。” 苏衔“哦”了声,捧着几本奏折,懒洋洋地回屋。谢云苔进殿恰就见到这样一幕,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缩手缩脚地快步跟上他,也钻进寝殿去。 过了最多一刻,苏衔就再度下床出去了,手里拿着一本奏折,递给皇帝:“安西旱灾这事,陛下交给臣办吧,臣带着几位殿下历练一二。” 皇帝接过去一翻:“已旱了半年,眼下无非就是再调粮草,交给户部便是。”跟着又意识到什么,倏然抬头,“你要带着他们历练?” 苏衔素来是不愿与皇子们多打交道的。皇帝初时也希望他们兄弟和睦,后来渐渐知悉了他心底的怨气,只觉逼他去见他们也残忍,便不再提。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苏衔只一哂,奏折在手里拍着:“陛下器重几位殿下,臣身为丞相,总不能一直避着。” 几分退让的意味令皇帝欣喜若狂。皇帝当即点头:“好,你要谁与你一起办差?” 苏衔掰着指头数:“大殿下、三殿下,还有,嗯……”他锁眉想想,也不能面前全是让他糟心的人,又添了一个,“六殿下吧。” 六皇子殷临晨才十六岁,今年才开始到礼部接一接清闲差事,要办这样的大事该是不太够的。 但皇帝爽快地点了头:“好,朕会下旨给他们。” 说完,视线就又落在他脚上:“你穿鞋。” “唉――”苏衔烦不胜烦,摆着手转身回屋,“冻不死都要烦死了。” 独自留在寝殿的谢云苔听得噤若寒蝉。虽然这几日下来,能看出皇帝似乎并不介意苏衔这样无礼,但九五之尊毕竟是九五之尊,她稍一细想就觉得怪吓人的。 但苏衔回来时显然一脸的不在意,看看她的脸色,笑着张开双臂:“胆小鬼,过来给爷抱。” 谢云苔不吭声,低着头,任由他把她打横抱起来。苏衔抱她总是毫不费力,就算带着伤也轻而易举,大步流星地上了床,他揽着她躺下:“今晚还让爷抱着睡哈。” 谢云苔瓮声瓮气:“哦。” 亥时,苏衔喝了药,困劲很快涌上来,两个人就安安静静躺下了。谢云苔只听他打了两声哈欠,耳边的呼吸就均匀下来,她侧首看看他的睡容,一时情绪难辨。 他真的生得十分俊美,她越看越觉得他好看了。尤其在他为她挡了那一剑之后,她心底的恐惧禁不住地淡了几分,更加觉得他容貌惊人。 要好好养伤呀!万一一不小心死了,这张脸就白长了。 她很快也沉沉睡去,翌日仍是醒得很早。近几日她都是这样,对皇宫的敬畏让她的觉变得很轻,皇帝准备上朝时外面略有一点响动她就醒了。 坐起身揉着眼睛缓了缓神,谢云苔习惯性地侧首看苏衔睡得怎么样。定睛间却蒙住――旁边没人。 “公子?”她边环顾四周边启唇轻唤,既没看到身影,也没人应她。 谢云苔心弦一紧,慌张绽开,匆忙下床,急急地穿上外衣,信手将长发一绾,推门而出。 皇帝正要离殿,闻音驻足,一众宫人也都看过来,谢云苔定住心神,垂眸下拜:“陛下……奴婢醒来见公子不知去向,便出来一寻。” 她心底是慌的,语气佯作镇定。其实苏衔这么大个人了,一时不见踪影也没什么,只是她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他烧宫之事。 皇帝眸光微凝,一睃姜九才:“告诉韦不问。”言毕并不多言,提步离去。 谢云苔恭敬下拜,直等一行人都走远了才站起身,心里还是战战兢兢。 到底干什么去了……可别又去放什么火。他现在身上有伤,很容易被抓到吧! 回到寝殿,谢云苔枯坐着等。窗外天色渐明,光束斜映进来,几许浮灰在愣神之间被看得清清楚楚。 半晌,她听到了响动。是皇帝下朝回来的声响,宫人们随在身边,声势浩大。 又过了许久,她终于听到宫人在外禀话说:“陛下,丞相大人回来了。” 谢云苔猛然舒气,再度行至门边推开门,苏衔正走进内殿,朝皇帝一揖:“陛下。”韦不问是与他一道进来的,也不知是不是恶作剧被抓了包。 谢云苔提心吊胆地安静立着,皇帝沉然发问:“干什么去了?” “在殿里闲得没趣。”苏衔慵懒地伸着懒腰,“去教坊看了看歌舞。” 谢云苔无语凝噎,教坊虽在皇城之内,但在皇宫之外,离得并不近。他仗着自己功夫好,连衣服也懒得多添几件,中衣外随便套了件并不厚实的外衣就这么飞了。 他还兴致勃勃地跟皇帝大聊特聊:“教坊新排的舞好热闹,放眼望去一片大红。可是为新年宫宴备的?臣后悔过年没进宫了。” 皇帝眼底一片阴翳,摆了下手,屏退宫人。谢云苔浅怔,也不敢多留,与宫人们一并退了出去。殿门阖上,皇帝又问:“到底干什么去了?” “唉……”苏衔懒洋洋地踱到御案前,伸手往怀中一探,取出本书来,“想着要办差,去御书房取地方志来一读。” 目光一落,皇帝的神情变得愈发不好:“要看什么不能让宫人去取?” 御书房旁人不能进,但只要皇帝点头,还是可以取书来读的,并不需他这样飞檐走壁地做贼。 苏衔扯了下嘴角,堆起浓烈而刻意的笑容:“实在是闲的。” 借机溜出去一趟罢了。 皇帝冷淡地睃着他,他的笑就那么一成不变地堆着,须臾,皇帝终于无可奈何地将视线落回了手头的奏折上:“滚回房去。” “哎。”苏衔二话不说,提步走进寝殿。不多时,宫人们也都回到殿中,谢云苔进了寝殿,径直走向坐在床上读书的苏衔:“公子怎么样?受凉没有,可有什么不适?” 苏衔手里抓着把花生在吃,信手往口中又丢了两个:“没有,没事。” “天还冷呢,公子别这样溜出去。”谢云苔抿一抿唇,轻声细语地劝他,“想看歌舞,可以让歌舞姬来的吧。” 苏衔想想,还是不拿偷书的实情吓唬她了,便说:“传来紫宸殿啊?那帮老匹夫知道了又得弹劾我,我现在没力气跟他们吵架。” 瞎说,都有力气自己飞去教坊了。 趁他低头看书,谢云苔大着胆子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向矮柜,去给他沏热茶。 而后的十余日,苏衔就都扎在书堆里。他看书极快,读完的书却不让人拿走,都堆在殿里。谢云苔每日晚上将他看完的一本本整理好摞在桌上,三两天桌上就放不下了,只好放在桌边的地上。 小半个月过去,桌边垒出了一面小墙。 月末,苏衔新伤初愈,御医道已无伤势复发的可能,只消再慢慢将养些时日便可。苏衔在宫中早已待不下去,当即请旨回府,皇帝点头应允,当日晚便有宫人来帮着谢云苔收拾东西――衣裳一类倒没多少,主要是苏衔昨日又去御书房挑了许多新书,还没来得及读,要一并带走。 翌日天明,三驾马车陆续行出宫门。头一驾中是人,后两驾中都是书和往年的奏章与信笺,苏衔点名要了一些出来,谢云苔也不清楚都是什么。 回到府中,一应行李自有小厮们出来搬,谢云苔随着苏衔往里走,迈过次进门,便看到苏婧在第三进门中张望。看见苏衔,她往外迈了一步又止住,好似犹豫要不要出来。 苏衔一笑:“阿婧?” “爹爹!”苏婧即刻不再矜持,从门中飞扑出来,一袭嫩黄的衣裙飞扬,像只活泼的小黄雀。 她扑到苏衔腿上,苏衔弯腰一把将她跑起来,苏婧轻叫一声,旋即要挣脱:“不要抱我不要抱我!他们说爹爹受伤了!” “嘁。”苏衔嗤之以鼻,抱着她走得大步流星,“受伤也能抱十个你。” 不多时三人就进了书房,苏衔虽有愈半个月不在,周穆也日日都让人将房中打扫得干净,一如离开时一般无二。苏衔抱着苏婧坐到书案前,苏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爹爹还走吗?” 苏衔:“不走了啊。” “太好了!”苏婧舒气,抱住苏衔的胳膊安静了会儿,再开口声音有点酸酸的,“爹爹再去别的地方,带阿婧一起好不好?” 苏衔没多想,随意地“嗯”了声。谢云苔微觉不对,皱皱眉头,半蹲下身。 视线一触,她果然看到苏婧眼圈红红的。虽说该是因为想念,但谢云苔还是多问了一句:“阿婧,怎么啦?爹爹不在的时候,阿婧可有遇到不开心的事?” 话没说完,就见苏婧眼眶更红了一阵。她往苏衔怀里拱了拱,蹭掉眼泪,口中却说:“没有的。” 苏衔蹙眉,也追问:“怎么了?” 苏婧还是否认,但声音因为心虚压得更低:“没事的……” 不多时周穆回来了。他方才去了苏家那边,告知苏衔今日回府之事,两边毕竟明面上是一家人。苏衔看到周穆,就又问他怎么了,苏婧立刻回头,朝着周穆大喊:“没事情的!” “阿婧别怕。”谢云苔伸手在她额上摸了摸,“不论好事坏事,都要让爹爹知道呀,家人之间不可以隐瞒的。” 这话果真奏效,苏婧一下子紧闭了口,秀眉微微锁起,小脸紧绷着缩在苏衔怀里。 周穆一声长叹:“那边的情形您也知道。陛下接您进宫养伤,让旁人瞧着像是伤势不轻,各自就都有了算盘。几个胆子大些的,第二日就上门讨过东西了,让我给赶了出去。后来又有几个小孩子溜了过来,抢了小小姐的东西。小小姐一时气急,动手打了人。” 周穆说到末一句的时候,苏婧小小的身子一缩,偷眼觑着苏衔,低语呢喃:“我不是故意的……爹爹别生气。” 她本来无所谓东西被抢,可他们在她面前说爹爹死定了,回不来了,日后她就是没人要的野孩子。她本就每天都在担心爹爹呀,听到这句话一下又气又怕,鬼使神差地就捡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 她是哭着砸的,砸到了何处她都没看清。只记得那位堂兄在被那边差来的仆人带走的时候半边脸都是血,还在凶狠地骂她:“你等着!等你爹死了,我要你好看!” 谢云苔听得心惊。周穆说得虽然委婉,但意思分明――说白了就是一家人觉得苏衔快死了,想来分家产。 这算什么家人?! 她想起那日她告诉苏衔家人都来看他,苏衔说他们是盼着她死,她还争辩说不是,现下看来他说的却半分不假。 苏衔的脸色寒下去,倚向靠背,冷意从齿间挤出:“敢欺负到我府里来?给他们脸了。” 说罢他一抱苏婧,放在地上。苏婧顿时紧张至极,小手紧紧地攥住他的袖子:“我错了!” “不怪你啊。”苏衔声声轻笑,拉起她的手往外走,“走,爹带你找坏人算账去。” 谢云苔浅怔,下一瞬,她出言喊他:“公子!” “嗯?” 谢云苔边跟上他边是心思一转,开口轻道:“奴婢带阿婧去吧。” “?”苏衔锁眉,不明就里地看她。 “公子位极人臣,不值得为这种事亲自跑一趟。”她沉静颔首。 在府里这些日子,她已见多了他的放荡不羁,更听过许多传言――譬如他亲手拿粪桶泼了某位翰林。她知道他心里没什么规矩,遇上这些事惯是怎么痛快怎么来,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可是他现在伤还没好全呢。 太医说不让他动气! 苏衔深深地看她一眼,眸中饶有兴味:“行啊,那你去。” “嗯!”谢云苔一应,牵过苏婧的手,“走,姑姑带你去找坏人算账!” 说罢二人就一并迈出了房门,苏衔抱臂而立,静看一个小姑娘和一个大一些的小姑娘携手远去,兀自啧声。 这热闹得看啊! 是以不多时,周穆就觉面前疾风刮过:“哎,公――”他话没说完,苏衔已然没了踪影。 石子路上,谢云苔牵着苏婧的手走向苏家。苏婧见爹爹并不怪她,已然不担心了,走得蹦蹦跳跳。到了正当中的那道府门前,门紧闭着,谢云苔抬手推开,门那边两个小厮正打理花草,见门打开,愕了一愕。 “姑娘。”二人一并上前,声音中不无小心,“姑娘有事?” “我们公子有事。”谢云苔脚下并不多停,牵着苏婧的小手继续往里走去。她记得路,径直去了上次设宴的花厅,将苏婧放在外屋落座,自己立在一边。 不需她多费口舌,自有花厅中的下人去向家主禀话,告诉他们相爷那边来了人,而且颇有“来者不善”的劲头。 与此同时,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花厅后的回廊下,四下看看,又翻至梁上,隐匿身形。 不多时,苏家二老就一并来了。苏老夫人看看她:“有事?” 谢云苔欠身,神色恭敬:“公子遣奴婢来说一些事情。”语中微顿,她认真地看看二老,“只您两位不够呢。都有谁在家里,一并请来吧。” 二人蹙眉,相视一望,还是苏老夫人开的口:“究竟什么事,你先说说看。” 谢云苔下颌微抬:“我们公子官拜丞相,还请不动这一府的人了么?” 她声音温柔,但语气毫不客气。二人神情微僵,皆有不忿,终还是只能依言吩咐:“叫大家都来。” 几个小厮与仆婢忙都出去传话,二老去八仙桌两侧的主位上各自落座,并不多言,也不理会苏婧。 没过太久,一大家子都来了。花厅的外间原只是供大家临时小坐,并不太大,一家子几十号人同时涌来,顿显得有些拥挤。 谢云苔抬眸瞧瞧:“都来齐了?”遂在苏婧身边蹲下身,柔声轻语,“来,指给姑姑看,都谁抢你的东西啦?” 苏婧有点胆怯,身子往后缩了缩,一双眼睛怔怔地望了众人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指向一个男孩子。 谢云苔顺着看去,很快看出她指的是谁,该就是被她失手打了的那个,额角还包着一块白练。 她点点头,又问:“还有谁呀?”说着抱起苏婧,“来,你下来,指给姑姑看。” 苏婧本有些怕,但这样被她抱起倒不怕了,目光边作找寻边又指了几个人。谢云苔耐心地等着,一一与她确认,免得错认了谁。 如此一连指了四五个,都是小孩子,最大的看着也不过十一二岁。 “还有吗?”谢云苔见她不再指,又问她。 苏婧摇摇头:“没有了。” “好。”她把苏婧放回椅子上,再抬眸看向众人,眼底温柔尽失。 第 24 章 目光缓缓划过厅中几十号人,谢云苔莞尔淡笑:“都抢了阿婧什么东西,还回来吧。” 众人一时神色各异,几个被点到的孩子大多还是心虚了些,各自往长辈身后缩了缩。长辈们的脸色不免有些挂不住,短暂的安寂之后,即有个瞧着比谢云苔略长几岁的姑娘面露不悦:“你这是做什么,小孩子间打打闹闹的事情,何至于这样兴师动众?” “打打闹闹?”谢云苔微微偏头,目光落在她面上,莫名觉得有几分眼熟却又说不出缘故,续道,“小孩子打打闹闹那是两边都高兴才能轻巧过去的。这回我们阿婧打从一开始就没高兴过,这叫什么打打闹闹?” 语声刚落,有人应声:“说的是,是阿姐方才的话不对了。那天我听闻醺缍是哭着回来的,头上还见了伤,可见阿婧当时就不高兴。是醺缍他们先欺负人了。” 谢云苔看去,原是苏流霜。顿知方才觉得另一位有些眼熟是为何,这姐妹俩是生得四五分像的。 然这姐妹俩平日里也并没有多么和睦。苏流云的母亲是在顾宜兰去后明媒正娶进来的正室,苏流霜是侧室所出。眼见苏流霜帮着外人,苏流云愈加不忿,恨恨地一眼瞪过去:“你倒是明理。” 苏流霜好似没察觉她的情绪,抿唇笑笑:“哪里是我明理,是咱们衔哥哥官拜丞相自当明理。府里一年年的这么多事,衔哥哥哪次找上过门?这次难得找来,自是件不得不过问的大事了。” 言毕她便走向了一个男孩子,蹲身道:“醺缍,我是你亲姑姑,你要听我的话,对不对?拿了你婧妹妹什么东西,快去拿回来,跟她好好陪个不是,这事就过去了。” 谢云苔不动声色地静听,暗觉苏流霜通透。她话说得简单,口吻缓缓,好似几句闲言,实则却向一家子都点明了――苏衔位高权重,难得找上门的事,就不是能敷衍过去的小事。接着又向亲侄子先做询问,算是为一干孩子与他们的长辈都铺个台阶,只消苏踅东西拿出来,他们也都顺水推舟都还了东西便是。 苏醯母盖姿涨溲沂撬樟魉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与苏衔的关系原也还说得过去,只是正房那边总看苏衔不顺眼,小辈一同读书才都带起了脾气。乍闻这事,苏卿岩的脸色已很不好看,又见苏流霜来劝,抬手一派苏酰骸翱烊ツ美矗 苏醪桓已裕怯怯地退开两步:“我这就去。”说罢就拔腿跑出了花厅,转瞬消失不见。 苏流霜舒气,起身向谢云苔一哂,谢云苔颔首为谢,又看向旁的几个:“你们呢?” 她们一唱一和台阶铺得好,却无奈旁人不知顺着下。 谢云苔语声刚落,厅中一隅响起的女声尖锐刺耳:“母亲,您看看这是什么道理!” 谢云苔看过去,却是个“熟人”――正是府里的三夫人、苏衔的三婶,也就是从前抚养苏婧的那一位。 她不急着开口,静听三夫人饱含委屈朝老夫人声声控诉:“这一家子容让他还不够多吗!如今可好,为了一个妓院里出来的野种,让一个小通房欺到咱们一家子的头上来,您看看这还像什么话!” 厅后廊下长梁上,暗中蛰伏的人眉心微跳,手向旁一撑,正准备跃下,又听到少女的声音轻轻慢慢地响起来:“奴婢若是三夫人,就不说这样让人贻笑大方的荤话。” 三夫人饱满的情绪顿时都在脸上一僵。 谢云苔垂眸:“什么叫一家子容让我们公子?三夫人您是不清楚公子在外的作为,还是没听说陛下早已想为公子另赐一府?如今仍住在这里,无非是因公子顾念着一家人。三夫人您端起碗只顾着吃饭不打紧,吃完放下碗……”眉眼一弯,她笑了声,“可也别忘了碗里的饭是谁给您盛的。” 谢云苔不懂苏衔与这一家子关系已是这般为何还不愿搬出去住,但她知道因为苏衔住在这里的缘故,苏家确是脸上有光的。 那“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这话真说出来就不好听了,大家能听明白就行。 梁上蛰伏的人凝神倾听,笑容慢慢溢开。打算撑身跃下的手收回,安然继续静听。 “我再跟诸位说明白一些。”清凌凌的视线从三夫人面上收回,谢云苔续道,“我们公子如今就阿婧这么一个女儿,生母是生是死是什么身份,她都是丞相府长女,扔在京中一干贵女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千金闺秀,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配踩到她头上来的,烦请诸位心里都有个数。” “你算个什么东西!”三夫人怒火中烧,“这孩子又是什么东西!她分明是……” 谢云苔猛地上前一步:“她分明是什么?” 目光灼灼,明明容颜姣好明艳,硬是压得人说不出一个字。 后牙一咬,三夫人外强中干地忿忿道:“你心里清楚得很!” “是啊,奴婢心里清楚得很。”谢云苔复又抿起笑容,有条不紊地告诉她,“奴婢清楚她是公子的女儿,公子很疼她呢。平日但凡她要找公子玩,公子手头的事情都可姑且放下。” 三夫人朱唇紧抿,强忍不发。 这片刻的唇枪舌战间,苏跻惨讶』亓硕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往苏婧手边一放:“还你!”接着便猛地注意到厅中气氛似比方才更冷,双肩一紧,安静地往父母身边走。 “慢着。”谢云苔叫住他,他瞬间打了个激灵。 谢云苔:“抢了东西,不赔个不是么?” 苏趿成发白,僵了僵,终是不甘:“她还打了我呢!” 流了好多血,现在伤还没好! “一码归一码。”谢云苔淡看着他,“你先惹的事。” “……”苏踅粢ё齑剑撑了半晌,不情不愿地朝苏婧一揖:“抱歉,我不会再抢你东西了。” “好……”苏婧声音软软的,顿了顿,又小声说,“我不该打你的。” 苏跗财沧欤骸懊皇隆! 好得很。谢云苔摸一摸苏婧的额头,静等其他人的反应。 苏家大多数人到底是不像三夫人那样又蠢又尖刻,见这样能好好地了了事情,无不催促惹了事的孩子回去取来东西,好好道歉。事情便了结的快得很,当中只有一支蝴蝶钗子弄丢找不到了,父母赔了钱来;还有人从苏婧房里抢了点心走,吃完自没法再还,苏婧大方地摆了摆手说不要了。 “好,那奴婢便算办妥了公子吩咐的差事,先告退了。”末了,谢云苔恭肃地朝厅中众人福了福,功成身退。 她拉着苏婧的小手往外去,心平气和地走出花厅,沿着蜿蜒小道又走出一段,意识到周围已无外人的刹那,谢云苔忽而出了一身凉汗。 吓死了! 她虽早已察觉到这一家子应是不太敢招惹苏衔,但刚才毕竟是对方人多势众,她真怕有人冲上来打她。 还好没事。 谢云苔舒着气,想起苏婧被抢走的点心,又想起苏衔遇刺那日原本给苏婧买了点心,在与刺客较量间却不知扔到了何处,便笑着将这件事跟她说了,怂恿道:“你可以让爹爹再去买给你喔!” “好!”苏婧眼睛亮晶晶的,拉着她的手说,“爹爹买来,我们一起吃!” . 回到府中,谢云苔便先送苏婧回了房去,独自去书房找苏衔。苏衔正读书,谢云苔当然想不到他方才溜出去了一趟,从容不迫地去更衣换茶,又更衣研墨。 每每她转身离开,落在书上的目光就无声地抬起来,落在她的背影上。 哎…… 苏衔还在回味她刚才的一言一语。不卑不亢,措辞得宜,一点都不狗腿! 然后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似乎一直忽略了一些事情――她家从前是开镖局的,虽与京中权贵不能比,但放在民间应该也是“大户人家”了。 她原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啊…… 正想着,谢云苔一袭素白衣裙端着茶再度进了门。目光一触,苏衔就又想笑了,忙低下头掩住情绪,半晌才开口:“谢云苔。” “嗯。” “告诉你个事啊。”他咂了声,“程颐已经进宫了。” 谢云苔:“……” “进宫”了。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已经阉掉当公公了。 心里五味杂陈,还有点说不出的窘迫,她闷闷地“哦”了声。 苏衔继道:“我看案卷突然想起来,你家以前开镖局的是吧――那你也算个大家小姐。我给你买几个婢女陪你吧?” 谢云苔一愕,顿时心中狂跳不止。静一静神,她轻声道:“公子说什么呢,奴婢自己还在奴籍里呢!” 她边说边暗暗期待,若他愿意抬抬手直接还她自由身,那太好啦!先前不肯父母给她赎身,是因家中只剩了那一套宅子,已实在卖不得,但自由身谁不想要? 便见苏衔面露恍悟:“对啊……” 接着一颔首:“纳你当妾吧。”府里的妾室自然可以有婢女。 神色诚恳,殷切实在。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见她一滞,继而双颊泛红,一层又一层,直至红若晚霞。 “公子……公子说什么呢……”谢云苔薄唇翕动。乍看像是激动,细看实是手足无措。 她早知自己逃不掉,但躲了这么多时日让她心存侥幸,觉得他或许对她已经没兴趣了。可他现下提起纳妾,背后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嗯? 苏衔怔忪,继而恍悟,不及说话,面前双颊绯红的小丫头羞赧到极致,匆匆一福:“奴婢去换盏茶来!” 言毕不由分说地端起茶盏就走,留下他独自哑然:“什么啊……” 他承认他确实想睡她,尤其这些日子养伤没事干,他总在想。 但刚才他确实没在想,她跑什么跑! 第 25 章 嘉县,谢家。 苗氏端着午膳一进屋,就看到谢长远又负着手在房里转悠。他近来总是这样,身子差不多养好了,话却变得格外少,家里的下人又都早已遣散,苗氏去下个厨或是出去买些东西的时候他就多是一个人待着,回来时苗氏便总能看到他这样转悠着,要么就是坐在床边沉默地出神。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独自待着时他也常能给自己找点事干,至少神情不似这般阴沉。苗氏为此问过他几次,可他并不详说,只说自己再想想,想好再同她讲。 几日下来苗氏便不再多作追问。如今又看到他这样转悠,苗氏只招呼他:“别转了,来吃饭。”一天天的总这样转悠,他倒不头晕? 谢长远却脚下一定:“我想好了。” 刚坐到桌边的苗氏抬起头:“怎么?” 谢长远道:“家里不是还剩些银子?我打算捐个官,武职。” 苗氏骇然起身:“你说什么?!” 谢长远叹息:“总不能让阿苔一直在丞相府里,我去谋个官职,早些将她赎出来。” “可这武职,你……”苗氏说不出话。 她知道朝廷允许捐官原因有三:一则能充盈国库;二则能靠钱捐来的官都是无关紧要的小官,无伤大局;三则捐官不过是入仕的第一步,日后的考核是一点不会少的,亦不会因谁花了钱就有所宽限,文官武官都一样。 可正因文官武官都一样是凭本事升官,她更明白谢长远明言要谋武职是为什么――他是想拼力立个战功,以此尽快得些赏钱来,将女儿赎出来。 苗氏是一直挂心着谢云苔的,但听闻谢长远在打这主意,还是禁不住有些退缩:“你也这个年纪了……”四十多岁,说来不算太老,可到底也比不得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能在战场上拼。 苗氏摇摇头:“沙场上刀剑无情,你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好!” “可我也想不到别的法子。”谢长远长叹,坐到木椅上。能想过的办法他自是都想过了,譬如重开镖局、再譬如做些别的小买卖,可终究来钱都太慢了。唯独出去立战功,是拼出一条命取敌人的项上人头,再以此直接与朝廷讨得重赏。 谢长远沉闷了会儿,一声苦笑:“我这个年纪了,让女儿为了我去卖身,我忒不是个东西。” “……也别这么说。”苗氏忙道。话出了口,她自己心里却也是同样的想法。 她与谢长远成婚数载,就谢云苔一个女儿,哪里舍得她去卖身?若阿苔不是自作主张直接溜走而是与她先打个商量,她会宁可把自己卖了。 谢长远忖度着,又说:“我细想过了,一来捐个武职好过直接投军――好歹是个小官,手底下有些许人马,就没那么大的险数;二来,朝廷近来也没那么多凶险的大仗,无非就是边关偶尔遭异族进犯,你不需那么担心。” 最后那句“你不需那么担心”一出口,苗氏就懂了。谢长远这是已然拿定了主意,并不打算与她商量,只是与她说一声。 父女两个的脾气一样,拿准了主意的事硬去干、偷着去干都要干,她拦也没用。若她把钱扣下不让他捐官,他怕是就该直接投军去了。 苗氏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薄唇抿得泛白。没再说一句话,坐回椅子上,沉默地夹菜来吃。 “唉……”谢长远摇摇头,起身走向她,坐到她身边,搂了搂她的肩,“别生气,我这是为咱们一家子着想。你就不想看闺女赶紧回来好好嫁人?哪怕不嫁人,天天陪着咱不比留在那么个人身边强?”他意有所指。 当今丞相的那些“奇闻异事”,街头坊间谁没听过? 苗氏不做理会,夹了一筷菜,塞到他饭碗里:“吃饭吧。” 谢长远走镖多年,大风大浪见过不少,什么也不怕,就怕苗氏冷脸,当即语气放得更缓了几分:“别生气啊……” “闭嘴。”苗氏一瞪他,他顿时闭口,不再说一个字了。 苗氏垂眸,胡乱往嘴里塞了口米饭。 其实她哪里是生气?他要去救女儿,她有什么可生气的。她只是害怕,怕得整颗心都空了,再说下去就不免要哭出来。 . 京中,丞相府里。草木随着春意渐浓逐渐抽出细嫩的绿芽,零零星星的点缀在枝头,柔和的融掉冬日里的肃杀。 谢云苔晨起梳妆,照例在用完膳后去了书房,探头一看没人,便去厢房找周穆。 “穆叔?”她一唤,正耐着性子陪苏婧玩翻花绳的周穆抬起头,她问,“公子昨日又没回来?” “后半夜回来了。”周穆道,“一早去上朝,就没再见,大概又直接去了户部。” 谢云苔点点头:“那我过去。” 说罢她便从厢房中退出,熟练地先去膳房备了些吃食,又去收拾了一身干净衣服,就乘马车往户部去。 近来都是这样的,已有些时日了。她原还忐忑,觉得是不是他提出“纳妾”那日她的反应过于窘迫惹得他不快,后来发现并不是,他只是实实在在地忙了起来。 他刚接下的差事好像很大,连续几日扎在户部中,有时接连三四天都不会回来,她就会给他送些干净的衣衫去,再备几道他爱吃的菜。 ――户部其实会给他备膳,但他这个人挑得很,总要埋怨户部备来的菜不好吃。 乘马车行了约莫三刻工夫,就到了户部。几番来往之后门口的守卫对谢云苔已然眼熟,任由她进去。头一进院很安静,没什么人;次一进院动静也不多,官吏们多在各个屋中各自办事;进了第三进院,谢云苔直奔正屋,离得还远,就听到苏衔朗声: “三倍的粮草送去安西,一成都不许少!” 谢云苔垂眸,深呼吸,安安静静地进去。 这是官员们平日议事的屋子,四周围是椅子,椅子前又都有桌子,几乎围成一个圈。桌上堆满各类书册纸张,看着多少有点乱。 苏衔坐在正当中的桌子后,一条腿翘在桌上,整个人在椅子上瘫着,懒洋洋地嘲讽不远处坐着的官员:“你们抠门抠上瘾了是吧?国库的钱又不是你们的,一个个看得倒紧。” 谢云苔低着头送旁边绕到他身侧,将食盒放在桌上。抬眸瞧了瞧,被他嘲讽的似是户部尚书,已是六七十的年纪了。 户部尚书面色阴沉,不及开口,对面的年轻人不忿道:“丞相这是什么话?国库中的钱关乎江山社稷,自不能乱花出去。安西是闹着旱灾,朝廷给安西拨凉已有大半载,这钱花得也不少了,如今丞相张口就要三倍的粮草,这没道理。” 声音有点眼熟,谢云苔循声一觑,竟是三皇子。 又闻另一人沉喝:“三弟。” 三皇子锁眉看过去,皇长子殷临曜正自沉吟,缓缓道:“丞相所言也不无道理。久旱必蝗,是得防着。” 两方争的正是这点。户部的意思是安西虽因旱灾粮食欠收,但并非无收,多调粮草本就要消耗更多人力物力,还有可能使粮草浪费在那里,不值;苏衔则说自己翻过了安西一地逾百年的地方志,其间闹过大旱八次、小旱六回,每回只消时间够长便都引起了蝗灾,“欠收”一夜间就能变成“无收”,朝廷目下按照欠收来按部就班地调粮在蝗虫闹起来时根本不够。 粮食一夜间短缺,首先可见的就是要饿死人,人死得多了便不免要再出瘟疫,就又是场新的灾祸。除此之外更会有流民流向其他各地,那不论有没有瘟疫,于周遭郡县而言都会压力极大。 他前些日子扎在书堆里除却翻地方志就是在算账,核算到底需要多少粮草来补这个缺。防患于未然总比亡羊补牢要好。 三皇子见自家兄长帮着“外人”,脸色变得愈发不善:“那万一蝗灾没闹起来呢?那堆成山的粮草就那样荒废了?” 苏衔撇嘴嗤笑:“抬杠是吧?”说着目光一挪,突然注意到桌上多了只食盒,悠哉哉打开瞧瞧,拿了块酥炸鱼出来吃,“反正你们户部要是不给钱。”鱼被他咬得咯吱咯吱的,“我就进宫请旨去。” 三皇子一声冷笑:“这等大事,父皇也不会容得丞相空穴来风地先砸钱出去。” “真抬杠啊?”苏衔恹恹地睃他一眼,一伸懒腰,双手往后一抻,顺势揽住谢云苔,“你有这闲工夫跟我斗嘴不如多读两本书。” 谢云苔心底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苏衔咂咂嘴,跟着就掀起一股更浓的嘲讽之意:“但凡多读点书要点脸,你也不至于调戏我家小美人啊……” 三皇子的脸色顿时难看至极,连皇长子的神情都变得不太自在:“……丞相?” 谢云苔僵硬地被他环着腰,有些后悔把那件事说给他听。她早该想到,依他的性子不仅会记仇,更完全不会顾及谁的面子,恐怕对方脸色越难看他越觉得痛快。 三皇子拍案而起:“这是户部衙门,丞相大人休要信口雌黄!” “信口雌黄个屁啊。你好歹是一皇子,我闲的没事拿你和我家小通房编故事,我疯啦?”苏衔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神情一成不变,却就是看起来更气人了。 跟着,谢云苔听到他又酸溜溜道:“找谁不好你找她?她连我都看不上眼,能看上你?” 谢云苔一懵,错愕看他――哪有这事? 她什么时候看不上他啦? 她哪里敢! 第 26 章 三皇子面色铁青,皇长子神情僵硬,没过太久,三皇子拂袖离去。 苏衔身侧立着的谢云苔反倒松了口气。她并不太清楚朝中局势,不知道皇子与丞相孰高孰低,眼下三皇子走了,倒说明他至少明面上拿苏衔没办法。 若他敢留下一直与苏衔针锋相对才可怕。 目送殷临晖离开,苏衔眼底漫出戏谑的笑,闲适地往椅背上靠了靠,余光便正看到谢云苔松气的样子。他啧了下嘴,把她揽得更近:“来让爷亲一口。” 谢云苔不及反应已被他揽至膝头,下一瞬即弹起来:“公子!”这可是户部衙门……! 苏衔好笑:“胆子忒小。”没说完,一小吏匆匆进了门来,左右一看,直奔户部尚书,声音略放低了一些,但似乎也没有瞒着旁人的意思,禀说:“大人,宫里刚来的消息,玫妃娘娘殁了。陛下吩咐礼部与咱们一同置办丧仪。”简而言之,户部出钱,礼部出力。 户部尚书点了点头:“知道了。”苏衔犹自揽着僵硬的谢云苔,不着痕迹地扫了眼皇长子。 皇长子恰好也抬头,目光直接在他面上定住:“丞相借一步说话。” 苏衔眼底的凛色一划而过,复又是那副什么也不在乎的模样。悠闲起身,他随着皇长子踱向门外。 谢云苔不知道他们要走多远,不禁有点不安,怕一会儿三皇子气不过杀回来,算账算到她头上――苏衔方才那话无异于把她卖了,三皇子不敢动苏衔还不敢动她? 略作踟蹰,她开口:“公……”刚出一个字,他一记眼风扫过来,似笑非笑的在她面上一划:“乖乖待着,别怕哈,没人敢绕过我动你。” 谢云苔一讶。这个人,会读心的吗? 苏衔说罢,大步流星地与皇长子一道出了厅门。皇长子一语不发地走向西边,他也不问,直接跟着过去。直至绕过这方屋子,皇长子在无人处停了脚。 视线在苏衔面上顿了顿,皇长子轻喟:“三弟好歹也是个皇子,出门在外你给他留个面子。” 苏衔的目光微微一凝。玫妃的死讯刚传过来,结合从前的种种,他存了心要看殷临曜对此是什么反应,以探个中虚实,结果他所言与此竟无干系。 苏衔不露痕迹,闲闲地笑着:“你还帮他说话了?我可听说淑妃娘娘很有雄心壮志,这位三殿下也不好对付啊。” 皇长子面色发沉:“再怎么说,他也还叫我一声大哥。”语中一顿,继道,“自家兄弟,要打架关起门自己打,休要在外人面前丢人。” 话中的意有所指太过明显,略带几分为人长兄的威严。苏衔不禁挑眉,淡看着他。 对视了一息,皇长子轻叹着摇头:“知道你不爱听。”说罢率先提步往回走去,走出几步,复又朗声,“治灾之事我觉得丞相所言有理,若争到宫中,我自会站在丞相一边。” 苏衔没回话,静了半晌,也提步回到厅中,带着几分不耐一唤:“谢云苔。” 谢云苔:“啊?” “回去了。”他皱着眉头,转身就走。 谢云苔赶忙拎上食盒追他出去,二人登上马车,一并回府。 回府的路上,苏衔一路都没说话。其实这样的时候他通常都不会说话,不是阖目小睡就是自己想事,但这回谢云苔还是很快觉察到了他的情绪异样。她不由添了几分小心,生怕惹他不快,回到府中亦是如此。苏衔偶尔侧眸,就对上她唯唯诺诺的小模样,心里暗嘲:小狗腿! 等到他安下神开始读书,她很快寻了个机会去陪苏婧,他嗯了一声,由着她走,她告退得十分麻利。 “姑姑带我去荡秋千!”屋外,苏婧甜甜软软地往谢云苔怀里一扑。 小姑娘真可爱!谢云苔暗暗地想着,下意识地扭头扫了眼屋里――论长相苏衔与苏婧是都很好看,但论性子,真是一看就知苏婧不是苏衔生的。 苏衔这个阴晴不定的古怪脾气才生不出这么可爱的女儿! “走,荡秋千!”谢云苔笑吟吟地牵起她的手走出院门,去了园子里。园子里的小秋千是在苏婧来后才扎的,最近因为春意渐浓,苏婧自己摘了些各色的小花点缀在吊绳上,把秋千打扮得漂漂亮亮。 谢云苔陪她玩了两刻工夫,府里的嬷嬷寻了过来,催苏婧去读书。苏婧今年五岁,课业倒不重,只是认认字写写字,但小孩子自然是觉得玩比学习好,就扑在谢云苔腿上眼巴巴地看她:“我再玩一会儿,就一会儿!” 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端的是盼她开口去跟嬷嬷打商量呢。 不行哦! ――谢云苔心里这样想着,却是想了三遍都没能说出口。小姑娘实在太可爱了,这副样子就让人心软。 心念转了一转,她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走向嬷嬷福了福:“公子近来朝中事忙,都不得空陪她,便让她多玩一会儿吧。嬷嬷再陪她玩一刻,就让她回去读书,可好?我回书房听吩咐去。” 这样一来,苏婧是能多玩一刻,但也就是只多一刻了。再想多玩,嬷嬷可不会心软,而她早早地溜了,到时自也不会帮她说话。 嬷嬷一想就明白了这个理儿,笑眯眯地点头:“哎,行。姑娘你放心去,我自会好好陪着她。” 苏婧正值天真无邪的年纪,自也不会多想大人们明明白白的安排,只开心得欢呼雀跃,与谢云苔说了再见,就又跑回秋千上去了。 谢云苔折回书房,一少年正从院门处出来,十四五岁的模样,衣料讲究却有些显旧,身边也没带下人。谢云苔从前没见过他,微愣,迟疑着询问:“请问这位公子是……” 对方也看向她,很快一揖:“姑娘,可知丞相大人去了哪里?”举手投足文质彬彬,很是有礼。 谢云苔举目看看院中:“没在书房里?” 对方摇头:“不在。” 谢云苔:“穆叔也不在?” 他又摇头:“也不在。” 谢云苔便说:“那就是有事又去了户部,或者进宫了。穆叔该是被差出去送什么东西了。” 近来都是这样,苏衔忙起来说走就走,未必次次都会告诉她。有些奏章书信急着要送出去又不便让寻常小厮经手,就让周穆去送。 少年不觉哑笑:“我是先去的户部,见没人才寻到了府里来。若他恰进了宫,倒正好走岔了。” 说着他想了想,露出几分迟疑,与谢云苔打商量:“若是方便,我在这里等一等丞相大人,免得又走岔了见不到他,父皇明日找我问话我答不上来,怕是要挨训。” “父皇”两个字一出,谢云苔惊然:“这位殿下……”她只觉自己方才礼数不够,可补个礼也奇怪,一时僵住。 殷临晨却释然:“姑娘别紧张,是我来的突然。平日多蒙丞相大人照料,就没拿丞相府当礼数繁冗的地方了。” 两句话,第一句是安抚谢云苔,第二句是将不妥揽到了自己身上。谢云苔暗忖这小皇子年纪不大倒会说话,莞尔颔首:“殿下请,奴婢去沏茶,殿下安心等一等。” 殷临晨点了头,二人就一道入了院。谢云苔将他请进书房,就去上了好茶来,各个府邸的茶都是分几等的,有些拿来招待贵客,有些供给寻常客人,有些随意赏人。谢云苔想堂堂皇子无论如何都该是贵客,就取了不日前宫里新赏下来的大红袍――周穆着意嘱咐过,这茶极好,价值千金,苏衔又正好不爱喝,拿来招待贵客正是合适。 茶端进去,少年揭开盖子一嗅,神情一怔:“是宫里的新茶?” “是。”谢云苔抿笑,“殿下甚懂。” 少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下:“前两天在大哥府里喝到过。” 谢云苔心弦一紧――这话的言下之意,他自己手里没有。再多看看他身上依稀有几分显旧的衣袍,谢云苔心里多少有了数,这位小皇子怕是在宫里并不太受重视。 她便提了几分神,觉得多当心几分为好。免得府里司空见惯的事落在人家眼里成了炫耀,倒平白招惹是非。 ――这样的事总是不患寡而患不均,民间是这样,达官显贵也是。 但少年倒没再说什么,似乎并未多心,只很享受这茶,缓缓地品了大半盏。 苏衔久久未归,殷临晨不知不觉已喝了三盏茶。天色不知不觉地黯了下来,眼见快用晚膳了,谢云苔从容自若地询问:“殿下晚膳想用些什么?” 府里用膳没什么规矩――主要是苏衔本人不讲规矩。有闲情逸致的时候他可以一顿要上几十道菜挨个尝一口然后赏给下人,没心情时一碗素面就是一顿饭。 但招待客人自不能这样,还是要像模像样地备上一顿席才好。谢云苔想着对方处境微妙,怕备得简陋了显得不敬,备得隆重了又刺心,索性让他自己说。 为免对方直接回一句“都行”,她又自顾自笑说:“丞相大人的性子殿下大概也知道,平日里用膳都是不讲什么规矩的。奴婢入府不久没见过殿下,也不知从前是如何安排,还请殿下说个大概。” 殷临晨原已张口,听言果然把话噎了回去,可见先前十之□□是想告诉她:都行。 于是她便见眼前的少年苦恼了起来,紧皱着眉头想了半天,闷闷道:“我平常过来,也没什么规矩啊,丞相大人吃什么我跟着吃什么。” 说罢又是一阵苦思冥想,他终于神情松了些:“啊……有一次膳房上了条烤鱼过来,似是用加了酸菜烤的,味道倒甚好。若是方便,就这样吧。” 方便,只要点了菜怎么都方便。 谢云苔气定神闲地一福,即刻去膳房传了话,说有位皇子殿下在书房等着,点名晚膳要吃烤鱼。 未成想膳房的厨子倒对他熟悉,听言就笑:“六殿下吧?知道了,一会儿就好,你等两刻工夫让人来端。” 谢云苔这才知这位皇子行六,再算算三皇子的年纪,不由慨叹宫里的孩子可真多。算上公主们大概至少要一年一个了,偶尔怕是还能一年添两三个。 两刻之后,烤鱼端上桌,谢云苔怎么也没想到,六皇子竟兴致勃勃地跟她说:“来啊一起吃嘛,自己吃饭多没劲。” “……”谢云苔窒息,“不好吧……” 她常与苏衔一起用膳,可苏衔本就是没规没矩的人,而且她是苏衔的通房。跟皇子同案而食,看起来可就胆子有点大。 六皇子却不管这么多,直接上手一拽,按她坐到对面的空椅子上,拿了双筷子一敲:“又没别人,有什么关系?” 谢云苔面色微僵,想了想,罢了。盛情难却,她一味的拒绝没准反倒得罪人。不如就这么乖乖坐着,象征性的吃两口,权当陪着他。 是以谢云苔吃了一小口鱼肉,细嚼慢咽地品完了,又挑了一小片压在烤鱼下的青笋来吃。刚嚼几下,临空传来一句飞音: “你们私下吃烤鱼不叫我――” “咳――咳!”谢云苔猛地被嚼碎的青笋呛了,举目望去,一道人影正在屋门口稳稳落地。谢云苔赶忙起身:“……公子。” 她原本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心虚,这一刻却突然心虚了,急忙解释:“六殿下……六殿下等了公子许久,眼看这个时辰了,奴婢又不知公子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所以先……” “是我拉她一起用膳的。”六皇子也站起身,衔着笑道。 谢云苔:“……” 她紧张得将事情从头说起,不相干的废话确是有点多。可他开口就直入正题,是不是也太直接了些? 跟着又听他道:“大人别怪她。” 苏衔不快地睃着他:“要你说。” 言毕他便在旁边的空椅子上落了座,又一扫谢云苔:“坐啊,快吃饭,饿死爷了。” 谢云苔战战兢兢地落座,苏衔的目光在二人间荡了个来回,见她脊背绷得笔直,心里不太是滋味。 啧,小狗腿在皇子面前都比跟他轻松吗? 他对她不是挺好的嘛! 苏衔心里酸得慌,信手执箸扯了块鱼肉,放到谢云苔饭上。看了看,又夹了片腐竹,也给她。 “公子不是饿了……”谢云苔惊魂未定局促又生,“公子快吃呀。” “是饿了啊。”苏衔懒洋洋,放下筷子往后一靠,“你喂我啊。” 谢云苔:“……” 六皇子:“……” 她自然看出六皇子也很尴尬,但比起六皇子她更不敢得罪苏衔,只好委屈六皇子尴尬着了。 而后,谢云苔便这样硬着头皮好声好气地喂苏衔吃了一整顿饭。其间有一道凉菜离她更远、离苏衔近些,苏衔说要吃,她便试探着提议:“公子自己夹一下嘛!” 结果苏衔立刻大呼:“你跟他吃饭吃得那么开心,还不跟我好好吃!”委屈四溢,痛彻心扉。 谢云苔只好呆滞地给他夹了那道菜。 一股诡异感因此油然而生――她怎么觉得他刚才那话,听着酸溜溜的呢? 他今天怎么啦?是不是进宫遇上了不顺心的事? 待得晚膳用完,苏衔总算恢复了正常。心平气和地坐到书案前,问六皇子:“找我什么事?” “哦,安西旱灾的事。”六皇子忙将两页纸笺从袖中摸出,“早些时候我与大哥一起去向父皇回话,大哥盛了这篇文章给父皇看,父皇让我也读一读。我却有几处地方不太明白,怕父皇改日考起来答不出,来问问大人。” 苏衔神色微沉,垂眸遮过,将那篇文章接过来。转而眼睛又一亮,调侃说:“臭小子你还学会作弊了啊?” ――这篇文章分明就是他早些时候写的。六皇子有读不懂的地方便直接拿来问作者本尊,不是作弊是什么? 六皇子挠头干笑:“也没说不许问啊。再说大人您是真才实学,我请教一二,学会了去回话,有什么不好?” “嘴倒很甜,跟谁学的。”苏衔绷着脸,却松了口,“说吧,哪儿不明白,我说给你。” 六皇子松气,旋即说了几处地方出来。他显然以对文章很熟,几处不懂的地方都是一字不差地背出来的,只是不解其意而已。 二人这般一聊,却也聊了许久。苏衔这会儿看上去又不像遇到不顺心的事了,颇有耐心地为六皇子一点点讲了个明明白白。六皇子数度露出茅塞顿开的神色,还直接提笔记了几处地方,离开时神清气爽。 谢云苔在旁边安静地立着,帮着铺纸研墨,心下却不免有点奇怪――就这么点事,值得六皇子在这里枯等一下午? 陛下很严厉么?她在宫里陪苏衔住了些日子,并不觉得皇帝那么可怕。莫不是待臣子温和却待子女严厉?想了想似是可以,可若严厉到让六皇子这样紧张,似乎又还是过了一点。 六皇子方才端然是一副不讨得结果不敢回宫的样子。 待得谢云苔客客气气地将六皇子送出府门,周穆终于也回来了。他下午被苏衔差去暗营的分营传话,这分营位在京郊,往返一趟路途不近,周穆一路策马,回来时一身尘土。 “今晚你多守一会儿,我去歇一歇。”将晚上的差事也托付给谢云苔,周穆便去沐浴更衣准备歇息了。谢云苔看得出他一脸疲色,心觉帮忙也没什么不对,就又回了书房。 书房里,苏衔正倚在靠背上,阖着眼睛。一只脚蹬着桌面,蹬得椅子只有两只后腿在地上,一晃一晃的。 谢云苔行至他身边,小声询问:“公子困了?今晚若是没事,早些歇息吧。” 苏衔没睁眼就笑:“行啊,你给爷暖床啊。” 谢云苔:“……” 接着,那双眼睛睁开来,清明有神地望着房顶,呢喃自语:“陛下不会问他的。” “……什么?”谢云苔浅怔。 苏衔叹息摇头:“陛下不会考殷临晨那些事情的。” . 宫中,六皇子回宫时天色早已全黑,后宫各处的灯火都亮起来,映出一片通明。 他生母已故,独自住在望远阁,临近院门口时,身边的近侍迎出来,一脸的急色:“殿下这是去哪儿了?下奴好找。” 殷临晨面上仍带着笑意:“今日父皇给了我一篇文章让我读,我有几处不明,见是丞相写的,便去请教了丞相。来日父皇若考起来,我是答得出的。” 他语中的兴奋溢于言表,那宦官却是一滞,略带愕色:“殿下,丞相……?” 殷临晨脚下顿了顿,怅然叹息:“丞相还是顾着我的。” 安西这个差事,让大哥与三哥去办不稀奇,却如何会轮到他?父皇让他一起去,只能是丞相提的。 宦官面色难看:“可先前那些事……” 殷临晨神色一黯:“不许再提了。你不提我不提,谁会知道?” 知道那些事的,原也只有他们两个活人,外加一个死人。 宦官心领神会:“下奴谨记。” 殷临晨不再多言,举步走向屋中。屋中陈设简单,眼下正值早春,天气还有些冷,炭火却因被克扣不得不减量大半,这会儿显得凉飕飕的。 还是丞相府里暖和啊…… 殷临晨黯然。 . 丞相府卧房里,苏衔早早地躺下了,把谢云苔按在怀里抱着。 “还是搂着小美人儿睡舒服啊……”谢云苔听到他在自言自语,“最近忙死爷了,都不能抱着你睡。”跟着嘿地一笑,“想不想爷?” 完全不想――谢云苔恳切点头:“想的。” 太假了――苏衔眯眼看她:“那爷今晚可不客气了哈?” 她果然一瞬破功,薄唇翕动起来,哆嗦着抬头:“公、公子……奴婢不是……不是那个意思的!” 说完自己就差点咬了舌头――不是那个意思,还能是什么意思?他近来是忙,可二人远没到见不到面的份上,总不能说只是思念的那种“想”。她这么说简直就是在证明自己前一句话是在骗他。 “德性!”苏衔下颌微抬,一副看她笑话的笑意显得十分恶劣。 奇怪了,她都不肯给他睡,他怎么看她这么顺眼? 而且他现在甚至不太想催她就范,不管是来硬的还是软硬兼施他都不想。他想等她乖乖地自己投怀送抱,不然就这么抱着她睡觉他也觉得很不错。 咝――这小狗腿不会是给他下药或是下蛊了吧? ……比如把他搞不|举了什么的? 苏衔正这么神使鬼差地想着,谢云苔被他箍得累了,略微动了动,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膝头不经意地从他敏感之处一蹭而过,隔着中裤掠得他一痒。 他立时感觉到自己有了反应。 ――好吧,想太多,没拿回事。 他俯首,在她额头上使劲一亲:“再翻身之前跟我说一声啊。” “啊?”她小小地愣了一下,他垂眸就看到她一脸茫然,“为什么呀?” 第 27 章 翌日天明,苏衔离府好像比平日更早一些。谢云苔醒来时下意识地放轻,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才发觉身侧无人。打着哈欠睁开眼睛一看,旁边果然空着。 她一时间竟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低落,心里一划而过地想――又去上朝啦? 但也只是一划而过而已,她很快缓过来,起身更衣梳妆。推开房门,门外一株桃树昨晚分明昨晚还是满树花苞,一夜过去已开了花,香气盈面。谢云苔想想,折了一枝插进苏衔卧房中空着的白瓷瓶里,又折了一枝自己拿回房插瓶,再摘下一朵拿去给苏婧簪在发髻上。 苏婧自然开心,欢欢喜喜地给周穆看完又给嬷嬷看,府里被她惹起一片温馨。 与此同时,紫宸殿正争执不休。昨日下午三皇子与苏衔就争了一场,没出结果,今日早朝散后继续。皇帝听得头疼,揉着太阳穴一语不发地听儿子慷慨陈词个中道理,其实大多道理昨日都已说过一遍,今日不过换个说法再来一遍。 苏衔则懒得重新再说,端着茶盏一言不发地听,三皇子若顿声看他的反应,他就抬一抬头:“继续。” “丞相这不是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吗?”三皇子说完,又一度地顿声。这已是第七还是第八回了,苏衔总是一句“继续”,让他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 是以在又听到一声“继续”时,三皇子铁青了脸:“丞相究竟何意?” “我说得很明白了啊。”苏衔摊手,“按我说的调粮――你非得问我,我就这一句,来回来去问有意思吗?” 三皇子面色愈发不善:“丞相是不打算与我好好共事了?” “嘿,你是不是忘了,是我请旨喊你一起办这差事的。”苏衔咂咂嘴,“倒是你,我觉得你在公报私仇。” 三皇子眉心狠跳:“这话什么意思?” “我不就是昨天说你调戏我家小通房吗?”苏衔无奈地看着他,“至不至于这么记仇?拉着我一趟趟来陛下跟前吵架?” “你――”三皇子气坏了,觉得这人简直胡搅蛮缠。 语塞半晌,他将目光投向沉默不言的皇长子:“大哥。” “嗯?”皇长子也在品茶,听言搁下茶盏,看看他,“要我说,听丞相的。” “……大哥?”三皇子惊然,神情一时间复杂之至。既恼怒又震惊,亦不免几分自我怀疑――大哥也说丞相说得对,难不成真是自己想错了? 皇长子看看他,起身朝皇帝一揖:“儿臣以为,丞相担心极是。久旱必蝗,一旦蝗灾突起,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提前加调粮草过去,让各处官衙有所准备,是应当的。” 他沉沉说完,殿里的剑拔弩张便消散了些。 昨日下午的一场争执势均力敌――主要是三皇子与苏衔在争,户部夹在其中摇摆不定。如今他出言帮腔,就成了二对一的局面,他又是嫡长子,论身份比三皇子与丞相都要高些,任谁听了心里都要有所偏颇。 三皇子怔了半晌,有些急:“大哥三思而行!”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皇长子微微偏过头,风轻云淡。 他知道自己是什么分量,正是三思之后才开得口。苏衔平日行事放纵不羁,御史大夫参他举止不端一参一个准,但在朝务上他从不乱来。他敢咬定这回旱灾后会有蝗灾,又报出“三倍粮草”这个数,是翻尽近百年来的地方志得出的结论,十之八|九不会出错。 父皇心里对此大概也早已有数,只是三弟好胜,又确有自己的想法,父皇便也愿意容他多论一论。可再论下去,父皇必还是会赞同苏衔的。 皇长子在此时开口,为了不过是让父皇所言在三弟听来不那么难以接受――几个弟弟的一些小心思父皇并不清楚,但他清楚得很。 几年以来,父皇对苏衔偏宠太过,不仅屡屡加官进爵,让他及冠之年便位至丞相,更曾想过要为他另赐一府。那府邸苏衔拒之没要,可皇子们稍一打听就能知道,那是按亲王府的规矩挑的府邸。皇子中又很有几人与他年纪相仿,正值年轻气盛的时候,谁能眼看着父亲更器重一个外人? 偏生父皇又不肯告诉他们:这是你们二哥。 经年累月下来,想和丞相一较高下的皇子可不是一个两个。 沉了沉,皇长子又看向三皇子,缓言道:“丞相是在赌,但不是闭眼瞎赌。你觉得事关粮草朝廷输不得,大可自己也去读一读那些地方志,方能明白他心里有多少胜算。” 三皇子仍有不忿,张一张口,终是欲言又止。 就是觉得不对!不论先前旱灾之后闹过多少次蝗灾,都是先前的事,总归并不意味着这次也一定会有。粮草储备关乎朝廷根本,怎能这样拼着浪费的风险先行调去? 如是父皇这般说,他必要觉得是因父皇偏信丞相,但偏偏是大哥说了出来,他一时不服,却也难觉得是不公。 皇长子见他不再多言,又扫了眼苏衔。苏衔恹恹地坐着,只嫌他多嘴说太多。 于他而言,事情能照他说得办了便是,多费口舌诚没必要。 终于,皇帝缓缓开了口:“昨日你们走后,朕也依丞相所言算了一算。” 顿声间,殿中一派静谧。 “这事就按丞相说得办,朕会下旨给户部。”言简意赅的一句话,将事情定了音。 殿中的争吵、交谈依稀传出殿门,虽听不清说了什么,却辨得明殿中都有何人。六皇子殷临晨立在殿外,捏着几页文章的手愈来愈紧。 他分明也是参与了这差事的,可昨日三哥与丞相争论,就无人知会他;如今大哥也在,他仍是被抛之脑后的一个。 他忽而觉得昨晚生出的感激出离可笑,他忽而又想起来,自己最初的嫉恨是从何而来。 ――他始终都是不被父亲重视的儿子,故去的生母长什么样子,父皇大概也早已忘了。从小到大他便事事都在自己熬,高烧时都不敢奢求父皇会来看他一眼。 好几位生母尊贵的兄弟都总是光彩照人,他觉得也罢,总归是自己命不好。直到苏衔出现。 他最初知道这个人是在三年前,苏衔刚当丞相,父皇对他器重得很。后来渐渐的,人人就都发现似乎不止是“器重”。 宫里有什么好东西,皇帝都会赏丞相一份;丞相偶尔外出办差,皇帝总是书信不断;一载多前丞相小病了一场,不过三日没上朝,皇帝就亲自驾临丞相府探望。 直至今载的新年,他听闻因着丞相不想进宫参宴的事,皇帝专程差人去丞相府里过问了不止一次。殷临晨心底的不平因而升腾到极致――每年过年他倒都是在的,可父皇哪里多看过他一眼?他总是自己孤零零坐着渡过整场宫宴的。 凭什么呢?苏衔不过一个外人。 这个念头在殷临晨心底一次次地涌动,不知不觉,酿成心魔。 . 殿中,皇长子不多时也告了退,苏衔自觉没别的事便也想走,皇帝叫住他:“苏衔。” “嗯?”苏衔定住脚,皇帝摆手,宫人们即刻告退。打量苏衔半晌,皇帝不太自在地咳了一声:“你说临晖调戏你家……通房,是怎么回事?倘若真有此事,朕会斥他。” “啧。”苏衔一副无所谓的神情,耸了下肩头,无心多提三皇子打算收买谢云苔的事,“我懒得跟他吵,找茬气他罢了。” 这话由他说出来,很有说服力。 皇帝无奈地轻叹:“安西的事朕下旨让户部依你所言办妥便是,你不必再与他争。” “行啊。”苏衔懒洋洋,“早知道不叫上他了。要不是要跟他争辩,这事早妥了。” 言毕他就施礼告退,退出殿外,更觉有些烦闷。 他原本叫上皇长子、三皇子与六皇子一同办这差事是有原因的。其中六皇子算是个障眼法,其余两人则都被他怀疑与那刺客有关。他想通过一起办差探探虚实,谁知几日下来倒觉得并非他二人。 皇长子太过公正,不露半分心虚,诚然这可能是装的,可昨日玫妃薨逝的消息传来,皇长子也无半分神情变动,却真不像是装的。 这便说明暗营先前捕风捉影觉得皇长子与玫妃不清不楚、因而怀疑他府中与玫妃有关的许婉眉也是皇长子的人都有些站不住脚,皇长子突然出手要杀他也变得没道理。 至于三皇子――不提了。不经这几日的交手苏衔都没觉得他这么蠢,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人不值得费心。 所以线索又断了。查这些原本倒也不算他的分内之事,但暗营将事情禀给了他,他总归也想看到个结果。 烦啊…… 苏衔一语不发地回到府中,心底的烦乱经了一路的发酵变得更加浓烈。 ――他要找人哄他一下! 纵身跃起,他在府里兜了半圈,终于找到了那道倩影。府里近来花开得好,桃花初绽,迎春则已盛放,她正在几株迎春间转悠着,俄而视线一定,似乎终于挑到一支完美的花枝,美眸中笑意沁出,踮起脚尖将它折下。 编个花圈,趁苏衔没回来戴着玩! 谢云苔边想边动手,花枝柔软易弯,三两下就挽成一个圈。背后忽有风声一落,谢云苔警醒回头,下一瞬,一只手猛地将她揽近。 “啊!”她惊叫出声,拿着花圈的手下意识地举起,避免花圈被挤坏。 “?”苏衔举眸看看,“不是插瓶用?折成圈干什么?” “戴……戴着玩的。”谢云苔只得实话实说,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会儿,一哂:“好看吗?我戴一下试试。” 谢云苔懵了,他仍看着那花圈,很快从大小判断出是戴在头上的,探了下脑袋。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一只大猫拱到眼前。 “来啊。”苏衔悠悠。 谢云苔僵硬地将手放低,把花圈戴在他的头上。 苏衔翻起眼睛,试图看头上的花。心想你们女孩子真有意思,是府里的钗子不好看还是绢花不够用,非要折花枝来戴? 跟着又饶有兴味地问她:“好看吗?” 谢云苔:“……” 怎么可能不好看?他本就长得俊美妖异,戴什么能不好看?一圈小黄花戴在他头上,让他看着就像山林里穿梭的狐妖,出尘里还有几分野趣。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说不出那句“好看”来,一时只哑哑地看着他,发不出声。 苏衔好似也无所谓她的答案,打了个哈欠,将她打横抱起:“走啊陪爷睡会儿,吵架吵得累死爷了。” 谢云苔望着他,眨一眨眼,好奇:不是去上朝吗,怎么又跟人吵架? 苏衔看懂了,眯着眼笑:“哎我跟你讲,吵架比老老实实议事好玩多了。朝上那议事的法子啊,没劲。” 只有你才会有这种古怪的想法――谢云苔暗自撇撇嘴,心里悄悄道。 苏衔再度纵身跃起,她忙紧闭了眼。不多时又觉他落下,睁开眼,已在卧房门口。 苏衔抱着她大步流星地进屋,不知怎的忽而又想起来,低头再度问:“爷好看吗?” 谢云苔:“……” 突然发觉刚才她没给他答案了吗?怎么又问呢?这有什么好问的! 问来问去,跟阿婧早上簪着桃花四处让人看一个样子,阿婧四岁,你也四岁? 不,他三岁! 谢云苔心底小声揶揄着,明眸望着他,诚恳点头:“好看的。” “嘿。”苏衔满意了,把她放到床上,闷头亲一下,“爷算是忙完一阵了,能歇一歇,你陪爷待着啊。” 谢云苔讷讷点头:“哦。” 他又眯起眼睛:“不乐意?”谢云苔心弦一提,他又说,“那爷陪你待着也行。” 谢云苔:“……” 不知道是不是逐渐熟悉起来了的缘故,她觉得他没正经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很多次她刚一紧张就会被他打乱情绪,在他的没正经中再紧张不起来。 这很危险吧――她默默地想。毕竟有前车之鉴放在那里,谁知他会不会哪天突然情绪上来了削她一根指头再弄死她,或者弄死她再削一根枝头? 谢云苔正了正色,觉得还是警醒一些,将个中身份摆正为好――他一是她的救命恩人,二是她的主家,二是她的债主,她别放松得太过。 她于是爬起身:“公子等等,奴婢去取点东西来。” 苏衔锁眉:“取什么?” 谢云苔认认真真:“月银连上赏钱、还有公子在宫里养伤时陛下随手赏的东西,奴婢攒了二十两银子。” 苏衔不解:“干什么?” 谢云苔:“还债呀!”没料到他反应不过来,她恳切地提醒,“奴婢欠公子两千两银子,慢慢还着。” “……”苏衔的神情变得古怪,盯了她良久,“想还完赶紧走?” “不是呀。”她微微歪头,不解他的想法,“欠的钱总是要还的,而后赎身是赎身,这是两回事。” 算得倒很明白。 苏衔费解地盯了她半天,发现她竟是很认真地想还债就无语了。翻身上床,他揽着她躺回去:“这个晚点再说哈,先陪爷待着。” 刚努力让自己正经起来的谢云苔被他一搂又泄了气,软软地应声:“哦。” 这日之后,苏衔的的确确歇了一阵子。每日仍是一早去上朝,但很早就会回来,回来就跟谢云苔黏着,多数时候能安心看书,偶尔也突发奇想地做些幼稚的事――比如拉她一起坐在廊下看蚂蚁搬点心渣。 谢云苔几次三番都想问:“你是不是真的三岁?”但每次都忍住了。 天气很快暖起来,不知不觉,冬衣可除。衣服单薄起来,谢云苔无比庆幸――先前太冷,每每更衣都只能实实在在地换一身,若为了省事把绿色白色叠起来穿,脱掉一层后就会觉得凉了。 现下衣裳变薄,多一层少一层已显得没那么大分别,她就托绣娘给自己做了一身三重衣。最外层是绿的,脱掉一层,中间就是白的,再脱一层,就是宝蓝色。 裙子的料子轻薄后也同样方便了许多,可以搭配围裳了。上茶围绿的,外出围白的,研墨时解掉什么都不围,就是白的! 衣服拿到手,谢云苔觉得自己聪明得很。又庆幸一年中有一半时间都是这样不冷不热的时候,都可以这样穿,只有冬夏要麻烦一些。 苏衔第一次见到她这一身行头时不禁错愕,在她轻轻松松“变色”两度之后,他终于趁她不在时伏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她一直这样换来换去,他都习惯了,已不太注意她衣裳的变化。如今出来专门做出的这样一套,他才猛然惊觉――她竟还在信这个! 那他如果再加一层呢?苏衔兴致勃勃地琢磨起来。 衣裳的服制多种多样,依本朝的礼服算,最多可答五重。但民间通常穿的,最多也就三重。 眼下再多一重就是四重,她会不会难以取舍? 苏衔盘算着,各样颜色在脑海中转了一遍,最后觉得红色好了,她穿红色一定好看。 回头寻个契机将消息透给她。 . 六月,暑热慢慢崭露头角。许多手里没有实差的宗亲早早地就离了京,躲到京郊的园子去了。重臣们却只能等皇帝下旨去避暑才好一同跟出去,好不容易等到旨意下来,皇帝却大病了一场,只得在宫中养着,旁人更走不得。 夏至当天,苏衔开始喊热。屋里置了冰块也不顶用,他穿着薄衫还要把腿翘在桌上,整个人在意思上摊开,好让热气尽快消散,眉梢眼底委委屈屈。 燥热惹得他心情极度不好,偶有朝臣因公务造访,无不小心翼翼。到了六月末,一宦官匆匆而至,他一进门,苏衔就示意谢云苔出去。谢云苔退到门外,隐约听到那宦官提及“宴席”一类的字眼儿,不禁对他深感怜悯。 应该是宫里来的人,苏衔贯是不喜欢宫宴的,最近又脾气极差,这人肯定又要无功而返。 不多时,就见书房的门又推开,那宦官疾步离开。跟着,苏衔的身影出现在门内:“谢云苔。” “嗯?”她看过去,他的目光亦落在她面上:“晚上随我去参个宴。” 咦? 谢云苔讶然,举目细看,苏衔面上无半分不快,接着就吩咐周穆去备厚礼,似是真打算好好地参个宴去。 夏日里天黑得晚,二人傍晚离府时天色都还大亮着,到了参宴的地方也没太多变化。谢云苔于是下车就看清了府门上的匾额――韦府。 她这才心中了然。原是他师父韦不问设的宴席,怪不得他愿意来。 这场宴席可见不小,来往宾客众多,府门处已门庭若市。早有小厮被遣出来专门候着苏衔,见他们来了,即刻迎至车边,作揖:“大人。” 苏衔下车,一语不发地往里走,谢云苔跟着他,不多时便进了设宴的正厅。厅中已觥筹交错,宾客们个个笑容满面,若不细究有几分真假,就是一派其乐融融。 小厮引着苏衔前去落座,苏衔又先去向韦不问敬了酒,很快又回到了自己席位上。 谢云苔不多时就发现,席间竟没有什么人理他。除却韦不问,他不向任何人主动敬酒,别人便也不来敬他。 是人人都讨厌他?不,不是――她转而又注意到,有几位自他席前经过时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像在躲避。 所以不是讨厌,是惧怕。 但他并不在意,反倒自得其乐。一直自斟自饮着,后来索性揽过她同坐,品着酒细赏歌舞,带着几分惋惜同她评说:“舞不错,衣裳不好。这样的舞还是红衣最好看。” ……如果是自己府里的舞姬,没穿红衣跳舞,是不是命又没啦? 谢云苔望着他无声地想。 他忽而看她,认真打量着,思索着又道:“你会舞吗?” “……不会。”谢云苔老老实实。 “学给我看,好吗?”他提得毫不客气。 “……”挣扎了一瞬,她怂怂地点头,“好。” 嘿。 苏衔如愿,摒着笑将盏中美酒一饮而尽,定睛发觉她神情郁郁,莫名生出那么点不忍。 总这么欺负她,是不是也有点过分? 也哄哄好了。 “谢云苔。”他开口,“你爱吃蜜桃吗?” “嗯?”谢云苔怔神,他啧着嘴,“师父这里有很好的桃子,爱吃的话我带你去吃啊。” 说罢他便不由分说地起了身,看她还愣着,鞋间碰一碰她:“你先去,一直往北走就到了。我跟师父说一声,即刻就来。”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心里邪意蔓生――现下外面天色已黑,桃园又僻静。他支她先过去,然后突然出现,吓她一跳! 第 28 章 谢云苔自不知他肚子里的坏水,点点头应下,依言先往外去。 嘿,真好骗。 苏衔自顾自斟了杯酒,离席起身,再度走向韦不问。看他来敬酒,原正与韦不问寒暄的几人立时三刻如潮水般褪去,也就沈小飞没躲,一笑:“师兄。” 苏衔懒懒地朝韦不问一举杯:“师父,我出去走走啊,带我家小通房去桃园看看,偷师父两个桃子吃。” “……”沈小飞立时开始挑事,“爹你看这人,揍他!” 韦不问笑着摆手:“去吧,别摘空了就行,给你师娘留几个。” 韦不问当年行走江湖时已娶妻生子,后来迫于生计进宫当了宦官,觉得妻儿再跟着自己恐怕都要抬不起头,就劝着妻子改了嫁,沈小飞也是因此改随继父姓的。继父人倒不错,无奈却短命,没几年就得急病走了,母子二人就又来投奔了韦不问。彼时韦不问已执掌暗营,在宫中立稳了脚,不比再担心他们妻儿因为他被人戳脊梁骨,一家人得以团圆。 苏衔作势捂住后槽牙,咂声:“师父您都多大岁数了,天天把师娘挂嘴边,真酸。” 不及韦不问开口,沈小飞已一眼瞪了过来,据理力争:“你再说?你还不是一样酸,来祝寿还要带姑娘出去玩!” “这一样吗?”苏衔促狭挑眉,在沈小飞飞身打来之前闪身溜走。宾客们只见一道银灰的影子在厅中一贯而过,快如疾风,定睛看了半晌才看出是丞相不见了踪影。 哎,就是师父和师娘更酸。 苏衔在厅外落稳脚,闲闲回望。 他对谢云苔只是逗着寻开心罢了,和师父师娘那种情情爱爱可不一样。情情爱爱误人误事,喜怒哀乐都会被牵动,指不定还会做出什么糊涂事,他没兴趣。 舒了口气,苏衔提步行向北侧。 . 府中石子路上,谢云苔不疾不徐地走着。韦府着实很大,论格局虽不敌丞相府气派,却修得更为雅致,她沿路已经过了三处园子,纵使身在夜色之中,也看得出景致都不相同。 随着设宴之处越来越远,周遭也渐渐安静下来。这场宴席显是令阖府都很忙碌,下人们都在宴席上帮着忙,偏僻处见不到几个人影。 前来参宴的宾客倒偶尔仍能见到几个,多半是在宴席上饮了酒出来散一散步透一透气的,看到谢云苔见不认识便也并不搭话,各自走各自的。 继续前行,更加偏僻,人烟也更加稀少。谢云苔接着路边昏黄的路灯光火终于遥遥看到一片桃园,然脚下的石子路却在此时转了弯,非让她在眼前的小庭院里绕个弯看个景不可。 她心平气和地沿路前行,穿过一片假山,眼前忽有人影撞入:“哎?!”谢云苔不及退让,与对方一撞,赶忙一避,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什么人?”浑浑噩噩的声音带着不耐,还有明显的酒气。 下一瞬,借着假山入口处笼灯的光晕,她看清了对方。 这人端的是个纨绔子弟的模样,又饮多了酒,萎靡不振。同一时间,对方也一分分看清了她,惺忪醉眼里沁出欲|望:“好美的小娘子啊――” 天色漆黑,笼灯朦胧的光滑映得少女肤如凝脂。 他的手抬起来,挑向谢云苔的下颌。谢云苔悚然一退:“公子喝多了。”跟着匆匆一福,“奴婢还要去桃园等着相爷,先行告退。” 她心下已有些慌,是以搬出苏衔来撑场。未成想刚走出两步,还是被人一把抓住肩头。 “啊!”谢云苔惊声尖叫,后腰猛地撞在假山石上,山石尖锐,硌出一阵钻心刺骨的酸痛。 眼前发白中,醉醺醺的声音变得愈发模糊:“小娘子好姿容,跟在那混人丞相身边怕是受委屈了……跟了小爷吧……” 紧接着,探至领口的手令谢云苔瞬间从酸痛中回神,奋力挣扎:“放开我!你敢动我,你可敢惹丞相?” 然对方既在醉中,如何会听,酒意激出的欲|望只令他想宣泄,面前的小美人更令人垂涎欲滴。此时此刻,什么丞相与他何干?他只觉得这样的奋力挣扎令人振奋。 两只手蛮横地抓向衣领,奋力一撕,绢帛碎裂的清脆又激起一阵清脆的惊叫。 谢云苔仿佛整个人都连带着被撕裂,思绪硬生生被劈成两半,一半惊恐至极,混乱不堪,一半又强行镇定,迅速思量如何脱身。 她的手于是不再与对方撕扯,摸向旁边,试图从混乱中摸出一块碎石砸他,却寻不得。旋即又反手继续推他,尝试挣开逃走,但十几岁的少女哪里拼得过二十多岁的男人酒后的蛮力。 “放开我――”镇定的一半被一分分击溃,恐惧将声音染上哭腔。 外衣被撕裂,她已只剩中衣在身了,却顾不得山石磨得皮肤生疼,拼力抱住自己避免中衣也被撕开,忽有一瞬,对方野蛮的手定住。 然不等她喘|息一口,他转而摸向她裙上的系带。谢云苔惊骇更甚,奋力去踢,奈何对方浑不在意。 恐惧渐次转为绝望,气力也一点点减弱,谢云苔声嘶力竭:“放开我……” 突然间,身上一空! 压在身上的力量与酒气一并冲开,几尺外激起男人的惨叫,短暂两息后,震怒响起:“什么人!” 谢云苔神思涣散,定神许久,依稀辨出一个人影正从假山深处走出。 心弦一紧,她迅速撑起身:“公子……”想站起来,剧烈颤抖的双腿却使不上力气。 “敢坏小爷的坏事!小爷可是……”叫嚣声随着他走出假山时猛地刹住,“禄国公世子”五个字被卡在喉咙里。 连带着酒都醒了大半。 “相相相相相……相爷?!”禄国公世子眼眸圆睁,想起自己方才不要命的举动,险些扬手就给自己一个嘴巴。 但很快,他冷静了下来。他想起了谢云苔适才以奴婢自称,可想而知不是丞相妻妾,不过是个婢子而已。 这就好办了,京中权贵间为表心意,将爱妾赠人也不稀奇,何况婢子? 定住神,禄国公世子端正一揖:“小弟喝多了,行止有失,丞相大人恕罪。” 顿一顿声,他又道:“这婢女小弟愿已重金买下,改日再另择两名美婢送到公子府上。” 谢云苔周身一股恶寒遍布,脑中嗡鸣不止。 “公子。”她撑住力气挣扎着向苏衔蹭去,想求苏衔别卖了她。声音刚出,他忽而回过身,解下披衫蹲身将她裹住,眼底的阴翳令她不敢说话。 却又闻禄国公世子道:“这丫头趁小弟醉酒横加勾引,小弟一时把持不住所以……” “我没有……”谢云苔紧张不安地盯着苏衔的眼睛,声音战栗。 苏衔不作声,把她抱起来,经过禄国公世子身侧时半步未停,旋而纵身跃起。 心底蓬勃的愤怒让他想把她送进马车中,然后就杀回去拧断禄国公世子的脖子。但在他准备离开的刹那,她的手拉住了他的袖子:“别卖了我……” 苏衔一怔,回过头,熟悉的明眸直勾勾地望着他,不安之至:“别卖了我……” 哽咽声钻入心底,他不由自主地坐回了她身边。 “别卖了我,别卖了我……”谢云苔一声声念着,好像是无意识的,情绪渐渐激动,哭声旋即涌出。 “别哭。”他一出声,她的声音又一下停住。 一点哭声都不敢再发出,双眸仍紧紧盯着他。 苏衔沉默了会儿:“回府。” 车夫看出出了事,不敢多问一句话,闻言即刻挥鞭,策马向丞相府驶去。 车中死寂,两个人都不说话,苏衔一语不发地看着她,不时看到她打哆嗦。她亦有几度想哭,眼眶红到极处,但或许是因为他那句“别哭”,她每一次都忍了回去。 苏衔想想,轻道:“想哭就哭。” 谢云苔连忙摇头。 苏衔皱眉,忽而很懊恼。他发觉自己根本不会哄人,全然不知这时该说点什么好。 他只得先告诉她:“没打算卖了你。” 谢云苔骤然松了口气。 马车停到府门口,他先一步下了车。她强撑心力钻出车门,又被他抱住。纵身一跃,他直接飞入府中,避开下人,径直奔向她的住处。 一脚踹开她的房门,他大步流星地进屋,将她放在床上。略作忖度,他道:“一会儿让大夫送避子汤来。” 谢云苔一愣,忙道:“不用……” 方才光线昏暗,他大概没看清楚,但她自己心里清楚。 “他……他没成。”她道,声音还带着轻颤,“奴婢没事。” “哦。”他了然颔首,看看她凌乱的衣衫与发髻上的尘土,“那让人备水给你沐浴?” 谢云苔薄唇紧抿,恍惚了许久,才点一点头:“好。” 这小狗腿情绪很不对劲。 苏衔打量着她思忖了会儿,决定暂且搁置拧断禄国公世子脖子的事,坐到床边。 谢云苔猛地往后一缩。 ――她禁不住想起适才被撕扯衣服的恐惧,心底明明知道与他无关,警惕却油然而生。 “乖啊。”苏衔佯作未觉她的目光,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意外罢了,你只当是被狗咬了一口,不许胡思乱想。” “嗯。”她讷讷地点着头。 他又道:“水备好你就先去,我在这里等你,你一刻内出来。” “……一刻?”谢云苔为这个时限一怔,不解地看向他。 紧接着她意识到他在想什么了:是怕她想不开自尽? ――真不打算卖了她?还怕她寻死? 谢云苔茫然:“公子不嫌弃我?” 他眉心微跳,眼底沁出几分好笑的情绪,托腮打量着她:“怎么,难不成是你要强上禄国公世子?”他气定神闲地反问。 第 29 章 苏衔思索了一下:“你当真勾引他了?” 谢云苔立刻摇头:“没有!” “那我嫌弃你干什么。”苏衔一副觉得好笑的样子,谢云苔想想也说不出什么。 而后苏衔便出去寻了下人来帮谢云苔备热水,等水备妥,谢云苔去了浴房,周穆寻了过来。 周穆知道这个时辰宴席该是没散,又见二人回来就都到了谢云苔院子里,觉得不正常,自要询问。苏衔只说:“宴席无趣,我哄着她喝了些酒,没想到就醉了,只好带回来醒酒。” 苏衔干出这种事一点都不稀奇,周穆信了,不好在谢云苔闺房中多待,放心地离开。 沐浴之后,谢云苔穿着中衣裙回到卧房,苏衔看看她,不由分说地起身抱走。 谢云苔身子一紧:“干什么?” 苏衔:“去我房里睡。” “……不会寻死的。”她小声呢喃,他垂眸看了她一眼,不做理会,大步流星地出去。 又是飞身一跃,再落地时已是他卧房门前。他抱着她进屋放到床上,扯过被子给她盖好,自己便也躺下。谢云苔沐浴之后已筋疲力竭,他吹熄灯火,她很快便觉整个头脑都在昏昏下坠,眼看将要坠入梦境,忽闻他的声音:“谢云苔。” 她猛地清醒:“嗯?” 他问她:“真的不用避子汤?” “……”她哑了哑,“不用呀。” 黑暗中,他沉默了半晌,发出一声轻咳:“有的男人……很快的。你真没事?” 虽然他到的时禄国公世子看上去衣衫也还齐整,但是谁知道呢?他怕她傻乎乎对那种事一知半解,受了伤害都不清不楚。 果然,她含着疑惑问他:“什么‘很快的’?” “……”苏衔换了个问法,“他那个地方和你接触过吗?” 谢云苔又问:“什么地方?” “程颐没有了的那个地方。” “……” 耳边一阵[emailprotected],他侧首,她已经完全缩到了被子里去。他自知她会难为情,可实在不问不行:“乖啊,告诉我,我不往外说。” “没有!”她轻轻地吼了一声,带着几分呜咽。顿了顿,又尽量平静地解释,“公子来得够快,他……他还没来得及怎么样,奴婢的中裤中裙也都还在的!” 那就好,苏衔松了口气。 跟着又听她小小声地说:“公子若不放心,奴婢喝碗避子汤也是可以的。” “不用了。”他道。避子汤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全是大寒之物,不必白白喝了伤身。 翻了个身,他拍拍她:“睡吧。” 谢云苔一时有种错觉,感觉他像在哄小孩子。实在没心力再多想别的,她很快沉沉睡去。 静谧的漆黑里,苏衔却睡不着。眼睛闭着,心中烦躁之至。 离开韦府时他只是愤怒,冷静下来,他很快发觉这愤怒来得并不正常。一个买来的通房罢了,对他而言她原本不该算什么。 简单的愤怒还可解释,因为禄国公世子竟胆大包天想抢他的东西。可在马车里她拉住他的时候,他一下子心疼了。 那一瞬间,他觉得什么都不要紧。禄国公世子那条狗命留着也没关系,她需要他陪着,他就在她身边。 他估计是疯了。 暴躁地翻了个身不再面朝着她,苏衔睁开眼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漆黑,极佳的夜视能力让他能看清床栏上的雕镂,他数着纹路的数量静神,结果又更烦了。 他想起来,回来之后他还情真意切地担心她想不开自尽。他见过的死人太多,有一刹便下意识地想象了她死去的样子,渗出一层凉汗。 她是不是给他下了蛊? 再度面朝向她,苏衔在黑暗中伸出手,想掐死她算了。这小狗腿看着什么都不懂,其实能添麻烦得很。 手在她后颈处比划了一下,最终又认命地收了回来。 “唉……”苏衔长叹。 罢了,她傻,他又不傻。既是自己动了心,掐死别人管什么用。 男子汉大丈夫,动心有什么不敢认的! 梦境里,谢云苔孤身一人在黑暗中兜兜转转。走着走着,身侧出现了假山石,她倏尔惊恐,脚步加快,呼吸也变得急促。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仿佛有野兽蛰伏。她感觉得到,却瞧不见,只能拼力地跑快一些,终于,“野兽”还是出现在她面前。 “好美的小娘子啊――”滑腻的腔调笼罩过来,她躲闪不及,被按倒在山石上。 后背在石上被磨得生疼,她哭出声挣扎着,但对方的手还是撕开了她的衣服。她细致地感觉到他的手粗暴地掠过她的皮肤,让她一阵阵恶心。 “放开我……”她想喊,但喊不出声。 “放开我!”全身的力气都逼到嗓中,这回好像喊出来了。 “谢云苔?”按着她的人狞笑着把住她的肩膀,但她忽而觉得哪里不对,定睛之间,眼前的脸变得模糊。 “谢云苔。”又听到一声,她被猛然拉出梦境。 狂跳的心脏在两息间平静了不少,谢云苔伸手抱紧被子,心下跟自己说:没事了没事了! “谢云苔,你做噩梦啊?”近在咫尺的声音懒懒的,“不怕啊,过来给爷抱抱。” 原来是吵到他了。 “奴婢回房睡吧。”她撑身想走,被他一把揽住。 后背一阵搐痛,谢云苔轻咝着吸了口凉气。苏衔锁眉,探手往她衣中一触,就摸出了擦伤。 “伤着了?”他皱皱眉,“怎么不跟我说。” “……没顾上。”她呢喃道。 这是真的,她一路惊魂未定,之后又疲惫不堪,都没察觉到背后有伤。 苏衔把她按回去躺着:“明天给你寻药来。”而后她感觉到他一分分凑近,温热的鼻息很快近在眼前。 正不解他要做什么,一吻轻轻落在她唇上:“乖,好好睡觉。” 谢云苔怔住,一股前所未有的微妙感触在心底绽开。 她好似因为这一吻突然安了心,相信他真的没有嫌弃她了。紧随而至的是一种奇妙的贪婪,她于是也向他凑了凑,又犹豫起来,直到他问:“怎么了?” 她踟蹰着在他侧颊上啜了一下。 “?”苏衔浅滞,她瞬间已然躲远,还翻过身背朝着他,躲进了被子里。 嗯?怎么突然知道“礼尚往来”了? 苏衔心底揶揄着,暗想小狗腿真好。 接着不由更气,这笔账非跟那混蛋好生算一算才好。 这一觉谢云苔睡得极长,醒来时已日上三竿。苏衔不在身边,她想他该是上朝去了,转而却听到他的声音。 声音在咫尺之遥的窗外:“就这些?” 然后是沈小飞的声音:“这还不够?”沈小飞指指苏衔手里捧着的盒子,“打开好好看看,三四十种呢。” 接着又费解:“你又要折腾谁啊?” “别管。”苏衔不多理他,转身回房。沈小飞无语,谢云苔只看到窗纸后人影一闪,消失不见。 “醒了?”苏衔端着木匣进屋,坐到床边,趴过来。 “干什么……”谢云苔怔怔地看着他,他道:“给你上药啊。” 言毕他不由分说地将她扒拉过来,撩起中衣便看到了那几处擦伤。比他想象得眼中了一些,有两处地方大概是被石上尖锐的部分划破的,流了血。、 但不要紧,暗营的奇药最多,这样的小伤两日就能痊愈,一点疤都不会留下。 谢云苔自知后背被他看了个彻底,脸扎在枕上还是发着烫。但不知怎的,她不想躲,鬼使神差地任他帮她涂药,药膏的感触十分清凉,一丝丝地沁入心底,她觉得很是舒服。 上好药,他张口又道:“来看看,你想让禄国公世子怎么死?” “啊?!”谢云苔错愕看他,他手指笃地轻敲,她这才真正注意到他手里的匣子。 她背上的药是从匣子里拿出来的,但匣子并不小,里面的药显然不止这一种。 苏衔坐在床边,一条腿搭在床上,闲闲地将木盒拿开,拿出一个纸包看了看名字:“这个是好东西,能让人腹痛九九八十一天,一日痛过一日,最后不堪忍耐活活疼死。” 言毕放在一边,拿出下一个,眯眼:“这个是让人高烧烧死。” 再拿出一个,啧了声嘴:“这个不太好。服下去之后融化五脏六腑,虽然死相很惨,但死后效力也会继续,直至尸体化作一滩血水――用给他的话易被察觉。” 于是又颇有耐心地继续往下看:“这个也不错……” 谢云苔听得目瞪口呆。 她恨那个世子吗?恨的。如果不是苏衔到得及时,现在她还活不活着都不一定。可是听他说着这些药的作用,她又心情复杂地觉得……好像也不至于。 毕竟没真的出事呀!又是折磨九九八十一天又是死无全尸的,夸张了一点吧…… 踌躇了一会儿,谢云苔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公子。” “嗯?”正欣赏奇药的苏衔偏过头,她小声询问:“可不可以不弄出人命?” 苏衔:“啊?” “让他吃一点苦头就可以了!”谢云苔认真道。 苏衔不知沈小飞送来的这匣东西里有没有能办到的,便先没吭声,皱着眉,翻了翻。 很快,他眉头舒开,拈出一个纸包:“这个能让人瘫痪,一辈子站不起来。” “……”谢云苔面色铁青,“也……也不必吧……” 他不禁再度皱起眉头――小狗腿心眼忒好了。 再翻一翻,终于又找出一种药粉:“那这个?” 纸包上的字朝着他那边,谢云苔看不到,忐忑地询问:“这是什么?” “能让他不举。”苏衔眼睛一转,斟酌着为她解释得直白了些,“就是虽未阉掉,但是胜似阉掉。” 谢云苔双颊又是一热。 这是她几个月里第二次听到“阉掉”这个词了! 第 30 章 心念一动,谢云苔问:“那他……他不举了,是不是就不能非礼别的姑娘啦?” 苏衔点头:“对啊,硬不起来。” 她又追问:“酒后也不可以?” ――看看他家小狗腿心眼儿多好!还在操心别的姑娘! 苏衔无语地发现自己真的看她越来越顺眼,深沉点头:“不可以。” “那这个好。”谢云苔点头,“但是要怎么给他用?” “嘿。”苏衔信手把另外几种药都丢回盒子里,盖好盒盖放在一边,独把这一种执在手里,口吻悠悠,“想亲自报仇吗?回头爷带你去啊。” 亲自报仇? 谢云苔努力想了想,没能想到“亲自报仇”的办法。苏衔索性不多解释,两日后直接带着她出了门。 出门时天已全黑,夜幕上星光璀璨。途经集市,周围热闹非常。穿过集市再行一段便是平康坊,入得坊门,“别样风景”就映入眼帘。 各个青楼中的姑娘花枝招展,每个楼门前都有几人立在门前招揽客人。这条街上的几处青楼都名气不小,能来光顾的俱是富家子弟,谢云苔稍稍揭开帘子张望了一下就又将车帘放下,觉得自己不该来这种地方。 而且苏衔也不该来这种地方。 依照朝中规矩,朝臣不得嫖|妓。诚然这条律例在执行上颇有转圜余地,譬如达官显贵们豢养私妓一般就不会有人多管闲事,但明面上大家都还是要守一守规矩的。 于是在马车停下时,谢云苔忍不住轻问:“公子不怕被御史弹劾?” 苏衔似笑非笑:“醉香楼有暗营的眼线。” 这个谢云苔听说过一点儿,便点头:“奴婢知道。” “但其实不止醉香楼有暗营的眼线。”苏衔撇撇嘴,“平康坊中规模稍大十三楼十七院二十四阁都有。” 不是他们暗营对青楼情有独钟,而是在风月场里温柔乡中的时候,人最容易将防心卸下,探事情最为容易。所以这些地方有些被安插了眼线,有些索性是训练好了女探子放进去,他现在想办点小事轻松得很。 谁让禄国公世子本身就是平康坊的常客呢? “来吧。”苏衔气定神闲地带着谢云苔下车。下车一瞧,谢云苔才发觉这原是一处小巷子,面前的院门似是一处院落的后门。苏衔拉着她直接闪入,无人注意。 再进入小楼的后门,即有楼中姑娘迎了上来。谢云苔眼看着面容娇俏的姑娘在看清苏衔的刹那变得神情肃穆,颔首抱拳:“师兄。” 苏衔睨她一眼,好似有点无奈:“你挺如鱼得水啊?” 虞微凉笑一声,引二人上楼,压音回话:“情报来得快,不用动刀动剑,又有男人睡,而且竟然还能倒赚钱,何乐而不为?” “……”苏衔不懂她,谢云苔自更不懂。便不再多言,安静地跟着她上楼。 三人走的是暗处的楼梯,直接通往一处雅间。眼下正是楼中生意好的时候,两边隔壁具有销魂声响传来,谢云苔听得脸热,佯作镇定。 虞微凉指指左侧:“在这屋,现下是阿桃应承着。” 苏衔啧声调侃:“我这事也不用动刀动剑,同样有男人睡,禄国公府又不缺钱,你肯定有的赚,怎么没亲自去啊?” 虞微凉坦诚答道:“楼里几个姑娘都说他短。” 苏衔:“……”还是不要深聊了,会教坏小狗腿。 于是话不多说,他探手摸出那包药,告诉谢云苔:“沏茶。” “哦!”谢云苔应声,依言去沏了茶来。这样的青楼中茶都是上好的,热水注入的瞬间便茶香四溢。 苏衔又把药粉递给她:“喏,自己加。” “……”谢云苔伸手,指尖轻颤。她还没害过人哩,虽然这茶并不需她亲手送过去,心里还是一阵阵地发怵。 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小堆淡橙色的粉末,看上去有些多。谢云苔谨慎询问:“加多少?” “随便啊。”苏衔无所谓,“入水即溶,无色无味。” 就看她想让他不举到什么份上了。 谢云苔想想,不再犹豫,纸包一倾,药粉尽数倒入茶中。 苏衔浅怔,露出几许愕色,笑说:“不发善心了啊?” “又不会要命,已经是发善心了呀。”谢云苔道。 这事完全由他们做主,她不放纵自己的报复心取其性命就已够了。至于“不举”这回事,做彻底一点,让他以后再不会荼毒别人才好。 苏衔笑一声,信手将茶交给虞微凉,虞微凉二话不说端出去,叩开隔壁的房门,把茶送到了阿桃手里。 与此同时,苏衔推开了墙上的暗格,暗格那一边恰是隔壁的多宝架,上有摆件遮挡,不易发现隔墙之眼。确定了两人都还穿着衣服,场景并未多么不堪,他招呼谢云苔:“来看热闹啊。” “……”谢云苔一言不发地凑过去,安安静静地看,看着阿桃婀娜多姿地倚在那禄国公世子身边,如同劝酒般,一口口将一盏香茶给他喂了下去。 心里发怵的感觉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畅快。这种畅快又令她有点愧疚,因为毕竟是暗中给人下药,是见不得光的事情。 苏衔自没她这么多顾虑,见世子已将茶饮尽,就将暗格一关,风轻云淡:“行了,回府。” 言毕仍是走那处楼梯,直接自后门离了这青楼。 几日后,禄国公世子不举的消息就不胫而走,这种拿不上台面的事最容易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谢云苔是在陪苏婧玩的时候听小厮说的这事,两名洒扫庭院的小厮在花园偏僻处交头接耳,她听了赶忙将人赶走,免得让苏婧听见。 待得回到书房,她仍是着绿衣进去送茶,几度犹豫之后,忍不住开口问:“世子那事怎么传得到处都是?” “当然要传开啊。”苏衔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不然有什么意思?” 谢云苔:“……” 果然,事情是他特意传开的,而且传得十分自然。京中的传言众口一词:平康坊的姑娘说禄国公世子那方面不行,吃了药都硬不起来! . 又几日,皇帝的急病终于见好,朝中罕见地对苏衔有了赞誉――因为半个月前,安西终于下了一场雨。久旱逢甘霖,当地百姓无不喜悦,可还不及欢庆一场,蝗灾就真的闹了起来,来势汹汹,遮天蔽日,雨后刚冒出来的草芽都被吃了个干净。 几个月前与苏衔唇枪舌战的朝臣宗亲只得低头,转而称赞苏衔有先见之明。苏衔完全不谦虚,在早朝上懒懒摆手:“废话,老子没点先见之明,能指望你们这帮腐儒救百姓啊?” 众臣:“……” 三皇子忿忿别过头,皇长子一脸好笑。皇帝心情复杂,一边论功行赏,一边幽幽叹息。 他从前并不太担心身后事,但这次忽而大病,让他禁不住地思量起这些来。他儿子不少,可论本事是苏衔本事最大,偏生苏衔不肯认他,不然立储多好。 府中,虽然眼下天气还热,可上上下下都已经要开始量裁秋衣了,不然等到秋时再做会来不及。 苏衔似乎懒得在自己府里搁几个绣娘,每到做衣服时就从苏府那边叫人过来。于是昨日下午,绣娘专门赶过来认认真真给苏衔量了一遍,今日一早又到了苏婧房里,谢云苔陪着她,思量着给绣娘出主意:“我看可以照着现下的尺寸做几身,再做几身略大一些的。她现下长个子长得好快。” 府里没别的小孩子,量裁夏衣时大家就都没多想,直接依着当时的尺寸给苏婧做了。结果到了夏末,大多裙子都短了一截。 绣娘点头:“姑娘说得是,我记下了。” 说着又要给谢云苔量衣,谢云苔道:“还按上次的尺寸给我做就是了,绿色白色蓝色多做几身,我有用。” 她也还在长个子,但夏天到现在没怎么变,衣服都还合身。夏装换秋装无非就是要做得厚一些。 她只催促说:“前几天要的红衣可否快点给我做?” 她还记得苏衔在宴席上说要她学舞的事,舞衣要快点拿到才好学。 绣娘笑说:“舞衣明日就可送来。但姑娘还是先量一量尺寸吧,相爷特意吩咐了给姑娘多裁几身衣裳,送来许多好料子用,款式总也要岔开一些,许多尺寸要重量才好。” 谢云苔先前要的衣裳都太简单,几乎都是一色。现下料子复杂了,褙子做多长?对花对在哪儿?诃子与抹胸的尺寸差多少?直接估算怕是不准。 绣娘边在心里盘算都要量什么边在心里羡慕,相爷着人送来的好料子她见着了,许多怕都是宫里赏下来的东西,苏府那边见都不太见得着。 殊不知,谢云苔听她说完就眼前发晕。 秋日也算不冷不热,她还指着三重衣再轻松几个月呢,只消习舞时另外换一次便是。苏衔若突发奇想要看她穿别的、奉茶研墨外出又还要绿白蓝,那真的好累! 但这事当然不由她做主,她心里再苦也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谢云苔只得哭丧着脸让绣娘好好给她量,绣娘看着她的脸色心里直嘀咕,心说怎么还不高兴了呢?恃宠而骄啊? 回府的路上,苏衔心里盘算着邀功。他觉得动心这事虽然猝不及防,但也并不丢人,亦非不能接受,只消好好把人哄到手就行了。 小狗腿先前被他唬得绿白蓝穿了大半年,今天多做几身好看的衣服一定会高兴! 于是回到府中,他打听清楚谢云苔在哪里,便直接去找了她,邀功的心情蠢蠢欲动。 到了苏婧房前,他却通过半开的窗看到她坐在窗边一脸愁苦,唉声叹气。 第 31 章 “怎么了?” 苏衔的声音乍然在窗外想起,谢云苔惊了一跳。她慌忙站起身,他一哂,步入门中。 谢云苔忙正一正色,就要出去沏茶,行至门口却被他挡住,苏衔顺手把她一揽:“怎么不高兴?” “没有。”谢云苔低着头,苏衔想想,探问:“绣娘今天来了吗?” 他一提,她心里更苦了,闷闷地点头:“来过了。” 苏衔忽而一滞,恍悟了什么。想笑又忍住,揽着她出门:“走,陪爷睡个午觉。上朝累死了。” 他边说边拥着她出门,苏婧趴在床上歪头张望着,觉得姑姑刚才的情绪怪怪的,爹也怪怪的,进屋都没有理她! 她想问来着,不过还是算啦,她这时候跑去问,万一爹嫌她烦怎么办? 就是不知道爹能不能哄好姑姑。 苏婧皱着小眉头暗自忖度着,几番矛盾之后想,迟一些再偷偷去找姑姑一趟,看看姑姑开心起来没有! 苏衔揽着谢云苔回房,阖上门,就四仰八叉地先躺到了床上去。谢云苔当然不会像他这样“豪放”,安安静静地坐到床边,他伸手搂她,她在躺下去。 苏衔对她情绪低落的缘故已有了些猜测,还是想逗她:“有什么不高兴的事?说出来听听。” “……没有。”谢云苔瓮声瓮气。她实在没法告诉他,她一想到日后又要没完没了地换衣服就烦。 苏衔嗤笑,想了想,意有所指:“阿致没死。” 谢云苔一愣。她先前从韦不问口中也听到过这个名字,基本能猜到这就是在她前面进府的那个通房,也就是那根手指的主人。 苏衔说着又咂嘴:“手指你小心翼翼地埋了,还叽里咕噜跟‘亡魂’说了那么多,戒指你反倒留下――谢云苔你穷疯了是吧?!” 这句话终于得以说出,苏衔长吁了口气――憋死他了! 那天他立在树上看见她埋手指,就以为她必定会把戒指埋了给阿致“陪葬”,孰料第二日就撞上她将戒指拿给程颐,不禁在心里揶揄了八百遍:是不是穷疯了! 面前,谢云苔瞠目结舌:“公公公公子……?” 她记得自己当时说过他什么坏话! “嘿。”苏衔嬉皮笑脸地凑近,“放心哈,我不跟你算账。” 谢云苔仍是那副心惊肉跳的神情,他仿若未觉,轻松自如地亲她一下:“只想告诉你另一件事,你不许生气。” 谢云苔怔怔,想他何必担心她生气呢?她哪里敢跟他生气呀! 她于是点点头:“公子请说。” 苏衔:“削她手指也并非因为她穿错了衣服。” 谢云苔:“……” 苏衔眼眸微眯,眼看着她的神情在他面前僵住,想维持住笑容又维持不住,樱粉的薄唇几度轻颤,漂亮的眉目禁不住地有点扭曲。 深吸一口气,谢云苔道:“公子怎么骗我……” 声音很轻,也尽量放软了,语中的怨气却掩不住。 “生气了?”苏衔道。 她立时:“没有!” “明明就是生气了。”他定定地看着她,支起额头,“谢云苔你不高兴就直说好吧,不然显得像我欺负你。” 谢云苔樱唇抿住,眼帘低垂,一时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是的,她生气了,她当然生气――她提心吊胆了那么久,日日换衣服都要费不少力气,现下突然听说他在捉弄她,心里当然有气。 可是他要她“直说”,这有什么可说的呢? 她费解他的要求,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苏衔循循善诱:“你不高兴,我就哄你啊!” “……”谢云苔不知他是突然又起了什么兴致,小声呢喃,“奴婢又不是小孩子了。” “啧。”苏衔翻身平躺,“你要是小孩子,爷还不哄了呢。” “什么呀。”谢云苔越听越不懂,黛眉轻蹙,“公子快睡吧,早些时候户部专门着人来送了一趟折子,不知是不是有急事,等着公子看呢。” 苏衔顿显不耐,扯着哈欠随口问:“什么折子?” 谢云苔:“不知道,奴婢拿来给公子瞧瞧?” 便见他翻身背对向她,抱住枕头,背影怨愤:“不看,睡觉。” 谢云苔:“……”又在闹脾气了,这个人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就会闹脾气,一点不像个大丞相。 苏衔直勾勾地盯着床帐上的花纹,心下忿忿:小傻子,不解风情,傻得彻底。 他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还听不懂,笨死了。 要不还是直接睡了吧?先把米煮成饭,别的慢慢来。 他边想边回头瞧了她一眼――小傻子睡得还挺快! ……算了。 前几个俱是猫鼠游戏,大家都各怀心思,睡便睡了,谁也没想过要过得长久。 现在这个不一样。 这个午觉谢云苔睡得很沉,其间隐约感觉似有人动她的头发,她也没醒,不知不觉就再度沉睡过去。待醒来时,苏衔已不在身边,她打着哈欠坐起来,头皮被扯得一痛! “唔――”谢云苔身子僵住,小心地回了回头,这才注意到发髻被散下了两绺,系在了床柱上。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干的。 这么幼稚的事苏婧都干不出来。 她只得苦着脸躺回去,小心翼翼地把系上的地方一点点解开。解下细看,系结的一截不免变得毛躁,大约是恢复不成先前柔顺的样子了,与其他头发梳在一起只会愈发显得乱糟糟。 叹一口气,她只好去找剪刀,将这一小截剪去。心里自是暗暗将苏衔骂了几遍,可恨自己太怂,绝不敢也折腾他的头发。 书房里,苏衔在看完谢云苔提起的那封户部奏折后不禁面色铁青。原本坐等看谢云苔生气的闲情逸致烟消云散,他当即差了人出去,将兵部与户部的人一起传来。 户部与兵部几人先后赶至时,丞相的火气已酝酿到极致,于是一进书房就迎来一场嘲讽: “你们还能干点什么?!” “朝廷花钱养你们不如喂猪!” “猪都嫌你们蠢。” 苏衔养在椅背上,头枕着手,大长腿翘在桌面上。冷涔涔的笑音慢条斯理地从齿间滑出: “先说你们户部哈,爷说要闹蝗灾的时候你们一个两个不肯听,让你们从国库掏点钱比揍你们家孩子都难。” “等事情真出了,一个两个又都开始装孙子。怎么的,当自己几天在早朝上不吭声爷就能忘了你们是吧?” “如今就这点破事,你们按部就班地办都能办出纰漏。” “真是不如养头猪。” “……”户部几人硬着头皮,不敢吭声。 这件事他们确实理亏,从头到尾都理亏。所以漫说他们这些底下的小官,就是尚书大人在蝗灾真闹起来后都绕着丞相走――丞相这张嘴谁不知道啊?当面碰上了就是自找嘲讽。 现在可好,他们偏还在这个节骨眼上送个错处给丞相,硬是给了丞相把新账旧账一起嘲回来的机会。 几人懊恼地听着,越听越怨,幽愤的目光终于禁不住地投向了兵部来的几位。 ――这篓子归根结底是你们兵部捅的! 然而还不及他们开口,丞相的火气直接挪了过去: “你们兵部也是吃干饭的是吧?” “国境都没出,押运个粮草还能给掉悬崖里去?爷找信鸽一粒粒叼去安西都比你们好使!” “怎么的,你们是蝗虫派来的细作吗?” 轻啧一声,他又道:“要不是天气炎热生肉不好运,就把你们挨个宰了送到安西给灾民打牙祭去。” 几人无不低着头,不敢擅出一声。直等丞相嘲讽完了,才有人拱手:“大人息怒,沿路碰上暴雨,实是意料之外。况且……”那人一顿,引着苏衔的视线看了眼立在侧后的中年人,“实是这新来的库部令史急于立功涉险去走山路,才酿成此等大祸,丞相大人明鉴。” 苏衔眉头轻挑,谢长远抑住忐忑,上前一揖:“大人,卑职确有急于立功之心,但这事……这事出得蹊跷。” 房门外,来者闻声倏然刹住脚步。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却不该出现在这里。谢云苔怔忪抬头,熟悉背影近在眼前,好像比印象中苍老了些,立在几个比他年轻的官吏当中有些格格不入。 爹…… 她哑哑张口,但声音在嗓中卡住。 虽在讶异之中,她也察觉到了,这是出了事情。 苏衔的声音抑扬顿挫地继续嘲着:“朝廷养这么多酒囊饭袋就够蹊跷了,不是碍事就是拆台。你们六部的全称是‘只管‘溜’嘴皮子,正事一概‘不’行吗?” “公子。”少女的声音不合时宜地穿进来,柔和悦耳,引得众人都看过去。 一瞬间,谢长远的神情僵硬到极致。羞愧、窘迫与长久的思女之心糅杂,让他想躲,又连眼睛都挪不开一下。 但谢云苔没有看他,她低垂着眉眼,从容不迫地福了福:“公子能不能……”她从未提过这样的要求,话一出口从容便已维持不住,强撑住心力才继续说下去,“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苏衔不解地看看她,继而站起身向外踱去。谢云苔心弦略松,然刚转过身,背后一喝:“阿苔!” 谢云苔滞住,须臾,黯然轻喟。 父亲还是叫住了她。 苏衔回过头,视线在她面上停一停,又定在谢长远面上。 谢长远断声:“卑职办事不利,一人做事一人当。朝中之事,与姑娘家无关。” 苏衔没费太多工夫就猜到了他是谁,目光挪回谢云苔身上:“你爹?” 谢云苔薄唇轻栗,苏衔皱皱眉,抬起手。 谢长远果然面色骤变:“大人!” 下一瞬,苏衔噙笑,扬起的手抚在谢云苔额上:“不怕哈。要跟我说什么?你说。” “……?”原以为女儿要挨打的谢长远跌退半步,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第 32 章 “……”美眸流转,谢云苔小心地睇了眼屋里,“就在这里说吗?” 苏衔颔首:“说就是了。” 谢云苔私下里请他出来原不要紧,但现下谢长远与她的父女关系既然挑明,不论她想说什么,再避开说都会显得更不清不楚,还不如当众坦坦荡荡地说。 反正不论她说什么,答不答应都看他。 “奴婢是想说……”谢云苔声音低若蚊蝇,“父亲是不会随意找理由搪塞公子的。他若说事情蹊跷,还请公子听上一听。” 语罢她怯怯地抬了下眼,苏衔脸上正绽出意外。 “你不给你爹说个情啊?”他淡淡地睃她,“我若杀了他呢?” 薄唇抿了抿,谢云苔低着头:“万千百姓的命数系在这粮草上呢。” 她又不是没见过因饥荒逃出来的流民,程颐就是其中之一。但凡知道个中厉害,就难以为一己私情开口说情。况且有朝廷律例在,她哪里够分量让律例网开一面? 能为父亲求得个辩解的机会,就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苏衔眯眼看着她。 柔柔弱弱的女孩子,心却通透。她为了父亲连卖身的事都干得出来,倒还是硬撑着把天下大义放在了前面。 他一语不发地看着她,她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嘴角轻扯,苏衔捏捏她的脸,侧首看向谢长远:“那你说。” “……”谢长远忙定住神,抱拳,“卑职从前是开镖局的,走镖多年,此番押运粮草走的那条山路卑职数年来走过多次,恰好熟悉。” “走那条山路入安西最快,比官道要近上许多,而且山路平坦,就是雨雪天也不会出事。” “可这回,山路一侧倾斜下去,又逢雨夜路滑,马车便失足跌入。” 谢长远回忆着,虽一往一返已时隔数日,他还是禁不住地皱眉:“那倾斜看着也不像雨水冲刷所致,是在约莫道路中央的位置突然倾斜,斜得厉害。” 像是人为。 苏衔眸光微凛:“你觉得是有人设陷截胡?”想了想又问,“那一带可有山匪?” 谢长远浅怔,摇头:“没有。若有山匪,卑职绝不敢抄这近路。” 谢云苔静静听着,眼眶一阵阵地发酸。父亲这般年纪了,突然投到兵部,个中原因她不想也知。眼下看着他在苏衔面前低声下气,她就禁不住地去想他在旁人面前还吃过多少苦。 苏衔心下斟酌着,余光忽而扫见身边的小美人眼眶泛红,目光一定。 他又摸摸她的额头:“去陪阿婧玩去。”口吻柔和,端是哄人的样子。 想了想,又添一句:“带你爹一起去。” 谢云苔略一怔,只觉让父亲先离开这里总是好的,当机立断地一福,不由分说地拽住父亲的手腕就走。走出几步她才反应过来:带爹去见阿婧?这算怎么回事呢? 苏衔踱回书房,看看面前几人:“都听见了?” 几人交换了一下神色:“听见了。” 看样子丞相是不打算直接办了谢长远了,但正因为他们都听见了方才的对答,好像也说不出什么问题。 苏衔忖度道:“重新调一批粮草送过去。知会那山路附近最近的一处官衙,查清楚是怎么回事。” “诺。”双方同时一揖,不想多惹麻烦,即刻向后退去。苏衔的目光落在兵部官位最高的那人面上:“倘若山路没人动手脚。” 兵部几人脚步都顿住。 “搞清楚,这罪责不是推他一个库部令史出来就可以担得起的。”他淡声道。 这是在谢云苔来前他就想说的话。押运粮草的事不可能全权交由谢长远,就是没走官道这一点也绝非他自己拿的主意。 推个芝麻官出来顶缸,这帮人是觉得他这个丞相很好骗? 几人的冷汗一下子冒出来,噎了噎,闷闷一揖:“臣等明白。” . 不远处的石子路上,父女两个各自沉默了一会儿,谢长远长叹:“你别担心爹。爹早年也是想入仕的,奈何你大伯突然撒手人寰,家中镖局无人掌理,爹才不得不承继家业。” 谢云苔心里酸楚不已。这话当然是说给她宽心的,可她也只得笑笑:“好,爹觉得称心就好。” 说完她又道:“爹也别担心我。” 话音未落,谢长远已面色一黯。 ”相爷对我挺好的。“她说,语罢兀自一怔。 这话说出来她才突然意识到竟是不假――她一直很怕苏衔,潜意识里的惧意让她顾不上别的。但现下一想,她过得好像真的不差呀! 除了总要换衣服、时常被他捉弄……以及今天又得知换衣服原也是捉弄,她似乎就再没受过别的委屈。这与她卖身时设想的大相径庭,那时她已做好了准备,日后要过的就是生不如死的日子。 却听谢长远哑笑:“你不必拿这些来搪塞爹。” 苏衔是什么人,他心里清楚。之前身边有过多少女人?草菅过多少人命?多少回把朝中闹得鸡飞狗跳? 说他对阿苔好,他半个字都不信! 谢云苔低语呢喃:“真的挺好的。” 她鬼使神差地回想起了他带她飞去皇宫放火的事。虽然现下想来依旧很怕,但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眷恋。 可惜这事实在不能跟父亲说,父亲知道怕是要吓晕过去。 她再转念想想,苏衔为给她出气去折腾禄国公世子的事,好像更没法说,父亲若知道她险些被非礼不知会有多担心。 于是一切辩解只得姑且作罢,谢云苔舒出一笑:“爹爹不信,我也不多说啦。先带爹爹看阿婧去,是相爷的女儿。” “……”谢长远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自己捧在手心里养大的闺女来伺候一个魔头,还要给人家闺女当干娘――不,她是通房的身份,可能连干娘都不算,指不定是不是连这小丫头都能欺负她。 不多时迈进一道院门,却见苏婧飞扑过来,声音清脆:“姑姑!” “阿婧!”谢云苔蹲身一抱她,她就认认真真地端详起谢云苔来,问她:“姑姑高兴了吗!” 她还记得姑姑今天上午从量完衣服起就不开心的。 谢云苔一笑:“姑姑高兴呀。”紧接着,苏婧注意到旁边的生人,微微一愣,露出茫然。 谢云苔介绍给她:“这是姑姑的父亲。” “哦……”苏婧点点头,转而算清了辈分,朝谢长远福身:“爷爷好!” “……”谢长远沉着张脸看她,心情愈发复杂。 看样子这小姑娘与阿苔亲近,欺负阿苔是不会的,但他还是觉得阿苔受了委屈。 他一定要早日把阿苔赎出去,让她也好好当个官家小姐,不在这儿给旁人的女儿当干娘! 心下正忿忿地想着,甜甜软软的小姑娘晃悠到了面前,仰起头,一双大眼睛望着他:“爷爷来吃点心!” 谢长远:“……” 别说,这小姑娘还挺可爱的哎。 送走兵部与户部一干人,苏衔耐心地自己沏了一盏茶喝。觉得等得差不多了,他才走出院门,往苏婧的住处去。 一副算盘早已在心里打了一百遍:阿婧这个软软糯糯的小姑娘最能讨长辈欢心,先前在苏府受欺负那是苏家人有病。到了他这边,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不喜欢她的,周穆好几次冷不丁被她扑过来叫“穆爷爷”,脸上立时就撑不住一副被可爱化了的表情。 阿婧讨好谢长远,没问题。那让阿婧把未来的外祖父拿下,那就也相当于他离娶妻近了一步嘛! 果不其然,离小院还很有一段距离的时候,苏衔就听到了阿婧的欢笑:“再来再来,我不害怕!” 走到院门口一看――哦呵,比他想象中进展还顺利。谢长远正将阿婧往天上高高抛起,落下又稳稳接住,玩得不亦乐乎。 环顾四周,谢云苔没在院子里。苏衔想了想,便直接绕到院后,纵身跃入后墙,再推开窗,直接翻进屋中。 谢云苔恰就在窗边的矮柜边,吓了一跳:“公子怎么翻窗进来?!” 苏衔闲闲道:“祖孙两个在外面玩得尽兴,我也来找人陪陪啊。” 他边说边踱向罗汉床,谢云苔正从矮柜中寻茶叶出来要沏给父亲喝,见他进来又想着要多沏一盏,听言只“哦”了声。 拎起热水,她才反应过来,偏头:“什么祖孙两个?” “不然怎么说?”苏衔摊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爹和我女儿在外面玩得尽兴’――听着累不累啊,有病吗这么费劲?” 说罢又朝谢云苔招手:“过来给爷亲一口。” “干什么呀!”谢云苔面色泛红,“万一‘我爹和你女儿’进来……” “亲一口。”苏衔态度强硬。 他发自肺腑地觉得方才在众人面前,他表现挺好的,必须给亲一口! 谢云苔无奈,只好将没沏好的茶先放下,坐到他身边去。 “嘿。”他嬉皮笑脸,揽过她,使劲吻住她的侧颊。 下一瞬,“她爹和他女儿”就这么进来了。 “姑姑我渴――”苏婧响亮的声音戛然而止,嚯地转身,小脸按在谢长远大腿上,“我不看我不看我不看!” 谢长远呆立在门口,接着往前走不是,退出门外假装没来过也不是,神情僵硬之至。 谢云苔慌忙反手推苏衔,但苏衔仿若未觉,不搜。 “……我爹。”她小声。 苏衔如梦初醒,略微怔神,继而松开。 然后他扭头看向门口,好似也尴尬了一瞬,眼睛一转:“哎,爹。” 刚坐正身子正局促不安地整理的衣衫的谢云苔如遭雷劈,倒吸冷气,目瞪口呆。 第 33 章 谢长远同样一副被雷劈中的神色,连苏婧都诧异地回过头,望着苏衔,眼睛里一片疑惑。 只有苏衔气定神闲,仿佛完全没什么不对。叫完就转回头来,又要亲谢云苔。 谢云苔忙反手一推他:“干什么呀!”明眸轻眨,她望着他意有所指,“公子瞎胡闹。” 瞎胡闹,非当着她爹的面亲她;瞎胡闹,乱叫爹。 正一正色,她站起身,走到父亲跟前:“爹您跟公子没有别的事要议的话,我送您出去。” 还僵着的谢长远勉强点了下头:“好……”那边又响起喊声:“急什么啊?” 声音里带着笑:“爹您留下一起吃饭吗?” “……别闹了!”谢云苔实在没忍住横了他一眼。定睛,却见他坐在罗汉床的榻桌边以手支颐,似笑非笑的模样妖异得很。她不自觉地怔忪,继而不再理他,拉着谢长远出门,直接送出府去。 谢长远被惊得浑浑噩噩,走出院门才回过几分神。他借口兵部还有事,没让谢云苔再多想,径自匆匆离开。 谢云苔原有心陪父亲多走走,可谢长远惊魂未定,跌跌撞撞走得倒快,她也不好硬去跟着,只得转回屋中。 屋子里,苏衔正饶有兴味地喂苏婧吃点心。看见谢云苔回来,他抬了抬眼皮。 她秀眉紧紧锁着,走到跟前,小声埋怨:“公子干什么呀……” 苏衔眯眼:“怎么了?” “公子怎么能管我爹叫爹呢……” “不然叫什么?”他反问。 “明明应该……”她张口,又噎住。 应该叫什么呢?若按他先前所言,该是连名带姓的叫。可那个叫法实在一点都不客气,她心里自是不愿听到别人那样称呼她父亲的。 可是他叫爹……听来还不如连名带姓! “叫官职不好么……”她的眉心锁得更紧了些。 苏衔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了半晌,问出一句:“你到底是有多怕我啊?” 一副郁结于心的样子,还非要柔柔和和的,忍着火气跟他打商量。他最初觉得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很好笑,尤其是勤勤恳恳一遍遍换衣服的时候,他心里总憋着笑在想:你可真有恒心! 可现在,他心里莫名有点不是滋味了。 他对她不好吗? 暗自扯一扯嘴角,苏衔心里不服得很。想了想,他把苏婧放到一旁,径自起身,绕到谢云苔身后。 离得极尽,他微微低头她就感受到了他的鼻息,不禁脖颈一缩。又觉他伸手弄她的发髻,她不安问:“公子干什么……” “烦人。”苏衔在她耳后念叨,“我给你把头发打个死结。” “……”谢云苔哭丧着脸不敢吭声。 怎么又折腾她的头发,他才烦人! . 京城南边租住的简陋瓦舍里,谢长远推门而入,苗氏一抬头就看他黑着张脸:“怎么了这是?” 只道是衙门里有事办得不顺,苗氏赶忙倒了碗水,让他喝着顺顺气,又劝道:“有什么事别着急,都会过去的。” 谢长远不吭声,喝了口水,叹气。 这一路真是越想越火――今天他算是亲眼见到了,丞相苏衔,那就是个不要脸的登徒子! 早些时候,阿苔跟他说丞相待她挺好,他虽觉得无稽之谈,但也犹豫过一瞬,觉得或许也有几分真,毕竟苏衔出面帮忙解了他家中的燃眉之急,今日在旁人面前待阿苔也算和善。 ――现下再一看,他可实在是想太多。 坊间的传言一点错都没有,苏衔,那就是个行事放纵、喜怒无常、目无法纪的魔头! 不然有官拜丞相的人会随口乱管人叫爹吗?真是礼崩乐坏,想一出是一出。鬼知道他平日里还有多少惊人之举,阿苔在他身边又有多少担惊受怕的时候! 谢长远想得直运气,不觉间灌下了大半碗水,重重一叹:“我今天见到丞相了,还见到阿苔了。” 苗氏顿时脸色一变:“怎么见到阿苔了?她怎么样?” “……”懊恼在谢长远胸中转了几番,最后还是只能说,“瞧着倒过得还行。” 跟着却又摇头:“你放心,我拼尽力气也要尽快把她赎出来!” 但凡他能混出点名堂,再筹够前,丞相再不讲理也不好硬扣着人不放。到时他必要另为阿苔寻个好夫家,倘若为人通房的这段经历让她嫁不出去,他们做爹娘的就养她一辈子。他都想好了,他现下身子尚可,再打拼些年总能给她留下些钱,让她衣食无忧。 总之不能这么留在丞相府里,那就是个火坑! 丞相府里,谢云苔难过了一下午。 他真的把她一绺头发从发髻里挑出来系了个死扣,解都解不开,最后只好狠狠心,剪掉了。 她一头秀发一直养得极好,乌黑油亮。平日里修剪都是小心翼翼地修一修发梢,今天倒好,从中间靠上的地方剪掉了两回,全是拜他所赐。 而且这样突然有两撮短一截的头发,梳发髻都会变得麻烦一些,一不小心这两缕就会散下来。 他怎么突然对她的头发感兴趣了呢,欺负人! 谢云苔心中忿忿,面上一个字也不敢说。傍晚时她回房自己用了晚膳,用完听闻苏衔还在苏婧那里,就又寻回去。父女两个坐在床边正说着话,在她进来的瞬间二人同时噤声,一并望她。 看起来神秘兮兮的。 谢云苔愣了愣:“怎么了?” “没事。”苏衔起身,风轻云淡地往外走,“我还有奏章要看,你陪苏婧待一会儿。” “哦。”谢云苔不疑有他,福身应下。她原也是愿意陪着苏婧的,苏婧起码不会跟她的头发过不去。 于是目送苏衔离开,她就走向了苏婧。苏婧无声地深呼吸,从床上跳下来,拉着她的手走向书案。 每天晚上这个时候,苏婧还是要念一会儿诗的,谢云苔从前也陪她念过几次,见状便直接将她一抱,放到椅子上坐好,又回身去书架上找书。 苏婧在这时开口:“娘!” 谢云苔惊然回头,迎上一双眼巴巴望着她的眼睛。 “……阿婧?”她没让自己太慌,哑笑解释,“不要乱叫哦,你不能管我叫娘的。” 苏婧眼睛一转:“可是爹说可以。” 谢云苔懵了:“什么叫爹说可以?” “我刚才问爹了呀!”苏婧歪着头,声音甜甜的,“我问爹,为什么他管你爹也叫爹,他说因为你爹是他的‘岳父’。”说到此处,小小的眉头皱了一下,大约是觉得这词有点复杂。 跟着又道:“反正他就说,岳父也是爹!还说我不该管他叫爷爷,要叫外公。” 什么呀! 谢云苔一时做不出反应,苏婧掰起手指头来,继续给她算关系:“可是,‘外公’是什么我知道呀!娘的父亲才能叫外公哩。” “爹就说,那以后管姑姑叫娘就可以啦!就都没有错啦!” 小姑娘欢天喜地,显然对“关系没错了”这件事十分满意。谢云苔一时只得哑哑地看着她,说不出话。 什么就没有错啦……苏衔都在瞎说什么! 但她还是先耐心地陪苏婧读了书,读完又将照顾苏婧的嬷嬷请了进来,自己再去找苏衔。 苏婧很乖巧地跟她说:“娘慢走!” 谢云苔:“……” 她清楚地看到嬷嬷脸上都露出愕色,可见这绝对是苏衔乱教的了。 回到书房,她照例给他沏了新茶。有那么一瞬她下意识地还想换衣服来着,想起他中午那副悠哉又狡黠的笑容,忿忿然磨了下银牙。 状似心平气和地将茶端进去,苏衔眼帘抬起,看着她笑起来。 室外已一片漆黑,屋内灯火通明,尤以案头最为明亮。这光火将他的笑容映照得和暖,谢云苔怔了下,别开视线:“公子怎么教阿婧瞎说话呢?” 苏衔神色淡淡,把她拉到膝头坐:“我教她瞎说什么了?”说着话还不老实,一口吻在她颈间。 “……怎么能让她管奴婢叫娘呢?”谢云苔黛眉紧锁,苏衔面色微沉,反问:“为什么不可以?” “娘哪能随便认?只有生母与嫡母可以叫吧。”她斟酌着道。世家贵族的规矩她没经历过,但在京里久了总也听过一些。听说有些规矩严的人家,庶出的孩子连生母都不能叫娘,只有嫡母才配做孩子们的母亲。 “公子这样乱来,不怕旁人日后看轻了阿婧?”她说,“流言蜚语是会压死人的,她年纪还小呢。” 苏衔一怔,眼底阴翳消逝:“你是怕对阿婧不好?” “是呀!”谢云苔神情严肃,“她生母是……是青楼里的人,家里本就因为这个看不起她。如今再随便认一个娘,日后不就更要被人说三道四了?” 苏衔若有所思:“可让她叫你姑姑原也不对。” “那叫姨娘呀!”谢云苔理所当然。 她是他的通房,也就是妾侍身份。叫姨娘是最不出错的。 她想自己说了个完美的答案,他却忽而眯起眼,一双眼睛沁出笑意,清凌凌地划在她脸上,专注得大概连她有几根睫毛都看得清。 谢云苔轻吸了口凉气。 这种笑意她见过,是种阴谋得逞的笑。她不由脖颈发僵,心跳也乱了,眼睛转了一圈,却想不到自己说错了什么。 “谢云苔你好奇怪哦。”他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放着嫡母不当,当个妾室倒很心甘情愿?” “我什么时候放着嫡……”谢云苔刹住声。 四目相对,他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食指支在太阳穴上,目不转睛地睇着她。 第 34 章 错愕半晌,谢云苔才又说出话:“公子什么意思?” 苏衔悠哉的神情一成不变:“我娶你吧。” “……”她皱起眉头,俄而小声道,“明明在说正事。” 苏衔:“对啊,我也在说正事啊。”说着手上将她揽近了些,气息凑在她耳边,“你爹来当官,家也搬到京里了吧?在什么地方?我明天让穆叔上门提亲啊。” 谢云苔微微有点慌了神――这么听起来,他很像是认真的。 但下一瞬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索性与他一起胡来:“奴婢不知道家在哪儿。” “嗤。”苏衔嗤笑,“说谎都不会说。” 谢长远买官可能是瞒着她的,但今天父女独处过,没可能不问,他才不信她不知道。 撇一撇嘴,他懒洋洋地诱导:“嫁给我不好吗?要不你说说,怎样才肯嫁?” 谢云苔愈发疑惑――怎么听得还越来越认真了? 她都已经是他的通房了,虽说自己打着算盘要先还钱再攒钱赎身,父亲也会为她尽力,但赎身这种事要双方谈拢才行得通,他不点头她就永远只能在他府里。 那么这些嫁娶之说又从何说起?他分明可以将她硬扣在这里。 “说啊。”苏衔催促道,“不许纳妾还是另有要求?你说明白咱们打个商量呗。” “什么乱七八糟的。”谢云苔小声嗫嚅。听到这里,她又觉得他是在拿她寻开心了。她于是一挣,从他腿上滑下去,呢喃又说,“公子天天欺负人!” 苏衔没拦她,听到最后,眼眸微微眯起。 天天欺负人? 各种事情迅速在脑海中一转,他啧声:“你不高兴我玩你头发对不对?” 废话! 谢云苔往外走着,假装没听到,心里气得想打人。 他的声音在背后继续:“那你当时怎么不说啊!” 可真是捉弄人上瘾呢。谢云苔气结,仍作未闻,去侧边的茶间给他沏新茶去了。新茶换来,两个人都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一切皆像没发生过,他料理他的政事,她在旁边发她的呆。 晚上,苏衔照例要抱着她睡觉。谢云苔今天被他捉弄了太多次,心里不情愿,却敢怒不敢言。 临近天明时,她在半梦半醒间觉得头发又被人动来动去,猛地惊醒,定睛就见苏衔趴在旁边,饶有兴味地又把她的长发往床柱上系。她一眼看出他系得比昨天更多,也就是被搞得毛躁躁、不得不剪掉的也更多。于是委屈忽然涌起,她眼眶一红,哽咽着去拽:“公子别弄了!” 总折腾她干什么! 苏衔瞬间停手,挑眉,淡看着她哭唧唧地坐起来,尚未系住的头发瞬间散开,立刻被她捧在手里。 谢云苔边抹眼泪边看头发,将心一横,觉得就算危险也要说个明白:“公子不许再动奴婢的头发了!” 苏衔低一低眼:“好。” “……”泪汪汪地看一看他,她又说,“奴婢会不高兴的!” 他微微颔首:“我错了。” 谢云苔:“……” 认错态度太好,她一下没了脾气。又摸一把眼泪,她看看他,板着张脸躺回去,背对着他作为近一步抗议。 过不多时,他凑过来,从背后抱住她,声音带着点笑:“别生气哈,是我不对。” 她没回应,他又说:“你看,你跟我发个火也不会怎么样嘛。” “?”谢云苔锁着眉,翻过来一些,打量他,“公子什么意思?” 迎上的又是一张嬉皮笑脸的面孔。嬉皮笑脸中隐含两分认真,他在她的泪珠上一啜:“你天天一副逆来顺受的小模样,我怎么娶你啊?” “……公子当真的?”她终于问出来。 苏衔反问:“终身大事,能开玩笑?” 之后好几息之间,他们四目相对。她怔怔不语,他坦坦荡荡。 她实在不知该给他点什么反应,终是一翻身,蒙进被子:“胡闹!” “嘿。”他的笑音在被子外响起,接着,她身上被拍了拍,“睡吧。我去上朝了。”他的声音听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谢云苔闷在被子里,心里一阵阵地慌了。 他到底在想什么呀…… 她本来觉得他在戏弄他,现下看着愈发不像。可他若是认真的,她更不知该怎么办了。 嫁给他?她想都没想过。她此前一直在想的是要给自己赎身,骨子里她又有几分随遇而安,觉得若实在赎不了便也罢了。 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怎么过都是过。给他当通房的日子习惯下来,好像也没什么不能接受。 但现在,他想娶她,明媒正娶当丞相夫人那种? 她毫无准备呀。 不远处的另一方院中,嬷嬷眼看时辰差不多了,便去叫苏婧。苏婧一下子睁开眼睛,哈欠连天地坐起来。 “真要这么早?”嬷嬷有点心疼,摸摸她的额头,“天还没亮呢,多睡一会儿吧。我看谢姑娘也还没起呢。” 但苏婧摇头:“没关系的。” 说罢她就乖乖地更衣穿鞋,又认认真真地梳洗妥当,顾不上吃一口东西就出了房门,去父亲的院子里。 不长不短的一段路,苏婧把母亲从前跟她说的话反反复复想了好几遍。 那时她还很小,许多事情都已印象模糊,会记得这些,实在是母亲与她说了太多遍。 那时母亲已经病得很重,日复一日地与她念叨这些,让她一定要牢牢记住,说记住能保命。 母亲说,苏家是大户人家,规矩森严。母亲说父亲还没有娶妻,但若来日娶了妻,就是她的嫡母。她一定要乖乖听话,好好认嫡母当娘,每日一早要去向嫡母问安,不可以让嫡母多等。这样若嫡母仁慈,她就可以平平安安过一辈子,若嫡母再疼她一点,来日或许便也能费心为她寻个好夫家。 “娘照顾不了你多久了,你要记得这些,保护好自己。”母亲跟她这样说。 苏婧很听话,十分认真地把这些都记住了。而且她很聪明,知道如何举一反三――被接进苏府之处她没见到父亲,更没见过什么嫡母,被寄养在叔婶那里。那时日子虽然过得暗无天日,但她还是因为这些话,尽量让叔婶满意一点。 后来“父亲”突然冒了出来,又对她很好,她很开心。姑姑对她也好,她慢慢地不再担忧一些事情。 但昨天,爹让她改口管姑姑叫娘,她就又想起了这些话。她觉得要一早起来去像姑姑问安好奇怪哦,因为爹和姑姑都没有提过这件事,可是转念又觉得,娘说得该是对的吧! 小孩子对母亲天然的信任让她最终觉得还是要听母亲的话,便让嬷嬷早一点叫她起床,不要让姑姑多等她。 在她进屋的时候,谢云苔也起来了。苏衔的话搅得她睡不着,躺也躺不住。 听闻苏婧来了,她赶紧招呼人进来,问她:“找你爹吗?爹去上朝了哦。” 却见苏婧摇摇头,望着她声音软软地说:“我来向娘问安!” 谢云苔:“……” “这也是你爹教的?”她问着,心里已有点恼了苏衔――连着小孩子一起折腾做什么! 苏婧又摇头:“我娘教的。”顿声,好似怕她误会,跟着解释,“之前的娘。” 谢云苔一怔,秀眉蹙起。一想便知这样的教导从何而来,她蹲身朝苏婧伸出双手:“来。” 苏婧听话地走近,她把她抱起来,坐到床边去:“乖啊,不论你以后管我叫什么,都不必来做这种事的。你好好睡觉,不然长不高的哦!” “啊?”苏婧一讶,满目茫然,“会长不高?” 娘没跟她提过这种事情! “是呀!”谢云苔一本正经地吓唬人,“会长不高,头发也会枯枯黄黄,就不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啦!” 这话很有效的把苏婧吓住了。踌躇了半晌,苏婧犹犹豫豫地问她:“那我……我以后不来啦?” “嗯,你多睡一会儿就好。”谢云苔趁机在她脸上一亲。小姑娘软软的,好可爱啊! 刚亲完,苏婧就撑不住打了个哈欠。谢云苔索性把她直接放到苏衔床上:“再睡会儿吧,姑姑陪你。” “好――”苏婧睡眼惺忪地点头,躺到枕头上,很快神情一松就睡了过去。谢云苔给她掖一掖被子,心里一阵酸楚。 这孩子命太苦,生母的身份注定被人瞧不起,生父又是那么个浪荡子弟。要不是苏衔把她接过来,她这辈子不知道还要受多少委屈。 苏衔是真的做了件善事。而且接过来之后,苏衔也着实在把人当女儿宠着。 ……谢云苔忽而脸色发沉。总这样鬼使神差地想苏衔的好处,在这个节骨眼上实在不是个好事。 不过她等到苏衔回来,她还是打算将此事同他说说。苏婧还这么小,揣着这些战战兢兢的心事总归不行呀!不论日后她的嫡母是谁,谢云苔都希望她能好好长大。 是以等到苏衔上朝回来,她边为他研墨边就开了口。斟字酌句地断断续续说完,便见他看着她。 “公子怎么想?”谢云苔从容不迫地回看过去,他慢条斯理:“好可怜哦――” 谢云苔:“……”这算什么反应。 苏衔闲闲地咂声:“可这事很难办啊,还是要找个能真心实意待她好的嫡母才行,你说是吧?” 谢云苔深以为然:“自然是的。待她不好的嫡母,怕是日后待公子的其他庶子庶女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苏衔:“所以我看谢家小姑娘就不错啊,人美心善绝对不虐待孩子。” 谢云苔:“……说正事呢!公子又胡闹!”她禁不住地瞪他。这个人,没点正经。 苏衔没脸没皮地又笑了声:“顺口一说嘛。” 顿一顿声,又道:“话说回来,看阿婧受欺负,你舍得?” “……嘁。”谢云苔又瞪他,不作回应,转身走了。 她如何听不出,他这是在见缝插针地堵她?这个人好烦人哦,求娶哪有这样求的? 死不正经,没脸没皮。 睇着她的背影,苏衔眸光微凛:嗯,小狗腿敢跟他使脾气了。昨天还只敢柔柔弱弱的,今早小闹了一下,现在就敢瞪他了。 走进侧旁的茶间,谢云苔稍稍出了一阵凉汗。 ――顺利地过来了,他对她使脾气的事没说什么。 看来早上的话确实还算真?她歪着头想。 娶妻之言来得太突然,她一时不想自扰。但“逆来顺受”那回事,她很想探探他的虚实。毕竟她也不想天天憋着情绪呀,累得很。若不是怕他杀了她,她才不要那么委屈自己呢。 现在看来,她或许确实可以放开一点,这人也没那么不讲道理? . 兵部,上上下下一连数日的忙碌,终于在秋日临近时得了京外传来的消息,查明了那批粮草的去处。 还真是招人算计了。 那条路原来并非只谢长远一人知道。因着走那条路入安西既近又安全的缘故,前面几批人马运粮时不谋而合地也都选了那条路。那一带并无山匪,却有几处村子,离安西都不算远。 近一年来安西闹灾,几处村子虽不至于颗粒无收,却也或多或少受了些波及。尤其是蝗灾闹起来后,蝗虫先后从附近的村落过了两次,村民们叫苦不迭。 如此这般,有人察觉赈灾粮要从此处调运后,就打起了算盘。于是早便有人注意了每月什么时候有粮草经过,伺机而动。 谢长远运粮的那几日,恰逢当地大雨不断。几个村子的青壮便聚了起来,将山路挖成斜坡,有意令马匹失足。又有人蛰伏在山崖下,见粮草滚落,即刻拉走。 附近的官兵奉命追查过去时,没吃完的粮草都还在各村的库里,可谓人赃俱获。 事情禀至朝廷,皇帝思虑再三,觉得事出有因,只下旨抓了几个出谋划策的村民,判几年徭役。兵部运粮的几人也自然没了那么重的罪,大多交些罚金便可,小惩大诫。 消息传开,众人无不松一口气。库部主事王昌松气之余,一股不忿却也散开。 ――不必被追责自然是好,却让谢长远也逃了过去! 他与谢长远的出身差不多,都是凭着家中积蓄买官进的兵部。但他家境殷实一些,出了重金,直接买下了这库部主事一职。而谢长远最初买下的不过是个掌固之位,这人办差却极为尽力,不过半年已升迁了两次,至库部令史。 再往上升,便也是个主事了,与他平起平坐。若继续升,那就要压过他,成了他的上官。 王昌心里憋屈。旁人靠武举入仕、又或凭朝廷旨意直接位至高官压到他头上,那都无可厚非。可同样是买官进来的,谢长远凭什么呢? 他王昌入仕三年,可是一回升迁都没有过。 这回调粮之事原是个难得的机会,事情刚出时王昌只觉苍天有眼,这才疏通关系将谢长远推出去顶缸。谢长远好似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并未争辩。事关百姓死活,王昌想谢长远这回丢官是起码的了,若碰上相爷心情不好,指不准连命都能丢了,心里乐得很。 谁知还是出了岔子,就这样轻巧揭过了? 走进衙门,王昌心里闷得很,睃了眼坐在对面案前的谢长远,他一句话都没说。 谢长远也揣着心事,忖度几番,上前主动找了王昌:“主事大人。” 王昌抬头:“嗯?” “这朝廷要罚金的事……”谢长远沉了沉,“我听说若交不上,要充军啊?” “啊,是啊。”王昌边应声边打量他,心里又窃喜起来:难不成谢长远交不上罚金? 便见谢长远抱拳:“那我不交这罚金,直接去军中,行不行?” 王昌:“……?” 听他这话里的意思,罚金他是交得上的,却自愿去军中? 王昌的神情不禁变得古怪:“谢长远你有病吧你?” 都是年近半百的人了,往军营凑什么啊? 谢长远神情沉肃:“可行得通么?” 罚到他头上的罚金是一百两,把先前几个月的俸禄拿出来,再与同僚拆借一些,不是交不上,但他更愿意将这钱继续攒着,早日为阿苔赎身。 再者,他出来买官,原本想的就是直接投身军中。军营才是能尽快建功立业的地方,奈何当时托关系买官的人只能谋得这库部的职位,他便也只好先来这里。如今既有机会去军中,他还是想去碰一碰运气。 不然一想到阿苔在那么个丞相身边,他就连觉都睡不着。 王昌复杂地看了他半晌,心说你要去送死那我不拦着你啊? 大恒西部边境正与安西接壤,近一年来安西闹灾,不免虚弱,异族闻风而动,已有进犯之势。于是最近的几次骚动已不同于先前的小打小闹,先前大多时候都是为了牲畜牛羊,小股骑兵看准时机打进来,抢完就跑,尽量不伤人、更不敢惊动边关将士。但最近,听闻已有上万大军集结关外,一旦起兵,便是一场大战。 王昌问他:“你真想去?你这官位到了军中估计手下也就一百号人吧,死了白死。” 谢长远道:“我真想去。”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王昌不劝,干脆利索地给他签了手令,让他拿去军中即可。 谢长远得了手令便先回了家,将事情与苗氏说罢,苗氏大哭一场。 她也已人过中年了,女儿卖身在外,能不能赎回来还没着落,夫君又要离家出征。一旦谢长远死在外头,日子就真没了指望,但她偏偏一句话都没法劝。 ――若她不是个女人,她比谢长远还想上战场立功赎阿苔回来呢。 女人对女人更能将心比心,谢长远对阿苔只是简单父亲心疼女儿,苗氏却每天都在想更多事情。她想到从前同一条巷子里的孙氏嫁了个暴戾的男人,十天里总有八天要挨打;还有黄氏,原本与夫家情投意合,可后来夫家飞黄腾达了,转脸就纳妾不断,黄氏最终死得不明不白。 这还都是门当户对好好嫁过去的呢。他们的女儿却是卖到丞相府的,既没实在名分也没娘家撑腰,或许人前看着还是那么回事,人后谁知道要受多少委屈? 哭过之后,苗氏便只能跟谢长远说:“你活着回来。若来日阿苔有命好好嫁人,总不能没爹让她拜高堂。” 没爹还可以拜娘――这句话在谢长远脑中一闪而过。但他自知苗氏这话背后是什么意思,点头应下:“我知道。” 深缓了一息,苗氏又道:“给阿苔去封信吧,让她回来看看。” 买官之事瞒着阿苔,是为免她觉得父母在外奔波心里难过。但现在父亲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一定,总不能不让她知道。 谢长远却道:“去封信告诉她便是,但别让她回来了,我这就去军营。” 阿苔这孩子打小被他们夫妻碰在手心里,太会跟父母撒娇。他怕阿苔回来要拦他,更怕她一拦,他就心软不想去了。 . 丞相府里,苏衔这日直到傍晚才回府,进了书房就躺到窄榻上,开始耍赖,嚷嚷着说上朝好累,抱着她亲个没完。 谢云苔被他亲来亲去,无语地看着他:“怪不得总被御史大夫弹劾。” “这跟被弹劾有什么关系?”苏衔瞪大眼睛,“爷又没抱着御史大夫亲。” 谢云苔:“……” “爷亲亲自家夫人怎么了?要为这个弹劾,爷挨个把他们拧断脖子。” 谢云苔:“……好了!又胡说。” 又开始见缝插针。 她想翻过身不理他,奈何这窄榻真够窄,两个人一起躺着,翻身就得小心翼翼,动作大一点就要滚下去。 苏衔很贴心,堆着笑扶着她的纤腰帮她翻,不让她滚下去。谢云苔背对着他暗自撇嘴,心里大感无奈:这样下去真不是个办法,他天天这么见缝插针地耍无赖,她觉得自己不知不觉就会妥协了。 可若真的妥协了,真的嫁给他……感觉还是好奇怪啊! 谢云苔踟蹰了一下,很艰难地又吭哧吭哧翻回去,望着他问:“公子为什么想娶我?” 便见笑容在他面上绽开,温暖至极,又还是惯见的散漫:“喜欢你啊。” “只是这样么?”谢云苔眨一眨眼,“那公子觉不觉得,能喜欢的人很多。日后可能很快就不喜欢我了,又或者虽然还喜欢我,但也会喜欢上别人,大可不必娶我为妻?” “?”苏衔想了想,支起额头,“我不觉得啊?” 与此同时,叩门声响起来,周穆在外说:“公子,有封谢姑娘的家书。” 第 35 章 “家书?”谢云苔立刻翻身下床。苏衔难得地没多耍赖,爽快地放她走了。 谢云苔推开门,周穆的视线投进来就看见苏衔没正经地躺在窄榻上。无语地噎了一下,把信交给谢云苔。 谢云苔道了声谢,反手阖好门,直接拆信。 苏衔没事干,歪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她读信。人真是有趣,从前他也爱盯着她看,但主要是在捉弄她时爱盯着看反应。自从察觉了自己的心事,他就觉得她不论怎样都好看了,读信的样子都沉静美好。 过了片刻,美好的面容却僵了起来,一分分发白。他正一怔,她忽而眼眶泛红,薄唇翕动了两下,拉开门哽咽着跑了出去。 苏衔一讶,起身跟出去。她的身影踉踉跄跄地冲出院,他纵身跃起去追,她却是出了院门就已支撑不住,扶住墙壁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谢云苔。”他落地,局促不安地看着她,“怎么了?” 一双泪眼抬起来,哽咽声被她止住,她抹着眼泪摇摇头:“没事。” 下一瞬,手里的信纸被一把抽走。谢云苔当即起身去抢,然他将信高举起来,仰起头一目十行地扫过,转而任由她将信抢回去。 “你爹投军了?”苏衔有些诧异,想了想,把她拥住,“别难过哈,我可以不让他去。” 谢云苔一下子抬起头:“真的?” “真的啊。”苏衔好笑地看着她。 他好歹还是个丞相好吧?若她爹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大敌当前他没资格换将。可不过寻常投军,他有什么拦不住的? 略作斟酌,他又问:“你想让我直接下令,还是你先劝劝他?” 谢云苔浅怔,旋即道:“那我先劝劝。” 不管怎么说,去投军是父亲自愿做出的决定。哪怕是为了她,她也不能就这样贸然将人硬拦下来。 先去说服父亲才好。 苏衔点点头:“那走啊,我们去军营。” “……现在?”谢云苔怔忪发问,他已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不然呢?” 朝廷今日恰好准备调兵。不早点去,明天一早可就大军拔营了。 谢长远投去的军营就在京郊,二人乘着马车不紧不慢地驶着,傍晚时分便到了。彼时营中将领正在大帐里议事,乍闻丞相车驾降临都是一愣。面面相觑一阵,几人一并迎出,走出大帐就见到了苏衔,齐齐抱拳:“大人。” 大将军眼下还在宫中议事,要明日拔营前才会与中将汇合。眼下几人将衔都并不高,不得不对苏衔多几分客气,为首那个便小心探问道:“不知丞相何事?” “一点家事。”苏衔不咸不淡地往帐中走,一指谢云苔,“找个人,带她去见她爹。” 几人这才注意到谢云苔,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虽然大恒军中并无女子不能踏足的严令,行军时也不免要请乡村农妇帮忙烧火做饭,但丞相此举这……罢了,谁让人家是丞相呢。 为首的将军便摆一摆手,着身边的副将问明找谁,带谢云苔去。苏衔径自在主位落座,看看那将军,悠然开口:“车骑将军,顾谋,是吧?” 那人抱拳:“是,末将顾谋。” “有点私事。”苏衔抿起笑,“想和顾将军打个商量。” 顾谋一滞,不敢胡乱答应,谨慎询问:“不知大人何事?” “刚才那姑娘,是我未婚妻。”苏衔不咸不淡道,“她想劝她爹别从军,但我估计她爹不会答应。沙场无情,劳顾将军保她爹一条命――不然我岳丈死了她一守孝我就三年不能成亲,你懂吧?” 顾谋:“……” 您啥时候冒出来个未婚妻啊? 这个疑问在顾谋脑海中撞了二百遍,没问出来。 . 另一边,副将带着谢云苔穿过几排军帐,终于寻到了谢长远的住处。算起来谢长远住得其实还不错,寻常士兵是七八个人一顶帐,然他算个百户,两个人一顶帐,平日吃得也好些。 当下还没什么事,谢长远正在帐中与刚结识的同袍下棋。将军身边的副将乍然进来,二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副将看看二人,即刻从年纪判断出了哪个是当爹的,便对另一个道:“你先出去。” 另一人即刻离开,副将退开半步:“姑娘请。” 谢云苔步入帐中,谢长远一怔:“阿苔?” 副将放下帐帘离开,谢云苔走到父亲面前,还没说话眼眶就红了,强忍了几番才终于得以开口:“爹怎么能为了我投军呢?快回去吧,我等爹慢慢攒够俸禄给我赎身就是了,不急这一时!” 谢长远没想到她会来,但听她这么说,只摇摇头:“投了军哪有说走就走的?走不得了,你不要多管。” 话没说完,他被一把抓住手。女儿的手带着轻颤,两只手都拽着他,满眼的恳求:“走得了的……”咬一咬唇,她说了实话,“是相爷带我来的,他可以让爹不去投军。” 话音未落,谢长远眼底一震:“你怎么能……” 怎么能为这种事搅扰丞相呢? 谢云苔摇摇头:“相爷……相爷真的待我还不错。”略作忖度,她将从前的事也和盘托出了,“还债的那两千两银子也不是我跟府中的人借的,是相爷借给我的。我……我不骗您,爹您不要豁出命去这样救我,我在府里没事的……” 从前她不告诉家中那笔钱的真正来处,是因不想家里听说她欠了那般大人物的钱担忧得寝食难安。可如今,她希望这种实情能让父亲安心,不必为了担心她的处境而去拼命。 “阿苔你……”谢长远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化作重重一叹,“唉!” 谢云苔只道他松动了,正欲趁热打铁,他就又说:“若是这样,爹更要去拼个名堂回来。” 谢云苔不禁愕然:“爹?” “爹不想你委屈自己留在他身边,更不想你欠他的。”她的手被父亲攥住,父亲习武多年,手上有一层拉弓射箭留下的薄薄细茧。小时候她总觉得这茧太磨人,每每父亲抱她坐在膝头,她都要把父亲的手拽过来,手指在这细茧上抠来抠去。 但现下,这细茧带来的感触变得让人格外眷恋:“爹得让你抬起头来活着。” “可爹若是战死沙场,我就没有爹了!”谢云苔的眼泪蓦地涌出来,视线模糊掉,她也忽而有了大喊大叫的底气,“留在谁身边有什么分别!我要爹活着啊!” 谢长远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缓缓抬手,给她抹了下眼泪:“你才十六岁。” 她的日子还长。现下或许丞相待她真的还不错,但那是因为她年轻。等日后丞相厌倦了她,一个通房算什么呢?她若又欠人情又欠钱,到时不知要吃多少苦。 “听话。”谢长远露出笑容,一如她记忆中每次跑镖回来把她抱起来举高的笑容一样,“爹立战功换钱赎你出来。到时你若想嫁人,就给你另寻个好夫家,不想嫁你就陪着爹娘,你说好不好?” “不好!”谢云苔大哭不止。 这种许诺都是骗人的,都是诓她的。爹只要死在沙场上就什么都没了。 “爹不许去!”她十分执拗,谢长远恍然记起,一年多前那场跑镖之前她也这样闹过。 那时他们早知那趟生意险数大,可雇主出了重金,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值得的。 ――他的阿苔要嫁人了,他要给她攒一笔丰厚的嫁妆,给她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后来果然出了事,她不仅嫁妆没了,整个家也都赔了进去。后悔么?谢长远自然后悔,若让他重选一回,他一定不跑那一趟镖。 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哪怕有一线机会他都要去搏,他要把女儿赎出来。而且他算过了,哪怕他战死沙场,朝廷也会给家中一些钱,那笔钱给阿苔赎身该是刚好够的。虽然欠丞相的钱还要慢慢另凑,但总归也看到了希望。 否则单是那笔赎身的钱,他都还需攒好几年。 “听爹的话。”谢长远的声音强硬了些,“爹去意已决。你若借丞相的势硬拦,爹也会去别的军营再度投军。” “爹……”谢云苔连最后的希望都就此被打碎,心底一片灰暗。 不远处,苏衔无所事事地坐在大石上,遥望空场上玩蹴鞠的将士。他原可以运息探听父女两个的交谈,想想又做了罢,不想偷听。 等了许久,那方帐子的帐帘终于撩开,苏衔举目,看到谢云苔哭着跑出来。 他站起身,她便很快也看见她,抹着眼泪小跑过来,他迎过去,迟了几步走出帐帘的谢长远停住脚步。 两方几丈之遥,苏衔抬眸看看,目光落回谢云苔面上。 “爹不肯走……”谢云苔呜咽着,刚说出口,被他拥住。 “不哭不哭。”他低头,温和的吻落在她额上,声音里带着点笑音,“咱爹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等他回来咱们大办婚礼哈,爷八抬大轿娶你,让陛下给咱们主婚。” 他有心逗她,结果却连这没正经的话都逗不笑她了。他只闻怀里的哭声越来越猛烈,她抽噎得几乎缓不过气,他又忙给她轻拍拍后背,俯首凑在她耳边嘲笑她:“小哭包,你好丢人哦!” 谢长远立在帐前静静看着,心中五味杂陈。 两边隔得远,他听不见苏衔在说什么,但看得见这亲昵的举动。 唉,他豁出命去要把女儿从这魔头身边捞出来,出来就看见魔头抱着女儿又亲又抱,心里真不是滋味啊! 第 36 章 谢云苔被苏衔搂着红了许久,浓烈的情绪渐渐释出,她终于缓过来些,忽而觉得窘迫,一点点从他怀里往外挣。 谢长远在盯着二人看了会儿后已经带着一脸复杂的心情回到营帐里了,苏衔自顾自笑一声,松开谢云苔:“好些了?” 谢云苔轻声啜泣:“我没事……” 可怜兮兮的。 苏衔怜爱地摸摸她的额头,揽着她回到马车上。途中二人仍是都不说话,苏衔像往常一样阖目静歇,其间偶尔睁眼看看,就看到谢云苔靠在车窗边兀自垂泪的模样。 女孩子真的是水做的啊…… 他闭着眼睛想想,不知道如何哄她。马车行过不太平坦的道路恰好一颠,苏衔就势向谢云苔倒了过去。 “哎!”谢云苔猝然回神,伸手推住他。可他好像睡得很沉,一点反应都没有。 ……哎? 她推着他僵住,略作踌躇,唤了声:“公子?” 他还是没反应。 怎么睡得像晕过去一样? 谢云苔皱一皱眉,费力地将他一点点往回推。可他个子那么高,对她而言沉得很,她费了半天工夫才将他推回去几寸,马车再一颠簸,他又倒了回来。 一张妖异的脸瞬间逼在眼前,薄唇与谢云苔只咫尺之遥。 谢云苔向后一缩,怔了怔,费劲巴拉地重新把他往回推。 如此反复多次,她在深秋微凉的车厢里硬是累出了一身细汗。直至马车一停,车夫的是声音响起来:“公子,到了。” “哦。”苏衔睁开眼,气定神闲地下车。 谢云苔:“?” 怔忪半晌她才回过神,揭开车帘一看,他已大步流星地迈进府门去了。谢云苔美目中顿时腾起怒意,提裙追去:“公子方才是装睡?” “什么装睡?”苏衔脚下未停。 她绕到他身前争辩:“必是装的!不然哪可能我那样推公子都不醒,车夫一喊公子就醒了?”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苏衔神情不变。淡看她在面前绕来绕去声讨他的模样……嗯?像枝头蹦蹦跳跳跟同伴斗嘴的小黄鹂。 声讨了半晌,小黄鹂看他不理人,转身走了:“公子就是成心欺负人!”她忿忿呢喃,苏衔贱兮兮嘲她:“谁让你好欺负。” 娇俏的背影怒火十足地进了院,又半步不停地进了屋。咣地一声,房门关上。 苏衔笑了声,自顾自地进了隔壁的书房。 她赌气去吧,跟他赌一会儿气,就不会沉溺在难过里了。等她重新难过起来,就再说嘛。 之后的几天,谢云苔都寝食难安。她尽量克制着不然自己去想父亲投军的事情,但思绪还是常会鬼使神差地冒出来,一下子占据她的全部脑海,牵动一切万千情绪,让她在好的心情都能低落到谷底。 是以苏衔读书时,常一抬眼就看到她在旁边双目失神,神情恹恹的,就像春末盛开的花在晌午时被烈日烤蔫了。 值得这样难过吗? 苏衔不太懂,心里自顾自着揶揄。一心二用地又读完一本奏折,他喝了口茶,抬头间注意到一封红色的纸笺夹在本册之中。 红色的多是请帖。苏衔信手抽出来读了两行,自言自语:“大司马设宴,这得去啊。” 说罢看向谢云苔:“同去?” 谢云苔浅怔,觉得自己近来总心神不宁,还是少见人的好,便问:“能不去么?” “随便。”苏衔不多说,随手把请帖丢回案头,接着料理手头的事情。 往后几日都是这样,谢云苔发现京中近来的喜事似乎格外多。他每日都能挑出一两封请帖觉得要去,再顺口问她。 可她每每若说不去,他便也不去了。 几次下来,谢云苔不免担心:若都是原本该去的事情,总不去会不会对他影响不好?毕竟放在从前,鲜少听他提及要去参什么宴,就连宫宴他都是不在意的。最近这些能入他眼的宴席,多半是有正事的吧。 是以当他再度提起,她思量了一下,就问:“若是不去,会对公子不好吗?” 苏衔转过头,理所当然:“会啊。” “……”谢云苔薄唇抿住,不再拒绝,“那就去吧……” 苏衔:“嗯。” 于是临近傍晚,谢云苔便乖乖去更衣了。新的秋装尚未做出来,但她从前其实也不止是那几色的衣服,想挑一身适合参宴的也并不难。 苏衔倒不需特别换什么衣服,在她更衣时他就继续在书房里干他的事情。周穆在旁一阵阵的恍惚,觉得活见鬼了。 今晚是一大理寺丞为女儿及笄设的宴。大理寺丞位在从六品,放在朝野中不算小官,但与丞相比可就差得远了。朝中又无人不知丞相不喜应酬,逢婚丧嫁娶仍仍旧递帖,无非是下官对上官表达敬重不能不递罢了,无人会真指望他来。 这几天他是吃错什么东西了,对一封封请帖都这么感兴趣? 是不是朝中又有谁惹到他了,他正想找地方骂人啊? 周穆心下犯着嘀咕,听得门声响动,举目一看,谢云苔梳妆妥当,推门进来了。 她换了一身橙色的衣裙,色泽明亮,装点在草木色泽偏于单调的夏末秋初里,教人眼前一亮。 苏衔不由自主地定住眼睛,谢云苔顿有些不太自在:“怎么啦……” 苏衔轻哂:“怪好看的。” 说着他起身,二人一并往外走,他禁不住地又侧首,这回目光落在她头上的白玉簪上。 白玉簪是好看,但衣裙色泽鲜亮,莹白就显得不太压得住。苏衔撇了撇嘴:“谢云苔。” “嗯?” “你是不是缺首饰啊?”他碰碰她的玉簪,“没有橙色的簪子吗?” “橙色的宝石不多见呀。”她抬手捂了下发簪,免得他把发髻碰散。苏衔收回手想想,好像是不多见。 玉是白或绿,宝石红蓝绿黄紫都常见,橙色似乎是少一些。 改日想法子寻些橙色的碧玺来给她打首饰好了。苏衔一壁想着,一壁与她一并上了马车。也是很巧,当下的京城划分为三十六坊,那大理寺丞的府邸与苏衔恰在同一坊中,离得不远,一刻工夫就到了。 马车停稳,原本门庭若市的府门口唰然一静。正要入内的宾客与来迎客的小厮面面相觑,下一瞬,即有反应快的小厮窜进去,将正在次进院门内与同僚寒暄的大理寺丞请了出来。 大理寺丞对丞相亲临倍感意外,一时还道是下人看错了。迎出府门,却见丞相已下马车,正回身伸手,扶同来的姑娘下车。 大理寺丞愣了愣,上前见礼:“大人。” 苏衔侧首看了眼,口道:“恭喜啊。”说着即有小厮将贺礼奉上,大理寺丞目光一扫,便看出连那描金漆盒都价值不菲,忙连声道谢。 顿了顿,又小心询问:“不知这位姑娘是……”他打量着谢云苔。 苏衔“哦”了声:“未婚妻。” 谢云苔:“……” “哦……”大理寺丞一时心里纳闷:丞相何时定的亲?这么大的事朝中不知道? 面上又客客气气地作揖:“大人请。下官事先不知大人会来,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大人海涵。” “好说。”苏衔浑不在意,带着谢云苔走进府门。很快便有仆妇上前,恭请谢云苔去后宅女眷们的席上,苏衔轻松道,“去吧,有事着人来前面找我。” “……好。”谢云苔颔首福了福,就与那仆妇一并离开。苏衔目送她走远,左右看看,唉,没事干啊。 大理寺丞是从六品,来赴宴的官员不是与之相当就是官位更低,苏衔官位太高,平日和他们打不了什么交道,连个相熟的人都没有。 在侧首看看,大理寺丞一直诚惶诚恐地跟在身边,苏衔咂嘴:“我跟你说实话哈。” 大理寺丞恭肃拱手:“大人您吩咐。” “我出来主要是因夫人近来心情不好,我带她出来走走。”他边说边拍拍他的肩头,一脸和善,“所以你着人照应好她便是了,不必管我,当我没来过。” “这……”大理寺丞一时怔然,未言一字就觉面前风声一划,眼前的人已消失无踪。他赶忙去寻,目光也只看到一道人影在夜色中飞檐走壁而去,转瞬就已抓不到痕迹。 ……这叫什么事? 丞相大人跑到他这里哄姑娘来了? 大理寺丞一头雾水,想想好像倒也不足为奇。心情不好想换换心情,到一宴席上一同热闹热闹确是个办法。只是丞相这么哄人,倒真有点奇怪。 后宅,仆妇领着谢云苔到了席上,恭请谢云苔到右首落座,就不动声色地退了下去。 坐于主位的是大理寺丞的夫人,忽见一面生的姑娘被请到客人中最尊的位子落座,不禁露了几分疑色。视线略一交换,那仆妇行至她身边,语不传六耳地禀话:“那位是丞相大人的未婚妻,丞相大人亲自带来参宴的。” “啊?!”大理寺丞夫人面色一变,一时不知该诧异眼前坐着丞相的准夫人,还是该诧异丞相大人现下也在自己府中。 与此同时,随着专程进来传话的小厮的低声叮嘱,消息在下人间渐次传开: “将那位橙色衣裳的姑娘照应好,那是当朝丞相的未婚妻。” “丞相大人就在前头,千万别闹出什么岔子。” “她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咱今儿都得给摘下来,懂吗?” 消息在下人间传完,便也慢慢递进了主子们耳中。苏流霜原正纳闷谢云苔是以什么身份来的,听了传言瞬间释然,想了想,倒了两盅果酒走向谢云苔:“许久不见美人姐姐了,我陪姐姐坐?” 第 37 章 席间众人皆知苏流霜与苏衔同出苏家,她一上前与谢云苔搭话,未婚妻这事看起来就更真了。 谢云苔不好说什么,看看苏流霜的装束,只问:“你已成婚了?” “嗯,早就完婚啦!”苏流霜抿笑,“衔哥哥还备了份厚礼给我呢。” 她说这话时双颊微红,颇有几分幸福之色,可见在夫家过得不错。说着径自抿了口酒:“姐姐和衔哥哥何时成婚?” “……”谢云苔噎了噎,斟酌再三,压音与她说了实情,“不是那么回事,公子他最近突然……” 她想说苏衔想一出是一出,然话没说完,苏流霜眼眸一低,放低音问她:“姐姐不愿意?” 说罢径自摇了摇头:“那不多说这个了。大好的宴席,我们先用膳。” 之后一顿宴席便都是不疼不痒的话题,丞相身份太高,显有人敢上前与谢云苔搭话。倒是与她同坐的苏流霜,夫家虽是朝中新贵,但论品秩也不算太高,便常有贵女上前与之小酌一杯,瞧着关系融洽。 待得宴席用完,众人就散到了园中赏花,苏流霜仍与谢云苔同行,找了方凉亭落座。 赏花的氛围比宴席上更轻松不少,一些年纪相仿的贵女与官家夫人便敢于上前了。衔着笑与谢云苔寒暄几句,说几句客气友善的话,又或亲手折一枝开得正盛的花送来,借机闲说几句家常。 “难得今年桂花开得极早,夫君知我喜欢,便给我移了满园的桂花来,日日香气萦绕,衣衫上染得尽是。” 偶有女子清亮的声音传进来,显而易见地稍提了几分,听来有些刻意。 谢云苔手里把玩着一朵木槿,闻声也没走心。倒是苏流霜瞧了瞧,轻笑压声:“嫁为人妾,偏还爱炫耀得很。” 谢云苔这才看过去,目光一定,发觉那竟是林诗蘅。林诗蘅从前往苏衔面前凑的事她还记得,后来更或多或少从府中听闻了她的婚事――听说她父亲为她选的是个秀才,虽然穷却颇有才学,但何来嫁为人妾一说? “怎么为妾了?”她不由小声询问,苏流霜摇摇头:“她不满她父亲为她挑的婚事,那阵子没少费力气在京中结交权贵。这样的年纪,生得又不错,家世亦说得过去,衔哥哥看不上,旁人可不介意府里多一房美妾。她爹官位也不高,京里开口要人,她爹也就拦不住了。” 谢云苔咋舌:“好歹也是正经官家小姐,她怎么舍得下……” 更多的话不便多说,因为林诗蘅往这边来了。 “呀,这不是谢姑娘。”她走进凉亭,目光落在谢云苔身上,声音变得更高了几分。 苏流霜立觉不对,立起身想阻她的话,林诗蘅却抢先了又说:“听闻如今是相爷的未婚妻了?咱们相爷可真是行事潇洒,一个通房入了眼,便也肯好好下聘迎娶了?放在旁人家里,谁肯做这样的事?” 苏流霜面色一变:“你住口!” 然林诗蘅所言以引得周遭众人都看过来,打量谢云苔的目光变得愈发复杂。谢云苔眉心微蹙,抬眸看向林诗蘅,轻而易举地从她眼中寻到了敌意。 林诗蘅轻啧着摇头:“不过也罢,总归是相爷喜欢,愿意抬举,旁人也说不得什么。只能羡慕姑娘好福气,攀上了咱们大恒数一数二的高枝。” “表姐你疯了!”苏流霜咬牙低喝。她自知林诗蘅心里有气――一开始是险些嫁个穷秀才,如今又是低人一头成了妾室,过着要与旁人争风吃醋又要对正室唯唯诺诺的日子,心里自然憋屈。 可这与谢云苔有什么关系? 身在别人府中,又不好正面掀起争执。苏流霜忍着火气,心念转动,想寻个话题直接将林诗蘅请走,背后响起谢云苔的声音:“这高枝你们谁若愿意去攀,去就是了。” 林诗蘅一震,侧眸看去,谢云苔好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这是什么意思?嘲讽她从前攀都攀不上么? 林诗蘅面色泛白:“你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就是字面意思呀。”谢云苔垂眸颔首,声音微扬,但口吻沉静,“婚事总要门当户对才好,我也觉得自己与相爷不登对呢,却不知如何劝他。在座诸位若谁愿意嫁他做夫人,亦或寻位合适的姑娘给他,云苔在此谢过。” 她说着立身一福,沉肃恳切。林诗蘅直被谢云苔搞傻了,她原想挑得谢云苔面上无光与之争论,可没想到谢云苔剑走偏锋,摆出一副要给相爷寻亲的模样。 再说,这话背后是什么?意思是她并无意嫁入丞相府为妻,却是相爷一味坚持,她心里还很无奈了?! 林诗蘅的神情变得古怪而难看。 不经意间,凉亭不远处清风一划,尚无人注意到人影在昏暗中落于树梢,便闻声音懒散响起:“谢云苔。” 谢云苔心弦骤紧,众人顿也满目愕色,举目一看,无不僵硬福身:“大人……” 苏衔不予理会,抱臂倚着树干遥遥看她:“你再说一遍?” 他没事可做,又疲于应酬,在府中无所事事地转了一圈,觉得不如来看她好。原是想安安静静地看她开心便罢,谁知他片刻不在她就敢给他说亲了?! “……”谢云苔紧紧闭住嘴巴,不敢妄言一字。苏衔皱皱眉,纵身跃下,步入凉亭,一步步逼到她面前。 谢云苔撑不住这股压迫感,低着头向后退了半步。 苏衔又逼近半步:“我到底哪儿不好,你说啊?” 谢云苔:“我……” 在场众人无不惊悚:他他他…… 怎么回事?这么一看,还真像是郎有情妾无意?堂堂丞相诚心想娶府里的小通房为妻,小通房却看不上? 虽然他“到底哪儿不好”这一点,在场诸人无不能说上三天三夜(……),但丞相毕竟位极人臣又姿容卓绝,这场面多少还是让人羡慕。 “你……”谢云苔被他逼视得面色发白,强撑半晌,心虚一瞪,“怎么还偷听呢!” 语毕她转身就走,揣着一颗被抓包要快逃的心,落在旁人眼里却像对丞相使脾气。 苏衔不以为意,自顾自一笑,信步跟着她。凉亭外众人忙都退开让路,他有意留了一段距离,不至于吓得她立刻转过脸应付他,她便直撑到无人之处才回过身:“怎么这样……”谢云苔低语呢喃,或多或少的,心里还是有那么点怕。 偷眼看看他的神色,她解释说:“我是为了应付林家小姐的……” “哦。”苏衔沉容点点头,“我懂。” 谢云苔松气。 “在你眼里我可好了,不可能把我推出去娶别人,对吧?”他一副甚感欣慰的样子,眉开眼笑地把她揽住。 谢云苔:“……” 也……也不是那个意思…… 怎么越来越没羞没臊了呢! 谢云苔心下懊恼,又不知怎么发这通火,抬眸瞪他:“公子又胡闹,不怕传出去教人笑话!” “不怕啊。”苏衔没脸没皮。 谢云苔说不出话了。 死皮赖脸地拥着她待了好一会儿,缓解掉她要把他“许”给旁人的不快,他就又飞檐走壁地走了。谢云苔心情难言,缓了缓,又回到方才的亭中。苏流霜还在,但林诗蘅已不见了踪影,谢云苔询问苏流霜,苏流霜吐舌:“自讨没趣,寻了个由头灰溜溜走了。” 说着二人一并落座,苏流霜在石案上托腮,神情有些复杂:“你当真不愿意嫁给衔哥哥么?” 谢云苔坦言:“我没想过。” “那现在想想也不迟呀?”苏流霜眨眨眼,“你不觉得衔哥哥人还不错?” 谢云苔沉默以对。 她近来愈发怕想这个。这桩婚事,若论门当户对、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说不过去,唯独苏衔人好不好这一点,倘若作为评判,她心里总会禁不住地动摇。 诚然,坊间对他的评价差极了。可对她而言不是那样的呀,他已帮过她很多次了。 正值少女春心萌动时,这样的人,有几个人能撑住不心动?她强自按捺着心事,撑着理智劝自己不可动摇已很艰难,如何禁得起旁人这样去挑? “我不想说这个了。”谢云苔终是颓然叹息。 怎么办好呢?苏流霜说得固然有理,她也知道自己心思已然松动,但爹爹所言更不无道理。 ――她欠苏衔那么多,又无娘家撑腰,如今他在兴头上自对她好,可来日热情散去,她怎么办呢? 宴席散时天色已然很晚,谢云苔走出府门,看到苏衔正立在马车前等。来往官员经过马车,无不驻足与他见礼,察觉到她出来,他回过身。 他笑了笑,门前檐下笼灯光火昏黄,将他的笑容映照得和暖。谢云苔抿一抿唇,走上前去:“回府么?” “走啊。”他边说边伸手扶她上车,她坐进车中,他随之上车。进入车厢一定睛,便见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我好看,是吧?”苏衔气定神闲地坐下,谢云苔一噎,悻悻地别开目光。 又被他无耻到了。 “有什么事?说。”苏衔伸手揽她,谢云苔转回头,垂眸静静地想了想,开口:“公子喜欢一个人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的么?” 苏衔眸光微凝,目不转睛地打量起她来。 谢云苔鼓着勇气,很罕见地与他直直对视起来。她其实是想问,在他对一个人从喜欢变成厌恶的时候又是什么样?比如在她之前的那些通房? 但见他思量半晌,勾起一笑:“我不知道啊。” 她怔神,他闲闲道:“我从前没喜欢过别人啊。” 第 38 章 美目流转,谢云苔没说话。 又瞎说。她先前不过有过一次婚约,都情真意切地喜欢过程颐。他在她之前有过八个通房,怎么可能没喜欢过别人? 她才不信。 苏衔打量着她的神色:“真的啊。”他打个哈欠,忖度道,“谢云苔,你怕我始乱终弃啊?” “没有。”她不承认,但说完薄唇便紧紧抿住。他看得好笑,明明就是。 沉吟半晌,他说:“人心难测,没人能轻易保证自己一辈子不变心吧――要是有人张口就跟你说什么海枯石烂的鬼话,你千万别信哈。” 谢云苔:“……” “但是心里另有旁人,和始乱终弃也是两回事吧。”苏衔轻轻啧声,“始乱终弃的男人还是去死好了,跟程颐一样阉掉就很合适。” “……”谢云苔哑哑地说不出话,神情古怪地看着他,暗说他到底知不知道他们现在在说关乎他本人的事情? 马车渐渐驶得快了,他枕着手倚到车壁上:“倘若你不想让我纳妾、不许有侍妾、不许有外室,咱们都可以事先说好啊,没什么不能商量。” 按他自己的心思,他本也不愿同时应付那么多女人。后宅掐起来很烦人的,一时的欢愉不值得他添那么多堵。所以他身边就连通房都向来是走了一个才会来下一个,他无聊的时候也不是没好奇过如果两个被不同势力收买的人一起被安插到身边会发生什么,但想想还是没耐心尝试。 因此他对纳妾并无兴趣。可她若是在意,他觉得这个承诺也没什么不能给的。 咂一咂嘴,苏衔的目光凌凌划到她面上:“你刚才开口就要把我送人,是因为担心这个?” “……我什么时候要把公子送人了?!”谢云苔瞠目,说完才想起自己方才当众提过要给他说亲的话。 可……可那只是那么一说呀!再说,说亲罢了,堂堂正正的事情,怎么被他说得这么委屈。 想了一想,她又摇头:“倒也不是。” 苏衔嗤笑,一字一顿:“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真的不是。”她不太高兴了,秀眉紧皱起来。他不再多嘴,问她:“那是什么?” 谢云苔沉思了一下:“公子不觉得门当户对很要紧吗?” “不觉得啊。”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谢云苔抬起头:“那倘若我们身份调换呢?” 他微怔,她缓缓道:“倘若我身份贵重,比如说是……宗室女一类的,且还手中握有实权。而公子只是个寻常百姓家的儿子,公子可还能说出不在意门当户对的话么?” 她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他和她对视了会儿,忽而笑出声:“原来是为这个。” 又若有所思地点头:“倒是也有道理哈。” 跟着又道:“但这算什么大事?至于让你想把我送人?” ……怎么又提送人的事! 谢云苔心下懊恼,强作未闻,反问:“这还不是大事?” 苏衔摊手:“我辞官不干了就好了嘛。”理所当然的模样。 谢云苔目瞪口呆,下一瞬,恼意又冒上来:“又瞎胡闹!” 说罢她就不理他了,别过头倚着车壁看车窗外的夜景,心里气自己方才竟然动心――这个人根本就是没正经的,哪怕是终身大事也不会让他严肃,张口就是胡说八道,她疯了才会去想或许嫁他也不是全然不行。 苏衔微微歪头,一语不发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见她仍没动静,遂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在她胳膊上戳了戳:“谢云苔,生气啦?” 她不理人。 他拖长语调:“小苔――?” 突然转变叫法,她打了个寒噤。贝齿用力一咬嘴唇,还是没有理他。 他无奈而笑:“我认真的啊,我原也不可能一辈子都当丞相,早点辞官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生什么气啊!” “?”她心下暗惊,狐疑地转过头,目光在他面上停了停,发觉他真有几许认真后,不禁更无措了,“别闹……”她声音都发了虚,“公子是丞相,哪能说走就走的……公子走了,朝廷怎么办?” “你不懂。”他无所谓地撇撇嘴,“偌大的一个朝廷,若真离了谁就活不了,那这国家没治了。” 谢云苔:“……” 听来颇有几分道理呢。 怎的越说越认真了? 滞了一滞,她使劲摇了下头。想到他惯是想一出是一出的脾气,连皇宫都敢放火烧一下,她真有点怕他明天就大大咧咧上道折子说“爷不干了”,只得先将话题绕开:“我只随口一说,没讲过公子不是丞相就愿意嫁的!公子别乱来!” “嗯。”他笑应了声,手轻抚她的头发,循循善诱,“没事啊,你慢慢想。” . “慢慢想”,就搅得谢云苔几乎彻夜未眠。苏衔睡觉极轻,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怀里的人儿翻腾了一整宿,仿佛抱了条鱼。 于是翌日清晨,她刚想随他一并起床就被他按了回去。他踱到柜子前拉开抽屉看了看,翻出一个药瓶又走回来:“暗营的安神药,不苦也不伤身,喝了睡个好觉?” 谢云苔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毕竟只是一夜睡不踏实也没什么。他却不紧不慢地又是一句:“晚上还有宴席,你现在像小浣熊妖――不信的话我拿镜子给你看看?” “……”小浣熊妖声音噎住,嘴角轻搐,把药接过来喝了。 一口灌下去,谢云苔就睡了个昏天黑地。下午醒来时神清气爽,眼下的乌青也已褪去,爬起床更衣梳妆,她走进书房想了想才记起来:“还有宴席?” “嗯。”苏衔气定神闲,“皇长子刚得一子,百日宴,不去不行。” “哦。”谢云苔点一点头,乖乖地随他出门。周穆一阵无语――好一个“不去不行”。 皇长子府。 殷临曜自晌午起就忙了起来,临近开席时终于偷得片刻闲,便走小道绕回了后宅,看看妻儿。皇长子妃宋氏恰也正回到寝殿小歇,夫妻二人就坐在一起喝了盏茶。乍闻下人进来禀话,皇长子喝着茶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好生过了半晌才回神:“……你说谁来了?” “丞相大人来了。”那宦官躬着身重复,“大人已至席上,还……还带了位面生的姑娘,听说是未婚妻,由大姑姑请去后宅了。”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宋氏禁不住地嘀咕:“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是啊…… 殷临曜也这么想。 这个孩子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嫡子,孩子满月时他就亲自去请过苏衔,并不意外的被苏衔拒绝了。殷临曜倒也不甚在意,会出面去请是为让孩子的满月宴无憾,但苏衔的脾气他也知道。父皇着御前宫人去请他来宫宴他都敢甩脸不去,像样的理由都懒得找上一个,皇孙的满月宴他只会更不感兴趣。 怎么眼下百日宴倒说来就来了呢?还有,未婚妻又是怎么回事? 短暂的怔忪之后,夫妻两个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往外去。后宅的宴席就在不远处的园子里,宋氏径自过去,殷临曜陪她同行了一段,经过月门时,恰看到先一步刚被府中大姑姑请进去的人。 殷临曜脚下不由一定,侧首询问:“那是丞相的未婚妻?” 适才禀话的宦官躬身:“是。” “……”殷临曜一头雾水。 这人他从前见过啊?先前他与苏衔一连几天在户部同办安西蝗灾的事,这位姑娘常去给苏衔送东西。 不是丞相府的通房丫头吗? 殷临曜想来想去摸不清情由,终是没说什么:“知道了。” “臣妾会照应好她。”宋氏遥遥看了看,收回目光,向殷临曜颔首。 “嗯。”殷临曜点头。不再多言,提步往前宅去。 前宅的宴席上,众人因为丞相破天荒的亲临也小小地乱了一阵,接着便是各怀心思的敬酒,丞相今日似乎颇有耐心,始终挂着一张笑脸……看着反倒让人有点}得慌。 殷临曜走进殿中,不免要与几位老臣先寒暄几句。言罢便端着酒盅上了前,扬音:“苏相。” 苏衔回过头,像模像样的一揖:“殿下。” “……”或许是因为他出现在宴席场合太让人不适应了,殷临曜也有点}得慌。 定一定神,殷临曜沉声:“借一步说话。” “哦。”苏衔不多言,提步随他离开。行至殿外偏僻处,殷临曜回过身看看他:“怎么回事?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苏衔眼睛一转,口吻诚恳:“不是你说这好歹也是我侄子?” 殷临曜:“……” 拉倒吧,亲爹你都不认,侄子倒能我提一句你就愿意认? “别跟我油嘴滑舌。”殷临曜挑着眉,又问,“未婚妻又是哪一出?” “就是未婚妻啊。”苏衔道。 殷临曜:“那不是你通房吗?” “是啊。”苏衔点点头,一副“这矛盾吗?”的神情,“我现在打算娶她,但还没办下聘没办婚礼,就是未婚妻了嘛。” “……” 太有违礼数,太不合规矩,偏他说得理所当然,殷临曜一时竟不知该从哪个点开始反驳。 转念一想,反驳也没用。他要是肯听这些,哪至于一年被御史大夫参一百多本? 倒不如趁机提一提父皇的心结。 “那恭喜啊。”殷临曜气定神闲地道起了贺,继而话锋一转,“就打算这么娶妻了?不想挣个皇子妃的名号给人家姑娘?” 苏衔:“不想啊。” “你可想好。”殷临曜含着笑,“若父皇不准你这婚事呢?” 第 39 章 气氛安静了片刻,皇长子气定神闲地看着苏衔,苏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然后,苏衔提步走了。 “?”殷临曜一怔,下一瞬,忽而恍悟! 苏衔哪里会在意父皇答不答应他的婚事。但凡他心里认准,就算全天下反对,他都能照样办婚礼。 自己那么问,简直自取其辱。 皇长子无奈而笑,忽而又闻苏衔的声音:“哎,小六?” 殷临曜回过头,看到殷临晨正站在院门处,笑笑:“六弟,怎么出来了?” “我听闻丞相大人来了,找不到人,问了下人,他们说看到大人出来了。”殷临晨说着一哂,“还听说大人订了婚?” “哎,小孩子不要乱打听。”苏衔不欲多说,闲闲地摇着头,提步进门,殷临晨语塞,不忿:“我都十五岁了。” “哦,十五岁了,是大一些的小孩子了哈。”苏衔并不给面子,殷临晨气得脸色发白,不待再说话,苏衔已回到席间。 殷临曜立在门边无奈而笑,俄而也提步进了门。有那么一瞬,殷临晨似是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殷临曜便已进去了。 他记得大哥十五岁的时候就已定亲了,父皇千挑万选择定了如今的皇长子妃宋氏。三哥晚一些,十五岁时才开始挑选,但十六岁也定了下来。苏衔的事情他亦有所耳闻,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苏衔还是天子侍中,但那年父皇也亲口提及了苏衔的婚事,要皇后与几位身份贵重的嫔妃一齐多加留意,只是苏衔自己一直没心情才耽搁到现在。 现下他也十五了,大半年过去,宫里无人提一个字,就好像他这个皇子并不存在。 . 秋意被一度又一度的清风染得浓烈,京城逐渐由浓绿转为金黄。不多时金黄又渐次退去,洁白铺天盖地地飘落下来,一夜之间处处银装素裹。 腊月来时,边关捷报初传。喜讯踏着夜色传入宫中,又自宫里飘散开来,漫向京中各处。 彼时谢云苔正和苏婧“斗智斗勇”。这小丫头太听苏衔的话,几个月来一声声地管她叫娘,叫得愈发顺口。 可是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呢! 谢云苔抗议无果,只好变着法地拧着来。昨天跟她说“叫姑姑,姑姑陪你翻花绳”,今天是“叫姑姑,姑姑给你做点心吃”。虽然往往事情一结束苏婧就又会立刻改口叫娘,但谢云苔觉得总归还是要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 “不叫姑姑不给吃。”她捏着块花生酥态度坚定,苏婧刚脆生生地叫了声“姑姑”,忽而眼睛一亮:“爹!” 然后就指着她告状:“娘又欺负我!” 谢云苔回头,苏衔正迈过门槛,外面飘着雪花,他举着把淡青绸伞遮挡。进了屋信手将伞往地上一搁,上前就揽她:“来小苔亲爷一口。” “……阿婧在呢!”谢云苔不肯,苏衔挑眉,目光淡淡地睃过去,苏婧会意,提步就跑:“阿婧不在啦!” 小小的身影嬉笑着跑进侧旁的厢房,苏衔的视线挪回来:“嗯?” 谢云苔无奈,踮起脚尖,在他下颌上啜了一下。 “你还能更敷衍吗?”苏衔不太满意,谢云苔挣一挣,从他怀里脱出去,绷着脸坐到一旁。 她多少感觉到了,他在温水煮青蛙! 对于婚事,他一副不急不催的态度,偶尔拿出来提一提也是开玩笑的口吻,各种举动却弄得她最近愈发的没脸没皮。许多时候她都会觉得,要不就嫁给他算了。 现下又是这个样子,看她冷着脸落座,他还是悠哉哉的样子,微痞的笑容一成不变,蹲到她跟前:“好消息你听不听啊?” “嘁。”谢云苔美眸一翻,“你说我就听呗。” 不说就算了。 她边想边拿花生酥来吃,苏衔悻悻啧嘴:“边关打胜仗了哎。” “咳――”谢云苔猛地呛住。捂住嘴,她呛得满面通红,好半晌才缓过来,“真的?!” 却见苏衔站起身,清冷地睃她一眼,转身行至矮柜边自顾自沏茶,不跟她多说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谢云苔深呼吸,蕴起笑,上前帮他沏茶:“真的打胜仗了吗?”她从容自若地问他。 苏衔不咸不淡:“嗯。” 她拎起铜壶倒着热水,羽睫轻眨:“那大军快回朝了么?” “早着呢。”苏衔回身踱向床榻。 “……”谢云苔的神情有点苦了,又还是想多问一问,捧着茶盏凑到他跟前端给他,轻声询问,“我爹有消息吗……” 喝了口茶,刚才被晾了一道的苏衔顺了气,复又嬉皮笑脸起来,伸手把她揽进怀里。 他在她额上一吻:“没有。” 谢云苔:“……” “但是决计没事,你放心。”他道,“没消息就说明没事,出了事车骑将军会告诉我的。” 他原不想告诉她那件事。在她眼里他已经位高权重得让人不安,这种私下里的打点不提也罢,可无奈她一直寝食难安,他也做不到天天找宴席带她换心情去,后来只好说给她听。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苏衔拥住她又亲一下,“不许瞎想了哈。过几日腊八宫宴,你跟我一起去。” 谢云苔盯着他,眨了眨眼,又低下眼眸。 她已然知道那阵子他带她去参宴都是为了哄她了。她还以为是她帮他,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苏衔看着她的神色笑:“这回真是你帮我。穆叔那天有事,我总不能身边不带个人。” 真的不是你成心把穆叔支走的? 谢云苔心底转着疑问,但没有问。反正她问了他也不会承认。 他就是在温水煮青蛙。近来大大小小十几次宴席下来,京中女眷们都已渐渐知道她是丞相的未婚妻了。最初时还需他着意介绍,不知不觉就成了她一到后宅的宴席上就会听到旁人低语:“那是苏相的未婚妻。” 是她傻。那时她真的以为那些宴席他必须去,便也不好在宴席上去纠正这样的事情。 现下消息传得这样广,等爹爹回来,她怎么跟爹爹解释呀…… 谢云苔一想这个就垂头丧气。直白些说,她就是被他算计了,可她偏又生不起气来――似是已被他的没脸没皮搞得失了脾气了。 于是腊月初八,谢云苔就这样认命地与他一道入了宫。 腊八不算是个大节,宫宴也是凭皇帝的心情可办可不办。今年办得分外隆重,是因边关刚巧传了捷报,朝中为此大贺,意在振奋士气。 千里之外的军营中亦有一场庆贺,除却大捷时惯有的杀羊宰牛,还有美酒与腊八粥。将士们罕见的一扫平日里的紧张沉闷,喝酒吃肉,更有年轻人索性载歌载舞起来,一片欢腾。 帐子里,谢长远端着碗冒热气的腊八粥,左看右看吃不下去。 这么下去,实在不是个办法。他来投军的目的就一个――立个战功赎阿苔出来,没想到几个月下来连个敌军的影子都没见到。 最初的几场小仗,上头好巧不巧地派他到附近的郡县送信去了;最近那场大仗,又让他去砍柴。 谢长远觉得自己倒了血霉――他又不是军中的伙夫,砍什么柴啊? 今日他听闻,军中要趁着腊八休整一番,但将军们派了一队人马乘胜追击。在人员的挑选上,因为所需人马原也不多的缘故,这回并无强求,只看将士们自愿――有些顾及家人不愿去拼的,就留下庆功;有些血气方刚想再立战功的,可自行请缨。 谢长远自然请命同往,将军们却没准。 他为此沉闷了大半日,直至听到同袍调侃说只有他一个请缨被拒,谢长远越想越觉得这不对劲。 翻来覆去地想了许久,谢长远揭开帐帘,走向大帐。大帐是主将的住处,也是将领们平日议事的地方,目下军营中正庆功,将军们应该也在大帐附近。 果然,行至不远处他就看见将军们围坐在一处篝火边,正饮酒笑谈。他继续上前,一侍从上前挡了他:“你什么事?” 借着三分酒气,谢长远的语气冲了起来:“我就想问问,凭什么不让我去杀敌?我是缺胳膊还是少腿?” 他声如洪钟,饶是在一片喧闹中也很清晰。将军们不约而同地看过来,大将军皱起眉,车骑将军滞了滞,起身走向谢长远。 “你过来。”车骑将军闷着头,谢长远脚下不动,声音更高:“我要问个明白!” “过来问!”车骑将军沉喝,继续前行,谢长远皱皱眉头,随他同去。 大帐后有一片无人踏足的安静空地,车骑将军停住脚:“要问什么?” 谢长远:“凭什么不让我去上阵杀敌?” “?”车骑将军扭过头,一脸的费解:“你怎么回事?有人要保你的命,你还不领情?” 谢长远不耐:“谁这么多管闲事?” ……装傻还是真傻? 车骑将军拧起眉头:“还有谁,你女婿啊?” “我女婿?”谢长远微震。一股猜测在他心底溢起,但过于离奇,他没敢说。 车骑将军替他说了出来:“啊,当朝丞相苏衔啊。他怕你死在外头弄得他没法成亲,专门找的我。你别耍酒疯了,全须全尾的回去。”说着深沉地一拍他的肩,“你是岳丈你不怕,我总得给丞相大人留几分面子吧?” “我呸!!!”谢长远暴跳如雷,“什么女婿,老子没女婿!!!” 这话一听就是苏衔胡说的,苏衔要不要脸!!! 他女儿被迫卖身,不论经历过什么都还是他的宝贝女儿,那混蛋想逼婚门都没有!!! 第 40 章 皇宫门前,红墙绿瓦,白雪皑皑。暖黄的灯火将纷飞雪片镀出金边儿,一辆辆马车在宫门口停下,车厢外的锦缎也被灯火镀出浅淡光泽,一丝一缕勾勒盛世景象。 宫宴盛大,参宴朝臣宗亲众多,许多人都互不相识,各自下了车便也不多说话,偶有目光接触颔一颔首,便各自向宫门中走去。 直至一列淡银马车停住,宫门外广场上四面八方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看过来,不乏有人略显三分讶色,更多的只是带着好奇或畏惧探头张望。 很快,车厢木门打开,当朝丞相行下马车,一袭红狐大氅直垂至脚边,若有与圣驾之人看到,便会认出那是陛下去年围猎时猎得的几匹红狐。 宫门口的宦官立即提着宫灯迎上去,躬身欲为丞相引路。丞相却定住脚,回身向车厢门口伸出手:“慢点。” 众目睽睽之下,便又见一少女从车厢中探出头来。肤如凝脂,美若远山,恰是十六七岁的姣好年纪。 面前的宦官多少听说过些宫中传言,目光一转,躬身退开半步,任由丞相亲手扶女子先下了车才又上前引路。 苏衔并不急,耐心地帮她拢了拢身上白貂制的斗篷,恰见一撮雪花落到她额前刘海上,又禁不住手贱,抬手一摸。 谢云苔偷眼瞪他,换得他一声浑没正经的嬉笑。 暗自撇撇嘴,她一语不发地随着他往宫中去,心下或多或少还是紧张――虽说皇宫这地方她来过,九五之尊她也见过,但宫宴上达官显贵那么多,比近来参过的哪次宴席都更要隆重,还是不一样的。 不多时已至含元殿前,二人并肩步入殿门,在灯火辉煌间恰如一对璧人。殿中顿时窃窃私语不断,亦不乏妙龄贵女露出三分艳羡,转而想到苏衔的为人,艳羡中便又有几成化作怜悯,叹一声红颜总薄命。 圣驾尚未驾临,殿中氛围轻松。苏衔带着谢云苔去落座,自顾自地斟了杯温热的果酒递给她:“喏,暖暖身?” 谢云苔摇头不敢喝:“喝醉了怎么办……” “没关系啊。”苏衔不在意,“宫宴上喝醉的可多了,不足为奇。” ……还是算了。 她从不曾醉过,也不知自己喝多了是会乖乖睡觉还是会耍酒疯,不要冒险为好。 苏衔便作罢,径自端起酒盏,将盏中甜热的美酒一饮而尽,忽而侧过首,若有所思地问她:“你就不好奇这酒什么味?” “?”谢云苔凝神,正觉不对,他已俯身吻来。薄唇上沾染的酒香瞬间溢开,谢云苔浅怔,转而怒意腾起,“唔――”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原正往这边张望的贵女们刹那别过头,或紧盯地砖、或以团扇遮面,俱是满面羞赧。 “你是故意的!”她一把将他推开,他还是那副噙笑的样子,挪开几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谢云苔忿忿地盯着他,他兀自揪了颗葡萄吃,察觉到她的神色,无辜地偏头看看,又揪下一颗,耐心剥开,喂到她口边:“不生气哈。” 谢云苔牙关紧咬,别过脸去。 不吃,生气。 “小苔――”他又慢悠悠地把这个称呼叫出来,她顿时打了个激灵,一口将葡萄吃了。 这么管用吗? 苏衔悻悻咂嘴:这个称呼到底哪里不好了? . 长秋宫,消息禀进殿的时候,皇后好生一怔。殷临曜无奈而笑:“儿臣早就说过丞相这回必定会来,母后偏不信。” 皇后犹是愣了会儿,挥手将宫人屏退。 略作沉吟,她启唇道:“那姑娘你弄清楚了?当真是丞相府的通房?” “是。”殷临曜轻叹,“儿臣也想过劝一劝,可苏衔的性子您也知道,只要他自己喜欢,谁劝也没用。” 却见皇后黛眉一挑:“劝什么劝。” 殷临曜神情微滞,皇后睇着他,端庄温和的面容下沁出几许掩不住的刻薄:“他是谁别人不知道,你可清楚。陛下十几年如一日地宠着他纵着他,若再挑个身份贵重的妻子,还了得?” 当年的那件事,让皇后心里一堵就是二十几年。她也想过大闹一场,将这丑事闹得人尽皆知,让夫君丢了太子之位颜面扫地。 她最终忍了下来,不止是为了儿子,更因为母族也会不允许她的一意孤行。她必须忍着,将儿子扶上帝位,光耀门楣。 但再怎么忍,心头的那根刺总还是在的。她自己最清楚表面的夫妻和睦下掩藏着什么,也知道紫宸殿暗室中那块无字的牌位供奉的是谁。她可以做得贤惠,只要儿子的地位不被动摇,她就能假作一切都不存在,甚至可以与皇帝一同怀念顾宜兰,可她终究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内心深处,她更想看到苏衔过得不好。 “他愿意娶个通房,就让他娶吧,风风光光大办婚礼才好。”皇后不咸不淡地说着,嘴角勾起的笑容轻蔑冷峻。 “……母后。”殷临曜锁眉,想了想,又摇头。 皇后却还是因为他的态度生出了不满:“怎的,你倒不高兴了?你可真是个好哥哥,连这等野种也要护着!” “母后慎言。”殷临曜眼中冷下去,皇后一声讥笑:“慎言?本宫忍了二十几年,还要如何‘慎言’?”言毕噤声,皇后到底克制住了情绪,缓了两息,肃容告诫,“他的婚事你不要多嘴。他在陛下心里的分量你清楚,不能让他再有个势力雄厚的妻族,你该明白。” 殷临曜自然明白母亲的意思。说到底,母亲是怕苏衔与他夺位。 可苏衔怕是根本不屑那个位子。 话不投机半句多,殷临曜无心多作争执,沉默一揖,转身离殿。皇后一时气结,面色铁青地目送他离开,终是也没再说什么。 宫宴在戌时正式开席,帝后亲临,百官朝贺。酒过三巡,殿中的歌舞声热闹起来,谢云苔偶然发现苏流霜也在,便寻机从苏衔身边逃了,坐到苏流霜身边去。 苏衔无语地托腮:这么嫌弃我吗? 不多时即有御前宦官上了前,朝他一揖:“大人,陛下召您说话。” 苏衔起身,下意识地要行上御阶,那宦官却又道:“陛下要去侧殿醒一醒酒,您这边请。” 二人就一道去了侧殿,步入殿门,饮着醒酒汤的皇帝抬眸:“来了?坐。” 那宦官阖上门告退,殿中就没了外人。苏衔懒得见礼,懒洋洋地踱过去落座。皇帝打量着他,开门见山:“未婚妻怎么回事?” 苏衔:“就那么回事啊。” 皇帝看着他,不言。 无奈一喟,他耐着性子,像模像样地介绍:“姓谢,过了年关该十七了。父亲从前是开镖局的,后来到了军中,现在正……” “听说从前是你府中的通房?”皇帝终于不耐地道出了重点,苏衔眸光微眯,旋即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是啊,如何?” 你说如何?于礼不合,毫无规矩! 皇帝硬将斥责忍下,耐着性子,只问:“你喜欢她什么地方?” 苏衔眉头微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喜欢我娘什么地方?” 皇帝噎住。 自他八岁初次入宫至今,顾宜兰便是二人间的一根刺。父子两个默契地避着,不提不说不想。 目下忽而提起,尴尬骤然在侧殿中涌起。愧悔在殷玄汲心中盘旋而上,他勉力定住神:“那件事与此不同……” 苏衔神情一成不变地看着着他,殷玄汲不由自主地闪避他的目光。 “……若能重新来过,朕不会再做那等糊涂事。”皇帝沉然道。 若没有那日的情难自禁,顾宜兰现在就还活着,也不会出现这样一个苏衔,儿时要在苏家苦苦挣扎八年。 “朕吃过冲动行事的苦果,你不要重蹈朕的覆辙。”一字一顿,语重心长。 苏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了许久。皇帝没再躲避,沉默地与他对视着,耐心地等他松动,在婚事上三思而后行。 苏衔却在某一瞬忽而沁出恶作剧得逞般的嘲笑:“谁说这个了?你心虚什么。” 皇帝滞住。 “是你先问我喜欢她什么啊,我说不上来,只想说你对我娘还不是一样?”苏衔摊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人总是这个样子的。没什么道理地陷进去,从来清醒的人变得糊涂,从来理智的人变得不讲道理。 真能清清楚楚地把好处列个七七八八的情情爱爱,反倒不会教人这么疯狂了。 “至于你心虚的事……”苏衔深吸气,咂了声嘴,“那我跟小苔跟你们着实不一样。” 他语中沁着几分讥讽。 他和谢云苔可没有通|奸,没有对不住谁的家人。从前他只把她当个小通房看,朝思暮想地想吃掉她,但打从认了真,这份心思也淡了。 只要婚事没定,他就不碰她。 “我不会跟你一样,让她背着污名离世,更不会弄出一个身份不清不楚的孩子。”苏衔眼中的戏谑淡了下去,声音漠然,“我的孩子要堂堂正正管我叫爹。” 压抑数年的不忿难得地再度浓烈了一阵,苏衔抿唇,克制了几分。 站起身,他的神情恢复了往日的轻松:“别为我的私事操心了,我跟你不一样。” 言毕他提步走到门边,信手推开殿门,回到宴上。 烦人,什么自己将日子过得乱七八糟的人也配来插手他的婚事? 在正殿门口站定脚,苏衔眯眼,视线梭巡着寻找谢云苔。 他委屈,他要抱抱,最好还能亲一口。 ……她人呢? 第 41 章 含元殿东侧的园子里,谢云苔正与苏流霜闲庭漫步。 苏流霜是与夫君一起来参的宴,然她夫君身为朝中新贵总有推不开的应酬,正好谢云苔寻过来,两个人倒聊得来。一齐小酌了几杯,觉得殿中有些闷了,苏流霜便道不妨出去走走。 谢云苔对宫宴的规矩一无所知,但细想也知苏流霜既然敢提,便说明出去走走也不妨事。二人便这样到了园中,园中果然不止她们两个,还有不少宾客都在小坐偷闲,宫中更早已备了冰雕放在这里供众人观赏,分毫不显冷清。 “姐姐真的不想当我嫂嫂吗?”坐到凉亭中,苏流霜笑着问她,“那日我回家小住,着人带阿婧过来玩,阿婧口中你可已经是娘了!” “这我知道……”谢云苔苦笑,摇摇头,“但我有我的顾虑,公子也清楚的。” 她愿意信他是个好人,可这份信任不足以让她有勇气将一生托付。相比之下,倒是让她认阿婧当女儿来得容易得多――她很喜欢阿婧呀,阿婧又是小孩子,远没有苏衔位高权重让人那样需要瞻前顾后。 不远处有一道月门,原本安静无声。忽有一宦官从含元殿的方向匆匆赶来,招手招呼了几人,便隐隐有了几许嘈杂之声。 “有个随丞相大人一同进宫参宴的谢姑娘,不知去哪儿了,你们快都去找找。” “丞相见不着人,脸黑得可怕。找着赶紧让她回殿里去!” 那宦官说罢转身便走,赶去别的地方传话。园中当差的几人相视一望,都有点为难:这位谢氏他们多少有所耳闻,却不曾见过。要找只能挨个问,怕是有些搅扰宾客吧。 却有一人垂眸:“我识得她,而且方才见着了。你们别管了,我去。” 言毕他转身回到园中,四下一看,直奔凉亭。 “唉,姐姐说有顾虑,我也明白。这样的事若落在我头上,我也是要好生想一想的。”苏流霜凝神轻道,转而又笑,“但若哪日婚事定下来了,我必要为你们备一份厚礼,还要贺阿婧又有了娘亲!” “谢姑娘。”亭外忽而响起轻唤。声音略有些细,是宦官独有的声音。 二人一并侧首,谢云苔禁不住的气息滞住。 亭外静立的人她再熟悉不过,曾经的多少日子,他们日日为伴。他用心读书,她就坐在旁边托着腮看他,他偶尔回神,侧过头来与她视线一对便会禁不住地笑,那时候她以为这辈子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与他结为夫妻。 但时过境迁,那些过往终究都被击碎了,化作齑粉又被狂风吹散,早已不剩分毫。 循循地舒出一口气,谢云苔平复心绪,淡淡开口:“什么事?” 程颐低眉顺眼:“丞相大人见不着姑娘着急得很,想请姑娘快些回去。” 谢云苔颔首,苏流霜与她一并起身,程颐又道:“还有几句话,要私下同姑娘说。” 苏流霜顿显惑色,谢云苔略作斟酌,抿笑:“我先回去,你不妨再坐一会儿好了。”她多少好奇,好奇当下这个光景程颐还要与她说什么。 反正是在宫里,程颐纵使有恨,也总不能明目张胆地给她一刀。 苏流霜会意,点点头,随她自行去了。谢云苔跟着程颐走出月门,程颐状似并无甚特殊打算,心平气和地带着她,去的确是含元殿的方向。 行至无人处,程颐忽而淡笑:“论起行事手段,相爷确实比我强上不少。” 谢云苔恍若未闻,他停住脚,侧过首打量她。 不知是不是因为成了宦官的缘故,他的声音变得细,目光也似乎平白多了一层阴凉。 “我怎么没想到呢?有些传言传得人尽皆知,不是真的便也成了真的。” 谢云苔不禁毛骨悚然:“你什么意思?” 程颐的眼眸眯起来,寒涔涔的,犹如毒蛇:“你说若‘一不小心’有些流言飞出去,飞得四处都是,说你为了攀丞相这高枝不惜陷害未婚夫,说服父母诬告他忤逆,将他送入宫中成为阉官……京中会如何说你?” 一瞬的心惊。谢云苔迅速想了一遍若这等传言与“她是丞相的未婚妻”之事传出一样的阵仗会如何,恐惧不免油然而生。 定住气,她睇着程颐轻笑:“你不怕告诉相爷?” “呵。”程颐意味深长地摇头,“阿苔,我比他了解你。若京中说你并未答应嫁他是真,你就不会欠他人情。” 谢云苔抿唇,沉默不言。 程颐说得对,她不想欠苏衔人情,从前欠下的已令她足够困扰。 静了一静,她问:“你想如何?” 程颐满意而笑:“五千两银子,我们新仇旧恨一笔勾销。” “你讹上我了?”谢云苔眸光凛然,程颐笑意更甚:“何必说得那么难听?” 上前半步,他想抓谢云苔的手,被她避开。 他无所谓地复又笑笑:“我一辈子都被你们毁了,要些银钱,不过分吧?” 谢云苔不予置评:“可你既知我不会去求相爷,又如何能指望我弄到这么多钱?” “那是你的事。”程颐一脸淡漠,“我给你一个月时间,元月初八之前见不到这笔钱,京里的议论会很有趣。” 说着顿了顿,他仿佛怕她不信,又添了一句:“宦官们的门路,多得很。” 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了片刻,满心的恶心让她一个字也不想多说,提步径直向含元殿走去。程颐识趣地没再跟着,冷睇着她,唇角溢出一抹冷笑。 今年原该是他科举的年份。如今一切变成这样,她休想这一切就这么算了。 谢云苔回到殿中,走到苏衔身边时,他正眉头紧锁着,手里拎着只白瓷酒壶,直接对着壶嘴饮酒,一副心情极差的样子。 “怎么啦?”她坐到他身边,他道:“总有讨厌的人喜欢指手画脚。”跟着就斜眼睃她,“去哪儿了?” “跟流霜去外面走了走。”谢云苔说着夹菜给他,“别光喝酒。” 她只随口一劝,并未指望他听。他倒很听话,放下酒壶,夹起那口青菜吃。 边嚼边说:“亲我一口。” 谢云苔:“……”她皱皱眉,“干什么呀,这么多人呢。” 苏衔一脸烦躁:“亲我一口,不然我耍酒疯。” “嘁。”谢云苔不满,瞪一瞪他,没骨气地凑过去,在他侧颊上叭地亲了下。 定睛再看,他的脸色好了些,自顾自夹菜来吃。 谢云苔托腮看着他,心里盘算着程颐方才的威胁,思忖半晌,开口唤他:“公子。” 苏衔:“嗯?” “你在乎恶名么?” “不在乎啊。”苏衔理所当然道,“怎么,你看我名声还不够差?” 谢云苔被噎住了。 他于是看见了她暗自撇嘴,想了想,追问:“听说什么了?什么恶名?” “没有。”她摇着头,“我只想问,若有人造你的谣,你生气吗?” “看心情。”他随口又道。 “哦。”谢云苔美目流转,最后定定地落在了他面上,“那若有人说你眼光不好呢――说你喜欢唯利是图、拜高踩低,而且心狠手辣,为了荣华富贵不惜将诬告未婚夫的女人?” “嗒”地一声轻响,苏衔放下筷子,转过脸来,眼底一片阴翳:“谁说的?” “程颐呀。”谢云苔歪头,“我适才见到他了,他说他要将这话传得满京城都是,说宦官的路子多着呢。” 她神色恳切地望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程颐自以为了解她,但也把她看得太简单了。她是不喜欢欠人人情,但那不过是因她不愿自己受制于人,并非她全然不会动脑子寻求帮助。譬如眼下这事便可分两面说,程颐想毁的固然是她,可苏衔执拗地想要娶她、她却并不想嫁的风声先前早已传遍京城,程颐若把她说成那样的人,归根结底也毁了苏衔的名声。 那她可不算骗了苏衔,只是隐去了程颐勒索的一环未提而已。反正她又不打算向苏衔借钱,那一环原本与苏衔也没有关系。 至于他要出手维护他自己的名声,和她也没有关系。她充其量算是被他“顺带”着解决了一些麻烦。 苏衔与她对视了会儿,哈地笑了声:“你在哪儿见得他?” 谢云苔气定神闲:“东边的那个园子,离得很近的那一个。” “哦,松园。”苏衔啧了声嘴,嚼了个花生,掸掸手,起身走向九阶。 皇帝也刚回到席上,端坐于九阶正中的龙椅之上。许多朝臣正上前敬酒,见丞相前来,纷纷退到一旁。 苏衔却不是冲着皇帝去的,上皇帝一揖,就看向了姜九才:“姜公公。” “……啊?”姜九才茫然。 苏衔轻笑:“管好你手下的人。” 只这么一句话,他说完便走。下一瞬,姜九才便在皇帝冷厉的目光中打了个寒噤:“下奴这就去查……” 谢云苔一言不发地看着姜九才匆匆出殿的身影,暗自哑了哑。 是不是牵涉有点大了呀…… 旁边刚回来的人忽而一倒,栽在她肩上。她一缩:“干什么!” 他双臂不管不顾地把她搂住,脸在她肩上蹭来蹭去,谢云苔无奈,又不好躲,挣扎了半晌,僵硬地抬手,把他脑袋抱住:“怎么了嘛……” 怎么突然跟个受了委屈的大猫似的。 “谢云苔,你讨厌我吗?”他懊恼地发问,她被问得愣住。 他深吸了口气,忽而放开她,又坐正身子:“算了。” 他只是被殷玄汲搅得烦躁,并不真的想问她这些。 他不信她讨厌他。 他不能那么惨。 第 42 章 苏衔的低落情绪直至回到府中也未缓解,更衣盥洗躺到床上他都一直黑着张脸,沉闷得吓人。 怎么了嘛。 等他闭眼睡去,谢云苔望着他发愣。他总爱抱着她睡觉,两个人就脸对着脸,离得极尽。她的目光静静地划过他的眉眼、他高挺的鼻梁、薄而轮廓分明的嘴唇,最后化作怅然一叹。 她又在想他晚上说的那句话了。 “谢云苔,你讨厌我吗?” 他问完没有等她的答案就回过头去,摇头说算了,可见烦躁。她心里又仍被程颐的事搅扰着,一时只乱糟糟的。 现在她才顾得上好好想一想。 想了半晌,她轻轻开口:“我不讨厌你呀。” 如果她讨厌他,心思哪里还有这么矛盾呢?他硬要逼嫁她以死相拼就好了。 正因不讨厌,她才不知道该怎么办。时时提醒自己要清醒,又禁不住地沉沦。 谢云苔越想越垂头丧气――她何尝不知道,这几个月下来,她已有些撑不住了。 她不知不觉变得爱和他斗嘴,慢慢也爱和他说些奇闻趣事。更愿意看他高兴――是从心里希望他高兴的那种,与从前为了自己活命而盼着他心情好不一样了。 她感觉自己像中了邪,明明在努力抗拒,还是斗不过他。 好烦人啊。 无声哀叹,谢云苔小心翼翼地翻过身,背对着他,闭眼也要睡了。 过不多时,背后又有了些动静。他从背后凑近了,把她环得紧紧的。 她忽而心惊,小心开口:“……你没睡着?”那是不是听到她的话了? “睡着了啊。”他的声音懒到极致,听着真像是刚睡醒的,“梦里有小仙女说不讨厌我,我赶紧醒过来看看她还在不在嘛。” “……”谢云苔愁眉苦脸。 果然是听见了,好丢人。 耳边继而响起低低的笑音,持续整晚的低落显已烟消云散,他在她颈间一吻:“小仙女永远不讨厌我好不好?” 好呀。她心里脱口而出,到嘴边止住,故意无情:“你管我呢?讨厌你的人那么多,多我一个也没什么分别呢!” 她有意气他,但觉背后的气息滞了滞,他的情绪好似真的低落了下去:“是啊,讨厌我的人那么多,多你一个也没什么分别。” “但喜欢我的人太少了,少你一个分别可大了……” 声音越来越轻,前面听着还像自嘲,说到最后,已轻得发虚。 谢云苔怔了怔,带着三分错愕翻回身。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会儿,她心里还是有点乱:“你……别说得这么可怜兮兮的。” “哈哈哈,逗你的。”他无所谓起来,翻身平躺,复又闭上眼睛,“睡了。” 她安安静静地又看了他一会儿,心里踌躇了一下,自己躺到了他臂弯里去。 她觉得他刚才的可怜兮兮听上去不像逗她呢。 . 宫中,姜九才带着人一环环查下去,没费太多工夫就摸到了程颐,只差不知程颐究竟如何开罪了丞相,这就要问他本人了。 手下将程颐押进姜九才的屋子,姜九才手中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问话:“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慢慢问?” 程颐早已慌了阵脚,但在宫中这些时日,他到底还是磨炼出了一些。强自静下神,他道:“下奴不曾开罪过丞相大人……只是与丞相大人近来中意的谢姑娘是旧识,今晚偶然见了一面,叙了叙旧,没想到会惹得相爷不快。” 他在赌谢云苔不曾向苏衔开过口,赌姜九才既不知具体情由也不好去丞相府探问。若赌对了,就是一条命。 姜九才的眼睛眯起来,寒涔涔地打量着他,仿佛要将他看穿:“你与谢姑娘是旧识?”他一声冷笑,仿佛不屑于这种说辞,程颐稳住阵脚:“是。” 他这般从容,果然让姜九才一时摸不清虚实了。四下里便安静下来,程颐略松了口气,又仍警醒着,静候姜九才的反应。 宫中宦官最会左右逢源,他想丞相虽位高权重,但谢云苔若真会成为丞相夫人,宦官们必也是不肯得罪的。 那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他打发去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暂且告诉丞相他死了,来日若谢云苔风光大嫁,宦官们再想个办法委婉地告诉她实情便是。 到时谢云苔也未必还有闲心与他计较,他这条命不就保住了? 这般苟且偷生的法子,程颐已在宫中见过数次。 长久的沉寂过后,姜九才将手中茶盏一搁:“既如此,把他交给暗营吧。” 程颐惊然抬头。 视线相触一瞬,姜九才就不再看他,摆手示意手下将人押走。 他才没心情去探程颐话中虚实,既然有可能得罪人,把事情推出去便是。 暗营督主是丞相的师父,他把事情推给暗营就是推回了丞相手里。来日就算谢姑娘记仇真要算账,那也是和丞相算。 “公公公……公公?!”短暂的错愕,程颐终于嘶喊起来,“公公饶命!公公――”刚喊出一句,他已被拖出门槛。声音在恐惧中愈发撕心裂肺,但自是无人理会。 . 翌日天明时,苏衔没如常早起,谢云苔倒醒得早了,犹豫再三,推了推他:“该上朝啦!” “今天不去。”他皱着眉头,一把将她拥住。沉了沉,多解释了句,“近来无甚急事,有事会有人来告诉我的。” “哦……”她便点点头,“那我先起了,答应要带阿婧看日出呢。” “……”难得能睡懒觉的苏衔无语地睁眼,看了她半晌,“你故意的。”故意不让他抱着睡。 “?”谢云苔摇头,认真解释,“不是,真的是说好了的。” 是阿婧在书中读到日出,好奇想看。正好近来天亮得又晚些,稍稍早起一点就能看到了。 苏衔只好悻悻地放开她:“唉……有了女儿的媳妇泼出去的水啊。” “又胡说八道!”她嗔怪地瞪他一眼,便起了身,更衣盥洗找阿婧去了。 “唉……”苏衔慵懒地瘫在床上,瘫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只好也起身,勉为其难地一起看日出去了。 于是谢云苔带着阿婧刚爬梯子登上房顶坐好,便见一道身影轻轻松松地落在一旁。天边彤云正出岫,从道镀了金边的微红开始,渐渐染出一片绯色。阿婧目不转睛地大睁着眼睛看,谢云苔也乐得专注欣赏。苏衔无所事事地杵在旁边,对日出没什么兴趣。 日出有什么好看的啊?太阳每天都升起,没劲。 他边想边也坐下身,侧首看谢云苔。 还是自家美人好看,常看常新,而且看得见也摸得着,嬉笑怒骂都很好,比太阳强多了。 谢云苔感受到他的目光,暗自鼓鼓嘴,不予理睬――他一定是故意的,盯着她看不让她好好看日出,她一理他就让他的阴谋得了逞,她才不着他的道咧! 不多时,已是旭日高照。苏婧长松口气,欢快地扬起手:“太阳公公成功地出来啦!” 谢云苔:“嗯,回去啦,进屋暖一暖。” 言毕二人就手拉手站起身,苏衔撇撇嘴,觉得爬梯子麻烦,径自站到中间,一手一个抱住,纵身跃下。 落地间,另一道影子刚巧在几步外也落下。看清三人一道落地的样子,沈小飞挠挠头:“我搅扰你们一家三口了吗?” 苏婧扬音打招呼:“沈叔叔!”谢云苔慌忙从苏衔怀中退开,下一瞬,他们一齐注意到被沈小飞丢在不远处的人。 苏衔皱了眉:“大清早的你往我府里扔蛆啊?” “……”沈小飞无语,“还怪我了啊?” 三更半夜他睡得正香被手下敲门叫了起来,说姜九才给暗营送了个人。他寻思姜九才是不是有病?细一问,哦,得罪了师兄的人,不得不爬起来亲自过问一番,谁知吃力不讨好。 两丈远的地方,程颐已面无血色,整个人吓得神经兮兮。 天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月黑风高被押进暗营,他只道自己下一步要见识的就是暗营里成百上千的酷刑。结果却是见到这么个十六七的少年打着哈欠从屋里走出来,问了几句缘故,就一脸烦躁地将他拎到了一个院子里。 这院子无门,非得飞檐走壁才能进去。四周围都是大铁笼,有几个关着人,被饿急了的猛兽死咬,惨叫惨烈。还有几个里没有猛兽,只有人被孤零零地关着,但那几人应是都被用了什么药,极尽痛苦,喊得比被野兽撕咬的那几个还惨。 当中更有一个,程颐刚落到院中时他尚还正常,只颈间有一道小口。之后的几个时辰,他却眼看着此人遍身逐步溃烂,到了破晓之时,已只剩一滩血水。 程颐曾读过不少书,但书中最可怖的景象也不敌昨夜分毫。 沈小飞悠悠道:“你们到底有什么过节啊?人唬得差不多了,你要问什么直接问吧。” “我没什么要问的。”苏衔面无表情,看向谢云苔,“你怎么说?” 数步外,程颐忽而回神,连滚带爬地上前来:“阿……阿苔!”他眼里满是惊恐,扑向眼前唯一可能救他的人,“阿苔阿苔你救救我……我以前对你不错啊!昨日……昨日是我失心疯了,我不是东西!你饶我一条命,我再不敢扰你了,一个子儿我也不要,我我我……我不再说半句对你不好的话……” 他只求不像昨夜所见的那人一样眼看着自己遍身溃烂,最后化成一汪血水! 谢云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冷淡地落在他的手上。这双手曾在天冷时为她加过衣,在晨起时为她梳过头。现下却紧攥着她的裙摆,剧烈地颤抖。 苏衔也睇着他,若有所思:“他还讹你了是吗?” 他其实是不在意什么恶名的,昨日跟姜九才放话是因为觉得那样的传言流出去对她一个姑娘家不好。但他原也没想计较太多,姜九才能治住这人不让他乱说话就行了,是死是活他都无所谓。 可他竟然还想讹诈?心思太狠胆子太大,还是杀了好。 苏衔说着看向谢云苔,只消她一句话,他有的是办法让这人断气。 但她若是舍不得…… 苏衔暗自啧了啧嘴,视线挪开两分,心里酸溜溜地想:饶了也不是不行哈。 “阿苔……阿苔你不能这么狠!”程颐的求饶还在继续,“我……我原是想好好娶你的,我有我的苦衷啊……我寒窗苦读这么多年,我要为我的前程……” “颐哥哥。”她轻声开口打断他的话,旧日的称呼令他眸光一亮。苏衔额上青筋一跳,一言不发地看向天边初升的太阳。 他不生气,小苔就是心软罢了,不是旧情难却! 谢云苔对上程颐的目光,看了良久,轻轻开口:“有句话你说得对。” “……什么?”程颐一时怔然。 她一字字道:“你不是东西。” 刚放下的恐惧顿时再度袭来,程颐瞳孔骤缩,苏衔转回头,神清气爽。 第 43 章 转瞬间,程颐身体腾空!一股疾风凭空袭来,将他牢牢控制在半空里,他失声尖叫,只看到疾风那边苏衔冷然而笑,几分邪意将他衬得形容鬼魅。 “阿苔!”程颐还想去抓谢云苔,谢云苔静下心,蹲身环过有些受惊的苏婧:“走,我们回房喝个热牛乳,好不好?” 她的声音止不住地有点轻颤,但苏婧乖巧地点点头,她便还是定住心神,若无其事地带她回房去了,没再多看程颐一眼。 往事不堪回首,尽快了结才是最好的。 谁若觉得她残忍也不要紧,她自己清楚在她与程颐之间最先做恶人的并不是她。 没过太久,外面的声音淡去,归于安寂。苏衔从容地进了屋来,张口就问:“热牛乳还有吗?我也要喝!” “有的。”谢云苔起身,拎起小炉上的盛着热牛乳的小铜壶给他倒了一碗,他侧首,就看到她的手在颤。 谢云苔强自平心静气,忽而被人从背后一揽,不由打颤,牛乳险些倾出来,但被背后的罪魁祸首及时扶住。 “难过吗?”他拢着她,俯首吻着她的额头轻问。 她想想,摇头:“没什么可难过的。” 为了那么个人,她只觉得难过都不值得。 “难过可以说哦。”他低笑着引诱她,“哭也可以的。” “真的没事。”她反倒笑了,在他怀里回过身,手中的碗一举,“喏,快喝。” 苏衔挑眉,将碗接过去,抿了口。牛乳里加了少许的糖,鲜香之余渗了甜味,丝丝缕缕缠绕舌上。 他一壁品着甜味一壁打量她的神情,不太拿得准她的心情,又道:“你要是难过,我会好好哄你的啊。” 谢云苔毫不留情地翻了下眼睛:“我才不像你呢!” 言毕她就踱向了苏婧,伸手:“来,抱抱!” “……”苏衔受挫,神情阴郁。 什么叫“才不像他”?他为了她好,她还笑话上他了! 再看看阿婧,心里更气――为什么抱她不抱他?他没阿婧可爱么? ……的确是没阿婧可爱。 怅然一叹,苏衔认命地坐到旁边去,眼巴巴地看着她将苏婧抱在膝头又搂又亲。 谢云苔在他的注视下佯作冷静――真是的,这人又来了。堂堂丞相跟个小孩子争风吃醋,也不觉得羞! 她曾暗自揶揄他幼稚,阿婧四岁他三岁。如今阿婧五岁了,他还三岁! . 不多时,年关翻过。天气冷到极处又渐渐转暖,柳梢抽出嫩芽,花枝绽出新苞。京中有到了做新衣的时候,谢云苔的衣裙照例有绣娘来给她量,她趁机同绣娘讨了两匹布,自己也动手做了起来。 布料颜色深沉,显然是男装所用。苏衔下朝进屋一眼看到,目光停了一瞬:“给我做的吗?”说完就径自反应过来,“哦,给咱爹。” 他记得的,入冬的时候她就亲自给谢长远做过冬衣,盼着父亲回来,只是没能等到,现在这身自然也是给谢长远做的。 塞外的战事已近尾声,想来不过多时大军就能班师回朝,这新衣能送到谢长远手里了。 “唉……”苏衔在罗汉床上仰面躺下去,酸溜溜道,“有人念着真好啊――” 谢云苔翻翻眼睛,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去声讨:“你能不能别总这样拈酸吃醋?” “我不能!”他耍赖地翻身抱过软枕,手长腿长,给了她一个巨大个的委屈。谢云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绷了一会儿,哧地笑出来。 “好啦……”她小声,“你的我都裁好了。等给爹爹的也裁好,我先缝你的还不行?” “嗯?”苏衔翻身坐起来,眯起的双眼变得狭长,带着一种深沉的不信任,“你唬我的吧?” ……说得好像她总欺负他一样! 谢云苔一瞪,转身接着裁衣服去了。 苏衔僵坐了会儿,喜悦在心头漫开。这种喜悦上次出现是他从重伤中醒来,看见旁边有个傻子哭唧唧地怕他死。 有人念着真好。 咂一咂嘴,他罕见地大度:“先给咱爹做。” 谢云苔眼帘抬了抬,又低下:“谁是你爹了,不许瞎叫!” “早晚的事。”他没脸没皮得行云流水,“等大军回朝我就提亲……”说着又有几分紧张,“谢云苔你会答应吧?” 谢云苔抿一抿唇,只问:“倘若我爹不答应呢?” 苏衔眉心微跳:“你先说你愿不愿意。” 她缄默不言。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之前的几个月,她仿佛在自暴自弃醉生梦死,但现下大军回朝的日子一日日近了,她心里愈发地乱,瞻前顾后拿不定主意。 理智来说,她仍觉得自己嫁他不妥,因为他一旦变心她毫无退路。他这样的身份,就是纳个妾怕是都要比她出身更高,给他当正妻哪有那么容易? 可是心动起来,理智什么都不是。 闷了半晌,谢云苔呢喃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能让我爹点头,我没什么不愿意的。” “这是你说的啊!”苏衔长松口气。 她认真点头:“嗯,我说的。” . 二月初二,龙抬头。 关外的又一场厮杀进入尾声,血腥味延绵数里,喊杀声渐渐淡去,伤兵的惨叫与呻|吟却久久不散。 几位将军在营帐间踱了一圈,紧锁地眉头久违地舒展开来――他们原都以为还要再打上几仗,朝中却突然传来了消息,敌军降书已送至京中,大军即可班师回朝。 消息一经播散,敌军迅速溃败。只还有两股骑兵不肯投降,负隅顽抗,但汗王已不肯多管,任凭大恒派兵绞杀。 等派出去的三千人再回来,就可以拔营了。 大将军回到帐中,重重舒气:“今晚给将士们杀牛。” 话刚说完,嘈杂声已遥遥响起。几人眸光一凝,侧耳倾听,不多时又有侍卫入帐:“将军。”来者满面喜色,“回来了!有位百户好生骁勇,单枪匹马杀入敌营,直接挑了敌将首级下来!” 几位将军皆是神情一震,大将军笑问:“死伤如何?” 禀话之人笑容敛去些许:“约莫二百余人阵亡……还有那百户也身负重伤,抬了回来,但属下去瞧了眼,怕是难撑过去了。” 大将军叹了口气,摆手:“问清叫什么名字,我上疏为他请功。” 请功,却不提如何医治,在沙场上顺理成章。 沙场就是这样,死伤难免,人人都已习惯。除却紧要将领,没什么人值得多下功夫去医治,立下大功的论功行赏,保其一家荣耀便是。 便见那侍卫抱拳:“叫谢长远。” 车骑将军顾谋霍然起身,颜色骤变:“你说谁?!” 众人都惊了一跳,下一瞬,那侍卫被他抓住衣领:“他怎么跟着去了?谁准他去的!” 侍卫被住,大将军低喝:“顾谋!” “顾谋,放开他!”又喝了一声,顾谋才缓缓松手。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嗡鸣不止。 众人都费解地看着他,不知他抽什么风。安寂半晌,大将军见他没有主动解释的意思,再度开口:“怎么回事?” “将军……”顾谋神情僵硬,“这人……这人是……” 长而慢地缓了两息,卡在嗓子里的声音被他慢慢地发出来:“丞……丞相的岳父……” . 是夜,京中。 雪白的信鸽落在窗边,嗓中咕了两声,将人从梦中扰醒。 苏衔不耐地皱眉,定睛看看窗沿,不耐地起身踱去。 哪来的鸽子,半夜来扰人。 鸽子又咕了两声,熟睡的少女也有所察觉,不□□稳地翻了个身。 “闭嘴,”他手指在鸽子脑袋上一敲,压音威胁,“把她吵醒我烤了你啊!” 言毕伸手一探,将鸽子爪边挂着的铜管摘了下来。 这不是他习惯的传信方式,暗营高手的脚力远比鸽子更快,犯不着用这样的办法。 不是暗营,那是谁大半夜给他添乱? 纸条从铜管中抽出,苏衔散漫地扫了眼,目光猛地震住。 下一霎,身影疾速跃出府中,直奔皇城。 夜色深沉,皇城中已归于安寂。苏衔驰入皇城东侧的院落,纵身落进最内进的院子,见四下都黑着,转而又走。 皇宫之中,紫宸殿果然灯火通明。皇帝近来常召韦不问议事,一议便议到后半夜。 “师父!”苏衔不顾宫人阻拦,径直进殿,“乙字令给我。” 君臣二人均回过头。 整个暗营以天干地支划分,天干为十局,每局再下设六司,以地支为名,每司、每局具有令牌。后八局的令牌普通一些,乙字令则掌在直接掌在督主手中,凭这一块令牌就能调动九局人马。比乙字令再高的,便只剩天子亲掌的甲字令了。 圣驾在前,韦不问虽能直接对乙字令做主,也不得不多问一句:“你要乙字令做什么?” 苏衔:“救个人。” 韦不问锁眉:“救谁?” 苏衔:“别问。” “胡闹!”韦不问锁眉,“乙字令是什么分量?你不说清,我岂能给你。” “哦,那行。”苏衔轻啧一声:“我救我爹。” 一语既出,氛围顿时变了一变。 韦不问大抵能猜到他口中的“爹”是谁――准不是皇帝,更不会是苏家的那个爹,只能是谢氏的父亲了。 于是偏过头,便见皇帝面色铁青。 “苏衔!”韦不问意有所指,“别太过分。” “不是师父非要问吗?”苏衔摊手,也睇一眼皇帝的神色,转身就走,“罢了,我自己去一趟边关。” 皇帝气结。 “给他!”揉着太阳穴,他朝韦不问摆手,“给他给他。” 第 44 章 乙字令出,成百上千道黑影踏着夜色飞离京城,一路向西奔去。 苏衔有条不紊地将人员安排妥当,回府时正旭日初升,谢云苔刚醒过来,见他衣冠齐整地进屋,皱了皱眉:“已下朝了?” “嗯。”他随意一应,暂未与她多提。反正她不可能也赶到前线去,何必跟着提心吊胆?等谢长远回到京中再告诉她也不迟。 宫中,人人都觉出了皇帝今日情绪不佳。下朝回到紫宸殿,他就运着气一圈圈地在殿里踱着,姜九才早已将手下都摒了出去,待得韦不问进来,他自己便也告了退。 “认别人当爹倒认得痛快!”皇帝低声喝骂,“朕对他还不够好吗?” 韦不问不好接话,悄无声息地在旁边立着,由着皇帝自言自语地骂。 也是赶巧了,苏衔半夜里刚来借了乙字令,朝中早朝时就接到了边关递来的请封奏章。奏章中提及数名立下战功的将士,苏衔口中的那个“爹”赫然在列。 皇帝本就气不打一处来,看到这个名字更是阴了脸,为了不动摇士气才没直接拂袖离殿。 “还想请封,做梦去吧!”皇帝冷笑涔涔,“朕绝不给这谢长远封位,也绝不准这婚事。苏衔就是来求朕也晚了!” “……”韦不问无语,没说话。 谢长远的封位不是瞎请的,取敌将首级,按本朝惯例就得封侯。 至于说苏衔来求皇帝,韦不问暗忖陛下您才在做梦。 好在皇帝还是明君,生了半晌的气,自己冷静下来,不得不承认还是得论功行赏。 “封侯,封侯……”御案前落座,皇帝咬牙切齿地提笔,“朕给他想个好封号,戾侯如何?” 韦不问无奈:“陛下……” 封号上做文章是朝中惯见的手法。譬如有些藩王谋反,皇帝为了贤名,撤藩封侯但留其一命,将其软禁京中,就多会选一个意味不佳的封号,什么戾字、困字都很常见。 但谢长远可是个功臣。 皇帝铁青着脸色悬笔半晌,终于摇着头落笔:“征勇侯。” 韦不问默然拱手:“陛下圣明。” 皇帝揣着满腔的火气落笔,将旨意写下。韦不问有些唏嘘,一时觉得和今上比起来自己都没那么惨了。 他早年迫于生计成了阉官,劝着妻子改嫁、儿子改跟旁人姓。后来妻子的新夫又死来投奔他,虽然阖家团圆,但他已是阉人,不能再享敦伦之乐,只觉委屈了发妻,更时时担心儿子有他这么个当了宦官的爹会抬不起头,心中愧疚不断。 可再怎么说,他们一家三口的心是在一起的。 再看陛下,心头朱砂顾宜兰早已殒命,留下一子死活不肯开口叫他一声爹。从前是待师父、待管家都比待他亲近,如今有了心上人,又是宁可先管心上人的父亲叫爹都不肯认他,韦不问设身处地地想,这感觉真是太苦。 但转念想想,他也并不想多劝苏衔。 他儿子沈小飞早年的日子虽说也并不平坦,但继父宽和,对他并不差。如今沈小飞也还记得继父的好,到了忌日连韦不问都会去上一炷香。苏衔儿时却一日日都是苦熬过来的,他最初收苏衔为徒时,甚至发现苏衔身上有暗伤,疼却看不见,是深宅大院里惯见的磋磨人的法子。 这笔账剪不断理还乱,早已算不清楚,没有哪个外人配在其中多嘴。 “去吧。”写就旨意,皇帝叹息着将明黄的卷轴递给他,“让姜九才送去户部。” “诺。”韦不问上前接过,长揖告退。 . 长秋宫门外,六皇子已等了许久。眼下春寒料峭,穿着棉衣会觉得热,但穿得少些在外站久了又不免会冷。他不觉间已打了好几次寒噤,终于见到掌事宫女从殿中出来,忙上前拱手:“大姑姑。” “六殿下。”掌事宫女福一福身,“娘娘说了,知道您为什么来。” 殷临晨心下一喜:“那母后……” “娘娘还说,孝心若只是拿来利用,那没有也罢。”言毕再度福身,“殿下请回吧。” 一句话便将殷临晨刚升起希望的心投回了井底,他哑了哑,想解释:“我不是……”但掌事宫女置若罔闻,径自转身回了殿去。 殷临晨僵在原地,僵了良久才提步离开。 他原是来为生母请封的。今年是他生母离世的第十五个年头,依着宫中惯例,逢五、逢十的年份都可有追封,赐以死后的哀荣。可父皇早已忘了他母亲,五年、十年时便都无人提及。 现在他长大了,自要来为母亲提一提。不敢去求父皇,他就来了长秋宫。追封并不是难事,只要皇后点个头,六尚局自然就去办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只得了那样两句话。 皇后是嫌他来走动得少了,平日不来问安,有事时才来上门拜见。 可他……他曾经也很勤勉,日日都来。只是兄弟们都不太理他,连宫人也态度轻慢,皇后更懒得同他多说一句话,他渐渐觉得自己惹人厌烦,这才索性避开。 如今却又成了他的不是了。 殷临晨浑浑噩噩地往回走,心跳得很乱,眼眶一阵阵地发热,哭又哭不出来。临近一道宫门,他忽而听到笑音,慌忙顿了下脚,不多时,那边的人先走了过来。 “哎,六哥?”七皇子止住说笑看向他,他颔了颔首:“七弟。” 两个人年龄相近,但七皇子是贵妃所出,总比他要风光不少。加之七皇子原也是个性格明朗的人,待人接物眉眼间总笑着,更衬得他这样的人阴暗如角落里的泥土。 皇长子迟了七皇子一步进来,定睛看见他,想了想:“六弟来见母后?” “……没有。”殷临晨莫名地否认了,“随处走走,路过罢了。” “哦。”皇长子打量着他,“那进去坐坐?我带了好茶来,你若……” “不了。”六皇子口吻生硬,“我还有功课,先回去了。” 说罢他提步便走,约是走得太急,引来七皇子小声嘀咕:“哎六哥好奇怪?” 殷临晨不禁冷笑出喉。 是,他奇怪。他在谁眼中都是个怪人。 母后说他不够孝顺,兄弟们嫌他性子阴沉,父皇眼里索性看不到他这个儿子。 他方才察觉到了大哥语中几分刻意的关照,落在耳中,刺耳无比。 假惺惺的,做给谁看? 数步外,皇长子静看着他的背影,叹了一声,回过头拍七弟额头:“不许那么说你六哥。” “……就是奇怪啊。”七皇子不满,“好好说着话怎么说走就走了,我若这样,我母妃早就……” “早就揍我了”――这几个字没说出来,他就见大哥眸光一凛。七皇子顿时恍悟六哥的母妃没了,悻悻地闭了口:“我不说了……” 皇长子摇摇头:“罢了。” 他是当大哥的人,自小被父皇教导要维护兄弟和睦,他也一直在这样尽力,却年纪越长越发觉有些事大概注定只是一厢情愿。 譬如六弟这个性子,兄弟们都不喜欢,他总不能按着他们的脑袋逼他们和六弟兄友弟恭;再譬如那位其实并未夭折的“二弟”…… 根本就没有办法。 . 封赏将士的旨意下至户部,京中很快热闹起来。本朝爵位虽非世袭罔替,传给子孙就要降等,但新得封的几人也仍是朝中新贵,心思活络之人自想及时走动,结个善缘。 于是户部每一步的操办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各位新贵的府邸在哪儿、家里几口人,无不被打听得一清二楚。 反倒是谢云苔一直被蒙在鼓里,直至谢长远被暗营快马加鞭地接回,入京当日,苏衔才堆着笑去找她:“小苔――” 谢云苔早已将他和父亲的衣服都做完,手里正给自己绣着香囊,听到这两个字打了个寒噤,再一抬头看见他的假笑,又打了个寒噤:“干什么……”她美眸瞪一瞪他,柔荑往他胸口推,“忙着呢,不要烦我。” 苏衔没脸没皮地在她旁边坐下:“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谢云苔头也不抬:“好的。” 苏衔:“咱爹取了敌将首级,大功一件,封征勇侯,你现在是侯门千金了。” “真的?!”她抬起眼,亮晶晶地望了他一下,跟着又问,“那坏的呢?” “……”苏衔噎声。 他打了八百遍腹稿才决定这样同她说,自以为有个好消息在前坏消息便不会显得那么坏了。可话到了嘴边他才发现,原来有个好消息也不太顶用。 是以又酝酿了半天,他才慢吞吞道:“你爹他嗯……”他仿佛嗓子里卡了个果核,“回来了,但受了重伤,还没醒。” 气氛一凝,有那么一刹他连她的呼吸声都听不见。接着便是人影一晃,她已提着裙子往外跑去。 唉…… 苏衔轻喟,提步不急不缓地跟了几步,运息窜去,将她一把抄起,抱在怀里跃出府外。 “放开我!别闹!”谢云苔顿时恼怒,苏衔脚下不停,“我带你去比较快。” 怀里疯狂挣扎的小美人瞬间安静下来,苏衔勾唇,在她额上一吻:“别怕。” 不过片刻就到了地方,苏衔在院中落定脚,谢云苔正想说这不是她家,定睛却看见正在房门口与太医说话的母亲。 “娘!”她直奔向母亲,苗氏定睛看清,忙带她进屋。 院中赶来探望的一众官员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苏衔,但会这样迫切地来与新贵走动的大多官位不高,见了丞相除却见礼就不敢贸然再多搭话。 “看什么看?”苏衔感觉到他们眼中的好奇,“女婿见岳丈,没见过啊?” 第 45 章 下人进进出出,太医忙忙碌碌。半个时辰转瞬即逝,谢云苔没出来;一个时辰过去,还是不见人影。 苏衔坐在廊下无所事事地品茶,原本只是来一表关切的官员们因为他在此镇着倒不好走了,在院子里立成三排,大气都不敢出地候着。 不觉间已过两个时辰,苏衔望着房门,心中郁郁:果然爹回来就不要他了啊! 站起身,他一语不发地向外走去。府中小厮是户部打理宅子时帮忙置办的,当中不乏有几个颇有眼力,见他要走,即刻躬身上前引路:“大人这边请,大人慢走。” 苏衔脚下顿了顿,不太甘心,到底多说了句:“跟你家小姐说,我先回去了。” “哎。”小厮堆着笑躬身,苏衔颔颔首,一脸无所谓地信步离开。 她会不会不回来了啊…… 他心下说不出地有点慌,还有些后悔,怎么没趁她爹出征的时候强娶了她? 征勇侯府中,谢云苔坐在父亲床边一直怔着,脑中一阵阵发着懵,怎么都回不过神来。 直至太医们离去,外面前来探望的官员们也都散了。忙了大半日的苗氏松了口气,上前拍了拍她:“阿苔。” “嗯?”谢云苔勉强回过两分劲,看向母亲,苗氏目不转睛地也看着她,眼中多有担忧:“别乱想了,太医说你爹回来得还算及时,又有暗营那里讨得的药,相信吉人自有天相。” “吉人自有天相”,这话实则说明就算有暗营的好药,太医也没有万全的把握将他救活。是以苗氏说罢便拍了拍谢云苔的手,不再让她深想:“还有相爷方才留了话,说他先回去了。” “……啊!”谢云苔轻轻地讶然一声,这才想起自己似乎冲进屋来就再没理他了。 父亲在眼前昏迷者,她脑子太乱,就把他给忘了。 苗氏打量着她,抿一抿唇:“你跟相爷……” “娘,先别问了。”谢云苔摇一摇头,“若是爹爹醒了,暂时也莫要同他多讲。待得他伤势痊愈,我再慢慢同他细说这事。” 她只怕父亲刚醒来就听说她竟然肯嫁,会气得伤势更重。 苗氏略作斟酌,姑且点头答应了,劝她先一道去用了膳,满桌珍馐美味摆上来,谢云苔忽而心情复杂。 家里就这样飞黄腾达了?比昔年一朝间没落来得更快,更让人猝不及防。 她只但愿这飞黄腾达不必用爹爹的命去换。 满心的祈祷之中,又有一缕情愫不受控制地冒出来,牵动着她去想,现在是不是或多或少算和苏衔门当户对一些了? 爹爹会不会答应她呢?若她好好和他解释,苏衔真的待他很好,他会不会点头? 整整一顿饭,谢云苔食不知味。 用过晚膳,她便又回到了父亲病榻边。亲人病重就是这样,饶是有阖府下人尽心侍奉也总教人难以放心,谢云苔便与母亲商量好了,母亲白日里会在这边盯着,晚上由她来,母亲不似她年轻,晚上该好好睡上一觉。 一整夜,谢长远并无什么动静,谢云苔在房中的窄榻上却没法睡,心弦一直提着,听着父亲的动静。 如此捱到天明时分自然疲惫得紧,苗氏从厢房过来,进屋一看见她就禁不住心疼:“白日有我呢,你放心睡,睡足了再过来。如有意外我必定叫你,你别提心吊胆的。” “好。”谢云苔揉着眼睛出去,苗氏身边的婢女上前,安静地请她去住处。 她的闺房也是由户部一手打理的,事情出得急,连苗氏都顾不上多看一看。但谢云苔原也不是挑剔住处的人,现下又困得厉害,只消房里有床有被褥,她就能好好睡上一大觉。 迈过门槛,她回身向那婢女道谢,又说:“你快去我娘那边吧,我不打紧的。” 婢女躬身:“奴婢唤个人来守着小姐?” 谢云苔摇头:“我睡觉时不喜欢屋里有人。”有个人戳在旁边,她总觉得睡不踏实。 那婢女便也做了罢,恭谨地福了福,就告了退。谢云苔反手阖门,木门关合的瞬间,背后风声微动。 她猝然回头,看清眼前,滞了一滞。 苏衔提着只食盒立在桌边,几步外半开的窗道明了他的来处。他噙着笑,闲闲地招呼她:“来啊一起吃饭,我自己吃饭没劲。” 一副闲得发慌的样子。 谢云苔怔怔地望着他,坐过去,无意间瞥到他肩头沾染露水的痕迹,不由皱眉:“去哪儿了?” “刚下朝回来啊。”苏衔睇一眼食盒里端出来的早膳,“路过嘉合居买的。” 他边说边盛粥给她,看到她眼下的乌青,心里发酸。 昨天他才发觉,他已不习惯睡觉时怀里没她了。辗转到半夜还睡不着,索性起身飞来谢府。 谢长远屋外有株大树,他歪在上面屏息静听,很快分辨出她的气息,知她也在辗转反侧。 不过啊,她的辗转反侧十之八|九是为她爹,跟他可没什么关系。 苏衔于是坐在树上生了半晌的闷气,不快于她的没心没肺。 后来天色渐渐亮起来,他心有戚戚地咂咂嘴,悄无声息地离了府,买了些早膳回来。 反正她得吃点东西再补觉,不如陪他一起吃啊? 谢云苔品着咸鲜的肉粥,不知不觉已打量了他好几回。 “我这么好看吗?”他终于一记眼风睃过来,她蓦然低头。踟蹰了会儿,她轻轻询问:“我先在家住下,行么?” 眉宇微挑,苏衔啧了声嘴:“怎么想起来问我了?” “……”谢云苔抿唇,想说:怕你担心呀。 话到嘴边,滑出来时一变:“毕竟是卖身给你的……” “呵。”他清冷而笑,“随你。” 听听这是什么话!果然是有了爹就不要他了。 苏衔心情阴郁,抬手执箸,夹了个豆沙包给她:“别光吃粥。”口吻生硬起来。 “……哦。”谢云苔轻轻应声,偷眼看他。 怎么又不高兴啦…… 暗自扁一扁嘴,她夹起一片切好的咸鸭蛋塞到他碗里,心下斟酌一番,又作解释:“我要快些让爹爹养好伤嘛。不然……不然你怎么提亲?” 呼吸微凝,苏衔心情顿时畅快。 转而又压住情绪。 呵,少拿好听的话哄他,他才无所谓。 他自己又不是活不下去! “别生气啦。”谢云苔声音轻柔地哄他。 “谁跟你生气。”苏衔淡淡,风卷残云地将碗里的粥吃净,又拿了个包子,跃窗走了。 如此过了约莫半个月,他每隔三两日会来一回,有时是在谢云苔刚回房时与她一同用早膳,有时是在晌午把她拎起来吃午膳。膳食准备得细致,都是她爱吃的,但她感觉得到:他的情绪一直好别扭哦! 不觉间到了二月末,谢长远偶尔已能转醒,太医来的次数愈渐少了。待得过了上巳,太医终于发了话:“征勇侯伤已初愈,只消再慢慢将养身子便可。” 谢云苔听到这个消息,一重欢喜一重忧。 父亲已无性命之虞自然是好,但接下来的事情要怎么办呢?她已想过各种说辞,却还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亦猜测过暗营插手其中多半与苏衔有关,想以此让父亲对苏衔态度改观,但保险起见她先问了问苏衔,结果苏衔说:“那跟我没关系啊,应该是陛下派的人吧。” 思来想去,她觉得他不必在这事上瞒她,只好作罢。心下继续对婚事愁苦了几日,直至身边的婢女风风火火地冲进门:“小姐,小姐不好了……” “怎么了?”谢云苔看过去,春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忙倒杯茶递过去,春樱一口气饮了大半杯才又说出话:“侯爷……侯爷一大早差了人去相府还钱,还另外加了一笔给您赎身……” 谢云苔眉心微皱:“相爷不肯让我赎身?” “……那没有,相爷当时就将您的卖身契还回来了。”春樱又缓了两口气,“但……但就方才,相爷亲自来了府里,说要提亲。侯爷不肯,他就不走,两个人在厅里吵起来了。” “啊?!”谢云苔略作计较,自怕父亲为了这事再伤势复发,披了件薄衫匆匆往正厅赶去。 还没看见正厅的大门,就先听到了父亲的骂声:“苏衔你做梦!老子管你丞相不丞相!想再碰阿苔门都没有!” 谢云苔加快脚步,迈过院门,就见苏衔抱臂而立,单是背影看着都吊儿郎当:“爹您有话好说哈,别嚷嚷,让人听着好像我欺负了她似的。” “你敢说你没欺负她?!”谢长远暴跳如雷。 他是真的不信这种恶名远播的人能对自己闺女好。坊间都说他前面的八个通房死的死伤的伤,阿苔能活下来都是阿苔命大! 苏衔撇撇嘴:“不嫁我她嫁不了别人好吧?” “那老子养她一辈子!!!”谢长远声如洪钟。 “哎,爹――”苏衔懒洋洋地刚要再辨,倩影忽而闪至身前,反手将他一推:“别气我爹!”谢云苔眉目含怒。 爹爹的伤刚好,他干什么呀! 苏衔垂眸睇着她,咂一咂嘴,不再说话。 谢长远还在骂:“滚!带着你的聘礼滚出去!老子不稀罕!” “你先回去吧。”谢云苔声音放得极轻,美眸流转,意思是她自会劝说。 然而下一刹,她忽而被捏住下颌,苏衔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似笑非笑地俯首吻来。 “混账――”谢长远瞠目大喝,信手抄起架上利刃,挥刀砍去。 “嘻。”一声低笑,苏衔将她拦腰一揽,夺门而出。 第 46 章 谢长远奋起急追,然他所学多年皆是外功,不敌苏衔内功深厚可飞檐走壁,一转眼的工夫苏衔便已没了踪影。 “放开我!”谢云苔在他怀里猛挣,“会把爹爹气坏的!” 苏衔笑而不言,亦不松手,她的一切挣扎都无济于事。又因户部知晓两家关系的缘故,两座府邸本也相距不远,不过多时,谢云苔就落了地。 “咦?”苏婧正在秋千上玩着,遥遥见到二人,立时飞奔过去,“娘!!!” 谢云苔正瞪苏衔,乍闻喊声,循声看去,不自觉地有了几分笑:“阿婧!” “娘,外公还好吗?”苏婧扑到她身上,“爹说外公受伤了。” “……”谢云苔无奈。小姑娘叫娘叫习惯了就算了,如今叫外公叫得也很顺口。 她也只得顺着苏婧道:“外公还好,阿婧别担心。我还有些事要同你爹说,你先去玩。” “好!”阿婧一贯乖巧,认认真真地点点头,就又跑回去找嬷嬷陪她玩秋千去了。谢云苔直起身子看向苏衔,苏衔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视线一触,他眼底微不可寻地溢开两分轻颤:“要说什么?” “你怎么能直接这样抢我回来呢……”谢云苔拧眉,“爹爹要气坏的。” 说着她便提步向府门的方向走去,被一把拉住。下一瞬,她撞上他的胸膛,轻吸了口凉气,她听到他的心跳有些乱。 安静了半晌,苏衔轻声问:“你生气了?” 谢云苔怔怔分辨自己的情绪,又听他问:“还要回去?” “……爹的身子才刚好呀。”她道,“我怎能这样说走就走?总要爹爹点头才行的。” 苏衔皱起眉头,延续数日的不安在心底蔓延。感觉她又在怀里挣扎,他终是问了出来:“小苔。” “嗯?” “你跟我说实话好了。”他声音发沉,“你是不是不想回来了?” 谢云苔愣住,想抬头看他,但被他紧紧搂着,不太动弹得了。只闻他喉中沁出一缕笑音:“爹娘都在,比我好得多了对不对?你是不是不想回来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懊丧与执拗。 这份不安是在某一日突然滋生出来的,犹如雨后快速生长的藤蔓,迅速爬满胸膛。 近几个月京中都在议论她配不配在他身边担一个正妻的名分,唯他自己最清楚,实是他缠着她不肯放。他也惊异自己会对一个女人生出这样的眷恋,这些天她不在,他觉得吃饭睡觉都少点什么。 在强烈的不适里,他愈发着魔地在想,她会不会根本就不想回来了。家里有她的父母,那才是她心心念念记挂的人。他不过是因机缘巧合买了她回来,还欺负了她那么久,她或许并不讨厌他,但父母回到眼前,他就算不得什么了。 他一边劝自己不会是那样,另一边却又觉她心那么好,或许不想回来了却不知如何同他直言,所以这样日复一日地拖着。 如是那样,便由他来问好了。 是以沉默了一会儿,苏衔问得更明白了一些:“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谢云苔呼吸屏住,心底被他牵出一股浓烈的酸涩。 “瞎说什么呢……”她又挣了挣,就被他放开了。她抬眸看看他的垂头丧气,踌躇了一会儿踮起脚尖,薄唇在他唇上一触。 “我说会嫁给你就是会嫁给你。”她定定道,“可你也要让爹爹点头,不能硬抢我过来呀!你是堂堂丞相要娶妻,又不是山大王抢压寨夫人。” “当山大王也不是不行。”苏衔小声嘀咕。 谢云苔没听清:“什么?” “没有。”苏衔矢口否认,又问,“还要回去?” “要回去的。”谢云苔说着,便见他神情一黯。 “……会回来的。”她想了想,反手抱了他一下,“你听我的好不好,不要胡闹啦。我也在想如何说服爹爹,你这样会让我更不知如何是好。” 苏衔闷闷地嗯了声。 怎么感觉她在哄他?而他还真的心情好了些。 烦人。 兀自撇了撇嘴,苏衔一语不发地被她“哄”回了书房。片刻后谢长远大刀阔斧地杀来抢女儿,他闷在书房中不打算出去。 “那我回去啦?”谢云苔打量着他的神情,他不吭声,她往外走去。 行至门口,她又好似忽而被什么纠缠住心事,唉声一叹,转身走回他身边。 “干什么?”他眼皮也不抬,谢云苔安静回身,自顾自地坐到他膝上,又主动亲了他一下:“衔哥哥要好好娶我!” 苏衔眼底猛地颤抖:“你……” “我走啦。”谢云苔羽睫含笑低垂,起身离开。出门便见父亲拎着把大刀已在门外,正与周穆横眉冷对,要不是穆叔气场也算沉稳,怕是已要被他挥刀砍死了。 “爹。”谢云苔一唤,二人一并看向她。她略作思忖,先向周穆福了福:“给您添麻烦了。” “不碍事。”周穆只是满面的无奈,谢长远冷声一哼,拉了她便走:“走,咱们回家。日后爹好好守着你,给你寻个好夫家,再不进这道门了!” 谢云苔一时没说什么,安安静静地跟着父亲离开。谢长远虽然气,但为着女儿还是细致安排了的,自己骑着马杀过来,却让人另外备了马车给她。迈出府门时马车已停在外头,春樱自马车上跳下来搀扶她上车,谢云苔在车中坐稳,情不自禁地又张望了眼府门,心中几许怅然。 他方才很难过的样子,她也好难过。 她想了一路如何同父亲开口,回到家里,又见母亲也满面担忧地迎过来。三人一并进了厅中,谢云苔看看爹又看看娘,忽而觉得倒不如直说? “爹……”她有点紧张,嗓音变得有点哑,“其实……其实相爷待我真的挺好的。如今既又愿意娶我为妻,不如就让我嫁他?” 话没说完,父母的满目错愕已投过来。 两个人分坐八仙桌两侧,谢云苔立在他们跟前,三个都僵着不开口,犹如屋中的三尊雕像。 时间漫长得像是过了几度春秋,苗氏才终于发出点声:“阿……阿苔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他对我挺好的。”谢云苔垂着头,声音越来越低。 谢长远挑眉:“他让你这么说的?”跟着又追问,“如何威胁你的?阿苔你别怕,跟爹娘说清楚,管他是什么丞相,爹娘拼出命去也要护住你!” “没有的事……”谢云苔无奈叹息,摇一摇头,“我不知道坊间那些传言是如何来的,但他不是那样的人。” 谢长远啪地一声拍了桌子:“不是那样的人能如此行事?” 见面瞎叫爹、抢了人就走?这看着能是好人干的事? “……行事确是不着边际了些。”谢云苔也只好承认,“但他待我是好的。爹,你女儿不是会随意被人威胁住的人,更不能在这种事上扯谎话骗您。我进丞相府一年多,他其实……其实……”细细回想,谢云苔自己都有点惊诧,“重话都没跟我说过几句。”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 约是她说得足够诚恳,他们多少信了些,苗氏先有了几分动摇:“若是这样,那……” “不行。”谢长远断声拒绝,紧皱着眉头,语重心长,“你如何知道他对你好不是因为你现在年轻貌美?” 谢云苔一怔,还真被问住了。 谢长远打量着她的神情,又道:“阿苔,你要清楚他是什么身份。即便爹现在已有侯位,你若嫁进丞相府爹也是不好为你说话。” 自家闺女生成什么样子他心里也有数。如今是十七岁,等到二十七、三十七、四十七五十七了怎么办?到时丞相嫌她人老珠黄,身边要添几房美妾,他这个当岳父的拦得住吗? 是以谢长远的想法很简单,为了女儿一辈子的顺心着想,女婿不说挑个自己压得住的,也还是得挑个身份相当的,不能造次造得太过。 谢云苔心下苦恼,思忖着另辟蹊径:“可我给他当过通房呀。爹不让我嫁给他,旁人怕也不想娶我的。” “你只当爹说养你一辈子是说说的吗?!”谢长远气得瞪眼。 谢云苔泄气,她把这茬忘了。 谢长远看着她的神情,心中复杂起来:女儿这是让那混账迷住了?不让嫁还不高兴了?心下斟酌一番,他也另辟蹊径,话语放缓:“唉,阿苔,你若真喜欢他,爹也不逼你另嫁旁人。” 谢云苔眼睛一亮。 谢长远话锋又转:“但爹只觉你还年轻,见过的人还少。不如你听爹的,先多见几位公子,万一真见到更情投意合的呢?你又何必一棵树上吊死?” “若当真见不到合意的,你就认准了苏衔,那爹也不拦你嘛。”他说得十分大方。 都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人,见识过的人和事少,才容易鬼迷心窍。他那时也曾看邻居家的姑娘事事都好啊,家中从隔壁县城给他说了苗氏这门亲他还不高兴,还不是见了面才发觉还是长辈们眼光更好? 他想阿苔也是一样。她前十五年过得平平顺顺,被他们夫妻护着,连男人都没见过几个。一招入了京城乍然见到苏衔,神魂颠倒也不奇怪――毕竟单凭苏衔那张脸看,谢长远也能理解女儿动心。 可苏衔到底恶名在外。若她有机会多见几家品行良好风度翩翩的公子,自然就清醒了。 “好呀,那便见见。”谢长远盘算着心事,听闻女儿答应了,心下畅快。 谢云苔也盘算着心事。 ――爹爹要她见,她就姑且先见着。苏衔能在这般年纪当上丞相自有他的道理,她倒要瞧瞧,有谁真能强过他去! 咦? 想着想着,她忽而一怔。 怎的心里就这样向着他了呢。 这不好的。 第 47 章 三月末,天气和暖。长秋宫中安安静静,四下侍立的宫人都尽量不出声响,妥帖地维持静谧。 临近晌午,林嬷嬷端着汤药入了寝殿,皇后不知何时已起了身,从床上挪到了罗汉床边去坐。夕阳余晖通过半开的窗映照在她的侧颊上,倒将人映得更显疲色。 “娘娘。”林嬷嬷将药端到她面前,“药好了,娘娘趁热用。” “先放着吧。”皇后轻声叹息,林嬷嬷又说:“六殿下在外候着。” “又来了?”皇后浅怔,“昨儿不是告诉他了?莲姬追封的事让尚宫局去办。” “是。”林嬷嬷恭肃地欠着身,“殿下只说想看看您。” 皇后哑了哑,心中情绪一时复杂。她是皇子们的嫡母,对庶子们说不上多亲热,但一直管教有方。六皇子月余前来为生母请封,她想着宫里的评说,觉得他平日里来长秋宫走动得少、与兄弟们关系也不近,便让宫人去提点了两句。 后来六皇子无甚反应,亦不再来长秋宫,她也没有多管。说到底不是她的亲儿子,与宫里就算并不融洽,她提点过了就已仁至义尽,并不想多费心神。 结果十余日前她忽然生病,六皇子却忽然又肯来了。时常在病榻前侍奉,倒比旁的皇子还勤勉些。 她最初只道他是还是为生母的事来的,可他一直不提。直至昨天她主动开了口,追封莲姬为贵姬,他也只是平平静静地道了谢。 今天又还是照常来了? 皇后想了想:“请他进来吧。” 林嬷嬷应了声诺,折出去请人。殷临晨不多时便进了殿,向皇后跪行大礼:“母后……” “快起来。”皇后虚扶了他一把,和颜悦色地打量着他,“你母妃追封的事本宫已告诉尚宫局了。” “儿臣知道,多谢母后。”殷临晨颔首,跟着便注意到那碗药,伸手端起,“药不宜久放,母后趁热用。”一副并不太在意生母追封之事的样子。 皇后抿唇笑笑,将碗接过,一饮而尽。身边自有宫女即刻端上香茶侍奉她漱口,待得宫女告退,她复又看向六皇子:“昨晚你大哥进宫问安,提起你也快十六岁了,到了该定门亲事的时候。本宫与贵妃会为你留意着,你自己也多上一上心,若中意哪一家的姑娘,及时来说与本宫。” 殷临晨面上露出三分喜色,拱手一应:“诺。” 之后又几句闲说,皇后显出乏意,就让殷临晨告了退。林嬷嬷在他退出殿外后上了前,眉心微微蹙着:“娘娘待殿下倒好,奴婢却觉得殿下虽是面上不显,可这突然殷勤……还是有所图的。” “有所图就让他有所图去。”皇后神情淡淡的。 宫里的孩子,有个皇子该有的样子便是。他做出孝顺嫡母的模样,她这个嫡母就会给他该有的态度,事情就是这样简单。 至于他那份恭顺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她无心在意。 林嬷嬷一想,倒也是这么个理儿。皇宫这地方,事事都求个真心是最没意思的。娘娘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陛下心里揣着个顾宜兰,念了那么多年,娘娘不也熬过来了? 走出长秋宫,殷临晨望着西斜的夕阳,长声舒气。 宫墙的阴影斜映下来将他拢住,却拢不住他心底的畅快――许多事,他好像慢慢知道该怎么办了。 先前因为心中对苏衔忿忿不平的缘故,他从青楼中寻了个许婉眉送到苏衔身边。后来苏衔察觉不对,将许婉眉赶出了府,他原想杀人灭口,倒没想到许婉眉与江湖上颇有渊源,愿意拿些稀世奇药换一命。 那时他又恰好发觉了玫妃对大哥的万般情愫,就以此相要,逼着玫妃出人手将那些药接进了宫里,以免弄得他一身腥。 后来玫妃与许婉眉先后不明不白地没了,当真是意外还是别有旁因他不清楚,但总之药是留在了他自己手中,也安安稳稳地没有惹祸上身。 去年初春,他奉旨与丞相、大哥、三哥一同办差,最终却还是不被看重的一个。心中低落懊恼,久酿成恨,他便在盛夏寻机向父皇奉茶时在茶盏边抹了那么一丁点药,无色无味,遇水即化,莫说宫中太医,就是神通广大的暗营都查不出个所以然。 父皇因此大病了一场。病中的父皇变得和善许多,喜欢儿子们守在床边,闲来无事就与他们说一说话,殷临晨心中的郁气渐渐消散。 但直到此番药倒了皇后,他才发觉原来利用这药还能办成一些他原本办不成的事。这样一比,他从前为了泄愤将苏衔的容貌与行踪透给想杀他的江湖刺客实是幼稚之举,胡乱用给父皇也并不理智。 他明明可以办成更多大事。 殷临晨一言不发地走着,心思千回百转。从未有过的雄心蠢蠢欲动,一声声地问他:他凭什么不能肖想那些事情? . 丞相府中,苏衔伏案疾书,忙忙碌碌一个上午。 这样下午就可以休息了。 他料理政务常是这样,事情不太多时就慢慢做完,事情多到一定程度反倒更愿攒上一攒,再一气呵成。皇帝常说这样不行,说这样劳心伤神,遇到棘手的事情更易出差错。 他就不懂――就这点事,有什么可劳心伤神的,又有什么可出差错的? 他为相四年被御使大夫弹劾五百多回,哪回也不是因为办事出了纰漏啊。 事情忙完,苏衔心情不错,用午膳时饶有兴味地逗苏婧,苏婧要夹什么菜他就夹什么菜,几次三番之后苏婧翻着眼睛叹气:“爹你好无聊喔……” 而后苏婧便把那个他有意要抢的肉丸送到了他碗里,小手还拍拍他的肩:“爹没事干就去找娘嘛,不要欺负我。” “……”苏衔撇嘴,苏婧闷头吃饭,不理他了。 其实她还是很喜欢黏着爹的,但是爹最近真的太爱欺负人啦!时间久了,她就慢慢觉得一定是因为娘不在,所以爹闲的发慌了。 而且她也真的希望爹赶紧把娘找回来,她也想娘了。从前娘日日都在,她并不觉得有什么特殊,但现在娘不在了,她总觉得好奇怪哦。 是以扒了两口饭,苏婧又抬眼瞧瞧苏衔,拽拽他的袖子:“爹……” 苏衔:“嗯?” “爹一会儿会去找娘吗?”苏婧眼巴巴地问他,“去的话告诉娘,阿婧想她啦!” “好啊。”苏衔欣然应允。近来朝中事多,他确有三五日没去找过谢云苔了。今天事情忙完了,而且可是阿婧催他去的。 用晚膳小睡一会儿,苏衔便准备出府。周穆心知他要去哪儿,思量再三,终于开口:“公子啊……” “嗯?”苏衔转过头,周穆眉头紧锁:“今日莫要去了。” 苏衔眉心微跳:“怎么?” 周穆道:“征勇侯前两日和卫家走动了几回,今日卫家公子登门拜会谢家姑娘。” “……什么?”苏衔讶然。 周穆正要细说,面前会儿风声一动,面前的人已然没了。 “唉……”周穆长声叹息,摇摇头,回屋去。 卫家自求多福吧。 谢府,谢云苔在午后认真梳妆,打起精神去了正厅,见卫家公子。 她原本以为为她说亲最终会是父亲的一厢情愿,她当过苏衔的通房,苏衔要娶她为妻之事又早已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京里绝不会有人肯娶她。 事实证明,还是她历过的事太少。 经此一道她才知道,京中高不成低不就的豪门世家很多,他们大多已没了什么再往上走的机会,亲事上也难攀高枝,像谢家这般初露头角的新贵于他们而言便颇为惹眼。 如此这般,什么与丞相的亲事就都变得不再重要了――婚事原也要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先前京中传得再厉害,都不过是丞相的一面之词,如今她父亲矢口否认说并无此事,远比那些传言让人信服得多。 谢云苔一时心思复杂难辨,迈过正厅门槛,便看见了卫家公子。 他二十上下的年纪,也生得玉树临风,看见她时双眸微凉,立身一揖:“谢姑娘。” “卫公子。”谢云苔福了福,行至他对面落座。 谢长远坐于八仙桌边的主位,四平八稳地说了几句寒暄之语就不再多言,谢云苔斟字酌句地也与对方说了几句,无非聊聊平日有什么喜好、近来过得好不好。几番转折之后,终于慢慢言及了正题,委婉地谈到了婚嫁之事上。 谢长远赞卫家公子品行上佳,才学也可。卫家公子客套说自己才疏学浅,品行一事倒是家中规矩严格,不敢逾矩半分。 顿一顿声,他看向谢云苔,眼中含笑,颇有大度与包容:“侯爷说得是,婚事上,品行才是要紧的,旁的皆不重要。姑娘从前的遭遇在下略知一二,心知姑娘是不得已而为之,更为成全孝道不顾自身,在下只有佩服,不在意其他,姑娘也不必多虑。” 谢云苔眸光一凌,抬头看看他,站起身来:“往事从不令我心忧。卫公子倘若真也不在意,便也不会初见就要拿出来说。” 卫家公子一滞,谢长远也一怔。 “不论公子承认与否,此事对公子都已成心结。我若嫁给你,就已是貌合神离为始。我愿信公子品行端和,不会欺凌发妻,但这样面和心不和的日子我不愿过,想来公子也不会喜欢。我们皆不必强求。”言毕她便侧身向谢长远一福,“女儿先回去了。” 第 48 章 “阿苔!”谢长远喊她,谢云苔充耳不闻,径自离开。 一时间,谢长远脸上不免尴尬,卫成心下也觉尴尬――谢云苔所言是否有理姑且不提,让对方心觉不适起身离开,便是他分寸有失。 是以二人先后一声轻咳,各自都赔不是。卫成暂且告辞,留了话道改日再说。 谢长远着人将他送至府门口,卫成就径自走了。马车停在巷子口,随行仆人也被他留在了车边,独行了一段,卫成忽闻背后隐有声响,蓦然转身,便见自己刚走过的地方忽而多了个人,正揖着墙壁打哈欠。 卫成不曾见过苏衔,但见他衣着华贵,便姑且顶住了神,拱手一揖:“这位公子是……” 苏衔抱臂,并不看他,淡漠地盯着地面:“敢碰我未婚妻?” “……”卫成一滞,旋即了然,“丞相大人。” 苏衔神情不动,卫成定住神,复又开口:“在下不过见了见谢姑娘,什么都不曾定下。” 苏衔颜色稍霁,卫成续说:“倒是丞相大人,若当真有意,该当尽早与谢姑娘定下亲事才是。如此拖着,只会平白耽搁了她。” 这话卫成说得坦坦荡荡。 本来嘛,要娶就娶,不娶就让旁人娶,哪有这样暧昧不明没个结果的道理?堂堂丞相满朝之中无人敢得罪,可姑娘家的大好年华岂能这样耽搁? 苏衔挑眉看一看他,一声嗤笑:“你当我想?”摇一摇头,他一壁自言自语一壁踱开,“你们谁有本事从我手里把她抢走啊?反正我也没碰过她。你们这帮儒生再迂腐,也没必要连个通房的虚名都介意吧?累不累啊?” “……什么?”卫成愕然,只道自己听错了。想做追问,走开几步的丞相却已纵身跃起,他怔神的工夫,身形就已远了。 飞檐走壁,苏衔几息工夫就已落在了谢云苔屋外的树上。眼下树木已枝繁叶茂,他隐入其中难有人察觉。寻了个粗壮的树枝,苏衔闲闲地躺下,偏过头,正好能看见窗边安坐的人。 她身边的婢女正劝她:“小姐也太武断了。兴许那卫家公子不过随口一言,心中当真不在意呢?” “那又如何?”谢云苔淡淡,“反正那话我不爱听,又是头次见面毫无情分,凭什么便要忍着?” “指不准是门好亲事呢?”春樱只觉得惋惜。 “不过说了几句话,你倒觉得是门好亲事了?”谢云苔乜她,“若急着嫁人,我也给你寻门好亲事呀!” “……奴婢哪有那个意思!”春樱锁起眉头,闷了一闷,福身,“奴婢不说了便是。” 她不再说,谢云苔便也懒得再想了。自顾自地沏了杯春时的新茶,茶香漫开,树上的人不自禁地深吸气。 好久没喝过她沏的茶了。 苏衔怅然叹息,正想跳下去吓她一跳,忽闻她也一叹:“衔哥哥是不是好几日没来找我了?” 春樱顿时面色发白:“您还真盼着他来?这若让侯爷知道了……” 眼眸微眯,苏衔收住了脚。 原来她真的会想他啊? 凝神想想,他心底反倒升起了一股没道理的赌气意味――既然她也想他,就让她也想想好了。 反正她也不会主动来找他,凭什么他就偏要来哄,让她也尝尝相思之苦! 怀着这份心思,苏衔这日静悄悄地来、又静悄悄的走,伺候一连数日也都是如此。 然后他就眼看着谢云苔前前后后见了七八位官家公子。 虽则也的的确确看到了她的“相思”,但他终还是有些坐不住了。这天她刚见完人回来,春樱回身阖好院门再一转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得差点尖叫。 唰音轻响,苏衔毫不留情地点了春樱的穴。春樱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也发不了声,谢云苔无奈:“干什么,你解开她!” “敢出一声,拧断脖子。”苏衔睇着春樱,口吻慵懒。旋即又出手一点,春樱身子一松。 她被这样威胁已不是头一回了,当然不敢发声,乖乖地躲到了厢房去。苏衔转而有了笑意,走向谢云苔:“小苔!” 谢云苔抬眼瞧一瞧他,一声冷哼,转身进屋。 哎? 苏衔怔忪一瞬,提步跟上:“怎么,生什么气?今天那个欺负你了?” “嘁。”谢云苔不想理人,转念想想,自己若不明说他恐怕真不知她气从何来,指不准就要怪罪到今天那位公子头上,那就结了不相干的仇。 她便清清冷冷地给他沏了茶,茶盏咣地一放,她没好气地坐下:“你最近没干好事。” 苏衔怡然自得地喝茶:“我怎么没干好事?” 谢云苔心知他想到了,只是在装傻,美眸一转,嗫嚅着也斟茶来喝:“明知故问。” 京中近来有传言迭起,说征勇侯家的千金虽曾在丞相府一年有余,但丞相从不曾碰过她分毫,所以征勇侯才敢这样大张旗鼓地为她选亲。 可“碰没碰过”这样的私事旁人哪里会知道?再加上先前京中对她是丞相未婚妻那事的议论,她一想便知这话就算不是他亲口去传的,也是他授意旁人去传的。 当今世道,女子的“贞洁”总是被人看重。她父亲刚立功封侯,先前提亲之事并不热烈,或多或少与此有关。随着这个消息传开,谢云苔明显察觉到提亲之人愈发多了。 苏衔若有所思地打量她:“真不高兴了?” 她瞪了他一眼。 “谢云苔你今天脾气好差哦,是不是太想我?”苏衔托腮。 她又瞪他,美眸清澈凶巴巴。苏衔咂一咂嘴,起身绕到她身后,弯腰把她拥住:“不生气哈。大家心里没有芥蒂,你好好和他们见过却依旧想嫁我,才是真的想嫁我。” 谢云苔拧眉低声:“净挑好听的说。” “真的啊。”苏衔抿笑。 他其实并不怀疑她现下当真想嫁他,只是日子拖得越久他想得越多,时时担忧谢长远若真不点头该如何是好。 那日卫成说得不错,这样拖下去,平白被耽搁的是她。 于是他那天就在想,若当真另有旁人待她好,她就真不会动心么?其实也未可知。 按他的性子,入了他眼的东西他就不会拱手让人,此番却像被什么东西附了体,他边是拼命想把她抢回来,边是又跟自己说若另外有人待她好便也不错。 所以她说他近来没干好事是真的,他最近干得坏事可多呢。一边没碰过她的消息是他有意散开的,另一边,出面威胁那些上门提亲的公子的事他也没少干。 大家都是与朝中有些渊源的人,近来弹劾他的人又多了。 但这些都无所谓,真让他烦躁的只是他心里乱。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两样举动相互矛盾,又还是在控制不住的将两件事都继续下去。 谢云苔仰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看他,呢喃又说:“你就是瞎胡闹。” 苏衔一声低笑。 “画蛇添足就是你这样的吧!”谢云苔暗自撇嘴,“你又不怕我不要你了?” “怕啊。”他又是那副不咸不淡的口吻,说着怕听来都成了并不怕。 可他心里怕死了啊。 谢云苔安静了会儿,想站起身,他就松开了她。她转向他,伸臂环住他的脖子。 苏衔垂眸看着她,僵了僵:“干什么?” 谢云苔挣扎良久,脸上泛红两度,才把话说出来:“我想你了。” 她原以为自己也没有那么在意他的。最初那阵子父亲在养伤,他隔三差五溜来一趟,她都没什么感觉。近来他一连十几天不曾露脸,她才发觉原来她也已不适应见不到他。 双臂挂在他脖子上,她锁着眉头,心里挣扎了许久。 她觉得这样实在不好,一切都还没定下,她怎么能这个样子?可是心事并不同她讲道理。 “你有那个时间四处乱说话,怎么……怎么不多来看看我呢!”她终是懊恼道。 苏衔眸光眯起,带着三分新奇眼也不眨地打量起她来。原本打算告诉她他其实日日都来,忽而就不敢说了。 她怕是真的要生气。 怀着几分心虚,他将她紧紧抱住,俯首吻在她额上:“以后我天天来,好吧?” 谢云苔:“嗯。” “哦对,阿婧说想你了。”他说着轻喟一声,半开玩笑般的又说,“不然我还是把你抢走吧?反正你爹身子也养好了,生气也不怕。” “……”谢云苔心弦轻颤。 她有点动摇了。这么久过去了,她前前后后见了十几人,一个都没看中,爹爹还是分毫不肯松口。她不免懊恼地想让苏衔把她抢走算了,不然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苏衔便听到她小声说:“倒也不是不行……” “?”这回便换他慌了。扶住她的肩头,他倾身认真看看她,咂嘴,“谢云苔你想嫁我想疯了是不是?” 她杏目圆睁,双颊通红:“我没有。” “还没有?”他拍她额头,“这种混蛋事只能我想哈,你不能乱来。” 他真要抢人也就抢了,反正他的恶名那么多,这件都排不上号,随便旁人骂去就好。但她若也动了这种心思,说出去可真不好听,别人要说她忤逆爹娘大逆不道。 但看来她是真有些心急了哎…… 他也急啊。 苏衔心思百转,手上不老实地开始捏她的脸玩,一只手捏不够,又两只手一起。谢云苔并不抗拒,随他手贱,从容自若地帮他整理腰带,直到他忽而停手:“唉……” 他无奈叹息,她抬眸,他也恰好抬手,在她鼻尖上刮过:“罢了,我去求人,你别管了。” 第 49 章 谢云苔一愣:“求谁?” “说了别管。”苏衔顿时一脸烦躁,摆一摆手,“我先走了,你等着就好。” 说罢便不多留,推门出屋,纵身离开。 谢云苔心下不安,可又没办法去追他。皱皱眉头,只好作罢。 另一边,苏衔回到府中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懊恼地挠挠头,他有点后悔。 真是中了谢云苔的蛊――他并不想去求那个人啊! “唉。”长叹一声,苏衔抱臂坐到案前,脚瞪着桌边,蹬得椅子一摇一晃。 情情爱爱果然麻烦。 闷闷啧嘴,他心里烦不胜烦。 如此一坐就是良久,关着门,也不会有人进来搅扰。不觉间到了晌午,周穆在外问了声是否用膳,见他没有反应,就心领神会地不再多言。转而又一下午过去,到了傍晚,周穆的声音再度响起:“公子?还不用膳?” 依旧没有回应,房间里的灯也一直黑着。周穆一时觉得他是不是又悄无声息地出门了,略作斟酌,探手推门。 推开门瞧见案前的身影,他不又皱眉:“公子怎么了?” 黑暗中响起懒洋洋的叹息。 周穆想了想,行至矮柜边寻了火折子,将几盏灯依次燃明。苏衔一语不发,他点好灯行至桌前,又问:“怎么了?” 苏衔幽幽道:“穆叔你当初买谢云苔回来干什么?” 周穆:“……”无可奈何地看看苏衔,周穆知他是在为婚事心烦,正想如何劝上一劝,又听苏衔道,“征勇侯不点头,我着急,她也急,又都无计可施。” 语中一顿,他眼睛抬起两分,慢悠悠地问周穆:“穆叔,我想去求殷玄汲赐婚,你看如何?” 周穆一愣:“陛下不是不答应?” “是啊。”苏衔眼底的烦躁溢出来,“所以我才问你啊!” 周穆心下愕然,这才发觉他问他重点该是落在那个“求”字上。他要去求皇帝点头,再求皇帝给他赐婚。 知晓他身世的人不多,周穆是其中之一。故而他也知道,苏衔素来不爱求人,当中若有一个他最不想求的,那就是皇帝。 “……公子。”周穆心底掀起一股说不清的心疼来,温声道,“要不再等等,没准儿征勇侯就松口了呢?” 转念又觉这个劝法不对,自顾自一滞,改口:“不过……不过公子去求陛下,也不是丢人的事。” 臣子求皇帝、儿子求父亲,哪个都不丢人。 “呵。”苏衔轻笑一声,默然自语,“是啊,不丢人……” 只是打心里抗拒。 这道心结若是靠一句“不丢人”就能轻易解开,还算什么心结? “啊烦死了!”苏衔趴到桌上,扯着嗓子嚷嚷,“爷凭什么为她低头,花钱买八百个通房回来,总有一个能比她好!” 周穆坦然:“行,那我这就拿去找牙婆去。” “……”苏衔沉容,“不要。” 他还在回味她那句“你怎么不多来看看我”,甜甜软软的声音漫进他心底,像是魔咒。 初入夜时,紫宸殿中灯火通明。这个时辰宫门已落,不再有外臣觐见,唯皇长子还在殿中,向皇帝禀奏:“母后身子见好,父皇不必担忧。” “嗯。”皇帝颔首,“朕白日里去长秋宫看过,太医也说她见好。”顿了顿,又道,“你要多进宫看她。” “儿臣明白。”殷临曜长揖,背后忽闻声响:“陛下……丞相大人求见。” “?”父子两个相视一望,殷临曜不解:“这个时辰都落宫门了,他来求见?” 这话落入宫人耳中,只是“这么晚了还来?”,父子两个都在好奇的实是:他怎么知道乖乖走门了? 飞檐走壁地直接到紫宸殿来,有人能拦得住他? 凝一凝神,皇帝摆手:“让他进来。” 殷临曜揣着好奇,便也没有告退,安然到一旁落座,静等苏衔到来。 不一刻工夫,苏衔入了殿。皇帝照例屏退宫人,问他:“何事?” 苏衔薄唇紧抿,沉默良久,才启唇开口:“求陛下为臣赐婚。” 殷临曜一怔,皇帝面露愠色:“和谁?谢氏?” “是。” “不行。”皇帝断然,“娶通房为妻成何体统?” 苏衔:“她已是征勇侯的女儿。” “那她也曾是你的通房。”皇帝锁眉,“京中谁要娶她为妻都可以,唯你不行。” 殿中气氛发沉。 皇帝勉强缓和,续说:“你又何必非要娶她?既然喜欢,你纳她为妾便是,朕不管你。” 征勇侯虽是刚立战功,但与满朝权贵比起来也不算身份多么贵重。他的女儿给丞相为妾,也不算于礼不合――起码比纳通房为妻要合乎礼数得多了。 苏衔却道:“不行。” 抬起头,他禁不住地不太客气:“陛下所爱之人一直没有名分,死都死得不明不白,她不能这样。” “你……”皇帝一时气结,咬住牙关忍回去,只说,“妾室也是名分。” 苏衔:“她必须是正妻。” 皇帝只觉得头疼。这些年苏衔有违礼数的事他忍得多了,这件事但凡有一点余地他都会觉得忍了也无妨,可此事着实太过分了啊! 本朝抬妾为妻都不许,何况娶通房为妻?他又是堂堂丞相,真干了这事,朝臣的唾沫都能淹死人。 ……而他还打算让他赐婚? 皇帝揉着太阳穴看他,长久的寂静过后,一声长叹:“你私下里娶她,朕也不管你。” 苏衔:“求陛下赐婚。” “……苏相。”殷临曜也皱了眉头,“何苦这样让父皇为难?” 苏衔低了低头:“陛下不下旨,我娶不到她,征勇侯不肯。” “……”皇帝忽而怒火中烧。 苏衔早就在他面前称征勇侯为“爹”过,原来征勇侯都不曾点头过这门亲事? 殷临曜目光在二人间一荡,眼见父皇面色愈发阴沉,心念一转,意有所指:“你其实知道如何让父皇点头的。” 苏衔眉心锁起,侧首看他。 殷临曜颔了颔首:“二弟。” 苏衔如鲠在喉。 . 天色渐明,谢长远如旧早起,在院子里练拳。 他这般凭战功封侯的人除非日后还打算打拼官场,否则不必上朝,安心过日子便是。他早起练武不过是多年来的习惯,除却伤病得不得起床时,从未断过。 时间慢慢推移,旭日渐渐东升。晨雾被驱散,四周围逐渐和暖。谢长远不觉间已练出一身细汗,收了架势吁了口气正要进屋,一小厮遥遥奔来,隔得老远就喊:“侯爷!” 谢长远定住脚,举目望去,那小厮趔趄着奔到近前,绊了个跟头索性跪下,脸色发白:“皇皇皇……皇长子殿下要见您!” “啊?”谢长远一讶,赶忙亲自往外迎去。迈出院门,便见一年轻男子淡然立于马车前,马车四周宫人林立,一看便不是等闲贵族。 听到声响,殷临曜回过身,微微颔首:“谢侯。” “……殿下。”谢长远强定住心抱拳,旁边那小厮机灵,上前就要恭请皇长子入府,皇长子摇头:“不必,就一句话。” 谢长远茫然,抬眸看他,殷临曜神情有些复杂:“丞相苏衔为求娶令爱,已在紫宸殿中跪了一夜。陛下盛怒,谢侯最好速带令爱进宫,莫等陛下下旨问话。” 说罢他并不等谢长远反应,径自上了马车。马车旋即驶起,折回皇城。 这事,唉。 殷临曜心下长叹,后悔自己昨夜多嘴。他知晓父皇心中遗憾,又知苏衔的脾气,便想借这机会劝苏衔开口。 谁知苏衔为了娶妻愿意长跪,却还是不肯开口认亲。 如此可见他娶妻心诚,亦可见他心中之怨。父皇自是恼了,这么多年来头一次,殷临曜看到父皇从苏衔面前拂袖离去。 “要跪就让他跪!他跪死在外头,朕赐谢氏给他殉葬!”恼怒之余,父皇说出了这种狠话。 两个人在为这事硬碰硬,亦是在借故为多年的积怨硬碰硬。 殷临曜思量再三,唯恐父皇盛怒之下真对谢家如何,闹得愈发覆水难收。这才赶到谢府,暗示谢长远前往。 解铃还须系铃人――但凡谢长远自己肯点头嫁女儿,不必非要父皇赐婚,这事也就过去了。 征勇侯府门口,谢长远被皇长子惊出一身冷汗。常言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皇长子的话放在这里,他纵不肯女儿再见苏衔一面此时也不得不先依言行事。 谢长远于是匆匆着人去请谢云苔出来,父女二人一并上了马车,他才顾上与谢云苔细说究竟。 谢云苔听得面色发白:“跪了一夜?”她心惊肉跳。 苏衔说要去求人,她多少也猜到许是要去求皇帝,毕竟能让丞相开口说求字的全天下也没几个了。 可她没想到他是要这样求呀! 谢长远看着女儿的神色,心下直是苦叹。 ――苏衔可真是行事毫无章法。他先前只道自己死撑着不点头便是,谁知苏衔竟能为这等事闹到圣驾面前去? 倒苦了女儿刚被他劝得肯见见旁人了,又被这厮闹得担惊受怕! 马车在宫门前停稳,父女二人入得宫中,直奔紫宸殿。紫宸殿前的宫人知道个中官司,态度战战兢兢:“陛下正在宣政殿议事,侯爷您……入殿稍候?” 说话间,谢云苔的目光已落入殿里。熟悉的背影跪在内殿之中,笔直挺拔,看得她眼眶发酸。 是以谢长远刚点头说“好,有劳公公”,便觉身边一空――适才明明乖乖待在身边的女儿已提裙奔入殿中。 “衔哥哥!”圣驾不在,谢云苔便索性顾不得那么多了,跑过去哭唧唧地把他扑住,“你干什么……你又乱来!” 谢长远僵在门口,眼看着女儿抱住那个恶棍。 “哭什么啊?”苏衔咂着嘴把她环到怀里,不疼不痒的口吻,“我不想办法不行,想办法也不行,唉谢云苔你真难伺候啊?” 第 50 章 “衔哥哥”这个称呼谢云苔迄今也就叫过三次。头一次是他情绪低落,她拿这个哄他;第二次便是昨天,因为二人已数日不见,她想他了。 这两次都是柔情蜜意,含着万般情愫。唯独当下这次不同。 当下这次,谢云苔是叫给父亲听的,怀着三分刻意两分怨气。于是她一边开口一边愧疚,觉得这样不好。她心下清楚父亲的百般阻挠都不过是为她着想,可这些日子的僵持下来,她心中终归有气。 父亲不肯听她说,才会逼得苏衔这样来求陛下。 是以谢云苔并不多看谢长远,自顾自将苏衔往后一推,推得他坐到地上。 苏衔顿时拧眉,吸着凉气,腿顺到身前便僵住,一动不敢多动。 谢云苔也紧锁起眉,长声哀叹:“你何苦呢……”她边说边伸手帮他揉腿,又小声呢喃,“男儿膝下有黄金呢。” 殿中宫人都安静无声,谢长远虽觉不妥,然身在紫宸殿中也不敢做什么。只得铁青着脸,依宫人指引坐到一旁。二人便都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谢云苔给他揉着腿,他身子后倾,手肘支在身后,一语不发地看她。 她真好看。苏衔不知第多少次这样想。 ……看什么看。谢云苔偷偷地睨他。 她早上出来得急,顾不上上妆,连发髻也挽得勉强。遍身的饰物只有一支玉钗,连耳坠也来不及戴上一对。 “黄金哪比得了你啊。”看了会儿,苏衔抬手忽而笑起来,抬手抚她的脸。谢长远郁结于心:“苏……”话到嘴边想起什么地方,又沉沉改口,“丞相大人。” 苏衔置若罔闻,谢云苔也当没听见。揉了会儿,伸手扶他的胳膊:“起得来么?” 她觉得总这样坐在地上终归不好,万一陛下突然回来了怎么办? “起得来啊。”他咂一声嘴,手一撑,起得干脆利索。本欲好好搀扶的谢云苔一愣,旋即明了:“你又骗我!” “哈哈哈哈哈。”苏衔没脸没皮地将她拥住,“我想你了啊,从昨天看不着你到现在,想了一整夜了。” “一整――”谢长远面色骤变――这话什么意思?他们背着他私会过?! 他自幼乖巧懂事的女儿,如今为了这厮有事瞒他了?! 苏衔的目光从谢长远面上一划而过,旋即又垂下来,整个人懒洋洋地搭在谢云苔肩上:“不许生气哈。” 谢云苔翻翻眼睛:“我才不气,不然迟早会被气死的!” 他太会气人了。再说,他腿没事当然最好啦!她只庆幸他有这份功夫护体。 想了一想,她轻叹:“我们去跟陛下谢罪吧。” 苏衔挑眉:“谢什么罪?” “这种事怎么好惊扰陛下呢!”她攥着他的手,语中含着担忧的恳求,话又偏不客气,“你若不去,我自己去!” “我去我去。”苏衔无可奈何,“再让我抱一会儿,我一会儿就去,行吧?” “……好吧。”谢云苔勉勉强强地答应了。 谢长远在旁看着,早已气得额上青筋直跳,却实在不能发作。压抑半晌,气恼里又生出一种别样的情绪――他竟然觉得若只这么看着二人,好似也挺般配的。 . “谢姑娘给丞相大人揉了腿,又道不该为这种事惊扰陛下,劝丞相大人来向陛下谢罪。丞相大人似不太肯,她便说若大人不来她就自己来,大人便答应了。” “征勇侯的脸色不太好看,却也未说什么。” 宣政殿中,宦官将方才所见一五一十地禀奏上去,皇帝一语不发地摆手,宦官便告了退。空荡的殿中安静下来,皇帝俄而一声冷笑:“一个谢氏都比他懂事!” 皇长子坐在下首的位子上,忖度询问:“父皇当真不准这亲事?” “朕能许他自行成亲已是容让,他想让朕赐婚,不行。”皇帝烦乱地摇头。 “可征勇侯不点头……”皇长子喟叹,“二弟的性子父皇清楚,这事不顺了他的意,总是不能了结的。” 皇帝沉默不语。 这么多年来,但凡他能承着的事他都能纵着苏衔。可此事实在太有违礼数,他默许他们成婚都要准备着看群臣弹劾,真下旨赐婚更要满朝哗然。 “朕再想想。”皇帝沉声。 紫宸殿里,苏衔与谢云苔又温存了会儿便分开了。苏衔道自己会去谢罪,让她先回家去,谢云苔摇头:“我等你。”若陛下怪罪,她不想他一个人担着。 “别乱想。”苏衔看穿她的想法,咂了一声,朝谢长远一揖,“爹,我去了哈!” “……”谢长远阴着张脸,没有回应。 苏衔无所谓地笑笑,就径自离了殿。谢云苔看看父亲,心知自己方才的一举一动怕是都能气到他,忽而心虚,低眉顺眼地回到他身边去。 谢长远抬眸看她,她没底气回视,目光垂在地上。 谢长远打量了她不知多久:“你是真喜欢他?” 在他眼里,他的阿苔还是个小姑娘,她从前说肯嫁给苏衔,他也觉得她思虑欠妥。但方才二人的相处间他看得出她满心的爱意,看得出她对苏衔的心疼。 谢云苔仍低着头,微微点了点:“他待我当真很好。” 谢长远目不转睛:“倘若他日后变心呢?” “谁又敢贸然许诺自己一辈子不会变心呢?”谢云苔静静地回思着苏衔曾与她说的话,“心思是不好控制的,可我信他纵使心里另有旁人,也断不会薄待我,爹不必怕我过得不好。” 谢长远锁眉沉吟:“你该知道外面都如何说他,还肯信他不会薄待你?” “总是眼见为实,外面的传言再多也终是虚的。”谢云苔说着苦叹,“街头坊间不曾有几个人当真见过他,朝中百官虽与他日日相见也不曾和他一个屋檐下生活过,我却曾日日与他相伴。爹为何宁可听他们说也不肯听我说?” “我……”谢长远忽而被问住了,继而摇头,“爹岂是不肯听你说?爹是怕你受委屈。” “爹一会儿要我另嫁旁人,一会儿又说索性养我一辈子,我才是真的委屈。” “阿苔……”谢长远哑口无言,再想想苏衔语中透出的他们曾背着他私会的意思,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女儿大概真是有些怨他了。 谢云苔轻声又道:“我知道爹为我挑选的那些公子也都极好,可他们……他们也未必就不会变心啊。爹爹如今觉得在身份上压得住他们,可万一他们日后飞黄腾达了呢?这又哪里防得住?” “变心之事远在将来,遥不可测。眼下我却知道,爹爹看中的那几位公子,谁也不会为了娶我在御前跪上一夜了。” 纵使苏衔内力深厚跪一夜也伤不到他又如何?这一夜总归是难熬的。 谢长远默然,谢云苔所言他自然明白,她说的眼见为实也不无道理,可坊间那么多传言总也不是凭空来的吧?他就这么一个女儿,恨不能为她将一切危险都挡开才好,哪怕苏衔当真是个好人、嫁给他遇上不幸只是“万一”,他也不愿去赌这“万一”。 谢云苔望着父亲,看出父亲这是动摇了。 咬一咬牙,她屈膝跪地:“爹。” “你干什么!”谢长远赶忙拉她,她一挣,不起:“事情已然闹到紫宸殿了,成与不成,求爹给个准信。爹若点头,我就嫁给他;爹还是不肯,我就出家去!” 谢长远一惊,低喝:“胡闹!瞎说什么!” “不是胡闹。”谢云苔抬头回望,美眸明亮,坚定无比,“我知道爹爹为我用心良苦,来见我的公子们都是好人,亦知爹爹真有心养我一辈子。可不能嫁给他我不开心呀!若要这样勉勉强强地过活,还不如出家去,遁入空门了却凡尘纷扰,我再不想他,也就没了那么多执念磨人。 谢长远怔然,惊吸凉气。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她是认真的。 谢云苔垂眸,她确是认真的。近来她日日都在忧心这门婚事,已然茶饭不思,只想嫁给他。若爹不点头,她就只得继续这样茶饭不思下去,那可当真不如出家了算了。 这是她当下里的真实想法。 再往后……日后再说日后的事。若出家后她后了悔觉得还是凡尘里好,那就再还俗呗。 苏衔是那样一个潇洒恣意的人,她与他过得久了,便不由自主地觉得许多事都不必忧心太过,顺着心思来就好了。 “阿苔你……”谢长远哑音说不出话。靠在椅背上怔忪良久,他苦声一笑,“长大了,不由爹管了。” “早就长大了。”谢云苔薄唇轻抿,“爹不必再将我当小孩子护着。” 宣政殿,苏衔叩首问安,继而立起身子告罪,态度尚可。 皇帝不咸不淡地看着他:“你非娶她不可?” “不娶也可。”苏衔低眼,“那就一辈子不娶。” “……二弟。”皇长子都气笑了,揉着太阳穴摇头不语,目光投向父亲,皇帝亦是满面无奈。 “但朕不能下旨赐婚。”皇帝无声长叹,“你执意如此,朕也只能劝征勇侯松口。” 苏衔心弦一松,再度叩首:“谢陛下。” 还是“陛下”,不肯叫爹。 皇帝面色发沉,一些疑问呼之欲出,涌至嘴边,终被他生生忍下。 复又一叹,他扬音:“来人。” 姜九才即刻入殿,皇帝又道:“去请征勇侯来。”言毕,皇帝又看看眼前的两个儿子,摆手,“你们先出去。” “儿臣告退。”“臣告退。”二人齐齐一揖,退出殿外。 第 51 章 谢云苔原道要与父亲一同面圣,未成想皇帝只召见父亲。她自然紧张,随父亲一同前往紫宸殿,在殿外又见到苏衔,她快走了几步先一步上前:“公子,陛下……” “没事啊,别害怕。”苏衔又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不管不顾地上前将她一抱。 皇长子眉头轻挑,别开视线。谢云苔推一推苏衔:“在外面呢……” “哦。”他乖乖放开她,谢长远已然进了殿。皇长子想了想:“丞相借一步说话。” 谢云苔退开半步,低眉顺眼地福身,恭送他们离开。殷临曜正要出宫,便索性往宫门口行去,却半晌都没说话。 “什么事啊?”苏衔不耐烦地问他,殷临曜脚下顿住:“谢氏可知道你是谁?” “苏衔啊。” “我说身份。” “大恒丞相啊?” 殷临曜锁眉,侧首看他良久:“你是真一点都不打算认父皇?” “你管我呢?”苏衔无所谓地啧嘴,皇长子脸色阴着:“父皇对你够尽心了。” 这么多年,苏衔做得许多事都是他们一众皇子不敢做的。就拿昨晚的事来说,他们谁若跪在紫宸殿中都是谢罪,唯他敢以此威胁父皇。 而父皇还真的做了退让。 “又不是我求他尽心的。”苏衔不疼不痒地耸肩,“他大可不管我。” 殷临曜不快:“他不管你,你迟早死在苏家。” “无所谓啊。”苏衔撇嘴,“早晚不都要死吗?” 先前的这么多年他都是这样想的。迟早都要死,在苏家勉为其难地活着和在自己府里凑凑合合地活着于他而言都没什么分别,玉盘珍羞他喜欢,粗茶淡饭他也不忌,无聊时他也同样都是四处恶作剧给自己找乐子。 后来他觉得生活多了些意趣是因为谢云苔。她会在他中剑的时候哭哭啼啼,在他想事只吃白饭的时候给他塞菜,他惹她她也会生气,又隐忍地给他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让他觉得十分有趣。 她其实做的都是小事,包括去苏家给阿婧撑腰都没有多难,却每一件都像一个小槌轻敲在他心上。 这些好处让他觉得情情爱爱也没那么讨厌,成家或许也别有一番风景。但这些都是谢云苔带给他的,和殷玄汲可没有关系。 “好赖不分。”殷临曜冷声,摇摇头,蓦然打了个寒噤。 “怎么了?”苏衔察觉异样侧首看他。 他摆手:“没事。” 但苏衔看到他额上隐有一层细汗,现下不过春末,尚不到热出汗的时候,况且伴着那一阵寒噤,这看着更像是冷汗。 “病了啊?”他打量他,殷临曜不太在意:“近来为母后的病常要进宫,许是有些累了。” 说罢他就自顾自地继续前行,扬音:“不必送了。”苏衔立在原地嗤笑,原也没想送。 他于是折回了紫宸殿,没脸没皮地在殿外拥着谢云苔待着。不多时谢长远出来,乖乖被他抱了半晌的谢云苔这才猛力挣扎,苏衔就放开了她。 谢长远犹是沉着张脸,不看苏衔也不看谢云苔,闷了良久才说:“成婚之后你若敢欺负阿苔半分。”口吻止不住地发狠,“老子管你是不是丞相,打断你的腿。” “您哪儿打得过我啊――”苏衔拖长音,被谢云苔一瞪,赶忙收敛。 在谢长远寒涔涔地注视下,他还算端正地一揖:“知道了爹,小婿不敢。” “哼。”谢长远仍没什么好脸色,负着手径自离开。谢云苔心下暗喜不已,含着笑和苏衔交换了一番喜悦,才提步去追父亲:“爹!” 谢长远不理她。 “爹,我先陪相爷回去,行吗?”她好声好气地跟他打商量,“他刚跪了一夜,自己回去怕要出事呢。” ……我呸! 谢长远胸闷气短。 苏衔能出什么事?一看就身子骨好得很,走路比他都利索! 但谢云苔就那么抿着笑看他,眼底两分撒娇三分恳求,他心底将不许的话念了几遍,冷声开口:“天黑前回来。” “哎!”谢云苔明快一声,便折回去,跑向苏衔。她的心情已许久没有这样轻盈过,连带着步子也轻快,谢长远扭头默然看她,心里又酸又苦。 他曾也自问是个看得开的父亲。故交郑凡的女儿比阿苔年长几岁,定亲之时郑凡一连喝了几天闷酒,他那时还笑话郑凡,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姑娘嫁的有又是自己中意的人,当爹的有什么看不开的? 但现下阿苔所嫁也是心上人,他这个当爹的还是只想打断苏衔的腿!!! 于是老父亲揣着满心的愁云惨雾独自回府,迟了几步,谢云苔欢欢喜喜地与苏衔一道上了马车。马车驶起来,她往他肩头一靠:“我想阿婧啦!” “不想我啊?”他挑眉侧眸。 谢云苔抱住他:“也想的!” “哦,捎带着的。”他往靠背上一倚,“白在紫宸殿跪了一夜。” 明显是在讨赏。 谢云苔眨着眼望他,在他侧颊上一吻,他就笑了:“这还差不多。” 回到府中,恰是用午膳的时辰。苏婧因为谢云苔的到来欢天喜地,兢兢业业地不停为谢云苔夹菜。待得用完午膳,她还想拉谢云苔一起出去消食,心下想最好还能一同荡一会儿秋千,无奈爹将娘霸道地一抱:“不去,我们不去!” “……”苏婧瞪他。 他不管不顾地在谢云苔侧颊上一亲:“娘要和爹午睡,你自己去玩。” 苏婧歪头:“那我也要午睡!”说罢她就先爬上了床,往床上一摊,躺成一个“大”。 “这个床上睡不下三个人。”苏衔懒洋洋地轰人,话没说完,就被谢云苔瞪住。 “……?”他浅怔,心说瞪我干什么? “阿婧。”谢云苔笑吟吟地走到床边坐下,“我只能在府里待半日,你爹也想我啦。所以我可以陪你午觉,但下午要陪你爹待着,你不可以搅扰我们;又或我先陪你去玩,然后与你爹一同午睡,你回房自己乖乖睡,你选一个?” 哪有这么麻烦? 苏衔不快:“谢云苔,你是不是找茬不陪我啊?” 结果她一转头,又瞪他。 苏衔:“……” 苏婧认真斟酌,给出答案:“那娘先陪我玩,下午我就好好读书去啦!” “好啊。”谢云苔欣然应允,苏婧想一想,又说:“但是娘回去的时候要告诉我,我去送娘!” “行。”谢云苔点头。说罢就带着苏婧一道出了屋,一时没给苏衔什么解释。 唉…… 苏衔悻悻然,独自躺到床上,谈妥婚事带来的狂喜因此淡了点,他有点生气。 ――为什么瞪他啊? ――他们近来见面那么艰难,难得有这样半日,他只是想同她待着,她为何要和阿婧走啊? ――不是说急着嫁给他吗?女人好善变啊。 他懊恼得睡不着,一躺就是半个时辰,直至谢云苔回来。 “我回来啦!”她心情很好的模样,他枕着双手、翘着二郎腿,不冷不热地斜眼。 “丞相大人又生气了吗?”她坐到床边,明眸清亮带笑。 呵。 苏衔不开口。 “别生气嘛。”扁一扁嘴,她伏到他胸口,“我从前不敢与阿婧太亲近,是因我不知自己能否嫁给你,怕她日后伤心。但现下事情定下,我必要加倍待她好的。” 苏衔冷声:“当好嫡母比当好我夫人要紧呗?” “才不是。”她并不被他的调侃搅扰,神色肃然,“是小孩子更易难过。” 这话是母亲提醒她的。前些日子父亲一味地不许她嫁给苏衔,母亲倒没有那么抗拒,只叹息说不愿她给旁人当后娘。她自会同母亲解释阿婧乖巧可爱,母亲却告诉她:“可继母总是不好做的。” “这孩子乖巧,可心里总归知道你不是生母。你有一点做得不如她意的地方,她总不免要想你是否不喜欢她。” “来日你若有了自己的孩子呢?小婴孩总需要多些照顾,焉知落在她眼里不会变成你偏心?” “不是娘要将孩子想坏,娘也知道小孩子大多心思简单。可有些想法,偏就是心思简单才会有的,心思简单才不像大人能思虑周全,眼睛里非黑即白,你又如何同她解释?” 这些话说进谢云苔心里。若只是寻常交谈便也罢了,可她那么想嫁给他,怎么能不多去想? 苏衔仍清清淡淡地睇着她,她缓然又道:“我不知你与家人发生过什么,但我知道你儿时过得必定不好。那你将阿婧接过来,总不希望她也过得不好,对不对?” 她知道苏衔是有一颗主持正义的心的。只是他儿时若过得不好,他未必知晓该如何关照孩子。 苏衔眼都不眨地又盯了她一会儿,闷闷地吐了一个字:“哦。” 虽然看起来很是不快,但她知道他听进去了。她于是嬉笑一声,蹬了绣鞋也爬上床,自顾自往他怀里一卧:“我堂堂丞相夫人,才不会挨孩子的骂呢!若是日后真有了庶子庶女,我也必是个好嫡母!” 他忽而眉心很跳:“谢云苔。” “嗯?”她定睛看他,他一脸的嫌弃:“你该不会是那种会主动给夫君纳妾的嫡妻吧?是的话我现在退婚来得及吗?” “……”她噎声,“我……不是啊……” 她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不纳妾自然最好啊? “不是就好。”他大大咧咧地将她一抱,“爷没工夫应付那么多女人,你别添乱哈。” “哦……”她讷讷点头。拧着眉想了想,觉得是不是哪里不对? “为什么是你觉得没工夫应付?”若有后宅斗争,觉得头疼的似乎也该是她?男□□妾成群会觉得烦心么? “就是没工夫啊。”苏衔皱着眉闭上眼。 他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母亲的事。他想若安下心来一心一意守着妻子,哪怕与母亲有情在先,便也不会闹出这么多恩怨了。 都是三心二意在作怪,还是不要的好,烦。 第 52 章 皇帝没有下旨赐婚,事情不能交给礼部,吉日就由苏衔自己找人择定了,最后定在了四月末。婚礼仪程繁冗,府中的嬷嬷对此熟悉一些,在谢云苔再到丞相府时,她就讲给了谢云苔听。 二人盼这婚事盼了这么多时日,当众又经历这么多波折,愈发显得婚礼来之不易,谢云苔自然觉得每一步都好,只随口叹息:“起得好早啊,怕是要困的。” 嬷嬷笑说:“您是新娘,妆容更繁复些,不早些起忙不完呢。” 谢云苔心下只怕自己起不来要耽误及时,到了婚礼的前一晚才知,原来她根本就睡不着。 她缠着母亲一起睡,本是想再与母亲说一说话,结果说完又这样翻来覆去了许久,弄得母亲直调侃她:“这就心都待不住了?还有几个时辰罢了,相爷又跑不了。” 最后她终于在临近天明时睡了一会儿,也就是刚睡沉便被叫了起来。起身坐到妆台边,进来为她梳妆的却不是府中熟悉的侍婢,几人都是宫人模样。 “这位女官?”谢云苔从镜中迟疑地打量她,来者恭肃欠身:“奴婢是尚仪局的。”微微顿声,又轻声解释,“陛下不好直接差人来,奴婢是受了皇长子妃的请托。” 谢云苔无话,点了点头,心下隐有那么几分疑惑,又不好说亦不便问,只任由她们为她梳妆了。 梳妆妥当,又有人进来禀话,道新郎已至谢府迎亲,正在拜见岳父岳母。谢云苔立起身,满头的珠钗沉甸甸地,她抬眸瞧瞧,深呼吸,向外走去。 待她进了正厅,苏衔已向岳父母见完礼,她亦上前下拜,礼罢起身,他上前拉她的手:“嘻,小苔――” “咳。”谢长远板着脸一咳,苏衔挑眉,敛去笑容,不咸不淡地又像岳丈一揖:“小婿先行一步。” 谢云苔翻着眼睛悄悄瞪他,不许他再故意气人。 步入谢府,苏衔扶她上马车。依照本朝婚俗,迎亲时新娘乘马车前往夫家,新郎要在车旁骑马相护。她于是转身落座便见他也探头进来,不由一怔:“干什么?” 又往前凑凑,他在她侧颊上一吻,不耐地叹息:“还要忙很久才算完!”忙完之前,他甚至不太能有工夫和她说几句话。 说罢他就一脸懊丧地下了车,谢云苔抬手悄悄碰了碰脸上刚被他吻过的地方,热热的。 丞相府里已是一片欢庆。娶通房为妻有违礼数,但丞相的面子还是要给。于是文武百官大多仍是前来道贺参宴,至于不合规矩该当弹劾之处……明天早朝再说便是! 迎亲的队伍回来,府门□□竹声响得震天。 苏衔揭开车帘扶她下车,又趁机钻进来亲她。谢云苔瞪他,他也不理,转而恢复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扶她下车。 “恭喜恭喜。” “恭喜丞相大人。” “百年好合早得贵子啊!” 二人在一片道贺声中步入厅中,按部就班地行同牢合卺之礼。礼成便是婚宴,本朝民风还算开放,新娘子不必闷在新房里独自等候新郎,大可与新郎一起与来宾宴饮。于是苏衔先一步去了席上,谢云苔换了身轻便些的衣裙也去找他,刚在席上现身,一道红艳艳的小身影就先从席间飞扑过来:“娘!” 是苏婧。 她蹲身迎她,周遭适时地响起几句颇有眼力见的赞誉。苏婧却顾不上这些,只皱着小眉头跟她抱怨:“爹爹讨厌,一早就跟我说娘今日会很好看,又不带我去看!” 说罢定睛看看谢云苔当下的妆容,又诚恳评价:“娘刚才和爹拜堂的时候更好看呀,为什么换掉啦?” “婚服厚重,穿久了太累啦!”谢云苔边说边张望,“你爹呢?” “那边!”苏婧指给她看,谢云苔循着望去,原是在向韦不问敬酒。 苏衔与苏家关系当真极差,筹办婚事时他都不想请父亲与继母来,道拜高堂可以拜韦不问。谢云苔听闻皇帝为此怒斥了他一顿,他又提出那拜岳父岳母好了,又被骂了一顿。 最后婚礼上便没了拜高堂这一步,他宁可谁都不拜也不肯拜苏家的父母。 眼下亦是这般,谢云苔看到他毕恭毕敬地向韦不问敬着酒,苏家众人却都被冷落在旁。连苏婧都有所察觉,给她指过之后就趴到她耳边,小声告诉她:“太爷爷太奶奶、还有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们,好像都不太高兴哩!” “没有,阿婧不要瞎担心。”谢云苔抱一抱她,“阿婧去玩吧,娘去找你爹。” 说罢她便走向他,他不愿多理苏家,她便也没有在苏家席前多停半步。她是想料理好家中关系的,但也没道理与他拧着来。 “师父。”谢云苔上前朝韦不问福身,苏衔闻声转头,二话不说绕到她身后将她抱住。 “……”谢云苔挣了挣,他不管不顾地拢在她身上:“好烦啊,为什么婚礼这么麻烦,我和新娘说的话还没和宾客说得多,我娶的是谁啊――” 韦不问与沈小飞对视一眼,都一脸无语。谢云苔低斥:“放开我!别胡闹!” “新娘子还凶我!!!”苏衔开始耍赖,颔首叭地在她侧颊上吻过,还得寸进尺,“你也亲我一口。” 周遭宾客:“……” 谢云苔气恼:“我不,你放开!” “你不亲我不放。”他胡搅蛮缠。 她无可奈还,只好偏一偏头,薄唇十分敷衍地在他侧颊上一碰。他这才满意,“信守承诺”地将她放开,淡看周围闷头吃饭的一众宾朋,眼中几许莫名其妙的炫耀。 活该为相四年被弹劾五百多次――谢云苔偷眼白他,轻轻一哼,转身走了。 她还是独自去敬宾朋吧,一直跟他在一起,他肯定会没完没了地胡闹! “咦小苔――”苏衔还偏要叫她,好在被沈小飞打断:“师兄。” 沈小飞头疼地揉着太阳穴:“你等会儿再缠着嫂嫂,我跟你说点事。” 苏衔收回目光,咂一咂嘴:“快说。” 席上,谢云苔四处应酬着宾朋,没事干的苏婧屁颠屁颠地跟着她。苏婧本就生得可爱,这样乖乖跟着刚过门的继母引得众人都笑。 喜欢孩子的妇人都不免把她招呼到近前逗一逗,苏婧并无惧色,谢云苔便也不管,只嘱咐她走路要当心,众人敬酒不免人来人往不要被撞到。 直至听到有人笑问:“哎,你娘若以后生了弟弟妹妹,不要你了你怎么办呀?” 谢云苔黛眉一蹙,转头望去。 她不喜欢这样的话,不仅因为母亲的提点,更因为她小时候也被人这样问过。有些做长辈的便是这样奇怪,心知小孩子天真纯善,就偏要问些让他们恐惧的问题,然后看着他们的局促不安捧腹大笑。 如此发问的初衷或许并不恶意,只是想开个玩笑,对小孩子而言却是讨厌得很。 谢云苔上前将笑容僵住的苏婧一揽,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面前的妇人:“这位夫人说什么呢?” 她含着笑,声音却冷,那妇人滞了滞,起身颔首:“妾身与她说笑……” 谢云苔的视线从席上一划。这桌席偏,可见席上之人既不会身份贵重亦不可能与苏衔亲近,那就没什么可非要留面子的。 “这位夫人,你夫君若日后另有新欢,休妻另娶不要你了,你怎么办?”她笑吟吟地问道。 面前妇人的面色愈发尴尬:“夫人,您这话就……” “如出一辙的玩笑话罢了。夫人这般年纪历经世事仍不爱听,我家阿婧凭什么就要乖乖听着?”说罢她便不再看那妇人,紧紧一搂阿婧,柔声哄道,“不要听外人胡说哦!爹娘都不会不要阿婧的,阿婧这辈子都是咱们相府的长女呢!” ……谁不知道相爷的长女是从苏家过继来的! 那妇人当众难堪心下忿忿,直想拿这话反击。牙关紧紧咬着,终是忍下了。 她得罪不起丞相,眼前这位丞相夫人看着也不好招惹。 “娘抱我好不好……”苏婧在她怀里声音小小的问,说完自己就摇了头,“不要了不要了,娘会累。” 谢云苔听得出她多少还是被激出了不安,嗯了一声,便将她抱起:“走,娘带你用膳去。” 与苏婧一道回房用了膳,谢云苔就没再回到席上,苏婧不多时便打了哈欠,由嬷嬷带回去睡觉。谢云苔在洞房中等着,入夜时分,苏衔终于进了屋来。 他多少喝了些酒,饶是功夫上乘也显了醉意。美酒将他上挑的眼角染出些许红晕,谢云苔歪着头看他,久违地又觉得他像个狐妖了。 一袭大红衣袍的狐妖,还挺好看! 她这般想着,“狐妖”嬉笑着将她拥住,一点矜持都没有,手就不老实地摸向了她的衣带。 她忽而僵了,一动不动。他的吻落在她颈间,手认认真真地又摸索了一会儿,将她腰带解开。 接着,他终于意识到她僵住了。 “谢云苔。”苏衔不满地皱起眉声讨,“你怎么不理我。” “嗯?哦!”她猝然回神,打起精神,也摸向他的腰带。 婚服好复杂哦! 她手上颤着,好半晌才将他的腰带解下去,大红婚袍随之一松,她又兢兢业业地寻他衣上的其他系带。 但他好似突然失了耐性,打横将她一抱,大步流星地走向床榻。 把她放到床上,他反手一扯,床帐垂下来。谢云苔满眼都是喜庆的红色,除却大红就是他了。 她鬼使神差地想起很久之前她第一次躺到他床上的时候,心里忽而好那次一样慌了。 “苏苏苏……苏衔!”她的朱唇在他眼前轻轻战栗,撩得他心弦怦然而动,颔首猛然吻下。 苏衔,我害怕! ――将要出口的喊声好巧不巧地被他噎住,成了一声呜咽。 第 53 章 就算位在丞相官位重要,成婚次日也不必上朝。苏衔放纵地睡了个懒觉,梦中继续了睡前的欢愉,仔细钻研小苔的百八十种吃法。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手往旁边一摸,苏衔皱眉。 ――起得挺早? 坐起身看看,房间中别无人影,也不知她了哪里。他打着哈欠先去盥洗,又拿起床边提前备好的衣衫打算去屏风后换,绕过屏风,却见她坐在屏风后的绣墩上,双手捂着脸。 “咦?”他立在旁边看看她,“怎么了?” “没事。”谢云苔瓮声。苏衔想想:“不舒服吗?我喊大夫来?” “……没有。”她支支吾吾地摇头,“你不必管我。” “怎么了?”他不免担忧,在她面前蹲下身,关切地望着她。 隔着双手,她察觉到他的目光。愈发局促,声音更轻:“没关系的。我就是觉得……我不太……我不太好……” “?”苏衔更加不解,“什么不太好?” 身体不适?昨天累着了? 他忖度半晌,再度道:“我去喊大夫来。”言毕起身,但被她一把拉住:“没事的!” 他转头,她正双颊通红:“不……不要喊大夫。” 苏衔抱臂:“怎么了啊?” 谢云苔脸上更热了:“别问。” “我能不问吗?”他皱眉,重新蹲在她面前,信手在她脸上戳一戳,“快说啊,又没有外人,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啊?” “我……”谢云苔满心窘迫,闷了半晌,才又说出话,“我竟觉得……我竟觉得那种事是舒服的……” 声音低若蚊蝇地说完,她哭出声。 苏衔一慌,赶忙将她拥住。也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小心翼翼地细作追问。 谢云苔伏在他怀里呜呜咽咽,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半天,他才恍悟她指的是什么。 ――她那句话的意思是,她竟觉得床笫之欢是舒服的。 这种事对姑娘家而言难以启齿,虽然为了生儿育女必须为之,但同时又将其视为洪水猛兽。民间儒生更对此横加批判,谁若说这样的事是好的,那就必是个荡|妇,只有荡|妇才会以此为乐。 是以在谢云苔朦朦胧胧的印象里,一直觉得这事必是可怕的。但昨晚过去,她却只觉兴奋舒适,晨起睁眼看到他的脸,她亦不由自主地回味起昨夜。 ……她怎么能这样呢! “我不是故意那么想的!”谢云苔埋在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羞愧包裹全身。苏衔一只手拍着她的后背,一只手挠头,心里哭笑不得。 “什么啊……”他摒着笑把她从绣墩上拉起来,用力拥住,“没事啊,没事。这种事当然舒服啊,你喜欢就对了。” 她若觉得苦不堪言,那是他不行! 她现在念着,他心里美滋滋。 他撇撇嘴:“别信那些腐儒瞎说,说这种话的人肯定又短又小。” 谢云苔脱口而出:“什么又短又小?” 说完猛地恍惚,她再度用力地往他怀里拱去:“不许说了不许说了呜呜呜呜――” “好啦好啦。”苏衔含着笑哄着,俯首吻她,“没事哈,真的不丢人,你喜欢就告诉我便是,又不跟外人说,是吧?” “……嗯。”她应得闷闷。抽泣两声,反手把他抱住,“那你不许笑话我,也不……也不嫌弃我吧?” 苏衔笑出两声:“瞎说什么。”说着一弯腰,直接把她横抱起来,“走啊吃饭,我饿了。” 走了几步便至桌边,他将她放下,自己又折回屏风后更了衣,便唤人传膳。这是新婚后的头一个清晨,按规矩该去向公婆敬茶才是,谢云苔心里装着这事,边吃豆沙包边看他,最后直言问:“你是不是没打算让我去敬茶?” “不去。”苏衔勾唇轻笑,往她粥碗里丢小菜,“茶有什么可敬的?你若觉得精神尚可,一会儿跟我去殷临曜那里。” 殷临曜? 谢云苔回忆了一下:“皇长子殿下?” “嗯。”苏衔口吻轻松,“他近来一直病着,昨日原要来道贺都没来成,我去看看。” “好。”谢云苔点点头,安心地继续吃豆沙包。苏衔端起瓷碗抿了口豆浆,眸中凌光一划即逝。 临近晌午,相府的马车停在了皇长子府门口。府中下人疾步迎出,恭迎二人入府。 皇长子妃亲自迎至次进门内,打量苏衔:“相爷没带夫人进宫问安?” 苏衔不咸不淡地挑眉:“为何进宫问安?” 皇长子妃了然,心下喟叹,不再多言。侧首吩咐下人请他先去皇长子那边,又招手唤来侧妃,向谢云苔笑道:“这位是徐侧妃。让她先陪夫人说说话,夫人有甚需要的尽管开口。我与相爷去见殿下,一会儿再好好向夫人道贺。” 谢云苔颔首一福:“殿下请便,妾身无碍的。” 皇长子妃点一点头,就领着下人跟着苏衔去了。不多时入了皇长子的住处,迈过院门见苏衔等在院中并未进屋,皇长子妃也驻足:“大人有事?” 苏衔打量着她:“暗营怎么说的?” “什么也未同我们说。”皇长子妃摇着头,一五一十道,“昨日沈大人奉旨来传话,临走时似是忽而想起什么,折回去为殿下搭了脉,接着便说要先与大人打个商量。” 苏衔:“您不曾追问?” 皇长子妃苦笑:“我哪里敢在暗营面前多嘴?”顿了顿,又问,“沈大人是如何同大人说的?” 苏衔垂眸:“我先去看看。” 说着提步走向卧房,皇长子妃浅怔,欲言又止。 沈小飞其实也没同他说出什么,只说皇后先病了,紧跟着皇长子又病了,觉得蹊跷。 “我想着,这原不该是会传给别人的病啊――长秋宫那么多宫女宦官不都没事?怎么偏就传给皇长子殿下了?”沈小飞边说边思量,“太医一口咬定母子二人病症相同,不奇怪吗?” 这是暗营该有的敏锐。苏衔顺着一想,也觉蹊跷,但也猜不出端倪。 大步流星地进了屋,他回身阖上房门。皇长子妃没有同他一道进屋,挥退了宫人,静候在院子里。 苏衔绕过屏风,殷临曜正倚在榻上沉思,看见他颔了颔首:“恭喜。” “怎么回事啊?”苏衔睃着他走上前,往榻边的椅子上一坐,伸手扣在他腕上。 脉象虚弱,的确病得厉害,也的确与皇后如出一辙。苏衔锁眉:“太医怎么说?” “说与母后的病一样。” “没了?” “没了。”殷临曜顿声,“我听沈小飞昨天的意思,似是怀疑我与母后都不是生病。” 苏衔没有隐瞒,点了头:“倘若真不是生病,你觉得是谁?” “我不知道。”殷临曜淡然。 苏衔一语不发地继续给他搭着脉,沉默了会儿,又听他说:“但我在想,倘使不是生病……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对我与母后动手,又能让太医三缄其口的,能有几人?” 苏衔眼底一颤,惊然抬头。疑心一时被殷临曜牵动起来,半晌才归于宁静。 他缓出一抹好笑的神色:“你怀疑你爹害你啊?” 皇长子没说话。 “你这什么疑心病啊?”苏衔口吻慵懒,“他身体康健,你又没干什么,犯得着吗?” “但我不是他最满意的儿子。”殷临曜抬眸,目不转睛地盯向他。 “嗤。”苏衔嗤笑摇头。他觉得殷玄汲在他母亲的事上是个混蛋,可他不觉得殷玄汲会混蛋到为了补救这种事谋害嫡妻与嫡长子。 再说,“我没兴趣啊。”他道。 他但凡对皇位有一点兴趣,都可顺水推舟地认爹,回到他皇次子的位子上。 “我知道你没兴趣。”殷临曜眸光黯淡。 可他拿不准,父皇会不会动那份心。 他从记事起就知外面还有个未曾谋面的二弟。那时父皇还不是皇帝,王府里盛传父王有个外室子,后来又说已然夭折。他后来是从父王母妃的交谈中意外得知二弟根本没死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从不清楚二弟到底何许人也。直到他十岁那年,苏衔突然而然地出现,他凭直觉猜到他该就是二弟,去问父皇,父皇没有否认。 后来的这么多年,宫里多少皇子心中忿忿,觉得自己被一个外人比了下去,只有他清楚,让他们在父亲眼中黯然失色的是他们的亲兄弟。 母后为此心神不宁已久,唯恐二弟顶替了他的位子。他不在意,他觉得父皇与二弟都不是那样的人,自己也并非昏庸无能之辈。 可眼下的事情来得这么突然,他忽而想起了一些书中常说的话,比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帝王的喜怒原就能决定很多事情。虽然父皇一直以来待他不错,可对苏衔,更有种超乎寻常的执着的好。 他越是细想,天家父子原就脆弱的信任越变得不堪一击。 “……殷临曜。”苏衔站起身,“你若真这么想,我可直接问殷玄汲去了啊?” 说罢他转身便走,皇长子骇然:“苏衔!” 苏衔停住脚,转身皱着眉看他:“干什么?”又蔑然啧声,“心里有疑又要揣着不说,自己瞎猜忌,你们活得累不累啊?” 有话直说不好吗? 殷临曜禁不住地战栗:“这种事岂可胡言!” “你也没在胡言啊。”苏衔抱臂,“我看你怀疑得挺有道理的――虽然我没觉得他会杀你哈,但你说得对啊,能对你和皇后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还让太医都帮着撒谎地能有几个啊?反正我数不出第二个来。” 殷临曜无言以对。 “但我也得说啊……”苏衔耸了下肩,“要是他想杀你们母子,那肯定不会瞒着暗营,更不会让沈小飞在你这里说漏嘴。” 如果没有沈小飞这一环,他大概也会很怀疑殷玄汲。但事情从沈小飞嘴里透出来就太奇怪了,难不成是贼喊捉贼?犯不上啊。 第 54 章 府中花园里,谢云苔与侧妃徐氏头一次见,寒暄之后便也没什么话讲。所幸花园之中景致正好,二人四处观景,饶是不说话也是不觉尴尬。 走了一会儿,徐氏请她入亭中落座,又着下人来上了茶与点心,继而又是各自安安静静地品。 谢云苔无甚心事,徐氏看着她,心下却满是好奇。 要知道,苏相的婚事早几年可是陛下亲自过问过的,京中许多人家都曾被宫中询问是否有适龄的女儿,给皇长子选妃时也不过如此。只是苏相自己并不上心,最终事情便也不了了之。 如今苏相大婚,满朝瞩目,却也满朝都知道丞相夫人出身不高。 皇长子府中,正妃端庄持重,不爱与侧室们说小话嚼舌根,徐氏可是与另几位一起将京中近几个月的消息都打听了个明明白白。不仅谢云苔出身不高、曾为通房的事她知道,丞相求娶时困难重重她亦有所耳闻。眼下人坐在眼前了,徐氏越看越是好奇,这夫妻两个相处之间该是怎样的情形。 ――或许相爷只是一时兴起? 徐氏觉得多半是这样。因为这位丞相夫人出身不高,却生得美。放在别的府里虽绝不可能为人正室,但添作美妾总是极好的。这位相爷又从来不在意规矩,自己一时喜欢就非要抬到正妻的位子上也不稀奇,倒也未必心里就真将这位当发妻珍重。 徐氏一壁想着,一壁添了茶给她。 又饮下小半盏茶,隐见一宦官从月门处疾步行来,探头看看,见二人皆在凉亭之中,躬身进来:“侧妃、夫人。” 二人看过去,宦官道:“相爷已从殿下那儿出来,说要进宫一趟,夫人请。” 意思是让谢云苔一道进宫。 谢云苔抿唇,有点犹豫。她昨晚还是有点“累着了”,晨起时没太觉得,方才一经马车颠簸便腰酸起来,只想回去歇着。 可谁不知他们昨日刚刚洞房花烛?她思量再三,不好意思说自己“身体不适”,便颔首:“我先不去了,劳公公告诉他一声,便说我这就先回府了。” 那宦官一怔,躬身离开。徐氏也一怔,打量着她:“相爷进宫怕是有正事,夫人若没个缘故……” 谢云苔坦然摇头:“那些正事与我皆是无关的,我去不去也不打紧。” 徐氏因而被噎住,费解地又看了她两眼,直不懂她怎么能就能这样直言拒绝! 在皇长子府里,若皇长子要喊人一起进宫,反正徐氏是不敢说一声不肯的。至于正妃那边,徐氏估摸着也至少要说个缘故才能推拒。 这丞相夫人在相爷面前倒很随意? 徐氏心绪渐渐复杂,颔一颔首:“那我着人将夫人的马车备好。” “有劳侧妃。”谢云苔欠身。二人便一同出了凉亭,甫一迈出月门,就见苏衔正随着方才那宦官行来。 “小苔?”他的目光在二人间一荡,眸中凌色令徐氏一栗。 “公子。”谢云苔快走几步到他面前,他犹自打量了一会儿徐氏,垂眸轻问,“怎么了?” 语中意味徐氏一下子听明白了,他其实是想问谢云苔:谁欺负你了? “没事呀。”谢云苔想想,踮起脚尖。他会意地附耳,她压音将缘由告诉他,“我……我有点累,腰酸得很,就不跟你进宫了。” 徐氏紧张地盯着苏衔,蓦见他神情一松,继而有了笑意,心底那股子不安终于松下。 “我还道出了事。”苏衔一哂,“那先送你回府。” 谢云苔:“没关系,你先进宫好了,我自己回去也无妨的。” “听话哈。”他突然俯首在她额上一吻,她不及避开,就这么硬生生让外人看着他亲了她。 “又乱来,讨厌!你再这样我不跟你出来了!”嗔怒地一瞪他,她匆匆朝徐氏一副,转身便走。苏衔抿着笑,朝徐氏略颔了颔首,就提步去追她。 “……慢走。”徐氏哑然,怔在原地。 几句简单对答,仍看不出相爷是什么心思,却也让她觉得这打情骂俏的劲头可真让人酸得慌啊! 苏衔一路亦步亦趋地跟着谢云苔上了马车,才发觉好似真的有点不高兴,上了马车还要接着瞪他。 “哎这么生气吗……”他摸摸她的脸,被她挥手打开:“你能不能……能不能不在外人面前这样了!” 谢云苔倒也说不上生气,只是局促。板起脸严肃地跟他打商量:“这是皇长子府,你也胡乱亲亲抱抱的,让人看了去多不好……” 她觉得好丢人哦!现在脸上都还是烫的。 “有什么关系嘛。”苏衔咂声,被她美眸一瞪,又立刻改口,“好吧好吧,听你的。”他死皮赖脸地把她抱住,“夫人说得都对,都听夫人的好吧?” 谢云苔:“……别光拣好听的说!” “真的真的,我记住了。”他也沉肃了些,“以后必不乱来了,凡事先跟夫人商量,行吧?” “行。”谢云苔矜持地点了下头,苏衔嘿地笑了声:“我家夫人最好了。” “善解人意,知书达理。” 谢云苔:“……” 她从前怎么没觉得苏衔这样油嘴滑舌呢?不对不对,从前他也显有油嘴滑舌的时候,但是一夜过去,似乎更厉害了一些! 不多时回了府,苏衔送谢云苔回房,将她按在床上揉了半晌的腰。原本只是轻微酸痛的地方被他按得似乎更疼了,谢云苔惨叫不止,他却忽而变得冷酷无情,完全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 但等他收了手,她着实觉得好了不少,身上松快,只是疲倦得想睡觉。 “你好好睡,我进宫去,不会太久。”他道。 谢云苔于是安然入睡,苏衔就径自进了宫。皇帝正在紫宸殿中读着奏章,苏衔进殿,宫人们不必陛下多作吩咐就直接尽数退去。 皇帝放下奏章睇着他,心下五味杂陈。 大婚了。 也不带儿媳来见个礼。 苏衔并不理会他的神色,信步踱上前:“殷玄汲我跟你说个事。” 皇帝无声轻喟:“你说。” 苏衔口吻随意:“殷临曜和皇后都病了,太医说病症一样。沈小飞昨天找我,觉得可能不是生病,是有人蓄意为之。” 皇帝锁起眉头:“怎么说?” 苏衔自顾自续言:“我刚才去见了殷临曜,他怀疑是你干的。” 皇帝愕然,皱眉:“什么?” 苏衔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的神情,笑意戏谑:“我觉得他的怀疑也不是没道理哈!” “啪”地一声,皇帝拍案。苏衔适时地噤了下声,俄而又慢吞吞道:“我没赞同他说的,只是觉得有道理――能对皇后与皇长子下手下得神不知鬼不觉,还能让太医说只是生病的,你自己最容易想到谁啊?” “……”皇帝噎了一下,长声吸气,复又淡声,“朕为何要害他?这逆子……” “你看。”苏衔及时捕捉到他的用词,扬音讥嘲他的态度,“活该他宁可跟我说都不敢来跟你说!” 皇帝面色铁青,强自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苏衔悠然叹息:“你对儿子也太不好了。” 皇帝额上青筋狠跳,苏衔知他不服,不欲再多争辩。 他知道殷玄汲想说什么,无非就是又觉得他没心没肺,可他是着实觉得他待“儿子”们不怎么样。 他从不曾认他为父,他心存愧疚便百般容让,但宫里的皇子们哪个不是时时小心处处谨慎?更有好几位甚至鲜少被他记起,想见他一面都是奢求。 苏衔最初是因为怨愤不肯认他,后来却更是觉得这样的父亲不要也罢,宫里这种拘谨的日子他更是受不了。 “我要是你,我就看看殷临曜去。”苏衔慢吞吞道,“但你要是打算去骂他一顿,那就当我没说好了。” 言到即止,他懒得再多说,只又道:“事情原委你若想查就发个话,我带暗营查。” 良久的沉默,苏衔一时都判断不出他究竟在想事还是仍在着恼于殷临曜的怀疑。 终于见他点头:“去吧,朕将甲字令给你。” 苏衔轻啧一声:“行。”说罢转身,“我走了啊,夫人还在家等。” 皇帝却又道:“还有一事。” 苏衔回过头,皇帝沉吟半晌:“你近前来。” . 这晚下了一夜细雨,春末夏初的夜晚雨水尚凉,让整个京城都冷了一些。 “阿嚏――”谢云苔晨起撩开被子坐起身就打了个喷嚏,自下朝回来便坐在床边看书的苏衔睃她一眼,信手将被盖回去,顺手把她按倒,吻落在颈间:“冷就多躺一会儿!” “……”谢云苔淡淡地看他。 他哪里是想让她多躺一会儿,就是想趁机动手动脚! 想了一想,她略微颔首,在他头上也亲了一下。看他还没有从她颈间挪开的意思,就推推他:“先不闹啦,我今天要归宁呢!”又一副哄小孩的口吻。 “好吧……”苏衔悻悻然,将她松开。她却忽而翻身,趴到他身上去。 垂下眼帘,谢云苔轻声道:“你好好在家待着哦!”说罢凑到他唇边一吻,好似奖赏。 苏衔挑眉:“不要我陪你归宁?” 按照大恒婚俗,成婚第三日归宁,该是夫妻一道去娘家的。 谢云苔眨眼望着他:“你不逼我见公婆,我也不逼你见我爹娘呀!” “这不一样。”苏衔轻笑。 不让她去见公婆,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把他们当亲人,她与爹娘关系却都好得很。 “放心,我今天不会乱来。”他摸摸她的前额,“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夫人你放心好了” 第 55 章 宫中,皇帝下早朝后料理了几本紧要的奏章便起了身,一圈圈地在殿中踱着。殿中寂静,宫人们一言不发地躬身侯立,只余沉而轻微的脚步声一度度地响起。 皇帝就这样一直踱着,踱了多时,总算定住脚:“去皇长子府。” 说罢他便向外走去。姜九才赶忙跟上,朝宫人们打了个手势,示意各自速去筹备圣驾出行所用之物。 不多时,宫门大开。圣驾出城,京中各处迅速清道,自宫门口到皇长子府的各条街巷都安静得看不到半个人影,待得圣驾在府门外停下,阖府皆已迎至门外,行大礼叩拜。 “父皇圣安。”皇长子跪在最前。语声落定不久,皇帝下了马车,自他面前经过:“免了。” 在他侧后不远处的正妃忙上前搀了把,夫妻二人相视一望,皆不敢多作耽搁,即刻便随圣驾入府。 殷临曜是皇帝长子,且是皇后嫡出,自出生以来就备受重视。出宫开府后,这府邸圣驾也已亲临过多次。是以皇帝脚下未停,轻车熟路地径直去了他所住的院落,殷临曜很快觉出父皇情绪不对,捏了捏正妃的手,压音:“你去吧,不必跟着。” “殿……”皇长子妃担心,殷临曜眼底一沉,令她噤了声。 她只得退开,殷临曜定住气,复又举步前行。很快就进了院,院中下人已被皇帝尽数屏退。 殷临曜走进卧房,皇帝已在罗汉床边落了座。殷临曜想到昨日与苏衔所言,到底心虚,行上前又行大礼叩拜:“父皇。” “苏衔都跟朕说了。”皇帝开口,言简意赅。 殷临曜一滞,心跳渐乱:“儿臣知罪。” 皇帝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沉寂持续下去,皇帝心底一股怒火升腾。他竭力压制着,终是淡声:“起来吧。” 殷临曜起身,皇帝端详起面前的长子来。复杂的情绪在心底涌动,让他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自问政治清明,虽说不上有什么宏图大略,但身为守成之君,他做得也还可以。唯家事,实在一言难尽。 次子因为昔年之事不肯认他,如今长子又觉他要杀他。再深些想――眼前长子心中的疑虑宁可与苏衔说都不肯与他直言,他这父亲当的…… 殷玄汲一时心思百转千回。想宽慰长子几句,又不知如何开口,半晌只说出一句:“朕只是来看看,你好生养病。” 皇长子长揖:“谢父皇。” 皇帝噎了噎,又道:“此事朕交给苏衔,让他领着暗营去查了。暂不要惊扰你母后,免得她胡思乱想。” 皇长子颔首:“诺,儿臣遵旨。” “……”皇帝无声一喟,“待你病愈,朕便下旨立储。” 皇长子猛地抬头:“父皇?!”怔了怔,慌忙下拜,“父皇,儿臣绝不曾图谋皇位。昨日与苏衔所言是……” “你图不图谋,这皇位也早晚要给你。”皇帝风轻云淡地打断他的话,殷临曜窒息。 “朕知道,在你眼里朕更疼苏衔。”皇帝顿了顿声,“朕也承认,若苏衔当真是宫里的皇次子,朕也会想把皇位给他。不是因为心存亏欠,是因他在治国理政上有他的本事。” “但他既无此意,朕也没有糊涂到宁可杀你都要将皇位安给他。”皇帝又一声叹,摇一摇头,“况且若论本事不谈,他的性子也未见得适合承继大统。” 到底是太放纵不羁了一些,规矩礼数在他眼里尽可踩在脚下。为帝王者虽看似说一不二,但这样的脾性也最易吃亏,规矩违得多了,史书评说就要大打折扣,如又只是个守成之君难有惊天动地的建树,那恐怕就算国泰民安,他也会因那些放纵之举在史书上被写成庸君。 更要紧的是,苏衔看来是真不拿皇位当回事。真将皇位给他,他也未必高兴。 皇帝伸手扶了皇长子一把:“只是你要答应朕,来日承继大统,你不能杀他。” “父皇多虑了。”殷临曜垂首坦然,“儿臣从不曾厌恶苏衔。” 倘若他真看苏衔不顺眼,那些话他又岂会同苏衔说?于他而言苏衔倒比旁的兄弟更可信――有本事有才学又没有野心,来日若能为他所用自然是好,若不能,杀也是不必杀的,由他自己逍遥自在去便是。 . 征勇侯府。 知道小姐今日要回门,府中下人都自一早就忙碌起来。二人是在临近晌午时到的,午膳已准备妥当,正方便一家人一同用个膳。 膳桌上的氛围多少有点奇怪,两家到底仍有身份上的差别,从前又生过种种不快。谢长远与苗氏就都不太与苏衔说话,明明是四人都坐在一起,苏衔却显得像个外人。 于是谢云苔心底升起一股奇奇怪怪的心疼,便有意多为苏衔夹菜。她一夹菜他就漫开点笑,偶尔也返过来为她夹一些。 直至午膳用完,谢长远才可算在最初的寒暄后又与苏衔说了句话:“苏衔啊……”他觉得这个名字自他口中与这般和气的口吻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兀自闷了半天才又说下去,“来下盘棋?” “好。”苏衔应了声,与谢云苔对视一眼,就跟着谢长远走了。谢云苔心中惴惴,一方面怕苏衔又憋不住惹事闹出不快,一方面又担心父亲横竖看苏衔不顺眼。 苗氏拉一拉她:“走,不管他们,咱们回屋说会儿话。” “哦……”谢云苔轻应了声,与苗氏回了房。母女二人一并歪到床上去,她也还是心神不宁的。 苗氏看着她笑:“放心吧,你爹不会说什么了。” “我知道……”谢云苔脱口而出,说完又滞了滞,小心探问,“真的吗?” 苗氏从榻桌的碟子里拿了颗花生出来,捏碎外皮,将花生仁搁到她手里:“你爹不喜欢苏衔,还能不疼你么?” 谢云苔浅怔,恍悟。 父亲今日自然不会说苏衔什么,不仅今日不会,日后大抵也不会。 因为父亲要担心苏衔会将气撒在她身上。 “只要你好好的,你爹就什么都不会说。”苗氏说着,轻声一叹,“可若出了什么变数,你也要及时让家里知道。” “我明白的。”谢云苔轻轻点头,又说,“爹娘也不必太担心我。苏衔他……他当真对我很好,日后若有变数也是日后的事,我不会有心那么多,爹娘也不要徒增烦扰。” 后院廊下,苏衔与谢长远不多时就下完了两盘棋。 不是围棋,是象棋。围棋在文人墨客间大受欢迎,象棋在军中却下得更多。 拢共下了两盘,谢长远便赢了两盘,苏衔笑说:“爹棋艺不错啊。” 谢长远眼皮微抬,睇他一眼又垂眸继续整理棋子,口中轻笑:“当我看不出你让我?” “没有的事。”苏衔矢口否认。 谢长远置若罔闻:“苏大丞相下棋也会让人?” 苏衔便没再继续否认,摇摇头,也伸手去摆棋子。 谢长远打量着他:“是阿苔事先求过你?” 苏衔听懂了他的那个“求”字,含笑摇头:“她啊,她都不打算让我来,怕我跟您吵起来,是我死皮赖脸跟过来的。” 谢长远眼底一沉,手中将其放下,倚向靠背。 苏衔看他没有要继续下的意思,也索性不再多理棋子,安静无声地坐着。 谢长远双眸望着廊上雕花,望了良久,发出一声苦笑:“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就希望她平平安安的。从未想过让她嫁个达官显贵,谁知一嫁就嫁了个丞相。” 语毕他视线挪回来,投在苏衔面上:“阿苔被我捧在手心里十几年,日后交给你。算我这当老丈人的求你,你好好待她。” 苏衔眸光一凝,看一看谢长远,心里略有点酸。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看看谢长远之前那个敢拎刀上门的劲头,如今因着女儿已过了门,为了女儿过得好也低声下气地求人了。 但他想了想,还是笑了:“岳父大人谬了。” 谢长远皱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什么交不交给我的。”苏衔也倚向椅背,“我们两个成婚,是我愿娶她也愿嫁,先前的债早清了,聘礼嫁妆也都没少啊,并不是您把女儿卖给我。”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您何必把她看得这么低?好像我不是个东西她就活不了似的。”他啧嘴,“您也别太小看小苔,她本事大得很,正经遇上事她心里明镜似的,一点都不怂。” 她的怂样他是见过不少,比如勤勤恳恳换衣服换了大半年,比如洞房翌日在屏风后哭鼻子,可那终究都是小事。 但是家里欠债的时候、帮阿婧撑腰的时候,还有程颐在宫中讹她的时候,她无一例外都清醒得很,那些事却真都是大事。 他唯一一次见她遇到大事还慌了阵脚,就是那位世子险些非礼了她的时候。可细细想来,即便那时候她也仍留着冷静,恐惧之余她既没闹自尽也没做出什么别的傻事,首先想到的是抓着他求他别卖了她。 什么对她最要紧、怎么做对她好,她清楚着呢。 苏衔眯眼睇着岳父:“不必把她看得这么无能,也不必把我想得那么不堪――这几天您都没睡好吧?累不累得慌啊?放着好日子不过自己折磨自己干什么。” 谢长远下意识地埋头捂了下脸。 他确是一连几天都没睡好。从阿苔出嫁前一晚至今,起码又三天了。他着了魔似的一遍遍地想苏衔若对她不好怎么办?始乱终弃怎么办? 神情复杂地睃一眼苏衔,他道:“还成了我小看她了?” “本来就是啊。”苏衔摊手,“虽然您看我不顺眼,但我好歹是个丞相,我眼光可以的好吧?没点本事单凭张脸长得好我看得上?!” 谢长远面色微僵,苏衔嘴角轻扯:“……别告诉小苔哈,不然她又怪我瞎说话。” 谢长远:“……” 怎么听着丞相还有点惧内似的。 “还是下棋吧!”苏衔唯恐自己多说多错,索性继续摆起棋子。 谢长远也凑回棋盘前,看看棋,又看看苏衔。 唉,这女婿或许也没那么糟糕。 . 宫中。 入夜,各处宫苑的灯渐次亮起,四处也皆归于寂静。随着明月渐起,晚风渐渐拂起来,抚过宫墙,依稀含着寒涔涔的凉意。 六皇子强作镇定,坐在案前读书,却是半晌都读不进去一页,索性将书放下:“阿才。” 守在门外的掌事宦官忙躬身进屋:“殿下?” 殷临晨的目光睃了眼窗外,阿才即刻会意,折回外头一挥手,屏退旁人。 复又回到殿中,阿才小心地阖上房门,行至书案边:“殿下有事吩咐?” 殷临晨缓气:“父皇可回来了?” “早已回来了。”阿才道,“去皇长子府也没留太久,下午就回来了。” 殷临晨又问:“回来之后……紫宸殿没什么消息?” “没有。”阿才摇头。顿了顿声,又说,“殿下别忧心了。那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皇后娘娘病了这许久不也都没闹出什么?陛下今日去皇长子府想来也不过寻常探望,殿下放宽心也就是了。” 殷临晨坐在案前支着额头,一语不发。心思搅动着,越搅越复杂。 他一面也与自己说,父皇去看望皇长子不过是父子间的寻常关切,未见得是察觉了什么,心下却犹是忐忑不安。 另一面,不平也有被这度自说自话地劝慰激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病时父皇从不曾亲自来看过他。 皇后已在留意他的婚事了,待得大婚他就要出宫开府。可他在宫中都鲜少能见到父皇的面,来日出了宫,想来更难见圣颜。 殷临晨越想心中越沉,响到最后,满心郁气鬼使神差地化作一声自嘲的笑。 摇一摇头,他又问阿才:“你说父皇……不会替大哥试药吧?” 阿才一滞,目光顿时闪烁地躲避起来。 这是说不好的。皇长子之所以也中了毒,便是因为他近来在皇后面前尽孝。 自皇后中了毒,殷临晨再下药便是添在了皇后每日服用的汤药中,皇长子也未见得是有意试药,多半只是帮皇后将药吹凉时用嘴唇碰上一碰,一日日积攒下来就也见了效。 “……陛下九五之尊,应该不会。”阿才心惊肉跳地说着,脑中倏尔凌光一闪。 “……殿下。”他咬一咬牙,“其实陛下再病一次,也未必……也未必就是件坏事?” 殷临晨锁起眉头:“别说了。” 他自知阿才是什么意思。去年他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让父皇病过一次,后来愈发知道了这药的厉害,身为皇子,那念头他自然动过。 可也只是“动过”而已,冷静下来他便想明白了――那事谈何容易? 父皇没了,还有大哥、三哥、四哥五哥,他们中的每一个都不仅是年纪比他长,母族的身份也比他强上许多,他没底气与他们一较高下。 阿才却说:“可若诸位殿下都没了呢?” 殷临晨惊然扭头,便见阿才的脸色也发着白,显与他一样心惊于这样的想法。 但阿才定住心,还是说了下去:“亦或者……亦或者并不必那么麻烦,只消皇长子没了,皇后为求自保也不得不过继一子,以嫡子之名养在膝下?” 殷临晨当即摇头:“宫中皇子皆是她的儿子。” 阿才看出他的抗拒,徐徐又道:“明面上是这样的理,实际如何,殿下心里也清楚。” 明面上皇后母仪天下,地位不可撼动,但其实后宫几位高位嫔妃皆有家世倚仗。现下皇后地位能够地位稳固,除却数年来端庄持重不出错以外,更是因她膝下的嫡长子能够服众。 一旦嫡长子没了,后宫自有许多人想取皇后而代之,更有许多人会想将自己的儿子推上皇位。 到时六宫争起来,父皇都未必拦得住。皇后唯有再揽一子养到膝下,才能勉强平息六宫争端。 殷临晨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正因明白,他霎时便是一后背的冷汗:“可我……” 杀了大哥。 ――心底声音已然冒了出来,令他噤声。 杀了大哥,去争下这个嫡子的位置。 殷临晨木然坐在那儿,自言自语:“大哥倒也不曾欺过我。” 欺负过他的人很多,但大哥并不是其中之一。 阿才静静垂眸:“为帝王者,总有些不得不做的事。” 阿才言道即止。他身为六皇子身边的侍从,自然希望自己的主子能飞黄腾达。但究竟要怎么做,还是要看殿下自己的意思。 殷临晨心潮涌动。 强自压制着的雄心犹如被失了禁咒的魔,在阿才的话语怂恿下一次次往外冲着。他一壁告诉自己不可,一壁又已思量起了各样可能。 似乎也……并不是不可。 那药的好处他知道。单独用来毫无作用,配以不同的东西才会有不同的功效。事情因而变得极难查验,哪怕真摸到了那药,也未见得就能瞧出端倪。 用这样的法子除掉大哥、甚至除掉更多兄长,难点并不在于如何将这药下给他们,而是如何让他们逐一病倒却又不让他引人怀疑。 殷临晨无声地思忖着,思忖了许久,轻轻开口:“你说……京里若闹了疫病呢?” 阿才一愣,转而大悟,不禁喜上眉梢:“殿下聪慧。” . 是夜,数道黑影急入丞相府。事关重大,苏衔反倒不想瞒着谢云苔,原有意让她一同见见,不料阿婧缠着她去逛集,他总没可能让阿婧一起听这些,只好由着她们出去。 甲字令历来由皇帝亲掌,凭一块令牌便可调动整个暗营。于是暗营十司的掌事都到了,沈小飞落了地,一马当先地走向苏衔:“师兄,皇长子的病还真不对劲?” “说不好。”苏衔立在廊下颔一颔首,“陛下只说先查着,你们便先姑且查去。” 沈小飞锁眉:“这从何处查起?” “宫中太医院、京中各药坊,皆不能放过。”顿声,他又续道,“还有,我仔细想了一夜,若真是药,这药过于奇诡。你们动一动人脉,将江湖上一并查了。” “诺。”众人抱拳,苏衔略微偏头,睃了眼石案上的明黄卷轴:“陛下还有道密旨,你们看完拿给我师父。” 言罢又一睃沈小飞:“你进来。” “哎。”沈小飞应了声,随他进屋。余下九人先上前看了那密旨,各自露出愕色,又都没说什么,很快纵身跃起,转而消失不见。 屋里,沈小飞好奇:“什么密旨啊?” “晚些找他们看。”苏衔在书案前落座,沉吟着道,“皇后和皇长子这事,我在想……”他说着顿声,陷入思量。 沈小飞看着他:“想什么?” “也没什么道理。”苏衔摇了摇头,告诉他,“我在想许婉眉与玫妃。” “你觉得与她们有关?”沈小飞皱起眉。 他明白苏衔为何往那里想,因为当时许婉眉就是在暗中往宫里送药,他们暗营也查到了那药,只是没发现有什么异样。 “可这两个人都死了。”沈小飞缓缓摇头,“再说,我们当时还觉得玫妃与皇长子有私情,如今这药又用到皇长子的身上?” 重重迷雾,剪不断理还乱。 苏衔轻喟:“我也说不清,只是这两日总在想。”言罢他顿了顿,“先由着他们去江湖上查,过几日你就说从江湖上搜到了药,然后将那药送去太医院验一验。” 沈小飞撇嘴:“当时我就私下里找暗营的药师验过,他们都验不出,太医只会更没办法。” “验了再说。”苏衔道。 . 两日后,宫中又传消息。七皇子忽而大病,症状与皇后和皇长子如出一辙。 再过三日,贵妃病倒。 宫人间于是渐渐有了传言,道这病原就是疫病,会传染的。可大多数人仍是不信,因为皇后已病多时,长秋宫却未见出事;皇长子也已病了些时日,皇长子府亦一切安好。 但很快,长秋宫便有宫人病了,皇长子府正妃吴氏与侧妃徐氏亦先后染病。紧接着,宫外的三皇子、五皇子各自染疾,宫中的六皇子、九皇子也纷纷病倒。 除此之外,更不乏朝臣中招。人心惶惶之中挨过半个月,民间也渐渐出了有人患病的消息。 算起来传得虽是不快,一时间也无人因此而亡,但疫病总是让人恐惧的。 于是达官显贵无不紧闭了大门,丞相府里谢云苔也做了安排,让下人们少出门,出门也少与不相干的人打交道。回府一应在各自房中关上几天,确定无恙才许出来。 第 56 章 夜色又至,皇宫之中变得格外沉肃。 近来染病的人太多,宫人们都战战兢兢。服侍的主子恰好染了病的心里更是苦,一边唯恐自己也染上这等吓人的恶疾,一边又不敢有任何显露,日复一日地惊惧不安。 西侧一方偏僻的院落之中,咳嗽连连不断。阿才低眉顺眼地端着药进了屋便将旁人屏退,躬着身行到榻边:“殿下。” 六皇子抬起头,看着阿才手中的药皱了皱眉。 为不惹人怀疑,他自己也用了毒。一日毒药一日解药,掺在太医院开来的药里服下,让他的病情既不至于加重也不见好。 今日服的是毒药了,六皇子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抹了把嘴:“如何了?” “殿下放心。”阿才低着眼睛,“都办妥了,万无一失。” 他们近来瞅准机会去下药,意在造成瘟疫蔓延的局面。但六皇子根基薄,能用的人实在不多,这样的事又不敢轻易交给旁人,便只得由阿才亲自去办。 好在这药无色无味,下起来便也简单。阿才头几日去京中各府走动,趁机行事还紧张些。后来动手动到民间就简单多了,穷人们哪有那么多防心?他只消去个肉铺、粮铺将药一添,翌日自有人出现病发的征兆。 这药的药力又猛,只要没有解药就不会痊愈,只是也不会加重,让人病病歪歪地拖着。 六皇子沉吟了会儿:“大哥那边怎么样了?” 阿才欠身:“一如殿下所想。” 经年累月地拖着,就算毒性并不加重,身子也迟早有熬不住的一天。 六皇子心弦微颤,一时有点不忍。大哥到底并不曾欺负过他,就算为了大计必须取大哥性命,他也更愿直接要他的命,不想这样没完没了地折磨人。 短暂的动摇之后,他终是将这份心软压制住了。 与那至高无上的位子相比,这些算什么?大哥府中现下必定防范甚严,他不能为这点心软铤而走险给他再添一次药。 “你留意些父皇那边。”殷临晨只道。 “下奴明白。”阿才边说边为他盖好被子,“殿下早些歇息吧,明日必是不太舒服的。” 殷临晨轻应了声,便阖眸沉沉睡去。梦中混乱一片,一会儿是父皇驾崩,一会儿是大哥殒命,一会儿又见他生母被追尊为后,局势一变再变,令人眼花缭乱。 . 丞相府里,谢云苔与穆叔一起讲近来进出府中的名册一应翻了一遍,确定往来官员暂都无恙、下人们都各自关在房中安养,才松了口气。送走穆叔,她去浴房好生沐浴一番洗净疲乏,待得躺到床上,脑子里又没完没了地开始想瘟疫的事。 瘟疫,好可怕啊。她不曾亲眼见过,但也知道一旦闹大就会死不少人。为此她不仅紧张丞相府里,也担心爹娘。昨日就想亲自跑一趟,看看爹娘那边如何应对,苏衔却将她挡了下来,跟她说他去过了。 “你什么时候去的?”她只道他在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问。 “下朝直接去了啊。”苏衔撇嘴,“就怕你担心,原本不打算告诉你。放心吧,都好着呢,娘心里有数,早就交待好下人了,爹平日又不上朝,鲜少进出,不太沾染得上。” 他一口一个爹娘说得十分顺口。 谢云苔这才对娘家放了心,静下神来,又格外担心起丞相府――爹不必去上朝,他可日日都要上朝,有事时还常要跑一跑六部与官员们议事,官员们亦常来家中找他。这若是有那么一个两个带着病进来,这一府的人都很危险。 若有什么药喝了能防一防就好了。谢云苔琢磨着,打算明日去找陈大夫问一问,看能不能开个方子。忽闻门声响动,她道是苏衔回来了,坐起身,却见苏婧正走进来,怯生生地望着她:“娘……” “阿婧?”她朝苏婧招招手,“怎么啦?” 苏婧爬上床,往她怀里一卧:“爹和人吵架,发了好大的脾气,还摔杯子,好可怕。” “?”谢云苔一愣,先哄她,“不怕哦,爹只是办正事罢了,和阿婧没有关系。”跟着又问,“你爹在哪儿发的脾气?” 阿婧道:“书房……”顿一顿又道,“今天傅母教我读的《三字经》里,我有两句忘记什么意思了,想去问爹。看到爹在发火,我就溜走啦!” 谢云苔禁不住一哂:“时辰不早了,读书的事明天再说。阿婧先回房睡觉,娘去看看你爹。” “好。”苏婧点一点头,眼睛转一转,又有点担忧,“娘能哄好爹吗?” “能的。”谢云苔摸摸她的额头,“放心吧。” 阿婧便从屋里走了,谢云苔重新梳妆更衣,去书房找苏衔。果然还没进月门就听到了瓷器摔碎的声音,跟着又听到他骂:“方才的事就算了,这点事难吗?有什么办不妥的?!” 她定睛看看,屋中之人她大多并不识得,只有一两位依稀见过,似乎是户部的人。 看来户部又惹他不痛快了。户部的差事大多关乎百姓生计,瘟疫闹起来他们自也绕不开这事,他最近发火十之八|九都是冲着户部发的。 她迈过院门,苏衔刚好摆手让几人滚,几人逃也似的退出来,看见她忙收住脚:“夫人。” “诸位大人辛苦。”谢云苔低一低眼,知晓苏衔刚骂过他们,便也不多说什么软话,言罢就进了屋。 屋中,苏衔正坐在桌前倚着靠背闭着眼睛,紧锁着眉心依稀蕴着一个“烦”字。 “生这么大的气?都吓到阿婧了。” 谢云苔走上前,他沉叹一声,往前倾了倾,手支额头跟她抱怨:“跟他们一起办事早晚气死。” “大事办不好,小事不当回事。” “我要京中各医馆将沾染瘟疫的病患数量告诉我,这难吗?!不是问一声就好了嘛!” 谢云苔听到这儿,大抵明白了。 他要看这个数,户部官员大概没太放在心上,又或因为人多事忙给忘了,反正没拿给他看。 “别生气,明天必会给你拿来啦。”她道,又不禁好奇,“但你要这个干什么?” 苏衔睁开眼,眸光微微一凌:“我觉得这场病有问题。” 谢云苔又问:“什么问题?” “一时还说不清。”他摇摇头,“等明天他们送了东西来再说。” 说着他站起身,颓丧而委屈地抱住她:“烦死爷了,小苔哄我。” “……好啦好啦。”她抬手抚一抚他的背,“我们苏大丞相忧国忧民,又碰上手下官员办事不力,受委屈啦!”转而又道,“苏大丞相不生气哦,其实我看户部各位大人也未见得就是不好好办事,多半是最近瘟疫闹起来,他们事太多太忙,偶有一两件疏漏也是难免的!” 她声音柔软,又带一股他才知晓的宠溺。他心中火气随之平复,待她语声落定,他闷闷地“嗯”了一声。 “不生气啦?”谢云苔探问,他撇撇嘴:“不生气了,睡觉去。” 说罢就搂着她往外走,迈出院门将她一抱,她耳边风声就刮起来。再落地,已在卧房门外。 谢云苔想着他这几天都忙,今日又发了火,有心让他好好睡一觉。不料他许是正被火气烦着,这晚精力格外旺盛,拉着她一直折腾到后半夜。 最后直逼得新婚翌日禁不住回味这等欢愉的谢云苔哽咽着推他:“不行了不行了,先睡觉,明天再来好不好……” 他勉为其难地放过了她,还把她抱在怀里亲了半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小苔你怎么这么好啊?” “没你爷可怎么办啊。” “给爷生个孩子吧。” “你生个孩子爷就不见那帮蠢货了,咱们在家养孩子啊!” “……”谢云苔自然知晓他心里还为政事窝着火,勤勤恳恳地摸头安慰他,“不气不气不气啊!你若真想养孩子,咱们要个十个八个也不打紧,但现下你要好好应付疫病,百姓还指着你呢。” 这话让他一下严肃起来,目不转睛地看了她半晌,他开口:“一个就好,多了不要。” ……怎么顺着他说也不行了! 谢云苔赶忙改口:“行行行,就一个就一个。生个男孩子吧,与阿婧凑个好字。” 有男有女不出错吧? 他又抱着她哭嚎起来:“不要男孩子,男孩子太烦人了,生个儿子跟我一样咱们夫妻一辈子就毁了!” 谢云苔:“……” 她心下不服,想要争辩说他挺好的。懵了懵,做了罢。 他自己说自己说得这么狠,她为他不平什么?! 她便继续哄他:“女孩女孩,我也喜欢女孩。生个女儿必定像我,你看好不好?” “嗯……”他点一点头。 谢云苔松气,可算把大丞相哄好了。 二人总算得以睡去,谢云苔累得狠了,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熟睡中似乎连梦都没做一个,只觉腰酸背痛,脊背一阵阵地抽着。 再醒来时,阳光已洒满卧房。谢云苔伸懒腰,不经意间手往旁一伸,只觉质感奇怪。睁眼看去,便见旁边已不见人影但铺了一张张宣纸,上面皆写了字,字迹潦草又熟悉。 坐起身再看,房中桌上、地上也四处可见纸张。苏衔坐在屋中那端的罗汉床前,伏案还正写着。 “苏衔?”她揉着眼睛下床,趿拉着鞋过去看他,“写什么呢?弄得这么乱。” 走到罗汉床边,又见他手边还放着一方算盘,他正边算边写。 听到她的声音他也顾不上抬头,手指仍在算盘上拨着,忙里偷闲地问她:“小苔你会做饭吗?” “啊?”谢云苔怔了怔,“会一些,家常便饭可做,但和府里的厨子不能比,怎么了?” 他一时不答,噼噼啪啪地又算完一组数,吁气抬头,陪着笑脸望她:“辛苦夫人下几天厨可好?别人不必管,做咱们一家三口的就可以。” “可以。”谢云苔点头。她原也不曾想过能嫁到这样的府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务让她做她都是能做的。 她只是不解:“为何?出什么事了?” “这病必定有问题。”他拉她坐下,略作沉吟,将事情从头说起。 “皇长子患病时,沈小飞就怀疑这不是寻常病症,是有人动了手脚。禀过陛下之后,陛下便将事情交给了我,让暗营先查着。” “但近来宫中、乃至京城患病的人渐渐多了,陛下便觉得或是我们多虑。我与暗营也觉得或许真就是疫病罢了。” “可我又总觉得还是有不对之处,一时想不清楚。三天前忽而明了,就让户部告知各处医馆,一应病症与疫病相关病患皆需准确记录呈交给我,宫中太医亦将宫中记载交予我查验,然后我就发现了这些……” 他的目光划过满屋的那些纸页,笑了声,从桌上拣出两张,给谢云苔举例:“疫病确是轻重不一,譬如十余年前的鸡瘟,三天之内就可传遍百余人的村子,十五日之内可病死大半;但三十余年前的猪瘟,虽也可传染,但月余里也不过传了百余人,最后病死二十多人。” “可不管哪种,都是有迹可循的,轻就是轻重就是重,不太可能今天一个传一百,明天又不互相传了。” “但这回的疫病,你看。”他拿着那两页纸给她看,“皇后最初只是自己病着,十余日前倒突然又传了十几个宫人;皇长子府除却皇长子外旁人一直没事,陛下御前是有两个宫人染病;换到七皇子跟前,又成了一连病倒七八个人;民间更是奇怪,四天前一下子病了六个,然后两天无事,昨日又冒出了五个。” 再按天数就更诡异。疫病传开,病患增长的人数并不难估算,虽因人与人不同会各有浮动,但大致该有个规则。可这回的疫病,从皇后算起,先是一个;过了月余,添了一个皇长子;再过十几天多了一干长秋宫宫人,后来又突然零零散散添了几个皇子…… 只论人数不论身份,这数量长得全没道理,放在疫病上奇奇怪怪。 “那还是有人暗下毒手?”谢云苔拧起秀眉,“可会是谁呢?” “不知道。”苏衔摇头沉吟,“但我猜此人手下人马不多,所以能兼顾到的人也不多。” 倘使势力够大,譬如他这样手握暗营的,想一夜之间对成百上千的人下手也不是难事,大可将这“疫病”做得更像。 “可这药是真厉害。”谢云苔苦思冥想,“大家都病得神不知鬼不觉,而且太医也查不出?” “嗯。”苏衔颔首,“暂且也还不知是从何处下的药,防也只得摸索着防。” “所以你想让我下厨?”谢云苔眸光流转,点了点头,“入口的东西确是最容易让人中毒了。你放心吧,咱们一家三口的我自会备妥,旁人的……太多我实在管不过来,穆叔和两位嬷嬷的倒可一同备下。” 算下来六个人,也无非就是每个菜多做一点。 苏衔抿笑,在她额上一吻:“辛苦你,我给你帮厨。” 谢云苔翻翻眼睛:“我赌你没碰过这些,帮厨大可不必,别给我添乱也就是了。” 苏衔认真想想:“那我确是没碰过这些。” 顿了一顿,又道:“但添乱应该也不至于。” 当日晌午,谢云苔便懂了什么叫“添乱也不至于”。厨房的家伙他没碰过,刀剑却玩得烂熟。她说一句土豆要切片,他斟酌了一会儿,闷着头将土豆拿到院子里,抛起一通飞刀再拿盘子纵身接住,落地就是一盘土豆丝。 粗细长短都一样,匀称得很,谢云苔很是满意,就是想想他这切菜的经过觉得实在有点累。 但她思量之后也没有拒绝他继续帮忙,毕竟他这样切菜比她快多了,而且自己做菜多少无聊,他陪在旁边总会有趣一些。 当然,若他不总手贱偷吃,她会觉得更好。 这顿午膳大家都用得满意,午睡时苏衔搂着她嚷嚷:“那个蛋饺,我还能再来十盘!” 谢云苔轻轻啧声,意有所指:“我做红烧鱼也很好吃呢。” 苏衔:“……” 他在杀鱼时露了怯,自以为杀得很好,她拿过去一看胆挑破了,整条鱼都只好弃了不用。他还一度不甘心,觉得自己杀的鱼也没有那么糟糕,拎着鱼飞去苏家那边找了只猫来喂,结果猫舔了一下就吐着舌头干呕,气得他又飞回来,忿忿然将鱼丢了。 午睡之后,苏衔入宫禀话。晨起乱糟糟的那堆纸页被他重新整理誊抄成了一本奏章,送进宫里呈给皇帝看。 即便规规整整地重新誊抄过,密密麻麻的数字也看得皇帝头疼。皇帝不住地抬头看他,终是憋不住问:“你自己算的?” “是啊。”苏衔嘴角轻扯,并没有忘了告户部恶状,“凭户部那帮饭桶,这点东西怕是要过一个月才能算完给我!” “……”皇帝不予置评。 苏衔脑子确是好使,办事也快,但他实在不能要求满朝文武人人像他这样,整个朝堂能按部就班地运作便好。 他只问:“那若当真是有人动手,你觉得是谁?” “说不好。”苏衔打量着他,“但十之八|九是有人想抢你的位子吧,不然把你弄病了干什么?” 皇帝眸光微凝,沉思了一会儿:“朕不日前告诉过皇长子,待他病愈便立储。” “我就知道你肯定先怀疑他。”苏衔啧声,“我觉得不是。” 皇帝:“为何?” “殷临曜干不出这种事。”苏衔说罢,又无所谓道,“但你想接着疑他也不要紧,反正他在病中,你借故把皇长子府、把他身边的人都看起来都方便,谨慎些也没什么不好。我现在只更担心另一件事。” 皇帝:“什么事?” 苏衔:“我怕干这事的是你哪个小儿子又或他的母妃,失心疯了想将兄长们都做掉以让自己顺理成章地继位。” 这话听来太失心疯了,可皇帝掐指一算,现下宫中一三四五六七几个皇子确是都已染病。 “倘若真是那样,多拖一日你儿子们便多一份危险。”苏衔淡声,“现下尚未因这病死过人,可不等同于这病永远都不会死人。” 拖下去总不是个事,等到那人有了下一步动作更是不行。 皇帝思索道:“朕可以将已染病的皇子们送去行宫养病,远离京中。” “那若是他们中的一个下的毒呢?”苏衔道,“我若干这事,也会让自己生病,掩人耳目。” 皇帝沉然:“那你说如何?” 苏衔道:“别急着立储了,给殷临曜封王,并让他即刻就藩。” 皇帝锁眉:“就藩?” “嗯。”苏衔点头,又说,“你把安西给他。” 皇帝神色一震。 当下的大恒疆土四处平稳,唯独安西有所不同――安西刚经过一战,眼下仍重兵把守,兵马甚多。 皇帝看着苏衔,一言不发,也无甚神情。苏衔也看着他,沉默了会儿,自顾自点头:“是,我在算计你驾崩之后的事。” 苏衔叹了口气:“这般诡异的药,连暗影都闻所未闻,我亦说不准他们能不能查得清楚。可皇子们能躲,满朝文武能躲,你这皇帝最不好躲。” 许多时候都怕敌暗我明,而这回敌太暗,皇帝最明。 “你是满宫之中最不可能被人下毒的,还是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能有第一次就能有第二次。”苏衔不咸不淡地说着,听不出有什么情绪起伏,“我是当朝丞相,我得虑及大局――你万一真出了什么意外,兵权要在殷临曜手中才好。不然鬼知道皇位会不会就落在弑君弑父的凶手手中,他手里有这药真不好收拾啊!” 皇帝默然不语。 “突然觉得皇位不稳,是挺难接受的哈。”苏衔抿一抿唇,“只是照着最差的结果做准备哈,我也没说你肯定会死。其实现在八字还没一撇,你想开点。” 又是这副贱兮兮的口吻了。皇帝曾一度会因他这般态度大发雷霆,但经年累月下来已生不出火气。 他只看看苏衔:“若真当真死了,可能见到朕的次子在陵前一哭?” 眉心微跳,苏衔别开了眼:“哭什么哭,哭能给人哭回来是怎么的?” 皇帝苦笑:“不能。” 那不就得了,哭个屁啊。 苏衔心下自言自语,沉吟了一会儿,又说:“但我这样安排绝不是盼着你死,你懂吗?” 语中微顿,他又淡声:“我希望你活着。” 第 57 章 五月中旬,皇帝下旨册封皇长子殷临曜为安西王,即刻就藩。 旨意一下,满朝哗然。 皇长子是嫡长子,地位尊贵,理当立储,而非封王。近来朝中又因疫病人心惶惶,皇帝此时下旨封王,更令人心中微妙。一时各种传言纷飞,有些认为皇长子在疫病之事上不干净,是以触怒圣颜;也有些道皇长子与疫病无关,却也觉得他触怒了圣颜。 整个皇长子府也为此不安了数日,第八天,圣驾踏着夜色离宫,悄无声息地去了皇长子府。 提前无人知晓圣驾会在此时降临,府中好生忐忑了一阵。殷临曜自病榻上强撑起身前去迎驾,刚到房门口,倒被御前宫人挡了回来:“陛下口谕,请殿下安心歇着。” 宫人们说罢便不由分说地将他“请”回了床上,又请守在病榻边的正妃离开。不多时,圣驾迈过门槛。 “父皇。”殷临曜不安地坐起身,转而又看到父皇身边还有个人,苏衔。 不知怎的,他莫名的心安了点。不作追问,目光在二人间荡了两个来回,换来苏衔一副嬉皮笑脸的神色:“哎你这么去就藩不会死在路上吧?” 话音未落,被皇帝眼风一扫,他悻悻闭嘴。 皇帝在床边坐下,无声轻叹:“朕早想过来,但前几日病得也重,不便出来。” 殷临曜忙道:“父皇圣体要紧。有什么事,让宫人来传个话便是,儿臣入宫去见父皇。” “还是得亲自来。”皇帝摇一摇头,睇了眼苏衔,苏衔会意,将手中一直执着的木盒递给皇长子。 只是一方简单的黑色漆盒,巴掌大小,不见什么刻纹。殷临曜不曾见过,蹙眉不解,皇帝道:“这是虎符,可调动安西驻军,逾四十万,你一并带走。” 殷临曜脸色一变:“父皇?!”怔了怔,他道,“儿臣不过是去就藩,这岂能让儿臣带走?” “苏衔的意思。”皇帝静了静,坦然告诉他,“此番的事,这人不见得有多厉害,药却是当真厉害。暗营尚未查出端倪,朕亦摸不清是何人所为,不知是否能撑过这一劫。所以提前将这虎符给你,一旦京中出现变数,不论何人夺了皇位,你带兵回来总可与之一争。” 殷临曜心中惊异,滞了良久才又开口:“父皇觉得是有人要夺位?” 苏衔抢白:“不然呢?算计完皇子算计皇帝本尊,除了夺位你还能想到别的原因吗?” 殷临曜轻吸凉气。 父皇的话说到一半时他还想劝慰父皇不必如此悲观,眼下他们虽然身子都不见好,但也未见有人离世,何来撑不过去?可事情若如父皇所言,那一切就真都说不准了。 皇位之争从来都没什么仁慈可言,何况此人还藏得极深,暗营至今都没什么进展。 殷临曜定一定神:“可儿臣若也出了意外……” “只是不时之需。”皇帝又一声叹,苦笑,“若你我都死在其中,那大概是大恒命该如此,就该此人继位吧。” “殷玄汲你拉倒好吧?”苏衔不爱听这种命该如此的话,抱着臂在旁边皱眉头,“你俩要是都死在上头,我杀进宫去一掌拍死新帝给你俩报仇。” “苏衔。”殷临曜失笑,“在议正事,你正经些。” “我说的也是正事啊。”苏衔摇摇头,目光梭巡,看到案头放着的果脯时眼睛一亮,踱过去坐下,自顾自边吃边道,“任由这种阴险小人继位,百姓活不活了?这事绝不行。你们放心吧,若真有那一天,我先想个辙把小苔安顿好,然后就进宫杀人去――殷临曜你不也有儿子了吗?你儿子继位我看就很好,你家正妃人不错啊,有个靠谱的太后再加几个可靠的辅政大臣,不比弑兄弑父的昏君做皇位强啊?” 说着他忽而又皱眉――这果脯竟然有核,殷临曜忒不讲究。 吐了核,咂咂嘴,苏衔续说:“当然,你俩若在天之灵能直接劈死他那也行哈。到时候提前给我托个梦,我就不自己费工夫了。” “……”皇帝与皇长子对视一眼,皆挑眉不言。他们自知苏衔是当真的,可正因他当真,这话才显得更不好听。 ――他话里话外没有从宫里活着出来的意思。 殷临曜摇头:“你何时也变得这样爱庸人自扰?事情还远没到那一步。” “我也就这么一说。”苏衔撇撇嘴,“没事的话你们先聊,我回去暖床去了。” 殷临曜:“……暖床?” 苏衔:“小苔没我睡不着啊。” 殷临曜扶住了额头:“我就不该问。” 当大哥的听弟弟弟媳这种事不像话。再说苏衔语中那两分炫耀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听着那么烦呢? 父子两个于是都没接口,苏衔也无所谓,耸耸肩就出了门,也不必骑马备轿,纵身一跃,直接回家。 三日后,安西王离京,随行人马浩浩荡荡延绵数里,人人都盯着宫中的反应,而皇帝并未有太多举动,不曾过问,更不曾亲自登上城楼送上一送,看起来倒真像恼了皇长子,已不肯认这个儿子了一般。 宫中不免因此又掀起一层议论。六皇子这天精神尚可,便也格外心神不宁起来,自大清早起就在屋里踱着步子,驴拉磨似的踱了一圈又一圈。 终于闻得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殷临晨驻足看去,房门很快被推开,阿才进屋躬身:“殿下。” “如何?”殷临晨急问。阿才缓了口气:“陛下……陛下是真没去,外头说陛下疑心皇长子,下奴看不全是胡说。” 殷临晨拧眉,俄而点了点头:“我若是父皇,也要先疑大哥。” 皇帝一旦驾崩,皇长子最有可能顺理成章地继位。诚然皇长子生病比皇帝还早一些,但他都能想到让自己也中毒以引人耳目,这样的手段于皇帝看重的皇长子而言更是不难。 殷临晨又问:“那可有别的什么异样?” 阿才眼睛一转:“下奴隐约打听到一些传言……却也说不清真假。” 殷临晨:“什么?” “有人说……”阿才的目光变得有些闪避,“有人说陛下三天前去皇长子府见过皇长子。” 殷临晨眉心一跳。 “……可也只是听说。”阿才忙道,“下奴看过宫门处进出的档,又托人去御前打听过数次,都没打听出什么来,大抵只是子虚乌有的传言罢了。” 殷临晨心底不安起来。 若如阿才所言,那听来着实只像传言。毕竟圣驾出宫阵仗从来不小,宫中又有这许多人,不可能人人都不知情。 可万一是真的呢? 当下明面上的情形在证明皇帝对皇长子没了信任,可若此事为真,那这些便都成了障眼法,反倒说明皇帝对皇长子信重得很了。 殷临晨举棋不定,心中的惶恐越放越大。恐惧就这样将他搅动了一天,又随风入梦,在梦里织就一片心惊胆寒。 他梦见父皇与大哥假作离心,实则里应外合,终是查到了他。 诏狱的阴森可怖转而涌到他面前,惨叫声、鸣冤声汇成一片。他惊得说不出一个字,父皇转眼成了阴曹地府里的阎罗,令牌掷下来,让他万劫不复。 他又看到大哥登上皇位,继位之初便下旨将他赐死,又将他鞭尸、将他生母的墓尽毁,可怕的画面在眼前挥之不去。 直至旭日的光束照进屋来,殷临晨在梦中转头,看见阳光下事故累累。 “啊――”他惊叫着坐起身,守在屋中的宦官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查看:“殿下?” 殷临晨喘着粗气,良久才定住神:“阿才呢?叫阿才来。” 那宦官赶忙出去叫人,阿才不过片刻就赶到,屏退旁人,阿才揭开床帐,注意到殷临晨额上尚存的冷汗,伸手一抚,不禁惊然:“殿下怎的还烧得这样厉害?” 六皇子一连数日来毒药与解药轮着服用,昨日服下的乃是解药,今日不该出现这样的病症。 殷临曜心中却了然,摇头:“我没事,做了噩梦。” 最近本就体虚,又被噩梦惊扰一夜,高烧也是难免的。 阿才略微舒气,殷临曜看向他:“阿才。” “……殿下您说。”他的神色让阿才莫名的有些慌。 殷临曜发白的薄唇抿了抿,落在被面上的目光一分分变冷、又沁出狠色。 “我不想再等了。”他道,“太慢了。况且如今大哥离了京,我们已鞭长莫及,再等下去不知还会出什么变数。” 他摸不清楚父皇遣大哥出去究竟是恼了他还是为护他,若是前者一切无妨,若是后者,万一父皇日后将兄长们一个个都遣走怎么办? 离得那样远,他没本事除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纵使他们都不能病愈,皇位也终不会落到他的头上。 阿才抑制着心惊打量他:“那殿下想……” “夜长梦多。”殷临晨垂眸,“不如一了百了。” 阿才一时愕住,他一直只道殿下狠不下这份心,自己是更冷血的那一个。毕竟他是全家都死了才入宫当的宦官,皇帝与旁的皇子与他更没有关系。 未成想,殿下狠起来比他还要狠得多。 “再过三个多月……中秋,不行,太久了。”殷临晨懊恼摇头,“近来些慢慢办着,中秋时必有宫宴,我向父皇敬酒的时候便是机会。” “好。”阿才定着心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又小心询问,“那这旁人……殿下想从何人开始?” 殷临晨眼中恨意必出:“七弟。” 七弟比他小两岁,却是贵妃所出,在宫里甚至比三哥四哥五哥都还风光些,更不曾把他放在眼里。 他从小就嫉妒啊,嫉妒七弟一直有生母呵护,嫉妒七弟可以时常见到父皇。七弟无忧无虑地长大,总是长辈们喜欢的样子,不像他,总被人背后指指点点说他阴沉。 若是没有七弟该多好?他总在想,若是没有七弟该多好。 因为年龄相近,他们两个才总会被放在一起比较,若是没有七弟,他至少不会总这样被比下去。 . 光阴一番又是月余。自从皇长子离京,谢云苔发现苏衔更忙了。每日一清早照例是去上朝,下朝后却没了回府的时间,常要忙到半夜才会回来。 京里的疫病也闹得更厉害了些。虽然人数增加得并不猛烈,越看越想苏衔推测的样子,但总归是人心惶惶,府中亦不敢放松警惕。 她为此自然担心他,怕他在外忙碌不经意间染病,终是忍不住追问起来,问他每日都去哪里忙、见什么人。 “你担心是吧?”苏衔被她问话的时候已是深夜,躺在床上哈欠连天地把她搂住,“没事啊,你担心明天带你一起去,你看看就知道了。” “……我能去吗?”谢云苔心中不安,怕他胡来。 他无所谓地咂嘴:“你是我夫人,有什么不能去的?” 她想想,答应下来。他第二天下朝后就赶回府了一趟,抱着她飞檐走壁,一起出门。 被他这么抱了太多次,她都已经不怕高了,更知他断不会让她摔下去。她没事做时便悠哉地往下看,看着脚下景物飞快划过,不多时越过了皇城的高墙,皇宫的红墙遥遥映入眼帘。 “是进宫吗?”谢云苔哑声问他。 若是进宫她还是不要去了,面圣这事她还是怕的。 苏衔勾唇一笑:“不是。”说罢也不多做解释,又过两息,他调整气息,唰然落地。谢云苔一晃间只看得清自己落在了一方院子里,院中有几人正走动,皆穿黑衣。 乍见他们落下,几道黑影都停住,她怔了怔,忙从他怀里下来。 “……大人。”几人抱拳,又有点尴尬地续道,“夫人。” “是暗营?”谢云苔心底有了猜测,侧首询问苏衔,苏衔含着笑二话不说吻下来:“夫人聪慧,是暗营。” “……”面前几人都一脸地不自在,不约而同地告退离开。谢云苔斜眼瞪他,一记粉拳捶过去:“你是故意的!” “什么故不故意的,为夫平日亲你少了吗?”苏衔不咸不淡地反驳,继而又亲一下,“少了的话日后为夫多加注意,给你补上啊!” “胡闹!”谢云苔反手一推他,不再理会,径自坐到廊下去,“你忙你的,不要烦我。我带了书来读。” 苏衔笑一声,正要再说话,又一道黑影落入院中:“师兄你在――”沈小飞说到一半注意到谢云苔,声音一噎,朝她抱拳,“嫂嫂。” “小飞。”谢云苔颔首,再度看向苏衔,意有所指,“快去忙你的。” 苏衔自觉遭人嫌弃,撇一撇嘴,淡看向沈小飞:“什么事?直说便是了。” “我们查到些东西。”沈小飞边说边走向院中石案,苏衔也跟过去,便见他将手往衣襟中一探,摸出几枚纸包,放在案上。 沈小飞边打开一枚纸包边落座:“这是我们之前查到的那个药。”说着又打开一枚纸包,“师兄你再看这个。” 谢云苔好奇,起身走过去看看,两个纸包里的白色药粉如出一辙,根本看不出什么分别,只是其中一个若细看,里面掺杂了些细小的黑点。 沈小飞道:“这药叫百味散,在江湖上名气极大却不易得,暗营几乎动用了全部人脉才打听到一些消息。”说着他点了点掺了些黑的那一包,“这个里面掺的是草乌头,与百味散放在一起,加水可调和成无色无味的膏质,服下去便能让人患病,病症与当下的疫病如出一辙。” 说罢又打开一个纸包,仍是白色粉末,里面有些许红点:“这个掺的藏红花。在服下过掺了草乌头的百味散有了病症后若再服它,病情便会加重,短则三日多则七日,定会殒命。” “这么厉害?”苏衔呼吸微凝,“那若单独服食百味散呢?” “和先前验的一样,没用。”沈小飞摇头。 苏衔又道:“可有解药?” “有。”沈小飞抿一抿唇,“解药也是奇诡之物,比百味散更不易得,暗营已加派人手出去寻了。只是……”他一叹,“江湖素来对朝廷防心极重,怕是很要费些工夫。” “有就好。”苏衔神情微松,“一旦寻来先验明白,只消有效,速送入宫中。” “我知道。”沈小飞点了下头,问他,“宫中可有人露出马脚?” 苏衔摇头:“暂还没有。” “这可不好办。”沈小飞锁起眉,“咱们便是能寻得解药,也不会太多。倘若一直由着这人藏在暗处,咱们能为陛下解了毒也挡不住他再下第二次第三次。” 苏衔沉默不言,过了会儿也只说:“先去寻来便是。” 他鲜少这样举步维艰过。朝中政务许多他都能走一步看三步,寻些旁人想不到的办法将事情料理妥当。这件事却是实实在在地被动,除却按部就班地查下去,一点办法也无。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不知不觉间由盛夏转凉。暗营仍在江湖上查着,京中风声却一变再变。 六月上旬,七皇子突然病重,皇帝传召数位太医在宫中接连忙碌五日仍回天乏术,七皇子在第六日晌午日头正盛的时候撒手人寰。 六月中,安西传来消息,道皇长子已到封地,上奏章谢恩。又过几天,皇长子终于惊闻京中噩耗,再度上疏,为七弟一表哀思。 六月末,自七皇子离世后便一病不起的贵妃终于也病重,之后香消玉殒。 皇家接连出了丧事,连带民间愈发人心惶惶。从前因为这病并不太死人,百姓纵使染上也并不太担忧,现如今却是只消闻得谁染病便是亲朋好友都会远离,甚至出现了亲生父母活埋患病子女的惨案。 七月,五皇子病重。说来也巧,这原该是五皇子大婚的月份。 礼部于是上疏道婚事原当照办,只当冲喜,或与五皇子安康有意。谢云苔直听得心惊胆寒,一日后苏衔告诉她:“陛下驳了礼部的折子。” 皇帝自然忧心儿子,可他到底不是爱自欺欺人的人――既知有人暗中作祟,冲喜又有什么用?又何必平白耽搁了好好的女孩子。 早已定下的婚约因而取消。七月廿三,五皇子病故。 自这日开始,苏衔突然又会雷打不动地早回家了。最多到傍晚一定会回来,与谢云苔一起用个膳,接着便开始抄经。 先是抄给刚故去的五皇子,然后抄给离世稍早的七皇子。谢云苔没料到他会对皇子们有这份心,但他抄的时候她会陪在旁边。 他在这个时候变得不太爱插诨打科,最多把她的手拉过来,有一下没一下地凑在唇边吻着。直至当日的经文抄完,他离开书案才又会开始胡闹,拢着她说好累,朝政累抄经也累,让她哄他。 谢云苔早已喜欢上了这样的小打小闹,酸酸甜甜的。但这些日子他都忙得厉害,她又禁不住地回忆更多事情了。 当日她忍着没提,过了两日,苏衔却也忍不住了,晚上躺在床上懒洋洋地摸索过来:“哎,人生得意须尽欢,不得意也不能太吃亏――” “啪”地一声轻响,谢云苔拍住他的手。他顿住,不明就里地望着她。 谢云苔心下悲愤,美眸低垂:“不行。” “……月事?”苏衔掐指一算,“日子不对啊!” 谢云苔哭丧着脸:“今日陈大夫来请脉,跟我说……” 她咬了咬唇:“有喜了。” 话刚说完,他被她按在身上的手一颤,他坐起身:“真的?” 她点点头:“差不多两个月吧,所以不能行房了……” 她原本想找个更好的时候告诉他,好好让他高兴一下,现下也只得这样说了。 听出她声音越说越低,苏衔原想说“不能也没事啊,为夫又不是色中饿鬼”,看看她的神色忽而懂了,她也很失落。 他只好先哄她,便将她圈进怀里,在额上亲一亲:“没事啊,忍一忍,不差这几个月。” “嗯。”谢云苔闷闷地应声,苏衔的吻再度落在她额上,吻得轻柔,眸光却一度度地泛起凌色。 ――他的小苔怀了小小苔,可现下京中这个局面说不准哪天就要再出变数,怕是不事宜让她安胎。 她为他担忧还是小事,可若万一月份大时碰上风云变幻,指不准就是一尸两命啊。 苏衔思量着,边吻她边开口:“小苔。” “嗯?” 他沉了沉:“现下京中局势不明,我着人送你去安西吧。” “去安西?!”她猛地抬头,与他视线一触,他目光一躲她就懂了,“你不去?让我自己去?” 第 58 章 “京里这个样子……”苏衔轻叹,“让爹娘与你同去。到安西自会有皇长子照应你们,比在京中更稳妥些。” “找皇长子?”谢云苔皱皱眉头,心下暗说找皇长子不好吧?毕竟非亲非故,与他也不过是在朝中一起办过差的交情。 抿一抿唇,她道:“我看也不必。京中虽然人心惶惶,但府里什么事也没有呀。” “听我的。”苏衔吻着她的额头,语气听来却有些强硬,“避出去,安安稳稳把孩子生下来。” “那你呢?”谢云苔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一字一顿道,“苏衔,我知道你为国为民是职责所在,但你若要跟我分开,就不能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说清楚,这件事到底会有多严重,最大的危险会是什么?别担心我害怕,我胆子没有那么小,不清不楚的事情才会让我害怕。” 苏衔垂眸,视线与她相触。沉思了一会儿,舒气:“好吧。” 他便慢条斯理地说了起来,从一开始说起,一直说到皇帝封王的安排,最后告诉她:“一旦陛下出了闪失,夺位之争在所难免。不过现下皇长子手握重病,取胜十拿九稳。” “十拿九稳。”谢云苔品着这四个字,追问他,“那一旦皇长子也出了意外呢?” 苏衔没再隐瞒,轻声道:“那我一定会死。你们是否能保住性命,也不好说。” 靠算计父亲兄弟登上大位的人原就不会有容忍这样一个丞相的胸襟。况且现下这件事握在他手里,他恐怕早已是那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是对方现下也没本事除掉他罢了。一旦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子,如何能不秋后算账? “那就先不多想这些。”谢云苔紧紧抱一抱他的胳膊,“你先按部就班地将眼前的事一件件料理好,若那一天还是来了,我们再说。” “嗯。”他又吻了吻她,“明天我就进宫请旨。你带着爹娘、阿婧一起走,尽快。” “好,听你的。”谢云苔点了头。 她自是不愿同他分开,可若凶险当前,她又帮不上忙,还非说什么死也要死在一起的话就叫添乱,再一往情深感动的也只有自己罢了。倘若她是陷在危险之中的那一个,她只会希望他离得远远的,好好活下去,他也必定是一样的想法。 “但你要常来信给我。”谢云苔秀眉微蹙,“写给我,也写给两个孩子,我读给他们听。” “我知道。”苏衔轻哂。继而便不再多言,两个人相拥着沉沉睡去。 翌日早朝散去,苏衔便跟着皇帝去了紫宸殿。皇帝近来被病拖得身子愈发地虚,早朝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回到紫宸殿时天都还没大亮。皇帝径直入了寝殿,由宫人搀扶着坐到罗汉床上,看看苏衔:“你有事?” “臣想请个旨。”苏衔拱手,“臣想送妻女和岳父岳母去安西。” 皇帝一怔,抬手挥退宫人,关切询问:“他们染了病?” “没有。”苏衔摇头,“夫人有孕了。我怕京中动荡,她不能好好安胎。” 皇帝颜色稍霁,继而却是良久的沉默。苏衔察言观色,眉心微蹙:“陛下?” 皇帝喟叹:“朕会下旨准许他们出京。也会另下一道旨给你,你去安西办差去。” 苏衔眉心一跳,短暂地哑然,旋即不快:“殷玄汲,你这什么意思?” 皇帝又是沉默,端起茶盏,抿了口茶。 苏衔铁青着脸:“不行哈,岂有这个时候让丞相离京的?再说你又没死,我躲什么躲?” “朕若哪一日突然死了呢?”皇帝抬起头,目光灼灼。 苏衔嗓中噎住,想要争辩又说不出,皇帝苦笑:“朕近来愈发觉得,世事无常。” 好几个儿子说病就病了,老五和老七都是那么好的孩子,上个月还在被他考问功课,如今却已办完了丧事。他知道民间听到这些事不过听个热闹,可于他而言那都是活生生孩子。 “去安西,找你大哥。若朕也出了意外,你就好好辅佐他。”皇帝缓缓道。 苏衔挑眉:“你是不想让我杀进宫给你报仇是不是?” “是。”皇帝承认得坦然,苏衔反倒一滞,无言以对。 “你进宫寻仇,不论成败都难逃一死。”皇帝神色平淡,“天下有几个做父亲的,能让儿子这样给自己报仇?” “你不是我爹。”苏衔口吻生硬,“我没爹。你少管我的闲事。” “当皇帝的,也不能让丞相这样去送死。”皇帝不太有力气与他多作争辩,摇一摇头,继续说下去,“你去安西,朕若出了意外,你与他一同带兵杀回来。” 苏衔:“可我在京里更好查这案子,一旦离京,鞭长莫及。” “也只是或许能查明罢了。”皇帝复又摇头,“为此拼上自己的命,不值。” 他近来都夜不能寐,不止是为眼下的困局,更是为几个儿子。 他只消闭上眼,就会看到老五和老七还在眼前,活生生地和他说话。再一转眼,又看到目下已然染病的另几个儿子也死了。 老三老四都已成家,老六年纪轻些,但皇后也已在为他张罗婚事。原本一个个都生龙活虎,现下他却日日都怕睁眼就又听到哪一个的死讯。 再说眼前这个…… 殷玄汲目不转睛地看着苏衔。这个从未能认回来的次子在一众兄弟里最有本事,他知道长子更适合承继大统,但若论私心,还是苏衔更合他的意。 他又对他有过多年的亏欠,如何还能让他留在这样的险境里? “听话,你们都去安西。”皇帝道。 “不可能。”苏衔冷着张脸,索性坐到地上,平淡的面色下透出几分负气的情绪。 皇帝苦笑:“你若不走,一家子人谁都别想走。” “……”苏衔怒色腾起,“殷玄汲你有病啊?” “是啊。”皇帝知他已被僵住,气定神闲地又抿了口茶,“已病了好些时日,丞相不知?” “……”苏衔无语凝噎。 他惯是爱这样呛人的,总能呛得人面色铁青,皇帝都被他气过无数次。却是如今才知皇帝脸皮厚起来也能用这一手,他照样被气得没话。 是以当日,皇帝忽下圣旨,旨意中明言疑安西又有异动,命丞相亲自出京,赴安西一探究竟。 满朝皆知皇长子刚得封安西王,见此旨意自会去想是否皇长子生了异心。这等大事,命丞相亲临也在情理之中。 三日后,几辆马车趁着夜色驶出京城。一刻不停地赶了大半夜的路,天色渐明时终于在一方客栈门前停下。 “爹爹!”阿婧一马当先地下了车,扑向立在客栈门口静等的人。苏衔把她抱起来:“累不累?” “不累!”阿婧边说边又转身指马车,“娘也还好,爹放心!” 说着话,谢云苔被婢女扶下了马车,后头的马车中,谢长远与苗氏也下了车,苗氏满目忧色:“苏衔,怎么回事?怎的突然下旨让我们出京?” 谢云苔上前:“我一会儿跟爹娘说。” 她原该早些说的,可密旨三天前下来,她这几天便一直在府中忙里忙外地盯着下人打点行李,心里始终想着得空时便要回娘家与爹娘说个明白,最后却是半点空都没有。 苗氏点一点头,看看她又看看苏衔,拉着谢长远先进了客栈去。谢云苔目送爹娘进去,薄唇微抿,凑上前与苏衔一抱:“我想你啦!” “咿――”刚被放下的阿婧只扯嘴角,“才三天呀,娘怎么这样,还不如我!” 苏衔斜眼:“小丫头懂什么,快去睡觉!” 苏婧一吐舌头,一溜烟也跑进客栈,去追苗氏:“外祖母!我跟外祖母睡!” 谢云苔低笑一声,与苏衔也进了屋去。二人在房中躺下,几日来的心神不宁忽而都化作疲惫翻涌而上,鲜见地说着话就昏睡过去了。 之后数日,皆在路上。谢云苔身怀有孕,不能太过劳累,苏衔便事先安排好了,每天都只有白日赶路,晚上就找个客栈歇下,途中亦一直有陈大夫照料。 谢云苔于是并未觉得太累,倒是苏衔,不仅要赶路,还常要听暗营前来禀话,日日殚精竭虑,眼见着愈发消瘦。 如此缓缓行着,八月初十,一行人终于入了安西,苏衔紧悬的心可算放松了些。 背后之人势力不明,先前这一路上他总要担心是否会遭人暗算。但入了安西便是皇长子的地界,让人放松许多。 这般复又不急不缓地行了四五天,到达安西王府门前时已是八月十四,中秋的前一日。 安西王着人直接引谢云苔和父母去了住处,这住处是方独立的宅子,与安西王府一墙之隔,早先一直空着,听闻苏衔一家要来才又收拾了一番。 “安排得急,若缺什么,着人来跟我说一声。”殷临曜边与苏衔同入王府边道,苏衔啧声:“放心吧,我肯定不客气。” 殷临曜失笑,请他去了正厅,落座,问他:“父皇怎么样了?” “我离京时情形尚可,一路上也没听说有什么异动,想是暂且无碍。” “那就好。”殷临曜颔一颔首。苏衔却见他面色发沉,锁眉:“怎么了?” 殷临曜沉默了会儿:“三弟没了。” 苏衔一滞:“什么时候的事?” “消息昨晚到的我这里。”殷临曜顿了顿声,“说是四天前去的。” 苏衔一时也只得沉默。三皇子,是“疫病”闹起以来没的第三个皇子了。他与三皇子也算交过手,三皇子的母亲淑妃在宫里长宠不衰,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也是人之常情,三皇子便将主意打到了谢云苔头上,只是谢云苔没有理他。 除此之外,就是在户部办差时的硬碰硬。那时候苏衔只觉三皇子想事太浅为人太蠢,心里并不将他当回事,后来也不再多想这个人。 可现下,这人说没就没了。 二人相顾无言,良久都不知该说点什么,直到苏衔又开口:“三五七没了……”说着撇一撇嘴,“挑单数杀啊?” 殷临曜挑眉,苏衔摇摇头,敛去笑容:“还剩四和六,若是皇子下毒,大概就是他们两个嫌疑最大了。” 殷临曜略作思忖:“是。” 这人现在必定还活着,可自老八往后的皇子年纪都还偏小,大抵干不出这样的事来。 想了想,殷临曜又说:“可若有宫妃参与其中……” “那确是说不准了。”苏衔咂嘴,“要不难办呢?” 殷临曜又问:“解药的事,可有消息?” 苏衔摇头:“姑且摸到一个神医,唯他能制这解药。可这神医性格古怪,素来是独行江湖,无人知其行踪。上一次露脸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饶是暗营势大,也不好查。” 更多的话,他未与殷临曜提及。殷临曜听得一声苦叹,拍一拍苏衔肩头:“罢了,你先歇一歇,明日先好好过了中秋。” 苏衔点头,也不多做寒暄就离了王府。去了殷临曜为他们备的宅子,他转了一圈,情绪忽而有那么点古怪。 ――中秋,呵。 他好像还没好好过过中秋呢。儿时苏家常爱大贺中秋,可他与他们哪里过得到一起去,厅中就算再热闹,他也觉得与他无关。 后来搬离苏家,府里更是清清静静。前后虽有过数名妾侍,但他也都没心思和她们同贺团圆节,喝着茶吃口月饼也就算将节过了。 但今年他大婚了啊!又赶巧了碰上这种破事,倒让中秋变得有意思起来――不仅小苔和阿婧在,岳父岳母近来也同在一府里住着,团圆节忽而就有了团圆的味道。 苏衔一壁想着一壁进了卧房,春樱在旁忙着拾掇行李,谢云苔立在床边叠几件衣服,他上前,从背后将她一抱:“小苔。” 她停手:“嗯?” 他声音里带着讨好:“明天辛苦你一下?” “干什么?”她略有点忐忑地转过头看他,觉得他这个口吻不怀好意。 他道:“明天我们做月饼吧!” 谢云苔:“?” “好不好?”他追问,“你会吗?会的话我们一起做?” “……”她认认真真地盯了他半晌才敢信他没在诓她,嘴角轻轻扯动,“就这事?” 苏衔:“对啊。” 谢云苔无语地转过身,继续叠衣服了。 ――这点事他为什么要用那种口气说!他那个口气,她还以为她怀孕久了他忍不住了呢! 合着就是为吃口月饼?幼稚鬼! 第二日,谢云苔发现他对这个月饼真是兴致勃勃。 前阵子二人为了稳妥,都是谢云苔下厨。但到了安西都是皇长子的人,他们便商量好了让她好好安胎,不必再操心厨房的事了。所以他大约是既想和她一起做月饼又有点不好意思辛苦她,起了个大早,自己跑去跟厨子讨教如何和面去了。 等她起床,面已调好,他正盯着几样食材研究如何调馅。谢云苔侧躺在床上看着他沉肃的模样,直想起来他那日一大早起来算病患数量的事情――仔细想想,那天他好像都没这么深沉。 她于是爬起来,趿拉着鞋踱过去,摸摸他的头:“苏大丞相不为难啊,我这就来帮你。” 言毕她就转身去盥洗,他在背后道:“你先用膳,不急。” 是不急,但是大丞相他小馋猫呀! 谢云苔心里揶揄没说出来,盥洗之后尽快用完了早膳,就跑来和他一起调馅了。 调馅、做月饼、烤制,两个人连带阿婧一起足足忙了大半日才忙完。所幸出炉时不负众望,各个色泽鲜亮喷香扑鼻,除却枣泥馅偏甜了一点以外一切都好。 阿婧是小孩子,对这个自然兴致颇高,吃了一个豆沙的又要拿莲蓉的,谢云苔把盘子端开:“先不吃啦,用完晚膳再吃。” 话刚说完,手上一空,她回头,看到苏衔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食盒,他正将那碟月饼往食盒里装。 谢云苔:“干什么?” “拿给爹娘啊。”苏衔理所当然。 谢云苔哭笑不得。他们是说好晚上去与爹娘一起用膳的,但可没说过要自己做月饼拿过去。 他就是想要炫耀! 进了谢长远和苗氏的院子,苏衔一点都没出乎谢云苔所料,扬声一唤:“爹――”脚下大步流星地往堂屋里去。 谢长远原正独自坐在堂屋,苗氏在卧房里。听到声音苗氏也打帘出来,苏衔悠哉哉地把月饼往桌上一放:“我跟小苔还有阿婧一起做的月饼,爹娘尝尝。” “……”苗氏与谢长远面面相觑。 大丞相亲自做月饼。怎么的,来安西闲的没事干了? 谢云苔在旁给面子地帮腔:“面是他自己调的,馅也是他调得多,包是一起包的――喏,比较丑的那个是阿婧的。” “娘讨厌!”阿婧不快地嚷嚷,“那个最丑的是爹做的!” 苏衔:“我就那一个做的丑,你个个都丑! 苗氏忙打圆场:“行了,都不丑,我看比府里的厨子做得都不差。快用膳吧,晚上还要赏会儿月才好。你爹酿的桂花酒还专门从京城带了过来,不烈,小苔也可以喝些。” 说罢她出门吩咐下人传膳,苏婧和苏衔还在互不相让地瞪来瞪去,连谢长远都看得笑了:“当爹的跟女儿斗气?阿婧不理他,到外祖父这里来。” 苏婧凶巴巴地朝苏衔做了个鬼脸,就不理他了,跑去跟外祖父玩。 京中,即便噩耗不断,中秋宫宴也要照办。一则是为安抚人心,二则是离世的皆是小辈,按约定俗成的规矩,小辈敢先一步离世、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为不孝,父母没有为其不办宴席的道理。 然规矩虽是这样说,又能有几个为人父母的真不难过?放在民间,这样的宴席必定就免去了,九五之尊却不得不事从权宜,将安抚人心放在前面。 姜九才于是一整日都小心翼翼的,更着意寻些趣事来与陛下说。比如哪位朝臣原本想好了要向宫中献月饼,结果无巧不成书,家里素日不出错的厨子这天偏就把月饼烤糊了,只好上疏告罪;再比如十四皇子最近书读得不错,抄了好几首应景的中秋小诗送来。 同时,他更是将宫宴的一应事宜都细致安排好了。但凡盛入含元殿的东西,不论菜肴、水果还是酒,皆要让宫人以银针验上三遍,再有三班人马尝上一轮,没验过的东西哪怕是先帝他老人家还魂再世要赏给陛下,他都不能让陛下碰! 除此之外,他还吩咐手下暗中盯紧两个人――四皇子与六皇子。 陛下早就疑此事与皇子有关,目下年长些的皇子中除了去安西的皇长子外,就只有这二人还活着。姜九才因此吩咐手下必要将此二人盯紧,就是去出恭都得有人盯着。 他就不信了,真有什么神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直接发飞到陛下碗里去? .宫宴犹是戌时开席,初时因为近来的事气氛沉闷得紧。后来重臣见皇帝神色如常,便渐渐放松了些,不时也有人上前敬酒,皇帝自知殿中所用美酒皆仔细验过,坦然饮下。 “儿臣敬父皇一杯。”不过多时,四皇子上了前,笑意略显凄苦,“念着故去的兄弟们,儿臣不想再说什么吉利话,唯祝父皇早日病愈。” 四皇子一揖,即有宫人端着托盘上前,盘中置着早已斟好的几盅美酒。 四皇子坦诚道:“这酒是儿臣自己酿的,思来想去还是想让父皇一品。为着宫宴,提前半个月就送了进来,一直由姜公公亲自管着,父皇放心。” 说罢他自顾自先拿了一盅,又向六皇子颔首:“六弟也放心。” 殷临晨抿笑:“自然,四哥从不害人。”说罢伸手取酒,广袖拂过的刹那间,一抹白膏落入酒中,即刻消融。 他将两盅酒皆拿起来,上前两步,将酒奉与皇帝:“父皇。” 皇帝伸手接过,目光在自己近来愈发不敢信任的两个儿子间荡了个来回,目光落到酒盅上,好似自言自语:“朕但愿你们与残害手足之事无关。” 二人皆神情微凝,皇帝并未再看他们,自顾自又说:“若有,你们该当知道,朕手下也并不缺能人。” 殷临晨不禁心弦紧绷,只道皇帝觉察了什么。然而下一瞬,皇帝忽而仰首,将酒一饮而尽。 与此同时,梁上暗处,两道黑影相视一望。 因要各自盯着不同的人,两影相隔约莫三丈远。沈小飞悄无声息地向另一人摸过去,压音询问:“怎么样?” 第 59 章 “不像。”那人摇摇头。 沈小飞神色微凝:“一会儿散席我直接到紫宸殿等着去。那药起效极快,若陛下用了,发病便是今晚。” “嗯。”对方颔首,沈小飞刚要走,又被他抓住:“大人。” 沈小飞看过去,他滞了滞:“我还是觉得太险了。” 沈小飞默然无话。他其实也觉得太险了,父亲亦苦劝过陛下。可陛下心意已决,又有什么办法? 他只得淡淡道:“按旨行事,真出了事……皇长子自会回来,朝中乱不起来,亦怪不到你我头上。” 他这样说,手下便也只得作罢。二人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继续静观宴上情形。 . 安西。 谢云苔安着胎没事干,苏衔更是闲得长毛。虽然暗营每隔三五日都会有人来禀一次话,朝中真有需要丞相着手料理的奏本也会送来,但他远离了京城,许多半大不小的事情到底是送不到他面前了,一时颇教人不适应。 不过他倒很自觉,即便闲得长毛也不愿搅扰谢云苔安胎。只是委屈了阿婧,三天两头被他叫过来考问功课。 苏衔考起功课来认真得很,阿婧虽然学的东西不难,还是时常能被问住。于是难得碰上苏衔去安西王府议事的时候,她就跑到谢云苔面前求助了:“娘,别让爹总考我了好不好……”阿婧皱着小眉头,开门见山,“我又不是没有好好读书,爹为什么总是考我!” 谢云苔自是可以告诉她爹是为她好,但她想了想,没这么说。因为她最清楚,苏衔近来就是自己闲的发慌在找事,阿婧也确实不是不好好读书的小孩。苏衔硬是这么考下去,只怕要考得父女关系出问题了。 思量了会儿,她抱过苏婧:“娘想办法帮你,但你不要告诉爹,好不好?” 苏婧当然点头:“好!”又主动伸手,“我们拉钩!” 和苏婧商量好,谢云苔就去找了爹娘。是以第二天一早,苏衔还没来得及再找苏婧,就被谢长远拎出去钓鱼去了。 苏婧听闻后跑到谢云苔面前欢呼雀跃,歌功颂德。而后还是乖乖读了大半日的书,临近晚膳才歇下来,和谢云苔一起去院子里走了走。 这边的院子里也给苏婧备了秋千,苏婧知道谢云苔有孕,坐上去也不要要她推,自己一下下地荡,边荡边问她:“娘肚子里到底是弟弟还是妹妹呀?” “不知道呢。”谢云苔笑笑,“阿婧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呀?” 阿婧认真想了想:“我想要妹妹,妹妹能和我一起玩。” “那你跟你爹想得一样,你爹也希望是女孩子。”谢云苔顿一顿声,又问她,“那如果是弟弟呢?” “是弟弟也好呀!”阿婧很轻松,“外祖母说,若是弟弟长大就能保护我!” 谢云苔浅怔:“外祖母跟你说过这些?” “嗯。”阿婧点一点头,“外祖母怕我不开心,跟我说不论是有了弟弟还是妹妹,爹娘都不会不喜欢我的。可是我本来也知道这些呀,外祖母不用再说的!” 谢云苔听得有点唏嘘。不论提与不提,爹娘都还是担心她过得不好,总想能帮一帮她。 她只盼当下的险情能早些过去,一家子都能安安稳稳的。那样她便能让爹娘看到她当真过得很好,也能与苏衔一起尽孝。 城外湖边,苏衔与谢长远一起钓了大半日的鱼,难得的没斗嘴。 来安西的路上和中秋佳节他们倒也没斗嘴,但那不太一样。那时候谢云苔都在,二人或多或少是为不让她操心才收敛了情绪。眼下这没斗嘴才是真的和平。 又钓了一条鱼上来,谢长远看一看他,边再度甩竿边问:“你今日是心情太好,还是太不好?” “嗯?”苏衔不解,“怎么这样问?” “话格外少。”谢长远坦然,“你那张嘴谁不知道。” 苏衔笑了声:“在想事罢了。” 谢长远“哦”了声,只道他在想朝中之事,便也不多加过问。不多时苏衔也又钓了条鱼上来,解下鱼装进身边的竹篓里,他复又甩竿,不动声色地睃了眼岳父,又心绪复杂地将目光收了回来。 他父亲――娶了他娘的那个苏致仰,从前也爱钓鱼。早年苏致仰做过几年官,经年累月地不在京中,偶尔回家就常去京郊的湖边钓鱼。 他有时候会带苏衔的弟弟们去,有时也带堂兄弟去,但总之是没苏衔什么事。 苏衔那时还不知自己的身世,心里只觉得羡慕。他无数次地设想过父亲也可以带他一起去钓一钓鱼,他一定乖乖的,可终究是等不到的。 “爹。”苏衔开口,状似随意,“您和娘自己住侯府感觉怎么样啊?” “挺好。”谢长远脱口而出,忽而意识到点什么,侧首看他,“怎么了?” “我看娘挺喜欢阿婧。”苏衔随便扯了个理由,“不然回京之后我带小苔搬去侯府吧,要不你们搬来和我们同住也行。” “那像什么话?”谢长远笑出声,“跟岳父岳母同住,你个大丞相岂不要被人说倒插门。” “管他们呢。”苏衔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您看我什么时候在意过那些鬼话啊?” 谢长远噎了一下。确实,苏衔倘若在乎那些闲话,首先就不会娶阿苔这当过通房的人为妻了。如今婚事都不管不顾地办完了,在乎什么倒不倒插门? 谢长远当然愿意守着宝贝女儿,想了想,便笑道:“你和阿苔觉得好就好。” “那就这么定了哈。”苏衔一派轻松,“回去咱们就搬家。” 他直接将事情说定,一副怕人跑了的样子。二人一直钓鱼钓到夕阳西斜才回府,到府门口时天色已全黑。谢长远直接拎着自己钓的鱼进了门,苏衔看看他钓的那一筐,脚下一转,去了安西王府。 府中,殷临曜正读着书,就听门外嚷嚷:“殷临曜。” 抬头,就看见苏衔拎着个竹篓进来。 竹篓依稀散发着一股腥气,殷临曜不由皱眉,苏衔仿若未觉,直接将竹篓往他书案上一放:“喏,我钓了大半日的鱼,给你了,做个全鱼宴都够。” 殷临曜挑眉:“我近来茹素。”故去的弟弟太多了,他这个做大哥的远在安西不能做什么,只能一表哀思。 “你茹个屁。”苏衔不咸不淡,“你病多久了自己心里没点数啊?你是表哀思还是想去陪他们?” 殷临曜:“……” 苏衔:“我要是那凶手可高兴死了,正愁你跑了,你饿死你自己。” “行行行……”殷临曜无可奈何,拱手,“苏丞相嘴下饶命。” “好好吃你的饭,你能回去给他们报仇才是正经,别的都是虚的。”苏衔说罢转身便走,迈出门槛,行至门边,碰上一宦官跌跌撞撞地跑来。顾不上多看他,从身边一划而过,直冲书房:“殿下!” 苏衔眉心微蹙,脚下顿住。侧首看去,那宦官迈过门槛便扑通跪下:“殿下!” 苏衔清楚地听出他声音在颤。 殷临曜抬眸:“怎么了?” “殿、殿下……”那宦官声音里带了哭腔,每一个字都在猛烈颤抖,“京城……京城传来消息……” 他脸色越来越白,冷汗涔涔而下:“陛下驾崩了!” “什么?!”殷临曜拍案而起。 .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越下越冷。整个安西笼罩在一片寒意里,让人冷到骨,再冷到心。 谢云苔自也听闻了皇帝驾崩之事,她曾见过皇帝几面,心下不胜怅然。苏衔的反应却还是出乎她所料了些――一连数日,他茶饭不思。 他有好几天都没日没夜地把自己闷在书房里,揪着暗营赶来的人问话。 谢云苔进去,他倒也并不介意,她便看到他满目血丝地一遍遍问:“怎么突然就驾崩了?” “中秋后发了病,愈渐严重,太医回天乏术。”暗营的人禀道。 他沉默须臾,又问:“病重时怎么不来禀话?” “事发突然,韦公公当即将暗营上下都散去了江湖上,想拼尽全力寻解药回来,顾不上来向大人回话。” 又是半晌的安寂,再开口,他说:“眼下京里什么情形?” 谢云苔轻声一喟,没再多听,举步出去了。 她直接去了厨房,将大厨请走,留了几人给她打下手,斟酌着做了几道苏衔爱吃的菜。晌午时苏衔回到卧房,看了眼桌上的菜,猛地看向她:“你下厨了?” “是啊。”谢云苔点点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陛下驾崩,我知道你难过。可你不能这样耗着自己,日子长了受不住的。” 顿一顿声,她又道:“你那天怎么劝的安西王来着?” 苏衔怔了怔,苦笑:“是啊……” 人的悲伤有时十分奇怪。他那日从安西王府里出来,并未觉得多么难过,还与她嘲笑了安西王茶饭不思的事。第二日情绪漫开,自己便也茶饭不思起来。 这几日下来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眼下被她一点,方知自己也不比安西王强多少。安西王为弟弟们哀悼时,他只是没有那般深切的感受,如今事情落到殷玄汲身上,他便也出不来了。 他走到桌边,谢云苔拿起筷子递给他,斟字酌句道:“陛下是仁君,你是良臣,难过是免不了的。可你日后还要辅佐新君呢……” “小苔。”苏衔打断她,摇一摇头,“别说了。”顿了顿声,他又道,“我没事。” 个中隐情她不知道,眼下这个节骨眼,他也没法冷不丁地告诉她那是他爹。他就这样自己钻了牛角尖,越想越觉殷玄汲驾崩之事来得那样突然而不真切,让他怎么想都觉得是假的。 怎么就驾崩了呢?不久之前他还在对殷玄汲指名道姓大呼小叫,怎么一转眼他就驾崩了? 他都还没叫他一声爹,他不觉得这么死了很亏吗? 苏衔一语不发地闷头吃饭,谢云苔不作声,只时不常地在他饭上添一口菜。不多时却见他眼泪落下来,他抬手去抹,犹有一滴溅在菜上,他一时局促,也顾不上多管,将那一口囫囵吃了。 谢云苔怔怔:这么难过吗…… 她只觉自己委实不懂他们的君臣之情,又给他夹菜,他抬起头:“小苔,再过几日,安西王就要举兵回京了。” 谢云苔微讶:“当真要打?” 苏衔点一点头:“尚不知京中是哪个皇子继位,但不论是谁,必不干净。”语中一顿,他又道,“我要与安西王一同去,你别担心我,在安西好好养胎,等京中局势稳固,我接你回去。” 早先商量着要独自来安西安胎时并无半分不肯的谢云苔此时却道:“不行,我跟你一起去。” 苏衔锁眉,她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怕你不是战死,而是要死在路上。” 他一切稳妥,她自可以离开他,让他独自运筹帷幄。可他现在的样子,她觉得没有人陪在他身边,他会过得很糟糕! 苏衔不松口:“不行。” 谢云苔下颌微抬:“那我可给你纳妾了。” “……”他怒目而视,和她对峙半晌,松下劲,“我不会出事,你放心。” “我不放心。”谢云苔咬一咬唇,“让我同去吧,我当真的。赶路过来也没怎样,如今我还月份大了些,更安稳了呢。你们要开战时我就乖乖在帐子里待着,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唉……”苏衔叹气。意识到她的认真,他感觉不太好了。 怎么能让她这样担心! “乖啊,好好在安西待着。”他把她拥过来,用力亲了一下,“我保证按时吃饭早睡早起,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行不行?” 这种承诺听着好像也可以。 谢云苔想了想,点了头:“那行吧。你要记住,你若出了什么闪失……” 她想拿殉情威胁他,话到嘴边一转又罢了。 殉情怪蠢的,何况还有孩子,她凭什么带着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殉情? 她便道:“你若出了什么闪失,我立刻改嫁,让你的孩子管别人叫爹!” “谢云苔你这么狠吗?!”苏衔目瞪口呆,与她美眸一触,又不约而同地笑出声,“好好好,我怕了怕了,绝不敢死,阎王亲自来请我都不能死。” “嗯。”谢云苔满意了,睇了睇桌上的菜肴,赏他一个丸子,“好好吃饭!” . 京中,四皇子哀伤未散便也病重,初时是忽冷忽热,梦中惊悸不断,不几日便已下不了床,亦有了咳血之诏。 太医无计可施,皇子妃守在床边更只能哭。四皇子疲惫地合着眼,心下终是了然:是六弟…… 不止是他,当下满朝文武或多或少都猜到了,在京中兴风作浪之人是这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六皇子。是以在皇帝驾崩的这几日里,朝中争吵不断,大多数人拥立远在安西的皇长子为新君,一部分投机取巧之辈则以皇长子也患病多时为由,欲推殷临晨继位。 前者的理由顺理成章,殷临曜既嫡又长,自当继位。后者的想法不言而喻,皇长子远在安西,一路赶回谁知还会出什么变数?六皇子手里又有那等狠药,让皇长子死得神不知鬼不觉也不是难事,到时既横竖都是六皇子继位,他们何不早些提出来,在新君面前混个脸熟?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在此时渗着几许颠倒黑白的讽刺。 这些纷争,四皇子纵在病中也大抵听说了。不免愈发悲怒交集,一口气直在心里顶着。 他们一众兄弟早年曾极为亲近,后来年龄渐长,在各自的母妃的点拨下不免生出各不相同的心思。可纵使早已面和心不和,也无人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拿他自己来说,他也是兄弟中年纪较长的皇子,不是没肖想过夺位之事。可设想将来,他所想不过是自己若夺位成功,便要恩威并施镇住一干兄弟,既要皇位稳固,又不能对不起列祖列宗。 名不见经传的六弟,倒是真狠啊…… 悠长地又缓了口气,四皇子听到外面有些嘈杂。 “殿下病重,诸位大人……”身边的宦官好像想要拦谁。 然对方一喝:“暗营奉旨办差,退下!” 紧随而来的是门声轻响,四皇子妃惊得轻叫,转而撑起心力怒喝:“干什么!不管你们奉何人为主,我们殿下总还是先帝四子,先帝他尸骨未寒……” “如琳。”四皇子竭力开口,四皇子妃声音辄止,回过头来,满面泪痕。 四皇子摇了摇头:“算了。” 世事无常,有些事就是让人这么啼笑皆非又无可奈何。到了这一步,争还有什么用?六弟若要他的命,他就给他,或许能保住妻儿性命。 便闻暗营之人又道:“皇子妃请。” 四皇子妃牙关紧咬,脚下半步也不肯动。四皇子缓了两息才再有力气说话:“去吧。” 又是半晌的僵持,四皇子妃终是只得离开。四皇子听闻房门关合的声音,略微偏头,睁了睁眼。 “殿下。”来者抱拳,四皇子眼前恍惚,好生看了会儿才认出是个熟脸――暗营督主韦不问之子,沈小飞。 “陛下密旨。”沈小飞说着意识到什么,旋即改口,“哦,是先帝。” 四皇子不置一词,只看着他。 沈小飞道:“先帝密旨,喂殿下一剂药。” . 宫中,皇帝的灵柩置在紫宸殿中。若是寻常时候,此时该有宗亲与朝臣在灵前哭着。然眼下京中局势动荡,满京城都为何人继位争得不可开交,宫中一时也乱起来,皇后又病了多时,没有心力应付这些,索性紧闭了宫门,暂不让人入宫。 是以紫宸殿中只有御前宫人们在守灵,从早到晚,安静无声。 入夜时分,姜九才殿后的院中走了出来。紫宸殿后的一片院落都是御前宫人们的住处,他那一方最为宽敞,离御膳房也最近。从前的多少年,他都常在傍晚用完膳后在房中小歇片刻,再去御膳房催一催宵夜,给陛下端过去。 御膳房的宫人常会在这时候与他搭几句话,聊几句宫里的奇闻异事。近几日他仍会来,端了宵夜奉到陛下灵前去,但每一次都变得格外安静,谁也无心多言。 拎着食盒绕过大殿,姜九才出现在殿门口。殿门口值守的宦官欠身:“姜公公。” 姜九才在门口驻足,望着天子灵柩,一声哀叹:“明儿就头七了。” 两旁的宦官低眉顺眼,不敢说话。 姜九才语中颇多怅然:“我跟了陛下几十年。今晚你们不必留着了,我自己守着。” “姜公公,这……”手下人有点犹豫,毕竟是不合规矩。转念一想却也罢了――从前的多少个夜晚,陛下睡不着觉或彻夜批阅奏章,多也是只让姜公公独自在殿中候着。姜公公到底是御前一干人中与陛下最亲近的,这话就算禀到皇后那儿,皇后都不会拦着。 御前众人便就此鱼贯而出,偌大的殿阁顿时变得更加安静,连一缕呼吸声都再寻不到。 姜九才迈过门槛,踅身关合殿门。转回身,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方金碧辉煌却光火幽暗的大殿,外加一方暗色的棺木。乍一看还真有点}得慌,像极了话本里常见的闹鬼之处。 姜九才安静地行到棺材前,手在棺盖沿下摸索片刻,不多时寻到暗扣,一叩一推,厚重的棺盖在轻声闷响中被缓缓推开。 棺中之人一动不动地躺着,面色青白,无半丝气息。 “陛下。”姜九才压音,“陛下放心,暗营的差事已办妥了。四殿下服了药,对外只说病故,七日后借出殡离京。” 顿了顿,又道:“安西那边也已动身,安西王正带兵打回来,最多月末就能抵京。” “哦……还有,各位年幼的皇子您也不必操心,暂且都还安稳。只是不免伤心难过,但有各位娘娘们安抚着,都还过得去。”姜九才说着苦笑摇头,“就是真没想到是六殿下,下奴原还当是四殿下呢,可真是人不可貌相。” 中秋之前陛下与他说起这事,曾苦中作乐地说要打个赌,赌是老四还是老六。当时主仆两个都想赌四皇子,还就都赌错了。 “就是丞相那边……”姜九才长叹,“暗营去禀话的人说丞相惊闻噩耗,一连数日茶饭不思,反反复复只问暗营陛下是如何去的。下奴说句不该说的,下奴觉得这事您不该瞒着丞相。” 棺中之人仍安安静静躺着,无半分反应。 第 60 章 秋意萧瑟,大军自安西压往京城。纵使安西王治军有方,军纪严明,所过之处并不惊扰百姓,这样大的阵仗也足以引得民间议论纷纷。 京中的突变便这样在民间逐渐散开,一传十十传百,皆道陛下驾崩,又言六皇子弑君弑兄,罪无可赦。 这日苏衔起了个大早,先与将军们议了事,商定如何能最快攻入宫中又可避免误伤京中百姓。临近晌午时将军们告退,他就去了主帐。揭开帐帘,皇长子正伏案抄经。 苏衔到案桌对面坐下,看看他笔下写就的经文:“给四弟抄的?” 殷临曜不觉眉心轻跳:“没认过父皇也没叫过大哥,四弟倒运气很好?” “跟死人争运气?”苏衔不咸不淡地驳他一句,殷临曜笑一声,遂不再言。苏衔也不再搅扰他,任由他又抄完一页,才道,“找我有事?” 殷临曜搁下笔:“民间传言是你散出去的?” “还用我散?”苏衔一哂,“殷临晨又没那本事让宫里秘不发丧,陛下驾崩这么大的事,瞒得住吗?” 殷临曜淡看着他:“你知道我在问什么,装什么傻。” 他是问那些对六弟不利的传言。这与父皇驾崩之事一起传出似乎自然而然,实则并非如此。 这事至今都只是大家寻迹推测,拿得出手的证据一件没有。眼下局势动荡,六弟人在京中又有药作为威胁,或多或少也已笼络了一批人马,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将来也不会任由这“谣言”轻易传遍天下。 当下着传言却已几乎人尽皆知,说无人在背后推助,殷临曜才不信。 苏衔咂着嘴倚向靠背:“怎么的,你还心疼你六弟啊?” 殷临曜沉然:“我是怕他狗急跳墙。” 苏衔了然:“哦,担心皇后是吧?” “放心。”他耸了下肩,“殷临晨就是狗急跳墙也不能动她――弑父之罪已足以让他被口诛笔伐一辈子,手上再沾上嫡母的血,他总要掂量掂量轻重。” 这道理殷临曜自然也懂,只是关心则乱,苏衔这样说,他便也不再多言,只又道:“待得事情终了,一起去父皇陵前祭拜吧。” 苏衔沉默不言。 殷临曜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他直至故去都未能听你叫过一声父皇,你不后悔?” 苏衔仍自沉默着,殷临曜喟叹摇头:“罢了。” “有一点。”苏衔忽而开口,顿了顿,又说,“有点后悔。” 他近来也总在禁不住地想这些了。设想从前一次次地针锋相对,设想自己若早些叫过一声父皇又会如何。如此自是越想越难受,想搁置不提又不可能。 安西,谢云苔自从有了身孕就有些嗜睡,近来愈发明显。苏衔带兵离开也并未能改变这一点,不过这样倒好,她睡过去,就不会没完没了地担心他了。 这日又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谢云苔翻过身,身侧无人。她闷闷地盯着身边空荡荡的地方看了一会儿,叹着气起身,守在屋外的春樱察觉动静,立即打帘进来:“夫人起了?” 跟着就递上封信来:“相爷又来信了。” 这话才让谢云苔面上溢开一笑,她伸手接过信,信中如之前一样只寥寥数语:第一句说到了哪儿,第二句说挺好的,让她不必担心,第三句提及沿途路过了一片松林,他看到松鼠在枝头蹦蹦跳跳,想来松鼠也在张望他们。之后就没了。 除此之外还附了颗松果,装在小盒子里一并送来。谢云苔只道是他路过那片松林时随手捡的,拿起一看才见底下还压着张纸条,纸条上写说:“松鼠拿这个砸我,疼得很。” 她读着就不自觉地想象他与松鼠斗气的样子,自顾自地笑出声,遂将信与松果一起妥善收起,又去找爹娘。 家里近来都是她起得最晚,在她到爹娘房里时他们都已经用过膳了。阿婧坐在苗氏膝头乖乖跟着读诗,看见她唤了声:“娘!” “阿婧乖。”谢云苔朝她一笑,苗氏忙吩咐下人备膳来给她,阿婧又告诉她,“今早的肉粥很好吃,娘尝尝看!” “好。”谢云苔应下,脑海中思绪已不由自主地飘散,想到苏衔也是爱吃肉粥的。 倒也不是盯着肉粥吃,只是早上相较甜味他更爱吃些咸的。可若让他吃药,他又必会撒泼耍赖嚷嚷要蜜饯解苦,吃起来还尤为挑剔――不够甜的不要,有核的也不要。 婚后这个爱好变得更加过分,从前只消给他拿来就好,他就算得寸进尺也不过是要她喂他一下。婚后却变为了嘴对嘴喂一下才能满意,要不然就得亲一下,谢云苔为此没少笑话他:“还不如阿婧!”可他脸皮那么厚,才无所谓她怎么说。 心念这般飘开,谢云苔不知不觉回想了好多事,不觉间已吃饱了才回过神,招手唤下人来将早膳撤走。 而后大半日都没事,谢云苔陪着阿婧练了会儿字就到了晌午。小睡一个午觉再起身,就给他写信。 二人间的书信每隔一日便要走个来回,有时想来似乎也没什么话可说,可一旦提笔,又总有得写。 谢云苔就告诉他,这两天安西冷了。风刮得厉害,出门走一走都觉脸吹得疼。夜里窗外也风声呜咽,搅得人心神不宁。 “没人抱着我睡觉,风声听来更冷了。” 她把这句话直截了当地写了上去,反正也不会有外人看。 信封封好着人送走,谢云苔轻叹一声,又往案头的小木筒里添了根竹签。 这是她拿来计数的竹签,每日添一支,算他离开了多久。 望着木筒愣了会儿,谢云苔将它拿起来数了数,原来也没过多久,将将十来天而已,只是在她心里已如斯漫长。 原来相思是这样的感觉呀。 她曾在书中读到过男女之间的相思,用文字书来,旁观者总会觉得是酸甜的、微苦的。现下她倒没觉出什么酸甜,也没觉得多苦,只觉日子变得很慢,也很静,心里总莫名觉得缺了点什么,空空荡荡的。 . 京中,夜幕再度压下来,一切复又变得悄无声息。许多争端原就只是在暗中涌动着的,明面上总是一派平静,只是一处处安静的豪门深宅之内,关上门的人们各自是喜还是愁就只有天知道了。 宫中,六皇子的院落不知不觉已变得与从前有所不同。从前这里总是冷清得很,除却阿才就只有三两个宫人,院中草木疏于打理,逐渐也变得凌乱不堪。 眼下,宫人虽仍是不多,但草木一应被精心打理过,廊下原本脱了漆的柱子也已上好了新漆,宫中下人们察言观色的本事可见一斑。 然六皇子一时并无心思为此高兴,几乎大半日都在屋里踱着。床边的木架上搭着一身玄色的天子冠服,正合他的身量。 这是今日晌午偷着送进宫来了,经了几道手才到他手里。眼下皇位尚无定论,皇长子已起兵返京,殷临晨虽看似离皇位只一步之遥,近几日却禁不住地退缩,没胆量直接坐到那皇位上去。 拥护他的朝臣自然着急,这身冠服便是他们送来的,个中意思不言而喻,就是在催他尽快登基,稳住局面。 殷临晨心里慌着,举棋不定。冠服厚重的玄色都因此变得刺目,让他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这些日子,他的心潮实也起伏了几番。 最初对七弟下手时他不免是有些慌的,到底是一条人命,又是这么多年来虽算不上和睦却也一直叫他六哥的人。阿才去办这事那天,殷临晨一彻夜都没睡,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阵阵地出冷汗。 直至几日后七弟离世,他心底忽而掀起一阵前所未有的快意。就仿佛被禁锢已久的魔倏尔挣脱束缚,一场厮杀之后尝到了鲜血带来的甜头。 之后再向兄弟们下手时,他就没了那晚的顾虑。他尽兴享受着这种畅快,一壁回忆这些年来受过的委屈,一壁设想他们离世时的惨状,觉得这便叫报应不爽。 再到中秋那天,他又紧张起来,毕竟给父皇下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事情一旦败露他会死无葬身之地。可一切就还是这么顺顺利利地成了,仿佛有神相助。 于是短暂的紧张之后便是狂喜,皇位已在眼前,从前不敢想象的一切都变得唾手可得。 他快刀斩乱麻般的料理了四哥,想着过些日子等京中安稳下来,再悄无声息地了结掉远在安息的大哥。可那么快,就听说大哥要回来了,还带着几十万大军。 他实在没想到大哥手里竟有兵权,此前被父皇差去“查办”大哥的丞相亦成了辅佐大哥的人。局势似乎一下又变了,他虽身在京中却生了惧意,心下总觉得自己会斗不过大哥。 但若斗不过,大哥也是不会放过他的。父皇的命、兄弟们的命,他手里已经沾了那么多血,大哥只消继位必与他算个清楚。 脑中将这笔账掂量了许多遍,殷临晨看向那身冠服,觉得愈发刺目:“阿才。”他驻足。 阿才忙上前,殷临晨冷笑:“你去告诉他们,既有意表忠心,便帮我绝了后患。” 阿才一怔,旋即会意:“您是说安西王?” “还有苏衔。”殷临晨眼底一片阴翳。 这根刺扎在他心头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诚然苏衔曾帮过他,但这么多年来他总时时在想苏衔凭什么在父皇眼中夺尽光辉。那点子帮衬看着便更像施舍,让人难受。 “安西王的命,苏衔的命。”殷临晨冷涔涔地笑着,“还有安西王的儿子、苏衔未降生的那个孩子……皆是我的后顾之忧。” 他承认这其中有许多皆是私仇,而非公事。可既然已要登基,天下都是他的,还有什么公私之分? . 日子又过去三日,谢云苔再度收到苏衔的来信,说最多再有四五天就可入京了。写到此处,他似乎料到她会担忧,紧接着就哄了一句“不怕哈”。 他解释说,皇长子之所以能调兵,是因先帝亲授了兵权,六皇子不曾有过,眼下也未必有本事号令将军。又道京中百姓众多,皇长子仁慈不肯伤及无辜,六皇子虽然多半没这么好心,但为了来日的名声也不能豁出去滥杀。两方多半不会打得多狠,他不会出事。 谢云苔读罢,安了些心。她喜欢他哄她,也喜欢他这样有条不紊地将道理说得明白,有理有据地使人心安。 她便气定神闲地去洗了澡,水里多加了花瓣,香气使人心安。 沐浴出来,谢云苔一回卧房,便看到被子里躲了个小人儿。 “阿婧怎么来啦?”她边踱过去边笑问,苏婧缩在被子里,只脑袋露在外面,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她:“我做噩梦,娘带我睡好不好?” “好。”谢云苔答应下来,便躺上床。她盖好被子,便见阿婧连头都缩了进去。 过了会儿,她感觉阿婧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肚子,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白天娘穿得多看不出,现在只穿中衣怎么还看不出?” 说着,脑袋又冒出来:“弟弟妹妹还不长大吗?” “这才多久,怀胎十月呢!”谢云苔心下算了算,“再过两个月,就能看看出一些啦。” “哦……”阿婧撇着嘴点了下头,又问,“那什么时候才能看出是弟弟还是妹妹?” 谢云苔:“那要等生出来才知道了。” “这么久啊……”阿婧哭丧着脸。谢云苔好笑地搂住她:“你着急有什么用?便是能提前知道,没生下来也不能陪你玩啊。” “就是想提前知道嘛……”阿婧皱着眉头,谢云苔一哂,刚要再说话,窗外惨叫声骤起:“啊――” 刺耳的一声,离得虽远,听得倒清晰。二人皆一愣,谢云苔翻身起床:“春樱?怎么回事!” 话问完却不见人,只闻新的惨叫声又响,好生过了几息,春樱才跌跌撞撞地进来:“夫人……夫人……” 春樱脸色煞白如纸:“不知何人袭来……两方人马,厮杀了起来,夫人快带小姐躲一躲,奴婢去外面守着!” 谢云苔的脸色也一白,即道:“你又不会武,去守着管什么用?一并躲起来!” 跟着又问:“我爹娘呢?” “侯爷和老夫人也在房里……”春樱摇摇头,“暂且打听不到什么。” 谢云苔心弦紧绷,然定神想想,此时也做不得什么。这两方都是什么人她不清楚,可会杀到府里,十之八|九是冲着他们的命来的,她此时若跑去看爹娘就是平白将命拱手送人,还不如各自先藏着一观究竟。 三人于是翻窗而出。窗后两步便是院墙,窗与墙间草木葱郁鲜有人踏足,在夜色下恰是一片可藏身的地方。 诚然这地方若被寻到难以逃脱,但事出突然,外边已杀起来,想找更好的藏身之地也办不到了。 足足半个时辰,耳边厮杀声不断。有那么一瞬,谢云苔甚至看到黑影从头顶直接掠过,惊异间下意识地捂住阿婧的嘴,过了会儿,阿婧挣开她。 “我才不怕。”阿婧趴在她肩头小声抱怨,“娘和春樱姑姑也不要怕哦!” 继而咣地一声骤响,不看也知是一墙之隔的卧房被踹开了房门,转瞬间嘈杂声响起,很快有人喝道:“没人!” 静了静,她听到熟悉的声音:“嫂嫂可在?我是沈小飞。” 阿婧与沈小飞亦是见过的,顿时眼睛一亮:“沈……”刚发出一个音,又被谢云苔捂住嘴。 谢云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阿婧疑惑不解,她暂也不好解释。 当下局势太混乱了,沈小飞虽与苏衔向来亲近,但这些日子有没有异动她并不清楚。万一其中有诈怎么办?她贸然出去就是三条人命。 沈小飞等了等,没等到回应,便看向手下:“罢了,一家子今天都没出去,眼下活未见人死未见尸,就多半没事。先押人走吧,不必耽搁。” 依稀可闻手下应了声,屋内很快安静下来。谢云苔不敢妄动,仍与阿婧春樱在外躲着,直到听到父亲焦急的声音:“阿苔?阿苔在吗?阿婧?” “……爹!”谢云苔忙推开窗子,谢长远显也是刚从什么藏身处出来,衣襟上尘土明显。 “娘怎么样?”谢云苔急问,谢长远看见她,松了口气:“都没事。”又问,“怎么回事?” 谢云苔摇头:“我不知道。” 刚说完,一人影陡然自梁上落至谢长远身后,谢云苔惊叫出喉,那人忙道:“嫂嫂别怕!” 谢长远陡然回身退至窗边,满目提防地盯着沈小飞,沈小飞嘴角轻扯:“我就猜嫂嫂应该就在附近没多远,便留下来想跟嫂嫂说个明白。” 接着便自顾自说了下去:“京中派了杀手来,欲取嫂嫂和安西王妃及小世子的性命,师兄提前料到了,留了我们丙字司守两府安危。” “现下人拿着了,我们这就赶去交给师兄和安西王。我藏下来就想告诉嫂嫂――方才外面厮杀得厉害,不免见了血,嫂嫂有着身孕先别出去,等下人收拾好再说。” 他不得不留下来多这个嘴,不然就凭师兄和嫂嫂的那个腻歪劲儿,一旦嫂嫂在他的差事里出了什么意外,师兄不得活剥了他? 说罢沈小飞抱拳:“我就先走了,嫂嫂受了惊,好生歇一歇。” “……”谢云苔一时回不过劲儿,听到父亲说:“大人辛苦,坐下喝杯茶?” “不了,还得连夜押人走。”沈小飞提步离开,谢云苔陡然回神,开口叫他:“小飞?” 沈小飞回过头,看见她手脚并用地在往窗户里爬:“我正好有封信,原想明天交给信差,你帮我捎过去?” 沈小飞:“……” 你们夫妻写信写得好勤啊; 你们成了婚的人好烦人啊。 沈小飞想拒绝,阴沉着脸颔首:“好。” 谢云苔被谢长远扶回屋里,行到桌前拉开抽屉找出新写好的信交给他,眨一眨眼,又道:“不许偷看。” “……我才不看!”沈小飞怒吼。 谁要看你们腻腻歪歪! “好好好。”谢云苔笑出声,“辛苦你了,等回了京让你师兄请你喝酒。” “嘁。”沈小飞将信一收,阴着张脸举步离开。 . 四日后,大军压至京郊,安西王亲笔写就的文章被送入京中各府,激昂文字怒斥六皇子弑君弑父弑兄弑弟,更暗遣杀手欲诛其妻儿与丞相一家老小,种种罪行罄竹难书。又言父皇尸骨未寒,他身为长兄不愿父皇在天之灵不安,望六弟悬崖勒马,俯首认罪。 然次日清晨,六皇子殷临晨昭告天下,决意登基。 满朝都等着城外的动静,许多百姓更已收拾好金银细软,生怕开战。城外倒不急不慌,整整一日没有动静,到了傍晚忽而又有文章送出,乃是誊抄的旨意――先帝密旨,立殷临曜为储。 殷临晨的继位顿时更显名不正言不顺,次日的早朝上,满朝文武无不口诛笔伐,新君落荒而逃。 同一日,丞相也忽而传出消息,道先帝英明,为防逆子登基,早下密旨将暗营交给了他。殷临晨若肯认罪滚下皇位,他可以考虑留他一命,若冥顽不灵,他明天就让暗营进宫割了殷临晨的项上人头。 暗营的功夫谁不知道? 论气势,暗营固然敌不过城外的几十万大军;但要玩暗杀,暗营一旦出动,京中鲜有取不下来的人头。 整整三日,殷临晨死扛着没有退让。 殷临曜立于帐中望着不远处京城高墙的轮廓叹息:“他在赌你和暗营纵有一身功夫也入不了宫。” 清楚苏衔与暗营能绕过宫中守备悄无声息潜入紫宸殿的人少之又少,殷临晨多半是让宫中严加戒备了,在赌自己能赢。 “没劲啊。”苏衔咂着声摇头,“我还想看他滚出宫来求饶好戏弄他一番呢,直接杀了真没意思。” 殷临曜淡声:“也可以留个活口。” 苏衔不禁侧过首看他,看了会儿,笑了声:“呵,你也能下狠心折磨人了?” 殷临曜听出他的嘲笑,没有接话。 苏衔提步出帐,殷临曜忽又开口:“二弟。” 苏衔迟疑了一下,终是停住了脚。 殷临曜颔首:“此去当心。” 苏衔嘴角轻扯:“我若死了,小苔……” 殷临曜即道:“我会护你妻儿一辈子安稳。” “你拉倒吧你。”苏衔转过头,一脸嫌弃,“我是想说,‘我若死了,小苔就要改嫁然后让我孩子管别人叫爹,我才不会死,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殷临曜:“……”他就多余说好话。 第 61 章 入夜,宫苑静谧,宫中戒备却比白日里更强了一层,弓箭手压在共墙上,三五步远的距离便有一人。墙下亦有侍卫镇守,人数之多遥遥看去漆黑一片。 “都打起精神来!”侍卫统领是殷临晨刚换上来的人,原就新官上任三把火,又遇上这般紧要的差事,提了十二分心神,圆瞪着双眼在城楼上巡视,“可疑人等,格杀勿论。不必管他什么暗营明营,取了人头找老子领赏!” 侍卫们鸦雀无声,紧盯面前的每一分风吹草动。不觉间半夜过去了,眼前仍只有安静无声的皇城,更远处是皇城城楼上的守备,背后墙下如旧是黑压压的佩刀侍卫。 人人都盼着暗营的人别来。他们虽都不曾与暗营正面较量过,却也依稀听闻过暗营的厉害。 又过片刻,城中子时的钟声敲响,新的一日就此来临。宫中,数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划过天际,齐涌向那人尽皆知的天子居所――紫宸殿。 皇宫最北处荒无人烟的院子中,苏衔自顾自沏了盏清茶,一口口地抿着。抿尽最后一口,房门刚好被推开:“师兄。” 苏衔抬头,沈小飞抱拳:“紫宸殿一切安稳,先帝灵柩尚在。殷临晨……并不住在殿中。” “知道了。”苏衔笑一声,心下暗自摇头,实在看不上殷临晨的胆识。 那么多恶事都做了,一个个兄弟惨死其手,到了这最后一步反倒怂了起来。 若换做了是他,拿准了主意要夺位,第一件事便是将先帝下葬,自己风风光光地住进紫宸殿去,多求得几分名副其实。 沈小飞又道:“我爹在紫宸殿守着了,你直接跟我去殷临晨的住处见吧。” 苏衔“嗯”了声:“你们先去。” 沈小飞锁眉:“师兄还有别的事?” “有啊,大事。”苏衔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信封,“你嫂子新写来的信,我这几天忙得都顾不上看,先看了再说,明天还得给她回呢。” 沈小飞:“……”无语地盯了苏衔半晌,他捂着牙转身出去。 真酸,恶心,师兄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情情爱爱真是毁人!他这辈子都不会接触这种事! 苏衔好似没看见他的反应,悠哉哉地又沏了盏茶,信手将信封拆开,一字字读了起来。 熟悉的字迹娟秀清晰,告诉他说安息下初雪了,“可惜只有薄薄一层,阿婧见到下雪还嚷嚷着要堆雪人,结果落下便化,半点没积起来,真是让人失望”。 她还说:“这两天胃口不太好了,也不难受,就是吃不下。” 最后又一度地埋怨了睡觉无人陪伴的难过。这件事她已提过几回,他每次回信也都要反过来再抱怨一遍――行军好惨啊,不能抱着她睡觉得睡觉都没意思了! . 紫宸殿中,姜九才等旁的暗卫退去殿外,径自去了侧殿,端了两盏茶出来。 韦不问正一语不发地坐在桌前闭目养神,闻得轻响睁开眼,便见两盏茶正被放在手边小几上,姜九才自顾自在另一侧落座了,扶着额头叹气:“可算是要了了。” 韦不问看他两眼:“姜公公,几天没睡好吧?” “可不是。”姜九才无奈而笑,看一眼不远处的棺木,摇头,“你说这叫什么事,六皇子才多大年纪,怎么浑成这样啊?” 韦不问看一眼棺材,却不咸不淡道:“我看陛下这回也浑得很啊。” “你……”姜九才面露恐慌,错愕地盯了他半晌,最后释出一抹苦笑。 有的话他不敢说,韦不问可不必有那么多忌讳。陛下有容人之量,知道韦不问有本事,只要他能好好办差便可,不拘那些小节。 更何况,他还是苏衔的师父。 姜九才咂一咂嘴:“你说都这样了,陛下能不能听到他叫一声爹啊?” 韦不问眉头轻挑,抿着茶想了想:“你是希望他叫还是不希望他叫?” “我?我当然希望他叫。”姜九才理所当然,“陛下这都盼了多少年了?好嘛,眼看着他叫师父叫得痛快,后来又直接对岳父开口叫爹。我都替陛下心里苦的慌,这叫什么事儿?” 韦不问笑起来。他理解姜九才的想法,也知棺中之人必也赞同。但他的徒弟他知道,他便说:“我看还是不叫的好。” 姜九才锁眉:“怎么说?” 韦不问视线抬起,划过紫宸殿的雕梁画栋:“我怕他把紫宸殿烧了。” 姜九才:“……” . 数丈外原该偏僻的院中此时正被围得水泄不通,床上之人却还是睡不着,一次又一次地惊坐起来,唤人进来问话。 “……陛下。”阿才的脸色都苦了起来,“您睡吧,放心,没事的。能调出来的人手都已经调出来了,暗营他又不是天兵天将,进不来的。” 话声未落,惨叫蓦地炸入房中:“啊――” 一声即炸起外面的慌乱,殷临晨瞳孔骤缩:“来了……来了!” 阿才亦脸色惨白,转头的刹那,一枚银镖恰破窗而入,他眼看着它飞至眉心,下一瞬便是剧痛袭来。 “咚”的一声,阿才的身体闷闷倒在床边。眉心的那一枚银镖四周缓缓渗出血来,将他不及闭上的眼睛染红,面目可怖。 殷临晨浑身都冷得像是冻住,他目瞪口呆地盯着阿才,连呼吸都停了下来。 很快,嘈杂的院子归于安寂。殷临晨忽而回过神,犹如触电般弹起身,几步走向剑架,一把抄起佩剑,拔剑而出。 “怎么的,还想跟我打一架?”背后有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三分慵懒笑意,犹如催命符般可怕。 殷临晨身形愈发僵硬,一分分回过头,屋中只多了苏衔一人。一袭月白长袍站在那里,颀长的身形显得清清淡淡的,殷临晨却莫名觉得一股气势直逼而来。 “你……你别过来……”他提起剑,声音已外强中干,“我已登基了,你敢动我,便是弑君……” “哦。”苏衔确实没急于上前,悠哉地在几步外的案桌边坐下,“弑君?多大点事?你没弑过?” “你……”殷临晨喉咙紧绷,强自争辩,“父皇是病故!几个兄长都是病故……他们不在了,我继位理所当然!” 苏衔微微歪头:“你大哥可就在京郊呢。” “父皇生前已对他不满!”殷临晨急赤白脸地吼道,“既如此岂能让他继位!我是秉承父皇遗命!” 他显然心存侥幸,意欲说服苏衔。苏衔倒觉得索然无味,懒得与他再逗嘴皮子了。 他耸了下肩:“我本来是想杀你的。”说着啧声,“殷临曜不让。我看他是想慢慢磨死你吧,也挺好的,你跟我走。” 殷临晨面色惨白,错愕一瞬,大喊着挥剑劈去。他的剑法原也不算上乘,乱劈乱砍更毫无章法。苏衔躲都懒得躲一下,直至还剩两步才忽而起身,脚下一转便至殷临晨身后。继而伸手在殷临晨颈间一钳,殷临晨不及挣扎一下,身形一软,栽倒下去。 “这点本事。”苏衔轻喟。 这点本事,若不是早先摸不到是谁,就算来一百个都料理干净了,皇子们死得可真远。 父皇…… 熟悉的人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苏衔滞了滞,摇头离开。 . 这场变故转瞬而至,京中大多数人毫无耳闻,直至天明时才听说“新君”殷临晨已被生擒,安西王与丞相苏衔正入宫,准备祭拜先帝。 于是许多忠于先帝的老臣都不约而同地也入了宫,并不打算搅扰安西王与先帝,都在宣政殿前止了步。先前跟从殷临晨的人则已是人人自危,许多甚至想直接弃官不要,欲带着家眷悄悄出逃,自是被暗营截在了城门口。 紫宸殿中,姜九才毕恭毕敬地请了二人进去,推开棺盖,恭请二人一观仪容。 许是因为天冷,尸身未见腐烂,只是面色青白,看上去与活人并无太多差异。 殷临曜先行施了大礼叩拜,告诉父亲六弟已捉拿归案,又言会好生告慰已离世的弟弟们的在天之灵。尚在人间的幼弟们他也会照料好,让父皇不必担忧。 待得他自棺前起身,便轮到了苏衔。苏衔怔忪良久,终是也跪下去。 他半晌无话,忽而轻笑一声:“殷玄汲,你怎么就这么死了啊。” “怎么,急着见我娘吗?我都不知道她想不想见你。”鼻中泛起酸涩,一股湿润弥漫至眼眶。苏衔抬眸盯向殿顶才将这股湿意忍住,续说,“你跟她商量着来啊,她不乐意你就别缠着她了。你们这到底什么孽缘,烦死人了。” “还有啊……”苏衔顿了顿声,“我不恨你,你对我挺好的,我知道。你之前不是问我如果你死了你能不能听到我在陵前一哭吗?我这人实在不爱哭,但我以后年年去拜一拜你,行吧?我带着小苔,带着阿婧,带着……唔,我也不知道下一个是女儿还是儿子,反正我们一起去看你。你是当祖父的,在天之灵得保佑孩子们啊。” 絮絮的说了许多,他心底好像忽而有了力气,觉得该把那个从不曾叫过的称呼叫出来了。 他早就该叫了,这件事原不该成为殷玄汲至死都没等到的遗憾。 苏衔于是忽而沉默,低下眼帘,稽首下拜。直起身,他清了清嗓子:“父皇……” “哎。”面前突然有人沉沉应声。 旁边的殷临曜蓦地打了个哆嗦,错愕看去,棺中一只手正伸出来,扶住棺材边缘,撑身坐起。 第 62 章 肤色青白的手死死抓住棺材边沿,殷临曜满目愕色,跌退半步,跪地不起:“父父父……” 苏衔亦讶然说不出话,脑中嗡鸣不止。姜九才神情复杂地与韦不问对望一眼,便躬身上前:“哎陛下,您慢着点。” 好半晌里鸦雀无声。直至皇帝从棺材中完全坐起,面容映入视线,苏衔才蓦然回神,腾地窜起:“殷玄汲你装死?!” 一语惊醒梦中人,殷临曜顿缓一息,面色恢复血色。撑了一撑,从地上站起来。 皇帝沉然:“为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苏衔:“哪来的假死药?!暗营都在我手里,我怎么不知道?!” 皇帝缓缓:“暗营苦寻解药无果,但发现那毒药的各种功效皆是与易于寻得的各种药相搭得出。后又发现江湖传言中它亦可有假死药的功效,你师父便提出试一试。” “为父觉得可行,授意暗营去试,竟不过几日就有了结果。后又发现这药还歪打正着能缓解本身的毒性,服下既可暂时保命,又可引出幕后主使,一举两得。” “为父便这般假死了数日,为免走露风声,才未敢告诉你们。” “殷玄汲。”苏衔的面色一分阴过一分,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他的话,“你能不能不要一口一个‘为父’。” “……”皇帝顿声,但微笑,“你肯认朕那是一举三得。” “我呸!!!”苏衔暴跳如雷,“殷玄汲你少得了便宜卖乖!!!” “你就是算计好的!!!” 什么为免走露风声才未敢告诉他们?暗营去了安西只与他一人联系,这么大的事他能往外说?要走露也是暗营走露还差不多。 最可气的事,皇帝从前还庄而重之地下了道密旨,说自己一旦病故暗营便听他号令,新君继位他是否肯归还暗营也全凭他一人做主。正因如此,暗营将甲字令交给他的时候他才深信这是皇帝驾崩才使密旨奏效了。 如今看来皇帝早在他离开安西前……不,早在下那道密旨时就已经安排好这个局了,说什么“不得已而为之”,他一个字都不信! 苏衔气得半天说不出话,踱了个来回再度指向殷玄汲,面色铁青:“你……你为老不尊!你不要脸!” 殷玄汲仍在微笑,循循善诱:“消消气嘛儿子。” “你住口!!!” “叫声父皇你也不掉块肉。”他顿了顿,“再说,这阵子你是不是也有点后悔从前没叫过?” “我没……”苏衔矢口否认,半道噎声。 他岂是“有点后悔”?这些日子他每时每刻都在后悔没在殷玄汲活着的时候认他。 是以殷玄汲后面想说什么他自然明白,但他怎么还是气不打一处来呢? 苏衔沉容不言,殷玄汲伸手:“来,扶为父一把,别让为父在棺材里待着了。” “……呵。”苏衔冷着脸走开,殷临曜赶忙上前,与姜九才一同将皇帝搀出来。 皇帝活动了一下筋骨,又看向苏衔:“外人面前不逼你认。” 苏衔眉心一跳,扭过头来。皇帝神色有几分怅然:“你这性子不会喜欢宫里,也不会喜欢王府,为父知道。” 苏衔额上青筋狠跳:“你再一口一个为父我……”猛地扬拳,作势要打人。 “……朕知道。”皇帝姑且忍了口舌之快,“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日后还由着你的性子来吧。” 这话让苏衔的脸色好看了些,殷临曜道:“父皇先进寝殿歇一歇?再传太医来看看?” 虽说棺材底下垫得也厚实软和,但一躺这么多天总也好受不了。 皇帝点一点头,又说:“你再派人出一趟京。” 殷临曜:“出京?” “把你四弟接回来。” 殷临曜的手猛地一颤:“四弟也是假死?!” 苏衔也嚯地回过头,片刻前的震惊再度浮现眼中。皇帝有些窘迫地咳了声,别看视线。 他感觉父子间的信任有点保不住了。 殷临曜哑了哑:“那前面几个故去的弟弟……” “那是真的,是真的!”皇帝赶忙解释。 信任果然保不住了! 殷临曜又木了会儿,点头:“儿臣这就派人去接四弟。” 殷临曜便先行告退,殿里少了个与旧时纠葛不相干的人,愈发的鸡飞狗跳。 姜九才扶皇帝进寝殿歇息,苏衔随进去,面色始终黑得可怕。俄而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始翻箱倒柜。 “哎殿下……”姜九才不解地唤他,被他眼风一扫即刻改口:“……丞相大人,您找什么?” 苏衔转会视线,继续翻找:“打火石。” “……”姜九才想着韦不问先前的话,小心翼翼,“您……找打火石干什么?” 苏衔头也不抬:“我把紫宸殿点了。” “……”姜九才向殿门口的韦不问投去求助的目光,韦不问淡淡:“徒弟,别闹。” 苏衔:“非点不可!” 韦不问想了想,不咸不淡道:“哦,还有个事要与你议――陛下想禅位给安西王。” “?!”姜九才一怔,心道你怎么回事,先把烧殿这事劝住好吗,这会儿提什么禅位?! 却见苏衔拧着眉回过头:“禅位?”看看韦不问又看看殷玄汲,他踱到床边去,“当真?” 姜九才:……行。 还是师父了解徒弟。他怎么忘了,苏衔这人虽然平常不知天高地厚,但遇到政事一贯认真,从不胡来。 床榻上,殷玄汲静了一会儿:“先不必与他提,朕要先了了当下这些事再说。” . 安西,谢云苔接到苏衔的来信说一切皆已安排妥当,便开始让府中收拾行李,打算等他再来信说可以回京了便启程。月末正冷的一天,她饶有兴味地让下人在院子里支了小炉,拉着阿婧在院子里烤了半晌的红薯。红薯烤好冒着糖,香喷喷的令人食指大动,母女两个一起捧着红薯进屋,案边坐着的人令两个人先后一叫:“啊!” “啊――” 苏衔回过头,目光直勾勾地落在红薯上:“我也要吃。” 谢云苔怔了怔,朝他扑去。红薯顾不上好好放下,就随手地抛到一边。苏衔嬉笑着将她拥住,同时目光投向红薯:“别乱扔嘛!”他都闻了半天了。 阿婧很贴心,先跑过去把几个红薯捡起来在桌上放好,才也扑过去:“爹爹!” 苏衔腾出手,一手抱她一手搂着谢云苔,俯首在谢云苔额上亲一亲:“想我吗?” 谢云苔眼波流转:“再不回来我都忘了你是谁了。”说罢仰首,在他唇上一啜,又道,“我们自己回去就可以了,你何必来接一趟?” “京中事情比较多。”苏衔神情有些复杂,“我想先来与你说一说,免得吓着你。” 谢云苔点一点头,不曾多想什么。当晚,苏衔揽着她躺到床上,说出的话直惊得她一次次蹿坐起来: “什么?陛下没驾崩?!” “嗯。”苏衔颔首,“是假死,为了揪出殷临晨,把满朝文武都骗了。” 跟着他仔仔细细说下去,将来龙去脉与谢云苔说了个清楚,暂且略过了自己叫父皇的一环没提。 接着又告诉她:“这次回去……你得见见公婆了。嗯……没有婆婆,见公公就可以。” 谢云苔坦然:“好呀。你说见就见,我可以的。” 苏衔抿唇:“陛下就是你公公……” “什么?!”刚躺回去的谢云苔再次坐起来,“陛下是……”怔神之间,一些长久以来的疑惑忽而在心底有了答案,一切豁然开朗。 比如苏家为何那样厌恶他、他为何敢在圣驾面前那样无法无天;再比如他为何敢在宫里放火,还有当初苏婧被家人讥讽“有娘生没娘养”为何突然引得满屋寂然。 谢云苔不禁嗓音沙哑:“你是陛下的儿子……是个皇子?” “嗯。”苏衔翻身,没头没脑地将她一圈,将她按回来躺着,闷闷道,“我没想骗你,从前我一直没认他。” 他曾经那样抗拒这件事,只想发自肺腑地觉得此人并非父亲,所以才不肯与她多提。 “那……那……”谢云苔怔怔的,万千思绪倏尔都涌进脑海,搅得她满心都乱。最终,她拎出了自己最在意的一件事,拿出来问苏衔,“那你是不是必须纳妾了……” “?”埋在她胸口耍无赖的苏衔抬起脸来看她。 谢云苔轻轻道:“皇子们都有侧妃吧……”咬一咬唇,声音变得更低,“也没关系,我们能相处好的。” 苏衔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扑哧笑出声:“你在乱想什么?” 看她想的这事,还说得那么委屈!他成婚后是没好好为她守身如玉吗?! 谢云苔眨一眨眼:“本来就是呀。” 就拿皇长子府来说,坊间皆知皇长子与皇长子妃伉俪情深,可皇长子府还不是妾室一点不少? “别瞎担心哈。”苏衔摸摸她的额头,“认爹是私下认的,他不逼我当皇子,也不会逼我开王府,纳妾更没人管。日后在外人面前,我还是苏衔。” 顿了一下,他又带了笑音:“是你一个人的苏衔。” 谢云苔蓦然脸上一热,反手推他:“讨厌!” “嘿嘿嘿……”他死皮赖脸地把她拥得更紧,深吸气吸了口久违的清香,“睡吧睡吧,这阵子你不在身边,爷睡觉睡得没滋没味,这一觉要睡长一点!” 谢云苔轻轻嗯了声,往他怀里缩了缩,便也睡去。 她早就盼着这样睡觉啦!这些日子都没有人抱着她,睡觉都变得没趣了! 第 63 章 一家人翌日清晨动身,抵京时已近年关。恰一场大雪下了彻夜,入京时便见四处银装素裹,红墙绿瓦上覆了厚毯般的洁白。 “可以玩雪啦!”阿婧入了府便往花园里冲。他们这些日子不在府中,下人们纵使常要进屋打扫,人来人往的时候也比平日少了许多。园中便积了一层完美的白,有很大一片地方一个脚印也没有,正适合玩雪。 苏衔一刻也闲不下来,一入府便有事要他打理,谢云苔便陪着苏婧玩了会儿。约莫傍晚时分,周穆匆匆寻来,在月门边一张望,走向谢云苔:“夫人。” “穆叔。”正陪苏婧堆雪人的谢云苔站起身,周穆道:“安西王那边来人,似是想现下请您和相爷进宫一叙,相爷让我过来跟您知会一声。” “好。”谢云苔颔一颔首,摸摸阿婧,“雪人一时半刻也化不了,等娘回来再陪你堆好不好?” “好!”苏婧爽快点头。她原想的是若娘要出门去忙,她自己堆完也可以,但娘既然愿意回来陪她堆自然更好。 谢云苔便随着周穆去了书房,苏衔也正打算跟着来者一道出府,见了她,理所当然地牵住手:“走吧。” 安西王差来的宦官低头避了下,毕恭毕敬地随着二人出去。二人一道上了马车,谢云苔薄唇紧紧抿着,一语不发。 苏衔修长的手指支着太阳穴,悠哉地看她:“你紧张啊?” “……自然紧张的。”谢云苔轻道,跟着便又不言了。她还记得他们成婚时众人无不反对,九五之尊便是其中之一。 “没事哈。”苏衔撇一撇嘴,凑过来,在她侧颊上亲一口,“谁敢说你半句不好――” 谢云苔抬眸看他。 他促狭一笑:“老子烧了紫宸殿。” 谢云苔:“……” 不多时,马车便在宫门口停下了。姜九才早已亲自带着人候在宫门口,见了二人忙迎上前:“大人。” 苏衔一马当先地先下了车,姜九才身边的宦官刚要上前搀扶谢云苔,被他先一步伸手挡下。谢云苔搭着他的手下车,二人一道入了宫门。自宫门处到紫宸殿也不算太远,但到底刚下过雪,宫道纵使清扫过也残雪难免,这一路便走得很慢。 谢云苔不自禁地慢慢有点冷了,忽而一股热流从他掌心灌来,温温缓缓地渐将寒意趋开,她侧首看他,他衔笑:“暖和了吧?” 她点头,他跟着就要抱她:“抱着会更暖和啊!” “……”谢云苔猛地一避,低斥,“别闹!” “嘿……”苏衔悻笑,也不强抱,乖乖随她继续走了。 他们步入紫宸殿大门的同时,宫人们便会意地向外退去。走进内殿,安西王先看过来,颔首:“二弟。”又看看谢云苔,“弟妹。” “殿下。”谢云苔朝他福了福,视线低垂着一划,扫到九五之尊正端坐于御座,行上前几步就要下拜,被苏衔从身后拽住胳膊。 苏衔:“小苔有着孕呢,算了哈。” “……”皇帝无奈地睇着他,摆手,“坐吧。” “谢陛下……”谢云苔只得去落座,苏衔在她身边坐下,皇帝看看谢云苔,道:“待这孩子生下来,若是女孩,朕封她个郡主;若是男孩,朕……” “别。”苏衔挑眉,“拉倒,打住。” 皇帝面色阴沉,苏衔啧声续道:“说好的哈,咱该怎么过怎么过。我又没封王,我闺女封个郡主像话吗?” 皇帝:“朕是为孙儿孙女的前程着想,你这当爹的怎么回事。” “我这当爹的还不能为自家孩子争个前程了?”苏衔鼻孔朝天横得可以,“我废物?” “……”皇帝只得作罢,冷着张脸继续看折子。苏衔缓和几分面色,打量着他问:“解药管事?” “嗯。”殷临曜颔首,“父皇与四弟服了解药都无大碍了,御医说只消再调养些时日便可。” 苏衔点点头:“殷临晨呢?该招的都招了没?” “供认不讳。”殷临曜说着锁眉,“只是他一直说想见你,我们问他何意,他皆不肯说,只看你愿不愿意见了。” “见个屁啊,准是一堆废话。”苏衔啧一啧声,转念又道,“不过见见也行。” 殷临曜自听得出他别有想法,问道:“怎么说?” 苏衔轻哂:“哎,诈尸爹。” “……”皇帝抬眸,“嗯?” 苏衔:“暗营归我的旨意还作数不?” 皇帝想了想:“作数。怎么?” “我去见他,他以后就归我们暗营收拾,行不行?”苏衔淡声问,殷临曜与父亲视线一碰,不约而同地想到暗营那些千奇百怪的收拾人的法子。 父子两个皆沉默不语,半晌,殷临曜幽幽开口:“二弟,他毕竟是……” “哎,别说那些虚的。”苏衔勾唇轻笑,“你们就没有那么一闪念,觉得这人必须不得好死吗?” “我知道大哥你光明磊落,肯定想说他毕竟也是你我的弟弟。”苏衔耸肩,“但怎么的,死去的弟弟们就不作数了是吗?是老七从前跟你不亲还是老五对你不恭敬?他们在天之灵还看着呢。” “当然了,你们俩下不了手那很正常,单为风评你们也要多些顾虑。”他说着又笑,“但我不怕啊,让我干这事最合适了。” 论身份,外人不知他是皇子,他杀殷临晨一百遍也不算骨肉相残。 论恶名,反正他一年要被弹劾几百回,不差这一回。 殿中良久沉寂无声,皇帝眼中的不忍与狠厉交替几番,最终淡道:“朕不知这件事。” “你自然不知道。”苏衔意有所指,“你安心养病顾不上哈。” 言毕他便起身,风轻云淡地就往外走:“他在哪儿?诏狱是吗?我这就去。”又扭头看看谢云苔,“肯定没对他动刑,不吓人,你想不想去看看?” 谢云苔一怔,殷临曜也锁眉:“弟妹有着身孕,这事你带她?” “他这不是锒铛入狱了吗。”苏衔贱兮兮道,“看到别人家庭幸福不是很痛快?” 殷临曜:“……” 谢云苔一听,品出了苏衔心下的恨意。二人成婚的时日并不算长,但他素来是愿意让她避着这些事的,此番有意如此,可见心中怨愤难平,巴不得让殷临晨更痛苦一些才好。 那她怎么办?自然是帮着他呀!反正他说了不吓人那就必是不吓人,她的胆子也没有那么小。 她便坦然点头:“好,我跟你同去。” 苏衔笑一声,搂着她便走。皇帝轻叹:“朕让他们备了席,先用晚膳再去。” “没兴趣。”苏衔信口拒绝,被谢云苔拉了拉衣袖。他侧眸看她,她淡淡垂眸:“我饿了。” “……哎好嘞,先用膳。”苏衔便爽快地改了口,殷临曜头疼地扶了下额头。皇帝心里五味杂陈,一时气得想打他,一时又觉有这么个能管住他的儿媳倒也不错。 是以四人一道用了膳,苏衔与谢云苔到诏狱时已天色全黑。二人由诏狱中的守卫引去殷临晨的牢室,走了一段苏衔便大致猜到是哪一间,离得不远时,开口扬音:“哎,方才不该回绝得那么快,该听陛下说完如是女儿封郡主、那儿子封什么才是?” 谢云苔眨眨眼,会意地接口:“是呀,我也好奇。难不成封世子?可你没有爵位,总不可能是世袭丞相之位。再说,陛下一片好意,你说得也太不留面子了。” 清凌凌的声音贯穿诏狱阴暗的走廊,不多时便闻镣铐轻响,不远处响起怒喝:“苏衔?!” 是殷临晨的声音。 苏衔眯眼,抬眸看去,摆手示意各处守卫退下。目光又划过四周,见周围的牢室都空着,便先扶谢云苔去走廊中事先安排好的椅子上坐了,自己信步走到殷临晨的牢室前。 几步之遥,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殷临晨。到底是皇子身份,果然没有动刑,甚至有可能吃得都还不错,是以看着气色尚可。 殷临晨也盯着他,满目怒色,苏衔笑一声:“呵,小六,人不可貌相啊?什么事非得见我?” 殷临晨后牙紧咬,睇一眼谢云苔,多少猜到了苏衔的用意,冷涔涔地笑起来:“你何苦这样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满朝文武、一众皇子,谁不知你活得风光!” “你还有脸提一众皇子啊?”苏衔启唇相讥,“晚上不做噩梦?” “你当他们是因我而死的吗?”殷临晨嗤笑出声,“他们活该!若非要论个罪魁祸首也是因为父皇、因为你、因为大哥!” “?”苏衔眉心微跳,“关我屁事。” 谢云苔也看过去,只道其中还有什么她不知晓的皇室秘辛。 便见殷临晨阴冷笑着,打量着苏衔,一字字道:“我自知命不长久,今日便与你说个明白。来日到了阴曹地府我自有阎王与我算账,但你在人间也休想过得畅快!” 苏衔不咸不淡地看着他:“说,让爷听听你的狗嘴里能吐出几颗烂牙来。” 殷临晨道:“我母妃位卑又早逝,我自知在父皇眼里比不得一众兄弟,可你不过一个外人罢了……凭什么占尽风头。” “自你入朝为官起,父皇对你赞誉不断,我连入紫宸殿也难,你凭什么!” 苏衔的神情不禁复杂。他依稀记得很久之前他见到殷临晨被宫人冷嘲,便替他教训了宫人。 “六殿下的心眼,真是比针眼还要小些。”背后忽而响起轻缓话语,苏衔侧首,看到谢云苔慢步上前。 他想她该是想托出他的身世来气人了,凝神斟酌,觉得说了也罢,便一语不发地听着她说。 却见她美眸低垂,酝酿出了一股他从未听过的阴阳怪气:“在陛下眼里他就是比你强,如何?一众皇子就是都比你好,你能怎样?是哦,好几位皇子到底是死在你手里了――可宫里活下来的更多呢,死去的那些也死得还算痛快,你日后恐怕要惨不忍睹了,你说气不气人?” “还有啊。”谢云苔抬手,轻抚小腹,笑吟吟的,“苏衔快有孩子要降生了呢,陛下欢喜得很。日后这孩子必定千娇万宠地长大,大概比苏衔还要风光许多。我想想啊……苏衔是自入仕才开始风光的不是?这孩子的风光许是要从出生便开始了,少说多个十几二十年呢,唉,天不遂你愿呗?” “……”苏衔摒笑,幽幽地看着她。她眉飞色舞的,口吻又慢悠悠的,要多气人有多气人。 他是不是把她给带坏了? 第 64 章 殷临晨气得双颊涨红:“你住口!” “我不住!”谢云苔理直气壮,“我不住你能怎么的?身在狱中你横什么啊?还当自己是个皇子呢?” 她的语气愈发抑扬顿挫,听来愈发气人了。 苏衔抱臂,很有兴致地听着她说。殷临晨暴跳如雷:“你算什么东西,京里谁不知你是通房上位――” 苏衔面色骤沉,谢云苔却只美眸一转:“那也比你强呀!我对相爷顶多骗财骗色,你呢?弑君弑父弑兄你占个齐全,事到如今还不知悔改还想让旁人也不好过,后半辈子你就到暗营好好作去吧!” “你再说――”殷临晨喝道一半的话因为她的末一句戛然而止。脸上骤然失了血色,他错愕地看着谢云苔,“你说什么?” 先看到他气了,又看到他怕了,整治恶人这便足以,更何况后面还有暗营会给他好看?谢云苔懒得再多费一个字的口舌,懒懒地往苏衔那边一倚,苏衔忙伸手将她揽住,便见她檀口轻启,慵意无限地扯了个哈欠:“累了,我们回家好不好,我还要陪阿婧堆雪人呢。” 苏衔抿笑:“好。” 说罢二人皆不再看殷临晨一眼,提步离开。殷临晨有那么片刻极为安静,但不多时,惊怒交集的声音便在走廊里回荡起来:“苏衔!苏衔你站住!” “你说清楚!” “什么暗营!父皇不可能……” 苏衔不再理会,任由着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淡。待得拐过两道弯,声音便全然听不到了,苏衔轻咳了声:“谢云苔。” 谢云苔仰起头,看到他眉心紧锁。 她眨眨眼:“怎么啦?” 苏衔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些,又抬手去揉眉心:“你对我,骗财骗色?” 谢云苔:“……” 他板着脸看她:“你说清楚。” 就算是坊间传言,也不过是说她图财,他才是为美色所惑脑子不清楚的那一个。在她口中却成了她“骗财骗色”两样都占――那他算什么?他冤大头? “……”她紧闭着嘴巴看看他,视线一荡发觉四下无人便迎过去,搂住他的肩头,在他唇上一吻,“对呀,你日后财和色就都是我的,你是我一个人的苏衔,这是你自己说的。” “嘶――”苏衔吸气,垂眸看着挂在肩头的人,五官扭曲到极致,“谢云苔。” “嗯?” “你学坏了啊。” “那正好呀!”谢云苔的脸皮当真厚起来,“以后我们就都不是什么好人了,正般配呢!” “……你可真会说话。”苏衔摇着头笑,揽着她继续往外走去。出了诏狱乘上马车,回府接着陪阿婧堆雪人。 . 翌日清晨,殷临晨便被悄无声息地送去了暗营。谢云苔之所以会知晓,是因苏衔刚要去上朝,沈小飞就一脸惊悚地来了,见面就问:“六皇子怎么回事?你让我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苏衔活动了一下脖颈,唇角勾着笑,看着大有几分邪性,“这人陛下交给我了,是死是活我说了算。” “……”沈小飞试探道,“那让他……死个痛快?” “死个痛快我还用得着你啊?”苏衔目露嫌弃,兀自想了想,又道,“我听说从他那里搜来的解药不够用,民间还有几户人家在熬着?你们暗营试着制一制解药好了,就拿他试。” “这……”沈小飞气虚,“拿皇子试药,这事……” 苏衔皮笑肉不笑:“皇子有什么值钱?你看我都不稀罕当。” “……” 沈小飞终是一脸无语地走了,谢云苔一直在旁一语不发地听着,等沈小飞走了才问:“会不会太为难暗营了?” “不会。”苏衔耸肩,“暗营若真这么怂,就别干了。” 别说折腾一个皇子,就是暗杀一类的事暗营都干得多了。他为何名声那么差?大有一部分缘故是他从前总和暗营搅在一起,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如此很快便翻过年关,天气渐渐暖和起来,阳光逐散延绵多日的阴寒。天气更暖一些的时候,皇帝下旨禅位皇长子殷临曜。 这事情来的时间有点巧――殷临晨闹出的风波早已平息,谢云苔的胎又已月份渐大,苏衔便在半个多月前就潇潇洒洒地告了假说要陪夫人待产。皇帝似乎也没正经回折子准奏,但反正早朝苏衔是不去了,天天陪谢云苔睡到日上三竿再一起用早膳,用完早膳倒会去书房看一看折子。 宫中来传这旨意的时候,他正伏在谢云苔小腹上听胎动,冷不丁的隔着肚皮挨了不知是一拳头还是一脚才抬起脸,抽空问那宦官:“不是旨都已下了?还有什么事非得要我去?” “……您是丞相。”底下的宦官毕恭毕敬,“此等大事,陛下与殿下自都要与您一议。” “没工夫啊。”苏衔兴味索然,“这么着好吧――有用得着我的事就着人来说一声,没事就等等,等夫人出了月子,我必定日日按时上朝去。” “出了月子……”那宦官眼睛都直了,盯着谢云苔的肚子,心说这还没生呢,您这是还打算撂挑子至少一个多月啊? 但宦官自知说不过他,也只得灰头土脸地先告了退。谢云苔推推他:“别为我误事啊。” “不会。”苏衔摇头,“没什么急事。” 言毕顿一顿声:“朝中也非没我不可,我打算辞官了。” “辞官?!”谢云苔愕然。 . 如此又过了不足半个月,丞相府次女呱呱坠地。京中无不听闻丞相大喜,与之同时到来的却是丞相府大门紧闭,连送礼道贺的人都进不去,唯有岳父母被接进了府中,有消息灵通之人听说,相爷这是打算日后都与岳父母同住。 卧房里,谢云苔一连几日身子很虚,倚在床上一边歇着,一边看母亲“摆弄”苏衔。 “胳膊这样。”苗氏耐心地教他抱孩子的姿势,“低点……太低了,哎你怎么……”苗氏被气笑了。苏衔是自己提出要学的,可虽学得认真,却实在笨手笨脚,看着一点不像个在朝中呼风唤雨的人。 苗氏最终摇头:“还是别学了,有乳母呢,你不用自己抱?”说罢看向阿苔,“娘去给你看看鸡汤炖好没有啊。” 她说完便走,还在盯着自己的胳膊深思怎么抱才能让孩子比较舒服的苏衔猛地抬头:“哎,娘――” 但苗氏已经出去了。 他还没学会啊…… 苏衔茫然地在原地戳了会儿,闷闷地踱向谢云苔,委屈得很:“怎么办啊小苔?我一抱她就哭,娘又懒得教我。” “你先别抱了嘛。”谢云苔抬眸看看,见他额上都出汗了,抬手给他擦擦,“你看我近来也不过躺着的时候把她揽在胸口待一会儿,你也先这样呗?等我身子好些,我教你怎么抱!” “……好吧。”苏衔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谢云苔看得出他十分受伤。 更让他受伤的是又过了几天,连阿婧都能在乳母的保护下抱妹妹了,妹妹在她怀里一点不哭。苏衔一旦伸手去接,立刻哭声震天。 这样的场面不论是谢云苔还是谢长远和苗氏,每每见了都禁不住要大笑一场,苏衔却笑不出来。 后来谢云苔就听闻他又雇了两个乳母到府里,这两个乳母并不照顾孩子,也不管别的,就管教他怎么抱孩子。 难为他一个在朝堂上挥斥方遒的人天天茶饭不思地学这个。 如此又过了好一阵子,到了孩子满月宴的时候,他总算是抱着孩子露脸了! “恭喜恭喜。” “恭喜大人!” 满堂的道贺声中,丞相满面笑容地抱着孩子四处转悠。苏婧坐在谢云苔身边乖乖用酒席,俄而趴到谢云苔身边小声抱怨:“爹好无聊哦!到处炫耀自己会抱了!” “让他炫耀去,我们不理他,谁不会似的!”谢云苔抿着笑喂她吃了口豌豆黄。 翌日,新帝下旨为谢云苔赐了诰命,又为孩子赐名苏嫣。苏衔入宫谢恩,顺便再度提了辞官之事。 殷临曜皱着眉看他:“你当真的?” “当真的啊。”苏衔咂嘴,“咱爹能忍我无法无天,是因为他欠我的。但你不欠我的,我这脾气呢……我又不想改。咱一直这么下去君臣间迟早要出问题的,你趁早找人替我。” “……”殷临曜未予置评,只问他,“那你辞了官打算做什么?要不给你封个王,你四处潇洒去?” “不感兴趣。”苏衔撇嘴,“老子又不缺钱,想去哪儿潇洒随时能去,你少操心。” 殷临曜:“……” 苏衔:“就这么定了哈?” 殷临曜沉吟摇头:“我刚登基,朝中正值用人之际。” “真有解决不了的事,你找我,我会帮你的。”苏衔挺大方。殷临曜面色刚缓和些,他又道,“谈个好价就行,以后我就靠这个赚钱养家也不错。” 殷临曜:“……” . 兄弟二人一道用了个膳,苏衔回府时天已渐黑。谢云苔正和阿婧一起趴在摇篮边看苏嫣睡觉,他一进屋就被她们两个齐齐示意不许出声:“嘘――” “……”苏衔感到被嫌弃,黑着张脸坐到她们身边去。坐了没多久手就不老实起来,先是把谢云苔揽进怀里,又没脸没皮地在她腰上揉了起来。 “别闹。”谢云苔一拍他的手,目光睃过阿婧,意思是孩子在呢。 可是阿婧却懂,气定神闲地站起身:“我去写功课啦!”说罢疾步出门,一眨眼就没了踪影。 谢云苔无奈轻叹,毫不出所料的,前大丞相他立刻没脸没皮了起来:“谢云苔――” 他懒洋洋地喊她。 她立刻抢白:“你亲我一口。” ―正文完― 第 65 章 光阴流转,转瞬一年。皇家接连有人病逝带来的哀伤不知不觉的随风飘散,新任丞相也已全然接手朝政,朝中万象更新,一派祥和。 苏衔除却偶尔被新帝以重金“诱惑”进宫一道议事以外,其余时间都闲得很。谢云苔大多数时间自是都花在了孩子身上,尤其是苏嫣最近满了周岁渐渐会走了,好奇心便强盛起来,越来越爱四处转悠。谢云苔不放心乳母,总不免自己盯一盯,有时若苏衔觉得备受冷落,就会不管不顾地把她抱走,二话不说跃出府外玩去,留下苏嫣在那里皱着小眉头望天。 后来天气慢慢热起来,苏衔再要抱谢云苔出去她就不干了:“放开我!好热!” 苏衔深感被嫌弃,大声声讨她冷酷无情,还问她:“谢云苔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喜欢啊。”谢云苔风轻云淡,“放眼天下我最喜欢你。” 苏衔:“那你还不让我抱!!!” 便见谢云苔话锋一转:“再喜欢也抵不过暑热哦。” 苏衔为此生了好几天闷气,晨起忽而接到信不禁心头一喜,立刻从书房折回卧房。 “谢云苔!”谢云苔正喂苏嫣吃饭就听到他喊,凝神判断了一下――又叫全名,说明他还在赌气,但语气听起来倒挺兴奋的嘛。 是以在苏衔进来时她回过头:“怎么了?” 苏衔张口就道:“我找了个不热的地方!” “……”谢云苔神情一垮,“你烦人!” “真的。”苏衔神色诚恳,拿着信走到她面前,“喏,太上皇近来在行宫避暑,说想见见阿嫣。”接着就堆笑,“一起去吧?行宫景致极好,又不热,你肯定喜欢。” 谢云苔:“……” 太上皇要见孙女,苏嫣是一定要去的,她这当母亲的要跟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不可能拒绝。 但是他这副口吻说出来就好气人哦! 谢云苔于是腾出手推开他的脸:“我要先喂阿嫣吃饭。” 苏衔稍微躲了一下,那张堆笑的脸从她手后面显露出来:“去不去嘛?” “去去去去去!”谢云苔深皱着眉头,又喂阿嫣吃一口,就不理他。 苏衔于是神清气爽地离开,翌日下午,一家人启程前往行宫。行宫就在京郊,离得不算远,但也需赶一阵子路。抵达时恰是翌日一早,宫门口等候的宦官恭请他们进去,笑道:“陛下原本政务繁忙,说不来避暑了,结果这两日说还是要来。太上皇正高兴,您也到了,太上皇今晚怕是要高兴得睡不着觉。” 苏衔却露出几许不耐,咂着嘴问:“陛下什么时候来?” 那宦官回说:“大抵明天晚上能到。” “……行吧。”苏衔无奈叹息。 他此行还专程请了岳父岳母一道过来,就是想和家人一道好好游山玩水,不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过殷临曜既然明晚到,那躲是躲不过了。 ……若殷临曜在为什么政事找他,他懒着不干好了。 苏衔心里打着算盘,一家人先去了行宫中安排的住处歇下。当晚只去向太上皇简单问了个安,翌日再去清凉殿见太上皇时皇帝已然到了。 他们到殿门口时,殿中正一片欢声笑语。谢云苔下意识地抬头,一黑白掺半的影子正非冲过来。门边的宦官反应倒快,赶紧飞扑过去把它抱住,谢云苔一时受惊不及细看,苏婧已兴奋地叫出来:“好大的狗!” 谢云苔这才看清,确实是条狗。体型极大,背部往下衍生者灰黑,到腿部转白,泛着蓝光的眼睛炯炯有神,乍看挺威风,细看吧……又有点愣。 或许是因为正兴奋着,他双眸圆睁,吐着舌头,喘|息极快。一脸友好地只想使劲往陌生人面前凑,那宦官拦着它都有点费劲。 直到苏婧跑过去,陌生人的主动接近才让它缓和了些。它不再往谢云苔他们这边冲,转而聚精会神地嗅起苏婧来,苏婧也对它揉来揉去。于是不多时它便将苏婧认作了“自己人”,大舌头一下子扬来,毫不留情从苏婧脸上舔过。 “啊你不要舔我!!!”苏婧一边擦自己的脸一边推开它的脸,它却没舔够,堆着一脸兴奋凑回来还要舔。 “?”谢云苔莫名觉得这画面有几分眼熟。 接着,她偏头看见了苏衔,忽而陷入沉默。 苏衔也正饶有兴味地看狗和苏婧玩,回过头突然注意到谢云苔的目光,随口询问:“怎么了?” “……没事。”谢云苔摇摇头,从容自若地继续进殿向皇帝与太上皇见礼去了。 待得一家子落座,她再看那大狗,越看越觉得是有点神似哈! “这狗叫阿风,是番邦进贡来的,我养了几个月,已训得不错了,送来给父皇解解闷。”皇帝衔笑向苏衔解释着。 阿风还在锲而不舍地继续舔苏婧的脸,苏婧一次次伸手把它推开,它仍旧没脸没皮地凑过去。 谢云苔若有所思。 皇帝续道:“现下天热,把毛都剃短了,冬日长出来更好看些。” 阿风见实在舔不到苏婧,目光一转看到了苏嫣。但它刚跑过来,苏嫣就被乳母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了起来,阿风顿时垂头丧气,仿佛遭受了巨大的挫折。 谢云苔脑海中没由来地响起一句耍赖皮的话:“谢云苔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皇帝还在缓缓说着:“平日里就是得让它出去多跑一跑……” 阿风在这时转过头,跑到皇帝跟前求安慰去了。皇帝原本端坐在那里,它前爪一抬搭在他膝盖上,皇帝眉宇皱起:“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要人抱!” 谢云苔:“……” “谢云苔你抱我!”两道影子开始在她脑海中重合。 皇帝强自不理耍赖的阿风,转过头又向太上皇道:“若没在外面跑累,便最好不要让它在殿里待着。不然它精力旺盛,到处拆东西。” 谢云苔轻吸了口凉气,不着痕迹地侧首,看向了旁边没事干就去烧个宫的某位。 苏衔浑然未觉,无所事事地听皇帝说。过了好半晌,他才发觉谢云苔不知何时成了一副摒笑的神色,不细看看不出来,越细看越明显。 他问她怎么了,她不肯说。这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就一直持续到了一家人一起用完晚膳从紫宸殿告退之后。 苏婧很耐心地拉着苏嫣的手在前面走着:“慢一点哦!不要着急!” 苏衔压住步子拉着谢云苔:“你刚才在想什么?” “什么在想什么?”谢云苔一脸无辜。 苏衔眯眼:“你装傻。” “什么都没有呀!”她笑吟吟摇头,话音未落即被人一把抓住腰,转瞬间痒意袭来。谢云苔极是怕痒,顿时又叫又笑,两个孩子都诧异地转过头,她忙喊,“阿婧帮我!你爹欺负我!” 苏衔据理力争:“是你娘欺负我!” 苏婧认认真真地看看苏衔,又看看谢云苔,很快做出判断:“明明是爹爹欺负人呀!” “听见没有!”谢云苔挣扎得像条锦鲤,“快放开我!” 苏衔一声轻笑将她放开,谢云苔侧眸,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他的神情,忽而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果然,到了晚上才是他报复的时候! 屋里没了旁人,孩子们更都不在,她被他按在床上,方知什么叫“手无缚鸡之力”。 他又挠她:“快说,在清凉殿怎么回事?你笑什么?” “我没有!”谢云苔笑到流泪,还在死鸭子嘴硬,“你胡说八道!” “呵――”苏衔磨牙,“不说让你明天下不来床!” “……”谢云苔懵了短短一瞬,忽而抿笑,眼中妩媚万千,“来嘛大爷,让妾身看看怎么个下不来床。” 苏衔气结。 她就是学坏了,成婚近两年越来越坏! 他于是收手,坐直,抱臂:“你别说。你不说也就不碰你,这辈子都不碰你。” 咦? 谢云苔眨眨眼,也坐起来,凑到他脸边一吻:“真的吗?你认得住吗?” “……”苏衔面色铁青,“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这么有骨气哦?”谢云苔伸出食指戳一戳他的脸颊,被他很有骨气地瞪了一眼。 “好吧好吧,那告诉你。”她坐端正,眸光流转,“我是觉得吧……今天陛下送来给太上皇的那只狗傻兮兮的,又二皮脸,有点眼熟。” 苏衔没懂:“怎么眼熟?” 下一瞬,从谢云苔那副不怀好意的笑容里,他懂了。 “嘶――”苏衔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拧着眉头吸气。蓦地又伸手,一把将她按倒。 呲啦一声,夏日里单薄的衣衫碎裂,谢云苔嘶叫:“新做的!才刚穿一回!” 苏衔不理她。 谢云苔身上并不抗拒,嘴皮子象征性反抗:“讨厌!你刚才还说一辈子都不碰我!” “那是你不说。”苏衔思绪清晰,“现在你说了……但我不高兴!换个办法治你!” 又是呲啦一声,换的“法子”是什么不言而喻。 ――他还是打算让她明天下不来床。 第 66 章 和一直乖巧懂事的苏婧比起来,苏嫣淘气得很。 谢云苔和苏衔仔细回忆,她好像从会跑开始就没老实过,不过在外人面前又能做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所谓上得了厅堂下得了泥塘(……),夫妻二人便也不太拘束她,倒觉得她这样比闷在深闺里守着一大套规矩礼数过日子的姑娘要自在多了。 似乎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苏嫣满了八岁。彼时苏婧已然十四,上门提亲之人不断,苏衔既不拒绝也不轻易答应,心里挑了几户还可以的人家后就托暗营的旧识们暗中盯着各家的动向,看看他们私下里都是怎样的人。 那阵子,暗营进出府中便前所未有的频繁起来。打从苏衔卸任丞相后府里就鲜少这样见到暗营的人了,于是年长些的苏婧对此见惯不怪,对苏嫣而言却是见了奇景,时时等在父亲的书房外,就想看那些黑影飞来飞去。 终有一日,谢云苔一出房门就被人拦了下来。她原正想着事,冷不丁地吓一跳,抬头一看:“小飞?” 沈小飞问:“我师兄呢?” “进宫议事去啦。”谢云苔笑问,“什么事?” “两件事,一个是告诉他叶家不行――那叶家大公子说是无妻无妾,其实却有一年多前家里给他安排的通房。这通房和他感情还甚是不错,阿婧嫁过去怕是不好办。”沈小飞说罢顿了顿,眉头微拧,“还有件事……”他沉思了一下,“也先与嫂嫂说吧,阿嫣最近三天两头在书房堵我,非想跟我学轻功。” 谢云苔:“啊?!” “真的啊。”沈小飞撇嘴,“好好的大家闺秀学什么轻功?我自没答应,但她天天磨我,我很难办啊!” 沈小飞原也是看着苏嫣长大的,只是很少在她面前飞来飞去,苏嫣也只知道这位叔叔是暗营的人,不知暗营到底有什么本事。近来实在是暗营进出府中太频繁了,苏嫣人小鬼大,看到旁人飞来飞去,连带着便知沈小飞也会这些,磨起人来没完没了。 谢云苔自感给沈小飞添了麻烦,讪讪笑说:“对不住。我一会儿就跟你师兄说,我们自会一起劝她。” “嗯。”沈小飞点头,也不多说什么,告辞离开。过了也就半个多时辰,苏衔便回了府,进屋时谢云苔正巧在语重心长地劝苏嫣别瞎琢磨那些。 她也不说苏嫣不该学,只告诉她说:“你当那些工夫是好练的么?你只看着他们飞来飞去好似很有趣,却不知道他们背后要吃多少苦。这些东西学起来,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刮风下雨都不能歇的。” “?”苏衔听得云里雾里,没插话,坐到一边安静地继续听。 苏嫣仰起头:“我不怕呀!别人能吃苦,我也能吃!” “……可你沈叔叔是男人啊。”谢云苔抚着她的额头,“你小时候摔跟头磕破皮的时候都少,那份苦不是你觉得自己能吃就能吃的。” “可是我想学嘛……”苏嫣扁一扁嘴,“飞檐走壁好厉害的,比在地上走路有趣多了。” 母女两个一来二去,苏衔很快听明白了,勾唇一笑:“阿嫣想学功夫啊?” 苏嫣闷闷的没说话,谢云苔道:“是,小飞今天过来,说这小丫头缠了他好几天了,磨得他没办法。” 苏衔嗤笑:“磨你沈叔叔干什么?” 下一句却是:“想学,爹教你啊!” 苏嫣顿时双眼亮起:“爹也会?!” 苏衔神情淡淡:“会啊。” 谢云苔锁着眉看他:“……你当真的?” “学呗。”他无所谓地耸耸肩,“有什么不好?带一身好功夫以后嫁人也不怕受欺负啊。” 谢云苔:“……” 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阿婧最近正在谈婚论嫁,他们怕她去夫家挨欺负吃暗亏,所以才不惜拜托暗营暗中盯梢。而若她会点功夫,他们还真就能省些心――逼急了敢动手,对方总要多点顾忌。 可这话让他这么说出来,还是好奇怪啊! 谢云苔神情复杂地打量他:“你教孩子功夫,就为让她以后和夫家打架去?” “也没什么不好嘛哈哈哈哈哈。”苏衔笑得一脸轻松,眼眸微眯,又思量着道,“你想想,你当年嫁给我的时候咱爹多操心啊?你要是能飞起一脚就给我踹墙上去,他至于吗?” 谢云苔:“……” 苏衔咂一咂嘴,又跟苏嫣说:“想学什么都可以,但咱们家里不许半途而废哈――你若决定要学,以后就每日早起练内功,学不下去想不干可不行。” 苏嫣在兴头上,自然立刻答应:“没问题!” 谢云苔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心说小姑娘你不要话说得太满…… 果然,不过三天,苏嫣兴头过去就觉得苦了。第四天早上几乎是哭着被苏衔拎到了院子里,第五天她抱着苏衔的大腿放声嚎叫说不想学了,苏衔一脸慈爱地摸一摸她的额头,然后微笑着让她多扎了一刻的马步。 如此“惨遭折磨”,苏嫣当然免不了要去求母亲帮忙说话。谢云苔十分耐心地帮她揉腿,但思量再三,没为她开口。 功夫能否练成或许或多或少要看天赋,但她觉得至少要让苏嫣知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有可能办不成的事,以后对人对己都不要轻许诺言。 苏嫣一时间感觉自己爹不疼娘不爱,每天只好找姐姐哭唧唧。可是姐姐也只能哄哄她,并不能在这种事上做主,日子过得凄风苦雨。 如此直捱了一年,苏嫣轻功初成,虽做不到来去无声,但已会飞檐走壁了! 又过一年,在苏衔出神不注意的时候,她偶尔也能突然跃窗而入吓他一跳了。苏嫣尝到了甜头,从前的凄苦荡然无存。 功夫再好一些的时候,苏嫣开始跟着暗营“鬼混”了。暗营众人凭着一身功夫出入皇宫畅通无阻,她也跟着来,只不过人家是去办差的,她是去看热闹的。 谢云苔觉得她这样不太好,老实说,苏衔也觉得不太好。但架不住皇宫现下的主人――苏嫣的亲大伯父觉得无所谓,夫妻两个想想,那好像也就没必要非得管她。 不知不觉,苏嫣年满十二。苏婧如今已十八岁,婚事早已定下来,这年真正开始筹备婚礼了。宫里对此都很重视,帝后三天两头召她进宫,让六尚局一并帮着筹备嫁妆,苏嫣常也跟着去,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姐姐的地方,帮得上她就乖乖帮忙,帮不上就另找事情干。 姐妹两个通常同去同回。这日却是一同去了,苏婧却独自回了府。 “阿嫣呢?”谢云苔看见她就问,苏婧的脸色略有点发白:“娘……您进宫一趟吧,阿嫣她她她……她把皇长子给打了!” “?!”谢云苔一愕,顾不上多问,一边着人给出门办事的苏衔带了句话,一边已向外走去。 她走进宫门,宫人们显然都知道她是为何而来,不必多做吩咐就请她去长秋宫见皇后了。皇后正是昔年的皇长子妃,这些年下来,二人也已熟络。谢云苔便径自进了寝殿,一绕过屏风就看见略大苏嫣一岁的皇长子躺在罗汉床上,眼睛倒睁着,只是看上去还晕晕乎乎。 苏嫣僵着张脸坐在几步外的椅子上,皇后手里拿着块冷帕子,一边帮儿子敷额头一边劝苏嫣:“你消消气,一会儿本宫说他。” 说话间看见谢云苔,皇后抬头一哂:“你来了。” 谢云苔朝皇后福了福,看苏嫣:“怎么回事?怎么打起来了?” 苏嫣指着皇长子,一脸愤恨:“他欺负御花园里的猫!那猫儿惨叫不断他还不停手!” 谢云苔一滞:“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看得清清楚楚!”苏嫣越说越气,急出眼泪来,“相识这么久,我都不知他是这样的人!” 谢云苔与皇后相视一望,皇后也锁着眉,沉默了会儿:“夫人先坐吧,这事一会儿再说。” 皇后倒没有责备的意思,谢云苔想了想,也只好先坐下来等。到底怎么回事她也想听个明白,还是要等皇长子缓过来才好。 偌大的寝殿中鸦雀无声。过了一刻,皇帝赶了过来;又过一刻,皇长子终于恢复清醒,撑坐起来目光一荡,顾不上父母都在,破口大骂苏嫣:“苏嫣你有病吧你!” 苏嫣啪地拍案而起:“你好端端的欺负猫干什么!还敢骂人!” “谁欺负猫啦!”皇长子揉着后脑勺,声音压过她,“你看清楚了吗你!你个悍妇!” “元琢。”皇帝淡淡开口,皇长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殷临曜面无表情地睇着长子:“不许骂人,有话好好说。” “……那猫自己犯傻。”殷元琢锁着眉头,“从树上往下跳,底下是株苍耳,踩了一脚刺球,惨叫不停。” “儿臣路过就把它抱过来拔刺啊。” “她倒好――”他说着又怒指苏嫣,“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脚!” 就那么一脚,他飞出去好几丈。猫跑得倒快,也不留下来给他做个证?他怀疑它刚才的惨叫都是骗人的! 帝后:“……” 谢云苔:“……” 苏嫣:“……” 谢云苔说她:“你看看你?冤枉好人了吧?快去赔不是。” “……”苏嫣死死低着头,盯着地酝酿了半晌,起身走向皇长子,“我错了。” “嘁。”殷元琢冷声,揉着后脑勺不理她。 “别跟我计较嘛……”苏嫣的声音软下去,继而添了几分讨好,“元琢哥哥――” 第 67 章 “嘁。”殷元琢脸色铁青,“懒得跟你计较。” 苏嫣抿一抿唇,乖巧福身:“谢谢哥哥。” 殷元琢自顾自继续揉脑袋不再理她,苏嫣也不多吭气,又去向帝后告了一遍罪,就被谢云苔领回家了。 几个月后,苏婧大婚,夫家是刚承袭家中爵位的年轻侯爷。夫妻两个新婚燕尔,过得柔情蜜意,苏衔与谢云苔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段时日,久悬的心慢慢放下来,转脸又要操心苏嫣的婚事。 苏衔为苏嫣挑夫家的路数和为苏婧挑时如出一辙,苏嫣听说后却不太乐意,问苏衔说:“爹爹给我挑着也行,我自己也寻着心上人,爹爹看好不好?” 这话由刚满十三的小姑娘口中说出来显得分外古灵精怪,苏衔含着几许好笑的意外打量她:“你喜欢谁啊?” “……没有呀。”苏嫣鼓一鼓嘴,“就……反正也不着急嘛!慢慢来呗。” 姐姐十七八才成婚,她也可以的。 苏衔想想:“随你。”一顿,又续说,“反正你一身功夫,也吃不了亏。” “就是嘛!”苏嫣眉开眼笑,只觉自己真让爹娘省心。又想若真遇人不淑,她就打得他满地找牙,活得个快意恩仇。 然而事情常常会与愿违,彼时苏嫣想得很好,三年后置身其中就没那么想得开了。 ――情窦初开,苏嫣喜欢上一个暗营高手,叫方殊,是沈小飞的徒弟。 ――但是把日子往前推几年,她开始习武的时间比他长些,最初也有那么一两年要比他功夫好。那时候她又横得很,常去暗营找同龄人踢馆,屡屡被她按在地上揍的就是这一位。 后来方殊的功夫很快超过了她,倒也没有记仇,只是几年里他们都当对方是“兄弟”。如今苏嫣一招少女思|春,万千情怀皆成诗,睁眼闭眼都是他,方殊却毫无察觉,她思来想去,也没勇气跟方殊说。 她甚至忽而有点恨自己这一身功夫。因为有这一身功夫,她不止是和方殊称兄道弟,暗营一众年龄相仿的暗卫也都与她称兄道弟。喝酒猜拳啃烧鸡都会大大咧咧地叫上她,一点没把她当个姑娘家看。 苏衔与谢云苔是一碗水端得很平的父母,苏嫣以前从不曾羡慕过姐姐,现下却羡慕起姐姐来了。姐姐是那种让人挑不出错的大家闺秀,生得美又性子好,两个人同为前丞相的女儿,京中说起数一数二的官家贵女都要赞姐姐一番,可从来不会提她苏嫣。 所以姐姐自谈婚论嫁起,上门提亲之人也络绎不绝。她却在旁人眼里就是个假小子,如今直把自己难住。 “唉……”苏嫣为这个愁苦了好些时日,人都瘦了一圈。索性碰上暑热,谢云苔觉得不对来问她,她就推说胃口不好,爹娘也都说不出什么。 又闷了几日,苏嫣觉得这般拖着也不是个法子,便去侯府找姐姐支招。她进侯府素来不让下人通禀,自己直接进去便是。这日却是寻到花园便看到姐姐和姐夫柔情蜜意,大概是姐姐想采荷花来插瓶吧,姐夫陪她一道去了,却不肯让她拎,目下两个人采好荷花一同往回走,便见姐姐空着手走在前头,姐夫拎着一筐荷花跟在后面。 苏嫣一看,心里更苦了――姐姐温柔端庄,才能采个花都让姐夫帮着拎。她呢?谁不知道她飞起一脚能把寻常男人踹出去好几丈,她帮别人拎东西还差不多。 苏嫣被自己气到,闷闷地看了会儿,也没去跟姐姐姐夫打招呼,转身就走了。 心里烦得慌,她便又飞到宫里去寻乐子解闷儿。然而心神不宁,三心二意之下连路也忘了看,途经东宫碰上棵古树,冷不丁地差点迎面撞上。 殷元琢在廊下读着书,眨眼听到“哎?!”的一声,抬头便见一道淡蓝的影子在粗壮的树干前猛地刹住,转瞬落地。 他多少看出她险些撞上,不禁好笑:“什么事让我们小女侠把魂丢了?” “……”苏嫣瞪他一眼,飞得口渴,倒索性跟他讨口水喝,“我渴了。” 殷元琢又笑一声,起身带她进殿。屏退宫人,自己沏了茶给她,又追问:“怎么了啊?我还从没见过你撞树,莫不是二叔二婶有什么事?” “没有……”苏嫣撇着嘴接过茶来抿,“别问。” “?”殷元琢有点意外,偏头看看她,“连我都瞒?”想了想又道,“那我可问堂姐去了。” 苏嫣嗓中的茶噎了下。 这一辈人里,她自幼最亲近的就是姐姐和这个堂哥,瞒着他们两个的事几乎没有。可现下若他去问姐姐,姐姐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的,两个人势必要觉得是大事,保不齐就还要拿去问爹娘。 她倒……她倒不觉得这种事该瞒着爹娘,只是眼下不知如何开口说清,被追问更难为情了呀! 苏嫣心下计较一番:“我姐也还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你也可以告诉她,但你们都先不许跟旁人提了!” 这个“旁人”显然包括了父母长辈。 殷元琢略作忖度:“你杀人越货了?” 苏嫣:“自然没有!” “那……”他意有所指,“可是吃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亏?又或生了什么病?” “没有没有!”苏嫣双颊涨红起来,“你胡猜什么!” “哦。”殷元琢略微松气,“不是了不得的事,那我可以帮你保守秘密。说吧。” “就……”苏嫣脸色更红了,口中更打起结巴,“我我我……我沈叔叔有个徒弟,叫方殊……” 硬着头皮,她一点点将近来的复杂心事说给殷元琢听。一颗乱跳的心让她说得很慢,而且前言不搭后语,好半晌才说完,她抬头看殷元琢,殷元琢扑哧一声笑:“小丫头你思|春了啊?” “……”苏嫣红透的脸颊顿时发白,低下头憋了半晌,“嗯。” 承认得还很痛快。 殷元琢啧啧嘴,他就喜欢这位堂妹性子直爽。其他宗室女、包括宫里的公主都太柔了,一点事也非要七拐八拐说得委婉,有时若被点破什么不肯直言的心思,更是要死撑到底也不肯承认。 殷元琢喝了口茶:“那你是想让他知道你喜欢他呢,还是想知道他喜不喜欢你呢?” 苏嫣恳切道:“自然都想呀!” “……总要先挑一个。”殷元琢锁眉,“你挑一个,哥看看能不能帮你。” “那我……”苏嫣仔细思量了一番,“我要先知道他喜不喜欢我!” 如果方殊也喜欢她,或者哪怕有那么半分不是兄弟情的情愫在里面,她都可以说出自己的心思。可若他一点都没那个意思,她把自己的想法说个明明白白却被回绝可就太丢人了,指不准暗营的弟兄们都要笑话她呢! 苏嫣说罢就紧盯着殷元琢,想知道他怎么想、能给出个怎样的主意来。 殷元琢只又喝了口茶:“行,知道了,你先回去,明天我去见二叔二婶。” “见我爹娘干什么!”苏嫣一下子紧张起来,“说好不告诉他们的!” “你不过就是觉得难为情,又不是干坏事要成心瞒着他们。”殷元琢浑不在意,“那我来说嘛。他们知情了我才好帮你,不然我可不管了啊。” 苏嫣顿觉气恼,她觉得殷元琢在诓他,很想飞起一脚把他踹出去。 但想想他现下已是大恒的储君,她忍了。 “行不行?”殷元琢催问。 苏嫣矛盾几番,勉强点头:“行吧……” 还能怎么办呢,她自己又不知该怎么做。 于是第二天,皇太子登门拜访,直截了当地把苏嫣那点心事捅到了苏衔和谢云苔面前。 “……这丫头。”苏衔眯眼,笑出声来。 殷元琢:“二叔看怎么办?” 苏衔与谢云苔对望一眼,想法如出一辙:“直接去问方殊啊。” 殷元琢:“……” 哦,他忘了二叔二婶都是极干脆的人,当年虽是二叔先动了心,但二婶本也已在二叔府里,不过多时就成了两厢情愿了。 苏嫣现下的情形与他们当年不一样。 殷元琢慢吞吞道为妹妹说话:“直接去问方殊,方殊若说一句不喜欢,她可能要难为情到一根绳吊死自己……” 苏衔脱口而出:“我闺女,不至于。”被谢云苔横了一眼,又闭了口。 谢云苔问殷元琢:“那你看如何是好?” “探探方殊的心意嘛,也不难。”殷元琢看向苏衔,“您帮苏嫣说亲,不如再说得大张旗鼓一点。” 苏衔挑眉:“请君入瓮?方殊若没那个意思,你小心玩砸了。” “不是。”殷元琢一脸胸有成竹的笑,“我给苏嫣个台阶罢了。” 苏衔与谢云苔面面相觑:“什么意思?” “……”殷元琢没想到,二叔二婶听到这儿还不明白。 不过不明白也正常,这路数二叔二婶没经历过,他从前也不懂。后来懂了,是因为他的太子妃给他玩过这么一手! 他就想,现在照猫画虎地学嘛,细节还可以向太子妃讨教一下。 再说,苏嫣虽说性子皮了点,但到底也是花容月貌,深交更会知道她品行也好,他觉得这事十拿九稳。 方殊要是真看不上她,那就是方殊眼光不行!迟早会有更为优秀的青年才俊喜欢他妹妹的! 第 68 章 是以在夏末未尽的暑气里,前丞相给次女说亲的事在京里传得沸沸扬扬――其实大家大多知道此事自几年前便已开始,如今突然传得热烈,是因丞相和女儿因此大吵了一架。丞相看好自己挑来的几家公子,其女却另有心上人,说出此生非他不嫁之类的话,据传府中一时间闹得分崩离析。 坊间一时间议论纷纷,许多人嘲讽起前丞相来,皆道前丞相自己原也离经叛道,昔年大婚更是不顾众人反对,如今在女儿的婚事上怎的又迂腐起来,真是让人唏嘘;亦不乏有人对苏嫣指指点点,道女儿家不该这般顶撞父母,苏嫣如此实在是被前丞相惯坏了。 府中,刚听了些传言的苏嫣低着头走进书房,苏衔原正和谢云苔耍赖,看见她都下意识地做出了一本正经的样子。谢云苔轻咳着从苏衔腿上起来,宝相庄严地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去。 “……”苏嫣不吭声。 躲什么躲,爹娘打情骂俏的事情她和姐姐看都看腻了! “爹……”闷闷地上前,苏嫣唤了声。 苏衔:“嗯?” “我哪事……”苏嫣别别扭扭,“还是别听太子哥哥的了。外面现在传得都是什么话,一个个都说爹不好呢。” “随他们传去。”苏衔无所谓地咂声,“你满京里打听打听,这么多年下来,爹的名声什么时候好过。” 苏嫣:“……” “不必觉得对不住爹哈,爹一直是这个样子的。”苏衔撇撇嘴,睇一眼谢云苔,“你娘想跟你说说方殊。” 苏嫣微滞,看向母亲,谢云苔抿一抿唇:“别紧张,娘只是想告诉你,这事成就成、不成就不成,他若不喜欢你就是你们两个没缘分,你可以觉得遗憾,倒大可不必为了他觉得自己不好。” 她这话是有由来的。殷元琢那日登门拜访,把来龙去脉都与他们说了个清楚,当中便提到苏嫣懊恼于自己活得像个假小子,这么多年来与方殊称兄道弟,不似姐姐温柔端庄,所以才更觉得情|爱之事羞于启齿。 殷元琢当时只是顺嘴一提,苏衔也只一听了之,谢云苔却皱了眉,觉得这很不好。 ――苏嫣好好一个小姑娘,没偷没抢更没干什么不三不四的事情。生得美,书读得还多,心肠也好,左不过就是比寻常姑娘家会了点功夫,性子野了点。这些事放在男孩子身上都没什么,甚至还是好事,那依她看放在女孩子身上也没什么不可以。 “他喜不喜欢,你都该怎么活还怎么活,明白吗?”谢云苔语重心长。 苏嫣轻轻点头:“我知道的。”说着又拧起眉,“但真……真要这样弄下去吗?我不想听他们骂爹爹!” “多大点事。”苏衔一副“真没见过世面”的神情,“在乎这个,早十几年出生你得气死。” 苏嫣:“……” 行,算她多嘴。 如此又过十几天,苏嫣按照殷元琢的“指点”,赌气离家出走,搬去了暗营住。苏衔也按照殷元琢的指点,赌气对女儿不闻不问。 苏嫣收拾东西离开的那天,苏衔在东宫里喝着茶,皱着眉头打量殷元琢:“你小子看着堂堂正正,这都哪儿学的昏招?” “跟太子妃学的啊。”殷元琢摊手,“您没觉得我们去年年中订婚年末完婚特别快吗?” “……”苏衔恍悟,“你让她给算计了啊?” 说罢起身凑到了殷元琢桌前,一脸好奇不做掩饰:“怎么回事,你详细说说?” 殷元琢无语,心说二叔你一个长辈不要这么八卦好不好?嘴角搐了一搐,他一五一十道:“我当时傻,我不知道自己喜欢她。她不过就是把我的心事勾出来了,不算她算计我。” “我觉得方殊现在应该也差不多吧。” “你见过方殊吗?”苏衔拧起眉头,“你怎么知道他也差不多?” “……我妹妹多好的人啊!”殷元琢理直气壮,“方殊总不能是个瞎子。” 苏衔:“……” 这侄子没救了,在妹妹面前脑子不清楚。 他这个当爹的都不能这么吹捧女儿! . 是夜,苏嫣拎着酒坐到院中石案旁,自斟自饮,借酒消愁。暗营中自都知道近来的事情,没什么不长眼的敢贸然来招惹她。 一壶酒饮尽,苏嫣皱皱眉头,起身回屋。不多时又出来,手里提了个酒坛,还拿了个碗。 两碗饮下去,有人进了院,坐到旁边,伸手抢碗:“干嘛啊?不怕明天难受?” 苏嫣避了一下,没让他把碗抢走,自顾自又喝。 方殊锁眉:“不就是婚事?你不答应就是了,我看你爹也不会硬逼你嫁。” 苏嫣笑一声:“是啊,他不会逼我嫁……”她口中已有些含糊,双颊也染上绯红,笑意看起来惨惨的,“可我喜欢的人,他也不会娶我啊。” 方殊眉心蹙得更深:“你喜欢谁?” 苏嫣摇摇头,不说话了。 几丈外的大树上,人影隐匿于夜色之中。苏衔屏息静听,闻言轻嗤:“这小子是傻,这还听不懂?” 谢云苔不会功夫,听不到那边的声音,正要问他说了什么,树干那边有人点评道:“我当时到这一步也没懂。” 夫妻两个唰地转头,苏衔定睛诧异:“你从哪儿学的轻功?!” “……找暗营的人教我的啊。”殷元琢理所当然。 苏衔哑了哑,又说:“你一个皇子学什么轻功啊……” 殷元琢回望:“说得好像谁不是个皇子一样。”接着手往怀中一探,摸出个巴掌大的纸包递给他们,“好好看戏。” “这什么呀?”谢云苔顺手接过,打开一看:瓜子。 殷元琢又摸出一包,悠然往树枝上一坐,已嗑起来。 苏衔&谢云苔:“……” 院中,苏嫣又喝了两碗酒,醉意上涌,悲痛袭来,禁不住地伏到案头哭出声。 “哎,别哭啊……”方殊在旁边手足无措。让他怎么杀人不见血他懂,让他哄女孩子他没经验啊。 “我我我……我先扶你回房吧。”他局促了半天才想到点办法,伸手去扶苏嫣。苏嫣没什么力气挣扎,被他半扶半搂地站起身,趔趔趄趄地往房里去。 暗营的卧房都简单,苏嫣从前也不在这儿住,昨日临时过来,自也只能随便挑上间空房间住下,东西也不太齐全。 方殊把她扶到床上,想沏个茶给她解解酒,拉开矮柜的门一看,空的;又想打盆水来给她洗一下脸清醒一下,环顾四周,不知她把盆收在了哪里。 “方殊……”床上的人浑浑噩噩地叫他。 “哎!”方殊忙一应,走到床边看看,她秀眉锁着:“我难受……” “我……嗯……我去给你找大夫?还是陪你待着?”他摸不清她是喝酒喝的身子难受还是因为婚事心里难受。 苏嫣醉眼惺忪地思考了一会儿,认真给出答案:“你陪我待着!” “好。”方殊便在床边坐下,苏嫣凑过去一些,双臂搂住他的腰。 这样的亲近在二人间不是第一次发生,苏嫣跟暗营鬼混了这么久,有时喝高了晚上大家横七竖八睡一屋子的时候都有。但那时没什么心思,怎样的接触也都不当回事。现下她自己情窦初开,就自觉这不一样了。 脸上泛着一股淡淡的热意,苏嫣轻轻道:“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话问出来,她就紧张透了。她既希望他说有,喜欢的是她,又觉得这种期待不切实际,便还是索性听他说没有更好。 “我……”方殊被她问得愣了愣,笑出声,“我十岁就进了暗营,总共见过几个姑娘啊?” 仔细想想,他熟悉的姑娘也就苏嫣一个。 苏嫣轻轻扯了个哈欠:“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 “我不知……”方殊脱口而出,话说到一半,脑中却忽而人影一晃,令他诧然闭口。 苏嫣无知无觉,绞尽脑汁地思索太子妃还让她说什么来着?脑中却愈发糊涂,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她好像喝得过了头,要搞砸了。 懊恼不禁油然而生,又被酒劲冲开,化作浓郁的乏力。苏嫣迷迷糊糊地要睡过去,却不甘心,一股心力支撑着她,让她想再说出一句话。 “你娶我好不好……”她道。 下一句更低若蚊蝇:“我喜欢你。” 说完脑袋一歪,就睡得熟了。 方殊还僵着,脑中适才闪过的人影让他回不过神,落入耳中的话让他愣得更厉害。 待得他回过神,趴在他膝头上的姑娘已睡熟了,双臂还环着他的腰,环得紧紧的。 方殊怔怔地看着她,看了许久,鬼使神差地伸手撩起她的一缕秀发,凑在唇边吻了一吻。 “好啊。”他自言自语地应道,“我娶你。” . 几丈外的大树上,谢云苔紧盯苏衔的神情,乍见他眉头一松,伸手就抓住他的衣袖:“怎么样?听见什么了?方殊愿意吗?” “走,回家。”苏衔把她一抱,“回去给闺女备嫁妆。” 殷元琢咂一咂嘴,亦飞身离开。 夜风刮过,吹散树下一地的瓜子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