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春暖》 第一章 昏礼 未时刚过,长安城里人声鼎沸,东市临西街的茶摊位置已经都被占了:百姓一个个精神抖擞,拖家带口等着看晚上宣阳坊尚书丞府上娶亲。 尚书丞裴景声家的二爷,二十七高龄,终于要娶妻了!昏礼正是今晚! 这裴家往上是跟过太.祖打天下的,裴景声是独苗,因此从了文,到了裴叔裕这一代,又改回了习武,十一岁上裴叔裕就和大哥裴仲据一同选上了千牛左右卫出身,之后仕途上头更是一路绿灯。 裴叔裕二十一那年,和大哥作为光武将军乔丰的左右尉出征南绍,两个人去,一个人回。裴仲据被南绍的象阵跺成了泥。 全军重孝,仲据刚成亲一年的新婚娘子当即昏了过去,叔裕在宗祠跪了一宿。谁劝也不听,给大哥守了三年孝。裴老太爷虽是着急抱孙子,可就是拗不过他。 此战惨烈,将军乔丰也惨死。皇上为表抚慰,封乔丰之女为贵妃,封裴家次子叔裕为兵部尚书。孝期过后正式上任。这一年,叔裕才二十四岁。 过了丧期,往裴家递亲的人快把这铸铁的门槛踏平了。身世才学不行的,裴老太爷不许。模样稍微差些的,裴二爷又不乐意,非要找个一眼万年的天仙才行。那媒婆们没辙地出门的时候,谁心里不暗骂裴二爷眼挑,可是回头看看这高门大户,青砖玉瓦的裴府,再想想精壮勇武,玉面银枪的裴二爷,不得不觉得人家还确实有这个底气。 没办法,裴二爷就这样满长安城地找媳妇。就在这关口,太后又薨了。听说裴老太爷当时真是五雷轰顶,三年国丧一过,这儿子都快二十七了,还能找上媳妇不? 害,这缘分来了可真是挡不住,这不,国丧刚过三个月,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裴老爷子靠在罗汉床上,乐呵呵地捋着胡子,感觉一大队孙子正在路上。 这边厢,安仁坊礼部尚书府里,新娘子的母亲向老夫人正含笑看着女儿梳妆。 我们阿芙真是命好,过了国丧刚好及笄,待嫁没几个月直接嫁给兵部尚书做娘子,谁不羡慕呢! 看着女儿白瓷一样的肌肤,这寒星一般的眸子,娇艳欲滴的唇珠,她又觉得,哼,这臭小子才是命好呢! 小女儿这么美,又令她焦虑起来。 向夫人出身商贾,阿芙肖母,这向夫人生得也是绝佳的容颜,不然也嫁不到历代清贵的向家。二人是在元宵佳节一眼定情的,婚后琴瑟和鸣,生下两儿两女。虽然如今年老珠黄,家中也有了盛宠的姨娘,但是儿子女儿都出挑,向夫人在向家的底气足得很。 裴家的姑娘上门来替弟弟裴二爷相看的时候,原本向家是想嫁大女儿向纯的。只是向纯虽然年长个几岁,无论是样貌还是气度,却都比不上向家小妹向芙。这裴姑娘一见向芙,拉着手笑得合不拢嘴,向夫人就知道,估计这大女儿是嫁不过去了。 她倒不是偏心向芙,只是向纯容貌实属一般,资质又是中下,又因为国丧白白耽搁三年,如今已是十九高龄,高不成低不就,因此谁来说亲,都要拉出来看一看。 更令人烦恼的是,眼下她还有两个庶女,一个是陪嫁侍女暖月生的,名唤向烟,比阿纯小一岁,也是一般,倒不碍眼;可怕的是另一个,今年才八岁,已经看出一副绝妙容颜了,把她那花魁母亲的好处全学了来。再过几年,可不映得她纯儿更加不堪入目了... 阿芙由婢子伺候着带上一对滴出水来的翡翠耳坠。她顽皮地侧头,让坠子在耳边轻轻旋转,碰到肌肤,感觉凉凉的。 “娘,你看这对怎么样?” 向夫人回过神来,被女儿明媚娇美的笑颜把心都化了,不禁起身去,将她拢入怀中:“我的儿,你穿戴什么不美,那裴二爷可不要笑没了眼呢!” 阿芙笑道:“女儿听说那裴二爷也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呢..” 向夫人满头黑线,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脸颊:“都要嫁作人妇了,也不知羞!”。 嫂子穆欢年笑道:“我倒是想看看将来我们阿芙的儿女,随了爹娘,得多么可爱啊!” 乳母元娘在一旁调动指挥,听了欢年的话也笑了,又忙着催阿芙快些。 向夫人和元娘手忙脚乱地往阿芙身上披挂。欢年笑吟吟地看着小妹,突然感觉手被一只软软暖暖地小手牵住了。 她看向阿芙,后者的眼中有新婚的喜悦,还有一部分忧愁,却只有欢年能懂:阿芙原本应该嫁给她温润如玉的晋珩哥哥啊! 阿芙五岁的时候,向纯发了天花,于是除去儿时发过天花的大哥儿向铭君,阿芙和二哥向铭晏都被送去了渔阳穆家,也就是穆欢年的娘家。 向夫人和穆夫人是手帕交,向芙和穆晋珩有指腹为婚的少时姻缘,原是说着玩的,只是阿芙在穆家生活了七年,这情同兄妹之外,不知不觉就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穆欢年和他们一起长大,是穆晋珩的嫡亲妹妹,心中当然清楚。 向夫人是个逐利的人,既然有世家贵族裴家的姻缘送上门来,她自然不愿意把貌美的小女儿浪费到商贾出身的穆家去,纵然穆家出了两位淑媛娘娘,哪里比得上手握兵权的裴家呢? 欢年反手握住阿芙,用眼神无声地安慰着她。阿芙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任命地低下头去。还不等她掩好自己的神色,就被向夫人一把抬起脸来:“小妹把头放正了,元娘还没给你带上钗呢!” ------------------------------------- 好一番颠三倒四吆五喝六之后,阿芙终于由裴叔裕接上,拖着浩浩荡荡的嫁妆尾巴,由安仁坊向宣阳坊进发。 向夫人哭得抽抽噎噎,恨不能把心肝肺一块陪嫁了去。好在有元娘和樱樱婉婉陪着,她还好受些。向老爷看着一点一点消失在街角的花轿,也是两眼含泪。李姨娘凑过来,扭出一个妖娆的身段,拈着个手帕给向老爷拭泪:“老爷别伤心,姑娘大了出门子了,是好事~”她那个小女儿向雨,牵着向老爷衣角奶声奶气地撒娇,果然吸引了向老爷的注意力。 向夫人泪水还没干,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铭君木木地扶着母亲的手臂。铭晏拿着折扇,看似无意地同父亲讨论了几句昏礼仪式,瞬间便把向老爷地注意力又引了回来。 向纯心知自己是被挑剩下的那个,怨来怨去还是要怨自个儿不争气,虽然极力地掩饰,还是面上不豫。向烟悄悄拉住了她的手,被她轻轻挣脱。她再不济可是家中的嫡长女,还轮不到和向烟一个通房生的庶女相慰藉。 那茶摊上的百姓们,看着高骑白马的裴叔裕一路趾高气扬而过,后面跟着娇娇悄悄一顶小轿,都止不住脑补得是怎样的玉女才般配这位金童。 "害,不知这裴家的新娘子架不架得住裴尚书这体格啊。"不知是谁叹了一句,兴奋而压抑的讨论顿时笼罩了整个东市。 阿芙一个人坐在轿子里,左手拿着蒙头帕,右手攥着遮面扇,心随着这轿子七上八下的。她自小虽然跟着哥哥,学一样的四书五经,读了一肚子的经济文章,打心底是渴望着当哪一家的大娘子的,体贴郎君,照顾儿女,安顿家里家外。但她从未想过,她要冠的姓氏竟然不是穆,而是裴,也不晓得这裴家是怎么相看到自家府上的。 正想着,轿子落了地。她没坐稳,低低惊呼了一声,右手紧紧抓住了窗棂。 马上就有婢子掀开轿帘,伸手来搀她:“夫人没事吧?” 裴叔裕端着一张冰块脸,在前面昂首阔步,其实心里和猫抓挠一般,真想当下掀了帘子端详端详他妻子的脸。 今年上元节的时候,因为国丧,也不曾有什么大的灯会,他只和几个兄弟在城楼上正消遣,忽而有三五个世家的姑娘上楼来。 打扮得花枝招展,看到拐角处席地而坐的男人们,一个个连羞带怯,一边偷看一边装矜持,叽叽喳喳得,让裴叔裕好不心烦。 队尾那个刚爬上楼,前面的姐妹们刚好嬉笑着往楼下跑。 她裹在一顶大红斗篷里,冻得鼻尖通红,还没反应过来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面对对面一群酒气冲天的大男人。 第二章 洞房 她的反应叔裕记得很清楚,让他二十七年粗粗拉拉的心瞬间融化: 她略有点不好意思地弯了弯唇,乖巧地行了个万福,才伸出一双水葱般的手,放了兜帽,小心翼翼地沿着漆黑的台阶往下走。 叔裕当时就决定,虽说看头发这丫头还没及笄,本将军娶定了---他还没适应自己的兵部尚书身份。 上哪去找这位可人儿呢?叔裕认得打头一位,看着像户部尚书的独女钱朵,于是便托阿姐在钱家交好的人家里苦寻。 拉开向家二女儿卷轴的那一瞬,他眼神不由就直了。 阿姐好像早有预计似的,笑着对爹说:“爹爹,我就知道我们叔裕看得中,那小人儿,刚刚及笄,真是标致!说话也是没得说的,好拿得出手的小姑娘!” 方才他趁着婢子掀帘回头偷瞟,看到小娘子妙眉微蹙,身子前倾,露出一痕雪脯,不由得眼畔一热,急忙回过头来。 好一阵子,阿芙以扇遮面,袅袅婷婷站在了他身边。 只觉一股温热的香气钻入肺腑,他心神一荡。 这边习俗是男拜女不拜,因此阿芙从扇边看着那高大的身躯慢慢躬下,可以看到他幞布下的黑发。 正出神着,旁边一位少年猛地冒出来,将裴叔裕朝阿芙推了个踉跄。 阿芙给惊掉了扇子,摇晃几下马上就要仰倒,多亏叔裕立起来后一把将她揽到怀里。 众人一片起哄,连裴老大人也捋着胡子笑开了花。 叔裕一边呵斥刚刚那位,“你干什么”,一边自己面上也撑不住笑了。 阿芙闷在叔裕怀里,听到一声嫂嫂,禁不住就应了。 那恰是裴家老三季珩在唤:“让二哥二嫂香一个呀!是不是,嫂嫂?” 众人听了阿芙这一声,更是笑倒。 元娘在后面暗自着急,怕自家小娘子应付不来这“弄新妇”的场景。 她倒也没白担心,阿芙听清季珩这句后,小脸红得透出水来,不由就攥紧了夫君的衣袍。 叔裕给她这一番无意识的小动作闹得,糙汉子的柔情难以抑制,真想跳过这些环节,直接进入主题。 偏有阿姐裴蔓的长子顾孝则跳出来凑热闹,嚷着要看看舅母,说是看了舅母才能娶着舅母一样好看的娘子。 他舍不得把阿芙从怀里扒出来,便只搂着她朝孝则笑,众人又是一番笑闹。 他大嫂的两位兄弟王凝之王处之跳出来:“诸位静一静!见此情景,我不禁想到一诗。” 凝之一卖关子,处之立刻跳出来捧臭脚:“二哥,是何好诗,快来说上一说?” 凝之偏不张口,要问众人想不想听。众人自然是谀声如潮,只求一听。 叔裕一脸无奈地盯着凝之,自然知道这货肚子里没什么好水。 阿芙在他怀中如幼鸟战战,分外惹人怜爱。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众人先是一愣,而后想到夫君比娘子大了十岁有余,也称得上老夫少妻,不禁想着那“一树梨花压海棠”,捧腹而笑。 阿芙岂能不懂,羞得“哼”了一声,把叔裕引得邪火直冒,不知如何是好。 笑够一波,还是裴老爷子那手杖点了点地,笑道:“好啦,多谢诸位捧场,也去尝尝我裴府的烧尾宴如何?” 众人这才散去。 裴叔裕将怀中的人儿交给元娘,轻声道:“你且歇着,我去去便来。” 阿芙也是累了,由元娘伺候着沐浴后,在床沿坐了一会便倚着元娘的臂膀睡了过去。 元娘疼她,便没有喊她,令陪嫁的婢子樱樱在房门口守着,待郎君回来通报。 谁知樱樱也睡沉在门口,以至于子时裴叔裕回来时,绕过熟睡的樱樱,房里是熟睡的娘子和元娘。 他无奈,按按因饮酒而昏沉的头,唤醒元娘,从慌张的她怀里抱过阿芙,示意她关门出去。 元娘满腔惊慌,只得关门出去,最后一眼看到裴二爷正小心翼翼将娘子放进帐内。一转头看到团成一团的樱樱,恨得轻踢了她一脚。 叔裕把阿芙放平在床上,她反而醒了。 一睁眼就看到好英俊一张陌生面孔近在咫尺,她颇为害羞,下意识弯了弯嘴角。 叔裕看着这么一个娇娇.嫩嫩的小娘子,目如弯月,肌肤白嫩中又透着一股刚睡醒的胭红,与当年城楼上初遇之时别无二致,哪里还忍得,极响亮地在她颊上香了一口,而后又凑过来,唇离她只有分毫,轻轻摩挲着她的唇珠,似是舍不得轻易品尝。 阿芙紧张地手脚都不知道哪里放,傻乎乎地躺在那,攥着他的衣领,脸颊红扑扑的,小鹿一样湿漉漉的眼睛,天生的似嗔似笑。 叔裕轻笑:“闭上眼睛。” 阿芙不闭。 叔裕伸出一只生了薄茧的大手,轻轻合上了.她的眼睛。与此同时,唇舌相接。 黑暗中感官变得格外灵敏,阿芙感受着他的动作,身子不由凑近了他... .. 叔裕怕累着她,只是草草了事。 他把鬓发凌乱的埋在枕间的阿芙搂紧怀里,心满意足地抚.摸着她光.滑的裸背。 阿芙睡得很乖,一动也不动,听着她安稳的呼吸,叔裕的心从未有过的柔.软,渐渐也就睡了过去。 在他怀里,阿芙缓缓睁开了眼睛。 虽然是深夜,可是烛台高燃,照得屋中影影绰绰。 两人肌肤相亲,有些黏,让阿芙很不习惯。她又不敢挪动,生怕惊动了身侧之人。 裴将军真人如其传闻,更有一番坦诚直率在,独处又温柔小意,加上裴家的地位,一句话,没得挑。 盲婚哑嫁,她比嫂嫂穆欢年要幸运多了。 阿芙不想在这个时候想起晋珩,和夫君相拥共寝的时刻,总感觉怪怪的。 生米已成熟饭,今后,就以裴夫人的身份生活罢,阿芙对自己说。 阿芙一点也不认床,睡得无比香甜。被元娘喊起来时,发现自己竟睡在床中央,叔裕已经不在屋里了. 阿芙惊慌:“元娘,我怎睡在床中央呀?”她岂不是把夫君挤到了床边? 元娘无奈,摸摸阿芙迷迷糊糊的小脸,小小的人埋在如瀑的长发中,显得格外惹人怜爱:“姑爷如今在院里练剑呢,身手可厉害了。姑娘快起来吧,等会还得去见老太爷老太太。” 第三章 翁姑 阿芙乖乖起来,樱樱给她梳发,婉婉给她擦脸,元娘则给她取来了见翁姑的新装。 叔裕练完晨功,进屋擦洗。看到这架势反而吓了一跳,只见阿芙迷迷糊糊地被一群人围着,努力地想睁开眼,就是醒不过来的小样,可爱得紧,让他心里直犯痒痒。 阿芙上好了妆,可算勉强清醒了。一抬眼,竟然撞进了叔裕深邃的眼神里,两人都面上一红,转过头去。 叔裕说:“走吧?” 阿芙点点头。樱樱扶着她过去。元娘满脸的担心,就怕姑娘忘了她的叮嘱,给人欺负了去。 七月流火,正是热的时候。元娘嘱咐了樱樱要慢点走,怕阿芙到了德和堂热出一身汗来。叔裕看她主仆二人步子小,也慢慢跟着她踱步。 阿芙第一次见到裴府的花草房屋,忍不住看看这,瞧瞧那。樱樱年纪也小,正是贪玩的时候,自己还看不过来,更不记得提醒阿芙了。 叔裕看阿芙的小脸一会朝这一会朝那,忙的不行,好几次没看到脚下的台阶,心里好笑。索性牵过她的手:“不着急看了,有的是时候。” 阿芙脸一红,小手抽了抽,没拿出来。就任他的大手包裹着,牵着她在洒满阳光的青石路上慢慢走。樱樱在后面低着头偷笑。 裴老出嫁的大姑娘裴蔓与娘家很近,今日也回了门,权当凑凑热闹。阿芙到德和堂的时候,她正跟一大家子绘声绘色地描述她去向府相看新娘子时候的所见所闻。 “我们新娘子在家里是最受宠的,向老爷府里那么多读诗读书的少爷姑娘,那内厅墙上挂的全是咱们阿芙的手迹,那小字儿写得,啧啧啧,字如其人!” 是季珩的声音:“若是说二嫂字如其人是夸赞,说二哥字如其人可不是什么好话了!” 一个娇娇的女声响起来:“我二舅也是气宇轩昂,风流倜傥呀!” 裴叔裕握着阿芙的手,左手拨开珠帘,朗声笑道:“还是舒尔公正!要是你跟你娘没来,二舅舅都没人给撑腰!” 一家人都笑了。阿芙看到堂上是叔裕的爷娘,左手边坐着他的大姐裴蔓,也就是来相见的那位夫人;大姐怀中揽着一位十岁左右的少女,想来是她的小女儿顾舒尔——裴家嫡长女裴蔓嫁给了顾泸州顾元叹,有一子一女。右手边是她的小叔子,昏礼那日曾闹过她的那一位。 话说这顾元叹是位传奇人物,阿芙只听说他出自泸州顾氏,文采绝世,十八岁以制科入仕,直封国子监博士与一帮能当他爷爷的老人共事。当年便同还是裴家大小姐的裴蔓结亲。传言说他还有一位庶长子,裴蔓和他因为庶长子闹得很不开心,夫妻两人不太一起出现。 叔裕给阿芙介绍:“这是我大姐,你们想来见过的。这是我外甥女,舒尔。”他挥手示意,舒尔就跑过来扑进他怀里,歪着头看阿芙。阿芙喜欢,便褪下手上的芙蓉玉手镯给她。她很羞涩地回头看了看裴蔓,见娘亲微笑着点头,才行礼后收下。 阿芙朝她笑笑。两人年岁相差倒不多,一个还是母亲膝前撒娇的少女,另一个却已嫁作人妇了。 “喏,那小子是我三弟,最不是东西。”叔裕用下巴点点季珩,开玩笑道。 阿芙朝季珩笑着点点头。季珩做了个揖,笑道:”嫂嫂不要记我昨日的仇,我是怕我错过了这一次,我的昏礼上二哥闹我,我没得报仇了!“ 阿芙想起这娘亲说裴家是与桓家和王家都有指腹为婚的婚约的。裴大郎的孀妻是王家的女儿王熙,二郎也就是夫君没有娶桓家的女儿,想来是留给三郎了。那桓家也只剩下一个未嫁的,名唤桓羡,想来就是她了。 裴老夫人和桓老夫人都来自太原王家,两人是嫡亲的姐妹。这样想来,除了向芙,这其余两个儿媳妇还都是裴老夫人的娘家人。 裴老夫人拿手杖轻轻打了小儿子一下,以示惩戒,伸手招呼阿芙。 阿芙赶紧跪到她膝前。既然不是人家的娘家人,得格外讨好一下这位裴老夫人,免得将来被她立规矩。这就要敬茶了吧,她心想。 裴尚书丞大人念叨了一堆套话,受了阿芙的茶,裴老夫人这才有了说话的机会。她笑眯眯地把手上一对镯子褪给阿芙:“阿芙,阿娘是极欢喜你的,你同二郎好好过日子,阿娘等着抱孙子!” 阿芙心里软成一片,不由就握紧了婆母的手。看起来裴老夫人很好相处的样子啊! 叔裕笑道:”娘对我们三个怎么都没有对阿芙好。“ 裴蔓笑嘻嘻:”咱们三个大嗓门,整日舞刀弄枪的,哪有阿芙合娘的心意。阿芙快起来,别跪坏了!“ 裴老夫人说:“阿熙怎么没来?别让她拘在屋里了,来这里一起凑凑热闹啊。” 裴蔓拉着裴老夫人的手:“是我劝她不来的。这是喜事,只怕..” 叔裕沉声道:“咱们武将世家,有什么怕不怕的。玉钏,快把大嫂请来。”他唤老夫人身后的婢女。 裴老夫人和阿芙闲聊了几句,那边就传大夫人来了。 阿芙一转头,就看见侍女打起竹帘,一位妙龄贵妇款款而入。她昂首挺胸,气势颇足,只是眉间有极深的两道沟壑,配上线条笔直的两颊,显得不怒自威。 她给两位老人和裴蔓见了礼,微微笑道:“这是我们新娘子吧?好娇嫩的人儿。” 阿芙先是随着叔裕朝王熙请了安,然后又专门行了个礼:“给大嫂见礼了。” 王熙看着水灵灵的阿芙,听着她还带点稚嫩的声音,心中颇多不满。嫁入裴家这样的军旅世家,怎么能是这样娇滴滴的姑娘呢?她能受得了离别之苦,能忍得下丧夫之痛吗? 她是不是自小娇生惯养,从来没有吃过一点委屈?她能像自己这样忍住无数风霜和打击吗?就算仲据没了,下一代当家主母轮不到她王熙,难道眼前这个新妇配吗? 她王熙的夫君为了家族丢了性命,倒是这个女人,白享了无上光荣! 这样想着,王熙面上就带了几分不屑和轻蔑。阿芙感觉出来她的敌意,却不知道她心中这一番花花肠子。 裴老夫人及时发声:“阿熙,小芙还小,你就当作她是妹妹,多帮她些。” 裴老夫人笑眯眯的,王熙面上也笑着应了,只是打量阿芙的眼神里却没多少和善,冷冰冰的。她不禁往叔裕身边凑了凑。 第四章 通房 啧,这母夜叉也太可怕了吧? 一家人略用了几杯茶,叔裕就带着阿芙要回融冬院了。 德和堂前搭了好大的天棚,上面爬满了不知名的绿藤。棚下是正在捣薄荷的家生婢子,都不过七八岁年纪,扎着两个圆团子,可爱极了。 饶是早已洞房过了,阿芙这会才后知后觉的觉得,真的嫁进别人家门了。 她轻轻挽住叔裕坚实的手臂,依偎在他身旁。 叔裕轻拍她的手背:“怎么了?” 阿芙只笑不说话。叔裕就伸手去摸她的脸,细嫩幼滑,如同初生婴儿一般。 “咳咳,干嘛呢干嘛呢!”季珩出来,刚好看到两人在这腻歪。 叔裕一抖,转头怒道:“季珩,你就嚣张吧,你等着!” 阿芙第一次听到季珩的名字,一晃听成了晋珩,如同一桶冰水兜头灌下,入坠五里寒天,小脸惨白。 季珩原本只是闹他阿兄,一看阿芙的脸色,以为吓到了这位新嫂嫂,一时慌了,溜之大吉,只留下叔裕握着小手安慰不迭。 阿芙着实给吓到了,她还以为自己的蛮丈夫知道了心上人。 她勉强地笑了笑:“刚才吓着了,这会心口还难受呢。”樱樱在一旁添上一嘴:“我们姑娘自小胆小,二爷别见怪。” 叔裕看着她娇娇弱弱的小样儿,恨不能将她裹在怀里,全须全尾地保护起来。他把她的小手按在自己胸口:“不用怕,这安全着呢,除了皇宫,也就是裴家顶安全了。” 这样一路说着,两人回了叔裕所居的载福堂。尚书丞府是占了宣阳坊八分之一的大宅子,叔裕住的载福堂其实是个横木厅,是他的内书房,方便他履行兵部尚书的职责;旁边配了小厨房、水井和亭台水榭,后面还有融冬院和颐夏院两个小院。 阿芙住在融冬院,除去阿芙住的五间厅,后面只围了一圈耳房。穿过融冬院后面的水榭是颐夏院,更小一些,主屋只有三间厅,将来哥儿姐儿是要挪过去的。 眼下载福堂门口矗立了两位妇人,一左一右,门神一般。 叔裕松开阿芙,恢复日常略有些冷峻的面色,问道:“你们俩怎么跑这来了?” 阿芙心里明白,这二位想来就是从前伺候叔裕的两位通房了。 倩儿和清雁面面相觑:从前二爷在载福堂过夜,不是经常召她们吗?也不敢多言,年长些的韩倩儿行了个礼道:“二爷,咱们姐妹是来给二爷二夫人请安的。咱们不敢去二夫人的屋子,婉婉姑娘不让进。”说着还偷眼看阿芙,颇为委屈的样子。 阿芙便道:“婉婉还小,回头我多教训她。两位妹妹不要上心。” 这倩儿比叔裕还大两岁,足足有二十九高龄,看起来能当阿芙的妈,这一句妹妹,就连叔裕也惊到了。 阿芙家里是有姨娘的,渔阳穆家更是姨娘无数,阿芙从小到大看着娘亲和干娘和姨娘斗争不迭,知道不管多大年纪的姨娘都得敬主母一声姐姐。这裴家的老太爷和老夫人一生一世一双人,自然是没有对这细枝末节上过心。 但是谁也没说什么,叔裕清了清嗓子:“那既然来了,阿芙你进去受个礼吧。” 韩倩儿端起茶盏:“夫人,我是从大观十二年开始伺候爷的,是家生子,原姓韩,您唤我一声倩儿就行。” 阿芙面上带点疏离的笑意,转向坐在一侧的裴叔裕:“夫君,这位妹妹的名字恐怕得改一下,撞了家母的名讳了。”向夫人的闺名唤作顾倩儿。 倩儿目瞪口呆地看着裴叔裕。 “哦,是吗,那你...给她起一个吧。”他看了眼倩儿。 阿芙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的脸色,柔声问另一位通房:“你叫什么?”“我叫清雁,今年十六岁。从大观二十年开始伺候爷的。“清雁缩着肩膀,一双美目水光潋滟。 十三岁就通房了?阿芙心中暗惊。这个姑娘美貌,想来叔裕就是喜欢美的。她想起自己的爹,何尝不也是这样。啧,男人。 “那咱们便凑一个对仗,你就叫明鸳如何?” 倩儿感觉这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给她下马威呢,谁晓得主母的亲娘闺名是啥。 何况她也不喜鸳鸯的鸳字,听着总和冤枉的冤有点像。然而事涉主母的娘亲,没话可说,自认倒霉,只得磕了个头谢恩。 折腾了一番,也算是把这两位通房打发走了。载福堂里只剩下阿芙和叔裕,还有旁边立着的一个不知所措的樱樱,气氛突然尴尬起来。 叔裕专心品茶,阿芙也因为怕他生气自己改名不敢轻易开口,总觉得他刚才答应的没那么痛快,最后还是门外的细细簌簌打破了沉默。 “二爷,要用饭吗?”叔裕的侍婢秋蓉小心翼翼探进一个脑袋。 叔裕气定神闲:“上来吧。” 阿芙习惯跟个小松鼠似的从早到晚不住嘴,因而每一餐都吃不多。这盘点点,那盘蘸蘸,小肚子就饱了,最后对着一大碗汤干瞪眼。她看着莺莺,莺莺看着她。 在向家,向老爷严禁孩子们在家庭餐桌上剩下食物,总觉得不雅。好在每次都是在向夫人房中用饭,每次给阿芙的碗中都是只有一口,才让她蒙混过关。 在裴家的第一顿饭,这汤是堪堪齐着碗沿的,能喝下才怪! 平日里,阿芙就算私下剩了汤,也少不了被元娘说一顿。这会元娘不在,她和樱樱反而都傻眼了。磨蹭了一会,她只得朝叔裕道:“夫君,我喝不下了。” 叔裕瞟了一眼她几乎没动的汤,好笑道:“你可吃了什么?” 阿芙不好意思得低下头。 叔裕伸手在她脸颊上捏了捏,好奇她如何脸上还有小奶膘:“不想吃就不吃,一会让她们收了就是。” 阿芙小仓鼠似的点点头,攥着帕子看他吃。 嬷嬷们收了桌子,侍候两人稍加洗漱后,下人们都关了们出去了。 叔裕牵着阿芙来到西间暖阁,屋里冰块散着冷气,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榻上,午睡的好地方。 阿芙午饭吃太多,好饱。小手在身上摸摸索索,也没找到这身正装怎么才能把裙子松一松,真的好勒的慌呀! 她找了半天,一只大手探过来,轻而易举地解开了。 叔裕过去七年里守了六年孝,没有守孝的日子里也是日日为了皇上鞠躬尽瘁。这次修得三日婚假,对他来说还是很惬意的,尤其是怀里还搂着香香软软的小妻子,真是人间天堂。 有花堪折直需折啊! 阿芙给他吻了半日,好容易在一声“啧”后插进来一句:“夫君..” 第五章 回门 叔裕半个身子凑在她面前,闻言抬起眼端详着她如画眉目:“嗯?” 略有点沙哑的声音让阿芙没来由地脸红了一下。她有点难启齿,手指在叔裕的领口绞来绞去。 叔裕无法抵挡这样娇娇的她,握住她的小手,重重地又亲了她一下。 “好饱啊..”阿芙半响挤出几个字。太饱了没办法做某种运动了嘛! 叔裕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过来,掌不住大笑出声,翻身躺下,把她也搂进怀里:“那就歇下吧。” 早上阿芙起了个大早,精心打扮准备回门。 昨晚叔裕硬是被从被窝里唤去兵部,也不知那边有什么事,到这会也不曾回来。 樱樱给她整理披挂的时候偷偷说,元娘急了一夜了,就怕早上姑爷回不来,让姑娘一个人回门。 阿芙不语,心里也有点忐忑。 元娘手里活不停,可是眼神一直往屋门口瞟,直到二爷的小厮周和过来请安才松弛下来。说是二爷在载福堂收拾好了,等二夫人好了就出发。 阿芙过去一看,得,这俩黑眼圈挂的,想来是一宿没睡。 叔裕有点赧然:“昨晚城外有点事,让你等久了吧?” 阿芙看着他,有点心疼,轻轻摸了摸他有点憔悴的脸颊:“夫君若是累了,便不用陪我回去了,好生歇着便是。我也只是回家看看,又不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叔裕不意得到这般温柔的体贴,握住她的手指轻吻了一下,嘴角一勾:“没事,哪里有你一人回门的道理,我已告了假了,你别担心。” 鉴于叔裕的脸色不妙,这一趟就没出去抛头露面。不像从前那样起码,委委屈屈地同阿芙两人坐了一顶大轿子,元娘跟在一旁行走,后面浩浩汤汤跟着几百担回门礼,这边他们已经到了向府,那头还有挑夫刚刚出门,场面极为盛大。 向夫人和向老爷早就站在慈顺堂门口翘首企盼了,好不容易按耐住,看着女儿女婿相依着来到他们面前,向夫人是一把就把向芙揽进了怀里,抱住就不撒手,元娘也跟着抹泪,根本没人注意叔裕的憔悴。 向老爷同叔裕寒暄,身后立着三位公子,都是气宇不凡,神色沉定。叔裕颇为欣赏,不免夸了一番向老爷教子有方。 虽说叔裕同向老爷均为六部首脑,可年纪相差20岁之多,叔裕又是有军功在身的,因此翁婿相见,叔裕还是无意间带出了几分位重者的积威,否则哪位姑爷上来便点评妻兄呢? 嫡长子向铭君和庶三子向铭则都还颇为受用,只有嫡次子铭晏多想了点,深知小妹高嫁自有高嫁的苦楚,可是生米早已煮成熟饭,他也只能寄希望于裴将军是个良人了。 他转头望向那边,向芙的大嫂穆欢年好不容易劝住抹眼泪的母女俩,两人一边一个扶着向母慢慢走过来。 叔裕给欢年行礼:“见过嫂嫂。” 欢年虽然出身商贾,可是母亲家教有方,还教出了两位娘娘,所以应对极为得体:“裴尚书快请起。在家门之内,日后妾身就斗胆唤您一声妹夫了。” 叔裕笑道:“那是自然。” 阿芙小脸微红,不好意思地瞟了眼叔裕。 留下一帮男人们在慈顺堂里闲侃,阿芙同母亲嫂嫂们转回了后院。 一进母亲的院子,就见姨娘姐妹们乌压压站了一院子。 韩姨娘热络地迎过来,挤开元娘,拉住阿芙闲着的那只手:"呀,三姑娘回来了!看着三姑娘比从前更水灵了些,可见这裴二郎是知道疼人的。" 向夫人一脸不耐烦:"你又知道了!这才成婚一日,她就水灵了?这般能耐,我们姑爷是太上老君不成?"一番话说得韩姨娘讪讪的,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阿芙就轻轻抽了回来,藏在袖中。 欢年打圆场:"各位姨娘快进廊下吧,这日头晒,别直愣愣顶着。母亲,您也快些进屋里了吧。" 向夫人又剜了韩姨娘一眼,这才一甩袖子往里走,倒把扶着她的阿芙拽了个趔趄。 向芙的庶姐向烟就在一旁,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抿嘴笑道:"妹妹小心。" 向烟是姐妹里的万金油,剩下三个都是娇小姐脾气,一点就着,每次都是她和稀泥。 向芙也朝她微微一笑,两人相偕着进屋去,看起来倒有几分姐妹情深的样子。 远远看见屋里唯一的那个身影,估摸着就是嫡姐向纯,只有她敢在娘前头坐下。阿芙心里实在是叹了口气:唉,真不想跟她打交道。 这个姐姐,一个娘生的,从小就跟她过不去。跟裴家这门亲事本来娘是想嫁了她,最后谁知怎得一通操作,裴家敲定了自己,这事向纯还没发作,还指不定怎么拿话激她呢。 向烟好像品出了什么似的,轻轻附耳道:"三妹妹也别担心,大姐姐到底是你的嫡亲姐姐,总是疼你的。" 阿芙不待反应,元娘生硬的把两人隔开:"二姑娘,月姨娘找呢。" 月姨娘巴不得向烟多和向芙呆着,怎会这会找她。向烟也知趣,知道元娘不喜旁人离间这两位嫡出的姑娘,便笑吟吟走去了。 刚进屋,向夫人心急火燎的大嗓门就响起来:"小芙,你怎的这么慢?快来为娘身边坐着。" 向芙还没坐稳,就感觉大姐姐向纯的挑剔目光已经把她从头到脚涮了一遍。 向家四个姑娘,三个都是乌溜溜惹人疼的杏仁眼,唯独大姐姐随了爹爹,小山眉下面凑了一双吊梢眼,这两眼之间堪堪放得下一双筷子,极为聚光,盯起人来格外有杀伤力。 向纯看完她,一撇嘴,还没待张口,阿芙就圆睁了一双妙目,出言嘲道:"大姐姐,你莫瞪我了,小心眼睛翻到眉毛上面去。" 下头李姨娘和她生的四姑娘向雨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嬉笑。李姨娘掩唇道:"小雨呀,多跟你三姐姐学学,瞧这话说的多好!" 向雨今年才八岁,已经是一副水灵灵的美人胚子,和她娘一模一样的妖精做派,扭着还没出来的小腰答应着。 向纯更气,却也真不敢再瞪人,只扯了向夫人的衣摆。向夫人脸色一沉,轻轻在向芙手背上打了一下,也没说什么。 欢年笑道:"芙妹,快跟咱们几个说说,这裴府有多气派?想来太祖皇帝御赐的宅第,当是有些不同的。" 向芙从母亲身边探出头来,对站在地上的欢年笑道:"我也只是今早走马观花了一场,仿佛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那树木生的好,想来是有年头的。" 向烟坐在向纯身侧,这会又搂着向纯的胳膊,却对向芙温声道:"三妹妹日后可要多多教教姐妹们如何布置院子才好呀,是不是,大姐姐?" 偏生向纯特别吃向烟这柔情似水的一套,竟也板着脸点了点头。向夫人眉头一松,状似无意给了向烟一个嘉奖的眼神。 李姨娘扶着发鬓:"依我看,大姑娘二姑娘竟不用学这布置房子院子的一套。" 向夫人知道她没好话,懒得理她,可是偏有韩姨娘那个四处捧臭脚的:"妹妹这话可怎么说?" 李姨娘那帕子不离嘴,牙缝里迸出几声脆笑,端足了架势才道:"若是将来嫁了个家中没院子的,可不浪费了。" 向纯阴着脸道:"那倒不知道,假使我这嫡姐嫁不好,四妹妹能同哪家才俊结亲呢?" "大姐姐倒不用担心,四妹妹同李姨娘一样回了荷香楼,那也是能有大院子的。"向烟嘻嘻笑道。这李姨娘原是荷香楼的头牌,虽然攀上了向老爷,至今还是贱籍,又因为一定要自己养育向雨,连带的四姑娘也还没入向家族谱。 月姨娘一听,未出阁的女儿满口的勾栏之地,急的斥她:"三姑娘说什么呢!" 向夫人看着李姨娘掩不住的狼狈之色,倒是满心欢喜,朝月姨娘挥挥手:"暖月,你不要太小家子气了。说上一个荷香楼又怎的,咱们对那里又不熟。"暖月原是向夫人的陪嫁侍女,后来通房的,对向夫人的一切都唯唯诺诺。 向芙坐在向夫人右手边,和站在向夫人左手边的欢年离得老远。听着熟悉的唇枪舌剑,想和她交换几个眼神,刚一探头,就对上了向纯的,两个人又斗鸡似的彪起来。 欢年眼看不对,赶紧出来圆场:"母亲,芙妹回来还不曾说过两句话呢,咱们且听听姑爷家对芙妹如何。" 第六章 家宴 向夫人口上念叨着阿芙是顶惹人疼的,还是关心她的生活如何,堂中一时安静,十几双眼睛盯着初为人妇的向芙,饶是她落落大方,这会也绯红了脸。 元娘笑道:"夫人可羞煞三姑娘了。咱们姑爷对姑娘是极好的,昨日一整日都陪在姑娘身边。裴太爷大人和老夫人对三姑娘也极是温和,老奴当时不在,樱樱回来传话,说裴家人从来没见过咱们三姑娘这样标致又懂礼的人儿呢!" 一席话听得向夫人喝了蜜,搂了阿芙,乐得直晃,还对欢年道:"欢年呀,别忘了同你娘穆夫人报一声,她的干闺女过得快活,你娘也是开心的。" 欢年赶紧应上来:"那是自然的,我娘最盼着芙妹过得好了。" 这向芙儿时是在穆欢年的娘家养大的,因为当时向纯发了水痘,便把她和向铭晏送去渔阳穆家避一避。穆夫人同向夫人本来也是手帕交,怀着向芙的时候恰好穆夫人带着三儿子晋珩来京城玩,还曾经给母腹之中的向芙许下过娃娃亲。 只是当位高权重的裴家有意结亲,向夫人自然是不想把女儿嫁给普通商贾穆家了,便假作从前都是玩笑话,吭也不吭就把阿芙嫁了。 欢年这会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心疼三哥和芙妹有情人难成眷属,一方面恼火婆母背信弃义,登高踩低,一方面又开心芙妹嫁过去也过得不错。 向芙早就注意到全屋只有欢年一个主子站着,不知道娘又哪里不满意在立规矩,这会想赶快让欢年坐下:"娘亲,再过一会子就要用午饭了,我且同嫂嫂一起去看看饭吧?免得夫君吃不惯。"笑话,成亲才一天,两人就一起吃了一顿饭,她连裴叔裕吃饭用哪只手拿筷子都忘了,哪里知道他爱吃啥。 管他,先把欢年带出这大堂才好。 向夫人本来还想整治整治向老爷的几个妾室,但是听到阿芙提及姑爷,顿时觉得还是姑爷的事大,挥挥手就让大家伙散了。 欢年和阿芙过去小厨房看菜,向夫人则由向纯和月姨娘一行人簇拥着回房了。 待母亲的身影不见了,阿芙转头跟元娘说:“元娘,我跟欢年姐姐去看菜,你且带着樱樱婉婉收拾收拾我的屋子吧。” 元娘知道她不愿自己跟着,要不然今晚又不在向府住,收拾什么屋子呢?但是她一向惯着三姑娘,而且穆欢年打小就是个稳重的,也就笑吟吟地随她去了。 阿芙草草福了一福,欢天喜地地走了。 “姐姐,我想吃潇湘茶!”阿芙穿戴地像个小大人,可是笑起来还是一副孩子气的样子。 欢年只比她大两岁,可是本性就沉稳,而且已经嫁人两年多,这会一看就是一副主母样子:“你可得喊我嫂子!不然母亲听到了又不高兴。” 阿芙板了脸:“我娘怎么又给你立规矩,这都是些小事呀!” 欢年的笑意有点勉强:“哪有立规矩,只不过是该遵循的礼制罢了。你呀,现在嫁人了,也要小心些才是。” 阿芙知道娘是个不好相处的婆婆,这两年多,总是能给嫂子找气受。 当年向夫人和穆夫人出身相仿,关系颇为密切。后来向夫人嫁进了官宦之家,而穆夫人则仍为商人妻,姐妹之间或多或少就有了比较。 欢年成为向家长媳,向夫人一直觉得是她给予穆夫人的偌大一个人情。虽然向铭君并不是才华横溢的接班人,欢年也足够伶俐通达,向夫人心里的优越感还是怎么都发泄不完。 向芙在穆家长大,对欢年比对自己嫡亲姐姐亲多了,未出嫁时每天在家中帮着穆欢年与娘亲斗智斗勇,这下一朝出了门子,却留下欢年一个人势单力薄了。 她握住欢年的手,嗫嚅了半天啥也没说除了。 欢年懂得,一边是姐妹,一边是亲娘,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 “走吧,咱们去看看小厨房。今天是第一次招待芙妹的夫君,我这个做嫂嫂的,可得上心些!” 阿芙挎着欢年的小臂,一边走一边道:“旁人这样说,嫂嫂你还不明白我吗?”她面上难得的蒙上一层薄翳,“夫君对我也是好的,家中又比我家高,我原该感激涕零,只是..” 欢年了然,她拍拍阿芙的手背:“我明白。” 两人把话题撇开,说了些有的没的,看着石锅里咕咕翻滚的鱼汤,阿芙又抛开了心事,忙活起来。 欢年带着笑意看着她,若有所思。她总觉得,向夫人把与穆家结亲视为对穆家一种帮衬。既然是帮衬,一场亲事也就够了。这样想来,若是她当年没有嫁进向家,说不定晋珩就可以娶阿芙了。 想到铭君木木又古板的样子,她更糟心。搞得好像嫁来是什么好事一样。 烟熏雾缭,她眼前渐渐模糊,看不见阿芙的身影,只能希望裴家是个宽厚的,让自小事事如愿的小妹继续顺遂。 午餐这会,向夫人不乐意男女合席,硬是僵持着。 虽说按习俗回门这一日,新妇的兄弟姐妹合席也是可以的,她就是不想让庶女们见她的宝贝姑爷。 向老爷、向公子们和裴叔裕已经入座半天,不见女眷们过来,向老爷气得一摔筷子,对旁边伺候的侍女道:“还不快去催催!让姑爷等了这么久,成何体统!” 侍女慌慌张张去了。 铭君敬了一杯酒道:“裴尚书,对不住了,恐是妹妹们忙着准备,耽搁了。” 裴叔裕笑笑,表示不碍事。 铭晏头大,哥哥这说的什么话,平白无故让人觉得几个妹妹都对小妹的姑爷格外上心。 他刚想弥补几句,庶弟向铭则急急开口:“妹妹们应该还是在等夫人吧,想来是夫人那边给咱们备菜呢。” 叔裕继续笑笑。心里觉得向家人可笑:都是一家人,在这描画啥呢?他这新婚三天,难道会从小姨子里纳妾吗? 铭晏见铭则已经圆过来了,便淡笑不语。 那边厢向夫人人未到声先至:“让老爷和姑爷等着了!我吩咐小厨房做的石斑鱼,一时晚了些。” 叔裕回头,看见向芙褪了早上的一身大行头,穿着月白色家常衣服,盘了个圆滚滚的家常髻,露出修长的脖颈线条,倒是挑眼得很。 铭君起身,将母亲扶着入座,欢年则侍立一旁,两人竟没有丝毫眼神交流。 向烟笑嘻嘻地把向芙按到叔裕身边的位子上:“三妹妹何必拘束呢,家里宴会,就不用拘礼了。” 向芙心里好笑,我哪里拘束了.. 叔裕开口:“这位是阿芙的二姐姐吧?” 他没说“二姨姐”,倒让想攀亲的向烟心里一凉。 向纯朝他一福:“见过裴尚书。” 叔裕倒是珍而重之地起身回礼:“这位便是大姨姐吧,家姐一直想与您结交,只恨机会却少。” 话虽这么说,大家都知道这不过是个台阶罢了。当时裴蔓来相看的时候是两位嫡姑娘都看了,最后选中了向芙,向纯可不就是“想结交”而未得机会了吗。 向纯也知道这是好话了,低眉敛目地坐下了。 第七章 夜宿 向老爷问:“阿雨怎得没来?” 向夫人道:“李姨娘说阿雨近日不喜吃鱼,妾身就让她娘儿俩在屋里吃小灶了。” 向老爷点点头,也没说什么。 桌上都是局中人,心知是一场较量的结果,却也都不提。 向芙看一时话头落空了,急忙插话:“咱们快开动吧!阿芙都饿了呢!” 向老爷偏爱她这不守规矩的娇娇女样,忙不迭地宣布开席,可不要饿着了宝贝姑娘。 铭晏笑道:“爹就是受不了妹妹撒娇。” 叔裕一边起箸,一边侧头看她,笑得见牙不见眼,像极了一只小仓鼠。 桌上用的这酒是铭晏入夏时去山中取的松针露水,配上姜汁酿的烈酒,入口没有回甘,全是辛辣。 叔裕不防,倒是呛了一声。 铭君愧道:“不该给尚书用这酒的,只是这是铭晏亲酿,想给您尝个鲜罢了。” 叔裕一边咳一边笑道:“不要紧,我倒不防这酒如此烈,让哥哥们看笑话了。” 这一句哥哥听得铭君心中一跳,喜上眉梢。 铭晏笑着又起一杯:“尚书觉得味道如何?” 阿芙看他咳得厉害,轻轻拍了拍他后背,朝铭晏嗔道:“二哥哥这是干什么呢,也不先同人家告诉一声。要你不声不响吃了辣子下去,我看二哥也不行呢。” 叔裕拍拍她手:“这才好玩呢,你却不懂。”他转向铭晏,笑道:“好酒!喝惯了那泥封几十年的陈酒,虽然甘甜滑润,却不如铭晏这酒值得!” 铭晏大笑,也不寻思是否是客套:“没想到与裴尚书竟是酒中知己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也不免皱了皱眉头。 叔裕击掌,阿芙却不懂他们怎得为了两杯酒这般开心。 她摇摇头,品了口茶,不管他。 向烟笑道:“怎得妹夫也不曾与我三妹妹一口饮,倒把我三妹妹冷落了。” 阿芙忽然被点名,抬起头。 铭晏和叔裕也都转过头来,一时桌上有些尴尬。 向烟神态自若,还带着盈盈笑意,仿佛就是闲话一句,是姐姐打趣妹妹,可是喝酒这事女眷本也少参与,多是怕酒后失仪,何况还是这么烈的新酒。 铭晏微眯眼睛,向夫人笑道:“二姑娘说什么笑话,阿芙岂会饮酒,你可别吓她了。” 向烟对向夫人眼中的威胁恍若不知,急忙掩了口道:“哎呀,我也是不愿三妹妹自己吃自己的,回门宴上,妹夫倒光顾着二哥哥了~” 向芙听到这里好想发作,又碍着裴叔裕在场,新婚两天不想显得太泼辣,笑道:“二哥哥,咱们都记着二姐姐的话,赶明儿我有了二姐夫,二哥哥一句话也不要同二姐夫说!” 向烟脸上一红,却也仍旧坦然:“三妹妹惯会打趣我..” 话还没说完,一直埋头吃饭的向纯突然来了句:“二妹妹话总是说不到点上去,回门宴上,姑爷不巴结着岳丈妻兄,难道在这里也要跟妻子你侬我侬吗?” 这话一出,在座的除了裴叔裕全都变了脸色。 一则,她口无遮拦的“巴结”二字,一方面不尊重臣,二则倒是点破了铭君和向老爷的心。 二则,你侬我侬可不是夫妻之间的好话,这只有妾才要曲意逢迎,夫妻之间,大体还是相敬如宾的好。向纯这么一说,在座的不可避免想起了些不可言说的事,阿芙更是脸红到耳朵根。 她大姐姐这张嘴啊,从来能说出最难听的话。 一片寂静中,叔裕又夹了一块鱼,慢条斯理地咽了,举起茶杯向向老爷敬道:“大姨姐这话倒是提醒叔裕了,光忙着和铭晏喝酒,倒忘了敬老泰山了。” 他站起来:“那叔裕就以茶代酒,谢老泰山生养阿芙的恩情!” 向老爷那边手忙脚乱饮了,坐下时又有些不稳,搞得铭君也紧张兮兮。 叔裕坐下身来,不动声色地握住了阿芙的手。 阿芙还气着向纯,这会一直忖着如何拿话刺激刺激她。 手被握住,突然又觉得算了,这样也挺好的。 她便愈发娇羞地低着头,搞得叔裕心里痒痒的,两人一宿交叠,彼此都只有一只手在桌上。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桌底鸳鸯,酸得向纯连连翻白眼。 铭晏自斟自饮,看到阿芙矫揉造作的小样,心知小妹又耍些小技俩,心里好笑。 他给了阿芙一个看破她的眼神,被阿芙找机会回了个鬼脸。 他们两个从小养在穆家,在这一桌血肉相连的人中感情最为亲密,又脾气相投。 铭晏虽然对阿芙姐妹间的小心眼一目了然,却次次偏心与她。 谁又不喜爱这么个貌美性灵的妹妹呢?遑论向纯向烟向雨是些什么妖魔鬼怪了。 本是要当晚回宣阳坊裴府的,只是下午叔裕又和铭晏铭则玩投壶,有了个七八分醉意,却懒得回去了,只说要在阿芙出嫁前的闺房住一晚。 铭君使人把他送回来的时候屋里正在掌灯,倒把屋里的阿芙和欢年吓了一跳。 欢年赶紧起身避开,由小厮们扶着叔裕进去。 看铭君守在门口,欢年忍不住抱怨道:“怎得你也不使人问问芙妹房里有谁,就把裴尚书送来了?”若是姨娘庶妹之类的在,岂不糟糕。 铭君点点头,却也不服气:“你怎的又来阿芙房里,也不去侍候母亲?” 看欢年低头不应,他又道:“好了,我也不多说你,你要干什么自己心里自然有数。今晚裴尚书不回宣阳坊了,你去使几个婢女过来帮忙把。”说完甩袖便走了。 阿芙手忙脚论地安顿了叔裕,闪身出来:“欸,大哥哥呢?” “他走了。”欢年打起精神拍拍阿芙的肩膀,“我去安排婢子送晚上的餐饭过来,裴尚书既醉了,咱们晚上也就不去爹爹那边用饭了。” 阿芙点点头,心里记挂着叔裕,匆匆又进去了。 元娘出去拿物件了,叔裕一个人躺在她的小床上,盖着她的小锦被,倒是有些好笑。 阿芙过去,想帮他脱去外衣,却如何也搬不动他。 “嗯?”叔裕睁开眼,很是迷茫地看着阿芙。 阿芙突然母爱爆棚,蹲在塌下,把脸凑到他身边:“夫君,把外衣去了吧?好生歇下。” 叔裕乖乖点头,很配合地起身。 阿芙踮着脚才能把他的外衣脱去,幸好夏日穿的少。 她又想替叔裕解开头发,却怎么也够不到。 压他的肩膀,他以为阿芙跟他闹着玩,反而挺得更直。 阿芙看他傻乎乎的样,又好气又好笑,不知不觉就忘记了拘束,捧着他的脸,顶着他的鼻尖道:“快点,低下来,我要给你散了头发!” 叔裕矮了矮身子,下一步却抱着她的腿把她高高举了起来。 阿芙不意如此,一慌,下意识就抱住了他的头。 叔裕只觉一股暖香扑鼻而来,心神为之一荡。 他又乖乖把她放下来。没等阿芙缓过神来,叔裕的吻就扑天盖地压了下来.. 元娘让人拿了加榻和浴桶,刚到门口就觉不对,当机立断让小厮放在院里先退下。 她老人家小心翼翼推开一条门缝看了看,真是老脸一红,急忙合上门,坐在台阶上当门神。 第八章 寡嫂 东市的百姓也是颇为奇怪,怎得裴家回门的队伍迟迟不归,直到宵禁也不曾回来呢? 到第二天晌午,才看到轿子一颠一颠地过去。 茶摊上老板娘问她男人:“怎得裴府这趟回门还住下了?不是不好么?” 她男人正忙着钉板凳,闻声抬了抬头,眯着眼看轿子上的裴字,太阳照得头晕目眩地,好久才看清楚,低了头吐口吐沫,才道:“嗨,谁知道呢。老祖宗都说不能过夜,不过这向家是南边来的,怕不是规矩跟咱们不同?” 老板娘还念念叨叨:“这裴尚书也是,娶了老婆怎得连老祖宗的规矩都不记得了..” 轿子里裴尚书也是有点懊恼。 阿芙又裹上一身正装,这会歪也不能歪,躺也不能躺,笔直地坐在那。 她看身侧的裴尚书神色不豫,小心翼翼地问:“夫君,可是酒劲还没过?” 叔裕胡乱点了点头,她便自责道:“都怪我二哥哥,他自来是能喝的,也不想想那烈酒多伤身体。我让娘骂他一顿才解气!” 叔裕却没把她念念叨叨的听进心里,他昨日一时欢愉,竟就在岳丈家住下了,也未曾使人回家告知一声,不知阿娘可着急了。 不过同铭晏玩倒确实是开怀,没想到这位妻兄是个妙人,今后多多来往倒也不妨。 进了轿门,轿夫落了轿子,他跳下车,回过身把阿芙扶下来。 太阳真大,阿芙不由就举手挡了挡太阳。 元娘拿起伞来:“真是晒呢,老奴给姑娘打个伞吧?” 叔裕看元娘个子不够高,那伞骨老是刮到阿芙的发钗,忍不住发声道:“我来吧,你先退下。” 阿芙和元娘都愣了:这合适吗? 看叔裕不容置疑的样子,元娘犹豫一下,还是把伞递给他。 过了二门往右拐,载福堂就在前面。 若是在载福堂前面那个岔口处右拐而非直行,就是阿芙的新居所融冬院。 阿芙满心以为这大中午的,又做了好一阵子轿子,两人会先回融冬院收拾收拾,谁知叔裕拔腿就往北走,径自往老太爷老夫人的德和堂过来。 她跟着他快步走,忍不住扯扯他的袖子,问了句:“夫君,可否容妾身稍作收拾,再来向公婆请安呢?” 叔裕停下脚,看她鬓角微汗,脸色也不甚好,只道她身子不舒服,便道:“不要紧的,我先陪你回南院吧。” 叔裕小的时候,裴府里面还没有几个文化人,因而各个院落都是按南北东西的方位命名。直到大嫂进门,才和大哥一起将这后宅数十座院子一一赐名,有时候没过脑子,还是会把融冬院叫成南院。 两人又转回融冬院,让樱樱婉婉分别打了水擦脸,阿芙又换过衣服,重新上妆,这一折腾就折腾到了下午。 看着日头偏斜,想来老夫人午睡刚起,也算是请安的合适时候,两人又一块北边去。 进了德和堂,不想王熙也在。 看到新夫妇来请安,她便避去了北屋。 裴老夫人果是刚起不久,对叔裕道:“你嫂嫂真是个没心的人儿,我再三同她交代,我们是不避讳这个的,她偏怕她一个孀妇冲撞了你们的喜气。唉!” 叔裕道:“嫂嫂是为了我好,只是这样倒让我心中好不落忍。” 他侧身把阿芙让到前面来,不待他吩咐,阿芙就极乖觉地过去将裴老夫人自胡床上扶起来,嘴里还道:“今年七月委实是热了,但婆母还是不要睡在这胡床上,还是太凉了。” 裴老夫人慈祥的笑了:“你是个心细的孩子。婆母以后不再睡胡床了。” 阿芙每次与裴老夫人说话,心里总是暖暖的。她打心眼里喜欢这位老人家。 裴老夫人由她扶着,缓缓步去了北屋,叔裕不好跟着进去,只在堂中等着。 只听裴老夫人的声音传出来:“阿熙?来给姑母梳头吧。姑母同你说了多少次了,我们开明人家,不信那些有的没的。你若再这样躲着,阿芙可要觉得你看不中她了!” 过了一会,梳上头的裴老夫人一左一右由两位媳妇搀着走了出来。 叔裕正坐在个胡椅上无所事事地看庭中景色,这会站起来笑道:“果是嫂嫂巧手,娘今天的头梳得真好。” 裴老夫人但笑不语,阿芙也低头巧笑,王熙面上带着一份尴尬:“二郎这下可是偏心了!今天可是你媳妇给阿娘梳的头,嫂嫂可不敢居功。” 叔裕搓搓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裴老夫人有意让两位儿媳和睦些,这会发话赶叔裕:“你且回去忙公务吧,不是明日就要上朝了?我留你媳妇陪我老婆子一会,你不会舍不得吧?” 叔裕笑道:“没有这样的道理。阿娘记得还我就成。”说话间阿芙同他目光对上,那深邃的眸子仿佛看穿了她,不由得红了脸。 王熙看在眼里,暗暗掐了掐自己的手心。 裴老夫人伸手作势要打他,叔裕借势便走了。 婆媳三人坐到南屋的碧纱窗下,外面正是晚景夺目,裴夫人道:“回门宴吃得可好?” 阿芙笑道:“好,只是夫君他略吃了些我二哥哥酿的烈酒,晚间竟是醉了,因此才在娘家耽误了一夜。” 她会想起昨夜的疯狂,还不免有些脸红。 王熙看着她,心中多有不爽。 她是裴老夫人兄长王丞相的女儿,自有饱读诗书,家教甚严,由此才能出了皇后姐姐和驸马哥哥。 自嫁来裴家,她处处循规守据,知道自己是寡妇不祥,纵然心中难受也绝不出现在裴府的重大场合。 可是向芙呢?一个礼部尚书的小女儿,嫁来之后处处不知端庄,如今更是逾矩,她难道不知道回门之时留宿娘家是吧夫家的运气都灌了过去吗? 裴家可是一门武将,她真是不晓得厉害! 王熙是个直肠子,这样想着,脸上就露了出来,刀子似的话更是直冲了出来:“二夫人,我并不是想拿嫂嫂的身份压你,之时你要知道规矩,这回门那日怎能留宿娘家呢?这对夫家不利呀!” 裴老夫人微微皱眉。这是京城的规矩,王家世代长于天子脚下,格外信奉这些。 她嫁进河西裴家已经几十年,这些东西早已淡忘,只是侄女这样直愣愣地说出“不利”二字,还是让她耳膜刺痛。 裴大郎的死,一直是刻在她心头的一块疤,只是没有像儿媳这样日日掩埋其中罢了。 向家的族脉在温州,即便来了京城,族中还是延续了南边的规矩,对这些规矩闻所未闻。 阿芙吃惊极了,不由得惊呼了一声:“呀,这,这是怎么个道理,我并不知啊!” 说话便好好说,对长辈要懂得自谦,这是王熙自小受的教养。若她是向芙,她定然快快起身,先向母亲行个大礼,再说“儿媳并不知道这个规矩,实在是羞愧,儿媳自请去宗庙罚跪”... 可是阿芙全然不同。她惊急之下泫然欲泣,拽了裴母的袖子:“婆母,这可如何是好?” 裴夫人温言安慰:“不要紧的,上苍是有灵的,他自然知道你是无心之过。何况,叔裕他是京城长大的,他尚且不在乎,还喝多了酒,你如何扳得过他呢?” 她牵了阿芙的手,轻轻抚慰。 王熙心中怒气更盛,看姑母安慰阿芙,她忍不住又道:“姑母,话虽如此,咱们世家贵族规矩众多,二夫人初来乍到,还是要多多在意,不然这世家的脸面何在呢?” 裴夫人点头,这个道理倒是没得说。 阿芙泪盈于睫,可怜兮兮地望着王熙。她方才是真心的担忧,可不能因为这无心之失伤了叔裕的阴骘。 这会被裴夫人宽了心,这眼泪倒有七八分是保护色了。 王熙何等人物,铁石心肠,言词拳拳:“二弟妹,我是寡居之人,不能替裴家一门出去应酬。这担子就要落在你的身上,你若再这样咋咋呼呼没有大家气魄,这丢得可是裴家的人!” 裴夫人再次和稀泥:“阿芙也不用害怕,裴家的荣耀是男人赚下来的,不是女人家一步两步行差踏错毁得掉的..”看王熙又要开口,她又话锋一转:“不过你嫂嫂是皇后的嫡妹,言谈举止是京城贵女的典范,你也要多多跟她学习...” 阿芙起身行了个福:“儿媳明白。嫂嫂,儿媳自小是寄养在干娘家的,少管束,所以还要嫂嫂多加提点..和容忍才好。” 她自己也觉得王熙说得有道理,是得学学,可是要真学成王熙这般老古板的样子,倒也不如不学。 王熙对裴夫人道:“既如此,日后二弟妹便跟着我学几日规矩吧,姑母觉得..” 裴老夫人颇带几分怜悯地看着向芙:“那阿芙便跟你嫂嫂学几日吧,也当给八月就要过门的你三弟妹做个表率。” 阿芙欲哭无泪,这.... 第九章 规矩 一转眼三夫人桓羡已经过门一日,今日是回门礼。 因着裴叔裕三弟裴季珩娶妻,皇上给叔裕也放了两日假,算作是恩典。 叔裕好不容易不闭三更眠五更起,谁知刚过五更,元娘便进来喊阿芙起床。 枕戈待旦落下的毛病,稍有些动静他就醒了,一睁眼看是元娘,面上就添了些戾气。 这老仆妇,怎得不记日子?今日逢假,还这么早进来。 元娘慌得跪下道:“老奴无意打扰二爷休息,只是夫人还要向大夫人请安..” 阿芙也醒了,迷迷糊糊撑起身来。 她挽了叔裕的手臂,哑着嗓子安抚道:“夫君昨夜歇下的晚,再眯一会吧,妾身去西屋梳妆,不会吵着夫君的..” “慢着,”叔裕把她摁到怀里,问地上跪着不敢抬头的元娘:“这么早,她去给娘请什么安?阿娘一直是睡到天大明的。” 元娘低头道:“夫人是去梧桐院给大夫人请安,不是去给老夫人请安。” 叔裕更疑惑:“你给嫂嫂请什么安?” 天底下哪有给嫂嫂请晨安的道理! 阿芙这会已经清醒了一半,窝在叔裕怀里。 她跟着王熙学了一个月规矩,可真是受尽了折磨。 要说她有意针对,倒也不是,一条条一列列都是书中记载了的行为规范。 可若她不是有意针对,每天清晨的一个半时辰就是阿芙的梦魇,她得大半天才缓得过来。 要么就是背些佶屈聱牙的上古文书,要么就是端着四五斤的榆木餐盘一动不动,更有甚者还要行上一炷香的半跪福礼,美其名曰是练稳。 我呸!我看是要练得两条腿走不成路才是! 昨夜春色好,叔裕未着上衣,而她也只穿了小衣,两人肌肤相亲,是最好的枕边风时刻。 她得想办法把这该死的规矩给翘了。 她轻声道:“我去跟嫂嫂学些为人处世的规矩呢,这一个月都是如此,只是夫君平日上朝,不曾留意。” 叔裕稍有些意乱神迷,一门心思只不愿她现下离开,随口对元娘道:“学什么规矩,你去回了嫂嫂,只说今日二夫人身子不爽,这规矩也学得差不多了,就这样吧。” 说着就朝阿芙附身下来。 阿芙急忙撑住他:“夫君说什么呢,今天可是弟妹见公婆的大日子,我怎就身子不爽了,岂不是让弟妹寻思我有意针对她。” 叔裕笑道:“瞧,可不就是规矩到了。好吧,那就说今日是三弟的好日子,你要帮着准备,且便罢了。” 元娘领命而去,叔裕把阿芙控在身下,笑道:“你呀,就是太小了,你便这样每日扯个谎,可不就过去了?偏还受那么大的罪,嫂嫂的梧桐院在府里西南角,从你这东南角过去,得先走去最北边,过了后花园,再走回最南边,何况还得这半黑的时候过可园,怪瘆人的。” 阿芙笑着躲开他的吻:“学规矩又不是受罚,怎得就要逃了?夫君怎得这般无赖,明明说好了以后一日只得一次的..” 叔裕忙着动作,嘴里还道:“我看你规矩很好,只是功夫不到,夫君现下是叫你练功夫...总不能功夫规矩两不练吧...” 这一练就是半日,晚间桓羡和季珩回来裴府,一家人用膳的时候,阿芙走路还不得劲,得要樱樱扶着。 王熙是过来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再加上早上她竟然派了她的奶娘来说今日不练规矩了,想来那会正忙着勾引二郎呢! 她真是不明白,怎得就娶了这样一位二夫人进府? 想当年,她可是督促着夫君每日早起做武课呢... 看着那边叔裕往她碟子里放了块苏藕,她微皱着眉推脱,叔裕便自然而然夹起来吃掉,王熙真是气得快冒烟了。 啧啧啧,温柔乡啊温柔乡! 季珩也看见了,笑道:“二哥竟然吃二嫂剩下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桓羡是新娘子,一直是低着头面带红霞,闻言好奇地侧过脸。 早听闻二嫂是个美人,这初初细看,果然是闭月羞花的好颜色。 叔裕拍了季珩后脑勺一下:“混小子,说什么呢?” 裴夫人笑道:“季珩,你也跟你二哥学学呀!” 季珩梗着脖子不情愿,耳朵上却悄悄爬上了红晕。 王熙死死攥着筷子,努力敛住神色。 席毕,一家人又在德和堂说了会话。 裴夫人早就看出裴季珩坐立难安,眼风不住往桓羡身上瞟。 而桓羡看着对答如常,趁着大家不注意的时候也一脸羞涩地回望季珩。 裴夫人心里了然,这是小夫妻急着过二人世界呢。 她便推说累了,让众人回房。 叔裕牵着阿芙走在前面。此时已经有些是夏末,有些凉意,还有些蝉鸣。 他心血来潮问阿芙:“你可抓过蝉?” 想来娇小姐们是不屑玩这种玩意的,谁知阿芙一脸灿烂的笑容:“小时候常常同我嫂嫂一起抓,同我二哥还有我嫂嫂的同胞哥哥比谁捉得要多些。” 叔裕不意她竟也玩这些男孩子的玩意:“你嫂嫂?便是你大哥的妻子?你二哥是铭晏,那一位是?” 阿芙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故作风轻云淡道:“是我嫂嫂的双胞胎哥哥穆晋珩,同我二哥一般年纪,都是一十八岁。九月制科的时候夫君就见得到了。” 这边厢阿芙心里忐忑,却比不了桓羡心中焦灼。 越是心急回她的清雅居,越是被表姐拦着不让走--桓羡是王熙另一位姨母的女儿,自然是表姐妹关系。 季珩被表姐先打发回去,自己却不得不坐在演武场回廊里听表姐说二嫂嫂“伤风败俗”的劣迹。 “你也看到了,席上当着父母高堂,她就能这般放肆,让二郎吃她的剩饭;难怪能干出回门那日赖在娘家不回来的事情。” 桓羡本是神游太虚,突然凝神:“表姐,二嫂嫂回门那日住在娘家了吗?这不是大忌吗?” 王熙一拍大腿:“是啊!何况咱们军武之家,这不是不吉利吗!她当真是什么都不懂,这不是世家出身,就是不行,也不知二郎看上她什么。” 桓羡倒不觉得这是多大的忌讳,只是方才同阿娘难舍难分,所有人却一定要她回裴府,一会也不能多呆。 凭什么二嫂嫂什么规矩都不用守呢? 第十章 中秋 桓羡过门的日子是八月初六,一年进了两位少夫人,裴府的中秋宴会办得格外盛大些。 新进门的儿媳还都年轻,王熙虽然稳重,碍于寡居的身份不好出面,因此还是裴老夫人受累主事。 往年人口少,又往往有孝,因此都是在德和堂就过了。 今年是第一个大喜的年份,为此特地将中秋家宴在可园湖心的红木厅备了,由南边运来的凉螃蟹,配上去年封坛的热酒,四面湖光映黄花,别有一番滋味。 不愧是军武世家,两位老人吃得比阿芙还多,也不怕寒凉。王熙略劝了几句,想着老人家喜欢,便也罢了。 倒是阿芙在吃的时候,老夫人笑眯眯道:“阿芙啊,少吃一些,万一肚子里已经有了怎么办呀?” 阿芙又惊又羞,螃蟹都掉了,黄子甩了叔裕一脸。 叔裕猝不及防,他倒也不气,毕竟欢聚一堂就是图个乐子,只是故意皱了眉向老夫人贫道:“阿娘,您明明说的是阿芙,却连累儿子。” 季珩促狭道:“这生娃娃又不是嫂嫂一人的事,怎得阿娘就尽说嫂嫂了?” 问得叔裕哑口无言,只作势要打他。 季珩故意求饶引老太爷老夫人一笑:“阿爹!你也不管管二哥!” 裴老太爷裴景声一向是惜字如金,这会捋着胡子呵呵乐,只拍拍裴老夫人的肩膀,意思这是你的事,我可不插手。 阿芙跟着傻乐,眼风扫到大嫂身上,看她虽然也在笑,却有些勉强。 阿芙心道:“这是哪里又不周全引得她触景伤情了?” 这,她可是一句话也没说吧? 一个月相处下来,阿芙觉得这位大嫂心底不坏,风度教养也确确没得说,只是总是不知为何就不高兴了,还总是把无名火发在自己身上。 阿芙恶意揣度,想来是没男人过久了,一股子郁气。 裴老夫人像是也注意到了,把话头引到大夫人身上:“阿熙,你可给你父亲送去节礼了?前些日子阿珩娶亲,我竟忙忘了,你父亲可不要怨我呀。” 王熙忙攒了笑容回道:“怎会!姑母与父亲是嫡亲的兄妹,这些俗礼父亲怎会挂怀呢?” 裴老夫人听了只是笑笑,她还不知道她那亲哥哥的性子,凡事上亲缘总是要往后排的。 王熙又道:“前几日儿媳入宫拜见皇后姐姐,听说明年年初宫里要选秀。” 桓羡讶异道:“明年原不是选秀年的,是破例了吗?” 王熙笑道:“是啊,的确是天家恩赐,是为了因国丧耽误了嫁期的姑娘们才施恩的。而且,这还不是唯一的恩泽!” 她说得神秘,连闷头吃蟹的阿芙也竖起耳朵等下文。 “今年还放开了年岁要求,原先都是十四到十七岁,这一次,只要有六品以上官员推荐,从十三岁到二十岁都可以参选。” 看着裴家人的反应,王熙真正从心底开心起来。 她是天之娇女,生来就该担大责任,获万众瞩目。 阿芙觉得裴家和向家都缺一位娘娘。 若是能送进去一位宫里人,凡事也就有了照应。 就像晋珩哥哥家一样,两位姑娘进宫之后,整个穆家完全不一样了,从前是要事事看衙门的脸色,现下好歹不用交买铺钱了。 只是入宫苦啊,三宫六院七十二嫔,那雨露分下来有几滴呢? 除去皇后娘娘,乔丰将军的女儿乔贵妃,余下多是无名之辈,两位穆姐姐也算是生得很好了,得见天颜的机会也只是寥寥可数罢了。 阿芙原是想说就说的,只是如今有王熙的场合,她一概选择当锯了嘴的葫芦,没得给自己找麻烦。 幸好有桓羡替她发问:“咱们家若是有适龄的姑娘便皆大欢喜了。” “我家里的姊妹自然是没有合适的了,不知道蔓蔓阿姐的姑娘可适龄?” 叔裕摇摇头:“舒尔娇生惯养的,还是嫁个平头老百姓舒服些,进了宫倒让阿姐焦心了。” 阿芙笑道:“弟妹忘了,舒尔是十二月的生辰,过了才十二岁呢,比最低年纪也还小些,咱们纵是有心,也无可奈何呀。” 桓羡脸一红,她确实记不得表侄女的生辰了,急忙转移话题道:“那不知道嫂嫂的姐妹们可有合适的?” 其实阿芙刚才已在心地将姐妹们过了一遍:嫡庶两个姐姐都不出色,进了宫也不堪大用,庶妹向雨倒是美人儿,只是今年才八岁,太小了,再者她还没入家谱,仍随着她母亲的贱籍,还称不上“官员的女儿。” 何况她姨娘那个狐媚性子,纵使向雨能入宫,想来阿娘也不会同意的。 阿芙便答道:“也没有呢。不过大嫂的姐姐是皇后,咱们倒也不用急。” 叔裕点头:“阿芙说得不错。” 桓羡又闹了个大红脸,有点难堪,求助似的望向夫君,季珩却根本没放在心上,正给爹爹倒酒。 看着叔裕对阿芙这样好,桓羡是极为羡慕的。 桓羡是王熙的表妹,裴老夫人和桓老夫人都是王熙父亲,现在的西台右相王纪的嫡亲妹妹。 然而三家中,裴景声和王纪都没有庶出的儿女,夫妻感情,起码在外人看来称得上一声“甚是笃厚”。 桓家就不同了。 桓羡的父亲桓冲今年已经七十多岁,足足比母亲桓王氏大了两旬还多。 桓冲致仕前是上一任西台右相,年少时那叫一个风流倜傥,名满京城。糟糠之妻在发际后就被被休弃,并无生育,只有个柳姨娘生下了庶长子桓修。 桓羡的生母桓王氏是嫁过去做填房的,后来又生了两个女儿,桓羡还有个妹妹桓伊,嫁给了王熙的弟弟王处之。 桓冲从少年时到如今年老,这凉薄的品性倒是没变,如今年届七十,家中貌美的通房是一波接一波。 如今桓王氏也是年老色衰,又没能生下嫡子,夫妻俩个是越来越像陌路人,常常数月不曾相见,桓府里头竟是个柳姨娘,仗着生下唯一的男丁,开始专大了。 桓羡自小没见过父母恩爱,更是分外渴求一份体贴入微的感情,谁承想季珩又是一个心大的。 阿芙却未曾想到她这一番多愁善感。 她原想着这样恭维恭维皇后,想来能博大嫂欢喜了,偷眼看过去,她却并没什么变化。 目光未及挪开,王熙突然一抬眸,两人竟就对视了。 慌得阿芙急忙挪开视线。 王熙看她一眼,笑对裴老夫人道:“姑母可知其实二弟妹家中也是有娘娘的?” 裴老夫人奇道:“我倒不知道你还有入宫的姐妹?” 叔裕也扭过脸来看她。 阿芙有点不好意思,提起穆家却又感到很幸福:“回婆母的话,大嫂说得想来是我干娘家,也就是我娘家嫂嫂的娘家。我儿时同我二哥一起,都是被寄养在渔阳穆家的。” 桓羡睁大一双凤眼,羡慕道:“二嫂竟有两个娘家,真是母女缘分重的。” 阿芙立刻道:“弟妹说得还真是,婆母待我这般好,我却觉得我有三个娘家了!” 她说得真诚,又兼有几分天真和憨态可掬,惹得一桌人都笑了,裴夫人尤其开怀:“阿熙和阿羡,一个是我的侄女,一个是我的外甥女,现下你是我的亲女儿,咱们一家也算齐了!” 季珩笑叔裕:“二哥哪里想得到,一顿中秋家宴,他竟成了我的妹夫了!” 一家人又是绝倒。 王熙也掌不住笑了,但还想着把话题引到穆家的两位娘娘身上去。 方才阿芙明明是家中无人不能推举入宫,却偏偏要说成为了皇后姐姐,这迷糊人情可不能就给了。 恰好前几日进宫姐姐才告诉她阿芙曾以探亲名义随穆娘娘的生母入宫觐见过,王熙便想借这个茬,把阿芙做给皇后的人情按到穆娘娘头上去。 待众人笑完,她就想重提这茬,结果天真的桓羡先好奇问出来了:“那宫中那位娘娘是二嫂嫂的姐姐呀?” 阿芙道:“三年前我大姐姐穆蓁得以入宫侍奉,二姐姐为了有个照应,就以侍女身份也进宫了。现下我大姐姐是淑媛娘娘,二姐姐今年刚封了良人。” 裴老夫人感慨:“她们姐妹俩感情可真是好。” 阿芙唯唯,其实二姐姐并不是干娘的亲生女,生她的那个姨娘早被穆干娘发卖了,都不许人提起,阿芙也是偶然听穆家大哥提到。 裴老大人席间几乎没开口,这会擦擦手就离席了。 三个儿媳和两个儿子急忙立起身来恭送父亲。 桓羡悄声问道:“姨母,姨爹这是不高兴了吗?” 季珩摇摇手对妻子道:“阿爹一直都是这样,你不必多想。” 裴老夫人也安慰她:“你姨爹想是累着了,不用管他,咱们吃咱们的。” 阿芙早就发现裴老爷是个撒手掌柜,家中事一概不理。 虽是一生未曾纳妾,这样的夫君也不能算合心吧? 她偷眼觑叔裕。 新婚这些天来,她对夫君还是很满意的,也将他的脾性摸了个半明。 他是有谋略的,或许是在外头斗心眼斗得太多了,到家宅之事上反而喜欢直来直往,快刀斩乱麻。 他看似心糙,却每每粗中有细,毫不吝于给她需要的支持和甜蜜。 这也算,很圆满的姻缘了吧。 第十一章 空房 今晚叔裕去了明鸳那儿,这是他成婚以来第一次去通房那边过夜。 元娘念念叨叨:“姑娘还说这是好姻缘,再好的姻缘,男人还不照样要小的...” 阿芙听得耳朵起茧:“元娘!你看我阿爹,还有穆家阿爹,哪一个不是一群姨娘围着呢,夫君这会还只是有个通房,看把元娘急得,真是火上房了。” 刚刚洗完头,樱樱正给阿芙擦头发,傻乎乎地劝她:“姑娘别急,元娘是为了姑娘着想..” “就不该中秋那日嘴快,同元娘说了句夫君的好!”阿芙使小性子。 元娘跟她斗了会气,终究是自己奶大的孩子自己心疼,挥挥手让樱樱去睡了,自己来帮阿芙擦头发:“元娘是为了你着急,元娘做梦都怕那两个小蹄子生了头里的庶子,以后是咱们小公子一辈子的麻烦呢!” 其实阿芙心里对嫡子上心着呢。 男人再好,都是一时的。等她年老色衰了,像母亲和干娘这般年纪,什么夫妻伉俪,统统不如争气的儿女管用。 她本也没指望裴叔裕对她坚贞一心,守身如玉,她也不能把好好一个爷们儿拴在裤腰带上。 且随他去,只要生下出息的嫡子,谁也奈何不了她。 “元娘~阿芙怎得不知道嫡子要紧,你看我阿娘,还有我干娘,可不就是靠着争气的哥哥们。可是这我也急不得呀,夫君又不是从此不来我这了。你再念叨,我可不依你了!” 阿芙一撒娇,元娘就投降:“好吧好吧,元娘不说了。姑娘心里有数就行。” 阿芙就是有点郁闷:妾室和通房都是放在主母院里的,如今叔裕和明莺就在自己屋后二十步外的耳房里睡着,真是想想就恶心。 能不能给这俩姐们安排到可园里??最好和嫂嫂王熙住到一起去,越远越好! 第二日明鸳和清雁一起来请安时,看阿芙的眼神就有那么一点蠢蠢欲动,多半是觉得二爷已经厌了这位夫人了。 托叔裕的福,他跟嫂子说,如今阿芙是二夫人了,他房里的人都得给她请早安,规矩也练得差不多了,就不练了吧。 于是她每日还是得早起,好在她翻身农奴做主人,再也不用看别人脸色了。 平日叔裕在她这宿着的时候,她夜里不够睡,早上硬撑着见她们一面就给打发回去,自己倒回去补觉。 昨夜她可是睡足了,正好打起精神会会这二位佳丽。 清雁同上次见的时候基本上没什么差别,还是那副清清丽丽,我见尤怜的样子。 明鸳的妆却画的重了不少,乍一看怪吓人的。 于是明鸳要伺候阿芙用饭的时候,樱樱就有点犹豫:“脸涂成这样,煞白煞白的,万一粉掉进姑娘碗里可怎么是好?” 更让阿芙倒胃的是,饭桌边上她老是伸手扶腰摸腿的,又是蹙眉又是叹气,好一副西子捧心的样子。 呔,妖怪莫再东施效颦! 对阿芙来说,房里事是很私密的。 她只有叔裕一个男人,但是叔裕让她体会了不少美妙滋味。 有的时候她甚至会觉得,是了,就是他了,她爱他。 那种情到浓时的自然而然,还有摒弃一切的疯狂,是阿芙难以忘怀的记忆。。 而妾室一掺杂进来,平白加上了几分竞争。 就拿明鸳这副做派来说,她是在炫耀吗?炫耀什么呢?以男人的恩宠来标榜自己厉害吗? 阿芙觉得自己被迫臆想昨晚两个人的一举一动,这是精神迫害。 在明鸳又一次扶着腰,单手将一碟小菜放在桌上,还轻轻”哎呦“一声时,阿芙恼了。 她轻轻落下筷子,慈眉善目地问道:”明鸳,你还好吧?“ 明鸳“花容失色”:“妾没事,只是有些疲累,在夫人面前失礼了..” 从年纪上推断,明莺应当是老夫人赐给裴叔裕初试云雨的。这样来看,她不会是有极为勾人的榻上功夫,顶多是性情爽利,老夫人觉得服侍得好罢了。 阿芙觉得明莺不是对手。叔裕去她房里,多半也是偶然。 想清楚了这点,阿芙笑道:“这倒是二爷不体贴人了。想来明鸳妹妹年纪也到了,日后清雁还是要多替你明鸳姐姐分担着些。” 清雁脸上一红,低头答道:“回夫人的话,妾明白。” 婉婉刚在院子里听见一个惊天大秘密,还没来得及跟阿芙说,看到明鸳还在那矫揉造作,忍不住道:“夫人不知道,昨晚清雁姑娘已经同明鸳姑娘分担过了!” 阿芙惊了,夫君不是去的明鸳房里吗? 清雁脸上更红,弱弱答道:“昨晚,二爷..体贴姐姐,便把妾唤去帮忙..但是最终还是姐姐的..” 阿芙越听越糊涂,只淡淡应了,装作一切尽在自己掌控中的样子。 屋里一时寂静,她喝了几勺汤,突然悟了: 我的天哪,所以昨晚叔裕是召幸了两个? 这是有多怀念这两位通房? 她把脸闷在碗里,突然极为沮丧,在她房中宿了半月,就这么等不及吗? 汤碗里热气蒙蒙的,很快她又悟了清雁的后半句话“最终还是姐姐的”... 所以是说,可能怀孕的那一位是明鸳吗... 阿芙很少跟姨娘们相处,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非正妻的描述。 老天爷,原来简简单单的夜宿,还有这么多花花绕绕。 她好不容易把那口汤咽下去,婉婉一脸担心地捧着帕子,要把她脸上蒙的雾气拭去。 她一抬眼看见明鸳,禁不住又是满头黑线:二女侍一夫,她还得瑟什么? 何况还是半途把另一个叫过去,这一听就是不满意啊.. 可能她真的觉得,只要“最终还是姐姐的”,就够了吧.. 一顿早餐吃得阿芙心里翻江倒海,明鸳只道她妒了,更是面上轻狂。 敲打敲打她,太简单了。可是阿芙实在是有些怜悯她的无知浅薄。 但是这也太奇怪了,为什么“最终还是姐姐的”呢? 何苦呢夫君!你可以直接去清雁房里啊! 阿芙是没把明莺放在眼里,而是有些担忧清雁。 因为这姑娘生得清纯,年岁又小,保不齐将来是个能生养的,说不定还能勾去了叔裕的魂。 难道夫君不直接去清雁那里就是为了照顾自己的感受吗? 啊,那也太委屈自己了吧... 想到夫君为了自己被迫去找眼前这个女人,阿芙突然有些感动。 不对呀,那他也不用“最终还是姐姐的啊”... 这句话如同魔音贯耳,在阿芙的脑海里余音不绝。 晚上叔裕再回来的时候,阿芙就有点别扭,看见他老是忍不住自己瞎想。 临睡前叔裕半靠在床上看文书,阿芙面朝床里,枕着胳臂肘寻思: 这两个人,是怎么操作的呢? 这最终,是怎么个最终法呢? 夫君不喜欢明鸳,还要硬来,是不是要捏着鼻子闭着眼呢.. 忽而眼前一暗,叔裕从背后抱住了她。 “想什么呢?眼睛一眨不眨的。” “没..没想什么..”阿芙有点结巴。 叔裕的手在作怪,声音里带点调戏:“没想什么是想什么呢?” 说着说着唇便凑了过来。 阿芙刚刚出浴,身上带着好闻的桂花香气,到处都软软的,让叔裕心里止不住地痒。 任他亲了一会,阿芙按住他乱动的手,把头凑到他肩窝上。 叔裕停下动作,就这么搂着她:“怎么了?” 阿芙不答。他昨晚刚和两个人睡过啊!她不能接受! 而且刚刚才泡了个大澡,她可不想又弄的汗涔涔的。 叔裕见她不答,笑道:“怎得,醋味这么大,昨晚我去明鸳那里,不高兴啦?” 他轻轻摸摸她滑滑的脸颊:“嗯?” 阿芙就是不答,静静躺着。夫君你自己去想啊,天子的心意揣度的这么准,我一个小女子你还猜不透吗? 她还想着是不是能逼出叔裕的一两句承诺,例如以后不去找她们之类的。 不是都说男子枕席之上心智最弱吗? 她明明能感觉到他很想要。 可是叔裕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就搂着她歇下了。 第十二章 制科 明日便是制科了,这是皇帝特设的选才大考,特别针对世家子弟,长安城里热火朝天,公子哥们十有八九摩拳擦掌。 阿芙的二哥向铭晏,三哥向铭则;裴蔓的长子顾孝则;吏部尚书谢弈的侄子谢绍;户部尚书钱兆鹏的长子钱封;还有穆晋珩和他弟弟穆晋绪,都有参考资格,这还只是阿芙知道的一部分。 穆家久居渔阳,虽然在长安城里也有豪宅,但是长久不住,怕照顾不周影响自家哥儿发挥,便拜托了向夫人照顾。 向夫人一口答应。 一则穆晋珩和穆欢年是一对双生子,比其他兄弟姐妹要格外近些,实在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二则,这穆晋绪倒也罢了,穆晋珩的才名不比她引以为傲的铭晏逊色多少,两人关系本就极近,在一处起居对她自己的儿子百无一害。 欢年还以为婆母不会答应的。 刚到渔阳的时候,阿芙可能才五六岁,铭晏也才九岁。 欢年还记得当时一大一小两个人站在母亲身前,阿芙一直在哭。 铭晏牵着阿芙,眼神里也有畏惧。 穆夫人祝秀致一手揽着哥哥,一手抱着妹妹,喊当时七岁的欢年和晋珩:“芙妹哭了,快来陪陪她呀~” 住了快一年,向夫人才把他俩接回去,那会家里向纯和向烟的天花都好了。 阿芙又是嚎啕大哭,晋珩牵着她到马车前,小大人似的:“芙妹不要再哭了,回去跟你阿娘说再来我家玩!” 后来渔阳就成了阿芙的另一个家,一年倒有大半年在这边。有时铭晏也跟着过来。 年纪相仿的五六个兄弟姐妹里,阿芙年纪最小,又生得玉雪可爱,是大家娇惯的对象。每当芙妹哭了,男孩子们就知道要挨骂了。 一群孩子白日被拘在私塾里念书,时辰一到便一头扎进在穆家偌大的园林里野来野去,晚上就都挤在穆老夫人的碧纱橱里,小猪一般酣然入睡。 晋珩的两个哥哥晋尧和晋绍,还有几个姐姐都知道阿芙和晋珩有娃娃亲,小孩子在一起,没事就拿这个打趣。 一开始阿芙一听就哭,晋珩一听就怒;后来大家都不提了,两人却各自上了心。 欢年觉得阿娘和婆母都是知道的,只不过现下阿芙另嫁,两边都不提了罢了。 向夫人恨不能把这过往一笔勾销,又怎会让晋珩住在向家。 或许她真的觉得,小孩子间的约定都是不作数的吧。 阿芙后来猝然出嫁,她在寄给晋珩的信里百转千回不知如何落笔,晋珩的回信却只是轻飘飘一句“知道了”。 姐弟情深,她知道晋珩心中的惊涛骇浪。 此刻晋珩就坐在她对面,房里只有姐弟俩和她的贴身婢子。 “阿弟,你..要不要见阿芙一面?”她试探着问。 晋珩穿着一袭青衣,阳光落在他的面颊上,似乎要把他融化了。 他淡淡一笑:“算了,还是不要打扰了。” 铭晏的文章曾经让国子监韩国师拍案叫绝,这制科之试简直就是内定的金榜题名。 阿芙就想在他殿试后回去吃个团圆饭,向他祝贺一番,为此早早跟裴老夫人请示了回娘家。 结果昨晚同裴叔裕一提,他却恼了。 当时叔裕从载福堂过来,阿芙已沐浴好了,正躺在融冬院里新栽的桂花树下晾头发。 融冬院之所以叫融冬院,是因为原先院子里种满了梅花;冬天开后,满院子都是点点灼目赤红。 阿芙最厌梅花,觉得俗不可耐,因而从住进来就开始着手改良。眼下院里原先数十棵梅花树都挪去了颐夏院后面的小院子,只种了一棵树龄二十多年的八月桂,是干娘穆夫人专门给她运来的。 如今正植花期,落得一地一地的斑驳。 香气氤氲,月影婆娑,树下是半卧假寐的美人,让忙了一天的叔裕安定了下来。 他轻轻步到阿芙身侧,出其不意将她抱起。 阿芙一惊,随即便含羞嗔道:“二爷走路怎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叔裕抱着她往屋里走:“可不能贪凉,这头发还湿着呢..” 然后,他便以蒸一蒸去凉气为由让阿芙服侍他洗了个澡,两个人闹了半个多时辰才出来,阿芙半干的头发又湿透了.. 叔裕心满意足靠在床围上看阿芙拭发,不经意道:“这次姐夫当文试的判官,整个制科期间都不在府里,舒尔又病了,阿姐脱不开身照顾孝则,你明天白天去把孝则接过来吧,免得起居没了人照顾,影响殿试。” 裴蔓是最雷厉风行的人,幼子孝则才十五岁,已找通了门路送去殿试。皇上看在顾家和裴家的脸面上定然会给个过得去的成绩,这孩子的前程不可预计啊。 阿芙一顿,想到只跟老夫人报备了回娘家,还未跟他说,便笑道:“还没有告诉二爷,我今日白天里已同老夫人求了假,回娘家呢。打算的是正好你明日晚上进宫准备,我回娘家家,等你当完了值,我也就回来了。” 顿了顿,她又说:“嫂嫂和弟妹应当都无事,我明日去求求他们,定把孝则安排好。”叔裕已经定了给武科当判官。前一日入宫,殿试完了,受了宫宴再回。 叔裕当下没吭声,只“哦”了一声。 阿芙便也不说话,两下都安静了。 叔裕从没想过阿芙会拒绝,因而刚才只不过通知她一声,结果她不仅不能照顾孝则,反而殿试当日还要回娘家。 亏他还在想着宫宴上要早些回来,不能让阿芙久等呢。 明日回娘家,定然是想见见她二哥哥铭晏。 铭晏是一定能上榜的,孝则则不一定,孩子还小,若是照顾不周肯定影响殿试,她怎得不顾轻重缓急呢? 怎么人都嫁了过来,一门心思还只是她的娘家人吗? 真是捂不热的石头! 想着想着便越加不爽,将手中文书一放,若无其事地说:“你还是留下吧,孝则还小,来了肯定要家里有人照顾,阿娘年纪大了,嫂嫂又久不管事,桓羡刚嫁过来,也不如你熟悉。” 阿芙暗暗嗤之以鼻,孝则还小,孝则是二月的,她是七月的,孝则比她这个婶婶还大五个月呢。 怎得,就因为他是男人嫁娶晚,就是还没长大的娃娃吗? 那要是这么说,她向芙也得要个奶娘贴身照顾。 好吧,贴身照顾的奶娘确实是有,但是.. 而且桓羡就比她晚嫁进来一个月好不好?而且她自小是来裴府来惯了的,有什么不熟悉的。 阿芙腹诽,但是这些话她也知道不能跟夫君直说。 从镜子里瞅了他一眼,看他面色不虞,便上了床,两手环过他,软声软气道:”夫君,不高兴啦?“ 第十三章 空床 她说得真诚,又兼有几分天真和憨态可掬,惹得一桌人都笑了,裴夫人尤其开怀:“阿熙和阿羡,一个是我的侄女,一个是我的外甥女,现下你是我的亲女儿,咱们一家也算齐了!” 季珩笑叔裕:“二哥哪里想得到,一顿中秋家宴,他竟成了我的妹夫了!” 一家人又是绝倒。 王熙也掌不住笑了,但还想着把话题引到穆家的两位娘娘身上去。 方才阿芙明明是家中无人堪用,不能推举入宫,却偏偏要说成为了皇后姐姐,这迷糊人情可不能就给了。 恰好前几日进宫姐姐才告诉她阿芙曾以探亲名义随穆娘娘的生母入宫觐见过,王熙便想借这个茬,把阿芙做给皇后的人情按到穆娘娘头上去。 待众人笑完,她就想重提这茬,结果天真的桓羡先好奇问出来了:“那宫中哪位娘娘是二嫂嫂的姐姐呀?” 阿芙道:“三年前我穆家的大姐姐得以入宫侍奉,二姐姐为了有个照应,就以侍女身份也进宫了。现下我大姐姐是淑媛娘娘,二姐姐今年刚封了良人。” 裴老夫人感慨:“她们姐妹俩感情可真是好。” 阿芙唯唯,其实二姐姐并不是干娘的亲生女,生她的那个姨娘早被.干娘发卖了,都不许人提起,阿芙也是偶然听穆家大哥提到。 裴老大人席间几乎没开口,这会擦擦手就离席了。 三个儿媳和两个儿子急忙立起身来恭送父亲。 桓羡悄声问道:“姨母,姨爹这是不高兴了吗?” 季珩摇摇手对妻子道:“阿爹一直都是这样,你不必多想。” 裴老夫人也安慰她:“你姨爹想是累着了,不用管他,咱们吃咱们的。” 阿芙早就发现裴老爷是个撒手掌柜,家中事一概不理。 虽是一生未曾纳妾,这样的夫君也不能算合心吧? 她偷眼觑叔裕。 新婚这些天来,她对夫君还是很满意的,也将他的脾性摸了个半明。 他是有谋略的,或许是在外头斗心眼斗得太多了,到家宅之事上反而喜欢直来直往,快刀斩乱麻。 他看似心糙,却每每粗中有细,毫不吝于给她需要的支持和甜蜜。 虽然家有姬妾,却也不曾过去过夜。 这也算,很圆满的姻缘了吧。 说起来真是打脸,阿芙刚沾沾自喜没几日,叔裕便去了明鸳那儿。 这是他成婚以来第一次去通房那边过夜。 元娘念念叨叨:“姑娘还说这是好姻缘,再好的姻缘,男人还不照样要小的...” 阿芙也恼他,但是听元娘的话听得耳朵起茧:“元娘!你看我阿爹,还有穆家阿爹,哪一个不是一群姨娘围着呢,夫君这会还只是有个通房,看把元娘急得,真是火上房了。” 刚刚洗完头,樱樱正给阿芙擦头发,傻乎乎地劝她:“姑娘别急,元娘是为了姑娘着想..” “就不该中秋那日嘴快,同元娘说了句夫君的好!”阿芙使小性子。 元娘跟她斗了会气,终究是自己奶大的孩子自己心疼,挥挥手让樱樱去睡了,自己来帮阿芙擦头发:“元娘是为了你着急,元娘做梦都怕那两个小蹄子生了头里的庶子,以后是咱们小公子一辈子的麻烦呢!” 其实阿芙心里对嫡子上心着呢。 男人再好,都是一时的。 等她年老色衰了,像母亲和干娘这般年纪,什么夫妻伉俪,统统不如争气的儿女管用。 她本也没指望裴叔裕对她坚贞一心,守身如玉,她也不能把好好一个爷们儿拴在裤腰带上。 且随他去,只要生下出息的嫡子,谁也奈何不了她。 “元娘~阿芙怎得不知道嫡子要紧,你看我阿娘,还有我干娘,可不就是靠着争气的哥哥们。可是这我也急不得呀,夫君又不是从此不来我这了。你再念叨,我可不依你了!” 阿芙一撒娇,元娘就投降:“好吧好吧,元娘不说了。姑娘心里有数就行。” 阿芙就是有点郁闷:妾室和通房都是放在主母院里的,如今叔裕和明莺就在自己屋后二十步外的耳房里睡着,真是想想就恶心。 能不能给这俩姐们安排到可园里??最好和嫂嫂王熙住到一起去,越远越好! 第十四章 共宿 第二日明鸳和清雁一起来请安时,看阿芙的眼神就有那么一点蠢蠢欲动,多半是觉得二爷已经腻歪了这位新夫人了。 托叔裕的福,他跟王熙说,如今阿芙是二夫人了,他房里的人时时得给她请早安,规矩也练得差不多了,就不练了吧。 于是她时不三五地还是得早起,好在她早已翻身农奴做主人,再也不用看别人脸色了。 平日叔裕在她这宿着的时候,她夜里不够睡,早上硬撑着见她们一面就给打发回去,自己倒回去补觉。 昨夜她可是睡足了,正好打起精神会会这二位佳丽。 清雁同上次见的时候基本上没什么差别,还是那副清清丽丽,我见尤怜的样子。 明鸳的妆却画的重了不少,乍一看怪吓人的。 于是明鸳要伺候阿芙用饭的时候,樱樱就有点犹豫:“脸涂成这样,煞白煞白的,万一粉掉进姑娘碗里可怎么是好?” 更让阿芙倒胃的是,饭桌边上她老是伸手扶腰摸腿的,又是蹙眉又是叹气,好一副西子捧心的样子。 呔,妖怪莫再东施效颦! 对阿芙来说,房里事是很私密的。 她只有叔裕一个男人,但是叔裕让她体会了不少美妙滋味。 有的时候她甚至会觉得,是了,就是他了,她爱他。 那种情到浓时的自然而然,还有摒弃一切的疯狂,是阿芙难以忘怀的记忆。。 而妾室一掺杂进来,平白加上了几分竞争。 就拿明鸳这副做派来说,她是在炫耀吗?炫耀什么呢?以男人的恩宠来标榜自己厉害吗? 阿芙觉得自己被迫臆想昨晚两个人的一举一动,这是精神迫害。 在明鸳又一次扶着腰,单手将一碟小菜放在桌上,还轻轻”哎呦“一声时,阿芙恼了。 她轻轻落下筷子,慈眉善目地问道:”明鸳,你还好吧?“ 明鸳“花容失色”:“妾没事,只是有些疲累,在夫人面前失礼了..” 从年纪上推断,明莺应当是老夫人赐给裴叔裕初试云雨的。这样来看,她不会是有极为勾人的榻上功夫,顶多是性情爽利,老夫人觉得服侍得好罢了。 阿芙觉得明莺不是对手。叔裕去她房里,多半也是偶然。 想清楚了这点,阿芙笑道:“这倒是二爷不体贴人了。想来明鸳妹妹年纪也到了,日后清雁还是要多替你明鸳姐姐分担着些。” 清雁脸上一红,低头答道:“回夫人的话,妾明白。” 婉婉刚在院子里听见一个惊天大秘密,还没来得及跟阿芙说,看到明鸳还在那矫揉造作,忍不住道:“夫人不知道,昨晚清雁姑娘已经同明鸳姑娘分担过了!” 阿芙惊了,夫君不是去的明鸳房里吗? 清雁脸上更红,弱弱答道:“昨晚,二爷..体贴姐姐,便把妾唤去帮忙..但是最终还是姐姐的..” 阿芙越听越糊涂,只淡淡应了,装作一切尽在自己掌控中的样子。 屋里一时寂静,她喝了几勺汤,突然悟了: 我的天哪,所以昨晚叔裕是召幸了两个? 这是有多怀念这两位通房? 她把脸闷在碗里,突然极为沮丧,在她房中宿了半月,就这么等不及吗? 汤碗里热气蒙蒙的,很快她又悟了清雁的后半句话“最终还是姐姐的”... 所以是说,可能怀孕的那一位是明鸳吗... 阿芙很少跟姨娘们相处,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非正妻的描述。 老天爷,原来简简单单的夜宿,还有这么多花花绕绕。 她好不容易把那口汤咽下去,婉婉一脸担心地捧着帕子,要把她脸上蒙的雾气拭去。 她一抬眼看见明鸳,禁不住想翻白眼:二女侍一夫,她还得瑟什么? 何况还是半途把另一个叫过去,这一听就是不满意啊.. 可能她真的觉得,只要“最终还是姐姐的”,就够了吧.. 一顿早餐吃得阿芙心里翻江倒海,明鸳只道她妒了,更是面上轻狂。 敲打敲打她,太简单了。可是阿芙实在是有些怜悯她的无知浅薄。 但是这也太奇怪了,为什么“最终还是姐姐的”呢? 何苦呢夫君!你可以直接去清雁房里啊! 阿芙是没把明莺放在眼里,而是有些担忧清雁。 因为这姑娘生得清纯,年岁又小,保不齐将来是个能生养的,说不定还能勾去了叔裕的魂。 难道夫君不直接去清雁那里就是为了照顾自己的感受吗? 啊,那也太委屈自己了吧... 想到夫君为了自己被迫去找眼前这个女人,阿芙突然有些感动。 不对呀,那他也不用“最终还是姐姐的啊”... 这句话如同魔音贯耳,在阿芙的脑海里余音不绝。 晚上叔裕再回来的时候,阿芙就有点别扭,看见他老是忍不住自己瞎想。 临睡前叔裕半靠在床上看文书,阿芙面朝床里,枕着胳臂肘寻思: 这两个人,是怎么操作的呢? 这最终,是怎么个最终法呢? 夫君不喜欢明鸳,还要硬来,是不是要捏着鼻子闭着眼呢.. 忽而眼前一暗,叔裕从背后抱住了她。 “想什么呢?眼睛一眨不眨的。” “没..没想什么..”阿芙有点结巴。 叔裕的手在作怪,声音里带点调戏:“没想什么是想什么呢?” 说着说着唇便凑了过来。 阿芙刚刚出浴,身上带着好闻的桂花香气,到处都软软的,让叔裕心里止不住地痒。 任他亲了一会,阿芙按住他乱动的手,把头凑到他肩窝上。 叔裕停下动作,就这么搂着她:“怎么了?” 阿芙不答。他昨晚刚和两个人睡过啊!她不能接受! 而且刚刚才泡了个大澡,她可不想又弄的汗涔涔的。 叔裕见她不答,笑道:“怎得,醋味这么大,昨晚我去明鸳那里,不高兴啦?” 他轻轻摸摸她滑滑的脸颊:“嗯?” 阿芙就是不答,静静躺着。 夫君你自己去想啊,天子的心意揣度的这么准,我一个小女子你还猜不透吗? 她还想着是不是能逼出叔裕的一两句承诺,例如以后不去找她们之类的。 不是都说男子枕席之上心智最弱吗? 她明明能感觉到他很想要。 可是叔裕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就搂着她歇下了。 第十五章 制科 明日便是制科了,这是皇帝特设的选才大考,特别针对世家子弟,长安城里热火朝天,公子哥们十有八九摩拳擦掌。 阿芙的二哥向铭晏,三哥向铭则;裴蔓的长子顾孝则;吏部尚书谢弈的侄子谢绍;户部尚书钱兆鹏的长子钱封;还有穆晋珩和他弟弟穆晋绪,都有参考资格,这还只是阿芙知道的一部分。 铭晏的文章曾经让国子监韩国师拍案叫绝,这制科之试简直就是内定的金榜题名。 阿芙就想在他殿试后回去吃个团圆饭,向他祝贺一番,为此早早跟裴老夫人请示了回娘家。 结果昨晚同裴叔裕一提,他却恼了。 当时叔裕从载福堂过来,阿芙已沐浴好了,正躺在融冬院里新栽的桂花树下晾头发。 融冬院之所以叫融冬院,是因为原先院子里种满了梅花;冬天开后,满院子都是点点灼目赤红。 阿芙最厌梅花,觉得俗不可耐,因而从住进来就开始着手改良。眼下院里原先数十棵梅花树都挪去了颐夏院后面的小院子,只种了一棵树龄二十多年的八月桂,是干娘穆夫人专门给她运来的。 如今正植花期,落得一地一地的斑驳。 香气氤氲,月影婆娑,树下是半卧假寐的美人,让忙了一天的叔裕安定了下来。 他轻轻步到阿芙身侧,出其不意将她抱起。 阿芙一惊,随即便含羞嗔道:“二爷走路怎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叔裕抱着她往屋里走:“可不能贪凉,这头发还湿着呢..” 然后,他便以蒸一蒸去凉气为由让阿芙服侍他洗了个澡,两个人闹了半个多时辰才出来,阿芙半干的头发又湿透了.. 叔裕心满意足靠在床围上看阿芙拭发,不经意道:“这次姐夫当文试的判官,整个制科期间都不在府里,舒尔又病了,阿姐脱不开身照顾孝则,你明天白天去把孝则接过来吧,免得起居没了人照顾,影响殿试。” 裴蔓是最雷厉风行的人,幼子孝则才十五岁,已找通了门路送去殿试。皇上看在顾家和裴家的脸面上定然会给个过得去的成绩,这孩子的前程不可预计啊。 阿芙一顿,想到只跟老夫人报备了回娘家,还未跟他说,便笑道:“还没有告诉二爷,我今日白天里已同老夫人求了假,回娘家呢。打算的是正好你明日晚上进宫准备,我回娘家家,等你当完了值,我也就回来了。” 顿了顿,她又说:“嫂嫂和弟妹应当都无事,我明日去求求他们,定把孝则安排好。”叔裕已经定了给武科当判官。前一日入宫,殿试完了,受了宫宴再回。 叔裕当下没吭声,只“哦”了一声。 阿芙便也不说话,两下都安静了。 叔裕从没想过阿芙会拒绝,因而刚才只不过通知她一声,结果她不仅不能照顾孝则,反而殿试当日还要回娘家。 亏他还在想着宫宴上要早些回来,不能让阿芙久等呢。 明日回娘家,定然是想见见她二哥哥铭晏。 铭晏是一定能上榜的,孝则则不一定,孩子还小,若是照顾不周肯定影响殿试,她怎得不顾轻重缓急呢? 怎么人都嫁了过来,一门心思还只是她的娘家人吗? 真是捂不热的石头! 想着想着便越加不爽,将手中文书一放,若无其事地说:“你还是留下吧,孝则还小,来了肯定要家里有人照顾,阿娘年纪大了,嫂嫂又久不管事,桓羡刚嫁过来,也不如你熟悉。” 阿芙暗暗嗤之以鼻,孝则还小,孝则是二月的,她是七月的,孝则比她这个婶婶还大五个月呢。 怎得,就因为他是男人嫁娶晚,就是还没长大的娃娃吗? 那要是这么说,她向芙也得要个奶娘贴身照顾。 好吧,贴身照顾的奶娘确实是有,但是.. 而且桓羡就比她晚嫁进来一个月好不好?而且她自小是来裴府来惯了的,有什么不熟悉的。 阿芙腹诽,但是这些话她也知道不能跟夫君直说。 从镜子里瞅了他一眼,看他面色不虞,便上了床,两手环过他,软声软气道:“夫君,不高兴啦?” 叔裕别过脸,把文书放在床前三角桌上:“没事,歇了吧。” 说完便躺下,任由烛火都亮着。 阿芙愣了一下,一向是她躺下了,他熄灯,如今反过来,她倒有些不习惯了。 她只得翻下床,趿拉着金丝睡鞋去吹灯。 偌大的房间黑咕隆咚蛮吓人的,只有床头还有点光亮。 第十六章 诊脉 阿芙快步往床边走,一不小心,两脚一绊,竟摔倒了。 摔得倒是不重,只是给她摔懵了,在原地趴了一会才缓过来。 叔裕听见那边的动静,还装睡了一会,听见久久没有脚步声,慌了。 他下了地,不及穿鞋就往这边过来,抓着肩膀将她揽进怀里:“怎得平地还摔,你几岁了?” 阿芙抱紧了他,闷闷道:“比孝则还小五个月呢..” 叔裕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低低地笑了。 他把脸埋在她的秀发里,她能感受到他笑时胸腔的震动。 好一会,阿芙可怜兮兮地抓着他的衣领:“地上凉,我想回床上..” 叔裕又是扑哧一笑,将她腾空抱起。 让她坐在榻上,他把她的睡鞋脱下来:“这什么鞋子,底这样滑,明日让元娘给你换双。” 说完顺手一扔。 阿芙哎呀一声,伸手欲抓。 哪里有叔裕快,她听着鞋子落地的咚咚两声,懊恼道:“夫君怎得扔了,明日阿芙怕不是下不了床了!” 叔裕又是一阵笑。 自然是下不了床的,不过不干鞋子的事。 于是今日早上起来,阿芙只道一切都按她的安排来,便使唤了樱樱和婉婉去收拾箱笼,打算晚上便走。 叔裕却以为阿芙知道错服了软,谁料洗漱完就看到打开的箱笼。 他怔住了。 怎得还要走?这是拿他的话做耳旁风吗? 他昨晚既已说过,今日便不愿再提,搞得好像他求着阿芙不要走似的。 两人坐下用早餐。 今早喝鱼粥,阿芙本就不爱流体,何况一大早晨起来喝荤腥,就尝了一口就搁下了。 叔裕不动声色地发威:“怎么剩了这么多?多喝些垫垫,一会还得去接孝则呢。” 阿芙... 她之前怎么会觉得叔裕直来直往?? 怎么会觉得他坦坦荡荡的?? 小人! 她重新端起碗,一勺一勺喝完,不紧不慢道:“二爷忘了阿芙昨晚跟二爷说的了,阿芙同老夫人告了假,回一趟安仁坊。孝则的事,略晚一晚我就去梧桐院求了大嫂,想来她是最识大体的,定没有二话。” 这话说得就含刀带枪的了,还颇带一点无赖:我反正是不识大体,还是嫂嫂来吧。 叔裕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搁,也没有看阿芙一眼,就甩袖去里屋了。 阿芙第一次见他发作,吓得浑身一抖,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本来吃的就不舒服,这一下扶着桌沿“哇”地都呕了出来。 元娘正好掀帘进来,三步并作两步把阿芙扶起,一叠声叫樱樱去请府医。 “我的小姑奶奶,这一大早地你发什么威呢?” 阿芙又呕了一声,有气无力道:“可能是昨晚贪凉了...” 元娘心里薄喜,三姑娘这怕不是怀上了。 这进门刚刚两个月,说出去是多么大喜的事情。若是二公子再高中了,那可真是双喜临门了。 不多时府医就赶到了,捋着胡子皱着眉头把阿芙号了又号号了又号。 就在阿芙快要不耐烦的时候,屏风后面传来低沉一句:“到底怎么样了?” 叔裕一边心里生气,一边又放不下阿芙,便倚着垂花门框,从屏风后面偷看,刚好能看到阿芙的侧脸。 府医道:“这....这...老夫觉得,夫人这脉不像喜脉,倒是有些着凉。呕吐应当是一早吃得不舒服导致的....” 元娘大失所望,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就矮了几寸。 阿芙见乳母心焦,自己也有些乱了方寸,倒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似的,收了手腕,捋捋衣襟,低下了头。 约莫有半炷香的功夫,屋中六个人谁也没出声,樱樱和婉婉也不敢收拾箱笼,低头静立一旁。 最后还是叔裕走出来,对府医道:“那就当是请平安脉了。你既来了,也别忙着走,便去后屋给明莺和清雁也看看。” 阿芙听在耳里,心里颇不好受。男人就是心大,装得下整个融冬院,而不是只她这一间房。 哼,岂止是融冬院呢,这整个江山,他怕不都每日惦记着,唯独安仁坊向家,他自己不记挂,也不许阿芙记挂。 府医得令去了,阿芙做梦般恍恍惚惚地起身给叔裕整理冠带。 待要出门,他回头道:“你回安仁坊前别忘了跟大嫂交代了。” 阿芙茫茫然点点头,才意识到他说的是顾孝则的事。 他深深望了阿芙一眼:“走了。” 这边叔裕刚转身,后面府医扑腾着朝他奔来,扯着公鸭嗓子叫道:“二爷,清雁姑娘有身子啦,四个多月了!” “什么,倩儿有了?” “倩儿”二字深深撞入阿芙的耳膜,连带叔裕面上不掩的喜色。 她进门第一日,倩儿两字就因为撞了向夫人的名讳而改成明鸳了! 当时他便不爽快,这到底是有什么羁绊,连改个名字都不行?! 她狠狠压住心头怒火,胸膛上下起伏。 第十七章 有孕 元娘一脸焦急,把她推到门口。 掀开竹帘时,她已淡淡笑道:“恭喜二爷了。” “二爷,是清雁姑娘...”府医上气不接下气道。 叔裕看了一眼立在门槛里的妻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整整腰带,故作无事道:“哦,好。” 转向府医:“你看着开了方子,给她补补吧。” 便转身离开。 元娘撂了帘子,赶紧来扶阿芙,几乎是把她搀到了暖阁上。 转头看到樱樱和婉婉呆若木鸡,气不打一处来,叱令她们接着收拾:“今天回安仁坊,怎得,都是木头不是?一个个站在那看什么西洋景呢?真是欠打!”把樱樱和婉婉吓得作鸟兽散。 自己坐在榻边上,轻轻帮阿芙顺气。 “四个多月,想来是刚出国丧的时候怀的...” 阿芙盯着自己的指甲,心里五味杂陈。 偏生赶在叔裕对自己有气的关口上,爆出清雁怀孕四个多月。 而他不仅把清雁听成了倩儿,还一脸的欢欣鼓舞。 她心情低到了极点,可是定好的行程不能变,她还得去见那“母夜叉”嫂嫂,还得若无其事地赶回向家..... 她不过是个刚刚十六岁的姑娘,沮丧起来,开始抱怨父母选定的姻缘:要是没嫁给这个挨千刀的就好了!这个莽夫!哼! 她让元娘替她去安抚清雁,唤了外院的侍女环儿进来帮樱樱,自己带了婉婉一路往梧桐院来,路过季珩的内书房敬福堂,不禁又想起了晋珩。 越远的记忆越完美,她无比思念记忆里那个温和善良的穆四哥哥了。 她的少女时期那么美好,从前她只觉得他是锦上添花; 眼下,她却坚定地认为他才是美好的根源所在。 嫂嫂果然一如既往,把阿芙好一顿难为,婉婉虽比樱樱灵巧些也有限,只敢在一旁杵着,更令阿芙没有台阶可下。 阿芙知道事关裴蔓和叔裕,她是不会不管孝则的,因此这顿闲气,她倒也忍了。 回了融冬院,元娘又带来不好的消息,说清雁的肚子比正常大些,怕是双生子,而且尖尖的,闹不好是两个儿子。 阿芙真是绝倒,直到坐上马车往安仁坊来,还在想自己怎得就如此倒霉,是不是该去慈恩寺上上香,拜拜佛祖。 然而心中再如何恼火,在看到熟悉的向府大门时都烟消云散。 向芙由樱樱扶着出了小轿,急忙忙过了轿厅和天井,果然看见全家人都在,热热闹闹一大屋子,唯独阿娘站在慈顺堂口张望,倒显得独自一人了。 她心中一热,三步并作两步,扑到了母亲的膝下,重重叩了个头:“阿娘,阿芙回来了!” 向夫人拈着帕子不住拭泪,不过两月未见,平时还时有书信往来,却觉得好像已经数十载了,想得心痛。 向老爷坐在匾额下东边的太师椅上,端着一杯清茶,微笑着望向妻女:“好啦好啦,快让咱们阿芙坐下吧!” 向夫人一边哭一边笑,把女儿扶起来,亲亲热热地坐到一处:“你二哥哥明日就要考了,我没告诉他你回来了,免得他分心,明日接了他回来,咱们一家人再凑个团圆。” 说完又转头朝后面站着的韩姨娘道:“明日周赫家的去接晏儿,顺道把铭则也一道接回来,老爷就不派车了。” 韩姨娘一怔,诺诺地低头应了。 阿芙面上微笑着只作不觉,心里明白,肯定是韩姨娘拿三哥考制科做幌子,到爹爹面前邀宠,非要爹爹派车去接三哥。 结果爹爹跟阿娘说了,阿娘在众人面前不冷不淡驳她面子。 阿芙站起来,笑道:“还没给哥哥嫂嫂、姐姐们和各位姨娘见礼呢,我带了一点自己做的桂花香,一会让婉婉给你们送去院子里。给大哥哥专门带了扇套,保准旁人都羡慕大哥哥的妹妹手巧!” 铭君笑着点了阿芙的额头一下,收了扇套。 阿芙倒给他弄懵了一瞬,怎得平日也不曾如此亲近,今日倒好一番好哥哥好妹妹的场景。 向烟微笑着应了,福得很得体,清清丽丽地,倒像个家教良好的贵女。 向纯也难得的没有呛声阿芙——阿芙一看,她脸上除了儿时留下的天花斑迹,如今又多了好大一个红痘痘。 阿芙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呦,这还没有过年,怎得大姐姐就头顶红包了?” 把欢年一句“芙妹果然长大了”憋在了嗓子眼里。 向纯下意识就用帕子挡了脸,一双眼睛幽怨地盯着阿芙。 第十八章 引产 向老爷只做不觉,向夫人伸手在阿芙的肩胛骨上点了一下,就忙着把这事搪塞过去。 欢年也不敢掺和两姐妹的斗嘴,谁知向夫人会不会迁怒自己——她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装哑巴。 李姨娘依偎在向老爷太师椅上,一只涂了艳艳的红蔻丹的手往前推了向雨一把:“阿雨也要多跟三姐姐学着些,将来长大了孝顺老爷夫人。” 向夫人最讨厌李姨娘惺惺作态的样子,但她这句话恰好解了困,便不同她斗嘴。 向老爷看着与向芙有七分相似的向雨,心中高兴,便逗向雨道:“我们阿雨以后可比三姐姐姐贴心,你看你三姐回家来,可没给爹爹带什么!” 这话明着对向雨,可谁都知道老爷心里还是向芙。 阿芙心里蜜一样甜,过去拦住爹爹的手臂:“阿芙怎么会忘了爹爹!夫君给了女儿一块上好的象牙,我请人给您做了块镇尺,进门没给您,就是想等着您开口呢!” 向老爷大笑,朝着向夫人道:“这孩子!” 又略说了几句,阿芙就随阿娘回了阿娘的院子。 刚关上屋门,阿芙的眼泪就纷纷而落,把个向夫人慌得,搂进怀里哄个不迭,还不忘问元娘这是怎么了。 元娘还没张嘴,樱樱先跪下了:“夫人,今天早上姑爷朝姑娘撂脸,逼着姑娘喝了一碗鱼粥,姑娘就吐了。请了府医来看,只说是膳食的问题,结果把后院一个通房诊出了四个月身孕。” 元娘这回没嫌樱樱嘴快:“这通房名唤清雁,是小点的那个,那个年纪大的冲撞了您的名讳,姑娘刚过门就给改成明鸳了。结果今天晨起,府医说清雁怀孕的时候,姑爷听成了您的名讳,还唤出来了。” 阿芙委屈地抬头,控诉道:“他看起来特别高兴!” 向夫人听得一头雾水,好不容易明白,是姑爷没有把阿芙改的名字放在心上,完了还对那个原名叫“倩儿”的通房怀孕非常上心。 她一把年纪了,倒不在意和一个小丫鬟撞了名字,姑爷给姑娘撂个脸,忘了姑娘给改的名,对她来说都不是大事。只是这个和姑娘同年的清雁居然怀孕四个月,让她非常震惊。 元娘又道:“奴婢去看过清雁,这胎怀的像是个双生。” 向夫人道:“真的是四个月吗?肚子大不一定是双生,还可能是瞒报了。要是这孩子五个多月了,就是国丧怀上的,该引掉。” 阿芙愣了,和樱樱对视了一眼。 元娘道:“奴婢让从咱们府里跟去的张大夫诊了,确实没有五个月。” 向夫人遗憾地叹了一声。 阿芙惊呆了,没想到元娘和娘亲想得如此之深,把引产落胎看得如此简单。 她是烦闷,是憋屈,真想让这一切都没发生,却没想过清雁骗她,更没想过逼快五个月的孕妇落胎,这可是会出人命的啊! 向夫人拿帕子把阿芙的泪痕揩去:“你别在心里骂阿娘狠。” 她把阿芙揽到怀里:“韩姨娘那么窝囊的一个人,铭则又比你两个哥哥都小,阿娘亲看见铭则母子心里都堵死了,只怕向铭则盖过了你两个哥哥去。更何况你现在肚子还没动静,清雁却怀上了。” 向夫人眯了眯眼,带出几分狠意:“她又与你年岁相仿,想来长得也不赖,身子又贱,若是将来兔子下崽一般的话,是个麻烦。” “她就算没读过书,也未必打紧。我也不知道姑爷有多看重女子读书,说不定就是喜欢能生养的呢?毕竟...”向夫人叹口气,“他们家是军武世家嘛,人丁兴旺才好。” 阿芙沮丧,漂亮的脸蛋皱成一团。 向夫人在她额头上狠狠戳了一下:“你啊,别跟小孩子似的,成日里就知道跟你嫡亲的姐姐过不去,你是不是傻啊!” 阿芙本就难受,又被娘骂了一句,那泪珠子就跟断了线似的掉下来。 向夫人又疼得什么似的,搂着哄了半日。 “我们阿芙不担心,又美又又才学,身子骨也健壮,哪个见了不喜欢!” “姑爷是今日烦了,也不是对你,男人嘛,还没点脾气么?” “不哭了不哭了,再哭把娘的阿芙都哭丑了...” “娘不是偏心你姐姐!娘对你多好呀?只是你姐姐也不容易,眼下正在给她寻亲,只是不顺,愁人!” 阿芙泪眼模糊地,还是忍不住八卦:“我大姐姐要寻亲了?是哪家呀?” 第十九章 叙话 向夫人看着小女儿越看越喜欢,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小脸蛋,又把她搂到怀里:“害,能有什么好人家,娘烦都烦死了!” 阿芙本觉得叔裕那堆破事比天还大,沉甸甸压在心上。 结果回了娘家,呆在阿娘的身边,有这么一个无条件向着自己的人,突然觉得叔裕的破事只是一缕青烟,悠悠地飘走了。 她兴致勃勃地参与了姐姐的相亲事业:“娘亲都看了哪些人家了?” 向夫人被她闹不过,随意点了几个。 阿芙皱眉:“这些人家都不如我家,大姐姐要低嫁吗?” 向夫人叹口气:“倒是还有一家,去左相家大公子家里做填房。你大姐姐挺乐意的,只是你爹不肯。” 阿芙吃惊:“做填房?这也太..” 向夫人牵着她的手:“阿芙啊,你大姐姐又不比你,年纪小又长得好,她那样..你也不是不知道,又是个老姑娘了,能嫁去李府,那都是修来的福气!” “那个李家,哪里不好了?论家世,那李丞相是左相,比你公爹还高一阶,那李葳李公子现下也是挺大的官了吧..” 阿芙打断她娘的话:“可是大姐姐要做填房吗?” 填方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好端端的大姑娘嫁过去,平白矮了一截。 向夫人不服气道:“你婆母那个姐姐桓王氏,不也是嫁去桓老大人府上做填房吗?” 阿芙真是服了,她惊道:“阿娘又不是不知道桓老夫人过得是什么日子,这秦楼楚馆的,哪一户是桓老大人没去过的嘛!” 向夫人冥顽不灵:“那是桓王氏自己不争气,没生出个儿子!” 她看着一脸不赞同的小女儿,更烦了:“你怎得老跟你姐姐过不去!这么大的事,你还要怄气吗?” 阿芙有口说不出,她这次还真是一心为了向纯好。 “你若是能让你夫君给牵个线,找个更好的,阿娘也不乐意好好的大姑娘去做填房啊!” 阿芙哑口无言。 她可不想掺和这破事。 给向纯寻亲?她怕不是闲的吧。 这边正抱头痛哭着,欢年那边刚刚收到阿芙使婉婉送来的桂花香。 “跟三姑娘说,我爱极了她这桂花香,得把方子也给了我才好!”欢年朝婉婉笑道,“她在房里吗?我去看看她!” 婉婉道:“我第一个来的您的院子,走的时候姑娘还没从夫人房里回,恐怕您得等过了晚饭才能见了。夫人见了姑娘,问东问西的,撒不开手呢!” 欢年道:“可不,女儿刚出门子两个月,哪个为娘的放得下。好吧,那我就晚些过去,跟你姑娘说一声。” 晋珩住在欢年院子角落的一间清净耳房里,同向芙的二哥三哥一样,也不知道向芙回家了。 欢年却想着,得跟阿芙说一声,毕竟以她对阿芙的了解,恐怕阿芙心上也悬着晋珩呢。 穆家今年有两个子弟要考制科,还是多亏穆娘娘才能以商人子弟的身份进殿应考。 穆家久居渔阳,虽然在长安城里也有豪宅,但是长久不住,怕照顾不周影响自家哥儿发挥,便在前几日拜托了向夫人照顾。 向夫人一口答应,因而这几日晋珩和晋绪一直都是在向家住着的,今日晚些时候结束了制科,也是由向府的车架一同接回来。 向夫人盘算的很精明。 一则穆晋珩和穆欢年是一对双生子,比其他兄弟姐妹要格外近些,实在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二则,这穆晋绪倒也罢了,穆晋珩的才名不比她引以为傲的铭晏逊色多少,两人关系本就极近,在一处起居对她自己的儿子百无一害。 至于欢年,她还以为婆母不会答应的,毕竟晋珩和阿芙也是指腹为婚,多少是要避避嫌。 她还记得阿芙和铭晏刚到渔阳的时候,阿芙可能才五六岁,铭晏也才九岁。 当时一大一小两个人站在母亲身前,阿芙一直在哭。 铭晏牵着阿芙,眼神里也有畏惧。 穆夫人祝秀致一手揽着哥哥,一手抱着妹妹,喊当时七岁的欢年和晋珩:“芙妹哭了,快来陪陪她呀~” 住了快一年,向夫人才把他俩接回去,那会家里向纯和向烟的天花都好了。 阿芙又是嚎啕大哭,晋珩牵着她到马车前,小大人似的:“芙妹不要再哭了,回去跟你阿娘说再来我家玩!” 后来渔阳就成了阿芙的另一个家,一年倒有大半年在这边。有时铭晏也跟着过来。 第二十章 晋珩 年纪相仿的五六个兄弟姐妹里,阿芙年纪最小,又生得玉雪可爱,是大家娇惯的对象。每当芙妹哭了,男孩子们就知道要挨骂了。 一群孩子白日被拘在私塾里念书,时辰一到便一头扎进在穆家偌大的园林里野来野去,晚上就都挤在穆老夫人的碧纱橱里,小猪一般酣然入睡。 晋珩的两个哥哥晋尧和晋绍,还有几个姐姐都知道阿芙和晋珩有娃娃亲,小孩子在一起,没事就拿这个打趣。 一开始阿芙一听就哭,晋珩一听就怒;后来大家都不提了,两人却各自上了心。 欢年觉得阿娘和婆母对这起子儿女情长都是知道的,只不过现下阿芙另嫁,两边都不提了罢了。 若她是向夫人,恨不能把这过往一笔勾销,又怎会让晋珩住在向家。 不过,或许向夫人是真的觉得,小孩子间的约定都是不作数的吧。 后来阿芙猝然出嫁,欢年在寄给晋珩的信里百转千回不知如何落笔,晋珩的回信却只是轻飘飘一句“知道了”。 但姐弟情深,她知道晋珩心中的惊涛骇浪。 昨日下午,晋珩就坐在她对面,房里只有姐弟俩和她的贴身婢子。 她试探着问:“阿弟,你..要不要见阿芙一面?” 晋珩穿着一袭青衣,阳光落在他的面颊上,似乎要把他融化了。 他怔忡许久,淡淡一笑:“算了,还是不要打扰了。” 这边厢母女又叙了阵子闲话,阿芙才从向夫人房里出来。 婉婉正百无聊赖地在门口等着,一见她就扑过来:“姑娘!少夫人找你过去呢!” 阿芙眼睛一亮:“欢年姐姐?” 婉婉笑着点头。 阿芙一拽袖子:“走!”主仆两人就风风火火过去了。 铭君在外书房,欢年独自一个人在屋里做衣裳。 阿芙兴致勃勃地凑过来:“怎得,姐姐这么早就做冬天衣裳了?” 欢年拉她坐下,笑道:“也没什么事,就先准备着了。阿娘同你说什么了?” “她是要把大姐姐嫁去李家吗?” 欢年点头:“嗯,婆母已经同公爹说过一次了,公爹不同意,但也没明确说不行。” 阿芙蹙着眉头挤着欢年坐下:“姐姐,这样不好吧?平白无故连累的我夫君比那李什么要低一层。” 欢年点点头:“这倒是真的,你是裴家的原配,可是你嫡亲大姐姐却是李家的继室,可不是尴尬吗!公爹也是不想咱们向家出一位填房夫人,才不乐意的。” 阿芙犹豫:“我爹爹能说服我阿娘吗?” 欢年递了个“当然不能”的眼神。两人一时静下来。 良久,欢年觑着阿芙的脸色,问道:“阿芙,你还记得你四哥哥吗?” 阿芙本还出神着,这一下瞳孔巨震。都没逃过欢年的眼,她就知道,阿芙心里是有晋珩的。 阿芙低着头不出声。这一低头,倒让欢年看出她眼肿了:“你怎的眼肿了?你哭了?你娘说你了?” 欢年用手轻轻摩挲她的眼皮:“怎得肿成这样,看着可人疼。” 她这一说,叔裕的那一堆子事顿时又浮上阿芙的心头。 她抱住欢年,头枕在她肩上:“我夫君那个...”她想说杀千刀的,又不敢说,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简略跟欢年说了说两人闹得别扭,欢年倒没多么动气,毕竟她夫君向铭君也不是什么“好货”,比叔裕差去千八百倍呢。 她安慰阿芙:“男人都这样,你别放心上。” 阿芙委委屈屈:“晋珩哥哥就不这样!都怪我阿娘把我这样草草嫁出去!” 欢年心中一动,把她从身上扒下来,正色问道:“阿芙,你想见晋珩吗?” 阿芙毫不犹豫:“当然想见了,我如今已经快两年不曾...” 欢年截断她的话:“他就在我院子耳房里住,今晚下了殿试便回来,你可要见他?” 忽听得眼前人触手可及,阿芙突然怯了。 她噤声。 欢年摇摇她:“见不见?见你便来我院子里,不见便散了。” 她想想,替自己弟弟憋屈,赌气道:“你倒是潇洒,说嫁就嫁了,连个信也没有,晋珩还傻乎乎地等你...” 阿芙愧疚地缩起小肩膀。 见还是不见? 她当然想见她的晋珩哥哥了,抛开儿女情长不谈,两人一起长大,亲如手足,多年未见,总还是思念的吧。 可是真的见了,她又害怕。 她怕他怨她,她更怕自己守不住底线,怕自己从此不能自安于裴府的小院。 她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这辈子就这样算了吧。 私奔是不可能私奔的,她受不了苦,她也不能这么伤害穆夫人。 第二十一章 凯旋 欢年见她这样难过,心又软了,自我开解道:“唉,算了,不见就不见了。也不是什么最后一面,总是有机会的。” 阿芙不吭声。 最后却换成欢年来哄她:“别难受啦芙妹,晋珩最不愿意你不开心了。你只要开心,你想嫁给谁嫁给谁,你就算嫁给那李葳做填房,我们也没有二话!” 阿芙扑哧一声笑了,打了欢年一下:“你才做填房呢!” 欢年也笑了:“只要你做主让我跟你哥哥和离了,我便去!” 阿芙扑过去捏她,两人滚在一团,环佩叮当地乱想。 好久,两个人筋疲力尽地倒在榻上。 阿芙望着帐顶的百子图,低声道:“我想见他。” 欢年顿了顿,道:“好。” 当太阳卡在西边城墙上的时候,向府派去接接铭晏一行人的马车回来了。 马上就要宵禁了,一家人不敢出大门,全都拥在轿厅里。 门响了,向夫人极力遏制住一下子扑过去的冲动,让底下人去开门。 婢子闻声向前,阿芙心中紧张,禁不住转过头去看欢年。 后者正一脸希冀地盯着门,等着弟弟凯旋而归。 门开了。 两位银面玉公子,均是一身蓝衣衫,显得格外出尘。 当然,旁边铭则和晋绪也不差,只是这一比就知道云泥有别。 这殿试是一早开始,要写文章,中午吃了两口,下午接着就要当堂奏对。 以至于考生大多中午不敢吃,就怕下午口中有异味,毁了圣上的印象。 因此现下四个人都是又累又倦,但还是掩不住一脸的神采奕奕。 晋珩进屋便做了个长揖,朗声大笑道:“恭喜向伯父,向伯母了!铭晏拔得头筹,令圣上拍案叫绝啊!” 晋绪一脸稚气,也随着哥哥见礼。 毕竟借宿在人家府上,还是要把人家捧得开心些。 向老爷热泪盈眶,向夫人大喜之下,竟然身形一晃,就要向后倒。 阿芙和欢年就站在阿娘身后,慌得急忙去扶她。 向夫人魁梧,这么一倒,身后就让出了一个娇娇人,晋珩一眼看过去,竟不敢认。 是芙妹吗? 芙妹不是嫁人了吗? 向夫人晃了晃,稳住了身形,顿时扑过去搂着铭晏心肝肺地哭起来。 闹得铭晏哭笑不得,只得安慰着阿娘,和阿爹交换着无奈的眼神。 四下里喧闹间,晋珩带着温和的笑意,视线只在阿芙身上一晃而过,然后就垂在地上,整个人岿然不动,与周围格格不入。 阿芙假装看二哥哥,余光却怎么也离不开那个阔别年余的身影。 晋珩哥哥,穆四哥哥,那些撒满阳光的午后,那些打山楂果的傍晚,一幕幕朝她扑面而来。 阿芙不眨眼,眼前却慢慢蒙上了一层水雾。 向夫人搂着铭晏的胳膊,又哭又笑。 同样欣喜若狂的还有韩姨娘,不意儿子向铭则竟然能拿到名次。 毕竟铭晏是天降奇才,铭则是不能比的。 铭晏早看到妹妹泪眼朦胧的。 他对晋珩和阿芙的事情也有数,只是他一向不参俗务,这回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最终竟然是晋珩笑道:“看看芙妹,激动地都哭了。铭晏,你怎得有这么个好妹妹呀?” 大家目光都转到阿芙身上,她一时有些慌乱,眼睛一瞬,泪珠儿骨碌碌滚了下来。 欢年跟着打圆场:“芙妹难道不是你妹妹,瞧你这话说的!” 向夫人幸福地笑了,儿子出息,子女感情又好,她此生无求了。 铭晏笑道:“你们还不知道,晋珩是榜眼呢。” 向老爷乐道:“你们两个可真给我这向府大门争辉啊!没想到早上竟送出去两个进士!” 晋珩笑道:“我们两个进士饿都饿傻了,向老爷,赏我们一碗干饭吃吧?” 向夫人才想起来,一跳脚:“瞧我这,都忘了,快快快,都给你们准备好啦!” 一家人依次而入。 阿芙跟欢年在后面,晋珩从她俩身边经过,衣袖拂过她裸露的手腕,阿芙不经意一抖。 她竟不知,心底的情谊原来有这么多。 于是,当宴席散去,她在欢年院子里的耳房等待时,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了。 虽说是大喜事,明日新科进士和六部官员都要上朝面圣,因此倒也无人饮酒,早早便散了。 阿芙知道,等下欢年就会和晋珩一起回来,然后告诉晋珩阿芙在一间耳房里等他。 他会进,或者不进。 欢年跟阿芙说过,晋珩曾说“都过去了”。 可是今晚一见,阿芙从未如此确定自己的心意:她要见他! 不管该不该,不管能不能,甚至不管他想不想,她就是迫切地想要见到这个自己挂念了好多年的男孩。 阿芙一向任性,她还没有达不成的愿望。 第二十二章 私会 良久,她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那沉稳而不拖沓的脚步声。 叩门声响起:“芙妹?” 阿芙跑过去,拉开门。 屋子很小,也没有点灯,阿芙就是这样坐在黑暗中,只有月色从窗棂里打进来。 晋珩微微一愣,笑道:“怎得连灯也不开?正好,我们便出来走走吧。” 阿芙委屈,她知道他是要避嫌,不能跟她共处一室。 她张口,声音已经哑了:“四哥哥,你..你要跟芙妹避嫌了吗?” 晋珩被她说到脸上,却没有半分不豫,温和道:“我们芙妹都长大啦,当然不能跟小时候一样啦!” “长大就要被人欺负吗?长大就不能想要什么要什么吗?那我不要长大。” 阿芙忍不住在他面前放肆,就像从小到大一样。 晋珩一直打着门帘,这会也没有放下的意思。 借着月光,他静静打量着阿芙的如画眉目。 这么多年,他一直把她当作他未来的妻。 他熟悉她的娇艳容颜,更熟悉她的小毛病小习惯,对她少女时期每一阶段的心事都一清二楚---包括现在。 阿芙啊,人长大了就是不能想要什么要什么了。 就像我现在想你,却必须在门槛之外一样。 晋珩柔声道:“有些人长大是这样的,但是芙妹不是,芙妹长大了也会过得很顺心的。” 阿芙看着他觉得很遥远,她迈出去一步,想要像小时候一样牵住他的袖子。 晋珩微微闪开。 他依然举着门帘,不让帘子掉到阿芙的头上,身子却侧开半米,离她一臂远。 阿芙想问他是不是因为自己嫁了而怨恨自己,可是又没“无耻”到那个程度。 夜风一吹,她也清醒了一下。 阿芙点点头,你这是干什么呢?你是不是生夫君的气,就来找四哥哥寻安慰? 你这是拿四哥哥当什么人呢? 她长呼了一口气,从晋珩手里把门帘接过来,放下。 “四哥哥,那我走了。”她福了一福,“你要好好地生活。” 晋珩点点头,月色下看不清他的神情,声音还是一贯的稳:“芙妹也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让三姐跟我说。”他值得是欢年。 眼泪又聚上阿芙的眼,晋珩总是这样,他一直这么得体又可靠,有的时候让人觉得心疼。 阿芙走出两步,不管不顾地冲回来,搂了他一下,然后头也不回自角门出去了。 晋珩愣在原地。 鼻畔是熟悉的桂花香。 什么都没有变,芙妹像儿时一样,每当丹桂飘香的季节,她就开心地围着桂树跑啊,跳啊。 每当有一片桂花落到她身上,她就宝贝地什么似的藏起来。 等到晒干了,挑出上好的,做了香囊送他。 晋珩低头轻笑,这个小古板,连着送了五六个香囊,绣工却没什么长进。 身前空荡荡的,晋珩却正在笑,不禁让过来寻他的欢年有些紧张:“怎么了弟弟?” 晋珩回过身来,看欢年穿得单薄,急忙推开门,让她进耳房暖暖。 点上灯,温黄的灯光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倒把那月色的清冷赶出去了。 晋珩坐在欢年对面,轻轻挑灯花,面上没什么异色。 可是欢年毕竟是他嫡亲姐姐,一眼就看出不对:“阿芙又任性了?” 晋珩摇摇头:“她跟从前一样,只不过我不能纵着她罢了。” 欢年心中凄楚,是啊,只不过时移事异,人如初,却什么都变了。 良久,她感叹道:“你也是为了她好,芙妹心里是知道的。” 晋珩点点头:“是啊。我知她心中也不好受。” 他心中又何尝容易呢? 欢年道:“那你..”她看着或明或暗的灯影闪在弟弟脸上,突然很怕他就此拼尽一切与裴家为敌。 晋珩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笑了:“怎得,三姐觉得我会去把芙妹抢来吗?” 欢年突然释然,是啊,晋珩才不是如此执于私欲之人。 晋珩站起来,走到窗前。 秋意已浓,明月惨白当空,映得院中如水。 “这偌大的世界,原本就没什么非你不可,非我不可的。” “但凡若是我能为她做些好事,也就开心了。” 晋珩说完,像是自嘲似的勾了勾唇角。 欢年走过来,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情绪交缠,竟说不出什么滋味。 她无声地递上一枚香囊,是刚才在椅子上摸到的,想来是阿芙留下的。 晋珩一眼便认出。 那没有长进的绣工,那长伴十余年的桂花香。 他拿过,指尖轻轻的颤动透露了他的心。 欢年心中越发难过,她越是知道晋珩不会去争去抢,越是发自内心的沮丧,心酸。 晋珩把小小一只香囊攥在手心里,别开脸,稳了一阵子才道:“走吧,想来铭君姐夫也回来了。” 欢年点点头,打起帘子,两人一前一后出去。 回廊下,一个身影微微一动。 欢年和晋珩低声说着话,谁也没有发现。 第二十三章 告密 待两人都回去了,向纯才站直身子,蹑手蹑脚地走远了。 每当家里团圆的时候,她便心情抑郁。 嫡出的二子二女,铭晏和阿芙一直在穆家,因而两人是真正的亲密,连带上跟晋珩和欢年都亲近。 而她是一直养在向府,理论上该和大哥哥向铭君朝夕相伴,偏生她小时候性子乖僻,大哥哥又是个庸人,两人平日里也是互不相干。 至于庶弟和庶妹,那更是一般,虽有个向烟时时奉承着,可是她越是奉承,向纯就越是在她面前高傲。 家宴上,看着兄弟姐妹们笑笑闹闹,她却跟个透明人似的,实在是心中郁结,因而散席之后来欢年院子旁边的藕菱洲散心。 谁知看到阿芙进了一间小耳房。 向纯就奇怪了,这个娇贵的妹妹一直是非精膳不用非正席不坐,什么时候也会去这种腌臜地方了? 便驻足打量了两眼,谁知一会晋珩也来了! 向纯是知道两人有娃娃亲的,但也只当是两家人的玩笑话。 这远远看着阿芙的神色,她心中的警钟敲起来:怕不是真的?阿芙怎么这么贪心不足,嫁了裴家还不满意吗?? 再看到阿芙竟抱了晋珩一下,向纯差点跳起来,狠命捂住了嘴才没发出声音。 竟抓了通奸! 向纯当即决定一定要告诉阿娘,看这次她是不是还会护着妹妹! 向老爷果然又去了李姨娘那里,即便是嫡次子高中了,他也懒得来见向夫人衰老的身体。 向纯一路闯进来的时候向夫人都已经卸了钗环准备安歇了。 她对长女大半夜发疯很是烦躁:“又怎么了?” 向纯看到阿娘这个态度,更坚定了要将妹妹通奸的事告诉阿娘,让阿娘也训训那小蹄子。 向纯挥挥手让左右都下去,自己坐到了母亲身边,神神秘秘凑在阿娘身边念叨了好久。 向夫人听完半信半疑地侧过身:“就这?就抱了一下?” 向纯懵了,这还不够吗? 向夫人拉着她手,苦口婆心地:“阿芙跟晋珩一块长大,两人就跟你和你大哥哥的情谊是一样的!你不要这样添油加醋的,倒坏了你妹妹的名声!大姐姐就是要有大姐姐的样子,听到没有?” 向纯傻了一会才发现,阿娘竟是怨自己长舌了! 什么我和大哥哥的情谊,我何时眼泪汪汪去抱大哥哥了?我又如何没有大姐姐的样子了? 阿纯难以置信地盯了阿娘一会,站起来匆匆福了一下便逃也似的走了。 留下向夫人愣了愣,才大声道:“别到处乱说!这孩子,没点心眼!” 夜色中树影婆娑,仿佛无数骇人怪物的爪牙。 向纯踉踉跄跄,自觉无比狼狈。 她不是貌美的妹妹,纵然心碎如捣也不敢称西子捧心,甚至不敢与人言说,总怕被人认成东施效颦。 她回到静阁--向府姑娘们的绣楼---扶着入门处黄梨木做的牌匾不松手。 原本这里是一副父亲手题的楹联:柳絮描眉妆镜晓;挑花映面绣楼春。 后来阿芙出生,长大,开蒙,她嫌这楹联俗,自己挥毫写了一双,拿给爹爹。 有花方酌酒;无月不登楼。 爹爹抚掌大赞,虽然这气度不似闺阁,可是的确是妙。 他拿着阿芙的字去寻了工匠,叫人用黄梨木刻下来,挂在绣楼两侧的梁柱上。 现下她人嫁了出去,可是还是阴魂不散地留在这偌大的向府,挤得向纯无法呼吸。 爹爹爱她,娘宠她,二哥哥更是一心护着她,更不用说穆家姐弟了。 为什么人生这么不公平呢? 向纯还在发愣,向烟披着衣服走到她身边,把手搭在她肩上:“大姐姐怎得夜深露重还在外面呢?小心着凉伤了风啊!” 向纯习惯性的想松开避开她的手,可是一转头,看到无边夜色之中,唯有向烟在她身旁,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她突然舍不得推开向烟。 向烟从她的神情看出了松动,于是柔婉地扶着姐姐,两人一起上楼。 静阁是个回字小楼,向纯在正面,向芙住右侧的小楼,向烟则住在左侧。 原说那倒坐楼是给向雨准备的,只是李姨娘坚称那倒坐楼风水不好,倒成了她自己教养女儿的一个理由了,每次提起来家中都要大闹一场。 眼下向烟扶着向纯回了正楼,向纯的奶妈子打着呵欠迎过来:“大姑娘怎得回来这般晚,老奴可熬不动了。” 向纯懒得理这老东西,只挥挥手让房里人都出去。 这起子奴才,主子大半夜不回房也不知道出去找找,装什么忠心呢! 向烟看出今晚向纯想是有话跟她说,便不想回房,对向纯的奶妈子道:“俪娘先歇下吧,我与大姐姐说些话便回去。” 俪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带着小丫头下去了。 第二十四章 婆母 向纯待他们一个个都走了,问向烟:“三妹妹可回来了?” 向烟点点头:“早便回来了,听小丫头们说,原本三姑娘是要回裴家的,只是今儿晚了,便使人过去递了话,说明早再动身,这会想是早早睡了。” 向纯绕到窗边朝外看了看,右边的小楼果是一片静寂。 她一咬牙,回身道:“她哪里是嫌晚了!分明是舍不得情郎!在哪里睡得还说不好呢,恐怕这会她房里空无一人呢!” 向烟心里巨震,勉强遏制住想要刨根问底的冲动,故作不信:“大姐姐说什么呢,三妹夫可是在裴府呢,哈哈哈哈..” 向纯打断她的笑声:“她从小.便跟晋珩好,二妹妹不知道么?” 向芙自然是不知道两位姐姐嘀咕了一夜。 她心身俱疲,沉沉睡了一夜,一大清早就被元娘拉起来梳洗打扮,准备回裴府。 算起来,自那天晚上拌嘴,接着第二日发现清雁怀孕,叔裕入宫当值,自己又回了向家,再到今天晨起准备回去,两人这一个疙瘩竟结了快两日了。 新婚至今,这倒是第一次两人不睦。 阿芙一方面心中还因为晋珩而隐痛,一方面其实也记挂着夫君,急急忙忙想要回去。 所以元娘喊她起床,她一骨碌便爬起来,喜得元娘直道“姑娘长大了”。 铭晏、晋珩和向老爷一同进宫的车架刚出门,向芙也要走了,向夫人却有些舍不得,送出了二门,拉着阿芙的手道:“如何就走的这样早了,反正你夫君也同你爹爹和哥哥一样得入宫,你回去家中也无人...” 欢年搂着向夫人的胳膊闻言劝道:“婆母,芙妹正是该早些回去做些准备,才能迎着妹夫回家呀。宣阳坊和安仁坊离得这样近,过两日就和姑爷一起回来看婆母了。” 她又看向向芙:“本身姑爷也喜欢同铭晏一处说话,是不是啊芙妹?” 阿芙急忙点头。 向夫人突然想到女儿回来前还跟姑爷闹了矛盾,态度立转,直把她往外送:“你嫂嫂说得对,回吧,回吧,改日跟姑爷一块回来就好!” 阿芙回到府里,稍作整理,立刻带着樱樱赶去德和堂拜见裴老夫人。 樱樱在门口立着,她自个儿摸摸头发理理衣服进去屋子。 裴老夫人正带着片胡镜在看书,听侍女通报阿芙来了,撂下镜子,朗声笑道:“阿芙来啦?快来快来,来阿娘身边坐着!” 向芙如今看见裴老夫人就安心,她小跑着凑到裴老夫人身边,笑道:“阿娘看什么呢?” 裴老夫人自己的外孙子和阿芙一般大,因而待阿芙更像个小辈,一脸慈爱的笑:“没什么,不过看些闲书打发时间呢。” 她打量打量阿芙:“看起来怎有些憔悴,是不是跟你姐姐妹妹们通宵聊天呢?” 阿芙被她关切的目光弄得小脸一红,身子一软挨进了她怀里:“没有呢,恐是跟阿娘哭了一场,把眼睛哭肿了。” 裴老夫人搂着她道:“怎得还跟阿娘哭了一场?是不是二郎那个坏小子欺负你了?” 向芙委委屈屈,不紧不慢地把两人的矛盾挑能说的说了说。 她当然没傻到跟婆母说明鸳的事,毕竟当年明鸳就是老夫人拨过去给叔裕做通房的。 她只是说,想要回娘家,却耽误了照看外甥孝则,心里有愧,无颜面对夫君。 裴老夫人舒了口气:“这算什么,我当多大的事。孝则比你还大,怎就要你找看了?又不是嫁了人,就立时长大了。” 阿芙在心里狂点头,面上只蹙着眉,格外惹人心疼。 裴老夫人又道:“叔裕这小子,自己年岁大,便觉得你也同他一般!这混小子!你别同他计较,他若是欺负你,你就同阿娘说。看阿娘打不断他的腿!” 阿芙枕在裴夫人胸前,能感受到她说话时胸腔的震动,觉得她说得格外真诚些。 阿芙道:“夫君倒也不曾将我如何,我过门这些日子,夫君对我也一直是好,只是我常恐自己年纪小,不懂事,没能回报夫君的一片真心...” 接下来娘儿俩就是一大堆车轱辘话,表忠心表地阿芙自己都心累了。 可是裴老夫人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这样来来回回地,还是很有兴致。 她苦口婆心:“叔裕呢,是跟着一群野人混大的,说话做事直来直去,从来不知道拐弯。” 裴夫人的手在阿芙纤细的脊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像极了哄小孩子睡觉:“你这么俊俏的小姑娘跟他,是他的福气,他自己也知道,不过有时候转不过来那个臭脾气罢了。你若是生他的气了,阿娘可就伤心了。” 阿芙伸出手,环过裴夫人的腰,软软糯糯道:“阿芙怎会生夫君的气呢?刚开始过日子,总有些磕磕绊绊,阿芙明白的。只是怕夫君厌弃了阿芙罢了...” 裴夫人一拍太师椅扶手:“他敢!” 第二十五章 外任 “阿娘这样一说,儿子都不敢进门了。” 裴夫人话音刚落,裴叔裕就笑着进了垂花门。 看到阿芙娇娇地窝在阿娘怀里,他惊了一下,接着心中就是无限柔软。 那蔡主事的妻子同婆母不睦,三天两头要死要活,蔡主事每日去了兵部都是一脸灰暗。 别人一问,连连摇头:“别提,别提!” 阿娘是个好相处的性子,叔裕知道,可是阿芙能跟阿娘处得这般亲密,还是让叔裕心里一暖。 大哥走得早,阿娘一夜头发就白了。这些年,府里也没个小辈让她含饴弄孙,没想到竟是自己的夫人抚慰了她老人家的心。 叔裕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把路上还生着的气忘到了九霄云外。 什么孝则,什么嫂嫂,去一边去吧! 他说话的声音不禁也柔起来:“你怎得搅在阿娘身上了,别压着她老人家。” 阿芙听出他话中斥责之意是假,倒是有十分的欢愉。 想来还有些拉不下之前吵架的面子,阿芙想着,没事,本姑娘给你台阶下。 她假装刚刚意识到,急忙要起身。 果不其然,裴老夫人按住她:“你莫听他的!阿娘就喜欢搂着阿芙,看着你的漂亮媳妇,阿娘心里也舒坦!” 阿芙脸红,叔裕也忍不住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对着裴老夫人道:“孝则勉强算是上了榜,不过也就是圣上给咱们个面子。往后还得跟着姐夫在国子监多多历练才好。” 裴老夫人专注地听着,连连点头:“那是自然,孝则年纪小,才学也不出众,那半瓶子水,咱们一家人都是知道的。也就是你阿姐,处处要强,吃的亏还不够么..唉!” 阿芙装作听不懂,心里知道裴老夫人心疼裴蔓与她夫君顾元叹水火不容。 想来当年裴蔓强嫁,老夫人也是觉得不妥吧。 这次不想她又借权势给儿子争功名... 叔裕不好评价大姐姐的事,默默听着,静了一会,待老夫人不说话了,他才道:“阿芙的哥哥考得都不错,铭晏中了榜首。” 裴老夫人惊喜道:“是么?这是你二哥哥罢?真是人小志气大,听说也不过十八岁,竟然拿了榜首!” 阿芙微笑着点头,裴老夫人又朝叔裕道:“比起你姐夫也不输呢!你姐夫当年也是十八岁被选中进了国子监呢!” 叔裕道:“不止呢,今年还有一位少年天才,是榜眼,跟铭晏一般大,两人关系还不错。” 阿芙心知他说的是晋珩。 裴老夫人抚掌:“真是国家之幸啊!” 叔裕神色也有些激动,又夹杂着些振奋和沉郁,忍不住看了阿芙一眼:“的确是少见了。圣上要留两位在京兆尹实践,铭晏却自请去了福安郡,那位榜眼,叫穆晋珩的,说要协助老友,也一并去了,过几日就赴任。” 阿芙“腾”地一声立起来,失声道:“什么?” 那福安郡是本朝最西边的板块,紧挨着南绍,每次作战,福安郡基本都被碾压一遍,这么多年来,早就碎成渣了。 阿芙头晕目眩,她二哥哥和晋珩哥哥是手不能提的文人,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什么?能做什么?? 她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却实在是难掩心中焦虑,急行两步撵到叔裕身边,牵着他的衣袖:“夫君帮帮妾身吧,妾身哥哥手无缚鸡之力,怎能去那般地方呢?他不像夫君,能行军打仗,去了也于大局无补呀?” 叔裕脸色一沉,想将她甩开,却舍不得,看她泫然欲泣的小脸,又不得不温言道:“你这是什么话,你二哥哥一个大男人,他可会同意你说他手无缚鸡之力?如今战事频繁,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有大才的官吏,你以为那福安郡,都是塞冗官的地方吗?” 他越说越激动,胸膛不住起伏。 他此生踏入过福安郡太多次,见过太多次残垣断壁,百姓流离。 他在那里饮过百姓的水,吃过奉军的饭,他自己的亲哥哥长眠于此----- 福安郡与他,等同于第二块故土。 他太希望福安郡有一位执政为民的父母官了,那是一块饱受摧残,浸满血泪的边疆,它值得最好的对待。 阿芙知道自己说错了,眼泪珠子还是稀里哗啦掉下来,止都止不住:“夫君,我怕那里不安全,我二哥哥..” 叔裕凝视着她吹弹欲破的肌肤,清澈见底的眼眸。 他想说“有我在,有裴家军在,你怕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这是一个将军最大的耻辱了吧,妻子也觉得边境不宁,是不能安心涉足之地。 第二十六章 受教 裴夫人缓缓起身,给阿芙拭去泪:“阿芙,别哭了,听娘说。” 阿芙泪眼朦胧的转过来。 裴夫人矮矮的,长得也慈祥,说话总是笑眯眯的,可是偏偏一字一句都坚定:“阿芙,别怕,你夫君就是干这个的。要你二哥哥死,先让他死!” 叔裕和阿芙都一震。 “如今咱们朝廷文强武弱,尚武之风式微。但是你想想,人家南绍不会因为咱们风雅,就不来抢咱们的钱,杀咱们的人。你二哥哥是有胆识的人,是真正的文人,才敢跨越这关山万重,去教化边疆受苦的百姓。” “这是他能做的,那叔裕能做的,就是把他和那一方百姓都护好,这就是叔裕的责任,是他能现在锦衣玉食站在这里的原因,也是我们裴家的责任。” “我们裴家为了这个责任把他大哥送走了,将来也有可能送走他,这都是不一定的事,但是人既然有了责任,可不就得去做吗?” “阿芙将来也会生孩子,你得告诉他,他是有责任的,而不是像护着你二哥哥一样护着他,不然,他可就没有你二哥哥出息喽!” 她说得很柔和,字字锤在阿芙的心上,阿芙腿一软,就跪了下去,哭道:“阿娘,阿芙懂了,是阿芙错了..” 她被说得羞愧不已。 是啊,她从小活在宅子里,望出去就那一片四方天,每日随着娘亲划分敌我两派,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自己的利益分毫不能损,敌人最好一点便宜也不要占。 她突然发现自己活得那么狭隘,原来世界上有人是这样心怀家国,如此敞亮的。 而她,竟然还为了要不要照顾孝则耽误回娘家而生气,因为长大不能随心所欲而委屈。 若是让二哥哥,或者晋珩哥哥,来思考要不要接孝则,想来一定是不加考虑便同意了--毕竟只是要招待招待,也不是鞍前马后,做牛做马。 说到底,她不过是一点也不愿付出罢了。 叔裕与裴夫人对视一眼,两人都露出了长辈般“可塑之才”的笑容。 叔裕不意她这般好交流,又哭得这么内疚,一点也不气了,倒有种为人师表成功了的满足感。 裴夫人要扶她,叔裕已经弯身下去把她捞起来,拿袖子给她擦泪:“好啦!哭得什么似的,旁人还觉得我跟阿娘怎么你了。” 阿芙又哭又笑,又不好意思,越发抽抽噎噎起来。 叔裕哭笑不得:“怎得越说哭得越厉害啦?好了好了,一会阿娘该笑话了。你两位哥哥赴任还有月余,待我月底休沐,咱们便备上礼回你家,给你二哥哥三哥哥道喜如何?” 阿芙还抽泣着:“我三哥哥也考上了?” 叔裕点点头:“镶了个边,聊胜于无吧。” 裴夫人微笑着看他俩旁若无人地腻歪,心里也开心。 在儿子背上拍了下:“行了,你们小夫妻回房慢慢聊吧,别在阿娘这碍眼了!” 阿芙破涕为笑,低下头福了一福,跟着叔裕出去了。 刚出了阿娘的屋子,叔裕就停下步子。 阿芙不防,一头撞到了他后背上,撞地直发懵。 他也没想到,转过身来看着揉脑门的小妻子,不由发笑,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亲昵地捏捏她的鼻子:“疼不疼?” 羞得刚跟上来的樱樱避之不迭。 倒是不疼,但是阿芙看着他那戏谑的样子心里不爽,轻轻打了他手一下:“怎得夫君就知道捉弄我!” 叔裕看她那娇嗔的小样,更是爱得撒不开手,将她搂得更近,唇贴着她的耳廓道:“夫君怎得就只知道捉弄你了?夫君明明还把阿芙伺候地好着呢..” 阿芙止不住地脸红,耳边痒痒地,手便没了力气,推他却推不开。 毫无征兆地,王熙就出现在了院门口。 她一抬头,正看见两人纠缠在一块,避也来不及了,闹了个大红脸。 叔裕赶紧撒开阿芙,两人规规矩矩站好。 阿芙行了个礼,低声道:“见过嫂嫂。” 叔裕作了个揖。 阿芙心里恨恨的:这厮这回倒是老实了,怎得嫂嫂比亲娘还管用! 王熙面上带些红晕,微笑着应了一声:“我也刚要来给阿娘请安。你们是已见过了?” 阿芙回道:“回嫂嫂的话,夫君同我刚从阿娘房中.出来。” 王熙点点头:“那我进去了,你们便回吧。” 两人又行了礼,看着王熙无比端庄地进了屋子,连步摇都一丝不动,这才转身离开。 阿芙懊恼,方才明显嫂嫂看她的眼神又凶了,肯定是嫌她光天化日勾引叔裕。 第二十七章 乍病 拜托,她真的什么都没干啊?怎得嫂嫂永远看不到她推开他的动作呢? 每次这时候,嫂嫂都会用眼神把她训一顿,转回到叔裕身上又是那种慈和的,端庄的,柔婉的长嫂风范。 然后叔裕就会说,阿芙,你看嫂嫂多好啊... 可是嫂嫂是只对你好啊夫君! 果然,叔裕感叹道:“你看嫂嫂,多有气质啊..” ...好吧,阿芙认输,这倒是没说错。 两人走了一段,阿芙突然想起来:“夫君方才突然停下,是有话要对阿芙说吗?” 叔裕想了想,早忘干净了,又不愿承认,便随便寻了些事情跟她说:“你未曾见今日长安走马的景象,你二哥哥同那个榜眼一上马,街边的百姓就开始欢呼,尤其是那些青春少女,喊得震天响。最后曲江池边,他俩差点每没叫人用帕子给埋喽。” 阿芙想象那个场景,忍俊不禁:“我二哥哥的确是有一副好皮囊。” 叔裕也笑,过了会突然道:“我看你二哥哥同那个姓穆的榜眼倒像是旧识,你可认得?” 阿芙后背僵了一下,还是状若无事道:“那是我干娘家的四公子,我嫂嫂的双胞弟弟。我们四个自小一起长大的。” 叔裕喜道:“这道是另一层喜事了,难怪他两人如此投缘。” “当时你二哥哥在朝堂上,同圣上慷慨陈词,直说要救福安百姓于水火,以身镇前沿哨地之变动。这话说的便有些不好听了,圣上当时脸色便一沉。” 阿芙听得心惊肉跳。 自小铭晏就恃才傲物,虽说确实是有傲物的资格在,可难免有时词锋似剑,惹出些麻烦。 “然后那位穆榜首就说,是深受本朝恩赐才得以忝列三甲,唯有以身报国才能答社稷皇恩。圣上便阴转晴,说万不会让新科进士以身报国的,不过圣上也想让他们震震边疆,自然之后也是答应了他们外任的要求。” 阿芙好奇道:“那第三名是谁呀?我两位哥哥都自请外任,岂不留下他一个怪尴尬的?” 叔裕笑道:“这倒不是,原本新科进士也是要外放历练的。探花是个寒门,叫赵什么。” 如今每年的新科都被世家把持,就连晋珩能进,恐怕也有他两位做娘娘的姐姐的功劳。 这位姓赵的探花能上来,固然是因为旁的世家子弟不堪一看,却也意义不大。 他一个赤手空拳,单纯从国子监读书读上来的学子,但凡敢不依附于世家之下,便如羊入狼口,灰飞烟灭。 叔裕是个武人,却也知道这国家积重。重文轻武,冗官冗政。分工不明,世家勾结。 他,他大哥,铭晏,晋珩,面对这偌大的王朝,就如扑火飞蛾。 说到底,多半还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战。 想来有一日,这高门大族把持朝政的迹象可以有所松动,他得以获得倾国之助,将南绍盘踞之地荡涤一清;让朝堂上不再是这般附庸风雅的腐儒,而是剑一般刺破长空的铭晏和晋珩。 那一日纵然埋骨青山,他也当笑彻苍穹。 阿芙打趣他连人名都记不清,他也跟着笑。 娇妻笑颜如花,叔裕又多了一个念头:他要千古功成,却还要凯旋归来,享这齐人之乐。 有她,这日子他还真舍不得丢。 时间过得飞快,入了九月,明显便一日日转凉了。 这天一场秋风秋雨过去,院里的大树一夕之间秃了头。 想是裴老夫人着了风,竟有些头痛恶心,今日晨起刚穿了衣服,竟一头栽回去了,把一家人慌得什么似的。 裴尚书是一介文人,平日里处事也带着文人那种喜欢掉书袋的气质。 倒是裴老夫人,一人塑造了三儿一女的武人风采,乃至整个裴府的舒朗风气。 她是裴家的轴,忽而倒下,谁能不为之失神呢? 而且毕竟也是六十好几的老人家,虽说平日里身子骨硬朗,可是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裴叔裕专门向皇上求了恩典,把给太后娘娘请平安脉的孙太医求了家来。 王熙、向芙、桓羡在床前立成一排,一道垂花帘外是焦急等待的叔裕和季珩。 孙太医捋了半天胡子,操着一口西地官话道:“脉象也都还好,想来是人年纪大了,又着凉了。” 王熙上前两步,关切道:“婆母一向身子都安好,这几日突然晕眩,我们也不知如何,还请孙太医写个方子,给婆母好好将养将养。” 孙太医道:“人老了不宜轻动药石,依老朽看,还是先那老参补着,这几日便不要出门,泡泡热汤驱驱风,再看吧。” 三个媳妇都唯唯。 第二十八章 侍疾 叔裕和季珩送了孙太医出门,王熙给昏睡中的裴老夫人掖了掖被子,转过身来对两位弟妹道:“我房里有今年过年皇后娘娘赏的山参,我现在带着小厨房的人去找找,给婆母好好补补。” 桓羡道:“好,那我跟二嫂嫂就先守着婆母。” 阿芙没敢吭声,只是行了个礼。 这也招了王熙的不爽,她心想这二弟妹平日见了谁都挺熟络,怎得日日见了我便装这副小意委屈的样子,膈应谁呢? 只是眼下还是裴老夫人要紧,她也没吭声,瞥了阿芙一眼,便急急往梧桐院走。 阿芙心里戚戚然地,老夫人怎得就突然病了呢?这么硬朗的老太太,这么慈祥的老太太。 向府没有老夫人,阿芙是把对她如此好的婆母当亲祖母看待的。 当真是人生无常,她忽地觉得身子一软,跪到床前脚踏上,轻轻握住那只苍老而青筋隐约可见的手,轻轻贴在面颊上。 桓羡仍然立在一旁,偷眼打量着阿芙。 因为与季珩有自小说定的姻缘,加上跟王熙又是表姐妹,她自小是常在裴家的。 二哥哥叔裕自小是个直头直脑,桀骜不驯的,桓羡也曾好奇,他会找个怎样的夫人呢?会对她好吗? 这一两个月相处下来,她说不清心里对阿芙是什么感觉。 是觉得她命好吧?门户低些,人长得却好,还别有一番风度;盲婚哑嫁进了裴府,偏偏夫君和婆母一个比一个宠爱,不像是媳妇,却似个小女儿一般。 二嫂嫂这个人,说坏,却也不坏,只是.. 桓羡不想承认自己嫉妒,只是对阿芙有些亲近不起来罢了,总盼着她跌一跤,出出丑。 想来二嫂嫂也是知道自己在裴家算是个外人,平日里都闷在融冬院,也不同清雅居和梧桐院走动,顶多是来德和堂给老太太请安。 桓羡看着那个伏在床侧的瘦削身影,心中突然有些大逆不道的快意:现下连德和堂你也来不了了,看你日后跟谁说话! 叔裕和季珩送了孙太医出去,疾步往回赶。 一进门就看见两位夫人一站一跪,对比明显,桓羡显然还在神游四方。 叔裕碍于情面不好作态,季珩脸色却直接垮了下来。 他伸手拽了桓羡一下,低声斥道:“在这杵着干什么?也不知找点事做!” 叔裕坐在阿娘妆台前,注视着阿芙,假装看不见那俩。 桓羡回过神来,见夫君当着兄嫂的面训斥自己,又羞又急,却不敢还口,泫然欲泣,又知道哭了也无助益,只是更令季珩烦躁,便借口泡茶出去了。 阿芙唯有在季珩出声的那一瞬抖了一下,之后连动都懒得动。 大约有一刻钟功夫,王熙急匆匆回来了。 一进屋,视线就被阿芙的小身子吸引了。 她愣了一下,然后才看见以手撑膝坐于一侧的叔裕和紧挨着他的季珩。 王熙道:“怎得都在这里?阿娘醒了没?” 阿芙听见王熙的声音,赶快起身,腿却跪麻了,趔趄了一下,扶着床棱才立住,开口声音也有些哑了:“回嫂嫂的话,阿娘一直睡着。” 王熙拍拍兄弟俩的肩膀:“你们也别着急了,阿娘多睡会也不是坏事,休息好了精神才能恢复。也别在这杵着了,且回房等着,有事情嫂嫂自然会使人去唤你们。” 季珩垂头丧气地起来,行了个礼,回房了。 叔裕心里也沉重,只强忍着:“辛苦嫂嫂了。” 王熙点点头,示意他出去。 他却没往外走,而是过去扶了阿芙:“你怎样?腿麻了吧?” 留下王熙愣在当场,看着两人相依,双目刺痛,颇有些狼狈,又知道叔裕不会睬她,只得装着有事,逃也似地出去了。 叔裕果然毫不受影响,弯下腰给阿芙揉膝盖:“这脚踏子如此硬,你跪了这么久,你不腿疼谁腿疼呢?” 阿芙看着他宽广的后背,突然就好想要个依靠。 叔裕刚刚起身,她就扑进了他的怀里,小脸埋在他胸前。 叔裕心里软成一片,轻轻拢着她,另一只手摸她光滑的发髻:“怎么了?” 阿芙闷闷地:“我害怕。” “怕什么?” 阿芙沉默了一会,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睛湿漉漉地,凄凄道:“我想让阿娘现在就好起来。” 说着,眼中湿气越发重。 她不想显得这么软弱,咬着唇,微微偏头,鸦羽一瞬,泪珠子就砸了下来。 叔裕心中震动。 他那本就因母病而煎熬的心,又被撕扯着,却好似得到了丝丝慰藉。 紧紧搂住妻子,他好像在劝阿芙,又好像在劝自己:“阿娘很快就好了,连孙太医都说了没事呢..” 两人互相支持着,在这肃杀的秋风中似乎有了些暖意。 第二十九章支撑 叔裕部里还有事,下午不得不回去处理。 阿芙硬着头皮跟大嫂嫂请了假回去伺候叔裕用餐,把他送走了,立刻又赶回德和堂侍奉。 下午老夫人迷迷糊糊醒了一次,闹得人仰马翻,汤汤水水送了一大堆,刚喂下去便呕了出来,呕了端着碗的桓羡一身。 阿芙坐在榻上,老夫人就靠着她,这一呕呕了阿芙一手,那股子药味伴随着酸味,一下子就扑面而来。 桓羡惊叫一声,立时扔了碗退出去半步,惊惶的眼神瞟到大嫂脸上,见她点了头,火速绕出去更衣了。 裴老夫人还靠着阿芙,艰难地喘息着,手无力地抓着阿芙的裙摆。 她强忍着不动,尽量不去想那只沾满呕吐物的手。 王熙道:“快,拿了帕子给二夫人擦擦!” 阿芙...... 擦擦?? 然而这档口倒也顾不了这么多,老人病了像个孩子一样,就是不松手。 “晕...”她无意识地呢喃着。 阿芙一只手勉力搂住她,另一只手由侍女们擦拭着,看她紧皱着双眉,脸色蜡黄,心里酸涩难受,把自己热乎乎地脸蛋贴到老夫人额头上。 裴老夫人勉强睁开眼:“...阿芙?” 阿芙急忙应了,挪开身子让她躺平,自己跪在床头握着她的手:“阿芙在,阿芙在!” 裴老夫人定定看了她几眼,双目一瞬,竟是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阿芙慌得急忙去擦,却眼睁睁看那一行泪迅速没入鬓角:“阿娘,不哭不哭,阿芙在呢,你一哭,阿芙都害怕了..” 她是真的害怕,从小没见过长辈生病,更没侍奉汤药过,这会已是极力逼着自己承担,裴老夫人一哭,她就如泄洪一般,眼泪劈里啪啦往下掉。 王熙见状过来拉她:“二弟妹快歇着吧,想是累了..” 她拽着阿芙的衣袖,老夫人却攥着阿芙的手不放。 老夫人力气只有一点点,可是阿芙能明显感觉到她微弱的握紧,两只浑浊的眸子盯着自己不放。 她来不及思索,转脸对王熙道:“我便再陪一阵子吧,嫂嫂先歇了去,如何?” 王熙神色如旧,眸子里是深深的震惊,视线不由得在婆媳两人交握的手上转了一转,又看过裴老夫人的神色并无反对,才行了个礼道:“那儿媳就先下去了,姑母有吩咐,便使人来唤。” 她刚走开两步,就听见背后传来断断续续的裴老夫人的声音:“莫怕啊,阿芙,阿娘..” 阿芙带着哭腔的声音也响起,不甚清楚,仿佛是埋头在床褥里:“你还难受吗阿娘?” ...... 王熙走到垂花门外,透过雕花格子往里看,之间一老一少相依在厚重的榆木架子床边,阿芙的浅色衣衫竟是唯一的亮色。 婆媳两个就这么围在一块,直到入夜,也没挪窝。 期间老夫人时而好些,时而痛苦地面庞都扭曲了,阿芙便一直哄着劝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是这般纯孝的人。 入夜时候,婆母终于沉沉睡去,阿芙瘫倒在地上,双腿彻底没感觉了。 王熙和桓羡都没出现,屋里只有些婢女,远远立在一旁。 老夫人的贴身婢女金钏蹑手蹑脚过来,跪在地上搀扶她:“二夫人,您还好吧?” 更深露重,夜里寒凉,阿芙却是汗湿重衫,几近虚脱:“你...你且把我扶起来,去唤了元娘来接我。” 金钏大急:“二夫人可不能走哇,您走了,奴婢们都不知道怎么伺候老太太!” 阿芙揉揉胀痛的脑仁:“大夫人和三夫人不曾来过吗?” 金钏道:“大夫人来过一次,看二夫人正伺候着,就回去了,说二夫人是心细眼明的,要多麻烦二夫人一阵子了。” 阿芙一愣,这是今夜也没有换班的意思了吗? 然而听着身侧老夫人略有些滞重的呼吸,没有人陪着,她还真是不放心。 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嫂嫂,恐怕又变着法子找茬呢。 阿芙头痛:“那你去一趟融冬院,去打听二爷回来没有,回来了便同他报一声。” 金钏提步要走,被阿芙唤住:“算了,你且使人去吧,你留下,同我一块守着老夫人。” 金钏唯唯,去屋门口点人去了。 阿芙还坐在地上,感觉凉意直浸到四肢百骸中来。 第三十章 守夜 忽而一张大氅将她拢住,她以为是叔裕,一脸惊喜地转头-- 却是元娘。 她不无失望地拢拢衣裳:“夫君不曾回来?” 元娘摇摇头:“今日圣上突然设了宫宴,想来二爷回来也要晚些了。” 说着用力箍着阿芙把她扶到了一边的位子上,躬下矮胖的身子给她揉膝盖:“可累坏我们姑娘了,哎!” 阿芙看着年过半百的乳娘,第一次有了心疼的感觉。 虽然自小就是奴婢,可是元娘和老太太一样,都是打心底疼自己,对自己好的。 她伸手虚扶了元娘一下:“元娘坐吧,别弓着腰了,对身子不好。” 元娘根本没入耳,还是自顾自地念叨:“姑娘怎得也不知道歇歇,赶明儿老太太身子好了,姑娘再把身子累坏了,夫人老爷不得心疼坏了..” 阿芙静静听着。 难得的没有被姑娘打断,元娘自个儿倒觉出了不对,直起身来,小心翼翼打量着姑娘的脸色。 阿芙眼中闪着泪光,拉住她的手,柔声道:“你别忙了,元娘,你回去把樱樱叫来陪我一宿吧。” 最后阿芙就真的在老太太屋里的碧纱橱重凑活了一宿,第二日还得早早起来梳洗,以备妯娌和小叔子来给老夫人见礼。 当叔裕中午回来,赶去德和堂看老夫人时,见阿芙居然还是昨日那身衣裳,正聚精会神地滤药,当时便问道:“你昨夜一直陪着阿娘吗?” 阿芙吓得一抖,药洒出来一点,急忙稳住手腕:“夫君回来了?” 叔裕“唔”了一声。 旁边伺候着的桓羡不由得心虚地竖起了耳朵。 昨日她换了衣服后,心里崩溃地很,就偷懒了一会。 到了晚间终于打起精神过去尽孝,大嫂却使人来说今晚由二夫人值夜了。 今早过来时才看见,二嫂嫂的脸色连病中的老夫人还不如,二爷回来看到指不定要生气的,嫌她们欺负了二嫂嫂去。 阿芙一边倒药一边轻声道:“昨晚阿娘断断续续醒了几次,我放心不下,夫君又不曾回来,就住在阿娘这了。” 叔裕打量着阿芙的侧脸,想来是累着了,只感觉眼窝都洼下去些。 他心疼,但是毕竟是为阿娘侍疾,便也没说什么,经自走去老太太床前请安。 想来的确是风邪侵体,这病来的快去的也快,今日老夫人的神情便好多了。 虽然仍旧是躺在层叠被褥中不敢擅动,可是眼神清楚许多,自述也不太晕了。 “阿娘可有好些?儿子昨日应召入宫,没能陪在阿娘床前,实在是心中有愧。”叔裕跪在裴夫人床头道。 裴老夫人微笑着,声音极小:“无妨的。把你们都耗在这,阿娘心里也过意不去。” 王熙站在另一侧床头,笑道:“这还要多谢二弟妹,当真是婆母心尖上的人,婆母病去得如此之快,儿媳看都是二弟妹的功劳。” 闻言,一屋子人都看向默默凉药的阿芙。后者不意听到嫂嫂的夸奖,忙起身道:“嫂嫂谬赞了,阿芙也没做些什么,不过是在阿娘屋里歇了一晚罢了..” 她越说越没底气,仿佛看见王熙眼中的冰冷嘲意,仿佛在说,我不过是客套客套,你竟当真了.. 桓羡也看出了两位嫂嫂之间的弯弯绕绕,她心虚,忙道:“二嫂嫂快别谦虚了,婆母是喜欢二嫂嫂,见着便欢喜,病可不就去了一半了吗!” 裴老夫人听着大家都夸阿芙,想着阿芙终于立着脚跟了,心里也欢喜,便笑着听她们说话。 王熙笑道:“叔裕,要我看,你就把你媳妇借出来半个月,让她在婆母这里住着,如此,婆母养病也安心些。” 阿芙心中叫苦不迭:半个月,只怕十天我就只剩一把骷髅了吧! 叔裕笑道:“阿娘若是想要阿芙陪着,儿子哪里有不放的道理。阿娘,您说呢?” 裴老夫人人老眼昏花,看不出阿芙眼中的求救信号。 她想着,许是多留阿芙两日,阿芙也能多些威势,将来执掌裴家也就方便些。 便轻轻点头:“那阿娘就不客气了,同你借阿芙几日。” 大家都笑了,桓羡也赔笑,看着端庄的大嫂和明显有些无奈的二嫂,自觉好像又办了件错事.. 老夫人的病约莫持续了三四天,一日间头晕总要发作几个时辰。 这个晕着实是难忍,她便实在记不起体谅阿芙,只是一味要牵着阿芙的手才行。 叔裕只觉每日见到阿芙都比前一日瘦削些,心中只是后悔,却又不好意思从生病的老太太这里要人。 元娘、樱樱和婉婉都搬到了德和堂帮着阿芙,融冬院里变冷清清的,也没个人伺候。 可是叔裕偏偏不乐意去耳房里明鸳、清雁那里,宁愿每天回房里空床上睡个囫囵觉,第二天爬起来便上朝,忙到晚上才回来。 第三十一章 往事 这日,裴老夫人已快要大好,斜靠着,看阿芙坐在床沿上织璎珞。 她如今神智清明,看着阿芙脸都小了一大圈,手腕更是不盈一握,不禁感慨道:“阿娘这一病,真是难为阿芙了。” 阿芙闻言抬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不难为,阿娘好了,阿芙心里就安定了。” 她织璎珞手生得很,半晌才套得一个结,还歪歪扭扭地。 老夫人看不过眼,轻轻打了她的背一下,指点她重来:“一看你这小时候的功底就没打好,爹娘娇惯吧?” 阿芙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是有些。我阿娘还好些,我的干娘和奶娘真正是百依百顺呢。” “不妨事,谁让阿芙招人疼呢,是个娇惯也娇惯不坏的好孩子。”裴老夫人爱惜地抚摸着她半披着的秀发,“叔裕对你,一切都好吧?” 阿芙不过脑子地答:“夫君对阿芙好得很呢。” 这几日斗不过匆匆一面,又全身心扑在老太太病上,便是有些不好也都忘在脑后了。 裴老夫人又拍了拍她的脊背:“就知道报喜不报忧!我问你,我的二郎我知道,他向来是个爱玩的,可有胡作非为些?” 一个“胡作非为”,突然唤醒了阿芙某些尘封的回忆。 裴老夫人看她倏然抬头,就知道自己问对了:“这臭小子,他是不是又寻摸些花红柳绿了?” 阿芙摇摇头:“这倒没有。” 不过有一件事一直压在她心上,却又难以启齿。 “阿娘,明鸳,从前是您的婢女吗?”最终,阿芙还是委婉地问出了这句话。 裴老夫人歪头想了会:“哪个明鸳?” “就是从前叫倩儿的那个,阿芙忘记跟婆母报备了。因为她冲撞了阿芙娘亲的名讳,因而夫君与我给她换了个名字。” 裴老夫人点点头,面色难辨:“唔,叔裕答应就行。” 阿芙一听,心里更是翻江倒海。夫君对这个明鸳一向是如此上心吗??她何德何能把夫君勾引的死死的呢? 这么想着,阿芙面上便透出几分烦恼和酸意来,暗自攥紧了拳头,想着非要给她来点苦头尝尝不可。 裴老夫人连唤了她几声,她都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恍若未闻。 “怎得?那丫头又轻纵了?”裴老夫人把手放在阿芙拳头上,温言问道。 阿芙抿唇。 她羞于启齿,可又真的为之烦恼。 给明鸳改名时候的事她还没忘掉,那一龙双凤的事情更是刻骨铭心..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老夫人的脸色,婉转斟酌道:“夫君对她..我总觉得是有几分不同的。不知道那位姐姐..” 她一向是梗着脖子要喊大她十余岁的明鸳妹妹的,这次在老夫人面前,还是收敛了些。 老夫人垂着眸子,似笑非笑:“...她啊..她是有些不同...” 阿芙不知不觉将璎珞丢开,心都到了嗓子口。 她只怕老夫人说出些什么青梅竹马啦,阔少爷看上穷丫鬟的市井故事,那她可真是要吐血了。 “六年前,叔裕同他大哥去南绍那边打仗,你是知道的吧?” 阿芙点点头。此战之惨烈、悲怆和蹊跷,当时还在穆家的她,听铭晏哥哥和晋珩哥哥讨论过。 两位热血少年说到酣处,泪洒前襟。 那时是初夏,南绍人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那些蛮子便去福安郡抢粮。 乔丰将军和裴仲据校尉连上三道金书请求驱除外侮,却连连被拒。 最后终于得以出征,福安郡已是尸横遍野。 捷报频传,就在朝野震动,民众欢呼着等英雄凯旋之日,竟是三军缟素,乔丰将军和裴仲据校尉都惨死于南绍象阵之中,唯有时年二十一岁的裴叔裕扶棺而归,于城墙之外叩首谢罪。 阿芙点点头:“自然是听过的,仲据大哥哥的壮举,是妇孺皆知的。” 裴老夫人的隐没在云鬓之下,只有额角一点青筋,看着是隐忍了无数苦楚的:“当日..我们裴家,不仅走了一个大郎,还有陪他们兄弟俩长大的几个小厮,都是壮小伙子。” “一个也不曾回来。” “其中跟着你夫君长大的那一个,家里姓韩,唤作拘儿。他家里世世代代都跟着裴家,他爷爷,他爹,都死了。” “这一代,只有他和他妹妹。他娘走的时候,求我照看他俩。于是我便让他做叔裕的小厮,他妹妹做了叔裕的通房,想着将来给她提了姨娘,也算是衣食无忧了。” 话到此处,阿芙已然全懂了。 第三十二章 相拥 那妹妹,想来就是原来的韩倩儿,现在的明鸳吧。 看着佝偻着的婆母,她实在不忍心再让她怀念下去:“婆母,阿娘,您别说了。阿芙知道了,从今天开始,阿芙都让着她。毕竟她家里世代忠良,是有功的人。” 裴老夫人迅速地抹了把泪。纵然已经六年过去,中年骤然丧子的痛,还是如凌迟一般,而且历久弥新。 她声音哽咽着:“阿娘悔得很,悔不该把明鸳给了叔裕。还不如厚厚的嫁妆送出去,当个小门小户的正头夫人。” 阿芙用手给她顺气:“阿娘别多想了,明鸳她..想来是,也是乐意跟了夫君的..” 裴老夫人拉着她另一只手,低着头,重重道:“那就苦了你了啊!” 阿芙口中发苦,那又能如何呢?再说夫君原也不会只她一个,只不过这个明鸳确实是得供着罢了。 “阿娘知道,虽说三从四德,可是没有谁喜欢同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夫君的。你公爹性子软,阿娘让他散姬妾,他也就散了。只不过叔裕是个犟种,阿芙..可能就得..” 阿芙抢着道:“阿芙知道,阿芙知道。这实在是没什么,如今阿娘跟我说了,我心中就更有数了。” 她不理解叔裕面对明鸳的复杂心情,可是想到二哥哥,就能知道失去亲兄长的明鸳心里有多苦。她那些肤浅单薄的表现,也就不那么让人想除之而后快了。 金钏进来,俏生生道:“老夫人,二爷下朝回来了,想来给您请安呢!” 老夫人怔忡了一会,竟道:“你回了你二爷去吧,就说我已睡了。” 阿芙拉住老夫人,惊讶道:“阿娘..”被老夫人挥挥手止住。 “今晚你便回融冬院吧,我这个老婆子也让你忙了这好几晚,今天好好歇歇。” 阿芙看着裴老夫人难掩的疲色,十分不能理解。 怎得就要骗夫君自己睡了呢?难道不想见他一面么? 回融冬院的路上,阿芙忍不住跟元娘碎碎念:“今日好生奇怪,婆母原是跟我聊着呢,谁知夫君那会请见,她却不愿意见了。” 往融冬院走的回廊上净是垂下来的藤蔓,夜晚看着阴森森的,怪吓人。元娘就一手揽着阿芙,一手遮在她头上,就怕什么东西掉下来。 闻言,元娘将阿芙搂得更紧些:“这倒奇怪了,老夫人怎得恼了二爷了?” 阿芙一边被她裹着往前走,樱樱打着灯笼在前面,灯光在暗夜里闪闪烁烁,飘飘忽忽地引向前方。 “也不是恼吧,我同她讲了明鸳的事,老夫人说她哥哥是夫君从前的小厮。那年战死了。” 元娘叹了口气,这是只属于她们这个年龄段的同感。 元娘的儿子死在十岁上,那会她陪着阿芙在穆家,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老夫人多半是想念过世的大爷了。” 阿芙小心地看了奶娘一眼。 元娘胖胖的身躯走得气喘吁吁,然而还是一分力也不肯少使地护着阿芙:“老大没了,看见老二就还要想着,老大要是还在,恐怕也有老二这样高了..” 夜风把元娘的声音撕成无数碎片,阿芙听得断断续续。 她嘴不甜,也不喜欢安慰人,只是在心里想着,以后一定要对元娘再好些。 樱樱突然欣喜回头:“姑娘!姑爷在前面等着呢!” 阿芙从元娘的手指缝里看过去,叔裕站在院门口,背着手等她,略带几分笑意。 他还是穿着单衣,下摆随风猎猎飞扬。 阿芙拈起裙摆,欢脱地朝他扑去。 叔裕微微躬身,然后将她拦腰抱起。 阿芙把脸埋在他颈窝处,听着背后樱樱和元娘的低声窃笑,由夫君抱着往房里来。 叔裕踢开屋门,这主屋冷清了一周,这会终于有迎回了女主人。 他专门让小厮把屋里烧的热烘烘的,这会倒真是“融冬”了。 他把阿芙放到西屋的暖炕上,俯身贴了过来,胳膊撑在她耳侧,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眼神火.热中又带着一分疏离的端详,盯得阿芙脸颊滚.烫:“果是累着了,脸颊都瘦了些。” 阿芙伸手摸自己脸,被他控住手腕,举过头顶。 他格外温柔地含弄着她的唇珠,另一只手慌慌张张地解她的腰带。 阿芙被他这一番攻势弄得身娇体软,神魂颠倒,竟由着他还没入夜就在这暖阁里乱来了一回。 待他将将餍足,阿芙有气无力地伏在他胸口,连个眼神也不想给了。 时间还早,不着急安歇,叔裕又是神清气爽,把玩着她的秀发,另一只手给狗顺毛似的在她身上左一下,右一下。 逼得阿芙闭着眼推他:“歇下吧夫君..” 叔裕逗她:“怎得你在阿娘那里住了这么好几日,一点也不想夫君?不会在小厨房藏了男人吧?” 第三十三章 共浴 阿芙听了这句话魂都要惊出来了,不可置信地立时圆睁一双妙目:“夫君?!” 这这这,这是开玩笑的吗? 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呢? 叔裕立刻反应过来话说错了。 这些日子他烦闷,便同兵部里那些没正形的多说了几句荤话,此时过于放松,一时不察便从口中冒出来了。 他赶紧找补:“我浑说的,阿芙别放心上。” 阿芙的眼泪都飙出来了,她辛辛苦苦侍候婆母一周,夫君怎能拿这样轻浮的话来侮辱她呢? 这么生气,她却说不出话来。想拿些粗鄙的话骂回去,一时竟不知能说些什么。 嘴唇翕动好久,还是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这呆呆的小样倒把叔裕看得心痒了,他把她搂进怀里:“是为夫的错,为夫同那起子浑人厮混久了,嘴里胡吣,阿芙别跟我计较,行吗?” 一边说一边亲她,胡渣蹭的阿芙生疼。 缓了好久阿芙终于找回声音,一掌拍在他胸脯上,气道:“阿芙竟不知,那耳房里就有两个女人,怎得夫君还赖在阿芙这里不走!” 声音之大,把守在门口的婉婉吓得一抖,急忙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叔裕不防,竟被她拍得仰面躺过去。 可是他心情极好,也不恼,又转过身来把胳膊腿乱踢的阿芙圈进怀里,笑道:“怎得,阿芙吃醋了?” 阿芙气地直翻白眼,索性闭嘴不理他。 她越是这样娇娇的,劲劲的,他反而更是爱得难忍,搂着她各种做小伏低。 最后阿芙掌不住笑了,还是故意拿话激他:“是我一个好哄,还是那两个好哄?” 出口她便觉得自己轻浮了,都是被他各种令人眼酣耳热的情话给灌的,恨不能立刻装睡,假装自己什么都没说过。 叔裕却越发得了趣,扳着她的肩膀,非要她睁眼看着自己:“自然是你一个顶她们两个了!不,顶上全天下的弱水三千也有余!” 阿芙心知枕席之上皆戏言,还是忍不住嘴角上翘,不饶人道:“所以夫君就一次传两个了?” 说完自己悄咪咪偷看他的反应。 被妻子戏谑地道出自己同通房的事,叔裕老脸还是有些挂不住,就要搪塞过去:“...这是哪来的传言。冷不冷?我抱你洗澡去?” 阿芙也不敢真的抓着不放,便由着他抱去后面角屋里。 元娘早早备下了汤池,令人一直换着水,尽管两人已消磨了一两个时辰,水还是热的。 阿芙坐在叔裕腿上,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擦洗着她的后背。 水雾蒙蒙,两人都想着自己的心事,反而没有人说话。 元娘的话让阿芙第一次认真思考失去挚爱的兄长,对于夫君来说是多么痛苦的经历。 她听传言说,当日皇上亲自走出长安城迎接扶棺归来的裴叔裕。 他跪在皇上脚边,压抑的恸哭声使行人无不落泪。 乔将军无子,葬礼上,叔裕一声不吭地跑去扛棺戴孝。 在裴仲据的葬礼上,他更是痛至呕血。 不知多长时间,城中人提起这位裴小将军,都是一脸感叹:这般重情重义的古君子之风,当真是很久不见了。 阿芙也知道明鸳失去了哥哥,心中也痛。可是她毕竟对明鸳没什么好感,自然也懒得体察她的苦处。 但是如果对明鸳好些,能让夫君心中好受,那就对她尽可能地好吧。 只要夫君不是爱明鸳爱得异乎寻常,阿芙愿意时刻为他着想。 叔裕自然不知道阿芙心中的这些花花肠子。他只是没想到自己召幸两位通房的事,妻子居然也知道了。 他少时纨绔,有大哥顶着,仿佛逛逛花柳巷,办点荒唐事,不过是风流本色罢了。 因而,也学了不少歪招数。 他是真心的对韩拘那个手指头赛过胡萝卜的妹妹没什么爱意,可是明鸳是整个韩家唯一的血脉,他每每看到她,就忍不住会想起韩拘的音容笑貌。 他躬下身让自己踩着他上马的脊背,给自己寻来好剑时的一脸灿烂笑容,配上贱兮兮的声音:“二爷,您瞅瞅咱这...” 明鸳是他的房里人,他得去。可是偏偏实在提不上兴趣,总忍不住把清雁也唤来助兴。 这些勾栏里学来的事,他不好意思对妻子提起,总觉得好像把自己少时桀骜的事情抖落出来,柔顺的妻子会如遭雷劈,有些接受不了。 他爱惜她,自然要照顾她的感受。 妻子的裸背在水汽蒸熨下手感更加柔软。这一周下来,比之前更瘦削了些,脊梁骨都凸出来了。 他带着厚茧的手掌摩挲过去,阿芙轻轻一抖。 “这一周辛苦你了。”他搂住她,在肩上轻轻一吻。 阿芙心里一热,握住他的手。 只要夫君和婆母都记得自己的好,妯娌间的小伎俩,她是不在乎的。 毕竟,这日子也不是同她们过。 第三十四章 送行 她柔声道:“辛苦是辛苦的,但是只要阿娘康健,夫君喜欢,阿芙就值得了。” 他的吻越发缠绵,手一路抚摸上去,停在她娇嫩的下颌上,凑过去吻。 阿芙的手握紧了浴盆边,闭上眼睛享受他的温存。 让乱七八糟的烦心事见鬼去吧,她就是要沉醉在这一方小天地里醉生梦死。 这一拖,晋珩和铭晏转日就要去福安郡赴任了,偏生叔裕还连日被召入宫听奏,实在是没时间去拜访岳家,只得让阿芙代表夫妇两个回去相送。 裴老夫人已经好多了,时而在德和堂后面演武场里走走圈子。 听说因为照顾自己的缘故,阿芙一直不得空回去送兄长,连连拍手道:“唉,都是我老婆子碍事了,如今既然你二哥哥还没走,你明日一早便快回去看看吧!阿娘这里早就大好了!” 虽然已说定了不回去,叔裕还是觉得颇为可惜,早饭时还忍不住对阿芙叹道:“我还真是想见你二哥哥一面。” 阿芙心里自然是开心,夫君和娘家哥哥关系好,是任谁都乐见其成的事。 她笑吟吟道:“日后有的是机会。待夫君平定了南绍,便带着阿芙过去探望二哥哥吧。” 元娘觉得阿芙说得这话不错,在旁边喜气洋洋。 果然,叔裕虽没说什么,看起来却颇为受用。 他略吃了些紫薯糕,喝了半碗米浆,便撂下碗起身。 阿芙也忙跟着站起来:“夫君就吃这些么?想来入宫中午也不得吃尽兴,要不然还是多吃些?” 叔裕仍在咀嚼,没有出声,伸手示意她坐下,自己转身从南屋取出两把重剑。 “我人去不了了,礼还是要送的。我也不懂他们文人喜欢什么,就给你他俩准备了两把剑,不重,够快,你便替我交与你二哥哥,再让他送与那位穆进士。” 阿芙起身去接。 她原想说穆晋珩也在向府上住着,突然想到这么多日子过去,估计早已回了渔阳;也无意多事,便缄口不言。 叔裕挑了挑眉,却没有松手:“你抱不动的,樱樱,元娘,来接一下。” 阿芙不服气:“两把剑而已,我虽不能倒拔垂杨柳,两把剑还是..” 叔裕便微微撤力,阿芙果然被坠的向前一趴,幸而他早有准备,立时将剑握住了。 他大笑阿芙的窘态,后者憨态可掬地惊道:“这也太沉了吧?我二哥哥怎用的动这般沉的剑呢?” 她不禁又开始担心起来:这南绍可是叔裕这样异于常人的怪胎才该去的地方,二哥哥和晋珩哥哥这样的公子,可太不该去了。 叔裕把剑小心翼翼交给元娘和樱樱,转头笑道:“你可莫看扁了你二哥哥。且回去给他试试,大不了我再换就是了,只不过没有这么好的青铜剑了。” 两人相携出了二门,叔裕上马,阿芙上车,一前一后出了门。 皇城在北,安仁坊在南边,过了门前街就要分开。 牛车却突然停了。 阿芙正奇怪,挑开窗帘欲唤樱樱。 叔裕的面庞却出现在面前,趁她不备在她唇上啄了一口,笑着斥了一声马,绝尘去了,只剩下阿芙在车里小鹿乱撞。 她甚至都忘记了把帘子放下来,不少街边的百姓好奇地探头探脑:方才裴尚书在干嘛呢? 有些人看到车里竟是个貌美的小娘子,便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欸,这是裴尚书的新夫人吗?” “这么年轻?却像是个外室!” “这条街离裴家不出五十米,如何就外室了!死鬼,成天心里就是外室,外室!” 元娘没有跟着,樱樱和婉婉好久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地把帘子扣住,牛车才缓缓往安仁坊过去。 时隔不久回到向府,阿芙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她也不知道上次怎得就鬼使神差地同晋珩那般见面了。 有时她会想,自己恐怕是个水性杨花的人吧,见到晋珩哥哥,就觉得爱他;转头回到裴府,就心里眼里只有夫君一个。 好像对她来说,只要男人爱她,对她好,就够了。 一旦不合她的心,她就会转去别的地方寻求爱和安慰。 就如同小时候,阿娘膝下呆烦了,便寻个理由去干娘家,立马成为干娘的小祖宗;过几个月再回向府,阿娘想得不行,自然对她百依百顺。 这样自然是不为世俗所容,可是阿芙不在乎。 世俗最尊崇的是嫂嫂那样立牌坊的女人,可她过得哪有阿芙畅意呢?人生短短一世,她只求过得舒服。 稍稍让她觉得良心不太难过的是,好像晋珩也不曾为情所困。他撒手撒得这般轻快,倒让阿芙庆幸,幸亏她不是在一棵树上吊死的人。 很多事,很多话,想来都是不能作数的。 第三十五章 开解 还有两日铭晏就要动身,因而府里家丁上上下下忙碌地很,过年一般翻箱倒柜的。 只有爹爹在慈顺堂等她,罕见地抽着水烟,有些愁容。 阿芙行了礼,挽住爹爹的手臂,娇道:“爹爹怎得又抽上水烟了?不晓得对自己身子不好吗?阿芙不在家,怎得没有人管爹爹啦!” 向老爷拍拍她的手:“你娘自知道你二哥哥要外派,就在家里闹,这都一旬了。你下去后就去劝劝她,” 他又抽了一口,嫌恶道:“头发长见识短,我都懒得跟你娘计较。” 阿芙顿时心里一沉。 爹娘很少闹到这般露骨,想来是阿娘之前已经有过激反应了。 她略略同爹爹说了几句,便慌慌张张往后面来,心里烦得很:真是不消停! 果然,刚进了院门,远远就听见屋里抽噎声,听着哪里像新科进士的宅子,倒像是刚出了丧的。 阿芙心头火气,甩开樱樱和婉婉,提着裙子“蹬蹬蹬”就窜进了屋里。 一进门简直惊呆了,屋子里砸得一片狼藉,好几个博古架上原先摆的满满的,这会全都空了。 欢年正跪在地上收拾碎片,铭君和向纯一边一个,拉着嚎啕大哭的向夫人苦劝。 看见门口站着的呆若木鸡的向芙,向夫人的哭声顿了一下,接着就三步并作两步扑过来,把向芙撞地往后闪了两步,抱着她大哭起来: “阿娘好苦的命啊!!!你二哥哥好不容易读出功名来,竟然跟我说谢了父母恩,要去福安郡啊!!!!福安郡,他竟然要去福安郡啊!!!!” 嚎哭了好几日,向夫人的嗓子沙哑,这会在阿芙耳边干嚎,震得她头晕。 她勉力支撑着阿娘:“阿娘,阿娘,咱们先不哭了,咱们去坐着,跟阿芙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好不好?好了好了阿娘,不哭了不哭了,嗓子都哑了。” 好不容易把向夫人扶到椅子上,阿芙同欢年交换了一个眼神,欢年一脸的疲惫,眼里是深深的无奈。 “昨天,你二哥哥突然来,跟我说,明天就要去福安郡赴任了...我之前,一直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在长安城里谋个差事。咱们家不缺吃不少穿的,不要他多么出息,平平安安的,在我跟前就好了,可他!那向铭则都能在长安城当刀笔吏,怎得我的铭晏就留不下不成!” 向夫人一股怒气上来,顶的直翻白眼,向纯赶紧扑过来给她顺气:“阿娘,您何必呢?铭晏他一直都那个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您这样把自己个儿的身子糟蹋了,二弟他就能听您的了?” 阿芙环视一圈,没看见铭晏的身影,朝铭君问道:“大哥哥,怎得不见二哥哥?” 铭君一脸不满:“那小子昨日还来侍候母亲,今日就不来了!阿娘被他气成这样,他竟就在屋里读书了!” 阿芙无法,耳听着向夫人抽噎声又起,急忙劝道:“阿娘!我二哥哥想走仕途,本身就是要外派历练呀!在这长安城里,哪还有位子供他施展..” 她话音未落,向夫人便控诉道:“历练!哪里不能历练!那回温州老家历练不好么!非得去个九死一生的好地方!那个福安郡!隔两年便死绝一次!有什么好历练的!” 骂的阿芙不敢说话。 向夫人眼风一扫看见欢年,立时又骂道:“你那个弟弟竟也要去福安郡!你娘儿子多,我就两个!把我儿子拐去了福安郡,我可怎么过哦..”拍着大腿恸哭起来。 欢年跪在地上一声也不敢吭。 向纯心里解气,愈发乖巧地开导母亲:“阿娘,您也别太担心,二弟自小是个聪明的,说不定过一年便调任回来了呢!到时候,在京里封了大官,也给您长脸不是?” 向夫人气地肩膀乱耸:“你听他昨日跟我说的话!又是嫌我格局小,又是嫌我市井,他就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到时候认不认我这个娘,还不好说呢!” 转头在阿芙脑门上狠狠戳了一下:“还有你!你亲娘在家里急地要上吊了,也不见你回家看看...” 阿芙哪受过这样不明不白地冤屈,想想这几日受得累吃的苦,眼泪哗啦啦就掉了下来。 向夫人也是气上了头,平日里从未动过阿芙一个手指头,看她泪如雨下,一时也愣了。 向纯一看这屋里的天平立刻就要朝阿芙那里倾斜,赶紧道:“三妹妹快别哭了,这家里这么大的事,你二哥哥就要上前线了,你怎得不知轻重,还在这抹泪呢?” 第三十六章 开解 阿芙就是听不得大姐姐训她,恼道:“什么这么大的事,这是好事,你是见不得我二哥哥好吗?那是郡守,是四品大员,能留名青史的大事业!” 向纯被顶的猝不及防,阿芙索性“腾”地一下站起来:“还前线,你懂什么是前线吗?现在国泰民安的,说了这句话你仔细你的舌头!” 向夫人原觉得向芙过分了,哪有这样跟姐姐说话的,正想训斥她几句,一听“国泰民安”,顿时脑子清明了一瞬,吓出一身冷汗。 要是圣上知道向府上为了向铭晏出任福安郡郡守恨不能戴孝,肯定是气得不轻,发下罪来也不好说。 向芙平静平静,朝阿娘福了一福:“阿娘,阿芙先退下了。阿娘别哭了,快歇歇吧,不然我二哥哥上任也不安心。” 她有些心虚地退出屋子,一扭头就往铭晏的屋子里跑。 向府没有裴府大,只占据了十六分之一的安仁坊,因而也没有大花园。 三位公子原是都住在听松院里,后来铭君成家,搬去了东院的一座独栋里,如今便只有铭晏和铭则住着。 铭则不在,想来去找韩姨娘了。 阿芙走过竹桥,桥下流水仍潺潺,鲤鱼们游动的已有些迟滞,她不由地停了停步子,心想果然冬天要来了。 一抬头,便见铭晏一袭青衣,拿着一包鱼食朝自己走来。 两人都站在竹桥之上,樱樱和婉婉远远候在一旁。 铭晏分她一点鱼食,示意她洒下去:“也是好久没有喂过了,今天多喂些也无妨。” 阿芙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儿时的回忆涌上心头:“二哥哥还记得吗?小时候我每次喂鱼都喂多,然后你就凶我,不让我碰。” 铭晏低低地笑了:“记得。干娘还因为这事打过我一巴掌,差点把我打到穆家的鱼池去。” 默默回忆了一会,铭晏道:“我明日就要出发了。先去渔阳同晋珩会合。” 阿芙点点头:“我知道。夫君同我说了。” 铭晏抬头看天,日头正高,明晃晃地普照大地:“妹夫...对你还好吧?” “还不错的。” “他也没理由对你不好。”铭晏摸摸阿芙的头。三妹妹一直比他矮这么多,摸起来正合适。 阿芙眼眶一热,声音就有些抖:“..二哥哥,你..你们在福安,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铭晏撒了一把鱼食,看着无数鱼儿涌过来争食:“放心吧,哥哥们都是大人了。” 顿了顿,他又说:“那..你就有时间多来看看阿娘。大哥大姐时有偏颇,欢年嫂嫂又不方便开口,我怕她给姨娘们欺侮了去。” “我刚从阿娘那过来。她还在闹呢,恐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下来。” 铭晏轻笑了一声,听不出几分无奈:“我已是同她解释过了,可她就是不理解,我也没有办法。这辈子可能要辜负她的生养之恩了,来世再还吧。” 阿芙听着难受,把头靠到哥哥肩膀上:“哥哥,你别这么说。” 铭晏偏头看她:“阿芙懂哥哥吗?” 阿芙摇摇头,她是平凡的小人物,不懂他们的大志向。但是她听着也觉得热血沸腾,也觉得是应该鼎力支持的鸿鹄之志。 “我不懂,但我觉得,就好比你们上了战场,我即便不能摇旗呐喊,也总该箪食壶浆以慰辛劳吧。” 铭晏笑,然后揽住了妹妹。 “等将来福安安定了,你就带着侄子侄女来玩,哥哥做东,好不好?” 阿芙临走时才发现叔裕送的宝剑还在车上放着,忘了带进府里。 她急忙令门童去请了二哥哥出来。 暮色中,她看着铭晏轻而易举地拿起两把重剑,身形不知何时已变得颇为魁梧,不似年幼时那般单薄。 她才真正体会到了叔裕的那句“你可莫看扁了你二哥哥”是什么意思。 铭晏在门口目送妹妹的车驾离开。 阿芙从车窗里探出头去,看着偌大府门下矗立的那个孤独的身影越来越小,渐行渐远间眼泪便落了下去。 二哥哥,福安见。 回到融冬院,见到屋里竟然灯火通明。 阿芙一路上都在因为分别而感伤,这会也没多想,径直推门进去,竟看见叔裕在明鸳和清雁的伺候下正在用晚餐。 她愣了一下,强笑道:“夫君,阿芙回来了。” 叔裕笑道:“回来了?你二哥哥可喜欢我送的剑?” 明鸳和清雁给她行了礼,阿芙的视线从清雁的肚子上滑过:五个月,隆起的已经很明显了。 “果然是夫君与二哥哥英雄相惜,他喜欢极了。” 第三十七章 失落 叔裕伸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吃了没?明鸳,去拿碗盘来,夫人也一块用些。” 阿芙已吃过了,但是当时因为阿娘还在闹,只是略吃了几口,这会也饿了。 她接过明鸳递来的箸,心事重重地端起碗。 阿娘这一闹,她心里不安稳地很。 本想赶快回来同夫君说说,没想到清雁和明鸳也在... 她实在是不习惯有这两位“妹妹”在眼前,更不想跟清雁肚子里的孩子沾上半分干系,因而自府医诊出来那日就没再让她们来请安了。 这会突然见到,更觉得突兀碍眼。 叔裕也看出她不太高兴,想了想觉得应该不会是因为他叫来伺候吃饭的两个通房。 她俩同两个婢子也没什么区别啊?她不在,他叫两个人来服侍着吃饭,岂不是很正常的事? 于是他单刀直入:“怎得,家里有事?” 阿芙回过神来,摇摇头。 “你这魂不守舍的,到底何事?” 阿芙有点窘迫。 刚听闻二哥哥要去福安郡的时候,她也是跪在叔裕身前哭个不停,后来还被婆母教导了一顿。 若是夫君知道阿娘竟闹了两日,他岂不是要看不起向家了。 更何况旁边还有两个支棱着耳朵的通房,她纵使不嫌丢人也不敢说啊。 她敷衍道:“没什么,只不过是些家长里短,我有些累了罢了。” 叔裕懒得深究几分真假,便搂着她哄道:“那今日便早点歇息罢,今日孙太医来给阿娘请脉,说已经无碍了。” 阿芙笑道:“那便好。” 话音刚落,外边小厮周和便大声道:“二爷,大夫人派人来请二夫人,说是要给老夫人熬参汤!” 叔裕眉头一皱,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大晚上地,怎就要熬参汤了?” 明明白日里孙太医刚刚说了无妨,怎得大嫂又来要人。 他已是满心的不满,之前老夫人病卧在床的时候,也不见大嫂和弟妹帮忙,全是阿芙撑着,还是娘家的亲戚呢,一点心也不长。 但那时是事出无奈,他来不及心疼妻子。 这会这大半夜莫名其妙地要熬参汤,是嫌阿芙闲着了是怎得? 他这骤然一抬声,吓得屋里人都一抖。 叔裕本就因为阿芙态度暧昧心头不爽,这会更是无名火窜上来:“回了去,就说老夫人大好了,不要没什么事偏要大补。” 周和答应了一声要走,又被唤住:“再告诉大夫人,就说二夫人侍病累着了,得将养几日。参汤这种事,寻个厨子罢了!” 阿芙依偎在他怀里一声不吭,心里还颇为得意:对付贤名远扬的大嫂,还非得夫君出马不可。 就算是大嫂心中怨恨小叔子被吹了枕头风,碍于家族的情面,她也不敢乱说,只能自己忍着挨着。 这一闹,她看明鸳和清雁不知不觉也顺眼了很多。 想来是叔裕在这坐着,两人都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 二爷原是不把女人当人的,她们这些府里的老人都知道。 性子来了就随意折腾,厌烦了随手送人,心情不好便呵来斥去.. 原先通房也不止她们两个,只不过都被他打发走了罢了。 谁知道娶了个貌美的小娘们,竟然实打实地爱重起来。 这些阿芙自然是不知道的,否则也不敢跟叔裕怄气。 她笑着道:“清雁身子重了,夫君怎得还让她伺候。婉婉,给两位姑娘拿了凳子坐下吧。” 明鸳自然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一份,她做梦也不知老夫人把她哥哥的情分告诉了阿芙。 两人喜出望外又战战兢兢坐了,叔裕道:“我倒是把这事忘了。夫人说的是,你们也别伺候了,回屋歇了吧。” 清雁诺诺,明鸳看主母的态度好了,又多了句嘴:“让妹妹先回吧,奴好歹也能帮着夫人侍候爷..” 阿芙一脸茫然,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帮着夫人侍候爷”是什么意思,顿时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拒绝。 我的天爷啊,要是要这个女人在一旁看着,我向芙就吊死算了! 好在叔裕轻而易举察觉了她的紧绷,略带些不耐又克制地说:“你多嘴什么,快下去吧。” 明鸳委屈地瞥了二爷一眼,通房不就是管这个使的吗?这下可好,每次都得和清雁一块,自她怀孕后,竟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了。 她那副神情刺痛了叔裕。 他一向对她是有愧的,简直就要开口让她留下了----她刚走到门口,阿芙明显感觉叔裕身体往前倾了倾。 阿芙吓坏了,急忙给婉婉使眼色。 “二爷用过了吗?” 婉婉一句话把叔裕的魂引了回来。 他想着,阿芙娇贵,恐是委屈不得的,便狠了狠心,任由明鸳无望地出门去:“收吧。再着人上水来,我要沐浴。” 第三十八章 皇后(一) 眼瞅着日子就到了十月初了,按律历每月初一十五叔裕都要朝觐,谁知今日阿芙竟也跟他一同穿上了大衣裳。 他奇道:“你要入宫?” 他依稀记得中秋家宴上她提到干娘家中有两个姐姐在宫中,难道说是要入宫探亲吗? 阿芙萎靡道:“皇后娘娘下旨召我..” “二爷有所不知,前几日您在部里不曾回来,皇后娘娘下了召,请夫人初一入宫一叙。”元娘心中不满,硬压着同叔裕道。 叔裕满脑子都是一会见皇上要说的事,随口道:“皇后与你有何可叙?” 皇后的亲妹妹不是大嫂么,怎么想起跟阿芙姐妹情长了? 阿芙才懊恼呢,她这几日把这事好好琢磨了琢磨,觉得绝对是来者不善,皇后娘娘八成是要提妹妹报仇呢.. 当日真不该让夫君纵了口舌之快!不过是半夜煮参汤嘛,唉,早知道会被传进宫里,训斥,别说煮参汤,让她煮田鸡都可以! 想起田鸡,阿芙又是一阵恶寒。 叔裕略用了两口饭,便撂下筷子,从阿芙身边绕过去,拍拍她的肩膀,顺手从樱樱手中接过大氅披着:“走了。” 阿芙急忙起身行礼。 她心中是很没着落的,多么希望夫君能陪她一起入宫,也叫外人知道裴二夫人是有裴二爷挺的。 可丫竟然毫无察觉,填饱肚子就撤了! 阿芙想起自己前几日还沾沾自喜地觉得夫君“粗中有细,毫不吝于给她需要的支持和甜蜜”,感觉自己真是傻到家了。 她紧张地直欲呕吐,自然而然把怒火发到了旁边伺候的婉婉身上:“这大早上的,怎么吃这些糕啊馍的,这么干,怎么下咽嘛!” 婉婉被她说得一抖,小心翼翼地递上一碗茶:“那姑娘先喝点茶就就,奴婢这就让人上鸡丝粥来,姑娘平日里最喜欢的。” 阿芙暴躁地打掉茶盏,掉在地上碎了一地:“吃着饭呢,如何能喝茶!现在再传饭也来不及了呀!哎呀,你们都当的什么差啊!” 元娘急匆匆从里屋走出来:“怎得了?怎得了?不喜欢吃?不喜欢吃就不吃了,别着急啊姑娘,别着急..” 樱樱挨着婉婉手足无措地站着,元娘把她搂在怀里,又被阿芙推开:“我不想进宫...” 她太紧张了,以至于眼泪都飙了出来。 元娘半跪在她身侧,给她擦眼泪,转头使眼色给樱樱和婉婉叫她们把碎瓷片打扫了:“好了好了好了,不哭了姑娘,元娘在这呢,没事,姑娘是裴府二夫人,皇后娘娘也不会怎么着您,不然也是驳了裴府的面子呀!” 阿芙抽抽嗒嗒的,搅着手绢,泪眼迷蒙地看着元娘:“真的吗?可是大嫂是她亲妹妹,她能不提她亲妹妹出气吗?” 说着说着她又委屈起来:“嫂嫂说什么我都忍着了,就那一日,还是夫君顶的嘴,怎得就要召我进宫训斥了?” 元娘轻轻打了她一下:“姑娘还口无遮拦!谁说娘娘要训斥你?娘娘是要施恩于你,施恩于裴家!” 她见阿芙低头不语,她语气又缓和下来:“姑娘别担心,不过是听些重话罢了,不会动你一根手指头的。” 阿芙叹口气,由元娘扶起来,净了面,又重新上了些淡妆,一顶轿子晃晃悠悠进了宫。 上次进宫得有一年多了,也是蒙在轿子里,当时她还是个小女孩,窝在干娘膝上,眨巴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懵懂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这一次,元娘和樱樱婉婉都不能跟进来,她也在宫门前换了轿子才得以入皇城。 一切都是陌生的,她能看见的只有深紫色的轿帘。 宫里的太监抬轿子极稳,她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颤动,只是恒久地往前,往前,越发使她不安。 过了不知多久,轿子落了。 一个没什么感情的女声响起:“裴夫人,到内宫门了,您得下轿了。” 阿芙知道她一个小小官员妻子不能坐着轿子在宫里大摇大摆,只能从外宫门坐到内宫门,里头长长的一段路都要自己走。 她咬牙撑着早已有些吓软了的腿,跟着女官沿着长长的甬道走着,她们穿的具是软鞋,没些许声音,只有她的鞋底敲击青石砖的动静回响着。 也不敢抬头看,只是低着头,踩着前面引路女官的脚印。不知走了多长时间,阿芙一抬头,景仁宫的牌匾就在头顶。 女官站在门槛外行了个礼,示意阿芙跨进去,里面立刻又有内侍出来迎她。 阿芙满手都是冷汗,随着穿过天井,进了正殿,之间深红色的椒墙映着绣金的回纹,高高坐着一位花团锦簇的娘娘---自然就是王熙的亲姐姐,简慧皇后了。 阿芙不敢看她,只是模糊地扫到她地身影,立刻双膝跪地,规规矩矩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悄无声息地站在下面,一咬牙,只等待发落。 上面传来温和而威严的声音:“是叔裕的夫人吧,快过来让本宫瞧瞧!” 阿芙紧急捏了捏帕子,把手心的冷汗揩干,快步走到皇后跟前。 第三十九章 皇后(二) 上午日头颇好,外面暖洋洋的,可是殿里虽然早早烧上了银炭,还是觉得阴冷。 皇后身上一股子凉飕飕的熏香味道,手比阿芙的还凉,让阿芙心更往下坠了几分,只觉来到了阴曹地府。 她拉着阿芙的手,笑道:“好精致的姑娘,难怪裴二郎喜欢。” 旁边的大宫女笑着表示赞同。 阿芙急忙福了福,也不知说什么,就杵在那。 “你闺名叫什么啊?” “回娘娘的话,臣妾闺名唤作阿芙,芙蓉的芙。” 简慧皇后点点头:“嗯,人如其名。嫁过去多久了?可还习惯?” “回娘娘,臣妾是七月初八过门的,婆母恩慈,嫂嫂爱护,一切都还好。” “嗯,那边好。”简慧皇后明着跟她说话,却又扭过脸去同那大宫女眼神交流,搞得阿芙好不尴尬。 “你嫂嫂是个古板人儿,你要多多担待,她若是又老古董了,你也不必理睬她。”皇后笑道,大宫女也笑,看着极为慈眉善目。 阿芙怎么敢答应,战战兢兢道:“皇后娘娘这就让臣妾羞愧难当了。嫂嫂年纪不大,可是办事是极为周全的,待我们小辈是极好的,娘娘是姐姐看妹妹,总觉得有些不够,臣妾一个外人看来,嫂嫂倒是从娘娘这里学来了不少管家为人的道理,值得臣妾好生学习的。” 这一番马屁拍的阿芙精疲力竭,只求皇后娘娘看在自己已经尽力了的份上开恩一回。 简慧皇后轻笑道:“碧霞,你看阿芙的小嘴,真是能说会道呢。” 那位唤作“碧霞”的大宫女捂嘴笑道:“二夫人果然好口舌,难怪裴尚书宠妻如命呢。” 阿芙彻底绝望了,她可不觉得“能说会道”“宠妻如命”是夸她的。 她任命地跪在皇后脚边:“皇后娘娘这样说可是折煞臣妾了,臣妾一张笨口,恨不能说出对娘娘和嫂嫂崇敬的万分之一呢..” 她知道这样也免不过一顿奚落,索性自暴自弃,做戏做够算了。 皇后半晌没出声,然后悠悠道:“阿芙啊,叔裕这个人,皇上跟本宫都熟悉,是个能臣,也是个直臣,心里没有些许的弯弯绕,因而皇上和本宫都疼他。” 阿芙诺诺。 “这不过这傻子忒耿直,又重情义,你是他枕边人,他自然爱惜你。但你也要自律,不要毁了治国的能臣,那可就罪莫大焉了。” 阿芙冷汗涔涔,连连叩首:“臣妾小小一女子,却没有这般的能耐。夫君也不过是怜惜臣妾罢了...” 碧霞笑道:“奴婢倒是知道裴大人入宫都要夫人送到府门口,亲近一番才能走呢,遑论这在家中是何等的景象了~” 皇后讶然:“还有这事?本宫竟不知呢,看来是本宫提点地晚了,唉。” 阿芙齿冷,想来碧霞说的是她回家给二哥哥送行那日,临走夫君亲她的那一下。 她只能硬着头皮解释:“碧霞姑娘有所不知,那日是臣妾要回娘家给哥哥践行,夫君正好也要出门,便一同出发了,实在也只是巧合罢了。” 皇后拍拍她的后颈,珐琅指甲套冷冷地划过她的耳廓:“这夫妻恩爱,原是好事。只是你初初嫁作人妇,一时放纵自己,也是有的。只是男人家整日在女人温柔乡里泡着,实在不是个好事,莫说惫懒了精神,磨坏了身子也是有的。” 一句句都扎进了阿芙的耳膜里,刺得她面红耳赤,眼眶胀痛。 碧霞笑道:“是啊,二夫人生得如此美貌,难怪绊得裴大人提不动脚呢。” 她又转向阿芙:“奴婢看二夫人这么单薄,想来侍候裴大人也力有不逮,不若娘娘便赐个侍女下去,也帮衬帮衬二夫人。” 阿芙死死咬着唇,不敢抬头,也不敢露出半分哭腔:“但凭娘娘做主。” 皇后和碧霞交换了交换眼神,倒不知道她这么能忍。 前几日王熙.来宫中诉苦,道她那个妯娌是个没骨头的软骨人,一天到晚赖在裴二郎身上,竟能惑得二郎开口呛声她这位大嫂。 一则是为了妹妹出气,二则也是得敲打敲打这位新妇,免得索求无度害了重臣,皇后这才将阿芙传进宫来教训。 但既然是第一次,万万没有直接塞人进裴府的道理,倒显得天家的手伸得太长了,倒管起了臣子的房里事。 她本想着阿芙肯定会不同意,找理由婉拒,然后她便可以以此为由再教训她几句,谁知道阿芙躺平任嘲,倒让她有些无从下手。 顿了顿,皇后端起茶盏,曼声道:“本宫倒不想插手你们房里事。而且你们初初成亲,还是子嗣要紧些,若是过上一两年你还无所出,本宫再派人帮你不迟。” 阿芙血冷,木木地又叩首道:“臣妾谢皇后娘娘的恩情了。” 碧霞还想说什么,一位内侍进来,跪下禀报:“启禀娘娘,穆淑媛求见。” 皇后了然,这是听说阿芙进宫,她穆家的姐姐怕自己吃人不吐骨头,来救妹妹了。 她也不让阿芙起来,微微颔首示意让穆淑媛进来。 第四十章 皇后(三) 阿芙不敢抬头,想到穆大姐姐就要看到自己这样可怜的样子,心头又是一阵酸楚。 裴叔裕啊裴叔裕,你可知道我在这里因为你受这样的折辱? 有裙摆拖地的细细簌簌声响起,然后是穆大姐姐温柔又庄重的嗓音:“臣妾穆蓁见过皇后娘娘,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和气地笑道:“免礼了。怎么穆淑媛今日有空来向本宫请安了?” “臣妾平日不敢在众妃觐见以外的侍候打扰娘娘,只恐扰了娘娘的清净。”穆淑媛的嗓音平稳极了,安抚了阿芙焦灼的内心。 “只是方才在御花园遇到皇上和裴大人正在弈棋,臣妾才知道裴二夫人也进宫了。” “皇上才知道裴二夫人打小同臣妾一起长大,不由得抚掌称奇,便要臣妾来同裴二夫人一叙,因此才敢斗胆踏足娘娘宫里。” 这一番话说得半真半假云里雾里的,皇后娘娘心里清楚这穆淑媛就是想把向芙接走罢了。 既然“教诲”都已传下了,她正愁没个台阶把这位裴二夫人送走,也就懒得追究穆淑媛是不是扯了谎,怎就非要来皇后宫里同裴二夫人一叙了。 她挥挥手:“本宫就不耽误你们姐妹叙旧了,”她又把手搭在阿芙颈上,轻轻捏了捏,阿芙只觉无形的压迫,几乎喘不得气,“去吧。” 两人行了礼,逃也似的出了景仁宫。 阿芙牵着穆淑媛的袖子,就要落泪,被她低声劝谏:“芙妹别哭,若是给人看到了,又要多出不知多少麻烦。” 阿芙一凛,硬是把一包泪水憋了回去。 进了穆淑媛的储秀宫,穆二姐姐---应当叫穆良人---正焦灼地等待着。 一看大姐姐带着芙妹回来了,她喜上眉梢,急急过去拉住阿芙的手:“芙妹!” 阿芙这会反而不委屈了,她紧紧握着好久不见的穆良人,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这储秀宫还有一位别的嫔妃,穆淑媛示意两人噤声,将她们带去了自己的主殿。 打发了宫女,紧闭了殿门,穆淑媛才难以遏制地紧紧抱住向芙:“芙妹!你吓死大姐姐了!” 穆良人也在一旁拭泪。 原来当阿芙走过长长的甬道,从内宫门往景仁宫去的时候,被穆良人瞥见了。 她一看就觉得是芙妹,可是也不曾来信说要进宫探亲,只怕是被哪宫的娘娘召见了。 她只怕事情不妙,急忙回去同穆淑媛商量,同时打发人去御花园找皇上。 好在皇上还真是在御花园,随侍的还是裴大人,一切就简单多了。 三人抱在一起抹了把辛酸泪,穆淑媛摸着阿芙的品服,伤感道:“不过一年多不见,芙妹都嫁人了。” 穆良人握着淑媛的手,也有些唏嘘。 她们是看着阿芙和晋珩一起,两小无猜地长大的。 谁也没想到最后芙妹竟然成了跪在皇后脚边请罪的裴二夫人。 阿芙说不出话来,心一阵阵抽痛。 见到两位穆姐姐,她就好像被往日的幻梦包裹,目光所及都是晋珩哥哥的痕迹。 她记得中秋那日,叔裕曾问她有没有抓过蝉。 她不仅抓过长在地里的蝉蛹,还常常拿那粘竿去粘枝上的鸣蝉。 明明可以拿根长杆子便够着了,她那时偏要晋珩背着。 晋珩不过比她大两岁,背着胖嘟嘟的她,时常摔跤。 从某一年开始,她变得婀娜,他开始抽条,于是他突然背的很稳很稳,可也突然不愿意再背她了。 任她怎么撒娇,他都是笑吟吟地不答应。 直到有一次她在院子里睡着了,醒来后元娘一脸笑模样地告诉她,姑娘睡着的时候,是四少爷将姑娘背回来的呢! 可是那滋味,阿芙却永远无从知道了。 穆良人看她双目通红,心中不忍,揽了她道:“芙妹别多想,姐姐们绝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觉得时光如梭,感慨罢了。” 阿芙强打精神:“不过好在四哥哥也不甚在意,阿芙心中也好受许多。” 穆淑媛不可置信:“芙妹怎会觉得晋珩不甚在意呢?” 阿芙愣在当场,看着穆淑媛取出一份家书。 是晋珩写的,日期是她成亲后没几日。 “...芙妹已嫁与裴大人(兵部尚书),儿时琐事,自此成灰,还请姐姐万勿提及..” “..三姐致信问我,恐大姐二姐亦有此忧虑,由此赘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然水陆草木之花,皆不必归于我。姐姐大可放心...” 阿芙捏着信纸,手不住地抖,泪盈于睫。 穆淑媛到底是心疼她,又急急忙忙夺去:“别哭了芙妹,事情都过去了..” 阿芙默默呢喃着“儿时琐事,自此成灰”,难以想象如此平淡的几个字到底承载了多么沉重的心情。 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浅薄和幼稚,一日日仿佛蛀虫一般,只是留心吃穿用度,对身边人的心境、气魄全然无知。 “水陆草木之花,皆不必归于我。” 她突然懂得了为什么二哥哥和晋珩哥哥会不约而同地选择远赴福安郡,为什么夫君和婆母会如此激赏。 这个世界上原本没那么多要计较的得失。 所谓情情爱爱,尊容体面,看似重要,可是假如心中所望的是更宏大的场景,又有什么舍不掉的呢。 第四十一章 心灰 阿芙给刺激了一下,再回家之后,待人便有些懒懒的。 后来有一日出门闲逛又着了风,竟结结实实病了几日。 叔裕只道她是被皇后娘娘给吓到了,好生心疼。 他下朝回来,她还没出被窝。 长发松松挽着,人埋在被子里,看起来倒惬意得很,除了鼻子不通气,说话有些不利索,别的倒都还好。 他脱了外衣便上了暖阁,搂着她道:“嫂嫂怎得把家里事往皇后娘娘那里捅,何况你做的也无甚不妥,倒是她的过错了。看这病的昏昏沉沉的,啧。” 阿芙懒洋洋地靠在他怀里:“皇后娘娘也不曾为难我,不过是教我为人做事的道理罢了..” 元娘刚好端了药来,递到炕桌上,道:“皇后娘娘想来不曾不许夫人喝药吧?快喝了,早喝早好。” 叔裕“扑哧”一乐,一只手揽着她,另一只手端起药碗递到她嘴边:“好了,乖乖喝了,一会让元娘拿糖给你。” 阿芙拒绝:“不想喝药..我不过是偶感风寒,不要紧的,怎得还要喝这般的苦药嘛...” 她把头拱到叔裕肩窝里,双手将他一抱,声音软软糯糯地,叔裕顿时缴械:“好了好了,不喝了。也不甚要紧,不想喝就不喝吧。” 又是这样,元娘狠狠瞪了阿芙一眼。这小丫头,就知道朝二爷撒娇! 叔裕搂了她一会,就开始不老实。 阿芙心里冷淡,身子又不舒服,实在是不想动。 他四处摸索了一阵子,看她还是没什么反应,也就算了。 自从阿芙从皇宫里回来之后便是这副样子,对他的亲近不反抗,却也不迎合。 夜里宿下,十有八九是不能的,因而他这段日子也很少留宿,有时去明鸳那里,大多数时候自己睡在载福堂。 他也曾使人打听皇后娘娘到底说了些什么,最后从一个殿外伺候的小内监那里听说,娘娘曾说要二夫人“不要磨坏了”裴大人的“身子”。 他大体就知道皇后娘娘什么意思了。 难怪阿芙自回来便躲着他的索求,原来是被皇后娘娘吓到了。 这样想着,他更是对王熙置气,虽说不会表现出来,却也慢慢对她改观了,再也不对着阿芙感叹嫂嫂“贤德”了。 阿芙对这些自然是不知道,但她的心气确实被伤着了,乐得叔裕对她处处维护,倒免得她动嘴皮子。 一方面是忽而对自己的婚姻有些失望:她从前可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一方面晋珩总是使她挂怀,动不动便走神去想他的那封信。 可把不明所以的元娘急坏了:若是姑娘怀了身子,这样对二爷也就罢了,眼下一点动静也没有,怎得就常常不留二爷过夜了呢? 元娘再唠叨,阿芙只作听不见。 那日樱樱还同她说,周和悄悄告诉她二爷又去勾栏逛了。 据说是刚下朝的时候,刑部尚书来俊逸便请叔裕去家中坐坐。 那来尚书是李丞相的女婿,今年三十九岁,也算是历任刑部尚书里最年轻的一位,时人多暗讽他靠裙带关系上位。 周和说,推杯换盏没几杯,便涌上来一群衣着暴.露的舞女,莺莺燕燕地将二爷围了个水泄不通。 二爷不意这般艳福,可却也半推半就地没拒绝。 酒过三巡,来尚书又硬拉着他去了鼎翠阁,那是个蓄暗chang的地方,明着说是女先生说书,可京城无人不知,不过是达官显贵的高档青楼罢了。 叔裕是守规矩的人,前几年国丧,便也不曾踏足。这一遭也称得上是如鱼得水,自然不会做柳下.惠。 樱樱气结,替阿芙着急,语气间便带着几分抱怨。 阿芙也没作声,他爱去就去吧,反正也不会沾着我的身;只再三嘱咐樱樱不要告诉元娘,免得她焦心。 她不是矫情,也不是看破红尘。 只是对自己突然十分怀疑,想要静一静,读读自己的心,偿还晋珩哥哥的那一笔债。 话说回来,叔裕虽说这几日没少纵.情于声色犬马,可就算鼎翠楼也总觉有些不足,找不到自家夫人这样貌美身娇的美人儿,总有些餍不足的感觉。 这会温香软.玉在怀,虽然反应冷淡,他还是忍不住扭了她的脸,温柔地吻她。 阿芙不知不觉中已经被他抱坐在了腿上,仰着头承受他的亲吻。 阳光刺眼,可她还是睁着眼睛,看着叔裕投入的样子。 锦衣玉食尊容,眼前这个男人都给她了。 可也仅限于此。 她知道他迷恋她的身体,迷恋到无以复加,无可匹敌。 但他永远都不会像晋珩哥哥那样,拒绝她要背的请求,只为了她好。 在两个人之间摇摆了这么久,她承认,她还是被晋珩深深的吸引着,他的克制,他的温润,他遥远的谜一样不可碰触的身份,都是吸引她的东西。 叔裕的吻还在继续。 阿芙只有这一个男人,她也只熟悉这一种吻。 这种缠.绵的,略有些霸道,伴着他熟悉的喘息声的吻。 他带着厚茧子的大手摩挲着阿芙的脸颊,带出几分粗粝的痛感。 阿芙认命地合上眼睛,水陆草木之花,皆不必我有。 她做不到这样的境界,那就不必皆我有吧。 求不得真爱,有荣华富贵一生相伴,也已经是老天的恩赐了。 第四十二章 宫宴 这一年的最后一个月,仍然让叔裕很不安。 阿芙身体已经大好,也总是尽力迎合他的求.欢;对母亲一样的纯孝,对妯娌一样的隐忍,可总是觉得她同以往有些不同。 那跳脱放肆的样子,是越来越少了。 对着他,一如既往的好性儿,却总有些难以言状的疏离,总给他一种活日子死过的感觉。 他反而觉得有些可惜,反而有些怀念起制科那几日她同他斗气的小模样。 他也没人能说,最后忍不住跟周和抱怨了几句:“你觉不觉得夫人最近怪怪的?” 周和点点头:“奴才还真觉得夫人今日总是魂不守舍的。二爷,是不是她总憋在那四方小院里,给憋坏了?” 叔裕想想,还真是,自铭晏去了福安郡,她便没再提过回娘家了,自己自然更没主动送她回过。 觉得周和说得很有道理,他大方地赏了二两银子,回去朝阿芙献宝:“除夕我带你去宫宴吧?” 阿芙点点头,一定要去的话,她也不会给叔裕丢脸。 叔裕看她并不雀跃,想想又道:“元宵节再去看灯!” 阿芙又点点头,夫君想去的话,她陪着去便是。 叔裕再放大招:“桃花节我带你去曲江池喝流觞!” 阿芙莫名其妙地点点头,怎么计划地这么远,都到了明年三月了? 桃花节去不去还不得而知,可是作为尚书和尚书夫人,新年宫宴是肯定要列席受恩的。 上个春节还是太后的孝中,虽说这死去的这位圣母皇太后并不是皇帝的亲生母亲,可是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到底的,因而摒弃了一切舞乐,连荤腥都大减。 今年终于可以铺张一场,内务府是卯足了劲邀功,整个宫城十步一卫,五步一灯,人影幢幢,灯火婆娑,远远看去好一番盛世繁华。 考虑到冬风萧瑟,宫宴邀请的又尽是些风烛残年的老官僚和娇滴滴滴滴娇的女眷,皇上特地开恩,叫各家的轿子直接落到太和殿台阶之下。 这宫里的轿子极为窄小,不过两人身宽,阿芙不得不紧紧挨着叔裕。 因为轿子重,颠簸的幅度也更大些。 她两手笼在袖中,盯着面前抖动的帘子,隐隐约约传来丝竹管弦,还有暖黄的烛火。 虽然风如刀割,却比她独自觐见皇后娘娘的那个艳阳天还让她感到暖意。 轿子停得急,她没有防备,一头向前抢去,被叔裕当胸揽住。 “没事吧?” 她笑笑:“无事,多谢夫君。” 叔裕的目光难以离开她温和而冷淡的面容,盯了好一会,直到阿芙不自在地别过头:“咱们出去吧,夫君?” 出了轿子,一股妖风吹得阿芙腰间环佩叮当,樱樱急忙为她裹上大氅。 因为是宫宴,不宜过于招摇,她今日穿了一身水粉色齐腰襦裙,配上绣银描边绸面同色大氅,显得腰肢盈盈,格外纤细,同如山般厚重的叔裕比起来,直显得可做掌上舞。 樱樱不如阿芙高,给她加衣服便有些费劲。 叔裕顺手接过来,低下身子,仔细为她束住颌下系带。 一边恰好是来俊逸、李玉如夫妇经过,来尚书笑道:“哟,这不是裴大人和裴夫人吗!” 叔裕回了礼,向阿芙道:“你还不认得吧,这是来尚书和来夫人。” 阿芙心道原来这就是带着叔裕去鼎翠楼的那位,面上还是攒起一个端庄的笑容:“见过来尚书,见过来夫人。” 来夫人是李丞相的嫡长女,比阿芙的阿娘小不了几岁,看着和气,可是傲气也摆在脸上,矜持地朝叔裕笑道:“裴尚书真是好福气,娶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夫人呢!” 来大人立刻接过话茬:“是裴尚书英明神武,为大旻男儿表率,武能提刀上沙场,文能用笔安天下,英雄配美人,那可真是好马配好鞍哪!” 这一番话说得阿芙好不舒服,什么好马好鞍,颇为市井粗俗。 她面上不显露,只是低头微笑,看起来倒好一副贤良淑女的样子。 叔裕也有些尴尬,难得地沉吟了两声,才接住话:“来大人这可是谬赞了,这大旻男儿表率自然是当今圣上,叔裕一介武夫,哪里能用笔安天下,这可是滑稽了。” 来大人打着“哈哈”:“裴大人是肱骨之臣,可不就是文武双全吗?我看哪,待裴老大人致仕了,那尚书丞的位置,无论如何非您不可啊!” 叔裕更加尴尬:“哪里哪里,家父如今也远未到致仕之龄,何况叔裕年轻,性子又莽撞,这尚书丞,我看倒是来大人更合适些。” 笑话,来俊逸一个刑部尚书,怎能直接升任尚书丞呢? 只是叔裕被他没头没脑一顿狂吹,实在是手足无措,只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夸回去再说。 来大人一脸挤眉弄眼的笑容,令人极为不适。 李玉如则是皮笑肉不笑地,在这夜色中,这两人竟有些令阿芙毛骨悚然。 最后还是旁边内侍忍不住道:“两位大人快些上去吧,席位已经备好了,就等着二位和夫人入座了。” 第四十三章 寒暄 叔裕牵了阿芙的手,耐着性子陪她缓缓地一步步上台阶。 阿芙低声道:“夫君同这位来大人很熟悉吗?” 叔裕不欲多言,只道:“同仁罢了。” 阿芙就不问了。 越是临近殿门,殿中的香风阵阵和舞乐融融就越发引人注意。 阿芙到底还是个小女孩,不由得好奇,忍不住微微抬了下巴,雀跃着向里看去。 叔裕侧头看她,忍不住唇角微勾:果然是在家中憋久了。 得,下次夫人再没精神,他就知道该怎么哄了!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后头走着的豪门贵妇们不经意看见裴尚书这副痴汉样,不禁都拿帕子掩着嘴交头接耳笑起来。 阿芙后知后觉的环视四周,叔裕那厮早已端视前方,只当什么都没发生。 皇上和娘娘们自然是还没到的。 堂中摆了约么二十来张胡桌,有十几位大人和夫人已经入席。 听见门口大鸿胪唱名,纷纷转头看过来,无声地审视着来人。 有几位夫人颇为面熟,阿爹阿娘作为礼部尚书和夫人也早早到了,这会难掩满面激动。 面对达官贵妇,阿芙却一点也不怵。 她自小生得美,家中长辈又多偏爱,去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如鱼得水。 何况这会她是裴府的二夫人,又有谁能轻了她去。 她轻轻解开束缨,由着樱樱为她去了大氅,低眉敛目,脊梁却挺得笔直,跟在叔裕背后一步远处。 叔裕进了大厅就笑容满面地作揖道:“给各位大人和夫人们拜个早年了!” 现下在席的多半是职位低于他的,或是同级别的虚职,这会纷纷走出座位来回礼。 向老爷和向夫人也过来,行了平礼,叔裕也只是虚扶了一下。 毕竟在宫里,向老爷作为礼部尚书,与叔裕是平级,若认真论起来职权还比他少些。 阿芙也随着夫君只是行了半福。 饶是如此,向夫人还是满脸激动。行平礼算什么,女儿出息就是她的脸面! 国子监许博士夫人的女儿曾与阿芙上过一间女塾,如今还待字闺中。 她自己还要给阿芙行大礼,眼神中就难掩艳羡,口中却不敢酸,笑道:“裴尚书同夫人可真是郎才女貌,妾身这里要道一声早生贵子了!” 阿芙笑着颔首:“多谢许夫人了,不知道许妹妹可是许了人家?” 这一问正中许夫人下怀,她只盼着阿芙能从裴家交往的世家里给女儿选位好夫婿,急急道:“还在找呢!若是裴夫人有合适的人选,可千万要给你许妹妹介绍介绍啊!” 那边叔裕与许博士两人并不相识,一个是沙场上摸爬滚打的武夫,另一个在浩瀚经海里浮沉,实在是没甚话说,这会两人都眼巴巴看着妻子们交际。 阿芙笑着转头看叔裕:“妾身却不得结识夫君的朋友们,还要请夫君稍加留心了。” 因着外人在,她的神态和语气都格外亲昵些,倒让叔裕久违了。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便点点头:“我自会留心。” 不过是虚虚应下来了,可是能得到裴大人的承诺,还是让许博士和许夫人喜出望外,两人又行了礼才回去。 来俊逸夫妇那边更是人流如潮。 那来大人惯常是个好交际的,夫人李玉如又是当朝左相的嫡长女,可谓是背景足态度好,日日门庭若市,阿芙也是有所耳闻。 因为这两位实权尚书的到来,大殿里好一阵骚动。 两人刚刚入座,那边工部吏部户部三位尚书及夫人也步入大厅,又是一阵寒暄。 户部尚书钱大人的妻子阿芙是很熟悉的,她同户部尚书独女钱朵儿也是一个女先生的交情。 但是阿芙的姐妹多,又常常不在京城住,倒也感情了了。 叔裕同钱大人打招呼:“钱大人,钱夫人。今年宫宴上怕是能见到朵儿姑娘了吧?” 阿芙吃惊:“伯母,朵儿是入宫了吗?” 叔裕立时便纠正她:“现在要叫娘娘了!” 钱大人呵呵笑道:“现在还不着急,还不着急,明年才选秀呢,只是老夫已把小女的名牌报了上去,若是能得以进宫伺候皇上,也算是我们钱家的祖荫了。” 阿芙想起中秋家宴那日,嫂嫂曾提到年初就要大.选,想不到那比她自己还要娇惯的朵儿竟动了这个念头。 钱夫人笑中带愁,听着丈夫说的话微微点头。 叔裕对这位朵儿姑娘记忆犹新。 去年上元夜,他对阿芙一眼定情,却不知她的姓名,只是认出了同行的姑娘中有钱尚书家的朵儿。 要不是有这根藤,他还摸不到阿芙这个瓜呢。 他有些想将这事说与阿芙听,又觉得有些掉面子,余光扫到阿芙定定地看向某处... 第四十四章 圈养 那是一位极美极脱俗的女子,在一众花红柳绿的映衬下,就如初露尖尖角的小荷。 她身边的人都满脸堆笑地在拱手作揖,唯有她拢袖立在那里,也不曾许多妆饰,带着一痕浅笑不知注视着谁。 阿芙看呆了,她几乎有了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移不开目光,又担心被人发现自己的目光,竟就痴了。 美人入了座,她才恍然转过神来,一下子跌进了叔裕含笑玩味的目光。 阿芙不知为何脸就红了,轻轻打了他一下:“夫君为何这样看我!” 叔裕凑过去逗她:“没想到夫人不爱男色爱红妆啊!” 他那个尾音带着点放荡,阿芙本只是不好意思,这一下子结结实实羞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又只能忍着,不由得闹了个大红脸。 叔裕轻声笑起来。 过了会,尚书丞裴景生、右相王纪和左相李向和一同进了大殿。 这是当今大旻最强大的三个家族的领头人,大家纷纷起立。 不久,皇上、生母皇太后和皇后也出场,又是一通三跪九叩,胖乎乎的钱尚书气喘如牛,阿芙也鬓边微汗。 看看宫娥们奉上来的饮食,照顾太后和诸位老大人的胃口,都是清淡软烂一挂的,阿芙只觉一点盼头也没有,这宫宴还真没什么意思。 皇上与叔裕也算是发小,待行完了繁文缛节之后,颇有些迫不及待地看过来:“朕听闻裴大人是挑遍了半个长安才择定的夫人,这倒是第一个你们成婚后的宫宴了。朕倒是有些好奇,朕的弟妹是什么样子?” 裴叔裕和向芙急忙起身行礼,叔裕笑道:“臣不敢当,也不过是尊着父母之命成的亲罢了。” 他回头向阿芙示意道:“还不快给皇上、太后娘娘,”他顿了一下,“和皇后娘娘请安?” 阿芙笑意盈盈走上前来,脆生生道:“臣妇给皇上、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请安。” 生母皇太后是寒门女子,被先皇保护的很好,这把年纪还无城府,颇为天真。 看阿芙好标致的人儿,她毫不掩饰地抚掌道:“呀,倒是好漂亮的小姑娘,与雅岚有一拼了!” 旁边皇后娘娘忙攒起笑容应了。 她毕竟是训斥过向芙,如今心中多少还是有些芥蒂。 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娘娘谬赞了,臣妇已年届四十,怎能与裴夫人相比呢?” 阿芙微微抬了抬眼,这位“雅岚”竟就是方才她挪不开眼的美人! 皇上兴致勃勃地端详了一下,转头对皇太后道:“母后眼光忒准!儿臣看着也像呢!” 他指着叔裕的鼻子笑道:“这小子又岂会娶个无盐为妻呢!” 一屋的达官贵人们非常捧场地笑起来,皇帝尤为开怀。 叔裕心知皇帝一向以此为恩宠,显示他裴叔裕与皇帝如亲兄弟一般。 可是此次调侃事涉阿芙,他却有些不爽,只强压着。 正想着如何了结了这个话题,雅岚又开口道:“裴夫人一看便是面善之人,想来裴大人也是心悦夫人的心性,便是生个无盐面容,也是大人的心上人呢!” 皇太后看着是极喜欢雅岚的,笑眯眯道:“雅岚说的是。” 又对工部尚书马跃道:“哀家每年都要感叹,这马大人当真是好福气,哀家都很不能认了雅岚做义女呢!” 马跃急忙道:“内子父母早亡,能侍奉太后,自然是内子的福气。” 大殿中立时便是谀辞如潮,皇上看太后有兴,也就顺着她去了。 音浪中,叔裕和阿芙像是被遗忘了。 两人索性坐了,在一旁笑着看戏。 阿芙忍不住侧头问道:“夫君,这位雅岚夫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呀?” 叔裕抿了口酒道:“工部尚书马大人的妻子。这位夫人听说体弱多病,至今成婚快三十年无所出,马大人也不曾纳妾,两人当真是一对鸳鸯。” 阿芙点点头,继续端坐。 叔裕看着她难得上了浓妆的侧脸,笑道:“怎得,羡慕了?” 说完又后悔,深恐自己哪里说错了,又将刚活跃些的阿芙推回漠然的状态。 阿芙却低下头认真道:“倒也不是。若是夫君真心爱护这一家的娘子,纳不纳妾都不重要。反过来,若是他也不过是圈养着一只金丝雀,那纵使笼子里就这一只,也不是什么好日子过。” 顿了顿,她又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转过脸来朝叔裕笑笑:“夫君莫笑我,我浑说的。” 叔裕酒杯还端在手里,人却傻了。 他品品这句话,感觉说得竟是自己。 他一直觉得阿芙年纪小,性子娇惯,又是小门户的女儿,竟从没把她说什么,想什么放心上。 每日想起来她,多半是那点房里事。 少去几趟通房那里,不明着去青楼楚馆,便觉得给了她天大的尊重。 第四十五章 贵妃 什么抱负、什么情怀,他从未想过要与她分享。 便是她不愿哥哥远赴福安那日,他气急而失望,也只是在信中暗道“不堪与之分说”,却不曾愿意像阿娘那样一点点解释给她听。 看着她乖巧而稚嫩的侧脸,他突然觉得,这只金丝雀,可能是不想仅仅作为金丝雀而活的。 宫宴自然是“宾”“主”尽欢,酒过三巡后男女眷便要分席,因为男人们得准备一醉方休了。 穆淑媛传出话来,留阿芙两个时辰,于是阿芙便同阿娘和婆母说,要等着叔裕一同回府,让两位老人家先行回去。 她仍旧是跟着内侍走过长长的甬道,不过这次有樱樱陪着,而且也不是上刑一般去见皇后娘娘,纵然是滴水成冰的天气,她心中反而有些雀跃。 忽而一位总管模样的内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尊敬道:“是裴二夫人吧?” 阿芙不明所以,没有吭声。 引她们的内侍反而恭敬地行了礼道:“正是,奴才正要带裴二夫人去储秀宫一叙,不知陈公公有何贵干?” 这位“陈公公”又朝阿芙行了一礼:“裴二夫人,奴才是乔贵妃宫里的,贵妃早就想请您过去一叙了,因而叫奴才早早去太和殿外头候着,您瞧,奴才衣裳都冻上了。” 阿芙定眼一瞧,倒是不假,便开口道:“陈公公,只是我已定了要去看穆娘娘,不知..” 陈公公一脸和善却又不容置疑地安排了下来:“小粒子,你去回了你们穆娘娘,便说我们乔贵妃想与裴夫人一叙,之后我陈保灵亲自把裴夫人送过去,如何?” 阿芙知道乔贵妃尊贵无匹,且父亲乔将军原与裴家交好,不欲让小内侍为难,便随陈公公拐了个弯,往南池宫来。 乔贵妃六年前入宫时便是贵妃位分,原是破了例的。 她闺名月眉,阿爹乔丰是一等一的武学高手,寒门起家,硬是靠军功封到了镇国大将军。 裴家虽然是以军功立身,到裴景声这一代只有一根独苗,因而从了文,叔裕和叔裕大哥的武学,都是跟着这位乔将军学的。 六年前南绍一战,乔丰将军挂帅,仲据和叔裕为左右卫,出征时三人同行,归来却是一人两棺。 阿芙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位乔贵妃。 她是乔丰的老来独女,父亲死后就只剩下一个姑姑,现下是左相之妻。 想着想着,便进了殿。 南池宫布置的很温馨,很雅致。 不像皇后娘娘的景仁宫,暗红色的墙看得人心头胆颤,这南池宫一切都是暖黄色的,加上数盏油灯,显得格外令人心安。 乔贵妃穿着一身家常月白衣裳,抱着一只长毛暹罗猫,静静立在圆窗下。 阿芙轻手轻脚进来,小心翼翼福了一福:“臣妾见过贵妃娘娘。” 乔贵妃转过面来。 这不是一位绝色女子,浓眉大眼,高鼻阔口,是典型的北地女子的样貌。 但是出人意料的和谐,看起来忠厚又友好。 她手一松,猫从她怀中跳走,对阿芙笑道:“这是裴二夫人吧?果然不俗。” 阿芙连忙称谢。 许是看出阿芙眼中的疑问,她解释道:“仲据和叔裕算是我父亲的半子,现下我父亲和仲据都不在了,我就额外惦记叔裕些。” 阿芙忙道:“臣妾曾听婆母说,大哥和夫君都是在乔老将军麾下习武,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样的话,阿芙也该称呼娘娘一声姐姐了。” 乔贵妃看着很高兴:“那自然是好的。我看到叔裕娶了这么好的夫人,我也就放心了。眼瞅着就第七年,希望我父亲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也知道叔裕现下过得好。” 她是微微笑着的,也不曾可以端起高位者的架子来,可是阿芙看着,总觉得她心中凄苦,茕茕独立。 阿芙忍不住向前一步:“娘娘不要沉湎于往事了,来者可追,乔老将军,想来也是希望您每日过得无忧无虑的。” 乔贵妃笑着摸了摸阿芙的手臂:“阿芙啊,是阿芙吧?” 阿芙点点头。 “有的时候不是沉湎于往事,而是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走出来了。”她悠悠道,“你是叔裕最近的人,当他太压抑的时候,你就开导开导他。” 看着阿芙懵懂的眼神,她淡笑着垂下眸,是啊,没有亲身经历过,又怎能感同身受呢?“总之,做他的妻子可能会很辛苦,谢谢你了。” 她一挥手,侍女拿上来一只匣子,打开来是满满一匣漂亮的南珠。 “我无以为赠,便与你这些南珠,配饰也好,入药也罢,你便拿着好了。” 阿芙急忙跪下致谢。 第四十六章 醉酒 直到走出南池宫的大门,她还忍不住反复咀嚼着乔贵妃的几句话。 “有的时候不是沉湎于往事,而是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走出来了。” “当他太压抑的时候,你就开导开导他。” 她隐隐约约知道乔贵妃所指“不可能走出来”的往事,可她实在不知道什么是“当他太压抑的时候”。 毕竟,那鼎翠阁,荷香楼,哪个不是他纾解的温柔乡呢? 去穆淑媛那里略坐了一会,还没说上几句,便有宫女过来传话说宫宴就要散了,裴尚书在找她。 她又只得一路快走回太和殿门口落轿处。 远远一看,叔裕靠在裴老太爷身上,喝得有些醉昏昏的正说些胡话。 阿芙心头一紧,急忙过去,抓住叔裕一条胳膊,想把他塞进轿子里。 裴老太爷一脸无奈,却甩不开他。 叔裕嘴里念叨着:“..阿爹,七年了...马上就要七年了..” 他感觉阿芙在拉她,定睛看了她一眼,忽又抓着她半哭半笑道:“阿芙啊...我对不起嫂嫂啊...大哥是为了我啊...” 说着说着竟一头埋进了阿芙颈侧,旁边几位大人纷纷驻足。 向大人也在,看着女儿女婿一脸窘迫。 阿芙面似火烧,也来不及细想他说的什么,只和樱樱联手拼命将他塞进了轿子中。 只来得及同公爹告一声罪,便吩咐轿夫们飞也似逃离了这个丢人现场。 叔裕整个人软在阿芙怀里,阿芙搂都搂不过来,连膝盖的力都使上了,还是让他滚下去摔了一下。 这一遭他倒是醒了,蒙蒙地爬上来,坐在阿芙身边。 阿芙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被他捧了脸去,额头对额头。 阿芙想挣扎,这可是在轿子上,一会还要换轿子,她可不想弄出点有的没的。 结果发现叔裕难得纯情了一场,便也静静不动。 他就这么捧了好一会,阿芙都有些麻木了,突然开口:“阿芙....” “嗯?” “阿芙...你...不要...不要生气..” 阿芙这一晚经历了这么多,早不记得之前在同叔裕生气,这会突然想起来,之前一个月自己都烦着他呢.. 她看着眼睛通红的夫君,突然有些心疼。 伸出小手,也捧住他刚剃去胡须的下巴,哄小孩一般轻声道:“我不生气,夫君,我不生气。” “我以后,常常带你出来..” 阿芙囧,这还是不要了,今晚累死妾身了.. “...常常同你说话..” “...少想着跟你办事...” 恨不能有条地缝钻进去,阿芙急着捂住他胡言乱语的口,被他轻而易举握住双手。 他眨巴眨巴睫毛长长的眼睛,竟有些可怜巴巴:“..你不生气,好吗?” 阿芙心都化了。 她气他粗心大意,自私自我,气他不比晋珩深情浪漫,气他对明鸳和嫂嫂多番迁就,可是他这么伏低做小地看着她,倒让她觉得她在他心中重要的很。 阿芙迟迟不答,他的眼皮开始打粘,几乎睁不开了,还是强忍着要听阿芙的答案。 她急忙点点头:“好好好,我不生气..” 话音未落,叔裕就一头栽进了她怀里,把她肩膀砸得生疼。 阿芙哭笑不得的抱着这具庞大的身躯,下巴卡在他肩膀上几乎喘不过气。 听着他匀定的呼吸,她第一次觉得,这个莽丈夫好像也有脆弱的一面。 乔贵妃的话再次跃入她的脑海中: “有的时候不是沉湎于往事,而是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走出来了。” “当他太压抑的时候,你就开导开导他。” 阿芙试着去想,爹爹不在了。 呀,挺难过的,不过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少了他阿娘还能少生些气。 她又想,假如是二哥哥没了,或者晋珩没了。 是那样灰飞烟灭,一无所有的方式没的,是祭拜的时候只剩下一个衣冠冢,是因自己而死,每日见到他的未亡人都无颜以对心如刀割的那种。 阿芙终于知道什么是“一辈子都不可能走出来”,仲据和乔老将军不会回来,那么叔裕就不会停止心痛和自责。 一瞬间,阿芙突然联系起很多碎片: 他在演武场练功时声嘶力竭的杀声;二哥哥和晋珩赴任福安时难掩的喜色和踌躇满志;见到嫂嫂难掩的一份讨好;载福堂里高高悬挂的犬牙交错的敌我态势图.. 饶是阿芙一介女流,她的血也热了起来。 除此之外还有些她自己都陌生的释怀:好像突然对王熙有了些宽容。 假如叔裕为了季珩而死,看着桓羡每日与季珩卿卿我我,她也会心中不悦的吧。 阿芙自嘲地一笑,她简直不认识这个宽厚温和的自己了。 都怪怀里这个人! 她咬唇,狠狠点了他额头一下。 看着怀里叔裕沉睡的侧颜,又觉颇为可爱,这一个月来为晋珩而反复自我折磨的心,不可抑制地向叔裕稍稍偏斜了一点点。 第四十七章 冷夜 这许多年来,新年当晚都是只有王熙和季珩在家。 嫂嫂和小叔子也不好一起守岁,一向是各自呆在各自的院子里,听着外头的爆竹声,倒比平日还要孤单些。 这一年,裴老大人夫妇和叔裕夫妇都入宫了,季珩又新娶了媳妇,竟只剩王熙一人形单影只了。 桓羡也不是不心疼这位表姐,只是她也难免有些私心,难免想同夫君在一处,迎接婚后第一年的到来,也祈祷感情长久,事事如意。 于是王熙的梧桐院倒真是凄凄惨惨戚戚,小婢子们得了她首肯,都做了鸟兽散,只剩她一个人孤零零拢着雀裘,偎在炭盆边,也不点灯,望着窗外惨白月色。 六年零八个月了。 多少个日夜?她不忍卒算。 想想,同仲据成亲,到他身死,也不过一年,真正相处的时候,满打满算,也不过四五个月罢了。 他忙,人又好,同僚都喜欢喊着他一起。 回来了,她若是生气,这个魁梧的汉子就躬下身伏地做小,一直哄到她忍不住眉开眼笑为止。 青梅竹马,情深意重,夫君又炙手可热,当时王熙一直觉得自己真的很幸福了,比嫁入宫中守活寡的皇后姐姐还要幸福。 可是一夕之间,就全变了。 纵然是锦衾围着,炭盆烤着,王熙还是觉得浑身发冷。 环视四周,这屋子四壁空空,帐子布帏全都是青色的,一如她平日衣衫----寡妇,青乌深紫,仅此而已了。 她忍不住蜷缩了身子,强忍着牙关的颤抖,遏制住心中抽痛....夫君....阿熙想你了.... 忽而有敲门声,她一抖,急忙坐起来,又恢复平日端庄高贵的样子,扬声道:“不是说了我已歇了?” 是哪个不长眼的又来打扰! 外头是她不熟悉的声音:“回大夫人的话,奴婢们是二夫人房里的樱樱和婉婉。二夫人特意使奴婢们给大夫人送来宫里的南珠和飨食,不意扰了夫人歇息。” 王熙问:“什么时辰了?” “还不及子时。” 王熙心中苦笑,对向芙来说自然是不及子时,夜夜笙歌。加上今夜是第一个除夕,可不是要额外珍视些。 可是对她来说,真真是夜长难眠。 她痴了一会,听着外头小心翼翼地唤“大夫人”,又觉得一股疲惫将她连头淹没。 “你去寻了侍书,交与她吧。” 外头应了欲走,王熙有气无力道:“再替我谢过你家夫人,有心了。” 樱樱和婉婉喜出望外,对视了一眼,只觉大夫人这块臭石头终于被姑娘给捂热了,隔着屋门朝她行了礼,一路雀跃着去找侍书了。 这边融冬院里,好不容易才把昏睡不知人事的叔裕收拾清爽了,放倒在床上。 因为把樱樱婉婉使去了王熙处,只阿芙和元娘怎弄得动叔裕的体格,载福堂的婢子们又都不知哪里去了,不得不唤了院子里的几个婢子和通房们来帮忙。 明鸳不愧是家生子,力气一等一地大,伺候起来又周全又麻利。 清雁捧着肚子,不知所措地在旁边跟着。 眼见得终于安顿下来,阿芙已是一身汗,往暖阁里一坐,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明鸳还在给叔裕整理被褥,旁边清雁小心翼翼道:“夫人莫愁,今天是喜事,二爷才多喝了些,往年夫人未在的时候,二爷何曾这般开怀过。” 阿芙笑笑,想应她一句,目光却不由自主被高高挺起的肚腹吸引了目光。 她也见过怀孕的妇人,见过干娘怀穆落妹妹的样子,可是都没有清雁这个大而尖,隔着厚厚的冬日衣裳,她都担心清雁的肚子会炸开。 “呃..妹妹快坐下吧,挺着大肚子,别累着。”阿芙急忙招手,使元娘拿来一个圆凳。 清雁对元娘带刺的目光视而不见,脸上爬上一抹.红晕,施施然坐下:“多谢姐姐体贴。” 掐指一算,她这胎也有七个月了。 这阵子几乎不曾见过她,想来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在养胎。 阿芙倒还真没想过动她这胎,主要是看叔裕和老夫人没有一个上心的,仿佛是厨房养的母猪怀了崽一般。 明鸳终于舍得不再塞叔裕的被褥,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带点尴尬的笑容立在下头:“夫人,明儿怕今晚二爷酒醉难受,扰了夫人清眠,不如便让明儿在您屋里头伺候一宿吧。” 她一直嫌弃“鸳”字不好听,自作主张给自己起了个小名:明儿。 听得阿芙云里雾里,明儿今儿的。 她努力压住对明鸳的嫌恶,心头默念“她哥”“她哥”“她哥”,道:“你是二爷的房里人,原本服侍二爷也是你的分内事。” 明鸳的眼睛立时亮了起来,粗壮的手下意识地捋了捋裙摆,这身衣服一看就是簇新压箱底的,不曾浆洗过,支支楞楞立在那里。 第四十八章 迷醉 阿芙话头一转:“只是两位妹妹平日便辛苦了,这大过年的,我却也不舍得你们再劳累。两位妹妹且回去歇着吧,若二爷召了,我再使人传你们。” 明鸳瞬间便萎了下来,且不说二爷这般睡着,便是醒了,有夫人在一边陪着,他何时会来传自己呢? 阿芙已然转了头对元娘说:“元娘,打水来,黏黏的,我要再擦一遍。” 清雁倒是完全不想多留,这会便撑着起了身,虚虚行了个礼:“那妹妹就不耽误夫人了。清雁告退。” 明鸳满眼不甘,嘴角耷拉着,倒有几分苦相。 她已经年届三十,原本便生得粗陋,早些年受苦受累,这会子更是憔悴。 为了新年特意装裹的,却只显颓势:头发稀少,露出雪白的发际线,皮肉也粗糙,穿着大紫红的衣裳,实在是不好看。 阿芙看着她,又觉得怜悯,对着她可怜巴巴的眼光,神智一荡便松了口:“也罢,正好元娘侍候我沐浴,你便守着二爷吧。” 明鸳真是喜出望外,当即在阿芙腿边跪下磕了个头,倒把阿芙吓了一跳。 也不是明鸳疯了,实在是自新妇过门,她满打满算也就见了几回二爷。 每次都觉得,想来自此二爷就厌倦了夫人了,就要就此撒手了,可过不几日二爷便又宿回了夫人房里。 她有时甚至会想,夫人总该要来葵.水吧?夫人来葵.水的时候怎得二爷也睡在她那呢? 阿芙腰肢酸软,急急就去了浴房。 明鸳旁的她看不上,对叔裕的一片忠心还是天地可鉴的,倒也不怕她给叔裕下了毒,何况还有几个院子里的丫头守着,这么多双眼睛,也不怕她干了些不干净的事。 阿芙平日很少让院子里的丫头进屋子,都是只许樱樱婉婉和元娘贴身照顾。 这一次倒是让两拨她不信的人彼此制衡了。 阿芙褪了衣裳步入池中,由着元娘用蛋清揉了头发,好好放松下来。 相比往年,这个新年真是乱七八糟的。 一晚上穿梭在衣香鬓影之间,见了这么多人,碰了这么多事,倒让阿芙精神起来,这么晚了也不觉困顿。 她想,许是耍心眼的功夫真的是随了阿娘的,要应付的路人甲乙丙越多,她竟越亢奋起来。 元娘心疼她奔波了一晚上,难得的没有念叨,轻手轻脚给她漂净了头发,拿帕子蘸了,盘到头顶,然后让她先泡着,自己出去给她拿浴衣。 阿芙又闭目养神一会,忽然听到外间传来一阵骚动,仿佛是叔裕醒了,在喊人。 她忙起身,没有浴衣,只能顺手扯过旁边架子上的一条长巾,随意裹了,跑到浴房门口向外间张望。 有些冷了,她禁不住瑟瑟,扬声道:“元娘?怎得了?” 没有回答,却听见又是一阵混乱。 阿芙心焦,一咬牙,索性裹着长巾,赤着脚朝叔裕歇下的房间走去。 隔着纱幔,就见叔裕揽着明鸳的肩膀,头埋在她颈侧,口中还含混地唤着什么。 旁边围了一圈院外的小婢子,也不知该干嘛,想伸手拉开二爷,觉得不太对,不拉吧,也感觉好像不太合适。 明鸳搂着他结实的身子,一脸温柔,娇羞道:“二爷,二爷..倩儿在..” 阿芙止步在垂花门外,一时犹豫要不要进去。 恰好元娘从另一间屋里冲出来,瞥见露着肩膀的阿芙,嘴里念叨着,快走两步把她裹了个结实:“怎得这么凉的天气就这样出来了,就算屋里有炭盆也..” 话音未落余光瞥到屋里陶醉的明莺,气得手都抖起来,嘴里喃喃道:“这小浪蹄子...看我不撕了..” 阿芙拦住她,面无表情地听着里头的动静。 这会离得近了,叔裕的声音也清楚了些:“阿芙..芙...” 再看到明鸳闭着眼睛,无比享受地抚.摸着叔裕的后背,还在那应着,阿芙的怒火熊熊燃烧。 当真是没了一点规矩,怕不是想男人想疯了? 她掀起帘子,缓步走进内室。 旁边围着的一圈婢子都惊了,瞥了眼她的打扮,立时低下头装死。 元娘喝道:“滚出去!” 婢子们鱼贯而出,连明鸳也倏然而惊,睁大了双目。 她也慌了,急忙撒开手想站起来。 谁知叔裕却不松手,感觉她要离开,搂得却更紧:“阿芙..为夫想你了...” 阿芙听着这动静眼酣耳热,面上仍绷着。 元娘见状就要过去把叔裕拉起来,却被仍醉着的叔裕轻轻一甩推出去老远。 这么一闹,他倒也把明鸳撒开了,眯着眼睛看阿芙:“你是什么人?怎得在我妻子的房中?” 阿芙又好气又好笑,夫君欸,你是喝了多少啊? 她不及张口,明鸳便怯怯道:“二爷,这就是夫人呀!” 叔裕闻言摇摇晃晃起身,走到阿芙脸前,贴着她面庞端详。 阿芙努力不去看他,却又忍不住有些害羞。 他出其不意地一把将她卷入怀里,浴衣滑落一半,露出大片好看的锁骨和肩胛,刺得明鸳眼痛:“嗯,是我夫人。” 第四十九章 共宿除夕 他这么似醒非醒地看着她,眼眸深邃浩瀚,迫得阿芙忍不住扭开脸,却恰好方便了他,一低头,便嗅上了她的锁骨。 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嗯,是我夫人常用的桂花香...” 明鸳被元娘带走了,临出门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夫人的身子被二爷完全搂在怀里,能看出他的肌肉形状。 他如获至宝地捧着她的脸,却又无比温柔地吻吻这嗅嗅那,是明鸳从没有见过的样子。 她跨出了门槛,被寒风激地一抖。 她还要绕过这回廊,回到她未曾点灯的漆黑的小耳房里,度过这孤身一人的寒冷除夕。 大年初一,饶是两个人昨晚折腾了大半宿,还是得闻鸡起舞,博个好彩头。 裴老夫人乐呵呵地揣着一把红绣袋,看着下面儿女们拜年。 王熙端庄中不失一点恰到好处的喜色,盈盈一拜:“儿媳住公爹、婆母新的一年子孙满堂,福寿绵长!” 裴老夫人笑着点头:“好!好!好!阿熙会说话!来,阿娘和阿爹一起给的彩头。” 王熙接了,轻移莲步,挪到裴老夫人右手边站着。 接下来是叔裕和阿芙了。 叔裕是宿醉,阿芙是腰疼,两人如同一对落难鸳鸯,都面上不显,心中强忍。 阿芙福了一福,不防叔裕利索的跪下磕了个头,只得也跟着跪下行了个大礼。 可她刚磕完头抬起身子,叔裕又已经站起来了。 她窘,自然而然地嗔了他一眼。 叔裕也窘,可是心里高兴,温柔地伸出一只手,把她搀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昨晚酒醉后吐了什么真言,只觉得今早起床后,阿芙待他却是有些柔情蜜意。 他自个儿还记得宫宴上悟出来的大道理:对这位花瓶似的夫人,需得拿出对顶梁柱似的尊重来。 裴老夫人自然对这两个月两人间的嫌隙也略有所感,今天看到这蜜里调油恍若无人的样子,心中也放下一块大石。 朝阿芙招招手:“阿芙,来!” 裴老夫人故意逗他们夫妻,将那沉甸甸的两个小袋子都交到了阿芙手上,还故意说:“咱们娘儿俩联手,将二郎的俸禄管住了,将来他去哪里都得给你报备!” 讨阿娘的欢喜罢了,叔裕故意一副酸酸的样子,阿芙也忍不住掩口而笑。 桓羡和季珩自然也领了小袋子。 阿芙只当是银子,谁知打开一看,竟是黄澄澄的金子,满满一包,倒是吓了一跳。 裴老夫人道:“你们便拿去打一副头面,过年了,看着喜气。” 王熙笑道:“那岂不是满屋金光呢!” 大家便都跟着衬了两句,桓羡忽而想起:“多谢二嫂嫂昨晚送来的南珠,的确是上好的。” 裴老夫人奇道:“什么南珠?” 阿芙心里一惊,简直昏了头了,她竟只给妯娌们分了南珠,忘了最要紧的老太太! 这么一想,裴蔓也出现在她脑海里。 她几欲昏厥,强撑着道:“哎呀,本想着今早给阿娘带来的,我却浑忘了。就是昨晚乔贵妃赐给阿芙一匣子南珠,倒是不错。” 裴老夫人倒是浑不在意:“我却是过了那梳妆打扮的时节了。你们妯娌好好收拾自己,便是给我们裴家长脸了。” 王熙微笑道:“二弟妹昨晚也是送了我这来的,只是我也是浑忘了,竟没跟妹妹道谢呢。” 用过午膳,大家便各自回院安歇。 阿芙没有法子,只得将剩下留给自己的那一部分使人给老太太送了过去。 至于裴大姐姐,且往后放,到时再“引颈就戮”吧! 她可算知道为何从前阿娘教给她,永远不要在还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情况下向另一个人道谢。 谁知道他是不是雨露均沾了呢? 也不知桓羡是有意挑拨阿芙和王熙的关系,还是真的自小过得单纯不解世事。 阿芙在心里暗叹一声,光想着要把嫂嫂和弟妹一碗水端平,竟忘了最疼她的老夫人。 叔裕见她自进了屋门便歪在暖阁里一言不发,只当她昨晚累着了,自顾自换了外衣裳,躺到她身边。 他头枕着阿芙的大腿,嗅着她身上好闻的味道,浑身说不出地舒坦:“怎得了?想什么呢?” 阿芙有些不好意思,看了旁边站着的樱樱一眼,推推叔裕,示意他起来。 他人倒是从善如流地起来了,可是软骨头似的顺势又歪到了她的肩膀上。 阿芙忍不住抿嘴笑了,故意逗他:“夫君,昨晚你喝醉之后,一直抱着我哀求呢!” 叔裕板了脸:“胡说,爷什么时候求过人?” 樱樱看着两人间气氛极好,也插嘴道:“二爷,昨晚打从宫里你就求着夫人,要夫人不要生二爷的气呢!” 阿芙笑着捏捏叔裕的脸:“是呀,你看,樱樱都这么说呢!” 叔裕不敢相信,竟然有女人捏爷的脸? 他立时坐起来,有些不能接受。 一转头看到阿芙晶亮的眸子和带着笑的梨涡,突然觉得,罢了,捏便捏吧,闺房之乐,哎,不能较真的。 于是又倒回阿芙肩上。 阿芙捋捋他冒出胡子茬的下巴,感觉在摸阿娘养的哈巴,只是要硬些。 她问:“夫君啊,你为何要我不要生气?” 叔裕语塞,他昨晚喝醉之前怎么想的来着? 他不答,可是阿芙的脑子还在急速运转,不由狐疑道:“夫君,你是不是做什么对不起阿芙的事了?” 这话说得越来越荒唐,爷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叔裕想反驳,可又想起这个月还确确去了一次鼎翠阁,不由含糊道:“没有。” 阿芙摇摇他:“阿芙不信,除了鼎翠阁,夫君还去哪了?不会去那荷香楼了吧?” 鼎翠阁是暗chang,多是些以艺侍人的艺伎,因此多半还被认为是风雅之地。 可那荷香楼就不同了,那站在街上的姑娘是能穿多少便穿多少,满楼旖旎。 何况阿芙娘家的李姨娘就是来自荷香楼,这个名字简直是阿芙的噩梦! 她不依不饶:“夫君不会是去那荷香楼了吧?” 荷香楼之类的,叔裕年轻时候倒也是常客,只不过这一阵子没去过罢了。 他窘窘地握了妻子的手,把她带到怀里,安抚道:“怎会,为夫守着这般温柔乡,去那恶俗的荷香楼作甚。” 阿芙在他怀中倒是温顺了些,软软道:“那夫君为何要我不生气?” 叔裕这会已差不多记起,不就是宫宴上她三言两语让自己有些内疚,觉得有些不尊重她,只是把她当个好看的摆设供着。 因而酒醉后,估计是满心都是歉疚,才一个劲要她别生气别生气。 不过,要他把这一番弯弯绕说与她听,他却抹不开面子来。 于是把她锁在怀里晃来晃去,面上含笑,就是不答。 阿芙反而被他激起了好奇心,两只小臂塞到他胳膊下,使劲挠他痒痒。 叔裕本是怕痒,不由笑了几声,可是后来她挠的太使劲,反而不痒了,摆出一副无赖的样子:“你挠呀,我又不觉得痒。” 阿芙毫不泄气,再接再厉,可是没找准诀窍,不由败下阵来。 叔裕看她不动了,坏笑道:“那可该我喽..” 阿芙尖叫一声,随即被他压在软垫上,两只手压过头顶,另一只手从小衫下摆钻进去,在她身上到处作怪。 樱樱不解人事,也跟着“咯咯”地看热闹,被元娘一把拉去外头,一边关门一边数落:“没点眼力见!” 果然,不久阿芙的笑声便低了下来,渐渐转成了若有若无的呢喃和呻吟。 午后阳光正好,樱樱揉着被元娘捏痛的胳臂,心里还是欢喜,跟婉婉交换了个眼神,偷偷笑了。 第五十章 夫人金安 明莺和清雁下午来请安。 这大初一请吉祥,人人都忌讳下午,只是一般的大户人家人口多,上午主子们自有事务要办,这通房和婢子们的请安和打赏,也只能往后拖了。 谁知就算是下午了,两个人还是被樱樱和婉婉关在了门外。 两个人看起来都有些小慌张,婉婉道:“二爷和夫人还在午睡,恐怕要二位姑娘等一阵子了。” 明鸳忍不住抱怨道:“婉婉姑娘,还是劳烦您报一声吧,清雁妹妹这肚子都八个多月了,怎能久站呢?” 婉婉心道,刚送了干净帕子进去,你怎么也得等我们姑娘穿上衣服再请安吧? 面上只是带笑道:“是我不周了。宁儿,还不快给清雁姑娘拿个墩子来!” 清雁一声不吭坐了。她现在一门心思平安生产,能少说一句绝不多半句嘴。 明鸳气恼,却又不敢真的扯嗓子喊,再触了二爷的霉头,这大过年的,没她好果子吃。 好一阵子,门才开了,竟是叔裕亲自开的。 阿芙静静坐在左手那把太师椅上,脸上还带着红晕,鬓角也散了。 叔裕开了门便往回走:“进来吧。” 明鸳一搭眼,就知道方才恐怕是刚发生了些什么,难怪门口这两个小蹄子跟门神似的死活不让进。 空气中还有些暧昧的味道,看着阿芙红润饱满的脸庞,明鸳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叔裕扫了一眼清雁的肚子:“清雁如今不方便,你们今年也别行礼了。拿了喜头回去吧。” 阿芙笑道:“是啊,喜头是少不了二位妹妹的。我给二位备下了好尺头,赶明儿请了师傅来,给二位妹妹裁上两身好衣裳。” 叔裕抿了口茶:“这倒不急,等开春清雁生产完了再裁不迟,免得铺张了。” 清雁听着这话倒是不打算让她怀第二胎,不由涨红了脸,低头抚摸着肚腹不吭声。 其实旁人,包括叔裕,倒都没想到这一层,阿芙点点头道:“夫君说得有理。” “另外,今天早上老太太赏了金条,我也分给二位妹妹些,大家都金灿灿的,显得有生气。” 那边樱樱立时捧上来一边两根金条,笑道:“现下金条自然是不能插戴的,也要等过两日请了师傅设计才行。” 明鸳偷眼看到叔裕若无其事执了阿芙一只小手在手中把玩,阿芙强作无事,可是连耳朵根都红了。 再看她裙角也未压直,一看便穿得匆忙。 明鸳忍不住看得出了神,挪不开眼。 阿芙的手被叔裕拿着,她也不自在,眼睛乱看,一下撞进明鸳有些怨气的目光中。 她不由吓了一下。 明鸳也慌乱地错开眼光,快得让阿芙几乎怀疑是她看错了。 终于送走两人,把门一关,叔裕手又盘上了阿芙腰间,三两下便把汗巾子解了。 阿芙红着脸推他:“夫君干什么呢?” 叔裕笑着,手上也不停歇:“咱们也来怀一个,看来是为夫不够努力...” 阿芙躲开,失败:“不不不,夫君够努力了,还是妾身身子无福..” 叔裕忙着吻她,声音含混起来:“哪有收成不好怨田地的道理...” 阿芙起先没听懂,忽而恍然大悟,联想到了什么,羞愤欲死,大力将他一拍,然后一头拱进了床帐之中。 叔裕开怀,不紧不慢凑身过去,掀开她身上的锦衾... 年初二回娘家,公门侯府也不例外。 裴叔裕位高权重,炙手可热,又是向府的第一个女婿,这仪式办的可真是认真,敲敲打打,吹吹洒洒的,很不能一路排队排到裴府大门口。 这次叔裕却没有做轿子的理由了,高头大马骑着,后头跟着绣金小轿,一路招摇过市,引得人人注目。 到向府门口,虽然轿子进得去,可是大门却不够人骑马出入。 因此,阿芙也没有让轿子抬进大门,而是由樱樱扶着,在大门口便下了车。 叔裕这边跳下马,一转脸看到冬日晴好的阳光洒在妻子身上,就连绣鞋尖上都闪着光,仿佛天仙下凡,不由也看痴了。 婉婉眼疾手快地给她罩上披风,她个子高些,也比樱樱年纪大些,做事情利索的很,仿佛一瞬间,阿芙便被红兜帽连头带脸兜住了。 她不料这一出,一时有些慌,手就颤巍巍地摸了摸,看着有些呆萌,叔裕背手站在一边,不由轻笑。 小厮周和闷不做声地牵着马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口,只觉二爷如今变了个痴汉,净在大街上现。 进了屋子,又是老一套,向老爷向夫人一脸喜乐,兄弟姐妹们忙着恭维,唯独少了叔裕最想见的铭晏,他心中失落,也只是应着。 听说向纯的亲事差不多就要下定了,居然几经周折还是要嫁给李葳当填房。 阿芙气得看也不想看她一眼:真是给向家抹黑! 索性眼不见心不烦,钻去了欢年的院子。 欢年见了她,第一句话就是问宫里两位穆娘娘可好。 阿芙道:“也还不错。我也只是略坐了一小会。” 她低头:“穆蓁姐姐给我看了晋珩写给她的家书....” 欢年有些不自在。她是知道晋珩心中的痛的,但也知道晋珩如今已不愿打搅阿芙的小日子。 如今大姐姐突然提及,只恐又扰了阿芙的心智。 “欢年姐姐,我这辈子是对不起晋珩哥哥了。只能先对得起我夫君,来世再报哥哥的恩情。”阿芙佝偻着小肩膀,一字一句说出这一个月来苦思冥想的结果。 事非经过不知难啊,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结果要她付出如此多的心血来得到。 欢年看着她,叹口气:“唉,我就怕芙妹想不清。如今你即看明白了,我也就放心了。” 欢年端详着阿芙的面色:“裴二爷对你还好吧?” “好极了,这一阵子竟就越来越好了。不过我房中有个通房就要生产了,虽说夫君和婆母都不看重,我多少心中还是有些疙瘩。” “那你可有信了?”欢年凑近了,笑着问。 阿芙脸上飞来一抹.红霞,笑着拍开欢年姐姐作势来探她腹部的手:“哪有,这才成亲几个月嘛..” 欢年急道:“怎得早了,你忘记了晋璋娶的那个,过门不过一个月就怀上了,脉象还是个男胎,看把刘姨娘喜的。” 晋璋是庶长子,生母是穆府的刘姨娘。这位刘姨娘是穆老爷第一个通房,资历老,颇有些脸面,穆夫人和一众嫡子女都颇厌烦她。 阿芙撇撇嘴:“那位嫂嫂嫁过来时不是已经二十了,比晋璋哥哥还大一岁,想来是要急一急的。” 阿芙自己心里有自己的算盘的。 这早早生下嫡子固然是好事,只怕坏了身子,姿色又损了,今后夫君情分就淡了,小妾通房岂不是日日进门,小孩子未必养的大,只恐给庶子们害了去。 不如先专心把夫君勾住,等他撒不开手了,再生几个孩子,父亲看重,自然孩子金贵。 而且就算生下孩子色衰而爱弛,夫君比她大这么多岁数,到时也生不出庶子来,家中还不是听任她摆布。 阿芙没同旁人说过这些话儿,元娘和阿娘都当她是孩子,一味劝她生养。 她也不太敢跟欢年姐姐说实话,总怕她觉得自己过于精明,不像她眼中的“芙妹”了。 欢年这边还笑着逗她,阿芙心一急,便道:“怎得欢年姐姐也不曾有我大哥哥的孩子呢?如今你们成亲也两年了,也不见有些动静,这便急着来问人家了!” 欢年还是笑着,笑中便带出了几丝窘迫:“哎,我跟你大哥哥,哎。” 第五十一章 人事不能 阿芙知道他俩一直不对付,心中也后悔一时口不择言,恐怕戳了欢年姐姐的痛处,但既然问了,还不如开解开解,便执了她的手道:“欢年姐姐,从前我是未嫁女,很多话,咱们姐妹间总不能明说。如今咱俩都已为人妇了,你也同我说些,说不定我便开解了你呢?” 欢年一听这话格外生气:“芙妹,你冷眼瞧着,姐姐做人家妻子,做人家儿媳妇,哪里有一丝丝做得不好的?要说开解,是该开解我吗?我..” 她气急,一时哽住。 阿芙悔得呀,只恨自己嘴笨:“姐姐,姐姐,你别怪阿芙,阿芙说得就是这意思,是开解了你的郁气,却不是教导你呀!姐姐打小就懂事又聪明,大哥哥能捞着姐姐做夫人,当真是他的福气呀!” 欢年说话间气得泪都掉了下来:“婆母处处为难,夫君也不遂人意,这我都不在乎,纵然是伤了心,可总还念着这家里是养出了芙妹同铭晏的,咱们一向是亲姊妹一般,却不想...” 阿芙彻底慌了神了,从榻上下来,跪在脚案上,牵了欢年的衣衫求道:“好姐姐,你饶了我罢,我一向是没有脑子的,我心中大哥哥和姐姐你谁轻谁重,姐姐你总该分明吧?姐姐?” 欢年还哭着,却先将她扶了起来,啜泣了一会,才将将稳下来,朝阿芙勉强一笑:“吓着你了吧芙妹?” 阿芙小心翼翼地伸手为她擦掉眼泪,摇摇头:“怎会。姐姐,可是我大哥哥又对你不好了?” 欢年简直难以启齿。 可是已经憋屈了这么些年,看着阿芙稚嫩而关切的目光,突然很有倾诉的欲望。 “婆母..婆母她话里话外总是说我是受了向家的恩赐的,是嫁了个好人家。可是你说,再锦衣玉食,婢女环绕,夫君若是不称心,有什么用呢?” 阿芙天真地安慰她:“姐姐,我夫君也是这般,男子嘛,总是同女子想得不同。既然咱们又不能和离,就把这日子过得舒服些..” 说到这,阿芙突然好害怕欢年下定决心要和离。 姐姐从小是个有主意,心里坚定的,却不像阿芙,向来是随遇而安,若是被浪花打.倒了,就躺在沙滩上玩玩水。 只要不委屈了自己个儿,干什么都行。 欢年叹口气,倒是没提和离的事,只是说出来的话更让阿芙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她说:“你大哥哥,同个女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阿芙第一个想法是大哥哥人事不能。 叔裕昨晚搂着她啃肩膀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她面上一红,只觉得是自己想歪了。 想来欢年姐姐是嫌弃大哥哥木讷愚孝,她便温言道:“大哥哥性子虽软些,却终究...” 欢年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你大哥哥软的可不只是性子。浑身上下除了嘴硬,哪儿都不硬。” 阿芙一时呆住了,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便是她再单纯,毕竟也成婚数月,心中了然。 只是这就如当头一闷棍,打得她脑袋里嗡嗡直响。 这般房中秘辛,她还真不想知道,今后都不知该如何面对大哥哥、对嫡长孙寄予厚望的阿爹阿娘,还有面前的欢年姐姐。 我的老天爷哪,所以他们成亲这两年来,欢年姐姐就是这么..守活寡吗? 阿芙脑子里钻出这个偶然从元娘那儿听出的市井俗语。 那时她还小,总觉得这短短三个字里面有无穷无尽令人面红耳赤的细节,值得好好品味。 守寡就够难挨的了,莫说是这般羞辱性的守活寡。 阿芙不敢想象,大哥哥是怎么力不从心,或是每每敷衍了事然后就恼羞成怒... 她甚至仿佛看到那样的画面:在床第之间,大哥哥就如一团颤抖的肥肉,而欢年姐姐只能极力忍耐,直到他挫败地翻身下来,再把气撒到她身上。 阿芙猝然掩面。 欢年嘴角颤抖着,想说出什么来逗逗气氛,嘴唇却也只是徒劳地翕张,两手死死地攥着帕子,按在腿上,纤细的手指被白玉指环掐出两道红痕。 她能说什么呢?这么多年来的失望早已织就了一个坚硬的茧子,让她几乎不觉得自己还是个芳龄十八的女子。 床上的力不从心加上床下的故作高深,让她对本就淡淡的夫妻之情几乎可以用厌恶来形容。 阿芙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咬咬牙问了出来:“姐姐...那..你还有可能怀孕吗?” 欢年不知道丈夫为何年纪轻轻就人事不能,细细想来恐是先天不足的原因。 她迟疑着摇摇头:“我想..八成是怀不上了吧。” 想起婆母三天两头的“提点”,一股焦躁直涌上欢年的心头。 她狠狠锤了床铺一下,吓得阿芙一抖。 阿芙慌慌张张地挽了欢年的小臂,细声细气道:“姐姐,不生育也是好事,虽说我娘难缠些,可是生孩子是鬼门关转一圈,好死总不比赖活着,是不是?” 欢年看着阿芙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又忍不住地心里软,轻轻在她脑门上戳了一下:“装什么小大人呢你!你自己的事情也要多上心些。你家中不是还有个怀孕的通房么?自己要打算好,别让小贱蹄子们算计了去。” 阿芙见她带出了几分笑意,心里也轻快了些:“放心吧姐姐。生孩子我自然是比不过那些好生养的,只是夫君心思我还是抓得住几分。” 欢年应承着,这会冷静下来,心中却大悔刚才一时嘴快,将如此私密床帏之事说与阿芙。 虽说是姐妹之间,多少有些难为情,何况她终究是铭君的嫡亲妹妹,倒让她难做。 阿芙见她神色又有些莫测,心中猜出几分来,故作随意道:“虽说我不是急得火上房,不过生育的事情,还是得从长打算。我听元娘说南绍女子常怀多胎,正想让我二哥哥从福安郡寄些当地的草药过来,我便与你也要一份,我们姐妹一起调理调理,业好一起长命百岁,好不好?” 欢年“扑哧”一笑:“什么乱七八糟的,又是长命百岁又是儿孙满堂的。你二哥哥九月下旬才走,路上要三个月,这才刚刚安顿下来,你就别给他添麻烦了!” 阿芙从榻上跳下来,急急忙忙往书桌边走,欢年也只好跟上:“不妨不妨,今日把信寄出去,使快马去送,一个月便到,若二哥哥做事利落,三月中咱们也就用得到了。我这便写信,借姐姐书案一用了!” 欢年无奈,想着铭晏看到阿芙这封稚气满满的书信恐怕更是好笑,不过都是自己人,便让她闹去吧,于是静立一旁,看阿芙认认真真写了洋洋洒洒一大篇,把福安郡的风土人情都问了个遍,最后才提了句草药的事。 她端详着阿芙柔美的面部线条,如今比出阁前更多了一份妩媚,看着仿佛滴出水来一般。 虽说晋珩也在福安郡,可这封寄往福安郡的信,却是把两人越推越远了。如今要给另一个人生孩子的阿芙,再也不是当初与晋珩指腹为婚的芙妹。 阿芙写完信,将毛笔往洗笔池一扔,甩了甩手腕:“哎呀,好久没有握过笔了,真是累死我了!” 欢年笑睨:“这才嫁过去不到半年,把打小练的功底都给荒废了!这信封也不写了吗?” 阿芙握着她的肩膀,推着她往外走:“姐姐晚上替我补一张信封寄出去吧!反正阿娘也要往二哥哥处寄信,你便夹在她那些长篇累牍的家书里,免得我还要求夫君帮我~~” 第五十二章 婉伸郎膝 吃了中饭,略坐一坐,叔裕便流露些许想走的意思。 家里铭晏不在,铭君铭则和向大人在叔裕看来都无趣地很,纵然是年节,没什么事做,也不想在这里徒费光阴。 阿芙和他坐在一边,感觉他不耐烦的开始搓衣角,心中一凛。 自听了欢年的话,她心里也多少有些沉甸甸的,根本不敢抬头看大哥哥铭君,因为填房的事对向纯也不爽,向烟向雨和向铭则与她不是一母同胞,本也懒得搭理,再加上因为铭晏的事同阿娘也好久不来往,也不想多呆。 恰好叔裕和她感受一样,她便瞅了个时机插话:“爹爹,阿娘,我们等下就回去了。” 向夫人满脸失望:“怎么走这么早?” 她如今也接受铭晏远赴的现实,这一阵子被欢年开解得也差不多了,更何况为人母亲,本就不计小辈的仇,这会倒是早不觉得同阿芙有什么嫌隙了。 叔裕笑道:“想来阿芙是怕耽误您二老午休呢。家母病了那几日,阿芙前后忙碌,实是劳心费力了。” 铭君道:“这倒是妹妹为人媳妇应该的。不过冬日里天色暗的早,让裴大人和妹妹早些回去,也是好的。” 向大人点点头,无视向夫人的失落,便张罗着让小夫妻带上些年货走。 向家的族祠在温州,每年过年的时候向大人的表弟都会派人送节礼过来,多半是些江南的吃食,阿芙一听眼睛都亮了。 来的时候满满一车,回的时候又是满满一车。 一家人站在轿厅里送他们,结果叔裕众目睽睽之下也跟着阿芙钻进了她那顶小轿。 看着他身形高大,不好进这小小的轿子门,阿芙不得已伸手拉了他一把,脸却是羞红了。 轿外,一家人注视着颤颤巍巍被抬起来的小轿,还有旁边呆头呆脑的高头大马和牵马小厮,心内十分无奈。 待轿子出了大门,阿芙才嗔道:“夫君怎得又进了轿子!满城哪里有大人成日挤在女子的小轿子里的呢?” 叔裕耍无赖,伸开胳膊把她揽进怀里:“怎得了?爷当年纵马跑长安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呀呀学语呢。” 阿芙歪着脑袋想想,还真是:“这倒是,不过夫君的名声,好坏参半吧。” 叔裕被她顶了一句,一时塞住,阿芙贼溜溜地转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名声呢,自然是夸夫君人生得好,武功又高,这坏名声呢..” 阿芙待要说,叔裕一双手威胁似的环到了她胸前,盯住了她,似笑非笑:“嗯?” 这一声“嗯”倒把阿芙酥到了,她突然一头拱进他怀里,傻兮兮地笑了,还没笑完,就捂着头不做声了。 平日里她与他亲近,多半是夜里卸了钗环;这次拜新年专门插了一头珠翠,这一顶,倒把自个儿头皮刮得生疼。 纵是隔了冬日里厚厚的大衣服,叔裕的胸口也被金钗金环什么的撞着了,可见她用的力气之大。 他哭笑不得的揽着她,小心翼翼地揉她的额头:“哎呀,你看,你瞧瞧你,痛不痛?” 阿芙眼泪都出来了,苦着脸,把他的手挪到头顶:“这里疼...” 叔裕比她高出一头,这会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几根钗环解下来:“我看看破了没?” 他手指头粗过胡萝卜,笨手笨脚的,一不留神又扯到几根发丝,阿芙气地又拍了他一下:“哎呦,疼!” 叔裕笑:“你看,我那些坏名声都是假的吧?我若当真日日流连花田酒肆,还能给个妇人解头发都解不利索?” 阿芙撇嘴:“那是夫君笨。” 叔裕“嘶”了一声,作势要揩她油,她服软后才衔着一抹笑意继续给她拆发髻。 他的手很热,敷在阿芙头顶舒服的很,加上轿子颠着,冬日下午的暖阳透过帘缝洒在阿芙膝上,舒服得她昏昏欲睡。 刚迷糊着,叔裕拍拍她的手:“到了,回去睡,快下来吧。” 阿芙懒洋洋的不想动,有意撒娇,缠得叔裕恨不能百依百顺,脸上涂了脂粉不好动,捧了手亲了几千万下,再三哄着才又牵又抱地出了轿子。 她一出来,眯着眼睛,面色几乎透明,长发垂到腰际,在阳光下熠熠闪光,连樱樱婉婉都看呆了,遑论不及回避的下人们。 叔裕心中竟有些吃味,揽了她急急往右边融冬院里走,可是阿芙腿脚发软,却又不愿走快。 在融冬院和德和堂分岔的路口,竟有碰上王熙了。 她一搭眼,就是叔裕揽着向芙,向芙则是浑身软骨头似的靠在他肩膀上,头发也不曾梳起,竟就这样散着,把叔裕的手臂都掩住了。 叔裕还正低头笑着对她说些什么。 王熙心里眼里俱不舒服,可是早前已经被叔裕着人不软不硬回过一次,这次面上却不敢做的太过,就扬声笑道:“二弟和弟妹这是刚从向府回来?” 这一声可把阿芙吓坏了,叔裕明显感到她整个人颤抖了一下,脸色刷就变了。 她只觉得轿厅离融冬院近的很,大下午的,又是大年初二,谁也不会满院子里乱逛,加上同叔裕关系正好,这才放肆了一回。 谁知道还真有人就这么闲! 两人行礼,阿芙唯唯诺诺地低头站在一边。 叔裕笑道:“是啊,刚从岳丈和岳母处请安回来。这大太阳的,嫂嫂怎么出来了?” 王熙淡淡笑道:“父亲给婆母送来节礼,我去对一对,免得底下人手脚不干净。” 她目光转向阿芙:“弟妹怎得头发也不挽起来,还有这么多小厮在呢。” 这一句话说得周和立刻低下了头,不敢吱声。 这话说中了叔裕方才的心思,他咬牙,但笑不语。 阿芙低着头,长发拂面,极为扰人。 她一见王熙就慌,到现在也没变。 何况是她一时开心,轻纵了,这会只好咬着唇,低声认错:“嫂嫂,是阿芙不周全了,年节里,一开心就忘了规矩。” 言下之意,你饶了我罢,我错了还不行么? 王熙轻笑:“弟妹如今也不算是新妇了,将来要执掌整个家门,下人见了弟妹这副披头散发的样子,美虽是极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因罪没冠呢,你将来如何立威呢?” 叔裕知道王熙一字一句说的都对,方才他也想到了,只是阿芙一撒娇,他便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繁文缛节都扔去了天涯海角。 她这么一说,他也焦虑起来。 他喜欢花瓶,可是他的身份又决定了他不能真的娶了个花瓶当夫人,架不起这个大宅门。 可是看着阿芙垂头丧气的样子,穿堂风又冷得很,只怕她着凉了,求情道:“也是叔裕浑忘了。日后我定是提点着她些。” 王熙见叔裕开口了,便见好就收,从袖中伸出一只手,拈了拈飘在阿芙胸前的发丝:“那你们快去吧,快把头发拢上,天寒地冻地,莫冻着了,将来还要生养呢,落下病就不好了。” 说完轻飘飘地走了,把个阿芙恨得直咬牙。 后边婉婉上来赶快想给阿芙拢上头发,被叔裕斥道:“在这大街上拢什么头发?!” 看见阿芙主仆都被吼愣了,又勉强加了一句:“反正马上回房了,你也是要歇下的...” 话还没说完,一个女声炸过来:“你吼什么,裴叔裕!?” 说话间那个身影就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在叔裕肩膀上狠狠来了一拳,他不防,被推得一个趔趄。 阿芙也惊了,半张着嘴愣在那。 叔裕无奈道:“大姐姐,你怎的....” 原来是裴蔓,她并不给叔裕说话的机会:“我打你怎得了?这么好的小娘子你也舍得吼?你不会跟夫人讲话就回兵部住去,别在这欺负人!” 第五十三章 怒斥叔裕 叔裕试图解释:“大姐,我没...” “你忘了你怎么求我去提亲的!好不容易娶回来人家家的掌上明珠,你就这么发你的少爷脾气!你当你在哪呢,你当你在鼎翠..” 叔裕一惊,裴蔓也立刻收声,转过头来揽着阿芙,撩开她的头发,把被盖住的脸蛋露出来:“阿芙,你别同这混蛋一般见识,阿姐帮你对付他!” 恰好离融冬院也不远,一行人三两步就进了阿芙的屋子。 裴蔓把阿芙按进右手边的椅子,自己坐在左手边,叔裕倒委委屈屈坐在了下边。 阿芙坐得心不安,几次起身想把叔裕让上来,都被裴蔓制止了。 “我问你,你就看着王熙这样对你夫人?”裴蔓盯着叔裕。 叔裕低着头:“嫂嫂说得是我们两个,我..” “什么你们两个!你别给我装糊涂,你说,人家家里好不容易生养的女儿,如今出落得这么如花似玉的,嫁给了你这个纨绔子弟,你,你也不护着人家,你就让妯娌这么欺负她?” 叔裕不敢吭声。 “王熙和桓羡都是跟咱们家沾亲带故的,就阿芙是个外人,她就仗着你一个,你可倒好,该出头的时候跟个闷葫芦一样,就知道对着她发脾气,要你有什么用?” 裴蔓骂得酣畅淋漓,字字珠玑,说得阿芙酸楚直往上泛。 是啊,只有她一个外人。要不是婆母慈善,她该受多少委屈呢? “当年你说你要娶她,我只当你是真心的喜欢人家姑娘,阿姐豁去老脸也给你求了来,你当咱们裴家势大,人家就巴不得把女儿送进来受你的气?你看看,你看看!” 裴蔓拉起阿芙的手,在叔裕眼前晃晃:“你看这样的人品外貌,嫁去哪一家里,人家不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你可倒好,这院子里还放着两个通房,自己在外头也不闲着,回家就这样欺负人家!裴叔裕,你自己看看你干的是不是人事?” 叔裕脸上挂不住了,尤其大姐姐又点出他去鼎翠阁寻欢的事,他只怕给阿芙知道了去,更与他生分了,老老实实哀求道:“大姐姐,我自然是爱重阿芙的,只是嫂嫂她不容易,我...” 裴蔓比他们哥几个要大出近十岁,平日里便是长嫂如母,这会怒道:“你嫂嫂是不容易,跟阿芙有什么关系?!你大哥哥在的时候,什么时候让你嫂嫂受过这样的委屈?你自己看看,同你大哥哥比,你是个人不是?还整日的,以为能替了他似的..” 这话说得就重了,叔裕铁打的男儿,眼眶一下就红了,倔强地咬着牙,低下头去。 阿芙原本心里还有几分快慰,这一下子竟然狠狠绞痛了一下。 不及思索,她就跪在了裴蔓膝前:“大姐姐,大姐姐,夫君待我是极好的,阿芙心里知道,可他是个粗人,心直口快的,说阿芙几句不是,阿芙是认的。夫妻一场,谁能天天相敬如宾呢?” 她又往跟前凑了凑,哀道:“何况阿芙确是性子跳脱,嫂嫂时有教导也是有的,夫君已是十分体贴了。虽然不得亲眼目睹大哥哥的举国闻名的儒将风采,可是想来,从善解人意的阿娘和大姐姐,还有夫君这样重情重义的弟弟身上,裴大哥哥的风采也可窥一斑了。” 这一番话说得裴蔓也是眼眶泛红,叔裕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裴蔓把她扶起来:“好妹妹,你坐下。” 把阿芙扶到座位上,裴蔓抹了把眼泪:“你夫君的确是个好心的。只是这呆子..要你多包容了。” 阿芙不敢应,只低头默默。 叔裕“腾”地站起来,低声道:“大姐姐且再坐会儿,叔裕去载福堂看些公文。” 大过年的哪有些公文要看,但是裴蔓知道自己刚才那句“能替了他似的”伤了二弟的心,便也沉默不语,任他去了。 两人注视着他背手而出,仿佛肩上有千担重量,纵然他努力挺直脊梁,还有有些勉强透露出来。 良久,裴蔓叹了一口气:“唉,都怪我这性子,一时图个口快,又把叔裕伤了。” 阿芙执了她手,柔声道:“阿姐是为了阿芙好,阿芙知道的。” 裴蔓心中一暖,回握住她,感慨道:“我一见你,便觉得你与我家舒尔有几分相像,实在见不得别人欺负了你去。” 阿芙记得成亲第二日敬茶的时候还见过裴蔓的小女儿舒尔,长得颇为标致,却比母亲裴蔓多了几分书卷气,想来是随了博士爹爹。 阿芙道:“舒尔是高门贵女,我自然是比不上的。孝则也是极优秀的,小小年纪便上了榜呢!” 裴蔓爽气一笑:“唉,不过是些姻亲故旧的照顾罢了。不过你娘家的二哥哥,是叫向铭晏吧,当真是好才华!” 她竖起大拇指,逗得阿芙咯咯直笑。 “我听夫君说,往日阿姐常常回来看爹娘的,怎我嫁过来这快半年,阿姐却不曾回来呢?” 提到这件事,裴蔓脸色有些晦暗。 她踌躇了一下,看着阿芙柔和的双目,最终决定如实相告:“阿姐当年嫁给顾元叹的时候,原是靠了家门的帮助。说好了亲事我才知道,当时他家中还有个怀了孕的结发妻子,我就令他或休妻,或变妾,谁料那羊氏原是与顾元叹自小相识,都是死读书的人,竟生下长子就跳河去了。” 阿芙大惊失色,却不敢出声,只是不经意间睁大了双眼。 裴蔓预料到她的反应,惨笑一声:“我心中多少也有些不得劲,想要多照顾羊氏的儿子,可这么多年来顾元叹根本不许我靠近顾彦先。” 阿芙插嘴道:“彦先..就是羊氏的儿子?” 裴蔓点点头:“是啊。今年殿试那阵子,我心想,反正我也要为孝则求一个功名,干脆也帮彦先求一个,也算卖他个人情,结果你姐夫死活不许,还将我训斥一番,说假若我再仗着裴府的势力,便要与我和离...” “后来,我还是给孝则买了一个功名,代价便是我日后每年只得来裴府两次。” 阿芙惊呆了。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嘴角一抹桀骜的笑意的裴蔓,那抹笑意与她稍有些慈祥的外表截然不符,仿佛在嘲笑顾元叹的书生意气,如此天真可笑。 是啊,血缘关系哪里是少走动就斩得断的,只要裴家一日不倒,裴蔓就是再不回娘家,走出去也是人人点头哈腰的裴家大姑娘,是顾元叹一个执笔文人不得不屈服的高门贵女。 阿芙哑然,过了会才艰难开口:“阿姐便是不回家里来,也是夫君的亲姐姐,爹爹的长女,这都是隔不断的。” 裴蔓笑道:“是啊,你姐夫傻不傻,整日里翻来覆去就因为那几件事同我生气。怎得,我出身高些,还是罪了?只是可怜了你侄子侄女,亲爹每日里爱答不理的。” 阿芙想到那个活泼中带点羞怯的小女孩:“阿姐,说起来孝则比我还略大些,虽说是姑侄,我着实是不方便带着他出去,不过舒尔倒是可以时常跟着我,反正她也快到看婆家的年纪了,我那会也整日跟着我阿娘东走西走的。” 裴蔓眼睛一亮,仔细想道:“你说得真是有理,我出嫁晚,竟忘了其实舒尔今年也十二了,是该相看相看了。你是裴家二夫人,走动起来也方便..” 裴蔓一拍手:“好,我今日没带她回来,想着我不在,让孩子们同顾元叹好生培养些感情来着。改日我便送了舒尔过来..哦,想来我是不能常来了,我便让人送她过来,你就当多了个小婢子,让她跟着就是。” 第五十四章 至亲至疏 送走了裴蔓,阿芙才意识到自己还披着头发。 婉婉小心翼翼过来问道:“姑娘,咱们梳上头吧?” 阿芙身心俱疲,只是点点头,木然地坐在那任婉婉折腾。 纵然是阿芙,也觉得裴蔓有些太任性了。 小作怡情,到她这样闹到家宅不宁的状态,可就不是宜室宜家了。 归根结底,任性、撒娇,也不过是为了过得更好罢了。 她决定今晚要去载福堂好好哄哄叔裕。 天色已经晚了,晚上也不会有什么大场面,婉婉便给她挽了个家常斜髻,垂在一侧。 鬓角也没有用水篦过,蓬着头。 阿芙揽镜一看,心中不悦。 “这弄得什么呀,怎么跟个黄脸婆似的,我等下还得去见二爷呢!” 旁边侍候的樱樱慌道:“姑娘别急,姑娘别急,让婉婉重新梳个就是了!”她急忙给婉婉使眼色,“婉婉,快,给姑娘梳个..那个什么,宫宴那天的头,那天二爷不也是夸了吗?” 婉婉温柔地把被阿芙扔到桌上的手持弯耳镜拾回来,举了在阿芙眼前道:“姑娘莫急,婉婉想到姑娘要去载福堂了,咱们等下偏偏把妆也去了,衣裳也换上家常的,二爷才挪不开眼呐!” 阿芙半信半疑地看着她,还皱着眉。 樱樱是个墙头草,只要不吵架怎么都好,又过来怂恿道:“那婉婉都想到姑娘要去载福堂了,姑娘就先让婉婉试试呗?” 两个人哄着劝着,把阿芙的小姐脾气收了收,硬是给她梳妆成了。 最后的效果阿芙自己也是很满意:薄薄铺了一层粉,昏黄烛光下,看着整个人就如一块芙蓉玉一般; 鬓发斜挽,露出一截粉颈,更重要的是不曾梳紧,更显得乌云逶迤,如同仕女图上走下来的人儿; 把一整身簇新的丝绸衣服都换下了,穿了件红色小衣,外头罩了棉料的青色裤子同袄子,胸前略露出一点小衣上绣的牡丹边,外头再披上件叔裕的大氅,裹得密不透风,偏又撩人心弦。 阿芙自己在落地镜前扭了扭身子,自己都觉得心神荡漾,脸上也有了喜色。 樱樱凑过来笑道:“姑娘开心了吧?方才还骂我同婉婉呢!” 阿芙不好意思,白她道:“我又没骂你,婉婉还没说什么呢,就你事多!” 婉婉只站在一旁抿嘴笑。 元娘打了帘子进来:“我的小祖宗,怎么穿成这样?元娘给做了蛋羹,送去给二爷尝尝!” 她拈起阿芙的衣裳,满脸的不赞同。 阿芙这会又嫌弃元娘的眼光不好了,拢了斗篷,提了食盒,就往外跑。 樱樱要跟着,却被她推了回来。 她可不要这傻丫头跟着坏事! 元娘听婉婉说了这一下午惊心动魄的事,倒觉得今天说不定姑娘和姑爷的感情能更进一步,今晚多少是要宿在载福堂的,半夜再过去伺候便好。 这会就劳师动众的,反而毁了这铺垫好的氛围,便把委委屈屈的樱樱唤回来,坐上水,三个人安心围着火炉嗑瓜子,只待夜深人静再出动。 虽然载福堂离融冬院不过一墙之隔,可是毕竟时有外人出入,因而与融冬院并无抄手回廊相连,需得绕过好几堵院墙才行。 院子里黑,新年的关系仆役们又都早早回去耍钱了,到处无人,把阿芙吓得心里狂跳。 兜头兜脸的大氅,让她感觉自己什么都看不见,月亮把她的影子照在地上,活像一只张着大翅膀的老鹰。 风一吹,掉秃了的树枝细细簌簌,阿芙就快要哭了。 好不容易来到载福堂院子门口,看到透过窗纸的暖黄灯光,阿芙眼中一热,竟就站在院门口先抹了几把眼泪。 站在风口哭,眼泪刚出来就感觉成了冰茬,冻得脸疼。 她像个风尘仆仆的赶路人,很有干劲地抹一把脸,拎起食盒,敲敲雕花门:“夫君?” 里面迟疑了一下,应道:“谁?” “夫君,是阿芙。” 门很快开了,叔裕呆呆地看着她:“你怎的来了?” 眼前的人,披着他的大氅,在这个寒冬,露出胸前一痕雪脯,格外刺激人的眼球。 想是大氅下面还藏了什么东西,累得她直喘,胸膛起伏间,一股香气也朝叔裕侵袭过来。 他原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脆弱的这一面,可是拉开门看到她近在咫尺,竟然完全无法也不想抵抗她的诱惑,只想将她拢进怀中,融入自己的身体,永远也不分开,就这样相互慰藉。 阿芙手忙脚乱才把大帽子摘去,仰起脸笑道:“夫君可否先让阿芙进去?” 叔裕侧开身子,她便像个小松鼠似的从他身侧溜了过去。 进了屋中,叔裕才看清她的样子。 这个斜髻映得她风情万种,不经意间就格外诱人。 不过看着这发髻盘的并不精心,想来她也不是专门过来现身的。 而且他今天因为大姐姐所说的一番话又十分失落,便刻意摒弃了心中的这副念想,温和道:“我这屋子平日都不生炭,冷得很,你有什么事吗?” 阿芙进来就意识到了,这屋和屋外比,也就是没有风,暖和的实在有限,因此她也没像心目中那样脱去大氅。 听了他这话怎么感觉要赶人了,她急忙把小心保护的食盒拿出来,放到叔裕的书案上:“夫君饿了吧,我做了蛋羹,夫君多少垫垫。” 叔裕勾了勾唇角,走过去坐下,看着她忙碌地端出汤盏、食箸、汤匙和帕子,难得贤惠一场。 他品了一口:“嗯,味道很好。” 阿芙顿时露出了一个无比真挚的笑容。 “是元娘的手艺吧?” 看着叔裕狡黠的眼神,阿芙认栽:“....是..元娘教我做的!” 叔裕看破不说破,向后推推椅子,把阿芙连人带大氅抱到腿上坐着,这样阿芙还比他略高出一点点,要他微微仰视。 “谢谢你用心,阿芙。” 阿芙注视着他的眼睛,疲惫而又柔和。 她心中触动,伸出手捧了他的脸,轻轻在他干裂的唇上印下一吻:“你喜欢就好。” 她离开了他的唇,他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深深沉浸在这个蜻蜓点水的吻里。 阿芙几乎感受到了他身体的变化,可是他却不为所动,努力平息后让她站起来,拉着她手道:“这屋冷,我就不留你了。让樱樱伺候你回去,好好睡一觉。”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臀部:“去吧。” 这与阿芙和元娘她们预计的情景千差万别,以至于她梗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就往外走去。 她是正牌夫人,哪有上门求着夫君过夜的。 她要假装自己真的只是深夜顶风来送一碗蛋羹。 走到门口,她忍不住回头。 叔裕仍然保持原来的姿势坐在椅子里,没有像往常一样挺直腰板,整个人显得有些颓唐。 看她回头,他微微笑了笑,朝她扬了扬下巴。 阿芙几乎看得到他下巴上冒出的新胡茬,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几乎被打垮的样子,都不像她意气风发的夫君了。 她回过头,双手拉住门耳。 可是她不想走,她不想在夫君这么困难地自我挣扎的时候弃他而去。纵然要显得跌份,跌份就跌份吧,亲夫妻,有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呢? 她骤然转身:“夫君,我是自己来的。” 叔裕闻声抬眸,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阿芙凝视着他,端详着他的疲色,脚下已是不由自主向他走来。 扶着椅子边跪坐下来,她的脸凑在他小臂边上,目光抚摸着他坚毅的轮廓,阿芙轻声道:“夫君,我想来陪陪你。” 第五十五章 你的夫君 叔裕有些动容,他微微勾了勾唇角,手抚.摸上妻子的脸:“..无妨的,我怕冻着你,让秋桐她们送了你回去?” 阿芙能做到这一步,他也很感动,只是他实在不习惯同个女人交心,哪怕是妻子。 他想着,把她好吃好喝地供养起来,家中的事情都同她好说好量,让她手握这四方宅院的生杀予夺大权,就挺好了。 她自可以当个顶梁柱,可是他要当她的天。 既然要当她的天,自然没有在她面前失了尊贵的理由。 阿芙没想到话说到这一步他还要推开她,不由露出一丝尴尬。 话到此处,她却再也说不出什么了,人家不愿意给你掏心窝子,总不能强逼吧! 她抿着唇站起来,红色小衣罩着的一痕雪脯就从叔裕眼前掠过,那颤巍巍的发髻更是散出一缕幽.香:“那..妾身就先下去了。夫君..” 不及思考,叔裕抬手抓住了她的胳臂肘。 他心里叹息一声,实在是抵不过这温柔乡的招揽啊。 在理智之前,他已将脑袋埋进了她柔.软温热的肚腹上。 他的大氅带着些尘土味道,附着一股冬日的凛冽寒气,他便伸手拔开,贴着她的衣服,贪婪地嗅闻着她的味道。 阿芙揽着他的头,玉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要是他实在不愿意说,能给他些慰藉,也是好的。 阿芙莫名地喜欢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 叔裕闻着闻着便不甘于此,两手紧紧环住她的身子,将她向前推来。 阿芙轻吟一声,被他斜抱起来,往床榻上去。 这榻上横七竖八摆了不少公文和卷轴,叔裕把她放在榻沿上,另一只手长臂一挥,便把这些杂物都推到了地上。 他颇为急切地欺身上来,吻一如既往,可是多了些自暴自弃的沉迷。 两人额头相抵,都气喘吁吁,阿芙小袄已经半褪,手搭着他的肩膀:“夫君...” 叔裕的眸子里是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痛苦,他压低声音,甚至带着些慌张:“阿芙...阿芙...” 阿芙,我真的很差吗.. 我是不是真的只是个靠祖辈荫蔽的纨绔子弟? 我..有生之年能为我大哥报仇雪恨吗?我能担起裴家长子的职责吗? 那些年少时候仗着哥哥担责,爹爹偏爱时候斗鸡玩棋、拈花惹草的逍遥日子,和他拼尽全力却无法及时增援的殒难战场不停交叠,在他脑中无尽闪回。 南绍象阵肆虐而过的地方,到处是血肉模糊的残肢,有些将士的头颅甚至被踩进土中。 叔裕有时候都会想,为什么死的不是他呢? 大哥哥那样的人,是国家栋梁,是至纯孝子,是体贴夫君,是宽厚兄长。 可他裴叔裕呢?是什么混蛋东西? 就算仗着战场上神机妙算出生入死,可是关键时刻还不是要靠哥哥救下他一条烂命! 叔裕的头就快要炸开了,心痛到无法呼吸。 是啊,他永远都比不上大哥哥,因他的离开而缺失的那一块位置,永远都是滴着血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不想把这些话给阿芙说。太痛了,痛到他没有办法掩饰自己最真实的那一面,那个还没有想好要不要与她坦诚相见的自己。 阿芙如何看不出他心如刀割。 想到他背负的这方水土,心里格外爱怜,因而极温柔地抚慰着他:“我在,我在,夫君不想说便不说,阿芙都陪着夫君的,永远在夫君身边。” 这句话只是让叔裕拼命压下的情绪更加翻涌。 他手掐紧了阿芙的肩膀,在她白皙娇嫩的皮肤上留下几道红痕,浓眉深锁,眼眶泛红,牙关咬紧,极力地忍耐,却还是迸出几声恸吟。 他掐得阿芙生疼,阿芙也忍了,尽力环住他:“阿芙不认得大哥哥,阿芙只知道夫君,夫君痛,阿芙..” 她话音未落,叔裕一拳砸在榻上,两滴热泪掉在她脸上:“我怎么不能替大哥哥去死呢!” 一句话引得阿芙瞬间泪流,她上半身前倾,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我不要!我的夫君哪里也不能走!” 她这句话印入叔裕心底,他如疯魔,揽着她吻个不停,几乎夺了阿芙的呼吸去。 他处处比不得大哥哥,也处处替不得大哥哥,可是他总有一个小家,家里面他心爱的人眼里只有他罢了。 这突然让叔裕觉得,活着有了另一个理由。 除了顶替大哥哥的责任和为大哥哥报仇之外的另一个理由。 他壮硕的身子有如火炉,将她紧紧圈在方寸之间。 心中的灼痛就如开闸之水,一股脑奔涌出来。他埋首在阿芙胸前,不一会她便感觉到一股湿意。 叔裕哭了,她竟也哽咽难言,不住地抚着他的后背。 樱樱和婉婉后半夜悄声无息过去的时候,发现两个人相拥睡着,衣裳俱在,只是脸上仍有泪痕。 两人面面相觑,轻手轻脚给二爷和二夫人加了被子,便退下了。 叔裕这一晚好眠。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过窗棂的时候,他便醒了。 一睁眼就看到身边一副美人图,阿芙发髻半散,青丝拖于枕上。 小袄衣襟散开,脸颊睡得白里透红,如今还是杏目紧阖,酣睡得如同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猪,只有脸上泪痕提醒着叔裕,昨晚的一切并不是梦。 他凝视了妻子一会,只觉心中涌起无限的柔情。 好像自这一瞬起,他才参悟了什么是她声声唤的“夫君”。 从今往后生死荣辱,我既是你的夫君,便绝不负你。 不意扰了阿芙的觉,他轻手轻脚起身,舒展了筋骨,拎了把长枪往演武场来。 这是德和堂东边的一片开阔地,专门给自家子弟习武的,旁边还有个自设的家塾。 演武场旁边有一排游廊,小时候他和哥哥弟弟练武,阿娘就时常坐在这里看。 墙上有宫里画师给兄弟三人绘的画像,每年都有,大哥的只有二十四幅。 叔裕如今已有二十七幅,再过几日,便要绘第二十八幅了。 大冷天,叔裕只穿了件薄袍,拖着杆长枪,一幅幅画看下来。 他还记得七岁那年画像时,兄弟两个刚狠狠打了一架,把头发抓成了一个鸟窝,被阿娘一人赏了一个嘴巴。 大哥哥比他大三岁,那会已经是个壮小伙,揍得他掉了好几颗牙,不过也本就该换了。 十七岁那年画像时,大哥哥已经要准备寻亲了。于是那年请了好几个画师给他画像,像上的仲据有些腼腆,不过还是足够气宇轩昂。 二十二年画像的时候,大嫂嫂刚嫁过来。 阿娘喊他们一起入画,大嫂嫂死活不好意思,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那会叔裕也跟着取笑,仲据坐在那,指着他笑道:“等叔裕娶了媳妇,我非要他们夫妻一块画一张不可!” 他在最后一张大哥的画像前停下脚步,把长枪搂在怀里,抱着手臂打量画中人。 良久,他苦笑了一声:“大哥,又快要画像了。” “我娶亲了,不过你估计不认得,礼部尚书向子寒的三姑娘。” 说完这些他突然不知道说什么,踌躇着摸了摸他的画框,又觉得自己矫情,收回了手。 “...也没什么,昨天叫大姐姐骂了一顿,她..”叔裕神色一转,突然像个孩子似的笑了笑,“她真是个泼妇,跟小时候一摸一样的。” 看着画上仲据宽厚的笑容,叔裕的鼻子突然酸了,他揉揉眼睛,把枪拿到手里:“好吧,我不说了,我就知道你向着大姐。” “大哥,我练枪,你看着,好吧?” 冬日的清晨,下雪了。 往来的仆役看到二爷在演武场中一把长枪挥得密不透风,青色的身影翩若惊鸿,漫天轻雪下,有如谪仙。 第五十六章 今年元月 这个年融冬院里过得甚好,确实是把“冬”都“融”了。 元娘看姑娘姑爷每日里恩恩爱爱地,每日都笑眯眯地,活像座弥勒佛,逢人便发压岁钱,又被人称为散财姥姥。 冬日里冷,本没什么好玩的,可是叔裕使人把院角的逸姝亭收拾了出来,拿厚厚的防风帘围了,生上暖炭,白日便挪过去。 虽说没什么大变化,可是挪了个地方,阿芙便高兴,两人往往也不要人伺候,在里面厮磨半日,也不知干了些什么。 日子就这么过去,一转眼就到元宵了。 叔裕是去年院校对阿芙一眼上心的,心里总觉得这个日子特别重要,格外重视地策划了一番。 又是唤了裁缝来给她裁斗篷,又是要给她打新头面,又请人往家中送新的胭脂水粉,直把阿芙宠得有些怀疑:“夫君,你不会是要往家里娶小吧?” 看她一脸认真,叔裕失笑,逗她:“是啊,你可得贤惠些。” 阿芙翻个白眼:“那我便打死她。” 元娘吓了一跳,唬道:“小祖宗,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叔裕大笑:“就你这小身板,还打死人呢!” 他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胳膊:“怎觉得你这日日吃着喝着,也不见胖呢?”手又滑到她小腹上:“不会是有了呀?” 阿芙脸一红,狠狠瞪他一眼,把他手打掉,不理他。 不见胖,那还不是因为活动量这么大吗! 叔裕开怀,自取了本书去榻上看。 阿芙由婉婉摆弄着试了几件衣裳,都觉得不满意,吩咐道:“今年的颜色格外暧昧些,元宵里穿埋没了,还是拿去年的旧衣服吧。” 婉婉取来一叠,最上面一件大红色的,正是两人初见时阿芙穿的大氅。 阿芙取下来,披在身上:“还是干娘给的这件好,不然今年也穿这件吧。” 婉婉道:“可今年的新头面是金子打的,反而不配了。” 阿芙点点头:“也是,那便算了吧。” 说着就要脱下,叔裕恰好抬眼看了看,一眼便认出这件衣裳:“慢着!” 看阿芙转过头来,他道:“这衣裳不错,就穿这件吧。” 想起去年元月时,这女子还远若天边月,今年就可以与他一起登城楼故地重游,不禁心里十万分的满足。 阿芙笑道:“我便说夫君是瞎花钱,做了这么多件新衣裳,最后还是穿去年旧的。” 叔裕伸手,她走过来,被他一拽拽进怀里,心满意足地搂着摸来摸去,手感果然如他所想。 阿芙笑着挣扎,被他按住:“别动,我摸摸衣服料子!” 婉婉默,只想遁走,您都快把衣服料子摸秃了.. 真到了上元节那日,阿芙还真就莫名其妙穿了一身和去年一摸一样的打扮.. 原因是叔裕一定要她穿那身红大氅,因而头上不好插金的和点翠的;银的和珍珠的又觉得太肃静了,于是婉婉又翻箱倒柜找出了去年用的小珊瑚钗,颜色刚好搭配。 穿上这一身,叔裕抚摸着下巴傻笑,阿芙也觉得有点熟悉:“欸,这身仿佛是穿过的啊?” 樱樱笑道:“姑娘忘了,去年元月同许姑娘钱姑娘她们出去玩的时候,姑娘也穿的这身!” 被元娘打了一下:“什么姑娘姑娘的,小蹄子嘴上不把门!” 叔裕摆摆手:“不妨,年节的,不打人了。” 阿芙笑着揉了揉樱樱被打的肩膀:“元娘干嘛打我们樱樱,今天是元宵节,我便要再做一回姑娘家!” 叔裕看外头已经掌灯了,牵了她的手道:“走吧?” 元娘她们都各自拿起伞儿扇儿的,准备跟着,叔裕大手一挥:“你们也随意玩去吧,叫小厮跟着,别被歹人跟了去。今晚不用跟着伺候了。” 阿芙吃惊:“夫君,就咱们两个上街吗?” 叔裕睨她:“怎得,我伺候你还不够吗?” 阿芙笑着挽了他的手臂,露出两颗活泼的小虎牙:“那自然好!” 元娘不放心道:“老奴担心外头人多...”想起叔裕是本朝第一将军,自己也觉得说得多余,话儿便拐了个弯,开始嘱咐阿芙:“那姑娘你自个儿留意些,别乱跑,别跟丢了二爷..” 阿芙跳脚笑道:“元娘也喊姑娘了!该打该打!” 元娘涨红了脸,又恼又想笑,看着姑娘姑爷相携着出去了。 转头看屋里站着的樱樱和婉婉,没好气道:“还不收拾收拾?我带你俩看灯去?” 看樱樱手脚慢了,又一瞪眼:“怎得,还真想打我老婆子不成?” 樱樱笑着窜远了。 华灯初上的时间,小厮低头推开裴府大门,熙熙攘攘的晚间街景如同画卷一般在阿芙面前展开。 叔裕站在她身前,回头,笑着朝她伸出手。 她也付之一笑,由他牵着自己的手,跨过百年来被踏得锃亮的门槛。 有的百姓回头,看这深宅之中走出的一对璧人。 阿芙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突然有一种大不敬的“君临天下”的感觉。 虽说不让下人跟着了,但是叔裕哪里有过真没人伺候的时候,还是让周和持了盏大灯笼走在两人前面几步,既能开路,又能照亮,还听不到二爷二夫人的嬉笑。 说起来,对于向家乃至裴家这样的大户,什么好东西好景色没见过,等闲的灯市是入不了叔裕和阿芙的眼的。 只不过元宵这样举国欢庆的场景,位高权重者总喜欢凑个热闹。 走在人群中,衣角不落泥,看着贫苦百姓们穿了最新的却也仍旧过时的衣服,喜气洋洋求个好兆头,便觉得心里格外满足。 阿芙倒没想这么多,只是叔裕在百姓中颇有威名,一路都有人拱手作揖,她便也觉得面上有光,笑盈盈端了夫人架子,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衣袖下两人更是肌肤相触,让她心里痒痒的,仿佛做了什么偷偷摸摸的事情,又羞耻又开心。 好不容易到了处僻静些的巷子,人声不这么喧闹,叔裕低下头来问阿芙:“就没些许看中的吃头、玩头吗?” 阿芙脸上还带着笑模样,闻言傻傻摇摇头:“没有。” 看她乖巧的样子,叔裕心里只觉一片软意,忍不住牵了手将她揉在怀中。 阿芙静静窝在他怀里,听着一墙之隔的吆喝声、欢笑声,觉得这人间烟火气,当真把她这颗凡人心抚慰地无比舒畅。 周和颇为尴尬地背对着他们,拎着那硕大的大灯笼,门神似的戳在巷子口。 他这副样子越发让路人觉得里头有不可告人的暧昧事,越发想探头探脑捞上一眼,周和瞪大了铜铃眼,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来,把二爷二夫人给挡严实了。 偏生有人还将他认了出来:“欸,这不是裴尚书身边的小厮吗?” 是个清清泠泠的女声,一听就不是等闲人,叔裕和阿芙赶紧松开,在黑暗中整理整理衣服,往外走来。 竟是宫宴上那位美貌的夫人,名唤白什么的,旁边陪着的是她的丈夫,工部尚书马跃,长得让人过目即忘,想来是当卧底的一把好手,毫不引人注意。 叔裕行礼:“见过马尚书,马夫人。” 阿芙也依样福了一福:“见过马尚书,马夫人。” 马夫人笑道:“裴夫人不必客气,咱们宫宴上见过的,你还记得吗?唤我一声雅岚姐姐便好。” 阿芙正愁把她的名字忘了去,这下松一大口气,笑道:“自然记得,雅岚姐姐到哪里都是最脱俗的那一个,如何忘了去。妹妹单名一个芙蓉的芙。” 马跃朝叔裕笑道:“她们姐俩倒是投缘,这敢情好。” 马跃是最会和稀泥的人,同叔裕虽说同僚数载,私交却浅,这会没话找话,只能拿雅岚和阿芙做话题。 这倒也合了叔裕的心思,便顺水推舟道:“马夫人是久掌家务事的,阿芙初初嫁来,还要多跟夫人学习才是。” 第五十七章 登徒子夫君 雅岚捂嘴轻笑,近四十的年纪竟仍有少女之形态:“哪里哪里,夫君也不常让我管事。我从来都是个酒囊饭袋,竟不堪大用的..” 她一向是清灵脱俗的样子,这骤然现出些许不经意的撩人,把阿芙都看傻了,叔裕更是颇为尴尬。 马跃有些不好意思,可是那双三角眼里就如照进了星辰,盯着雅岚,满眼亮色,口中还是谦虚道:“让裴大人见笑了啊!” 阿芙呆呆地看了眼叔裕,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如出一辙的“多余”二字。 她硬着头皮道:“那阿芙便改日登门拜访姐姐吧!” 雅岚又是娇娇柔柔一笑,浅浅一福,那身段当真称得上是“水上新荷”:“那雅岚就静待妹妹光临了~” 看着这一对夫妇走远,两个差不多高的身影并肩,一个婷婷袅袅,一个大腹便便,街边挂的灯笼烛光照在马跃有些“捉襟见肘”的头顶上,闪闪亮亮,和雅岚头饰上“连篇累牍”的红宝石一般夺目。 阿芙和叔裕静静观赏了许久,觉得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叔裕同马跃真真的不熟,虽说七年前南绍之战中,马跃还是福安郡郡守,负责大军的后勤工作,可那会主要都是乔将军和大哥同他交涉,叔裕只管带着兵士在泥地里打滚操练即可。 后来,马跃不知怎得被调来朝廷做工部尚书,可朝廷里的大小讨论,他几乎总是不置一词,在王相和李相的斗争中更是秉持中庸----这样的人就颇为无趣,说起话来前瞻后顾,叔裕与他不对脾气。 只是这回还真真是头一回在私底下同时遇见他和他夫人。 马跃生的其貌不扬,可是白雅岚是个一顶一的美人,不想两人私下里竟是如此你侬我侬,蜜里调油,虽没有羡煞旁人,倒还真让人浑身不自在。 憋了半天,阿芙拉拉叔裕的袖子:“夫君可看到白夫人发冠上的那一堆宝石了?” 叔裕先纠正她那是“马夫人”不是“白夫人”,然后极力回想,表示茫然:“不记得了,怎么了?想要咱们便去打一顶。” 阿芙睁大了眼睛严肃道:“白夫人那顶发冠,连着旁边的步摇上起码有上千颗红宝石,成色相当,中间那个足有鸽子蛋大,我看这顶发冠顶你一年半载的俸禄有余...” 怎么听着感觉嫌弃自己赚得少,叔裕瞪了阿芙一眼,却绷不住笑意,仍旧牵了她的手道:“买既然买不起,为夫带你看看不要钱的风景如何?” 阿芙笑着,亲亲热热挽住了他的手臂:我也不想要那累赘的宝石发冠,能有人陪我看上一世风景,就足够了。 阿芙很快就发现,这个想法真是太愚蠢了。 叔裕牵着她,一路往南来,几乎穿过了一整个长安城,曲江池的笑声隐隐就在耳边了。 阿芙累得几乎就要学小狗吐舌头了,她哪里走过这么远,平日是不过一坊的距离都要坐车的人,却徒步丈量了整座长安城。 “夫君...我想回去了..” 叔裕无奈,他也没想到这两步路便把阿芙累着了,看周和也是神采奕奕的样子,他只道这是正常水平呢。 只得柔声哄道:“乖,两步路就到了,若是现在回去,咱们岂不是白走了这么多?还没看到风景呢!” 阿芙四下望了望,隐约看到前头不远处城门楼子的影子,大惊失色道:“夫君是说还要走到南城楼吗?” 叔裕满脸期待地点点头。 皓月当空,清风千里,一对璧人把栏杆拍遍,多美的场面,更不用说这还是两人的定情之处,真是想想就令人心醉。 阿芙绝倒,要不是顾念衣裳真想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起来:“天哪,南城楼,我竟然走来了!去年坐车还坐了小半个时辰啊!” 叔裕表示你那牛车也太慢了。 阿芙不死心地抓住叔裕的衣衫,试图说服他放弃登城楼的想法,直接从哪个人家借辆车回家:“夫君啊,阿芙去年便去过城楼了,并没什么好看的,要爬好长好长的楼梯,黑乎乎的,远眺的平台上还有一摊醉鬼,直愣愣地盯着人看....” ....... 叔裕心里非常复杂。 所以..他就是那一摊醉鬼中最亮的一颗星吗?那个看得最光明正大不加掩饰两眼放光的那一个? 他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旁边周和埋了头拼命忍笑。 阿芙又说了几句,突然觉得气氛不对。 就着灯笼的暖光,她自己盯着叔裕打量了一会,揉揉眼又看一会,仔细回想记忆里那个登徒子.... 还有裴蔓无意间提到的“当年你说你要娶她”,这么来看叔裕倒也不是满城选秀,大浪淘沙淘出来一个她... 难不成...阿芙张大了嘴,结结巴巴道:“夫君,你...你...” 周和在一边恨不能遁地,还是被阿芙一眼瞟见了拼命压抑的笑意。 她脱口而出:“那个城楼上的人,就是夫君?” 叔裕尴尬而故作平淡道:“嗯。” 他是想借夫妻共登台这个曼妙时刻让阿芙回忆起去年此时的,可是他想听见的是阿芙对去年那个“一眼万年”的“英俊潇洒”的“矫健儿郎”的“崇拜”,可不是对登徒子的控诉... 阿芙也傻眼了,舔了舔嘴唇,怯怯道:“那...咱们过去城楼看看吧..” 叔裕:“嗯。” 气氛顿时拐了个弯,好像连寒风都凝固了。 阿芙还是累得不行,可是不敢抱怨了,怕把叔裕惹炸毛,万一他臭脾气起来了,把她一个人扔在这荒郊野外,哭都没地方哭。 可是她好累啊,一双脚快不是自己的了,不由得速度就慢了下来。 叔裕默不作声地走到她前面,伏下.身子道:“上来。” 阿芙惊讶,这可不合规矩啊,犹犹豫豫不敢动。 叔裕又闷闷道:“上来啊,给登徒子一个机会呗。” 说得阿芙心虚,乖乖抱住了他的脖子,由他两手握住自己的大腿,背着她缓缓往前走。 离南城楼真的很近了,不一会就到了城楼底下。 通往上头的楼梯很窄很矮,阿芙怕撞着头,把脸紧紧贴到叔裕肩膀上,两人耳朵相贴。 叔裕能感到她细细嫩嫩,有点凉意的肌肤,碰到他温热的“老脸”上,不由让他莫名其妙一点激动,找回了带她来这里的初心----对这个夫人还是很满意的,虽说初见被认作登徒子,可总还是想要纪念一番。 走上最后一阶台阶,两人眼前骤然便亮了起来。 阿芙也禁不住睁大一双眼睛滴溜溜乱看,叔裕瞟了她兴奋的小脸一眼,没好气道:“刚才不还闹着不来?” 今年的南城楼装点得真是好看,比去年因守孝而寥寥无几的几盏小灯笼不知道上了几个档次,还有专门养的叫不上名的耐寒花种,把这灰漆漆的城门楼子打扮得红红火火,光彩夺目。 阿芙不好意思道:“夫君把阿芙放下来吧~” 虽说周围人不多,可是终究不是两人单独相处,她有些不好意思,也怕别人把这离经叛道的一幕传出去。 叔裕故意不撒手,手还藏在她大氅里捏她的腿,阿芙又痒又害羞,抱紧了他的脖子挠他痒痒。 两人正闹着,前头凭栏的一个妇人回身过来,阿芙一眼瞟见,吓掉了半条命:那不是乔贵妃吗?! 妇人轻笑,拉了身旁男人的衣袖,两人一起看过来,阿芙和叔裕都傻眼了:当真是皇上和乔贵妃微服私访呢! 叔裕手忙脚乱把阿芙放下地,两个人规规矩矩站定了,朝皇上和贵妃行礼。 第五十八章 背她回家 叔裕打了个揖:“见过三爷,见过乔夫人。” 皇上排行老三,叔裕看他是微服私访,自然也不会傻到直呼皇上万岁。 乔贵妃笑道:“你们夫妻两个倒是有雅兴。” 阿芙羞红了脸,答道:“让三爷和夫人见笑了。” 乔贵妃穿了一身家常月黄衣裳,梳着极为简单的元宝髻,她身材颀长,颇有鲁人风采,举手投足还可见的武将之女的风采。 皇上朗声打趣道:“我倒不知叔裕在家中竟是这般‘当牛做马’呀!”他拍拍叔裕的肩膀,道不尽的调侃之意。 叔裕也有点赧然:“只是一时兴起,走得远了些,她便不太舒服。臣...我也没办法,只得背她一程。” 乔贵妃微笑道:“南城这边荒凉些,只有曲江池这会还人多,你们怎得想起来南城楼看看了?” 叔裕和阿芙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掌不住有点想笑。 皇上揽了乔贵妃笑道:“月眉,你看他们两个这个腻歪样子!” 乔贵妃是落落大方的性子,这会也不忸怩作态,爽朗道:“从前您还跟妾身说裴大人是粗人,恐委屈了夫人,这下看来,倒是咱们多想了。” 阿芙瞅了叔裕一眼,意思是你看皇上和娘娘都这样说了。 叔裕苦笑道:“您倒是和我大姐姐想的如出一辙,家姐前几日刚将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皇上好奇道:“裴..蔓?顾博士的夫人是吧?” 叔裕点头。 皇上和娘娘相视一笑,裴蔓的泼辣名声他们也略有耳闻。 皇上随口道:“你大姐姐性子倒与你也像,不过这般直接,倒让人喜欢。” 叔裕心里明白,在皇上这里,重臣的家属跋扈些倒也不是什么过错,尤其是跋扈都在明面上:强嫁顾博士、为儿子买虚职... 倒是那些体贤下士,贤名远扬的让人心不安。 叔裕便笑道:“我大姐姐一介女流,也没什么见识,我们做弟弟的又不敢管,我爹娘也管不了,还得您多包容。” 乔贵妃笑道:“阿蔓有点小脾气,倒也怪可爱的,就是顾博士是个守旧人儿,家里难免鸡飞狗跳的。前几日她来过我那里一趟,把她女儿舒尔也带去了,好俊俏的小姑娘,惹人疼呢。” 阿芙笑道:“夫人可觉得阿芙与舒尔有几分相像?大姐姐却觉得我俩像呢!” 乔贵妃打量了她一会,微笑着:“我竟记不清你的闺名了,阿芙是吧?” 阿芙赶紧行个礼:“是,夫人。” “想来是阿蔓为人母亲,看舒尔看得更细些,我倒觉得阿芙乍一看却比舒尔美呢!” 阿芙羞红了脸,急忙摆手。 叔裕狡黠道:“夫人这句话,可不得把我大姐姐气坏了!” 乔月眉笑着白了叔裕一眼,转头问阿芙:“你在他们家住的可好?叔裕也算我半个弟弟,你若是受了委屈,大可以向我告状。” 皇上和叔裕都笑盈盈的,君慈臣诚,看着一家人一般。 可是阿芙倒觉得最当真的还是乔贵妃,她并不出众的容貌显得格外和蔼可亲。 跟皇上和娘娘呆在一起还是心累,两人也没瞟上几眼夜景,主要是随侍,跟着接话。 阿芙累得腰酸背痛,这还是对她好些的乔贵妃,若是皇后,她还不如一头跳下去算了。 看着仍旧神采奕奕,微躬了身子听皇帝说话的叔裕,她突然觉得三不五时就要应召陪驾的夫君其实惨得很。 把皇上和贵妃娘娘送走,已是快要子时了。 今晚不宵禁,哪怕这个时候还是满城灯火,欢歌笑语四处飞扬。 看着皇上和贵妃的车架渐渐远去,阿芙脚一软,就倒在了叔裕身上,吓得他赶紧把她搂在怀里,只觉得脸冰冰凉,急道:“没事吧?” 阿芙眼睛都睁不开了:“好累啊夫君...” 叔裕又心疼又好笑,躬身把她背到背上:“你睡会,咱们很快回家了。” 又转头给周和说:“你快跑回家,赶了车来,我就顺着这条路走,你留意些。” 周和得令就要跑,忽而发现手里的灯笼,上头还写着“裴”字,犹豫道:“二爷,那这个灯笼...” 叔裕不耐道:“扔在这!拿那灯笼作甚!” 周和应了一声,却又下不了手,总觉得带了“裴”字的东西,不能乱动,别惹了祥瑞,便硬着头皮吹熄了火,把那灯笼皮收起来揣进怀里,才撒丫子跑起来。 叔裕不意他这一番动作,又感念于他的用心。转头看看伏在他肩头的人,已经酣然入眠了。 他便背着她,缓缓走在四下无人的街道上。 阿芙小骨架,可也不算瘦弱,他觉得自己背了一只沉甸甸的小猪,软和和热乎乎的,有一种打猎完满载而归的荒谬的幸福感。 他一哂,周和跑走前的一番动作又跃入他的脑海。 叔裕是个暴脾气,可是他愿意自省,又能推己及人,待小厮虽不能说像亲弟弟,但也是将心比心,因而小厮也总是尽心回报。 周和是个沉稳的,比叔裕小十来岁,是后来才跟他的。 他的儿时玩伴,是明鸳的哥哥韩拘儿。 背着阿芙,他清楚自己对她有多么爱怜,可是想到韩拘儿的亲妹妹日日独守空房,红颜枯萎,深深的负疚感攫住了他的心。 歪头看看阿芙的睡颜,他小声同她商量:“明鸳她也不容易,便..让她生养一个,也陪着她,将来再过继给韩拘儿,承了他的血脉,如何?” 阿芙自然是不答,他又接着絮叨道:“你是小心眼最多的,你以为为夫不知道吗?不过也不要紧的,这都不是大事。只是你别生气为夫去明鸳那,她如何比得了你呢?” 这些话他总不愿同她明说。看着她清澈的眼睛,总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看着她稍微吃些醋,他还挺开心,只是总掌不住这个尺度,恼了她去。 周和跑得很快,回府赶了车子,绕小路一路狂奔而来,这会堪堪停在两人身边。 他上气不接下气道,大冷天出了一头汗:“爷,车来了,您快上车吧!” 叔裕刚刚结束自言自语,暗自庆幸没给周和听了去,慌里慌张道:“好好好,你掌着车。” 他把昏睡中的阿芙先放到车子横梁上,转过身来,抱着她钻进了车子里。 二爷和二夫人进了车子,周和驾车注意了许多,狠狠勒着马嚼头,缓步慢行。 叔裕把阿芙的上半身抱在怀里,尽量让她睡的舒服。 他想摸摸她的脸,又怕自己手太糙,刮着她,最后摸了摸她的发髻。 不由得又想到初二那日她长发垂落的样子,还有她平时软软糯糯的抱怨,嫌婉婉梳头太紧了勒得不舒服。 叔裕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头发,因为已经嫁人了,今年也没有像去年那样散着半匹长发,而是梳了个简单利落的盘着,这会堆在脑后一大堆。 他摸索着抽出珊瑚钗,又摸到几个别子取出来,她的头发便瀑布一般散在他怀中。 他忍不住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车子有点颠,阿芙睡得不安慰,呢喃了几声,翻过身抱住了他,把脸埋进他怀里。 成亲以来,叔裕总是有那种被她不经意间撩得心火难耐的时候,比如现在。 他长叹一声,撩开车帘,还只撩开了一小条缝,让凉风只吹着自个。 虽说为了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了条小道,两旁还是张灯结彩的,沉寂了三年的国家,在这个节日里爆发出无尽生机。 叔裕冷静冷静,低头看着怀里的小猪,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靠到车壁上闭目养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唇边还带着笑意。 第五十九章 妾室生产 二月中,阿芙请了稳婆过府给清雁看看。 她从来没听府医汇报过跟清雁那胎有关的事情。 刚开始的时候,阿娘和元娘时常商量如何把那胎儿做掉,以至于阿芙下意识地也跟着计划。 到后面她发现没人上心,自己也不愿脏手,更是没兴趣听了。 她想着,就算想演个贤惠的主母形象,估计这名声连融冬院大门都传不出去,叔裕又不在乎,她瞎折腾什么呢? 于是这还是元娘提醒着,她才想起来,清雁就快要生了。 稳婆相看完,过来给元娘说:“只怕就在这几日了,看着像个男胎。” 她们在堂屋里说话,阿芙正百无聊赖歪在西屋炕上看书,闻言竖起了耳朵。 元娘的声音充满了遗憾:“确定是个男胎?” “老身干这行这么多年了,这个还是拿得准的。”顿一顿,那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压低了道:“不过...要他不是个男胎...也是有法子的..” 阿芙顿时跟下头侍候着的婉婉交换了个眼神。两人都一点即明,只有旁边樱樱一脸迷惑,却也知道现在不是问的时候,眼观鼻鼻观心。 元娘笑道:“瞧您说的这是什么话,男孩是男孩,女孩是女孩,咱们还能狸猫换太子不成?” 那稳婆就尴尬地笑了:“那倒是,那倒是。那老身就先下去了,这几日都住在下人那边,有事您随时派人来唤我。” 元娘亲自给她开了门:“您走好。” “啪”一声,元娘老实不客气地把门扣紧,嘴里碎碎骂道:“这老不死的,嘴里没个把门的,成日里胡吣!” 婉婉笑着应道:“是啊,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东西,在这给咱们出谋划策起来了!就算咱们当真要做那起子下作事,也不至于从大街上随便拉个稳婆来推心置腹吧!” “就是!老东西没点眼力见!” 阿芙嘴角衔着一丝笑,她知道这几日元娘为了清雁心里大不痛快,这会是全都发泄到了那稳婆身上。 她刚要张口安慰她两句,叫她别气坏了身子,房门被大力推开,“砰”一声砸在隔窗上,吓得阿芙心都要吐出来了,一屋子人都傻眼了。 竟是明鸳,气喘吁吁地立在那里,衣袖沾了半边血水,目眦欲裂:“夫人!清雁要生了!” 元娘气得要冒青烟了,恨不能一掌扇死这个蠢货,但是那毕竟是二爷的房里人,她也不能动,咬碎了一口钢牙,两眼盯着她袖子上的血,就怕她滴到姑娘房里的地毯上。 阿芙给她吓得半天回不过神来,心里如何不气,尽量柔声道:“樱樱啊,你叫外头钏儿她们去唤了那稳婆来,提前烧了热水送去清雁房里。” 看着明鸳,她是真的焦急,两手无措地支棱在身体两侧,两眼紧紧盯着阿芙的一举一动,闻言立刻撒丫子往外跑去。 婉婉轻笑道:“瞧把咱们明姨娘急得,当真是心疼咱们爷的子嗣。” 阿芙也讶异,听出婉婉笑声中的轻蔑,道:“是啊,也不知道最后能与她何干。” 这会屋外嘁嘁喳喳地,一群人呼来喝去,想来是稳婆还没走远,被明鸳带着人半路叫了回来。 元娘在窗口张望:“姑娘还过去看看不?” 阿芙合了书,叹道:“唉,好端端地看会书,却半点得不了清闲!” 婉婉和樱樱一边一个扶了她,被她推开:“扶我干甚,我又没怀孩子。” 元娘看出她心里烦,反而过来安慰她:“没事,没事,去看看,传到老太太耳朵里也好听...” 隔着半个池子,就听后房里清雁压抑不住的嚎叫。 那声是阿芙头一回听见,与清雁平素的声音截然不同,让人打心里瘆得慌。 阿芙白了脸,看着元娘,被她硬攥着胳膊往前走。 清雁的小丫头云儿慌慌张张出来应对:“见过夫人,姐姐在房里呢..” 元娘斥道:“夫人不知道你姐姐在房里吗?净说些废话,怎么样了?” 云儿脸也煞白,她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又没见过大场面,定然也是吓坏了,又被元娘劈头盖脸说了几句,话也说不利索了:“奴婢...奴婢不知....” 樱樱让钏儿将阿芙房里的软凳搬了把来,又弄了几扇屏风,让阿芙坐在当中围出的一个四方空间里:“想来还要一阵子,要不然夫人坐着等吧?” 元娘再一次气结,这群小蹄子当真是没有脑子,摆出这副架势,岂不是要夫人在这等到清雁生了为止?万一她生上三天三夜,难道夫人也得在这等上三天三夜? 阿芙却没想这么多,她顺从地坐下,吩咐樱樱道:“你再把我的话本拿来,仔细我看到的那页,不要合上了。” 元娘可太服了这群小祖宗了,挥挥手让樱樱不要去,好声好气地劝阿芙道:“如何就着急那一会了?夫人听老奴一句,好生坐着吧!” 既然都等在这大门口了,还不做出副样子来,等二爷回来了,也好留个贤良淑德的样子。 若是要舒服,那还不若不出来,便在房里窝着,可不比在这听产妇嚎叫舒服多了? 阿芙看元娘眉宇间俱是殷切,电光火石间明白了点什么,便默默作罢了。 因只是个妾室生产,也不曾有人去告诉叔裕一声,他这一日恰好又同同僚出去应酬,结束的时候已经宵禁,偷偷溜回来的时候都月上柳梢头了。 离融冬院还有两步就听见院子里鬼哭狼嚎,他心里一慌,大步跑进去。 还好阿芙没事,全须全尾地坐在那,只是一脸疲态,闻声抬头看他,怪可怜见的。 叔裕看着一番阵仗,知道是清雁生产了,示意正要起身的阿芙不用动:“发动多久了?” 元娘道:“约莫巳时初刻吧,现下已经亥时了。” 叔裕揽了阿芙的肩膀惊道:“你在这坐了快六个时辰了?” 阿芙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自己可太傻了,就不该听樱樱那傻姑娘的摆布! 等她坐了阵子,实在受不住准备撤的时候,偏偏老太太、大夫人和三夫人那边都听到了风声,纷纷派了婢子来探视,阿芙只得就这么被钉在了椅子上。 里头稳婆被叫出来回话,半边衣裳都是血迹,慌慌张张地,鬓发凌乱:“回二爷二夫人,姑娘年岁小,又是头胎,生得难些,现下刚见婴儿头顶。” 阿芙一见她半身的血,吓得一抖,不由就侧头把脸埋在在叔裕怀里。 她这一动,旁边立着的各房婢子,身板虽然还都笔直挺着,忍不住都侧目看过来。 叔裕一只手不住摸着她的肩膀安慰她,一边对稳婆说:“好,我们也没有经验,还是看你。若是出了事,便保大人,”无视稳婆稍有些讶异的表情,“你去吧。” 无视周围一圈婢子们压着好奇和惊讶的目光,叔裕极温柔地抚摸着阿芙后脑勺处柔软的发丝:“没事,没事,你先回房吧,这边有稳婆看着呢。” 阿芙扶着他慢慢站起来,眼睛雾蒙蒙地,含情脉脉看着他:“那夫君呢?” 看到她这个样子,叔裕怎么可能说别的,自然是牵了她的手:“我自然陪你回去。” 元娘低低头,抿去嘴角笑意。 现下虽说三姑娘还有诸多错漏之处,可却知道怎么抓住二爷的心了。 她看了看老夫人、大夫人和三夫人打发过来的婢子,都扭着头盯着二爷二夫人并行的背影,感受到她的目光,这才一个激灵转过头来当鸵鸟。 元娘笑道:“既然爷和夫人都回房了,老奴也不敢劳驾各位姑娘在这等着。几位先回去回话吧,待生下了,老奴再使人去报了姑娘们。” 几个婢子急忙行礼,口中道着“谢谢嬷嬷”,便也回去了。 婉婉与元娘对视了一眼,皆是畅快:叫这些婢子们回去回了各房主子,只怕要把大夫人牙都酸倒了呢! 第六十章 侍候二爷 回到房里,樱樱伺候着阿芙准备安歇。 阿芙坐了一天,当真是腰酸背痛,在樱樱给她拆发髻的时候,自己轻轻捶着腿。 樱樱便说:“姑娘今日可累很了吧?” 阿芙“嗯”了一声,恹恹地。 刚好叔裕洗漱完,从角屋出来,便道:“你怎就非要在那守着了,把自己累成这样,不知道图什么。” 婉婉给他擦干手上水,他过来在阿芙鼻子上刮了刮:“怎得,想给为夫留个贤惠的印象?” 阿芙撅起嘴,把他手拍掉:“是啊,怕夫君有了儿子便不要我了,不是得快快巴结巴结清雁妹妹?” 叔裕朗声大笑,边笑边摇头,想是觉得太荒谬,却也没解释什么,径直往里屋床上走去,边走边打了个呵欠:“前几日不是选秀么,钱尚书的女儿果是入选了,封了个美人。” 阿芙惊讶道:“才是个美人吗?朵儿生得不错,家世又好,应当从良人开始吧?” 叔裕靠在床棂上,两眼直勾勾盯着阿芙的发髻,笑道:“你快上来,我便说与你听。” 阿芙笑睨了他一眼,正过头来看着镜中的自己。 白日里因为清雁生产的不安仿佛去掉了些。 毕竟现下还隐隐约约听得到她的哭叫,可是叔裕就这样在自己房中说些家常话。 纵然是“保大人”又如何呢,夫君对她原没有多少感情的。 擦洗过已过了半个时辰,叔裕已经睡着了。 阿芙便让樱樱婉婉退下,自己蹑手蹑脚地踩上脚踏,想轻轻爬去里侧,不要惊醒了他。 不防胳膊刚刚撑到床侧,就被叔裕一把抱进了他的被窝。 阿芙娇叫一声,有些怕痒,挣扎了一下还是任他去了。 他的被褥比她的薄许多,可是他的体温高,还是极暖。 两人都穿着薄薄的里衣,紧紧相贴,中间隔一层若有若无的布料,反而更让阿芙心中悸动。 叔裕抱着她,下巴搭在她头顶,声音中有点睡意中的沙哑:“冷不冷?身上冰冰凉。” 阿芙嘴角难以遏制地上扬,甜甜道:“现在不冷了。” 叔裕闭着眼睛,也笑了,又把她抱得更紧,勒得她小老鼠似的“吱”了一声:“睡吧。” 阿芙乖乖闭上眼睛。 虽然白日里累,可是从来没这样入睡过,她不禁心里小鹿乱撞,越躺着越清醒。 又恐扰了叔裕的觉,耽搁他明日早起上朝,就硬.挺挺地板着。 过了会,叔裕毫无征兆道:“不困吗?” 阿芙如蒙大赦,在他怀里换了换位置,让自己更舒服些,手臂绕上他的腰:“嗯。” 既然叔裕也没有睡着,再跟他说两句话,好像也不是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阿芙就说:“夫君,你刚才说朵儿只封了美人,为什么呀?” 叔裕发出几声带着鼻音的笑,手伸进阿芙的里衣,在她脊背上挠了挠:“还想着这件事呢?以后得叫钱美人了。” 说完两人都笑了,“钱美人”这个称呼实在是有些俗气,和“穆良人”比起来,一个听起来像皇上的白月光,一个像皇上的丈母娘。 这个想法太大不敬了,阿芙不敢说,便道:“那..钱美人为什么只封了美人呀?” 她越想知道,叔裕越卖关子,揩了好几把油,才道:“这钱美人也当真是少找的人物。我听内侍说,她居然在大殿上侃侃而谈,说自己是钱尚书独女,她阿爹从小培养她入宫云云...” 阿芙简直想得出朵儿说这话的样子:“朵儿就是这样,三分的事情总要说成三十分不可!” 叔裕道:“她这话一出,皇上和皇后脸色都变了。哪个忠臣会费尽心思培养女儿入宫呢?听起来总怪怪的。更何况,这培养她,往好处想,是诗书礼乐,往坏处想,还不知是什么龌龊事呢!” 阿芙突然来了性质,一双玉臂亲昵地环了他的脖子,香唇微启:“夫君,能是什么龌龊事呀?” 叔裕看着她猫一般的琥珀眸子,老脸一红,胡乱拍拍她:“你个妇道人家,瞎打听什么?” 阿芙偏不依他:“夫君,你该不会不知道吧?人家都说长安七十二坊,坊坊都有裴二爷的丈母娘,怎得夫君却是白逛了?” 这句话说得叔裕瞠目结舌,目瞪口呆地盯着阿芙牙尖齿利的一张小嘴:“你...” 阿芙一时嘴快,这会却是害怕了。她也是听元娘抱怨叔裕出去寻欢时,听了这一句去,觉得颇为好笑,在心中翻来覆去念了许久,这会心里一松快,就说了出来。 现下看到叔裕的样子,却觉得自己轻纵了,急忙讨好他,在他嘴角吻了好几下,又扭股糖似的在他怀中腻歪:“夫君,我浑说的,不能作数...” 叔裕咬牙,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那为夫便将那七十二坊的招数‘言传身教’‘身体力行’吧...” 阿芙就后悔啊,为什么要嘴快那一句,搞得叔裕下死劲地折腾她。 她可真是知道什么是‘龌龊’的招数了,只怕自己昨夜哭得比清雁还大声些... 叔裕上朝时想是嘱咐了樱樱等不要来打搅,阿芙闷在红罗帐子中一气睡到隅中末刻,只觉黄粱一梦,不知身在何处。 刚想张口喊人,却听院子中闹哄哄的,冥思一想,突然记起昨晚清雁就快要生了,怕不是已经呱呱落地了? 一想到这茬,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紧了。 随便趿拉上绣鞋,自己擦了擦脸,拉开正房的门,阳光一下子照了进来,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一个熟悉的声音就这么灌进她毫无防备的耳廓:“恭喜二夫人啊,清雁姑娘一举得男,二房有后了,咱们裴家也有后了!” 这声音中的喜悦是这么地真实而无私,以至于阿芙郁闷地不想睁开眼睛,一头撞死在门框上算了。 是王熙。 这一大早上的,她不辞辛劳穿过大半个宅子,就为了给她道一声得了庶长子的喜? 阿芙慢慢睁开眼睛,努力直视着周身包裹着太阳光晕的大嫂嫂:“多谢大嫂嫂用心了。” 旁边樱樱小心翼翼地挤在门框边上,试图隔开阿芙和王熙:“大夫人,我们夫人还未曾妆饰,不如大夫人且等一下,待我们夫人收拾立整了,再同您叙话?” 王熙轻笑道:“不必了,我就不打扰二夫人清眠了。我也只是为你们二房高兴罢了,只不想你们二夫人还没起呢。” 这话虽是对着樱樱说的,她眼睛却是笑睨着阿芙,看她因为刚睡醒而有些蓬乱的头发,还有因昨夜哭久了而肿着的眼眶。 阿芙后知后觉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反应过来在她眼中恐怕自己是恸哭了半夜,今早又当了缩头乌龟.. 她假笑道:“多谢嫂嫂了,只是我昨晚...”她气得险些要把“侍候二爷”说出口,只是最终还是无法在一院子众目睽睽中说出这样暧昧的话,只得一咬唇,横下心受王熙一顿奚落算了。 王熙见她不再说话,果然心里更快意:“妹妹不必忧郁,且不说这孩子名份上该唤妹妹一声阿娘,就算他不听话,将来妹妹也会有别的庶子可选的,”她又补上一句,“还有嫡子。只不过这个是长子,多半会特殊些罢了。” 阿芙一时哑然。是啊,再说是庶子,是夫君不看重的通房生的庶子,他终究比自己的儿子年长些。她突然开始质疑自己“延后生育”的策略。 看她怔愣,王熙轻快地行了个平礼:“那我便不叨扰了,妹妹梳洗了,快去老夫人房里报个喜讯吧,她老人家定然是欢喜的。” 第六十一章 一妻一妾 元娘急匆匆从后院走过来,看到个王熙花孔雀一般扬长而去的背影,还有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各自出神的主仆俩。 她不及多想,跨过门槛,拽了阿芙的手臂,急道:“哎,姑娘也是心宽,二爷不让我们喊您,您还真能睡到这会。清雁姑娘生下小少爷了,姑娘快些收拾了去见老太太吧!” 阿芙由她摆布,神态恹恹地没什么精神。 元娘亲自上手给她梳头,但是很久没有梳过了,有些生疏,拽得她头疼:“婉婉呢?” 元娘手上不停,嘴里抱怨道:“清雁那边人手不够,稳婆安排了一大堆事,我们都给她卖命呢!” 阿芙把手头帕子一扔:“那钏儿小钰都死了不成?要用我身边贴身的人?” 元娘苦笑道:“我们可没伺候那丫头一手指头,元娘给姑娘伺候姑娘的庶子呢!那小羔子一落地就哭,非得我抱着不可。” 听着她声音里还颇有几分骄傲,阿芙心里又凉又气,索性不说话了。 阿芙去了裴老夫人那里道喜,王熙和桓羡不出预料都在。 裴老夫人虽淡淡的没说什么,架不住王熙和桓羡一阵“裴家有后”的恭维,毕竟是老人了,心里还是开怀,那笑模样把阿芙刺得眼眶发热。 娘们间一说话,不禁就是一半日,又在德和堂一起用过中饭,回来融冬院里已是日中,看周和候在院门口,阿芙顺口问了句:“二爷回来了?用过午饭没有?” 周和摇摇头:“不曾用饭,二爷和三爷在部里开会,三夫人打发了人来,两位爷便直接回府了。” 阿芙心里一酸,估计叔裕是急着回家来看儿子了。 果不其然,阿芙的正房里空无一人,后屋隔着池子也能荡过来一波一波的欢声笑语。 她顿步在抄手游廊中,怔怔看着,拿不准是过去凑个热闹,还是若无其事缩在自己屋子里。 元娘低声道:“姑娘便过去说几句吧,直接回屋,怕是不好...” 阿芙认命地往清雁屋子里慢慢走去,没走几步,婉婉就急急跑过来,拉了她袖子道:“姑娘,不好了姑娘..” 阿芙心里一紧,怎得回回都是祸不单行?难不成清雁肚子里还留了个哪吒没生出来? 婉婉欲言又止,元娘喝道:“有话就说,你嗓子里噎了个蛋不成!” “姑娘,方才周和拉了我,跟我说,今日大姑娘和二姑娘都下定了...” 阿芙一时没绕过来,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婉婉说的是向纯和向烟。 她奇怪地跟元娘对视了一眼道:“怎得二姐姐也下定了?上回不是说只是定了大姐姐的亲事吗?” 婉婉艰难道:“姑娘,您别生气,二姑娘陪嫁过去,做大姑爷的妾室...” 阿芙脑子“轰”地一声,两腿发软:“所以我大姐姐当填房,二姐姐做妾?” 婉婉点点头。 元娘也傻了,哪有这样糟践自家姑娘的?忙问道:“已下了定了?二爷知道了?” “是啊,周和说二爷心里好不痛快,跟咱们提个醒...” 阿芙心里五味杂陈,觉得风吹过来脸上冰凉,一摸竟是一脸泪水。 元娘、婉婉和樱樱都围着她,三个人一声也不敢吭,只是不错眼地盯着阿芙,满脸关切。 良久,听着那边传来的欢声笑语,阿芙攥紧了帕子,一跺脚:“走,回趟安仁坊!” 她还不信说不通这个理了! 元娘吓得拉住她:“姑奶奶啊,咱们可没跟二爷和老夫人报备过,就这么去了?” 阿芙不理她,闷头往前走。怎么也不能更差了,旁的都好说,要是真纵着娘家这般折腾,她才真是在婆家抬不起头了呢! 周和看着夫人又心急火燎地冲出院门,一脸茫然。 走在最后的婉婉小声跟他说:“哥哥,夫人回去跟娘家算账呢,没来得及求了二爷的恩典,二爷那边您帮我们美言两句,别让院子里再鸡飞狗跳的了!” 婉婉生得盘正条顺,说话又说得顺耳,周和脸红到脖子根,只有连连点头应了的道理。 阿芙真想干一件事,也不娇气了,只恨自己不能骑了高头大马,一路狂奔去安仁坊。 风驰电掣的,竟比旁日快了一倍有余,到安仁坊向府门口的时候,主仆几个都给颠得魂都飞了,偏心中一股劲撑着,直愣愣往后院来。 一路上就看着张灯结彩的,到处都是灼目的红,厅里还有刚卸下的红扁担,想来是下的定,还没来得及收拾。 阿芙越看越气血上涌,先去了爹爹的书房,进门就跪下了,把书桌后练字的向大人吓了一跳:“芙啊,你怎的也没先说一声,就回来了?” 阿芙声音都在抖:“爹爹,您要害死女儿吗?大姐姐做填房,二姐姐做妾室,您让我怎么在裴家立足啊!” 一听这话,向大人脸也垮下来,避而不答:“你先起来,这春天还凉,别冻坏了膝盖,快点,听话..” 阿芙不起,想像儿时那样撒泼,可是酝酿酝酿,发现终究已非往日,竟撒不出来了。 她就在地上枯跪着,向大人也不吭声,父女俩是相对无言,良久,向大人道:“罢了,我在这个家里说话,谁也不听。你娘不听,你如今也不听了。我活了这大半辈子,可真算是白活了。” 他声音中的苍凉无助之意,让出了一身薄汗的阿芙瞬间打了个寒战。 她膝行过去,扶着向大人的膝盖,哀声道:“爹爹,您别这么说,阿芙是..” 向大人拂落她的手,竟不想多看她似的:“你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门心思想的是你自己在裴家的荣辱,你就一半点也不替你的娘家想想?这样上门来,是来质问你爹爹的吗?” 阿芙哑然,满面凄惶:“爹爹...阿芙是..阿芙是一时心急,您..” “你阿娘看重李家的权势滔天,要把你大姐二姐嫁过去,你嫌丢脸;可当时她要把你嫁去裴家,你怎的不嫌丢脸!” “你以为给人当填房、当小妾是天大的耻辱,是,这确实不是什么荣耀,”向老爷怒发冲冠,喝道:“可是你背了你同穆家的娃娃亲,难道就不值得羞愧吗?还是在你心中,尊容远比信义要来的重?” 阿芙如遭雷劈,跪坐在地上,几乎被抽了魂去。 她有如被架在火上烤得滋滋作响,而后又被压入冰窖中寒意入骨,以至于虽然咬死了牙关,还是抖如筛糠。 有人破门而入,是元娘。 她满面泪水,死命将阿芙搀了起来,哭道:“老爷要罚,就罚老奴吧!三姑娘年纪轻不懂事,都是老奴教养的不好,千错万错都是老奴的错啊...” 向大人轻飘飘地看了阿芙一眼,那目光轻如鹅毛,却又重若千斤,让阿芙麻木的心一抖:“我没有罚她。你们去吧,跟夫人和大姑娘好好聊聊,弹冠相庆,岂不爽哉!” 阿芙睫毛一瞬,大滴大滴的泪水就滚落下来,滑过前襟,砸到元娘手背上。 她被元娘硬生生拖走,只在向大人眼前留下一张凄惶无助,粉泪盈眶的面孔。 门合上后,向大人长叹一声,跌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风摇竹影,久久不动。 元娘守在门口,将两人对话听了个差不离,这会看着阿芙仿佛被拨皮抽筋一般,心中痛极。 她不过是一平凡妇人,才不愿意管什么荣辱什么信义的大道理,她只要她一手带大的三姑娘平安喜乐,日日过得顺心如意,便是要她上刀山,下火海,她元娘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第六十二章 苟且之事 樱樱和婉婉跟在后头大气也不敢出,元娘揽着阿芙苦劝:“姑娘,老爷是被二姑娘为妾的事气狠了,姑娘撞上他气头上罢了。姑娘想想,老爷平日里多疼姑娘呀?那,那姑娘就是要天上的月亮,老爷也得蹬了梯子亲自掰个角下来,是不是?” “姑娘!”看阿芙不答,元娘急得眼泪直掉,“姑娘怎么才好受些?想打想骂,任姑娘打,任姑娘骂!” 向老爷得内书房离夫人的院子近的很,这几步路过去,就听见了里头的言笑晏晏。 阿芙麻木地往前走,元娘更急,发狠把她摁住,捧着她脸道:“姑娘,你想好了,里头有大姑娘,你要是这幅样子进去,受了奚落,你可不准哭!听到没有?” 阿芙勉强回过神,点点头。 爹爹那番话太重了,狠狠打在了她心头最痛的角落。 这一辈子或大或小的错犯了不少,唯独这一件可能要遗憾终生,每每想起都觉自己远远配不上晋珩。 阿芙啊,你原来就是这样鄙俗的人,还自以为超然于诸姐妹之上... 可是她不能把这一面露出来。 她可以自我批判,可却不许姐妹们置喙半句。 她们就是不配! 阿芙瞬间燃起了斗志,铿铿地往屋里走来,元娘一愣,急忙跟上。 进屋一看,阿娘和大姐姐促膝而坐,那叫一个融洽,脸上洋溢着对新生活的向往和期盼。 阿芙门神一样杵在门口,挡住了半屋的阳光。 向夫人眯眼辨认了一会,才看出是阿芙,喜得连连招手:“阿芙快来,今日怎得有空回来了?快来坐下!” 许是要嫁人了心中喜悦,向纯没有做声,温和地朝阿芙点了点头。 阿芙心中冷笑,向纯如今是觉得,她嫁去了李丞相家,如今身份上来了,同自己是平起平坐了吗? 三两步迈过去,一声不吭地坐在阿娘身边。 向夫人端详端详她的脸色:“怎得了?可是哪个给了我阿芙委屈受?哭成这个样子?” 在爹爹那里碰了壁,阿芙不敢再直接质问,尽量柔和道:“阿娘,怎得让我大姐姐去做填房呀?” 这话一出,向纯便变了脸色。 向夫人一边一个握住两姐妹的手,笑道:“看你这话说的,什么叫做填房,那是李家的正经大夫人!那李丞相如今是一人之下,李老夫人又是乔贵妃的姑姑,已故乔将军的妹妹,同你夫君家里也是有渊源的,将来咱们向家,和李家、裴家、乔家就成了一派姻亲,多好的事呀!” 阿芙蹙眉道:“可是大姐姐过去就要当人家的后娘,这也算了,还让二姐姐也跟着嫁过去,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家倒贴呢...” 这话说得可是戳了马蜂窝了。 阿芙不知道的是,起初议亲的时候,一切都顺,唯独李家人看不上向纯的容貌。 向夫人还以为这亲事就要黄了,谁知转头媒人便说,若是能一娶娶俩,这事情还有的商量。 以嫡女为继室,以庶女为妾,对于向夫人来说,简直是完美。到时候有什么晦气事都让向烟帮她的宝贝女儿挡了,甚至儿子都能替生,岂不快哉。 向纯本不愿意与向烟效仿娥皇女英的旧事,从向夫人那里知道自己是因这一副尊容被嫌弃了,大哭一场,而后却也接受了。 这会听阿芙说“倒贴”一词,字字戳心。 虽然阿芙原意本是倒贴着嫁了向烟出去,可在向纯心中,她这个正房夫人才真是倒贴出去的,不由暴起,指着阿芙的鼻子跳脚道:“你!你还是个人不是?” 变故来的太突然,婢子们又都候在外面,竟没一个人反应过来,只有向纯一个人凭着一股中气破口大骂:“向芙,你自己想想,从小到大,爹娘哪里不是偏着你?家里这么多姑娘,偏你一个在渔阳无拘无束万千宠爱地长大,到了议亲的时候,又巴巴地把你接回来,费尽心机地带你交际,有了高枝,阿娘就亲自出面把碍事的青梅竹马穆晋珩一脚踢开,你命这么好,怎么就偏偏跟我过不去?为什么偏偏跟我过不去?啊?!” 这一番连珠炮莫说阿芙,连向夫人都惊呆了。 阿芙拾回魂来,只觉得姐姐越发不可理喻,亏得方才她还觉得向纯定了亲正常些:“大姐姐,你说什么胡话呢?我怎么你了?我不是一门心思想让你嫁得好,过得好些吗?你...”你怎的狗咬吕洞宾吗? 向纯嘲讽道:“你以为人人都是你这般好命吗?嫁了一个尚书,还能和自己青梅竹马在嫂子房里行苟且之事?” 阿芙“腾”地一声站起来,还没等出声,门被推开,向大人怒道:“向纯,你胡吣什么?” 一屋子人都吓了一跳,一时没人敢出声。 向大人两眼喷.火,再次喝道:“阿纯,你说的可是真的?” 看向纯一脸惊恐,却没有心虚,他转向向夫人和阿芙,从她俩的表情上读出了肯定的答案。 他本是在书房中越坐越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他的阿芙本是个重情重义的姑娘家,只是再如何重情义,怎好插嘴自己的婚姻大事。 想到她离开时候的凄惶表情,不觉心中难受,这才拉下一张老脸,打算来夫人院子里好生安抚一下,谁知竟能听到这件无耻之事。 他气得头晕,趔趄两步,阿芙赶紧扶助,解释道:“爹爹,阿芙才不曾行那苟且之事,不过是在嫂嫂房中同晋珩哥哥见过一面..” 向大人怒道:“你那嫂子心中也没有半点明白!越是你们这样就越该避嫌,她这和那拉皮条的有什么分别!” 这话说得就难听了,向夫人不乐意他这么说向芙,过来揽了向芙的肩膀,道:“欢年那孩子确实是没什么数,阿芙年纪小,想来是给欢年两三句话说得心里迷糊了..” 向纯一看,眼皮子底下,这三个人又将自己撇在了一边,气得提了裙就要走。 刚到门口,被向夫人扬声唤住。 她本是满心期望的回头,却听娘亲道:“你身为大姐姐,说出这样的话来,你说像话吗?” 向大人也道:“阿纯,家丑不可外扬,以后切记要埋在心里啊!” 向纯一阵气结,看躲在父母影子里的向芙,咬咬牙,掩面去了。 阿芙偷偷舒出一口气,还好爹娘还是维护她的。 可是一抬头看进阿爹失望的眼神,她心痛了一下,知道这次爹爹是真的伤心了:“爹爹,我...” 向大人欲言又止,眼神在妻子和女儿脸上来回落了几次,终究是叹一口气,缓缓步出,看那背影,竟有几分凄凉。 看阿芙难过,向夫人扶上她的肩:“不要紧的,自家人,知道些怕什么。只要你夫君不知道,你的小日子就照旧。放心,日后阿娘好生提点你大姐姐和她身边人,保证她日后不多嘴,别难过了,听见没?” 阿芙勾勾嘴角,惨笑一下,表示回应。 向夫人把她摁回椅子上:“哎,好歹算是解决了你大姐姐这个麻烦,解下来铭则也该娶妻了。阿娘打算找个小门小户的姑娘娶了算了,也杀杀韩姨娘的威风,省的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一天天觉得铭则有了个一官半职,就要乌鸡变凤凰了呢!” 阿芙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无奈道:“阿娘,你怎么又这样!这岂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你娶了小门户的姑娘进来,人家不笑话咱们家吗?一边是嫁了女儿为妾,一边是娶了小户破落妻,咱们向家日后都成了市井笑话大全了!” 第六十三章 她的世界 向夫人一耷拉脸:“就你懂得多!天天叭叭叭的,你懂什么啊?你看看你自己这一烂摊子事,哪个不要靠阿娘?还在这里教阿娘,你有良心没有啊?”说着拿了指头狠狠戳阿芙的额头。 阿芙给她说得抬不起头来,谁知向夫人还不停:“这成亲都几个月了,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自己也不知道着急,每日就知道跟你嫂嫂混在一处,当真是不下蛋的鸡都在一堆呀!赶明儿裴大人在房里纳上五七八个莺莺燕燕,你可不要找我来哭,连个嫡子都生不下来,我没脸帮你抱怨!” 阿芙脸涨的通红,几乎不能思考。感觉今天从睁眼开始,接连被王熙、爹爹、大姐姐、阿娘训了个遍,恨不能今天重来一遍,全天睡死过去算了。 她晕乎乎地站起来,草草行了个礼:“阿娘,我回去了。” 向夫人一拍大腿:“这就回去了?” 阿芙头也没回,轻飘飘地应道:“嗯...” 日头西斜,照得她睁不开眼睛,几乎被元娘和樱樱搀着进了小轿。 快要宵禁了,四方走卒小贩忙着收摊归家,人声多了,就显得嘈杂,嗡嗡嗡嗡地令人听不真切。 阿芙随着轿子的颠簸摇来摇去,自己觉得自己也像一株浮萍,不曾见过大风大浪,可是日日都被无边无际的暮霭笼罩,就快要窒息了。 下了轿子,她敛敛衣裙,轻轻扶了婉婉的手,无精打采地,还未抬起头来,就听旁边小厮切切道:“二夫人,二爷满院找您呢,要小的即刻带您去见他。” 阿芙打量他,是个面生的,心里直犯嘀咕,婉婉便问道:“你是哪个院子的?我们夫人不曾见过你。” 那小厮急忙行个礼道:“奴才唤作陈升,是府里的家生子,一直在周和哥哥手下做事的,不曾进过内院,是以不能伺候夫人和各位姐姐。” 阿芙和婉婉对视一眼,想来是二爷着急了,让周和多派人手,四处找她,心里焦急,急忙往院子里来。 周和果然在融冬院门口引颈伸脖地张望,一大老远看到主仆一行人,面露喜色,远远打了个千,迎上来道:“夫人可算回来了,二爷找呢。” 看着周和笑容满面,不像是山雨欲来,阿芙心放下些。 婉婉笑道:“瞧哥哥喜得,像是有什么好事似的。” 周和道:“咱们做奴才的,看主子高兴,也就高兴了,姐姐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这么一说,阿芙便觉得好多了,忽而觉得有动静,一转头,看见叔裕穿着件家常布衣,拿着本书卷,夕阳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暖黄光圈,显得格外温暖。 他斜倚在门框上笑看她们:“怎么在大风口还聊上了?” 阿芙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什么滋味,怔了下,还是元娘推了她一把,才知道抬腿往里面来。 还有几步台阶,叔裕就朝她伸出手。 她有些羞涩,还是搭上,借着他的力迈上来。 叔裕猛地一收,便把她带进了怀里,紧紧搂住。 院里的婢子们纷纷转头,非礼勿视。 阿芙稍稍挣扎了下,贪恋他怀中的温暖,便也罢了,乖乖偎依着。 叔裕凑在她颈侧嗅闻了会,附耳轻声道:“怎得,因为我去看了清雁,吃醋了?” 阿芙愕然,急忙抬脸看着他,认真道:“夫君,阿芙可不是善妒之人,清雁妹妹为夫君诞下长子..” 叔裕把她按回怀里:“你我之间,说什么套话。” 阿芙苦笑,她妒忌是妒忌过几次,可是这次真不是为了这... 其实最初王熙刺激她那会,心里确实是不得劲,可是回了娘家后,只觉得和娘家的风刀霜剑相比,清雁生下一个两个小崽子,太不是大事了。 叔裕抱着她:“你莫担心,将来咱们会有孩子,那才是裴家的正经少爷。不是不许你吃味,只是这吃得也忒没必要。一声不吭就跑出去,让我担心。” 他声音低低沉沉地响在阿芙耳畔,一字一句地好像叩进了阿芙心底,硬是熨平了无尽波澜。 阿芙用力回抱住他:“夫君,你真好。” 叔裕低笑:“这便好了?不是先前在肚子里骂我的时候了?” 阿芙心虚,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为了什么事抱怨过叔裕,指不定被他听到了,不敢吭声。 看她不应,叔裕大笑道:“你竟然真的腹诽为夫!” 阿芙大惊,他竟然诈她! 看她傻乎乎像只手足无措的小猪一般,叔裕拊掌,乐不可支地捏了捏她的脸:“三十六计,对付你,用一计都算欺负人啊!” 看他满面红光的样子,阿芙恼得不行,抽出帕子来打她:“夫君去清雁房里睡吧,今晚我不伺候了!” 她一时嘴快,说完才发现这话也忒亲近了些,竟有些不尊重了。 偷眼看叔裕的样子,却没有半分不快,反而更加开怀:“我去作甚?伺候她月子吗?”说着还把阿芙搂进怀里揉搓:“还不如快快同我娘子生个儿子是正经。” 阿芙靠在他怀里:“夫君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叔裕大言不惭:“自然要先生个儿子的,我好带着他练武,不然岂不荒废我这一身功夫。” 阿芙撅嘴:“那我要是生的是个女儿如何?” 叔裕笑她想得太远:“你这半点动静也没,什么儿子女儿的。” 阿芙娇娇道:“给夫君生个女儿不好么?” 叔裕拥着她进屋,倒到窗前暖阁上:“我一定不能要个姑娘。我不忍心看她嫁人。” 阿芙笑道:“矫情。” 叔裕被她激起心性来,压到她身前:“我怎地就矫情了?” 阿芙从他怀里侧出去,拿了书佯装在看,不理他。耐不住他摇来晃去,把书一扣:“阿娘是嫁给阿爹才有的你,你也娶了我,怎得嫁人在你看来如同上刑一般?” 叔裕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想了想笑道:“倒也是这个道理,碰上我这样的好夫君,自然是不怕的。” 这回轮到阿芙哑口无言了。打量打量他近在咫尺的英俊眉目,要说不乐意的话,却也说不出口了。 叔裕被她这几眼看得,浑身都热了,不由垂了目,唇往她唇上凑来... 两人打得火热,就待入港,阿芙突然抵住他的胸膛,声如蚊蚋,哼哼了几句。 叔裕脑袋都快充血了,根本听不清,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个不停,含混不清道:“阿芙..” 阿芙面红如霞,云鬓倾散,逼得只好大声一些:“夫君..昨晚...” 叔裕又凑到她唇边,贪恋一个长吻,阿芙只觉他都痴了,完全不听自己说了什么,又想笑又羞,使劲摇晃他几下,才从他眸中寻得几分清明。 “怎得了?” “昨晚夫君也累了,咱们便..歇歇罢?”阿芙一脸憧憬。 叔裕瞅了她一会,直看得她窘迫地别过脸去,小手在他胸前直扒拉,才追着她又是一记长吻:“真是磨人呢!” 知道她昨晚累着了,叔裕抵着她的额头,笑道:“那今晚换为夫伺候阿芙吧!” 说完便抬起身子,向下吻去。 阿芙惊异地抱住他:“夫君,你这是要..” 叔裕将她按在榻上,轻轻地,一路轻吻... 他不知道自己图些什么,为了一个人呕心呕血,削尖脑袋也只为了融入她的世界。 又觉得,自己想要的,也不过是融入另一个人的世界的这种冲动罢了。 看到她的喜怒哀乐,无尽的纠结和挣扎;然后让她的路好走一些,一马平川。 他是天之骄子,鲜衣怒马,追着他的欢呼和簇拥可以从皇城排到河西老家,可是为了一个人付出和筹划,竟比收获还要使他快乐满足而无法自拔。 第六十四章 亲蚕之礼 三月下旬,亲蚕礼。 阿芙是没有被敕封过的,但是毕竟也是裴家下一代的主母,因此尴尴尬尬地白衣赴宴了。 旁人都穿着带品阶的大衣服,大红大紫的,可她严格来说还是个平民,只能穿青色。 婉婉专门去裁缝铺定了一身极为名贵的蜀地丝绸,又独独定染了烟青色,确保这身衣服既不越品,又是遍京城独一份的名贵。 阿芙试了试,自己都觉得有些奢侈了,叔裕斜靠在胡床上,满眼的满意:“不错。这身衣服又不越矩又够尊贵,很好,婉婉的脑子够灵活。” 得了二爷的夸赞,婉婉激动地行了一礼。 阿芙撅嘴:“怎得我夸的时候,却也不见婉婉这般高兴。” 婉婉帮她把衣裳脱下,好生叠起:“看夫人说的,奴婢如何不高兴了?有赏,自然都是好的。” 婢子们把入睡的准备做好,鱼贯而出。 叔裕把她揽到怀里,事无巨细地叮嘱她:“明日亲蚕礼的进退你都背好了吧?” “嗯。” “皇后主礼,你不要出错,丢脸事小,被她训斥,你又难受。” “嗯。” “礼成之后,诸贵妇会去皇后宫里听训,我大姐姐品级不够,旁的裴家交好的人家多半是同皇后更亲近,一时找不着人护着你,你便自己小心谨慎些,皇后多半不会做得太过分。” “嗯。” “就算受了委屈,你也先忍忍,回家来,同为夫说。” “嗯。” 听他这么絮絮叮嘱,阿芙心里突然有种他要出征似的心酸,在他怀里翻了个身,抱紧了他的脖子:“夫君,你日后打仗去,也得带着阿芙。” 叔裕笑道:“这说的什么话,打仗怎么好带着你?胳臂腿满天飞的,吓坏了你。” 阿芙撒娇:“便是胳臂腿满天飞,有夫君在,阿芙也安心些。” 她现下越发觉得,娘家靠不住,反而是夫君,纵然有时有龃龉,可总体来说,总是傻乎乎地为她着想着。 如今已能这般细细提点她,同刚成亲那段时间相比,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叔裕被她这一通奉承说得眉开眼笑:“快睡吧,我若今晚再不放过你,明日亲蚕礼上,你再腰酸腿痛的,大家可都看笑话喽!” 阿芙闻言,立刻闭眼装睡。 穿着那身华服,阿芙在一堆浑身闪耀的贵妇里也没落下风。 裴二爷宠妻的名声早已外传,那宣阳坊门口的摊贩谁没见过两人腻腻歪歪的样子。 女人往往只尊重被男人爱着的女人,这虽不好听,却是事实,就连皇后,因着阿芙的受宠,也收敛了些。 阿芙跟往常一样,进宫必去穆淑媛和穆良人那里。 她跟两位穆娘娘一提向纯和向烟就要嫁去李家一妻一妾,把两位娘娘几乎惊个趔趄:“你阿娘这是何苦呢?若是求个婚嫁幸福,便是用心找个布衣也是好的;若是求得权势,这种嫁法也算是门楣蒙尘了吧?” 阿芙一想起这事情头就大:“唉..我也不是没劝...唉...” 穆良人道:“你也别管了,这种家务事,已嫁之女,撇得越远越好,何况你同你大姐姐自小就不对付。” 阿芙点点头:“我也不敢管,我阿爹..” 她想起那天的闹剧,恨不能闭闭眼让那些都消失掉。 姐妹三个略说了几句近情,阿芙就准备告辞了。 日头还早,宫门还要一阵子才下钥。 阿芙突然想起元宵节在城楼上还曾碰到乔贵妃,这位贵妃对自己也算是多有照顾,既然眼下没事,不如去拜访一番。 她便对引路的内侍道:“我还想去拜见一下乔娘娘,还烦请公公为我指路。” 乔贵妃正坐在廊下逗猫。看见阿芙来了,显然有些出乎预料:“裴夫人来了?” 阿芙笑盈盈行了个礼:“阿芙来给娘娘请安呢!娘娘品阶足够,怎得不曾来亲蚕礼?” 乔贵妃微微一笑:“阿芙坐吧。” 她看看日头:“这天气竟有些热了,劳烦你穿着大衣裳来回地走了。”目光落到阿芙别致的礼服上:“欸,你这件衣裳倒是好看。” 阿芙提起下摆,笑道:“阿芙如今还是白身,穿不得礼服,又怕轻贱了这大场面,夫君便说,做件烟青色的衣服来穿。” 乔贵妃抿嘴笑:“叔裕对你是用心了的。你们俩一切都好吧?” 阿芙点头:“托娘娘的福,一切都好的。” 乔贵妃没再说话,一时就静了下来。 阿芙感觉她颇不对劲,又不敢贸然询问,就垂首坐在一侧。 良久,乔贵妃轻轻说:“今天..三月廿..是我爹爹生辰。” 阿芙抬头,注视着她。 乔贵妃弯腰抚摸着猫儿的脊梁。这猫儿通人性似的,也不动,把下巴搁在贵妃脚面上,舒服地眯着眼。 “我..也不知道他是哪年生人。听说我祖父家穷,穷人过得便糙些,他原有不少兄弟姐妹,也都没了。他能活下来,已是老天的恩典。” “我就总觉得,那老天爷既然恩典了一回,那六年前,也不该就把他收了。象阵,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如何就..” 乔贵妃的声音带了哭音,她戛然而止,把哽咽咽下去,固执地低头,一遍遍摸着猫儿。 阿芙心中叹一声,挨近乔贵妃,轻轻拍拍她的后背:“娘娘,恕臣妾斗胆。斯人已逝,现下娘娘能做的,也只有过好自己的生活,不要叫乔将军在天有灵,为您担心啊。” 乔贵妃不答,眼泪滴到地上。 “贵妃的亲姑姑李夫人还在世,也可以多走动些,想来皇上也能谅解。” 乔贵妃轻轻“哼”了一声,像是有些轻蔑,阿芙便不敢再说了。 她声音雾蒙蒙的:“我爹若真是在天有灵,早就告诉我他是如何被暗算,才惨死于象阵之中呢。人死了就是死了,灰飞烟灭。” 这话说得阿芙心中也有些恻然,怪堵得慌的,只能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以示安慰。 但是她的陪伴和安慰反而使乔贵妃的心痛越发难以遏制,竟抽抽噎噎哭了半个下午,直到宫门下钥。 阿芙不得不走了,心中还有些过意不去,给乔贵妃行了个礼道:“是臣妾来得不巧,勾起了娘娘的伤心事。待改日,阿芙再来给娘娘赔礼道歉。” 乔贵妃哭得一张粉面上两个核桃大小的肿眼泡,闻言破涕而笑,拉着阿芙的手道:“要多亏你在,我才哭得出来。是我该谢谢你才是。” 亲自把她送到南池宫门口,阿芙受宠若惊,再三请求,乔贵妃才由侍女搀扶着回去。 叔裕这天也忙着伴驾,日入才回来。 外衣还没褪下,就忙着问阿芙今日入宫一切可好。 阿芙笑道:“一切都好,皇后娘娘到底是放过了我。” 叔裕看她笑得开怀,悬了一天的心才放下来,对正在布饭的樱樱道:“不必了,我今日自京一品带了吃食回来,说是从渔阳聘了个厨子。你们夫人不是自小在渔阳长大吗?正好尝尝正不正宗。” 阿芙可当真是惊喜了,食指大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叔裕,只待他变出几个食盒来。 叔裕大感满足,唤周和送上来,看着阿芙小松鼠似的一个个尝过来,开心地眼睛眯成一条缝,笑道:“比起你渔阳干娘家的餐食如何?” 阿芙含混不清:“那自然是我干娘家的好吃了..” 越品越思念,想起往年都是初夏到初秋在干娘家过,去年因为刚成亲没去,算下来竟然有两年没见过干娘了,不由牵了叔裕的袖子哀求道:“夫君,我想回渔阳看看干娘!” 第六十五章 清明祭奠 叔裕一愣,凝神想了想才道:“不是不行,只是三四月有诸多大礼,恐怕你不能在渔阳久住,不如..不如待到今年九月秋猎的时候,我同皇上告了假,陪你回去住上一个月,如何?” 九月离四月足足有快半年,阿芙稍有些失望,可也知道这是叔裕能想到的最好方法,笑着点点头:“那自然是好的。能有夫君陪我回去,我干娘定然是高兴万分。” 樱樱婉婉也是笑意盈面,这实在是意外之喜。 叔裕在脑中推演了一遍历法,突然想起一件大事,看阿芙低头用饭那毫无准备的样子,犹豫了犹豫,还是决定同她说一下。 他放下汤匙,轻声道:“阿芙,有件事我需得交代你一下。” 阿芙茫然抬头。 “再过十五日,便是清明了。嗯..”他说得艰难,阿芙却骤然清明,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清明..这几年裴家都颇为看重,今年我估摸着阿娘会带着你一起操办,你需得多用些心。” 阿芙重重点头。她不是不明理的人,没有理由不尽心尽力。 “呃...可能大嫂也会..想帮些忙,还得你多多担待才是..” 阿芙头皮一麻。 有的时候她觉得裴大爷的去世就像是王熙的葵水一般,隔一段时间便肆虐一次,可偏偏让人没办法不迁就。 她咬牙道:“放心吧夫君。我..我便是拼了命,也需得叫大嫂满意。” 看她视死如归的样子,叔裕倒有些忍俊不禁,牵了她的手:“大嫂嫂也吃不了你,大可不必这般紧张。” 阿芙睨着他:“这可说不好。” 叔裕朗声大笑,揽她入怀:“有为夫在,将你拆骨入腹,也轮不到她呀!” 果不其然,第二日裴老夫人就将阿芙单独留下:“阿芙啊,过几日便是清明了,这次你便跟着娘历练历练,将来好独当一面,你意如何?” 有了叔裕的提点,她自然是从容应下。 红白喜事,往往是办起来容易,办好了难。 裴家人口简单,且一向是家祭,不受外客,原不难,只是王熙要求格外的高,事事都要“事死如生”,旁人她又不找,单单跟阿芙事无巨细的扯淡,把阿芙累得做梦都是她拉着自己说“白幡有点太白了”。 终于过得了她的眼,清明那日,全府缟素,连宣阳坊周边的街市都额外安静。 毕竟是家国英雄,百姓也是知道好歹的。 隔着深深府门,王熙撕心裂肺的哭声隐隐约约传出来。 老太爷和老夫人也是老泪纵横,给长子上了一炷香,就被叔裕着人强行扶回去休息。 厅堂之中,叔裕夫妇跪左,季珩夫妇跪右,王熙跪在牌位下首,哭得直待吐血。 一整日,她便这样高高低低地哭下来,无人敢劝,也无人忍心去拦她。 她也不说什么,只是好似要在这一日撕去所有面具,哭她的苦命,哭她的思念,哭她的悔恨。 黄昏斜照的时候,她已真真切切吐了几口血,直把雪白的丧服染红了去。 叔裕和季珩也是一整日不曾挪动,阿芙偷眼去看,看到叔裕胸前湿了大片,还有泪水从下巴处汇聚而下。 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其实是不能感同身受的。可是看着夫君锥心的样子,她只觉得一颗心如有火煎,直欲去问苍天,如何才能让裴大爷回来,看看他的妻子和兄弟。 王熙再次吐出一口血的时候,阿芙终于坐不住了。 她鼓起勇气,膝行向前,扶住王熙的一只胳膊,苦劝道:“大嫂嫂,大嫂嫂,你听弟妹一句,大哥哥在天有灵,也不希望您这样杜鹃啼血,他该多心疼啊?” 王熙连咳不止,一时起不来身。 阿芙两手握住她的肩膀,用力把她扶起来:“大嫂嫂,英灵是不散的,您这一颗心,大哥哥全然是知道的。他也在冥冥之中陪着您...” 王熙突然开始沙哑地嚎叫,哭红的眼睛怨毒地盯着她:“你怎么心如此狠!你竟怨他不得转世!你这贱人!你..” 她嗓子一时哽住,不得出声。 阿芙被她骂得丢魂去魄,只会拼命摇头。 叔裕跪直起来,想要劝她,可是跪了太久,腿已发麻,竟又跌坐下去。 王熙一只手已拽住了阿芙的衣领,一个使力,竟将她在地板上推出几步。 阿芙也是累了几天,之前操办典礼也不曾休息好,这一下子也咳嗽起来。 叔裕把她揽在怀里,忙着给她顺气,太阳穴青筋暴起。 一个也略有沙哑的女声响起,竟是一直默不作声的桓羡:“表姐,二嫂嫂也不是咒大哥哥,您难道听不出来吗?仲据哥哥一向是温润博爱的人,若是他知道您这样对待二嫂嫂..” 她话音未落,王熙就挣扎着抱了牌位,抖心抖肺地又哭起来,声音淹没一切,桓羡只得闭口。 季珩默默牵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两下,让桓羡狂跳的心脏安定了些。 这是她嫁过来半年,第一次忤逆王熙。 之前,面对大嫂和二嫂的冲突,碍于血缘之亲和女人多少有些的嫉妒,她总是选择助纣为虐,可是这半个月,她冷眼瞧着,阿芙作为同裴大哥哥没有半点血亲关系的“外人”,当真是将心比心地做事。 王熙再这般无理取闹,便有些令亲者痛,愁者快了。 还是那句话,未亡人不是唯一可以为死者而哀伤的人。 既然一屋子人都在这追思大哥哥,大嫂嫂这般泼妇举止,便伤人心了。 阿芙半靠在叔裕怀里,咳嗽加上委屈加上这些天的压力再加上桓羡的公道话,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叔裕一言不发,粗粝的大手不住揩去她面上的泪水。 阿芙也拿袖子擦去,努力平静下来,两人又相扶着跪回竹席上。 跪定,阿芙抬眼,恰好撞上桓羡的目光,两人都有一点点不自然,瞬间挪开。 片刻,又有意无意地碰到了一起。 阿芙索性朝她微微一笑。 桓羡也朝她点点头。 为裴仲据守灵,一向是要跪足十二个时辰。 纵然今天王熙演出了一场闹剧,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皇上也知道这个情况,特地恩准这三日裴家人不必上朝。 王熙是在第一日晚间便昏过去了。阿芙和桓羡都不得已进了食,而叔裕和季珩则是硬生生挺了十二个时辰,再见天日的时候都面如土色。 好不容易回到了融冬院,跨过门槛,阿芙就腿一软,索性被叔裕一把拦住。 他一言未发,弯腰揽住阿芙腿弯将她抱起,快步送入内室,轻轻放在榻上。 不容分说地,为她脱去修鞋,挽起裙摆,果然膝盖上是两大片乌黑。 樱樱刚好端茶水进来,一眼看见,吓得扔了茶碗,一头扎到阿芙床边:“我的娘欸,这是怎么弄的?怎么黑了这么一大块?这可怎么办?” 叔裕沉声道:“下去吧。” 樱樱看了他一眼,不敢作声,默默退出去。 叔裕执了阿芙的手,沉默许久。 阿芙也不作声,就等着他的话。 最终,叔裕也只是挤出了四个字:“辛苦你了。”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原没有什么,可阿芙偏偏泪盈于睫,又舍不得眨眼,一瞬间也不想让叔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他另一只温热的大手敷上她的膝盖:“还疼吗?” 阿芙摇头,眼泪甩到他的手背上,两人都笑了。 叔裕踢掉鞋子,上床上,将她拥在怀里。 就好像经历了一场洗礼一般,两人谁也不说话,就这么紧紧拥抱着。 良久,阿芙说:“夫君,我想给你生个孩子了。” 第六十六章 明鸳求恩 叔裕没吭声。 阿芙侧头看他,竟已沉沉睡去。 她轻轻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一向机警的他都没什么反应。 阿芙勾勾唇角,索性也合上了眼。 两人一觉从上午睡到黄昏,叔裕起床的时候,阿芙已经沐浴完,坐在院子里看樱樱和婉婉踢毽子了。 叔裕也随便冲了个澡出来,顺手扯了条帕子擦拭头发。 看到阿芙书桌上摊开一封信,下意识地瞟了两眼。 “阿芙吾妹见字如晤: 来信提及爹娘及诸兄弟姐妹安好,我心甚慰。 阿芙提及之草药已分类随信而至,望查收。 我与晋珩来此蛮荒之地已三月有余,虽山穷水恶,可知己在侧,郡民淳朴,可为吾乡。 只是路远迢迢,家中还要你多多照看,遥盼来信,另,附小画两幅。 兄铭晏、与兄晋珩。” 叔裕看了几眼,也没往心里去,出了门问道:“你二哥哥给你来信了?” 阿芙不意他起了,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嗯,我..问我二哥哥要些草药,路途遥远,这才刚到。”正是她初二那日问铭晏要的助孕草药。 阿芙白日里睡不沉,刚过正午便起了。 婉婉给她送上信来:“铭晏少爷回信了!” 阿芙展开一看,到下面“与兄晋珩”处,心里一乱。 看字迹是铭晏的,就不知道这“与兄晋珩”指的仅仅是晋珩也送上两句祝福,还是这草药也有他出的力呢? 叔裕这样一问,她更有些慌,心中暗悔忘了把信收起来。 好在叔裕没有多想,径直走到她身边坐下:“什么草药?可是身上不爽快?” 阿芙接过帕子,帮他拭发:“没什么。” 叔裕很享受地闭了眼:“没什么就别喝那劳什子,你不是最怕苦了吗?去年病的那般重也不愿喝药。” 阿芙掐着他的肩膀,用下巴压他:“阿芙哪里怕苦了?但凡是对我有一星半点好处的,我都是要喝的!那去年我根本就没有生病,是元娘非要给我熬药!” 叔裕笑:“所以你去年是装病让我心疼?” 阿芙歪头想了想,当时虽没有这个意思,可是客观来讲还确实是起到了这个效果,就凑在他耳边,调笑道:“那夫君心疼了没?” 被她惹得心里痒痒的,叔裕转过身来,一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疼啊,如何不疼,我的人..”扳着她的脸就要亲过来。 阿芙笑着推他,不让他碰:“油嘴滑舌,才不要..” 有脚步声,叔裕即刻松开阿芙,坐直望去。 是明鸳。她满脸堆笑道:“二爷回来啦?” 叔裕不自然地瞟了眼阿芙,她正低着头整理裙摆,没什么表情。 他“嗯”了一声:“何事?” 明鸳讨好道:“二爷忙了两日,想是累了,让奴婢给二爷捏捏脚吧?” 她觉得这位娇滴滴的夫人总伺候不好二爷,还是自己亲手来舒服些。 叔裕不愿在阿芙面前跟她纠缠,觉得她怪奇怪的,跑了这大老远要来捏脚,不耐烦道:“不必,我刚睡起,已不乏了。你何事?” 明鸳说着已凑了过来,将他布靴脱去,跪坐在地上,将他一只脚搁在大腿上揉起来:“二爷刚睡起,如何就湿着头发出来了?虽是春日里了,还是要小心些。” 叔裕看她一门心思地捏脚,兼着昨日是清明,难免想起她战死的哥哥,竟不忍将她驱开。 阿芙坐在一边,一时手足无措。 她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通房妾室伺候夫君,反正是从没见过阿娘跪着给阿爹捏脚,也从不曾想过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而明鸳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做了起来。 樱樱托着一盏樱花晶冻走过来,见状也是合不拢嘴,傻呆呆地站在院子里。 明鸳捏够了一只,将那只脚小心翼翼放进靴子里,又要捏另一只,叔裕缩了腿道:“你不必忙了,主母还在一边坐着呢,也不知道问安,不知道你脑子里想的什么。” 阿芙心道,想的什么,想的你呗.. 明鸳这才恍然大悟般给阿芙磕了个头:“见过夫人。” 叔裕忍俊不禁:“行这么大礼做什么?这么大人了,傻呆呆跟个猴似的。” 看叔裕笑了,明鸳虽是被贬称一顿,还是颇为荣耀地跟着笑起来。 阿芙虽然恼她不知进退,应对无仪,可是又怜她这般下贱。同为女人,叔裕对她连点喜欢也无,更别提尊重了,可她连给他捏脚的机会都视若珍宝。 阿芙挤出一个柔和的笑容:“明妹妹来可是有什么事?这几日我忙着,也没能去看两位妹妹。” 明鸳道:“没什么大事的,眼见着清雁妹妹月子早已出了,二爷也不曾有空去看看她,我这个做姐姐的,就替我们大少爷和清雁妹妹求个恩典,想请二爷过去赐个名...” 叔裕皱了皱眉:“急什么?百天不是还没到吗?就急急忙忙地赐名。” 阿芙暗笑,夫君欸,人家哪里是急着取个小名,人家是想你了欸~ 明面上笑道:“怎么不见清雁妹妹来?前几日我遣人去问了,说奶妈子一个不用,一定要自己亲历亲为,如今也是这样吗?” 叔裕诧道:“为何不用奶妈子?不是早已看好了?” 明鸳行个礼,颇为骄傲地笑道:“二爷有所不知,清雁妹妹年纪虽小,是个好阿娘,这大少爷衣食住行,都是她一手操办。眼下大少爷只同她亲,跟着她,可乖了呢!” “这像什么样子,小孩子总跟着亲娘,都惯坏了..”叔裕摇摇头。不过也罢了,一个庶子,也不求他多成才。 “不过大少爷是个会疼人的,一点也不缠人,我看着清雁妹妹修养的好得很,一如往日呢..” 阿芙冷眼看着,只觉得明鸳恨不能直接说“二爷您今晚便去她房里吧,顺便让我也凑个热闹”! 阿芙确实是个善妒的,她的东西旁人绝不能染指。可是她不傻,不会吃些干醋,叔裕明明就不在乎这两个通房,她自然也不会非强压着不许他去。 这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道理,她懂。 越是不让,就越有意思。 可是她就是接受不了他沾染上别的女人的味道,她嫌脏! 叔裕想了想:“她既然修养的差不多了,我便去看看吧。” 说着起身,阿芙下意识地也站起来相送,脑子里还在胡思乱想。 明鸳自是大为欢喜,恨不能牵着叔裕的手去,步子都轻快了不少。 叔裕走出去几步,突然停下来,转头看阿芙还杵在原地,诧异道:“怎么不动?膝盖还疼吗?” 阿芙傻呆呆道:“我也过去?” 叔裕嗤笑,过来牵了她的手,嗔道:“你这个夫人也够清闲的,好歹去看一看罢?” 转头又朝樱樱挥挥手:“你也跟着来,把那盘子点心也带上。” 阿芙跟着叔裕掠过去,看着明鸳没来得及掩饰住的五味杂陈的表情,心中还是有些按耐不住的得意。 哎,甭管手下败将与自己差距多么悬殊,只要是手下败将,心里总免不了暗爽啊! 一行人穿过回廊往清雁房里来。 叔裕和阿芙牵手走在前面,樱樱跟在阿芙身后,明鸳跟在叔裕身后。 回廊窄,两个人并排走,衣袖相叠。 樱樱心里还挂念着明姑娘方才给二爷捏了脚,可万万不能碰了自个的点心,恨不能用自个儿衣服盖住。 最后终于忍不了了,走慢了几步,跟到明鸳身后。 清雁的屋子不大,不过是一间倒坐耳房,一眼望到底。因为小少爷的出生新添了下人,因此又给她拨了一间,现下是两间房,不过并未打通,还是分开的。 本来意思是让她在另一间屋养孩子,可她坚持跟孩子住一起,她那间房也因此充斥着奶腥味和尿骚味,又不敢通风,颇为闷热难耐。 第六十七章 庶子襄远 阿芙进了屋就不愿呼吸,差点憋出白眼。 叔裕也皱了皱眉---这是他第一个儿子,他也没闻过这味道。 孩子躺在摇篮里傻笑,清雁正趴在栏杆上逗他,看起来比之前丰润了些,确实和从前当姑娘时期的样子有些不同了。 她穿了身淡绿色的绉纱裙子,头发松松挽着,有几缕掉下来垂在胸前。 与其说她身材丰腴了些,倒不如说松垮。 清雁见到二爷和二夫人“降临”贱地,急忙起身行礼,阿芙趁机将她打量了个遍。 这一动间,她胸前就濡湿了一小片,透过薄薄的布料清晰可见,阿芙替她觉得有些尴尬。 “二爷、夫人,您怎么有空来看奴婢了?”她笑得清淡,全无讨好之意。 叔裕走到摇篮前,伸手逗弄孩子:“来看看你,一切都还好吧?” 清雁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手,生怕他一不小心弄伤了孩子。看小娃娃有点害怕地瘪瘪嘴,她忍不住扶住了叔裕的手臂:“二爷小心...” 说完满屋人都一愣,清雁自己也踌躇了一下。 二爷有什么可小心的,难不成小少爷还会咬他一口! 那就是要二爷小心了,她一个通房竟敢勒令二爷... 清雁咬唇道:“小少爷方才吐了奶,别沾到二爷手上。” 阿芙屏住呼吸上前来,想说上几句漂亮话,结果还没靠近,清雁的眼睛就攫住了她。 阿芙觉得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娇娇怯怯的小女孩了,现在犹如一头护崽的母狼,怪吓人的。 叔裕抬眼扫了一圈,不动声色道:“我看孩子有点困了,你快哄睡吧。”说完转头就要走。 清雁没什么表示,明鸳倒是慌了,拦住他道:“二爷,您不给小少爷起个名字吗?” 叔裕转头看了看,顺口道:“老夫人说了,他这一辈要有个远字才好..嗯,不若便叫襄远吧,裴襄远。” 说完便不理会明鸳,自顾自打了门帘出去,阿芙赶忙跟上。 樱樱还守在门口,不曾得令进去,见两人一前一后出来,讶然道:“夫人,还吃这晶冻不吃了?” 叔裕闻声,转头拈了一块放入口中,道:“回吧,回屋里再吃。” 阿芙抿嘴一笑,小步追上他:“二爷,为何给小少爷起名叫湘远啊?清雁可是湘妹子?” 她心想,自己算是温州人,这样的话将来嫡子岂不是要叫温远,难听,难听! 叔裕拿那只没沾糖渣的手牵了她,笑道:“清雁是京城人吧?此xiang非彼xiang也。取的是襄助之意,将来这孩子要知道分寸,懂进退才好。” 这倒是出乎阿芙的料想,她未曾想到夫君心中竟有这么一番计算,不由心中一暖。 太阳彻底下山去了,围着湖走,有些水汽,到处都潮乎乎的。 这时候什么都看不真切,有种世间只剩下彼此的感觉。 叔裕轻声说:“你那草药再好,也需配合好了才能起作用。” 阿芙还沉浸在幸福之中,没细想,“啊”了一声。 “今晚便配合配合。” 他自顾自地说了句,听着好像下了多大的决心要干多大的事业一番,可阿芙分明听出了一丝期待,拿另一只手轻轻锤了他一下。 谁成想,这回裴尚书却不是言必行行必果了。 两人努力了四个多月,阿芙感觉自己这块地被彻彻底底耕耘了一遍,结果一点动静也没,倒是桓羡,羞答答地跟老夫人说,想来是有了。 妯娌三个都坐在老太太手边,正在闲聊东家长西家短。 桓羡骤然说到这,阿芙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桓羡同她年岁相仿,嫁来还晚一个月啊!! 老夫人自然是喜出望外,牵了桓羡的手切切问道:“几个月了?可请大夫看过了?” 桓羡羞道:“自然是请了大夫才敢同阿娘说的。现下已经六个月了..” 老夫人更是惊喜,惊喜之外还有一丝恼意:“你可真是小心!连阿娘都瞒得这样死!你身子纤瘦,不显孕相,若是不说,估计生下来阿娘还不知道呢!” 桓羡急忙解释道:“阿羡怎么会想瞒阿娘呢,实在是之前一直不稳,怕同这孩子缘分浅,留不住他,伤了阿娘的心啊!” 王熙急道:“表妹说什么呢,真是的!”她挥挥手,意思把晦气扇走,笑道:“二姑母可知道了?” 桓羡笑道:“也是前几日才写信告知的。” 老夫人拊掌:“如此我老婆子心里才平衡呀,你母亲也不比我早知道几日!” 大家都笑,阿芙也跟着笑,笑得脸颊都酸酸的。 笑够了,王熙一句话问到阿芙脸上:“如今三弟妹也有了,怎么二弟妹还是没有消息呢?连咱们家的仆人都知道二弟和二弟妹感情好,怎么就...” 阿芙难堪,手心里都是汗,还是得硬着头皮道:“我..” 还没说完,又被王熙怼回来:“阿羡只比二弟妹大几个月罢了,二弟房里的那个通房,更是比二弟妹年纪还小些,你就不要用年龄来推脱了。早日寻了好大夫来医医才是。” 饶是阿芙拼命给自己打气,还是被她一句话就说红了眼眶,只觉哽咽就在嗓子眼,她不敢张口,怕给他们听去了哭音。 老夫人皱眉道:“阿熙啊,你也别让她着急了。阿芙...”想安慰阿芙几句,可是终究大儿媳说得也都是事实,她却不能硬说些没影的好听话。 桓羡一看冷场了,急忙笑道:“怎么阿娘和大嫂嫂都光盯着二嫂嫂,一点也不关注我呢?阿羡好歹是带着六个月的身子呀?” 她这么一说,倒是把王熙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阿芙感激地看了桓羡一眼。 王熙笑问:“季珩知道了没?这小子,笑开花了吧?” 桓羡两颊绯红:“我一察觉便同夫君说了。夫君...也很期待呢...” 看着她那幸福的样子,阿芙从未如此强烈地羡慕过一个人。 她也想那样承载着众人的目光,理所当然地受着所有人的珍视,体会夫君爱.抚她隆起肚腹的感觉... 她想起有一次叔裕还曾开玩笑地把耳朵贴在她小.腹上,说要演练演练怀孕后的情景。两个人闹了一回,竟还是一场空。 阿芙跟着衬了一下午,真是前所未有的累,连脑袋都昏昏沉沉了。 由樱樱扶着出来,进了融冬院,她脸上端着的柔和的微笑立刻就不见踪影了。 婉婉迎过来,想着她许是累了,故意逗她开心道:“呦,夫人这是怎么了?怎么半点笑模样也不见?” 樱樱在老太太屋里是知道来龙去脉的,忙给婉婉使眼色。 婉婉立刻便闭了嘴,主仆三人静默无声地进了屋。 阿芙晚饭也不想用,进屋就脱了外衣,倒去了榻上,回脸朝里,谁也不理。 她原本没怎么把生育这件事放在心上。单凭她这人才,难道还抓不住叔裕那“色胚”的心吗? 可是既然怀了这个心思,屡求不中,不禁让她十分挫败。 沉浸在这份自我怀疑中,她连叔裕的脚步声都没听见,直到被他握住肩膀,才反射性地一抖,转过身来,弱弱道:“夫君回来啦?” 叔裕看起来心情不错,凑到她肩窝里嗅:“怎么躺床上了?不舒服?” 说着手往她小.腹摸去,开玩笑道:“该不会是有了吧?” 这一句话把阿芙心里的难过又都调了出来,她一瘪嘴,眼眶就红了。 叔裕慌了,他完全状况外,赶紧捧了她的脸,细细吻着安慰道:“怎得了?肚子疼?受了热气了?” 阿芙往床里躺了躺,拍拍床外侧,可怜巴巴道:“上来..” 小美人的邀请怎能拒绝,叔裕忙不迭甩了外衣靴子,轻轻上.床来,将她揽入怀里。 第六十八章 农庄弄喜 阿芙如小猫一般伏在他怀里不作声。 叔裕想转转身子,看看她的表情,她只是不让。他便作罢了,将她搂着,一只手笨拙地哄小孩似的拍着她。 良久,久到叔裕以为阿芙都睡着了,她突然说:“夫君,三弟有后了。” 这话说得古怪,绕来绕去的,叔裕问:“弟妹有了?” 阿芙闷闷道:“嗯。” 叔裕看她这副别扭样子,心里明白了个大概。 她多半是不愿提起三弟妹,才非要拐着弯说三弟有后了。 他略一思忖,柔声道:“九月初就要秋猎了,这几日便开始休朝,我便带你去城外庄子玩两日,接着便去你渔阳干娘家住上一周,怎样?” 阿芙眼睛一亮,在他怀里一扑:“真的?” 叔裕不意她这么激动,被她扑得仰面躺在床上,笑道:“自然是真的。” 阿芙开心地整个人趴到他身上,抱着他的脸一阵亲:“夫君真好!”一时忘了半刻钟前还一股脑地怨恨自己命不好呢。 第二日两人便一起去报了老夫人,说要去城外庄子住一阵子。 老夫人起先是有些惊讶,问道:“怎么就想起去庄子了?今年也不曾去查验过,只怕奴才们惫懒呢。” 叔裕笑道:“这不正是去督促一下,让她也熟悉熟悉。” 阿芙在一旁乖巧点头。 老夫人含笑打量二儿子和二媳妇,只觉确实般配,只是怎得阿芙一直没有动静,倒是个缺憾了。 她朝阿芙伸出手,阿芙急忙小步过去,坐在她脚踏上。 老夫人牵着她的手,柔声叮嘱道:“去了庄子里,有奴才看你年轻面子薄,不听你的,你就让叔裕给你作主;也别贪玩贪凉,眼下夏末秋初了,不要仗着自己年纪轻身子好,就大意了。”阿芙听着这话头就要拐到子嗣上去,硬着头皮听着。 叔裕正要替阿芙帮腔,却听到老夫人缓缓道:“你呀,也别着急孩子的事,阿娘看你那日脸色都变了,是不是看到阿羡有孩子了,心里着急?”阿芙一时没反应过来,傻呆呆地点点头。 老夫人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颊:“这种事,急不得的。阿娘不着急,你夫君,”她抬脸看了看叔裕,笑道,“他急也没法儿,难不成天底下他还找得出第二个阿芙来?” 叔裕笑了,阿芙也笑,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忍不住伏到老夫人膝上:“阿娘...” 老夫人安稳道:“好了好了,别哭了,一会出去,叫奴才们看去了,又瞎嚼舌根。阿娘就是说,出去玩便好生玩,也要注意身子,听着没?” 阿芙拼命点头。 出了德和堂,阿芙跟在叔裕身侧,看着爬满了花藤的凉棚,忍不住叹道:“夫君,阿娘真好。” 叔裕心里舒坦,同僚家里妻子被老母亲逼得上了吊的也不少,他现在觉得他母和妻孝,后院平顺,修身齐家已到,马上就可以治国平天下了,也不顾及下人在,伸手揽了阿芙道:“我便不好么?” 阿芙嗔了他一眼,道:“这夫君便不懂了吧,如今夸人不兴当面夸,需得朝旁人夸才显得真心。譬如我便同夫君夸阿娘,再同阿娘夸夫君...” 在庄子这几日,阿芙好像找回了过年的那种感觉。 怕清雁和明鸳出幺蛾子,元娘没有跟来,只是樱樱婉婉伺候着。 这次去的城南农庄是裴家的祖产,自太祖时候就赐下来了,管事极为忠心,对下宽仁有道,因此叔裕和阿芙去了纯粹便是享受秋假了。 因着中秋刚过,农庄里还有不少池养的螃蟹,看到二爷二夫人难得驾临,管事夫人田氏专门请了大师傅,一股脑煮了,取出黄来炖豆腐。 这农庄里的豆腐是重卤水点的,比阿芙平日里用的要有韧劲的多,夹起一块来弹弹的,看得阿芙食指大动,只强忍着。 田氏笑道:“二爷二夫人尝个鲜吧,咱们这边乡下地方,手艺定然是不比府里。” 叔裕尝了尝,眼睛都亮了:“不错,倒比府里的还香些!” 田掌事喜道:“二爷若是喜欢,咱们就每日给府里送去。从前是怕贵人们不愿吃这糙豆腐,因而没有送。” 叔裕招呼阿芙:“你也尝尝?” 田夫人一脸担心:“妾身听说夫人是南边人,怕夫人吃不惯呐!” 阿芙早咽了半天口水,闻言才动筷子,矜持地尝了一点点,笑道:“确实是不错。” 田氏夫妇才放心下来,又说了几句话,便退下了。 叔裕瞥了眼,看门已关上,忽而对阿芙说:“吃吧,他们已经走了。” 阿芙窘,难道自己的渴望已经写到脸上了吗?? 叔裕头也不抬:“眼都绿了,忍得真辛苦。” 樱樱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阿芙有点脸红,可也真忍不住了,大口大口吃起来。 在农庄的生活竟然跟渔阳穆家的日子有点像,只不过没有穆家姐弟,而是跟着叔裕上树下河的。 她如今身份不同,怕糟了人口实去,不复年少时候的无所顾忌,只能拎着裙子在一边看着。 叔裕只当她不会,直到一次,他捉了鱼要烤,阿芙轻而易举就生起了一小簇火苗,他才刮目相看:“你会生火?” 阿芙递给他一支竹棍,轻声笑道:“夫君玩的这些,我儿时也不曾少玩过,只不过,”她拿下巴指了指远处好奇驻足的佃农,“我是在下人面前给夫君留面子呢,怕他们说夫君娶了个野人回来。” 叔裕放声大笑,这种话从阿芙嘴里慢条斯理地说出来有一种奇异的效果。 樱樱忍不住插嘴道:“二爷不知道,我们姑娘水性可好了,等闲的人都游不过我们姑娘呢!” 阿芙心里拿不准该做出什么表情,是羞涩还是骄傲,看到叔裕一脸期待,她索性就透露出一脸游泳天才的傲气。 叔裕心里猫挠似的,被樱樱挑起了兴趣,漫不经心地烤着手里的鱼,看看周围,佃户倒是不少,否则还真想看看夫人的水性。 看着阿芙一脸傻乎乎的小骄傲,他忍不住捏了捏阿芙的脸:“瞧把你骄傲的。” 阿芙撅了嘴,拿帕子使劲蹭脸:“夫君方才碰了生鱼呢!就这么碰阿芙的脸!” 两人正闹着,忽而周和一路狂奔而来,堪堪停在两人眼前,把阿芙吓了一跳:“二爷,府里来人了,说今天皇上派人去府里寻二爷呢!” 叔裕霍然站起:“怎么说?” 周和喘了一口:“没什么事,老太爷招待了,只是皇上下了口谕,要召爷陪着秋猎,传口谕的公公说,爷两日后直接去北林场侯驾即可。” 叔裕和阿芙对视了一眼,阿芙一脸失落,本来说好要一起回渔阳的,看来这次又不成了... 她抿抿唇,也站起来,樱樱急忙过来帮她轻轻拍掉裙摆上的浮灰。 她还不及张口,叔裕就说:“那便你先过去你干娘家,我今日便使人送信过去知会,待我秋猎完了,便去接你,如何?” 原以为她得直接回裴府,没想到还能去穆家小住几日,已是惊喜了,阿芙自然是应下,只是还有些失落。 两人一起往回走,阿芙心里想着要给叔裕收拾行李,自己的箱笼也要打点,心里装着事,也不说话。 冷不防手被人牵去,她一抬头,看到叔裕一双略带歉意的眼睛。 阿芙微笑道:“不妨事的,本来要夫君陪着阿芙颠簸,也是有些不妥了。” 叔裕把她手攥紧了,笑道:“真是遗憾,还想着去了你干娘家,我能看你上树下河呢。” 第六十九章 渔阳穆家 去渔阳有快五十里路,好在渔阳是商贾盘踞之地,路修得又宽又平,马车可以跑得要飞起来,一天也就到了。 虽说宵禁是全国都要遵守的,可是穆家是渔阳的大户,巡卫们眼睁睁看着阿芙的马车往穆宅过去,也就当看不见了。 大门一开,穆夫人在穆晋尧和穆晋绍的陪伴下,笑中带泪,立在正中。 门框上吊着两只巨大的红灯笼,映得每个人脸上都光影重重。 阿芙下了马车,一见熟悉的面孔,眼泪就止不住了,只觉得好像过了好几百年,忍不住扑在穆夫人膝下,哭道:“干娘...” 穆夫人的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弯腰下去扶阿芙:“快起来吧芙妹,快,咱们进屋去!” 晋珩排行老四,上头有两个嫡生兄长和一位庶兄,嫡兄就是眼下陪着穆夫人的晋尧和晋绍。 穆老爷自年少便风.流,如今更是光明正大地置了外宅,几乎不回家,偌大的家业大多是晋尧和晋绍担着,可谓是年少有为了。 阿芙站起来,同两位哥哥见了礼,上了小轿子---穆家宅子太大,在院落中都是用轿子的。 阿芙的轿子同穆夫人的并驾,穆夫人笑里带泪地打量着阿芙,一只手紧紧牵着阿芙不放,阿芙身子半探过来,虽然累,可干娘这么亲昵,她心里也舒服。 甫一进屋,就有婢子端上托盘来,满满都是阿芙爱吃的点心,有开口酥、香合络,还有水嫩嫩的樱桃、荔枝...尽是些这时节不该有的稀罕物。 旁边还放了四只竹筒,阿芙眼睛一亮:“潇湘茶!” 这是渔阳当地的一样小吃,好久不回渔阳,也没时间跟欢年呆在一起,她都几乎忘记了这样小吃。 取一只新鲜竹筒,倒入热茉莉花茶放凉,放入木薯小粒子,再随便加上些时令水果---阿芙最喜欢的是葡萄。 端上半截竹筒,坐在草绳秋千上,听着溪水叮咚,这就是北地江南渔阳的快意所在了。 虽说茉莉花茶到处都有,木薯小粒子也不是稀罕东西,可是就是极考验制作之人的手法,做得好了,那叫一个清香扑鼻,劲道十足。 穆夫人眉开眼笑,把竹筒递到阿芙手里,给她放入两枚去了核的荔枝:“这几日渔阳卖的葡萄都不好,因而没给你买来,明日干娘再使人上街去买,非要给我芙妹买来不可!” 晋尧端过两只竹筒,分了弟弟一杯,笑道:“芙妹,从你使人来说要回家,阿娘日日里忙得团团转,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公主要来了呢!” 阿芙笑:“晋尧哥哥还不快反省反省,怎得阿娘就只喜欢阿芙呢?还不是哥哥不贴干娘的心!” 晋尧瞠目结舌,晋绍看着他“吃吃”地笑:“大哥一碰到芙妹,成天吃些哑巴亏!” 穆夫人乐呵呵:“这两个憨货,不及我芙妹一个小指头!阿芙啊,你来巧了呢!你欢年姐姐明日也家里来!” 阿芙喜得站起来又坐下:“当真?哎呀!不想能和欢年姐姐一同回来!真好!” 这天晚上娘儿俩便住在一屋。 穆家富得流油,又天高皇帝远,处处逾制。就譬如穆夫人这卧房,雕梁画栋的,竟然是用的椒泥,每年一换。 今年也是刚刚换过,屋子里弥漫着清新的香气。 她睡的床是红花梨木的,请的暹罗工匠,镂空讲究的很,冬暖夏凉。 虽说够宽敞,别说两人,再加几个都没问题,可是终究是年纪大了,贴.身婢子怕夫人同阿芙睡一张床扰了睡眠,便将阿芙安置在床边的小榻上,高度相差约么有十多公分,让阿芙想起清雁床前的那个小摇篮。 吹了灯,两人东一阵西一阵地扯了几句。平心而论,阿芙的性子与穆夫人极为相似,若是同岁,定当是一对知己。 阿芙犹豫了会,问:“干娘,穆伯伯还是那样不着家吗?” 穆夫人道:“唉,他呀,不回来也就不回来了。这么多年,我也算死了心了。” “..你夫君待你如何?那日来送信的人报的是他的口信,想来他对你是不错的吧?”穆夫人柔声道。 阿芙嗓子里涩涩的,梗了一会,还是没忍住,趴在穆夫人床沿上,小声道:“干娘,我....我真的一直以为,我会是你的儿媳妇的。” 她吸吸鼻子:“对不起,干娘...” 黑暗中,穆夫人的眼睛亮亮的。她摸摸阿芙的脸:“在干娘心里,你跟你铭晏哥哥早就是我的亲生儿女了,你可不要觉得有什么对不起干娘的,你们兄妹俩过得开心,干娘心里比谁都甜。” 阿芙把头扎进干娘怀里,她很少对自己的亲生母亲这样,总觉得跟干娘和奶娘都比跟阿娘还要亲近。 穆夫人往里挪了挪,让她躺上来:“来,跟干娘说说,那裴大人对我芙妹好不好?若是不好,干娘一菜刀剁了那厮下酒!” 阿芙“扑哧”一笑:“干娘,人家可是将军,走着都比你跑着快,一只手拎起来你两个呢!” 穆夫人也笑道:“那又怎么样?好了,你快跟干娘说说,你欢年姐姐寄过来的信里都是语焉不详,你们两个过得怎么样,干娘是一概不知!” 想想欢年,阿芙暗叹口气,只怕她是想报喜不报忧吧。欢年嫁给铭君,真是倒霉了。 “我夫君是个直肠子货色,对我是好的,只不过总表达不出来,我刚嫁过去的时候,三天两头气得哭。” 穆夫人搂搂她:“行,对你是好的就行,身边人对你怎么样,你就原心不原迹,听着没?没有人长在你心里,人家也不知道我们芙妹喜欢什么,是不是?要是我们芙妹喜欢什么,旁人都知道,那岂不一个两个都来献殷勤,把全国的桂花树都扯秃了?” 阿芙喜欢桂花,从前每到丹桂飘香,晋珩确实是会把桂花拽光都送给她的。 穆夫人若无其事道:“你欢年姐姐跟你大哥哥怎么样呀?她突然说要回家,把我吓了一跳。” 阿芙心里忐忑,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犹豫犹豫,决定把大哥哥那块略去,光说说自己阿娘不省心的地方:“干娘,您也是知道我娘的性子,她就是不知道心疼儿媳妇。我欢年姐姐那样的人才,放到谁家里不是祖上积福娶到的主母,可我阿娘..” 穆夫人拍拍她的手:“行,干娘知道了。没事,日久见人心,没事。”像是在安慰阿芙,可更多是安慰自己罢了。 “我明日去城门接姐姐吧,顺便我们姐妹俩也逛逛城里小店。” 穆夫人道:“行,她想是明日日入时分才到,若是宵禁了你也别慌,便说你是穆家姑娘就是了,那城卫都是打点过的。” 阿芙应了,穆夫人又道:“晋卿这几日总是不着家,说是去书院了,干娘不信,这混小子能读书,猪都要上树了。你明日接了你姐姐,便去书院看看。” 晋卿是穆夫人的小儿子,今年才十五岁。 阿芙笑道:“怎么干娘就不信弟弟呢?还不许吕蒙读书了不是?” 第二日欢年果是日入才姗姗到达,见到阿芙,欢年自是十分惊喜,可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疲惫:“阿芙?你怎来了?” 阿芙打量打量她的神色,心里担心哥哥和阿娘不知又做出什么事来,随口敷衍了几句,将欢年扶上车来,细细问道:“姐姐,可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欢年起先咬定没事,阿芙一再逼问,她突然扑在阿芙肩膀上痛哭:“你哥哥...你哥哥竟不是个不行的...” 阿芙愣,这是好事啊? 待欢年静了静,阿芙将她扶起来,柔声道:“那姐姐哭什么呢?” 欢年惨笑,声音冰冷入骨:“他竟是个只对男人行的。” 第七十章 烟花柳巷 阿芙真是服了自己这位大哥哥。 欢年隐晦地拣了些要紧的事跟她说了说,阿芙都替他脸上烧的慌。 他居然能把娈童带回家中,打扮成婢子放在房里。那卧房又不是他一个人的,欢年也进进出出,他不要脸,欢年还要脸呢! 阿芙一时张口结舌,连宽欢年心的话都说不出来了,车里一时无语,两人一人一扇窗子往外看去。 “停一下!”欢年突然喊,车子应声而停,“芙妹,你看,那是晋卿吗?” 阿芙凑过来定睛一看,倒是有点像,可是那个身影明明是往勾栏里拐的,晋卿这会不该在书院里吗? 阿芙和欢年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出了一种怒发冲冠的长姐气势。 欢年拿起纱帽,言简意赅道:“走!” 围严实了,两人下了马车,小步快走跟上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欢年够着头看了看,转过脸来朝阿芙点了点头,阿芙就知道,果然是晋卿那个小子,说是去书院了,其实跑去逛着勾栏瓦舍,小小年纪不学好,就知道跟穆伯父学些纨绔子弟的本事! 两人直着脖子就往那勾栏里去,非要逮到那个勾引晋卿的贱婢不可,被门口站着的龟公揽下:“两位夫人,咱们这儿只伺候公子,您们还是去边上那家..” 被欢年一人塞了两颗银锭子:“两位先生,妾身是进去寻人的..” 龟公得了银子,也不多说,还给两人作了个揖。 耽误了这一会,堪堪能扫见晋卿即将消失在拐角处的衣角,欢年拉着阿芙一路狂奔,阿芙只觉多少年没有这样全力奔跑了,嘴角不由得还流露出几分笑意。 眼看着晋卿不急不慢进了一间房门,门缝里还钻出他几声笑语:“阿朱...”欢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掌将还未合上的门拍开,美目圆睁,看准了晋卿惊恐的面孔,狠狠一耳光就要跟过去,阿芙全力拉住,还差点被拽了个趔趄。 欢年怒道:“爹娘供你读书,把你送进书院,是让你寻了空闲来这里寻.欢的吗?小小的年纪不学好,什么样脏的臭的都不放过,你真是把爹那身臭毛病学了个十足十!” 这话把阿芙吓得不轻,急忙把欢年拉到身后,伸手拉了晋卿道:“好了好了,别在这大吵大闹了,走吧,咱们回了,回家再说..” 阿芙这一撒手,欢年方才没打着的一耳光立刻就飙了出来,一掌将晋卿打得栽到书案上,把后面坐的涂的唇红脸白的“阿朱”吓得尖叫起来,欢年才不理,转头就走。 晋卿捂着脸就想安慰阿朱,阿芙怕欢年更气,硬是把他拽出了房间。 欢年快步走在头里,晋卿垂头丧气地走在她身后,阿芙心里七上八下地跟着。她还没反映过来,就这样,她竟然就进了一次青.楼..这太不真实了,她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叔裕也是去的这样的地方吗?叔裕也会碰到这样贪财的龟公,香.艳的屋舍,浓妆艳抹的风尘女吗... 欢年走着走着突然驻足,晋卿赶紧停下,没有准备的阿芙则一头撞到了他身上。 欢年指着晋卿的鼻子,狠狠道:“今日之事,我若是告诉娘,娘非得打折了你的腿不可!” 晋卿小脸一直惨白,闻言老老实实点点头。 阿芙心惊肉跳,正待劝劝,欢年平静平静又道:“三姐姐不是故意要跟你过不去,只是你年纪小,难免被这些声色犬马给诱惑了去,三姐姐这是为了你好,你知不知道?” 晋卿又老老实实点头。 “今日之事,三姐姐和芙姐便帮你瞒下了,我们都不同阿娘说,”晋卿的眼睛亮了,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了欢年一眼,急忙又低下,“不过你得答应姐姐,从此再不去那腌臜地方了,行不行?那不是好地方,虽然爹爹常去,可你大哥哥二哥哥和四哥哥从来不去的,尤其是你四哥哥,现下也不曾娶妻,不也是跟你一样吗?他也不曾流连青.楼的。” 这四哥哥说得就是晋珩,说起他“不曾娶妻”,阿芙又是心里一虚,感觉晋卿仿佛看了她一眼。又觉得自己多虑,这小屁孩能懂些什么。 能躲过一场大难,穆晋卿自然是点头不迭。欢年也还算满意,又好久没见过小弟,哪里忍心过分苛责,不久也就把这事暂抛脑后了。 晚上回家吃团圆饭,穆夫人自然是格外欢喜的。 她儿女多,可是大多四散。大女儿二女儿进宫侍奉,三女儿也嫁去了京城;四儿子又远在福安为官,一家人已是多时不能团圆了。 可是欢年和阿芙的到来终究是喜庆事,她亲自为她们炖了碗燕窝,大家男女不拘,齐聚一桌,好一派融融之景。 甭管什么时候,阿芙只要回到穆家就觉自己又成了无忧无虑的孩子,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什么也不用操心。 上午也就是看看鱼遛遛狗,下午或是爬爬山或是插插花,惬意的很,只恨这天气凉了不能下水,不然阿芙还真想等叔裕来接他的时候两人去水里玩玩。 许是她这小日子过得忒惬意了些,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一道晴天霹雳就这么砸下来。 裴府的特使快马来报,裴老夫人心悸暴毙。 当时阿芙刚刚下山,身上还有一点薄汗,闻言浑身都冷透了,小衣湿漉漉地黏在身上。 她慌得走路都不知道先迈哪只脚,樱樱扶着她的手也失了轻重,掐得她生疼,反而冷静下来。 赶回穆府,穆夫人已经知道了个大概,府里仆人齐动手,已经将阿芙的箱笼打好装上了车,只待她人来就可以回京城了。 阿芙都没来的及跟干娘好好道个别,就心慌意乱地进了车子。 这一路也是百感交集,最初那波慌张和无措消逝了,剩下的就是一股股涌来的无尽悲伤。 阿芙勉强记得她出门前去拜别老夫人的时候她说的话,“他急也没法儿,难不成天底下他还找得出第二个阿芙来?”“出去玩便好生玩,也要注意身子,听着没?” 音容笑貌宛在,她无法想象这么好的老夫人就这么走了,把她当亲姑娘看待的老夫人,就这么没了。 就这么让人措手不及地没了。 阿芙突然觉得可能是特使说错了,想来这夏末秋初的时节,老人家身子不好,想来是病了。许是那特使口舌不利索,将“病了”说成“没了”,也未可知呢。 阿芙一路念念有词,马车终于在约么寅时到了京城城门之外。 天子脚下可不比渔阳法制松弛,裴家在京城也不像穆家在渔阳那样可做一方土皇帝,阿芙的车驾只能徒劳地等待。 城门一开,车夫马鞭高高扬起,重重落下,马车箭一般往宣阳坊冲去。 从门庭看起来,裴府一切如旧,阿芙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定是那特使说错了。 一路上大门小门都有仆人掐好时间点为她打开,阿芙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个虚无的身影,一路小跑着冲进德和堂。 她往左扑去,发现裴老夫人常睡的床榻上空无一人,并不是她脑海里想的养病场景。 她缓缓转过身来,赫然发现,裴老夫人的灵床,就停放在北屋正中。 阿芙想走过去,腿却软了,无声地跪坐在地上,张开嘴,却没有哭声,只有大滴大滴泪水应景地掉落下来。 樱樱害怕了,摇着她:“夫人,夫人,您哭出来呀夫人!” 好久,阿芙才顺过这一口气来,一路膝行一路大哭道:“阿娘啊....” 第七十一章 预备丧仪 季珩也在林场陪猎,眼下家中只剩下三个儿媳,哦,还有个超凡脱俗的裴老太爷。 裴老太爷也不知去了何处,不过他一向不理家族事务,阿芙倒也习惯了。 王熙和桓羡一坐一立,默默在老夫人灵前抹泪。 桓羡看阿芙哭得抖心抖肺,看着都心惊肉跳,挺着的大肚子来扶她。 阿芙泪眼模糊地看见她,不由又想起老太太的一片慈心。她虽嘴上说着不急,可是人年纪大了,哪个不想含饴弄孙呢?竟是没能圆了老人家的想头。 桓羡含泪道:“嫂嫂快起来吧,婆母是睡梦中过去的,面容安详,想来是没什么痛苦的,是老天爷看咱们老太太心慈,特地降恩的。” 阿芙抹抹眼泪站起来,把桓羡扶到一边坐下,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只觉得倒也得了安慰。 一屋子人都在默默垂泪,谁也不说话。 良久,阿芙轻声叹道:“事还得办呐,总不能让阿娘就这样..” 王熙看了她一眼,用哭哑的嗓子低声道:“家里爷们儿都在猎场,怎么办呐。” 阿芙心想老太爷也没到老糊涂的年纪,怎得就每日甩手掌柜似的。 但她自然不会把这话说出来,脑子里拼命回想做姑娘时候阿娘都是怎么办红白喜事的,只是在她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中,还真是没碰到过这样的大事,不由有些踌躇。 一个矮矮胖胖的敦实身影急急进来,竟是元娘。 阿芙去庄子上时并未带元娘过去,是以两人也是阔别许久,这会一看到从小将自己带到大的乳娘,阿芙不禁鼻子一酸。 元娘也眼眶发红,过来扶住她的手肘,侍立一旁。 有久经庶务的元娘撑腰,阿芙不知不觉底气足了很多,柔声道:“话虽如此,可就算是二爷和三爷都在家中,办红白喜事也是主母的职责。况且眼下天气还不算凉,若是等到两位爷从林场回来,恐怕事情就不好办了。” 王熙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桓羡说不两句有开始落泪:“婆母还说要带咱们妯娌多历练着,谁知道...” 阿芙轻轻摩挲她的肩膀,强忍着泪水安慰道:“阿娘在天有灵,看着咱们呐。咱们几个其利断金,定然是能把阿娘身后之事安排好的。” 王熙心中也悲戚,可是看着阿芙又不爽起来。怎得旁人都喊婆母,就她一个人“阿娘”“阿娘”地挂在嘴上走哪都不忘呢?她一个外人,跟婆母才相处一年多,搞得好像比她们这些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还亲近似的。 再说了,口口声声“主母”来打理,不就是看着婆母人去了,自己在后院当老大了吗?怎得婆母人还在的时候不见她担起责任,一天天就知道跟叔裕你侬我侬... 阿芙倒不知道她这些弯弯绕,她只觉得眼下对她们这样好的阿娘去了,便是再大的仇,也该往后放放,先让婆母风光下葬再说。 桓羡犹犹豫豫道:“那..咱们先去请示请示公爹?” 倒不是桓羡优柔寡断,只是自嫁过来,虽然常在请安的时候见到裴老太爷,谁也不曾与他搭腔,通常都是老夫人热热闹闹地搭话,他一个人坐在一边看公文抽烟卷,就跟看不见她们几个似的,就连叔裕季珩也很少同他说话。 阿芙也怵,不由把目光放到王熙身上,被她嫌弃地瞥了一眼。 元娘恰到好处地接过话:“那自然是要请示的。夫人不妨列个单子,呈与老太爷过目了,再吩咐下头管事婆子做便是。” 阿芙听了心里连连点头,面上只是淡淡,桓羡倒是毫不掩饰地拊掌道:“到底元娘是个经过事的,咱们几个一到这会就麻爪了。” 元娘笑道:“也是夫人们年轻,等到了老奴这个岁数,定然是子孙满堂,到时候事都是办惯了的。” 王熙起身道:“那便拟单子吧,金钏,伺候笔墨。” 在元娘的帮助下,到底是在天擦黑时拟定了大概。 一概白事用品的预定、府里架设和灵堂的布置、往来世家的邀帖和行礼,阿芙巴巴地唤了府里老管事来,好不容易定下,刚刚送去老太爷房里还没一盏茶的功夫就给送了出来。 上头端正的小楷批注着:一切从宜。 王熙不管事,早已回去了;桓羡大着肚子,阿芙也怕劳累了她,眼下只有元娘同她面面相觑:从宜,从什么宜? 没办法,两人只得回融冬院伤脑筋去了。 这一宿把阿芙愁的几乎没睡。虽说清明家祭也是她大体操办,可说到底是府里的事,纵是办差了,丢人了,也总有人兜着,大不了受大嫂嫂几句奚落。 可这是婆母的大丧,一方面她是真心想让老夫人风风光光地走,另一方面,若真是在满城权贵眼皮子底下出了什么差错,她也真不要活了。 一大早,阿芙就硬着头皮在院子里选兵点将。 看着不少连面都没见过的管事,一身横肉站在那,阿芙还真有点心慌。 “呃..采办白绸,便由...桃娘去办吧。” 阿芙话音没断,一脸若圆盘的妇人便出列,粗声粗气道:“老奴听令,敢问二夫人这预算是多少两银子呢?” 阿芙也不知价几何,只道先叫她在账上支着,元娘说不行,需得定数。 周和也不在,主仆几个算是被困在院子里,也说不出个三五十来。 阿芙便道:“你且不慌买了,且去各个铺子里问了价,我再定。” 桃娘“咳”了一声,笑道:“这点子小事,如何还叫二夫人劳心呢?不过是个几十两银子的差价罢了,二夫人还在乎作甚。” 阿芙低头看单子,面上烧热。这是变着样嘲笑她小门小户来的呢。 她不理桃娘,接着道:“给世家下帖子,往日是谁负责同世家的往来的?” 一老婆子站了出来,阿芙一看这婆子还曾清点过自己的嫁妆,不由心里有“咯噔”一声。 老婆子行了个礼道:“回二夫人的话,老奴夫家姓马,老太太往日里唤老奴老马家的。这世家间的来往,都是老奴负责核计,只是老太太总要有些叮嘱,哪家多些哪家少些的。” 阿芙点点头道:“这是自然。老马家的,你先将世家单子列来我看,我同大夫人商量后再定帖子。” 她这话一出,地下嗡嗡地。阿芙心慌,强撑着笑道:“诸位嬷嬷可是有什么疑问?” 底下又是一阵交头接耳,最后那桃娘揣着手,咧着大嘴笑道:“咱们就是疑问,二夫人同老夫人都叫老马家的,咱们这群半截入了土的,是该叫老马家的,还是小马家的呢?” 老马家的没什么表情,可还是能从她脸上看出一丝轻蔑。 阿芙明白了,这是看她年纪小,脸皮薄,给她下马威呢。 她还没张口,元娘笑道:“这桃娘空长了一大把年纪,满脸皱纹的,怎得不懂事呢?这裴府是裴老爷的,凡是同裴老爷一家的自然要高出一截来。这满大街比我们夫人年纪大的多了去了,难不成我们夫人都要上赶着喊奶奶不成?” 底下人都不吱声。 元娘又笑道:“要不说这人呢,尊卑不在老幼,咱们三夫人肚子里的哥儿,便是还没落地,也比各位的福气重些呢。” 樱樱笑道:“我看桃娘的福气也不浅,将来许是能嫁个好人家,也叫老什么家的。” 因桃娘膀大腰圆的,是以一直独身,连小厮也配不上,听樱樱的讽刺,桃娘红了脸,一径把头低下去,周围婆子又是一番哈哈大笑。 把这群老要饭的打发出去,阿芙气得脑仁疼,坐在暖炕上,由樱樱给她揉着,嘴里还发狠道:“这群老不死的!阿娘在的时候一个两个装得忒忠厚!” 元娘给阿芙褪下外鞋,换上屋内穿的软鞋,嘴里念叨樱樱道:“小蹄子真是嘴快,你这么把桃娘得罪了,她不听夫人的,我看你哪里哭去!” 樱樱不敢顶嘴,低着头不吭声。 阿芙慌了,问:“啊?她会故意同我作对吗?” 元娘道:“怎得不会!你娘刚嫁去向府的时候,刁奴欺负你娘出身低,大冷天的给你娘屋里烧黑碳,把你娘肚子里没出声的公子给弄没了!” 这段往事阿芙和樱樱都不知道,阿芙惊得睁大了眼:“真的假的?铭君哥哥上头还是有的?” 这话元娘没接,这个没了的公子原是婚前怀上的,本就没有明说,想瞒过去的,因而那起子刁奴拿毒炭害了未出世的公子,向夫人也没有声张。 阿芙觉得按照阿娘的性子,这刁奴怕是干不下去了,拉着元娘问:“那那刁奴呢?可是被我娘逐出去了?” 元娘囫囵着点点头,把册子塞回阿芙怀里:“姑娘快再看看册子,别有疏漏的事项了。” 哪里是逐出去这么简单,那是个心怀不轨的年轻婢子,向夫人故意装作原谅了她,在她过惯了舒服日子后,配给了府里的马夫,三不五时被人看到赤身裸体睡在马圈里,没几年就被马踩死了。 元娘摇摇头,好端端的姑娘家,谁天生就心狠呢?要不是经历了无常事,向夫人也不会变成现在的庸俗市井样子。 阿芙看了没几页,就来了个侍女说大夫人请她过去谈谈。 阿芙心里不舒服,但也不想生事端,只得穿戴了,穿过大半个裴府,跑去王熙的梧桐院找她。 刚一进门就见到老马家的站在一边。 她本能地觉得不好。 王熙眯着眼,皮笑肉不笑道:“弟妹来啦?快坐。” 阿芙坐了,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道:“大嫂嫂找我?” 她来的路上也同元娘商议了,如今叔裕不在府里,老太太又没了,最要紧的就是护好自己,别给这起子贱人害了去。若是能把老太太的丧礼办风光了,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了。旁的,能赖就赖,便是同谁撕破脸,也是不要紧的。 王熙道:“这不是要定同各大世家的往来,我想这你也不熟悉,不若咱们三个一处商量着来。” 阿芙一头雾水,不知她想说什么,好不容易才明白,她这是要自己“当庭奏对”,老马家的说一户,阿芙就要在王熙的注视下说出相关的处理办法。 阿芙心中怒火熊熊,在融冬院自己就说了,不熟悉,所以要和大夫人商量,这倒好,王熙这是非要自己在老马家的面前出糗不可! 她勉强说了几句,她说一句,王熙便驳一句,带着一脸似笑非笑高高在上的笑容,气得阿芙恨不能同归于尽算了。 “关家呢?” “...哪个官家?” “左拾遗关大人家。” 阿芙心里咆哮,朝廷里有二十多个左拾遗,她怎么知道老马家的说的哪门子关大人? “..不认得。” 第七十二章 向纯嫉妒 王熙施施然:“这关大人早年是我父亲的学生,发家晚些,论辈分是比我爹爹低一辈,婆母是我爹爹的嫡亲妹妹,关大人自然也比婆母低一分,就按晚辈致长礼来。” 老马家的诺诺称是,笔走如飞。 阿芙低下头捏着自己的衣服下摆不作声。 “大鸿胪徐大人呢?” 这一位阿芙恰好知道,是向大人的同学,向大人去了礼部,他则去了宫中的礼宾司。 阿芙道:“这一位是我父亲的同学,想来算是平辈吧。” 老马家的却不急着记下,而是看向王熙。 阿芙气结,这死老婆子。 王熙微笑道:“弟妹,这徐大人实际上是公爹同年的儿子,算是子侄辈,所以还是执晚辈礼吧。” 裴老大人今年已六十有余,向大人才四十出头,两人虽说是亲家,可也确实差了一辈。 阿芙只好点点头,既然有更近的关系,自然是按照裴家这边来算。 三个人就这样慢慢悠悠地,几十个世家加上几百在京大员,搞到深夜还没弄完。 王熙精神的很,阿芙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只能硬.挺着。 好不容易回了融冬院,桃娘果然来下套了,抱着厚厚一摞布样来找阿芙,说是时间不等人,非得今晚定了才行。 阿芙头痛欲裂,刚说要明日再看,桃娘就是一番说教,尽是些“老夫人对我恩似海,不挑完布难入眠”云云,阿芙只得跟着看,只觉如果再让她去采办棺材寿衣之类,她非得让自己躺进去试试舒不舒服才行。 桃娘一走,阿芙转头就倒在了床上,人已经睡过去了,嘴里还念叨着:“明日早些喊我....” 元娘果然很早把她喊起,告诉她王熙又喊她去梧桐院叙话。 阿芙头大如斗,真想叔裕插翅回来,替她挡一挡煞气。 好在裴蔓竟然回来了,两只眼睛红得桃子似的,见了阿芙又哽咽起来。 阿芙惊道:“大姐姐?您如何回来了?大姐夫许了?” 裴蔓点点头,勉强笑道:“唉,他也不是那不讲理的人,断没有我阿娘走了也不让我回娘家奔丧的道理。” 说着豆大的泪珠就掉下来,阿芙看着她保养得宜,虽爬上些许岁月痕迹却仍然姣好的面容,忍不住心疼她起来。 她托生在好人家,可是接连不断丧失至亲,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空啖着精脍,空着着锦衣,又有什么用呢。 阿芙勉强安慰着她:“大姐姐,别难过,听阿羡说阿娘走得不受罪,算的着是喜丧了。” 裴蔓拭泪:“你嫁来前一年才刚过的六十大寿,唉,当时还说给她大办六六大寿呢,谁承想..” 有裴蔓在,阿芙也不着急去王熙那里了,还故意不让婢子去告诉王熙一声。 她想着,等王熙空等半日,气冲冲过来问责的时候,自己再虚情假意地赔礼道歉,表示得陪大姐姐,看憋不死她! 其实阿芙之前都已经决定好好对她了,谁让王熙一而再再而三地故意难为阿芙。这人哪,一退就得再退,最后就是退避三舍。 看到堆在桌上的布样,阿芙突然想起来:“大姐姐,阿娘可有存好的寿衣寿盒?若是没有,需得早叫人去买才好” 裴蔓一挥手:“有是有的,那都是多少年前置办的,不中用了,需得重做才行。” 她打起精神:“我已叫人去庄子上说了,现下就用最好的料子赶工,约么赶得上头七。” 阿芙舒了一口气:“那就好,我还想着叫底下人去办呢。” 说起底下人,裴蔓两眼放光,“恶狠狠”道:“阿娘走了,底下人可有欺下瞒上,故意欺负你的?” 阿芙明显感觉到身后元娘差点抑制不住告状的欲望,她也真想抱怨一场,脑子里一转,觉得这话不能直着说:“倒也没有,只是他们也是心里难受,想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难免也就求全责备了些。” 她这么一说,裴蔓脑子里立刻浮现那些熟悉的五大三粗的身影,再和如花照水的阿芙一比,高下立判,咬牙道:“刁奴!我就知道,没一个安分的!” 她看着元娘问道:“大夫人也没少参与吧?” 阿芙故意低眉敛目地,元娘也是语焉不详,裴蔓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英雄救美”。 她拍拍阿芙的手:“不怕,大姐姐这几日住下了,咱们姐俩联手,不怕这起子刁奴不收敛!” 阿芙蹙眉道:“大姐姐,这样不好吧?您说到底也是嫁出去的姑娘,阿芙怕连累...” 裴蔓一拍桌子:“我嫁出去我也是姓裴!” 裴老夫人的骤然去世到底是惊动了圣上,特准裴叔裕和裴季珩回家奔丧,但到底也是没赶上头七。 阿芙在裴蔓和元娘的帮助下,倒也是把这丧礼办成了,除了累脱一层皮,倒也没什么。 头七上,阿芙穿了一身孝,以主母的名义执悼词。 底下乌压压坐着满满一屋前来吊孝的世家子弟,其中也包括李葳和他的填房向纯。 两人是六月间成亲的,到现在快三个月,李葳已是很少往向纯房里去了,倒是向烟混的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向烟对向纯一向是连奉承带巴结,现在倒也没有变,只是向纯每晚独守空房的时候,听着倒坐房里关也关不住的欢笑,多少还是会有些怀疑,这填房夫人的名头,是不是还不如不要。 阿芙在台上致辞,向纯在下边坐着,旁边是夫君李葳,两人隔了半人的距离,李葳正聚精会神地端详着台上妻妹的脸。 “大观二十四年秋,家慈裴王氏夫人殁。呜呼哀哉!”阿芙声音中有些哽咽,但又不失端庄的大家风范,就连向纯也要承认,别说妹妹性子如何,看起来的确有个高门贵女的样子。 李葳的呼吸一向很重,向纯可以清楚听到他发出的微弱声音,这对久不曾得以近身的她来说几乎如同一副媚药。有多久了?一个多月了吧。 “宠爵之加,匪惠惟恭。”李葳动了一下,脖颈伸得更长了,眼睛眯起来。 不经意间,他的腿碰到了向纯的膝盖,让她浑身一惊。 “哀风兴感,行云徘徊,游鱼失浪,归鸟忘栖。”屋中哀声四起,阿芙清泪满面,婢子拿了帕子轻轻拭去。李葳双目炯炯有神,双手握拳,在膝上轻捶,这是他压抑自己时常见的样子。 致辞结束,阿芙在婢子的搀扶下走下高台,与妯娌站在一起。作为裴家的主母,她站的要稍微靠前一些,看起来王熙和桓羡都侍立在她身后。 各位夫人纷纷过去行礼安慰。 李葳说:“我同你一起过去。” 向纯是不愿意的,女人间的事,他跟着干嘛呢?但看着李葳的眼风都没往她这瞟一下,蠕动了一下嘴唇,也没吭声。 夫妇两人缓步过去,阿芙刚刚由上一位世家夫人牵着手安慰过了,拿帕子拭了拭泪,看向他们。 在这种情境下,阿芙难得对向纯怀有一种纯净柔和的心情,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姐姐是一母同胞的手足血亲——她勉强弯弯唇,行了个礼:“姐姐,姐夫。” 向纯看到她摇摇欲坠的样子,心头也有些怜悯。疼爱向芙的婆母没了,身后又有“虎视眈眈”的大嫂,妹妹也挺可怜的。 她刚要上前一步牵了阿芙的手,没想到李葳一个箭步赶在了她前面,与阿芙相离不过两掌之距,吓得阿芙往后跌了一步:“妻妹到底是家学渊源,能够独力支撑,在下佩服。” 阿芙花容失色,行礼道:“呃...姐夫谬赞了,这..这还要仰赖大姑姐、嫂嫂和弟妹的扶持...” 她被李葳这充满侵略性的举动吓到了,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 李葳一脸油腻腻的笑,目光黏在阿芙脸上扯也扯不开,鼻翼还不住扇动着,不知在闻些什么。早听闻妻妹貌美,今日一见诚不我欺,向纯望尘莫及,就连向烟也难以望其项背。只恨求亲之时她早已“明珠暗投”,否则若是得她为妾,岂不美哉! 他放肆地打量着,还慢慢靠近,阿芙恐惧地汗毛直立,恨不能把心呕出来,避又避不得,求助似的望向向纯。 向纯也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夫君竟然如此不给她留情面。已经给他娶了个向烟,难不成要把她向家四个女儿一股脑送过去伺候他吗? 更何况这众目睽睽之下,他就没想过她向纯该如何自处吗? 她低眉敛目,眼风一带,果然不少人都暗戳戳往这边看来。再一看罪魁祸首向芙还在一脸无辜地望向自己,向纯心中带出一股怨毒来:贱.货!我难道是上辈子欠你的吗?你要来抢我父母,抢我姻缘,现在连我夫君也要抢! 李葳还在口出甜言,阿芙退无可退,王熙视若不见,最终桓羡站了出来,笑着温言道:“还要多谢李大人拨冗前来,只可惜我们家两位爷都不在,我们都是女流之辈,却不能好好招待李大人了。” 看桓羡说得不软不硬的,李葳到底是意识到不能乱来了,毕竟叔裕和季珩也不是死了,将来大家还得同朝为官,也不好太欺侮了裴家去,便笑了几句,自去了,向纯也赶快跟上。 这事一来,向纯都不敢同其他夫人们闲聊,一路低着头默默避了。 就这样,还能听到些闲言碎语:“你瞧,那李大人的新夫人真是服服帖帖的。”“是呢,李大人都当众调戏妻妹了,做姐姐的一句话也不敢说!” 向纯低着头,努力把眼眶里的泪水憋住。满心的悲戚渐渐被她转化为浓浓的恨意,暗暗投射到阿娘和向芙身上。 她还记得两人的最后一次相见,她说出了向芙与穆晋珩私会,明明无论哪方面来看都是这对狗.男女的错,可最后阿爹阿娘竟还是同她站到了一起,只留自己一个人,一身狼狈,浑身沾满夕阳惨黄的光。 从小到大具是如此,她真想问问苍天,也问问爹娘,到底为什么要让她活在世上,是单单为了陪衬妹妹,陪衬她命好得天上有地上无吗? 现下好不容易嫁了个家世不输的夫君,却又日日留她独守空房,见了阿芙口水都要流下三尺长了!还是当着众人,在人家家的丧礼上,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脸面。 夫妇二人坐在拥挤的小轿往家走的时候,李葳睡着了,头宁愿靠在冷硬的小轿壁上,也不曾往她这歪一歪。 向纯冷眼看了会,终究忍不住,牵牵他的衣袖:“夫君,靠在妾身肩上睡吧?” 李葳没醒,睡梦中收了收衣袖,皱了皱眉。 第七十三章 叔裕吐血 第九天,叔裕和季珩回来了。 已是宵禁时分,满城人都听得有约么三四匹马狂奔在青石砖上,每一声都好像要把这地面踏裂一般。 有胆大的从窗里望出去,只见几道精干的身影狂飙而去,玄色长衣猎猎生风。 到了裴府门口,叔裕把马一勒,那马两蹄站立,长嘶一声,吓得门房帽子都掉了,从小窗里看了眼,连滚带爬地出来开门。 兄弟两人都是满眼血丝,眼圈微红,下颌咬的死紧,将缰绳往小厮手里一扔,闷头往府里去。 也没事先传信回来,府里人也没准备,门房慌着拿他那破锣嗓子叫了声“二爷三爷回来了”,才有下人匆匆忙忙出来。 门房从周和手里接过马绳,觑着他脸色问道:“和大哥,爷才从猎场回来?” 周和人往叔裕那边追着,只留下句话:“嗯,消息去得慢了些,刚回来。” 府里处处挂着白灯笼,季珩走着走着就抹了把眼泪。 叔裕只觉得心头木木的,只希望能是谁给他使得诈——谁敢呢。 兄弟两人一路走来德和堂,未进院门便听见屋里请了僧人在超度。 季珩飞一般冲进去,叔裕脚一软,竟被门槛绊倒了,就那么靠着门坐着出神。 他努力回想阿娘的样子,脑子里却只有一些碎片,净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阿娘的翠玉镯子,她常用的护额,给小时候自己绣的虎头鞋,抓到自己去荷香楼照脸就是一掌... 可是重要的想不到了,阿娘长什么样子?阿娘长什么样子?越着急越想不出,叔裕狠命一拳砸在自己额头上,吓得周和“扑通”一声跪下来,抱着他的胳膊哀求:“爷,爷,您想打打小的吧,您...” 还是想不出,叔裕另一只手又给了自己一巴掌,火辣辣地痛,倒是清明了些。 屋里传来季珩控制不住的一声嚎哭。 叔裕暗暗咒骂了句什么,扶着门框站起来,晕乎乎往里走。 他连着奔波了两天多,身体已到极限,加上心如刀割,整个人就如行尸走肉一般,就连嘴角掴出来还在流血的裂口都感觉不到。 周和心惊胆战跟在后头,佝偻着不敢抬头。 晴天朗日,叔裕只觉眼前泛黑。会想起几日前忽然被召,皇上面带难色,他还和季珩交换个眼神猜测圣意,却万万想不到竟是阿娘的死讯。 叔裕从来、从来没有想过阿娘会走。 裴老夫人是那样一个豁达敞亮的女人,以至于叔裕将她当作一座灯塔,是无论何时都可以返回的故乡。 现在,转眼间,什么都没了。 叔裕模糊的视界里突然出现一个穿着白色孝服的倩影,那个人从德和堂侧门慌慌张张出现,然后朝他狂奔而来,扑进他的怀里——哦,是搀住他的臂膀——是他的妻。 叔裕说:“阿娘入土为安了吗?” 他的妻满脸惊慌:“夫君,你脸怎么了?嗓子怎得哑成这个样子?” 叔裕感觉眼皮越来越沉,腿也越来越软,干脆在地上坐了下来,他的妻也跟着跪在他身边。 他摸摸她的脸颊,瘦了:“没事,阿娘入土为安了吗?” 他的妻点头,泪水濡湿了他粗糙的大掌:“放心吧夫君,阿娘走得安详,大葬办的也风光...” 叔裕想说点什么,想说“你辛苦了”,想说“多亏有你”,可是喉头一甜,一口血没压住,喷出去半米多远,染红了妻子的半身白衣。 他睡过去之前,还听见他的妻带着哭腔的呼唤:“夫君!夫君!叔裕..裴叔裕....” 叔裕悠悠醒转的时候,费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转转头,看到阿芙穿着家常的那身粉色寝衣,皱着眉头侧卧在他身边,怀里还抱着他一条胳膊,与往日两人同寝区别不大,唯一不同在于两人的位置换了换,叔裕挪去了她平日睡的床里侧。 他心中好笑,这陪病人还不耽误自己睡成小猪的,他也是第一次见。 翻个身,想把她揽进怀里,不防胃里一阵抽痛,“嘶”了一声。 就这点动静,平日睡觉雷都吵不醒的阿芙瞬间便清醒过来,一骨碌坐起,将他半揽半抱在怀里,为他顺气:“夫君醒了?”话里还有没褪去的睡意。 叔裕还是第一次被她抱在怀里,不由就怔住了。阿芙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眼睛,问道:“夫君觉得好些了吧?还是难受吗?” 叔裕有些隐隐的胃痛,倒也不妨事,便摇了摇头。 阿芙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喝点粥吧?几日没吃,该饿了。”说着轻轻把他放下,转身要走,却被叔裕拽住胳膊,轻而易举地圈进了怀里。 阿芙根本没挣扎,还依恋地环上了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膛处闷不吭声。 叔裕柔声道:“许久没有见你了,还不抬头让我端详端详?” 阿芙“扑哧”一声笑了,乖乖抬了脸。 两人彼此凝视了一会,阿芙轻声道:“夫君,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咱们就能长长久久的在一起。”说着眼眶就红了。 叔裕低下头,在她额上吻了吻,复又将她揽在怀里。 两人在寂静中又躺了许久,阿芙道:“夫君,我叫些吃食进来吧?” 叔裕却不要,只想两个人呆着。 阿芙就絮絮叨叨起来:“当时我正给阿娘念经,看三爷进来了,便想着我们家爷也该回来了呀?我往外一看,夫君行尸走肉一般在外头,走进了一看,呵,脸也破了,额头也肿了,一开嗓哑的什么似的,吓得我腿都软了。” “谁知道我还没晕,夫君先晕过去了,还吐了半口血,我当时...”阿芙说不下去了,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叔裕含笑听着,自己有些赧然,听起来可真是太弱不禁风了。 阿芙又想起来什么,恨恨在他胸口戳了两下,却不敢使力:“大夫说夫君是郁结于心,才至吐血。夫君,这一次是阿娘的事,妾身知道。可是以后有什么事,您可千万别自己难受着,与妾身说说,好歹还能为夫君分担些。妾身自知处处不如夫君,可您看这次的事情,妾身做得也算是处处达标...”阿芙这话说得有些心虚,若不是裴蔓和元娘拼力帮衬着,她非得闹出一堆笑话来不可。 叔裕打断她的话头:“府医真是满口胡言,什么就郁结了,这哪是爷们的病。我不过是这几日跑得急了些,没顾上吃口热的,亏了胃而已。” 阿芙撇嘴:“夫君又敷衍阿芙。”一头扎进他怀里再不出来。 叔裕无奈地噙上一抹笑,拿手在她后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划拉。 过了会,以为阿芙睡着了,便不再动,谁知她扭扭肩膀,示意伺候的赶快继续。 叔裕失笑,继续给她顺毛。 阿芙在他这持续不断的抚慰下真的有些困了,却听他的声音沉沉响起:“阿芙,你..听说过我大哥的事吗?” 阿芙清醒过来,却也没动,在他怀中静静听着。 这是叔裕第一次主动朝她提起,可能是他心底最血肉模糊的伤口。 那次裴蔓骂他,阿芙去安慰他,看到他眸中情绪翻涌,却终究全数咽下,不曾吐露半分。半年下来,她终于得以离他更近,渐渐走入他的心门。 叔裕反复说了好几句“我”,都哽住了,阿芙感觉的到他揽着她腰的手逐渐收紧,甚至有些失去控制。 阿芙不吭声,等着他。 有些坎,总要他自己迈过去,才是真的过去了。 “我...我儿时,爹娘格外纵容,是个狗也嫌的纨绔子弟。因为我有个无可挑剔的大哥。” 第七十四章 抚养庶子(一) 一旦开口了,也就容易了好些:“我那时每日斗鸡走马,长安城一半的赌坊都有我的欠款,鼎翠阁妈妈给我设了包房。” “若是惹了祸,爹爹和阿娘总有破解之法。大哥哥也曾不满过,我爹当时说,你这么争气,便多照顾着你弟弟,让你弟弟过得随性些。” 他的呼吸越发滞重,好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在...在南绍...大哥觉得...有蹊跷,但..我不知道...”叔裕崩溃掉,胸膛猛烈收缩,阿芙几乎怕他再呕出血来,硬生生咬着牙躺在他怀里不动。 他平复平复,快速道:“去迎战象阵的本该是我,我大哥替我去了。我到的时候,万籁俱寂,地上的肉酱有几寸厚,根本没有全尸。” “我常常觉得我不配活着。我大哥活着是国家之幸,家门荣光,可我,是,我也能做到,可我做不到他那样好。” “若是当年,死的是我就好了。” 这一句话,快把阿芙的五脏六腑都掐烂了,她抱住叔裕:“夫君!” 叔裕惨然一笑,抚摸着她的如瀑秀发,安慰她也安慰自己:“是如果。也没办法呀。” “阿芙,我总不会同旁人倾诉,因为我心里有愧啊。那几年,我阿娘想起来就哭,她一哭,我就恨不能去十八层地狱过一过油锅,便是把我拨皮抽筋了,也比在这生捱强。” 阿芙这才明白,他是在绕着圈子解释他为何不同自己说心里话。想来是压抑惯了,就不知道怎么说了罢。 “现下阿娘也没了,我又不在家。让她的大儿子送了命,又不能为她老人家尽孝,我这儿子当的,也是少有了。”叔裕苦笑。 阿芙想劝他想开点,却又不知道说什么,眼前仿佛又浮现了婆母宽仁和乐的样子。她知不知道叔裕心里的苦呢? 想来是知道的吧。血浓于水的母子亲情,又怎不知道叔裕无止境的自责呢。 阿芙涩涩开口:“夫君不要硬是将大哥的死扛到自己肩膀上。有些事的确不是人力可为的,若是不能直视这一点,而非要强行把原因归于自己,来证明人定胜天,那可就是庸人所为了。” 电光火石间,阿芙突然想起亲蚕礼那日去见乔贵妃时,乔贵妃一口咬死乔丰将军和裴仲据都是被暗算,才惨死于象阵之中。那时只觉得乔贵妃偏执,可是当乔贵妃和夫君都对此事久久不能释怀的时候.... 阿芙遏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叔裕感受到了,将她抱紧:“怎得?冷了?” 阿芙用不断相叩的牙关告诉他,乔贵妃觉得乔将军一行是遭了暗算。 阿芙的头枕在叔裕胳膊上,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是他久久沉默着,一言不发。 丧事过去了,除了府里到处随风摇摆的白灯笼,和门前久久不曾撤去的白绸,一切照旧,只是阿芙的日子里又多了一项,去可园祠堂里为婆母祈福。 她起先嫌每日要走这么远,颇为劳累,后来竟也爱上了祠堂中的熏香和庄严氛围。每日里祈祷的那一个时辰,最让她心思沉定。 不过这来之不易的精心,还是被向夫人的一封家书轻而易举打破了。 向夫人不会写字,这信显然是她口述,婢子代笔的,虽然能读懂,可是字迹够难看: “阿芙吾儿:见字如面。丧礼一面,不得聊叙近况,又恐你守孝期间不便回家,特写此信。铭则汝兄已定亲,所取为韩姨娘嫡亲兄长之长女...” 文绉绉了几句,下面果然开始得意忘形,阿芙都能想得出阿娘开心地说出这段话的样子:“韩氏固然气极,暗怪阿娘破了她们母子想攀高枝的指望你,却也不看看自己儿子的身份!碍于该女子为其嫡亲外甥女,却也不能明说,阿娘看着,好生解气!痛快!” 阿芙无奈,下面就是连篇累牍地重复叙述,加上一些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李姨娘又怎么狐媚勾引向老爷啦,向雨又怎么狐狸成精小小年纪什么都会啦,暖月姨娘又是如何蠢笨不堪大用啦... 她草草看到最后,就该要“遥祝顺遂”的时候,居然又多出一大段话来: “你二姐姐已有孕七月,你也当抓紧才是。姑爷的庶子,也可先接过来教养,起码需得将那小崽子养熟了,将来才能同你一道儿。手里捏着庶子,那通房也好拿捏...” 阿芙看得脑仁痛,心想这封难得的家书非得烧了不可。阿娘真是在向府横着走惯了,这种话都能大剌剌写进家书里,若是给旁人看了去,她还怎么做人,非要叫裴府里的老老小小那唾沫淹死了去。 还有二姐姐向烟,怎么就怀孕七月了?阿芙简直怀疑人生,怎么身边人生育都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到了她就跟铁树开花似的,可遇而不可求呢。 十一月里已是很凉了,各处都换上了厚棉布帘子。樱樱打起帘子道:“夫人,清雁姑娘带着小少爷来了。” 阿芙手一抖,将信扔进了脚边的炭盆里。 襄远已是九个月了,等来年开春就要办周岁礼了。 清雁比刚出月子那会消瘦了不少,裹着半新的碧绿袄子,露出来手脖子细得可怕。 她给阿芙行个礼:“见过夫人。”后头抱着襄远的奶娘也弯了弯腰。 阿芙攒起一个笑容,挥挥手让奶娘过来:“襄远九个月了吧?瞧这小腮帮,喂的真好。” 孩子甫一抱过来,阿芙就闻到一股浓郁的奶味,她素日里就怕这种荤膻味,急忙借与清雁说话别过头来,却毫无防备地撞入清雁警惕的目光中,那样子仿佛她敢伸手碰襄远一下,清雁就会扑过来撕碎她的喉咙一般。 阿芙一愣,再凝神清雁已低眉敛目地轻笑起来:“是,少爷确实是个能吃的。” 阿芙到底不敢再碰襄远了,主要她自己也是在不愿意碰那小娃娃,可算知道什么叫做“乳臭未干了”,虽说这词本不是说难闻,可是真的不好闻啊! 阿芙问道:“你身子将养的如何了?眼下又入了冬,若是房里冷,尽管张口问婉婉要便是,断不会少了你母子俩的。” 清雁福了一福,竟然露出了一个颇为谦卑的讨好的笑:“怎会少了,奴婢跟小少爷都是贱命,当不得那般金贵的。” 阿芙皱眉,觉得颇不舒服。清雁从前还称得上是个颇为脱俗的妙人儿,怎么现在倒跟那老马家的有些像了.. 更何况,她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通房就算了,襄远可还得喊她一声母亲呢,怎么就是贱命了? 阿芙没说话,转身从奶娘怀里抱了襄远过来,那小娃娃眼皮还有点黄,肿肿的,阿芙有点担心,拿指肚轻轻碰了碰,问道:“怎得他眼睛...” 话还没说完,发现清雁已经抢到了她脸前,两只手扎扎着,只差从她怀里把孩子抢去了。 阿芙恼了,垂了眼皮瞟她:“你这是作甚?我是打算害他不成?” 清雁讪笑,却不肯退后:“这孩子常常就尿了,奴婢是怕脏了夫人的衣裳。” 她若不这样,阿芙抱抱也就还回去了,可她越是这样,阿芙越是想拿夫人的位置去压她,告诉她本夫人想要的东西,你护也护不住。 她便故意道:“不要紧,我也想学学如何带孩子。”阿芙还不信自己就怀不上个嫡子了! 帘子被挑开,叔裕刚好自外头回来,大冷天竟然出了一头汗,一边走一边把外衣脱了,扔到樱樱怀里,听到这句,笑道:“怎得,爱不释手了?” 第七十五章 抚养庶子(二) 阿芙急忙把孩子递给奶娘,起身行礼,笑道:“夫君回来了?今日当真是早呢!” 叔裕过来逗孩子:“今日朝中左右无事,便早早散了。” 他突然想起来什么,笑着说:“皇上召凝之月底返京呢,你同嫂嫂说一声,她定然欢喜。” 阿芙对皇家的亲戚不熟,迟疑了一瞬:“是大嫂嫂的二哥哥吗?” 就这,还是她在办阿娘丧仪的时候现记下的。 叔裕用手挠挠孩子的下巴:“嗯,凝之排行老二,老大是浔阳长公主的驸马,名讳穆之的。” 阿芙疑惑:“欸,三弟妹的姐夫是凝之先生吗?” 叔裕笑了,嗔道:“这话真是错漏百出!桓羡的妹妹桓伊,嫁给了凝之的弟弟处之!你啊!” 樱樱在后头也“扑哧”一声笑了,凑热闹道:“二爷不知道,姑娘打小就不记人,我们姑娘娘家嫂子的同胞弟弟...” 阿芙知道樱樱想说她儿时错把晋珩认作表姨家的远方哥哥的故事,怪不好意思的,急忙打断:“樱樱你是向着二爷还是向着我呀?” 樱樱吐了吐舌头,不吱声了。 不管叔裕怎么逗,那小娃娃只知道半睁半闭着一双眼,痴痴地盯着大人,吭也不吭声。 叔裕凝神盯了他一会,只觉不妙,转头问清雁:“襄远怎么一声也不吭?在你屋里可说过话?” 清雁不知何时已经凑到离两人不过几步之地,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孩子的小脸:“回二爷的话,少爷性子格外静些,因而不曾多开口。” 叔裕看她形容憔悴,弄得魂不守舍的样子,颇有些反感:“我听你身边的婢子说,你每日就围着孩子吃喝转,也不知道多同他说上几句,这样孩子怎么能会开口?好好的孩子叫你养的如此之呆!” 清雁默默听着,颇为麻木,只是连连点头。 襄远盯着阿娘的脸看,忽而厉声叫起来,小胳膊挥舞着,奶娘险些抱不住他。 清雁自然而然地伸手抱着他,看似瘦弱的手臂却可以轻而易举把小肉球一般的襄远轻轻颠着,嘴里“哦”“哦”地哄着。 谁知就让她这样摇了几下,襄远就静了下来,乖乖搂着姨娘的脖子,不吭声了。 叔裕满脸的不赞成,男孩子,就该往皮实了养;这么呆呆的,有什么前景。 他看向阿芙,恰好见到她凝视着这副母子情深的图景,不知不觉中就流露出几分艳羡。 叔裕想也没想便道:“从今日起,襄远便由夫人教养吧。”看清雁骤然抬起的不敢置信的表情,他又补充道:“襄远也大了,需得为日后开蒙做好准备,夫人通文字,自然比你自己带要好得多。” 阿芙也吃惊了,有点怕爱子如命的清雁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可是又想起刚刚烧掉的阿娘家书中的提点,硬生生压下到嘴边的话,静静站在那里,等夫君为她开口。 叔裕话音落了,清雁还是不吭声,想来这已是一向柔顺的她最强硬的反抗了。 屋子里没人说话,叔裕便道:“行了,你回吧。元娘,你去寻个地方把襄远安置了。” 元娘喜滋滋地过来,不由分说把还在怔愣中的娃娃抱走了。 清雁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眼圈通红,惹得阿芙都有些不忍心,一边为叔裕解开冠饰一边缓缓道:“夫君,就这样把襄远抱过来,也不知清雁妹妹受不受得了?” 叔裕打心底不觉得清雁有资格反对:“她有什么受不了的?要不是这是长子,我也不会让你亲自教养。这是襄远的福气。再说了,襄远的娘是你,她不过也是个通房罢了。” 说起这话阿芙倒想起些事来。本朝法度,若是良籍妾室,生下子女后便可升级,譬如由通房晋姨娘,自姨娘晋侧室,甚至由侧室升平妻;若是贱籍妾室,虽晋升依旧,但最高只为姨娘,且除非公婆准许,否则永远不可脱离贱籍,若所生子女养在自己膝下,也自动没入贱籍。 清雁是良籍,按律已经可以升为姨娘了。 阿芙心里隐约觉得对不起她,便道:“夫君,清雁妹妹生下襄远,按律该由通房升为姨娘了。” 叔裕“哦”了一声:“我倒是忘了,行,过几日寻个由头,叫她给你敬杯茶便是。” 元娘打心底嫌清雁养的孩子脏,接过来先抱去侧屋洗了个澡,这会阿芙在主屋都听得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叫,惹得她心慌意乱的。 叔裕拿了衣裳去浴房沐浴,恋恋不舍揽着阿芙吻个不停。 阿芙好不容易才狼狈脱身,把他关进浴房里,让樱樱提了灯,两人往侧房来。 婉婉和元娘两个人给襄远洗澡,隔着老远都听得到里头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走过游廊,樱樱突然止步,返身护住阿芙,紧张道:“夫人,那门上怎得贴着个人影?” 阿芙定睛一看,果然,心砰砰直跳,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 想着这是裴府的院子里,还能有什么宵小之徒?樱樱鼓足勇气道:“谁?” 听得樱樱的声音,前倒坐房里立刻跑出个外院伺候的婢子:“樱樱姐姐?” 是钏儿,那个人影也动了动,慌慌张张就要走,樱樱大喝一声:“拦住她!” 走近一看,竟然是清雁。 阿芙皱眉道:“你鬼鬼祟祟做什么呢?” 清雁麻利地跪下磕了个头,倒把阿芙惊得往后跌了两步:“夫人,少爷哭得惨呢,求夫人让清雁进去看看吧!” 说着,还伸手来抓阿芙的腿,被樱樱一把打掉:“清雁姑娘快起来,这还没过年了,您这是干什么。方才我们夫人还跟二爷说呢,挑个日子就抬了您做姨娘,也多一份体面...” 这话不说还好,说了就如一声惊雷,在清雁心中炸开。 她觉得夫人定然是想用这份恩典彻底把儿子从她身边抢走。 清雁是扬州姑娘,虽说家中非官非富,可也是殷实的好人家。好景不长,大观十九年时扬州大水,她跟着爹娘一路逃荒背上,实在没办法才卖身为奴,不久又被叔裕收了房。 说没点期待,是不可能的。清雁生得水灵,人也文雅,叔裕又是个名满天下的贵公子,她也曾觉得这是上天赏下的好姻缘。 叔裕也不是没宠过她....府里只有自己和倩儿姐姐的时候,叔裕对她的偏爱,她是感知得到的。 叔裕,这个名字在她舌.尖辗转了不知多少日夜,总希望有一日他能满怀柔情地让她唤他的名,可这个念想也随着新夫人的进门,化为镜花水月。 新夫人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心却不似外表那样娇软。进门第二日便改了倩儿姐姐的名字,将叔裕攥得死紧,老夫人和大姑娘都喜欢她,她不让通房们进她布置雅致的屋子请安,只能偶尔瞥见她的倩影——往往都是前呼后拥着——仿佛有关她的一切都是那样圆满,圆满的像清雁心中遥远的梦。 好在,她还有自己的儿子。 清雁不喜欢“襄远”这个名字,她独一无二的儿子,怎么能起这么个“抛砖引玉”的“襄助”之名。私下里她喊他康宝,希望她噶匣子长得扎扎实实的。 可是她噶匣子竟然被二爷送给了夫人!别说升她做通房,那便是要她做太夫人,她也是打死不愿意的。 听着康宝哭得撕心裂肺的,清雁凑在门缝上看得泪流满面。 那大饥荒里,尸横遍野,一路逃荒过来的灾民,像她这样的,能活下来那是少之又少。所以清雁这几年也算是随遇而安,总觉得有一口饱饭吃就挺好了。 可是为母则刚,恐怕,她得跟这位夫人斗上一斗了。 第七十六章 抚养庶子(三) 清雁勉强凑出几分笑容,道:“多谢夫人心中记着妹妹..” 此时房中襄远想是听见了阿娘的声音,又嚎哭起来,还伴着水声和元娘的哄劝声。 阿芙也被吸引了注意,示意樱樱去把门推开,她的裙角掠过清雁的脸,清雁只觉一股幽香,她人就飘进了屋里。 她一进门,襄远的哭声顿时把她包围起来。元娘百忙之中转头看见她来了,手忙脚乱道:“夫人怎得来了?这侧屋寒气重,快回去吧,别着了凉。” 阿芙不喜着厚衣,这会也不过穿了件春秋季的对襟,是以元娘才让她回去。可这话烙在跟在阿芙身后的清雁心里,怎能不燃起熊熊怒火:死老婆子怕侧屋冻着夫人,就不怕冻着这赤条条没满周岁的娃娃? 清雁差点咬碎一口钢牙,才没冲过去将康宝一把夺过来,而是柔声道:“少爷怕生些,想来日后便会好些了。夫人不妨先回去吧,别湿了您的衣裳。奴婢留下来帮嬷嬷和婉婉姑娘便是。” 她打算好了,两手一起抓,一边固宠,一边还要让康宝只认自己这个娘。到时候在二爷面前说得上话了,康宝自然是会回到自己身边的。 夫人,哼,不过是为人做嫁衣裳罢了。 阿芙吵得头疼,见清雁过去,襄远果然不哭了,心头便打退堂鼓:“劳烦妹妹了。” 元娘目送阿芙离开,转过身便想撵清雁走,可是看她也不搭手,只是站在门口,做些表情逗得襄远直愣愣看着,也不哭也不恼,想着这样还能快些洗完,便纵着她去了。 阿芙回去房里,樱樱刚撩开门帘,门突然就从里面开了。 叔裕光着上身,披着湿发正要出来找她。 阿芙急着把他推.进去:“哎呀,外头天寒地冻的,夫君怎得这么皮实呀!” 叔裕笑着握住她两只手:“我手比你手还热些呢,你也知道大冷天,也不披件袄。” 他牵着她进去,问道:“是你把襄远哄好了,还是元娘?” 阿芙笑道:“是他的亲娘,我们哪有这个本事。” 叔裕皱眉:“清雁又过去了?她当真不乐意?” 阿芙想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按说清雁不该这么快就想通了呀?就算孩子前程大于天,可她九死一生生下的娃娃,怎么说也该有些舍不得,今晚这么顺,倒是有些反常了。 她摇摇头:“她不过是心疼娃娃哭得惨,去哄哄罢了,倒也没说别的。” 叔裕点点头:“行,她还是个识大体的。她虽说上过学,可终究是不如你的。” 阿芙好奇道:“清雁是上过学的?她不是家生子吗?” 叔裕好笑,捏了捏她的鼻头:“那是倩儿!”说完自己意识到错了,急忙改口:“明鸳是家生子,清雁,听说从前是小富人家的女儿,前几年饥荒才卖身的。” 阿芙“哦”了一声,若有所思,越发觉得清雁没有表面显示出来的那么柔顺了。 若当真是从小服侍人的家生子,被命令惯了,别说孩子,就连自己也能轻易卖出去。可是这种从前做过主子的,再想服软,可就难喽! 两人于是歇下不提,不料大半夜孩童的哭啼声又响起来,而且历久弥尖,就连睡觉一向沉的阿芙也醒了,迷迷糊糊环视四周,发现叔裕点了一盏小灯,正一脸不耐坐在案前看公文。 阿芙无比艰难地爬起来,轻轻捏着叔裕的肩膀:“灯太暗了,对眼睛不好,我叫人给夫君点盏大些的?” 叔裕苦笑道:“你院里的所有人都去哄那小祖宗了。”他把公文往案上一摔:“娘的,个头不大,嗓门不小。” 阿芙茫然:“呃...都过去也哄不住吗?”清雁呢?观音菩萨呐,快让清雁姑奶奶来帮帮忙吧!自己生出来的哪吒,自己总不会降不住吧? 叔裕捏捏眉心:“不知道。” 说话间樱樱蹑手蹑脚地进来了,一抬头看到二爷二夫人都起来了,愣了一下才道:“二爷,夫人,清雁姨娘来了,说小少爷认床,想问问能不能今晚把小少爷带回去睡?” 叔裕迟疑了一下,转头看向阿芙,用目光问询她。 阿芙困得脑子还是木的,这会眼珠不大灵光地转了转:“都听二爷的。” 叔裕苦笑:“也罢,今晚先叫她带回去吧,明儿白天叫人把襄远的床搬来。”他不是认床么? 若是认屋,便把那屋也拆了,一片片瓦挪过来,还不信治不了了。 樱樱领命而去,阿芙“扑哧”一笑,伸手收了他的公文:“夫君打算看一宿吗?” 叔裕利索地吹了灯:“睡觉!” 这一夜睡得不好,叔裕准备上朝去那会,阿芙只觉头痛欲裂,眼都睁不开。 叔裕也难受,但没办法,看阿芙东倒西歪的样子也是无奈,将她塞回被窝:“你啊你,这才一天就这样了..” 阿芙闭着眼笑起来,躺平任嘲,一声不吭,没一会就呼呼睡了过去。 叔裕摇摇头,轻手轻脚地出门去了。 枕头还没暖热,樱樱又进来将她吵醒了,阿芙还想赖会床,一声清脆的儿啼让她瞬间清醒... “襄远给送过来了?” 樱樱一脸悲怆,点点头。 阿芙深呼吸一口,默念三声“我的长子”,才有勇气起身更衣梳妆,整个过程中都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哼哼唧唧。 梳洗完毕,清雁母子带奶娘进来了。 清雁抱着襄远,笑颜如花地给阿芙行了一礼。 阿芙敏锐地察觉到她扑了一层薄粉,看起来气色颇好,完全不像是闹了半宿的人。 “襄远..”阿芙拍拍手,朝襄远伸开手臂。 襄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清雁抱着襄远过去,柔声道:“母亲抱抱..” 就在阿芙碰到襄远的那一瞬间,小家伙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利的哭叫,吓得阿芙急忙缩回手来。 清雁一脸歉意,急忙哄他:“诶呀诶呀,好了好了...” 阿芙尴尬,元娘笑道:“哎,这小家伙还认生呢。我来抱抱!” 元娘过去抱了,许是昨晚已经跟元娘有过糟糕的接触,襄远一撇嘴哭了起来,可到底没刚才叫的那般惨。 婉婉笑道:“这娃娃昨日是我同元娘给洗的澡,怕不是记着我俩了。樱樱,你去抱抱?” 樱樱满脸都是不情愿,还是小心翼翼地过去伸出了手。 襄远竟然没多大反应。 这边奇怪了,阿芙心想,她也没招他惹他呀? 想起阿娘从前说过,小孩子刚生下来天眼还没关上,这小子怕不是能读出她的心,知道她跟他亲娘不对付,才这般嚎叫吧? 想到这阿芙有点毛骨悚然了,只想快点把这呆呆的半仙娃娃带走,潦草跟清雁应付了几句,便让她把孩子交给元娘,自己便回去吧。 清雁毫不犹豫地应了,把襄远交给元娘,也不顾他的哭闹,快步就退了出去。 阿芙被孩子哭得脑仁疼,忙不迭道:“快,快叫人去把他的床搬来,让他消停消停!” 午间叔裕回来,便问襄远可适应了,阿芙连口都不想开,垂头丧气地喝了口粥。 看她这样叔裕便明白了几分,拍拍她的头:“无妨的,慢慢来。” 他吃了口茄酢道:“浔阳长公主生了位小郡王,皇上高兴的不得了,直接封了襄阳郡王。” 两人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带着了然的微笑,谁也不说破。 给庶子取名叫襄远,取得是谨守本分,襄助嫡子之意,那么还未有嫡子的皇上给外甥“襄阳”的封号,又有何意,也就不言而喻了。 阿芙道:“驸马是王...” 叔裕笑道:“真不知你何时能记清!驸马爷是穆之先生,皇后娘娘和大嫂的嫡长兄。” 阿芙撒娇:“又没有见过,哪里对得上号嘛!” “过几日吧,公主出了月子估计就到了宫里的腊梅花会了,到时驸马或许也会进宫呢。” 第七十七章 居心不良 阿芙觉得公主的赏花会没到,叔裕的赏花会先来了。 清雁每日在屋里晃来晃去的,人比花娇,可不就是赏花会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小肚鸡肠了,她就是觉得清雁跟以往判若两人,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居心不良的气息,可就连元娘也说她想多了。 借着照看襄远的名义,清雁天天来她房里晃悠。襄远醒了她必定在,襄远睡了她就立刻走。 从不多事,从不多嘴,有几次叔裕在的时候要哺乳,她还自觉地避到里屋去... 元娘还感叹,这姨娘是个有眼神的,可阿芙明明能感觉到叔裕对她的态度在变好! 她同元娘抱怨,元娘就笑她小题大做:“那是二爷觉得清雁知进退,不给姑娘添堵呢!姑娘有什么好担心的?”阿芙顿时就没底气了,毕竟这段时间叔裕也从没往清雁房里去过一次。 可还有一件事,就当真是整个融冬院的心事了:襄远跟阿芙真是合不来,一碰他,哭得能掀了天花板去。 最一开始的时候,阿芙偶尔能抱他一会,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嗷嗷叫着要下来;再到后来,只要阿芙做出要抱他的手势,这小崽子就能哭到哆嗦。 就连他一开始“恨之入骨”的元娘和婉婉,也渐渐被他接受,唯独对阿芙的态度是分毫不改,以至于江河日下。 小年宴上,王熙就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弟妹如今同襄远还处得来吧?” 这是裴老夫人走后的第一个家宴,裴老太爷仍然是一声不吭,大家自然也是沉默着各吃各的。 王熙一开口,众人先是看向她,接着就把目光投向了猝不及防的阿芙。 叔裕看她不知所措,想要替她解释,阿芙不想落下风,抢先道:“还好,还好。” 王熙品了口燕窝丝,慢条斯理道:“今日合该是把襄远带来的,也让咱们见一见。快一岁的男孩子,到也没必要每天藏着。” 阿芙讪笑:“大嫂嫂说的是。” 裴老太爷吃完了,按例要了帕子擦擦嘴,便拄着拐杖起身要走,众人急忙起身相送,他挥挥手,就身轻如燕飘走了,真不知道要那根拐杖能有何用。 桓羡就快要临产了,身子笨重的很,起坐都要靠季珩和侍女扶着才动弹得。 这一通折腾,累得她额角沁出细汗,瘫在位置上直喘。 季珩握握她的手,低声问:“要不你先回去休息?” 王熙也道:“回吧,一家人什么时候见不着,不在这一次家宴了。” 桓羡笑道:“不要紧的,一家人一处才热闹些,让我肚子里这个也熟悉熟悉伯娘婶娘的声音。” 王熙宠溺地捏了捏表妹的耳朵:“你呀!” 又探头跟季珩道:“阿羡如今可真有个当娘的样子了!” 看他们言笑晏晏,阿芙难免有种被排斥在外的感觉。 其实这种感觉一直或多或少存在着,哪怕这半年来桓羡对她态度明显好转也是如此。毕竟大嫂、弟妹与裴家都是沾亲带故,自小相熟,从前有裴老夫人一碗水端平,现在... 她淡笑着坐在位置上,竭力把脑海中这个想法摒弃掉,却听见了熟悉的哭声,一转头竟是王熙的侍女邀墨把襄远抱来了! 阿芙大惊失色,却也不好表现出来,犹豫间叔裕已起身把襄远接了过来:“嫂嫂怎把襄远接来了?”虽说声音温和,可也带着些质询之意。 王熙不慌不忙道:“哎,刚才弟妹同意了,我便想着把襄远接来给公爹看看,谁知公爹已吃完了。” 阿芙一愣,才知道她自己顺口说的那句“大嫂嫂说的是”,竟被利用了去。 在阿爹怀里,襄远的哭声渐渐停了,傻乎乎地环视着屋子里他不认识的大人。 王熙看着小侄子心里高兴,走过来道:“襄哥儿,让伯娘抱抱!” 襄远撇嘴要哭,被叔裕硬塞到了王熙怀里,小人儿挣扎了一会也就乖了,搂着王熙的脖子接着四处打量。 抱着胖嘟嘟的小侄子,王熙心里喜滋滋的,看着微笑站在一旁的阿芙道:“弟妹,襄远当真是乖呢,你也过来抱抱试试?” 阿芙不想去,不想在一大家子人面前展示出她一抱孩子孩子就哭的绝技,谁知连叔裕也兴致勃勃地让她试试——叔裕看着今天襄远状态不错,说不定就让阿芙抱了呢。 阿芙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和襄远大眼对小眼。 屋里一时静寂无声。 阿芙缓缓伸出手臂,襄远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接着就嚎啕大哭起来。 那一瞬间阿芙脑中“嗡”的一声,满心都是“完了”,回过神来就已被叔裕揽着肩膀退到了几步之外。 王熙搂着襄远转过身去不住地哄他,看不见阿芙,孩子竟很快也就不哭了。 阿芙木然地坐回到位子上,拒绝去想别人怎么看待这件事。 她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为什么呢? 把孩子送回邀墨手上,王熙对元娘气咻咻把孩子抱走的行为视而不见,喜色还没有完全消失,便道:“这事真是奇了!” 阿芙勉力一笑,叔裕替她圆场道:“哎,也不知道这小崽子怎么回事呢。” 王熙笑道:“这倒也不怪襄远,小孩子嘛,耳清目明的,许是觉得嫡母不可靠呢。” 这话之阴毒,听得阿芙一抖,偏偏王熙云淡风轻的,她也不好做出太大反应,只得当笑话过了。 桓羡打圆场:“嫂嫂这话说得,小孩子哪里知道好坏嘛。” 这个圆场太没力度了,王熙笑而不语,阿芙如坐针毡。 往融冬院回去的时候已是深夜了,月明星稀,倒也不太冷,叔裕便说同阿芙去可园溜达溜达,让侍候的先回去。 没往前院走,而是从邀月斋和家祠那边绕过去。 天黑得很,这边又是密林流水,吓得阿芙不由往叔裕身边凑了凑。 叔裕突然开口:“阿芙,你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襄远不会威胁到咱们的嫡子吗?” 阿芙当然记得,但她记得上次他并没用到“威胁”这样赤裸的形容。 她大致知道他想说什么了,浑身的血都一点点冷下来,黑暗之中只能听见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让她感觉无比孤独:“...妾身记得。” 她近来已常同叔裕称“你”“我”,这个“妾身”却是不由自主地说出。 叔裕停下脚步,两人恰好驻足在家祠前面,有几缕烛光透出来,在他脸上跳跃。 “记得就好。” 说完他牵住阿芙的手,也不提去可园的事,顺着来路往回走。 肌肤相触,却没有往日的温暖,刀子般的寒风割得阿芙生疼。 他到底是怀疑她居心不良了。 是啊,清雁表现得那么温和,那么认命,这所有所有的异常,不就都该归于她这个从来都没表现出多少贤德的主母吗? 两人默默无语,这一路,阿芙感觉仿佛有半辈子那样漫长。 叔裕没回来,周和也不能下去休息,只能站在院门口候着,冻得直跳。 老远看到二爷和夫人相依而来,他堆起满脸笑来:“爷,夫人,回来了!” 叔裕淡淡“嗯”了一声,便进去了。 周和愣了一下,明显觉得两人中间出了什么问题。 叔裕进了主屋,呼啦啦围上来一圈人。元娘道:“二爷和夫人回来的真早呢,老奴还以为要到夜里了。” 叔裕平淡道:“外头冷,便早回来了。” 元娘应了,伺候着阿芙卸去钗环,听得叔裕道“襄远明日起送回清雁那吧”,手一抖,狠狠扯了阿芙的头发。 阿芙咬着牙忍了,眼泪满满充满了眼眶。 第七十八章 驸马背我 桓羡生产的第二日,腊梅宫会如期举行了。 王熙寡居,桓羡刚开始坐月子,阿芙只得独自去了。 她到的晚些,内侍引她绕过影壁,一大群姹紫嫣红的莺莺燕燕便跃入眼帘。 凤驾自然居于百花簇拥之中,宫妃里,乔贵妃、穆淑媛、穆良人、钱美人等都在列;贵妇里,以刚出月子的浔阳公主为首,向纯的大姑姐李玉如、工部尚书白雅岚、向纯、谢令媛等俱在,一片笑语嫣然。 阿芙袅袅婷婷地出现,第一个看到她的是白雅岚;她微微挑眉,声音不高,却自然而然让众人都静下来听她说:“欸,这不是裴二夫人吗?” 浔阳长公主闻声转头,带着些新奇打量阿芙。 阿芙一一请安过了,浔阳长公主道:“裴夫人,你家办喜事的时候,我怀着身子,没能过去,但听我夫君说,办的是极好的,他有心要致谢,还未曾有机会与你见过一面,因而让我转达。” 驸马王穆之管过世的裴老夫人叫姑母,自然是参加了裴府的丧仪。 雅岚也道:“没想到阿芙是个能干的,我还道同我一般,只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呢。” 向纯的大姑姐李玉如笑道:“雅岚,你纵然是个绣花枕头,也是个顶好看顶好看的,马尚书娶了你,也别想着要多么实用,谁舍得拿金锄头种地呢?” 皇后素喜听李玉如说话,笑得前仰后合:“玉茹这张嘴啊,当真是厉害!” 李玉如反应快的很:“那是自然,皇后娘娘年不及而立,臣妾可是快四十的人了,可不就把这两张嘴皮子磨快了?” 向纯笑道:“大姐姐看起来可不像四十的人呢!当真是天资不同。” 她本是习惯性巴结巴结大姑姐,可是这话说得忒直了些,又是当着一众外人的面,再加上李玉茹本就是自贬以奉承皇后,她这一说话反倒尴尬了起来。 李玉如笑笑,没搭腔。 阿芙同李玉如是打过照面的,就在今年宫宴上,当时阿芙和叔裕一起见到的她和她夫君,刑部尚书来俊逸,还被来大人一通奉承,搞得两人颇为不自在。 那会李玉如可不是这样的妙语连珠,她那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阿芙此刻还铭记在心。 可看她不搭理向纯,阿芙实在替向纯尴尬,又当着满京城贵妇的面,坐视了姐妹间不睦的传闻,便轻笑道:“想来来夫人是有些保养的秘诀的,改日有空了,也教教妹妹们。” 向纯瞟她一眼,压根不觉得妹妹是给自己找台阶下,终于有了一种自己比她嫁得好的感觉,方才被晾在一边的尴尬立马忘到了九霄云外,提点道:“如今虽然三个月已过,可妹妹终究还在老夫人孝期里,还是收敛些,别叫人觉得咱们向家家教不行。” 这话说得阿芙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哪有亲姐姐拿这人伦大礼对付妹妹的?这可是满城贵妇俱在的场合,她到底知不知道好歹,知不知道轻重? 兄弟阋于墙,共御外侮,她懂不懂?? 阿芙妙目圆睁,周围倒有一半人袖手旁观乐看笑话。 皇后也故作没听见,对着一枝梅花一瞬不瞬地看着,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 阿芙正想反驳,白雅岚温声道:“咱们女人家聊聊天罢了,又不是听歌赏舞的,算不得什么大事。” 她揽着浔阳公主道:“阿芙给老夫人做这最后一寿,那是用足了心的。老夫人在天有灵,也希望阿芙多跟姐姐们一处散散心呐。” 她这话说得温和,说得阿芙眼眶都有些酸了。心里原还想着这白雅岚是个狐狸精似的人物,略带些酸酸的鄙薄,被她这么三言两语一说,却只剩倾慕了。 白雅岚受太后的喜欢,算得上半位长公主,她开口了,自然没人再不识趣,大家一转身就开始若无其事地叽叽喳喳:“噫,到底是宫中水土好,养人也养花,看这枝白梅,当真是花中嫦娥呢!”“姐姐这话当真说得巧,我这嘴就笨,只不过是觉得这花好看,却说不出个一三五来!” 向芙若无其事地和向纯并排站着,装作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花。 向纯心神不定,可向芙偏不开口,她终于忍不了了,一转身就要走。 阿芙适时开口,怪腔怪调道:“大姐姐,姐夫待你如何啊?” 向纯挺直腰板,她是大骨架比阿芙高出半头来:“自然是不错的。” 阿芙轻笑:“大姐夫当真是一碗水能端平呢,对我两个姐姐,真是雨露均沾。妹妹真想问问,到底是大姐姐这嫡女身份管用呢,还是二姐姐的花容月貌管用呢?” 向纯相貌平庸,自嫁给李葳后更成了心中痛处,这会气结:“你..” 阿芙不依不饶:“当然,咱们家三个嫁出来的姊妹里,托渔阳好山好水的福,我生得最好,二姐姐这花容月貌,也就是有大姐姐无私衬托。” 看着向纯两眼喷.火,阿芙这段时间的郁气简直一扫而空,她乘胜追击:“妹妹看着还是花容月貌管用些,要不怎么二姐姐早早有了身子呢?大姐姐,你不会刚成婚就要守活寡到老吧?当然,你成婚的时候,也挺老了。” 阿芙成功把她觉得极为形象的“守活寡”活学活用了,心满意足地走开,留下向纯一个人,简直气得想要一头撞死在梅花树上。 留她一个人在原地怀疑人生,阿芙脚步轻快地回到白雅岚身边。 白雅岚轻笑道:“阿芙,你可是又得理不饶人了?” 阿芙俏皮一笑:“哪里有,雅岚姐姐。” 封了美人的钱朵儿也是个牙尖嘴利的性子:“做的好,阿芙,你大姐姐也是不知好歹,你看她巴结来夫人的样子,来夫人爱答不理的,她自己不清楚最后还是得靠娘家吗?” 阿芙道:“就是!”她回头看了看向纯,又面色如常跟在来夫人身后亦步亦趋了,突然觉得她也不容易。 钱朵儿入宫快一年了,也没有得到几次盛宠,因而满心的怨妇气亟待与阿芙分享,以至于她都没能寻着时间同穆家姐姐们和乔贵妃说上几句。 天色不早,皇后娘娘便说散了,让各位女眷自行离开。 驸马王穆之专门进宫来,这会候在御花园门外,等着公主出来,两人一起回家。 浔阳公主一脸得色,在众人的恭维声中踩着棉花般飘了出来,挽住王穆之的手臂:“驸马,你来啦?” 王穆之年届三十,有种翡翠般的君子气,微笑道:“是,臣来接公主回府。” 浔阳公主瞟了眼女眷们的艳羡之色,更加得意,娇道:“我累了,驸马背我吧。” 王穆之面有难色,毕竟这也算是过于亲昵,让他十分为难。何况宫中有步辇,又何须她公主亲行一步呢。 可这是宫城,是公主的家,公主说什么,他也就该干什么。 纠结了一瞬,还是低下身子,在众女眷的目光中,背起公主,缓缓走远。 阿芙百忙之中偷觑了眼皇后的神色。皇后王简惠见到哥哥王穆之被公主这般戏弄,脸色自然不好看。 她黑漆漆的眸子像是蒙了层雾色,很快被鸦羽般的睫毛彻底掩住。 白雅岚轻轻碰了碰她,阿芙急忙跟上她,两人都没有坐步辇,在洒满夕阳碎金的宫墙下缓缓步行。 白雅岚轻笑道:“公主和驸马的感情真是好呢。想来公主刚刚生育,驸马心疼的不行呢。” 阿芙突然很好奇,鼓足勇气道:“雅岚姐姐,阿芙冒昧一句,您可有生儿育女呢?” 第七十九章 看不透她 雅岚笑道:“没有啊,我府上一个孩子也没有的。你没听人说起过吗?我记得我的事可是京城里最火的饭后闲谈。” 阿芙笑道:“旁人的话岂能轻信,姐姐这样一说,我便知道了。” 雅岚低头,阿芙也跟着低头,却发现她只是在端详她的绣鞋踩在青石砖上的样子:“我是不愿意生育的。我娘就是为了生我们姊妹几个坏了身子。我现下过得便很好,不想去冒险了。” 阿芙“嗯”了一声,她明白,一开始她也是这样想的。 手抚上小腹,仿佛想起一碗碗灌下的汤药。 雅岚看到了,轻声问:“怎么,你有啦?” 阿芙一惊,手迅速放下,笑道:“怎么会嘛。” 按照旁人,恐怕就会接着说“怎么不会嘛”云云,可雅岚只是轻笑一声,便没有再问。 最后还是阿芙又开口:“雅岚姐姐,你同马大人这几十年都是如一日的恩爱吗?” 白雅岚一笑,便如清风吹散云云翳:“是啊,他很照顾我,也很迁就我。”随着她的笑颜展开,耳边一对碧绿碧绿的透翡翠坠子轻轻摇晃。 阿芙掩饰不住的艳羡:“真好。” 雅岚轻轻拍拍她的家肩膀,声音就像无忧无虑的孩童一样清灵:“得了吧,裴大人爱惜你,是全城人都知道的。” 阿芙勉强一笑,不知道怎么说。 从小年那日起,叔裕与她便是貌合神离。 他每日按时回来,却没有多少笑模样,更不曾如往日那般插科打诨,逗她发笑,往往是两相睡下,各自无话。 婉婉去问周和,周和也不晓得,每日也觉得是提着脑袋做事,动不动便被叔裕训一顿。 阿芙心里明白,庶子的事没说开,叔裕是对她起了疑了。 可她能怎么解释?难不成她心里那点酸意,还当真是什么灭九族的大罪了?让个孩子都避之不及! 她心里憋闷,索性就同白雅岚说了。 白雅岚沉吟一会道:“阿芙,你就没想过是孩子的亲娘捣鬼吗?” 阿芙怎么会没想过,多少个夜里她睁眼到天亮,想的就是这毒妇到底使了什么巫术... “可孩子这么小,她能怎么指使呢?” 雅岚轻声道:“倒也不是指使,我从前见人训狗,便是如果做对了,便给块肉,做错了,便打一顿。后来狗见了鞭子便会畏惧以致瘫软..” 阿芙瞬间明了。她脑海中闪过无数清雁笑着把孩子递到她怀里的场景,若是她同时暗地里掐孩子... 看阿芙的神情,雅岚知道她心中有数了。恰好也到了外宫门处,果然,马尚书正立在寒风之中痴痴等待。 阿芙对马尚书行了个礼,转身对雅岚说:“姐姐真是好福气呢。快过去吧,我在这等我的车子过来。” 雅岚抿嘴一笑,眉梢眼角都是幸福,然后朝马尚书雀跃而去。 隔得远,阿芙看不真切,却觉得马尚书满脸都是笑意。 唉,真好。 她裹紧外衣,等着裴府的车驾过来。 赏了大半日花,又没有樱樱跟着照顾,她已是累极了。 “夫人,奴才来晚了,您快上车吧!” 睁眼一看,竟是周和。阿芙踩着他的膝盖上了车,不敢置信道:“怎么是你?樱樱呢?” 原本该是由融冬院出人来接夫人的。周和笑道:“二爷怕他们夜里驾车不成,特地让我来接夫人回复的,您坐稳喽,咱们很快就到!” 阿芙“哦”了一声放下帘子,靠在厢板上闭目养神。 他待自己,到底还是有几分情谊在的。 回到院子,只闻见浓浓的酒味,婉婉迎上来,低声道:“夫人可回来了,二爷不知怎得,从天香楼带了好多酒来,从下午就喝上了,怎么都劝不住!” 阿芙拧眉,快走两步又停下来问道:“都是谁在里头伺候的?” 婉婉心虚道:“屋里只有明鸳姑娘...” 阿芙面色一沉,三两步走到房门口,屏息静听。 叔裕显然喝了不少了,舌头都不当家了:“她...我怎么就看不透她...” 是明鸳的声音:“二爷英明神武,我们妇道人家,您有什么看不透的..” 叔裕“咦”了一声,像是扫落了什么东西,劈里啪啦掉了一地:“我..看得透你...” 明鸳娇笑:“爷自然看得透我的..我是你的...” 没说完就被叔裕截走了话头:“可我怎么就看不透她向芙???” 骤然被点到大名,阿芙不由自主睁大了眸子。 “她到底是什么人?她是好是坏??她是不是个妖精,”叔裕想来是在捶自己的胸膛,“咚咚咚”的,“我他娘的满心都是她!” 明鸳声音带着哭腔,想来是扑过来拖住了叔裕的胳膊:“二爷,二爷,您别打自己呀,您要打就打倩儿...” 叔裕的声音充满了疲惫:“那是她娘的名讳...你得叫明鸳..” 阿芙唇间逸出一声叹息,忽而不知该不该进去。 她靠着门滑坐下来,背后是厚厚的棉帘子,面前是掉光了叶子,显得越发遒劲的老桂树——它挪过来已有一年零四个月,见证了阿芙在这院子的喜怒哀乐。 夏天,叔裕陪她在树下纳凉,冬日,她披着红斗篷,领着一队丫鬟跟他玩黄大仙捉小鸡。 恍惚间,阿芙好似又看到叔裕的笑容,在一年前骤然进入她生命的那个陌生的笑容,生机勃勃地在她面前展开。 不过是一年蜻蜓点水的相处,她原不该奢望他对她有多少心性上的笃信——何况她自己也非善类。 盲婚哑嫁,朝夕相处,是不是本就不该有太多伯牙子期般的期待呢? 樱樱婉婉远远立在院门那侧,遥遥望着她,不用看阿芙都知道她们是满脸的担忧。到底是一起长大的,彼此知根知底。 身后的门突然打开,阿芙没有防备,一头仰了进去,倒在猝不及防的明鸳脚边。 明鸳一脸愕然:“夫..夫人?” 阿芙尴尬,手脚并用爬起来:“嗯。你下去吧,我来伺候爷。” 明鸳咬唇,点点头去了。 叔裕在北屋席地而坐,靠着菱形的观景窗,身边倒了十几个小酒坛。 阿芙解下大氅,随便扔到一边,走过来按住叔裕拿着酒瓶的手:“别喝了夫君,酒多伤肝。” 叔裕沉默着拂去她的手。 阿芙温顺地缩手,挪了个垫子过来,坐在他对面,把一个个小酒坛扶起来,一个挨一个,排排站好。 叔裕的目光被她吸引,阴着脸打量起她,半晌才道:“你叫什么?” 阿芙绝倒,本来做好了跟他打一场硬仗的准备,没想到他先喝得什么都不记得了,索性掐着嗓子道:“回二爷的话,奴婢是新来的,名叫小荷。” 叔裕打量打量她:“行,好好做事。”又喝了口道:“下去吧。” 阿芙凑过来握住他的手:“二爷,不能再喝了,再喝就喝醉了!” 叔裕把她甩开:“让你下去!没听见吗?” 阿芙不敢跟他硬来,怕他真把自己当成小丫鬟当胸一脚,可就惨了:“回二爷的话,夫人让小荷守着您的,小荷不敢擅离职守..” 叔裕沉默了:“唔..夫人...” 阿芙偷眼觑他,看他无比纠结地拧眉,思索了一会才道:“既是夫人让的,你便在这呆着吧。” 阿芙偷笑,故作无意问他:“二爷,奴婢刚刚开始当值,也不知道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叔裕喝多了酒,话也多起来,只是仍旧不改他那臭脾气:“夫人是什么样的人,也是你能妄议的?干好你该干的,自然没有吃亏的道理。” 阿芙大着胆子道:“奴婢听姐姐们说,夫人虐.待小少爷..”她真怕叔裕突然暴起,做好了一旦他动手就大呼救命的准备。 第八十章 子承父妾 叔裕果然都没让她说完话,一掌砸在桌子上,声音响彻屋宇,吓得阿芙双肩一抖:“三人成虎的东西!再让我听见你们胡吣,看我不绞了你们的舌头!” 阿芙唯唯:“是是是,奴婢再不敢了..”心里却颇为感怀,到底是顾惜她的。 叔裕絮絮叨叨:“你不晓得,你夫人是个好心肠的,只要你不怀歹心,她自会对你好。人家冰清玉洁的姑娘嫁来我裴家,应付这么多事,不容易,你...你莫要给她添心事,听到没?” 阿芙乖乖点头,听着他苦口婆心劝别人对自己好,感觉颇为奇妙。 “那...襄远的事...也便罢了,谁还没个行差踏错的时候...她也不容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我也想了,她想要,过几日我便把襄远过给她便是...” ...... 阿芙情不自禁握住他的手臂:“不用了夫君..” 叔裕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酒坛一扔,跌跌撞撞起来,一头栽到暖阁里去了。 阿芙缓缓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睡颜。手指抚过他刀刻般的眉眼,肌肤滚烫。 她微微挽起唇角,睡吧夫君,给我一点时间,我定能自证清白。 阿芙唤了元娘进来,将她所想与元娘说了,后者恍然大悟,咬牙切齿低声道:“那贱人,果然不是个好货!老奴竟也给她骗过去了!” 阿芙执了她的手,细细问道:“元娘,你可曾见到襄远身上有些伤痕?婴儿皮肤细嫩,我想着,她若真是每每襄远见到我的时候便掐他之类的,定然会留下痕迹的。” 元娘苦笑道:“我的夫人,这都多长时间过去了,小娃娃生长又快,便是划了道大口子,这会也长好了!” 阿芙不放弃:“你细细想想?他在咱们这住的那些日子,你替他换衣服的时候,可看些什么?” 寒夜漫漫,隐约听得到北屋叔裕的呼吸声,两人在南屋秉烛密谈,烛火在两人脸上跳跃着,映出忽明忽暗的光影。 元娘眉头紧锁,手指不经意地揉搓着,细细思索脑海中的每一瞬间。 良久,她双目灼灼看向阿芙:“那几日我确实看到小少爷大腿上有青色,当时只道小少爷的青斑去得如此之晚,没想到...” 没想到竟是亲生母亲一日日带着笑掐出来的! 一股热流直涌向阿芙的天灵盖,过于热血沸腾让她眼底都在抽.动,硬生生按下了冲去后院与清雁当面对峙的冲动,沉声道:“咱们虽明白她一片爱子之心,可是算计到我头上来了,自然就不能这样算了。” 元娘噙着一丝冷笑:“那是自然。只是,恐怕连她身边的云儿也不知道这件事吧?眼下有没有证据,怎么扒了她伪善的外皮呢?” 阿芙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如此地胸有成竹:“元娘也知道她是伪善!这几日我细想来,她的策略不过是两个,一是不让襄远与我亲近,二是让夫君觉得她柔顺无害。” 她的眸子在烛光中闪烁着,整个人如同暗夜中的捕猎者:“这样一来,终有一日夫君会觉得愧疚于她,又或是觉得我心底狠毒,从而亲手把襄远送回她房里。而只要襄远不与我亲近,暂时失去孩子几年,也不要紧。” 元娘拊掌道:“姑娘好明白!所以只要借些事情让二爷看到清雁的真实面目,他自然便会复盘这一切的一切,对吗?” 阿芙缓慢而坚决地点了点头。 这是她初出茅庐的第一次小试牛刀,心中坦然。 她是浸淫在妻妾之争中长大的,不出手可不代表不会。 清雁,不管你是因为什么,既然到了这一步... 不过阿芙的宏图伟业还没正式开始,就不得不疲于奔命地回了渔阳。 刚睡下没几个时辰,阿芙就被婉婉摇醒,说欢年来了急信,说穆家出事了,但不方便告知向夫人,因此求阿芙帮忙回去看看。 阿芙心慌意乱,看叔裕还沉沉睡着,也来不及等他醒来,只给周和留了口信,便慌慌张张回去了。 又是赶了一个白天的路,到晚上才赶到穆府。 一路上晃得阿芙七晕八素,五脏六腑都挤在一起了,下了车先扶着车轼干呕了两声,白着一张脸,踉踉跄跄进去了。 远远看到晋卿跪在院子里,旁边还有个水红色的身影,阿芙脑子“嗡”地一声:完了,勾栏事发了。 让少主人跪在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仆人看着,将来也不要想理家了;走过她们身边的时候,阿芙忙给元娘使眼色,叫她先把晋卿拉回房里。 晋卿哑着嗓子道:“芙姐,别忙了,我跪了一天了。” 阿芙恨铁不成钢,在他额头上狠戳了一下:“你呀!” 没想到晋卿竟被她推倒了,被旁边水红衣裳的女子一把揽住。 阿芙心中有气,好好的爷们儿被她毁成这样,气道:“你给我抬起头来!” 那女子应声抬头,一脸坦然。 的确是好皮囊,可也并不年轻了,眉梢眼角除了风情还有皱纹。 阿芙被她那神情噎到了,瞪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下人上来禀报说,这几日晋尧和晋绍恰好出去采办,结果昨晚晋卿突然领着这个烟花女回家来,说要明媒正娶。 穆夫人当时便面色发紫,问了几句,直接厥了过去。身边的老仆人接着便使人去请欢年回家,剩下便是阿芙知道的了。 阿芙心慌意乱,怎么就晕过去了呢?气自然是气,打骂几句也就算了,怎得还把自己气晕过去了? 进了穆夫人的屋子,一片愁云惨雾。她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哭泣,两眼肿的桃儿似的。 阿芙扑过去,握住她的手:“干娘!你怎的把自己气成这样!不过逛个勾栏瓦舍,晋卿年纪小...” 穆夫人只是握住她的手,连连泪流不止,说不出话来。 穆夫人的陪嫁柳娘叫旁人都下去,便抹泪边道:“芙妹,你是有所不知啊!你可知道穆良人的生母并不是夫人?” 阿芙莫名其妙地点点头:“知道的,二姐姐生母早逝,因而一直养在夫人膝下呀?” 穆夫人的手抖得不像话,声音更是连不成句:“她的生母叫朱烁梦,没有死...就是勾引晋卿的那个贱人呐!!!” 最后那句声音虽低,可是简直是锥心泣血,听得阿芙心都停了两秒。 “所以..”震惊之后阿芙开口,声音听起来都不像她的,“所以那个水红衣裳的,晋卿该叫..姨娘?” 穆夫人绝望地合目,点了点头。 “那...晋卿知道了吗?” 柳娘恨铁不成钢道:“晋卿少爷都知道!说是那贱妇已同他说了!还说两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元娘在旁边听着实在忍不得,她是知道当年朱烁梦被赶出去的内情的:“我呸!还天造地设的一队,那姓朱的就是欺负晋卿少爷年纪小耳根子软!她从前在老爷面前造谣晋尧少爷,难道都忘了?” 柳娘如何不气,一看有人开口,她也忍不住骂起来:“贱.货!当年就造谣我们晋尧少爷觊觎父妾,被赶了出去,现在又来勾.引我们晋卿!” 阿芙大致知道了来龙去脉,简直是怒火中烧。这几天见识了太多立牌坊的婊子了,要说起这恶心人的功夫,清雁可还比这个朱烁梦差远了! 她“腾”得站起来,“哐哐”往门口院子里走,元娘都追不上她。 到了院子里,她一叉腰,朝仆役道:“把少爷给我拖到屋里去!这个贱妇扔在这!” 朱烁梦护住晋卿:“阿芙姑娘,您还是..” 被阿芙一个嘴巴打过去:“你也配叫我的名讳!” 第八十一章 有人添香 朱烁梦知道她心里知道了,趁着晋卿已被拖走,挑眉笑道:“姑娘,我好歹也算你半个长辈,是你穆二姐姐的娘,你这样对我,小心折寿啊!” 阿芙又一个耳光扇过来,打得手生疼:“你也知道!你哪里来的脸?”伺候父子两代人!这最后半句她却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朱烁梦眯着眼睛娇笑道:“我有这个本事,将来还能伺候你儿子呢,你信不信?” 这话气得阿芙七窍生烟,站都站不住,被将将赶来的元娘听了,狠狠一脚踹过去,啐道:“贱.货!姑娘,咱们不跟这贱.货说,走,进屋去。” 朱烁梦半天爬不起来,捂着胸口连连咳嗽,脸上还带着让人厌恶的笑意。 阿芙只觉好似用尽了力气,走进屋子,看到自觉跪在地上的晋卿,真是满心疲惫。 看她低着头坐在椅子上不说话,晋卿先慌了:“芙姐,你..你别生气..” 阿芙有气无力道:“你也知道让我别生气,干娘都让你气病了!你自己说说,你做的这事,对不对?” 晋卿乖乖摇摇头。 “你也长大了,干爹这些年来一直别院而居,你几个哥哥是一个比一个出色,可你呢?你怎么就不能让阿娘省省心呢?也不求你光宗耀祖,可你...”阿芙说不下去了。 晋卿的头越发的低。 元娘心疼他,柔声道:“晋卿少爷啊,你同那个贱人断了,穆夫人自然不会怨你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本以为他已听进去了道理,谁料他重重磕了个头:“芙姐,我是不能跟小梦断了的,我....” 阿芙不敢置信:“你还叫她小梦..她...” 晋卿回忆起往事,面上是抹也抹不尽的柔情蜜意:“我们初识时,她还叫忆梦。当时我也嫌弃她容色不够鲜艳,可是长长久久相处下来,却觉得她解风情,知冷热,黄卷青灯有人添香,也是不错...” 阿芙一拍桌子:“添香添香,谁不能添香!你也知道家里供你读书是让你黄卷青灯,谁让你到处找添香的?” 晋卿打断她:“可我也是个人啊!” 阿芙一怔。 “我也是个人啊!我想有人听我说话,陪我起居,有错吗??” 阿芙哑然,半晌,元娘道:“谁也没说有错呀,那男婚女嫁,不就是找个伴吗?可是少爷你找个这个人不行啊!” 晋卿傲然道:“我知道她不行,她家世不好,过去也不干净,可是我爱她,将来就能过得好。总比阿娘独居半生要好吧?” 一个“爱”字,阿芙悚然而惊,下意识斥道:“小孩子家,懂得什么是爱吗?” 晋卿淡笑道:“芙姐,你也不过比我大了一岁多一点罢了。” “晋卿,听姐姐一句劝,爱有什么用啊,干爹当年也爱过干娘,我爹娘从前也是相爱的...说到底,还是门当户对安全些。” 晋卿不再反驳她,只是微微笑着,让阿芙有些心虚。 她不自在地站起身来:“你..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只是过来陪陪干娘,最后处置,恐怕还要看哥哥们的意思。” 说完也不敢看晋卿,快步离开。 穆夫人仍是昏昏沉沉的,这会已经睡下。阿芙被晋卿寥寥几句说得心浮气躁,想着写几封信将事情现状报给晋尧、晋绍几位嫡子,叫他们心中有些计较,也安定些;于是屏退众人,自行展纸研墨润笔。 这事情却难开口,她只得寥寥几笔将大概叙来,不一会便写好了,一一封口放在一边。 穆夫人儿女多,专门有一只精巧的小架子,不同层标着不同儿女的名字,里头放着即将寄出的家书。 阿芙把给晋尧和晋绍的信一一放入,目光下移,落到第四位的“晋珩”上... 阿芙不懂爱。她曾以为自己短暂地懂过一段时间,可是终究没有参悟到最深那一层。 什么是爱?是牵挂还是体谅,还是甘之如饴的付出和痛彻骨髓的心凉? 抑或是这上述所有杂糅之后不能摆脱的桎梏? 胡思乱想着,她已不自觉将手探入标着“晋珩”二字的信匣中,取出最上面一封,展开。 昏黄的灯光下,是穆夫人的字迹。 哦,原来是穆夫人写给晋珩的家书。一时激动下,阿芙竟想成了晋珩寄回来的信。 她就要折起来放回去,一眼瞥见句:“你自小是个凡事看得开的,可虽然看得开,还是要硬着头皮去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凡是你认定了该做的,九头牛也拉不回你来。阿娘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只是也忍不住心疼你,小小年纪承担了太多。” “前几日芙妹来家中小住,瘦了,但气色不错。裴家老夫人忽然殁了,她回家办事,听人说,办的很好。你们这些孩子们都长大了。阿娘知道你有君子之风,自然不需要阿娘赘言,可是,阿娘总担心你苦了自己。珩啊,忘了她吧。你们有缘分,下辈子还会见面的。” 阿芙强迫自己将信纸折回原样,塞回匣子里。 衣袖拂动的风吹灭了蜡烛,阿芙就这么静静坐在黑暗中。 她觉得自己很可笑,平时也不会想起,时不时就在心中自我上演一场深情.. 她骂自己,矫情不矫情呐向芙,快别黏着晋珩哥哥不放了... 可是又忍不住。 或许夫君和晋珩,她哪一个也没有爱上,又哪一个也不能放下。 她像被抽去了筋骨,垂头丧气地伏倒在案上。 晋绍第三日便回来了,赶路赶得两眼都是血丝。 朱烁梦早早被关去了柴房,下头婆子都想巴结主母,自然是有什么招都尽数使出,虽然还吊着口气,也是受尽了折磨。 晋卿被关回了房里,任他怎么闹,到了饭店就有人来塞一顿饭,然后再关起门来任他叫骂哭号。 阿芙来劝他一次,听他声声泣血地求她去看看朱烁梦,求她去保朱烁梦平安无恙。 她心下不忍,再不敢去了。 晋绍到家,来不及洗刷,先进了穆夫人院子请安。见了穆夫人病弱的样子,狠的一口钢牙咬碎,出门碰到阿芙,那眼底厉色吓得阿芙结结巴巴:“见..见过晋绍哥哥。” 晋绍缓缓脸色:“芙妹啊,我回来路上收到你的信,这次也是赶巧了,我跟大哥都不在,多谢你照顾阿娘了。” 阿芙赶紧说:“看哥哥说得什么话,干娘于我同我亲娘是一样的,能有机会尽孝,阿芙求之不得啊。” 晋绍摸摸阿芙的头顶,微微笑道:“好姑娘。那哥哥先走了。” 阿芙点点头,看他大步流星而去,忽又觉得不安,悄悄跟上。 晋绍出了院子,七拐八拐往后头来,想必是同穆夫人商量定了处理朱烁梦的办法,亲自督办呢。 耳畔响着晋卿的哀求,阿芙私心想让他知道,可又怕先去放了晋卿出来,那边处置都处置完了,只得先跟上晋绍的步伐。 他身后不知何时跟上了三四个虎背熊腰的婆子,阿芙只能远远跟着,一路走到柴房来。 她刚想进去,却被不知哪里来的手一把抱住拖到一边,吓得她竭尽全力地叫起来。 那人被她的叫声吓得一抖,把她拖开几步,在她耳边道:“姑娘莫怕,老奴是奉二公子的命令行事,怕吓着姑娘,才不让姑娘进去的。” 阿芙听完更紧张。她生怕晋绍一气之下将那朱烁梦杀了,晋卿出来岂不是要冲冠一怒为红颜,兄弟情化为乌有! 她扯着嗓子喊道:“哥哥,哥哥,芙妹怕晋卿...” 她的声音被更惨烈的一声嚎叫压住,阿芙和婆子都怔住。 阿芙猛地挣脱开,朝柴房跑去,被刚好出来的晋绍拦腰抱住拖出来——可是太晚了,她已经看到了.. 第八十二章 风流与下流 朱烁梦满脸血污,大量的血水还在从她口中涌出。 她整个人无比狼狈地伏在一堆肮脏的干草上,衣袖好几处扯烂了,露出遍布淤痕的肌肤。 阿芙只看见她五官都扭曲了,痛苦地张着嘴,呜咽着却只能说些囫囵话,模糊能看见嘴中晃动的血肉模糊的舌根...视线下移,地上还有一块软趴趴的肉.... 极度的惊恐之下,阿芙捂着眼睛尖叫起来,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晋绍勒着她的腰把她抱出来,惨白的阳光刺目,接着她便坠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阿芙挣扎着想醒来,放不下穆夫人的身体,也想安慰欲死欲狂的晋卿,可就是沉沦在一层层的梦境里。 模糊中好像听见叔裕的声音,好生失落却又强自控制着:“不是有喜了?” 阿芙突然一个激灵,她有喜了? 她想开口确定一下,一个使力,竟就睁开了眼,恰好听见府医答道:“回裴尚书的话,夫人并不是有喜了,乃是郁结于心,长期劳累,加上气血上涌,导致的意外昏厥..” 叔裕抿着唇,点点头:“知道了,你去吧。” 一转脸,撞进阿芙注视着他的目光中,惊喜地握住她的手道:“醒了?” 阿芙点点头,笑道:“夫君怎么有空来一趟渔阳?”她自屋子装饰已看出这还是她在渔阳的闺房。 叔裕摩挲着她还有些薄汗的额头:“我那日起来你便走了,恰好皇上休朝三日,我想着便来拜见穆夫人,顺便接你回家,谁知一到,你二哥哥就跟我说你晕过去了,”他笑道,“可把我吓死了。” 阿芙抓紧他的手:“夫君,他们怎么处置的朱烁梦?” 叔裕有些难以启齿,看到阿芙渴求的目光,还是艰难道:“拔去舌头卖为军ji,已经拉走了。” 阿芙难以置信地呼出一口气:“那...那晋卿知道了吗?” 叔裕点点头,摸着她的脸颊柔声抚慰道:“歇一会吧,别胡思乱想了。” 元娘进来道:“二爷,穆老爷回来了,求见您呢。” 阿芙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有气无力问道:“干爹?” 元娘喜道:“哎呦,小祖宗,你可醒了,差点把元娘这条老命吓没喽...” 确定阿芙无恙,她才道:“穆老爷听说咱们二爷驾临渔阳,专门从外宅过来的。” 叔裕看元娘提起穆老爷脸色鄙夷,问阿芙道:“穆老爷..是你干爹吧?他同你干娘不住一处?什么叫从外宅过来?” 阿芙点点头:“我同穆老爷也不算熟悉,从我们很小的时候他便住去外宅了。听说前几年还新纳了一房夫人,比穆淑媛还要小上几岁。” 元娘道:“是啊,那位新夫人还生了个小姑娘。这眼看着也是大半年没回过家了,这趟想来也是托咱们二爷的福,晋绍公子他们才能见一眼老爷。” 阿芙拧眉。 她实在是极爱干娘的性子,贤惠、柔婉又不优柔寡断,可偏偏干爹是个负心汉,作为小辈,她又说不得什么。 叔裕捏捏阿芙的手:“你也不要多想了,好生休息,我大概了解了,去会会你干爹便是。” 说着起身要走,被阿芙拉住手,看她想说什么又难以启齿。 叔裕笑道:“我心里有数,你莫多想了。元娘,照看着夫人些。” 叔裕自己个儿年轻时候虽然没少乱搞,可是他不觉得自己亏欠了谁,如果荒废了自己的时间不算对不起自己的话。 可是这穆老爷乱搞,视妻儿为无物,可就着实令人反感了。 叔裕倒不觉得人老了不能风流,可是风流和下流之间的界限,一直都很容易突破。 他出了院子没走两步,就碰到穆老爷的随从,正是来找他的。 那仆从穿金带银的,看着与府内普通仆役那是格格不入,叔裕一眼就看出来了。 纵然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穆夫人和阿芙都倒下了,屋里屋外乱成一团,穆老爷还是能施施然坐在外头堂上,连内院的门都没进。 叔裕想着,心头就有气。 离外间正堂还有几十米开外,穆老爷就一径迎了上来,朝着叔裕深深一拜:“久仰裴尚书少年英名,如今终于得见,实在是三生有幸哪!” 穆老爷虽说做人不太地道,但是做生意确实是有一套,渔阳的山林鱼牧,加上盐铁,几乎都是他家的门道。虽说他这几年不理庶务,早已交给了晋尧和晋绍,可到了关键的走门路、拉关系的时候,两个儿子还是难以望其项背。 因此这人的能量不容小觑,叔裕也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客客气气回了礼:“叔裕确是差事颇多,这才耽误了走动,还请岳父多多担待了。” 这句“岳父”让穆老爷分外欢喜,不由得就更加殷切些——生意人,别管心里如何想,表面上总是喜欢热乎乎的。 两人东拉西扯一大堆,终于说到正题。 穆老爷说得非常大公无私:“现下是太平的时候,可是咱们国恨家仇未报,强敌环伺,仍然不容轻纵。” 看叔裕连连点头,他接着道:“我穆简文虽不才,可是在渔阳还算是商会的领头人。我发一句话,渔阳没有人不听的。老朽知道裴二将军乃是我朝当下最想要长驱南蛮的壮士,将来若是需要我商队运输物资,您只管发话。旁的不说,我穆家的商队随时整装待发!” 能拿到军需运输队许可证,那是在全国各个线路上畅通无阻的保障,穆老爷之心,昭昭若揭。可偏偏他这股子坦荡,又让人无从指摘。 运军需不是个巧差,干不好还是抄家砍头的大罪。自古富贵险中求,别无他路。 叔裕便道:“穆老爷有这份心,叔裕便要先道一声谢。” 他脑子里想着如何将话说得含糊些,一不留神就忘了喊“岳父”,听得穆老爷心里一咯噔。 “为国嘛,应该的应该的。” “是,叔裕明白。到时候兵部筛选的时候,自然都是想得到的。” 穆老爷本来也没想着要这么一锤定音,叔裕态度温和,他已是十分惊喜。 两人又说了几句,他便起身告辞,明明是穆府,倒搞得他来拜访叔裕一般。 叔裕也是被弄得手足无措,不知该为主还是为客,一路不知所措地将穆老爷往门外送来。 穆老爷笑道:“今天走的急了,不能与裴将军共饮,是为遗憾。只是我家中那小女儿,实在是缠我,一日也不得晚回呐!” 看他捋着胡子笑得开怀,叔裕几乎以为这是个多情种。 目送穆老爷的车架走远,叔裕才收回目光,低声对周和道:“这穆老爷当真是个奇人呐。” 周和笑道:“二爷同这起子人比起来,当真是天上地下难找呐!改日奴才定要婉婉好好在夫人面前夸夸二爷!” 叔裕背着手,一边走一边笑道:“你同婉婉好了?夫人愿意么?” 周和眨眨眼,带着几分狡黠:“那就要求二爷的恩典了!” 叔裕打他一下:“你小子!” 两人笑了一阵,周和道:“不过这位穆老爷当真是老当益壮呐,奴才还以为四五十岁的人,也就安定下来了呢,谁知还能在这么多宅子间辗转。” 叔裕抬头看看天,已是掌灯时分,天上飘着一层又一层颜色各异的云卷:“谁知道,许是人和人性子不同吧。你看他这么大年纪,不也是想着要走军需线,多半就不是个喜欢安定的人。” 周和点点头,想了会道:“同咱们老太爷可真是不一样呢。” 叔裕笑道:“是啊,若是阿爹,定然不解穆老爷怎么这般不怕麻烦。” “是,咱们老太爷是最爱静寂的了。” 第八十三章 血亲算什么 又将养了几日,紧赶慢赶今年的除夕还是在渔阳胡乱着过了。 阿芙自己心里也觉得不得劲,也不得再休息几日,便着急着跟叔裕一起回京。 晋卿知道朱烁梦被卖去军中之后,歇斯底里闹了几次,上吊撞墙,甚至跳井都试了个遍,把个病还没好的穆夫人心疼得日日以泪洗面。 阿芙走的时候她硬撑着出门来送,可整个人都比往日憔悴瘦小了许多,看起来竟不像一个人了。精神上也饱受折磨,全然不复往日风采,握着阿芙的手,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只是泪流满面。 阿芙心痛难当,娘俩是面对面垂泪,叔裕也不知如何去劝。 满街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只有这一顶一的大户门前,一片愁云惨雾。 最后还是晋绍的妻子卢紫衣出面:“芙妹,放心去吧,阿娘在家有我和嫂子,没关系的。” 阿芙颤巍巍点点头:“阿娘,你好好的,我走了。” 一切都很正常,谁也没发现阿芙下意识竟然从“干娘”改叫“阿娘”了。 两人刚到京城第二日,大年初三,阿芙就被穆淑媛一顶小轿召进宫里。 事涉穆良人亲生母亲朱烁梦,阿芙也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同两位穆娘娘开口,偏生这二位已是等待了好几日,根本没给阿芙打腹稿的机会,直接就是“呈堂证供”。 事情太大,阿芙硬着头皮将这事一五一十说了,宫殿里就陷入了长久的尴尬。 穆淑媛低头数地砖,阿芙捏这个帕子不敢作声,穆良人的视线越过窗扇,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穆良人曼声打破了沉默:“怎得姐姐和芙妹都不说话了?” 阿芙头皮发麻,一声也不敢吭。 穆淑媛尴尬道:“妹妹,二哥哥的处理...的确是...” 穆良人倒也没让姐姐尴尬太久,利利索索道:“姐姐不必多想,那个女人这辈子同我穆萤没有分毫关系,我此生只有一位母亲,就是阿娘。若是阿娘嫌我身上的血不干净,我便放干了去..” 骇的阿芙拉住她道:“二姐姐这是说什么呢!咱们几个一处长大,二姐姐的人才品德,还有二姐姐同干娘的母女之情,咱们岂是视而不见的呢?可是血脉亲情,到底是难以割舍的,因而姐妹们有顾虑,也是正常...” 到底被发卖的是她号称去世多年的亲生母亲,当年也曾亲自哺育过她,阿芙想着,她多多少少总会有些想念,有些唏嘘吧。 谁知穆良人反应极大:“什么血脉亲情?我只有一句话,我的阿娘是夫人。是,你们都是嫡女,若是想孤立我,我也没有办法,没得辩解。可你们也不要硬生生把这生母往我怀里塞呀!” “就算她生我有功,这般败坏我弟弟的名誉,毫不将我的处境放在心上,又有哪里值得我牵念的?我选不了托生在谁的肚子里,可我总能选择尊敬谁,敬重谁,孝顺谁吧?” 一直没开腔的穆淑媛握住两个妹妹的手,柔声道:“好了,别吵了。姐妹间,原心不原迹,咱们也是从小一起,阿萤,你是知道芙妹的心的,是不是?芙妹,既然你二姐姐说明白了,你便记在心上。从此以后,这世上没有朱烁梦这个人。你二姐姐,本也是入了嫡系家谱的。” 阿芙点点头,有些赧然。 她倒不是觉得血缘一定大于养育之恩,就比如她如今同干娘就比同娘亲还要近些; 说到底,她仍然是把穆良人看作穆夫人的养女,到底是比她们这些正统的嫡女低了一层。平日里对这几位姐姐,还是区别对待了。 阿芙还以为她是个最不看重礼制的逍遥人,就如铭晏哥哥一般超凡脱俗,看来着实是她高估自己了。 闹得这般僵,她也不好在宫中久待,闲扯了两句,便回去了。 回到裴府轿厅,阿芙一眼看到旁边停着金碧辉煌的一顶八角轿,一看便是裴蔓的风格,奇道:“大姑娘回来了?” 今儿是初三,按理倒也该是出嫁的姑娘回门,只不过之前顾元叹一直不许裴蔓跟裴家多走动,阿芙这才没想到。 轿厅里伺候的婢子道:“回二夫人的话,是大姑娘同舒尔姑娘来了,说是要在府里用午饭呢,您不在,大夫人便使人备菜去了。” 阿芙听见王熙两个字就头疼。不过好在这次来的是裴蔓,看谁听她唐僧念经! 她轻步靠近,果然听见王熙告状:“二弟妹是个千娇万宠的,今日回回这个娘家,明日去那个干娘家看看,后天再去同小姐妹说些子私房话,日日里不着家,也不知今日哪里去了。” 裴蔓笑道:“阿熙,怎么听你这意思,千娇万宠还不好了?阿芙处处吃得开,将来处处都有帮手,于我们裴家也是助益哇!” 王熙也笑,声音听起来颇为客气:“那是自然的。二弟妹自然是个可人儿,在外头八面玲珑的,我也不过是想她多在家中待待。这马上年节了,家中这么多事,大姐姐今日回来,她也不得迎接...” 阿芙推门进去,脸上带着毫无杂质的喜色:“大姐姐来啦!” 没想到叔裕也在一旁坐着,只不过一直没吭声,所以在门外听墙角的阿芙并没发觉,惊了一惊。 裴蔓笑道:“是啊,快过年了,我亲自来送节礼,顺便把这小丫也送过来!”说着肘肘身边坐着的舒尔:“快,叫二舅母。” 舒尔站起来,清清凉亮地唤了声:“二舅母!” 阿芙揽过她来,笑道:“半年未见,舒尔长这么高啦!” 她恰好摸到袖中穆淑媛送的小玩意,便掏出来递给她:“二舅母没给你准备什么,这有个小桃木雕,你留着玩罢!” 舒尔也不同她见外,热热乎乎地接过来,笑道:“多谢舅妈,舒尔就却之不恭啦!” 阿芙惊奇,半年没见,这小丫头倒是开朗活泼了不少,同往日羞涩的样子倒有些判若两人了。 裴蔓撑着下颌,看阿芙和舒尔闲话,笑道:“马上要出门子的大姑娘了,反而比小时候还泼辣些。” 叔裕这会才开口:“这不正随了大姐姐了?”被裴蔓一个眼神杀过去,笑着不说话了。 阿芙心中明白大半,八成是裴蔓先请自己帮忙给舒尔找婆家。顾元叹不许她与裴家来往过密,想来也是费了不少劲才得以过来。 王熙道:“二弟妹,眼瞅着舒尔也该要出门子了,这些日子你便把她带在身边,出去走动的时候也带上她,多相看些,也不枉你每日在外头飘着。” 她面上是带着笑的,可是眼神却颇为冰冷。 阿芙在门外早听出了她什么意思,但看着叔裕没表示,摸不准夫君心中是否也有不满,却不敢贸然拿话儿堵她,只是柔柔弱弱应道:“大嫂嫂教训的是。阿芙也不是想在外头飘着,只不过总是不会回了旁人,怕得罪了她们去,因而才....” 王熙打断她:“我也不是教育你,只是如今舒尔跟着你,你一言一行都要多加考量才好。” 看一眼低头喝茶的叔裕,她又道:“我是个孀妇,不堪大用....” 这话一出口,裴蔓脸色就垮下来了。 一大家子,哪个跟仲据都是血肉至亲,偏她日日挂在嘴边,一刻也不敢少。 “行了行了。”她挥挥手,“阿芙既回来了,我便回去了。阿芙,上上心,给你外甥女找个好人家,听着没?” 叔裕顾不上脸色一阵白一阵青的大嫂嫂,起身道:“姐姐不在这边吃一顿?马上该是中饭了...” 裴蔓已站起来往屋外走,笑道:“还贪你家这一顿饭了?” 她捏捏舒尔的手:“乖乖的,凡事听各位舅父舅母的话,记着阿娘嘱咐你的,知道吗?” 舒尔乖乖点点头,另一只手拉住阿芙的袖子:“阿娘放心回去吧,舒尔知道。” 第八十四章 彼此在试探 裴蔓人虽回去了,可宴席早已备下,干脆把三爷和三夫人也喊来,吃了顿猝不及防的家宴。 桓羡生下个女儿,刚刚满月,这还是第一次出院子,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裹在胭脂色包被里,睡得呼呼的。 舒尔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小娃娃:“三舅母,我该喊她什么呢?” 桓羡一笑,满脸都是初为人母的温柔:“你就喊她小柔妹妹。” 王熙也极温柔地用手指轻轻掖掖小人儿下巴处的宝贝,声音轻地落不下来:“大名叫裴柔,也挺好听的,像个闺秀的名字。” 阿芙不自觉就流出了满面的羡慕。 那么一个软软的,小小的人儿,一个从她身体里长出来的小人儿... 裴季珩亲自抱着小柔,满脸都是笑,朝叔裕道:“二哥,你敢不敢抱抱小柔?” 叔裕笑:“这有何不敢?我百十斤的朴刀都能舞得猎猎生风,抱不动一个小人儿?” 阿芙下意识地拉住他:“夫君别,小柔这么小小一只,看着都招人疼,夫君那大掌,别惹哭了小娃娃。” 叔裕没再往前走,却也没应声。 阿芙后知后觉抬头看他,只见他嘴角抿成一条线,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盯着小柔出神。 她本能地意识到,叔裕定然是不高兴了。 就因为她今日不在家?倒也有可能,他第一次同她生气,就是因为她回娘家,耽误了照顾孝则。 裴家血肉相连的亲情,一向在他心里是无可取代的。 可是这一次他是知道的,穆家出了这么大的事,穆娘娘定然会召她入宫的,她也拒绝不得呀! 趁着桌上推杯换盏,阿芙小声问一边吃得心无旁骛的舒尔:“舒尔,我没来的时候,你阿娘都说了些什么?” 舒尔抬头,狡黠一笑:“二舅母是想问大舅母说了什么吧?” 阿芙作势那筷子敲她手,嗔道:“你这小丫头,跟个人精似的!” 舒尔嘻嘻哈哈:“不过就是说二舅母常常不在府里之类的,还提了几句襄远。二舅母,襄远是我表弟吗?” 怪不得。 阿芙心里有数了,肯定是王熙把之前悬而未决的襄远的事拿出来又敲打了一遍,勾起了叔裕心中的隐忧。 她磨磨牙,哼,放马过来吧,趁着我自己的亲生孩儿还没出世,非要让你母子知道这后院谁做主不可! 舒尔瞟瞟她的神情:“怎么,襄远惹二舅母不高兴了?” “这倒也没,”阿芙看着叔裕仰头饮下一杯,叹道:“你二舅舅恐怕又生我的气了,唉。” 饶是她从宫里回来,早就有些乏了,却不得不陪着叔裕耗了一下午,终于在他脸上见了点笑模样。 阿芙也终于松弛下来,攀在他肩上笑道:“夫君呐,下午咱们玩了八局投壶,夫君赢了七局,真是太不懂怜香惜玉了。” 叔裕把她拉下来,目光扫过一边的舒尔,意思让阿芙收敛些:“这不是让了你们一局?” 阿芙才不在乎谁赢了几局呢,但她知道叔裕最喜欢她这样撒撒娇耍耍赖皮,便半真半假地同他斗嘴。 舒尔坐在一边帮腔:“二舅舅赢了二舅母算什么本事,听说三舅舅投壶那才是一顶一的好呢!” 虽是寒冬腊月,叔裕还是出了一层薄汗,这会一边用袖子揩去,一边往里屋去,淡淡笑道:“舒尔也向着你舅母,舅舅伤心了,不同你玩了。” 舒尔伸长脖子笑道:“我也不同舅舅玩了!” 阿芙心放下了一半,将手里剩下一只箭头撂下,欠身坐到舒尔身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舒尔黑白分明的眸子温柔地注视着她,良久,道:“二舅母,是不是嫁出去,都会这么难呀?” 阿芙不意她这样问,自己觉得被她看去了狼狈的一面,有些不好意思,敷衍道:“哪里难了?你舅舅不过是小孩子心性,不愿意让.....” 舒尔认真道:“二舅母别瞒我了。” 阿芙看进她眸子里,不由得又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 叔裕略略扑了把脸,刚走到月门边,就听见阿芙曼声道:“也不是难吧。两个陌生人骤然生活到一起,彼此试探上几个回合,不也是正常么?”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驻足屏息静听。 “二舅母有时候也会想,到底有没有书里写的那种神仙眷侣,一见钟情,然后就是天雷勾动地火,一辈子缠缠绵绵。看看身边,好像从来不曾有过。” 她突然想到白雅岚,认命道:“哦,或许是有的,工部马尚书同夫人便是十分恩爱。” 舒尔落寞道:“那若碰不到自己的神仙眷侣,还嫁人做什么呢?一辈子作尊贵的姑娘不好么?人人宠着敬着的。” 阿芙摸摸她的头发,苦笑道:“傻姑娘。你以为你一辈子不嫁,人家当真敬你一辈子么?眼下捧着你,是因为你将来不定嫁得到什么金龟婿...就如投资了一间前途无量的商铺一般。” “再者说来,或许,那个人就是命定的神仙眷侣,只不过....需要我们彼此往前走一走,才跨得过横亘着的银河......” 舒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所以...二舅母是对二舅不往前走而难过吗?” 阿芙“扑哧”一笑:“没有呀,你二舅已往前走了很多步了,平心而论,他已是对我极好。” 叔裕抿唇,听到她接着说:“只是,当我在朝他走去的时候,时不时会觉得很累。” “真的很累,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哇。” 她的语调轻轻松松,可叔裕分明听出了些许落寞。 他笃定的心,就这么被打乱了,如同一块小石子,滚下万丈悬崖,在静水无波的湖里惊起万道波澜。 他暂时不知道怎么面对外头的阿芙,返身回来,信步绕出后门,往可园这边逛来。 一转眼,两人成亲已经一年半了。 去年这会,阿芙好像在跟他闹脾气,日日冷淡的紧,他废了好大劲才把她暖过来,虽然到最后也不太确定她不开心的原因。 回顾这一年,有好几个瞬间,叔裕恨不能把她揉进骨血里,恨不能把这个世界所有的好东西拱手捧到她面前。 而她,叔裕觉得,总也是该动了些真情的。 或许夫妻间的起起落落,远远近近,就如朝堂上一般,乃是常态;可是每每获得后再失去,就如当胸剜去了一块肉,空的难受。 向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到底是不是在他面前始终掩饰着她最真实的自己;最真实的她又到底是不是不择手段的善妒妇人。 叔裕对大多数人都冷情,他也不在乎襄远到底是不是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委屈,他只在乎,他掏心窝子对待的那个人,是不是也对他毫无隐瞒。 没错,他要毫无隐瞒,要她把伤心快乐、委屈不甘全都袒露到他面前。 冬日里太阳落山早,这会暗夜已经笼罩下来。 叔裕一路脚程不停,竟已走到了西北角门。融冬院在东南角,他活生生走过了一个对角线,周和只敢在后头跟着,大气不敢出。 黑暗中,他仿佛看见一个轿顶从角门处进来,再一晃眼,却不见了。 叔裕是习武之人,也不怕什么,径直走去角门,却见门锁好生生挂在上头。 “周和,你可看见一顶轿子?” 他这么一问,吓得周和魂飞魄散,慌慌张张地四处环视:“二爷,大晚上的,您别拿奴才寻乐子了,什么轿子啊?不会是鬼吧??” 叔裕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原想的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宵小之徒,敢到裴府头上动土;结果周和一说这怪力乱神之事,他到底也是有些心里发毛。嘴上不说,却是转身便往亮处回了。 第八十五章 门当户对 晚间歇下的时候阿芙才突然想起来,今天是初三,也是她该回向家看看的日子啊!竟然就浑忘了。 掰掰指头,从九月老夫人去世,家里的事是一件跟着一件,忙的她家书都来不及细看,更别提回信了,算算也有好几个月不曾回家看看了。 唉,主要是年初因为向纯嫁去李家的事,同阿爹阿娘都吵的不可开交,一想到要回去,阿芙就头皮发麻。 但也没办法,都住在天子脚下,父亲和夫君还同朝为官,难不成还真能因为吵了一架就打死不相往来吗? 叔裕也不知道哪里去了,问樱樱她们都说不知道,让阿芙不禁更加忐忑起来。 第二日一睁眼就准备着回向府,本想着初五叔裕不上朝,喊上他一起,谁知婉婉却说二爷跟朋友去郊外饮酒了,阿芙只得自己回去。 完美避开了姐姐妹妹的回门日子,偌大的府邸颇为寂寥。 出乎阿芙预料的是,阿爹阿娘见她回来,还是一如既往的开怀,仿佛从前的芥蒂完全不存在一样,让阿芙突然有些赧然:原来只有她一个人耿耿于怀。 又或者,是父母不计儿女仇吧。 阿芙端着汤碗,悄悄打量亲自给她殷勤布菜的阿娘。 现下三哥哥向铭则的妻子已经过门了,最后娶得还是韩姨娘的大侄女,名唤韩雨湖,是个挺雅致的小户姑娘。 对于向夫人来说,韩雨湖是承载了她两层恨意:一方面这是她的儿媳妇,另一方面她还是韩姨娘的亲人;因此折磨韩雨湖给她带来的快感,就要比折磨穆欢年来得强得多。 因此这么多年来,欢年终于可以坐在阿芙身边,一起安安稳稳吃顿饭了。 向夫人布了菜,顺便还给穆欢年递了一盏热羹,笑道:“阿芙好几个月没回来了吧?你院子里一切可还好?” 韩雨湖就端着巾帕笔直站在身后,阿芙哪能如实相告,只是笑道:“还不错吧,如今夫君同我也算是老夫老妻了,哪会有什么变化。” 向夫人笑成一朵花:“那就好,那就好。这也一年多了,能一切如昨,就是好事。” 铭君在一边笑道:“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哪,阿芙,你不知道,阿娘每日就是将铭晏、阿纯和你念叨一个遍。” 阿芙有点动容,她都数不清有多少日子根本不曾想起过阿娘:“二哥哥那边一切还好么?我自九月起一直也没来得及同他联系。” 穆欢年笑道:“你二哥哥来信也不会说些近况的,上次一封信洋洋洒洒写了好长一篇,婆母让我念了,结果全篇都是写福安郡的布是如何织出来的。” 向夫人低着头,微笑着,嘴角的纹路里都是幸福:“这孩子。多亏晋珩那孩子心细,常常给你大嫂嫂写信说些他们两人的近况,不然可不把阿娘急死了呢。” 饭桌上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了,阿芙突然很庆幸三嫂嫂嫁进来。虽说如今可有她小鞋穿了,可她的存在,倒让向夫人真正接纳了穆欢年。 阿芙又不在乎韩语澄心里是不是难受,只要欢年姐姐舒畅了,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也是第一次,用完餐后两姐妹可以携着手往后院休息,而不是阿芙独自离开,欢年还得侍候向夫人午睡。 这半年发生这么多事,两人都没能面叙一次,把阿芙憋得眼里冒火,刚刚进了屋子,关上门就不停嘴地说起来。 欢年到今天还是第一次知道晋卿的事,惊得久久回不过神来。 “所以......咱们第一次看到他去勾栏的那一次,怕不就是去找这个朱姨娘的?” 阿芙点点头:“我后来想着,八成是的。只是咱们当时并没想到这一层,只想着替他瞒下了。他自己知道厉害,也就不去了。” 欢年叹口气:“也是咱们想的太简单了。觉着自己是他姐姐,一切为了他好,却忽略了晋卿也是个人,也有自己的好恶和喜怒哀乐...” 阿芙惊了,脱口而出:“姐姐,你也这样想吗?我...”我只觉得晋卿不懂事呢。 欢年意外,挑眉:“我怎么想了?” 阿芙讪笑道:“我倒是只觉得,他身在福中不知福,若是早早同那朱烁梦扯清了关系,不就不用受那皮肉之苦了?姐姐你不知道,晋尧哥哥没回来,是晋绍哥哥主持的这件事,他把晋卿绑在床上,不吃便打,可惨了呢。” 欢年咋舌:“天,我还以为是大哥哥管这事呢,那晋卿着实是吃了苦了。”晋绍可是个利索人,文的不行,武的立刻跟上。 “不过,我有时候在想,晋卿同朱姨娘在一起,倒也没什么错,他们两情相悦,不就可以了?” 阿芙惊掉了下巴:“姐姐!你糊涂了吧?且不说她在勾栏瓦舍混迹的这些年,”她压低声音,“朱烁梦可是穆老爷的妾呀!” 欢年淡淡道:“这跟晋卿喜不喜欢她,有什么关系呢?” 阿芙急道:“这总得要门当户对吧?两人相差这么多...” 欢年面上波澜不惊,可是一字一顿道:“芙妹呐,不一定要门当户对的。” 阿芙一怔,欢年笑道:“我同你哥哥还是门当户对呢,你看我这一天天过的,一地鸡毛。” 阿芙不吭声了。她知道欢年说得对,可是相爱本来就是为了让两个人过得更好,为了相爱闹得鸡犬不宁,以至于生死永别,阿芙觉得没必要。 “姐姐,我跟你说句心里话,我在裴家过得也是每日七上八下的。”阿芙揉搓着手帕一角:“可是每当想起裴家比向家家势高些,我也就忍了。穆家也不比向家差多少,大哥哥和娘亲的确是过分了。” 欢年被阿芙的样子逗笑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法,只要你自己说服得了自己,就成了。不过,你跟裴二爷又闹别扭了?” 阿芙叹口气,把清雁襄远的事情跟欢年略略说了。 欢年了然,安慰她道:“芙妹啊,你也别觉得她狠,她一没杀了你剐了你,二也没败坏你在外头的名声,说到底....” 阿芙抢答道:“说到底不过是利用了夫君对我的不信任罢了。” 欢年点点头:“你心里明白就好。我还是不希望咱们变成我阿娘和...”她没说出来,阿芙知道是指向夫人,“那样的人,奖惩也要适度,你说是不是?” 阿芙苦笑:“是啊,我也知道她有情可原,到现在我也不过是干吃了这个哑巴亏罢了。” 欢年拍手笑道:“好了,我们芙妹要出手了!” 阿芙也笑,笑完正色道:“眼下大嫂嫂刚刚挑起了我同夫君间的罅隙,这会动手不是好时机。本来她就在夫君面前装出一副柔弱贤惠的样子,我若再去招惹她,夫君岂不觉得我是那青面獠牙的恶鬼了!再者我也想了,清雁的命门就是襄远,我罚她旁的,她不过忍一忍便过去了,唯独对襄远下手,才叫她真的心痛呢。” 往后日子还长着,哪里还设不了一道坎了。 欢年笑着戳了戳她的额头:“瞧你把自己说的,就如同话本里那遗臭万年的反派似的。” 阿芙撅撅嘴:“只要过得舒服,管旁人怎么说呢!曹孟德说什么来着,宁叫天下人负我,不叫我负天下人!” 欢年怜惜地抚了抚她的发髻:“你也就嘴上这样说说!刀子嘴豆腐心的家伙!”心中却十分感慨,若不是在裴家结结实实地受了委屈,何以至此呢。 阿芙顺势倒在欢年肩上,像只小猫似的蹭来蹭去,两人笑作一团。 第八十六章 乖!我去了 跟欢年聊了聊,阿芙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融冬院。 舒尔正坐在院子里榕树下看书,看到阿芙如获新生的样子,笑道:“二舅母,今天这么高兴呀?” 阿芙摸摸她的手:“天这么冷,怎么还在外头坐着?” 舒尔眯了眼睛,贼兮兮道:“二舅母是和舅姥姥商量好了如何整治清雁舅娘吗?” 阿芙哭笑不得,小孩子家家,懂得倒不少,拍了她额头一下,笑道:“你这小脑瓜,天天都在盘算些什么呀?”说着便也坐了下来,拿过她手里的书来看。 “这是什么呀?拍案惊奇?” 舒尔紧张兮兮地拿过来:“舅母,求你了,别让我阿娘知道!” 阿芙笑,这拍案惊奇里情情爱爱鬼鬼神神的一大堆,裴蔓自然不想让自己的姑娘看。 “你既然叫我看到了,我自然是要告诉你阿娘的。不过呢,二舅母可以帮你求求情!”阿芙点点舒尔的鼻尖,看着她哭笑不得的表情笑出了声。 因着舒尔一天到头地同阿芙呆在一处,叔裕渐渐便也不常来融冬院了,常常是直接在载福堂歇下了,连着住了半个月,终于去了明鸳处。 他快一年来第一次在旁人处留宿,阿芙自然是难熬的,躺在床上睁眼到天亮,感觉浑身血都冷了。 这是大观二十五年三月,两人成亲一年零八个月。 阿芙不知道三年四个月的时候,是不是现有的两个妾室便不够了,是不是要她亲自满城张罗着纳新的。 元娘年纪大了,这一次破例为她守了一整夜,柔声劝她:“姑娘呐,这本都是常事,谁家的爷们没有个三妻四妾的?从前二爷待姑娘那是一顶一的好,现下也不错,只不过.....” 阿芙咬牙道:“我懂,不能得陇望蜀了,是不是?” “只是我就是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一边对我好,一边还能坦然自若去别的女子房里的?他的心就这般大吗?” 元娘哑然。许是二爷分得清灵与肉,分得清爱与欲,可是什么是爱呢?这样流连花丛,又怎配说出他爱她这样的话呢? 可元娘又不想这么早便告诉阿芙,没有爱也是一样过的,她只好握住阿芙冰冰凉的手,柔声安慰道:“姑娘呐,自打清雁那件事过后,姑娘同二爷总没有完全和好,许是就缺这么一个契机呢,姑娘一定要沉住气,好不好?” 阿芙声音都打颤:“真是可笑,我从前没坏心的时候,他以为我有坏心;等我将来拿定了主意要对旁人下手,倒不能让他看出来了。真是愚蠢至极!” 叔裕倒也没想这么多,他只是觉得有时回了融冬院不方便,日日宿在载福堂呢,又实在是清冷难耐。 他也想过,狠狠心,不对向芙这么特别,她没生出来嫡子之前,就算是满地跑的庶子也就算了;可偏偏每次躺在明鸳的床上,心里都有些不安稳,思绪动不动就飘去了阿芙那边。 她睡了吗? 她睡着了喜欢往床边拱,现下床边没有人了,她怕不是要掉下去吧? 她喜欢焚香,睡着了香太重容易呛着,不知道樱樱记不记得给她吹掉? 想来想去,反而昏昏沉沉就睡了。 第二日起来,硕大两个黑眼圈挂在脸上。 阿芙自然也是,可是婉婉巧手给她敷上粉,便也看不出来了。 两人一起用早饭,阿芙看着叔裕的黑眼圈直嘀咕:真是一夜笙歌啊! 叔裕看着阿芙白瓷一般的皮肤更是暗骂:个没心肝的小妇人! 越想越气,一口饮尽碗里羹,没好气道:“我走了。” 阿芙心里更气,头也没抬,冷冷地应了一声。 叔裕走到屋门口,心头火直往上窜,他裴二爷纵横江湖这么多年,没看过这么多脸色! “腾腾腾”又走回来,马靴踏得地板直响,那杀气把阿芙吓得怔住了,端着碗傻呆呆地仰头看他。 叔裕也看她,看着她那无辜的眸子,松松挽起的家常发髻,瓷白的小脸,红润的唇,突然一股邪火冒起,一只手将她拎了起来,箍在怀里,另一只手捏住她的脸颊,便恶狠狠地亲了下去。 我叫你没心没肺! 我叫你阳奉阴违! 叔裕一边横冲直撞地吻她一边在心里数落她的种种罪名,发泄完了,自己也意识到,自己好像只是在寻求存在感... 阿芙已经完全给他亲懵了,气喘吁吁地伏在他怀里,乖巧地如同一只小猫。 叔裕突然不知如何收场,将她放回凳子上,摸摸她的头:“乖,我去了。” 然后逃一般跑了。 守在院门口的周和一脸茫然,这离上朝还有半个多时辰,没晚呀?只得也跟着跑起来。 屋里头,被当着樱樱和婉婉的面亲了,阿芙还有点不好意思,若无其事地接着吃起来。 她突然明白什么叫“床头吵架床尾和”了,当叔裕的气息朝她席卷而来时,有那么一瞬间,什么恩恩怨怨,她都懒得管了。 半个多月,她也想他了呀。 被他这么一搞,一上午阿芙都心神不定,看个簿子看得毫无眉目。 到快中午的时候,终于坐定了,却听见外头小钰慌道:“夫人!夫人不好了,大姑娘回来了,在百狮堂哭呢!” 樱樱赶快将阿芙扶起,百狮堂可是外院的主屋,裴蔓跑去那里哭,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 阿芙一边往那边走,一边示意小钰跟上:“出什么事了?” “回夫人的话,是前院陈升派人传来的信儿,说大姑娘风风火火的就来了,来了就开始哭,也不知道怎么了...”小钰絮絮叨叨的,和没说一样。 走了两步突然想过来:“小钰,你去把舒尔也领过去,先不要让她进去,在外头候着。” 这丫头既然养在自己身边,还是带去露个脸吧,免得又被王熙诬陷。 连接外院的门就在融冬院边上,所以阿芙理所当然是第一个赶到的,还没进百狮堂就被裴蔓的哭声吓得停了脚。 那声音太委屈了,以至于阿芙发自内心地害怕。 这一停顿的功夫,桓羡也赶到了,拉拉阿芙的袖口,怯怯道:“二嫂,怎么办呐..” 阿芙硬着头皮,反过来安慰她:“没事,咱们先劝下,等会二爷和三爷就下朝回来了。” 两人彼此扶持着进来,看见地上跪着裴蔓和过世的裴老夫人的一个老陪嫁,裴老爷阴着脸坐在上头,漠然地看着裴蔓嚎啕大哭。 好久没见过裴老爷了,阿芙都觉得有些陌生,更不记得他的声音了。 桓羡过去跪在裴蔓身边,安慰道:“大姐姐这是怎么了?快别哭坏了身子....” “让我死了算了!我要下去陪阿娘....”裴蔓甩开她的手,不管不顾地嚎啕道。 这一愣的功夫,舒尔也到了,听见她娘的声音,哪里在外头呆的住,走进来,眼泪也掉了下来:“阿娘,你怎么哭了...” 裴蔓见了女儿,一把将她扯过来,痛陈道:“你外祖就要续弦了!你就要管那贱人叫外祖母了!” 把舒尔都吓傻了,阿芙抬头一看,才看到裴老爷身边站着一个素白脸蓝布衣的婢子,生得确实不错,可是看起来着实年纪不大,顶多同自己年纪相仿。 裴蔓正在气头上,手里也没了轻重,攥得舒尔的手腕都红了,还在痛斥不止:“那个丫头不过比你打上两三岁,你外祖母尸骨未寒,你外祖父就要续弦,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就不怕普天下的百姓戳我们的脊梁骨吗!” 第八十七章 老树开新花 王熙赶到,就听见一句“戳我们的脊梁骨”,这正是她最在意的地方,进来便问:“这是怎么了?” 桓羡面上惊异的神色还没褪去,低低同她说了说,王熙也是一脸骇然:“父亲,这是....这是真的吗?” 旁边那个小婢子低了头,一声不吭躲在裴景声后头。 裴老爷更是视若无睹,裴蔓和老陪嫁在底下涕泪涟涟,妯娌三个乱了阵脚,面面相觑。 这时外头仆从大喊了一声:“二爷三爷到!”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求救似的看向外面。 叔裕和季珩还都穿着朝服,带着发冠,两人身形高大,又有色彩浓重的礼服加持,显得格外庄严些。 叔裕已大致知道情形,脸色铁青,一进门就问到裴老爷脸上:“父亲,您是要续弦吗?” 裴老爷终于抬起目光,仍旧是面无表情,平平淡淡道:“将来是要续的,如今只是带给你们见一见,咱们府里改改称呼,一切还要等你阿娘过了周年再说。” 裴蔓暴起:“你还知道我阿娘还没过了周年祭,你就要娶新的,你...”被王熙和阿芙死命拉住,桓羡捂住她的口不让她出声。 季珩跟在二哥身后,满脸都是不敢置信:“阿爹,你...” 裴老爷站起身:“我不是跟你们商量。”他颤颤巍巍,声音有些不稳:“既然,阿蔓在府里也有眼线,连个女人都不许我藏,那我,也就不藏了。从今天起,你们就管蔓儿叫小娘吧。” 阿芙脱口而出:“蔓儿?” 裴老爷第一次看向她,似笑非笑道:“她叫蔓儿。” 那个蓝布衫的婢子抬起头,目光同阿芙碰了一下,又很快错开。 裴蔓恨得一口钢牙快要咬碎,双目赤红,阿芙只怕她要冲上去手撕了裴老太爷。 不过就连阿芙也觉得诧异,这算什么?小妾和嫡女一个名字。 虽说名义上小妾的辈分要高些,可明眼人都知道,裴蔓是京城高门贵女,皇上也听说过她的名讳;那个蔓儿,改个名,也不过是裴老太爷上嘴唇碰下嘴唇罢了。 裴老太爷可不害怕,对怒发冲冠的裴蔓视若无睹,潇洒地一抖下摆,牵了蔓儿,施施然就要走。 被叔裕叫住。 阿芙站在叔裕前面,没有回头看他的神色,可是仅仅听他的声音都觉得背后发凉:“父亲...您....可想好了?” 裴老爷自顾自牵着蔓儿从上堂走下来,根本不理他。 叔裕堵住了中间的走道,裴老太爷摇晃着比叔裕矮了一头的身子,轻而易举把他扒拉开,扬长而去。 叔裕往后退了两步,碰到季珩才站定,额头青筋暴起,吓得季珩抓住他的手臂,生怕他一拳打碎了裴老太爷的脑壳:“二哥...” 裴老夫人的陪嫁这会号哭起来:“都怪老奴多嘴呐!没拦住那个贱人,反而让姑娘少爷们同老爷生分了...” 裴蔓红着眼圈甩开王熙和阿芙拉住她的手,恨恨道:“我没这个爹!” 说完转身就走,舒尔哭着唤她,也不见她回头。 桓羡推她道:“还不快跟上你阿娘!这姑娘…….” 阿芙傻在原地,不知该追出去还是留下来,一转脸看见叔裕的脸色,骇了一跳,急忙搀住他,另一只手给他顺气:“夫君呐,夫君...”只怕他厥了过去。 叔裕当真是觉得喉头一甜,硬生生又给咽了下去。 在穆家的时候,他还跟周和感慨说,穆老爷贪财好色,不比父亲,是个清净人儿,结果就来了这一出,真是闹得人猝不及防。 他都体会不出裴老爷的心情,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是怎么同这个小丫头投缘了,以至于妻子的周年祭还没到,就非要子女们改口——而且那个小丫头还和大女儿重名,年纪还不到大女儿的一半。 他记忆里的父亲不是这样,可是回想起来,这么多年,他几乎不知道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学文习武,他有老师,并不师从父亲;家常琐事,事无巨细都有母亲在,父亲绝不多说半句,家宴早退,意见缺席,更是常态。 叔裕几乎要怀疑裴府并不是父亲的家了,他就像游离在这个家外的一个孤魂野鬼。 但现在没时间给他回顾往昔,他咽下喉头的腥甜,低声道:“季珩,你跟我来一趟载福堂。” 季珩沉默着跟他出去,留下屋中王熙、向芙和桓羡三个人,不知所措。 良久,桓羡扯扯向芙的衣袖,不安道:“嫂嫂,咱们去载福堂外头候着吧?有什么事也好及时....” 阿芙点点头:“走吧。” 两人都心慌意乱,草草同王熙告了罪,便把她一个人孤零零扔在了百狮堂。 王熙一时也有些不知往何处去,站在那不知所措,整个裴府都忙忙碌碌,仿佛只有她一个人游离在外。 屋外来来往往的仆从时不时往里看一眼,目光撞上她,便急忙低头缩脖,匆匆而过。 “不是滋味”这四个字,王熙已体会厌了。 她硬撑着威仪站起来,阔步昂首,可脚下有多么虚软,也只有自己知道。 夫君没了,婆母走了,眼下公爹又是这般,眼看着这个家分崩离析,而她,与这里的连结也越来越淡了,不知哪一日,就要孤零零守着一间小屋过活。 越想越难受,趁着身边没有仆从在,忍不住抹了把泪。 仲据哥哥,你若是还在,该多好。 这厢叔裕同季珩闭门商议了许久,中间桓羡要往里送些茶水,也被季珩温言拒绝了。 她刚刚生育,站这许久已是勉力支撑,阿芙怕出事,好说歹说把她亲自送回了清雅居。 “好了,弟妹,你先躺下好生歇歇,那边一结束,我立马叫樱樱跑过来给你递信,好不好?你也知道,樱樱那小蹄子跑得最快了!”樱樱在一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桓羡“扑哧”一笑,略解愁态,又不放心地牵住阿芙的手:“那就拜托嫂嫂了。” 阿芙展颜,笑容又柔美又纯净:“放心吧。” 桓羡竟看呆了,好久才回过神来。一年多过来,她觉得有什么魔法悄悄施在了向家这位本就出尘的小女儿身上。 她看起来更沉静了,虽说还没有褪去她一向引人注目的娇美,却多了一层神秘而令人心向往之的光环。 阿芙可没想这么多,她一路急急又从清雅居往南边来,穿过偌大一个无遮无拦的演武场,早春的太阳晒得她出了一层薄汗。 她却不敢稍缓步伐,知道走到了载福堂门口,才掏出帕子轻轻拭汗。 樱樱一直轻轻戳她,阿芙不耐道:“怎么了?” 一抬头,才看到叔裕就抱臂倚在拱门边上,背对着阿芙一行,看向后头小院里翠翠竹林。 风吹过,几片竹叶飞过他的衣角,,显得莫名有些寂寥。 阿芙将帕子搁在樱樱手里,缓步过去,从后面轻轻搂住他的腰。 叔裕一动,转头看到是她,轻轻握住她的手,仍旧定定地看向远处。 阿芙轻声道:“三弟回去了?” “嗯。” 阿芙也就不说话了,静静抱着她。 过了会,她感觉叔裕转过了身,将她兜头兜脸整个儿地抱进了怀里,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髻上,两人紧紧相贴。 她也抱紧叔裕的腰。 叔裕的唇间逸出轻轻一声叹息。 无需多言,在这个时刻能有个人相拥,忽然就觉得好受了许多。 就随她去吧。 叔裕突然不想再记着她“算计清雁”的事。 纵是她当着自己一面,背着自己又是一面,他早已情根深种,除了折磨自己,又有何用呢? 想来,若是给她足够的安全感,慢慢地,她也就改了吧…..... 第八十八章 妻嫂之间 虽说出了这起子“家门不幸”的事,三房嫡长女的百日还是要办的。 阿芙同桓羡本就没什么过节,加上因为“裴小柔”这个名字而爱极了三房的姑娘,自然是尽心竭力将事情做好。 她带着下人做了好几种满月宴的流程,还专门请了伺候宫里的老裁缝为小柔做了小帽子。 帽子先送到阿芙这里给她过目,那小小一只,用的是最最珍贵的白貂绒,轻若无物。 阿芙惊奇地捧在手里,轻轻吹了口气,看到那小小一坨貂绒像芦花一样倒过去,忍不住朝婉婉笑道:“你瞧瞧!果然是好东西!” 叔裕歪在一边看舆图,闻言好奇地看过来:“什么东西?” 婉婉笑道:“咱们夫人专门给小柔姑娘做的貂绒帽子,又轻又软,都拿不住呢!” 叔裕笑笑,接着低头看图:“现在什么稀奇玩意儿都有了。” 阿芙小心翼翼将小帽放入婉婉捧着的珐琅匣子里,吩咐叫外头候着的人来回话。 那桃娘被她里里外外管教了几个月,倒也老实多了,再加上二爷就在屋里,她这会老老实实地,进了屋就行个大礼,将册子递上来:“请二夫人过目,这是三夫人最终定下的方案。” 阿芙看了看,跟桓羡的风格很像,朴素又大方,满意道:“知道了,你是采买的老人了,一切还是你来办。” 桃娘谢了恩,又道:“二夫人,老奴还有一事想要禀报。” 阿芙平静地抬眼,毫无波澜地看了看她,倒让桃娘心底一慌,说话也快了起来:“老马家的负责人事,说是咱们负责送请柬的贵仆好多都回老家春耕了...这...” 阿芙拧眉,这个老马家的上次就伙同王熙一起给她下绊子,这么半年下来,还不知道谁是明日黄花吗? 刚要开腔,那边叔裕就笑了:“全回了吗?” 桃娘摇头:“回二爷的话,应当不能全回了吧?” “那就是了,剩下几个人,就给那几个人排排班,送个请柬而已,还要多少人,真是古板..”叔裕摇摇头。 阿芙轻笑:“听见了?听见了就去吧。”夫君只当是底下人迂腐,他可不知道这是那起子死老婆子是故意给自己下绊子呢! 打发了下人,阿芙又忙着看菜谱,一下午连停也不曾停过。 叔裕做完了事,一抬头,看她还定在那个椅子上,不由笑了,走过来给她捏肩膀:“你对桓羡的娃娃可真是上心呢!” 这话听进阿芙的耳朵里,她心一动,难不成叔裕要把“谋害”襄远的罪名从自己头上摘下来了? 叔裕把下巴放在她颈侧厮磨:“我真是等不及想看你如何给咱们的孩子办百天呢..” 阿芙真是猝不及防,给他气笑了,偏有说不出来,只得也跟着笑笑:“是啊。” 叔裕刚想说什么,外头周和喊了一嗓子:“二爷!三爷在载福堂等您呢!” 阿芙急忙推开他道:“快去吧夫君!”她这还有一摊子事情要定,实在是没工夫同他厮磨。 叔裕走到门口,一转头看到阿芙又埋头在一堆册子和草图中,不由面上带出一丝难掩的笑意。 他就带着这莫名其妙的、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笑容走去了载福堂,正撞上满心怨怼的季珩。 叔裕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这是怎么了?眼见小柔就白天了,你这个当爹的怎么这么‘义愤填膺’的?” 季珩气急败坏地躲开二哥的手,往椅子上一坐,气得直摇头。 叔裕也不急着撬开他的嘴,反正他这个三弟从小也不是个锯口葫芦,很快就会憋不住了,自顾自坐在一边品茶。 果然,季珩生了会闷气,然后骤然开口,倒把叔裕手里的茶吓得泼出来些:“二哥,大嫂嫂也太过分了!” 叔裕心里“咯噔”一下,早在王熙要死要活拉着阿芙学规矩的时候他就有这种感觉了。但他又不想和弟弟一起说大嫂的坏话,一时不知如何回复。 季珩也不需要他回复,气鼓鼓道:“小柔是我们第一个孩子,又是个娇滴滴的姑娘,自然万事小心些。可大嫂不仅不来帮忙,还不时出言嘲讽阿羡..” 他顿了顿,终究将内心最深处大逆不道的想法说了出来:“二哥,咱们一向觉得大嫂是最无私的,成熟稳重,一向以咱们为重,可是这一年多来我冷眼看着,大嫂对咱们兄弟俩虽没得说,可是对二嫂和阿羡那是处处为难,我...” 叔裕忍不住打断他:“你..你也别这样说大嫂,她也不容易。” 季珩急了:“二哥!都是咱们这样处处迁就她,她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寸进尺。阿羡自生育以来心情变不好,昨日大嫂又说小柔生得不好,阿羡回来便一直哭...” 叔裕拧眉,再次打断他:“好了!你过来同我抱怨什么?” 季珩噤声,委委屈屈坐在一边不敢再说。 叔裕心烦意乱:“你若是心疼桓羡,你就去找大嫂嫂说明白;你若是怕伤害了大嫂,你便安慰桓羡,你跑来这里同我诉苦,你以为我很闲吗?” 他又不是没夹在过王熙和向芙之间,不也处理的很好吗? 季珩被他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嗫嚅道:“二哥,我知道了...” 叔裕看他那个样子,心里又有点抱歉。每次牵涉到大嫂,他总是难以抑制地烦躁。 “好了,二哥也不是说你做得不对。你跟桓羡一起长大,心疼她是正常的。” 看着痛苦抱头的季珩,叔裕突然想告诉他些事情,毕竟,季珩也长大了,再不是从前那个毛头小伙子了。 “二哥跟你说一件事,你要保持冷静,听见没有?” 季珩迷蒙地抬头,看到叔裕一脸凝重,不解其意,还是傻乎乎点了点头。 叔裕深呼一口气,轻声道:“大哥的死,可能有蹊跷。” 季珩的眼睛睁大了,耳朵轻动,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坐起来,整个人瞬间散发出年轻将领如狼的气场:“二哥,你拿到证据了?” 叔裕摇摇头:“还在查。找到了一个老兵,也说当年的事情颇为蹊跷,但还没有证据...” “二哥怎么会突然查起这件事?” 叔裕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觉得应该如实以告:“阿娘刚走的时候,你嫂子同我说的。她进宫时候,月眉姐姐同她略说了些以往的事。” 月眉是乔贵妃的闺名,自乔将军死后她嫁去宫里,季珩再也没听叔裕这样喊过他俩的这位儿时玩伴。 他情不自禁地重复道:“月眉姐姐...”仿佛这样喊了一句,就能回到他们闪着光的少年时代。 “月眉姐姐还好么?”季珩问。 叔裕苦笑:“谁知道呢。”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每天都要竭尽全力。 外头有婢子敲了敲门:“二爷,三爷,奴婢是大夫人身边的侍书,王相给大夫人送了南边供的果酒,叫奴婢给二位爷送来呢。” 叔裕不意外头有人,扬声道:“周和呢?” 侍书柔声道:“回二爷的话,周和哥哥并不在院子里,两位秋姐姐方才给老马家的借去使唤了!” 叔裕拧眉道:“你且把东西放下吧,我同你三爷有话要说。” 听着外头雾蒙蒙应了一句,接着便是走远的声音。 季珩小心翼翼道:“二哥,她不会听到什么了吧?”这要是给大嫂知道两位弟弟凑在一起说她的坏话,还不气死了去。 叔裕嘴上说着不可能,心里也直犯嘀咕,只恨怎么刚才没让周和跟过来守着。 第八十九章 我劈死你 侍书放下果酒,直怕心跳声给屋里两位爷听见,故作平静地往梧桐院来,一路上撞到不知几位忙忙碌碌的仆从,也来不及道歉,只是下意识地越走越快,最后是一路跑回了梧桐院。 “夫人,夫人!” 王熙正坐在桌前临帖。 桌上摊开的是一幅水墨轻舟图,她正在画那万山之中一艘小船,被侍书这一吼,苍蝇点大的墨汁就滴到了纸上,这画算是废了。 她正要斥责侍书轻纵,却听雷声乍起:“夫人,他们说大爷是被人害死的!” “啪”一声,那笔便从她手里掉了下来,摔出一道墨痕。 “你胡说什么呢?”强自压抑着,王熙的声音还是抖如筛糠。 侍书当即跪下,将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遍。 王熙一边听一边哭,眼泪快要淹了大雁塔,偏偏一点表情也没有,吓得侍书汗毛倒竖。 “说完了吗?” “完了。” “就这些?” “是,就这些。” 王熙站起来,摇摇欲坠。可她很快又稳住了身形,径直朝外走去。 侍书吓坏了,夫人怕不是要直接当面质问二爷三爷吧?那自己岂有容身之所? 她扯着王熙的裙角,苦苦哀求:“大夫人,大夫人,您冷静一下啊!!” 王熙将她轻轻踢开:“我就去问个清楚,我去问问是谁算计的仲据。” 侍书再次苦求:“大夫人呐,二爷和三爷如若知道,岂会瞒您呢...” 王熙冷笑:“这可不一定。我同他们又不是什么至亲,都是要为了自己夫人而顶撞大嫂的宵小之徒,难道会事事循规蹈矩,绝不有悖人伦吗?” 说完再不理睬侍书,两手抓起一米多长的门闩,拖着便往东边桓羡和向芙的院子过来。 桓羡住的清雅居离梧桐院近些,王熙面若冰霜地闯进去,却被告知桓羡带着小柔去了阿芙院子里。 王熙一声不吭,掉头就往南边来。 仆人看着她如同行尸走肉,还拖着一条巨大的门闩,面面相觑。 有机灵的急忙往绕路往融冬院过来,想要先报信,可是王熙走得也太快些,绕路又远,还是比王熙慢了,眼睁睁看她杀气腾腾进了融冬院。 二爷三爷和三夫人都在房里,这一院子人也就烧水的烧水,备餐的备餐,各忙各的,竟没有人守在院门口,让王熙畅通无阻便走了进来。 面对四扇雕花们,王熙人生第一次,罔顾一切规矩,大剌剌地抬起腿,用力踹开了房门。 屋里四个人一惊,应声转过头来。 他们正围着小柔的摇篮闲话,猛地看到一个身影站在门口,挡住一大块阳光,洒下一个巨大的黑影,倒吓了一跳。 叔裕眯起眼睛,勉强辨认出是大嫂嫂,心下一沉,想来她的婢子是听见了,还转告了她。 “大嫂也来啦,快来挑挑那件衣服最适合小柔吧!” 桓羡也认了出来,却不知还有这一层,只觉得王熙生气没喊上她,急忙陪笑道。 王熙缓步往屋里走来,门闩拖在地板上吱吱啦啦直响。 季珩看着大嫂嫂的模样,心里也有数,先把咿咿呀呀的小柔从摇篮里抱了出来,护在怀里。 阿芙虽然和桓羡一样所知不多,可也敏锐地觉察出情形不对,缓缓向后退了几步,和抱着小柔的季珩一起缩到了房间的一角。 叔裕沉声道:“大嫂怎得还拖着根门闩?怪累的。” 桓羡一听这话才意识到不对,一转头看见阿芙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顿时明白过来,赶快往后退,只留下叔裕一个人同王熙对峙。 王熙问:“你大哥是你害死的?” 叔裕没吭声。 眼下他已多少查到些猫腻和蛛丝马迹,可到底那个死亡陷阱本该由他踏上。 从大哥替他赴死这个角度来说,倒也确实是他害死了大哥。 王熙等了一瞬,等不来回答,凄凄一笑,忽然竭尽全力挥起那根门闩,直往叔裕头上劈来,吓得阿芙失声惊叫。 叔裕眼都没眨,就着她的力将门闩顺下来,劈手夺过,丢在地上,用脚踩住。 他比王熙高出半尺有余,低头冷冷道:“大嫂这是干什么?” 王熙气势丝毫不输:“我劈死你!” 声音中的暴戾,吓得桓羡和阿芙俱是一抖,襁褓里的小柔也嚎哭起来。 季珩急道:“大嫂,大哥怎么可能是二哥害死的,我们这,现在,我们这是,我们这正在查呢..”怀里搂着软软的小女儿,面前是二哥和大嫂的对峙,他惊慌地舌头都捋不直了。 王熙猛地盯住他,一边说一边缓步朝他们走来:“知道了你大哥是被人害死的,你们还能在这里安之若素?没心肝的东西!平日里顶着‘裴’这个姓氏大摇大摆,日日逍遥,到了要你们为你们大哥报仇的时候,一个个都成了缩头乌龟! 她用手指着面前熟悉的面孔,一一怨毒地扫过:“你大哥何其无辜呐,生在这个吸血的家里!” 叔裕不敢伸手拦她,只是虚虚挡在她前面,低声道:“大嫂,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我们不能贸然...” 桓羡这才听明白大意,她不知道内情,更没想过裴大哥哥是被人害死的,只当是大嫂发疯撒泼,因而劝道:“是啊大嫂,谁敢害大哥呢,您是不是听到什么谣言了?恐怕是有些误会...” 王熙已走到她们跟前,闻言抬手就是一个清脆的耳光,赏在桓羡的脸上,桓羡整个人都愣住了。 “表姐....”她捂着脸不敢置信。 季珩也傻眼了,声音发虚:“嫂嫂,你...” 听到这,阿芙心中也明白了。她暗惊,叔裕和季珩都如此说,想来裴家大爷的死当真是另有隐情了。 乔贵妃的直觉,的确准,说不定也非空穴来风。 王熙眼眶盈泪,偏偏睁大了眼睛不让泪水滚下来;她傲然扬着下颚,整个人轻轻颤抖,带着满头珠翠细细簌簌作响。 叔裕拧眉:“大嫂,你别闹了,我们谁不想为大哥报仇呢?” 阿芙硬着头皮握住王熙的另一只手:“是啊大嫂,夫君和三弟也是大哥的至亲,如何能不心痛呢?现下我们就是要查明那件事的情状,务求一击即中,您说时不时?” 她话音未落,王熙反手又是一掌,几乎用了全力。 阿芙毫无防备,当即被扇得趔趄好几步,一头撞到一旁的高脚几上。 她一阵头晕目眩,只听“啪”一声,再睁眼发现王熙也捂着脸跌坐在了地上,就在她脚边。 阿芙转头,看到叔裕的手刚刚放下,正不自觉地慢慢握成拳。 后头是目瞪口呆的季珩和桓羡。 叔裕尽量把声音放柔:“大嫂,您是大哥的遗孀,或许我们这些人,都不及你对大哥情深意重,心意相通。你想一想,若是大哥在,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会作何感想?”他把浮现在脑海里的“泼妇”二字咽下肚。 大哥到底是为他而死,他一辈子欠王熙的。 王熙眼泪也没有了,冷笑道:“裴叔裕,你打我?你知道你在打谁吗?” 裴叔裕声音低了些:“咱们几个,自小是认识的,纵是撇开姻亲的关系,也算是好友知己...” 王熙气笑了:““若因为从小长大的情分,我就要原谅你们,那我宁愿从不认识你们。” 季珩急道:“大嫂!” “自从你娶了她,”王熙指向阿芙,“你还记得你忤逆我多少次了吗?果真你是早不把我当成你的嫂嫂了,想必你也早就知道仲据之死的内情了吧?裴叔裕,这七年,你演的可真好啊!” 阿芙终于知道王熙状同疯妇的原因了,原来她是觉得叔裕为了权势谋害哥哥。 第九十章 遗孀而已 这种兄弟阋于墙的惨事,原不罕见。 譬如在一般的商贾之家,除了嫡长子都是旁支别系,分家时只落得三金二银的,那庶子幼子们自然是要费劲一切心机,夺个有利地位; 可裴家世代功勋,叔裕又是嫡子,就算不能袭爵,也注定是一生平顺。 舍了高官厚禄,在大哥的庇佑下斗斗鸡走走马,就如他的前二十年一样,岂不快意。 总之阿芙绝对不相信叔裕害了仲据,或者是她的心早已被叔裕难得的眼泪泡软了吧。 叔裕还愣着,他万万没想到王熙是认认真真觉得他为名为利会害了大哥。 裴老爷自年轻时就是这副不问俗事的样子,大哥真正是长兄如父地陪他长大。 就算他裴叔裕是个纨绔,也从未从未对长兄动过半点不该有的心思。 大嫂的怀疑就如一把利刃,迅速插入了他毫无防备的肺腑之中,随即又离开,只剩下一个窟窿,鲜血肆意喷射。 季珩就不用说了,更是傻在当场。 倒是桓羡不可思议道:“表姐,你说什么呢?二哥哥怎么会害大哥哥?你疯了吧? 叔裕一言不发地红了眼圈,咬紧了牙关。 王熙看着这副情态,自己也觉得自己想得有些过分,平复了下心情,眼眸闪烁。 她已把话说净,愣了愣,便不再停留,蹒跚着往外走去。 阿芙背靠在高脚几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一屋子人都如雕塑一般,各怀心事。良久,还是缓过来的叔裕叹了口气,过来把阿芙搀起来,同时对季珩和桓羡道:“好了,人已经走了。” 桓羡还捂着脸,这会才低低啜泣起来。季珩腾出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阿芙被打得要重很多,一侧脸颊肿起,嘴角都流出了血迹,元娘慌慌张张跑进来,一看简直要晕过去,又不敢失态,强忍着道:“二爷,我扶夫人过去收拾吧....” 叔裕摇摇头,亲自搀着阿芙往里屋走:“不用你,你下去吧。” 既如此,季珩和桓羡也就告辞回房。 路上季珩都舍不得把女儿交还给奶娘,亲自搂着道:“方才真是险呐,我真怕嫂嫂失心疯,打了咱们的女儿。” 桓羡应了一声,木然道:“打了我就没事吗?” 她心头还梗着,二哥就愿意为了二嫂打人,怎得自己的夫君永远都是委屈身边人呢? 季珩打量打量桓羡,知道麻烦又来了。 他突然想到今天早些时候去找二哥,就是想抱怨抱怨夹在桓羡和王熙之间的倒霉劲儿,谁承想一波未平,这更大的一波海啸是要把他卷走了哇! 没办法,接着伏低做小呗:“阿羡,当时我不是抱着小柔么?我...” 桓羡苦笑:“我知道的,夫君。” 说得好像没有小柔他便会做点什么似的。 阿芙的嘴角被王熙的戒指划出一道小口,心疼得元娘什么似的,恨不能手刃了那个泼妇。 她生怕阿芙的伤口留疤,每日只准阿芙喝点清粥,但凡有颜色的都不许吃,也不许洗脸,不许碰水。 又因为阿芙不曾洗脸,元娘又不许阿芙见叔裕,于是阿芙之只能蓬头垢面无所事事地在房里呆了一周。 这天元娘对着阳光,捧着阿芙脏兮兮的小脸看了又看,确定恢复地一如往日之后,才松口:“索性没有留下疤!不过那个姓王的也遭了报应,如今可真成个疯婆子了。” 阿芙已迫不及待地往浴房走,闻言惊道:“她疯了?” 婉婉捧着衣物跟在阿芙后头,笑道:“夫人这是闭关修行了一周,外头什么事也入不了耳呢!自那天后大夫人便病了,听说高烧了两日,再醒过来后满口都是为大爷报仇。” 阿芙讶异道:“现下的定论还是裴大将军战死呢,她就敢说‘报仇’?” 那岂不是要被理解为磨刀霍霍向朝廷?毕竟裴将军也算是为朝廷挂帅... 婉婉笑道:“可不是嘛,咱们夫人真是伶俐,可是大夫人拎不清呢。她这么一闹,二爷只得把她关了起来,就在院里,她不许出,旁人也等闲不得进的...” 阿芙大惊失色:“关了起来?”那岂不是叔裕囚禁了大嫂?这样...不太稳妥吧? 元娘推她:“哎呀,既是二爷做的,夫人管这么多作甚?快去洗洗,舒服些!” 婉婉替她脱衣,悄声道:“大夫人虽说被关起来了,可是她身边的婢子都是明事理的,知道二爷是为了大夫人好,也不曾向皇后娘娘告状。” 阿芙道:“话是这样说,只是不保险。” 婉婉点点头:“是了,咱们得准备着,若是被传进宫里,需得撇清关系才好。” 阿芙转身握住婉婉的手:“到底你是个心里清楚的,下回你定要同我一块入宫,元娘只知道心疼我,樱樱又是个傻的,也就你能帮我出出主意!” 婉婉小声笑道:“那是自然的,姑娘放心吧。” 阿芙心满意足地泡进水里去,心头郁气简直是一扫而空:王熙“嚣张跋扈”这么久,到底是自作自受了。 人呐,不论在什么角色上,都忌讳过度投入。 不过是个遗孀罢了,可偏她觉得自个儿比谁都跟仲据亲,可不是要出事吗? 阿芙端详着镜中自己光洁无暇的面孔,雀跃地想要高歌一曲。 “那天我在山上打猎骑着马,正当你在山下唱歌婉转入云霞~”她不自觉哼起渔阳一只小调。 婉婉帮她搓洗头发,哼出了下一句:“歌声使我迷了路,我从山上滚下,哎呀呀...” 阿芙接着她唱出了最后一句:“我俩相依歌唱在树下~” 婉婉笑道:“姑娘,这句本该是‘你的歌声婉转入云霞’呢,你每次都唱‘相依在树下’,羞不羞,羞不羞!” 阿芙“咯咯”笑着:“光‘歌声入云霞’有什么用,需得有人‘相依在树下’才行呢!” 婉婉知道她在嘲讽王熙,也跟着笑了。这么久以来,可算有件扬眉吐气的事,让融冬院乐呵乐呵。 阿芙洗完出来,就见元娘紧张兮兮地拿着个信封走过来,一把塞到阿芙手里。 阿芙摸不着头脑:“什么呀,元娘?” “晋珩公子给姑娘的信!快,趁着二爷没过来,姑娘读读?” 阿芙虽说心中始终挂怀,但自觉明面上早已跟晋珩没什么苟且,不觉得有什么不可见人之处,看元娘紧张的样子,有些好笑:“不知道的以为什么偷事呢!” 她慢悠悠展开信,一边读一边往暖阁这边过来。 时光流逝,晋珩的字和文风却一如往日,让阿芙突然进入了一种很纯净的状态。 “..晋卿年幼骄纵,难免有所磋磨,倒也无妨,算作一道坎,也是跨得过的。芙妹当劝劝阿娘,切莫过度忧愁,有伤身体。” “..一切事宜自当由阿娘定音,此信寄到之时,恐怕早已不能转圜,我仍以为凡事不宜过于极端,尤其不该将晋卿或那女子逼上绝路。若有可能,还请芙妹再次过问,以免伤到晋卿和二姐姐与阿娘的情分,事后追悔莫及。” “...四哥哥在福安郡一切安好,每日公事之余,得以与铭晏踏遍山河景,倒也算是一大乐事。铭晏懒于持笔,还托我嘱咐你莫要总局在那四方城里,直把心都局小了。别忘了府墙城墙之外,还有晴空万里,小林清泉。” “...一年多来福安郡局势已颇为明朗,若是情形允许,芙妹倒可以与裴大人一同来此,一赏边地风景。” “窗外早蝉鸣缺月,心中千言,下笔片纸,万望保重。” 阿芙意犹未尽地又读了一遍。 其实她很少喊他“四哥哥”的,穆家子女多,可是他俩最亲近。 若是阿芙想要表现得乖巧些,她就嗲嗲地喊他“晋珩哥哥”~ 若是把她的心气激了起来,阿芙就不管不顾地直呼“晋珩”。 如今这么一句“四哥哥”,倒像是把他混入了其他诸位穆家哥哥中,一点点消失了。 阿芙拿着信纸出了会神,突然想到自己自上次回来之后还没有给干娘去信问问,赶忙吩咐樱樱铺纸研墨,写了信使人寄出去。 第九十一章 我要穆晋珩 一个小脑袋探进来,是舒尔:“二舅母!你忙什么呢?” 阿芙惊喜扬眸:“舒尔回来啦!” 舒尔撅撅嘴笑道:“我哪里也没去啊,老老实实在院里呆了一周。” 阿芙拍拍脑袋:“瞧二舅母这记性,原是我被关了一周呢。” 舒尔“嘻嘻”一笑,往阿芙身边凑过来。 阿芙恰也写完了,不欲令她看见,不慌不忙折了起来,交与元娘。 舒尔问道:“二舅母在写什么?” “给我们老夫人的家书呢。姑娘,你阿娘一切可还好?”元娘笑道。 舒尔蹙着眉摇摇头:“我并不得见,那日我阿娘径直走了,门房把我拦下了。不过想来我阿娘过几日也就自个儿想开了。” 阿芙点点头:“是了,大姐姐是个刚强的。” 她突然想起一事,笑着觑舒尔的神色:“舒尔,我已把这么多公子哥儿的画像都使人送去你房里了,你可有中意的?” 舒尔俏脸一红,即刻转身要逃,被樱樱笑嘻嘻拦下了:“姑娘别羞,若是有看中的,明儿个我们夫人就喊了那家的主母来吃茶。” 阿芙笑盈盈,舒尔更不好意思了,一跺脚就要恼:“我一张也不曾打开看过!” 元娘道:“欸,咱们也不曾打开,只怕画师糊弄咱们呢,需得先把他工钱扣下...” 舒尔道:“画得还是不错的,倒也不必...” 阿芙拍手笑道:“你这个小姑娘,还想瞒二舅母!” 舒尔才反应过来,又羞又恼,转身就要走,被阿芙拦下好一顿安抚。 片刻,两人安安生生坐在暖阁里吃果子。 阿芙这一周喝白粥喝得毫无食欲,看见什么都觉得诱人,这个吃一点,那个尝一点,倒是舒尔,颇无食欲。 “怎得,不合姑娘口味?”婉婉来上茶,看到舒尔不吃,细心问道。 舒尔摇摇头:“你们先下去吧,我....想跟二舅母说说话。” 婉婉笑了:“原来姑娘是嫌我们碍事了,我们走便是,姑娘与夫人聊。” 樱樱婉婉是阿芙身边最亲近的大侍女,比等闲的姨娘还要尊贵些,平日里满府仆从见了都要低头喊一声姐姐。 婉婉这么一说,舒尔有点不好意思,想要解释,阿芙早等不及要听舒尔说话,挥挥手道:“去吧,把门关好,谁也不许靠近,我们俩讲讲悄悄话!” 婉婉含笑去了。 舒尔仰着头看她出去,这才把下巴收回来。 阿芙撑着头:“快快快!” 她直觉觉得肯定和舒尔选亲有关。若当真是能成,也算是给裴蔓送去一桩喜事,解解她心头的烦忧。 舒尔又踌躇了半天,才绯红着脸敞开心扉:“二舅母可还记得两年前那次制科?” “记得呀,怎么了?” “有一位进士...端的是十分的人才...” 阿芙哭笑不得:“舒尔呐,制科那次几十名进士呢,你指的是哪一位?” “自然是进了殿试,而后可以快马跑长安的...” 殿试之上只有三位,向铭晏、穆晋珩、赵立文。 阿芙心里“咯噔”一下,面色如常道:“我记得有个叫赵立文的,日前就在你阿爹案前供职,是不是?” 舒尔道:“二舅母记得没错,听说他颇有才学,只是我阿娘却不喜他。” “是了,赵立文是寒门子弟,自然难投你阿娘的脾性。” 舒尔不服输道:“我阿爹不也是寒门吗?” 阿芙吃惊之下竟笑了,刮刮舒尔的鼻头:“小祖宗嗳,所谓世家可不是谁的钱多,谁的爵位大呀!” “你阿爹顾博士出身泸州顾氏,这个家族几百年来文脉不曾断过,真正是诗礼人家。比起咱们裴家来说,也未必输了很多呢。” 舒尔不服气道:“可是我阿娘说了,顾家就是纸老虎,比起权势来说比咱们裴家差远了!” 阿芙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小祖宗欸,你也得在乎万民悠悠之口吧?要真是铲平了顾家,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也把你钉在耻辱柱上! 裴蔓能强嫁顾元叹,到底也是郎才女貌,百姓和朝廷都乐见其成罢了,看不见原配夫人的血泪,自然只当这是一段佳话。 “好了,咱们扯远了,方才你提到这三甲,所为何事?” 舒尔捧着脸,一副花痴小样:“二舅母,你可认得那位穆晋珩?” 哪壶不开提哪壶,阿芙心中暗叹。 “你二舅舅跟我提过些。” 舒尔也不说话,笨拙地朝阿芙抛媚眼。 阿芙掌不住笑了出来:“好啦,二舅母知道啦!你可有告诉过你阿娘?” 舒尔这时候倒不害羞了:“我之前便同阿娘说过,阿娘看了画像说是不错呢。” 阿芙这才反应过来,恐怕裴蔓将舒尔托付给自己,是早看准了自己同穆家这一层联系,背后瞬间就湿透了。 她知道多少?是觉得铭晏同晋珩好,还是觉得晋珩是自己干娘的儿子,还是当真从哪里打听到两人有着青梅竹马的缘分?, 舒尔这会跟打开了话匣子似的,对着阿芙千叮咛万嘱咐,阿芙只管一通点头,根本没听进去多少,好不容易舒尔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阿芙这一通五味杂陈呐,舒尔走了半晌,都坐在那没挪过窝。 看来这件事是裴蔓首肯了的,就要看晋珩愿不愿意了。 阿芙觉得晋珩哥哥不会愿意。 旁人都说舒尔有些像她,两个人年纪差别不大,又都水水嫩嫩的,能有多大差别。 可她并不认同,舒尔太单纯了,还有股上位者的傲气,性格同自己完全不同 天人交战好久,阿芙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谁说晋珩一定喜欢而且只喜欢自己这一种? 说不定舒尔更与他琴瑟和鸣呢! 而且成了也挺好的,舒尔一定会很爱很爱他,对他很好很好。 阿芙站起来,动动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腿。 待明日渔阳的信回来了,正要给晋珩回信,到时将舒尔这件事直接说与他好了。 绕过穆老爷和穆夫人,晋珩哥哥总算有机会选择自己心仪的人,也算是一点点补偿了。 纵然萧郎是路人,还是希望萧郎能娇妻环抱,前程似锦。 阿芙反复咀嚼着心头那一点滋味,又痛,又依恋着那痛,不可自拔。 她心里郁结,晚间叔裕迫不及待踏进阔别已久的这间屋子时,只扫了一眼就看出来了。 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细细打量:“怎得了?这几日呆烦了,是不是?” 阿芙就势撒娇道:“嗯。元娘什么也不许,这一周净吃些白粥了。” 叔裕心里软成一片,把她揽进怀里:“都过去了,别委屈了,打今儿起我日日带你去天香楼,咱们吃个遍,好不好?” 阿芙越发跟他拧着来,脸埋在他颈侧不出来:“不要。” “怎得不要了?” 阿芙语塞。她原就是故意使小性子。 叔裕笑道:“全听你的,你若愿意咱们就去,不愿意就让陈升买回来,总亏待不了你的。” 阿芙乖乖点点头。 叔裕的怀抱很暖,身上散发着阿芙熟悉的香味。 这是她的夫君。 阿芙微微牵动嘴角,叔裕感觉到了,在她额头印下一吻:“高兴点了?” 阿芙点点头。 叔裕笑:“这么大人了,还像小柔一样好哄,真羞!” 阿芙揽上他的脖子,笑道:“这样不好吗?” 叔裕凝视着她久违的眉眼,手撩起她几缕长发:“好,好,怎么都好。” 阿芙在他的柔情里闭上双目,全心全意感受着他的唇,缓缓贴上来,慢慢打开她的齿关.... 第九十二章 没为军奴 过了两日,渔阳的回信就到了。 阿芙坐在窗下读信,惕然心惊。 这信是穆夫人的侍女代笔的。 朱烁梦被买入军中后,晋卿一直被锁在后院。 穆夫人久久身子不好,晋绍便不让她去探望,直到有一晚晋卿砸烂门锁逃走了。 那时晋尧也回来了,兄弟两个派出无数家丁把渔阳翻了个底朝天,也不曾查到蛛丝马迹。 最终没能瞒住穆夫人,她如遭雷劈,日日流泪,直把眼睛也哭坏了。 晋珩所担心的,终究还是发生了。 阿芙攥着信纸,半天没缓过来。 她有些内疚和自责,若是当时劝住了晋绍哥哥,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这样呢? 樱樱过来给她披上件小衫,蹲下来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去,只看到那颗桂花树,抽了新枝发了新芽,怪喜人的:“姑娘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快两年了,樱樱有时候还会叫她姑娘。 阿芙低声道:“干娘眼睛哭坏了。” 樱樱一顿,不由自主站了起来:“怎么哭坏的?莫不是那个贱人又回来了?” 阿芙摇摇头:“晋卿跑了。” 樱樱傻了,杵在那不知道说什么,半天讷讷道:“天呐,这件事夫人要不要写在寄给晋珩公子的信里呀?他知道了肯定担心。” 阿芙叹口气,扶着樱樱的手站起来。 “写呐,怎么能不写。” 接二连三的事情搞得阿芙很低落,有些感慨人生的艰难。 这个时候看到小柔无忧无虑的笑脸,就好像一束阳光照了进来。 因此阿芙一有空就直奔清雅居,和桓羡带着小柔在春光四溢的裴府里四处溜达。 季珩和叔裕下朝回来,等待他俩的总是黑黢黢的院子,两人只能互道一句难兄难弟。 桓羡之前总觉得阿芙是外人,王熙才是她正儿八经的大嫂加表姐。 看着低眸凝视小柔的阿芙,她突然觉得,仿佛一开始是自己把心门关死了。 阿芙轻轻摘去落在小柔脸上的一片树叶,笑道:“小孩子长得真是快,我眼看着她一天一个样子呢。” 桓羡笑着点点头:“是呢。日子过得真是快,一转眼小柔都十个月了。” 阿芙看着甜睡的小柔,出神道:“是呢...” 又快要过去一年了。 去年这个时候阿娘刚刚去世,眼下一年过去,府里的白绸子刚刚撤掉,恐怕穆老爷就要纳新妇了。 世事无常,而她,仍未有孕。 桓羡牵了阿芙的手,温柔道:“嫂嫂想什么呢?” 阿芙也不瞒她,妙眉一蹙:“真羡慕你,有这么一个小人儿陪着。” 桓羡知道她又忧心长久未孕,宽她心道:“二嫂嫂身子康健,将来孩子怕是要多到你烦呢!若是眼下觉得寂寞了,便把小柔抱了去,我正累得慌呢!” 这自然是桓羡的客套话,阿芙也没当真,笑道:“我若是真抱走了,你可不得是要杀了我了。” 桓羡也笑,笑着笑着忽而想到去年小年宴上,被阿芙养着的襄远动不动就哭的场景。 她心里一顿,听着阿芙这话,恐怕襄远那个阿娘不简单呐。 桓羡状似无意道:“襄远怎样了?” 阿芙笑道:“人家自有人家的娘,我可不去掺一脚。” 桓羡心里便更有数了,按下不提,调笑道:“可是二嫂嫂可是霸着人家的爹不放呢!我看二哥哥几乎未曾与襄远亲近过吧?这孩子眼瞅着一岁八个月了,见了二哥哥还不知道叫阿爹,可见平日多么疏远了。” 阿芙点点头:“是了,夫君原不喜欢小孩子的。” 她摸摸小柔的小脸,笑道:“不过小柔除外,他可羡慕死季珩了,有这么可人的姑娘。” 桓羡笑道:“我夫君也是个甩手掌柜,小柔开心的时候他来凑凑热闹,一哭就要人抱走。” 阿芙拊掌,心中不由想到还关在梧桐院的王熙。 右相府离裴府就一条街的距离,王右相作为王熙的生父,甚至都不曾来看过王熙哪怕一次。 虽说时不时便有家仆奉命前来送这送那,可王相又不会亲自管家,大抵还是旁人的意思。 王熙现下已在府中关满了六个月,前几日去看她,目光呆滞,满口都是“贼人害我夫君”“我要为仲据报仇”。 看得人心中恻然,却也不敢声张,只能让府医草草诊治,倒有越拖越重的迹象。 六个月来没有女儿的声讯,王相也不曾有丝毫疑虑。 难道父爱都是这样稀薄吗? 阿芙想到向老爷,平心而论,向老爷是极宠她的。 从小待她便特殊,即便是上次将她斥责一顿,日后待她也无任何异样。 倒是阿芙自己,心境已是回不去从前了。只要不刻意去想,阿爹阿娘几乎就不会跃入她的脑海。 一晃,又是快一年不曾回去了。 不过倒也没事,反正快要过年了,今年定然是要办个正儿八经的家宴的,说不定还要唇枪舌战地干一场。 因为明年李姨娘的女儿向雨就要满十岁了,按律就要入族谱。良籍还是贱籍,尚未可知。 李姨娘是勾栏出身的贱籍女子,按律只能当通房,可是因为狐媚勾人,硬生生破了例,在府里人人都称一声姨娘,还求了向老爷的特许,亲自抚养向雨。 贱籍妾室亲自抚养子女倒也并非逾越,可是既想自己带娃娃,又要娃娃随主母入良籍,这可就欺人太甚了。 这件事在过去的十年里,向夫人每年都要发作不止一次,都被李姨娘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办法破掉了。今年家宴上,恐怕就到了决一死战的时候了。 若真是明年重修族谱之时,自幼随生母长大的向雨被写到了主母名下,向夫人非得一把火点了家祠不可。 阿芙出神这许久,桓羡也没出声,正定定地看着远处。 阿芙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竟然看到裴老太爷牵着那个小婢子,正在双雁塔上远眺。 裴府有三组庭院,入门正对着的是那见客用的外堂,百狮堂;往右手边走便是融冬院、德和堂清雅居等一众主人居住的院子。 百狮堂后头,拿高墙隔了的,是家祠所在的后院,翠山环抱,小河流淌。 其中家祠东边是阿芙等人所在的相宜台,西边遥遥呼应的就是整个裴府最高的建筑——双雁塔。 因为里面藏了不少珍贵的古籍乐器,等闲是没人往塔上去的,阿芙也不曾去过,只听叔裕说,从塔顶往南看,可以一直看到种满桃树的曲江池。 裴老太爷能牵着那个婢子上这么多层塔,倒也算是用心了。 桓羡忧道:“看这样子,公爹怕是不久就要纳她过门了....” “弟妹,你可喊过那个蔓儿一声姨娘?或者婆母?” 桓羡嗔了阿芙一眼:“我可喊不出来!再说了,就她那个样子,当我的婢子我还嫌丢人呢...” 阿芙笑着示意她噤声:“你也小心些!万一给人听去了,又是一场风波!” 桓羡笑道:“二嫂嫂,你当真是成熟了,如今算得上是处处留心,时时在意了。我还记得你刚过门那会,比之舒尔还要单纯些...” 阿芙心想,我那会不过是外放些,小心眼可多着呢。面上只笑道:“夫君这段时间家里家外地忙着,我实在是不想给他添心思。你也知道,大嫂那块的事情,我是真不敢插手,只能叫他忙了。” 桓羡点点头:“还是别插手的好,不定哪一日我舅舅王右相和皇后娘娘又想起来关心了呢。” 阿芙正想打听打听,忽然婉婉一路小跑过来,虽未失仪,额头上早已渗出一层细汗:“见过二夫人,三夫人。” “起来,何事?” 婉婉面色凝重:“夫人,二爷刚使人传来的消息,乔贵妃的小皇子夭折了,皇上应该会命百官戴孝,请夫人预备下。另外晚些可能会传夫人入宫安慰贵妃娘娘,要夫人先沐浴净身。” 第九十三章 皇子猝死 阿芙下意识地和桓羡对视一眼,两人脸上都是狐疑和震惊。 乔贵妃的小皇子应该已有三岁多了,皇上重视非常,早早就安排了师傅,送去太学殿里熏陶。 按说三岁多的娃娃,下人们又不敢怠慢,突然夭折的几率恐怕是不大的,除非有人刻意设计。 半晌,阿芙才在婉婉的催促下急急忙忙整理衣裳,准备打道回院。 随着她起身的动作,桓羡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了双雁塔上那对依然并肩的身影上。 她轻声感叹道:“也好,这下,那个蔓儿算是彻底进不了咱们裴府的门了。” 阿芙心头一动,却也没多说什么,道了别,便急急回院了。 回去院子里沐浴用的汤池和香料已备好了,阿芙一边任婉婉帮她净身,一边报出一项项需备下的事务,樱樱拿着簿守在屏风外头,阿芙每说一条,她便奋笔疾书。 “给各房都备下新的纯白常服,吩咐人即刻去定,加钱叫裁缝师傅连夜赶工,绝不许晚了;婢子家仆的就棉布,主子们还是要丝的。” “头饰也一并改成珍珠银饰为主,不许簪花,府里除去菊花,旁的若是有还开着的花,一并绞掉。” “各处都要通知到,尤其是出去采办的,万万不能给人挑着了把柄。” “清雁的规格按姨娘来,襄远按庶长子的来,高低都不许,要特别留心...” 阿芙想想,大概都提到了。 她这边刚刚穿戴整齐,那边宫里传旨的内侍也来到了,在百狮堂候着。 阿芙特意带上婉婉,两人马不停蹄赶去百狮堂接谕旨。 “裴二夫人,咱们乔贵妃请您进宫一叙,皇上已是特别开恩准过了的。您看咱们现在方便启程吗?” 阿芙殷勤道:“这是天大的恩泽,妾身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眼下天色不早,想必刚到进宫门就已到宵禁之时...” 内侍了然:“二夫人不必担心,您既然是娘娘的贵客,自然不会有巡城卫难为您的道理。或许娘娘兴起,赏您在宫中留宿一晚也未可知呢。” 阿芙攒起万分的笑意:“那自然是喜出望外了。” 出去百狮堂,阿芙看到满府已挂上了白绸。 内侍也注意到了,满脸堆笑朝阿芙行了一礼道:“夫人果然持家有道,裴府的速度想来是全京城最快的了,皇上必然觉得尚书和侍郎大人用心呢。” 阿芙一通客气,心里却明白,这怕是给老夫人办丧的白绸,刚刚撤下还未入库呢,重新挂起来,又岂会不快。 乔贵妃所在的南池宫并没什么大的改变,她并不是铺张浪费之人,也不像钱朵儿,三不五时便要求重修、翻新。 南池宫建成已有几十年了,许多地方都已脱色返潮,看起来有些颓败。 内侍们并没有陪阿芙进殿的意思,说是乔贵妃不许底下人进门。 阿芙只得小心翼翼行至紧闭的殿门前,轻轻叩道:“贵妃娘娘?臣妾是向芙,裴叔裕尚书的...” 她怯怯的自我介绍还没说完,里头一个疲惫而支离破碎的声音响起:“进来吧。” 殿里一如往日,并没有阿芙想象的一地狼藉的惨状。 乔贵妃仍旧抱着猫靠在美人榻上,身旁点着一树暖灯,若不是她有些红肿的眼睛,阿芙根本想不到这是位痛失爱子的母亲。 乔贵妃微微勾了勾唇角:“你来了?” 阿芙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原想着带了婉婉,碰到手足无措的时候还可以主仆互相垫垫话儿,可是乔贵妃连自己的婢子都不许进,哪里容得阿芙的婢子在侧。 “坐吧。” 阿芙低头找胡凳,可是这殿里可容坐卧的并不多,不由踌躇。 乔贵妃拍拍美人榻空空荡荡的另外一半:“来这儿坐吧。” 阿芙正要推辞说“不敢”,乔贵妃已截住她的话头:“我无亲无故的,你就当陪陪你姐姐,好不好?” 话已至此,阿芙也别无他言,心中还有些酸酸的,乖乖靠了过去。 “贵妃娘娘可别这么想,您的姑姑不还在世吗,她想必也是时刻牵念着您的。” 乔丰将军的亲妹妹,名唤乔莫愁,早年间嫁给了还未出人头地的李丞相,如今儿子李葳都娶妻了,也算是每日悠闲。 乔月眉轻叹了一声,没有说话,可是胸膛开始剧烈起伏。 过了好一会,还是没忍住,泪珠子一串串掉下来。 阿芙见她这个样子倒还轻松了些,生怕她像大嫂嫂那样,想不开最后疯了。 她犹豫了下,还是斗胆往乔贵妃那边挪了挪,小心翼翼伸出一只手臂,拦住了贵妃的肩膀。 乔贵妃是大骨架,比阿芙高不少,阿芙揽着她还略微有些吃力。 可是乔贵妃无比柔顺地歪头靠在了她肩上,默默流泪,阿芙心中一酸,硬撑着不动了。 两人就这样静静坐到半夜,谁也没有说话。 一个流泪,一个陪着流泪,外加递手帕。 听着外头皇帝的轿辇已来过好几次,仿佛是因为阿芙在里头,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阿芙终于忍不住问道:“娘娘,不请皇上进来吗?” 乔贵妃哭得嗓音含混,一张口还是极力掩盖自己的哽咽:“别了,各自疗伤吧。不想在他面前哭。” 阿芙心想,您这般揪心揪肺的痛,不让皇帝看到,他怎会心疼你呢? “娘娘,查出是谁做的了吗?” “皇上去查了,只是说看着像是猝死,却不知...”尽管她极力克制,说到“猝死”两个字的时候还是痛哭失声。 自己怀胎十月的孩子,活蹦乱跳的养到三岁多,说不清多少个夜晚看着他恬静的睡颜舍不得挪开目光,就这么猝然没了。 饶是乔贵妃久经人间别离,也忍不下这样的痛。 外头的宫娥和内侍到底是不放心,虽然得了令不许靠近,还是都围在殿外。 听见乔贵妃这一声痛苦,就有人焦急道:“娘娘,您没事吧?” 阿芙刚想回“没事”,乔贵妃从她肩上倏然站起,将猫放到案上,顺手拎起美人榻一侧的玉如意,往门前来。 阿芙还没反应过来,她已“哗啦”一声拉开门,惨白的月光撒了一地。 “给本宫滚出去!”玉如意被她狠狠砸在阶下,小半只甚至反弹起来,落在殿门前基石上。 吓得一众内侍和宫娥连告退都忘了,慌慌张张往门口涌去。 他们潮水一般退下后,只剩下一个惊弓之鸟似的婉婉,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万分忐忑地立在窗边。 乔贵妃扫了眼她,并没说什么,漠然的转身,重把殿门关死。 阿芙哪里还坐得住,惴惴不安地立在那里,强笑道:“贵妃也不必嫌奴才们多事,都是担心您...” 乔贵妃冷笑一声:“倒不是所有的奴才都如你那小婢子般忠心呢。” 她瞟了眼诚惶诚恐不知该接什么话的阿芙,满心疲惫,径直往里间走去,一头栽进那层层锦被之中。 阿芙站在那一动不敢动,过了许久,觉得乔贵妃大抵是睡了,才蹑手蹑脚往里来,想给她略盖一盖,免得着凉,谁知刚刚捏住那薄薄锦被的一角,乔贵妃闷闷的声音便响起:“你回去吧,在我这儿也歇不好。” 阿芙悄悄探头望了,看到她面上还是一层泪水,微微反射着烛光,心下恻然:“妾身陪陪娘娘吧。娘娘若不嫌弃,便把阿芙当作娘娘的妹妹,同妹妹说些心里话,也好...” 乔贵妃皱眉,疲惫道:“你回吧...” 阿芙不敢再说,只得行礼告退。 第九十四章 迁怒宫人 她出去殿门,看到婉婉站在窗下摇摇欲坠,强自咬唇坚持着。 偌大的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想是借着主子的撵都去吃酒耍牌去了。 看到阿芙出来,婉婉脱口而出:“夫人小心,莫踩到了地上的碎玉。” 阿芙低头才看到,方才乔贵妃摔碎的玉如意也不曾有人打扫掉。 她绕开两步,扶助有些打晃的婉婉,感到她手冰冰凉,心疼道:“傻姑娘,也不知道找个避风的角落坐下歇歇,把自己累得,嘴唇都紫了。” 婉婉笑道:“不妨事的,夫人,咱们回府吗?” 阿芙点点头,和婉婉一起慢慢向外走去。 出宫路果然畅通无阻,阿芙第一次看到宵禁中的京城街道,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道忽然一眼可以望到头,倒让她有些新奇。 游贩走卒们不便带走的担子和货篮,就大咧咧地放在路边,让阿芙有种“这里路不拾遗”的安全感。 已是寅时初刻了,不料叔裕还没睡,一个人呆在融冬院里,捧着话本读得津津有味。 阿芙一推门,他的目光越过纸页落到阿芙身上,倒是颇为惊喜:“回来了?” 阿芙笑道:“夫君怎得还不睡?” “因着小皇子的事,明日罢朝,不必早起了。凝之送了我本话本,这都放了一个月了,终于有时间通读一遍。贵妃娘娘怎样了?” 阿芙叹口气,来到他身边坐下,轻轻揉着太阳穴:“娘娘性子刚强,不愿在外人面前露怯,可是小皇子是身上掉下来的肉,怎能不痛呢。” 叔裕蹙眉道:“我晌午听皇上话里的意思,已是出事好几天了,因为在查凶,不想打草惊蛇,这才引而不发。结果一直未曾寻到真凶,这才不得已公布消息。” “娘娘说,太医说小皇子是猝死的...” 叔裕断然摇头:“小皇子又没有胎里不足,这小小的年纪,哪里来的猝死,多半是宫里的下作手段。” 阿芙灵光一闪,低声道:“夫君,娘娘迁怒身边宫人颇为厉害呢。” 乔贵妃一向是个宽厚的,这般迁怒,难道是怀疑身边宫人吃里扒外,害了小皇子吗?毕竟平日里接触小皇子最多的,除了太学的师傅们,便是乔贵妃的婢子、内侍们了。 叔裕奇道:“这倒怪了,按说乔贵妃宫里的人,要么是贵妃亲姑姑,李丞相夫人亲自调教送去的,要么就是皇上赐的,这都是她亲近的人呐?” 阿芙努力回忆:“娘娘倒是既不愿提及李夫人,也不愿见皇上....” 经过仲据一事,阿芙对乔贵妃的直觉佩服得五体投地。 既然她又怀疑李夫人,也怀疑皇上,下一步怕不就要... 阿芙急道:“夫君,娘娘不会要刺杀皇上吧?” 把叔裕吓得耳朵都动了一下:“胡说!” 看阿芙立刻闭紧嘴巴,楚楚可怜地盯着他,叔裕又软下来,虚张声势地捏捏阿芙的鼻子,假模假式威胁道:“这种话也敢乱说!” 阿芙自知失言,慌慌张张地握住了嘴巴。 叔裕有意把话题岔开,便提到他今天一天心情大好的源泉:“虽说小皇子夭了,月眉姐姐难过,可是到底阿爹是纳不了那个婢子了。” 阿芙点点头,脑海中又浮现了双雁塔上两人的身影,不由自主道:“也不知那个蔓儿有什么不同呢,今日我同弟妹看到公爹带着她上双雁塔了。” 叔裕瞪圆了眼:“双雁塔?上去了?” 阿芙心事重重地点点头,看来不是个善茬。 叔裕肉眼可见地燃起了熊熊怒火,把那话本重重往桌上一拍。 胡闹!阿爹都没有带阿娘上过双雁塔,怎得就为了那个婢子破了例了? 穆老爷的那个外室,朱烁梦,还有这个蔓儿,简直都是狐媚子托生的,怎得把人都惑得五迷三道的? 阿芙握住叔裕的手,柔声劝道:“夫君也别烦,只要蔓儿一日过不了门,这件事就还能转圜。小皇子这件事过去还早着呢,变数还多。” 叔裕咬牙,莫说过不了门了,纵然是过了门,也有那个婢子好受的! 他正恨着,忽然听见阿芙很平静的声音响起:“夫君,乔贵妃是入宫两年多怀上的小皇子。看旁人仿佛,也没有比这个更晚的了。如今我们已成亲两年有余,会不会...我就是个无法有孕之人呢?若是这般,倒不如夫君也纳一房,早日开枝散叶才是。” 叔裕讶然抬头,看到阿芙古井无波的眼眸里,藏着点点泪意,不由长叹一声,将她拉入怀里。 下巴抵着她光洁冰凉的额头,轻声道:“怎么会呢?府医、太医,谁也不曾说过你不能生育不是?咱们还年轻呢。瞎说什么开枝散叶,人又不是狗彘,一下一窝的。” 阿芙眼底酸涩,却没有眼泪,她狠狠心道:“夫君,我若是无子,就是七出之一了...” 叔裕轻笑:“傻姑娘,那典律上还说,但凡为舅姑守丧的,都不得被休呢。典律都是人写的,爷不想的事,便是有人拿着典律砸我的脸,我也不会照办的。” “可是.....” 向烟的娃娃早已生下了,虽然一直不曾通信,也不知是男是女,可到底李葳得了一个带向家骨血的孩子。 钱朵儿去年入宫,今年也已怀上了。 阿芙只觉得相仿境遇的姐姐妹妹们,仿佛只有她一个是只叫不下蛋的母鸡——她知道府里有下人私下这样叫她。 叔裕不知如何劝她,毕竟这件事并非劝劝便能解决的。 也不想如往日般劝去榻上了事,只得将她搂在怀里,闻言温语地哄着。 只要他对她足够好,她便不会再发不该发的心思,做不该做的恶了吧? 叔裕道:“清雁生襄远的时候,身子损毁得厉害,当日稳婆便说缝了好几针,如今身上遍布纹路的,甚是吓人。所以晚些生育,倒也是老天爷给的福泽,你说是不是?” 阿芙一边暗暗记下清雁身子毁了这一大事,一边暗道不知何时叔裕又去了清雁房里,一边寻思着,若是她知道哪一年她定能有孕,又有什么忧愁呢? 怕不就怕在命里没有子孙缘吗! 只是她也知道,叔裕是没话找话地安慰她呢。 但这一次,叔裕并没有像往日一样提及“过继襄远”的事,让阿芙心中总有块隐忧过不去,撑着困意一直闹下去,两个人直折腾到凌晨。 两人睡到第二日下午,阿芙先起来,叔裕还在榻上睡着。 元娘又是悄咪咪地塞了封信在阿芙手里,藏在松弛眼皮后的眸子紧张地盯着阿芙的动作。 阿芙无奈,揉揉惺忪的睡眼,径直撕开了信封口,唬得元娘慌不迭将她退出睡房,生怕叔裕突然醒了。 这次的信极短,主要是晋卿早已跑了,晋珩又远在边疆,帮不上什么忙,只是托阿芙时时帮着照拂些。 最后的最后,只用了一句笔墨,调笑道:“芙妹当真是长大了,也为小辈拉红线了。只是如今四哥哥还在任上,别无他想,就不必费神了。” 阿芙将信折起来,还给元娘,有些解脱,又有些心酸。 他果然是不乐意娶顾舒尔的,果然。 呆坐一会,阿芙低声嘱咐道:“传饭吧,夫君想来也就快醒了。” 元娘应了一声下去了。阿芙一个人坐着出神,想着怎么委婉些同顾舒尔说清楚,又不伤那小姑娘的一腔赤诚。 叔裕果然不久便起来了,这一觉睡得浑身酸痛,阿芙忙服侍他洗了澡,折腾一通才坐到饭桌前。 第九十五章 向家家宴 刚坐下,舒尔小松鼠一般探头进来:“二舅舅,二舅母,都到了掌灯时分,你们怎得才开始用饭?” 叔裕尴尬,哄她道:“这是晚饭,可不正当时吗?” 舒尔撇嘴:“才不呢,我已来过一次,那会元娘说舅舅还没起呢!” 阿芙“扑哧”一声笑了:“舒尔可吃过了?跟舅舅舅母一起用晚饭吧?” 舒尔摇摇头,却跑过来拉住阿芙的衣角,把她往外引。 叔裕奇道:“你二舅母还没用饭呢,舒尔,你带她往哪里去?” 舒尔喊道:“不告诉舅舅!” 阿芙跟着她跑出来,无奈笑道:“这是怎得了?容二舅母穿件衣裳呐,外头这么冷...” 舒尔一双眸子反射着屋檐上垂下来的烛灯,显得格外晶晶亮,目不转睛地盯着阿芙,满脸都是憧憬:“二舅母,我听见信使回来了,怎么样,穆晋珩可回信了?” 就连阿芙还要唤晋珩一声哥哥呢,舒尔就这么大剌剌地直呼其名,听起来分外刺耳。 阿芙勉强挂着笑,打好的腹稿瞬间便不翼而飞,生硬道:“他说现下还在任上,暂时没时间...” 舒尔的小脸瞬间暗淡下来,满眼都是不敢相信。 阿芙慌了,不由自主握住舒尔瘦削的肩膀:“舒尔,咱们高门贵女,可不却好姻缘...” 舒尔一跺脚,叫道:“我偏要我看中的那一个!” 这里站得又不远,离叔裕所在的堂屋只隔了一道半掩着的门,舒尔这一嗓子,想必叔裕是听的清清楚楚。 凡是跟晋珩有关的事,阿芙就慌,这会被舒尔这一声喊得汗都浸出来了,连忙虚虚掩住她的口:“小点声!半座城都被你吵醒了!” 可是已经晚了,厚厚的棉絮门帘被打起,叔裕笑道:“你们两个这么大嗓门说悄悄话呢?外头冷,再生了病,快些进来!” 舒尔委委屈屈地朝着叔裕走去,阿芙暗自咬唇,只期盼这小姑娘还只羞,千万别同叔裕说太多。 可她忘了,舒尔本就同叔裕亲近,昏礼那日,她可是一头就扑进了叔裕的怀里——两年过去了,一点也没变。 舒尔个子长了些,头已到了叔裕胸前,再扑到叔裕怀里,已不像个孩子,令叔裕好生尴尬。 阿芙急忙过去把她牵过来,解围道:“大姑娘了,羞不羞?还哭鼻子?” 叔裕笑道:“我们舒尔看中什么了?跟舅舅说,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二舅也能让三舅给你抠下一颗来!” 舒尔一边哭,一边掌不住又笑了。 阿芙刚放下些心来,就听舒尔直愣愣一句:“二舅舅,我想去福安!” 叔裕皱眉:“现下还不行,过两年平了南绍,二舅带着你舅母和你阿娘,一起过去,好不好?” “不好!再过两年我就是老姑娘了。我要现在就过去!” 阿芙心想,完了。 果然,叔裕问:“去福安和老姑娘有什么相干?” “我要嫁给穆晋珩,他现下就在福安!” 阿芙不敢抬头,空想都想得出叔裕的面色。 “舒尔,你怎得满口胡吣!有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叫你阿娘知道了,非掌你的嘴不可!” 阿芙心里更加绝望,叔裕要是知道裴蔓默许了... “我阿娘早就答应了,她说穆晋珩是人才,这才要我来二舅母处的...” 叔裕气道:“那穆晋珩同你二舅母如何扯得上关系?你娘更是个不知礼的!” 骂完这句,叔裕自己也就想明白了,恐怕裴蔓觉得穆晋珩是阿芙干娘的儿子,阿芙更熟悉些,才把舒尔送过来吧,也就没再多想。 叔裕倒是心大,可是阿芙一动不动坐在那,吓得冷汗涔涔而下,屋里侍候的元娘、樱樱、婉婉无不变色。 可是叔裕的目光都被舒尔气鼓鼓的小脸吸引着,一点也没留意。 “二舅舅也就敢背地里骂我阿娘,敢不敢当面说说试试?”舒尔不服气道。 叔裕哑了,他还真不敢。 暴躁地转了几圈,他气急败坏道:“总之你不许再提穆晋珩!传出去,旁人要说你不检点!阿芙,你也不许带她出去!” 猛然被点名,阿芙僵硬地点点头。 叔裕回到桌前坐下,看舒尔瞪着他,气得饭也吃不下,扔下句“我今晚回载福堂了”,便摔门而出。 看叔裕走了,舒尔立刻挂到了阿芙脖子上:“二舅母!你看二舅舅那个态度!我不管!舅母答应过我阿娘了,我就要见穆晋珩!” 阿芙现在听到“穆晋珩”三个字还心里发凉,敷衍道:“好好好,都听你的,快,把你二舅舅闹走了,现在你得陪二舅母吃饭了!” 说着手还在舒尔身上比划了个锁颈的动作,把舒尔又逗笑了。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虽说已临近新年,可是因为深蒙圣宠的小皇子的夭折,整个京城都笼罩在阴翳之中,放眼望去,行人皆是雪白衣冠,全无半点喜气。 在这种氛围中,阿芙惧怕已久的向家家宴终于还是到来了,气氛不由得比她预想的还要冰冷。 除去仍在福安的铭晏,阿芙夫妇,阿纯夫妇,向铭君夫妇,向铭则夫妇齐聚一堂,算是这些年向家人聚的最齐的一次了。 由于涉及到处置李姨娘及其女的事宜,向夫人破例安排了所有妾室及子女上桌。慈顺堂不够大,又专门请人在花园里搭了个红木厅,四面垂下厚帘,倒也风吹不着,雨打不到。 向老爷坐在上首,他本是个刚过四十的青年“老泰山”,这会喜得满面红光,倒显得老了几岁。 手边是向夫人,旁的妾室子女们均在下边。 按惯例,子女高于妾室,因而第一位是铭君,第二位是向纯的夫君李葳,第三位是裴叔裕,第四位才是铭则,对面是他们的正房夫人。 铭则的妻子雨湖下边是向烟和向雨,而正面对着向老爷和向夫人的是暖月姨娘、韩姨娘和李姨娘。 向烟怀里抱着个男娃娃,乃是大观二十五年初生人,马上就要一岁了,比襄远那会聪明许多,已经会叫人了。 刚刚入座时,因着向夫人的强势安排,颇有些剑拔弩张之势,那小人儿软软糯糯几声“外祖父”,竟就逗得满桌人都弯了眼眸。 向老爷喜道:“好孩子,好孩子,叫什么名?” 向烟含笑道:“回阿爹的话,还未赐大名呢,如今只‘阿平’‘阿平’的浑叫着呢。” 向老爷点头道:“是个谦卑的名字,不错。” 向夫人连忙接过话茬:“阿烟亲自带着的?叫你大姐姐帮帮忙也未尝不可的。” 向纯一直想把阿平养在自己膝下,奈何向烟更为受宠,在府里也颇为硬气,竟就要不过来。 这会不待向烟回复,李葳就笑道:“岳母这是何忧,将娃娃养在主母膝下,不过是为了娃娃养的好。阿烟是您一手调教的,有她带着娃娃,我也是放心的。” 李葳这话说得颇不把向夫人放在眼里,可是碍于李家威势重,向夫人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讪笑。 从始至终,向烟连头也没转,自顾自逗着怀里的娃娃。 裴老夫人丧仪上李葳做的下作事,自然早有耳目报给了裴叔裕。 作为兵部尚书,叔裕纵使是想,也很难和门下侍郎李葳在政务上一决高下。 虽说皇帝待他亲厚,但诏令的拟定到底是门下省的事务,他裴叔裕只有照办的份。 现下看着李葳又露出可恶的嘴脸,叔裕一股子恶气直冲脑门,不愿在家宴上发作,只暗暗压下。 第九十六章 榜眼哥哥 刚坐下,舒尔小松鼠一般探头进来:“二舅舅,二舅母,都到了掌灯时分,你们怎得才开始用饭?” 叔裕尴尬,哄她道:“这是晚饭,可不正当时吗?” 舒尔撇嘴:“才不呢,我已来过一次,那会元娘说舅舅还没起呢!” 阿芙“扑哧”一声笑了:“舒尔可吃过了?跟舅舅舅母一起用晚饭吧?” 舒尔摇摇头,却跑过来拉住阿芙的衣角,把她往外引。 叔裕奇道:“你二舅母还没用饭呢,舒尔,你带她往哪里去?” 舒尔喊道:“不告诉舅舅!” 阿芙跟着她跑出来,无奈笑道:“这是怎得了?容二舅母穿件衣裳呐,外头这么冷...” 舒尔一双眸子反射着屋檐上垂下来的烛灯,显得格外晶晶亮,目不转睛地盯着阿芙,满脸都是憧憬:“二舅母,我听见信使回来了,怎么样,穆晋珩可回信了?” 就连阿芙还要唤晋珩一声哥哥呢,舒尔就这么大剌剌地直呼其名,听起来分外刺耳。 阿芙勉强挂着笑,打好的腹稿瞬间便不翼而飞,生硬道:“他说现下还在任上,暂时没时间...” 舒尔的小脸瞬间暗淡下来,满眼都是不敢相信。 阿芙慌了,不由自主握住舒尔瘦削的肩膀:“舒尔,咱们高门贵女,可不却好姻缘...” 舒尔一跺脚,叫道:“我偏要我看中的那一个!” 这里站得又不远,离叔裕所在的堂屋只隔了一道半掩着的门,舒尔这一嗓子,想必叔裕是听的清清楚楚。 凡是跟晋珩有关的事,阿芙就慌,这会被舒尔这一声喊得汗都浸出来了,连忙虚虚掩住她的口:“小点声!半座城都被你吵醒了!” 可是已经晚了,厚厚的棉絮门帘被打起,叔裕笑道:“你们两个这么大嗓门说悄悄话呢?外头冷,再生了病,快些进来!” 舒尔委委屈屈地朝着叔裕走去,阿芙暗自咬唇,只期盼这小姑娘还只羞,千万别同叔裕说太多。 可她忘了,舒尔本就同叔裕亲近,昏礼那日,她可是一头就扑进了叔裕的怀里——两年过去了,一点也没变。 舒尔个子长了些,头已到了叔裕胸前,再扑到叔裕怀里,已不像个孩子,令叔裕好生尴尬。 阿芙急忙过去把她牵过来,解围道:“大姑娘了,羞不羞?还哭鼻子?” 叔裕笑道:“我们舒尔看中什么了?跟舅舅说,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二舅也能让三舅给你抠下一颗来!” 舒尔一边哭,一边掌不住又笑了。 阿芙刚放下些心来,就听舒尔直愣愣一句:“二舅舅,我想去福安!” 叔裕皱眉:“现下还不行,过两年平了南绍,二舅带着你舅母和你阿娘,一起过去,好不好?” “不好!再过两年我就是老姑娘了。我要现在就过去!” 阿芙心想,完了。 果然,叔裕问:“去福安和老姑娘有什么相干?” “我要嫁给穆晋珩,他现下就在福安!” 阿芙不敢抬头,空想都想得出叔裕的面色。 “舒尔,你怎得满口胡吣!有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叫你阿娘知道了,非掌你的嘴不可!” 阿芙心里更加绝望,叔裕要是知道裴蔓默许了... “我阿娘早就答应了,她说穆晋珩是人才,这才要我来二舅母处的...” 叔裕气道:“那穆晋珩同你二舅母如何扯得上关系?你娘更是个不知礼的!” 骂完这句,叔裕自己也就想明白了,恐怕裴蔓觉得穆晋珩是阿芙干娘的儿子,阿芙更熟悉些,才把舒尔送过来吧,也就没再多想。 叔裕倒是心大,可是阿芙一动不动坐在那,吓得冷汗涔涔而下,屋里侍候的元娘、樱樱、婉婉无不变色。 可是叔裕的目光都被舒尔气鼓鼓的小脸吸引着,一点也没留意。 “二舅舅也就敢背地里骂我阿娘,敢不敢当面说说试试?”舒尔不服气道。 叔裕哑了,他还真不敢。 暴躁地转了几圈,他气急败坏道:“总之你不许再提穆晋珩!传出去,旁人要说你不检点!阿芙,你也不许带她出去!” 猛然被点名,阿芙僵硬地点点头。 叔裕回到桌前坐下,看舒尔瞪着他,气得饭也吃不下,扔下句“我今晚回载福堂了”,便摔门而出。 看叔裕走了,舒尔立刻挂到了阿芙脖子上:“二舅母!你看二舅舅那个态度!我不管!舅母答应过我阿娘了,我就要见穆晋珩!” 阿芙现在听到“穆晋珩”三个字还心里发凉,敷衍道:“好好好,都听你的,快,把你二舅舅闹走了,现在你得陪二舅母吃饭了!” 说着手还在舒尔身上比划了个锁颈的动作,把舒尔又逗笑了。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虽说已临近新年,可是因为深蒙圣宠的小皇子的夭折,整个京城都笼罩在阴翳之中,放眼望去,行人皆是雪白衣冠,全无半点喜气。 在这种氛围中,阿芙惧怕已久的向家家宴终于还是到来了,气氛不由得比她预想的还要冰冷。 除去仍在福安的铭晏,阿芙夫妇,阿纯夫妇,向铭君夫妇,向铭则夫妇齐聚一堂,算是这些年向家人聚的最齐的一次了。 由于涉及到处置李姨娘及其女的事宜,向夫人破例安排了所有妾室及子女上桌。慈顺堂不够大,又专门请人在花园里搭了个红木厅,四面垂下厚帘,倒也风吹不着,雨打不到。 向老爷坐在上首,他本是个刚过四十的青年“老泰山”,这会喜得满面红光,倒显得老了几岁。 手边是向夫人,旁的妾室子女们均在下边。 按惯例,子女高于妾室,因而第一位是铭君,第二位是向纯的夫君李葳,第三位是裴叔裕,第四位才是铭则,对面是他们的正房夫人。 铭则的妻子雨湖下边是向烟和向雨,而正面对着向老爷和向夫人的是暖月姨娘、韩姨娘和李姨娘。 向烟怀里抱着个男娃娃,乃是大观二十五年初生人,马上就要一岁了,比襄远那会聪明许多,已经会叫人了。 刚刚入座时,因着向夫人的强势安排,颇有些剑拔弩张之势,那小人儿软软糯糯几声“外祖父”,竟就逗得满桌人都弯了眼眸。 向老爷喜道:“好孩子,好孩子,叫什么名?” 向烟含笑道:“回阿爹的话,还未赐大名呢,如今只‘阿平’‘阿平’的浑叫着呢。” 向老爷点头道:“是个谦卑的名字,不错。” 向夫人连忙接过话茬:“阿烟亲自带着的?叫你大姐姐帮帮忙也未尝不可的。” 向纯一直想把阿平养在自己膝下,奈何向烟更为受宠,在府里也颇为硬气,竟就要不过来。 这会不待向烟回复,李葳就笑道:“岳母这是何忧,将娃娃养在主母膝下,不过是为了娃娃养的好。阿烟是您一手调教的,有她带着娃娃,我也是放心的。” 李葳这话说得颇不把向夫人放在眼里,可是碍于李家威势重,向夫人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讪笑。 从始至终,向烟连头也没转,自顾自逗着怀里的娃娃。 裴老夫人丧仪上李葳做的下作事,自然早有耳目报给了裴叔裕。 作为兵部尚书,叔裕纵使是想,也很难和门下侍郎李葳在政务上一决高下。 虽说皇帝待他亲厚,但诏令的拟定到底是门下省的事务,他裴叔裕只有照办的份。 现下看着李葳又露出可恶的嘴脸,叔裕一股子恶气直冲脑门,不愿在家宴上发作,只暗暗压下。 第九十七章 子寒倩儿 刚坐下,舒尔小松鼠一般探头进来:“二舅舅,二舅母,都到了掌灯时分,你们怎得才开始用饭?” 叔裕尴尬,哄她道:“这是晚饭,可不正当时吗?” 舒尔撇嘴:“才不呢,我已来过一次,那会元娘说舅舅还没起呢!” 阿芙“扑哧”一声笑了:“舒尔可吃过了?跟舅舅舅母一起用晚饭吧?” 舒尔摇摇头,却跑过来拉住阿芙的衣角,把她往外引。 叔裕奇道:“你二舅母还没用饭呢,舒尔,你带她往哪里去?” 舒尔喊道:“不告诉舅舅!” 阿芙跟着她跑出来,无奈笑道:“这是怎得了?容二舅母穿件衣裳呐,外头这么冷...” 舒尔一双眸子反射着屋檐上垂下来的烛灯,显得格外晶晶亮,目不转睛地盯着阿芙,满脸都是憧憬:“二舅母,我听见信使回来了,怎么样,穆晋珩可回信了?” 就连阿芙还要唤晋珩一声哥哥呢,舒尔就这么大剌剌地直呼其名,听起来分外刺耳。 阿芙勉强挂着笑,打好的腹稿瞬间便不翼而飞,生硬道:“他说现下还在任上,暂时没时间...” 舒尔的小脸瞬间暗淡下来,满眼都是不敢相信。 阿芙慌了,不由自主握住舒尔瘦削的肩膀:“舒尔,咱们高门贵女,可不却好姻缘...” 舒尔一跺脚,叫道:“我偏要我看中的那一个!” 这里站得又不远,离叔裕所在的堂屋只隔了一道半掩着的门,舒尔这一嗓子,想必叔裕是听的清清楚楚。 凡是跟晋珩有关的事,阿芙就慌,这会被舒尔这一声喊得汗都浸出来了,连忙虚虚掩住她的口:“小点声!半座城都被你吵醒了!” 可是已经晚了,厚厚的棉絮门帘被打起,叔裕笑道:“你们两个这么大嗓门说悄悄话呢?外头冷,再生了病,快些进来!” 舒尔委委屈屈地朝着叔裕走去,阿芙暗自咬唇,只期盼这小姑娘还只羞,千万别同叔裕说太多。 可她忘了,舒尔本就同叔裕亲近,昏礼那日,她可是一头就扑进了叔裕的怀里——两年过去了,一点也没变。 舒尔个子长了些,头已到了叔裕胸前,再扑到叔裕怀里,已不像个孩子,令叔裕好生尴尬。 阿芙急忙过去把她牵过来,解围道:“大姑娘了,羞不羞?还哭鼻子?” 叔裕笑道:“我们舒尔看中什么了?跟舅舅说,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二舅也能让三舅给你抠下一颗来!” 舒尔一边哭,一边掌不住又笑了。 阿芙刚放下些心来,就听舒尔直愣愣一句:“二舅舅,我想去福安!” 叔裕皱眉:“现下还不行,过两年平了南绍,二舅带着你舅母和你阿娘,一起过去,好不好?” “不好!再过两年我就是老姑娘了。我要现在就过去!” 阿芙心想,完了。 果然,叔裕问:“去福安和老姑娘有什么相干?” “我要嫁给穆晋珩,他现下就在福安!” 阿芙不敢抬头,空想都想得出叔裕的面色。 “舒尔,你怎得满口胡吣!有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叫你阿娘知道了,非掌你的嘴不可!” 阿芙心里更加绝望,叔裕要是知道裴蔓默许了... “我阿娘早就答应了,她说穆晋珩是人才,这才要我来二舅母处的...” 叔裕气道:“那穆晋珩同你二舅母如何扯得上关系?你娘更是个不知礼的!” 骂完这句,叔裕自己也就想明白了,恐怕裴蔓觉得穆晋珩是阿芙干娘的儿子,阿芙更熟悉些,才把舒尔送过来吧,也就没再多想。 叔裕倒是心大,可是阿芙一动不动坐在那,吓得冷汗涔涔而下,屋里侍候的元娘、樱樱、婉婉无不变色。 可是叔裕的目光都被舒尔气鼓鼓的小脸吸引着,一点也没留意。 “二舅舅也就敢背地里骂我阿娘,敢不敢当面说说试试?”舒尔不服气道。 叔裕哑了,他还真不敢。 暴躁地转了几圈,他气急败坏道:“总之你不许再提穆晋珩!传出去,旁人要说你不检点!阿芙,你也不许带她出去!” 猛然被点名,阿芙僵硬地点点头。 叔裕回到桌前坐下,看舒尔瞪着他,气得饭也吃不下,扔下句“我今晚回载福堂了”,便摔门而出。 看叔裕走了,舒尔立刻挂到了阿芙脖子上:“二舅母!你看二舅舅那个态度!我不管!舅母答应过我阿娘了,我就要见穆晋珩!” 阿芙现在听到“穆晋珩”三个字还心里发凉,敷衍道:“好好好,都听你的,快,把你二舅舅闹走了,现在你得陪二舅母吃饭了!” 说着手还在舒尔身上比划了个锁颈的动作,把舒尔又逗笑了。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虽说已临近新年,可是因为深蒙圣宠的小皇子的夭折,整个京城都笼罩在阴翳之中,放眼望去,行人皆是雪白衣冠,全无半点喜气。 在这种氛围中,阿芙惧怕已久的向家家宴终于还是到来了,气氛不由得比她预想的还要冰冷。 除去仍在福安的铭晏,阿芙夫妇,阿纯夫妇,向铭君夫妇,向铭则夫妇齐聚一堂,算是这些年向家人聚的最齐的一次了。 由于涉及到处置李姨娘及其女的事宜,向夫人破例安排了所有妾室及子女上桌。慈顺堂不够大,又专门请人在花园里搭了个红木厅,四面垂下厚帘,倒也风吹不着,雨打不到。 向老爷坐在上首,他本是个刚过四十的青年“老泰山”,这会喜得满面红光,倒显得老了几岁。 手边是向夫人,旁的妾室子女们均在下边。 按惯例,子女高于妾室,因而第一位是铭君,第二位是向纯的夫君李葳,第三位是裴叔裕,第四位才是铭则,对面是他们的正房夫人。 铭则的妻子雨湖下边是向烟和向雨,而正面对着向老爷和向夫人的是暖月姨娘、韩姨娘和李姨娘。 向烟怀里抱着个男娃娃,乃是大观二十五年初生人,马上就要一岁了,比襄远那会聪明许多,已经会叫人了。 刚刚入座时,因着向夫人的强势安排,颇有些剑拔弩张之势,那小人儿软软糯糯几声“外祖父”,竟就逗得满桌人都弯了眼眸。 向老爷喜道:“好孩子,好孩子,叫什么名?” 向烟含笑道:“回阿爹的话,还未赐大名呢,如今只‘阿平’‘阿平’的浑叫着呢。” 向老爷点头道:“是个谦卑的名字,不错。” 向夫人连忙接过话茬:“阿烟亲自带着的?叫你大姐姐帮帮忙也未尝不可的。” 向纯一直想把阿平养在自己膝下,奈何向烟更为受宠,在府里也颇为硬气,竟就要不过来。 这会不待向烟回复,李葳就笑道:“岳母这是何忧,将娃娃养在主母膝下,不过是为了娃娃养的好。阿烟是您一手调教的,有她带着娃娃,我也是放心的。” 李葳这话说得颇不把向夫人放在眼里,可是碍于李家威势重,向夫人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讪笑。 从始至终,向烟连头也没转,自顾自逗着怀里的娃娃。 裴老夫人丧仪上李葳做的下作事,自然早有耳目报给了裴叔裕。 作为兵部尚书,叔裕纵使是想,也很难和门下侍郎李葳在政务上一决高下。 虽说皇帝待他亲厚,但诏令的拟定到底是门下省的事务,他裴叔裕只有照办的份。 现下看着李葳又露出可恶的嘴脸,叔裕一股子恶气直冲脑门,不愿在家宴上发作,只暗暗压下。 第九十八章 东窗事发 冬日里天黑的早,还没宵禁,街上已是夜幕降临了。 天寒,加上两人成婚也两年多,算得上老夫老妻了,是以叔裕也懒怠骑马,两人是坐一顶小轿子来,又一顶小轿子走的。 街上已暗了,封的严严实实的冬日轿子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阿芙只能听见细微的一点点叔裕的呼吸。 偶尔轿子颠簸下,两人衣袖一蹭,布料的摩擦音才会提醒阿芙,她并不是独自坐在黑暗中。 阿芙心里压抑,实在是想说点什么。 她也不知道叔裕不说话是因为心中起疑,还是有公事挂怀;又或是自己心虚想多了。 终于掀起帘子,决定问问外头行走的樱樱婉婉冷不冷,却发现眼前赫然是裴府的门头,连那俩白灯笼都是自己看着挂上去为小皇子守孝的。 耳边传来叔裕的低笑:“这么等不及要下轿?” 阿芙一愣,也笑道:“谁知道这么快就到了呢。” 叔裕笑而不语,打起帘子。 灯光一下子照亮了他的眸子,他坚毅的侧颜轮廓撞进阿芙眼底,让她的心狠狠悸动。 叔裕出了轿子,回身递给阿芙一只手,将她牵出来,又拉着她的手,缓缓往院子里去。 月光如水,静夜无风,阿芙用另一只手把兜帽放下来,感受京城干冷的空气。 叔裕束着一件玄色披风,显得线条格外干净,半抬了脸,看夜空中明晃晃的月亮。 “阿娘走了一年多了。” 他没头没脑冒出来这么一句。 阿芙捏捏他的手:“阿娘已经转世去了好人家了。” 叔裕点点头:“希望阿娘这一世能嫁个好人家。” 阿芙看他的样子,知道他心里恨着忙着娶小的裴老太爷,柔婉道:“夫君别烦了,这些事非人力所能为,白白给自己添心事呢。” 叔裕点点头,没吭声。 看叔裕一路上的反应颇为淡然,阿芙放下了心,只觉得“榜眼哥哥”之事他想是没有挂怀,也就放心去沐浴了。 婉婉刚要进去伺候,叔裕从文书堆里抬起头来淡淡道:“叫元娘进来伺候吧,一会你跟着周和去取些物什。” 婉婉看向阿芙,阿芙心想能叫婉婉同周和处一处,也是好的,将来说不定能成一对儿呢,笑眯眯点了点头。 阿芙出了浴房,见樱樱婉婉都不在,坐到妆镜前,由元娘给她拭发,奇道:“欸,她们还没回来吗?” 叔裕褪去外衫,往浴房走,含含混混地应了句什么,阿芙也没听清。 今日白天也累了,阿芙一上了床,脑子便糊涂了,找了个舒适的窝,便睡着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她只觉得身上异样,挣扎着睁开眼,却见叔裕野兽般伏在上头,倒吓了她一跳。 她张口:“夫君...” 话没说完,就被叔裕强势的吻堵回去。 她想伸手推开他,赢得一丝喘息的机会,却发现两只手腕都被牢牢按在枕上,头发也被压住,整个人动弹不得。 阿芙睡得脑子混昏沉沉,索性闭了眼强行忍耐,可叔裕却不依,另一只手捏住她的脸颊,迫使她睁开眼,在昏暗的帐中看着他。 叔裕的眸子很亮,毫无睡意,深如寒潭。 他毫不怜香惜玉,阿芙终究忍不住呜呜咽咽地求饶:“夫君...难受...” 叔裕言听计从,可还没等阿芙喘过一口气,他便又开始了.... 不知什么时辰,两人才一同去浴房清理。 他坐在浴桶里,阿芙软绵绵地摊在他怀里,比自己坐在浴桶里还舒服,浑身酸痛,也懒得动,听凭他折腾。 痒了,便半梦半醒地轻轻推开他的手,下意识地躲他。 叔裕就笑,阿芙都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唇角便也带上了一抹笑意。 第二日醒来已不知道什么时辰,阿芙揉揉眼,发现自己已被套上一件雪白中衣,舒舒服服裹在被窝里。 她伸出藕臂舒展舒展,一侧头发现叔裕坐在床边上半笑不笑地看着她,倒把阿芙吓了一跳,呵欠都没打完就被吓了回去。 “夫君怎得不去忙?在这看着人家,怪不好意思的。”阿芙撑着身子起来,长发垂落,露出半痕雪肩。 叔裕姿势没变,视线跟着她的脸挪动,一直盯着她不放,盯得阿芙心里毛毛的。 她忍不住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阿芙脸上是有污物么?” 叔裕嗤笑一声,看起来竟有几分狰狞。 阿芙的心一滞。 叔裕伸出一只手,将她的中衣向上拽了拽,给她整理停当,然后不紧不慢道:“进来吧。” 门被推开,明亮的冬日阳光瞬间铺满正屋的地面。 两个披头散发的熟悉身影被粗暴地推.进来,面向阿芙跪在正堂上,周和背着手站在一侧,低着头不看阿芙和叔裕。 阿芙勉力睁大眼,可是泪水早已涌满了眼眶,她想下床,可是浑身都软了,竟就定在那里动弹不得。 到底是东窗事发了。 随着她整个身体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泪水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砸到锦被上,随即消失不见。 叔裕冷笑:“你哭什么?” 阿芙牙关颤抖地厉害,说不出话来,憋了好久,才憋出来一句:“夫君这是....” 叔裕笑道:“夫妻两年多,咱们就不说场面话儿了吧?” 阿芙咬唇,咬到唇色惨白才开口,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抖个不停:“.....她们两个,原....原不相关....” 叔裕听清了,笑道:“我自然不会责罚她们。只是,”他将阿芙的胳膊打下来,“撬开她们的嘴,多少费了些功夫。” 阿芙把泪水擦掉,看到婉婉和樱樱的衣衫上都透着斑斑血痕,心里是抖心抖肺地痛,痛得头蒙蒙的,却也知道不能同叔裕硬来,毕竟原本也是自己的错儿在先。 她硬撑着身子跪起来,慢慢往榻下挪。 叔裕盯着她的裸足,因为慌张没有套进睡鞋里,碰到冰冰凉的青砖地板,缩了下,又无可奈何地踩下去。 阿芙跪倒在他身前,整个人只穿了层薄薄的单衣,又冷又怕,抖如筛糠:“....夫君...是阿芙的错,求夫君....” 阿芙傻了,她也不知能求些什么。 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樱樱婉婉,两人俱是一脸泪痕,嘴被布条堵住,不能做声。 叔裕心头也一阵阵发寒。 他多么希望阿芙连哭带骂地说周和昨晚查出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多么希望阿芙会说,她从不曾与穆晋珩有过婚约,不曾与他一同长大,更不曾在婚后还与他私会.... 元娘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眼看到阿芙单薄的身影跪在那,一下子仿佛衰老了十岁,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樱樱婉婉一人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把周和都吓了一跳;然后慌慌张张得扑到阿芙身边,一边给叔裕磕头一边道:“二爷,老奴拿性命起誓,我们姑娘与旁人绝无牵扯,不过是一起长大的情分,我们姑娘重情义,割舍不开...” “都是老奴的错,老奴本就对姑娘百依百顺,这些年那两个小蹄子大了,更是只知道跟着我们姑娘胡闹!二爷,”元娘膝行过去,拽住叔裕的袍角,苦苦求道,“求二爷看在我们姑娘嫁过来无处不尽心的份上,让这件事过去吧,二爷...” 她哭号许久,叔裕一直盯着阿芙,看阿芙只知道在一边垂泪,心头一恼,抬脚便将元娘踢了出去。 这一脚踢在元娘胃上,元娘当即呕出一口血晕了过去,阿芙一声凄厉的哭号就喊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抱起元娘,急得直抖:“元娘!元娘!快叫府医呀!快呀!” 第九十九章 院中禁足 周和愣在当场不敢动,看了阿芙一眼,见她仪容不整,又忙着挪开眼。 叔裕漠然垂眸看了一眼,不为所动。 阿芙哭道:“夫君,一日夫妻百日恩,求求您了!” 下头婉婉和樱樱脸颊上指痕还清晰可见,可已经哭得快要背过气去。 婉婉一双美目梨花带雨地看向周和,后者到底是心软了,试探道:“二爷,别出认命了,我去...” 叔裕断然道:“不会,拖出去,叫人喂些水吧。” 周和只得应了,想方设法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阿芙手里接过元娘。 阿芙抱着元娘死活不撒手,周和毛爪,偷眼看向叔裕。 叔裕起身,扯着阿芙的一只胳膊,硬生生将她摔回了榻上。 阿芙被他摔得狠了,半晌没支撑起来,只是面朝下伏在一堆锦被里。 这个姿势让她想起了昨晚的种种,越发悲从中来。 从甜蜜到这样的天崩地裂,中间竟没有丝毫过渡。 叔裕看着她肩膀不停耸.动,哭声细微可闻,不由稍微动容,还是粗声粗气道:“你有什么可哭的?我可是冤枉了你?全是你自己的婢子所说!你问问,是不是她们亲口说的?” 婉婉和樱樱怎会自发说出这些,不过是周和的审讯之术极为高超,用这个威胁那个,再用那个威胁这个,再加上套.套话,便也审出了个大概,倒也没多么屈打成招。 阿芙一个使力,顶着昏头转向的脑袋跪了起来,在床上给叔裕行了个大礼,泣道:“夫君,那到底是刚成婚时候我做出来的混账事,那时候阿芙年纪太小,不知好歹,难免贪恋旧时的事情。可是往后这些日子,妾身并没有半分逾矩,天地可鉴!” 她细弱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发出誓言,叔裕的眸子动了一下。 “夫君,还望夫君给妾身一个弥补的机会,妾身一定会竭尽全力,做一个...” 看着阿芙满脸的渴求,叔裕突然有一种乏力感。 他不喜欢她这卑微的样子。 他也不喜欢她给他道歉。 他就希望她爱他,依赖他,与他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原来同一个人厮守一生,是这样难。 叔裕出神地盯着她梨花带雨却别有一番美感的面孔,未经思考地,他摸过她的脸颊。 肌肤相贴,两人都愣了。 阿芙想说的话都卡在了喉咙口,呆呆道:“夫君....” 叔裕这才回过神来,颇有些慌乱,收了手,狼狈地就往外面去,恰好撞上刚刚回来的周和,只听周和一阵慌乱,然后便是两人的脚步匆匆离开。 听着没有动静了,阿芙连滚带爬地摔下床,一路爬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取下樱樱婉婉口中地布条,然后解开两人的束缚。 主仆三人泪眼相望,最后忍不住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哭了好一阵子,樱樱抽抽嗒嗒道:“姑娘,是...是我对不起你和婉婉...是我,是我被周和大哥套出了话儿...” 婉婉用袖子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一手握着阿芙,一手握着樱樱:“姑娘,都是我们轻纵了,姑娘进了浴房后,我们就被周大哥叫走了,之前也没想着对对话儿,结果就...” 阿芙心中百感交集:“你们没事就好,你们没事就好。周和心真狠哪,”阿芙看着她们身上的鞭痕,“他怎么下得去手!” 婉婉低头不语,樱樱哭道:“姑娘,周和哥哥已是手下留情了,那个屋子也不晓得是在哪个院子里,净是些铁钩子烙铁块,上头还有些没干的血....” 阿芙吓得打了个寒战:“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先把伤口洗了。” 她抹抹泪,站起来就要出去寻药箱,恰好看到钏儿和小钰正在关院门。 阿芙扬声道:“站住!这是做什么?大白天的关门?” 钏儿和小钰面面相觑,最后钏儿鼓足勇气道:“回夫人的话,二爷方才吩咐的,要夫人在院子里静心养病,为防打扰,叫奴婢们都出去,将门也锁上。” 阿芙愣在当场,才明白过来,这是被禁足了。 她强自镇定着,往后头厢房里来。 先看过了元娘,呼吸平顺,这才取了药箱,恍恍惚惚往回来。 先给樱樱处理了,叫她自行去换身衣服,然后才将婉婉的衣裳剪开。 阿芙倒吸一口气:“这个混蛋!怎得下这么重的手!” 婉婉的伤口比樱樱的重的多,皮都绽开了,露出血红血红的肉。 婉婉死命忍着,低声道:“我不愿意说,他也懂,就想着把我打晕过去,我也就不用张口了。” 阿芙眼眶酸涩,低头为她撒药。 “他把我们两个关在两间房里,互不相闻,两头诈。他过来诈我的时候我就说,你是不是骗我呢。他愣了下,就点头说是。我就说,你打死我吧。” 阿芙的泪水一滴滴掉在地上,颤抖着手把为婉婉包扎上,忍不住轻轻抱住了她。 “婉婉,都是我太任性了,才连累你们和元娘...” 婉婉轻轻拍拍阿芙的后背:“姑娘,别哭,没事,都是皮肉伤,不要紧的。咱们把眼下这个劫过去了,将来还都是好日子。” 婉婉握住阿芙的胳膊,把她拉到面前:“姑娘,咱们的错,咱们得认,接下来就得委屈姑娘伏低做小...” 阿芙反握住她的手:“婉婉,我已经害你们到如此地步,接下来自然是要我还债的时候了。元娘这么一把年纪了....”她忍不住又带出些哭腔,“还要受这无妄之灾...” “姑娘,我们就是主家为了你准备的,纵是为你死了,我们也是得偿所愿。”婉婉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却让阿芙心中更加歉疚。 她忍不住捂了脸,伏在地板上,“呜呜”地哭起来。 阿芙一直被禁足,自然是没能参加各大世家年节时分如云的聚餐宴席。 对外,叔裕只说阿芙病了,需得静养,各府的滋补之礼那是源源不断地往裴府送。 旁人不知道,向府还不知道明细吗? 向夫人怒发冲冠,再也不戴那副柔情小意的面具,同向老爷大吵一架,几乎决裂,非要向老爷亲自处置了始作俑者李姨娘不可。 这向老爷原本也生李姨娘的气,可是向夫人这么一闹,他反倒不乐意了,不仅对李姨娘不做处置,还特意安排着向雨入了良籍,仍然养在李姨娘膝下。 这是故意打向夫人的脸,可向夫人自然也有杀手锏,她一封长信寄去福安郡,要她的宝贝儿子弹劾向老爷。 铭君是劝了这个劝那个,向府乱作一团。 这一日周和忽然领着人过来,打开了融冬院的大门。 阿芙正扶着元娘在院子里散步,闻声,一老一少同时抬头望过去。 周和一开门,正撞进两人殷切的目光,不由缩了下脖子,摸着后脑勺心虚道:“夫人,我带人来撤下院子里的白绢白灯笼。” 阿芙看着他指挥下人们过去,问道:“为何不挂了?小皇子去世没几天吧?” 周和道:“回夫人的话,是皇上,突然撤销了为乔贵妃的小皇子守孝的谕旨,说是什么新年,莫冲了喜气之类的,只是个口谕,方才二爷说的,奴才也没太记清。” 阿芙点点头。 “二爷”这个称呼,她好像已很久没听过了。 “二爷...一切都好吧?”阿芙轻声问。 “回夫人的话,二爷这几日都不曾回府,一直住在兵部的。”周和睁大眼睛,拼命挑眉,“这几日府里的采买,都是奴才负责。” 阿芙立时明白过来,周和这是变着法子帮她呢。 “那就好好办差吧。外头有什么消息,跟融冬院说一声。” 周和做事也真是够利索,元宵节过去没几日,他便把穆欢年打扮成婢子塞进了融冬院。 第一百章 欢年来访 反盗反盗反盗反盗 叔裕试图解释:“大姐,我没...” “你忘了你怎么求我去提亲的!好不容易娶回来人家家的掌上明珠,你就这么发你的少爷脾气!你当你在哪呢,你当你在鼎翠..” 叔裕一惊,裴蔓也立刻收声,转过头来揽着阿芙,撩开她的头发,把被盖住的脸蛋露出来:“阿芙,你别同这混蛋一般见识,阿姐帮你对付他!” 恰好离融冬院也不远,一行人三两步就进了阿芙的屋子。 裴蔓把阿芙按进右手边的椅子,自己坐在左手边,叔裕倒委委屈屈坐在了下边。 阿芙坐得心不安,几次起身想把叔裕让上来,都被裴蔓制止了。 “我问你,你就看着王熙这样对你夫人?”裴蔓盯着叔裕。 叔裕低着头:“嫂嫂说得是我们两个,我..” “什么你们两个!你别给我装糊涂,你说,人家家里好不容易生养的女儿,如今出落得这么如花似玉的,嫁给了你这个纨绔子弟,你,你也不护着人家,你就让妯娌这么欺负她?” 叔裕不敢吭声。 “王熙和桓羡都是跟咱们家沾亲带故的,就阿芙是个外人,她就仗着你一个,你可倒好,该出头的时候跟个闷葫芦一样,就知道对着她发脾气,要你有什么用?” 裴蔓骂得酣畅淋漓,字字珠玑,说得阿芙酸楚直往上泛。 是啊,只有她一个外人。要不是婆母慈善,她该受多少委屈呢? “当年你说你要娶她,我只当你是真心的喜欢人家姑娘,阿姐豁去老脸也给你求了来,你当咱们裴家势大,人家就巴不得把女儿送进来受你的气?你看看,你看看!” 裴蔓拉起阿芙的手,在叔裕眼前晃晃:“你看这样的人品外貌,嫁去哪一家里,人家不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你可倒好,这院子里还放着两个通房,自己在外头也不闲着,回家就这样欺负人家!裴叔裕,你自己看看你干的是不是人事?” 叔裕脸上挂不住了,尤其大姐姐又点出他去鼎翠阁寻欢的事,他只怕给阿芙知道了去,更与他生分了,老老实实哀求道:“大姐姐,我自然是爱重阿芙的,只是嫂嫂她不容易,我...” 裴蔓比他们哥几个要大出近十岁,平日里便是长嫂如母,这会怒道:“你嫂嫂是不容易,跟阿芙有什么关系?!你大哥哥在的时候,什么时候让你嫂嫂受过这样的委屈?你自己看看,同你大哥哥比,你是个人不是?还整日的,以为能替了他似的..” 这话说得就重了,叔裕铁打的男儿,眼眶一下就红了,倔强地咬着牙,低下头去。 阿芙原本心里还有几分快慰,这一下子竟然狠狠绞痛了一下。 不及思索,她就跪在了裴蔓膝前:“大姐姐,大姐姐,夫君待我是极好的,阿芙心里知道,可他是个粗人,心直口快的,说阿芙几句不是,阿芙是认的。夫妻一场,谁能天天相敬如宾呢?” 她又往跟前凑了凑,哀道:“何况阿芙确是性子跳脱,嫂嫂时有教导也是有的,夫君已是十分体贴了。虽然不得亲眼目睹大哥哥的举国闻名的儒将风采,可是想来,从善解人意的阿娘和大姐姐,还有夫君这样重情重义的弟弟身上,裴大哥哥的风采也可窥一斑了。” 这一番话说得裴蔓也是眼眶泛红,叔裕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裴蔓把她扶起来:“好妹妹,你坐下。” 把阿芙扶到座位上,裴蔓抹了把眼泪:“你夫君的确是个好心的。只是这呆子..要你多包容了。” 阿芙不敢应,只低头默默。 叔裕“腾”地站起来,低声道:“大姐姐且再坐会儿,叔裕去载福堂看些公文。” 大过年的哪有些公文要看,但是裴蔓知道自己刚才那句“能替了他似的”伤了二弟的心,便也沉默不语,任他去了。 两人注视着他背手而出,仿佛肩上有千担重量,纵然他努力挺直脊梁,还有有些勉强透露出来。 良久,裴蔓叹了一口气:“唉,都怪我这性子,一时图个口快,又把叔裕伤了。” 阿芙执了她手,柔声道:“阿姐是为了阿芙好,阿芙知道的。” 裴蔓心中一暖,回握住她,感慨道:“我一见你,便觉得你与我家舒尔有几分相像,实在见不得别人欺负了你去。” 阿芙记得成亲第二日敬茶的时候还见过裴蔓的小女儿舒尔,长得颇为标致,却比母亲裴蔓多了几分书卷气,想来是随了博士爹爹。 阿芙道:“舒尔是高门贵女,我自然是比不上的。孝则也是极优秀的,小小年纪便上了榜呢!” 裴蔓爽气一笑:“唉,不过是些姻亲故旧的照顾罢了。不过你娘家的二哥哥,是叫向铭晏吧,当真是好才华!” 她竖起大拇指,逗得阿芙咯咯直笑。 “我听夫君说,往日阿姐常常回来看爹娘的,怎我嫁过来这快半年,阿姐却不曾回来呢?” 提到这件事,裴蔓脸色有些晦暗。 她踌躇了一下,看着阿芙柔和的双目,最终决定如实相告:“阿姐当年嫁给顾元叹的时候,原是靠了家门的帮助。说好了亲事我才知道,当时他家中还有个怀了孕的结发妻子,我就令他或休妻,或变妾,谁料那羊氏原是与顾元叹自小相识,都是死读书的人,竟生下长子就跳河去了。” 阿芙大惊失色,却不敢出声,只是不经意间睁大了双眼。 裴蔓预料到她的反应,惨笑一声:“我心中多少也有些不得劲,想要多照顾羊氏的儿子,可这么多年来顾元叹根本不许我靠近顾彦先。” 阿芙插嘴道:“彦先..就是羊氏的儿子?” 裴蔓点点头:“是啊。今年殿试那阵子,我心想,反正我也要为孝则求一个功名,干脆也帮彦先求一个,也算卖他个人情,结果你姐夫死活不许,还将我训斥一番,说假若我再仗着裴府的势力,便要与我和离...” “后来,我还是给孝则买了一个功名,代价便是我日后每年只得来裴府两次。” 阿芙惊呆了。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嘴角一抹桀骜的笑意的裴蔓,那抹笑意与她稍有些慈祥的外表截然不符,仿佛在嘲笑顾元叹的书生意气,如此天真可笑。 是啊,血缘关系哪里是少走动就斩得断的,只要裴家一日不倒,裴蔓就是再不回娘家,走出去也是人人点头哈腰的裴家大姑娘,是顾元叹一个执笔文人不得不屈服的高门贵女。 阿芙哑然,过了会才艰难开口:“阿姐便是不回家里来,也是夫君的亲姐姐,爹爹的长女,这都是隔不断的。” 阿芙想到那个活泼中带点羞怯的小女孩:“阿姐,说起来孝则比我还略大些,虽说是姑侄,我着实是不方便带着他出去,不过舒尔倒是可以时常跟着我,反正她也快到看婆家的年纪了,我那会也整日跟着我阿娘东走西走的。” 裴蔓眼睛一亮,仔细想道:“你说得真是有理,我出嫁晚,竟忘了其实舒尔今年也十二了,是该相看相看了。你是裴家二夫人,走动起来也方便..” 裴蔓一拍手:“好,我今日没带她回来,想着我不在,让孩子们同顾元叹好生培养些感情来着。改日我便送了舒尔过来..哦,想来我是不能常来了,我便让人送她过来,你就当多了个小婢子,让她跟着就是。” 第一百零一章 让您扫兴了 叔裕自然是担心的,好想唤了府医来看一看,可又觉得,若是唤了府医来,向芙定是觉得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不行,他非要整治整治她不可! 他心里的弯弯绕还没过去,清雁就笑道:“二爷,前几日妾身新做了一副胡筒,如今正值年节,也可消遣消遣,二爷可愿意耍一耍?” 胡筒说白了就是一筒签子,若是摇出了指定的某一个,就要按约定饮酒。 叔裕少时玩惯了,如今年岁大了不喜欢弯弯绕,喝酒便喝酒,扯这些花里胡哨的作甚。 今日看到一边站着的阿芙,他突然觉得玩一玩也不错。 “那便试一试吧。去搬张矮桌来,就在这里玩。” 阿芙愣了下才意识到他是在吩咐自己,恍恍惚惚地就出去了。 她太不适应被这样对待了。 她是高门贵女,是人人都要娇惯着的长安最美的一朵花,怎么就落到这样被大呼小叫的境地了? 她赌气地想,裴叔裕,你再这样对我,我便换个人家好了! 可她也只是想想,她毕竟没有这样的勇气,也没有这样不知廉耻。 挪来矮几,叔裕和清雁、明鸳已不知从哪里寻来了几坛子梅子酒,刚刚启封,酒香扑鼻。 清雁的婢子云儿取来花筒,清雁笑着接过,如水的目光从叔裕脸上滑过,含情脉脉道:“二爷,那,妾身就斗胆先开始了?” 叔裕把酒坛子堆到阿芙面前,示意她来斟酒,朝清雁点了点头。 在清脆的摇签声中,阿芙给叔裕倒了满满一杯,又给自己倒上。 犹豫一下,伸手要给明鸳满上,还好明鸳下意识地接过了坛子。 阿芙立刻松手,她可不要给那两个通房倒酒.... 叔裕偷眼看着,看着阿芙面上的纠结,心里暗笑。 看来这一招对付她,百试百灵。 第一次摇签是叔裕中了。 清雁和明鸳好一阵笑叫,叔裕也露出淡淡笑意,一仰头,把那一小杯酒便饮尽了。 他品品后味:“这酒喝起来倒是颇为厚重,倒不像梅子酒了。” 明鸳笑道:“二爷给我们也尝尝哇!” 叔裕知道她说的是从前风月场上的浑话。 他年少的时候常玩这些把戏,不过不是这样干干的饮酒,往往要饮“美人樽”。 围坐的一圈少年郎,个个怀里抱着美人,酒是要配着美人的唇香来的。 可现在的他却不能坦然在阿芙面前做出这样放浪的举动。 他也想揽过清雁来香一个,叫阿芙体会体会自己的醋意,可看着乖乖坐在一旁的阿芙,却怎么也做不到,就如定下来一般。 清雁见他不动弹,也不逼迫他,只笑着拿了胡筒道:“好了,又到妾身了。” 这一趟摇下来是明鸳,她倒是如愿以偿地满饮了一杯,辣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逗得叔裕开怀大笑。 第三轮中了阿芙。 这一会气氛明显有些凝重,因为叔裕不吭声了。 他静静侧头,看着阿芙鼓足勇气端起这一小杯酒。 其实阿芙这段时间休息得一直不好,方才眩晕一会后,总感觉胸口堵得慌。 如果能选,她绝对不愿意沾一点点酒。 若是平日里,恐怕不用她说,叔裕也不会叫她喝,可是如今....他双目灼灼的那架势,看起来恨不得把这一坛子酒灌进她嘴里。 阿芙硬着头皮,将酒杯放在下唇上。 又酸又冲鼻的酒味瞬间淹没了她,她一闭眼,将那口酒倒进嘴里。 还没来得及咽下,她胃中一阵翻腾,撑着桌子沿就呕了出来。 清雁跳起来:“天,早知道就不让夫人喝这酒了,妾身本以为这梅子酒,夫人是能喝的呢...哎,都怪妾身,让二爷心疼了吧....” 明鸳也道:“夫人是个身娇体贵的,是妾身们疏忽了...” 阿芙呕出来一口,感觉好受了些,却还是四肢无力,半伏在案上说不出话。 酒味夹杂着呕吐物的味道,很快弥漫了一整个屋子。 叔裕一声没吭,一直定定地看着她,看不出喜怒哀乐。 阿芙缓了缓,硬撑着道:“叫二爷扫兴了,要不...您先玩着,我去打扫下?” 叔裕勾勾嘴角:“这怎么先玩着?” 阿芙也闻到了屋中的异味,不知道能说什么。 清雁笑道:“二爷,要不咱们先去我屋里玩着,等夫人收拾收拾,再过去同咱们一块儿,您看可好?” 叔裕打量打量阿芙的颓态,什么也没说,起身朝屋外走去。 他的衣袖打过阿芙的脸颊,仿佛打醒了阿芙,她急忙起身行礼:“妾身送二爷。” 叔裕一行走了,外头候着的元娘和樱樱婉婉赶紧过来。 樱樱清理污物,婉婉将阿芙扶去榻上,元娘倒了热茶与她。 “姑娘近来怎得总是身上不爽?”婉婉关切道。 元娘督促着阿芙把热茶灌下去,给她盖上一层小被,蹙眉道:“恐怕是这几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这样可不行,旁的事先放一放,姑娘还是先养好身子是正经,听见没有?” 阿芙点点头,疲倦地闭上眼,靠在床架上养神。 婉婉和元娘就这么守在她身边,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看着阿芙半睡半醒中仍蹙着的眉头,还有微微陷下去的眼眶,元娘忍不住骂道:“那些贱人!见咱们姑娘同二爷有些罅隙,就来见缝插针!不要脸的东西...” 樱樱刚做完事,悄悄走过来,用唇语问婉婉:“姑娘睡啦?” 婉婉点点头。 阿芙却睁开眼,淡淡道:“你们也去歇下吧,不用守着我了。” 婉婉问道:“姑娘,方才不是还说,等您休息好了,就过去跟着一起玩?” 阿芙有气无力道:“我才不去那通房的屋里玩。再说了,二爷多半是要宿下的。” 她不愿再多说,躺平下来,翻身朝里。 元娘叹了口气,轻轻帮她松了发髻,挥手示意樱樱和婉婉离开。 这一夜,从融冬院后厢房里传来的欢声笑语不断,不知阿芙心情如何,反正元娘是彻夜未眠。 快到寅时,还听见婢子们跑前跑后的备水和新衣。 还有些下贱的,专门在元娘的屋门口嬉笑:“二爷可真能闹呢,昨晚可把咱们姨娘累坏了...” “是啊,若是夫人在,姨娘还能轻松些,可是二爷却不让喊夫人来呢。” “夫人病着呢,如何移动...” “咦?病着还能洒扫呢?你忘了昨日她擦茶几的样子啦?” 接着便是银铃般的一阵笑声,恨得元娘咬碎一口钢牙,再躺不住。 坐在榻沿寻思许久,她跑去找了婉婉。 “婉啊,元娘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算我半个孙女。” 婉婉刚刚净了面,有些迷糊地看着元娘。 “谁但凡给你一丁点委屈受,元娘都想提刀砍了他。但是元娘今天也不跟你说些委婉的话,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愿意给二爷做通房?” 另一间房里的樱樱赤着脚就跑了出来,急道:“元娘,您说什么呢!婉婉和周和哥哥不是早就...” 婉婉咳嗽一声,把樱樱的话压了过去。 元娘瞪了樱樱一眼:“小蹄子,永远嘴上也没个把门的!” 樱樱反应过来,仍是固执道:“元娘,婉婉的事,姑娘也是知道的。要是非要个通房,便把我贡上去吧!这次婉婉为了保我,受了这么重的伤,也叫我救她一次!” 婉婉心里乱作一团,表面上还是云淡风轻地笑了:“净说些傻话!” 她昨晚又何尝不是沉思一夜,看二爷对姑娘的态度,这回事情许是闹大了,还真是没有多少余地。 元娘本不欲叫樱樱掺和进来,可是既然她已经知道了,不同她说清楚,又怕她乱寻思,索性道:“就算是纳了你,就你那不过脑子的处事,能给姑娘什么助益?你快别添乱了,知道了吗?” 樱樱无言以对,却又不甘,拉着婉婉的手不放:“可是,那,那也不能就这样毁了婉婉一辈子啊...” 元娘听她越说越没谱,上去给了她不轻不重一个嘴巴:“我叫你乱说,我叫你乱说!什么叫毁了一辈子?这是什么刀山火海?” 婉婉拦住元娘:“好了,好了元娘,您别打她了,她从小就这样,您还不知道吗!” 元娘嘴里喃喃骂着,眼圈也红了。 她也知道这就是把婉婉往火坑里推,将来要么主仆情散,要么孤寂一生。就算相安无事,也不会比现下向夫人和暖月姨娘中间的尴尬好上多少。 可是,听了昨夜一整宿来自清雁房里的欢声笑语,元娘也实在是没有旁的招数了。 三姑娘既然已嫁了进来,就决不能出府。和离不行,休弃不行,私逃就更不行了。 那就唯有风生水起的在这府里过下去,夫妻恩爱,儿女绕膝。 有婉婉帮衬着,自然比现下的举步维艰要好得多。 在这样的时候,起码不会让二爷再去听那些狐狸精的枕边风。 第一百零二章 鸳鸯情断 婉婉默了会,微笑着轻声道:“一切都听元娘的吩咐。不过,婉婉有个不情之请。” 元娘自然是叫她说。 “在那之前,婉婉,想同周和见一面。” 这个时候元娘也不想再遵从什么礼教。 一想到将来婉婉的一辈子都可能会泡在酸涩之中,元娘不想连这样一点她力所能及的小事,都成为婉婉人生中的遗憾。 只是如今院门还锁着,想出去请周和也不容易。 樱樱自告奋勇去想办法,元娘便去阿芙房里伺候她起床。 阿芙小脸蜡黄,扶着元娘的手,摇摇晃晃坐在餐桌前,却没有一点提箸的欲望。 看她坐定,元娘对她说:“姑娘,咱们给二爷纳个妾吧?” 阿芙没吭声,自顾自地出神。过了会,勾勾唇角道:“后头不已经放了两个?不够么?” 元娘握住她的手。半生劳碌,元娘的手心有一层薄茧,让阿芙莫名有些安心。 “纳个自己人吧,我同婉婉说了。将来,她也能帮衬着你些。” 阿芙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婉婉?!” 元娘夹了片黄金糕放到她面前的点金珐琅花盘里:“也就她一个,既聪明能干,又忠心。” “可是她....”阿芙瞠目结舌。 元娘捏捏她的手,示意她快吃:“她答应了。旁的姑娘就不要想了,把身子养好,难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婉婉从来也不会说不答应啊,元娘,我已经将你们拖累苦了,如今实在是...”阿芙从来没这样嫌弃过自己。 旁人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可倒好,几乎把整个向家拖进深渊。 元娘又夹来一块白玉豆脂:“姑娘莫说那没用的,要是姑娘当年没出生,夫人哪里会买下樱樱和婉婉?这两个女娃娃早不知道死在哪个荒郊野岭了。” 每一次元娘都会这样告诉她,让她继续毫无负担地胡闹。 在元娘眼里所有人都是为她而生,这些年来,就连向夫人这个亲娘,在元娘眼里也必须得处处为阿芙让路。 阿芙食不知味。这段时间她每日反思,有时候会觉得,是不是自己活得过于随心所欲。 可是元娘这样说,她又觉得她也没错,只不过是运气不好,东窗事发了而已。 近来精神不好,一思考就头晕。 她并不觉得纳了婉婉能有什么助益,可是心里的迷茫又让她觉得,纳吧,总比现下多一分赢面。 可是婉婉怎么办呢?阿芙不知道以怎样的心态来面对她。 这段时间阿芙越来越不能将婉婉看作一个婢子,反而越来越觉得,婉婉就像是可以一直陪着自己的姐姐,一个只为了自己而存在的姐姐。 像是穆欢年,又能事无巨细地陪着自己。 这样一个姐姐,她的憧憬和期待,她的一生,该落到何处呢? 又或者假如将来婉婉再不照顾阿芙,而是如同向烟对向纯一样,悄无声息地占据了主母的位置,那时候自己又该是怎样的心痛呢? 阿芙身子酸软,头晕脑胀,勉强咽下那薄薄一片黄金糕,就往暖阁走来,鞋也没劲脱,就这么靠在墙上,半合着眼歇息。 把元娘愁的,偷偷抹了好几把眼泪,心想非得想个法子寻了府医来看看才好。 叔裕玩了一夜,清晨才回载福堂又歇下。 周和在门口守着,却见陈升东张西望地过来,塞他一张纸条,附耳道:“周大哥,融冬院里的樱樱托我喊您过去一趟呢!现下她们出不了门,我刚好从院门经过,樱樱就叫住了我来着。” 虽说看着眼下二爷对二夫人心狠手辣的,周和从小跟着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二爷根本撒不下手。 昨晚闹的动静虽大,可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叔裕是心不在焉。 清早回载福堂的时候,路过夫人的堂屋,二爷还低骂了句,想是嫌夫人昨夜一夜都不曾过去。 按周和的经验,二爷和二夫人的和好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因此夫人身边的婢子,他自然不敢怠慢。何况一处服侍了这么久,也生出不少感情来,樱樱就是个傻妹妹,婉婉...就是个知冷知热的可人儿。 这事折腾的,周和想起他不得不对婉婉用刑那会,心还疼得发抖。 他不再瞎想,樱樱找他兴许是有大事,吩咐陈升在载福堂门口候着二爷,自己抬腿往融冬院来。 他是有钥匙的,瞅着四下无人,把门偷偷开了条缝,挤了进来。 樱樱果然在门口候着,满脸都是焦急的神色。 “怎么了樱樱?”周和也无端紧张起来。 樱樱也不答,七拐八拐将他引进了一间角房,待他进去,自己返身出来,把门一关。 这屋子也没个窗户,只有从门扇里漏进来几缕光,黑漆漆的,搞得周和措手不及,唤了好几声“樱樱”。 眼睛渐渐适应了这光线,他才看见屋里还站着一个人,那模样正是他魂牵梦萦的。 是婉婉。 周和心中一阵滚烫,情不自禁上前一步,握住了婉婉的手腕:“婉妹,你....你的伤,还好吧?” 婉婉不答。 他只当婉婉恼了他下手重,口中慌道:“那日是我没法子,下手不知轻重,伤了你,你....” 他觉得婉婉整个人在抑制不住地抖,定睛一看,婉婉痴痴地望着他,竟是泪流满面。 周和莫名觉得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婉婉....” 婉婉屏一屏气,尽量让自己不带哭腔:“哥哥,我...就要...” 她说不出口。 咬一咬牙,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生来注定的命。 婉婉闭着眼道:“我就要侍奉二爷了。” 她不敢看周和的脸色,可是久久听不到周和的回应,终究还是忐忑地睁开了眼。 周和微微张着口,如遭雷劈,嗫嚅着说不出话。 他想过婉婉气他恼他,也想过婉婉不知为何认定了他,可万万想不到,他看中的女人,就要给二爷做妾了。 他也说不出“跟着我做正头夫人不好么”这样的话。 婉婉虽是婢子,可自小在向府,比寻常人家的姑娘过得还要体面些。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周和也知道,她本性也不是个爱金求银的。几朵小花,两句温语,就能博得佳人一笑。 突然说要去做二爷的妾,想必是二夫人下的命令。 看周和久久不动,婉婉倒是慌了,鼓足勇气握住他的手:“哥哥,你别怨婉婉无情。这都是命,咱们这辈子没缘分,下辈子,我早早地去找你,好不好?” 说着,南珠大的一颗泪水又滚落下来。 周和不知不觉间眼眶也已盈满泪水,他不想让眼泪掉下,拼命睁大眼睛,却也无用。 泪水掉在婉婉手上,烫得她手一缩。 周和强行开口,声音都哑了:“....没事,有什么我能帮到的,尽管开口。” 隔着泪幕看着心上人,他终究忍不住道:“能不能向夫人求求情...” 婉婉听了这句,仿佛从云缝中泄出一缕天光,周和到底是舍不得她的。 又想哭,又想笑,再不记得要保持端庄:“哥哥,不是夫人让我去做妾的,实在是我们主仆没法子了。哥哥待我的好,婉婉都记得。” 她拿袖子蹭去满脸清泪:“等来世,咱们就在东市盘一个铺子,我做豆腐,你出摊,宵禁之后,我就给咱们做新衣服,我的绣花,你的绣上回字纹...” 这一番话说得周和呜咽出声,他仿佛不堪重负地蹲下身,掩面大哭起来。 他常以为在这长安城,他不算是浮萍一株,起码跟着裴家,外头人人都要敬他一句周爷; 可原来世事稍一变迁,就能让他触手可及的幸福零落成泥碾作尘,只剩下一缕如故的清香,扯着他的心,狠狠撕裂。 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樱樱泪水不断滑落。 冬日的冷风毫不怜惜地刮过她的脸颊,就像一个个耳光。 第一百零三章 新年朝贺 二月初一,融冬院的院门终于大开。 主要是也关不住了。 过了正月,各项典礼都要开展,再说阿芙病着,幕僚们就要劝叔裕娶平妻了。 毕竟裴府的主母位子不能空着。 阿芙装扮停当,走去载福堂门口等叔裕。 叔裕上朝,她也要入宫拜见皇后娘娘。 好久不见叔裕,她还真是忐忑。 她站在西边,周和躬身立于东边。 阿芙打量周和的脸色,看他敛着神色,与平日没什么两样,可是明显眼睛有些浮肿,眉间有淡淡两道瘀痕。 叔裕拉开房门,一边正冠,一边不经意地扫了周和一眼。 “怎么,头疼吗?” 周和不自觉地摸摸眉间挤出来的痕迹,不好意思地笑道:“回二爷的话,昨晚兄弟们喝了两口酒,所以就...” 叔裕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今日上朝,你还喝酒,怎得不知轻重...” 周和低头听着。 见叔裕没有同自己说话的意思,阿芙只得亦步亦趋地跟上他。 就快要进外院了,叔裕突然停住脚。 还好阿芙始终提着心,与他几乎是同时站住,才没有像往日一样一头撞到他背上。 想象中的接触没有发生,叔裕没好气道:“你跟着爷作甚?” 阿芙紧张地捏自己的手:“这...回...二爷的话,妾身...妾身以为咱们是一同入宫...”难道不是吗?? “我骑马,你坐轿,怎么一同入宫?” 阿芙咬牙,裴叔裕,又不是你非要同我挤一个小轿子的时候了! 她也没别的话好说,低头行了个礼,意思是那您先走吧。 她的发髻蹭过叔裕的胸膛,桂花香气飘进叔裕的鼻息,让他心神一荡。 妖女!叔裕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阿芙万分郁闷,由樱樱扶着上了轿。 婉婉觉得长痛不如短痛,现下有周和在的地方坚决不出现。 看着周和落寞的背影,阿芙心里着实是有如蚁咬。 叔裕去前朝,阿芙去后宫,两人的终点确实不在一处。 路过前宫门的时候,阿芙撩起帘子,想看看叔裕的背影。 不料叔裕刚刚下马,也往这边看来,阿芙一下子撞进他不可捉摸的视线中,吓得她一下便扔了帘子,心砰砰乱跳。 她是越来越怕裴叔裕了,也越来越不懂他了。 又或许她从来就不曾真的懂过他,只是那会,他容忍她,处处营造一个她已在他心中的假象..... 好久不曾来皇后宫里,处处都重新装饰过,阿芙险些找不到自己该坐的位子。 皇后笑道:“裴二夫人如今可是痊愈了?” 阿芙想起叔裕给她禁足编的幌子是生病,急忙笑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妾已全好了,不然也不敢来见皇后娘娘,若是过了病气,臣妾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皇后看她说话一板一眼,竟不像从前的她,掩口笑道:“你们听听,过了这个年,裴二夫人果然是长大了,说起话来,有那三四十岁命妇的气派了!” 底下人笑作一团,阿芙也跟着苦笑,看来这提着头跟叔裕说话的一个月,还真是效果显著。 从前王熙连说带骂教的规矩,还不如禁足这一个月学得好。 她看到两位穆姐姐略带担忧的样子,心中一暖。 到底是儿时的玩伴,有一点不寻常都逃不过她们。 阿芙朝她们微微点头示意。 笑了一阵,皇后娘娘道:“不过本宫也是不怕病气的,本就定了这个月下旬去裴府看看本宫的亲妹妹呢。” 看阿芙一脸茫然,皇后奇道:“本宫是着人去你府里下过谕旨的,你不知道吗?” 阿芙这才反应过来,恐怕当时她禁足着,叔裕根本不曾同她说过,应当是他接的旨意。 “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妾病的昏昏沉沉的,也不曾去跪迎,想来是二爷接的旨。” 不知道谁笑了一句:“裴二爷果是个会疼人的呢!” 阿芙跟着笑,心里咬牙切齿。 她环顾一下,看乔贵妃仍然不曾出席,心里焦急,却又不敢问。 她与世隔绝这半个月,说不定乔贵妃已经被贬出宫了呢! 钱朵儿,如今已是钱贵人,笑道:“娘娘,乔夫人怎不曾来?纵然是将她的贵妃头衔撤掉,也没有封别的品阶,可她到底是皇上的妾室,则能不来朝见娘娘呢?” 阿芙把震惊藏在心底,竖起耳朵,一个字也不想落下。 穆淑媛温柔的声音响起:“臣妾前几日去乔夫人宫里看过一次,乔夫人烧得厉害,许是还起不来床。” 皇后不紧不慢问道:“穆淑媛向来与乔氏亲近,她这病可要紧?” 穆淑媛确实算是乔贵妃一党。之前为了阿芙,还顶撞过皇后。 皇后这句话说得,就有些耐人寻味,阿芙不禁也提起了心。 穆淑媛也不怕,宫里熬了这么些年,荣辱贵贱早已看淡:“回娘娘的话,臣妾也不知,不过想来乔夫人身子康健,应是无大碍的。” 皇后点点头,也就不说话了。 钱朵儿眼睛转一转,又要开口,阿芙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朵儿啊,你就不要再兴风作浪了,还嫌不够乱吗? 钱朵儿舌头险些闪到,没住口,可是换了个话题:“裴二夫人,大夫人的病情如何了?娘娘下旬就要过去了,也该给娘娘心中一些预备。” 阿芙张口结舌,这,她怎么知道。 因为王熙“满口胡言”,几乎没人能去接触她。 何况阿芙这已有近一个月没出过融冬院,王熙的近况她是一问三不知。 皇后目光灼灼地等着她,阿芙硬着头皮道:“大嫂嫂的病状,并不严重。只是时不时的,有些失体面。二爷觉得将来她治好后,知道我们妯娌几个见过她的窘状,不利于我们相处,因此也不教我们多过去。臣妾也只是听府医说,并无大碍的。” 不管到底怎么样,说个“并无大碍”这样模棱两可的话,应该是没错吧... 这个解释说得众人都无话可说,又闲扯了几句,便散了。 又是走在长长的永巷里。 阿芙抬头,越过女墙,能看到南池宫的宫檐。 乔贵妃,你还住在南池宫吗?你身体怎样?皇上待你还好吗? 樱樱顺着阿芙的目光看过去,心中也有些沉重。 这几天,她好像长大了好几岁。她比婉婉小六个月,性子又活泼直率,婉婉从小就照顾她。 照顾了这十几年,得到了一个心无沟壑的樱樱,一个不堪大用的樱樱。 樱樱多么后悔,要是她也多些心眼,婉婉就不用撇下周和,不得不嫁给二爷了。 她每每抱着婉婉哭,婉婉都反过来劝她:“别哭了,咱们二爷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碰一碰就要死的,你日后还见得到我呢!” 樱樱就嚎啕:“要是...要是我能替你就好了....我这个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你...你还有周和哥哥啊...” 婉婉看她哭得娃娃似的可爱,笑道:“又不是已订了亲过了门的,什么你的我的,快别哭了...” 想想这些,樱樱眼睛又有些发酸。她低声问:“姑娘,是今晚吗?”元娘好像说,要挑二月初一让婉婉侍奉二爷。 阿芙点点头。 婉婉毕竟不是正头贵妾,不用大张旗鼓,只需要给她穿身红衣裳,挽起头,夜幕时分送去叔裕的屋子,明早再出来,就算通房了。 坐上轿子,再路过前宫门,阿芙忍不住又撩起小帘子。 叔裕那匹比旁人都要高上些的汗血宝马,已经不见了。 阿芙放下帘子,嗤笑一声,怎么,阿芙,你还指望他痴痴在门口等你吗? 好久不曾出过门,阿芙回了融冬院就累得睁不开眼睛。 婉婉侍候她沐浴,将她扶到榻上,轻声道:“那,奴婢就去了...” 阿芙一个激灵,牵住婉婉的手,一双雾蒙蒙没精打采的眼睛里写满了担忧。 婉婉强笑:“放心吧姑娘...” 两人泪眼相望,阿芙艰难道:“要不...就算了吧...” 婉婉的泪水一下子滚落下来,强行抽出自己的手,迅速转身离开。 阿芙的手还兀自伸着,她闭上眼,眼角沁出一滴泪珠。 第一百零四章 美人入怀 骤一开朝,事务繁多。 叔裕直忙到辰时初刻,才按着脑仁从兵部大门出来。 瞥到周和的脸色不好,他上马的同时问道:“身上带伤?” 周和抬头笑道:“并无受伤,谢二爷体贴。咱们回吧?” 叔裕点点头。 阿芙也该早到家了吧?这会是不是备了汤羹等着他? 今天早上未曾与她同行,也不知在宫里是不是受了委屈.... 最近乔夫人蒙难,皇后势大,确实是不好说。 这样瞎想着,裴府就到了。 周和将马绳交给陈升,打了灯笼,引着叔裕往东来。 载福堂和融冬院本就只隔了一条巷子,叔裕也没有留神,只当周和懂他的心思,要去融冬院,谁知一抬头竟是载福堂。 他不悦地看了周和一眼,后者却低着头,双手交握肃立。 既已来了,再去融冬院岂不矫情,叔裕自顾自撩起门帘进屋里来。 进门处摆上了一具花枝环树烛灯,屋中有如白昼,照得叔裕恍惚了一瞬。 他日常起卧之处,如今端坐着一位女子,团扇掩面,看不清长相。 叔裕风扫过就知道那不是阿芙。 怒火熊熊燃烧,一瞬间席卷了他的全部心智,视界在跳动,耳膜在震颤。 向芙,你这个懦夫! 呸,你这个懦女! 自己惹出来的摊子收拾不了,就要买妾室通房来收买我?爷在你心中就是这么好摆布的? 叔裕气急败坏地踹开门,顺便一把扯掉了厚厚的门帘,指着屋内朝外头低头侍立的周和怒道:“这是夫人的主意?” 周和的视线避无可避地落到红罗衣裙的女子身上。 没有凤冠霞帔,没有十里嫁妆,她就是简简单单一身家常红裙,配了把百子团扇。 周和收回目光,低头不语。 叔裕遥遥望着融冬院,久久不动,呓语道:“混账东西...” 像是下定了什么主意,他转身进屋,重重关上门。 周和只见面前一片玄色衣摆,然后又坠入了无边静寂。 第二日婉婉一早便小心翼翼闪身出来,为二爷备水洗漱。 忽而发现墙角窝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还睡着,眉尾发梢都结了冰霜,看着像是一夜白头。 正是周和。 婉婉看了他一会,神色难辨,脚尖不自觉地转向他,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拭去眼角的酸意,去做事去了。 融冬院里,阿芙原以为自己心里忐忑,会一夜竖着耳朵心里难眠,谁成想碰了枕头就睡到第二天日头老高。 元娘守在她榻前,舍不得喊醒她,只是一遍一遍地摩挲她的额发。 观音啊,王母啊,求您保佑我们姑娘吧...... 婉婉伺候完那边,匆匆忙忙跑进来,看见的便是元娘念念有词的这一幕。 她的脚步也忍不住快起来,两步奔到阿芙床前:“元娘,姑娘怎得还睡着?可是昨夜歇得不好?” 元娘摇摇头:“昨晚姑娘睡得早,一夜都没动静,樱樱一直在暖阁陪着的,这会刚刚出去。” 元娘打量着婉婉的脸色,小声道:“昨晚....如何?” 婉婉神色格外地坦荡,连分毫娇羞都不曾有,公事公办道:“二爷只是叫我为他更衣,别的....并没什么。” 元娘的神色明晦不定,良久道:“也罢。” 先把旁的丢开,等姑娘身子康健了,主仆两个联手,不怕留不住二爷的心。 婉婉呆了一会便被秋桐等人叫走,说是要在载福堂给她设一间屋子,方便她服侍二爷。 阿芙睡到午时初刻才醒,自觉不错,喝下半碗薏米百合粥,看了看只有婉婉不在跟前,随口问道:“怎不见婉婉?” 话出口才意识到昨晚将她派去叔裕院子里侍候了,放了碗不作声。 元娘也不知告诉她叔裕未动婉婉是好事还是坏事,索性不接茬,示意樱樱收了餐盘,自拿了巾帕递给阿芙。 樱樱刚清了桌面,就听院子里男人的脚步响起。 她喜道:“听着像是二爷呢!” 阿芙自起床后只是净了面,梳顺了头发,只着一身雪白的中衣。 听见樱樱的话,她抬起头,素白的小脸压在如云的鬓发下头,胸前还拖着粗粗一把长发,白衣胜雪,如同谪仙一般。 叔裕进了屋子,见她这副模样,先愣了一愣,满腹郁气消了一半。 他一晌午都对阿芙“魂牵梦绕”,恨不能插翅回家,将她的脑壳撬开看看里面是什么浆糊。 向芙啊,你是不是做错事了?做错事了是不是该哄哄本尚书?哄本尚书的时候能不能亲历亲为持之以恒? 这些话自然是不能直接说出来,叔裕打了一堆腹稿,打算把融冬院里的每一处花花草草都挑挑刺。 可是一看她这副娇娇弱弱,一脸无辜的小白兔样子,他突然没话可说了。 “...还没上午膳?” 阿芙还没开口,元娘已经决定抹杀掉她刚刚用过早午饭的事实:“这就上了,二爷坐下来略用几口吧。” 于是,叔裕理所当然,盛情难却地坐到了美人身边。 他大剌剌地岔着腿坐着,碰到了阿芙小心翼翼并着的两颗膝盖。 阿芙急忙换个姿势,不要挤到这位爷。 叔裕注意到她“拉开距离”的小动作,脸色一沉。 阿芙本已用过一餐饭,可是看到上来的山楂羹,不禁又食指大动,吃下一小碗去,乐得元娘喜上眉梢。 叔裕也饿了,风卷残云,吃完才开始后悔自己吃得太快了,没有再多做停留的理由。 阿芙觑着他的神色,放下了碗筷道:“二爷,饭菜可还合口?” 叔裕“唔”了一声,抬眼便与阿芙的目光相撞,两人各自不自在地挪开。 趁着阿芙不敢看他,叔裕狠狠偷瞄了几眼。 他的眼光就是好,看中的人儿哪哪都美。 “咳咳...皇后娘娘后日便来省亲,你莫忘了接驾。” 省亲?那不该去王相府里? 叔裕仿佛看穿了阿芙在想什么:“娘娘要来看看大嫂。我已同娘娘汇报过,你不必担忧。” 阿芙唯唯。 叔裕深恨自己事情交代的太到位,以至于没有给阿芙任何开口的机会。 他想她的声音了啊....... 元娘打量着叔裕的神色有些松动,这一次也没有急着走的意思,紧急笑道:“二爷,新年开朝,事情必定是多,二爷想必也乏了,不如歇个午觉吧?解解乏。” 美人入怀呐,叔裕当即便想点头,硬是沉吟了一会,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阿芙刚起,睡得筋骨酸软刚想散散步,就又被摁回了榻上。 元娘和樱樱一脸喜色地退出去,全然无视阿芙笑容后的勉强。 许久不曾一块歇过,阿芙稍微有些手足无措。 叔裕粗声粗气道:“是要我穿着外衣上榻吗?” 阿芙急忙为他宽衣。 她靠近的那一刻,馨香扑鼻,叔裕有那么一刻觉得头晕目眩,仿佛一头栽进了温柔乡。 阿芙将他的大衣服铺平在架子上,转身看到叔裕还杵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这男人,阿芙是越来越不懂他的心思了。 是觉得之前已经将自己踩到泥里,打算抠出来之后再踩,比较尽兴吗?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举动,低头怯怯道:“二爷可还有吩咐?” 吩咐什么?指挥你过来跟爷求.欢吗?叔裕没好气地想。 他索性自己脱去靴子,上了榻,躺在外沿上。 阿芙咬唇。若是不上榻,显然有些不合适。可若是要上去,就必得从他身上爬过去... 她脱了睡鞋,尽可能身轻如燕地从他的膝盖处越过去。 谁知叔裕故意一抬腿,将她拱到了腰际。 阿芙不曾防备,没撑住,一头栽到了叔裕胸前,满头青丝将叔裕的脸埋个干净。 她在叔裕身上挣扎好一阵子才手忙脚乱地找回平衡,三分害羞三分怯意,拢了头发,小声道:“对不起,二爷,压着您了...” 叔裕看她这副划清界限的语气,强压下心中的悸动,粗声粗气道:“快歇下吧。” 说着一只胳膊不容分说嵌在她的腰际,将她半抱半挟地放到了床里侧。 二月的天气,还是凉的很。 自叔裕不来之后,阿芙床上只放了她自己的被子,这会被叔裕盖着,她有些冷,只得厚着脸皮掀开了被子角。 叔裕心中窃喜,故作不屑道:“你没有被子吗?要抢我身上这床?” 阿芙没作声,叔裕只当她是想同他亲近,大大方方分了她半截被子,还往她那凑了凑。 过了会,他突然回过味来,这床上只有一床被子,想来是觉得他不常来,两床被子碍事,已经把他的包袱卷儿收起来了的意思啊! 顿时心中的旖旎情思都成了笑话,叔裕赌气将被子兜头兜脸盖在阿芙身上,起身套了大衣服就走:人家根本没有留客的打算,亏得自己给自己编排了这么一出独角戏! 只留下阿芙一个人,扑开被子后,露出一张懵懵的小脸。 这二爷是怎么了? 第一百零五章 他不值得 就仿佛是被那一碗山楂羹勾回了魂,从这日起阿芙还真是一天比一天能吃能睡起来,脸颊也渐渐红润了些。 除了少些笑模样,旁的元娘都满意得很。 皇后亲自来了一趟裴府,跟王熙密谈半日,府里上上下下都不得近梧桐院半步。 阿芙听说,皇后离开的时候神色颇为疲惫,王熙这半年第一次踏出院门——给嫡亲姐姐行了礼,又不声不响地掉头回去了。 阿芙听着都感觉有些戚戚然,不过好在自此王熙便不必禁足,由侍女陪着,也可在可园里随意逛逛。 她如今与往日判若两人,虽说自小规承的庭训还在,一举一动仍是大家风范,可是整个人显得萎靡而迟缓,几乎不出声。 桓羡偷偷跟阿芙说,王熙一直喝着镇静的药物,如今脑子已是不太行了。 说这话的时候阿芙看着一旁蹒跚学步,憨态可掬的小柔。 她月季一样的脸蛋上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憧憬,而她的几位伯娘,却未有在见到她的时候,才会燃起心底的欢欣。 桓羡也是许久未见阿芙,看着她仿佛有些落寞的样子,只当她是大病初愈。 毕竟二爷和二夫人如胶似漆的,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谁能想到两人关起门来是这副光景呢? 看阿芙若有所思地盯着小柔看,桓羡笑道:“小柔,过来,叫二伯娘看看!” 小柔笑眯眯地转过身,撅着小屁股颠颠地跑过来,把小手放到阿芙手里。 阿芙的心都要被她可爱的小模样融化了,转头对桓羡说:“小柔周岁宴就在这几日了吧?弟妹打算怎么办?” 桓羡满脸都是为母的幸福:“想着就不办了吧,年初小皇子那事,夫君觉得还是余波未散,想着咱们家办周岁宴,半个长安都不得安生,就委屈委屈小柔,等她长大再补回来吧。” 阿芙抿嘴笑道:“也是,小娃娃这会不记事,等到大了,咱们给她办一个全长安没有的大场面。” “是啊....” 桓羡的声音突然有些心不在焉,阿芙抬头一看,曲径缓缓步出一个有些佝偻的身影。 阿芙知道那是王熙,可是又有些不敢认,这段时日,她几乎老成了一个年过半百的平凡妇人,有如珍珠蒙尘,再不见往日光泽。 纹路和斑痕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她的眼角,那双干净以至凌厉的美目,如今也显得有些混沌。 桓羡站起身来挥手示意:“大嫂嫂!” 阿芙也跟着站起来,可是王熙并没有看她们,而是自顾自盯着脚下的路。 旁边侍书急忙笑道:“夫人,二夫人和三夫人叫您呢!” 王熙充耳不闻。 阿芙和桓羡自然也不好太过追究,同侍书笑笑,三人围坐。 小柔好久不曾见过大伯娘,这会睁着好奇的眼睛往王熙怀里扑。 桓羡怕王熙生气,要将小柔拉回来,谁知王熙就像重新注入生机活力一般,将小柔抱到膝上,牵着她的两只手,也不说话,只朝她笑。 小柔起先也笑,可是小娃娃渐渐也觉出不对了,有些惊恐地挣脱开,一头扎进阿娘怀里。 阿芙怕王熙如那日一般暴起伤人,浑身都绷紧了;谁知王熙只是如受伤的母兽一般,身子更矮了几分。 侍书生怕出乱子,挟着王熙道:“夫人,咱们回去吧,回去歇歇,好不好?” 看着主仆几个相依蹒跚而去,阿芙和桓羡同时呼出一口气,一愣,然后对视而笑。 桓羡抚着怀中小人儿的后背:“吓死我了。若是出点什么事,咱们两个女人家,怎么应对得来。” 阿芙心中感慨,王熙的精神算是垮了。 小柔在桓羡怀里不老实,扭来扭去。 雀枝忍不住伸手将小柔抱了过去,口中道:“夫人小心些,姑娘劲大,别伤着夫人。” 看桓羡下意识护住了小腹,阿芙脱口而出:“弟妹是又有了?” 桓羡双颊微红,点点头,抿着嘴不吭声。 阿芙难以对抗这突然而来的失落和艳羡,不由得从眼中流露丝毫。 桓羡无意伤她,急忙道:“二嫂可知道?下个月咱们一家人要去外头庄子踏青呢,说是老太爷牵头的,二爷三爷都应允了。” 阿芙还没来得及说话,桓羡就自顾自接着道:“瞧我,想来二哥定然是同嫂嫂说过了。嫂嫂去过庄子一次,我自嫁过来还没去过呢,真想知道城外庄子这几年变成什么样子了。” 她的话密不透风,一片救过来了,阿芙也插不进嘴,只是淡淡笑着点头。这也许多日不曾见面了,叔裕还真没跟她提过。 折腾了这两个月,她有时候觉得叔裕已经淡出了自己的生活——而且并没有什么值得痛不欲生的。 起先阿芙的确是恐慌的,因为她下意识地觉得,没有了夫君的爱敬,她的人生就是阴沟里翻船。 阿娘和干娘为了挽回丈夫所做的种种努力,不分日夜在她脑中走马灯般的呈现。 她也已一一试过了,她甚至不知道她可以为了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 回想起这些日子的折辱忽视和胆战心惊,阿芙简直怀疑自己不是见了竹马一面,而是给他生了一对大胖小子... 她之前不敢想,可她越来越觉得,至于吗?为什么叔裕可以左拥右抱,她就要为了他裹足不出呢? 如果叔裕实在不能接受,那就各过各的吧。这两个月过下来,她不也是好端端的吗? 事实证明,有男人爱和不在乎没有男人爱都会过得非常顺意,最痛苦的就是在二者之间徘徊... “二夫人!”忽而一个小婢子过来,怯怯行了个礼道:“二夫人,二爷请您预备着,日入时候他来接您去天香楼吃宴请。” 阿芙手不自觉地捋了下裙摆:“好,我记下了。” 得,好不容易撇下人家,人家这又来找了。 桓羡问道:“吃宴请?是谁家的?” 小婢子答道:“回三夫人的话,二爷不曾说过,奴婢听着有王二爷夫妇。” 桓羡点点头:“哦,二嫂嫂,是王凝之王二爷的请,是咱们大嫂的二哥哥。” 阿芙笑道:“弟妹还当我是刚嫁进来么?” 桓羡恍然大悟,她下意识地觉得阿芙同长安的世家都不熟悉,这才画蛇添足为她解释。 她窘道:“看我,生了小柔后脑子就笨笨的。” 阿芙狡黠地眨眨眼:“一孕傻三年嘛。王二爷已经回京一年多了吧,恐怕这次是又有外任了。” 桓羡摇摇头:“一般世家子弟三十岁上就不会再外放了。凝之哥哥今年应当是三十有三,估计是在京里谋了职位了。” 阿芙想想,叔裕是一月的人,今年也三十了。他不太爱过生日,今年两人冷战着,更是什么也不曾有。 “季珩怎么不跟着去?” 桓羡笑:“季珩他比凝之哥哥小五岁,两人小时就没玩到一起去。” 阿芙看着桓羡说“季珩”时候那自然而然的样子,突然有些羡慕。 想想,嫁人就是该嫁从小相知的,唤过他名字千次万次的人。 若是她嫁与穆晋珩,想必就是如此吧。 叔裕...她想来也是喊过的,在他千里奔丧吐血昏厥的时候,她也是那样情真意切地唤过他的。 阿芙笑笑,起身拍打一下起皱的裙摆:“阿羡,那我先回去准备准备了?” 桓羡忙起身:“快,小柔,同二伯娘说恭送!” 小柔嗲声嗲气地说了,大家又是一通笑,阿芙才在樱樱的搀扶下慢慢走远。 桓羡揽着小柔胖乎乎的小肚子,柔婉的丹凤眼中有些疑惑:二嫂嫂这段日子变化真是太大了。虽说那面庞没什么不同,可是时而不经意流露出的淡然就有如淬过火的刀锋,让人心头一颤。 小柔挣开阿娘的怀抱,歪歪扭扭地往前跑,桓羡摇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都甩开,急忙跟上。 第一百零六章 阿芙心肝儿 阿芙自然是要妆扮一番。 跟叔裕没有多大关系,主要是王二爷夫妇,这是第一次见面,阿芙想留个好印象,也不愧对自己曾经的“艳绝长安”的名号。 底子在那里摆着,她又格外重视,难怪叔裕看到她的时候梗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最终一言不发地上了马。 阿芙心里那个畅快啊,能看不能碰,急死他! 私会晋珩的确有错,她也努力去弥补,去挽回了。 可她觉得叔裕好像并不是就事论事;他好像是享受着阿芙的歉疚,每日拽得二五八万。 阿芙不喜欢这样不平等的关系。她并不能在这样无休止的揣摩和迁就中感到幸福。 从现在开始,不管叔裕如何,她要做回自己。 阿芙开开心心地整理裙摆,今天也算是震他一震:倘若哪日当真和离了,虽说裴府能被媒婆踏平了门槛,她向芙的追求者也能排到温州老家去! 天香楼是长安最负盛名的酒楼,体力跟不上的老御厨,有不少都是这里的师傅。 阿芙跟在叔裕身后进了五楼的一间雅阁。 叔裕进屋便笑道:“哥哥,嫂嫂,叔裕来晚了。” 王凝之凭窗而坐,同皇后娘娘生得极为相似,让阿芙凭空多出来几分畏惧。 她行个礼,还没开口,就被王凝之夫人谢韵牵了过去。 阳夏谢氏也是个大族。谢韵的长兄谢弈官至吏部尚书,其女谢令媛名倾朝野,如今年刚及笄便被皇后请去宫中做女官。 若以父兄的关系来说,阿芙要叫谢韵一声姑母;因为谢韵的兄长与阿芙的父亲乃是同一职级,可从叔裕这边来说,阿芙就该叫一声嫂子了。 谢韵圆团团的脸儿,十分温厚,声音也格外让人安心:“这便是弟妹吧?叔裕猴儿一样的人,何德何能娶得到这样的大家闺秀呐!” 叔裕笑道:“嫂嫂,我来晚了就自罚三杯便是,你怎得还骂我是猴儿呢?天下哪里有我这般英俊的猴儿?” 王凝之一掌拍在叔裕大臂上:“快喝吧!倒满!” 叔裕喝着,王凝之对阿芙笑道:“弟妹可还记得我?” 阿芙一头雾水,谢韵笑道:“弟妹不一定记得你,但定然记得处之...” 看阿芙还是一脸茫然,叔裕忍不住低头抿唇笑了。 谢韵拍她:“就是那个念诗的!” 阿芙还是不知道,什么念诗的? 王凝之看着傻笑的叔裕,忍不住又在他厚实的背上拍了下:“看把你乐的!” 谢韵抿唇一笑,附耳道:“就是那个说一树梨花压海棠的!” 阿芙骤然想起,顿时脸红到脖子根。 谢韵正待安慰她,她却亮着一对鹿眼道:“这于阿芙是赞美,可却把夫君说老了呀!” 阿芙不欲在外人面前显得与叔裕过于生分,这一声“夫君”却把叔裕叫得身形微动。 谢韵与王凝之齐声大笑,凝之乐得站了起来,又开始拍叔裕的后背。 叔裕拿胳膊肘怼他:“你拍得我要吐血了!” 谢韵笑道:“弟妹为你求一句情,你哥哥就不拍了。” 阿芙一时分不清这场宴会是不是专门举办了让两人弥合裂缝的,可是谢韵夫妇和叔裕都笑着,她也不想显得太格格不入,本想顺着话说了,话到嘴边却成了:“哥哥将我夫君按到桌下算了!” 王凝之一愣,笑得俯下身子,扶着桌沿说不出话,谢韵也捂着嘴笑仰过去。 叔裕吃惊地看向她。 阿芙心里想着,要高冷,要不动声色,要眼神淡然,她想让叔裕知道她现在有多么不需要他,看不惯他。 可是在谢韵和王凝之的笑声包围下,阿芙忍不住笑场了。 叔裕眼睁睁地看着阿芙唇角越勾越高,最后忍不住伸出一只白白嫩嫩,骨节分明的手,掩了唇,将头转了过去,藏起那如花笑颜。 他又一次看呆了,也跟着傻乎乎地乐起来。 可以了,让这件事过去吧。 这几日他亲自去了向府一趟,忍着心中酸意将事情挑明。 他对目瞪口呆的向老爷和向夫人表示,只要这件事再不为外人所知,他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阿芙,仍旧是裴府的二夫人,他的心尖宠。 向夫人自然是连连点头,千恩万谢。 就连叔裕自己,也觉得自己十分伟大,为爱牺牲,为爱包容,简直是天底下第一情种。 但是毕竟已经跟阿芙冷战这许久,以至于人家把自己的包袱卷都收了,叔裕不想贸然过去融冬院,免得待遇不高。 恰好凝之每日乐呵呵拉着他聊同谢韵的美好生活,他便求这位发小帮自己一把,两人一处笑笑闹闹,这件事也就彻底过去了。 没想到,进屋说了没几句话,阿芙就给了他这么美好的一个笑容。 叔裕简直想把王凝之拎起来挥舞几圈,真是所向披靡,无往不胜的月老型贤才啊! 王凝之缓过来,朝叔裕明知故问笑道:“叔裕啊,看来弟妹对你意见很大啊!你把人家怎么了?娶了我们长安有名的一朵花,还敢造次?” 这说的也太直接了,叔裕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决定把他踢出自己心中的月老型人才簿。 哪有这样问的??他裴叔裕能怎么说??意见确实很大,但是我已经很有高风亮节了,这不干我的事??? 阿芙本着不想把两人之间的事抖得人尽皆知的原则,微微笑道:“哥哥问问嫂嫂,恐怕也是一样的光景呢!” 谢韵笑道:“若是我,我便快刀斩了凝之那厮,盐水过了,做一道白斩鸡...” 刚好小二上来道:“白切鸡丝,各位爷,夫人请慢用....” 这回轮到叔裕笑得连连抚掌,摸出一只碎银掷与小二:“赏你!” 小二一头雾水,但也不含糊,揣进袖子里,倒头就是一个揖:“谢谢这位爷!” 阿芙与叔裕挨着坐,他笑的时候那发自内心的欢愉又一次莫名其妙感染了她,阿芙也跟着小声笑起来。 谢韵看着同时露出灿烂牙齿的叔裕夫妇,心里也为他们感到高兴。 两个人真是很般配,听凝之说叔裕虽然说了阿芙一通坏话,可是能让一个男人满脑子都是她的坏话的女人,想必也被深深在意着吧。 王凝之夹起一筷白切鸡丝,笑道:“那只好请诸公都来品一品在下了!” 叔裕故意皱眉:“凝之吾兄,没想到,你竟是个没有心肝肺的东西!” 凝之被他说得一愣,低头看到盘子中并无内脏,只是白肉,这才反应过来,又是一巴掌招呼到叔裕的背上。 二月底,整个国家刚刚从寒冬中复苏过来。从凝之背后的窗户,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橙色灯光,映亮了无数屋脊。 阿芙听着他们插科打诨,不时也跟着插句漂亮话儿。 她只觉得闷在家中两个月的郁气几乎一扫而空,广阔天地,也该心怀旷宇。 少女时期不觉得,如今嫁作人妇才知道,能够随心所欲是多么难得。 酒终人散,叔裕自然又是醉了。 凝之醉得也不轻,不过因为谢韵也有些微醺,夫妇俩都在那傻笑,站在一起,倒有一种格外合适的观感。 不像阿芙,滴酒未沾,虽然面上带着笑,但是眉间隐藏不住一丝恼意:这厮又喝多了,又要跟她挤一顶轿子... 叔裕全然不知,大着舌头对凝之夫妇道:“哥..哥,嫂...嫂,慢走,改天....来裴府....吃酒!” 凝之同样大着舌头:“好...的...叔裕!快....回去...吧!天气...冷...唔...” 两人临别赠言好一会,叔裕才心满意足地揽住阿芙的肩膀,险些把阿芙勒死:“阿芙...心肝儿,咱们...回吧!” 他喊“心肝儿”,阿芙还以为是他请天香楼做的菜,反应过来是对她的爱称,胃里一阵翻腾。 仗着叔裕喝醉了,阿芙将他推开,冷淡道:“二爷快上马吧,咱们准备回去了。” 说着自顾自掀了轿帘坐进去。 周和在一边惊得舌头都掉了,二爷醉成这样,谁能将他挟上马? 好在叔裕充耳不闻,笑嘻嘻地跟进了轿子,乖巧地挤到阿芙身边,冲周和神气活现地招招手:“走吧。” 周和不放心地看了眼阿芙,后者一脸清冷,抱臂而坐,应该不会一时心头火起将二爷碎尸万断,只得放了轿帘,吩咐起轿。 一片黑暗,阿芙感觉叔裕的脑袋毫不客气地凑到了她的脖颈处。 他喝得不少,气息中酒味却不重,闻起来是一股桂花香气。 阿芙对这个味道太熟悉了,这是她亲手晾晒酿制的八月香,居所、衣物熏香皆是这一味。 叔裕两个多月不曾过来,身上怎会有她房里的气味? 阿芙心里一动,翻翻他的衣襟,果然寻得自己一块早已找不见的帕子。 上头香味扑鼻,估计这厮拿了帕子,又往上抹了不少香膏。 阿芙哭笑不得:二爷欸,您就不觉得味道有些浓吗? 第一百零七章 我自始至终都对你有意 “你想要吗?” 叔裕突然说话,把阿芙吓得一抖。 “什么?” 黑暗中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叔裕凝视着她的眸子:“帕子,我给你了。” 阿芙“哦”了一声。 这从帕子到香膏都是我的,还需要你来送我?? 她不想和醉鬼说话,只是从善如流地将帕子收入袖中,坐正不说话。 叔裕扭股糖似的抱住她的肩膀,在她颈侧轻轻啃吻。 阿芙的脖子容易留痕,她将小臂横在两人中间,轻轻推拒:“二爷,二爷...” 这一声二爷却使叔裕发了狂,手落在阿芙腰肌,一使力将她抱到了自己膝上,抬头啃吻她的下颌:“唤我叔裕。” 阿芙迫不得已,咬牙唤道:“叔裕...” 他的呼吸更加急促,一只手已撩开她衣裳下摆,在她腰窝处轻轻揉.捏。 阿芙只觉一阵酥.麻,气息也有些不稳,可是她不喜欢这样突然的求.欢,让她觉得太草率,太直接。 她仍旧伸手去推他,叔裕用的力也越来越大,最终绑在她腰上的那只手勒得阿芙有些绝望:“二爷,疼,疼....” 轿子里太黑了,阿芙看不清叔裕的神情,只觉得他好像突然找回了理智,将她放回座椅上,自己努力平复。 阿芙鬼使神差道:“二爷,你醉了吗?” 叔裕笃定道:“没醉”。 阿芙懒得揣摩,自顾自整理衣裳,将有些散乱的发髻抿好。 外头周和格外响亮地报了一句:“二爷,夫人,到了!” 隔了好久,才敢动手撩起帘子:“爷,夫人,到了,下来吧?” 叔裕走下来,脚步有些不稳,他回过身,递手给阿芙。 阿芙也不矫情,反正没有他扶,樱樱也得扶,施施然接了他的手,缓步出了轿。 阿芙自然是往融冬院走,叔裕就行在她身侧。 她想着载福堂跟融冬院面对面,叔裕许是要去载福堂吧,谁知他也跟着阿芙往融冬院拐过来。 之前禁闭时候被调走的婢子们早已都回来了,看到叔裕久违地大驾光临,面上的惊诧掩都掩饰不住,呼啦啦跪倒一片。 叔裕倒是不受影响,自己该干嘛干嘛,更有元娘一切服侍到位。 待两人都收拾停当,元娘和樱樱对视一眼,毫无征兆便退下了,将门关得紧紧的。 叔裕坐在北屋床上,看着隔着两道垂花门,阿芙坐在南屋书桌前,自顾自拿着话本读得起劲,半天终于忍不住道:“阿芙,安置吗?” 阿芙披着长发,一抬头长发如同流水一般波动着:“二爷睡吧,莫要耽误了明日早朝。” 叔裕便躺下。阿芙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知他什么心情。 过了约莫一刻钟,阿芙困得撑不住了,估摸着叔裕也该睡着了,放下话本,轻手轻脚地往床边来。 她刚刚褪去睡鞋上了榻,轻轻打了个呵欠,叔裕一个转身,便将她揽住。 阿芙脑子“哄”地一声,这厮守株待兔呢? 她拦住他,低低道:“时候不早了,二爷,咱们歇下吧。” 叔裕低下头,打量她的神色。 隔着一层薄薄的中衣,阿芙感觉得到他滚烫的温度和不稳的呼吸。 叔裕轻声道:“阿芙,欲擒故纵是有度的,你知道吗?” 阿芙假笑:“这个成语,妾身倒是听说过。咱们不妨明日晨起再交流精进,二爷看如何?” 叔裕搭在她腰上的手紧了几分,不欲与她多说,翻身上来,打算霸王硬上弓。 阿芙有些慌乱,要说动手,便是借她一只哮天犬也打不过这尊二郎神啊! 眼看叔裕就要撕开她的小衫,春光即将乍泄,阿芙狠狠一口咬在他肩上。 她当然是不敢用全力的,不过突然起来的疼痛让叔裕手一松,阿芙立刻双手抱胸缩到了床铺的另一头。 叔裕缓缓坐起来,一只手搭在立起的膝盖上,另一只手按按被阿芙咬到的地方,勾唇一笑。 他的衣襟半敞,隐约可见结实的肌肉线条,长发披散,如同下凡的天神。 阿芙惊惧,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叔裕心中怒火熊熊,低声厉道:“向芙,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 叔裕是个最不喜麻烦的人,他觉得生活就该如一碗清鸡汤,平淡中自有滋味。 他不喜欢说书和话本中的故事,太过折腾;更不喜欢阿芙把这些弯弯绕绕带进生活中。 “你是我的妻,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还需要我来教你吗?我对你也不过就是这点要求,旁的管家理事,我哪一样说过你半点不好?” “你可倒好,私会外男,这又....”叔裕说不出口,求.欢被拒,在他三十年人生中还是第一次。 阿芙低着头,云鬓倾斜,那根碧玉簪子终于不堪其重,坠入锦被重重,头发立时滑落下来。 她最近还吃胖了些,圆润的肩头暴露在有些寒冷的空气中,簌簌发抖。 叔裕以为她哭了,心头又有些不忍,往这边挪过来,不料阿芙立刻缩得更朝里些。 他气结,正要动手,却听阿芙清冷的声音在夜色中兀自想起:“二爷,为什么咱们夫妻之间,有话不能好好说呢?您生气我私见晋珩哥哥,生气我服侍的不好,您都可以直说,为什么要想尽方法羞辱我呢?就连您的示好,也是把我带去一个陌生的酒宴上,让我除了接受别无办法。” 她低着头,双手抱臂,几缕月光洒在她瓷白的皮肤上,看起来如同一具雕塑。 “我见晋珩,已是我们成婚之初,那时我们彼此都并无情意。后来,我感到了您对我的好,就再也不曾动过不该有的心思。如果您能给我个机会说清楚,又怎会拖了两个月,伤害了这么多人呢?还是说您不过是把我当作您的一个宠物,因为我没有顺您的心,您就要惩罚我,羞辱我,使我孤立无援...”说到这阿芙稍有些哽咽,“您会因为明鸳哥哥的死而悲痛,您就没有想过我会因为樱樱婉婉的受刑和元娘的受伤有多自责,有多难过吗?!” 叔裕的脑子懵懵的,他从来没听过阿芙这样长篇大论地教育他。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想将她抱入怀中安抚。 阿芙毫不犹豫地挥开他的手,却被他强行揽进怀中。 她毫不犹豫地再次咬住他的颈侧,这次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唇齿间慢慢弥漫出一股淡淡的血气。 叔裕痛且惊,不由自主地松开她。 阿芙重新缩回角落,声音被情绪冲得不稳:“二爷您从来都不会认真听我说了什么!我说我不想,我不要!我说不要,不是欲擒故纵,是真的不要!” 她有些失控,声音在万籁俱寂中显得有些突兀。 叔裕一只手捂着伤口,呆呆坐在床铺上,生出一股不安全感,好想凑到她身边去,却又不敢。 被她这一通痛骂,他突然觉得自己确实不是个东西:“阿芙,我....” “之前舒尔跟着我住的时候,她曾经问我,如果嫁人之后过得还不如当姑娘时候快活,那为什么要嫁人呢,”阿芙眸子中有水光,她第一次抬起眼,直直看向叔裕,“二爷,你说呢?” 叔裕不加思索道:“女大当嫁....” 阿芙冷笑道:“那是夫子所言,夫子却也是个男人。那时我也是这般对舒尔说,可是如今我改了主意:若是嫁了人不如不嫁,那便不要嫁了。二爷,咱们...” 叔裕下意识觉得她要说“和离”,他急道:“不行!” 说着一把拉起阿芙的手臂,将她紧紧锁在臂弯之中,在阿芙就要再一次咬上他肩膀的时候急道:“不行!你想咬便咬,想打便打,总之我绝不会放你走!你说成婚之初我们彼此无情,可那是你无情,我自始至终都对你有意!若是无意,我会请大姐姐访遍全城,就为了找到城楼上那个穿着红斗篷的姑娘吗?” 阿芙的心怦怦直跳,叔裕滚烫的肌肤烙在她身上,感觉几乎要被他烤化。 她艰难开口:“二爷...” 叔裕根本不给她说话的空间:“从今以后,全部都依你,好不好?只是,”他抓着她的胳膊把她从怀里揪出来,急切地看着她的眼睛,“只要你自此不去见穆晋珩,从今以后,咱们再不提这些事了,还如同以前那样,好好过,好不好?” 对着叔裕深情地能溺死人的眸子,阿芙艰难道:“可是二爷,您不过是喜欢我这张脸罢了...不然,怎会一见钟情呢?天下比阿芙美的女子何止数百,二爷,您就别再折腾我了...” 阿芙想起过去生不如死的两个月,每天辗转反侧,揪心如焚的两个月,看着眼前人剑眉深蹙,她却是不敢信了。 第一百零八章 日后我努力对你好 叔裕哑然,他自然是喜欢这张脸的,可是当然也不仅仅是这张脸。偏偏,他情急之下又说不出自己究竟爱上了阿芙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叔裕紧紧抓着阿芙的胳膊,拼命打腹稿。 他喜欢她慵懒使小性儿的样子,喜欢她迷迷糊糊一脸为难的样子,喜欢她带着稚气却又格外认真的样子,喜欢她被身边所有人爱着时那副无拘无束的样子... 说起来都不是绝世无二,可是融在一起,就铸成了眼前这个独一无二的她。 铸成了这个他忍不住会想念,时不时会生气,大多数时候离不开的向芙。 可是叔裕不知道怎么说,这些话听起来都不是什么好话。 这种时候,是不是该说些才学无双贤惠有德之类的话儿? 阿芙静静地等,叔裕紧张地想,大半夜地两人运功般面对面而坐,没人说话,画面看起来有些诡异。 可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口,阿芙实在忍不住,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她摆摆头,想让自己清醒些,不想就这样仓促地结束两人难得的谈心,却觉叔裕微微松开她的手臂,满眼关怀道:“困了?要不你先睡下,明日我写下来与你,可好?” 阿芙瞠目结舌,怎么也没想到叔裕会出来这么一句。 两人.大眼对小眼,好一会,阿芙忍不住掩了口,笑弯了腰。 叔裕被她笑得不明所以,可是她笑了终归是好事,于是他也跟着傻乐起来。 笑了好久,阿芙捂着有些酸痛的肚子静下来,叔裕难掩一脸讨好地问:“咱们和好了吧?” 阿芙语塞。 她是无法抵抗他不自知的魅力,可是...... 她觉得叔裕脑子里有的时候只有一根弦,凡事直来直去地惊人,旁人用快刀斩乱麻就够草率了,他可倒好,根本不斩,找根绳子,捆一捆就接着过了。 阿芙也是对他没辙,想想从前的各种矛盾,往往一个吻,一次酣畅淋漓的xx交融,就莫名其妙地给掩埋过去了。 阿芙决定这次得把事情捋顺了:“夫君...咱们...” 她下意识地说出“夫君”两字,毕竟“二爷”还是有些不顺口。刚说完,叔裕就欣喜若狂地扑过来,xxxxxx 阿芙来不及反应,好不容易寻着一个档口,撑着胳膊推他。 好在刚才阿芙对叔裕的“教诲”还音犹在耳,叔裕一感到胸脯上有个胳膊肘推他,他不敢怠慢,立刻退开。 “夫君...”阿芙好不容易重新夺得话语权,却把方才要说的话忘掉了...... 对着叔裕的灼灼等待的眸子,阿芙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双手捂了脸,一头拱进了叔裕的怀中。 叔裕只觉万千烟花在他心中绽放,纵是榜首向铭晏那支生花妙笔,也描述不出他此刻心情的万一。 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她的背上安抚,如同哄睡婴孩。 不敢使力,他怕一使力,就把这梦境般的一幕捏碎了... 阿芙羞了一会,也就忘了,只觉得十分舒服,半眯着眼享受。 她本就困了,静了一会更是睁不开眼。 却听叔裕感怀道:“阿娘没了,你是我最亲的人了。” 阿芙讶然直起身,看着他的眼睛,静静倾听。 “....我,我....”叔裕难得的结巴了下,“日后我努力对你好,好吗?” 阿芙心里软成一片,半跪起来,让叔裕的头靠在自个儿肩上:“我也努力。” 叔裕抱住她的腰,将脸埋在她胸前。 阿芙轻轻抚过他圆乎乎的后脑勺。这后脑勺同叔裕凛然的气质很不符合,感觉像个小娃娃。 “夫君,见晋珩哥哥的事,我错了,但哥哥是君子,我们之间,并没什么,不过是儿时留下的一点情愫...” 叔裕闷声闷气道:“你纵是同他有些什么,我也舍不得撒手。我只会埋怨你有眼无珠,不识英雄...” 阿芙“扑哧”一笑:“阿芙确实是有眼无珠,可是夫君的眼光好呀!” 叔裕松开她,眼里是晶莹的笑意,满满的幸福。 孽缘啊,孽缘啊,这一辈子,栽到她手上了。 叔裕拉着她躺下,将手臂垫在她颈下。 阿芙好久不曾与叔裕同寝,抱着他,觉得格外有安全感。 美人在怀,叔裕情不自禁.地靠过去。 就快要吻到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什么,手足无措地问了句:“....可以吗?” 阿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嗔打了他一下,主动吻了过去。 叔裕就如野马脱缰,抵死温柔地吻起来。 吻了一会,突然又觉得阿芙推他,他急忙控制住自己,舔着唇不甘地撤开些。 阿芙认真地看着他:“夫君,襄远,我从来没有害过他,一丝一毫都没有。” 叔裕不意她突然提起此事,此情此景下他无法不相信她说得乃是千万次没能说出的辩解之词。 想到她曾无数次默默委屈却无从辩解,叔裕的心刺痛了。 他牵住阿芙的手,轻轻揉搓:“我猪油蒙了心了,对不起,阿芙。” 阿芙鸦羽般的睫毛轻颤了两下,无声无息地偎到了叔裕肩上。 叔裕轻轻摩挲她的后背,不久就感到了肩上一点湿意。 他已经不记得,阿芙上一次在他面前哭是什么时候了。 叔裕吻吻她的额头,为她掖好被子,长臂一伸,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 阿芙哭够了,定着两个桃子似的肿泡眼,可怜兮兮地抬头看叔裕。 叔裕抿唇一笑:“困了吗?” 阿芙点点头,在他唇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 叔裕追着她吻回去,却并不激烈,是少有的温柔缱绻。 黑暗封印了视觉,却让其他的感官更加敏锐。 阿芙感受着他轻柔的动作,对待她就如同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 静谧中时不时响起一声令人眼红心跳的“啧”,阿芙只觉自己的每一寸肌肤都慢慢热了起来...... 两人就要擦枪走火之时,他却“悬崖勒马”,倒搞得阿芙有些意外。 叔裕示意她听听外头余音未散的报时钟,笑道:“来日方长呢,先睡吧,你不是早早便呵欠了吗?” 阿芙一愣,知道他在傻乎乎地“对她好”,含情脉脉地看了他一会,才在他怀里寻个好位置,不出半炷香的功夫便睡了过去。 叔裕拥着她,一时竟舍不得睡。 窗外隐隐有鸟鸣啾啾,在这静谧的夜,叔裕觉得格外心安。 他合了眼没多久,就到了往日上朝的点。 悄声无息地起床,在熟睡的阿芙额角印上一吻,叔裕自己洗漱穿戴,不紧不慢地步出融冬院,准备上朝。 谁知周和竟没如往日那般牵着马候着,叔裕等了又等,也不见他的踪影,心头烦躁,自己抬步往前院来。 恰好碰到迷迷糊糊掀帘子出屋的陈升,把他吓了一跳:“二爷?您怎得起这般早?” 叔裕给他脑瓜来了一下:“再晚晚就耽误上朝了!周和呢?” 陈升抱着脑袋,迷惑道:“二爷,今日不是咱们阖府去庄上踏青么?您昨儿个亲自给皇上求的假呀?难道是奴才记错了?” 叔裕回过神来,老脸一红。 昨晚闹那一通,他倒把这事忘了,也没吩咐下人收拾行李。 他也没和陈升多说,急着提步往回走。 进了屋子,发现虽说阿芙还酣睡着,元娘、樱樱连同婉婉都悄无声息地忙碌着,开箱笼装箱笼,有条不紊。 叔裕低声道:“今日去庄子上,你们知道?” 樱樱点点头:“三夫人同我们夫人说了。” 叔裕一颗心才放下来。 第一百零九章 阖府踏青 阿芙舒舒服服醒过来,伸了个懒腰,趿拉上睡鞋下床。 撩起垂幔,就见堂屋里元娘指挥若定,一只只箱笼有条不紊地被运出去。 她想起来,今日就要阖家踏青了。 昨夜种种浮上心头,阿芙一只手揽过长发垂在胸前,脚下不禁雀跃起来,好想跳一曲舞啊! 被元娘看到,一把将她扯过来,不赞同道:“夫人身子才大好了几日,便穿的这样单薄,回头又病了,再....” 阿芙灵巧地挣脱,对元娘做了个鬼脸,转身就要逃走,却一头撞到一个结实的怀抱里,抬头一看,正是一脸笑意的叔裕,接着一件罩钟披头蒙下来。 叔裕看着裹得严严实实的阿芙,满意道:“去吧。” 元娘看他们两人和睦的样子,偷偷一笑,装作什么也没看到,接着忙活。 叔裕夫妇果然又迟到,到庄上的时候,屋子里满满登登一大家子人。 裴老太爷,裴老太爷身后挺着大肚子含羞带怯的蔓儿,小柔的人型软轿裴季珩,桓羡,裴蔓顾元叹夫妇,裴蔓的一双儿女顾孝则和顾舒尔,还有一位不知名的幼树般的少年。 房间里那叫一个暗流涌动,除了天真无邪的小柔,谁都怀着心事。 阿芙和叔裕踏进房里的时候,屋子里只有小柔甜美的童音,咿咿呀呀的。 阿芙刚刚从叔裕的掌心抽出手来,面上还带着甜甜的笑意,习惯性地扫了眼各人的脸色,心里也算大概有些算计:恐怕又是一场大戏。 不过这一次大戏的中流砥柱应该是裴蔓,不管是跟裴老爷还是跟她自个儿的夫君,三五句话里应当都少不了冲突... 叔裕笑着打了招呼,裴蔓朝他身后望去,不解道:“阿熙怎得没来?不是说大好了?” 叔裕和季珩都没把仲据死因的谜团告知裴蔓,主要也是不想她操心,因而便不能与她细说王熙疯病的源头,因而裴蔓只当王熙是病了要安养。 叔裕道:“好是好了,只是来庄子毕竟还有一段路,就...” 裴蔓皱眉道:“这才几步,哪里就这么娇气了?把她一个人留下,回头可别再多想了,又横生事端。” 季珩笑道:“不会的大姐姐,大嫂不是这样的人。” 听了这一句,阿芙和桓羡交换了个眼神,彼此竭力遏制住翻白眼的冲动。 叔裕强行换话题:“大姐姐,介绍阿芙于姐夫吧,他们应当还不相识呢。” 阿芙从裴蔓保养得宜的面容上看出了一丝尴尬和小心翼翼,她当作不见,笑盈盈等着。 裴蔓和身边的男子一同起身,裴蔓柔道:“阿芙,这是你姐夫。” 顾元叹,当今国子监顾博士,泸州顾氏遗支;大观五年状元郎,先帝御封“赛潘安”。 如今年届四十,容貌上却全不见疲态,反而有千锤百炼后的沉静之意。 他站起来,与叔裕个头相当,却要清瘦些,带着极为温润却疏离的笑意。 阿芙突然知道为何有人将二哥铭晏与这位顾泸州相比了,两人都有股子谪仙的味道,叫人自惭形秽,自觉有云泥之别。 顾元叹浅浅一揖:“见过弟妹。” 阿芙急忙还礼,深深一福:“见过姐夫。” 叔裕在一边笑道:“在场的唯一读书人,也就是姐夫了。” 裴蔓打他一下,嗔怪道:“谁说的!还有我们孝则呢!” 叔裕拍脑门大笑道:“对对对!把我们孝则忘了!” 舒尔插话道:“我哥哥如今都是有官职的人了,二舅舅还把我俩当小娃娃呢!” 叔裕想摸摸她的头,忽然发现他印象中那个女娃娃如今已插上玉钗,示意即将及笄,成大姑娘了,硬生生把手放了下去,笑道:“你哥哥确是个男人了,我像他这么大那会挂帅都挂了两次了。不过你嘛...还得等两年!” 孝则得了舅舅的夸,虽说夸得不痛不痒,还是颇为骄傲,求夸奖似的朝裴蔓望去。 顾元叹一直没有作声,微微笑着看裴家一家人热热闹闹。 他身后那个幼树般的少年也是面无异色,格外沉静地站在那里,有其父之风。 年轻人总是不甘被身边人忽视,像这少年公子这般年纪,能做到这般,倒是与众不同。 阿芙好奇问道:“这位公子是?” 阿芙是看着裴蔓问的,可裴蔓只是笑了笑,没作声。 顾元叹温道:“这是我先妻之子,顾彦先。彦先,见过二舅母。” 阿芙心里忐忑,这竟是顾元叹传说中那位羊氏夫人的儿子! 说来顾彦先的生母也非裴蔓,若是他不乐意唤自己一声二舅母,虽说阿芙下不来台,可是人家确实是没什么错的。 少年的脸部线条格外分明,也没有什么笑模样,屋子里安静地有些突兀,众人的目光都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瘦削的肩上。 顾彦先并未犹豫,行了一礼:“彦先见过二舅母。” 阿芙急忙点点头,表示听见了。 今天的裴蔓与往日格外不同,小动作不断,一会整整衣襟,一会捋捋发髻,总之有些不自在,也不知是不是鲜少与夫君和继子一同出现的原因。 下人上来道:“老爷,晚膳备在花厅了。” 自蔓儿一事后,裴蔓一句话也不曾与裴老爷说过,叔裕也有些接受不了,姐弟两个这会都看向别处,不吱声。 季珩有些毛爪,硬着头皮道:“阿爹,咱们...” 裴老爷看着低头不语的裴蔓和裴叔裕,声音也没什么起伏,只是伸手牵了肚子高高挺起的蔓儿,率先往花厅去。 庄子里的田掌事和田氏就候在一边。这是第一次裴府阖家过来踏青,他们自是万分小心,想给主家留个好印象。 阿芙本以为入座还要费一番功夫,这蔓儿是按继夫人之礼坐在上首呢,还是连桌也不能上,就这个也够裴蔓和裴老爷吵一架了。 不过她还是低估了为人奴才的智慧:田氏摆了两张桌子,男女分席。这样一来,倒也就没什么上位下位了。 田氏生怕裴蔓吃着吃着一拳打在蔓儿的肚子上,因而将蔓儿安排在了阿芙和桓羡之间,叫顾舒尔跟着她娘坐在蔓儿的对面。 也不知蔓儿是不是装的,这么大月份还害喜害得严重,菜是走马灯一般端上来,还没进了她的眼,她就挥手加干呕,一副不胜病弱的样子。 桓羡虽说也有了,可比蔓儿的反应小得多,几乎没什么异样,只是田氏还是撤去了几道寒凉之物。 蔓儿的干呕声真是千奇百怪,阿芙满眼怜悯地听了半晌,忽觉心头也涌起一股子异样来,恰好田氏亲自端了一盅醉蟹放到她面前:“老奴听说二夫人祖籍温州,特地做了这道南方菜,咱们这桌有喜的夫人多,就单给二夫人盛一点,香香嘴儿...” 虽说这盅醉蟹离蔓儿有一米来远,她皱皱眉,就要干呕,谁知被阿芙抢了先... 一桌子人连带蔓儿都愣住了,傻乎乎地看着阿芙扶着桌沿,掩着口咳弯了腰,慌得樱樱跪在地上扶着阿芙的手肘,远远侍立在边上的婉婉也捧了水,急急凑过来。 那一桌上叔裕正说话,余光扫到干呕的竟然是他自己的夫人,不知不觉就站了起来,关切地盯着阿芙的侧影。 阿芙终于缓过来,喝了口水压一压,一抬头看大家都盯着自己,不由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失仪了:“呃,真不好意思,我这...” 田氏笑呵呵道:“夫人这说的什么话,是老奴思虑不周,夫人这还没显怀,老奴就上了这样的腥物,该打该打,老奴这就吩咐人去重备..” 田氏喜欢这位温柔美丽的二夫人,同样是害喜,蔓儿就招人烦,可是伺候阿芙,田氏乐意的很。 桓羡喜出望外,挑了挑眉,心直口快地笑道:“二嫂嫂也有了?!真是恭喜二嫂嫂了!昨儿个咱们还在一处,你怎么也不同我说!” 阿芙插不进话去,没想到闹出这么一出乌龙,怪不好意思的,下意识道:“没有,我这...” 话说到一半,忽而想到自年初就不曾叫府医请过脉,她的葵水又一直不调... 下意识地,阿芙的手扶上小腹,老天啊,难道我终于有孩子了?? 第一百一十章 阿芙有孕 她一转头,叔裕已来到她面前,带一点迷茫的喜色,又带一点紧张和不敢置信。 阿芙被他这副神色震住了,嗫嚅着说不出话。 樱樱和婉婉默默退开,叔裕牵住阿芙的手,转头对田氏若无其事道:“庄子里可有医者?唤来看看。” 田氏得令,返身一路小跑着往外来。 医者没有,可又不是什么大病,寻个稳婆来,不就得了。 阿芙咬着唇,有些不安地坐在那,叔裕低头看她,眼神中有些许痴痴。 阿芙不好意思,拿另一只手推他。人都在呢,羞死人了。 裴蔓放下餐箸,笑道:“你们夫妻在这演什么大戏呢?” 叔裕笑而不答,也不走,就杵在阿芙身前,挤得蔓儿拿不起餐箸,只得委屈巴巴地往外挪了挪。 稳婆风风火火过来了,想来是刚下地回来,还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家常衣裳。 她倒也心里有数,先求了一盆水,仔仔细细敬了手,才搭到阿芙的手腕上—— “这看脉象没大事呀?”稳婆转头对田氏说。 阿芙的心骤然沉底,就仿佛那道照进她生命里的光又消逝了。 叔裕的面上也沁出失望,他轻轻捏捏阿芙的手,安慰阿芙,也安慰自己。 阿芙懊恼,她就不该存这个念想。或许,她就是不会有孩子... “夫人这喜脉强得很,就是说小主子也是个结实的呢!”稳婆接着乐呵呵道。 方才田氏心急火燎地来喊她,说是二夫人害喜厉害,把稳婆吓了一跳,只怕小主子出了什么问题。 “眼下还是三个月左右,再往后些日子,夫人就不这么难受了。”稳婆笃定道。 阿芙眼中不知不觉就凝住了一汪泪,隔着泪水视线有些朦胧,看不到叔裕的神情,只觉得他握住她的手骤然松了,接着又小心翼翼地拢住。 舒尔跳起来:“过些日子,我就有两个小侄子啦!” 叔裕笑道:“你如今不就有个侄女了?快快担起你姑母的责任来!” 叔裕极力掩饰,可是他声音中的激动太明显,以至于满桌人都听出来了。 裴蔓笑道:“去去去,那边喝酒去!没喝呢就跟喝多了似的。” 她以为这对小夫妻早已知道阿芙怀孕了,这会在这伉俪情深,故而赶着叔裕回去。 叔裕又捏捏阿芙的手,阿芙也捏捏他的,意思你快过去吧。 角落里的樱樱擦了把泪,小声跟婉婉确认:“咱们姑娘有了?” 婉婉也用指尖沾出眼角的泪水,点头笑道:“是啊!感谢上苍,感谢上苍!” 阿芙表现得很平静,可是这一顿饭她都食不知味。虽然也跟妯娌姐妹们笑着,却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她好怕刚才那一幕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她迫不及待要回屋去,问问叔裕,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用过了晚膳已是很晚,裴老爷自然又是早早扶着大肚子的蔓儿回房——娶了新妻他倒是十分的体贴。 小柔困乏了,开始哭闹,季珩夫妇便也回去了。 花厅里只剩下裴蔓一家人和叔裕夫妇。 叔裕和顾元叹相谈甚欢,倒也不是两人格外声气相投,只是都是成熟的人了,该说不该说的话心里门儿清,又都身兼重职,也就朝堂江湖,你一句我一句说了一晚。 叔裕那边天南海北的聊,叔裕谈他在马背上跑过的半个江山,元叹就说他半生读过的宫殿一般高的典籍。 阿芙跟裴蔓说两个人之前也不知道自己怀孕的事情,因为自打过年以来也不曾请过平安脉,裴府这位大姑娘挑高了细细的长眉:“这怎么行?” 阿芙不想同她细说之前同叔裕的龃龉,便只是笑道:“是阿芙偷懒了,嫌府医来我屋子麻烦...” 她话音还没落,舒尔突然凑过来:“二舅母,你可帮我问过穆晋珩了?” 阿芙一愣,反应过来是她的“求爱”是不是打动了他的心。 “这....” 裴蔓笑着打了女儿一下:“你这姑娘,怎得不叫你二舅母把话说完?” 阿芙心想这她倒是不太在乎,不过能不能叫她不要这般直呼晋珩哥哥的名字? 不过想想,晋珩比舒尔大六岁而已,两人还真算是一个辈分;只不过是比晋珩小两岁的自己嫁给了“正值壮年”的三十岁男子裴叔裕而已... “他回信说福安郡那边事情多些,所以...” 阿芙这样一说,裴蔓自然懂了,笑道:“是啊,榜眼还是先为朝廷做事。” 这一句“榜眼”说得阿芙心里慌慌,一愣的功夫,舒尔就牵着她娘的袖子撒起娇来:“阿娘!成了婚也不耽误呀!将他调回长安寻个职位,我又能陪在阿娘身边,他还可以为国效力呀!” 裴蔓不好意思地瞟了眼阿芙,轻轻推开女儿:“怎么就调回长安了呀!新科进士需得在外头干满六年,何况晋珩今年才二十吧?通常都是三十才回....” 舒尔一甩袖子:“我不管!阿娘你托哪位大人帮帮忙呀!当时哥哥考进士和封官不都是....” 裴蔓一瞪眼,舒尔不敢说了,还是小声嘟囔。 阿芙尴尬:“说得.....也是....要不.....我再问问?” 通常来说男子二十倒也确实结亲了,以事业为由,是有些站不住脚。 裴蔓笑道:“不要老是打扰他了,毕竟你也跟他不熟,是靠的你二哥哥牵线。” 阿芙心虚,这倒也不是,她跟晋珩还挺熟... 舒尔又凑过来:“二舅母,穆晋珩的母亲是舅母的干娘?听说是做官的吧?那么或许他也会想娶一位官员的姑娘?” 阿芙看着舒尔饱满姣好的面庞,还有天真无邪的神情,心里说不出的膈应。 这是个没有吃过苦的姑娘,心地善良,坦率可爱,可是在这样一个畸形的家庭中,她已失去了体恤别人心情的能力,更在霸道的母亲的庇护下,总是以为强硬的手腕就可以收服一切。 阿芙还没来得及反应,舒尔又小松鼠般叽叽喳喳:“阿娘,你去帮帮我,让我嫁去...” 裴蔓的眼神晃了一下,抬手在舒尔脸上不轻不重地给了下:“胡说八道!姑娘家的,说什么话呢!落梅,带着姑娘回去洗漱安置吧。” 看舒尔的反应,平日这样的巴掌恐怕也没少吃,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委屈地撅了撅嘴,跟着阿娘的侍女出去了。 阿芙很少有这样尴尬过,觉得舒尔今晚的每一句话都踩在不可置论的点上,不管是穆晋珩,还是找关系,还是强行嫁娶,都是禁地,以至于一时半会说不出任何弥补空白的话来。 最后还是裴蔓,看着舒尔的最后一截裙摆消失,叹了口气。 阿芙便问:“大姐姐怎么了?” 裴蔓摇摇头:“没事。”她转过身来牵着阿芙的手,郑重道:“日后你可不要再在穆榜眼与舒尔之间牵线了。舒尔这孩子忘性大,过不几日,便也忘了。” 这倒是很出乎阿芙的预料,她还以为裴蔓会发挥自己当年的英勇战绩,帮助女儿强嫁民男呢.. 阿芙笑道:“好,大姐姐放心,这件事,阿芙听你的,之前也不过是以为你默许了,也不想让舒尔难过罢了。两人成不成,我倒是无所谓。” 裴蔓又是长叹一声,眼角瞥道另一桌的顾元叹身上。 他左手边是顾孝则,右手边是顾彦先。这样一看,裴蔓所出的孝则明显不如彦先能够融入元叹和叔裕的对话之中。 这是个平庸的孩子,幸好有出身高贵又胆大心细的母亲为他筹谋,在人生的每一节点保驾护航。 裴蔓道:“之前我确实是默许了,不过也是觉得,舒尔喜欢什么物什,那便帮她拿到好了。你说的对,不过就是不想叫孩子心里头难过。” 她满饮了一杯,呼出一口郁气:“不过,我现在想想,开心只在将那物什拿到手的一瞬,往后的漫漫长夜,可能都是不幸福的。叫舒尔这会子难过些,保不齐是叫她以后的日子好过许多...” 阿芙凝视着裴蔓的睫毛,长而翘,比寻常的汉人都要长,美极了。 她知道裴蔓是不想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 裴蔓固然是成功嫁给了大闽女子嘴心仪的男人顾元叹,可是过去大半辈子,到了如今两人还是这般生疏,中间还梗着个顾彦先;平日里共同生活的个中情状,想必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 第一百一十一章 胀得慌吗 亥时二刻,叔裕和顾元叹终于在最后一次击节赞赏拍案惊奇后结束了他们的深聊,两对夫妻各回各房。 樱樱婉婉早已被阿芙打发回去收拾屋子,周和也不在叔裕身边,屋子里只剩下叔裕和阿芙两人,遥遥相对。 叔裕走过来牵住阿芙的手,眼睛里跳着火苗,迫不及待要同她回房。心里着急,脚步慢不下来;可又不敢走得太快,生怕颠到了阿芙肚子里的小家伙。 他们已经盼望了太久太久了,以至于他们几乎将这种盼望当成了奢望。 阿芙如何不知他的心情,脚步也是越走越快,谁料刚走到花厅门口,就碰到了折而复返的顾彦先。 少年瘦削的身影掩藏在树下,两人都没注意,吓得阿芙一抖。 叔裕也顾不得避嫌,一条胳臂将她揽在身侧,厉声道:“谁?” 顾彦先急忙行了个礼:“见过二舅父,二舅母,彦先轻纵了,惊扰了舅母,还请恕罪。” 叔裕呼了一口气:“起来吧,怎么了?” 顾彦先身上有一种阴翳,那双眼睛却又格外清澈,二者一相碰撞,有一种极为奇异的魅力。 虽说顾彦先喊阿芙舅母,可是两人都是大观七年生人,其实是同岁。 月色下,映得顾彦先一双眸子夺魂摄魄,阿芙朝叔裕身后躲了躲。 “回舅父的话,我想问,不知道能否到舅父手下当兵?” 叔裕讶然,然后笑了:“你这孩子,我是兵部尚书,听着和‘兵’有关系,其实算是个文职,到我手下当什么兵,裴府家兵吗?” 他以为顾彦先是说着玩玩,言语中便也带上了几句戏谑。 阿芙从叔裕身侧探出头来,打量彦先的神色。 从长相上看,他比叔裕显得稚气不少,可是看起来比叔裕还要沉静,或者说,比叔裕要阴郁不少。 这会他噙着笑意,眸中却没有多少温度,待叔裕笑了会,才不紧不慢道:“虽然朝野上下,都将兵部尚书视作文职,其实舅父与我都清楚,真叫文官来做兵部尚书,那就是祸国殃民了。” 叔裕笑着,但身子定住,显然是开始认真听他说。 “舅父能够成为六部之中最年轻的尚书,自然是因为,舅父是当下大旻最好的将军,对我大旻的各驻军有着最清楚的了解。” “虽说我阿爹与阿娘都是读书讲诗之人,但彦先自幼便向往征战沙场,长驱蛮族。如今我已年届二十,应当是可以为自己作主的时候了,还望舅父能帮我一把....” 叔裕的神色隐藏在树影婆娑中:“你要我如何帮你?请圣上为你封官吗?” 彦先仍旧是不慌不忙的样子,小小年纪看起来竟是胸有沟壑:“彦先并不是想借着舅父的面子,去军中作威作福。只想请舅父将我放去训练最严苛的虎贲之军中,叫我收收磨练,知道知道厉害,若是当真坚持不下来,也早早绝了这心思,乖乖回家成婚生子。” 叔裕笑了。 他拍拍彦先的肩膀:“顾孝则只比你小一岁,这心智,恐怕比你少长了十来年。” 彦先低头笑道:“孝则是有前途的人,自然不用过多考虑了。” 叔裕笑道:“他读书,你当兵,旁人种地开酒楼,各人有各人的前途,哪一个又不是黄土埋了半截,”他看着彦先的眼睛,“你说是不是?” 彦先深深看了一眼,点头笑道:“舅父说的是。” 叔裕回过身来牵住阿芙的手:“行,夜深露重,我就不与你多说了,过几日安排妥当了,我使人去知会你。” 叔裕恐凉风吹着了阿芙,走得有些急,彦先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在哪里“知会”他,就见叔裕牵着阿芙从他面前匆匆而过。 阿芙低头看着脚下,一只手给叔裕牵着,半个肩膀不小心蹭过彦先的大臂。 彦先一愣,好久也没动弹,只觉得桂花香气还在鼻端,半个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似的。 叔裕牵着阿芙的手,闷头走了好一会,突然停下步子,转过头来,傻傻地问她:“咱们的屋子是哪一间?” 阿芙也傻眼了,两人来了之后就直奔堂屋,接着便去了花厅吃饭,眼下身边一个下人也没有,她怎么知道屋子是哪一间? 叔裕看阿芙呆呆地摇摇头,小嘴半张,憨态可掬,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勾起唇角。 阿芙顿时从呆萌变成娇羞,低了头去暗暗欢喜。 两人站的这地儿正是风口,夜晚的风虽然不大,却有些凉飕飕的。 叔裕四下打量打量,看见旁边恰有个赏画回廊,便牵着阿芙到了个避风的拐角处。 他将外衣脱下,铺在有些发凉的石台上,示意阿芙坐下。 阿芙哪里敢坐,他那个外衣上头绣的净是些麒麟神兽,她可不敢坐,她要为肚子里的小娃娃积福。 叔裕也不勉强她,自己大剌剌地坐下来,将阿芙抱于膝上,顺手扯过衣裳裹在她肩头。 阿芙羞得不行,在夜幕的遮掩下,这样坐着感觉怪怪的——她伸手去推叔裕,叔裕无辜道:“我总不能将里衣脱下,裸着坐在你旁边吧?” 阿芙吃惊:“夫君,你就穿了两件衣裳?”这可是早春啊,同样是人,怎么有些人就这样结实? 叔裕再次无辜:“三件,还有件小衣。” 这,这实在是聊胜于无,阿芙便不说话了,乖乖坐在他怀里,只觉得到处都热乎乎的。 叔裕一只手揽着她的背,另一只手,轻轻放在她的小腹上。 阿芙任由他动作,目光落在他茂密的头发上,心中无比静谧。 叔裕抬头,恰好与阿芙的目光对上,认认真真问道:“胀得慌吗?” 阿芙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上不来,结结巴巴道:“胀,胀的慌吗?” 叔裕换了个措辞:“我是说,挤得慌吗?” 这,问得阿芙好不自在,总感觉自己并不是在经历甜蜜温馨的孕育过程,倒像是桃花节去玩水的时候,先是摩肩接踵,挤得苦不堪言,再是找不到恭房,胀的心神不宁.... 叔裕还在一本正经地等她回复,阿芙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去描述自己身上的感觉,最终还是落败:“没什么感觉....” 叔裕便不做声了,专心致志地给她的肚腹抛光。 阿芙心里好笑,又觉得温馨,静静坐在他怀里,搭在他肩上的手忍不住去抚摸他的头发。 他的头发比她的硬好多,虽说都束了起来,还是能感觉到那粗粗的,坚韧的质感。 “啪”地一声,吓得阿芙勾紧了叔裕的脖子:“怎么了?” 叔裕结结实实地给了自己一个巴掌,然后把头埋到了阿芙肩窝里,紧紧地搂着她。 “怎么了夫君?”她轻轻顺着叔裕的后背。 叔裕不回答,在她肩窝里又蹭了蹭。 这么大的个子,却缩在她颈侧,蹭的她发痒,让阿芙觉得莫名有些可爱,一只手捏着他的耳垂,一边故意奶声奶气问他:“阿爹,阿娘问你怎么了呀~” 叔裕一僵,才意识到阿芙在用孩子的语气跟他说话,掌不住也笑了。 两人离得这么近,阿芙能感受到他喉结的震动,让人格外安心。 静了静,叔裕抬起头,一只手捧住阿芙的脸,端详许久,叹道:“我竟还拉着你饮酒,我当真是个天上地下难找的混蛋。” 顿了顿,他接着道:“还是个举世罕见的糊涂阿爹。” 她在他面前晕过这么多次,又变得如此嗜睡,下人也汇报过说她胃口不好,他竟然就没往这想过一点点,还神气活现地劝她酒,险些害了自己的娃娃。 第一百一十二章 顺其自然 阿芙知道自己怀孕,心中也是咯噔一下。 她把之前三个月的每一天都在脑子里细细过了一遍,发现阴差阳错的,虽说常有该饮酒的场合,可美酒一次也不曾入喉,倒也是老天爷眷顾她肚子里的孩子了。 更幸运的是,她身子不舒服那段时间,元娘想要煮药汤给她喝,却因为被禁足而不得不作罢,想想真是后怕。 可是阿芙还是有些顾虑,她拉着叔裕的手,轻声道:“夫君,若是咱们这个孩子生出来,是个平平之辈,怎么办呢?” 在阿芙心里,叔裕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帅才,若是生下来这个孩子文韬武略都一般般,倒有种一代不如一代的尴尬。 叔裕轻笑:“谁不是平平之辈呢?除了皇上是龙子龙孙,咱们哪一个不是女娲甩出来的泥点子呀?” 阿芙给他的巧话逗笑了,可是顾虑未解,揪着他的衣带玩:“不是说高出谁一等,阿芙是说,若是他不是个有天赋的娃娃,将来夫君可是会觉得他丢脸?” 叔裕将她揽得紧了些:“怎么这么早就开始想这些?咱们的孩子还有好长一段除了吃就是睡的好日子呢!” “就是有些担心。我怕之前我休息的不好,叫咱们孩子胎里不足。”阿芙撇撇嘴,有点难过。 叔裕好久没说话,久到阿芙在他怀里都有些困了,才听他道:“我私心里,当然是希望这个孩子能够给家门增光,叫我这个做阿爹的,受众人羡慕;” “可是想想我小时候,除去给我阿爹阿娘添心事增烦恼,旁的一点也没干,就觉得也不该对咱们的孩子要求太高。” 叔裕拍拍她:“顺其自然吧。叫咱们的孩子有一颗赤子之心,又纯善又忠勇,是不是聪明绝顶,倒也不重要,你说是不是?” 阿芙浮想联翩。她有时候觉得做人太善良会受气,太天真也会被旁人用下三滥的招数欺负。 可是当她可以决定一个小生命的性格的时候,她还是同叔裕一样,希望这个孩子能成长在一片清明之中,像射穿阴翳的阳光一样灼热。 阿芙依偎在叔裕怀里,点点头。 对孩子没有那些光耀门楣的期待后,只觉得对他的期盼还要浓烈了几分。 叔裕低下头,柔声问她:“你可困了?” 阿芙还真是有些累了,今天车马劳顿了一天,又应付了一堆亲戚,不管是心里还是身上都乏得很。 但她嘴硬道:“夫君每日不是问我困了便是问我饿了,旁人只道是夫君养了头小猪呢。” 叔裕掂了掂她,开玩笑道:“嗯,不错,能吃好一段日子呢。” 阿芙娇嗔,在他怀里扭了扭,叔裕险些没抱住她。 “你先睡会,待会她们找过来,我便抱你回去。” 阿芙已觉得眼睛涩涩的了,依言阖目,口里还嘟囔道:“我还没净面,夫君别忘了叫婉婉帮我卸妆...” 还没听到叔裕的答复,她便撑不住睡了过去。 在长安住着的时候,虽说裴府处在城中央,按说是最繁华的地方,可是因为宣阳坊一带住的都是高官显贵,平民百姓们唯恐饶了这群人的清净,因而真真是“闹中取静”。 倒是来了乡下庄子里,虽说周围人少了,可是鸡鸣狗吠却此起彼伏——虽说仆从们已经竭力控制,可总归不能把每匹牲口的嘴都捆上.... 阿芙一早是被猪的尖叫吓醒的。 叔裕也刚刚醒来,看阿芙吓得手脚一缩,急忙俯身安抚道:“没事,没事,估摸是外头杀猪呢,待会咱们就吃上新鲜杀猪菜了。” 阿芙从睡梦中惊醒,有些不舒服,一头拱进了叔裕怀里,软软的胳膊攀上他的腰,在他怀里哼哼唧唧。 叔裕本已坐起在床上,被她这样一抱,无法抵抗地又躺回了温柔乡。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绕在一起的两床锦被上,春意正好。 阿芙问:“夫君,什么时辰了?” 叔裕看看日头:“估摸着快晌午了,是不是饿了?” 阿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夫君真当是养猪了。”眼珠一转,她撒娇道:“夫君不舍得杀掉我这只小猪崽吧?” 她温软的身子躺在叔裕怀里,因为怀孕还稍微丰腴了些,触感格外地好。 叔裕想抱紧又怕勒着她,满腔爱意无处迸发,最后只是克制地亲了亲她的额头:“我哪里舍得!” 果然,今日的午膳上便有一道清炖猪肘,还正摆在了阿芙面前。 阿芙滴溜溜的黑眼珠瞟了瞟叔裕,两人不约而同露出一个隐秘的笑容。 田氏为他们一一介绍:“这是庄上自个儿养的猪,平日里用了十足十的心力的,虽说厨艺有限,可是肉质不错,请老爷夫人们尝尝。” “这是今天晨起奴才们刚刚摘下的野笋,就是小竹子,听说南边人常吃这个,咱们这边不时兴,不过是请老爷夫人们尝个新鲜。” 阿芙眼睛都亮了,她最爱吃笋了。 不管是笋干还是鲜笋,那柔韧的口感,总是让她停不下来。配上一点鱼汁,简直鲜掉舌头。 温州老家的亲戚们每年都会送笋干来长安,到长安往往都是四月间,第二天就可以吃到一大碗香喷喷的腌笃鲜。 吃饱了之后,元娘就领着她和二哥哥放纸鸢去,有时候大姐姐也跟着,不过阿芙一向是不理她的。 在阿芙心里,笋和且共东风放纸鸢,就代表着清明快要到了,阿爹就要放祭祖假,一家人就能出去玩了,让她打心眼里地振奋起来。 自打嫁进裴府,腌笃鲜好像就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似的。 叔裕看阿芙两眼放光,笑道:“这是什么好东西?” 裴蔓摇摇头:“不晓得,小竹子,能吃不能?岂不是难嚼?” 彦先沉静的声音响起:“娘,这是未成形的竹子,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的,母亲不妨试试。儿子先前在泸州时候,曾经尝过几次。” 顾元叹与裴蔓成婚的时候,顾彦先还在羊氏先夫人的肚子里。 羊氏难产去世后,彦先便有顾氏的族长抚育,到了四五岁才由顾元叹接来长安,尔后时不时还会回泸州小住。 顾元叹点头道:“是啊,这个时节,泸州想必沿街都是挑着担子贩笋之人。” 叔裕也不管坐上上首一言不发的裴老太爷,径自开动:“你们将这笋描述地这般动人,我这乡巴佬倒要尝尝这是什么好东西!” 阿芙瞥了一眼裴老太爷的脸色,他眼皮也未曾抬一下,只是自顾自坐在那,缩成一个不起眼的小老头。 阿芙暗叹一声,也提起餐箸。 笋块一入口,那鲜味,直入心底,顿时叫她忘掉心底营营。 田氏看着主子们吃得满意,自然也是高兴,笑出一脸褶子,忙着招呼旁边侍候的婢子小厮们去外头尝尝。 阿芙余光扫到樱樱和婉婉一前一后出去,然后是有点魂不守舍的周和,心中一动。 同叔裕和好地有些突兀,叫她一时还没来得及想起婉婉的事。 她...怎么样了?她同周和...又怎么样了? 一股子沉重的悔恨压在阿芙心尖尖上,让鲜美的笋块也勾不起她的食欲,味同嚼蜡。 婉婉是二月初一梳起头的,到现在正正好一个月。 阿芙想起二月那会的心情,就好像在无边无际的雾霭中艰难跋涉,看不见一丝丝光亮,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如果那会有人告诉她,三月份就柳暗花明了,她纵死也不会叫婉婉去做通房的。 看着婉婉和周和此生无缘的样子,阿芙只恨自己的自私和懦弱。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不是人情 庄子离城外驻军不远,叔裕和季珩结束踏青假后直接往驻地去了,说是要什么按例巡查。 樱樱就不乐意,这海清河晏的年月,要什么例行巡查,这下可倒好,姑娘还得自个儿孤零零地回府里头。 虽说也不过是半天的功夫,可是….她替阿芙酸的慌。 阿芙坐在炕上看她们最后打点一遍行囊,一边吃南瓜子一边笑道:“樱樱是闲着了,到处替人打抱不平。赶明儿回了长安,我立马叫元娘找个青年才俊配你,看你还日日嘴里不着闲!” 樱樱才不觉得害羞:“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夫人帮我找是好事,难不成樱樱会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成?” 婉婉朝着阿芙轻笑:“夫人,你看樱樱,这些年个头没长多少,嘴皮子功夫倒是进益了。” 婉婉的神色很舒展,舒展地让阿芙有些不敢直视。 她总觉着对婉婉有愧。 这么长时间,也没能跟她好好聊聊,越发觉得心中缺了一块。 阿芙含含糊糊应了,接着便认认真真嗑她的南瓜子。 那天听地头上的老人说,吃了南瓜子,生出来的娃娃脑子灵光,身子也灵巧,慌得阿芙急忙叫田氏为她开了好几个大南瓜,晾了新鲜的南瓜子,日日不离手。 其实到自己有了娃娃,阿芙才愿意承认,自己多么渴望这个娃娃是有天赋的,叫旁人一看就觉得,这孩子是配得上他父母为他攒下的世家尊荣与富贵的。 收拾利索已经是晚上,这也是叔裕特意嘱咐的,他专门打通了关系,叫阿芙得以在宵禁时候行车。 他叫周和寻来几匹性子慢的母牛,为阿芙挽了套三驾牛车。 自庄子往长安去,坐马车约么半日,坐牛车就要六七个时辰。 叔裕说,与其叫阿芙受半日的颠簸,不如在平稳的牛车上睡一夜,起来也就到家了。 因而她们一行是日暮出发,天擦黑才开始装车,到阿芙上车的时候已是该歇下的时辰,万籁俱寂。 婉婉扶着她上了车,牛车宽敞,反倒叫阿芙无处可依,黑漆漆地,有些心慌;只感觉到婉婉稳稳当当地扶住了她半个身子,纤细的手坚定有力,叫阿芙好生放心。 将阿芙安顿好,婉婉转身准备离开,却觉手腕被阿芙轻轻抓住。 阿芙扬声对外头道:“走吧。” 车夫应声扬鞭,婉婉没站稳,跌坐在阿芙褥边。 车轱辘声历历可闻,阿芙有千言万语想问,却不知从哪里说起。 婉婉轻声道:“姑娘可是怕黑?那奴婢就给您守着。” “我不怕黑,不过,你陪我呆一会罢。” 婉婉打趣道:“姑娘同我还嘴硬什么?” 她轻柔地为阿芙披上丝被:“睡吧姑娘,明儿一早睁眼时候咱们就到了。” 阿芙应声闭上眼睛,听着婉婉窸窸簌簌地将每一处风口都封严实了,大气不敢出地跪坐在她身边。 又过了好久好久,阿芙听到她的呼吸声渐渐开始变得均匀。 可阿芙却睡不着,偷偷支起上半身,打量着面前的妙龄少女。 婉婉自小.便生得柔美,如今彻底长开了,身条也动人,随随便便或坐或里,都跟画上走出来的仕女似的。 这几年跟着阿芙,她历练的多,磨练出一副宠辱不惊的大家风范,走出去一看,就如哪家的嫡小姐一般。 若是没有嫁与叔裕为通房,她与周和,想来是门当户对,极为般配的一对儿。 车子想是压上了小石子,突然一个颠簸,婉婉身形一晃,醒来第一反应就是转头查看阿芙的情况,恰好与阿芙的目光撞上。 婉婉一愣,下意识道:“姑娘怎得还没睡?” 她的声音还有些迷糊,听起来就像儿时,每当她守夜的时候,也是这样含含糊糊地喊她“姑娘”。 阿芙一冲动,话儿脱口而出:“婉婉,对不起….” 婉婉惊呆了,难得傻笑道:“姑娘说什么呢?” 阿芙手肘撑着身子,眼神不知道往哪里放,说出心底的话之后,好生不好意思。 婉婉略一思忖,想来阿芙说得是将她纳做二爷通房的事,讪笑道:“姑娘可千万别这么说,婉婉能伺候二爷,那是我的脸面。我是向府有死契的婢子,姑娘就是把我卖去勾栏瓦舍的,我一句话也不能多说的。” 婉婉话这样说,可心里却十分诧异,姑娘自小骄纵,如今竟然能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的确是性情变了不少。 她一边惊慌失措,一边又心中汩汩暖流涌动。 阿芙打断她的话:“能不能另说,可你跟樱樱……总要特殊些…..我那时鬼迷心窍了…..如何就叫你做了这个通房….” 婉婉拿帕子抿去阿芙眼角的泪,自个儿也含泪道:“姑娘,怀着小公子,可不兴哭的,伤眼睛。我也想开了,怎样过不是过呢?这样,我能一辈子陪着姑娘,多高兴的事情啊!” 阿芙颤抖着唇说出了心底话:“可我一想到,我是为了自己,牺牲了你,我就….“ 婉婉笃定道:“姑娘,当年夫人叫我们陪您嫁过来,不就是为了有什么事,能帮衬上吗!况且,如今在府里好吃好喝供着,总比嫁了人,自个儿在家里里里外外操持省心许多,姑娘说是不是?” 阿芙破涕为笑:“恐怕帮我操持,比你自个儿操办,还要麻烦些,是吧?” 婉婉也笑了,为她盖严实,推她躺下:“姑娘如今忒有自知之明了。倒叫我们心疼呢!” 阿芙乖乖躺下,却还拉着婉婉的手不放。婉婉轻声道:“好了,姑娘,快睡吧。明儿熬的眼睛凹下去,二爷岂不要问罪车夫了?” 阿芙依言闭上眼睛。 她想说,今后干脆将婉婉抬成妾室,叫叔裕三不五时也去婉婉房中几日,便这样过算了;可又觉得这样是对婉婉的侮辱:凭什么这么好的婉婉就不配得到一个完整的夫君呢? 而且,阿芙不想拿自己的夫君来做人情。 夫君是夫君,旁的是旁的,不得不得。 话在心头盘旋了一会,阿芙就架不住周公的召唤,沉沉睡去。 婉婉确认姑娘已睡安稳了,才小心翼翼抽出手腕,把阿芙的胳臂放进小被里头去。 婉婉说不清自个儿心头什么滋味。 甜甜的,涩涩的,哭笑不得的,最后归于平淡。 甜的是姑娘如今待人是真的好,从前吃的委屈,终究是没所托非人。 涩的是有些遗憾再难弥补,她这辈子到底是不能凤冠霞被嫁一回了。 哭笑不得的是这造化当真弄人,若不是姑娘有孕心智薄弱,若不是这和好恰恰晚了些,都造不成如今的局面。 身为婢子,自小就没有完全顺心的事,婉婉习惯了自个儿安慰自个儿。 没事,说不定周和也不是命里的良人呢。平日不做亏心事,大事关头求求佛,什么事过不了呢。 凝望着阿芙恬静的睡颜,婉婉将那句“二爷没碰过我“咽进心底。 就这样吧。就让这个尴尬的“通房“名头渐渐被时间掩埋,就不要再激起姑娘为我谋福祉的心了。 摇摇晃晃的牛车竟然很利于睡眠,阿芙一夜好眠,早上婉婉唤她起来还费些功夫。 “姑娘,姑娘,非得起来了,陈升说,府里好些有名的医者候着呢!“ 阿芙迷迷糊糊道:“谁呀?怎得今儿来?“ 樱樱隔着帘子小声道:“婉婉,外院不少外男,周和哥哥叫车夫把车子赶进融冬院了!“ 婉婉接着唤阿芙:“听着没,姑娘,到咱们院子了,得赶紧洗漱收拾好去见医者呀!是咱们二爷安排好给您请脉的!“ 一听请脉,阿芙倏然睁开双眼。 对,她的娃娃,这还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呢! 第一百一十四章 斛朱阏氏(二更 阿芙只觉得自己的手腕都木了。 一进百狮堂,里头排排坐了有十几二十个白胡子老头,穿得花花绿绿,长得大同小异,看得阿芙眼花缭乱。 叔裕面子就是大,连伺候过太后的陈国医都给他请了过来。 陈国医是妇科圣手,但是自个儿保养的不甚好,虽说勉强有一撮稀稀疏疏的白胡子,可却没有亮光光的大秃瓢格外显眼。他声称自个儿头小难戴冠,总是这样招摇过市。 “二夫人这一胎呢,有三个多月左右。” 阿芙主仆三人一起点头,陈国医坦然接受她们崇拜的目光,自顾自抿口茶。 “二夫人的脉呢,够结实,说明夫人身体极好。” 阿芙主仆三人眉开眼笑,陈国医不紧不慢,吃口果子。 “二夫人的娃娃呢,就有些胎里不足。老朽觉着呢,许是夫人寒冬时节受了寒了...” 阿芙主仆三人愁眉苦脸,陈国医不为所动,一件一件把他把脉用的家伙收拾起来。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母体康健,剩下六七个月呢,娃娃也能给养好喽。夫人就放宽心,好吃好喝供着....” 元娘眉毛蹙成一团,急慌慌打破陈国医格外缓慢的摇头晃脑:“光靠吃喝怎能补的起呢?请国医快些开点补药之类的,也好…..” 陈国医慢条斯理:“欸呀,这位老姐姐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俗话说,是药三分毒….” 他们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阿芙却并没听到心里去,她情不自禁.地抚上还未明显凸.起的小.腹。 这种感觉很奇妙,虽然她已期盼了这样长的时间,为了这个孩子吃了这样多的苦,受了这样多的罪,可是当他真的来到她身边,她又不敢相信了。 孩子,你果真已降临了吗? 阿芙正出着神,外头吵吵闹闹,仿佛是叔裕和季珩回来了。 一众白胡子老头都站起来,伸着脖子往外头张望,想要见上尚书一面。 阿芙还没走出去,就听见叔裕的脚步声,还有他对季珩说的话:“你去载福堂等我,叫周和为我备好朝服,我见见你嫂嫂就来。” “我见见你嫂嫂就来”,这句话莫名印进了阿芙心底,有些甜蜜,又有些骄傲:你们瞧,这个男人是我的。 叔裕大步流星地进来,视线扫过,轻而易举在人群中锁定那张素白的小脸,毫不避讳地牵住她的手,回头问陈国医:“如何?” 陈国医还是那个语速:“二爷啊,娃娃如今有三个多月大了,男孩女孩暂时还看不出来….” 叔裕打断他:“国医大人,她身子可还好,脉象也不错吧?” 陈国医慢腾腾解释了一通,叔裕舒了一口气:“那就好,孩子还小着呢,这么多圣手,便是药熏,也给熏好了。“ 他心思显然不在这块,说话有些敷衍的样子,果然道了几句谢,便叫陈升封了红包,送各位出府。 打发了这群人,他牵着阿芙的手往融冬院来,一路步伐匆匆,眉头紧蹙。 阿芙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忍不住问道:“夫君,一切都还好吧?“ 叔裕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集缱绻、眷恋、歉疚和振奋于一体,看得阿芙心头一荡。 他压低嗓音道:“斛朱阏氏殁了。“ 阿芙吃了一惊:“是斛朱长公主吗?“ 除了她又还能有谁呢? 斛朱本不是公主,而是先皇太后的嫡亲妹妹。貌美如丹朱,才高有八斗,乃得先皇赐名斛朱。 史书中有她重重一笔,据说前朝时匈奴越过玉门,而大旻一时无力反攻,是斛朱只身千里,深入敌营,谁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劝服了匈奴单于不犯一草一木,远遁漠北。 撤退之时,匈奴不曾带走大旻的一针一线,唯独卷去了这颗大旻的明珠。 有传言说先帝曾想纳她为妃,被斛朱委婉回绝,只说“与其以色侍君,不如以身许国”。 此后匈奴与大旻相安几十年,给足了大旻反击南绍的时间,人人提起这位远在天边的斛朱阏氏,无不心驰神往。 叔裕神色沉痛:“昨日我回城前刚来的消息,阿纳帖已过祁连,正往玉门关来,有牧民看到斛朱阏氏挡在阿纳帖马前,被他一刀砍了。” 他看到阿芙如遭雷劈的神色,忽而想起她怀着孩子,急忙弯下腰道:“娃娃,阿爹说得是昏话,你闭紧了耳朵,莫要听….” 阿芙立时哭笑不得,在他背上拍了一把:“可是阿纳帖不是斛朱阏氏的亲子?” 叔裕点点头:“匈奴人不知廉耻,怎能用人伦与之衡量!” 两人已进了房,叔裕道:“我估摸着这事传进宫里又是一场波澜,你注意身子,凡事做做样子便是了。我得进宫一趟,今晚若是回来晚了你便先歇下,别委屈了身子…” 他一边说一边从架上抽出佩剑,阿芙一见他拿刀拿剑,心底一慌,涌上一汪泪水,双手攀住叔裕的臂膀:“夫君….“ 叔裕一回头便看见她泫然欲泣的样子,唇.瓣微微翘.起,他已两三月不曾近过阿芙的身,哪里受得了这般挑.逗,登时那只拿剑的手便有些软,另一只手抚过阿芙的后脑,阿芙只觉热吻铺天盖地而来,几乎要攫走她的心魂。 叔裕恋恋不舍地轻咬了下阿芙的下唇,松开她,极柔情蜜意道:“乖,我去去就来,佩剑而已,不过是个装腔作势的玩意。玉门关离长安几千里,纵是去,也叫旁人去,好不好?“ 阿芙破涕为笑:“夫君,你这副唇舌才当真顶的上千军万马呢!“ 叔裕也坏坏笑了,粗粝的大拇指滑过阿芙柔.软水润的唇.瓣:“这是夸爷口才好呢,还是夸爷口,活好呢?“ 他本意不过是拿方才那个吻打趣阿芙,可是阿芙一听这话,脑子里却浮现出他埋首她腿.间的样子,羞得煮熟的虾子一般,直要昏过去,粉拳打出一套降龙十八掌,利利落落将他推了出去,然后“砰“地一声关上门,背靠上去,还觉心扑通扑通直跳。 她想起清雁从前提到的一句湘地嗔语:“你个死鬼!“ 叔裕拎着剑往载福堂去,一路上“嘿嘿“傻笑,自己觉得挺大不敬的,可就是管不住自个儿,直到碰到载福堂门口苦大仇深的两座门神——裴季珩、周和,这才回过神来,急急换了衣裳,同季珩一起进宫去。 季珩生了一张娃娃脸,虽说如今年纪也不算小了,可是就是叫人觉得还是长不大,这会皱着眉头道:“二哥哥,你说皇帝会怎么看斛朱阏氏的事?“ 叔裕脸色变得极快,这会不复方才的憨态可掬,倒是一脸冷峻:“谁知道。斛朱阏氏是圣母皇太后的妹妹,圣母皇太后又早便去世了,当今生母皇太后与这位斛朱阏氏有几分情谊,皇帝与斛朱阏氏又有几分情谊,谁知道呢。” “可是这大旻又不是皇帝自个儿的,就算不管斛朱阏氏被当庭斩首的大仇,那匈奴都打到玉门关了,咱们做武将的要不要出兵反击,这事难道还要看前朝几位太妃太后的关系来定?“ 两人已经来到轿厅,叔裕翻身上马,带着几分疏离的笑:“季珩啊,这大旻可不就是皇帝家的?再说了,你瞅瞅这满朝文武,除了咱们裴家,究竟还剩下几个‘武’?“ 说着策马出府。 季珩一愣,接着打马跟上。 是啊,本朝重文轻武已久,如今环视朝野,大名鼎鼎的武将,也就叔裕与季珩两人。 若是当真出兵,定然又是裴家军,可是大旻天下,皇帝真的愿意看到裴家一家独大吗? 第一百一十五章 家常闲话 在外人看来,除了裴叔裕和季珩在兵部的呆的时间越来越久,裴府一切如常。 不过府里就有些暗流涌动了;二爷每晚回来,直奔融冬院,与夫人闭门不出直到深夜,又行色匆匆往明鸳姨娘处去,夜夜如此,这快一个月来,都不曾变过。 第一晚明鸳自然是惊掉下巴,喜得快要哭出来。 守活寡守多了,乍一见到男人,她都有些拉不开架势了。 一晃一个月过去,明鸳飘飘然地快不知道今夕何夕了。恰好阿芙安心养胎,也不叫她们过去请安,她便每天搬个小板凳坐在屋门口,同不知哪里的闲散婢子大吹二爷对她多么好。 “我常劝二爷不要来找我这么勤,咱是粗使婢子出身,累点不要紧,可是二爷多金贵的身子,若是累坏了,我怎么同老太爷、老夫人交代呢?“ 明鸳扯着青蛙嗓子呱呱。 底下婢子捧臭脚:“姨娘怎得说自己是粗使婢子呢?姨娘大小跟着过世的老夫人,接着便贴身伺候二爷,哪里做过粗使婢子呀!“ 明鸳显然被哄得很开心,打了两声哈哈,换了各角度吸引众人拍马屁:“哎,到底是二爷慈悲,不忍看我老死在这间屋子里,夜夜来陪我一阵子…“ 婢子们许是觉得这是事实,没找出可以吹捧的地方,一时寂静。 明鸳愣了一下,急忙接着道:“我怕劳动了二爷,每晚那是小心翼翼的伺候,我一个姨娘难当大任的,可是偏偏姐姐妹妹们没有一个能帮我,我也只好…“ 有个机灵的迅速抓到明鸳的暗示:“哎,要不说姨娘命好呢,二爷只愿意找您一个,这是求也求不来的恩典呐!“ 剩下的赶紧七嘴八舌地附和:“是呐!就算是融冬院那位,如今也不如姨娘得宠呢!” 明鸳听了这话有些不爽,什么叫“融冬院那位”?夫人住在融冬院,她明鸳跟清雁不也是住在融冬院?不过是一个住大开间,旁人住耳房罢了… 那个机灵的婢子看明鸳神色不豫,想拿话引她开心,故意问道:“姨娘,二爷喜欢什么呀?您跟我们说说,我们办差的时候也好投其所好呀!” 明鸳这下来了劲,明明是个正二八经的普通话题,她非得添油加醋描述些叫人眼红心热的细节来…. 旁屋的清雁听得头疼。襄远已开口说话了,明鸳那些大剌剌的词语一个接一个钻进他的耳朵里,急得清雁上火。 她终于忍不住推门出来,倚在门框上,明知故问笑道:“姐姐忙什么呢?” 明鸳一扭头,她本没想炫耀给清雁听,不意把她招了出来:“欸,妹妹,快来坐下,咱们姐妹晒晒太阳。” 说着明鸳往清雁身后看去:“小少爷呢?” 清雁甩甩手绢,笑道:“屋里学说话儿呢。小孩子口耳相连,听着什么说什么,特是喜人。” 清雁说得含蓄,只望明鸳自个儿心里有些计较,可是明鸳哪里有这些个心眼,随便应承几句,又开始满口胡言。 五月中旬的天气已有些热了,阿芙本就不喜暑气,加上肚子大起来,只觉得胳膊肘要和腰侧粘了起来,硬绢抹胸外头只搭了件纱衣,在融冬院内湖上的亭子里看账本。 明鸳的话随着暑气一波一波朝她涌过来,时不时几个字眼钻进她耳朵里。 元娘陪她坐着,给她轻轻地摇着绢扇,忍不住想骂上明鸳几句,可是又不想扰了阿芙的清净,硬生生闭口不言。 这段日子二爷同二夫人之间好生奇怪,若说是两人关系好,每晚二爷都不在夫人房里住;若是说两人关系不好,白日里其乐融融的,倒也是鸳鸯情深。 元娘那个躁啊。她如今已到了葵水潮退的时候,性子格外的急,好几次忍不住跟阿芙提起二爷去明鸳处过夜的事,忙不迭地给阿芙出谋划策,叫她把二爷笼络回来。 阿芙呢,也不急,每次都笑着应了,低头还干自己的。 樱樱却是比从前心静了不少,如今坐在一旁给阿芙未出世的孩子缝包被。 明鸳的话儿又远远传了过来:“哎,都说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可我时不时觉得自己都要裂开了……” 后半句话就淹没在一阵难掩兴奋的笑声中。 元娘终于忍不住了,扇子一扔,挑起珠帘就“噔噔噔”往后头耳房去,看那样子是要大战一场。 珠帘摔回来,碰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阿芙和樱樱不约而同地抬头。 樱樱笑道:“元娘肯定要将那群闲人骂一顿,叫她们无事可做,净嚼舌根。” 阿芙浅笑,习惯性地摸着肚腹,重新在账本上搜索刚才看到的那一行:“明鸳也真是的,永远不知道什么叫闷声发大财。” 樱樱笑了:“从前没些恩典的时候都能炫耀呢,如今实打实地见了二爷几面,可不就上天了。” 阿芙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回头往院门那边张望:“今儿怎么还没回来?该回了吧?” 樱樱站起来帮阿芙看看,摇头道:“没见呢,也没听见外头有动静。今儿真是晚了些。” 她压低声音:“姑娘,不会就是今日吧?” 阿芙心里一紧,忍不住就将账本捏紧了,出神道:“谁知道呢….” 斛朱阏氏死讯传来的那日,叔裕进宫去,一直呆到宵禁时候才一脸疲态地回来。 圣上到底是决定发兵了,为斛朱阏氏报仇倒不是他心头大任,主要是不能任匈奴踩踏大旻的脸面,更不能任匈奴长枪直入,直.捣长安。 只不过这一次没有用裴家人,而是由皇帝的嫡亲弟弟旭亲王挂帅,李丞相次子李谦为主将,领着一帮纸上谈兵多年的高官显贵,浩浩荡荡地出征了。 叔裕跟阿芙说的时候眉头紧锁,这场战役如是胜了,那才真是见了鬼了。 多则一月,少则一旬,定然是要裴家军去救场的。 如今已经有一个多月,玉门关那边竟然是每每直达天听,若是皇帝不许,是没有一点音讯送到他这位兵部尚书的手上的。 樱樱推推凝神的阿芙:“姑娘,二爷回来了!” 阿芙一个激灵,扶着樱樱站起来,果然见到叔裕立在抄手游廊里,带着浅浅的笑容,朝阿芙招手。 阿芙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挂上了笑容,急急朝叔裕迎去,离了老远便扶着腰娇笑道:“夫君今日怎得回来这么晚?” 叔裕连连要她慢些,拿袖子拭去她行动间额角沁出的汗:“你只穿了件纱衣?难道不冷么?” 从前都是她比他多穿上一个季节的衣服,如今他还穿着朝服,披挂整齐,她却好生清凉。 阿芙指着额角,睁大了眼睛嗔道:“看我额角的汗,夫君还问我冷不冷?” 叔裕笑自己傻,搀着她慢慢往屋里去:“与夫人客套客套,夫人还较真了!” 阿芙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瞟他,手里暗自使劲,掐他的小臂。 叔裕夸张地吃痛,手却不老实地绕过她的腰,轻轻抚摸她的侧腹。 “这一个月咱们娃娃长得真快,我如今都有些环不过来了。“他感叹道。 阿芙很有成就感,如同一个成功的瓜农:“元娘说就是四个月左右开始显怀,到了后头七八个月那会,大得吓人呢!” 叔裕抓紧时间在她嘴角印下一个吻:“没事,丑妻家中宝,我不嫌吓人….” 阿芙看他那副样子,一边气得牙痒痒,一边又心中暗暗庆幸,想来今天也是平安的一天。 第一百一十六章 出征在即 这会已经是过了午膳时候,阿芙早已吃过,小厨房里给叔裕留了些饭食。 可一进屋子,却见摆了一桌酒菜,明显有一道天香楼的招牌“炖金科”,登时就傻了。 这样隆重,难道叔裕就要出征了吗? 叔裕先她一步进门,为她将椅子上坐垫摆正,一转头,还带着笑,却见方才还好好的阿芙,一滴泪珠刚好滑出眼眶。 叔裕心里一酸,两步来到阿芙面前,手握住她的肩,也不知如何安慰,喉结动了动,终究还是没说出话来。 阿芙泪眼朦胧的,本还抱着些希望,想着这桌酒菜怕不只是叔裕路过天香楼,偶然带回,等着叔裕羞她是个好哭鬼。 可是他这样一副有些愧疚,又有些无奈的样子,让阿芙瞬间眼前一黑。 她不过是个小门小户的姑娘,没见过送郎上前线的场面,一想起纵横沙场,她可不觉得什么壮志豪情直上青云,她只觉得自个儿马上就要“可怜春闺”梦里人了…… 可是她不能说,她如今已懂了那些以国为家的大道理,她已同叔裕保证过,她会坚强起来,像别的将军夫人一样,生气勃勃地等他回家。 她既保证了,这一次叔裕毫不瞒她,将所有的内情和盘托出,她不能让叔裕后悔。 阿芙咬着唇不说话,仿佛只要她够倔强,眼泪就会自己干掉。 叔裕手足无措,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今日下朝之后,皇帝将他单独留下来,轻描淡写道:“”玉门关那边,战事有些焦灼,恐怕要你去帮一把。“ 皇帝的御书房许是新装饰了一番,同叔裕儿时做皇帝伴学那会,仿佛是有些不同了。 叔裕从前不曾留意,这次定睛一看,只觉得重修后的御书房,皇帝御座离他好远好远。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皇帝不再对自小一起长大的裴叔裕情同手足了呢? 叔裕也不知道。他只是对他请春假去庄子时皇帝那个若有所思的眼神无法忘怀。 现在已经发展到,他几日不在皇帝眼皮底下,皇帝便会心不安的境地了。 叔裕犹豫下,道 :“皇上可有军报,与臣看一看?臣也好心中有数,点哪些兵将…“ 内侍递与他薄薄一张纸,叔裕一看,是着人誊抄改写过的,也并非原始军报。 他一边读,皇帝一边悠悠道:“兵,你去自己点;将,朕已给你配上了。季珩还小,再历练几年不迟,也给你裴家留一个种子。你带着霍震与花髯去,他俩虽经验少些,却是猛将。” 叔裕听着心里并不舒服,“留一个种子”,总有种皇帝没打算叫自己凯旋的感觉。霍震是寒门出身,叔裕在驻地跟他打过些交道,人还不错;可这个花苒真是个祖宗,一想到要用他,还得给他出军功,叔裕真是头大。 看着阿芙楚楚的样子,叔裕头一次生出一股子歉疚。 他也说不清他这个上了战马不要命的楞子怎得会有这股子懦夫之心,只是觉得,把自己的命置于一个悬而未决的状态,对阿芙来说,也太残忍了些。 他从不畏死,只是如今有了太多放不下的东西。 于裴家,皇帝可以轻描淡写地说“留下季珩就是留下了裴家的种子”,可是于阿芙,他却不能坦然的说“季珩安然无恙,你们娘俩就不会无处栖息”。 终究,阿芙是他的妻,是他的金屋藏娇。 阿芙憋了半天,终究是错开脸,两行清泪悄然而下。 她已担惊受怕一个月,可是这一时刻到来的时候,她还是无法轻而易举地接受。 她从叔裕手里挣脱开,自顾自坐到桌前,拿起餐箸掩饰道:“阿芙其实已吃过了,那便陪夫君再用一次吧。” 叔裕默默坐到她身边,老老实实地陪吃。 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倒把阿芙给气笑了,这傻家伙,就不知道说两句好听的么? 她把餐箸一放,清脆一响,叔裕便循着声音一抬头,可怜巴巴地瞅着她。 阿芙倒说不出什么了。 想问“能不能不去“,又觉得自己明知故问。 “…..什么时候走?“ “明早。“ 叔裕说完自个儿也觉得有点难受,低了头,打量着这无比熟悉的金丝珐琅盘。 阿芙咬着唇,点点头。 如果能相处的时光只剩下这半日,那么她该怎样度过呢? 阿芙不知道,但绝对不是吃上这么一桌平平无奇的天香楼招牌菜。 “夫君,你能不能陪阿芙去一趟慈恩寺?“ 叔裕点点头,才问道:“现在?” “你吃饱了没?” 叔裕拿了帕子擦擦嘴,站起来就准备走:“不吃了,再待会就晚了…”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屋门:“现在就去还能多待会….” 回过身来,目光落到阿芙身上的纱衣,稍有些不赞同:“在家穿穿也就罢了,出去还是有些不合适,不然还是换换?” 阿芙自然是换了,叔裕站在屋里,看着南窗下,阿芙褪去纱衣,露出令人惊叹的肩胛和纤腰,喉结暗动。 他强迫自己转过身去,去想舆图,去想漠北,可是脑海中的漫漫黄沙总是压不过阿芙妖娆的背影。 慈恩寺在城南一带,一路坐着牛车过去的时候,阿芙歪在叔裕怀里,心里有些感怀。 “夫君,还记得咱们一起去登南城楼吗?” 叔裕的手指在她脸颊上轻绕:“当然记得。”爷可是第一次背着个女人用脚步丈量长安的街道… 阿芙弯弯唇角:“一晃都这么长时间了。那会,乔贵妃还正当盛宠…“如今却幽闭在南池宫中,连名号都没有了…. 叔裕低低应了一声。他心中如何不挂怀,可是天子的家务事,他哪里敢置喙。若是从前时候,他还敢犯颜谏上,可如今…. 阿芙想到明天夫君就要走了,一走不知道要多长时间回来,忍不住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她深恨过去的两三年间,两人浪费了太多时间在纠结和试探上。当这沉重的别离骤然而至,好像各种各样的小事都不重要了。 她只想长长久久地跟孩子阿爹呆在一处。 叔裕突然想起什么:“我这次走,带着顾彦先一块儿。“ 阿芙眼前立刻闪现那个少年倔强乃至有些阴郁的眼神,直起身来奇道:“顾博士的长子?“ 叔裕笑道:“不然还有谁?“ “夫君怎得想起带上那个孩子了?“ 叔裕莫名其妙笑到抚掌,把阿芙都笑傻了,有些局促地摸摸脸颊:“妾身脸上可是有东西?夫君怎得突然笑了?“ 叔裕笑够了,揽过阿芙的头香了一口,笑道:“你也就是嫁了我所以辈分大些,那顾彦先比你还大一岁呢,你可倒好,一口一个‘那孩子’!“ 阿芙不知怎得有点羞愧难当,就好像儿时偷偷穿戴阿娘的首饰被发现的那种,羞道:“那…那我也是….循着礼法嘛…“ 叔裕忍不住又亲了她一下,解释道:“我带着那‘孩子’,是觉得他身上颇有一股子韧劲儿,也不缺乏狠劲儿,是个好苗子,说不准能成事呢。“ “可是他是…“阿芙想说顾彦先不是裴蔓亲生的,若是加以培养,说不定会压过了裴蔓的亲生儿女去。 叔裕了然:“我回来之前特意去了趟顾府,给姐姐和姐夫汇报一声。” “姐夫怕我害了羊氏的血脉,自然不乐意,不过看彦先一脸惊喜也就作罢。不过你看姐姐平日里是个豪爽的,这回好一通拐弯抹角,就是怕彦先出息之后她自个儿亲生儿子不显眼了。” 阿芙头一次听叔裕说他家里人的“坏话”,好奇道:“最后呢?夫君是怎么说服大姐姐的?” 叔裕理所当然:“我一个白眼顶回去了。“ 阿芙都能想象叔裕那股子桀骜劲儿,吃吃笑道:“你不怕大姐姐上来给你一耳光?“ 叔裕骄傲得很:“正事儿上大姐姐还得是听我的。不过关上家门,她就是往死里打,我也得受着呐!“ 第一百一十七章 自此盼郎归 阿芙本想同叔裕一起在慈恩寺静静散散步,可是活生生一个兵部尚书出来了,众人哪里有不上来巴结两句的道理。 他又不是个爱摆谱的,人家说一句,他也要回一句,结果叔裕一路上忙着交际了。 把孕妇阿芙累的,回到屋里连连感慨出门不易。 阿芙一早就告诉樱樱叔裕可能会出征,因而樱樱还比较镇定,看叔裕去明鸳屋里也没多么愤懑。 可元娘这会才刚刚知道,很是毛了爪,满脸的焦急。 阿芙这个月来身子渐渐重了,很是疲乏,因此沐浴过后还要热水泡脚。 元娘亲自端上来泡脚水后,犹疑着不想走,想说点什么,阿芙想着,多半是劝叔裕不要去云云。 她不想把宝贵的光阴用来安抚元娘,劝他不要去,有什么用么?便道:“元娘去歇着吧,我自己洗。“ 元娘道:“姑娘不得劲,还是老身来吧。“ 叔裕刚刚洗漱了回来,脸上还顺着水珠,抹了把脸,闻言道:“你下去吧,我帮她。“ 元娘和阿芙两个人都目瞪口呆,叔裕要帮阿芙?看他撩起袖子,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不像是作假空说。 元娘如坠云中的下去了,把原来的一腔担忧忘掉了一半。 阿芙看叔裕当真在她身前蹲下,慌得连连把脚往椅子腿后头躲:“夫君,夫君,不必了……“ 叔裕笑道:“怎得,你的脚上写了字不成?不能湿水?“ 这是什么歪理!阿芙一时又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羞。 按说比这个还亲密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 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叔裕温热的大手已握住她的脚踝,将她双足按进木桶中。 水是元娘备的,热度刚刚好,阿芙舒服得一个激灵。 热水中,阿芙只觉每一寸肌肤都变得无比敏感,被叔裕粗粝的掌心抚过,痒得她一缩。 叔裕一只手抓住她两只脚踝,另一只手不轻不重地给她按摩,看她不停地想缩回来,叔裕轻轻使力便将她按住。 玩闹间,叔裕的手渐渐沿着阿芙的小腿摸上来,眼神攫住她,呼吸也变得粗重。 两人莫名其妙便吻起来,吻得阿芙身上酥酥麻麻的,也不知是烫脚的缘故还是叔裕的唇舌之功。 叔裕手伸过她腿弯,将她小心翼翼放到榻上,用软枕将她腰侧填好,让她躺得不那么辛苦,然后吹了灯,自己也偎上来。 却不靠阿芙太近,一是怕压伤了她,二是怕明早起得早惊醒了她,只是一只手放在她腰上,轻轻拍着:“睡吧。” 阿芙好久没有在他身边睡下,觉得好安心好安心,一时沉醉在这样的感受中。 她把脸凑地近了些,感受到叔裕下巴上还有未理净的胡茬。 往常她是嫌弃的,这回却一反常态的喜欢这种触感,一只手轻轻揪着。 叔裕摸摸下巴,笑道:“你没提醒,我都忘了将这刮净了。” 他这半个月都在明鸳那里住着,明鸳自然不敢嫌弃。二爷身上哪里不是尊贵的呢? 突然一个念头把阿芙的睡意赶走:“夫君,你不过去明鸳那里了?她怀孕了吗?” 叔裕莫名有些羞耻,敷衍道:“不知道,不去了。最后一晚,难道还不能在这睡了?” 阿芙嫌弃他说的不吉利,轻轻在他嘴上打了下:“夫君说话也不注意些。” 却被他吻了下指尖,烫着一般缩了回来。 阿芙的头往叔裕肩上挨了挨,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我今儿听见明鸳显摆呢,把元娘气坏了,夫君刚回家那会,元娘正要去训她呢。” 叔裕呼了一口气:“唉,她就是这样。待她生下个孩子,我也就能说我没亏待她了。” 阿芙应了一声。 自上个月叔裕刚跟她提出想给明鸳一个孩子的时候,阿芙还挺崩溃的。 毕竟孩子这个东西,也不是明面上看得见怀没怀上的。若是如她当初那般,努力上两三年都毫无音讯,那可如何是好?? 叔裕显然也是想到了。他当时半跪在床下,握着阿芙的手,恳切道:“阿芙,若是你不愿,便算了。我将她好吃好喝养上一世,也算对得起韩家了。” 阿芙天人交战,平心而论,“好吃好喝养上一世”,算得上什么对的起呢? 阿芙明白,叔裕本是想给明鸳一个孩子,也算是终身有靠,平日里她的种种孤寂,也能有所寄托。 这个孩子偏偏还只能是叔裕的,若是将明鸳送予旁人,这种耻辱,哪里像是报恩,活生生像是寻仇呢。 叔裕显然没抱多少阿芙同意的希望。 他若是不问,直接夜夜过去明鸳那里,说不定还更可行些。 阿芙定然是觉得哪里又触了他的逆鳞,小心翼翼地讨好他,多余的一句也不敢问。 最后明鸳真怀孕了,他再回来低声下气解释几句,也就过去了。 可是他又不愿意这样,他不想叫阿芙受这不必要的委屈。 或许他仍然是自私的,将这么难的选择放到阿芙的面前…. 叔裕低声道:“我不是故意为难你,我只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本是想的,等咱们的孩子们都大了,我再给明鸳个孩子,只是我如今即将出征,若是我回不来…..” 阿芙慌忙止住他的话:“不许胡说!”她眼眶发热:“我跟咱们的孩子还等着你呢,你就满心想着…..” 叔裕忽而跪起,以吻封箴。 “我心里是谁,你不知道吗?”耳边回荡着他的气息,阿芙垂下眼帘,她知道。 “只不过是,我怕我死了没脸见韩拘儿罢了。若明鸳不是韩拘儿的妹妹,她永远也入不了我的眼…” 阿芙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夫君,你去吧。” 她终究不愿他心中不安。 阿芙在自己的回想中慢慢睡去,半梦半醒间,她感受到叔裕轻轻捏着她的手臂,用手指穿过她的发丝。 她想醒过来,再同他多说几句,眼皮却沉沉地睁不开。 一整夜阿芙都在天人交战,潜意识里想着,快醒来,快醒来,再同夫君说说话,再看看他的样子,可就是沉在梦里,挣脱不开。 到了清晨,叔裕翻身下床,阿芙却突然醒过来了。 她背身朝里,听着叔裕轻手轻脚地进浴房洗漱,梳上头发,穿上外衣。 阿芙躺得半边身子发麻,却不敢动,生怕叔裕发现自己醒了。 她不想面对他,她不想在他面前哭。 可是冰冰凉的眼泪却一径流下来,摔到枕上。 真丝浸水慢,湿汪汪的一滩,泡着阿芙的半边脸。 叔裕约么收拾了一刻钟,阿芙听着他拿起剑,没什么动静了,仿佛是注视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叔裕的脚步声重新响起,这会是朝着门去了。 阿芙想到这是他们婚后的第一次分离,悲从中来,一时没有屏住呼吸,抽抽了一声。 她自个儿吓傻了,躺在那不敢动。 叔裕的脚步也停了下来,阿芙背着脸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觉得这屋子里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情愫。 良久,叔裕拉开门,轻轻出去了。 又等了会,才听见他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慢慢听不清了,想来是真走了。 阿芙这才把憋着的那口气放开,抓着枕头角,放声大哭起来。 哭了两声又觉得有些突兀,变成呜呜咽咽的抽泣。 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有些不如意就能嚎啕着抱怨的小姑娘了。 叔裕一走,她就要一个人面对这偌大的宅子,独自扮演好主母的角色,还要把自己照顾好,让肚子里的娃娃健健康康的。 不知道叔裕能不能赶上孩子的出生呢? 第一百一十八章 感情相通 阿芙擦擦眼泪,从床上爬起来。 一边洗漱,一边教育自己:“阿芙,你哭什么?眼泪能当饭吃么?能当钱使么?锦衣玉食的,你哭什么?夫君过不几日便凯旋了,你有什么可哭的?” 可是越想越委屈,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一边哭一边洗脸,也不知手里捧的是不是眼泪。 她都收拾好了,也不想出门去,萎靡地坐在书桌前,开始给叔裕写第一封家书。 快巳时了,元娘才进来唤她,一见床上没人,吓出一身冷汗,只听背后幽幽一句“元娘”,又是手一哆嗦。 “我的祖宗暧,你把元娘吓死了。”元娘一边抱怨一边走到阿芙身边,“怎的起了也不喊人?饿了吗?” 阿芙仰起脸,可怜巴巴摇摇头。 元娘叹了口气:“不饿也得吃,大人不饿娃娃饿呢!” 硬生生咽下半碗玉米羹,阿芙只觉得全都堵到了嗓子眼,听门口乱哄哄的,一抬头是明鸳清雁和襄远挤在一堆。 阿芙好生疲倦,不想同他们纠缠,却听明鸳哭道:“夫人,二爷是又去打仗了吗??夫人怎得也不劝劝二爷,皇上怎得一有战事就来找我们二爷呐!苍天呐!啊!” 吵得阿芙头疼,元娘满面怒容,拿了玉拂尘便去赶明鸳:“你别在这号!” 元娘本想骂她“号丧”,话到嘴边觉得不吉祥,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不会说话就闭上嘴,我叫你胡吣,我叫你胡吣!”二爷不在,元娘再无顾虑,拿着玉拂尘就狠狠朝明鸳身上招呼过去。 她本便忍了很久了,今天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明鸳吓得赶紧往后躲,元娘几下打下来,都扑了个空,越发心急,加上有些脱力,一不小心砸到了清雁的手臂上。 清雁的手肘应声下压,又杵到了襄远的头,那娃娃哇哇大哭起来。 元娘和明鸳都愣住了,清雁顾不得自己的疼痛,躬下身子哄起他来。 阿芙心里看得何尝不是“咯噔”一声,不过倒不是怕伤了襄远,她可是更紧张明鸳。 万一明鸳好不容易怀上了,叫元娘一棍子给捣掉了,她岂不又要献出夫君..... 看门口乱成一团,阿芙刚要出声,樱樱从院子里急急忙忙道:“吵什么吵什么!夫人还有身子呢,惊着了,你们谁担待的起??” 清雁看着哇哇大哭的襄远,心都快要碎了,却不敢造次,只是满脸隐忍。 在这样规规矩矩的大家族里,越是男主人不在,做妾的越要小心谨慎。 男主人在,还能利用男主人的同情和爱意逾越些;男主人不在,女主人三言两语定了罪,等男主人回来,就算是能想起还有这么一号人,怕是骨灰都扬干净了。 樱樱低头看了眼哇哇大哭的襄远,倒也没说不好听的,只是略略安抚了几句,便站起来对清雁道:“姨娘,公子这么小,您就别带着他到处乱走,小孩子有样学样,到时候学了一身妇道人家的气派,你叫二爷将来如何看得上他?” 清雁被说得抬不起头来。她被卖进裴府之前也是官家女子,倒是很知道“妇道人家的气派”若是落在爷们儿身上是个什么后果。 樱樱转过头来,看着缩在门框后头的明鸳,心里压不住的蔑视。 樱樱如今已不是从前的樱樱了,她深呼吸一口,笑道:“姨娘这个月得了二爷的喜欢,也该知道平时为人处事的规矩才是。若是二爷就在这屋里,姨娘可敢这样大呼小叫?不知道的以为姨娘要生产了呢!” 说得阿芙暗笑出声,心道这樱樱明白起来,当真是不同凡响。 樱樱原就不是个矫情的,这样的话一针见血地说出来,能把人呕死,太解气。 她心里反倒舒服起来,食指大动,又喝了口淡奶羹,笑道:“樱樱,怎么说话呢,快进来。” 元娘这会心气儿也顺了,开始安慰面色青紫的两位姨娘:“我们夫人正用着呢,姨娘们要不也一块进来用点?” 清雁自然是敬谢不敏,谁知道明鸳竟就谢了恩,大剌剌地进来坐了下来,眼巴巴等着樱樱发副碗筷给她。 这下轮到阿芙傻眼了。 明鸳当真是个神人,到底会不会看一点点的眼色啊! “夫人,我不是有心要惊扰了您的。我也希望您能给二爷诞下子嗣,最好能一回三个五个的这样生!” 明鸳一边说一边抹起了眼泪,倒把阿芙说得手足无措。 “奴婢只是害怕,奴婢是叫从前那一仗给吓怕了。奴婢....”明鸳没控制住,一声响亮的抽泣,把自己噎了下,看着颇为狼狈。 若是冷眼看着,一个半老徐娘,拿一双粗壮的手抹泪,手掌心往这蹭一下,往那蹭一下,时不时还出来个鼻涕泡,实在是有碍观瞻。 可是阿芙、樱樱和元娘谁也没说话,阿芙还悄悄递过去一张帕子。 明鸳哭得投入,接了帕子捂在鼻子上,抽泣地说不出话。 阿芙看着看着,眼泪也盈满了眼眶。 她不是故意去怜悯,以至于宽恕明鸳,只是她看到明鸳这样真挚的样子,很难不动容。 就像叔裕说的“明鸳没有坏心,就是笨了点”,这只是一个从小生活环境与阿芙太过迥异的女子,她粗鄙,浅薄,媚俗,可是终究也是个人,与阿芙拥有相通的感情。 这一刻阿芙想把她看作是叔裕的姐姐,是同阿芙一起担忧叔裕安全的,善良可亲的人。 阿芙迅速拿袖口拭了下泪,转头对樱樱道:“给姨娘拿一副碗筷,就在这里用吧。” 樱樱没说什么,出去拿了。明鸳哭得动情,也没回应。 阿芙柔声道:“好了,好了,别哭了。咱们姐妹各自保重,二爷回来的时候才高兴。” 明鸳不听她说的,只顾着自己哭:“那战场是不长眼的地方啊!刀枪无眼的,二爷是刀尖上舔血....” 随着她说话,那唾沫星子均匀喷洒在桌子上的每一个角落,阿芙眼睁睁看着一颗唾液在她的茶碗里荡起涟漪。 方才激出来的一点怜悯几乎荡然无存。 明鸳就不该出现在阿芙的视野里,实在是不该,实在是不该。 她也不嫌累,活生生哭到未时,把阿芙累的,好不容易将她送走后,倒头就睡。 昨儿个一夜都在梦里挣扎,睡得并不好,因此阿芙这一个午觉一直连到晚上,一睁眼屋里已点了灯。 阿芙睡的身子发软,撑着坐起来,看元娘在外屋不知忙什么,问道:“什么时辰了?” “诶,姑娘醒了?”元娘正对着灯绣花,她眼睛已不好用了,正眯着眼睛使劲穿针。 “戌时初刻了,姑娘这一梦可真长。方才三夫人来了一趟,两个眼儿肿得桃一样,听说你睡着,她又走了。” 阿芙心里一紧,生怕是什么旁人都知道了只瞒着她的有关叔裕的噩耗,慌道:“她现在在哪儿了?我寻她去!” 元娘笑道:“平日里不见姑娘同三夫人这么要好....” “万一是她知道了二爷的消息....”阿芙说出来也发现这有多么荒谬,便住口不做声。 元娘摇摇头道:“我看不是,我寻思着,她来找姑娘,说不定是在三爷那里受了委屈了。姑娘没见,吓死人,肚子比姑娘还大,两眼也比姑娘还红,跟丢了魂儿似的。” 阿芙如今听不得这样的话,心里七上八下的:“季珩一向对桓羡不错呀?纵是季珩脾气软了些,不常替桓羡出气,能给桓羡什么大委屈呢?” 第一百一十九章 子嗣单薄 第二天早上阿芙就知道桓羡为何漏夜前来了。 裴老太爷平日做撒手掌柜,每日装死,一出手就叫人想死:他一口气给裴季珩买了两个妾,今天白天敬茶,今天晚上洞房。 阿芙目瞪口呆地听婉婉讲这些。 婉婉之前在载福堂当值,有时也会见到敬福堂的婢子,因此对三房那边的事也略有耳闻。 如今叔裕不在府里,婉婉也收拾东西搬回了融冬院。 “那桓羡如今在何处?”阿芙问道,想着要不还是过去安慰她一下。 婉婉给阿芙添上一勺薏米水:“下午就要敬茶了,许是开始准备了吧?” 元娘喃喃道:“两个...这老太爷究竟是如何想的呀!” 阿芙如今觉得裴老太爷的拿手好戏就是给人添堵。 桓羡怀着娃娃,本就辛苦,好不容易季珩不用出去打仗,还被公爹塞来两个妾室。 想想之前裴老夫人刚去世他就忙着纳妾的事,倒也不奇怪了,这人的品性果真是一以贯之的。 只是他图什么呢? 婉婉低声道:“我听伺候那一位的婢子说,裴老太爷意思是裴家子嗣单薄,叫三爷抓紧时间多生几个。本是想纳六个的,可能自己也觉得有些夸张,最后请府医挑了两个据说最好生养的。” “‘那一位’,是哪一位?”阿芙还一头雾水。 樱樱抢答道:“那位小老夫人呐!” 阿芙这才明白过来,恐怕就是那个身怀六甲的蔓儿了。 她气得一转头,“哼”了一声。 婉婉问元娘:“三房纳妾,咱们夫人不用过去吧?” 阿芙发现婉婉不在融冬院这几个月的时间,各种称呼规矩了不少,想来是与各房的交际频繁。 元娘摇摇头:“想来是不用去的,这纳妾的事,按理说是私密的,公爹也不该插手...咱们也不知道这裴府的规矩,不过姑娘如今有身子,千言万语说到底,咱们是不去的。” 樱樱撩起竹帘子进来:“姑娘,夫人的信!” “你念吧,我懒待看。” 向夫人的文笔真该跟她的榜首儿子学一学,实在是太累赘了,连篇累牍的口头语,翻来覆去就是一件事。 想想她也跟元娘差不多年纪了,估计心性多少也是有些变化。 樱樱打开信,拽出来三五张满满登登的信纸,扫了一眼,简短道:“问姑娘一个人掌事可忙得过来,忙不过来她叫大姑娘和二姑娘来帮忙。” 阿芙没来得及说话,元娘就“哼”了一声:“叫她们来帮忙?” 来催命吧! 樱樱撇嘴道:“真不知道夫人和裴老太爷这种年纪的人都在想些什么,怎么净出些瞎招呀!” 阿芙笑道:“阿娘可比公爹年轻多了。阿娘这八成是想叫我同大姐姐亲近些呢。” “那还捎上二姑娘做什么?夫人一向是看不中二姑娘的。” 阿芙灵机一动:“会不会二姐姐欺负大姐姐,我娘是假借这个名头,要我给大姐姐出出气?” 虽说阿芙同这两位姐姐都不亲近,可是一想起要在这两人中间周旋,日理万机的阿芙突然激动起来。 毕竟可以任意妄为不顾后果的事情可是不多啊! 平日里理账治家其实不难,但是总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就是因为一点也错不得。 可是在两位姐姐之间煽风点火这种..... 婉婉一看阿芙的神色就知道阿芙在想什么,笑道:“看来夫人是打算请大姑娘和二姑娘过府一叙喽?” 阿芙一拍桌子:“快快快,快去给我姐姐们下帖子!” 元娘嗔道:“姑娘那点子心眼,全都用到了自家人身上!”话虽这么说,元娘是最不在乎旁人的一个,只要阿芙高兴,她怎么都是依着的。 阿芙心里振奋,端起碗来一口干了,被薏米的苦味呛得一皱眉,还是豪情万丈道:“同她俩算什么一家人,若非一个爹生的,我走在路上都不要同她们说一句话!” 婉婉笑着对元娘说:“咱们夫人恐怕上辈子是穆夫人的亲姑娘呢,打小儿就跟穆家的姐姐们亲。” 元娘毕竟是向夫人的陪嫁,这种事上到底有些为向夫人打抱不平,嘟囔了几句,也没应声。 同她们玩笑的时候还不觉得,一旦一个人静下来,阿芙的思绪就忍不住往远方的叔裕身上飘。 夫君行军到哪了?可是风餐露宿在马背上?他看着强壮其实身子也不甚好,可别再犯了吐血的旧疾?一周写几封家书合适?送过去要多长时间?那信使能找到大军所在地吗?他们什么时候能凯旋了?凯旋的时候我能不能去南城门接他? 阿芙觉得有无数叽叽喳喳的小鸟围着她叫个不停,平日里叔裕也不是日日在家窝着,也不见自己这般思念。 快月底了,帐本一本本的运过来,阿芙恐底下人借机作乱,一定要事无巨细过问一遍。 可是坐了一天,一页也没翻过去,自个儿心里也焦急起来。 尤其是下午季珩院子里敬茶,竟也闹的吹吹打打的,好不热闹,隔着个演武场都能有些不真切的唢呐声飘过来。 阿芙撂下账簿,按着睛明穴叹了口气,也不知桓羡这会心中作何感想,挺着个大肚子,也当真是可怜。 果然,入了夜,阿芙刚刚洗漱完,就听外头樱樱惊讶道:“三夫人?这个时候您怎么过来了?我们夫人...” 阿芙急忙示意婉婉去开门,扬声道:“不要紧的,快请三夫人进来!” 桓羡一直身形消瘦,这会纵然是晚春夜里凉,也只是穿了个单衣,显得浑身上下除了肚子都是不盈一握,怪可怜的。 她进了屋,失魂落魄地唤了一声:“二嫂嫂...” 阿芙突然有些心酸,急急迎上来,握住她瘦瘦地如同一个捣衣杵的胳膊肘:“快进来,外头风凉,别吹着了。” 桓羡由她拉着坐在暖阁里,身子碰到层层垫起的被褥,才觉有一丝丝暖意。 阿芙也不着急说话,让樱樱端上来热热的淡奶羹,递与桓羡,只等她出完神,想说时候再开口。 约么有一炷香.功夫,看桓羡发完呆,阿芙笑道:“弟妹快尝一盏,这是元娘新学的手艺,最适合咱们这样有身子的,晚上喝了,也好安枕。” 桓羡强笑着,尝了一口,只觉得这幼滑无比的淡奶羹都有些苦涩。 阿芙看她的神色,想劝想安慰,又不知如何开口。 两人到现在也不曾怎么交过心,说的都是些好听而无物的场面话儿,突然遇到这样伤筋动骨的场合,阿芙不知道怎么开口,是不是应该装作看不见她的伤疤。 桓羡低头,两只手绕来绕去,最后抬起头却说的是不想干的:“我有个妹妹,叫桓伊,你知道么?” 阿芙自然知道,桓伊和桓羡同一时间出嫁,桓羡嫁给裴叔裕,桓伊嫁给王处之,同谢韵是妯娌。 阿芙笑道:“不曾见过,但是听说过的,之前同夫君一起与凝之哥哥和谢韵嫂嫂聚会,听他们说起过。桓伊妹妹现下还同处之哥哥在台州吗?” 桓羡笑了:“桓伊是大观六年十月的,我记得你是大观七年七月的吧?” 阿芙不好意思地笑道:“没想到是姐姐,是我叫错了。” 桓羡道:“我是大观二年的,若非咱们嫁了兄弟俩,在外头碰到,你也得喊我一声姐姐才是。” 阿芙何等乖觉,知道这是桓羡要跟她掏心窝子的前兆,立刻笑着接口道:“姐姐不知道,你每次喊我‘嫂嫂’的时候,我这小心肝都颤抖着呢!” 第一百二十章 青梅竹马也不一定多么深情 桓羡笑道:“那我便罔顾一回规矩,唤你阿芙妹妹如何?” 阿芙笑道:“那感情好,我也就喊你姐姐了。”说完一顿,阿芙觉得得赶快换个话题,不然多少有些尴尬,视线落到淡奶羹上:“姐姐,这淡奶羹味道如何?” 桓羡立刻接住这话儿:“味道是不错的,不过,”她叹口气,“我今日着实是郁闷啊,吃什么都是无味。” “姐姐可是为了纳妾之事?”阿芙怕自个儿问得太突兀,急忙加上一句:“还是要保重自个儿的身子,姐姐如今是一人吃两人用...” 桓羡勉强道:“我自然知道这会儿千事万事,娃娃是大事,可是当真是烦。倒宁愿叫季珩同二哥哥一起上阵杀敌去呢,倒好过如今这般......”桓羡想说跟种猪似的在家下崽儿,可到底这话儿粗陋,她没说出口。 阿芙安慰:“老太爷恐是慌了。姐姐想想,如今我房里只有一个庶子,姐姐房里又只一个嫡女,老太爷定然是觉得子嗣单薄。再加上夫君又出去打仗了....”阿芙说不下去,谁不是悬着心呐! 桓羡在她背上拍拍:“别担心,二哥哥艺高人胆大,定然是凯旋而归的。你呀,就等着回来封诰命吧!” 阿芙苦笑:“从前我也觉得位高风光,可是到了这个关头,倒宁愿夫君是窝在府里的。姐姐想想,到了咱们这个位子,多封几级,也就是少行几个大礼,吃的穿的用的,变动那分毫,也是没意思。” 桓羡点头,深以为然:“从填不饱肚子到粗面窝头管饱,那是天壤之别;从粗面窝头管饱到满汉全席任选也是天然之别,像咱们这样,从满汉全席换成另一套全席,也就没甚意思了,更别提从苏绣变成蜀绣,除了花式不同些,真是没甚用处,徒增耗费。” 阿芙表示同意,两人就安静了下来。 可是桓羡抿了口奶羹,还是不走。 阿芙寻思着,她已把裴老太爷给纳妾的事抱怨到了,如今还是舍不得走,恐是还有话儿没倒出来。 果然,桓羡又开口道:“妹妹,你嫁进来之前,可认得二哥哥?” 阿芙笑道:“不认得,只是听说过他的事情,但是连长什么样子也记不住的。” “那你们当真是有缘分,如今过得这般好。”桓羡满脸情真意切的羡慕。 阿芙羞红了脸:“哪儿有,只是我同夫君置气的时候,不好意思叫旁人知道罢了。两个人天天见着,哪有不吵几句嘴的道理呢?” “这两人间的情谊时好时坏,就如高山和溪涧。有些人溪涧深,可是人家高山高呀!不像我同夫君,简直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半点波澜也无。” 阿芙寻思一会儿才想明白,不由得抚掌道:“姐姐这个比喻颇得意趣!这样想来,我与夫君确实是高山溪涧,好的时候的确是好,不好的时候,我也是恨不能做了潘金莲,毒了他这个武大郎!” 笑得桓羡肚子疼,好久才缓过来:“哎呦,你这个猴儿嘴,真是会说!” 阿芙也笑:“姐姐,你同季珩小叔子是如何?你们打小就认得,感情深些,所以平日里相处也少波折,是吧?” 桓羡摇摇头:“有什么深感情呀。我阿娘,婆母和王相是一母同胎的兄妹,因此裴家王家和桓家也是注定要世代结亲,亲上加亲的。所以我们桓家兄妹三个,打小就知道其中两个得跟裴家、王家结亲。我大哥哥娶的是谢徽姐姐,那会儿我同我妹妹就知道,我们的夫家已经注定了...” “处之比季珩小些,因此桓伊就嫁了处之;我与季珩年纪更配些,就嫁了季珩。若是叔裕同意,说不定我也就嫁叔裕了。” 这一番话说得阿芙目瞪口呆,桓羡看她傻乎乎的样子,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所以你看,我们几个世家之间的联姻,说一点感情没有是假的,毕竟是从小到大的玩伴;可要是说有多深的感情,非谁不可,那也错了。不过是看家世看年纪,合适就行。” 阿芙吞吞吐吐:“那....那季珩待你....可好?” 桓羡盯着面前的淡奶羹,是用粗陶小碗盛的,那粗粝返古的质感与细腻柔滑的淡奶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烛光照着,影子落在红木小桌上,别有一番风味。 她轻轻勾起唇角:“不好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你说这次纳妾是老太爷的意思,我看着,他就如同天上掉馅饼一般高兴呢。想必他早已厌烦了我,又不好开口,这下公爹可真是顺水推舟了。” 阿芙哑然。 她现在懂了,桓羡压根不在乎裴老太爷横刺里冲出来,她难过的是夫君的心意有如飘絮,只会跟着人走。 要是季珩心如磐石,“坐怀不乱”,裴老太爷就是搜罗了全长安最艳丽的花魁来做妾,桓羡心中又有何苦,只怕是更满足才是。 阿芙憋了半天,问道:“公爹选的妾室,生得如何?” 桓羡叹口气:“人的眼光总是一致的,你不觉得清雁生的与你有几分相似吗?” 这一句话把阿芙顶着了,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尴尬地应了一声。 清雁的眉眼的确是有些像阿芙的,可是美人大抵相似,也说明不了什么。若是整个儿看起来,阿芙与清雁自然是高下立断的。 阿芙自诩是礼部尚书的嫡女,嫁过来又是主母,自然不愿意被人拿去同个官家奴对比。 桓羡自己也意识到了,急忙笑道:“因而公爹选给季珩的妾室生得同那个蔓儿好生相似,也不是在眉眼之间,就是让人看着觉得莫名就是像。” 阿芙撇撇嘴:“那倒也不好看呀,不过是柔弱些,招人怜爱罢了。” 桓羡苦笑道:“我的好妹妹,一个妾,招人怜爱还不够么?你还想她们跟花木兰似的替父从军啊!人家连府门都出不了几次,只要招得主君喜欢,也就够了。” 阿芙笑着牵了桓羡的手:“那你还担心什么?” 桓羡看着她流光溢彩的笑容,不禁晃了下神,笑道:“你说的是,我的确不该同她们置气,落了下风。不过...” “我明白,不过夫君但凡往她们身上瞥一眼,咱们心里都不舒服。”阿芙抢着道。 桓羡红了脸,嗫嚅道:“你呀,真是什么都敢说。” 阿芙对她心里的想法无比了然,把矮桌往里一推,坐到她身前,推心置腹道:“姐姐,你们都是太好性儿了。那《女则》里头虽说写了不许嫉妒,可是自家夫君,只许他一个个纳小,却要我给他守着,凭....” 听她越说越大胆,慌得桓羡捂了她的嘴:“祖宗嗳,你快别大放厥词了!叫别人听见了,笑话死你!难不成你也想纳小不成?” 阿芙“咯咯咯”地笑着,心里却不由自主又想起叔裕,酸涩难受。 夫君什么时候回来呢?能纳小我也不想要旁人,我只想要你一个。 桓羡笑道:“你阿爹堂堂礼部尚书,听见你说这个,难道不给你颜色看?” 阿芙朝桓羡挑挑眉:“想来姐姐小时候是管束挺严的吧?我小时候大姐姐生了天花,我被送去我干娘家住的,她是皇商家,规矩少,任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上树下河的野。” 桓羡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上树?还有下河?” 阿芙有点心虚,怕桓羡看不起她:“哎,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那姐姐如今打算怎么办?公爹给的妾,也不好太苛待了。” 桓羡回过神来:“是啊。虽说不同她们置气,但我现在有着身子,小柔有那么小,得提防她们使坏,我打算请我阿娘过来坐镇几日。”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家书两三则 桓羡的阿娘桓老夫人阿芙也有所耳闻,是已故裴老妇人的幼妹,当年嫁与大了她十九岁的西台右相桓冲做填房,至今还是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八卦。 那桓冲自年轻时候就是百花丛中过的潇洒人儿,原配一直被冷落,年纪轻轻就抑郁而亡,家里只有个妾生的庶子桓修。 这种情况下,虽说桓冲位居一人之下,满长安的高门世家都不愿意把姑娘往这火坑里推,唯有时任中书侍郎的王纪,王熙的阿爹,一意孤行将幼妹嫁进桓家。 晋阳王氏的老辈们自然是千个万个不愿意,好歹也是世家,哪里有嫁了嫡出姑娘给人当填房拉扯庶子的道理。 裴老夫人呢,那会已经嫁去裴家,她生性又洒脱,想着叫哥哥和妹妹商量着,便也没插手。 那桓老夫人不知怎么想的,竟也同意了。婚后生了桓羡桓伊姐妹俩,虽说仍旧管不住桓冲风流倜傥,可是桓家与王家越来越近,桓冲致仕之时,举荐了王纪,接替了他西台右相的位子。 自此,晋阳王氏,这个盐铁出身,商而优则仕的家族,终于在王右相这一代达到了顶峰。 阿芙记得阿娘有时候会带着看笑话的神情跟别的夫人闲聊,说桓老太爷又怎么怎么寻花问柳了,只生了两个姑娘的桓老夫人是如何如何的憋屈窝囊,所以在阿芙心目中,桓王氏应当是个瘦小文弱的妇人,也不知道要如何来给自己的姑娘撑腰。 她镇得住吗? 阿芙自然不能这样说,只是笑道:“我还没见过桓夫人呢,这次正好也给桓夫人行个礼。” 桓羡刚要说什么,外头元娘隔着窗户纸,扬声道:“二位夫人早些安置吧?明儿再说体己话也不晚呢!别熬红了眼睛,明儿又不得劲!” 桓羡稍有些惊讶,小声问道:“这可是妹妹的奶娘?” 阿芙笑着点点头。 “果然是同一般的下人不一样呢,是打心底疼你的!” 阿芙扶着桓羡从暖阁出来,往榻上过去,笑道:“是啊,妹妹我确实是有老人缘儿,我阿娘,我干娘,我奶娘,还有婆母,对我都是一顶一的好啊。” 桓羡在床榻边上坐下,笑道:“赶明儿我阿娘来了,定然对你也是一顶一的好!” 桓羡在阿芙这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去受两位妾室的请安,底气也足了不少,雄赳赳气昂昂地就去了。 阿芙起来之后心情也很好,这是个艳阳天,却又凉风习习,叫人很想出去逛逛。 披上纱衣,想起叔裕说纱衣太薄了些,阿芙又放下,另换了一件水波般的丝衣,打着扇子出了屋。 在抄手游廊上一站,拿扇子遮着阳光远眺,看到湖另一侧清雁正带着襄远在玩,小孩子无忧无虑的笑声清脆地闯入阿芙的耳膜。 这个孩子从来不曾与阿芙亲近过,阿芙还以为他性子沉郁,原来在亲娘面前也是这般活泼可爱。 她懒待同她们会面,返身往院门这边来。 也罢,且将融冬院让给清雁母子,叫她去载福堂快活快活。 阿芙没嫁过来之前,叔裕的起居全在载福堂,因此这里虽说冠了个“堂”字,其实也是个完备的院子,屋子、游廊、耳房花园一个不少。 与融冬院稀疏的树广阔的湖不同,载福堂主体建筑后面是一片竹林,与白色的圆拱门相映成趣。 阿芙叫秋桐从叔裕房里搬了把软椅搁在门洞下头,迎着徐徐的风,闻着竹子的清香,半眯着眼,感觉就要羽化升仙了。 她自个儿悄悄走的,元娘婉婉她们都不知道,找了半个晌午,婉婉才赶过来。 她扶着腰气喘吁吁在阿芙身边蹲下,蹙眉笑道:“姑娘怎得也不同咱们说一声?找得好苦呢。” 阿芙心情好,捧了婉婉的脸笑道:“叫我姑娘啦?之前一口一个夫人,叫得我心里发紧呢!” 婉婉笑道:“平日里喊姑娘那是叫顺了口的,是该罚的,姑娘倒喜欢上了。” 阿芙头靠到婉婉肩上,撒娇道:“你是我身边的人,当然该叫我在娘家的称呼,可不准跟着裴府的这些人学坏了!” 婉婉浅笑:“好,以后婉婉都唤姑娘,好不好?” 阿芙点头。 婉婉就那样蹲着,让阿芙靠在她肩上:“对了姑娘,大姑娘那边和福安郡的回信都来了。” 阿芙弹坐回去,伸出手:“快与我看看!” 婉婉笑着递给她:“姑娘慢点!小心身子!” 阿芙先拆开福安郡的信,打开一看既有穆晋珩的,也有向铭晏的,满满好几张纸,幸福地有些发晕,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始看。 她索性拆开向纯寄来的那一封,一目十行地扫完——本来也没有十行,准确的说,只有一句话。 “阿芙吾妹, 来信收到,预计廿四到访。 安。” 阿芙无语地合上信笺,虽然她们姐妹间情谊一向寡淡,无甚好说,大姐姐能把信写得这样言简意赅,还是出乎她的意料。 不过无所谓,她撂下向纯那张薄纸,拿起铭晏那长长五折.... 二哥哥已经一年不曾与她来信,这五折信纸中,支离破碎地散落着他这一年中的所见所闻,倒像是本日记。 好比去年仲夏时节,铭晏带着河工清理河床排淤,虽说每日累得喘不过气来,他还是饶有兴致地每日写下长长一段,记录这新奇的经历:“阿芙,那河底淤泥倒是格外细腻,我使人晒干后撒与屋前,果收获一方平整土地。” 想来是过了几个月,又气咻咻地回来批注道:“太细!易扬尘!出门迎风迷眼!” 阿芙忍俊不禁。 不过到了入冬那段,一个月都不曾动笔,只是在这封信发出来的二月补充道:“福安郡年初暴雪,压垮房屋若干,其中惨象,不忍卒看。” 铭晏练的是行草,写下这句,平日里灵动的字迹显得格外凝重些。 最底下写道:“阿芙吾妹,阿娘要我写家书与你,二哥哥纵是文采盖世,也不知能道些什么家常,故而每日写些新鲜事与你,望阿芙坐四方城,观无尽天。兄铭晏。” 阿芙一边笑他狂傲,一边忍不住念叨道:“坐四方城,观无尽天。” 侍立在侧的婉婉没听清,弯腰问道:“姑娘说什么?” 阿芙抬头俏皮道:“没事,我念我二哥哥的‘箴言’呢!” 看阿芙高兴,婉婉也抿嘴笑了。 打开晋珩的信,也是五折,但是晋珩练的是工工整整的小楷,密度也就比铭晏那封大了很多。 看起来也是分了两次写的。第一部分是回复了阿芙给他汇报的晋卿出逃之事,这事都已生米煮成熟饭,想必晋珩也不想过多抱怨,只是简单说“来信收到”,要阿芙放宽心,有时间去宽慰下穆夫人; 第二部分就看得阿芙展颜一笑:“原想即刻寄出,谁知铭晏要蹭我的邮差,又说他的信盛满了福安的风土人情,比我的重要百倍。我看他写的支离破碎,芙妹定是一头雾水,便也略写两笔,于芙妹看个新鲜。” 阿芙几乎能想象到晋珩带着一抹浅笑,拢袖研墨,少顷片刻便胸有成竹的笔走龙蛇之态。 “福安郡两面环山,北寒峰,东畔山岭。寒峰高耸险峻,畔山岭层峦叠嶂,均唯有蜿蜒小路与山外相连,窄处仅可供两人并肩而行。南面大荆泽,与荆州八岱城隔湖相望。” “唯一平原易行一面,畅通无阻面向南绍,对敌大门敞开,因而当地人戏言,福安命定乃是大旻所弃之地。环望东西南北,联结中原与此城者,唯有罕江自寒峰之侧急扑而下,绕福安而并入大荆泽。” 第一百二十二章 你们谁能比得过我呢? “城中百姓虽为汉人后裔,然与中原多年相隔,服饰、习制、口音俱有不同,且多有南绍贼人遗留混血之子,更添复杂。” “天灾人祸频仍,风俗日趋野蛮,地霸横行乡里,平民易子而食。我与铭晏到此两载有余,方勉强遏止愈演愈烈的苗头,今后仍是道阻且长。” “然则此地百姓颇有生活情趣,吃食上以香茅烤鱼、撒撇为首,别具风味。竹制及椰壳制玩意儿精巧别致,令人耳目一新。信使不好携带,因而未曾与芙妹寄去,改日有官差来访,再与之。” ..... 阿芙聚精会神地读着,想着,一时忘了时间。 竹林中的风拂过她的耳畔,卷起她未挽起的几绺碎发,叫她觉得微微发痒。 读完了,阿芙恋恋不舍地合起信纸,交给婉婉:“二哥哥同晋珩哥哥当真是过的神仙日子,等夫君回来了,定要寻个时机一同去拜访一下。婉婉,你帮我收好这两封信,过几日我还要拿出来读一读,简直比话本写得还好看。” 婉婉笑着接过来:“姑娘的信,我们一封也不曾少过,全都收在姑娘书桌右手边那个匣子里头了,姑娘想找哪一封找不见?” 说着她搀起阿芙:“这下姑娘舍得回房了吧?” 阿芙由她扶着,软软地往回走。 婉婉看她懒懒的样子,打趣道:“姑娘,二爷这才走了几天,你就想成这样,循着气味就找来载福堂了?” 阿芙先是一愣,品品婉婉话里的意思,感觉自己跟阿娘养的小哈巴一样,不由又好笑又害羞,嗔了婉婉一眼:“才不呢。”却自个儿也没忍住,笑了。 过不几日,就到了廿四,向纯一行人果然如约来了。 阿芙去府门口迎接,久不见人影,忍不住出了轿厅,叫门房开了大门,自个儿袅袅婷婷走到门口去张望。 见到这通衢尽头,浩浩荡荡一群李家的车驾,把路都占满了,就这么铺天盖地地行驶过来,叫人无端觉得有些压迫。 阿芙扶着腰回了轿厅,不然街上的行人总是瞟她,看得她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人家都盯着她快六个月的孕肚看。 阿芙生怕胎儿过大,生产艰难,因此平日里吃得格外的少。 府医一再要她多进补,可她只是不愿,把元娘气得跳脚。 元娘苦口婆心:“姑娘啊,这是第一胎,生个健健康康的小公子不好么?你每日这不吃那不吃的,孩子的营养怎么够呀?” 阿芙也有理由:“我难道只生这一胎么?” 元娘自然摇头。 “那我要是,吃成一头老母猪,赶明儿夫君不喜欢我了,我怎么生第二胎?” 阿芙一边把碗里不吃的挑出来,一边振振有词。 “二爷哪里是这样的人?再说了,姑娘这瘦的皮包骨头,哪里就吃成老母猪了?三夫人也怀着身子,也不见人家这么多歪理!” 阿芙一撂碗:“反正我不吃!” 元娘无奈,也不能撬开她的嘴,只能格外用心地给她配餐,每天变着花样勾她的馋虫,费尽心思求这祖宗多吃点。 阿芙从怀上到这会,也没重了多少,这还是拿过年那会她暴瘦的体重来比较的。 本身她这胎儿便有些胎里不足,如今是明明白白的身形偏小,因而她的腹围也格外小些,其实并不显得笨重或突兀,只是夏日里衣衫轻薄贴身,才能稍显出些曲线。 就这孕味的曲线,才引得路人驻足深究,这裴二夫人究竟是不是有身子了呢? 四辆车驾把裴府宽敞的轿厅挤得满满的,阿芙不得已站上了拱门的台阶上。 第一辆车下来的是向纯和俪娘;第二辆车上是向烟和婢子怀颂;第三辆车上是奶娘抱着一岁半的阿平;第四辆车上浩浩汤汤搬下来一大堆家伙什,什么锅碗瓢盆小床推车都有,不知道的以为向纯一家要在裴府扎根了。 阿芙浅浅行了个礼:“见过大姐姐、二姐姐。” 向纯一脸笑容,肉挤肉,把那一双吊梢眼几乎要包了进去:“妹妹有身子,不用多礼了。咱们姐妹之间,谁跟谁呢?” 向纯突然这么热络也是有原因的。 家宴上她同李姨娘合起伙来三言两语一挑拨,想来向芙现在在裴叔裕那里是眼中钉肉中刺。 她要来看看这三妹妹的笑话。 这么多年,终于轮到她来看这三妹妹的笑话了! 来之前向纯想了很久,向芙是不是形销骨立?是不是满面愁容?是不是强颜欢笑,人后就拉着自己的手,哭诉在裴家的煎熬? 现在看起来,阿芙确实有些形销骨立的趋势,不过倒是精神头不错,一只手虚扶着微微隆起的肚腹,穿一身家常月白长对襟,看起来别有股浸泡在安逸中的温柔味道。 这种温柔,让向纯格外陌生,又有些害怕。 阿芙站起来,慢慢往后退了两步,让出拱门:“姐姐们往我院子里头来吧,这儿日头怪晒的,咱们姐妹屋里聊。” 阿芙想挽着姐姐,略表一表亲热,但是考虑到俩姐姐,一边挎一个,就有些狼狈了。 她也怕哪一位使一点坏心眼,将她轻轻往前一推,她这手无缚鸡之力身怀六甲的孕妇,可不就小命不保了。 于是她便前头引路,侧着身子边走边同她们介绍。 “这路两边的原本是杨树,后来我起了些斑斑疹疹,便都换成了柏树。具体是什么品种我也不知道,据说是干净些。” “这右边儿就是我的院子,只不过门儿远些,还得劳烦两位姐姐多走几步。” 阿芙格外地客气,主要是最近心里舒服,不介意在她们面前装一装,这种故作谦卑,反倒叫她心中的优越感越发强烈。 这院子这府都是她的,她的孩子她的夫君都在她可控范围之内。 大姐姐,二姐姐,你们谁能比得过我呢? 向烟从奶娘手里抱过哭闹不止的阿平,笑道:“阿平来了三姨母的院子,太壮阔了些,惊着了。” 阿芙伸手虚虚挑了挑阿平满是汗的小下巴:“阿平别哭了,多来几趟姨母这里,就熟悉了,当自个儿家一样的。” 阿平泪眼朦胧地看着阿芙,忘记了眨眼,向烟道:“阿平,你看看姨母肚子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呀?” 元娘忍不住皱了眉头,长安习俗,小孩子看胎儿的性别,一说一个准。 元娘还是希望阿芙第一胎是个公子,接下来也就轻松了些。她生怕阿平一口一个“妹妹”,把原本的公子也给说成了姑娘。 婉婉立刻道:“阿平,你想要个弟弟,是不是?” 那娃娃却不受婉婉引导:“我想要个妹妹!阿娘说她只能给我生弟弟,所以姨母生妹妹!” 一句话出来元娘脸都黑了,阿芙也有些挂不住。 不过细细想来,恐怕向烟在李家的地位也还没有多么稳固,要不停地生男孩。 阿芙和向烟尴尬着,向纯微笑道:“三妹妹,妹夫怎么说?他可是想要个姑娘,好肆无忌惮地宠着?” 阿芙看着向纯长长的脸上挂着并不纯粹的微信,心里一阵阵发冷。她可没忘了年初家宴上跟李姨娘一唱一和的到底是谁。 她醍醐灌顶,难怪这次向纯来的这么干脆利落,恐怕是来看她失魂落魄,夫妻一拍两散的窘态呢! 阿芙心里冷笑,大姐姐,这可随不了你的意喽。 “夫君倒是没说。我们这个娃娃发现的晚,夫君就一直同我说,盼着这娃娃健健康康长大,姑娘就姑娘,公子就公子,一样是我们的孩子。”阿芙微笑,“这血浓于水的亲情啊,就是不一样,想来姐夫也是这般爱护阿平,是不是?” 第一百二十三章 是挺美满的事 李葳对阿平如何,阿芙不知道,可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与向纯没有半分关系。 孩子是向纯的夫君与向烟生的,她向纯空坐着个继室的位置,难道就不如坐针毡吗? 没有子嗣当然是向纯的痛,阿芙话音刚落,她的面部就隐秘地抽动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地不做声。 向烟恍若不觉,明艳地笑道:“是不是呀,阿平?姨母问你话呢!阿爹对你好不好?” 阿平不哭了,朗声道:“好!阿爹对我,对阿娘都好!” 几个人笑成一团,可是除了阿平,没一个笑得心无芥蒂。 阿芙转过身来,笑容立时就没了。 向纯不来这里招摇,她几乎忘记了家宴上向纯干的好事。 毕竟如今叔裕与她和好如初,而且私会晋珩也确实是她自己有过,阿芙只是反思自己罢了。 可是既然向纯还敢来这里看看效果,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几个人在融冬院主屋坐定。 向纯暗暗打量着这屋子的铺设,温馨,明亮,东西不少却不显得杂乱,倒是有种自然而然的生活气息,男女主人一起生活的生活气息。 她坐的这个位置刚好面向阿芙的睡房,能看见薄薄的碧纱罗。 微风漏进来,碧纱罗荡出波纹,叫人无边幻想起阴阳调和时候的香艳风景。 那是什么风景呢? 向纯几乎快要想不起来上一次李葳来她房里是什么时候。不过就算他来了,也是应付差事一般快快了事,翻身就睡去,连话儿也不愿多说一句。 要不是时不时向纯回去向烟屋里坐坐,偶尔碰得到李葳在,她几乎都忘了李葳的声音了。 还出着神,听阿芙那边装模作样道:“唉,阿芙可真羡慕姐姐们,可以一处起居,平日里还有个伴儿。我呢,夫君在还好,夫君去挣功名了,我就只能跟元娘婉婉樱樱和妯娌们聊聊天了....若是没怀上这个小娃娃,我还能去跟干娘、穆娘娘她们说说话....” 这矫揉造作的语气,估计阿芙也是说得比较吃力。 向纯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白眼。 她跟向烟一同起居又不是什么上赶着的好事,那是姐妹共侍一夫!娥皇女英的故事,外人听着像是一段佳话,其实呢? 阿芙是惯了姐姐被自己的话堵成猪肝色的,面不改色转头朝婉婉道:“婉婉,去叫小厨房备了蜜竺膏来。” 婉婉去了,阿芙转过头来,黛眉微蹙,摸着光洁如瓷的脸颊忧道:“唉,我如今怀着孩子,难免长斑点痘疹,这是我干娘给我的偏方,拿那新鲜蜂蜜,混着天竺的药草熬制的,虽说费时费事,可却是管用呢!姐姐也尝尝,说不定从前的老瘢痕也能去掉呢。” 向纯得过天花,满脸都是麻子。 这是阿芙第一次拿这样的生理缺陷去攻击她。 向纯毕竟是向芙的亲姐姐,阿芙不想对她这般刻薄,何况生老病死,她总想多存几分敬畏。 而且前段时间她一度是想通了的,要拿出对欢年姐姐这样的热情去对向纯。 可是,向纯不配。 阿芙的话音一落,向纯下意识地挤出几分笑容。 有关“麻子”的耻笑,从她很小的时候就如影随形。 那个时候她不知道怎么回应,也不敢回击,又想要保持向大姑娘的傲气,只能局促不安地微笑,表示自己不在乎的同时,也显得宽容大度些。 这么多年了,这种尴尬的微笑仿佛刻进了骨子里。嘲笑和轻视从不曾远离她,她也只能时不时调用这个面具,破绽百出地保护自己。 阿芙看到她那个怪异的微笑,心里说不出的解气,同时又有些内疚。 是不是太过了..... 阿平拍着手笑起来:“麻子!麻子!阿娘,麻子....” 童言无忌,可是几个大人脸色都变了。 向烟自然是慌张的,紧紧捂住阿平的嘴,掩饰道:“现在不吃麻枣,姨母这儿没有,回府了姨娘给你找,好吗?” 阿平喊向烟“阿娘”这事,虽说逾矩了,可本也在阿芙预料之中。 向夫人这样的铁腕,向雨尚且还喊李姨娘“阿娘”,向烟在李府混得风生水起,怎么可能叫亲生儿子私下里还喊她姨娘呢。 可是这样小的孩子,怎么知道“麻子”一词的呢? 阿芙的眼神在向烟脸上逡巡了一圈,心中暗道,怕不是向烟每日在房里都是一口一个“向麻子”地叫吧? 向纯轻咳一声,实在不想再听到任何有关“麻子”的事情,她摸了摸茶杯盖:“三妹妹如今有了身子,还常喝茶吗?” 阿芙笑道:“这孩子知道的晚,因此月份小的时候喝过些,后来就很注意了。” 向纯“哦”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恐怕是还没从方才的慌张中缓过神来。 向烟道:“三妹妹月信不准么?怎得这种事也能浑忘了。”向烟还是从前那样,柔情似水,悄无声息地钻孔而入。 阿芙道:“谁知道,二姐姐忘了吗,我打小儿就月信不准,娘说是在渔阳的时候野着玩,弄了凉气了。” 向烟点头道:“不要紧,生了孩子坐了月子,许是能把身子也调理好了呢。” 又说了好一阵子话,阿芙冷眼瞧着,向纯才缓过来,不再畏畏缩缩不敢张口了。 向纯打量着屋子道:“三妹妹房里真是素净,连个花瓶儿也没,妹夫每年这样多的俸禄,也不给你多发些月钱?” 阿芙以退为进:“唉,夫君那点俸禄,哪里比得上姐夫呢?”李葳只比叔裕高了半阶,但是在中书省,某种意义上算是个肥差,碰上年节,那是门庭若市,送什么的都有。 向纯笑着谦虚:“夫君年岁比妹夫大些,这也才只高了半阶而已,也是借了公爹的力。” 阿芙话转了个弯:“就这点俸禄,我还得想着如何满府的照顾。如今他大哥哥没了,夫君算是裴府的长子,底下弟弟又唯他的命是从,可不就手里紧巴巴一些。” 这话说得向纯又是面上一窒,李老太爷的姬妾成群,在李葳底下虎视眈眈嗷嗷待哺的弟妹简直是成群结队。 而且李老太爷一碗水端得忒平,虽说李葳是长子,为了不磕碜了他的庶子庶女,家里的庶务一向是自己把持着,一点要向纯这个大儿媳做主母的意思也没有。 向烟这边听得贼明白,心里暗笑“向麻子”不识时务:从前在闺阁里就难以望阿芙的项背,如今以为家宴上使了个阴招,就咸鱼翻身了?恁地自取其辱! 门开了,樱樱无声无息端着小食走进来,吓了向烟一跳。 阿芙笑道:“夫君每日上朝起得早,恐扰了我睡意,从东洋那边买了什么油,抹在门里轴承上,叫什么来着,日子久了,我也不记得了。” 这下就连过得不错的向烟也惊到了:“三妹妹,早上妹夫上朝时候,你不起来伺候?” 阿芙心里暗笑,表面上却假作惊异:“我伺候什么呢?这么大的人了,穿衣吃饭的,难不成还要我照顾孩子似的照顾他么?而且我贪睡些,他也就不要我起这么早了。” 向烟恍惚,好像是这个道理,伺候李葳也不过就是给他梳头擦脸,帮他穿衣挂带,再站在院门口目送他远去。 好像每一件事是必须的,只是...也从没想过可以省略。 阿芙补充道:“不过我想着,能送他出门,是挺美满的事,因而一月里,我总也起上个五六回,给他些惊喜。二姐姐不要笑我,妹妹实在是起不来呀~” 向烟尴尬笑笑,低头一看,樱樱方才端上来的是一道黄金糕,容器竟是一只巴掌大的砗磲,看得出打磨的工匠颇有能耐,通体闪着温润的光。 第一百二十四章 阿芙笑道:“那蜜竺膏还得熬一会子,姐姐们先随意吃点,垫一垫。这是我最爱吃的黄金糕,虽说名字俗了,可是入口鲜甜软烂,值得一尝。” 黄金糕倒是个普通的小吃,平日里都上不了李府的餐桌,想着这个,向纯心里平衡了些。 她拿起配套的砗磲餐箸,夹起薄薄一小片黄金糕。 入口,向纯不禁眼睫微动。 这并不是街边那普通的黄金糕,吃起来还有熬甘蔗糖时候的竹筒味道;这裴府黄金糕的甜味若有若无,带着一点陌生的香气。 咬下一口,齿间有微微的黏意,更多的是让人欲罢不能的绵软。 阿芙端详着姐姐们的神色,笑道:“是好吃的吧?” 向烟回味着,问道:“确实与众不同!这鲜甜味道,我倒是第一次吃到。你们可是放了罂粟壳子?听说那个鲜美的很。” 阿芙连连摆手:“我怀着娃娃,哪里敢碰那东西。这鲜味阿,是他们从岭南运来的,说是叫什么,野椰,是个硬硬的圆球,砍开来,把里头汁水熬一熬,弄的白白稠稠的,和面的时候倒进去,就成了。” 听得向纯向烟目瞪口呆,岭南哇。 都说裴家深受圣眷,果然不虚。 这岭南的贡品大多是直达天邸,长安这么多大小官员,除非皇帝亲赏,否则谁也不能染指。 李家....李老太爷倒是颇为皇帝所重,可是李葳的待遇就一般,因此赏来的都是些延年益寿的补品,更到不了向家姐妹俩的手上。 想着这个,香甜的黄金糕突然有些酸了.... 吃过了饭,阿芙带着两位姐姐往可园来。 裴府占地不小,可是院落极少,三分之一的地面都匀给了这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园林。 起初建这个园子,是因为当今圣上年幼时,曾出宫门避天花,选择的就是伴读裴叔裕的家。 先皇专门出资,又请了匠人,修出了这个比御花园还要精巧的别院。 一进可园密布浮雕的小拱门,步过步步花开的蔷薇架,视线骤然开阔,让人不知是往金碧辉煌的建筑上看,还是看那一望无垠波光粼粼的湖面。 向纯自幼喜欢这样的景观,这会儿已是倒吸了一口气,掩住口出不了声了。 阿芙深嗅一口花草香气,也是心旷神怡。 虽然她不常来这个园子,可是实在是觉得非常长脸。也不知道王熙经年累月住在这样的人间仙境里,怎么还有这么多的怨气。 阿芙一直没提要两位姐姐来帮她操持府务的事,后头向纯向烟两个自然是也没提。 人家活在这样的府邸里,过着这样的好日子,让她们自惭形秽,哪里还有心情过来,恨不能立地消失。 阿芙亲自把她俩送上车,看着车子远去,嘴角不由自主挂上几分笑意。 樱樱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肘,狡黠笑道:“姑娘,把那两位姑娘挤兑了一顿,您可是高兴了?” 阿芙嗔了她一眼,慢慢往回踱步:“是挺高兴,”她抬头去看粗壮的梧桐树,“不过呢,倒也不是为了打败她们。我就是觉得,我的生活真的很好啊。”越说越开心,不由傻呆呆在路中央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 阳光洒在她白皙的肌肤上,仿佛在发光。 樱樱一愣,随即一拍大腿,喜道:“哎呦,姑娘这样想就对了!” 人一旦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不错,日子就真的会过得不错。 叔裕不在的日子里,阿芙每天读书看帐写家书,没事去可园逛一逛,舒坦极了。 怀着孩子,也不好出府去同交好的姐妹们走动,除非桓羡来找她,否则阿芙的生活里就只有元娘、樱樱和婉婉三个人近身。 这样的日子久了,阿芙都忘记了,除了她和桓羡,府里还有个孕妇呢。 “姑娘,姑娘!”叔裕总是不在,樱樱又把前几日刚学来的稳重给忘了,老远就听着脚步声“通通通”的:“姑娘!那一位生了!” 阿芙惊:“三夫人生了?” 元娘比她清楚地多,“腾”地站起来:“蔓儿?” 樱樱瞪大了眼睛,疯狂点头:“生了个姑娘,名字还没起。” 元娘一拍大腿,“啧”了一声:“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幸好没给她一个公子哥儿,不然她非要把这宅子掀翻了不可!” 阿芙听得目瞪口呆,她都快忘了蔓儿这个人了,听元娘说得这么严重,撇撇嘴:“不至于吧?娃娃都生下来了,她还能折腾什么?” 心想之前府医一天请三次脉,为了她专门设了两个小厨房已经够夸张的了,这终于瓜熟蒂落,还要升级?? 元娘心道,别说那个蔓儿生性矫情,正常照顾月子里的产妇也得比照顾孕妇更精心吧?小祖宗嗳,你这娃娃还没生出来,老奴我这都已经紧张上了! 面上只道:“姑娘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天大的事,也不如你现在好好休息的事大!她要是作什么幺蛾子,元娘给你顶着!” 阿芙甜甜一笑:“元娘真好!” 这小荷花一样的笑容把元娘的心都融化了,好像又看到了阿芙小时候,软软的白白嫩嫩的一小团,让人宁愿付出一切来保护。 元娘慈祥地笑着,大手捏捏阿芙的肩膀,心里颇骄傲。她带大的姑娘,如今都这么大,该当娘了。 几个人在房里把蔓儿从头到脚挑了一个遍,可是该去还得去,总不能面上撕坏了。 阿芙穿了件水红色小衫,配了条墨蓝色长裙,显得有些喜气,可要是说家常衣裳,也说得通。这样既不轻纵,又不叫人轻视了去。 到了德和堂门口,看到桓羡候在门口,肚子好大一个,摇摇欲坠,怪吓人的。 阿芙快走几步过去,扶着桓羡道:“姐姐怎得不坐下?月份这么大了,多危险呀?” 樱樱去耳房里寻了两把椅子,先请两位夫人歇下。 桓羡扶着腰道:“我这娃娃才六个月多,到七月份才七个月,也不知怎得长了这么大。” 阿芙奇道:“我一向觉得姐姐的月份比我大呢,原来是与我月份相同。” 阿芙低头看着两人的肚腹,笑道:“元娘常说我这个像是五个月的肚子,我看姐姐的,倒像是快该生了呢!” 桓羡带着些骄傲:“哎,许是体质不同吧。”抬头看着德和堂“体贤恤下”的门匾,桓羡好看的远山眉微微促起,喃喃道:“阿芙啊,你说要是婆母还在,该有多开心啊。” 是啊,看着儿孙满堂的样子,裴老夫人定然是发出畅快的笑声,挥挥手要赏下。 阿芙晚起袖子,看到手腕上的一对碧玉镯子,这还是见翁姑那一日裴老夫人褪给她的。 阿芙总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无能为力的悲伤,她感觉自己就如同被缚在了椅子上,不敢想,也说不出,只能聚精会神抵抗心底一波又一波的伤痛。 从前伺候裴老夫人的金钏出来,轻声道:“叫两位夫人久等了,请进吧。” 许久不见,阿芙几乎认不出金钏来了。 桓羡脱口道:“金钏?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两只眼窝深深的怄了进去,颧骨高高耸出,原先的圆盘脸活像个骷髅。 金钏摸摸脸,勉强笑道:“许是娃娃肥褪了吧,夫人们快进来,老爷和夫人等着呢。” 阿芙和桓羡听见蔓儿也被叫做夫人都心头不爽,但知道金钏心底定然是更加难受,便不多说,跟着进来。 蔓儿刚生完没多久,屋子里还飘荡着血腥味。 这屋子自老妇人过世后阿芙和桓羡便不曾再来过,进屋后习惯性往裴老夫人过去起居的北屋望去,却见摆了张崭新的婴儿车。 再往南看,发现裴老夫人最喜欢的赏览架没了,那黄花梨架子床却被挪了过去,围着艳紫色的帷幔,好一个不伦不类,里面还可见影影绰绰的人影。 两人对视一眼,说不出的苍凉之感,人走茶凉,不过如此。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叫她们认个娘 帷幔拉开,床边竟还坐着裴老太爷,把阿芙和桓羡都吓得往后跌了一步。 两人都很少见到这位“老裴”。 先前裴老夫人在世的时候,两人是别院而居。但因为裴老太爷一向是微笑不出声,两人还以为这是人老了的常态。 原来再老的男人碰到心爱的女人,也是一样的不舍得分离.... 阿芙行了礼,视线落在榻上两人交握的手上。 蔓儿的平放着,纤细,修长,白嫩,涂了蔻丹。或许手心有些薄茧,可单看手背,只会觉得这是个官家小姐,谁也不会想到婢子身上去。 裴老太爷的手心朝上,轻轻握着蔓儿的手。 这是一双肥厚宽短的手,隐隐约约看得到老年斑,但也能看出养尊处优多年,皮肉细嫩,不像叔裕的手,那密布的茧子硬是能有股哑光的质感。 蔓儿微微侧过头来,一双剪水秋眸泪光闪闪的打量着阿芙两位。 裴老太爷淡淡道:“来了?” 阿芙恭敬道:“恭喜公爹,喜得掌上明珠了。” 按理说也该恭喜恭喜蔓儿,可阿芙实在不知道怎么称呼她,索性略去不表。 裴老太爷点点头,直截了当道:“你们两个做儿媳的,多费点心,我知道你们一个个都是高出身,会吃会玩的,也多伺候着夫人些。” 听得阿芙和桓羡都傻了,“伺候”二字,竟然用到这种地方? 蔓儿打量着两人的神色,轻轻开口:“老爷别难为两位夫人了。我是婢子出身,哪里还用的着别人侍候,”她含情脉脉地看着裴老太爷,嗓子稍有些喑哑,可是甜得能挤出水来:“蔓儿能给老爷留下血脉,已是人生之幸了....” 阿芙真是想呕,这句话蔓儿说过不止一遍了,什么血脉不血脉的,老夫人早已留下三儿一女,要你在这里班门弄斧.... 可是裴老太爷就是吃这一套,百般安抚,又转过头来等着两位儿媳表态。 叔裕这个大靠山不在,阿芙又挺着肚子,也不敢乱来,人在屋檐下哪敢不低头,恭恭敬敬应了:“老爷放心吧,儿媳定然会尽力的。” 裴老太爷这会又好一个惜字如金,懒得跟她们寒暄,挥挥手就要她们下去。 阿芙将手帕捏的死紧,那个蔓儿怕不是给老太爷下了降头? 桓羡悄悄拉拉她的衣袖:“阿芙,别急。过几日我阿娘就来了,到时候叫她替咱们出头。” 阿芙睁大眼睛,奇道:“伯母?能行吗?” 桓羡狡黠地眨了眨眼:“放心吧。对付蔓儿这种派头,我娘最在行了,不然怎么抵挡我阿爹那一群莺莺燕燕呢?” 桓羡果然所言非虚,没几日桓老夫人就带着好几车家伙什,风风火火地来了。 阿芙听说桓老夫人进桓羡的清雅居的时候,是个白日,桓羡在主屋里刺绣,季珩在后头同那两个妾室正厮混着,听说前院丈母娘来了,吓得忙不迭出来迎接这位姨母兼丈母娘。 季珩说:“呀,什么风把姨母吹来了?” 桓老夫人白了他一眼,毫不留情道:“我来看看你给桓羡找的干姐妹,叫她们认个娘。” 阿芙听樱樱绘声绘色的转述,笑得腰痛,这桓老夫人倒是个心直口快的直筒子,把男人纳妾时候那要求妻妾姐妹情深的虚伪讽刺地淋漓尽致。 桓羡自那不曾来过阿芙房里,加上进了七月实在太热了,阿芙中了暑气,吃不下睡不好,几乎一直卧床,便也不曾过去清雅居见过桓老夫人。 只是樱樱婉婉偶尔碰上桓羡身边的雀枝,听她说些桓老夫人的手笔。 这桓老夫人呢,生于世家,嫁去高门,又是裴老夫人的同胞妹妹,可是性子却截然不同,常常听得阿芙目瞪口呆,哭笑不得。 譬如说,季珩的一个妾,唤做小肴的,自幼习舞,脚上有伤。 她便借着这个名头,走起路来格外妖妖调调,一步扭三扭。夏日的纱裙层层叠叠,随着她的步伐荡来荡去,颇为吸睛。 那一日桓羡和季珩都在桓老夫人房里陪着,两个妾室来请安。小肴退下的时候早早转了身,拿屁股对着一众人等,那季珩的目光没忍住,在她腰臀间多扫了几眼。 桓老夫人眼神一过,毫不留情道:“叫什么,小肴是吧?扭什么呢?这十尺宽的堂都怕你撞了墙。” 小肴羞愤:“回老夫人的话,妾腿脚不好,因而....” 桓老夫人上下一扫:“喔,腿脚不好,我看你胯也不好,恁宽的胯,裹上你这裙子看着像口酱油缸子...” 小肴羞愤欲死:“是妾粗笨,碍了老夫人的眼....” 桓老夫人抿口茶:“不碍事的,你是姑爷的妾,姑爷喜欢就好。” 她也没什么表情,情绪也不激动,可把季珩和小肴羞的,恨不能找个缝遁地而去。 阿芙就琢磨,这老太太是真心直口快呢,还是心里明镜似的,故意拿话儿激季珩呢? 又譬如,那两个妾吃了这许多亏,自然也没少朝季珩哭诉卖可怜。 季珩也是耳根子软,就在他们院里小家宴上委婉表述,大意就是请姨母对这些女孩子们高抬贵手。 桓老夫人微微一笑:“我一个老太太,吃了一辈子盐了,嘴可不是要刁些。姑爷和亲家恐怕是吃蜜度日的,佛祖一样普度众生,朝谁都有好脸。” 季珩张口结舌,桓老夫人乘胜追击:“哦,对我这个老太太倒不甚客气。” 裴老太爷对亡妻薄情至此,自然也懒得敷衍妻妹,只是桓老夫人初初过来的时候派人递了句话,请桓老夫人当自己家这样住下去。 毕竟裴府院子这样大,他又不用同妻妹见面,住便住了,就是饮玉啖金他也不心疼。 这样一拖便拖到了蔓儿之女的满月宴上。 按阿芙的想法,她真是不想出席。 一想到满京城文武百官都要知道裴老太爷的夕阳风流,阿芙就替公爹臊得慌。 可是蔓儿深深憧憬着,刚出了月子,还围着裹额,就把阿芙传唤去了德和堂。 她坐在床上,旁边一个小婢子跪在脚踏上给她一只纤纤素手补红蔻丹。 那脚踏太硬了,小婢子跪不住,摇摇欲坠的,虽然尽力不晃,还是涂出来些,慌得撒了手,可怜巴巴地打量着蔓儿。 蔓儿不理会站在地下的阿芙,另一只手劈脸给小婢子一耳光,娇滴滴轻声道:“没用的东西,连个指甲也涂不好。你下去吧,我同二夫人说几句话。” 小婢子连滚带爬的跑走了。 阿芙知道她是专门杀鸡给猴看,心里默念不生气,眼睛盯着肚皮尖尖不吭声。 蔓儿柔声道:“阿芙啊,孩子几个月了?怪累的罢?” 阿芙一口气梗在心头,你是什么东西,叫我的闺名? 还是老老实实准备回答,可蔓儿不过是问一问,并不真的想知道答案,已自顾自接着说了:“唉,我也是打你这时候过来的,知道挺着个大肚子有多辛苦。何况老爷还在我身边嘘寒问暖,你这...” 她“啧啧啧”地,充满同情地看了阿芙一眼。 阿芙心里白眼翻上天,你既是知道我辛苦,倒也叫我坐坐,这空口白舌,说什么漂亮话儿呢! 她微笑着应道:“您当真是好福气,如今老爷即将致仕,接下来便可以全心全意陪着您与姑娘。不像我们二爷,还是拼命的时候呢。” 裴老太爷对你再好,他又能活几天呢? 蔓儿的笑容一僵,不自然地干笑几声。 第一百二十六章 供妹妹这般美人享用 阿芙心里得意,表面上却更谦卑:“咱们姑娘的满月宴,您可有什么想法,我定然尽力。” 蔓儿唇角一动。 她是计划了一肚子,打算好生折腾一番,可方才阿芙那句话将她说得有些心慌:如今她大可以使劲儿折腾,可哪天若是裴老太爷驾鹤西去了,留下她和她姑娘,落到这位二夫人手里,哪里还能有好果子吃呢? 说话间不由就有些犹豫,是要个简朴版满月宴呢,还是原设想的豪华版? 阿芙倒没想这么多,她方才只是想回击蔓儿讽刺她没有夫妻陪伴的话儿。 主要是裴老太爷这般硬朗,阿芙一时半会还真没想到他撒手人寰的那一天。 这会看着蔓儿不说话,她也挺忐忑:这贱人想什么瞎招儿呢? 不由往后退了两步,却听蔓儿道:“唉,我这姑娘又不是什么金贵命,随意办个便是了。要我说,不如不办了,却又怕折了裴府的面子,也是勉强为之。” 阿芙迟疑道:“怎能....随意办呢?这是公爹的老来女,最是金贵的掌上明珠....” “老来女”三个字刺得蔓儿一抖,下意识道:“这倒也不必。我也不熟悉咱们家的规矩,一众细节还是交由二夫人来办吧。” 她不敢看阿芙的眼睛,心里暗暗下定主意,非要在老裴死前多捞些在手里才好。 阿芙是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但是既然蔓儿突然这么“善解人意”,她自然也不会多事:“那我便循着一品人家的规矩来办,您看....” 蔓儿搓着手:“自是好的,自是好的。” 阿芙回去传了老马家的和桃娘,吩咐了一通,交由她们去办。 她想着这两人都是经了事的老人了,这回又是循着规矩办,应该出不了差错。况且这两位过去虽然对自己这个主母百般刁难,对裴家倒还算是忠心。这一回主角儿可是裴家的姑娘,按理说该尽心尽力了吧? 于是阿芙也没多问,只是每日带着这两个人去给蔓儿回话,意思很明白:我不过算是个管家,如今派事的和干事的交流到位,我这个管家也算是免责了吧? 满月宴前一日元娘还夸阿芙,这件事办的漂亮,阿芙也沾沾自喜,结果满月宴上她乍一看,就眼前一黑,差点一口老血喷出三尺高。 “裴府庶女满月之喜”。偌大一个条幅就这么悬在当中。 阿芙气得屏过气去,扶着腰当即唤来了老马家的:“这是什么条幅?” 莫说如今蔓儿的身份还不明朗,裴老太爷一心想要将她扶正,就算是明晃晃的妾,也没有把‘庶女’两个字摆在台面上的呀!来的各户世家,还不要笑掉大牙! 老马家的拉着一张半死不活的马脸,没好气儿道:“这规章上不就这么写的?” 阿芙低头一看她手里的簿子,当真写的是:“可于正厅悬挂‘满月之喜’的条幅”。 阿芙怒道:“这书上说的是可于正厅悬挂,况且也没说要你把‘庶女’两个字写得明明白白的呀?” 老马家的下巴一指:“夫人同意了的。” 阿芙顺着她的下巴看过去,那边蔓儿抱着娃娃,孤零零站在那儿,旁的世家夫人都懒怠理她。 那楚楚可怜的一张脸,无辜的双眼,看着倒真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阿芙气得头晕,感觉两腿发软,肚子一阵阵的收缩,她急忙平复心情,靠在椅子上深呼吸。 元娘小声道:“姑娘,这边人来人往的,姑娘先站起来吧,省的旁人说三道四的。” 阿芙说不出话,只是摇摇头,扶着腰倒抽气。 元娘看她样子不对,大惊失色,慌道:“姑娘可是肚子疼?” 阿芙接着摇头,示意元娘不要出声。 却听那头蔓儿道:“看着二夫人不舒服呢,快传府医吧!” 登时大家的目光都落到了坐在一旁皱着眉的阿芙身上,有担忧的,有探寻的,更多的是看好戏的。 蔓儿掩住眼底的几分笑意,轻轻拍着怀里的娃娃。 阿芙这会继续坐着也不是,站起来也不是,一边担心自己的娃娃,一边又得分神应付着,好生狼狈。 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哎呀,我陪着吧,我算二夫人的半个姐姐,我陪着二夫人去侧房里候着,夫人就别担心了,今儿的满月宴,您姑娘才是主角儿呢!” 清香所到之处,阿芙一抬头,正是白雅岚。许久不见,她样子也不曾稍改,仿佛天女下凡一般。 她轻轻扶起阿芙的手臂,和元娘等合力将她送去侧屋。 身后众人看着这两位夫人走远了,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赵夫人瞟了一眼对角线处的蔓儿,朝身边的钱夫人道:“你看着新裴夫人的样子,恐是个狐媚的。” 钱夫人笑道:“哪能不是呢?看着样子也不出众,能嫁来裴家做续弦,啧。你看方才她说的话,恐怕还是个厉害的呢!怕阿芙要吃亏!”钱夫人的姑娘钱朵儿是阿芙从前同书塾的密友,也算是看着阿芙长大的。 赵夫人用下巴指指条幅上的‘庶女’两字:“这也不知是个怎么回事,要么是他家二夫人正发威呢,要么就是这新裴夫人自导自演。” 钱夫人刚想说阿芙不是这样的人,忽而想到经年不见,阿芙早已是裴家的主母,哪里还能拿姑娘时候的样子说话,便闭口不言。 雅岚把阿芙放在侧屋暖阁里,看着府医请了脉,温声道:“如何?” 府医行个礼:“回姑娘,并无大碍。月份大了,夫人难免要辛苦些。” 阿芙愣了一下才想明白,府医经年呆在裴府,根本没见过雅岚的面,这是把雅岚当成了哪家闺阁里的姑娘呢! 待府医走了,阿芙笑道:“姐姐!方才府医还唤你姑娘呢!你听明白了没?” 雅岚愣道:“我说方才他说话怎颠三倒四的,我只当我听错了呢!” 说着又笑道:“我都四十许的年纪了,哪里还是姑娘了,他也真是眼神不好呢。” 阿芙调笑道:“姐姐看着可是比我年轻,这府医可从未喊过我姑娘呐!” 樱樱嘟囔道:“那可不,他是裴府的人,姑娘又是嫁来裴府,他当然喊夫人呀..” 一屋人都笑了,雅岚道:“可当真是一孕傻三年呢。我那里有上好的山参,孕妇产妇吃了最为温补,这回只带了一根来,是与你家那位夫人做贺礼的,赶明儿我叫我身边的人再送一根来,一米多长,够你吃到娃娃白天呢!” 阿芙本想说不麻烦她了,裴府山参也是一屋子一屋子,可一听说一米多长,惊道:“一米多长的山参?这是怎么长的呀?” 雅岚笑道:“咱们京城这边的气候不够冷,山参也不是最好的。我这种,是专门请人去东北边常山隘边上挖的,那冻土都好几米深,时不时窜出一条大虫来...” 阿芙忍不住道:“那这一根山参,可不得顶了马尚书半年俸禄?” 雅岚轻笑道:“我的傻妹妹,这哪里能用钱来算呀?把人命舍在路上都是常事!不过要么怎么能说是稀罕物呢?” 阿芙还愣着神,向家并不算富有,裴府又不是穷奢极欲之地,她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等传闻中才见的事情。 雅岚摸摸她水润的脸颊,笑道:“这些都是外物,能供妹妹这般美人享用,那是它们的幸事。” 阿芙留了心,再看雅岚素雅的打扮:蜀绣,南珠,朝锦,番玉;样样都是不细看不知价值连城的罕物。 阿芙暗暗啧舌,想来雅岚有个极为富有的娘家吧..... 第一百二十七章 半夜叫儿媳过去 歇了会,阿芙就说一块回去宴会上,毕竟她作为裴家主母,总是不出场,也不是个事儿。 到了主厅,刚好开席。那些世家夫人都不认得蔓儿,各自东家长西家短的,倒把蔓儿娘俩撇在上首,怪尴尬的。 阿芙回了厅里,钱夫人第一个看到,热切道:“二夫人,不要紧吧?” 阿芙笑道:“钱伯母怎得这样喊阿芙,真是折煞我了。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只是方才有些胎动罢了。” 赵夫人笑道:“你这娃娃,有五六个月了吧?” 雅岚轻轻拍了拍赵夫人的肩膀:“瞧瞧阿媛,自己生了这许多娃娃,还看错了。二夫人这一胎呀,足足有七个多月了呢!” 阿芙笑得尴尬,夫人们纷纷惊讶道:“二夫人身形可真是苗条,这看起来哪里像七个月的胎呀!” 阿芙入座到蔓儿左手的位子,同坐在身边的桓羡交换个眼神,笑道:“是真的是假的,待我生育的时候,各位夫人不就知道了?到时候我姑娘的满月宴,各位夫人也一定要赏光呀!” 钱夫人耿直道:“怎么就姑娘了?再好的太医也看不准这一块的!你们家这阵子光生姑娘了,也该轮到个公子哥儿!” “二夫人,三夫人,这胎都该是男孩!”她郑重地对阿芙和桓羡道。 桓羡微微笑着不说话,她是极疼爱小柔的,旁人这样嫌弃小柔是个姑娘家,她心里也不舒服。 赵夫人凑趣:“是呀,方才几位夫人还与我说,她们还等着跟你做亲家呢!” 阿芙笑道:“那阿芙自然是求之不得,姑娘公子的,不都得嫁娶么?” 蔓儿悄不做声,静静吃她的饭。 筷子落到阿芙面前一道菜的瓷盘子上,“丁零”一声,引得阿芙快速瞟了她一眼。 钱夫人乖觉,问道:“咱们同新夫人不熟,方才也没好意思问。如今二夫人也来了,咱们也就放心了,想问问新夫人,这二姑娘,可有姓名了没?” 这一声二姑娘叫的阿芙都有些恍惚,想想才明白过来,是跟着裴蔓叫的;男女分开排,裴蔓是大姑娘,这位可不就是二姑娘了。 可怜那顾舒尔今年都十四岁了,管比她略大几岁的自己叫舅母就够“亏”了,结果如今要管这个奶娃娃叫姨母。 也难怪裴蔓气呢,若是硬循着规矩来,她还得管那个跟自己姑娘差不多大的蔓儿叫后娘呢..... 蔓儿柔道:“还没呢。老爷说待他好好想想,再定。” 赵夫人笑道:“应该的,应该的。记得当年大姑娘出生那会儿,裴老爷也是翻遍了这么多书,才选出一个藤蔓的蔓字呢!” 阿芙肚里暗笑,赵夫人不知道吧,你面前这位新夫人,恰好同大姑娘重名呢! 桓羡心中也好笑,轻轻碰碰阿芙的手肘:“我来的时候你已去了侧房了,没事吧?” 阿芙摇摇头,轻声问:“桓伯母呢?怎么没过来?” “我阿娘懒待来,在我房里呢。” 阿芙知道,因为桓老爷是个浪荡种,桓羡的阿娘在世家夫人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来,不参加,倒也是情理之中。 本都是相安无事,可蔓儿吃着吃着,突然一口呕了出来,把坐在她身边的阿芙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夫..夫人?” 蔓儿皱着眉头,捂着胸口,好一副病西施的样子:“这....这一盏豆角,恐怕有些坏了吧?” 说得阿芙脸一白,传出去,裴府的满月宴用了些下脚料,她也就不要在长安过日子了。 后头一个小婢子急忙过来扶住蔓儿:“夫人,没事吧?奴婢这就叫人端了这盘子菜下去看看!” 蔓儿浅咳不止,一脸顾全大局的隐忍神色:“不必了...这豆角,我吃不得边上这一条硬线,恐怕是....咳咳....卡着了....” 阿芙简直要昏过去,你这个做了半辈子婢子的人,在这里矫情什么呢? 那豆角阿芙也是吃了的,大部分硬线都已尽数挑掉,恐怕只有些许边边角角残留。 纵然是难以下咽,也该竭力当作若无其事,当着众人呕出这样一团,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桓羡道:“那,夫人不若也去侧屋休息下?看着姑娘也困了,许是该歇午觉了呢。” 蔓儿虚弱地抬起手臂,招呼奶娘把孩子抱走了,自己艰难地用手肘支撑自己:“没事,不要扫了各位夫人的兴,咱们...继续吧...” 阿芙素不知道如何劝装睡的人起床,这会也懒得理矫情的蔓儿,只慢慢坐了回去,招呼各位夫人用膳。 蔓儿装了会子,自己也把“豆角之变”给忘了,又开始正常用饭。 钱夫人跟阿芙说笑,余光看到蔓儿也不夹菜,低着头不停咀嚼,不由疑问道:“夫人...吃得还好吧?” 阿芙头皮发麻,哪里有主人家叫客人问“吃得如何”的?就不能别出洋相,收收那通身的小家子气,大大方方吃完这一顿吗? 蔓儿娇娇弱弱道:“我吃得好呢,谢谢姐姐。我只不过是习惯了这样多咀嚼几口,叫姐姐笑话了...” 阿芙看了桓羡一眼,后者也是一脸无奈,两人默契地不做声。 好不容易吃完这一餐,阿芙真是汗湿重衫,回去房里就急着洗漱沐浴,想早些歇下。 谁知晚间又有裴老太爷的人来传她,说是老爷有话要说。 元娘抱怨:“疯了疯了,这家人都疯了,哪里有半夜叫儿媳过去训话的!” 却也没法子,阿芙又爬起来梳妆整齐,去裴老太爷的书房等候。 盛夏的晚间,蝉鸣阵阵。裴老太爷坐在书房正中,门户大敞,就叫阿芙立在院中,问道:“二郎媳妇,你觉得今日的满月宴,办得如何呀?” 声音之大,阿芙觉得半个裴府都听得到。 阿芙回道:“儿媳觉得尚有不妥的地方....” “我听不清。” 阿芙咬咬牙,硬着头皮大声道:“儿媳觉得尚有不妥。” “不妥在何处?” 阿芙哑然。裴老太爷和男宾们都在外席,听陈升说那边宾主尽欢,不曾出了什么幌子。 那....估计是下午蔓儿哭诉了些什么.... 阿芙中气十足,大声道:“豆角未去丝,让夫人吃得不舒服了!” 院子外头一阵骚动,有几声轻笑传出来。 说完阿芙就后悔了,如今她孤身一人在这裴府里,谁也反抗不了裴老太爷的意思,她实在不该这样轻纵,激怒了裴老太爷,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她急忙找补:“以及,监察不力,下人们把条幅....” 可惜晚了,裴老太爷一个茶壶掷了出来,在第一级台阶上摔得粉碎,吓得阿芙愣在当场。 他站起来,烛光在他身后,影子往前投,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在这暗夜里格外的瘆人。 “向芙,你不要觉得裴蔓和叔裕看蔓儿不顺眼,你就可以狗仗人势!”顿了顿,裴老太爷许是也觉得说得不太妥当,加了句,“狐假虎威!” 阿芙简直给他说傻了,一瞬间眼眶就红了,那酸涩的感觉,眼泪好像就要夺眶而出。 “蔓儿,再年轻,也是你的婆母。我不曾要你按规矩来,是看在叔裕的面子上。可你,不要觉得就可以轻慢了她去!她才是这个家的当家主母!” 阿芙死死咬住唇,强迫自己噤声。 “现下还由你操办事务,是觉得你当惯了,熟练,加上蔓儿刚刚生产,身子不好。你就不要觉得自己拿到了天大的权力,在条幅、吃食这样的边边角角上做手脚!”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炷香吃一口饭 “蔓儿大度,不与你计较,你自己好自为之!”裴老太爷吼完最后一句,喝道,“出去!” 阿芙拼命控制住眼泪,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才慢慢退出来。 出了院门两行清泪就潸然而下,然后才看到婉婉一脸的担忧。 阿芙握住婉婉的手,两人相扶着,快步穿过黑暗,往融冬院回来。 “没事,没事。公爹声音这样大,满府的人都听清了,自然有明眼人向着我。”阿芙给婉婉打气,更是给自己打气。 婉婉应着,心里却悲凉:在这样的府邸里,有理算什么能耐,有脸面才是真的。被裴老太爷这样训斥,这是多大的耻辱,又是多大的委屈。 裴老太爷那句“不要狗仗人势狐假虎威”,是真的把阿芙伤到了。 她感觉不仅是亲疏之分,更是贵贱有别。至此,也算是彻底断绝了对裴老太爷的一点幻想,倒也算是好事。 她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一般回了院子,勉强洗漱完,倒头便睡了。 一大清早,又来人了。阿芙半梦半醒间听元娘在外间交涉:“这也太早了,我们夫人有身子,怕是...” 来人道:“我们夫人还刚坐完月子呢!呦,我看昨儿老爷训斥的这样狠,也不管用啊?是不是真的不把老一辈的放在眼里了?” 阿芙一个激灵爬起来。是蔓儿的人,来下马威了。 元娘还想说什么,阿芙一把挑起门帘,笑道:“我今日起晚了,稍加收拾,便过去向夫人请安。” 脸面,便拱手送人吧。我向芙,只要里子。我要我与我的孩儿平平安安,等我的夫君回来团圆,就够了。 来人是个面生的妇人,见阿芙长发吹散,衣袂飘飘,不施粉黛的样子,愣了好一会,才结结巴巴应了,好一副外强中干的怂样。 阿芙赶去德和堂,暗暗给自己打气,蔓儿就算是要天上的月亮,她也要寻个人去摘,反正也不要阿芙自个儿上天梯。 到了德和堂,却看到桓羡又挺着个大肚子在等她,见她进来,远远便朝她招手。 阿芙快步走过去:“她也喊姐姐来了吗?姐姐当真得注意了,这肚子这样大....” 桓羡低声道:“昨晚的事,我听见了。” 阿芙一愣,尴尬道:“啊,这...” 桓羡咒道:“这贱人,当真是要大闹东海了。我的婢子说她去唤你了,我特来帮帮你,省的她拿着鸡毛当令箭,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想在世家里兴风作浪...” 阿芙看着桓羡念念有词胸有成竹的样子,忍俊不禁:“姐姐如今可是出息了,不是从前因为季珩房里两个妾室气得跳脚的时候了~” 桓羡自己也笑了,咬耳朵道:“我阿娘来了之后,我房里风平浪静,再也没有狐狸精敢作妖了!现下我底气足得很,若是这位新夫人不识抬举,便叫我阿娘出手...” 屋里出来一位面无表情的婢子,冷冰冰道:“二夫人可以进去了。” 桓羡笑道:“我想夫人了,我进去给夫人请安。”说着也不管婢子说了什么,仗着肚子大旁人不敢拦,硬生生跟着阿芙挤了进去。 蔓儿端坐在上首,那把裴老夫人最喜欢的环形扶手椅上。 今年时兴无扶手的椅子,她又喜欢这把扶手椅珍贵的料子,硬是找工匠将两边的扶手都砍了去,光秃秃的,刺得阿芙眼痛,就像砍去了一个人的双手。 蔓儿见桓羡也在,稍稍有一点意外,倒也无所谓,笑道:“快坐。今儿请你们过来,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我如今出了月子,也没什么事做,想着帮阿芙多担待些家务事,你们也安心养胎。” 阿芙心里敞亮,原来是看中主母这个位子了。何苦呢蔓儿,待裴老太爷两腿一蹬,你就算干过几年主母,又能奈何呢? 但她满口答应:“夫人愿意为我分担,阿芙感激不尽,晚些时候便将账本送过来。” 蔓儿眼睛里闪耀着单纯的喜悦,没想到阿芙这会竟如此好说话。 索性乘胜追击:“你们也不必同我客气。昨儿老爷已经开了祠堂,将我母女写入了家谱,还叫夫人便有些生分了,唤一声婆母便是了。” 阿芙不做声,桓羡更不做声,满脑子想的都是“您也配”! 蔓儿倒也没强求,循序渐进吧,便让两人回去了。 蔓儿这一掌权,明显觉得府内风气有些变化。先是小厨房的人接不到菜了,需得自己上街采买;再是外院的小厮都被撤走了,打个水都得婢子们累死累活;最夸张的是,蔓儿居然把小柔和襄远的两个奶娘都撤成了一个。 阿芙倒是无所谓,她每天老神在在的养胎,吃喝睡一切正常;可是桓羡那边可就不依了。 这天蔓儿又传阿芙和桓羡,到了一看,桓老夫人竟然也跟着去了。 阿芙急忙行礼:“桓伯母,您看,您来这么长时间,阿芙也没寻着合适的时候去拜见您,真是无礼了。” 桓老夫人笑眯眯的:“不要紧,不要紧,你跟阿羡都怀着娃娃,一切以娃娃为重,待娃娃白天,你带着娃娃来见我也不晚呀!” 阿芙登时对这老太太很有好感,同裴老夫人一样,都是好相处又明礼的好人儿。 进了屋里,蔓儿显然没想到桓老夫人来了,有点束手无策。 傻了好一会,她怯生生道:“桓老夫人,快坐下吧。” 桓老夫人毫不客气地坐下,继续笑眯眯:“我可当不起这句‘老夫人’,我姐姐乃是老裴的先妻,咱们姐妹俩原是一辈的,你叫我姐姐就成。” 桓老夫人一头灰发,缀满了宝石点翠,经年累月积攒的威势,纵是个瞎子也看得出来。蔓儿一见她,莫名其妙就想起从前当婢子时伺候的那些夫人,威势上就先矮了一头。 “这....这....”看着桓老夫人都能当她奶奶了,蔓儿实在叫不出口。 “这有什么犹豫的,你比我家阿羡小了这几岁,她不也得叫你婆母吗?嫁了个辈分高的,可不就是这点好,平白无故坐了登云梯。” 桓老夫人的嘴快得旁人插不进去话:“唉,也不是平白无故,你这样鲜嫩的皮肉,加上点心机手段,姐夫这样的人儿,可不就是十拿九稳被你攥紧了?妹妹是个聪明人,多学点世家的礼仪规则,可不就成功挤进来了吗?” 平日里都是旁的世家夫人抢白桓老夫人,而后者因为理亏,这样好的口才发挥不出来,今天可算是有用武之地了。 “妹妹虽说没生出公子来,可是生出来也没用呀?且不说二郎叔裕是天上地下少有的将才,就连我这个女婿,也是圣上倚重的,你这会生下个小公子,也就是个点缀。还不如好生保养,将我姐夫抓紧了才是正经。” 字字句句敲在蔓儿心上,抢白得她说不出话来。 好容易熬过这一段儿,接下来一块吃饭,蔓儿又使出她那一炷香吃一口饭的优雅绝招。 桓老夫人扫了一眼:“怪道妹妹年纪轻轻好大一张圆盘脸,成年累月这样吃饭法儿,两个腮帮练得赛牛腱子,早晚能出来一张磨盘。” 蔓儿皱着眉头对盘子里的菜挑挑拣拣,桓老夫人为她夹上一棒菜:“妹妹果然可人疼,从前做婢子那会儿,想来也是同男女主人同桌吃饭,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才造就这样尊贵的.....”她话没说完,蔓儿眉头就不敢再皱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向郡守与穆大人 蔓儿漱口的时候,习惯性地扁了扁嘴,将嘴角水渍弄去,而不是拿帕子擦了。 阿芙用帕子掩着面上的笑意听桓老夫人继续念叨:“妹妹可真是勤俭持家,帕子也不舍得弄脏了,跟那笼里的金丝雀似的,在笼子上磨来磨去,一会就把那喙弄干净了,一张口又是清清亮亮的声音。”这话说的,蔓儿都不敢出声接。 硬生生耗了一晌午,把蔓儿的脸都气绿了,阿芙和桓羡憋笑憋的脸酸,凯旋而归。 看着三人扬长而去的背影,蔓儿放在膝上的一双手攥得死紧,“咔嚓”两声,竟把指甲也掐断了。 经过这一场鏖战,阿芙对这位桓老夫人特别有好感,将对裴老夫人的感情都挪到了她身上,亲热地揽着她的手臂,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 闲聊着,桓老夫人突然说了句:“我昨儿去看你大嫂嫂,她还念叨你呢。” 这一句把阿芙听愣了,有股子毛骨悚然的感觉,仿佛王熙在背后扎了她半年小人儿似的。 见她这副神情,桓老夫人微微笑了:“瞧这个小糊涂,把你大嫂嫂忘啦?她可还说呢,说你美。你瞧,她病着这样,也忘不了呢!” 阿芙傻笑道:“怎会忘了大嫂嫂,只是我自有了身子也不曾去看过她,您这猛地一提,我没反应过来。大嫂嫂可好些了?” 桓老夫人道:“好多了,还是太医医术高明。不过现下看着眼神还是直愣愣的,说话也不知道转弯,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出来。” 阿芙唏嘘。 桓羡道:“阿娘,舅舅是不是还不知道呢?他怎的从来也不曾来看看表姐?” 桓老夫人轻轻拍了拍姑娘的后背:“你舅舅那样的人,你还不知道么?他这么冷情,哪里愿意来插手。” 阿芙不敢吱声,恨不能装听不见。听桓夫人的语气,对右相王纪是颇为不满。 结合之前的市井流言,当年她怕不是受了右相的胁迫才嫁给又老又花的桓冲的吧? 桓羡也没有反驳阿娘对舅舅的论断,只是叹了口气,抬头望向远方。 这边厢蔓儿气得呆坐半晌,一跺脚,唤道:“箩儿,过来!” 箩儿应声,怯生生跪在蔓儿脚边:“夫人有何吩咐?” 蔓儿道:“我如今刚刚生下姑娘,需得养养身子,最近不能再有喜了。你出去帮我买些麝香回来与我用。” 箩儿木讷地点头,就要起身,蔓儿抢道:“慢着!这是咱们老爷的房里事,你可别恨不能广而告之!悄悄地,去南城那些小药房买些便是,谁也别告诉,听着没?” 箩儿又点头。蔓儿看她这呆样就来气,抬手就要大,吓得箩儿一缩脖子。 蔓儿却又变了脸色,和蔼笑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儿了,买来后我自然是有赏的,你哥哥和你阿娘的赏都少不了。去吧!” 看着箩儿出了院门,蔓儿才缓下脸色,拉开手边的抽屉,正是阿芙和桓羡吃饭时候摘下的香囊,被她悄悄笼在袖中。 两只香囊是一样的,只是一件是蓝粉色,一件是蓝白色。 拿到鼻尖一闻,浓浓的桂花香,想来是今年新做的。 阿芙也是回了院中才发现香囊不见了。 “元娘,你见我前几日刚做的新香囊了吗?” 元娘急急忙忙道:“没有啊?姑娘今日不是带出门了吗?许是丢在哪了吧!” 阿芙找遍全身不见,颇有些懊恼:“唉,前几日刚做的,今日竟就丢了,真是恼人。” 婉婉笑道:“姑娘不是做了两只,还送了三夫人一只?是那个吗?” “嗯,今日三夫人还戴着呢。”阿芙郁闷,坐到书桌前,顺手拉开放书信的那个格子,想重看一看铭晏和晋珩先前寄来的家书。 “诶?二哥哥和晋珩哥哥寄来的信呢?”阿芙连着打开好几格,都没有。 元娘奇道:“当真是长了翅膀了?我明明就放在这里呢!” 阿芙心头一阵烦躁,怎么什么都不翼而飞呢? 她“砰”一声关了格子,坐在那里生闷气。 婉婉同元娘交换了个眼神,急忙过来哄她:“姑娘,二爷前几天来信了呢,在门房那耽误了几天,上午才到。姑娘要不要....” 阿芙眼睛一亮:“快拿来!怎么就耽搁了?我说夫君这几日怎的不曾来信呢...” 她急急展信,贪婪却又小心翼翼,唯恐一目十行读完之后,又是长长久久的寂寞。 婉婉等人也呼出一口气,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从长安往福安去信,天长路远的,道阻且艰,走民路往往要三月之久。 而玉门关站址本就离长安近的多,加上叔裕身为主帅,专门设了一只小队,负责他的家书来往,一周多也就到了。 阿芙看这封信的落款,是在两周前所写。 信不长,也没有平日里那些纸短情长,甚至可以说略有些敷衍。字迹几变,阿芙简直可以想像出他写信之时几次被叫离案台的样子。 战事,恐怕很紧张了吧。 阿芙把信捂在胸口,心头笼罩着一股担忧。 突然,她感觉肚子被踢了一下,那种感觉轻微而又奇妙,让她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肚腹。 元娘总说,要她多与肚子里的孩子说话,将来娃娃生出来,就会比旁人聪明些。 可阿芙总觉得太奇怪,哪有对着自己的肚皮说话的道理。这会却自然而然轻轻道:“你是....是也想阿爹了吗?” 她把信轻轻覆在肚子上,忍不住带上几分笑意:“你认得字吗?能不能读懂?” “阿爹正在履责,很快就会回来啦。这段日子,阿娘陪着你,好吗?” 胎儿许是听懂了,又许是在自顾自的玩,阿芙又感到了他轻轻地在踢自己。 突然觉得没有这样孤单。 福安郡。 “向郡守,穆大人在小议事厅,请您过去。” 天已经黑了,夜风习习,带着西南地带特有的潮湿。 铭晏穿着宽松白袍,坐在院中榕树下卜卦消遣,听到小厮叩门,扬声道:“就来!” 晋珩不是外人,他也没换衣裳,撂下龟甲便往小议事厅去。 晋珩还穿着白日里的衣裳,眉头紧锁,埋头在山一样的账本簿册中,右手拿着一只朱笔,聚精会神,全然没留意铭晏的到来。 铭晏蹑手蹑脚绕到晋珩身后,猛的在他后脑勺上轻拍一下,吓得晋珩的朱笔“啪嗒”掉到了地上,墨水溅上了铭晏的白色袍尾。 铭晏心痛,这是他最爱的“道袍”,慌不迭地弯腰去擦。 晋珩转过身来,看他的样子,笑道:“你看,反噬了吧?” 怎么都擦不掉,铭晏一甩袖子,席地坐到晋珩对面:“穆大人,这么晚了,研究什么呢?” 晋珩带笑瞥了拍档一眼,递过去一本簿子:“你看看这本。” 铭晏接过来,摊在膝盖上,一格一格地认真看过,最终手指落在一处,抬头看向晋珩。 晋珩点点头,朱笔如剑,落在那本账簿上:“这两年来,福安每年人口都在涨,满打满算,今年也不过会消耗一万石粮食。可这一年,并无什么灾害,从朝廷买的公粮竟然就有...” 铭晏接道:“竟然有一万五千石。” 晋珩递过另一本:“你看我标出的地方。其实朝廷给福安郡的扶持并不少,但都用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譬如去修这间富丽堂皇的小议事厅,又或者去建与八岱相连的浮桥.....” 铭晏蹙眉:“浮桥一事,竟然淹死不少主事官员,过去我便十分疑惑。况且大荆泽水面虽静却宽,浮桥绝不是最优方案,竹筏足以。” 第一百三十章 福安双璧 晋珩道:“是。而且,每年郡守还会特向朝廷请求赈灾专款,又或是抗击南绍的补贴,总之名目百出。” 铭晏抬头,鹰隼一样的双目攫住晋珩的眸子:“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晋珩深吸一口气:“前几日,我去坝上查看水文情况,与百姓闲聊。他们说前一任郡守,也就是当今的工部尚书马跃大人,爱妻如命,挥金如土。他夫人酷爱南珠,于是他便勒令不少百姓,前往大荆泽采珠。死于大荆泽的采珠人数不胜数。” 铭晏听得入神。大荆泽是个再好不过的死地,采珠人可能是意外身亡,那那些主事官员,又是为何呢? “我起了疑,回来查当年的账簿,”晋珩指指铭晏手中的账册,“结果就如你所见。我并不觉得是巧合,那位马尚书,恐怕....” “从福安捞了不少。”铭晏接话,狠狠捶了下地板,“他竟然敢从福安郡这样的战地要塞敛财!当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难怪咱们刚来的时候,福安百姓听说咱们自长安来,都避之不及!” 晋珩道:“这件事咱们万万不可轻动,拿不到确凿的证据,不能打草惊蛇。” “那是自然。”铭晏低头想了想,振奋道:“不若我写信与我父兄,叫他们帮咱们在长安....” 没说完他便噤声,指望他死守规矩的阿爹和愚不可及的大哥,等于自乱阵脚。 晋珩微笑道:“我倒觉得,你可以写封信给芙妹,叫她拜托一下裴尚书。” 铭晏看着晋珩坦然的眼睛,沉吟一下,笑了:“放下了?” 晋珩用脚尖轻踢他一下:“少废话。” 上次阿芙的来信,提到她怀孕的事情。晋珩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慢慢化掉了。 铭晏道:“阿芙跟你说过没?裴尚书去玉门关打仗了。” 晋珩摇摇头:“信里没说,但是前阵子刺史过来,跟我提了一嘴,说是玉门关在打仗,要我们也做好准备,警惕南绍擅动。” 铭晏叹口气:“唉,那位刺史据说是受了我阿娘的嘱托,要与我说亲。虽说这两年福安的乡亲没少这样,可是他们既非长官也非亲属,拒绝起来容易些,那个刺史两边算是沾全了吓得我不敢见他。” 晋珩转过身与他斟了一碗桐叶茶,感慨道:“快别提了,芙妹前几日还要给我与裴尚书姐姐的姑娘牵线,那会我心里才是翻江倒海呢。” 铭晏大笑:“阿芙当真如此?那姑娘叫什么?几岁了?可曾读过什么书?现下在吃什么药?” 晋珩忍不住也笑了,作势要拿书卷砸他,铭晏急忙赔罪,接过茶盏慢慢品。 晋珩看着白衣披发,有如谪仙的铭晏,奇道:“说起来,你为何不娶?你是大观三年生人,如今也二十三了,难怪你阿娘着急。” 铭晏狭长的眸子带着几分不羁,笑看晋珩不说话。 晋珩踢他一下:“快说!” 铭晏不紧不慢放了茶盏:“人世间有这么多逍遥,为何要拘束进姻缘中?” 晋珩细细品品,笑道:“不愧是你啊。这种论调,也就你想得出来。” 铭晏道:“那你呢?别告诉我你还忘不掉我妹妹。” 他的语气虽冲,神色却平和,还带着调侃的笑意。晋珩也笑道:“怎么,气我肖想?” 沉吟半晌,铭晏缓缓道:“倒不是气你肖想,你与阿芙,般配的很,我从前一向把你当我妹夫的。只是除去这一层关系,你我也是知己,我也希望你一切如意。如今阿芙嫁人两年多,孩子都有了,她那个人心思软,想必心中也早已不仅是你。我觉得对你不公平。” 他看着晋珩柔和的轮廓,这几日操劳冒出的几根胡茬,给他填上一层成熟的晕轮:“天下好姑娘何其多,阿芙虽好,你倒也不必在她这颗小树苗上吊死。” 晋珩揉搓着手里的茶杯,自嘲似的低头一笑:“我也没刻意的自绝于世。只是有时候就下意识觉得我早已婚配,芙妹就是我的妻子——毕竟之前这么多年,两家也都是这样准备的,不是吗?” 铭晏无言。 良久,晋珩把茶杯放在一边,笑道:“你呀,别替我想这么多了。前几日我去普查的时候,还听百姓们说了一件轶闻,说是他们把咱俩称作福安双璧.....” 铭晏一口茶险些喷出来,满眼不可置信的笑意。 他咽了,笑道:“不至于不至于,听起来怎么像一对并立的妙龄少女啊?” “我还没说完呢,他们说咱俩都逾龄不娶,是因为...咱俩本就是一对....”晋珩捂脸说出下半句,自己也觉得好笑。 铭晏捧腹:“我若是个女子,倒是愿意对你托付终身。” 晋珩一边笑一边撑着地站起来:“向铭晏姑娘,走吧,去你的闺房,咱们一块把这情况捋一捋,写封文书寄给芙妹,叫她转交裴尚书。” 铭晏傲娇的伸出一只手,捏着嗓子:“晋珩哥哥背我!” 晋珩脑子里“轰”地一声,儿时那些回忆铺天盖地而来。 当年芙妹也曾这样向他张开双手,那时她满心满眼都是他.... 晋珩总是笑着拍拍她的头,不愿意婚前就有肌肤之亲。 他总想着,一辈子还长着呢.... 铭晏同他们一处长大,何尝没听过这句话,只是一时玩忘了,话一出口就品出不对,看着晋珩一瞬间的失神,他心中暗悔,赶紧爬起来,两手压在晋珩的肩膀上,推着他往外走:“不背就不背吧,走,抓紧时间,今晚写完明天早上就能叫信差寄出去。” 晋珩强抑住内心的万般思绪,与铭晏有说有笑地往铭晏的院子来。 “你交代事情清楚些,那就你来写信吧。我将这账簿誊一遍,叫阿芙和裴尚书有的可查。”铭晏道。 晋珩点点头,便在他书桌前坐下:“信纸在哪?” 书桌不够大,铭晏在外厅的茶几上誊账簿,闻声道:“你在右手边抽屉里找一找,有一沓桂花笺,我专门做了写信用的。” 晋珩笑着摇摇头,铭晏可真够夸张的,虽说芙妹喜欢桂花,也不必连信纸也要投其所好..... 抽屉里散落一堆密密麻麻的家书和崭新的信纸,晋珩翻找的时候,几行字映入眼帘: “......李姨娘和大姐姐不知怎得知道了我与晋珩哥哥见面的事,在家宴上一唱一和,叔裕得知后.....” 明知不该,可是晋珩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忍不住将那薄薄一张纸拿了出来,抖着手往下看:“.....多有不满,我约有月余无法与外界联系,是以耽误了给二哥的回信。如今一切都好,哥哥勿念,也不要给阿娘说了,事情已过,徒增烦忧了。” 接下来便是些家常闲话,一看落款,是三月初写的,想来六月份才送到铭晏的手里。 向家家宴一般是一月初,到三月初足足有两个月,这两个月芙妹都经历了什么,她那样娇贵的性子是如何熬过的,晋珩都不敢想。 “马尚书任福安郡守的任期一共几年?四年吗?”铭晏的声音传来。 晋珩急忙将家书夹到一沓信纸里面,扬声道:“六年!第二个任期没有任满便被调回京了。” 他平复了下心情,拿出一张信纸,饱蘸墨,平铺纸,酝酿词句,开始落笔。 铭晏誊完账簿,回到桌前,看到晋珩的信刚刚写了一页,笑道:“下笔如有神的珩兄也写不出来了吗?” 晋珩笑着打岔,要他帮着分担,心里却总是甩不开那封家书的阴云。 第一百三十一章 羊水破了 白雅岚果不食言,一株近两米,须发满身的山参半月便送到了融冬院。 原本说是次日便送来,谁知雅岚派人说那一支挑好的寻不见了,又叫人快马加鞭去常山隘采买。 阿芙暗暗咋舌,这样名贵的山参都能“寻不见”了,难道是堆积成山吗? 这会元娘捧着装了山参的樟木盒子,乐得合不拢嘴,当下就要剁下几根给阿芙煮鸽子汤喝。 阿芙道:“元娘帮我将参身也切下些,做的漂亮些,我一会送去三夫人院子里。” 元娘瘪了瘪嘴,但也没说什么,下去做了。 清雅居如今是一片有序,那些妾室等闲不敢出屋。 虽然听桓羡说,季珩还是不常宿在她这里,但是有桓老夫人坐镇,平时言行间对桓羡的尊重是与日俱增。 桓羡也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她心知季珩已是做到了本分,可又无法避免的奢求更多。 或者说,她不能接受青梅竹马的两人,感情不过是尔尔。 阿芙一踏进清雅居,一个粉雕玉砌的小娃娃便蹒跚着趴到了她腿上。 樱樱急忙躬身将娃娃服气,阿芙摸了摸她的小脸,笑道:“呀,这是谁呀,长得这样美?” 正是桓羡的女儿裴柔。裴柔刚刚开口说话,还说不利索,却仰头笑道:“是...小柔!” 这样子实在可爱,阿芙俯身欲将她抱起,被裴柔的奶娘劝住:“二夫人小心身子,姑娘如今重了,怕压坏您肚子里的公子...” 裴柔皱眉道:“公子?” 阿芙笑道:“是啊,二伯母和你阿娘一样,肚子里都有个小娃娃呢。” 裴柔伸出小手,想摸摸阿芙的肚皮,却够不到。 阿芙看她可爱,牵了她笑道:“走吧,带伯母去见你阿娘!” 小柔得令,撒欢的小狗一样牵着阿芙往里跑,正撞上迎出屋子的桓羡。 桓羡看着早已习惯,轻而易举地拦住就要扑倒在地的裴柔,笑着对阿芙说:“你看这孩子,每次都是这样。” 阿芙笑,进了屋子,示意婉婉将山参呈上:“姐姐,这是工部尚书夫人送过来的山参,只有一支,我也就劈了一半送过来,姐姐别嫌弃。” 打开一看,桓羡也惊叹:“这样长的野山参,不说价值连城,也是不菲了吧?” 阿芙点点头:“是啊,我也这样想。” 桓羡低声道:“我看她穿戴也不俗,马尚书家又不是世代高门,哪里来的钱供她挥霍?” 阿芙奇道:“我以为是白姐姐的娘家富裕呢,难道不是?” 桓羡撅撅嘴:“太后跟我们闲聊时候说过,那位雅岚年幼失怙,是一个人漂泊长大的。听说她有一日乞讨之时晕倒在了马大人车前,后才成的一段姻缘,哪里来的富裕娘家。许是你打小不在长安,才不知道。” 没等阿芙说话,桓羡又道:“不过这事长安人知道的也不多,我也是进宫探望皇后表姐时候才偶然听到。马大人进长安做官后不久,太后就认了她做义女,是以从前的身份也就无人提及了。” 阿芙道:“那她这是....” 桓羡耸耸肩:“许是马尚书家底厚也未可知喽。” 桓羡的婢子雀枝捧着一只香囊过来,对阿芙笑道:“二夫人,也不知道怎得,您这香囊丢在我们屋子里了。” 阿芙结果一看,正是前几日她以为丢在了蔓儿处那一只桂花香囊,接过来深嗅一下,笑道:“我还以为丢在德和堂了,原来是在你们这儿。感觉比从前还好闻些呢!” 桓羡笑道:“快别吸这样多香气,我阿娘说对胎儿不好呢!” 阿芙不以为然:“这桂树就种在我院子里,我每天清晨都要闻一闻呢!” 桓羡笑了,拿起自己腰间那个香囊道:“前几日我也以为我这香囊丢了,还想着怎么同你交代,丢了你亲手做的香囊,怪不好意思的。结果一转脸就在我自己房里找到了,竟然还有你一个。许是那一日你这香囊挂到我玉佩上,被我顺回来了。” 阿芙笑道:“不要紧,现在我院子里那桂树还开着花,丢了我再做一个便是。左右我也无事,家里家外都交给新夫人操持,我落得清闲。” 桓羡道:“这样想想,男人不在家,权柄不在手,倒也是好事,能多活十年。” 阿芙觉得这话莫名好笑,嘻嘻咯咯笑个不停。 桓羡打量着她的神色,问道:“怎么,想二爷了?” 阿芙笑着笑着眼里已带了泪,不愿意落下,强撑着点点头。 她低着头,手指揉搓着衣服下摆,不争气地吸吸鼻子:“可能他在我身边,我还烦他;可是他不在,就忍不住特别挂心。每天睁眼都想,夫君什么时候回来呀...” 桓羡看她这样子,也是鼻子一酸。虽说季珩每日在清雅居里将她烦得够呛,可每每季珩不在,或是去了别人的屋子,她心里也不好受。 这就是夫妻吧。分又分不开,合又有条缝。 桓老夫人刚好进来,看两个人相对垂泪的样子,笑道:“这是怎么啦?互看美人落泪?” 阿芙急忙揩去眼泪,笑着起身,将桓老夫人让到上首:“伯母快坐。” 桓老夫人道:“我刚刚从你们大嫂嫂那儿回来,这一个月她好多了,从前的许多事情竟都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人看着也通透多了,还说等你们生下孩子,她要来看看呢。” 桓羡还对她那会的疯样心有余悸,没吭声。 桓老夫人的视线落到一边放着的香囊上,拿起来笑道:“这是新供的香囊?好漂亮的做工!” 阿芙笑道:“伯母,是阿芙亲手做的!姐姐一个,我一个,里头就是我院子里那颗老桂花树的桂花,赶明儿我也给您做一个,送过来。” 桓老夫人夸张地仰了仰身子,笑道:“呦,我这倒是对阿芙刮目相看了哇!真是好手艺!” 桓羡笑道:“是啊,阿芙还每日里谦虚,说自己是个小饭袋呢!” 阿芙被夸的飘飘然,嘴里还谦虚道:“哪里哪里,我真的只会做些小玩意儿了...” 好像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走,叔裕那边的捷报一张接一张传到长安,整个裴府的下人脸上都有光。 阿芙每日在房里安心养胎,把破烂事都推给蔓儿打理,闲来无事便去清雅居玩。 桓老夫人说话一如既往的一针见血,小柔又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听这一老一少对话便成了件很有意思的事。 阿芙以为她的待产生活就会这样平淡的继续,直到福安郡来的信像一声惊雷,炸开了花。 虽说信是以铭晏的名义发出,可是精炼的描述显然是出自晋珩之手。 看着白雅岚的夫君任福安郡郡守之时留下的贪污证据,结合这段时间从桓羡处听来的八卦,还有白雅岚一贯的出手阔绰,阿芙心里明白,恐怕铭晏和晋珩的猜测还真没有污蔑了这对夫妇去。 想不到白雅岚不食人间烟火的外表,竟然是靠这样的肮脏撑起来的。 阿芙拿着信,有些不可置信,但却也没多少惊异,更多的是早已存在的猜想被证实了罢了。 可是小腹隐隐约约的抽痛却越来越难以忽视,她本来以为不过是身体难以消化这个突然到来的消息,直到失.禁一般湿了裙摆,她才慌起来:好像是羊水破了。 这才八个多月,远远不到生的时候。 恐慌像潮水一样一波波袭来,仿佛淹到了阿芙的胸口,让她说不出话来。 另一间屋的婉婉一眼看出不正常,狂奔而至,掐住阿芙的胳臂,急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在家祠停灵 阿芙如同一条搁浅的鲸鱼,徒劳地呼吸着,牙关酸软,说不出话来。 婉婉红了眼,扬声道:“樱樱!快传稳婆!姑娘要生了!” 阿芙从未听过婉婉这样响亮的声音,一声一声敲打在她的鼓膜上,让她有一种不真实感。 她试图说点什么,却觉得这整个世界都在离她远去,努力睁大眼睛,视野却渐渐模糊.... 往后便是漫长而无边无际的黑暗,她是那样的困,那样的累,以至于连痛感都变得微弱。 耳边是杂乱的脚步声,斥责声,恳求声,直到响起一声清脆的儿啼—— 她的精神为之一震,而后便是松弛的,漫长的睡眠..... 醒来的时候樱樱正在为她擦手,一抬头看到阿芙睁开眼睛,满脸都是喜色,扑过来笑道:“姑娘!姑娘!” 阿芙动一动身子,便觉有些疼痛,吓得她脱口而出:“我撕裂了?” 樱樱傻呆呆看着她,根本没听懂,自作主张回道:“是公子.....” 这会阿芙才不想管是公子还是姑娘,她更关心自己的身子如何,顾不上别的,就要掀被子。 樱樱终于反应过来,慌着压住她,不叫她乱动:“姑娘放心吧,公子个头小,生得很是顺利呢。” 阿芙这会才开始眼泪汪汪:“我的娃娃没足月,身子怎么样?” 樱樱不忍实话实说。 谁能想到夫人其实坏的是双胎呢? 先出来的是个姑娘,实在是太瘦太小,没发育完全,就没睁开过眼睛。 后头这个男娃娃憋的青紫青紫,好不容易才哭出声来,如今两三天过去,勉强喂进去几滴奶,连太医都说,听天由命吧。 只是这些肯定不能让夫人知道。 姑娘已偷偷敛了,在家祠停灵;公子就一群稳婆簇拥着,从老天爷那里夺下一条命来。 阿芙心中呼出一口气,是个公子。 算是个好事吧,起码日后没人会戳着她的脊梁骨,说她没给裴家留后了。 她有气无力道:“给二爷写封信吧。” 樱樱忙道:“已写下了,想着姑娘恐还有吩咐,想等姑娘醒了再寄出去。” 阿芙点点头:“我抽屉里有先前拟好的家书,就在那里加上几句便是。” 看樱樱起身去了,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起些什么。 扬声道:“慢着,”一下牵扯到肚子,稍有些难受,她皱着眉道,“将二哥哥前几日来的信一同附上,找个信得过的信使,一定要送到二爷手上才行。” 又补充道:“是机密,切记。” 樱樱看着阿芙严阵以待的样子,有些紧张,心说姑娘生了个孩子,怎得神神叨叨的。 却也没多问,利利索索地办了。 “姑娘,老爷听说是公子,赐名裴平安。”樱樱突然想起些什么。 阿芙目瞪口呆,真是难听至极。 “老爷说是期盼二爷平安归来的意思。” 阿芙撇撇嘴:“你便都写到心里,叫二爷知道。” 她相信叔裕是不会叫自己的儿子顶着这么个难听的名字的,和“襄远”混到一块,简直像是襄远的小厮。 裴老太爷确实是非常看重这第一个嫡孙的,阿芙还昏睡着,裴府门前便挂上了红灯笼,全长安的人都知道裴府的弄璋之喜了。 茶摊老板娘百忙之中,直起腰来眯着眼打量裴府的灯笼,朝她男人道:“裴府上又添了一位公子呢!” 老板问道:“是哪一房的?” 老板娘嗔道:“我哪里知道!” 看着那真丝的笼布,她又喃喃道:“不管哪一房,这都是裴府第一位小公子呐....不知道得多么宝贝着,啧。” 百姓们还不知道,可是请柬已经雪花片般飞去了世家同僚的手上。裴叔裕远在玉门关一心为国,不知道满长安的人都在感慨:裴尚书终于当上爹了。 李葳就烦得很。 这段时间玉门关捷报频传,已经够让他沮丧的了;结果裴叔裕人在边疆战,家里就顺顺当当的多了个嫡子,岂能叫他不郁闷。 裴老太爷站在宫门口,亲自将请帖塞到李相和他的怀里,他也不能不收。 进了自己的院子,才掏出来,皱着眉看请柬上头写了些什么玩意: “李侍郎敬启:谨于十一月初八,为长孙庆弥月之喜.....” 侧厢房里向烟微笑着迎出来,一只手牵着踉踉跄跄的阿平:“夫君回来啦?今日颇早呢。” 李葳勉强笑了笑,牵过阿平逗着玩:“阿平,想阿爹没有?” 阿平一板一眼:“想阿爹,爹辛苦...” 小娃娃口齿不清,眼神也不聚焦,明显是为娘的硬教的。 李葳心里更失落几分。 阿平不算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何况生母向烟虽然甚合他心意,但终究是妾室,连累得这孩子也是个庶子,将来诸多场合都无从参加。 李葳凝视着孩子肉嘟嘟的笑脸相迎,抑制不住的一股舐犊之情涌上心头。 向烟笑道:“夫君看什么呢?痴痴的不转眼,难道是忘了阿平的样子?” 李葳笑道:“我儿子,怎能忘记。” 一转头看到向纯磨磨唧唧也出现在了主屋门口,正欲擒故纵地往这看来。 婚后这几年,向纯胖了些,如今好一张冬瓜脸;配上标志性的吊梢眼和麻子,让人不忍细看。 李葳看到她一副全世界都欠她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出来,满心的厌恶压都压不下。 对丑女,人一般总是格外苛刻些;于是丑女的性子便格外别扭,更让旁人的苛刻有了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李葳心想,要是没有这个向麻子,向烟不就能名正言顺做他的正妻了吗? 向纯看他的眼光难得朝自己落了阵子,心头雀跃,堆起一脸的笑,招呼道:“爷回来啦?可在外头用过饭了?” 李葳松开孩子的手,站起身,朝向纯走去,递过手中的请柬,没什么表情道:“你三妹妹的喜酒。” 向纯下意识地接过来,笑容收了收,有些傻呆呆道:“哦,阿芙生了?” 打开看看,强行掩饰道:“是个公子,果然是要好好庆贺一番了。” 她心里酸意上涌,一直以为阿芙是个没有子嗣缘分的,心中还好受些。可眼下就连这最后一点“阵地”都失守,她心里可真不是滋味。 李葳看着她那副样子就倒胃口,“哼”了一声,往屋里走:“用膳吧。” 一顿饭向纯都魂不守舍的。 下个月是满月宴,她作为嫡亲姐姐,又是李府的大夫人,没有不去的道理。 去了就又是一次对比,让她心里纠纠的。 没留神,她吃饭的时候就开始“吧唧吧唧”起来,听得李葳无名火骤起,“啪”的一声,竟是给了她一巴掌。 向纯嘴里的饭都被打出来些,更是狼狈,不敢置信地捂着脸,嗫嚅着,却也说不出什么。 李葳是第一次动手打她,自己也惊着了。 同她大眼瞪小眼一阵子,强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向纯看他那不以为然的样子,几乎觉得自己刚才是在做梦。若非左脸的刺痛提醒她,她真的觉得自己脑子出毛病了。 最后还是后头伺候的俪娘哆哆嗦嗦道:“姑爷,您怎么....” 向纯低着头,忍不住斜眼瞅他的反应。 李葳索性又抬腿给了她一脚,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哪里担得起大家夫人的身份!” 向纯心底竟然没有多少愤怒,而是打心底的羞愧。 看她木木的样子,李葳的火气就更加舒畅了,仿佛向纯也觉得她自己该挨打似的,两根餐箸打在她脑门上,立时就是两道红痕:“你姊妹几个里,就你一个至今未出,难道就不自责?白占着正室的位子!” 一摔碗,他还不解气,说出了心底话:“我怎么这么倒霉,就娶了你??” 第一百三十三章 澄清的澄,悠远的远 向纯坐在那里,多么想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本来爷来她这里吃饭就是稀罕事,本来觉得是老天的恩赐,谁成想,却是无端一场暴怒。 听到李葳说她不能生育的事,向纯心里那是莫大的委屈,生孩子又不是一个人的事情,爷日日宿在向烟那里,可不是只有向烟一个接一个的下崽吗? 李葳拿起那张请柬,摔到向纯脸上:“你看看你妹妹!你再看看你!我若是你,倒不如死了干净!” 俪娘看得心惊胆战,“扑通”一声跪倒在两人中间,抱着李葳的脚哀求道:“爷,爷,夫人千不好万不好,那是一心想着您,处处挂念着您的!您也是知道的,那向芙是个多么水性杨花的,家宴那会,不是都跟您说了?后来裴尚书不也是气得半死吗?” 这事当时李葳知道的时候心头好不快活,毕竟知道别人虽然美人在怀但是绿帽加身,总是舒畅的很。 可是乐呵过了,这事也就没那么刺激,他咬牙怒道:“你们主仆沆瀣一气,胡扯八道!你们空口无凭地诬人清白,难道单凭你们一张嘴,人家就真的是有私情了吗?” 向纯这种关头总是显得有些迟钝,她面无表情,定定道:“真的有私情....” 狂怒的李葳手指发痒,怀念方才痛击她脸颊的滋味,那种施.虐的感觉,让他觉得手里的权力无穷大,生杀予夺,无所不能。 他一个耳刮子将向纯从坐墩上扇下去,接着还要扑上去抓她的衣领子。 向纯嚎叫道:“我有证据!” 李葳的眼睛危险地眯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向纯:“你有什么证据?” 俪娘抖如筛糠,哭道:“姑娘.....” 向纯厉道:“快去!” 俪娘去了,一转眼功夫,拿回来一张信纸。 揉搓的很严重,可以想见是如何被人偷偷摸摸塞进袖子,又一路攥着拿了回来。 李葳定睛一看,这是一封家书,想来是不全,只有其中的几页。 讲的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也看不甚懂,一目十行看下去,目光被“芙妹”二字绊倒,急忙又调转回去,从头开始读。 “.....我看他写的支离破碎,芙妹定是一头雾水,便也略写两笔,于芙妹看个新鲜。” “.....当地茶味苦涩,比之你我幼时常饮潇湘茶味道去之甚远。铭晏欲寄往你处,被我阻拦,换了些奶味小食,定是合你的口味....” “然则此地百姓颇有生活情趣,吃食上以香茅烤鱼、撒撇为首,别具风味。竹制及椰壳制玩意儿精巧别致,令人耳目一新。信使不好携带,因而未曾与芙妹寄去,改日有官差来访,再与之。” “长安即将入冬,芙妹自幼怕冷又爱雪,定要带上手衣,否则寒从手入,生了冻疮,如我去年那般,甚是难受。” “兄晋珩” 李葳品着,这普普通通的字字句句中,蕴含着连他都品的出的深情厚意。 这份情谊似乎远远超出了一般的情爱,仿佛已将这收信人纳入骨血之中,这样絮絮地写些旁人根本留意不到的家常话。 此时,李葳反而更不信穆晋珩会与向芙私会了:他这样爱她,又怎忍心将她置于险境之中呢? 向纯仿佛看穿了李葳的所思所想,淡淡道:“私会,是在穆晋珩姐姐的牵线下得成的。穆晋珩与向芙并无半点逾矩。可是,向芙终究是见了外男了。” 李葳若有所思道:“是啊,终究是见了外男了.....” 向纯还躺在地上,李葳两脚站在她腰两侧。 这样一个奇异的姿态,两人却是各想各的。 向纯是深深的迷惘了:难道说她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吗?为什么穆晋珩和裴叔裕这样的男人,她一个也碰不到,向芙却可以轻轻松松的背叛两个呢? 李葳拿着这张信纸,思绪早已从这个小院里飘出去:按照今日朝廷上的军文,下个月左右裴叔裕就要凯旋了。 到时候岂不又是张灯结彩的得意之时,何况这次比之八年前还是双喜临门——他深爱的妻给他生了个儿子。 不给裴叔裕心里添点堵,他李葳还真是有点难受。 大旻的三位朝廷栋梁,李左相,王右相,和如今半隐退的裴尚书令,一向是势均力敌。 李葳是左相的嫡长子,裴叔裕是裴尚书令的嫡次子,本也该是旗鼓相当;可如今裴叔裕自己频频建功,裴老爷的大部分权力也早已转交与他,一切顺风顺水,李葳却还得和诸多庶弟一起从中书侍郎做起... 不行,裴叔裕太顺了。 就让他李葳来替天行道吧。 拿着裴叔裕之妻与外男的“情书”,李葳兴奋的手都抖起来:写了这么多折子,终于有一回是发自内心想写好了。 他懒待与半死不活的向纯置气,饭也不吃,攥着那页纸,拔腿就往书房,废寝忘食去了。 阿芙这厢全然不知,月子里只是吃了睡,睡了吃。 元娘不提,她也不主动说想看儿子。用她的话说,娃娃就躺在那里,难不成还能飞去玉门关找他爹么? 要不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那刚出生时猫一样孱弱的“裴平安”,竟也一天天健康起来了,哭声穿破好几道房顶,连给阿芙守夜的婉婉都听得到。 这一日,裴叔裕的家书送来了。 许是军务料理的差不多了,这家书厚厚一沓,洋洋洒洒起码有好几千字。 元娘的意思,阿芙刚生完,看字怕伤了眼睛,不如由婉婉来念,被阿芙无比坚决的拒绝了。 指不定有多少甜言蜜语呢,不可为外人道,不可为外人道! 她打开折子,当头第一句话:“不能叫裴平安!不能叫裴平安!俗不可耐!简直是俗不可耐!” 阿芙忍不住笑了,她真想看到叔裕跳脚的样子。 “我早已想好了,就叫裴澄远。从音上来看,成远,让咱们孩子能成大事;从字上来看,澄清天下,也算是咱们对孩子的寄托。” 阿芙抿唇,好听! “不过孩儿娘劳苦功高,又才华横溢,一切还以阿娘的看法为重!”叔裕紧接着加上一句,还在后面画了个作揖的手。 阿芙忍俊不禁:真是油嘴滑舌! 笑完了,她觉得心里涩涩的,突然委屈到无以复加。 裴叔裕!我怀孕你不在,我生产你不在,就连我坐月子了你还不在! 她从小都是要风得风,可现在她只要夫君来到她身边,却无论如何不能如愿。 月子里不能哭,哭了伤眼睛。她擦去眼眶的酸意,接着往下看。 叔裕才想起关心阿芙为何生育这般早:“府医不是说产期应当在十月上?我紧赶慢赶,还以为可以陪你生产,如何生得这样早?若是下人有什么不利,等我回去再秋后算账。” “铭晏信中所说之事我已知晓,你也千万莫操心,一切等我回长安处理。你只管养好身子,除夕咱们再登南城楼。今年有玉门关这样的大胜,除夕定是有极大的胜景可看的。” 阿芙也不知道“玉门关”这样的大胜是什么大胜,可是看着叔裕字里行间的畅快,不由也心向往之:待叔裕得胜回朝之时,满月酒和庆功酒一块办,她终于从八年前躲在一边看叔裕哭,到如今八年后站在他身旁陪着他笑了。 这一场战役没有至亲的离去,有的只是未来的到来。 阿芙放下心,笑着对元娘道:“元娘,把澄远抱来我看看。” 元娘愣道:“澄远?” 阿芙骄傲:“从今以后咱们公子就叫澄远了,澄清的澄,悠远的远。” 元娘乐呵呵:“好名字,好名字!”说着往屋外去了,不一会抱来一个有点黑有点红的小娃娃。 那肿泡眼迷迷糊糊地看着阿芙,阿芙也不敢置信地看着这猴子一样的小东西,半天憋出一句:“也太丑了吧?” 元娘不轻不重在她手上拍了下,嗔道:“哪有为娘的这样说自己儿子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谁会为你振臂一呼 十月初八,原定是裴澄远的满月宴。 裴澄远是八月底生人,满月宴怎么也到不了十月初八,不过是为了等着孩儿爹凯旋之后一块庆祝。 叔裕倒是平安返京面圣,裴府门口的红灯笼却悄无声息地撤了下来。 百狮堂中摆着宴席,裴老太爷面色紧绷,坐于上首,季珩双手按膝,低着头看不清神色;阿芙和蔓儿也都神色惶然,下人们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躺在包被里的澄远,时不时哼唧几声,这就是厅里唯一的动静了。 三日前,桓羡突然临产,大出血,母子俱殒。 这个过程之快,就在中路外院候着的稳婆还没跑到东北角的清雅居,桓老夫人痛彻心扉的号哭就传遍了裴府的每一个角落。 阿芙刚出月子,没有过去看望,听小钰回来说,就那短短几柱香的功夫,桓羡的血洇透了好几套厚棉褥子,那娃娃都不成块了。 把阿芙吓得脸都青了,元娘一边揽着她安慰一边问道:“娃娃都不成块了?” 小钰点点头,满脸后怕:“雀枝姐姐说是个男娃娃,但是....不全....”她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婢子,一边说一边打抖。 后来元娘亲自去清雅居道丧,可是桓老夫人将屋门紧闭,谁也不许进去,元娘只好留下些心意,便回来了。 本来叔裕回来的时候,裴府四处儿啼,该是怎样一副喜气洋洋的状态,可偏生... 裴老太爷亲自散出去的那些请帖,又派人一一上门解释,本该席卷京城的这场宴会,就这样消逝了。 一家人呆坐在桌前,等叔裕回来。 “二爷回来了!” 阿芙转头往外看,正对上一身银甲的叔裕,抱着红缨头盔,急行间下摆翻飞,漏出磨出些碎碎的粗布军服。 他神色并不飞扬,眸中还有些说不清的东西,当庭一拜:“阿爹,儿回来了。” 裴老太爷撑着桌子回来,细纹密布的眼角闪着些泪光:“回来了,回来了。” 叔裕打量了桌上一位位的神色:蔓儿低着头不看他,季珩的笑容有些苦涩,阿芙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欢欣。 他轻轻勾勾唇角,坐在阿芙身边,也没动筷子,伸手抱过了澄远,小心翼翼的放在怀里,细细看着这小娃娃的眉目。 阿芙心里软成一片,伸出玉手摸了摸儿子柔软的小脸。 这顿饭吃的压抑,因为桓羡的突然离世,季珩魂不守舍,裴老太爷也不好太为二郎的凯旋庆祝,草草用了一点,就离席了。 季珩站起来,看着并肩而坐的二哥二嫂,作了一揖,强笑道:“恭喜二哥凯旋,恭喜二哥喜得麟儿!....三弟就先回去了。” 叔裕站起来,凝视着季珩有些泛红的眼眶,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什么,点了点头,目送季珩的背影离去。 阿芙站起来,眉宇间多了些许雾色。 生死难测,桓羡说没,就没了。 她还记得桓羡那容长脸儿上的一颦一笑,时愁时欢。 记得最初她新嫁来时的羞色,后来舒展开后偶尔可爱的孩子气。 就这么没了。 阿芙忍不住轻轻环上叔裕的手臂:鬼门关前走一趟,能全家人团圆,是多么幸运啊。 叔裕的铁甲微凉,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却也不曾收回。 叔裕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与她一起慢慢踱回了融冬院。 阿芙只顾着想桓羡的事情,又满心都是叔裕回来的欣喜,并没注意到叔裕的神色有异。 他唇角带着一丝笑意,眼中却是冰冷。 也不是冰冷,是火焰暗燃的保护色。 进了融冬院,阿芙要招呼元娘抱着澄远进来,想给叔裕看看,后者却将门关上,还落上了门闩。 阿芙傻乎乎地看着他关门的背影,心头窜上一个念头:他下一步是不是要扑过来将她抱在怀里,来一场时隔半年的缠绵? 想着,耳朵也烧起来。 叔裕回过身,对她的样子视若无睹,声音平的没有一丝起伏:“澄远,为什么生的这样早?” 阿芙的笑僵在脸上,本能的回答道:“我那日看了二哥哥寄来的家书,当时便有些慌....” “二哥哥寄来的?”叔裕重复了一遍。 阿芙双唇微阖,心头的热度一分一分降下去,那双琉璃珠一般的眸子,也这般古井无波地看着叔裕。 就这样静默了许久,阿芙淡淡开口:“夫君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叔裕长叹一声,将一路抱着的头盔搁在角几上:“阿芙,我倦了。” 阿芙咬着上唇,低头看脚尖,不言语。 “满大街都是你的传言,还有人说澄远不是我的孩子...” 叔裕想起进城时候沿街行人的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只觉一阵焦躁涌上心头。 “澄远是不是你的孩子,你不清楚吗?”阿芙杏目圆睁,怒道。 她也得有时间跟野男人苟合啊!他怎么听风就是雨呢? “怎的旁人就不见这样的流言,单独你艳闻天下呢?”叔裕的声音也提了起来。 三人成虎,积毁销骨。 “你长在深宅大院里头,旁人连你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谁能还你一个清白?谁会为你振臂一呼,说你本性贞洁,绝不为苟且之事?旁人只会平白无故的说我裴叔裕娶了一个荡妇!” 叔裕的声音不大,却把阿芙的耳膜震得轰鸣。 她不禁伸出手扶住了桌沿,定定神才道:“夫君,你刚回来,咱们就要吵架吗?” “我刚回来,城门都没进,就听见人议论澄远的身世....” 阿芙按了按太阳穴,一字一句道:“夫君,你刚才也说了,旁人连我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怎就能言之凿凿说澄远的身世?”你竟连这样的胡话也信! 叔裕定定看着她,到底是生育费神,阿芙稍微憔悴了些,眉间扭出一道浅浅的印子。 他缓缓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子。 阿芙一眼就看出,那是之前找不见了的,穆晋珩写来的家书。 叔裕将那揉成一团的折子慢慢展开,一边展开一边道:“我知道你不曾做过出格的事情,但是有些事情让我很不舒服。” 他将那折子摊开,摆在阿芙眼前,“芙妹”的字样刺得她眼疼。 如此熟悉的称呼,突然看起来有些狎昵。 “这是路上有人扔到我怀里的,我并没看清是谁。阿芙,我自己的妻子,长期与外男这样书信往来,你觉得我心里舒服吗?”叔裕神色平静,一字一句质问她。 阿芙不假思索道:“他并不是外男,他是我干娘的儿子,是我从小长大的哥哥。夫君,我不可能因为嫁了你,与儿时的伙伴都一概断了联络吧?况且你也见到了,这信中并无一丝出格言语。” 好啊,他不是要冷静地摆事实讲道理么?那她便陪他。 都被囚禁过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裴叔裕此时心中熊熊怒火在燃烧,最让人生气的就是字里行间都是深情,偏偏无一丝落笔。 他扪心自问,他的家书都不曾有穆晋珩写的扰动人的心弦,要么说人家是榜眼呢。 他知道穆晋珩是君子,阿芙如今也已死心塌地,可是他就是希望两个人连一丝丝联系都不要有。 阿芙接着道:“夫君,我以为,你不该来质问我,你该查一查是谁能从裴府里顺走我的私人书信。若是将来你的军报也....” 叔裕打断她:“阿芙,你日后不许再与福安郡来往。” 阿芙吃了一惊:“可是我二哥哥....” “你二哥哥与穆晋珩关系甚好,谁知他会不会如同你嫂嫂一般为你两个搭桥铺路?你还嫌笑话闹的不够吗?”行人的窃窃私语又涌上叔裕的心头,他一瞬间压不住自己的脾气。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寄我的那封有关工部尚书的信,署了铭晏的名字,可分明就是穆晋珩写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成人之美 阿芙愕然,觉得叔裕实在是不可理喻:“夫君!那是为了公事,可不是怎样办的又快又好怎样来吗?我二哥哥是郡守,可是晋珩哥哥写公文更凝练,可不就...” 叔裕听见“晋珩哥哥”四个字就头疼。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有一种深深的忧虑,他总觉得阿芙是一只没剪去翅膀的小雀,一不留神就会飞了去,而大江南北,到处都是愿意接纳她的橄榄枝。 不将她囚于掌中,纵然他有百石之力,也觉得握不住这把流沙。 叔裕不想再说,站起来道:“你有话同你二哥哥讲,便将信给我,我寻专人给你送过去,岂不是更好?” 他拍拍阿芙的肩膀,施舍似的:“乖,听话。”说完便有种“这件事就按这个来”的派头,开始自顾自解开盔甲上的系带。 阿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高大健硕的身躯,还是那样英俊的眉目,在她眼里却觉得可恶。 她感觉自己就像被抽去了筋骨,这么多天的期待和欢喜都变成灰烬,渺然无踪。 那股熟悉的淡漠的感觉又涌上心头,区别在于,这一次她并不觉得有什么自我突破,只不过是对叔裕摒弃了最后一点幻想:“夫君,咱们和离吧。” 回想成婚这些年的悲欢,阿芙觉得叔裕从来没有变过,他的观念和看法,好的一直好,错的一直错。 所谓的起伏波动,只不过是她一次又一次天真的燃起希望,然后又坠入现实。 现实就是,他并非良人。 叔裕正在脱盔甲,闻言一窒,不敢置信的看过来。 阿芙根本不是在跟他谈判,转身就往里屋去开箱笼。 叔裕眼睁睁看着她将当年做姑娘时候的衣服拉出来,扔进箱笼里,急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好生生与你....” 阿芙转过身冷冷扫他一眼,叔裕噤声:“过年时候,咱们不是已经说过一遍这个问题了么?那时我便与夫君说过,不能过,咱们就别过了。我实在是受够了。” 那一晚的画面在叔裕脑海中滑过,他心中一瞬间有些懊恼:怎么就又说起这些事了? 归根结底,其实不过是他被旁人的话刺激到,心头不舒服,这才到处撒气。 被带绿帽子的耻辱,那堪忍受! 阿芙这次收拾箱笼倒是快速,她一件裴府的东西也不愿意拿,只拎了一只小藤箱,就要往外跑,被叔裕一声不吭死死拽住。 阿芙气急,拼命推他:“你放手,你放手!” 叔裕就是不放,口不择言:“我不愿意和离,你走了又有何用?” “我就是一辈子去不掉裴二夫人这个名头,也不会再和你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阿芙咬牙说出心底盘旋已久的狠话。 叔裕简直不认识这个阿芙了,这还是那个面团似的软萌可爱的姑娘吗?这眉眼间的果断决绝,烫的他眉心一跳,手不自觉就松开了。 阿芙将门栓打开,午时的阳光直射进来,一时间两个人都眯了眯眼。 叔裕以为阿芙就要这么跑出去了,下意识伸手去捞,却听清脆一声耳光:“贱人!你害我阿羡!” 阿芙毫无防备,一下子跌到桌角,腰痛的难以自持,浑身都在抖,桓老夫人的第二个耳光紧接着就打了过来,被叔裕当空截住:“姨母,有话好好说,您....” 方才见叔裕关上门,元娘以为他们小夫妻小别胜新婚,将一院子的婢子们都撵了去,自个儿带着澄远也合了院门出去,是以竟然没人发现桓老夫人悄无声息的进来了。 桓老夫人看也不看叔裕一眼,脸色苍白如鬼,往日慈蔼的神色被浓浓的恨意取代。 她甩开叔裕的禁锢,提起一只香囊:“这是不是你做的?” 阿芙疼的视线发晃,勉强认清:那确实是她送给桓羡的那一只蓝粉色桂花香包。 桓老夫人抖着撕开香囊一角,月黄色的干桂花混着浓郁的红褐色粉末飘飘悠悠落了一地。 桓老夫人涕泪交加:“你这个贱人,你竟然给我姑娘的香囊里下麝香!我姑娘拿你当亲妹妹,你狗咬吕洞宾,你不怕遭报应吗你!” 阿芙惊呆了,伸出手,截住空中飘落的些许碎末,不敢置信地送往鼻尖——虽然凭空气中的香味,她已确定这就是麝香无疑了。 她痴痴地捧着手里的这一撮碎末,一时说不出话。 桓老夫人揪着她的衣领,哭得抖心抖肺:“我的柔这么小就没了阿娘,你怎么忍心!我阿羡什么也不同你抢,到底是哪里碍了你的路!难不成是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除她灭口啊.....” 叔裕没有看阿芙,他只是一只手虚拦在桓老夫人身前,不叫她有机会再撕打阿芙。 桓老夫人不过是骂得顺口,阿芙却怕裴叔裕听者有心,真给她随口一句引入歧途。 叔裕道:“姨母,有话不能乱说,您也没亲眼看到阿芙把这香料填进香囊里不是?您也说了,桓羡跟她无冤无仇,她何必....” 平心而论,叔裕在这个家说话,比阿芙说话,要掷地有声的多。 听着叔裕不偏不倚的分析,阿芙竟然有些许心软。或许人世间的所有婚姻都是如此,而叔裕已算是矮子里出来的将军,她真的应该和离吗? 桓老夫人泪眼婆娑,在叔裕胸口狠捶了一下:“你就知道护着她!我听说了你们小夫妻感情好,可是这香囊是她的,害得我的阿羡血崩而死,你的小侄女没了阿娘,你若是就这样放了她,那咱们就去见官!” 叔裕拧眉道:“姨母,咱们世家望族,怎好动不动见官呢?依我之见,先问问两房的婢子,自个儿心里有数,再说旁的不迟。” 桓老夫人立即道:“清雅居的婢子都是从我桓府出来的陪嫁,你尽管拷问,打死了算我的!”她手指着阿芙:“这个院子里的,一个也不能少,我要为我姑娘寻个公道!” 叔裕转头看了阿芙一眼,嘴唇翕动:“这是自然,那就...” 阿芙眼皮一跳,瞬间就知道叔裕想说什么。 她心里冷笑,叔裕果然是从未变过的。从前怀疑她,现下仍旧是怀疑她。从前怀疑她就会拷打她的婢子,现下怀疑她仍然准备拷打她的婢子。 阿芙断然道:“元娘、婉婉和樱樱的身契是向府的,你们谁也不能动她们半根手指。不过...”她微微一笑:“我是卖给裴家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桓老夫人显然没想到阿芙这样说,不由得稍现惊色。叔裕沉了脸:“胡闹!” 莫说那五样大刑,他看着一个耳光就够阿芙这小身板受的了。 桓羡的死自然跟阿芙没甚关系,可是要脱责不就得掉一层皮吗?这时候不让婢子们代劳,难不成要把刑棍往主子身上招呼? 叔裕对桓老夫人道:“晚些时候,我将下人都送去您那,任您查处,姨母先回吧,等到...” 阿芙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伸手将身后的蓝瓷花瓶砸到地上,怒道:“裴尚书,我身边婢子都是向府府产,难道您要公然劫掠吗?” 桓老夫人彻底惊呆了,看着两个人怒目相向,后知后觉的发现裴叔裕和向芙之间仿佛有些不对劲。 但她今天可不是来当和事佬的,冷笑着对阿芙说:“我不强求,那你便跟我回清雅居说个清楚,自然是更好的。” 阿芙毫不示弱:“那您请。” 桓老夫人转身就走,阿芙亦步亦趋,留下叔裕怒火中烧,心急如焚。 倩影到了门口,转头淡淡道:“二爷,细说起来,婉婉被我纳成了你的通房,是你裴家的人了。不过,求您网开一面,给她一条活路,送她回向府也好,若是有意,许给周和,也是极好的。” 叔裕咬牙道:“我凭什么成人之美?” 阿芙微微一笑:“只为了成人之美,行么?” 说完再不停留,转身而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我们的姑娘不劳您 元娘、樱樱带着澄远在可园里逛到晚上才回来,刚到院门口就看到一脸焦急的周和:“姑奶奶嗳,你们怎的才回来,夫人跟二爷吵了一架,又被桓老夫人带回清雅居了!” 元娘立眉:“跟二爷吵了一架?怎的又吵架了?我的小祖宗嗳,这个暴脾气,嗳..” 周和急道:“元娘!跟二爷吵架也就吵了,可那桓老夫人可是带着杀气来的,说是咱们夫人害死了三夫人,要严刑拷打呢!” 元娘一瞬间腿就软了,樱樱勉力搀着才没跌坐到地上。 樱樱急道:“婉婉呢?” “婉婉比你们早回来一小会,现下去清雅居寻人了。”周和也是一脸急色,怎么二爷刚一回家就出了这么一大摊子事,一件接着一件:“你们可真行,这么大个院子没留一个人,要不是我从载福堂过来看了一眼,出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元娘嘴里只顾着念叨:“我们夫人害三夫人做什么?我们夫人害三夫人做什么?”她一急慌,情绪感染到了澄远,他也跟着嚎啕大哭起来,更把元娘弄的手忙脚乱。 樱樱拥着她进院:“元娘你别乱走了,你把公子看好,我去那边看看。” 元娘不放心:“你行吗?” 樱樱没回答,只是点了点头,转身便朝外跑去。 元娘看着她的背影,才惊觉当年扎着两个小揪的小胖墩已长了这么大了。 桓老夫人自然不会拷打阿芙,只是将她绑在立柱上,着人不断的问她,不让她有片刻安宁,更不能休息。 一晃就是三天过去,樱樱和婉婉跪在清雅居门口亦是三天,憔悴的不成人形。 叔裕什么也不能做,在家呆的焦躁无比,最后只是耗在兵部。 这一日下朝,向老爷特地截住他,笑眯眯问道:“裴尚书....” 裴叔裕急忙停住脚,行了个大礼:“见过岳父。” 向老爷乐呵呵:“嗳,嗳,裴尚书快免礼,咱们一家人不做两家事。我跟你岳母早就想去看看阿芙,不巧这满月宴又取消了,我们寄去的信,阿芙也不回,你岳母担心的要命,就想让我来问问....” 叔裕心里了然,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踌躇一会,艰涩道:“要不我跟您回府接上岳母,下午您过来融冬院瞧瞧?” 向老爷眉开眼笑:“那感情好,那感情好!” 向老爷是坐马车上朝的,叔裕也就陪着他坐进了车子里。 这车对两人来说倒也宽敞,坐在那面面相觑,不说点什么倒也尴尬,叔裕又不敢轻易提起裴府的一汪浑水,想了想,问道:“年初家宴上不是讨论了阿芙四妹妹的事吗?最后是....” 向老爷笑道:“你岳母是识大体的,四姑娘自然是在她名下了。” 叔裕心中暗赞,礼部尚书就是了不起,这句话说的含蓄隽永,先夸了自家夫人,“在她名下了”,准确勾勒出庶女名列主母名下但又由生母抚养的境况。 到了向府与向夫人一说,她自然也是万分激动,穆欢年也因许久不曾见到阿芙,好想跟着去,只是不敢说。 这要是往日,叔裕便将他一家子都拉了去,只是这一次当真是不敢,生怕控制不住局面。 载着向氏夫妇俩,到裴府门口了,叔裕才字斟句酌地开口:“岳丈,岳母,阿芙如今在清雅居。” 向夫人饶有兴致:“你们搬家啦?” “呃,没有。是这样的,我弟妹前一阵子难产去世,她阿娘桓老夫人难以接受,就找阿芙问些细节...” 向老爷点点头:“应该的,姑娘都是爹娘的心头肉,若是阿芙知道些什么,当然是该给人家说的。” 向夫人奇道:“阿芙能知道些什么?她不也才出月子?” 叔裕艰难道:“呃...说是阿芙送与弟妹的一只香包里头有麝香.....” 登时车里就静了下来。 车子恰好停下,向夫人慌不择路地跳下车,一路小跑着往融冬院去。 向老爷颤声朝妻子道:“阿芙在清雅居!清雅居!” 两个人也无暇与叔裕说场面话,抓了个婢子引路便往清雅居去。 向氏夫妇加起来快一百岁了,当然不会天真到觉得香囊里有麝香,桓老夫人还只是跟阿芙“聊聊天”。 叔裕心里打鼓,面上只不显,在后头跟上。 刚一到清雅居门口,就看到樱樱和婉婉跪在门口,向夫人眼前一黑,险些跌倒在地。 向老爷一辈子文雅人,这会不管不顾抬脚朝门揣去,木门发出沉重的一声闷响。 叔裕怕出事,一只手拦住向老爷,一只手砸门鼻:“开门,是我!” 里头是个老婆子:“老夫人说了,谁也不许进。” 向老爷声嘶力竭:“开门!” 叔裕没来得及说话,向夫人红着眼眶问他:“几天了?” 叔裕道:“今天第四天。” 向氏夫妇看着他,简直不敢置信,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四天了,你就没事人一样?你就不担心?” 叔裕哑然。阿芙是有嫌疑的,最好的方法就是让桓老夫人去拷问她的婢子,逼到劲,若是婢子还坚称她没做过,自然也就洗脱了。 可是阿芙不愿意,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向老爷挪开目光,恨道:“你让她开门!” 叔裕懒得开口,一个飞踢,门后老婆子一声惨叫,连着门板一起被踹飞几米。 向老爷和向夫人明显有些惊到,愣了一下才急步进去,接着是连滚带爬的樱樱婉婉。 很快,屋子里就传出向夫人的哭声。 叔裕一瞬间有些恍惚。 从他意气风发凯旋归来,到街头行人似笑非笑的绿帽怜悯,再到惊悉桓羡之死、遭遇桓老夫人的诘问,他心里乱得一塌糊涂。 阿芙刚被带走那晚,他叫周和去,半恳求半威胁,要桓老夫人注意分寸,被这位前右相府的主母不软不硬回了。 “阿芙现下仍旧是裴府二夫人,老身自然有数。” 桓老夫人,不只是桓羡的母亲,她更是桓冲的夫人,叔裕着实要敬她三分。 清雅居的门匾好生陌生,叔裕在门口略一顿,到底是走了进去,正瞧见面色灰白的阿芙正勉力向她的爹娘微笑。 桓老夫人确实没干什么,不少吃不少喝,洗漱出浴一概正常,唯独不许阿芙睡觉。 不过人在极端缺乏睡眠的时候,纵然有吃有喝,也是生不如死。 向夫人疼惜地摸着阿芙的脸颊,哭道:“我儿受苦了.....” 阿芙想说什么,一张口就忍不住干呕起来。 太久没睡了,喉头直犯甜腥。 桓老夫人坐在一边,面无表情。 向老爷憋住一肚子气,平静道:“桓夫人,我们可以把小女带走了吧?我们身为父母,对小女的品性还是有了解的。她绝对不会做这样的缺德之事!香囊虽是小女所做,可又非铁铸,谁不能充填香料呢?” 他还想说什么,被桓老夫人打断。 桓老夫人定定地看着呕得抖心抖肺的阿芙,认命道:“带你姑娘回去吧。这一次,许是冤枉你们了。” 她已无力气再客套或道歉,失去亲女的悲伤和无力,再一次将这位身居高位的桓夫人吞没。 向老爷还想说什么,向夫人拉住他,扶着连连干呕的阿芙道:“好了好了,先送咱们阿芙回院子歇下。” 阿芙已几乎站不住,向老爷随即躬下身子,要将她背起。 叔裕忙上前一步道:“岳父,我来吧...”他伸出手,牵住阿芙的一条胳臂。 阿芙昏昏沉沉,一被允许入睡,这会虽勉强还睁着眼,却已不认人了,感受到有人牵住他,下意识朝那边偏去。 向夫人却将姑娘揽在肩上,一把扒拉开叔裕的手,冷道:“无事,我们的姑娘,不劳您帮忙了。” 向老爷诧异地看了妻子一眼,只见她沉着脸,理也不理叔裕。 樱樱和婉婉将阿芙扶到向老爷背上,向夫人跟在一边,一家人急急往融冬院去。 叔裕跟在后头,仿佛一匹迷途的老马,格外无措。 第一百三十七章 和离就和离 元娘独坐堂中,心神不宁地晃着澄远的摇篮。 院门忽然被推开,她伸头去看,竟是向老爷背着姑娘小跑着进来了。 元娘几乎以为自己眼花,忙不迭的打开屋门,也顾不得吵醒了澄远,众人七手八脚将阿芙放到床上。 一沾枕,她便陷入了深深的昏睡中。 向老爷凝视着姑娘的睡眼,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水。 向夫人坐在床头,轻轻抚摸着阿芙的发际,满眼都是慈爱。 元娘泪水涟涟:“夫人,那老妖婆把姑娘怎么的了?” 向夫人轻声道:“没事,没事,叫阿芙睡吧。”全须全尾回来了就好,旁的事都是后话。 向老爷气得声音都在抖:“阿芙打小就喜欢做了香囊送人,这一回竟就叫人给设计了!她从来不用麝香,况且之前还有身子,怎会突然放进香囊里?元娘,可是香料买错了?” 在做爹的心中,他的阿芙绝不会故意去害人,要么误放,要么就是被人陷害。 元娘问:“香囊?麝香?” 知道相关细节的不过是桓老夫人、叔裕和阿芙,又没有一个人告知元娘等人,是以至此元娘这才知道,传闻中阿芙害了三夫人的方式竟然是往香囊里塞麝香。 她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了之前阿芙丢掉又找回的那一对桂花香囊,也是一个送给了桓羡,一个留着自用。 她立刻起身到处翻找,最后在阿芙梳妆台侧寻得,抖着手捧到向老爷面前。 叔裕这时也恰好进来,看着元娘全力一撕,丝绸应声绽开,一如当时桓老夫人撕开的香囊一样,干桂花夹杂着麝香粉,洋洋洒洒而下。 向老爷和向夫人呆若木鸡,叔裕三步变作两步冲到元娘面前:“这是什么?” 元娘泪如雨下,无视叔裕的问题,看着自家的老爷夫人接着道:“姑娘原本怀的是龙凤胎,姐姐没保住,澄远是弟弟啊.....难怪我们处处小心还是早产月余,稳婆说再早几天,恐怕两个孩子一个也留不住!!” 她心痛如绞,泪飞如雨,又怕声音大了吵着阿芙,拼命压抑住哭腔,听着更叫人心酸。 没有一个人说话,屋子里回荡着元娘的哽咽声。 向夫人若不是坐在床上,恐怕这会早已以头抢地。她视若珍宝的阿芙啊,一直捧在手心里,一点也不愿拂了她心愿的阿芙啊,竟然...... 向老爷咬紧了牙关,有一瞬间想要跪下祷告上苍,请老天爷立刻将伤害阿芙的人全都天雷轰顶。 叔裕双目失焦,原来他差一点就有了个女儿。 周边的一切声音都变成“嗡嗡”,耳畔只有如雷鼓音,那时他极具飙升的心跳泵上来的血,敲击着他的每一寸血管壁。 府医一早就说阿芙怀的是个男胎。 叔裕当然很满意,可是偶尔在玉门关的夜里,他也会想,若是阿芙肚子里是个女娃娃,他要给她起个什么名字呢? 三弟家的裴柔就很好听,但是一个女孩子,只有温柔恐怕会被欺负。 他同阿芙的女儿一定会很美,除此之外他想让自己的女儿有些才气,叫人见了如沐春风,等到年华老去还会被万人倾慕; 对了,还得健康,若是常受药石之苦,未免太叫人心疼。 另外还想在她的名字里多注入一点幸运,叫她一生都遇到善人,常常有人照拂,有人陪伴,长命百岁,日日无忧。 因此他想了千万个名字,总觉得难以尽括,总算明白为什么给先皇先太后上谥号,动不动便那么一长串。 那会一想就是一宿,打都打不住,自个儿笑自个儿枉然。到现在才明白,这说不定是那个没能留住的女娃娃给他这个阿爹托的梦。 向老爷一辈子明哲保身,可这一次终于忍不住,转过身非要诘问一下这个裴姑爷,谁知一转身就看到叔裕双目无神,眼泪不自知的从眼眶中滚落。 向老爷话到嘴边,却又梗住,最后是一声长叹。 叔裕勉强道:“此事....我也是刚知道。岳父岳母请放心,此事小婿定会查明,绝不叫那人逍遥法外。” 说着,他的目光落到阿芙恬静的睡颜中。 阿芙嘴角有些翘,有时候叔裕总是觉得她会在睡梦中微笑。 出征前夜如是,现在亦如是。 叔裕跟自己说,她天生是笑模样,虽然可能她现在很难受很难受,看起来仍然是笑的。 就如她天生性子软,纵然是受了委屈,也...... 向氏夫妇并没回去,而是由叔裕安排,住去了旁边的颐夏院。 叔裕心里也明白,阿芙没醒,没一切如常,两位老人又怎能安心。 阿芙睡了一天半才睁眼,感觉浑身像结了一层壳子,脏的难受。 她下意识地喊元娘,出口那一刻才觉得恍如隔世。 泡了个热水澡,阿芙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她坐在那拭发,元娘坐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阿芙忍不住笑了:“元娘,不认得我了?” 元娘又是笑又是哭,嘴唇动了动,低头擦了把泪。 阿芙心里酸涩,坐到元娘身边,头靠到她肩上:“元娘!别难过了,都过去了。” 元娘擦擦眼泪,笑道:“嗯,都过去了。姑娘快些吧,老爷和夫人都来了,这会在外头等你洗漱完,好进来看看你呢!” 阿芙惊道:“阿爹阿娘来了?” 她一下子从元娘身边弹起来,火速换衣服梳头。 门一打开,阿芙就看痴了。 向氏夫妇相依着站在门外,专心致志的等待;樱樱婉婉就在他两人身后,也是翘首期盼。 哦,一边还候着个裴叔裕,他立在斜廊下,背着手,也注视着雕花屋门这边。 向夫人“嘤”一声就哭了出来,扑过来揽住了阿芙的脖子。 将爹娘迎进屋里,阿芙端详着二老的样子,只觉得比上次相见老了不少,心下愧疚。 都当了阿娘的人了,还给自己爹娘添这样多的心思,实是赧然。 向老爷和向夫人看着阿芙也是万分心酸,他们下定决心不叫阿芙知道澄远本有个姐姐的事情,这会看着阿芙恬然的样子,越看越难受。 “阿芙....” “阿爹阿娘...” 向夫人和向芙同时张口。 阿芙笑了:“阿娘先说。” “你....可还难受?”向夫人端详着女儿的神色。 “一切都好,阿娘别担心了。”阿芙乖巧道。 叔裕在一旁坐着,眼神描摹着阿芙的侧脸。她看起来真的很好,皮肤饱满透亮,透着一股子生气。 “现下我已都好了,阿爹阿娘也早些回府吧,可以把元娘她们也带着。之前我与夫君已商定了和离,待弄好了各项文书,我也会离开。”阿芙笑盈盈道。 屋里静悄悄。 她准备好了向夫人的反对,她早已想好了,和离之后她也不回向府,就去慈恩寺静静心。 这么多年,阿娘、干娘、奶娘寸步不离,她被这个牵着交给那一个,也倦了。 叔裕眸子一动,本以为阿芙醒来后已将两人的争吵忘记。 他寄希望于向家长辈的劝慰,因此先等着向夫人的回应。 向夫人闻言一抖,睫毛颤了颤,嘴角一抿,竟点了点头:“也好。” 向老爷叹了口气,一言不发。 叔裕慌了:“岳父岳母,这....” 向夫人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叔裕,生怕自己再迟疑一会就会改主意。 这裴家权势再大,叔裕看着再合人心意,裴府不能呆了!这吃人的地方,坚决不能呆了! 向家不是破落户,就算向子寒和她顾倩儿都老了,死了,阿芙还有哥哥姐姐,在哪里都比在裴府舒服! 向夫人再舍不得同裴家结亲的这份尊荣,看着身上掉下来的肉躺在床上昏睡,心肝也跟在滚水里烫了一遍似的,再忍受不了了。 也罢,和离就和离,先头能把阿芙养到十五岁上,往后就能养到一百五十岁。 第一百三十八章 平平凡凡又自有风姿 阿芙眼眶一酸,慌忙低下头不敢看阿爹阿娘的样子。 心里暗道,这几年过得一塌糊涂,以后的每一天可都要认认真真的过呀.... 叔裕急了,也顾不得同朝为官的岳父也在场,站起来道:“不能和离!” 阿芙抬头看着他,静静道:“澄远我不带走,你照顾好便是。你快快娶个继室,趁着澄远还小,别叫他知道还有我这个阿娘。这样,新夫人也能把澄远当亲生的看待。” 向夫人当即就要落泪,阿芙这几句话简直戳她的心窝子。 叔裕的心几乎要炸开,是那种叫人浑身酸软的无力感,还有千百只手在肚腹中搅动的痛。 他一时竟说不出话,只是焦急的盯着阿芙。 阿芙不理他,站起来温和道:“阿爹阿娘,趁着日头还高,你们快回去吧。把元娘他们都带上,免得她们拦着我。” 向夫人不放心的抓着阿芙的手:“你一个人能行吗?” 阿芙点点头:“放心吧阿娘,都在长安城里,有点什么事,您这不几步路就赶到了?” 向夫人想想也是,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向老爷到底是大儒,挂不住面子,还是与叔裕互相行礼,而向夫人是一眼也不想看到这个她亲自选的姑爷。 元娘她们一头雾水,但是夫人发话,也还是跟着走了,暂且把酣睡着的澄远交给呆若木鸡的周和。 叔裕亲自送了岳丈一行出院门,一回身,看到阿芙靠着门框,极目望来,愁态如烟笼罩。 对上叔裕的视线,她便转身进了屋。 她收拾行李,叔裕便杵在她身后。 她走到哪,他便跟到哪。 实在是碍事了,阿芙抱着一只手炉,垂着眸道:“二爷挡我路了。” 叔裕想认错,又觉得苍白。他甚至想跪下,又怕阿芙不给他这个面子。 他故作平淡:“真的走?” 阿芙瞥他一眼,点点头,从他身侧挤过去。 阿芙连睡了一天半,今晚睡不着了,到深夜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在屋里窜来窜去。 叔裕也不睡,站在屋子正中央,继续守株待“芙”。 他是真的有些毛爪,毕竟妻子要和离这种事,还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经历。 他好像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可又觉得自己有点委屈,同时还有点虚无缥缈的希望,希望阿芙只是故作姿态.... 阿芙表面淡定,心里也够波澜起伏的。她也不知道她是想让叔裕伏低做小,还是希望他潇潇洒洒拍屁股走人。 她是想要他表现出他的爱和在意,又怕自己再次陷入这个漩涡。 要真是等到他发难三次才下定决心,那过得也太窝囊了。 她向芙,人是一等的人,家世也是一等的家世,才不要做那想不开的窝囊废。 叔裕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阿芙生涩但顺利的打包成功,泪眼婆娑的吻了吻熟睡中的澄远,毅然决然叫周和套了车,驶出了裴府大门。 周和什么也不知道,心里觉得不妙,看着夫人大包小包的独自出门,不停的给叔裕使眼色,只希望二爷能给他句话,他当即就叫车夫回马厩去。 可叔裕只是一脸阴沉的站在那,竟然什么也不说。 看着裴府大门缓缓关上,周和终于忍不了了,转头对叔裕道:“二爷...” 叔裕沉声:“闭嘴,别问。”转身就往回走。 周和只好跟着。 叔裕本想回载福堂,突然想起澄远还在元娘房里,急刹脚步,一头栽进融冬院。 推开门,看着那个睡醒了,不哭不闹四处打量的小娃娃,叔裕呼出一口气,慢慢在摇篮旁边的矮凳上坐下。 澄远被元娘带的性子极好,看着这个胡茬都冒出来的陌生壮汉,也不害怕,咧嘴一笑,依稀可见一排粉嫩嫩的牙床,老头似的。 叔裕看他好玩,轻轻挠了挠他的小脸,澄远笑的更开心了,小腿乱蹬。 叔裕微笑,微笑,然后无声落泪。 他是个战场上的常胜将军,可是却在家庭生活中总是失败。 年少时候是个莽撞爱惹事的儿郎,成婚之后是个不会疼老婆的傻汉。 但愿能做个通情达理的阿爹,不要像如今的裴老太爷一样,招人厌烦。 叔裕感觉自己行走在一个既定的轨道中,越是想摆脱这宿命,越觉得无力。 是不是老天爷已经预先写好命格,他天生有杀赋,就留不住一丁点爱呢? 澄远人小不懂他的难过,笑得天真无邪,攥着他的大手不松开。 周和站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从门缝里看着叔裕默默落泪,心里约么也懂了二三,暗自发愁。 叔裕着实是狼狈了几日。 家贼未除,他舍不得把澄远交到除了周和之外任何一个人手上。 两个大老爷们儿,看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的确是格外的艰难?。 叔裕感觉是总有万般力气,看着哭的快抽过去的孩子,仍然是无计可施。 这一日,向老爷在宫门前将他匆匆拦住。 看着叔裕疲态尽显,朝服上还隐隐约约有些奶味,纵然他心急如焚,还是尽量和善道:“裴尚书,你便叫阿芙回向府吧,叫她阿娘好好照顾她几日,将来.....破镜重圆也不是不能的...” 叔裕面色苍白:“你们走的第二日她便回去了呀?” 向老爷一怔。 叔裕心里一紧,这阿芙,怎么乱跑呢? 他都来不及和向老爷告别,夺过一旁周和手上的缰绳,也不什么街道律令,全速狂奔起来。 马儿看这阵势,以为要一口气跑到城外,扬起四个蹄子飞奔起来。 谁知到了裴府门口,背上的叔裕一紧缰绳,马儿几乎要站起来,两只后蹄控制不住的滑出去好远。 它好不容易稳住身子,看着平日处变不惊的主人跳上台阶,跌跌撞撞的往府里跑去。 叔裕跑到车厩,掐住因为突然急速奔跑而隐隐作痛的侧腹,大声道:“那一日送夫人出去的是哪一个?” 一个车夫慌慌张张跑出来,应当是正在洗马,裤子挽得老高,腿冻得通红。他还是第一次在车厩里见到叔裕,平日里这位爷哪里会来这样腌臢的地方:“二爷,您...您找我?” “你把夫人送去什么地方了?”叔裕眉头紧促,直奔主题。 车夫一听这从何说起啊!他不过是个下人,也不知道主家都快要和离了,只当二爷怪罪他那日不曾将夫人接回来,可那是夫人说了不用接的呀!吓得他当即跪倒在地:“二爷明鉴啊,那日是夫人说叫我先回来,不必在慈恩寺等她....” 慈恩寺! 叔裕一拍脑门,是啊,方才光害怕了,怎把慈恩寺忘了!之前阿芙也去过几次,次次都是流连忘返... ?阿芙跟慈恩寺的住持本无深交,更没说好去那里小住,她是车夫问她去哪儿的那一瞬才突然决定去慈恩寺看看的。 之前她去过很多次,都是和各位世家夫人或是跟叔裕一起过去,寒暄应酬,现在想来,竟不曾全心全意地体会过一次。 这一次过去,她有些忐忑地见到慈恩寺住持景如师太,刚说想要小住几日,还犹豫着要不要交代前因后果,景如师太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夫人近佛,是好事,贫尼哪里有不应之理。” 看到景如师太平和宽厚的笑容,阿芙惴惴不安的心突然安定了下来。 这种微笑不像阿娘和元娘那样只为阿芙一人而绽放,也不像旁的娘娘夫人那样流于形式——她的笑容,让阿芙想要像一颗平平凡凡又自有风姿的小草一样静静活着。 第一百三十九章 佛门圣地,岂能造次! 在慈恩寺,挽起袖子,拿起抹布,仿佛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阿芙会在闭寺后,亲手擦过佛祖脚下的每一块地砖,拭过观音面前的每一盏海灯。 她想起年初时候,叔裕在妾室们面前做粗活时候难以忍耐的屈辱感,会觉得那会的自己幼稚的可笑。 人活着就有自己的活计要做,有什么高低贵贱呢? 有的时候夜深人静,她转头看着遥远的、静默的佛像金身。 佛带着笑,垂着眸,那是与景和师太一般的神色。 阿芙歪歪头,或许这就是所谓“慈悲”? 今天下午阿爹阿娘心急火燎的跑过来,要带她回府。阿芙好一通劝才说服了他们,容她静静在这寺里过上几日。 “夫人,还没睡下?” 阿芙一转头,是景和师太,微微笑着,披着蓝布袍,缓步而来。 “师太,我的闺名叫阿芙,芙蓉的芙,您唤我阿芙便好~”阿芙笑道。 景和师太柔顺的应了,示意阿芙在佛前蒲团上坐下:“我看你常在地上跪着,这样对膝盖不好,这砖地看着柔和,实际上凉得很。以后诵经便来这蒲团上头。” 阿芙轻道:“我觉得在砖地上,是不是显得更心诚些?” 景和笑着拍拍她的肩头:“都是一样的,佛祖希望你待自己好些。” 阿芙点点头,抱着膝盖,仰头看大佛。 “我看今日向老爷和向夫人过来了,可是来寻阿芙你回家的?” 阿芙赧然:“叫师太见笑了。我来得及,没来得及跟家里报备,是以爹娘都着急了。” “怎的不见裴尚书?”黑暗中,景和师太的目光如同温暖的烛火,并不尖锐,却又明察秋毫。 阿芙不想瞒她,准确的说,全长安城的人,她都不想瞒:“我们和离了。” 明明心里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阿芙的眸子还是泪光闪烁。 景和为她理了理额前的随发,轻轻叹了口气:“这是佛祖给你的功课。阿芙可有想过为什么会和离?” 阿芙的视线驶向无尽的黑暗:“我想过。我起初以为是因为我的一位儿时玩伴,现在我才想明白,他并不是问题,他只是让问题暴露了出来。” 佛堂的门开着,秋日的穿堂风把阿芙清凌凌的声音吹了出来。 门外,叔裕倚墙抱手而立,静静地听着他枕边人的话语。 “叔裕是一个很专注于自我的人。他并不是不懂人种种复杂的情感,他自己的心思是很细腻的,只是他不愿意推己及人,说难听些便是自私。每当我有了些许内心的需求,他就会归结于麻烦和胡闹。” “我的问题就在于,我从一开始就不敢展示真实的自己,我总是忍着,藏着,端着。我唯一确定的就是他爱我的皮囊,我以为只要我还是这个样子,他就会对我好,于是我放任我性格中的软弱、浅薄野蛮生长。以至于叔裕发自内心的不认为我是值得被尊重的.....可是师太,”阿芙的声音略微激动起来,“我不是打一开始就浅薄软弱的,我小时候也是读书读经长大的,裴大姐姐挑中我也是看中了我的一手好字...” 景和师太温柔道:“一辈子还有很长,不要拿从前的事情苛责自己,你小小年纪,心思这般透彻,已是难得....” 阿芙黯然道:“可是我已与他错过了。” 叔裕手指轻动,与谁? 景和却也不问,只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从来都没有什么真正的错过的。若是有缘,千千万万道轮回也不会叫两个人分开。” 她到底是老了,忍不住打了个呵欠。阿芙忙道:“师太一向作息规律,这会恐怕已该睡了吧?您快回去歇下,我将这最后一点打扫干净,也就睡了。” 景和师太也不阻拦,同她略说几句,便缓步去了。 叔裕待她的身影走远了,提起一股气,轻手轻脚来到门口,侧过头微微朝里看。 阿芙还跪坐在蒲团上,小小一个身影,仰望着金光灿灿的八米多高大佛。 她看的入神,长发未挽,一趟垂在脑后,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 叔裕承认她说的是对的。 他自己也仿佛能知道,所有冠冕堂皇的指控与辩护,都是出自他心底里的那份自私。 他知道怎么对一个人好,无非就是处处了解她的意愿,抢在她前头铺路,纵使她踏着他的脊梁走去,只要她的步伐轻盈,脚下雀跃,他就是快乐的。 可是他总是不能说服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人好? 这一生,叫他倾心相待的,不过真正心怀霁月光风的阿娘与大哥两人,就算是大姐姐,他也会留上几分。 之前他以为,面对娇美而柔顺的阿芙,他也会不由自主地对她好,可是显然,他总是难以自控地掉入自私的怪圈。 他怕啊,怕她总不能报以均等的回报,又怕她配不上他掏心窝子的对待。 若是阿娘或是大哥,定会抚掌一笑:他们都是不求回报的纯善之人,哪里会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凝神间,叔裕竟没有发现,阿芙已做完了活计走了出来,正如遭雷劈一般盯着在门前逡巡的他。 “呃...”她稍有些尴尬,“二爷,寺门已落锁了,您这是?” 叔裕眼也不眨,顺口胡诌:“我.....我今日下午来的,未及出去,便被锁在里头了。” 阿芙抿嘴一笑:“那我送二爷出去吧。夜里凉,在这外头晃荡一夜,非要着凉不可。”说着举着灯笼,朝前引路来。 阿芙越是这样平和自然,叔裕心里越是打鼓。 随着庙门渐渐可见,他心里燃烧起一股浓浓的不甘意味:希望门房无人希望门房无人希望门房无人.... 在佛祖脚下许愿果然灵验,门房真的空无一人。 叔裕看着阿芙踮起脚从矮窗朝里张望,失望的看着桌上的钥匙一筹莫展,唇角挂上一丝微笑。 就这庙门矮墙,两手一撑,连翻五七八个也不在话下,不然他是怎么进来的呢? 但是话不能这么说,叔裕遗憾道:“唉,庙门关了,看来我要在这空地里睡一夜了。” 阿芙“咦”了一声,比划着矮墙的高度问道:“夫.....二爷,这墙并不高,您要不然...试着翻出去?” 叔裕专业表演出“惊惶万分”:“这怎么行!佛门圣地,岂能造次!” 阿芙点头称是,叔裕乘胜追击:“唉,况且我在玉门关受了凉风,腰...腿不太行了。” 男人不能说腰不行,还是说腿吧。 阿芙关切道:“二爷不曾找太医院的人看看?” 叔裕这句话倒是真的:“还未曾来得及。” 夜幕下,庙门口的两只灯笼发出暖暖的红光,从头到脚沐浴着两人。 阿芙利利落落一头长发垂落,看起来恍如初嫁,叔裕不由目光有些迷蒙了。 斩断情根,阿芙如今是耳聪目明,立刻避开目光,将头发拢到一肩,转头朝庙里走:“二爷跟我来吧,我记得我住处的旁边是无人居住的空厢房,可供二爷和衣睡一晚。” 叔裕表面千恩万谢殷勤跟上,心里那叫一个垂头丧气。 没人住倒是没人住,但空厢房倒是没得,那个屋子里如今堆满了杂物,中间可供腾挪的不过两脚之地。 阿芙不想和叔裕挤在这样一个逼仄的空间,慌着往外走,一不留神脚绊在了门槛上,一头扑了出去。 叔裕一转头,她依然是跪在了地上,他急忙过去扶住她手臂:“不要紧吧?” 第一百四十章 只是怕你睡不好 阿芙疼得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却还矜持道:“不要紧的...” 叔裕梗住,好气又好笑地瞅着她,直瞅得她不自在地抽回胳膊:“只是有点点疼而已...” 本想动手脱她鞋袜——老夫老妻的,也就不用说什么登徒子了——可是十月的晚风着实厉害,一股吹灭了叔裕的旖旎情思,这个天气在外头动手动脚,阿芙非得冻病不可。 况且她生育不久,处处都得留心。 叔裕下定决心,快准狠地搂住她的脖子和腿弯,铿锵有力地朝她屋里去。 阿芙还没来得及挣扎,她已经坐在自个儿的床上了,再矫情就真有点太矫情了,于是道:“多谢二爷了,您快去休息吧,我自己成的。” 叔裕满她屋里的找跌打损伤药油:“我去哪休息?” 阿芙脸一红,光顾着客套了,忘了本身就是给他找地方的。 又看他到处翻找,忙坐直了身子道:“二爷别找了,我不曾备下药物的。明儿我问景和师太,她时常帮着百姓们医治,准是什么都有。” 叔裕一扭头,看到屋里种着一盆驱蚊薄荷,毫不犹豫地过去,几把就把那薄荷薅秃了。 阿芙瞠目结舌。 叔裕专心致志地把薄荷叶揉成一团湿漉漉的绿糊糊,侧身坐在阿芙脚边,褪去她的袜子—— 阿芙从前爱穿真丝软袜,这种袜子虽然柔.软,却不贴合,极易脱落,都是由裁缝上门,专门量脚缝制。 叔裕目睹过几回,深深赞叹,女人家花钱就是有门道。 可这会阿芙穿的却是寺里尼姑们的粗布袜子,不过就是个布兜罢了,草率的很。 叔裕一边将那薄荷糊糊轻轻覆盖到她脚踝上,一边奇道:“你不曾带了袜子来?” 他心想若是阿芙忘了那他便可以过几日来送,也能再次见到她... 阿芙凝视着叔裕的手,微笑道:“带了,只是那袜子太滑,走快了容易摔倒,景和师太便又与我做了两双。” “慈恩寺有这么多施主,太后每年赏赐也如此之多,怎还用这种粗布?” 阿芙笑而不语。 她越是这样平淡,在叔裕眼中越是添了几分神秘韵味,挠得他心里痒。 薄荷糊糊看着糟心,抹到皮肤上微微发凉,倒是舒服。 叔裕磨磨蹭蹭,终于还是涂完了手心里最后一滴糊糊,不舍道:“好了。” 阿芙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都不说话。 叔裕打量着房间摆设,等着阿芙开口把他留下来,阿芙低着头抠床单上的一个麻结,等着叔裕自觉道别走人。 她心想,毕竟都是这样的残兵败将了,也没法领着他找屋子吧? 而且他更不要想同她睡在一张榻上,难道她说得和离就是从一起睡在裴府变成一起睡在寺里吗? 叔裕察言观色好一会儿,自己也感觉上榻的可能性不大,低眉顺目道:“外头有些冷,要不,你便容我在你屋地上过一夜?” 一说冷,阿芙突然想起他方才说他腿受伤的事来,忙道:“夫....二爷,您的腿...不碍事吧?” 叔裕差点忘了刚才扯的谎,立刻道:“时不时痛一阵儿,也不要紧。毕竟如今我已不用亲自操练,有伤也就....” 阿芙急道:“那怎么行!是哪一条腿?” 叔裕紧急思考,哪一条呢?左腿右腿好像关系不大,真是后悔当时没说手受伤了,这样就有理由要阿芙给他喂饭擦身帮着沐浴.... “左腿。” 阿芙看他左腿弯着坐在身下,道:“那便不要压着了,血液流通不畅,更易加重吧?” 叔裕从善如流,调转身子,从与阿芙对面而坐改成了并肩而坐,这样坐在身下的就是右腿了.... 阿芙身边骤然坐过来一个人,胳膊上都可以感觉到他身上的热度,鼻间都是他熟悉而好闻的味道.....不,那不是他的味道,那是她做给他的桂花香包的味道。 刚刚嫁过来的时候,叔裕和阿芙闻起来很不同。 过了这么几年,叔裕用阿芙的洗发膏,抹阿芙的粉面露,用阿芙的桂花香,两人的气味倒是越发趋同。 如今数日过去,他一个人住在府里,想来还是用着她留下的那些东西,被她的味道包拢。 阿芙仍然喜欢桂花,可是如今桂花味道已经承载了太多太多不好的回忆。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才离开叔裕不过数日,自己竟然就已淡忘了他不好的那一面,满心满眼都是他招人喜欢的外表和做派...... 不行,绝对不能如此。 叔裕关心她:“怎的打寒战?可是冷了?”他起身去查看窗棂:“窗户都关紧了呀?不然就点上炭盆...” 他一回身,阿芙已扶着床栏站了起来,那只涂了薄荷的白嫩的小脚缩着,荆钗布裙,难掩风华。 两人之间隔了有两三米,因为都站着,显得十分生疏:“二爷要不就在我这里凑活一夜?” 叔裕大喜过望,难以自持,三两步坐到床边:“好啊!” 阿芙看着他单纯的喜色,心里又有一刻柔软,硬生生屏住,转过来要为叔裕脱靴。 叔裕自己抢先做了,乖乖地将被子盖到下巴处,眼巴巴等阿芙躺到他身边。 阿芙笑着,去把灯吹了。 在一片黑暗中,她的声音如羽毛,轻轻落在叔裕满心的憧憬上:“二爷,我突然想到次殿的烛火还未曾检查过,我去看下。您快休息吧。” 叔裕面上的笑意还未散尽,就听见轻轻的“咔哒”一声,接着就陷入无边宁静。 什么烛火什么次殿,分明是要躲他。 他一把掀去被子,鞋也不及穿,跑到门口,一把拉开门—— 看见夜风猎猎,吹起阿芙的衣衫,勾勒出她单薄而笔挺的身姿,让叔裕想起搭在弓上即将射出的,磨得圆.润的箭杆。 算了。 阿芙先是听到叔裕沉沉的声音在头顶想起,一低头看到他只穿了袜子的脚。 叔裕说:“回去吧,我不在这住了。” 阿芙下意识道:“可是有什么急事?” 叔裕淡淡的,盯着她长长的眼睫:“没什么事,只是怕你睡不好。” 他伸出手,将她被风吹的张牙舞爪的长发,拢顺放在她肩头。想要收手的时候,又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 像是做贼心虚似的,他快速转身,走进了夜幕中。 阿芙转过头,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心里茫茫一片,似空非空。 这一晚阿芙睡的很不好,脑海中走马观花似的见到了如戏人生中的每一位演员。 阿爹、阿娘、晋珩、叔裕、婆母、干娘、欢年、桓羡.... 他们在她的梦中都在笑,可是却不同她说话,这一瞬还看得清清楚楚,下一瞬就会烟消云散.... “裴二夫人好像梦魇了呢!” 阿芙恍惚听到有人这样说,吓得她一下子醒了过来,想要大声解释“我不是裴夫人”.... 是寺里的小尼宽原。她有一张短方脸,额头特别窄,戴的僧帽都要特制,不然就容易遮眼。 阿芙茫然地坐起身子:“怎么了宽原?” 宽原笑道:“夫人怎么睡晚了?今儿的晨经会您没来,景和师太要我来看看您。怎么了,可是这几日太累了?” 阿芙急忙掀开被子下榻:“昨晚做了些梦,就没听见早上的钟声。咱们这便过去吧。” 掬了捧清水洗洗脸,两人便往主殿而来。 宽原笑道:“从前夫人来寺里的时候,裴尚书还专门要了一间龛堂,每次都着府里的下人提前将夫人的各类用品送来,供夫人补妆更衣用,我们都觉得夫人是长安城里顶讲究的讲究人儿呢!如今相处了几日,才发现夫人原是个随和的,不过是裴尚书心细罢了。” 阿芙不好说什么,只是温和的笑。 那龛堂她是知道的,只当是寺里的尼姑用心,原来是叔裕..... 第一百四十一章 当场起草一份和离书 到了主殿,阿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欢年来了。 她穿着一身水绿色家常便服,像是这萧瑟秋风中的一抹生机,歪着头笑盈盈地看着阿芙。 阿芙欢快地朝她跑去:“欢年姐姐!”惹得殿里一众尼姑都转头望来。 两人急忙鞠躬,傻笑着往外走。 “姐姐!!我想死你了,哎呀,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欢年笑道:“我又没有小孩子要养,我是咱们姐妹里最闲的那一个了!” 阿芙“咯咯”的笑:“夫君给起的名字,叫澄远,澄清的澄,悠远的远。” 欢年拍手笑道:“澄清天下,好志气。” 阿芙看着欢年,好像轻减了许多,忧虑道:“姐姐,你近来过得如何?怎么感觉你有烦心事?可是我阿娘又欺负你了?” 欢年疼惜地摸摸她的脸颊:“你就别担心我了。好端端的,干嘛跟你夫君闹别扭?” 阿芙撅嘴:“才没有好端端的。姐姐是知道我的,要不是受了委屈,我会搬来寺里单住吗?” “是啊,婆母心疼坏了....”欢年有些出神的看着阿芙。 阿芙看她的神态更紧张了:“我娘可有朝你,或是朝三嫂嫂撒气?” 欢年微笑:“她便是心情好,你三嫂嫂也没有好日子过。我吧,她主要是想要我生个孩子。” “可是我大哥哥....”阿芙皱着眉头。 她记得之前欢年曾对她说,大哥哥是个只对男人行的,还把娈童带回了家中... 欢年愁绪上涌,叹口气道:“是啊。之前我被逼的没法儿,同你哥哥说婆母想要个孙子,他倒也尽力了,只是那滋味太屈辱,我着实是....” 阿芙不敢细想,只觉得这些事发生在欢年姐姐身上,实在是太残忍。 “姐姐,你和离吧。我已打了个样,咱们姐妹干脆一同在这里带发修行,不比伺候那些臭男人好得很。”阿芙皱着眉头严肃道。 欢年“噗嗤”一笑:“傻芙妹,你是婆母的亲闺女,她着实是疼你疼得紧,才宁愿失去裴家这样的亲戚也要你和离;我是她的儿媳妇,若是要和离,她不得替她的宝贝儿子拔了我的皮去。” 说完又自嘲道:“也不一定,毕竟她觉得我们穆家着实是配不上向家。” 阿芙翻了个白眼。阿娘对她是真的好,但是有些时候也是真的气人。 欢年道:“好了,不说我了。跟你说一个秘密!”她拉着阿芙在树下青石上坐下,微微挑眉,低声道:“晋卿和朱烁梦还在一起!” 阿芙下意识地掩口,欢年当时不在穆家,可阿芙却是亲眼看着晋绍将朱烁梦的舌头拔了下来....这样一个残缺的人,晋卿也放不开手吗? “可是,可是....”阿芙惊讶到结巴。 欢年的眼底也有情绪翻涌:“你也是知道的,当时晋绍二哥把朱烁梦拔了舌头卖去军中慰安,晋卿知道后拼命逃走,听下人说跳窗的时候还把腿割破了,流了一地血。后来他不知怎的,打听到了朱烁梦所在的阳谷驻军,说是这次和匈奴作战的时候,杀了匈奴的一个官儿,长官问他要什么奖赏,他旁的不要,就求了朱烁梦...” 阿芙掩口:“天,那朱烁梦岂不是已经....” 欢年点点头:“我见他两个人的时候,从面上看不出朱烁梦有什么不同,只是算一算,她是大观二五年一月被卖去,同卿弟重见怎么也得是今年八九月的事情了,就算算上辗转运去阳谷的两个月,流入风尘也有一年多....” “那卿弟呢?可曾受了什么伤?方才你说他是立了功的,他武功又没有多么精进,怎么就...” 欢年的眼里有泪光:“芙妹你不知道,他个子长了不少,现在是又高又瘦,直杵到门梁上,晒的黝黑,额头上一道长疤,据他说肚子上也刺了个对穿,也是老天保佑,没伤着脏器,才捡回来一条命....” 阿芙尽力去想象,可她的小脑瓜里根本没有一点点侯府生活以外的储备,实在是想象不来。 最后一次见到晋卿,他跟她个头相仿,白白嫩嫩,见到几位姐姐只会腼腆的笑,被穆夫人天天叫在身边,别的世家夫人都说这是当姑娘养的。 如今也算是校尉了,阿芙都不敢想他这一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阿芙感叹道:“他到底是图什么啊!” 欢年淡淡的笑,抬头看着萧瑟的枝条,横亘在秋季的天空:“前世有缘吧。” 好一阵儿,两人都没说话,各自想各自的心思。 婚姻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它的好坏,从来都不只依赖一方。 一个妻子做的再坏,如向夫人,如果丈夫有心,婚姻也还过得去。 一个妻子做的再好,如穆夫人和穆欢年,如果丈夫无情,婚姻也是一团糟。 阿芙突然想,那她向芙的婚姻里,丈夫是什么样的丈夫,妻子是什么样的妻子呢? 过了会,阿芙回过神来,拉拉还在放空的欢年:“姐姐,干娘怎么样?一切还好吧?” “她都还好。日子也就那么样过着,我爹一直住在外宅,怎么也求不回来,她现在就只操心着咱们几个多给她添几个孙辈,旁的都不提。” “那她知道卿弟的事么?” “知道了。但她听说卿弟把朱烁梦追了回来,实在是生气,说是不要认他了,只当十来年喂了狗。” 阿芙沉默。 欢年皱着眉接着说:“晋卿比大哥二哥小那么多,当年我阿娘拼死都要再生他,就是想借小儿子,把我阿爹从那个外室那里夺回来。我觉得,估计这会也是没了这个念想,才会....” 阿芙想着澄远的可爱样子:“我的澄远如今也是天下第一惹人喜欢。若是我能亲自抚养他,我定然要将他教的像晋卿那般痴情,”她顿了顿,笑道,“当然,眼光得好些,若是看上个朱烁梦那样的,我也得气得呕血。” 欢年碰碰阿芙的手肘:“你就真跟你夫君断了?” 阿芙叹口气:“和离书还没签呢。” 欢年睁大眼睛:“芙妹,你当真要和离?” 阿芙开玩笑地推了她一把,咋咋唬唬道:“怎么回事呀,我说和离说了这么久,阿爹阿娘他们都不信,裴叔裕不信,连你也不信!” 欢年笑着:“和离便和离就是了,反正打一开始我就替晋珩眼红....” 两人玩着闹着,欢年一转头,看见叔裕痴痴地立在不远处,眉宇间有惊艳,有落寞,也有尴尬。 欢年急忙拍拍阿芙,站起身来,朝叔裕一福:“见过裴尚书。” 阿芙低着头,也跟着福了下,心底里忐忑。 她倒不怕叔裕再发难,反正已经到了这会儿,底牌都亮了,大不了当场起草一份和离书,倒也算她省事。 叔裕目光在阿芙身上一落,立刻跳走,微微点头。 欢年可不想掺和进来,她一身牵两家,若是跟叔裕不对付了,难免牵累向氏和穆氏。 跟阿芙交换了个眼神,她道:“你们聊,那我先走了。” 阿芙看着她走远,才收回目光,温和道:“二爷,今日下朝这般早吗?” 叔裕点点头,目光落在她不施粉黛的脸上,细细打量:“你昨晚睡的不好?” 阿芙下意识揉揉自己的眼,微笑:“昨晚做了个梦,所以今天早上还起晚了。” 叔裕走近她身边,想像刚才穆欢年那般与阿芙并肩而坐,可是阿芙微微一侧身,他只好尴尬立在当场。 “....做了什么梦?” 梦里有我的家人,和你。阿芙想着,却只道:“....醒来就忘了。” “对了,夫...”阿芙暗骂自己,见了叔裕就想喊夫君,“二爷今日怎的又来慈恩寺了?可是有什么公干?” 他不会把尚书一职辞了,来这里当门房了吧?? 第一百四十二章 最后...还失禁了 不等阿芙反应,他又俯身下来,那阵势几乎要把她拆骨入腹。 阿芙咬着牙关,不让自己没出息的呻吟逸出来:“那是你迟迟不签!” 她刚生育不久,虽然不曾亲自哺乳,乳汁还是没有完全回去,被叔裕逗弄着,小衣上已湿了一小片,贴在身上,格外狼狈。 叔裕在她胸前厮磨:“不错,是我不签....我怎么舍得....” 阿芙的手绵软无力,推在他身上,如同助兴一般。 她恨极了这个软弱的自己,这个她决意挥刀断去的性情。 挣扎中,她伸手摸到床边的炉钳,今早起来时候拿了准备晚间生火用。 炉钳很沉,她几乎拿不起。 叔裕伏在她身上,急切索求。 阿芙被他弄的有些摇晃,勉强拿起那炉钳,就要招呼到他后脑上,又犹豫了。 她垂眸看着叔裕的头,她不止一次笑着替他摘下发冠,或是替他抿上碎发。 她做不到,不仅是因为他是大旻脊梁,更因为他曾是她的枕边人。 叔裕此时脑中一片空白,完完全全是生理本能驱动着他。能够真真切切碰触到阿芙的身体,他已不知期盼了多久。 他渴望,他又迷茫。 他只能通过这个方式去抓紧阿芙,尽管他也知道,多半是徒劳。 只听阿芙的声音,冷冷在他头顶响起:“裴叔裕,起开。” 叔裕一顿,缓缓抬起头来,看见阿芙神色惊人的冷淡,雪肤与黑铁形成强烈的反差,那柄炉钳被她搁在太阳穴上,仿佛下一秒就要用力击穿,叫人心惊肉跳。 叔裕浑身肌肉都绷紧了,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却是慢慢,慢慢从阿芙身上退了下来,立在地上,正在她两膝当中。 他盯着阿芙,阿芙也看着他。 阿芙淡淡道:“都是体面人,二爷何必装醉呢?” 叔裕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成拳,咬肌微现。他很不适应阿芙这样的神态。 在他的印象中,她总是好说话的,温柔的。有时候撒撒娇,就更叫人拒绝不得。 现下她倒在床上,衣衫不整,狼狈不堪,却是这般凛然,凭空生出一股威势。 叔裕开口,是跟她说,更是跟自己说:“我不要和离。” 阿芙一只手仍就拿着炉钳不放,另一只手胡乱拢起衣襟,退到床铺里侧,嘲讽道:“二爷说一不二,男儿本色。” 叔裕心头火起,本就是强自压下的悸动再次蠢蠢欲动,膝盖一曲就要压过来,阿芙毫不示弱,硕大的炉钳往额上一比划:“二爷今日休想动活着的我一指头。” 她说的笃定,叔裕不由心慌,又默默退回来,咬牙道:“你拿准了我舍不得你死,拿这个来威胁我,算什么本事?既知道我舍不得你,还要与我和离,又算什么道理?” 阿芙唇枪舌剑的还击:“你舍不得我,就如同你舍不得你的战马,听话、好用、熟悉。你舍不得我还不如你舍不得你的战马,你好歹还觉得那是全天下最好的马,我呢?不过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添香红袖,有自然好,没有也无大碍....” 叔裕大手一挥:“你别再说了!你说的都对,可那是从前的我,现在我视你如命,你只说如何才能跟我回去?” 他胸膛起伏,眉头紧锁,下巴处冒出一点青色,看着倒是诚恳。 阿芙盯着他愣了半晌,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二爷呐,这样吧,你再给我些日子,说不定我便想通了,好不好?” 叔裕立时大喜,捉过阿芙的手,无比虔诚地印上一吻,笑道:“可以可以,自然可以。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我明儿便把元娘她们都送过来...” “不要下人...” “好!不要下人就不要,我明儿亲自来,带上澄远....” “澄远也别带来....” “好!那我自个儿过来陪你,免得你晚上一个人睡,凉得慌....” 阿芙大窘:“您也不必过来....” 叔裕傻道:“那你...还是一个人睡?” 阿芙哄孩子一般,拉住他的手,柔声道:“二爷,反正这段日子也年底了,你这么忙,便不要来看我了。咱们给彼此一些空间,保不齐之后咱们会觉得还是在一块儿好....” 叔裕立刻点头:“好好好,自然是好的,需要些空间,需要些空间。”说着,还显得分外讲究似的,把身子往边上挪了挪。 他到底是在阿芙身后跟了一下午,阿芙给长明灯添油,他也给长明灯添油;阿芙给木佛上蜡,他也想动手帮忙;阿芙给兰花浇水,他拿了一只大盆,哗啦一声将土冲走大半。 直到寺门要落锁,他才不情愿地离开,临走前可怜巴巴道:“阿芙,你今晚还在这住?” 阿芙简直要抓狂,爷啊,哄了你一天了,怎得还不明白???快走吧这位神仙.... 面上还笑道:“二爷忘了咱们今儿说的了?” 叔裕抿抿嘴,自然是没忘的,这才不甘不愿骑上门口吃了一天草的马,往北边去了。 出乎阿芙的预料,这一个多月里,叔裕还真没再来过。 也不知真是想塑造“远香近臭”的效果,还是早已有了新欢。 后者可能性不大,因为隔不几日就有包裹上门,有时候是时新的衣裳,有时候是流行的水粉,最过分的一次,是天香楼的烧鸭。 天地良心,佛祖眼皮子底下阿芙怎么敢啃鸭子,只好着人送去了济难所,权当为流民改善伙食了。 她住在寺里,欢年来就很方便,理由甚多,今日为婆母祈福,明日为夫君祈福,后日向菩萨求个孩儿,恨不能天天过来跟阿芙唠嗑。 是以阿芙虽然远离世家夫人交际圈,消息灵通的很。 “她们成天幸灾乐祸,说你不检点,叫裴尚书赶了出来。真是好笑,她们不知道裴尚书低声下气来求你的样子呢!” “听说前几日你那个新婆母,叫蔓儿的,被桓老夫人骂了,说是带了几个家丁,径直闯到裴府家宴上,亲自掌了那位新裴夫人的嘴,听说牙都打掉了好几颗呢!” “裴老爷没敢拦,说是裴三爷和裴二爷都向着桓老夫人;”欢年神秘地凑近阿芙,“听说,只是听说!你夫君查出来,是那个蔓儿害死桓羡的。” 阿芙正在缝制冬日僧衣,闻言一抖,手就被挑破了,她顾不上细看,追问道:“蔓儿害死桓羡?怎么说?” 欢年摇摇头:“不晓得,内情谁也不知道。这还是裴尚书身边那个小厮,叫周和的那个,透出来的几句话,婉婉说与我听的。” 阿芙叹口气:“唉,我的罪过。这个叫周和的,原本同婉婉看对了眼的,我为了讨好裴叔裕,硬是棒打鸳鸯。现在想想,真是想打当初的自己。” 欢年拍拍她的肩膀,宽慰道:“别多想了。婉婉那般人才长相,便是嫁个小爷也是绰绰有余的,怎么,你还担心她等成老姑娘?” 阿芙破涕为笑:“也是,那就劳烦姐姐帮我多看着些她了。” 欢年点点头,又道:“还有个事,你或许想听。” “前两日,你三哥哥铭则叫人随意寻了个错处弹劾了,不过是个文书小错,竟被罚没官职,连带着他妻子韩玉湖也要进宫受难,实在是非同小可。当时婆母还寻思呢,他是不是得罪什么大人物了,结果你猜,他得罪的谁?” 阿芙惊道:“不会是叔裕吧?他难道在整我的庶兄来博我开心??” 欢年笑道:“你果然是近墨者黑!的确是你夫君,不过呢,前阵子他来到府里跟公爹婆母解释,说是铭则夫妇找了人,将你与晋珩的事情大肆宣扬,是以裴尚书回京那会,才会满城谣言。” 阿芙听入了神,不敢置信道:“他们怎会知道我与晋珩的事?又从哪里得到了我与晋珩哥哥的往来书信呢?三嫂嫁过来不过几日,这可真是冤枉了。” 欢年道:“听裴尚书的意思,是他查到了大批印制你与晋珩书信的印制厂,又由厂主指认了铭则。罪名已做实,只是他说那信是旁人放在他桌上,他实在不知哪里来的,只是因为婆母欺侮他母亲韩姨娘与妻子韩玉湖,想借此机会杀杀婆母与你的威风。” “不过,”欢年接着道,“如你所说,那书信,定然是有知道内情的人参与,裴尚书说多半是向家自己人。我同你大哥自然不可能,你二哥更不可能,向烟与向纯之间,至少有一个罪人。” 阿芙勉强一笑,低头接着缝衣:“自家兄弟姐妹,我倒是结仇不少。” 欢年道:“你觉得向烟和向纯,谁会干这个事?” 阿芙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同她两个,谁也不亲近,都有过节。” 欢年啜了一口茶,点点头:“唉。你不知道裴尚书来访之后,婆母将韩姨娘罚的,当真是惨。” 阿芙忍了又忍,最终担心道:“韩姨娘....还活着吧?” 向夫人的手腕,当真是无敌,她还真有些担心。 欢年笑:“自然活着。婆母说要赏铭则一房三十板子,要裸着打。若是打在男人身上,就去向府大门外,女人,就在内院打。韩姨娘珍惜儿子媳妇的脸,最终是她一个人挨了三十板,血肉模糊,最后...还失.禁了,现场一片狼籍。” 阿芙没脸去想:“...裸着?” “....嗯。而且,全院想去看的婢子婆子,随意观看。” “....我阿爹没拦着?” “....没,公爹呆在李姨娘处,根本没出面。” 阿芙沉默。 韩姨娘年老色衰又不受宠,纵然是受了这般奇耻大辱,阿爹也不会上心。 日后听到院子里婢子婆子嚼的粗话,譬如“韩姨娘的大腿真黑”“那日韩姨娘失.禁了”一类,也只会觉得恶心吧。 欢年碰碰阿芙的手肘:“芙妹,今年新年宫宴的礼单上,写的是裴二夫妇,他八成要来请你,你去不去?” 阿芙冷笑:“难怪他忙着整治铭则哥哥他们呢,这是给我邀功呢。” 欢年叹了口气:“如今他在你这是板上钉钉,翻不过身来了,他做什么你都觉得他是另有所图呢。不过如今裴尚书在长安城里名声是一等一的好,都说他不在乎妻子身上的流言蜚语,还一心为妻子寻仇...” 阿芙摇摇头:“这福气谁想要谁要去吧,我是受够了一个炮仗在身边,想爆炸就爆炸的日子了。自个儿过自个儿的日子不好么?非要去伺候他,我才不。”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不战而败,奇耻大辱 “阿芙呢?怎得不见阿芙与你一同过来?” 新年宫宴,久违的乔贵妃又出席了。 叔裕已许久不曾得到宫里的消息,因此看到乔贵妃复宠,实在是颇为惊喜。 一是近来皇帝身边的老人都死的死退的退,叔裕相熟的已是不多;二来,为避皇上的猜忌,叔裕平日里是半句话也不多说。 乔贵妃看起来清瘦了一些,但是气色很好,气质也比从前更沉定了些。 她看叔裕孤身赴宴,不见阿芙的身影,不由问道。 大穆娘娘怀孕了,面相富态,也朝叔裕看来,等着他的答案。 叔裕有什么法子,总不能说,皇上娘娘们,臣把内人气跑了,是以求也没求来... “回娘娘的话,犬子年幼,内子在寺内为其祈福,不便沾荤,是以....” 钱朵儿银铃般的笑声放肆响起:“是了是了,臣妾的小姐妹如今也为人母了。” 她今日失宠,专门强调与阿芙的闺蜜情谊,来招惹皇上的一点注意。 可谁知皇上连头也懒得转一下,白得了个没脸。 乔贵妃温和笑道:“为人母亲,当然会凡事紧张些,这实在是没错的。待宫宴结束,本宫便叫人送你些娃娃用的玩意儿,你拿回去给阿芙,看看是否用得上。都是些旧物,你们夫妇别嫌弃,孩子用旧物是好的。” 叔裕忙站起来道:“娘娘折煞微臣夫妇了。” 皇帝挥挥手,让他坐下:“二郎何必这般见外?” 皇帝靠在龙椅扶手上,衣袖下露出宝座上雕刻的龙头一角。他笑着,显得与叔裕格外亲昵。 叔裕玩笑道:“臣心中喜不自胜,不过也该做做样子,免得皇上觉得微臣眼皮子忒浅。” 殿上众人都笑了。叔裕低着头,带着笑,心中却是凛然。 皇帝明明对他裴家已是防范备至,表面上却便要做出一副体贴备至的样子。 皇上转头向乔贵妃,笑道:“爱妃你说,若是裴尚书眼皮子还浅,谁的眼皮子才算得上深呢?” 乔贵妃轻笑,眸中也有些深意:“自然是皇上与皇后娘娘了。” 皇帝笑而不语,转头又对叔裕道:“多亏了爱卿,大破匈奴,不然哪里有如今的太平圣象。元宵时候叫上你夫人,咱们一同登城楼,接受万民景仰,你看可好?” 叔裕哪里敢应,当即跪下,不及张口,却听外头大鸿胪底气十足的一嗓子:“报——南绍进犯!福安郡郡守向铭晏急求......” 叔裕的心,狂跳起来,以至于大鸿胪的声音都有些听不见了。 就快要九年了,终于,又迎来这一天。 他浑身的血脉都热了起来,双唇翕动,迫不及待就要请战。 皇帝,让臣去吧。让臣去为当年战死的数万大旻健儿报仇,为您身边乔贵妃的至亲报仇,为臣殒命象阵的血亲报仇。 此仇不报,叔裕势要埋骨寒山,再不为人。 他还不及开口,旁边向纯的公爹,李左相站起来道:“慌什么!这是新年宫宴,扰了陛下的雅兴,该当何罪呀?” 叔裕的视线转向一脸淡定的李左相,捎带着看到礼部尚书向老爷的焦灼神色。 向铭晏深陷围城,他岂能不急。 叔裕深吸一口气,微笑道:“新年乃是圣上与民同乐之际,自然不能惊扰。”他深深一揖,“皇上,臣恳请为国出征,绝不让南蛮前进一步!” 皇上蹙着眉不说话,陷入深深沉思。 李丞相进言道:“皇上,臣以为,正月里不宜动刀枪,臣以为不若派遣使团前往,签署通商协议,既能保得平安,又可不见血光,是上上之策。” 乔贵妃显然也紧张了,帕子在膝上揉成一团。 她,同裴叔裕,是绝对不能接受和亲、协议等等求和之意的。 九年前的血,还未洗净,如今,哪里能再往南绍的血盆大口里送人送钱——简直是不战而败,奇耻大辱! 李丞相的女婿,刑部尚书来俊逸站起来道:“臣以为李左相说的极是。今年,我大旻刚刚推行了合村并居及新苗法。此时,最重要的乃是维稳。在这一段时间,再加重民众肩上的军粮负担,实在是不利于国家安定。” 吏部尚书谢弈笑道:“来尚书果是能干,连户部的事都考虑到了。” 户部钱尚书是钱朵儿的父亲,向来是个和稀泥的老手,巴不得一声不吭。突然被谢弈点名,忙不迭道:“来尚书考虑的是。不过,不过,若是皇帝想要出兵,咱们户部,也是全力支持的....” 向老爷是如坐针毡,恨不能冲过去拿着皇帝的手写出兵诏书——可他怕别人说他私在公先,愣是压住了。 叔裕再三按耐,明知道皇帝忌讳他恃宠而骄,看着沉吟不语的皇帝,终究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行了一礼。 乔贵妃忧虑而充满希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让叔裕感觉肩上有千斤重。 他轻声道:“皇上,臣,请求出战。” 皇帝抬眸,看着额上微汗的裴叔裕,笑了。 他看向坐在一边,无意发言的王右相和裴老爷:“右相,尚书丞,你们二人意下如何呀?” 王丞相急忙站起来,行礼道:“臣不敢擅言。不过臣以为,战与不战,俱有好处。不战,我国的经济可以得到长足发展;战,则可以扬威于天下。” 叔裕五内俱焚,长足发展?今日是福安,明日就会是长安。壮士断腕,岂能用在这处。 皇帝点点头:“好。我朝三位栋梁,李左相主和,王右相居中,那么裴尚书丞,你呢?” 裴景声不紧不慢站起,作了个揖。 叔裕的视线灼烧着他的后背。他知道二郎在无声的祈求着他,求一个机会,给过世的裴仲据报仇。 裴景声暗叹,儿啊,阿爹不是不知道你的心思,可是皇帝这明明就是不想出兵,阿爹也不能逆了龙鳞.... 叔裕听着裴老爷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臣,附议王丞相。” 皇帝挑眉:“哦?你儿子身死象阵,你不想为他报仇?” 裴景声的头压得更低:“家仇怎敢用国力,臣,一切唯陛下马首是瞻。” 叔裕的心,沉沉的掉了下去,仿佛坠入一片深渊,凄风苦雨,惨不堪言。 “皇上,臣妾倒是觉得,这并非是裴家,或是臣妾娘家的家仇。” 乔贵妃的声音,又让叔裕燃起了几分希望:“臣妾记得,当年臣妾的父亲,走时带了二百余家兵,到臣妾哭灵之时,无一幸存。想来,当时其他的普通官兵,也是这般九死一生。大旻是由无数小家连接而成,当千千万万个家庭饱受生离死别之苦,焉能不用国力?此时不用国力,又待何时呢?” 众目睽睽,叔裕的泪水夺眶而出。 他重重叩首,不叫热泪被人看见。 不知殿中安静多久,皇帝道:“月眉说的有理。那么,就由裴季珩挂帅,钟五为将....” 季珩等级不够,并未出席宫宴。在场的其他人,都是一愣。 叔裕慌道:“皇上,舍弟并不曾挂帅,这第一战便是出征南绍,恐怕...” 皇帝眼神扫过来,笑道:“谁也不是天生就是战神呀?难道说二郎你是天生就无往而不利的吗?” 叔裕心里清楚得很,叫季珩挂帅,等于将全军人都推去了险境,季珩全身而归的可能性更是不大。 硬着头皮道:“皇上,臣的弟弟一直跟着臣,有几斤几两,臣心里清楚得很,实在是难当大任。”他哽了一下,艰难道,“且家中弟妹刚刚难产过世,季珩的心气还没能恢复....” 想起那个鲜妍的桓家女儿,就这么没了,一时皇帝也沉默了。 “那便,由你弟弟为将,朕会为他配备一个良帅。”皇帝道,“穆之。” 浔阳长公主驸马王穆之应声而起,难掩惊色:“臣在。” “朕记得,自儿时你便饱读兵书。季珩勇猛,你谨慎,你俩人当是一对好拍档。” 穆之做驸马多年,不得担任实职。他盼望这一天不知盼望了多久,一时愣在当场。 叔裕舒了一口气。穆之是王丞相的长子,王熙的嫡长兄,当年与仲据也曾一同起居。派他与季珩一同出征,算是个极好的结果了。 “啪”一声,是浔阳长公主惊掉了汤匙:“皇帝!驸马怎可参政?何况还是去那南疆作战,这...” 穆之双眸一瞬,作揖的动作也顿在了当场。 李丞相道:“向尚书,我朝可有驸马参政的前例?” 他想借向老爷之口,堵住穆之出征的可能。 向老爷不得不道:“没有。” 浔阳长公主踉踉跄跄的绕过身前矮桌,跪到皇帝面前,哭道:“皇上!皇上,求您了,那对南绍作战哪里是寻常人能去的,穆之他多年不曾习武了,叫他去就是去送死啊皇上......” 中年妇人的哭号总是叫人心烦,皇帝略安慰了几句,见她还是哭号不止,一拍桌子,怒道:“你看裴叔裕,他是不是两条胳膊两条腿?是比你家驸马多了三头六臂不成?” 吓得浔阳长公主呜呜咽咽却不敢再出声,委委屈屈地由穆之扶了回去。 皇帝看着心有不甘的李丞相等人还要再劝,不耐烦道:“好了,朕意已决,这紧急关头,人才不足,就不要拘泥于祖训了。” 叔裕无暇去想皇帝不许他出征,究竟是不想他再战封神,还是想挑拨弟兄两个的关系。他此刻心里唯有一个念头:回家,见到季珩,共襄国事。 阿芙虽然没能亲眼见到今年宫宴上的精彩,她此时也并非枯坐寒夜。 两日前,她偶然见到一同来慈恩寺上香的晋卿和朱烁梦。 她本欲装作不见,免得他二人尴尬,谁知晋卿好生坦荡,不仅过来与她见礼,更是主动邀请她去家中做客。 阿芙推辞不过,便也应了。 当她刚看到坐落在城郊那栋茅草房,还不如穆家大宅中养牲畜的屋子,惊讶的说不出话。 晋卿是做了半辈子少爷的人,朱烁梦靠男人吃饭,也不曾怎么过过苦日子,两人竟也能在这种地方相濡以沫。 晋卿看她的神情,笑道:“芙姐,这种屋子看着唬人,其实冬暖夏凉,又不怕着火,好住得很。” 阿芙心疼他,嗔道:“茅草屋不怕火,你当芙姐是傻么?” 朱烁梦抿嘴一笑,拿起一块木炭,在墙上一块白处笔走龙蛇。 阿芙这才想起,朱烁梦是被拔了舌头的人。 晋卿与她的相处太过自然,以至于阿芙都把从前那些事给忘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跟阿芙云游天下 “茅草屋盖成后,一把火将屋顶杂草烧去,只剩下密密累积的茅草,是以不易着火。” 朱烁梦一手梅花小楷刚写到第三个字,晋卿已利利索索将一整句话都说完了。 朱烁梦嗔怒,转身在他肩上轻捶了一拳。 晋卿笑呵呵:“我就说,要阿朱写草书,这样说不定还能赶上我说话的速度,可她偏不。” 阿芙也笑,不知不觉就跟着晋卿喊“阿朱”了:“阿朱着实写了一手好字,比卿弟从前写的可好看多了。” 晋卿也不恼,这么高的个子,挠挠头简直就要碰到屋顶:“阿朱,你招待芙姐,我去将这鱼烧了。过年了,咱们吃顿好的。” 阿芙低头去看,他拿稻草穿过了那鱼的腮,拎在手里,一双大手又黑又红,指关节膨大,完全看不出从前穆家少爷的影子了。 阿朱点点头,漂亮的凤眼流转,眼角有细纹,却不显得狼狈。 她递上一杯清水,在墙上写:“没有茶,凑合。”写完回过身,赧然地看着阿芙。 阿芙忙喝了一口,笑道:“您别忙活,快坐吧。” 朱烁梦便坐下,许是没了舌头的缘故,也不同阿芙多寒暄,拿起撩在一边做了一半的棉裤,接着缝起来。 阿芙坐在那儿,看着她的针灵巧地穿梭,耳畔是吱吱啦啦的油声,好一处充满烟火气的人间。 纵然是“吃一顿好的”,桌上也不过一条鱼,一盘土豆豆腐。 家里并没有多的碗盘,晋卿将半个鱼肚子放到一块馍上,递给阿芙:“芙姐,尝尝弟弟的手艺。”打量打量,又添上一句:“仿佛有点少,我再去做一个。” 阿芙忙叫住他,吃了一口,竖起大拇指:“好吃!” 晋卿灿烂一笑。他黝黑而瘦削的面容,更显得牙齿又大又白。 剩下半个鱼肚子,他利索地放到了朱烁梦的馍上,也没有说些“你吃你吃”的客套话,很自然地转过头来接着跟阿芙道:“先前为了盖这间屋子,借了不少钱。前几天才刚刚还清,是以没能买些好的招待芙姐。明年!明年芙姐再来,光景当大不同!” 朱烁梦斯文地咀嚼着,带着温柔的笑意看着身边意气风发的少年。 阿芙一瞬间挪不开眼。 儿时的记忆中,朱烁梦是个披红带紫,浓妆艳抹的艳俗妇人,不想过了十年,她竟也有这般少女般的模样。 阿芙在晋卿家住了一夜,早起离开。 这短短半个昼夜,她却数次为两人相濡以沫的样子所打动。 这一份幸福,她没有在干爹干娘那里见过,亦不曾在阿爹阿娘哪里目睹,就连她自己,也不曾体验过。不想,在这样一个不为世人所知的,破败的角落,她竟然发现了。 清晨的长安刚刚打开城门,晨钟还未散尽。 街上有些穿着麻衣的洒扫老妪,拿着长长的苕帚,慢慢移动,隔着晨雾看去,颇不真切。 阿芙信步往慈恩寺而去,那边叔裕也刚刚从皇宫中步出。 他抬头望着天,高度紧张了一夜的神智刚刚得到半刻轻松。 宫宴结束后,皇帝将他单独留下,要他微服去江南河东一带收粮,必要时候可以以巡抚之名,号令地方官员。 酒精与熏香的双重刺激下,他有些不明白皇帝的用心。 或许是因为近年来征粮总是不利,由以望族林居、富甲一方的江南河东一带为最,皇帝希望他能一改户部拖沓之风,在对南蛮作战的关口保住军粮的按期收缴; 不过这显然不需要微服出访。 叔裕自己揣摩着,李丞相的新苗法推行至今已有七年,或许皇帝是想要探一探民间疾苦,看一看新苗法是否真如李丞相所说一般,造福一方。 不论如何,只要他不在这暖风熏得游人醉的长安之中,能够与季珩在不同的地方并肩作战,就总是好的。 军情当前,圣旨都是连夜下的。 他回到裴府,就见到裴季珩在百狮堂前清点家兵。 自桓羡走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裴季珩眼中重现神采。 他心中暗道,你小子早知今日,当时为何要听阿爹的,纳那些妾室伤了桓羡的心呢?转念一想,自己又何不是孑孓一身,孤家寡人。他们兄弟俩,还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季珩见到他,神采奕奕地迎下来:“二哥哥!” 叔裕拍拍他的肩膀,万千嘱咐堵在心头,最后只道:“何时开拔?” 季珩神色一凛:“明日早起!” 叔裕点点头:“千万注意安全,凡事多与穆之哥哥商量。” 季珩应了,叔裕便闷头闷脑地往融冬院去。 一夜没见到澄远了,他有些担心。 却听门口吵吵嚷嚷,一回头,竟然是彦先。 他又长个儿了,叔裕险些有点认不出。 他进门倒头便拜:“彦先想做三舅舅的帐前兵!” 季珩同彦先没有很相处过,并不相熟,有些尴尬地看了叔裕一眼,犹豫道:“可你是属御林军的,这次开拔的都是虎贲军....” 彦先跪着不抬头:“是以才要三舅舅费心...” 季珩不想带他,顾彦先可是顾元叹那位羊氏夫人的唯一血脉,若真是两军相接,出了什么差错,被有心人说成裴家将他灭口,岂不是百口莫辩。 季珩便问:“你阿爹顾博士可答应了?” 彦先道:“我爹本不许,我将那圣贤道理与他一说,他便应了。” 季珩道:“你阿爹是读书人,自然要遵守夫子的教导。可你这样迫他,岂不是叫他这个当爹的为难了?” 彦先长跪起来,晶亮的黑眸子,熠熠闪光:“三舅舅,你便把我当作普通的帐前兵即可。我父亲是谁,我母亲又是谁,都不重要。我不过是想上阵杀敌,让血染刀锋罢了。” 这孩子倒是明白,季珩被他堵的一愣。 叔裕踱步过来,笑道:“你先起来。” 彦先应声而起,他只比叔裕矮几寸,两个人几乎视线相平。 “你一边喊着‘三舅舅’,一边要你三舅舅不给你特殊待遇,”叔裕轻轻在他肩头捶了一拳,笑道:“你倒是会想好事!” 他这样一说,彦先也跟着露出了几分不好意思的笑意,挠了挠头。 叔裕道:“行了,你别跟着你三舅舅了,他自个儿也是第一回为将,泥菩萨过河的,你少添乱。” 少年露出几分急色,叔裕道:“你便跟着我,反正我也有大事要做。” 季珩瞪大了眼:“二哥,你也要去南绍?” 叔裕留给他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天底下难对付的事多了,攘外安内,一个也不能少。刀光剑影,算是简单的了。” 一宿没睡,早上又说了这么多话,叔裕有些疲惫。 急急回了融冬院,看咧着嘴笑出一嘴牙床的澄远,他的心思才定了下来。 又到一年隆冬,阿芙第一次在慈恩寺过年,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冷,过两日得叫下人多送几个炭盆过去.... 将澄远抱在怀里,叔裕的思绪又飘去远方。 如今已有一个多月没去找过她,空间可算留够了吧? 正好这一趟要下江南,可以将她一块带上。 江南美景,与美人共赏,那才叫一个妙字。 叔裕这样想着,简直是浑身舒畅,好像已经跟阿芙云游天下回来了似的。 看到周和侍立一侧,叔裕鬼使神差道:“过几日,我叫夫人把婉婉许给你,你意下如何?” 周和傻呆呆地看着叔裕,一时不知是不是自己幻听。 叔裕笑着虚踢了他一脚:“爷问你话呢!” 周和当即跪下:“奴才不敢肖想。” 叔裕道:“你莫说些有的没的。爷每日说这么多客套话,若见了你还要探你的虚实,岂不是太没意思。” 周和憋了好一会,“咚”地磕了个头:“谢谢二爷。” 澄远抱着叔裕的一只大手啃个不停,不时发出傻乎乎的欢笑。 叔裕看着伏在地上的周和,不加思索地冒出一句:“婉婉她...并非是府里的妾室。” 周和额头触地,眼前一片黑暗。 他细细品味着爷这一句话,好久才明白:所以,二爷并不曾碰过婉婉? 所以,二爷竟然将这件事告诉了他? 周和心头一热,又磕了一下:“奴才多谢二爷。” 说完才发现这话儿有歧义,急忙又道:“奴才是谢二爷看得起奴才,不是谢二爷....” 越说越着急,面红耳赤连比划带说。 看着周和的样子,叔裕心头一片轻松,笑道:“好了,我知道你想说的。” 澄远咿咿呀呀的,几乎盖过了叔裕的声音,叔裕忙晃晃他,他便乖乖又安静下来,眨巴着一双酷似阿芙的杏眼,好奇地盯着大人们的下巴,看他们发出些他小小的脑瓜还听不懂的声音。 周和赧然道:“其实爷不必同我说这些。能跟婉婉在一块儿,我就心满意足了。莫说她是伺候爷您,她就是先头嫁过旁人,生过孩子,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总归她还是她自个儿嘛。” 叔裕皱了皱眉,并没很快理解周和的意思,只是道:“是啊,光你自个儿知道这事也没用,应当是叫旁人也知道,这样才不会对你指指点点。只是这事不太好说,你懂吧?” 周和也是一愣,才发现他跟叔裕是各说各话了,摇头笑道:“二爷不必再为奴才的事费心了。” 两人便不再说话,叔裕拿着小波浪鼓逗澄远玩,这是他拿块野兔皮做的,声音格外的闷。 上个月他关在府里没事做,还给澄远凿了匹小木马,只待他长大些好玩。 “咱们出发前,我便叫夫人去给婉婉提这个事。顺便把澄远放去夫人娘家,也照顾的安稳些。” 周和点点头:“爷同三爷都出去了,把小少爷留在府里,的确是不安稳。” 叔裕想到蔓儿,牙根泛上来一股恨意:“待到这一趟回来,我定要将那恶妇千刀万剐了!”若非她下麝香,澄远还能有个姐姐。 桓老夫人对她那一顿暴揍实在是难解叔裕心头之恨,他就是生性暴虐,非要看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行。 周和道:“按向夫人那边的意思,是不想叫咱们夫人知道少爷姐姐的事儿的,向夫人意思是,不知道也好,不知道就心里不难受。” 叔裕点头:“依着岳母的意思来。你叫人收拾收拾,明日我便把澄远送去他外祖家。” 周和应声下去了,叔裕看着他精干的背影,脑海中回响着他的话:“....她就是先头嫁过旁人,生过孩子,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总归她还是她自个儿嘛。” 突然间他之前一直担心的,怎么跟周和说婉婉是完璧之身,怎么跟天下人说婉婉是完璧之身,都不那么重要,起码对于周和来说。 叔裕感觉自己好像开悟了,有些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几乎就能理解阿芙之前歇斯底里的原因。 第一百四十五章 尚书怎的要扛着夫人呢? 只是这个重塑观念的过程太痛苦,叔裕又太累难以凝神,不久就窝在澄远的小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睡醒一觉,把儿子一搂,周和已帮着收拾好了行李,一行人往向府来。 叔裕见了岳父母,说明了来意,向夫人向老爷哪有半分不愿意,喜得嘴都要咧到耳朵根。 向夫人知道了是蔓儿做的恶,恨的两眼喷火,恨不能现在就去活撕了她下酒,听说叔裕就要出公差,硬生生按耐住,只道等姑娘姑爷一道儿回来了再说。 一切都太顺利,叔裕几乎觉得阿芙那边是势在必得了,因而甚至没有先过去问问阿芙,是不是乐意跟他一同下江南。 微服寻访要准备的事项有太多,他要把数十个暗卫派出去先行联系各地驻军,以防遇险;还要选择十数个精干的卫兵一路同行,以备不虞。 好在凝之夫妇已重返台州做巡抚,是以中途他还能有个安全的落脚之地。 大观二十七年元月廿,天蒙蒙亮,周和、彦先一行人,布衣简行,踏破寂静的黎明,自北向南穿过长安城,往京郊而去。 每人骑一匹马,牵一匹马,后头还跟着两三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 行至慈恩寺,周和一抬右手,示意停队。 叔裕穿着长长的黑色斗篷,自第一辆青布马车中跳下,脚下生风,那斗篷就如有了生命一般,在他身后翻腾。 一队数十人目不斜视,他快速走到慈恩寺门前,两手一撑寺前的矮狮,便身轻如燕地翻了进去,旁人看上去就如一片乌云,被晨风吹了起来。 叔裕走在空无一人的寺里,时不时踩到干透的落叶,发出微弱的“咔嚓”声。 找到阿芙住的厢房门口,他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原地蹦了几下,跺去一身寒气,才小心翼翼地挑起棉门帘。 他觉得阿芙八成想不起来插门,不过以防万一,还是带了一根细细的铁丝。 轻轻一推,门果然开了。 叔裕顺手将那铁丝弯折,拢在袖中,蹑手蹑脚步入。 心里还不忘埋怨她:阿芙啊,梁上君子和采花贼又不会管这里是不是佛门圣地,你也不知道锁门,还当这里是裴府那样的安全地方吗? 又有些愧疚,裴府也不是什么好地方,竟叫你失去了亲生孩儿.... 他悄声无息地坐到阿芙的床脚,手隔着被子抚上她的小腿,看着她紧闭双目,睡得正香,脸儿像梨花一般,白里透着些粉嫩。 阿芙睡得安稳,全然不知叔裕痴痴盯着她,两只柔荑垫在颊下,让她显得格外娇美。 叔裕本想由着她睡,可又想起外头一群人都等着,终究有些不妥,于是轻轻拍拍她:“阿芙,醒醒,起吧。” 他本想着阿芙突然见到他,会不会吓了一跳,因此尽可能的轻柔,谁知阿芙应声醒了,坐起来揉揉眼睛,那软和和的身子一扭,就挂到了他脖子上,嘴里嘟囔道:“夫君要上朝了吗?” 叔裕浑身都酥了,手虚伸着,却不敢放到阿芙背上,生怕碰破了这如梦似幻的时刻。 阿芙在他肩上靠了会,脑子才反应过来,立时睁大了眼睛,慌忙退开一些。 两人相聚不过数寸,阿芙对上叔裕溺死人的眸子,突然有些怯懦,别了头,软软道:“二爷怎么一大早就过来?也不同我说一声。” 叔裕喉结动了动,轻轻拂过她额角的碎发,柔声道:“阿芙,我今儿就要去南边收粮了,你快简单收拾收拾,咱们一块走。人都在门口等着了。” 阿芙一脸懵懂,他去收粮,与她何干? 看叔裕这煞有介事的样子,还真把她唬住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两人早就商量定的事情。 阿芙傻傻道:“二爷,我就不去了吧?刚过了年,百姓不少人赶着来上香,寺里正忙着呢。” 叔裕闻言一滞。 他一直就不曾将两人“和离”的事听进心里去。这一段日子整治了蔓儿和铭则,昨儿个又在老泰山处受了褒奖,加上这半个多月不曾受过阿芙的推拒,在他心里,两人早已和好了,阿芙跟着他一同南下,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看着阿芙一脸无辜的拒绝,他心情急转直下,真切感受到了什么叫“心碎”。 他结巴道:“唔...别...别耍小性子了,外头人还等着呢....” 阿芙看他别别扭扭的,疑惑道:“二爷,您还好吧?” 叔裕几乎是恳求道:“阿芙,跟我南边去吧。那边好山好水的,也没有人会拘束你...” 阿芙鲜少见到叔裕这样的神态,心不由得软了。可是跟他南下实在是太荒唐,莫说寺庙里的事,就是阿爹阿娘那边,也不曾交代过的,于是好声好气跟他解释:“二爷,我在慈恩寺是有活计的,实在是撂不开手。再者,哪里有跟着您就南边去了的道理,我阿爹阿娘那边....” 叔裕焦躁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咱们还是夫妻呢,你跟着我南边去,怎么就没道理了?” 阿芙无奈一笑,忍不住扭开了头,看着光秃秃的地上。 已到了平日里寺院起居的时间,叔裕听到别的厢房传出开门的声音,还有尼姑们窃窃私语的动静。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坐在床上,穿着麻衣睡裙,披散一头黑发的阿芙,一咬牙,伸手勒住她的腿窝和肩膀,将她一下提了起来。 阿芙骤然被抱起,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她并不想惊动其他尼姑,只是拧住叔裕的衣裳,另一只手捏他的手臂:“二爷,您这是干什么,快些放我下来....” 叔裕不理她,托着她的臀,将她扣在自己肩上,一只手去解自己的黑斗篷,想将她罩住。 阿芙挣扎着,趁着叔裕分神,“扑通”一声掉了下来,顾不上没穿鞋,拔腿就要往外跑。 被叔裕拽住胳膊揪了回来,黑斗篷兜头兜脸地罩下来,将她裹成了一个蚕蛹。 叔裕微微屈膝,抱住她的大腿,将她扛到肩上,突然气定神闲,昂首阔步地往外走去。 阿芙气急败坏,这个姿势实在是窘迫,她看不见外头有什么人,又不敢大声喊叫,怕丢了面子去,只能隔着斗篷,两只手拍打他的背,怒道:“二爷!你快放我下来!这是做什么!” 叔裕闲庭信步,心情极好,偶尔做做采花大盗真是叫人心旷神怡。 阿芙的大腿弹性十足,她柔软温热的胸腹覆盖着他的肩膀,叫他莫名有种丰收的感觉.... 叔裕低声道:“绝对不会委屈了你,我都准备好了,洗漱起居都是按你平日喜欢的来,咱们一路走走停停,不久就到了。” 阿芙急得口不择言:“夫君,我不去,我不去....” 叔裕乐不可支喜不自胜:“好阿芙,叫得好,咱们一块儿去了,你不会后悔的。” 阿芙拼命挣扎,却被他搂得越来越近,他的大手还趁机作乱,叫她狼狈不堪。 她恼了:“裴叔裕!你快放我下来,否则我可要骂你了!” 她声音不算小,有几个尼姑已经转头看了过来,一看是裴尚书,又纷纷扭头,视而不见。 叔裕轻笑:“你骂吧,别骂咱们儿子就行。” 阿芙的头就在他耳后,他就听着她用尽了毕生所学痛骂:“裴叔裕!你....你这混蛋!你.....你流氓习气!你.....” 叔裕:“就这?” 阿芙顿时蔫了,感觉他都快要走出寺门了,又开始说软话:“二爷,二爷,您别这样。我真是不想去南边,我寺里还有事呢....” 叔裕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臀:“又不是不回来了,到时候我叫人再办。” 到了寺门口,仿佛是寺门尚未大开,周和在那边问:“二爷,要不要奴才去喊门房?” 阿芙暗下决心,只要她着地了,就拼命往前跑。 却听见遥遥传来景和师太的声音:“尚书!裴尚书!” 阿芙感到叔裕转头,“嗯”了一声。 景和师太许是一路小跑过来,还有些喘:“尚书,尚书。怎的这样早就来慈恩寺里?寺里门房还不曾到呢,劳累尚书翻墙进来了。” 叔裕轻笑:“不劳累。”他一顿,开门见山道:“我家中有些事,多谢你这些日子对夫人的照看,改日我再与夫人一同来寺道谢。” 说着就要走,被景和师太又拦下。她仿佛是笑着:“尚书,尚书。夫人腿脚灵便,尚书怎的要扛着夫人呢?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寺进了山贼呢。” 叔裕扛着阿芙左右转了转,转的阿芙头晕:“没事,我这便走了。若真有闲人告官,叫他告去。” 景和师太同裴叔裕说话,简直就是秀才遇上兵,有理她也说不清。 她只得拉下一张老脸,笑道:“尚书呐,按理说贫尼不该多嘴,只是....既然是我慈恩寺之内,贫尼还是要问一句,夫人可是自愿跟着尚书走的?” 这么个架势,谁不知道阿芙是被扛着走的,就差打晕了。 叔裕老脸一红,敷衍道:“她过几日便愿意了,不劳师太操心。” 景和师太认真道:“差一日,差一刻,差一刹那,也是不愿意的。” 阿芙眼眶一热。 她倒是知道叔裕不会伤害她,可也不想被他带去人生地不熟的荒地,毕竟两人的夫妻之情早已过去。 可她也不敢向景和师太呼救,只怕叔裕没轻没重起来,伤了师太和众尼。细想起来,倒还是先顺着叔裕,路上再择时逃跑最好。 他刚才不是说收粮么?想必是公差,总不能因为跑了个女人,粮也不收了吧? 想到这儿,阿芙撑着叔裕的肩膀扬起上半身,从景和师太的角度看,就像一只巨大的鲤鱼打了个挺:“师太,师太回吧,我侍候尚书几日便是了。多谢师太仗义,改日阿芙再来面谢。” 叔裕笑道:“师太听见了,那我夫妇就先行一步了。” 阿芙还没缓过神来,只觉叔裕突然开始奔跑,两步过去竟然跑上了墙,以至于阿芙整个儿是头朝下的,格外眩晕——接下来,也不知怎么的,就被塞进了车里。 叔裕坐在车辕上,喊了一声:“周和,走吧。” 然后就是策马声马蹄声车轱辘声,阿芙滚来滚去地想把那罩钟从头上扯下来,却是越缠越紧.... 一双大手伸过来,将她轻而易举扶坐起来,三两下她便重见光明—— 布料的摩擦让阿芙头发乱糟糟堆在肩头,她皱着眉头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就是叔裕亮晶晶的眸子,还有欣喜幸福的笑意。 一身帖服的黑色布衣让他显得精干无比,英气勃发,光从他背后的车门帘透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光晕,如同一位年轻的天神。 而这位年轻天神的心里眼里,全都是她。 第一百四十六章 来救她了 阿芙一愣之间,叔裕已捧住她的脸,在她额上陶醉的印下一吻。 明明是老夫老妻了,可他真的体会到了毛头小子那一般的心动。 凡事太容易办到便不容易珍惜,他与她已揆违这样久,终于又能一起出发。 这一早上对于阿芙来说真是瞬息万变,怎么就从厢房到了这架滚滚向前的马车上了? 阿芙暴躁地捋了捋长发,一堆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叔裕就哈巴狗一般候着,一副要亲要抱悉听尊便的样子。 他一向是凝重悠闲的,这幅兴致勃勃全情投入的样子还真不太多。 阿芙憋了半天,郁闷无比,一头扎进了叔裕给她准备的软枕中,弓起背脊,不吭声了。 叔裕坐在车门口傻笑。 看阿芙不理他,他也不恼,自顾自扒开车门的一条缝,瞅瞅外头的景色,接着傻笑。 周和偶然间回头,看到自家爷一口白牙,惊得差点从马上掉下去。 彦先问道:“怎么了?” 周和便道没事。 彦先自己回头去看,车门开得大了些,他瞥见阿芙穿着布袜的一只脚,急忙转过头来,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进。 这会儿实在是太早了,阿芙悄无声息地趴在那,一不小心又睡了个回笼觉。 醒来的时候盖着厚厚的毯子,硬是捂出了一头汗,车里空无一人。 她将帘子打开一条缝,看到叔裕骑马走在最前头,正笑着跟周和说着什么,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好一位长安贵公子。 阿芙打量打量周围,她这辆车子和另一辆车并行走在最后,周围并没有兵士看管,想来叔裕觉得自己睡熟了,特地叫旁人都走开。 天助我也,阿芙暗叹一声,小心翼翼拉开车门,坐在车辕上,就要往下跳。 马小跑着,速度还挺快,地上又遍布碎石。 她伸出脚才发现只穿了袜子,不由得有些犹豫。 她往车后看,还能隐隐约约看到长安的城门。 若是再往前走走,真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南边,就算是叔裕赶她走,她孤零零一个弱女子,也不敢独自上路呀! 一咬牙,跳吧。 “二舅母!” 身后传来压着嗓子的一声唤,吓得阿芙浑身一抖。 一转头,竟然是舒尔,后者从并驾齐驱的另一只马车里探出脑袋,还俏皮地朝阿芙吐了吐舌头。 “二舅母也是偷偷跟着来的吗?”舒尔显然很兴奋,“那太好了,若是我叫二舅舅逮着了,二舅母可要保我呀!” 阿芙顾不得跳车,惊道:“我的小祖宗,你是偷偷来的?” 舒尔幸福地眨眨眼:“是呀!等到了南边,我就去找穆晋珩...” 阿芙差点吐血:“祖宗唉,你二舅舅是去河东一代收粮,晋珩在福安郡,离着十万八千里呢!” 舒尔一脸天真:“我坐着马车过去便是了!” 阿芙无语,伸手拉她:“快点,跟二舅母回去!” 舒尔一撅嘴,缩回了那个车厢。 阿芙拿她没办法,不过想来她很快就会被叔裕发现,然后遣送回京,倒也不担心。 返身拿了个软垫护住双腿,深呼一口气,阿芙从快速行进的马车上跳了下去—— 软垫虽缓和了与地面的撞击,可是碎石凌迟般刮过她的手背,还是让阿芙忍不住低低痛呼一声,心中暗骂:裴叔裕你个疯子,好端端的拉上我去南边作甚?疯子! 阿芙不敢耽搁,三两步跑进了路边的岔道里。这里林深树密,难以探查行踪。反正长安就在西北边,她闷着头往前走便是,等叔裕发现人跑了,想必车队早已行出数十里路了。 找个僻静点的地方先躲起来,阿芙拿个碎石片,将那软垫划开,自己给自己做了两双软鞋,这才东瞅瞅西看看的走起来。 谁知越走越深,树林里又不见天日,完全无从辨别哪里是长安的方向,竟就这样迷了路。 阿芙这一辈子不曾自个儿出来过,更别提来这样荒无人烟的林子,眼看着天一点点黑下去,阿芙心中越发沉重起来。 渐渐有些不知名的野兽声响起,阿芙心里暗道完了,也来不及多想,慌忙攀上离她最近的那棵大树,用尽全力朝上爬去。 几乎是她爬上第一个分杈处的那一瞬,一头灰狼窜了出来,徒劳的朝上纵了几纵,低低咆哮者围着阿芙所在的大树转圈。 阿芙的冷汗骤然就湿透了衣衫,冬夜的冷风一吹,登时寒意彻骨。 她腿都软了,明明离地不过一两米,狼嘴就在咫尺,却怎么都撑不起来。 那灰狼转悠了几圈,竟然又唤来了几个同伙,三四头饿的眼发绿的畜生贪婪的嗅闻着阿芙的气味。 阿芙喘了半刻,生怕哪一头狼突然天降神力,一纵而上,只得硬着头皮再向上爬。 好在这是冬日,树叶掉的差不多了,也没有些蟒蛇在树上捕猎,否则她真不知哪一种死法好些。 她爬到离地约么两米多的位置,自觉安全了。 轻轻往下瞄一眼,黑漆漆的看不出什么,只有那遥远的绿莹莹的狼眼,让她知道这是怎样一个令人腿软的高度。 高处不胜寒,阿芙才坐了一小会,就觉得风吹的她手都麻了,几乎抓不住树枝。 尤其是风大的时候,树冠摇晃的厉害,几乎要将她掀下去。每当这种时候,底下的几头狼就激动的恨不能摇尾巴。 阿芙的下颌不住地打颤,她想哭,又流不出眼泪,想喊,又不知道能喊谁。 或许命绝于此吧,阿芙突然好后悔贸然跳车。真是无知者无畏,她是温室娇养的花朵,是要旁人保护者才能活,难道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吗?怎么这般胆大.... 又是一阵风刮过来,阿芙差点就掉了下来,几头狼仰头长啸,似乎在呼朋唤友,一起享用天降美餐。 阿芙第一次感觉到死神就在面前,她是不是该给家里人留几句话呢? “元娘...”她喃喃道,干涩的声音一出口,泪就掉了下来。 若是葬身兽腹,元娘会很心痛吧。来世我一定要投胎做你的姑娘,报答你的养育之恩。 澄远,阿娘真是不称职,没有阿娘的庇护,你一定也要过得好好的。 叔裕.... 阿芙的心中五味杂陈,经过了这么多事,说爱,说恨,都有些浅了。 应该说,是习惯了与他命运的交织,习惯了与他难已的纠缠。 又是一阵大风,阿芙身上几乎失温。 她闭紧了眼,老天爷若是想要就此收了她,便这样吧。只求摔下去便能摔死,不要承受那众口啃噬之痛..... 狼嚎突然渐渐低下去,一阵规律的“哒哒哒”由远至近传来。 那打头的灰狼直着脖子听了一会,便有些想要退去的意思。 已经晚了! 一道白光劈开夜幕,阿芙只看到那双绿色的头狼之眼瞬间位移数米。 其余绿眸静了一瞬,接着便围着什么东西动起来。 空气中渐渐弥漫开血腥味,还有刀刀入肉的闷声和马叫狼嚎。 “阿芙!” 阿芙听到熟悉的声音,她热泪顿洒衣襟,下意识地伸长了脖子:“我在这!我在这!” 就这一瞬,一把火光亮起,周和高举的火把,照亮了叔裕昂起的面庞。 一头狼不畏火光,高高窜起,直冲叔裕头颅而来。 阿芙想提醒他,声音还卡在喉咙里,叔裕就如同脑后长了眼一般,人贴着马背一旋,不知从哪里伸出的长刀,瞬间就削掉了狼头,狼血溅出数尺,淋了他半身。 狼身扑势骤去,重重跌落在地上,发出闷重的一声。 叔裕策马前跃,从狼阵之中穿过,一把长刀玩的密不透风,惊得狼群逃跑不迭。 “阿芙!莫怕!”他还在使力,声音有些异样,显得不像平日里那般潇洒,多了些真挚的狼狈。 周和未持刀,只是拿着硕大的火把四处驱兽,两边夹击,狼群在丢下几具狼尸后慌张撤离。 第一百四十七章 裴尚书宠妻,流言果不欺我 叔裕赶着马,围着这棵树跑了几圈,确定周围安全,才呼出一口气,抬头唤道:“阿芙,下来吧!” 他从没见过阿芙爬树,这树可真高啊,看得他头皮发麻,真不知道阿芙是怎么爬上去的。 “下不下得来?”他紧接着追上一句。 阿芙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慢慢往低一点的树杈那里走。 叔裕直勾勾地盯着她,心都要悬到了嗓子眼。 她所在的位子太高了,他平地里飞不上去,非得等她降到两米多的那个地方,才能将她抱下来。 这一段,得靠她自己。 上去容易下来难,阿芙脑子晕乎乎的,脚下有如踩了棉花,格外发软。 平日里她也从未爬过这么高,往往刚到一米多就被元娘伸手扯了下来。若不是群狼环伺,她是打死也不敢爬到这—— 她心里碎碎念,不料又是一阵大风吹来,一米多高的分杈处就在脚下,可是她现下踩着的那条枝子摇来晃去,她有些抓不住了。 叔裕咬碎一口钢牙,松开马镫,用力踩了马鞍一下,直直朝着她跃来:“阿芙,站在那别动...” 可是阿芙的位置终究有些太高了,叔裕冲势用尽,阿芙脚下的枝子也应声而断。 叔裕眼睁睁看着阿芙睁大了惊恐的双目,从他指尖咫尺之遥,骤然坠下。 “夫君!!” 极度恐慌之下,阿芙竭尽全力唤道。 约么有两米多高,她在空中徒劳的挣扎,仿佛只有一瞬,便听的一声巨响,伴随着左臂处的剧痛,然后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叔裕几乎与她同时,不过是稳稳当当的双脚落地。 他没等身体稳下来,便踉踉跄跄扑到了阿芙手边。 他的唇抖着,声音几乎发不出。手扎扎着,却不知道去触碰阿芙身体的哪一处。 抖了半天,他轻轻摸摸她的头,凉凉的,头发滑滑的,头上没有血,这才放下心来。 好吧,只要是头没有摔破,一切都好说。 他心知阿芙这样直愣愣扑下来,定然身上有伤,只能尽量轻柔地将她平着抱起,不过还是碰到了她的伤臂,纵然在昏迷中,阿芙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唇角逸出一丝呻吟。 叔裕下意识的安慰她:“好了好了,没事,我们马上就回去,车队里有军医,好不好?没事,没事....” 叔裕的马儿四蹄雪白,因而赐名踏盐——旁人都说叫踏雪,可那会他还年轻,凡事都要与众不同——踏盐极通人性,这会半跪着,让叔裕轻松上马。 他轻轻捏过阿芙的关节,所幸都无事。估摸着阿芙是先着地的那条左胳臂有伤,一探果然。 狠狠心,一只手将她的伤臂握住,起到固定的作用,以免马匹颠簸,伤口处愈加疼痛。 踏盐跑起来,叔裕的掌心就能感受到阿芙胳臂里的断掉的两端在摩擦,有时踏盐跑得快了,那断骨险些要戳出来,窝在叔裕怀里的阿芙就会微微一抽。 她冰冰凉的额头抵在叔裕的下巴上,整个人刚好缩在叔裕的披风里。 周和灭了火把,并行跑在叔裕身侧,看他咬肌横出,眼眶里微微有些湿润,在夜幕中微微闪光。 大队的确扎在五十多里外头。 车队跑得快,叔裕是万万没想到娇滴滴的阿芙竟然敢在这样的车速时候跳车。 到了日暮时候,安营扎寨,他亲自捧了热腾腾的面汤来哄阿芙,却见到车里空无一人,当时便把面碗扔在了地上。 一通搜查,把舒尔搜出来了。 小丫头原本还笑嘻嘻,看到叔裕阎王一般的表情,害怕了。 说是二舅母中午头就跳车了,她没报告是怕自己被发现。 叔裕冷着脸,也没理她,跳上马就往回跑。阿芙有几斤几两他太清楚了,若是走不回长安,非要冻死在这两边的林子里不可。 果然,跑到一半就听见林子里狼叫得欢腾,他本能觉得不对,跑进去一看,颤巍巍的树梢上坐着个颤巍巍的阿芙,那一刻,谁的生花妙笔都写不出他的感受。 大队人马都没睡,看到叔裕回来了,纷纷站起来见礼:“见过二爷。” 舒尔藏在人群中,不敢抬头。 叔裕拍拍踏盐的耳朵,踏盐普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叔裕小心翼翼托着阿芙,从众人闪开的道儿里,径直走进中间他的帐子,扔下一句:“韩医长来我这儿。” 队里跑出一个人,急嗖嗖跟进去了。 周和没进帐子,笑嘻嘻道:“大家快歇歇睡吧,明儿还要赶路呢。”又专门赶到舒尔面前,二爷没交代这小祖宗的去向,如今还得好好伺候着:“姑娘,您来里头这个帐子睡吧,外头一圈儿不安全。” 舒尔眼圈红红的:“二舅母...没事吧?” 周和倒抽了一口气摇摇头,把话题岔开:“小的也不知道呢,姑娘先歇着吧,等医长出来了,小的将他说的都记下,明儿再说与姑娘听。” 舒尔哭哭啼啼地进帐了,周和一回头,看见顾彦先直勾勾地看着叔裕阿芙所在的那顶帐子。 周和在宅内伺候这些年,心细如发,感觉略微有些不对,就又盯了他一会。 顾彦先许是感觉到了,眼珠一动,却没有转过来与周和对视,而是默默地又看了会,才低头做自己的事去了。 这副坦荡样子,让周和不禁觉得自己看错了。 韩医长尴尬地站在帐口,看着裴二爷小心翼翼地将怀里人放平在榻上,让开半个身子,对他说:“来诊脉吧。” 韩医长诊了会,感觉问题不大,稍稍有些急促,说与二爷听,二爷点点头:“方才摔着了,现下该怎么办?” 韩医长道:“敢问二爷,摔了哪儿?” 裴二爷微微一顿,道:“你先转过身去。” 韩医长更窘,立时背过身去,恨不能遁地。 再转过来,看到夫人身上盖了被子,只露出光.裸的一条左臂,在这昏暗帐中,暖黄灯下,格外扎眼。 韩医长只觉得胸口一滞,脚步都沉了。 二爷板着脸低声道:“摔了左臂。” 他才回过神来,赶忙走近,有些胆怯地伸手碰到她的皮肤——只觉一旁抱臂而立的二爷双眼简直要喷火一般,烧得他后脑勺疼。 不过一上手,韩医长顿时就清楚了:这是高处坠落,硬生生砸断的左臂骨。 啧,真是受罪了。 他毕竟是医者,这会儿倒也是心无旁骛,开始接骨。 “二爷,要个板儿,要块布,得给夫人固定一下。” 叔裕慌慌张张,四处翻找,总感觉找不到够光滑,够温润的东西,若是在府里就好了,可以拿之前皇帝赏的玉牌.... 他突然想到什么,从匣子里抓出三根白玉发簪,是他怕头上的丢了,所以带来备用的:“医长,这个可成?” 医长眼睛一亮:“成,成,成的。” 三根有点少,叔裕顺手拔下头上那根,看着韩医长用棉布与四根玉簪将阿芙的左臂层层固定。 “二爷,这样就行了。夫人这是斜着断的,虽说截面长,却也好长好固定,二爷不必过于担忧。” 叔裕点点头:“知道了,辛苦你。” 韩医长便往外走,听后头又追上一句:“你莫出去乱说。” 他急忙回过身来称是,却见裴二爷已极专注地蹲在软榻边,小心翼翼将一件小毯披到夫人裸露的左臂,明明是拿起百石大弓的手,这会恨不能翘着兰花指将毯子边塞严。 韩医长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将门帘掀起一条缝,出去了。 裴尚书宠妻,流言果不欺我。 第一百四十八章 我睡你睡的不好么? 叔裕从来不抽烟,但是在这个夜晚,他突然很想像从前打仗时候的老兵一样,拿一只晒得干干的烟叶子,慢慢搓碎,塞到烟斗里,眯着眼睛抽它一罐。 他在帐子里翻腾了一圈,显然是什么都没有,就连阿芙缝给他的香包,也不知哪里去了。 最后他绕回阿芙榻边,将脸贴上她的手背,轻轻嗅闻着她身体散发出的清香。 这股子味道让他烦躁的心突然安定下来。 一整个黄昏,阿芙在哪,怎么惩罚顾舒尔,顾彦先是不是心怀不轨,将他的心狠狠攫住了。 叔裕从前只将顾彦先当作晚辈,今天发现阿芙不见了的时候,他一回头,刚好碰到顾彦先盛满浓重情绪的眸子。 他一个机灵,突然想起,顾彦先和阿芙年纪相仿,倒是自己,已算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了。 算了,算了。都不要紧。阿芙安安生生躺在他身边,便是佛祖保佑了。 叔裕脑子里又零零散散地浮现出慈恩寺那尊见过他狼狈讨好阿芙时的样子的那尊大佛金像。许是那位佛祖听见他内心焦急的祷告,这才格外降恩的吧? 狼群,坠树,发生在娇滴滴的阿芙身上,叔裕惨笑,他连想都不敢想。 许是他压着阿芙的手了,她的指尖轻轻抽搐。 叔裕急忙抬起头,爱惜地将她的手捧在掌心,轻轻抚摸。 阿芙一睁眼,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她梗住,老久没出声,就这么定定地看着,看着,眼圈慢慢就红了。 她不是没有心,她看得出叔裕是疼她的。 夫君啊夫君,你但凡懂得一丁点儿如何爱人,我都不用这样痛苦地逃离你。 叔裕偶然一抬头,看到阿芙双眉微蹙,一脸悲戚,第一反应是:伤口是不是疼了? 他急忙凑上来,轻轻抚摸阿芙的鬓发,顺去她眼角的泪水,极温柔道:“哪里不舒服?我叫医长来看。” 阿芙摇摇头,一侧头碰到枕上,痛得揪心,她一时不备,“嘶”了一声。 叔裕拧着眉拨开她的头发,果然看到头皮上一片青黑:“你可头晕?果然还是摔着头了。” 阿芙轻声道:“不晕。” 叔裕这才放下一点心,气不打一处来:“你跑什么?我能吃了你不成?我听舒尔说你从车上跳下去,吓得我差点就撅过去了。到这种时候,你倒是厉害了!” 阿芙转过头去,不想跟他吵。她也知道叔裕是着急她,可就是太阳穴火辣辣地跳,只想离他远点。 叔裕更气了,气中还夹杂着几分心寒:“阿芙,我便这样不堪吗?跟着我还不如死了?” 阿芙拿后脑勺对着他,淡淡道:“夫君,说真的,你不该成亲。” 叔裕傻眼了,双唇翕动,却不知道说什么。 “你是个忠臣,也是好兄长,估计也是个好父亲。可是你根本不知道怎样做一个好夫君,你根本不会爱人。你就不要成亲,让全长安的姑娘为你芳心暗许,不行么?” 叔裕极快地回了她一句:“你教我,阿芙,我可以改。我一定改,好吗?” 阿芙哑然。她又何尝知道该教他些什么呢?眼看身边人的婚姻都是一地鸡毛,纵然是想要取经,也不知该向何方。 叔裕静了一瞬,道:“上次你同我吵的时候,我便想了。我就寻思,皇帝和皇后是怎么相处的,是不是有些值得学的?没有。阿爹和阿娘又是怎么相濡以沫的,是不是又有些值得借鉴的?也没有。” 叔裕仿佛被人打了一棒似的,背脊塌下来:“相爱太难了,我们天生就不会爱,为什么不能忘掉相爱这件事,平平淡淡在一起呢?你我吃穿不愁,彼此看得上眼,不就....” 寂静中,阿芙悠悠然开口:“前一阵子,我几乎就这样想了。就在去年年初咱们吵完,我就想着,凑活过吧。可是今年我突然觉得,就算我们和离,咱们也都是吃穿不愁,那又为什么要在一起吗?” 叔裕直不愣登一句:“你不想同我睡么?你不也说舒服么?” 一句话把阿芙噎了个半死,好不容易找回了刚才的话茬:“....而且前几天我去看了看晋卿阿弟,他还是同那个朱烁梦在一起。人家的日子过的,当真是温馨,我就觉得,人间,还是有相爱这件事在的。既然有,咱们就该去追求,你说是吗?” 叔裕不应。半晌,又来一句:“我睡你睡的不好么?” 阿芙感觉自己就快要吐血了,脸上如有火在烧,浑身都要沸腾了。 好!好!好!好!好得不得了!!!! 福安郡。 季珩这边全速行军半个多月,终于赶到了寒峰一侧的罕江渡口。 正如穆晋珩在写给阿芙的信中所述,福安只有一面平原,面朝南绍。其余各面,均被寒峰包围,唯有罕江劈开群山,绕福安而出,并入南边的大荆泽。 从地理构造上看,福安本便不该属于大旻。 季珩在湿.热的南风中咬紧了牙关:福安属不属于大旻,不看老天,看他手里的这柄长枪。 穆之多年不曾操练,这般长途跋涉,中途早已不知晕倒几次,这会已是累脱了样子,仍旧稳声下命令道:“诸将士原地休整,入夜后乘羊筏顺江至福安北城门,打出一个缺口,破了他们的围城。” 兵士领命而去。 季珩道:“穆之哥哥,你歇下吧,身子要紧。今晚就交给我了。” 穆之极目远眺,似乎能看透这里的瘴气,直看到福安城内:“不要紧,不差这一天了。福安已经固守一个月,不知道向郡守一切安好否。” 季珩敛目,惨道:“我二哥对福安郡较为了解,说是福安郡的粮食供给远不能满足月余作战,恐怕等咱们赶到早被攻破。说实在的,他们还能固守,我已是很意外了。” 穆之点点头:“是啊。何况郡守和首席幕僚都只是四年前的新科进士罢了,真不知道他们是哪里学来的这些守城之术,倒是该好好讨教讨教。” 此时的福安城内倒真是强弩之末了,家禽家畜已一概宰杀殆尽,穆晋珩要烹食军马,被部下拦住:“大人,军马怎么能吃!!吃了军马,靠什么打仗??” 穆晋珩笑道:“难不成要吃人?” 部下怯懦地看了向铭晏一眼,低声道:“历史上,围城之时食用老弱病残的事倒是不鲜....” 向铭晏目光没有半点温度,拍案而起,冷笑道:“那咱们还守什么城?干脆打开城门,放南绍人进来吃人不好么?” 部下眼圈红了,扑通一声跪下,哭道:“郡守,咱们的兵士都是福安人,谁愿意吃自己的老娘啊!可是实在是没粮食了,连树皮草根都吃光了,我刚才还看到街上有人在抠墙上的粘土吃啊!郡守,粘土吃不得,吃了会沉死呀!” 穆晋珩心下不忍,将部下扶了起来,要他先出去冷静冷静,待他们商定之后,再进来听令。 厅中只有向铭晏和穆晋珩两个人,四下寂静,只能遥遥听到远处南城门的喊打喊杀声,比之一月前,声浪早已小了不知多少倍。 穆晋珩轻声问:“铭晏,怎么办?” “反正不能吃人。” “那就得吃马。” 向铭晏犹豫了一下,闭上眼睛,声音似有不真实:“能吃尸体么?” 晋珩一抖:“咱们不能吃人。” 铭晏的身形已瘦成一把,他本便单薄,这会儿睁开眼,显得两个瞳仁格外的黑亮。他似是又坚定了决心:“不吃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福安人南绍人,谁都不能吃。” 第一百四十九章 福安郡与长安城 铭晏出了一会神,看着晋珩笑道:“这回你不说我不切实际了?不吃人,吃什么?” 晋珩也刚刚神游回来,笑道:“还有什么实际可切呢?我想着,便慢慢宰了军马罢,先紧着军士们吃。至于百姓,咱们也不能不许饿急了的百姓吃人。但咱们作为郡望,总不能组织大家吃人吧。” 铭晏大袖轻拂桌面,正席而坐,朗声笑道:“那是自然。到时候咱们腹无余粮,倒可以羽化而登仙了。” 晋珩坐于他面前,轻声道:“只是我阿娘同向姨母,恐怕是要心痛了。” 铭晏淡淡笑着,眉宇间到底是露出几缕乡愁。 四年了。 然后他玩笑道:“真后悔没给我阿娘留个孙儿,也是个想头。” 晋珩拍案大笑,惊得外头等着的部下跑进来,无措地等号令。 入夜,晋珩亲自挑选了十数匹马,拉到后院,叫人准备屠宰。 虽说马是非杀不可了,但也要避开军士。毕竟在军中,这马,就是手足同袍。 这战马跟人久了,都通了人性,眼珠湿漉漉的,却站在那动也不动。 穆晋珩心软了,迟迟不下令。 部下着急,催道:“大人,下令吧,不然时间就不够了!” 穆晋珩摸着第一匹马的鬃毛,因为营养不良,一抓就是一大把脱落下来。 他那句“杀吧”抵着上颚出不来,却听见院外欢呼声潮水一般涌来,一波又一波。 城里家畜都杀尽了,夜里是死一般的静寂。这欢呼呐喊声骤然想起,叫人觉得这座城,活了。 晋珩对那家仆道:“你出去看看怎么了。” 家仆便出去了,久久不回来,如同水滴回归了大海一般渺无音讯。 晋珩心里起疑,宝剑出鞘,贴着墙根走出去,正碰上一个只穿了一层里衣便跳的起劲的姑娘。 晋珩疑道:“姑娘,你不饿么?” 福安郡城区太小了。在向铭晏和穆晋珩没来之前,城里的余粮常常只够维持五六天。 他们辛苦经营了这些年,粮食储量增了四倍,可是一打起仗来,消耗还是格外的快。 要知道,这些百姓已经饿了半月了,还能有力气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 姑娘转头看见穆晋珩,泪水“哗啦啦”就淌出来了。 她扑倒在穆大人脚下,连哭带笑道:“大人!大人!朝廷来人了,福安有救了!” 穆晋珩一抬头,从北边真的跑来了一众兵士,高马银盔,火炬烁烁,如同天兵天将下凡。 ———— 裴季珩急步来到议事厅,边走边掀去头盔,见礼:“见过向郡守,穆大人。” 向铭晏脸上极有神采,深深一拜:“多谢裴三将军!敢问还有一位王大人....” 裴季珩爽快道:“穆之哥哥身体不好,晕过去了,咱们先说着。” 他毫不结巴,摊开一张舆图,将向铭晏和穆晋珩都拉过来:“二位大人,你们看。方才我军是由罕江强渡,自北城门破开围城,攻入福安。现下渡口、城门、寒峰山麓都由我军把守,可以说暂且平安。不过后续,还得咱们好生计划才是。” 铭晏示意晋珩开口,虽说他是最高长官,但他对军事了解不多,索性不浪费时间。 晋珩也不客套:“三将军,我等都不是习武出身,管管城防倒是由余,不过真到了布局谋划,一切以您和王大人的决策为重,我们福安各管事,定会全力配合!” 季珩奇道:“你们是如何在福安这种易攻难守的地方固守月余的?就连我二哥哥也不曾料到,这简直就是奇迹!” 铭晏看了晋珩一眼,笑道:“穆大人找出了一些机械古书,造了些投石器啊,轮射器啊之类的,很是管用,那些蛮人还以为见鬼了,很是退缩了些时候。” 晋珩也笑,主要是季珩、王穆之等人的到来让他心头轻松多了:“而且这几年任期中,福安的粮食储备、城防等各项运营都条理了不少,所以...” 季珩顺口道:“果然是好官福泽一方呐。我还以为福安郡这地方没救了,看来还是前任郡守不力。” 晋珩和铭晏相视一眼,心照不宣的笑了。 啧,上任郡守,只怕除了贪污受贿、搜刮民脂民膏,没时间干别的了吧。 福安郡这边腥风血雨,长安城里是张灯结彩。 又是一年元宵佳节,纵然边境不宁,皇帝的雅兴不改。 虽然宫宴上约定了与裴叔裕夫妇一起赏灯,既然裴氏都出去卖命了,皇上也就决定自己出去遛遛。 本想喊着乔贵妃的。不过乔贵妃是习武人家的女儿,心里总是挂念着边境,也就婉拒了皇上的邀请,留在佛堂里,为前线诸将士祈福。 皇帝带了一队暗卫,自个儿穿了身贵公子的衣裳,混迹在衣香鬓影里,怎一个“快活”了得。 看着百姓的丝绸华服,红光满面,他感觉自己这个皇帝当的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般英明神武,得找个史官把每顿膳食都记录下来,供后人学习瞻仰。 皇帝长相宏伟,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妇低着头含羞偷眼觑他,可是皇帝都能坦坦荡荡地看回去:这些美貌的妇人,并非他觊觎的宝物,而是他治下茁壮成长的花朵。 皇帝是国父,是天子,他心无邪念。 这样想着,皇上的自我感觉就更加良好了,当真是大旻柳/下惠,坐怀不乱。 正寻思着,一个矮矮的小人儿不知怎的,一头扎进皇帝怀中,将皇帝撞的侧开了半个身子。 后头暗卫蓄势待发,皇帝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他极儒雅地将怀中撞的晕头转向的小人扶起来,柔声道:“小兄弟,莫怕....” 皇帝的声音断了,后头一个暗卫好奇地抬头,越过皇帝的肩膀,看到一张极干净极干净的脸儿,带着男子的冠巾,可是那细嫩的皮肤,含情的眼眸,却分明是个妙龄姑娘。 暗卫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难怪皇帝说不出话。 那小人儿不是别人,正是向府庶女,李姨娘的亲生姑娘,向雨。 元宵佳节,众人都涂脂抹粉,她偏要做那个清丽脱俗的,是以穿了一身男装,背着手阔步流行,倒是别有一番风流。 皇帝半晌,才道:“这位兄台,何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这乃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一句戏文,皇帝不由自主便说了出来。因着这句话日常生活中也用,他本没指望这位可人儿听出他的调笑之意。 谁知向雨明眸一转,侧头挑眉笑道:“兄台实属抱歉,在下是去杭州求学的。路上经过此地被蝴蝶吸引,不料却撞了兄台。” 这正是那段戏文中祝英台的唱词,向雨轻开檀口,将这句话说得颇为撩拨。 皇帝目不转睛看着她,眸中倒映出她年轻娇俏的面孔,笑意渐渐浮上唇畔。 向雨不是深闺单纯女儿,她娘亲李姨娘一身勾栏学来的看人本领,一分不少都教予了她。 她看着皇帝,虽然穿的朴素,并无什么团簇的图案,可是料子高档细腻,一看就不是街边货。 他眼神清凉,不为庸脂俗粉所动;皮肤细腻洁白,加上身姿出众,一看就是大户人家见过世面的公子。 出来赏景,身边没有婢子亦无家仆,想来是有暗卫从中保护,更是非富即贵。 何况他是这般英俊识趣儿.... 向雨今年十二,可是姑娘家长得快,再过几年也该嫁人了。 她仰着头,毫不闪躲地承接着面前这位陌生男人的目光。 早听说阿芙姐姐是在元宵节被裴家看上,这一年的月老,终于开始对我向雨青眼相加了。 第一百五十章 看她站在星光之下 马车快快的走,时光缓缓而行,阳春三月的一天日暮,一行人终于来到了邹郡的地界上。 叔裕将阿芙看得滴水不漏,半点逃跑的时机也无。 不过她本也断了胳膊,为了自个儿的身子着想,也不会去做那些危险之事,叔裕倒是多虑了。 为了照顾她方便,舒尔也被特别允许留下来。 叔裕臭着脸训她:“若是你舅母再跑了,或是伤着,我当即就叫人把你送回长安你阿娘那里,叫你阿娘即刻把你嫁了,听着没?” 舒尔平日里仗着叔裕宠她,无法无天。这会倒也老实了,可怜巴巴地应了,一路努力照顾着阿芙。 邹郡如今是菠菜成熟的季节,一眼望去,黛蓝色的天际下,到处都是绿油油的,极目远眺,可以看到“邹郡”的城门楼子掩映在绿树丛中。 叔裕不慌着进城,他还打算在这农庄上打听打听民情民意,若是贸然进城去,倒是被表象糊弄住了。 江南富庶,农民们都是见过世面的,骤然见到一群人在村庄边上扎下寨子,他们也不慌,还有妇人领着垂髫小儿探头探脑的看热闹。 叔裕打起车帘子,探头道:“阿芙,下来吧,帐子搭好了。” 阿芙和舒尔两人窝在车厢里不知捣鼓些啥,头也不回道:“我们等下下去。” 叔裕无法,自从她断了胳膊,地位直线上升,打是打不得,说也舍不得。 两人一直是睡在一个帐子内,可是他一靠近,阿芙就睁着猫儿一样的眼睛,右手虚抚着左胳膊,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好像他是那枉顾人伦的大坏蛋,要对阿芙这个有伤在身的弱女子做什么似的。 唉,热血男儿的不眠之夜,当然想做点什么,可是..... 总之呢,阿芙睡榻他睡地,没变过。 叔裕无奈,又劝道:“等下下车的时候喊我,舒尔扶不住你,别摔着胳膊。听见了?” 阿芙应了,不过不久,叔裕一回头,正看见她吊着左胳膊,由舒尔从车上扶下来。 他叹了口气,这两个祖宗,磨的他脾气都没了。 “呀,恁这个小媳妇子,俊馁!” 一个背着娃娃的妇人,两眼放光的牵住阿芙的衣衫,把阿芙和舒尔两人都吓傻了,定在当地,不知说啥。 “呀,他大妗子,快来看也!”妇人呼朋唤友,抓着阿芙不放,像是什么西洋景。 那个“大妗子”过来了,也是啧啧称奇。她口音甚重,阿芙听不懂,只觉得是从头顶到脚底全都点评了一遍。 最先那个妇人打量着阿芙吊着的左臂,啧啧道:“恁好个媳妇子,怎的断了胳臂咧?” 她凑近,低声问:“恁男人打你啦?” 阿芙急忙摇头,舒尔在旁边搭腔道:“我二舅母是从树上掉下来,摔断的胳臂。” 妇人更加“啧啧”:“呀,恁个小身板,还能上树?” 叔裕看她们纠缠不休,抬腿朝这边过来,却见那妇人拉着阿芙和舒尔,一路小跑着往村头去了。 他着急,将短剑藏在袖中,蹑手蹑脚过去,却见一群乡野妇人围这篝火席地而坐,当中一个妇人正说些什么笑话之中,阿芙混在其中,正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 叔裕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退到树根滑坐下来,遥遥看着阿芙的笑颜。 她顾盼神飞的样子,同她平日里故作老成的状态很不同,同她床笫之上自然而然的媚态也很不同,更像是一个生机勃勃的乡村少女,看什么都有些宽容的好奇。 那个讲笑话的妇人说完了,捂着脸一路小跑着回去坐下了。 另一个妇人拿起鼓,在那“咚咚咚咚”敲起来。 鼓声骤停,一个手里拿着红帕子的妇人便站起来,泼辣的很,毫不扭捏,走到圈中,大声道:“俺也没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平日里除了纳鞋底就是纳鞋底,俺就给大家说个稀罕事!” 底下有人捧.场:“说些你家老李的事!” 那拿着红帕子的妇人一拍手:“俺家老李,那话儿还不如他鞋底的一半长!”说完,在寂静中发出一串大笑,大步流星地回去了。 旁边屋里掷出一只烟斗,落到空地上,伴随着一个男人的笑骂:“臭婆娘,晚上干.死你!” 那妇人毫不示弱,笑着咋呼道:“你来呀!老娘等你!” 叔裕知道乡野之间乐趣少,难免会有些荤笑话。 定睛去看他裴家的女眷,舒尔已知人事,这会儿羞得低下了头。 阿芙自是不喜这样粗野的场面,面上却不变,倒是处变不惊。 那红帕子妇人朝阿芙一扬下巴:“哎,你夫家哪里的?” 隔得很远,叔裕看不清阿芙的脸,只听她柔声道:“大姐,妾夫家是河东的。” “姓什么?” “....姓裴。” “呀,裴是大姓!你嫁的男人,怪有本事吧?” “....有本事。” 旁边人拍了红帕子妇人一下,笑道:“谁家男人不也比你家老李有本事?连半个鞋底也不如!” 众人又笑作一团。 鼓声又起,这一回落在舒尔手里。 舒尔到底是待嫁闺中,没见过世面,在这么一群壮妇中,犹如羊入虎口,就快要哭了。 那些妇人日子贫瘠,这傍晚的篝火一刻简直是生命里的光,实在不懂舒尔慌什么,因此一个两个的都觉得她在客气,一个劲的给她鼓劲。 叔裕叹口气,正要过去给舒尔解围,却听到阿芙甜甜笑道:“各位姐姐,姐姐,我这位妹妹性子内向,放不开,由我这个姐姐代劳,可好?各位姐姐都是痛快人儿,便予我们姐妹这个方便吧!” 阿芙跟舒尔年纪本来相差就不大,说是姐妹无人不信,却听的叔裕心里疙疙瘩瘩:把我这个二舅置于何处?? 将阿芙领来的那个妇人打圆场道:“行,行,那就让这个妹子上台,反正人家姐妹,谁出风头不是出!” 方才那个红帕子妇人笑道:“那得玩的大些!” 阿芙玩兴大.发,侧头看了看,叔裕他们的帐子就在不远处,想来若是有什么危险,喊一声他们也就过来了,索性豁了出去,豪爽道:“便依姐姐!” 她起身,将那红帕子塞到下一位妇人怀里,蹦蹦跳跳来到圈子中间,看得叔裕心里“咯噔咯噔”的,小祖宗嗳,你的胳膊... 红帕子妇人笑道:“嫂子妹子们,快点,拿出你们为难爷们儿的劲来呀!” 一个妇人掩口笑道:“这位妹子,你不是河东人么?给咱们来段河东那边的戏吧,顶顶有名的!” 河东的土戏是有意思,人们画了大花脸,唱当地的方言戏词,就连叔裕也听不懂。 阿芙大大方方道:“姐姐,妹妹只是嫁去了河东,可没说是河东人呐。妹妹是土生土长的长安姑娘,要不,给您来段秦腔?” 一片哗然,叔裕也愣住了。 那秦腔都是些老头子才敢吼的,阿芙一介女流,不嫌不雅观么? 红帕子妇人道:“妹子,你来吧,不成就算了,都是姐姐妹妹的,不要紧。” 阿芙笑笑,竟真的起了架势。 虽然吊着一只胳膊,可她把一条腿一抬,还真有那副样子。 叔裕忍不住走近几步,看得到她煞有介事地瞪起了眼睛,长大嘴巴,气沉丹田,字正腔圆发出一声长腔。 那气势十足,发声也对,情绪也到了,在一片欢腾中,她竟然能酝酿出那一股子秦腔特有的悲怆。 底下人先是惊奇,后来.....都忍不住笑了。 虽然样样都不差,可是阿芙是个娃娃音,这长腔....就像奶娃娃哭着要娘。 第一百五十一章 这不是他的阿芙 叔裕看着奶声奶气的阿芙,实在是太可爱了,心里快要酥化了,真想冲过去将她好一顿揉搓。 场面乱七八糟,阿芙却不为所动,仿佛听不见这一片嘈杂,中气十足吼完了一整句。 她引的是《和氏璧》里的唱段,是楚文王最后找到卞和时候,卞和饱含血泪的自白。 “个人的伤残无足重轻!我痛那正直子民反遭诬陷,我痛那忠贞贤士蒙受不公,我痛那庸才误国昏君短见,我痛那石玉不分真理难明!” 她唱的极认真,一字一句都是迸出来的,叔裕起先还笑着,越听越入耳,那笑意不由得就慢慢停了。 他听过不少名角唱《和氏璧》,比阿芙唱的不知好上几千几万倍去,可偏偏她这略显稚嫩的唱腔,叫他听起来格外感动。 裴老夫人不喜欢书生小姐的故事,她喜欢听这样荡气回肠的史话,带得叔裕打小就熟。 入朝为官后,他亲眼见了正直子民反遭诬陷,忠贞贤士蒙受不公,才对这句唱文更有感触。 他一向觉得阿芙是没有政,治理想的深宅妇人,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自己寻欢作乐,可爱虽然可爱的紧,可是终究难以交心,隔了一层。 他还记得当时铭晏去福安为官,她哭着求自己将他调回来,那时他还在心里暗叹,果然不识大局。 看她声声泣血的唱腔,叔裕突然有些动摇了。 她是读书断字的高门贵女,浸淫在孔孟之学中长大,或许,她是都懂的。 他定睛看去,阿芙的眸子晶莹,神态格外认真。 那“明”字一落,她便俏皮的吐了吐舌头,行了一礼,娇嗔道:“姐姐们别笑话我,不过是讨你们一笑罢了!” 红帕子妇人笑得最大声,声如洪钟:“好,好,好,妹子是个爽快人儿!那就再来一个,总样?” 带着阿芙来的那个妇人替阿芙抱屈:“老孙家的,你怎的欺人家地生?” 红帕子妇人振振有词:“替她妹子一个,她自己一个,不是正好?” 见那位嫂子语塞,阿芙笑道:“再来一个也成,只要各位姐姐别觉得妹妹碍眼就成。” 红帕子妇人顺口道:“妹子身段苗条,练过舞吧?” 阿芙开玩笑求饶:“姐姐,饶过妹妹吧,那都是儿时学的了,早都忘干净,实在是跳不出来了。” 红帕子妇人见又把她考住了,得意极了,将身边一女子推上去:“不打紧的,静娘是俺们这跳舞一等的,叫她先来一个,给你热热场!” 那位嫂子道:“这个妹子不用跟静娘跳一样的吧?老孙家的,你别难为人家闺女!” 红帕子妇人不耐烦的摆摆手:“随意,她们想跳啥跳啥呗。” 那静娘有一双干净的丹凤眼,上来也不多说,直接开跳。 叔裕的目光紧紧跟在阿芙身上,见她往后退了几步,给静娘让开些空地。 静娘想来也不是科班出身,不过是身段好,长得俊,因此大家都觉得她跳得好。 她腰上绑了根红绸子,跳的是最最家常的邹郡秧歌,不过也就是摆摆胯,扭扭腰。 不过那红绸子一束,倒是显得腰细腿长,加上底下妇人们帮她唱歌伴奏,动静打了些,旁边屋子的窗户都被推开,不少男人都探出上身,一边抽水烟一边看。 一曲舞毕,静娘头上冒出些薄汗,胸膛起伏,将腰间红绸子解下来递给阿芙。 毕竟是庄上第一舞,多少有些傲气,朝着阿芙一扬下巴,笑了笑,她便下去了。 阿芙怀里搂着那一把绸子,左胳膊还吊着,突然就只剩她一个人在场上,稍有些愣神。 叔裕忍不住又往前走了走。 他本藏身在地头的一小片林子里,这一会已经一步一步挪到了距离妇人们几步之遥的地方,靠着房屋墙角,直勾勾看着阿芙。 众目睽睽,阿芙也只是愣了一小会。 她吊着胳膊,没法儿将绸子系在腰上,索性右手攥住一头,不紧不慢将绸子绕了好几圈,把左臂捆到了胸腹上,然后摆了个双提襟亮相。 她到底是童子功,就这么一个姿势,配上美得叫人沉醉的面庞,底下交头接耳的妇人们,立时就静了。 一只手动不了,很多招数都是不出来,不过好在左手捆紧了不怕晃,阿芙利索的来了个燕子穿林,看得旁边窗户里的男人们“哇”了一声。 云间转腰,青龙探爪,她青色的衣衫并看不太清楚,只是身上的那红绸,才提示人们,这个纤细灵动的身影并非他们生出的幻象。 其实她的舞跳的并不极好,加上很多招数都生疏了,做这些都是磕磕绊绊的。 可是她显然很投入,也很享受这样舒展的表达,表情跟着变,眼神跟着走,叫人也挪不开眼。 她右臂一展,头紧跟着看过去,而后向后一旋,因她骤然改了方位,那所有人都也跟着转了头。 叔裕双唇微张,看得呆住了。 今晚的阿芙,可是他一直认识的那个阿芙? 她不过是简单的走了几步,间或跳了几下,小手扭一扭,眼神抛一抛,叔裕不是没见过顶尖的舞姬,这都没什么可稀罕的。 但是阿芙那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好像一只畅游蓝天的大雁,让叔裕都替她觉得如沐春风。 舞要尽了,阿芙以双脚为圆心,极速旋转起来,同时身子和手一点点升起,看起来如同一颗正在成长的花树。 那红绸子绷不住力,骤然乍开,在她身边画出一道圆弧。 绸子落地,阿芙也恰停下,一顿,而后深深一福,擦了擦额角的汗,笑道:“实在是生疏了,姐姐们多多包含。” 底下妇人们哪里见过这样的胜景,早已傻掉,倒是舒尔,激动地拍起巴掌:“二舅母,跳得真好!” 登时大家再次傻掉,红帕子妇人呆呆问道:“孩子,她是你二舅母?” 没等舒尔回答,房子里的男人大声喝起彩来。 阿芙有些不好意思,转过身来行了一礼,猝不及防撞上叔裕含笑的视线。 酸吗,怎么能不酸。 不过也挺骄傲的。 阿芙不自然地挪开视线,拉起舒尔,告罪道:“各位姐姐们,天色晚了,我们就先回去了,你们玩着。” 那个领她来的嫂子忙道“应该的应该的”,又殷切将她送回了营地。 舒尔一路都格外雀跃,直到两人进了帐子洗漱,她还一直道:“舅母,你跳的这么美,那些村民都看呆了,只可惜二舅舅没看到!” 祖宗,你二舅舅看到了.....阿芙苦笑,以叔裕的性子,说不定会吃些飞醋,但求他别来烦自己,因此只嘱咐舒尔道:“你可别跟你二舅舅说,他忙着,你别打搅他。” 谁知,阿芙一转身,舒尔就不见了。 她正要掀开帐门出去寻她,就听见舒尔叽叽喳喳道:“舅舅!舅舅!!你是不是娶了个仙女啊!” 叔裕声音里带着笑:“说什么呢。” 舒尔开心得不得了:“我舅母今晚跳舞了!!舅舅改日也该看一看,实在是太美了!舅舅,当时我都看傻了,你知道么?” 叔裕道:“舅舅没看过,你改日叫你舅母跳与舅舅看。” 阿芙忍不住弯了唇角,臭男人,睁眼说瞎话倒是行。 舒尔反问:“你们是夫妻,舅舅怎的还要我来从中周旋?” 叔裕悠悠叹道:“至亲至疏夫妻啊。” 舒尔“嘻嘻”笑:“我知道舅舅将我舅母惹急了,不要紧,舅舅,我帮你。不过——” 阿芙气,这小丫头还讹人了? 但是叔裕格外感兴趣:“行,只要你帮舅舅,什么事舅舅都答应你。” 舒尔欢呼一声,叔裕接着补充道:“但是没法帮你寻亲,你阿娘把这个大权收回去了。你....更别想穆晋珩的事了!” 舒尔呜咽一声,阿芙一哂,接着就听见她趿拉着脚往两人的帐子这边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不把人往好地方引 阿芙叉着腰,堵在帐子口,孩子气地想跟舒尔抱怨她“重利轻友”,结果帐子一撩开,又对上了叔裕的视线。 他显然也没料到会看到阿芙,那视线里的三分迷惘四分忧伤连上三分甜蜜,顿时变成了四分狼狈和六分慌张,加起来就是十分的不好意思,慌不择路,掉头就走,没走几步,发现走反了,硬着头皮钻进了周和的帐子.... 周和正在脱鞋,看到叔裕进来吓了一跳:“爷,您这是?” 叔裕擦擦脑门的汗,摆摆手:“没事,来看看你。” 这边厢,阿芙又怎没有几分脸红心跳,灵魂出走,以至于舒尔连唤了好几声“二舅母”,她才回过神来。 “二舅母,想什么呢?”舒尔眉眼弯弯。 “哪儿想什么了,困出神了,快睡吧。”阿芙拍拍她。 舒尔硬撑着不想睡,可其实也累极了,一沾枕头就眯了过去,倒是阿芙,越躺越清醒,辗转几次,又怕吵着舒尔,索性披了衣服往外头来。 谁知刚出帐子就发现身边有个黑影,好生高大杵在那里,吓得阿芙魂飞魄散,就要尖叫,却被温暖手掌捂了口,她立时噤声:是叔裕。 他确认她不再惊慌才松了手,眼睛又热诚又怯懦,目光却只敢放在她肩膀上:“怎的不睡?” 阿芙轻声:“该是我问您才是。”眼眸垂下,看到叔裕右手竟然握着一只烟斗。 他平日里是不抽的。 察觉到阿芙的目光,叔裕将右手往身后藏了藏,转眸望向深夜静谧的村庄。 阿芙感觉他今晚殊好交流,索性道:“二爷,咱们说说话儿?” 叔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一瞬,忙不迭道:“说说,说说。你说。” 阿芙轻笑,月光如牛奶,流淌在她白瓷般的肌肤上。 “您这么一说,我倒不知道说什么了。” 阿芙拢紧外衣。左手不能使力,单靠右手有些收不住,衣服一个劲的往下滑。 早春的夜风还是有些凉,叔裕道:“上我帐子里吧,起码避风。” 见阿芙稍有些犹豫,叔裕立刻道:“我绝不碰你。” 说的阿芙脸红,不去倒也不行了,两人便缓步过去。 叔裕的帐子倒是挡风,但是他被褥衣物什么的极少,看着帐子里只有硬邦邦的几件桌椅,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阿芙进帐,叔裕恨不能给她脚下铺上一卷红地毯。 他在屋子里无头苍蝇似的转了一圈,这里怕太硬,那里怕阴冷,最后让阿芙坐到了他的榻上。 阿芙觉得有点不妥,想开口,又见他一阵风似的跑去找茶杯。 又是洗又是烫,忙活好一阵,他才坐在阿芙身侧半米,微笑中有一丝希冀:“尝尝吧,大红袍,不耽误睡觉。” 一听“睡觉”这两个字阿芙就想起前几天那场尴尬的辩论,太阳穴“突突”直跳,急忙转移话题:“嗯,我尝尝。二爷这里怎的东西这么少,够用么?” 叔裕倒没觉得哪儿少了,环视一圈,才想过来阿芙说的是他的衣物被褥少,笑道:“我一个大男人,若不是出公差要带的袍服多,两件衣服就能走天下。” 阿芙想想融冬院家中,仿佛的确都是她一点点填满的。 今天从城东买回一只藤编箱笼,明儿从城西买两床丝被,那空落落的小院,就是这样变成家的。 阿芙突然有些想回融冬院了。 叔裕凝视着她的神情,柔声问道:“想什么呢?” 阿芙看着他。 叔裕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眼裂舒展,眼眸黑亮。眼睫有些像胡人,又长又密,全神贯注看人的时候,就好像一汪无底深泉,叫人无法抗拒地深陷。 阿芙也柔声说:“我在想融冬院。你的东西好像不如我的多呢。” 叔裕盯着她,笑了。转头环视了帐子,道:“是啊。没有你替我张罗,我便是这样的寥落景象了。” 阿芙视线落在他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上:“说明我替你张罗的那些,原也是无用的,没有那些,你也过的很好。” 叔裕笑了一声,仿佛从嗓子眼卡出来似的。 阿芙说的是无意义的口水话,她知道她说的是无意义的口水话,他也知道她知道她说的是无用的口水话。 因此他也懒得辩驳,只是心中有些发冷。 到底能行不能行,你便给句准话。拿口水话堵我,叫我搜肠刮肚地胡思乱想,算甚好汉! 算了,的确不是好汉,是美女... 他对阿芙已大改观,心里比从前还千万分的想要她回到他身边。 他心中这个念头起了,便觉得阿芙也该知道,也该感念,也该同他一拍即和。 阿芙倒也是感念到了。 任谁这么色眯眯从早到晚看着你,你也感念到了嘛! 只是阿芙一则头一回感受到人世间还有暧昧这种叫人小鹿乱撞的心思,二来也还对从前叔裕的种种劣迹心有余悸——她可不能一而再再而三栽在同一处。 当然,非要栽呢,也不是不可,只是得先叫她好生感受感受这暧昧丛生的美好时刻.... 一句话,二爷,你先供着我吧。 阿芙的那句口水话说出来,屋子里静了好一会。 她自己也觉到了,有些不自在,端了茶水不住抿。 “你.....胳臂还好么?” 阿芙下意识看了胳臂一眼,点点头:“好多了。我感觉两边断骨已经不再互相碰撞,想来是接上了。” 叔裕应了一声,指节轻轻敲打着黄铜烟斗。 阿芙也没多想,伸手拿过来:“好端端的,二爷怎么开始抽烟了?抽的什么?” 她将烟斗凑近鼻端,煞有介事地闻。 叔裕“噗嗤”一笑,也不急着拿回来:“只是品品。周和说这是邹郡的陈烟,糙而有劲。” 阿芙皱眉:“他怎这样侍奉人?便不把人往好地方引。” 叔裕笑:“你也品品?” 阿芙诧异道:“我怎么能品?” 话这样说,烟枪却还握在手中把玩。 叔裕笑而不语,阿芙渐渐心动:“.....那我?” 叔裕堂而皇之坐过来,两股相贴。 阿芙正要挪开些,叔裕却一脸认真开始讲解如何抽烟斗,她也就忘了。 “....试试吧。”叔裕将烟斗凑到她唇边。 阿芙闪着眼眸,小心翼翼地含住,按照叔裕说的,轻轻往里吸,试图让烟气往肺里走。 陈烟果然劲大,刚刚入口就有些发凉发苦,刚刚到肺门,阿芙就被呛的剧烈咳嗽起来。 她都快把心肝肺咳出来了,叔裕在那大笑不止,还借机攀上来一只咸猪手,将她揽到了怀里..... 阿芙百忙之中对叔裕怒目而视,叔裕一边拍背一边止不住的笑,眉梢眼角都是生动。 她终于喘过气来,瞪着水汪汪的眼睛,抱怨道:“二爷,你等着看我好看来着,是不是?” 叔裕揽着她不撒手,忍不住用脑门撞了下她的额头,阿芙还怔忡着,他笑道:“也是个经历呢。” 穆晋珩教了她上树下河,他裴叔裕,教了她抽旱烟。 行,扯平了。 叔裕心头大悦,当然,如果他知道穆晋珩本人至今不敢下水,更遑论教阿芙什么,恐怕就更高兴了。 阿芙不敢置信地摸了摸额头,他他他,他是使了多大劲!她整个小脑瓜子简直是嗡嗡作响。 疯了,简直疯了。又是教她吸烟又是撞她的头,她感觉叔裕把她当狐朋狗友待了。 果然,跟这种人没什么好说的。 枉她还觉得他今晚暗戳戳的是想同她说些掏心窝子的话,他他他,他就没有心窝子!! 第一百五十三章 好马不吃回头草 阿芙生气,站起来就要走。 叔裕一边笑一边拽她,一把扯掉了阿芙披着的外衣。 她也不要了,朝叔裕一跺脚,头也不回朝外走,看起来像只呲牙咧嘴的小猎狗,又引来叔裕一阵难以遏制的笑声。 阿芙站住脚,转过身,朝叔裕磨牙霍霍。 叔裕不紧不慢的,上前两步,牵了她的手,轻而易举将她拉回榻上:“嗳,不能恼羞成怒呀!” 阿芙看见榻上的烟斗就气:“这不是好东西!” 叔裕从善如流:“好,我自此不吸了!”拿过烟斗就要掰断。 一番赤诚地出了半天力,烟斗纹丝不动,看阿芙神色似笑非笑,自己低头一看,才反应过来:光表忠心了,这黄铜烟斗,纵然他力大过人,也掰不断呀! 阿芙忍俊不禁,笑了。 干娘曾经说,男人深情的时候总是有些傻。这样看,叔裕当真是爱上她了吧? 暖黄的灯光下,她托着腮,袖子落下,露出半截温润的藕臂。 微微挑眉,侧着头看着叔裕,眼角有柔和的弧度。 叔裕沉醉了。这样静谧安宁的夜晚,他已期盼了太久。 他慢慢将黄铜烟斗放到一边,背脊松弛下来,也柔和地看着阿芙。 这个情景,说熟悉也熟悉,可说陌生,也是如此的陌生。 娇俏的,有点小脾气的阿芙,同时又这样的沉静,他仿佛是第一次见到。 想摸想抱,但是最想的,就是这样静静地端详着她,像在暗夜里静观一朵昙花的盛开。 乡下没有晨钟暮鼓,只有轮流敲梆子的守夜人。 那古怪的梆子声从村里传来,有些听不真切。 阿芙生下澄远后腰有些不好,不能久坐,听了梆子声响起,便扶着腰起身道:“这是几更了?” “约么三更吧。”叔裕盯着她揉腰的手,问:“腰疼?是那日摔的么?” 阿芙想了想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摔下树那一次:“谁知呢,许也有些摔到了。是自生了澄远,便常常酸痛。” 叔裕问:“你来吧,我给你按按。” 阿芙心跳漏跳了一拍,垂下眸子不敢看他。 两人相距一米,叔裕大剌剌坐着,阿芙一手扶腰,月白色衣裙微微波动。 叔裕已起身将榻上小桌挪开,等她坐下。 阿芙脑子里糊糊涂涂的,又想去又劝自己不要去,可最终还是五迷三道的走向了叔裕。 她的左胳膊吊在身前,不能趴下,叔裕便扶着她朝右侧躺下,自己踢了鞋上榻,坐在阿芙身后。 阿芙面向帐门,看不到叔裕的动作,心中格外打鼓。 他的手落到她腰上的时候,她不禁抖了一下。 叔裕没有做声,在她腰窝两侧轻轻施力。 他找的很准,阿芙感觉腰部一阵复苏的酥麻感,不禁轻轻叹了声。 阿芙比怀着澄远那会瘦多了,这样侧卧着,腰椎清晰可触,让叔裕心里一阵难受。 裴老夫人生季珩的时候,叔裕五岁。 怀孕的时候下人们便不叫他偎裴老夫人,到了她坐月子的时候,叔裕想着,这下可以找阿娘了吧? 裴老夫人躺在床上,笑眯眯对他说:“阿娘坐月子呢,坐好了月子百病皆除,到那时长命百岁,就可以长长久久的陪着二郎了。” 这句话深深烙印在叔裕的脑子里。 看着这样瘦削的阿芙,他虽然知道有元娘照看,月子定然坐的不错,可是还是会怕,怕她不能长命百岁。 倒也不必一定要长命百岁,她比他小十三岁,可以比他少活十三年。 这样他就可以一直将她拢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看着她一颦一笑,青丝白发。 叔裕暗自出神,想到生老病死,甚至有点伤感,格外专注; 而阿芙就不同了。 她面前有一盏的油灯,火焰跳跃,帐子内光影变换,一如她波澜起伏的内心。 自搬去慈恩寺,一切都要靠自己,阿芙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疲乏到了极限。 如今有人帮着时轻时重的揉捏,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在叫嚣着舒畅。 在这样舒服的时刻,她感觉辛苦建立的防线就要崩塌。 有时他俯身靠前,细微的呼吸音在阿芙耳边盘旋,她就想,算了,夫君如今对我这样好,我便别再横生事端了。 他离远了,阿芙又开始思考,那可不行,好马不吃回头草,他日后若是再犯了该当如何! 她心里盘旋着各种各样的心思,脑海里充盈着各种各样的画面,可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打破了这一刻的宁静。 这个侧卧的姿势很不便于按摩,因为在后腰使力,一不留神就会把她推成俯卧。 叔裕的一只手轻轻放到了阿芙的小.腹上。 . 阿芙身上一紧。 叔裕并未作乱,只是抵住小.腹,另一只手在她腰窝处用力按了几下。 可是小腹处传来的温暖感觉还是将阿芙整个淹没,她感觉自己心中的一个堤坝轰然倒塌,混合着不知是思念还是爱慕又或是怨恨的酸楚的念头奔涌而出。 她想起景和师太有一次形容一户婚姻的话:“孽缘啊。” 叔裕放在她小腹上的手也是用尽了毕生勇气,见她无甚反应,只是浑身绷紧,不禁怯怯将手收了回来 他怕阿芙一直隐忍,只是为了给他留分薄面,才没有立时柳眉倒竖。 就在他撤回手的那一瞬,阿芙也突然转过身来,仰面朝上,仿佛是想说什么,却又戛然而止。 叔裕猝不及防,问道:“怎么了?” 阿芙摇摇头,复又回转身去。 两下无话。又过了约有半刻钟,叔裕额上已沁出薄汗。 他略停一停,却见阿芙兀自趴在那里不动。 叔裕小心翼翼探身过去,果然见她恬然睡去,脸儿搁在床沿上,鸦羽静垂,几缕碎发掉下,增添了几分静谧,叫人不忍碰触。 叔裕轻轻躺回榻内侧,平息平息有些急促的呼吸,也阖目静躺。 过了一会,他又忍不住睁开眼,歪了头看阿芙均匀起伏的后背。 最后他转过身来,面朝着阿芙的后背,带着唇角的微笑,满足地睡去。 半夜,有什么东西突然砸到了叔裕的脸上。 他瞬间睡意全无,满脑子都是“敌袭”“破营”! 只过了一瞬,他又放松下来。 是阿芙转了个身,后背压到了他的脸。 叔裕把脑袋拔.出来,看到阿芙睡梦中挤出来的二下巴,忍俊不禁。 他将她的头小心翼翼放到自己手臂上,让她的后背顶着自己的胸膛,另一只手扶住她的左手手肘,以免她睡梦中不小心压到。 阿芙是冷了,两只脚一个劲往叔裕腿.间挤,想要寻得些温暖。 叔裕只觉得这样的亲昵简直过于甜蜜,心里头小鹿乱撞。 他伸手勾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一条腿迈出被外,将被子下半压住。 那重量施加在阿芙身上,让睡梦中的她安全感倍增,不由得舒服的哼哼了两声。 叔裕便跟哄澄远似的:“好,好,睡吧,睡吧。” 这边厢交颈而眠,那边厢向夫人却是辗转反侧。 今日向府有两件大喜之事。 上午李家来人,说向烟被李葳扶为平妻,与向纯共效娥皇女英佳话。 李家的老妈妈巧舌如簧,将向家一众人等恭维的眉开眼笑,就连向纯的生母向夫人,有那么一阵子也觉得挺好。 只是向老爷太高兴了,待李家的人一走,便将向烟的生母暖月姨娘也扶了一级,如今是侧室。 暖月熬了半辈子,终于成了半个主子,岂有不感恩戴德的道理。 当然,感的谁的恩,又戴的谁的德,那就不好说了。 向夫人那会儿就不大高兴,谁知下午又来了宫里的内侍。 她急忙穿戴起来出去跪迎,折腾出一身汗,才闹明白,向雨竟然被皇上看中,一顶小轿抬进宫中,如今已经好几天了。 阖府上下,竟然没有一个人告诉她! 第一百五十四章 落脚城西客栈 向夫人领着一众女眷三跪九叩的谢恩,暗地里一口钢牙咬的稀碎。 内侍岂能看不出来,想来是承了向雨的意思,在赏了向夫人之后,又特地去亲扶了跪在后头的李姨娘,道:“姨娘辛苦了,咱们娘娘年纪小不济事,但是皇上心里是有数的。姨娘放心,日后皇上必定会赏姨娘进宫探视的。” 李姨娘纵然是心中有了预判,真到了这万分风光的时候,还是禁不住泪如雨下:“臣妾叩谢皇恩。” 被内侍和下人们搀扶了起来,又殷切道:“娘娘年幼,还望公公有能相助的地方,多多照看才好。” 内侍自然是点头不迭。 向夫人拼命收敛自己怨毒的目光,才不至于让自己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她恨呀,那个向雨自然是处处不如她的阿芙的,可就能进宫当娘娘,叫向老爷都禁不住脸上增光。 向夫人是知道的,自从钱大人家的朵儿进了宫,虽说不多得宠,可是钱家就是不一样了。 向雨是向家跻身皇亲国戚的第一人,向老爷怎能不高兴呢?看李姨娘的眼神更腻歪了。 向夫人在黑暗中睁着两只大眼就在那琢磨,若是当年叫阿芙去选秀,这哪里会有选不上的道理? 只是向夫人再贪财慕利,终究是舍不得把最珍爱的小女儿送入宫中。 况且她的阿芙,那娇娇的脾气,也不是那能在宫中长久的性子。 越想越郁闷,直到东方翻起鱼肚白,向夫人一拍床板:“老刘家的!去,给我查清楚那小幺蛾子是怎么见到皇上的!” 老刘家的扎根向家二三十年,无处不留心,无处不留意。 能从五指山下逃出一个向雨,她也是十分郁闷,因此效率格外高些,向夫人正准备午睡去,她就来汇报了。 “听守门的翠翠说,元宵节那日四姑娘穿着男装出去过,她当时也觉得不妥,但是因为是元宵便罢了。后来,四姑娘便不曾独自出府过,只是跟着李姨娘出去过几次。宫里接她去那次,是李姨娘陪着去,单独回的。翠翠也没想到回来的轿子里头只有李姨娘一个。” “咱们的人近不了李姨娘的身,但是听说这一个月来李姨娘母女常常密谈。老奴觉得,定然是老狐媚子教小狐媚子呢!” “自四姑娘宫里去后,李姨娘一切起居还如同四姑娘在时一样,因此咱们的人都以为四姑娘还在静楼上住着。想来,李姨娘是现将四姑娘送去宫里,若是皇帝看不上,将来送了回来,还可以当没事人一样嫁掉。” 老刘家的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露出鄙夷之情。 向夫人一边听一边拍大腿。她觉得自己当真是老了,比心狠,比不过年轻的李姨娘。 不过宫里有皇后,有盛宠的乔贵妃,还有穆家两位娘娘,都与她沾亲带故。 木已成舟,那就看那小狐媚子几时翻船吧,向夫人微微一笑。 这边厢,阿芙也醒了。 她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已是很多天都不曾有过的感觉了。 循着耳畔的呼吸声回眸,她看到叔裕安稳的躺在她身后。 她很少看到叔裕睡着的样子,因为他总是与她相同时候睡下,更早时候起来。 闭着眼睛的他看起来像个女娃娃,因为长长的睫毛和干净的肌肤。但是那茂盛的眉毛和强壮的骨骼感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主人的男子气概和生机活力。 阿芙笑眯眯地打量着,直到叔裕迷迷糊糊睁开了眼,两人毫无征兆的对视了。 “...醒了?” “....早。” 两人同时开口。 再躺下去就有些怪怪的,阿芙起身,叔裕托着她的后背为她助力。 两人走到帐门,叔裕将她的外衣给她披上,然后顺手取出她被压住的长发,为她捋顺,道:“去吧,收拾收拾,咱们今天就进城了。” 朝阳洒在叔裕的脸上,他心情极好地眯着眼睛。 阿芙也莫名其妙的雀跃起来,乖顺的点点头。 他又摸了摸她的头,余光扫到顾彦先刚好从他帐中步出,正往这边看来,急忙收手:“去吧。” 看着阿芙走远,他便回到帐子里。 直觉让他觉得有些不对,脚步一停,转身将帐门掀开一条缝。 果然,循着阿芙的脚步走远的,还有顾彦先的目光。 阳光下,少年笔挺地像一棵树,目光却躲躲闪闪,与身体拧向不同的方向,依恋地黏着阿芙的身影一径延伸,最后不舍地收回,摇摇头,迈步向前,往周和的帐子去了,八成是要商量拔寨的事情。 叔裕暗自记在心中。很好,情敌的年龄分布范围真是广泛。 邹郡的门面修的很好,四架马车可以并行无阻,直逼京城南城门的规格。 据郡守石爱莲请建时候的意思,这是因为邹郡平时人口物流吞吐量极大,没有这样四驾马车的宽度,都配不上邹郡的经济体量。 叔裕笑,这么强大的郡,怎不见每年多交上几石粮食。 虽说叔裕不信石爱莲官场文书的胡吹海捧,但从进城前那个村庄的生活质量,以及城里沿街百姓的精神面貌来看,邹郡的确发展的还算不错。 田舍干净,商业发达;路上行人衣着体面,面无饥色;见到车驾也不惊慌,可见城中大户也不少。 一行人落脚在城西客栈小住。 叔裕例行接阿芙下车,这次阿芙羞答答扶了他的手臂。 叔裕面上不显,心里乐开花。 顾彦先就时不时默默扫上一眼,并无什么举动。当然,叔裕也是时不时扫上他一眼,也并无什么举动。 按原计划,叔裕在城中再做几日民调,便可以去议事厅找那位郡守亮了身份,收粮之后即可离开邹郡。 如进城所见,邹郡的一切都四平八稳,和叔裕所读的郡守咨文相合。 可是他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 如果非要说的话,就是这里的住宅都太新了。 邹郡是李丞相的新苗法第一批实施的部分,主要是化农为桑和合村并居。 设想中,合村并居可以大幅提升农业的效率,节约出来的土地用来种植桑树发展丝业,对于地方和国家都有好处。 新苗法已经实施了七年有余,按理说第一批并居的农民也已乔迁新居八年。而城里不少八年之久的房子的门槛还毫无踢踏痕迹,烟囱等处也无烟熏火燎。 叔裕亲自敲开过一户人家,虽然没有问出什么破绽,可是他就是觉得有些不妥。 周和劝他:“二爷,您就别胡思乱想了!石郡守在多地都历练过,说不准是能力强,真是把这新苗法做出来了也未可知呀。” 叔裕闷头擦刀,默不作声。 周和看着那雪白白的刀刃,心头一阵发慌:“二爷,你磨刀做什么?咱们....” 敲门声响起,周和立刻噤声。 “谁?”叔裕扬声问道。 “二爷,是阿芙。” 周和立刻起身去开门,然后站到门边。 这一会儿的功夫,叔裕已将刀子塞到了床底。 阿芙端着两盏鸡汤进来,笑道:“二爷尝尝,拿药罐子炖的乌鸡,味道真是好。周和,你也来。” 叔裕笑着端起一碗,抿了抿,赞不绝口:“你是哪里学来的?的确不错。” 阿芙笑道:“说出来二爷都不信,是彦先教的。他在城里不知怎的得了这只乌鸡,处理了拿给我,又从老板那里借了药罐子,说是这样煮了骨酥肉烂,果然如此!” 叔裕笑着应了几句,将那鸡汤一饮而尽,递给周和,后者有眼神地端了盘子出去。 叔裕牵着阿芙坐下:“明天我要去议事厅。” 第一百五十五章 明天....也早点回来 阿芙乖顺地点点头:“好。” 叔裕沉吟了一会,道:“明日我只带周和过去,先会会这位郡守。你不要多想,便乖乖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阿芙知道他断然不会是觉得自己上不了台面,定然是有旁的考虑。毕竟,若是她上不了台面,还有谁能上的了台面呢? 便接着点点头,不说话。 叔裕歪头打量这位小祖宗的神色:“怎么了?不高兴?” 阿芙“噗嗤”一笑:“哪有!二爷觉得我这般矫情吗?” 看她生动的笑颜,叔裕心里也高兴。 这阵子早出晚归的,都没能好好跟她说上几句话。待事情了结了,要带她好生转转,顺便把两人之间的心结彻底解开.... 阿芙看叔裕出神,怕他有难事:“二爷,可是这粮食不好收?我看着邹郡颇为富足,想必区区几石粮食,不难拿到吧?” 叔裕早已不觉得阿芙是蠢笨不可与之语之人。 其实他的妻子很有灵气,只是积年不沾染世事尘埃,实在是过于天真。但她有敏锐的感知力,说不定会别有一番见解。 便耐心解释道:“这几日我在街上转悠,表面看上去,百姓的确过的是好日子,税负徭役应当能有余力。只是有一点,我觉得城里这些房子,新的有些不像话。” 阿芙蹙眉:“新的不像话?” 叔裕点头:“是。按理说这些起码建了八年的房子,若是正常居住,断然不会一切如新的。因此,要么新苗法实行的时间并不像石郡守说的这样久,要么,猫腻就更大了。” 阿芙并未注意街边的房子到底有多么信,只是略略回忆起来,邹郡的街景的确不差,就算比不上高官比邻而居的宣阳坊,比穆家所在的渔阳也不是难以望其项背。 渔阳多富呐,邹郡难道这样发达? 阿芙道:“如夫君..”她嘴一瓢,急忙改口道:“如二爷所言,的确是不正常。二爷明日去议事厅,就可以话里话外问问郡守。您毕竟是钦差,想来郡守也不敢拿您怎样,除非他不想跟朝廷交代了。” 叔裕自然而然牵过了她的手:“好。放心吧,他自然做不出出格的事。” 不知是不是屋子里的炭火添得太足,阿芙脸颊上飞起一片红晕。 叔裕心里也傻乐,明明是成婚了两年多的人,如今牵一牵玉手还要把脸扭过去偷乐。 但是明儿是有大任务的,要不然他真想牵手牵到明年。 叔裕提出要把阿芙送回房的时候阿芙整个人是懵的,怎么搞的,这个人竟然不猴急猴急地要留她了? 叔裕眼神闪躲:“待明儿晚上我回来,你再给我送一碗鸡汤,行吗?” 话出了口,他突然顿悟:从前阿芙曾嫌弃他说话太直。他那会嫌阿芙事多,矫情,到这会才发现,纵然他是这样一个直来直去的人,有些话,还是忍不住百转千回的说。 可能这就是惦念一个人的感觉吧。 阿芙抿了唇,微笑道:“好。那二爷您早点休息。明天....也早点回来。” 叔裕的眼神恨不能黏着阿芙的脚后跟,一直伸着头到她屋门关紧半晌,才准备回屋。 刚要关门,周和就从不知哪里窜出来,眼睛笑成一条缝。 叔裕没好气道:“脸抽筋了?” 周和“嘿嘿”两声:“没有,就是替二爷高兴。” “我有什么高兴的?” “夫人回心转意了啊!!” 叔裕瞪他一眼:“胡说八道。” 却也忍不住勾了唇,从床底下拽出尖刀来,接着霍霍磨刀。 月光从窗棂里挤进来,反射在刀刃上,寒光一闪,照亮了叔裕的眸子。 阿芙一夜好眠,本想起个大早目送叔裕他们过去,谁曾想一睁眼又是日头老高。 舒尔打扮一新,就站在她床铺旁边,炯炯有神地盯着阿芙:“二舅母,你醒啦!” 吓得阿芙一激灵,慌忙坐起来:“呃..怎么了?” “咱们出去逛逛吧!”舒尔满眼都是憧憬。 之前半月多,叔裕一直明令禁止她出去逛逛,这么久下来,真是快把孩子憋傻了。 阿芙还没来得及摆事实讲道理地拒绝她,就被舒尔抱住了胳臂哀求道:“二舅母,求求你了,我真是要无聊死了。舅舅今天只带了周和走,咱们把剩下的人都带上,不行么?邹郡这个穷乡僻壤,想必也没什么武功高强的贼人,咱们肯定是安全的啦!舅母,舅母,你最好了,求求你了....” 一番话下来把阿芙的理由全都堵死了。 舒尔可怜巴巴地看着阿芙的脸色。 阿芙道:“....那...便去呗...” 舒尔喜出望外,站起来转了好几个圈圈,又问道:“那舅母你还去么?还是我一个人去?” 阿芙:“你说呢...” 之所以答应,倒也不尽然是因为可怜舒尔这个小姑娘,另一个缘由,是她想亲眼观察观察邹郡的风貌。 昨晚叔裕说的话还盘旋在她的心上,她想着好歹她也是个在内宅留心十几年的女人家,是不是出去转一转,能给叔裕提供另一个视角的佐证呢? 待两人收拾停当,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准备出去,彦先打开门,愣了一下,问阿芙道:“您这是要出去?” 阿芙微笑道:“我陪你妹妹上街转转。” 彦先便拿了剑,关上门道:“那我便也跟着吧,多个人多双眼睛。” 舒尔朝阿芙一撅嘴。 她一向跟这个异母兄长合不来,本想着偷偷将他撇下,没想到还是被他听到了动静。 阿芙对她那点小心思洞若观火,看着舒尔的表情一哂。 她自己知道兄弟姐妹之间的那点事,可是彦先看起来是个大气的,舒尔就像翻版的自己,虽然娇纵了些,倒也没有坏心。 作为“长辈”,她还是希望顾家的这一代能和睦相处。 她拍拍舒尔的小肩膀:“走吧,你不是想出去看看?” 舒尔丧丧地出门了。 阿芙朝彦先一笑:“妹妹还小,你别介意。” 彦先没什么表情,但是那双与顾元叹毫不相似的,大概率来自其母的狭长而湿润的眼眸闪了闪,温和道:“彦先明白。” 阿芙还想说点什么,因为顾彦先显然比裴蔓亲生的一双儿女出色百倍,她私心想让他将来对庶弟庶妹多加照拂。 可是想想她又毫无立场可以说这话,因此又将话柄咽了回去。 看着彦先的确是个明白人,想来要么就是宽仁大度,不必多说;要么就是快意恩仇,不说也罢。 舒尔跑在前头,叔裕那一群下属都跟在后头小跑,生怕跟丢了这位祖宗。 谁都知道裴大姑娘是个泼辣人,这要是她的掌上明珠摔了磕了,可不得叫她连根拔起炖了吃了。 再加上看着阿芙同彦先说话,知道裴家内部事情多,谁也不想多掺和,都闭了耳朵离得远远的。 阿芙跟在队尾,彦先持剑行在她身后几米处,慢慢就拉开了些距离。 这会正是早上集市散场的时候,前边莫名拥堵,阿芙眼睁睁看着舒尔一队人进了街边一家胭脂铺,隔了几米就是过不去。 彦先扬声道:“杨大哥,你们先过去,我同夫人一会便道!” 最后那位侍从远远点点头,便也进了胭脂铺子。 阿芙和彦先便在街边慢慢等,打量着这处街边集市。 商户很多,都是肩提手扛而来的,也有些拉着板车。 阿芙盯着一个小贩的筐子出神。 这是个卖土豆的小贩,担子已经挑起,只等着前头的拥堵散去便走。 两个筐子都装的满满的,土豆个头又大颜色又亮,想来是上等的品种。 人群往前挪了挪,小贩的脚步也动了动,两个筐子便跟着颤颤。 阿芙胡思乱想,牛郎会织女时候筐子应当也是这样吧? 当雀鸟们忙着搭桥的时候,牛郎就会把挑着孩子的担子放下来歇歇..... 阿芙的眸子一缩。 叔裕说的对,这里果真是有猫腻的。 第一百五十六章 窝棚 阿芙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紧张,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目力所及的每个商贩。 他们都抬头张望着,都或推或挑,一脸焦急,仿佛只想快点离开。 筐子里,担子里,车子里,白花花的稻米,黄灿灿的玉米,绿油油的菠菜,甚至还有红灿灿的柿子,满满的让人担心要掉出来,好一派丰收场景。 阿芙周身发寒,手不自觉的攥紧。 若当真是普通的贩夫走卒,这样满的筐笼,怎会不想多卖一会,而这样着急地走呢? 前边人群终于开始蠕动,就像堵塞的水槽疏通了一样,人流迅速消散,一炷香的功夫,这条街便显得有些空荡,路面干干净净,叫人根本想不到片刻之前这里还是熙熙攘攘的集市。 阿芙步子尽量稳,可是却越走越快,从胭脂铺前头径直路过。 彦先道:“夫人,不进去胭脂铺吗?” 阿芙语调轻松:“叫你妹妹再挑会,咱们先逛逛。” 这是往城门外走的方向,毕竟城里大多盖了房子,农民的地都在城外,这样来看小贩们都往城外走,倒也没什么不妥。 不过这下阿芙就想不通了,他们的地都在城外,为什么一定要他们搬来城里住呢?那粮食是堆在城外,还是堆在城里呢?若是堆在城外,又堆去哪里呢? 路过一个巷口,听到里头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阿芙放慢脚步。 “官爷,求你了,俺进去拿点干柴,这便走了。说是今晚要来一波霜,外头囤的柴不够了,实在是没法儿啊,求求您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不是告诉恁了么?这几日不许进城,不许进城!怎说了不听呢?” “哎呀,官爷,俺们也实在是没办法了,还是专门打听了,今日钦差在议事厅喝茶,不上街,俺们才偷偷溜回来的...您让俺们快快拿了,俺们立亮儿便走,绝不叫人瞅见了。求您了官爷,要不然这一茬又要绝收大半啊官爷....” 阿芙竖着耳朵听回应。 那是极为轻蔑的一声笑,那个“官爷”道:“关我什么事?我只知道上头不叫你们回来。别再来了,赶紧走吧,过几日上头的人走了,你们爱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说完便是“砰”一声,直砸在阿芙心上,让她浑身一抖。 彦先伸手抓住她的手肘,带着她躲到一处墙垛后面。 他自然也是听懂了,这会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看着农人模样的几个青年男子垂头丧气从那处小巷走出来。 待他们走远了,他才松开抓住阿芙的手,低声问道:“咱们回吧,夫人?” 阿芙面色苍白,半晌咬牙道:“咱们出城。” 彦先眯起一双狭长的眸子。好,既然她要出城,那他便护她左右。 少年凭着一腔义勇,竟毫不害怕。 阿芙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裙,足够朴素,倒也不扎眼。 出城的人可真不少,两个人混在人堆里,倒也没受什么阻挡。 之前阿芙他们驻扎的地方在城外西北,阿芙彦先两个人跟着人流往西南去。 行人里没有几个说话,都沉着脸低头赶路,个别人还挑着担子。 走了约么有一两里地,路过一条小河。 这会河里还带着冰碴子,不少人将鞋一脱,眼也不眨就蹚水过河。 阿芙和彦先对视一眼,只得顺着小河往下游走。 约么又走了三五里,阿芙累的都走不动了,也不曾看到什么桥梁,只是河水稍微浅了些,扔了几块木头垫脚。 再走不动了,可是过去还是要湿鞋袜,阿芙犹豫。 彦先将剑一甩,躬下身子,示意阿芙要背她过河。 阿芙再次犹豫。 虽说是“自家人”,可是.... 彦先不由分说将她背起,踏着河里的石头连跑带跳过去,只湿了鞋口处一小点。 可把阿芙颠得够呛,下了地没走几步,腿脚一软,竟滑进了一处草丛,轱辘轱辘滚出去好几米,吓得彦先毫不犹豫也跟着跳了下去。 阿芙的左臂虽说已好了些,这样一摔还是禁不住疼痛,她倒在地上忍了好久,才从那阵几乎昏厥的感觉中复苏过来。 彦先将她扶起,两个人一抬头,都惊呆了。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远处田边一大片杂乱无常的窝棚,还可以隐隐约约看到些锅灶和炊烟。 隔得太远看不真切,仿佛是有人挑着筐子往窝棚里去。 阿芙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土,手脚并用爬了起来,顺着湿滑的小路就往那跑去,彦先赶紧跟上。 这路看着远,走起来更远,一进了坡下的密林,仿佛一瞬间就被淹没了,就凭着彦先的方向感,两人就往前摸去。 走得天色都有些暗了,少说也有八九里地,累的阿芙有些虚脱,终于到了那块窝棚。 不少农人刚从地里回来,无比惊异地盯着这两个灰头土脸的外来人。 阿芙突然有些不敢张口,她并不会说当地土话,好怕开口之后被当作外地人被群起攻之。 彦先粗声粗气道:“诸位大哥,我同我媳妇儿迷了路,不小心就到这了,不知能否借住一宿?明儿早起我们就接着寻路。” 其中一个男人狐疑地皱着眉头:“恁哪里来的?迷路迷到俺们这里。” 彦先不慌不忙:“俺们沛县的,要去陶庄走亲戚。诺,我媳妇的大姑嫁到那块儿了。” 那男人看着阿芙和彦先还挺登对,倒也不再多想,朝他们点点头道:“跟俺来吧,俺去问问媳妇。” 彦先便握住阿芙的手腕,穿过围观的人群,来到了一处窝棚前头。 男人示意两人在外头等着,先躬身进去。 没多久,棚子里就传出一个委屈而压抑的女声在“控诉”:“你就知道穷大方,哪里有地方招待客人?客人来了,总得喝口水吧?你去外头挑水?啊?一年到头在地里泡着也拿不回二两粮食,倒是轻易就能给我拾回来两个人!” 那男人道:“行了你!什么地不地方的,还躺不下两个人了?” 然后便是一阵刻意压低声音的商量,又过了一会,男子出来,朝彦先和阿芙招手道:“进来吧你俩。” 彦先牵着阿芙,两人低头进了窝棚。 没想到这斗大的地方,竟然能容下男子的妻女,男子和阿芙两人,顿时局促起来。 那妇人看到阿芙的容貌,顿时语塞,再说话语气都温和了起来:“他妹子,俺们这实在是腌拶,若是这几日能进城,俺们也就带你们去城里了。只是实在是赶的不巧....” 彦先问道:“哦,原来大哥大姐家在城里还有房子。为何去不了呢?可是封城了?我们还想借道城里呢。” 那男人挥挥手:“别听她胡说。你们外地人应该是能进城的,这几日城里来了个钦差...”一边说他一边把鞋子脱了,开始抠脚,“那钦差来了,郡里就说让俺们这群住窝棚的先别进城,说俺们丢人,派了兵爷作样子....” 妇人不满道:“他们才不是嫌咱丢人,是怕咱告状!” 阿芙也不问,就拿那双小鹿般温柔的眼睛看着那妇人,那妇人便给她引的,想要接着说下去:“拆了俺们的房子,害得俺们这么多年在地头搭窝棚,难道....” 男人把鞋一摔:“你少胡说!房子不是给你了?” 旁边一直安静站着的少女忙劝道:“娘,你少说两句,别惹爹生气。” 阿芙抬眸打量那姑娘,生了一张平平无奇的圆脸,倒是洗的干净,可是一侧脸,就能清楚看到自下颌线和耳朵往后,就黢黑无比,积累了不少污垢,看着叫人胃里泛酸。 第一百五十七章 生死与共 细看,那男子和妇人都是浑身污垢,只是年龄大些,打扮的也邋遢,因此不显得突兀。 那少女显然是个爱美的,可还这般,便扎眼了。 正说着,窝棚的破帘子又被打起,一个与彦先差不多大的儿郎垮着脸进来。 他没想到屋里有人,愣了一下。看到阿芙的容貌,又愣了一下,直勾勾盯着。 彦先不动声色将阿芙挡到身后,但是屋子太小,阿芙仍然能感受到他的视线肆无忌惮黏在她脸上,让她浑身难受。 那少女道:“弟弟,这是来咱家寄宿的客人。” 那儿郎回过神来,冷哼一声:“巴掌大的地方,爹娘也敢留客人。” 那男人抡起另一只鞋要打人,被妇人拦下:“成才,成才,少说两句,少说两句,别气你爹。” 转脸又朝少女吩咐道:“招财,别愣着了,快收拾些地方出来。” 顾彦先方才说要留宿只不过是借机搭话,他并不想和阿芙在这样的地方落脚。 如今从一家人的交谈中已窥见一斑,目的达到,便准备撤退。 这会便道:“婶婶,算了。我们再往城里赶赶吧,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阿芙跟着点点头。 她简单盘了个发髻,没有用发油,随着点头的动作,额边的碎发轻轻摇动。 那个叫“招财”的少女看呆了,不禁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辫子。 因为太久不能好好洗头,她的头发稀少,摸起来硬而油,几乎像一条烂布。 男人摸出一只旱烟,就在这狭小的窝棚里抽起来:“住得下住得下,别听娘儿们胡说。” 阿芙心里有点着急,若是今天晚上回不去,叔裕定然要派人四处寻找。若是叫石郡守发觉她“深入敌后”,恐怕就不能全身而退了。 彦先如何不知,极力推拒。 男人自然是挽留,那妇人本是惺惺作态,但在儿子也开口挽留之后,突然转变了态度。 阿芙沾染上那叫“成才”的年轻男子的视线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心中直发毛。 她本能觉得这个人图谋不轨,只想快快离开。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窝棚外面走,那年轻男子亦步亦趋跟将出来,眼神越发放肆地打量着阿芙。 彦先沉了脸,冷冷盯着那成才,不再多说。 成才似有几分怯懦之意,又看着彦先瘦削的身影有些不服气,暂且掉过头。 彦先拉了阿芙的手腕,低声道:“咱们走。” 阿芙心里暗骂“穷山恶水出刁民”,一边一声不吭地跟上彦先的脚步。 走出去约么有一里,阿芙累的不行了,彦先才停下来。 他四处打量一番:“这里人烟罕至,咱们还是快快走远些才好。”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呼号,夹杂着怪笑,成才和一群年轻人不知从哪里搞了马,得意洋洋从两旁的灌木丛中骑了出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阿芙和彦先。 “这位姑娘,天色晚了,还是随我们回去住吧。”成才皮笑肉不笑道。 真把他们的坏水逼出来,阿芙倒也不害怕了。这不过是几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小子胡闹,彦先可是手中刀饱饮过匈奴血的战士,难不成还打不过他们。 彦先不紧不慢摸摸行囊——为防扎眼,他在出城时特意将剑裹了起来。 不,对付这群草包,都辱没了他的剑。 他两步上去一摁马头,成才的坐骑惊恐嘶鸣起来,前蹄不住刨地。 他另一只手扯住马的鬃毛,趁着成才一脸呆滞,腰腹用力,双腿腾空而起,一脚便把他扫到了马下。 旁边的这群乡野纨绔子弟都惊呆了,一时不知道去扶成才,还是掉头就跑。 彦先大声叱马,勒着缰绳让它窜出去两步,抓住阿芙的右手腕将她一把提到了马上,脚尖一踢马腹,绝尘而去。 阿芙感觉自己的右肩差点就要脱臼了,但又怕一惊叫别再扰乱了彦先的心智,硬生生忍住了。 彦先心中怎的不慌,毕竟人生地不熟,他虽说不怕那群草包,却怕这些地头蛇使阴招,一路策马狂奔,并不敢停,也顾不上说话,两人直奔到邹郡城门下,才安下心来。 此时城门已关了半扇,守城士兵打量着阿芙和彦先面子嫩,无论如何就是不许他们进城。 阿芙便摸全身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正焦急着,忽然发现左臂绷带里还有几根玉簪——正是叔裕当时从匣子里取出来为她固定断臂用的。 她当即抽出来一根,递与彦先,示意他去贿赂城门守卫。 彦先哪里干过这事,面红耳赤心慌意乱,到底是做成了,两个人才得以进城。 刚过两条街,就碰到面无表情行色匆匆的周和。 黄昏里,他两只眼睛恨不能反光,一下子就攫住了阿芙,口中立刻吹了吹口哨,才上前低声道:“夫人您这是去哪了啊,二爷都快要急死了!” 一句两句哪里说得清楚,阿芙只是叹了口气:“先回吧,等会儿我同二爷解释。” 阿芙以为还要回城西客栈,直到看到了邹郡议事厅的边门,她才恍然大悟:郡守怎么可能在知道钦差的身份后还让钦差去客栈窝着呢? 她一路也无心观察,惴惴不安到了叔裕的院子,看到他背着手站在厅前张望的身影,眼眶一下就酸了。 顾彦先瞟了她一眼,默默垂下了眸。 他要把心里那点琐碎的儿女情长收拾收拾,打起精神:今天的一番奇遇,想来需要好好汇报汇报。 叔裕一直愣在厅下,或明或暗的灯光打在他脸上,看不清他的神色。 行到他面前,阿芙仰着脸望他,胸膛不住起伏。 叔裕总是没有反应,其实她心中有些慌。 这段日子对叔裕虽说是改观了,可他以前的种种“事迹”,到底也是发生过的。 周和觑着两位主子的神色,道:“二爷,夫人回来了。” 叔裕步下台阶,身形有些摇晃。 阿芙下意识伸手扶他,却猝不及防被他整个包进怀抱。 叔裕的身子冰凉,不住地发抖,当着众人的面,不管不顾地亲吻阿芙还带着尘土气息的头发。 阿芙有一瞬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这般汹涌的爱,竟反过来安慰他道:“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夫君....” 听见她软糯地喊他“夫君”,叔裕的泪水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滴在阿芙的额头上,滚烫滚烫。 阿芙一瞬间鼻子也酸了,她搂住叔裕的腰,把脸埋在他温暖的胸膛上。 记得以前舒尔曾经问她,如果成亲后过得还不如做姑娘时候舒服,那为什么要成亲呢? 那时候她怎么回答的,记不得了。 如果现在让她再说一次,她要说,那就努力让成亲之后过得好。 这样风尘仆仆归来之后,有人惦念着,有人恨不能与你生死与共,顿时感觉整个人都妥帖了。 叔裕平息了好一会儿才安定下来。 他觉得有点点不好意思,但是好像又没有太不好意思。 他从前是不能想象大庭广众之下抱着失而复得的妻子哭的,可是哭完之后,又感觉很骄傲: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哪里能理解我这种遇到了人生至宝的人的心情呢? 与石爱莲的会晤说顺利顺利,说不顺利也不顺利。 石爱莲是个典型的官滑头,满嘴套话,任你怎么问,他就是打马虎眼。 叔裕拿他没辙,想着先把阿芙等人接来,派了周和过去城西客栈,却不见阿芙的身影,只有急的直哭的顾舒尔。 周和直到阿芙丢了,当时心跳都快停了。派了两人将顾舒尔送过去,顺便给叔裕汇报汇报,他自己连议事厅都没回,忙着组织人手在城里搜寻。 第一百五十八章 他裴叔裕眼光真好 叔裕听底下人报夫人不见了,伴着舒尔呜呜咽咽的哭声,只觉得眼前一黑,跌坐在了身后的凳子上。 完了,越是害怕的事,越会发生。 他都懒得责罚逼问顾舒尔了。她显然也没存什么坏心眼儿,精力还是放在找阿芙身上比较好。 若是全须全尾的找到了,便放了这丫头;若是有了旁的....叔裕简直万念俱灰,就是把舒尔五马分尸,又有什么用呢。 幸哉幸哉,阿芙回来了。 他拿袖子擦了眼角几滴泪,牵着阿芙,鼻音很重:“走,进屋去。” 阿芙完全挪不开视线,又甜蜜又幸福地点点头,跟着他的大步子进屋去。 顾彦先一直盯着别处,这会才转过视线道:“舅父,外甥有事禀报。” 叔裕脚步一顿,转头看了眼阿芙,后者刚想起来自己一天下来的奇遇,睁圆了眼睛。 叔裕道:“进来吧。” 其实彦先和阿芙并没有问出一条完整的线索链,但是叔裕、周和、阿芙和彦先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一会子,事情也就大致明了了。 首先,邹郡的经济并不好,起码不像石爱莲所吹嘘的那般。 其次,邹郡的合村并居应当说败笔已成定局。农田都在城外,为了种种理由将农民强行迁入城内,自然是出力不讨好。况且,从前的房子虽破,可到底能遮风挡雨。合村并居之后,倒只能在窝棚中安身了。 最后,邹郡的粮食形势可谓并不乐观。所谓新苗法的核心是在合村并居之后,以村庄为单位统一安排耕种,愿意是提高耕种的效率。可是合村并居既然并未实现,所谓的新苗法的推行,就更是纸上谈兵了。 那早市上沉甸甸筐笼的小贩,八成是从官府的仓库中抬出摆摆样子,自然也没人买得起,于是又满满一筐子抬走了。 众人七嘴八舌说完,静下来,三双眼睛齐刷刷看着叔裕。 叔裕拧着眉头。 今天白天一天,石爱莲和他府里的歌姬对他魔音贯耳,他几乎来不及仔细思索。 静下心来想想,他的态度的确是有些奉承地迫切了。 叔裕一张口说军粮的事,他随机便应下了,当即叫师爷去各大仓库清点。 当时只觉得顺心,现在想想,也有种想快点送了瘟神的感觉。 新苗法和合村并居都出了问题,比单纯的收不上军粮,事就大了去了。 叔裕今晚找阿芙时虽不欲声张,还是闹出了一点动静。 他之前还觉得石郡守会顾及他的钦差身份不敢轻举妄动,可是现在颇有些担心他朝廷里有人撑腰,对他们痛下杀手。 多年的战场经历让叔裕直觉极准,他只觉一把无形的尖刀即将戳进他的前额,庭院里都阴测测的,让他汗毛倒立。 一行人里还有女眷,着实不能冒险。 最稳妥的就是先从邹郡这个狼窝里出去,就算冤枉了石郡守,大不了屈尊降贵给了赔个罪,这都是小事。 叔裕沉声道:“周和,咱们即刻出城,别惊动别人。” 彦先失声惊道:“出城?” 周和心里明白,没有多说,行了个礼,匆匆出去了。 阿芙下意识地站起来,紧紧盯着叔裕。 她极少看到叔裕的这种神情,也知道可能出事了。 叔裕起身,抓了件披风,对彦先说:“你跟紧我,别出声。” 接着把披风裹到阿芙身上,紧紧揽住她的肩,拥着她往厅后门走去。 郡守府并无什么异样,周和一掌劈晕了门童,一行人便顺利出了府。 马蹄铁上都包上了布,邹郡的路面又不是什么青石板,踏上去声音也小。 阿芙被叔裕搂在怀里,兜头兜脑裹在披风里,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受到叔裕绷紧的肌肉和偶尔狂飙的心跳。 到底是有惊无险到了城门。 守城士兵问:“谁?” 叔裕一咬牙:“石郡守派我等星夜出城,请兵爷开门。” 门便开了。 那一瞬间阿芙听到叔裕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让她也跟着紧张起来,两手冰凉,不住发抖。 周和侧脸看向叔裕。 不走,后头石郡守分分钟发现;走,城门开得这样容易,分明就是有蹊跷。 前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压压的荒野,后头是一片死寂的邹郡内城。 叔裕有一瞬间思绪拉远,想来司马懿兵临城下,看着孔明城楼抚琴,想来也是面临这般攫人心魂的恐惧。 他侧头去寻找舒尔的身影,发现她由一位兵士护在马上,定了定神,低声道:“诸位。” 马不动,人不动,十几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叔裕。 这都是跟他久经沙场的老兵了,骨子里留着血勇和杀气。 “保护好自己,咱们后会有期。” 周和咬紧了牙关,等着叔裕下令。 叔裕将把他和阿芙捆在一起的绳子系紧了些:“三。” 彦先目眦欲裂。 “二。”踏盐不安地甩了甩尾巴。 “一!” 阿芙只觉得一瞬间就飞了起来,那猎猎的风,隔着披风都吹得她耳廓疼。 得了叔裕的号令,十余壮士皆是分散跑开。 周和虽然不能跟着二爷和夫人,但也仍保持着遥遥相望的距离,想着一旦有什么事还可相救。 彦先纵马之时,忽而听到兵士护着的舒尔一声极微弱的哭泣,鬼使神差地,竟跟到了他们身后。 叔裕在这阴冷夜风中努力睁大眼睛辨识方向。他们虽然是自北城门出,但要往南边走。 西南边是他的祖籍河东,有不少裴家的旧部。或者往东南边是凝之的履职之地,也可供一歇脚。 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什么钦差大臣,都比不上有人有兵,心里踏实。 就这样拼命一般跑出去四五里地,到了一处密不透风的树丛中,叔裕紧绷的心才放下些,稍稍降了些马速,主要是枝繁叶茂的,夜里实在看不清路。 阿芙耳朵都快要冻掉了,听见叔裕附在她耳边道:“还坚持得住吗?” 阿芙咬牙:“坚..坚持得住!” 叔裕在她额头上轻吻一下,一切尽在不言中。 又这样跑了一天多,阿芙在马背上是昏睡过去又醒过来,醒过来又昏睡过去,也不知白天黑夜,简直像死了一次。 终于,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没有在马上了,而是躺在一处草垫上。 生了一堆火,叔裕正在那烤兔子。 见阿芙醒了,笑着递过去一条兔子腿:“正是时候。尝尝?” 阿芙饿得快要吐血,接过来就咬了一口,却也愣是没咽下去。 什么调味都没有,甚至盐巴也不曾放上几分,那味道,真是有些腥膻。再看着那兔子头尚在,阿芙忍不住背过身去连连干呕。 叔裕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不该硬拉着你来的。” 阿芙诧异:“来哪里?” “来南边。”要是她还在慈恩寺住着,倒也不会像这一般受苦受罪了。 叔裕与阿芙成亲这几年,不论多冷的寒冬,都不曾见她一日不沐浴过。 这一趟将她逼的,已是两日不曾洗漱,又风里雨里奔波,颇有些憔悴。 阿芙见他老是盯着自己打量,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了脸:“别看了。” 叔裕笑,露出一口大白牙,篝火边闪闪发光。 “好看。你怎么样都好看。” 他夸得憨憨的,可是阿芙就是有些受用,娇道:“真的?” “真的。”叔裕乐此不疲地确认。 他还是盯着阿芙打量,不过阿芙也不捂脸了,露着那脏兮兮的小脸,笑眯眯地给他看。 总得给旁人鉴赏美的机会不是? 叔裕啧啧赞叹,造物主真是鬼斧神工,他裴叔裕眼光真好。 第一百五十九章 追兵 “我第一次见你那会儿,”他一边啃兔子,一边回忆过去,“当时你跟你一群姐姐们们上去,里头这么多人,我一眼就看着你了。就同我阿娘冬日里窗台上放的水仙似的,白白嫩嫩。” “可见我爹娘要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是有道理的,容易碰见坏人。”阿芙振振有词。 叔裕笑:“我当时就想了,我以前见的都是些什么庸脂俗粉?不行,这个小美人儿爷一定要得到!” 阿芙嗔打了他一下,眼珠滴溜溜转:“都是什么庸脂俗粉?” 叔裕诚恳地看着阿芙:“实不相瞒,长安七十二坊,坊坊都有我的丈母娘。” 阿芙差点厥过去,一掌拍在叔裕背上,好像只是给他挠了挠痒痒。 叔裕大笑,解释道:“这是我大哥埋汰我的。其实..也没这么夸张....” 阿芙一着急,拧住了叔裕的耳朵:“那有几坊?” 叔裕老老实实:“我不记得了....但是南边好多坊我都没去过,总不可能是七十二坊吧?” 阿芙气结,瞪着叔裕。叔裕憋笑,又有点可怜巴巴。 两个人竟然都没意识到,阿芙大逆不道拧了裴二爷的耳朵。 她一拧身:“那你干嘛要耽误我!” 叔裕笑:“不是说了么?那些都是庸脂俗粉,我裴叔裕一向都要最好的。” 这也算是变相的恭维,阿芙握住嘴笑:“你敢要最好的?将天子放于何处?” 这里荒无人烟,叔裕索性也豁出去了:“我同天子一块长大,彼此不穿裤子的样子都见过,若不是他出身皇室,我当比他还胜过几分。” 阿芙嗤之以鼻,不过还是捂住叔裕的口:“天子天子,天之子也。如今我们头顶天脚踏地,应当要小心谨慎才行呢。” 叔裕盯着近在咫尺的阿芙,她挺俏粉嫩的小鼻子离他不过分毫。 为什么人人都想做皇帝?因为还想让自己的女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除了自己谁也不用跪,谁也不用管。 不过叔裕还是不再说了。 他伸出手臂,将阿芙揽过来,抱在怀里。 阿芙安心地靠着他。 仰头可以看到很多很多星星,像是仙女的手链断了,碎玉滚了一条银河。 阿芙想想这些日子,不禁流出几分笑意。 真想不到,嫁了人出了门子,也能过上这样四野为家的生活。苦是苦,可是有意思极了。 她正在这感慨万分,叔裕拿下巴顶着她的额头,蹭了蹭,笑道:“阿芙,你有头油味了。” 阿芙简直是弹开,捂住脑门,满脸震惊,然后是激愤。 和离吧。 天地为证。 这日子过不得了! 可是叔裕嘻嘻哈哈又把她拉回怀里:“我们阿芙头油也是香的!” 阿芙欲哭无泪。她现在一心只想回邹郡洗个澡,哪怕那邹郡真有老虎狮子等着咬她,她也认了! 叔裕乐得不行,把她抱到怀里,净说些甜言蜜语: “我算是发现了,你平日里涂脂抹粉的都是瞎花钱,这样连脸都不洗,那也是艳绝人寰。要么说什么叫天生丽质呢...” “不过脂粉还是得买,回了长安,你就去逛,看中的一律都拿回家,等七月人家晒书的时候,咱们就晒脂粉。” “不是说你不读书,你不是读话本么?对,别的书也读,不过我们阿芙已经这样知书达礼,不读也罢,再读为夫就拍马难追了。” “回慈恩寺?也行,那我也搬去。那儿夏天一定是凉快,就是上朝远,恐怕得起的更早了。你可不许再赖床,得每天早上送我出门!” 叔裕笑嘻嘻的,他发现耍无赖真好使,把阿芙气得肚子都鼓起来,又拿他无可奈何。 他搂紧了她,决定以后回了家才不端那个官架子了,忒累,这样也挺好。 阿芙可是给他气得吹鼻子瞪眼的,拼命拍打他横在她腰间的手臂:“起开!去找你的七十二坊丈母娘去!” 叔裕在她耳边说话,气息拂过耳畔,瞬间酥了她半个身子:“丈母娘我就认一个,安仁坊那位。” 阿芙忍不住勾起唇角,向家就在安仁坊。 “钱夫人,就是我的丈母娘。”叔裕悠悠说完下半句,看着阿芙猪肝色的小脸,成就感简直要破土而出。 钱朵儿家也在安仁坊。她从小跟阿芙一起长大,如今在宫里封了淑媛。 阿芙狠狠拧了叔裕的大腿根:“你!那是皇妃啊!你胡说什么呢....” 叔裕哈哈大笑:“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讲什么尊卑贵贱!” 阿芙觉得今天的叔裕特别不一样。他从前是最尊重皇帝的呀! 她歪着头仔细打量叔裕的神色。 叔裕坦然任她看着,微笑:“看什么呢?” 阿芙摸摸他的大臂:“怎么了嘛?” 叔裕的眼珠晃了晃,嘴角动了动,然后垂了眸子,轻声道:“没什么。” 阿芙一板小脸,拧回头去:“我还当某人性情大改了,原来还是同从前那般,什么话也不同我这内宅...” 叔裕忙不迭搂住她,后悔不迭:“不是不同你说!我如今是大改了,当真是大改了。不出一趟长安,我不知道我夫人是这样的人才。” 阿芙不回头:“是什么人才?我不曾中过举的,我只会念话本。” 叔裕将她扳回怀里:“是能说话的人才。” 阿芙忍俊不禁:“那到底是怎么了?” 叔裕深吸一口气,轻声叹道:“这么多年不出京城,竟不知道大旻破败至此,竟不知道皇帝这样昏庸。” 阿芙惊得一瞬间忘了呼吸,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 叔裕眉头微蹙,遮住几分痛苦神色:“阿芙,今日白天,路上路过了几个村庄。沿途看去,房子破败之极,饥民靠在墙边等死。我骑得快,只是一瞥,但是真的太惨了。老远都闻得到尸臭味,但是去年明明是丰年....” 他一直低着头,这话太沉重了,他希望话一说出来,就赶快掉进地里,被泥土掩埋:“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我大旻建国不足百年,就连乐岁都不免于死亡了吗?” 阿芙心里揪痛揪痛的,将叔裕的大脑袋搂紧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不要紧的。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发现了一个不称职的郡守,不称职的郡守就会少一位,你说呢?” 叔裕用力点了点头。 阿芙安慰他:“别难受了,这还远远不是动感情的时候,夫君你说是吗?” 某位“夫君”虽然仍旧有些失落,但是听见这句“夫君”,顿时还是打了鸡血一样抬起头来。 就着火光,端详着妻子憔悴但仍艳光四射的面庞,感慨道:“阿芙,你真好。” 阿芙动情地看着他。 有的时候做一个没什么心思,不负责任的小女孩是很幸福的,人人都呵护着你,保护着你,每天无忧无虑,总找得到乐子。 可是当她试着去被人依赖被人需要之后,又觉得哪怕劳心费力,也要幸福的多。 是那种熨帖的欢愉,直入心底。 两人正视线缱绻着,叔裕突然神色一变。 他分明听到有马蹄声踏破夜色而来,在这荒野之中,不为他们而来的可能性也并不大。 虽然阿芙什么都没听到,看到叔裕这幅神色,心知不妥,乖乖等他吩咐。 叔裕撩起阿芙身上的披肩,一把抽灭了篝火,将那半只兔子扔去灌木丛中。 踏盐不安地动着耳朵,试图把将它拴在树上的缰绳甩开。 叔裕将阿芙抱上马,解了缰绳,攀上马背的同时轻叱一声,踏盐便弹射出去。 第一百六十章 瞒不住了便杀 阿芙咬紧牙关,心中默求佛祖。 她不是怕死,只是与叔裕刚刚走入另一种相处模式中,她舍不得就这样离开。 风声呼啸,阿芙睁不开眼睛,却听耳边叔裕大声道:“你还在?” 她迟疑地应了一声,却听周和声音响起,原来叔裕是在跟他说话:“二爷,后头有人举着火把追来了。我保护夫人,您先走吧?” 叔裕轻哼了一声,根本不回答他,大声道:“知道别的兄弟怎么样吗?” 周和道:“估摸着就是冲您来的,他们应当是没事的。” 踏盐毕竟载着两个人跑了一天多,这会也累了,马头直晃。 叔裕分出一只手来摸摸它的鬃毛,无声地鼓励它。 踏盐便竭力跑快几步,可是到底又慢了下来,就连追上周和的坐骑都费劲。 渐渐的,阿芙也能听到后面的马蹄声了。 她扭过头,视线越过叔裕的肩膀,隐隐看到夜幕下的一圈火光,朝他们快速挪近。 周和也回头看了一眼,喊道:“二爷,咱们进林子里吗?在这样的平原跑太危险了!” 叔裕的冷汗出来就被夜风吹干,让他无比清醒。 进了林子自然是有了遮挡物,可也提不上速度,几乎不可能甩开这群人。 听着马蹄声,人约么有几十,大概都是石郡守的亲兵。 是了,他总不敢动用郡兵大剌剌地追杀钦差吧,众口难封,那是自取灭亡了。 带着阿芙,他的确没有把握全身而退。 但是在这平原上竞速,踏盐的状态这样差,最终也是落入敌手的下场。 周和焦急道:“二爷!” 叔裕迅速回头瞟了一眼,火光前进的速度很快。 他咬牙:“往左进林子!” 周和得令,抽出刀,一提马腹,先往林子里开路去了。 阿芙虽然心里没有叔裕这样多的计较,听着火光和呐喊越来越近,她也知道不妙。 颠簸中,手无意中碰到腰间那根粗绳。 这是之前叔裕将两人绑在一起的那根,可能将她抱下马的时候只解开了自己身上那一端。 绳子是稻草编的,手感粗粝,在阿芙腰上松松捆了一圈,也不知叔裕哪里弄来的。 阿芙稍一愣神,踏盐离树林便不过几百米,周和已经蹿了进去。 后头的火光也就更近了,阿芙几乎能听到打头士兵声嘶力竭的号令。 如若她的夜视更好些,就能看到后头一脸狰狞打马狂追的,俨然是一身夜行衣装扮的郡守石爱莲。 叔裕发动下人去找阿芙的事,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当然知道了,还悄没声帮着去找了。 不过当时倒不是为了杀人灭口。 他自觉白日里糊弄叔裕糊弄的还是很成功的,于是单纯是想拍一拍钦差大人的马屁,让叔裕回了长安能更发自内心帮他美言几句罢了。 结果手底下人看见裴夫人跟个半大小子打从城外回来,一身脏兮兮的,还不知打哪儿弄了匹马,石爱莲一听心揪起来大半,赶紧派人四处打听。 阿芙同叔裕相见那会儿,石爱莲这边厢也正紧张地听汇报呢。 家兵很轻易就寻到了阿芙和彦先碰到的那户人家,将那成才招财姐弟并他们的老爹老娘一道捉了回来讯问。 石郡守与这个庄户人家的碰面颇有些戏剧。 石郡守瘦的像个小鸡仔,偏偏能将五大三粗的庄户人整的无家可归,苟延残喘。 庄户人看着力气足,可见了郡守,就算是背地里不知多少次将他八辈子祖宗骂了个遍,还是颤颤巍巍跪了下来。 听说下午到来的那个美貌小妇人是钦差夫人,一家人下巴都要吓掉,不过想想也觉得有几分道理——看她通身的气派就不像是个遗漏在乡野间的明珠。 那个成才只当是裴夫人恼他无礼,任命地跪在一边,只恨自己倒霉,精虫上脑冲撞了贵人,如今落到黑心郡守的手里,死也未必有全尸。 招财也是一样的震惊,不过她不曾做过弟弟的肮脏事,只是眼珠滴溜溜地瞅石郡守屋子里的摆设,脑子里一味地过阿芙的样子,满心都是艳羡。 这石郡守的屋子在叔裕和阿芙眼里又粗糙又庸俗,可是在少女招财的心里,能住上这样的屋子,像裴夫人那般白净香软,那就是修了几百辈子也值得的福气了。 石爱莲皱着眉头道:“你们同裴夫人说什么了?” 妇人急切道:“俺们什么也没说!大人,俺们真的啥也没说,你就行行好,放俺们走吧!” 她男人、儿子姑娘都一声不吭,只有她唾沫横飞,不停地求饶,吵得石爱莲脑仁疼。 他挥挥手,示意下人将他们几个分开关起来,逐一击破。 想想按理说最容易屈服的该是这个年轻的成才吧,毕竟裴夫人是他想要而不曾得手之物,多少该有点想毁掉的心思,石爱莲便先去审成才。 话说了一通,小崽子一声不吭。 石爱莲恼了,一个耳刮子扇过去。 虽然他身材瘦小,跟成才没得比,可是暴怒之下的一个耳刮子,还是有些分量。 成才的脸当时就肿了起来,两只眼睛狠狠攫住石爱莲。 石爱莲岂会怕他,瞪回去。 于是五大三粗的邹郡农民慢慢垂下了眸子,接受了父母官的这一耳光。 可是任石爱莲怎么问,他就是一句话:老子什么也没说,老子就是看中了那个女人。 石爱莲险些就信了,既然这户农民也不知道那是钦差夫人,说不定也没告什么状呢? 他出了关成才的屋子,平复平复心情,准备先过了这一晚再说。 钦差来之前,朝里那位大人便送了密信来,意思是钦差能瞒就瞒,若真是瞒不住了便杀,没什么了不得的。 因此不管钦差如今到底知不知道邹郡的底细,知道的话又知道了几分,他石爱莲都有法子应对。 若明日钦差当真发难,他再痛下杀手也不迟。 阴差阳错一扭头,看到招财捅破了窗户纸,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大半夜的吓了石爱莲一跳。 他心想,要不再去问问这个姑娘吧。 一进门,招财说:“大人,钦差都知道了。” 石爱莲汗毛倒竖,冷道:“知道什么了?” “知道我们都住窝棚。” 石爱莲疑她胡说:“知道便知道了呗,房子又不是没给你们建。” 招财跪下道:“大人,民女旁的不求,只求大人看在民女忠心耿耿的份上,让民女来您府上为奴为婢吧。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钦差和钦差夫人来我们那里的确是刺探的,问了好些话儿,又不住下,便走了。奴婢那会儿便觉得有诈,正待报与大人您呢!” 石爱莲心说钦差没出过城啊,忽又想到那个半大小子,想来这姑娘并不知道那半大小子其实不是钦差..... 他打量着面前这个姑娘。一身酸臭,满脸可怜。 好生生的良家姑娘,非要入府为奴为婢。 石爱莲又多了几分鄙夷,不过耐着性子道:“你是个懂事的,来府上伺候当然是好的。你同我说说,钦差都听说什么了?” 好一通啰啰嗦嗦,待他从房里出来,贴身下属在门外急的直打转:“大人,钦差秘密遣人去牵马了!难不成是都知道了?” 石爱莲捏捏鼻骨,有些头疼。 下属急道:“大人!动手吧咱们,朝中....” 被石爱莲瞪了一眼,下属忙把称呼略去:“不是说如果咱们被看穿了就可以杀了钦差么?这钦差就要走脱了,大人还犹豫什么呢?” 石爱莲不耐烦道:“你学什么舌!我又不是不知道!” 第一百六十一章 原来这是她的死地 他狠狠心,低声道:“别慌!让他们走!派人去跟城门的也说,碰见钦差,让他们走!在府里在城里反而不好下手,待出了城,干什么都干净些。” 下属眼睛一亮,得令而去。 石爱莲本想在城外这么四五里地就灭口了事,但是他没想到一出城门十几个人就四散而走,一时有点毛爪。 再加上踏盐跑的太快了,愣是没追上。 要不是踏盐背着两个人,后面越来越慢,说不定就给叔裕阿芙两人走脱了。 他如今盯着远方那两个黑影,眼里恨不能射出箭去。 他并不知道这两匹马一匹是周和骑着,另一匹托着叔裕和阿芙两个人,他只当钦差夫人是花木兰在世,一人纵马平原呢。 要知道他骑了这么远差点累死,一介女流能“自己”驰骋,他倒是对钦差夫人有了几分钦佩之情了。 听说还很美,那不杀也罢,可以金屋藏娇.... 他心思稍有些游离间,一眼看见前头那一匹就要跑进密林了,瞬间回魂,急得脑门冒汗。 下属喊道:“大人!放箭吧!” 石爱莲恍然大悟,差点忘了还有箭,破口大骂:“你怎么不早说??张嘴只知道吃饭!” 把下属吼懵了,石爱莲胳臂重重一挥,差点把自己从马上扯下来:“放箭!!” 叔裕听见了他这一嗓,轻踢了一下马腹,踏盐便跑得又快了些,阿芙能感觉到马身上开始冒汗,每一块肌肉都颤抖着。 叔裕也绷紧了肌肉,咬紧牙关,将阿芙挡在身前。 眼瞅着就要进林子了,放箭便放吧,几根短箭还受不住么? 阿芙没有这么好的耳朵,一无所知。看着林子近在咫尺,她心底生出绝处逢生的喜悦,扭过头来笑着想跟叔裕说话,余光却见到什么东西穿风而来。 那支箭,就在阿芙眼前,带着鸣音,刺入叔裕的肩膀。 叔裕没有吭声,只有那利刃入肉的声音,差点炸开了阿芙的耳膜。 她下意识想伸出手去捂住伤口,但被叔裕脱给她的那大披风裹住,一时动弹不得,只能干着急。 就这样一瞬,又是几支箭同时刺入,叔裕没挺住,闷哼了一声。 阿芙一瞬间眼泪就落下来了,从披风底下伸出右手,搂紧了叔裕的腰,就怕他突然脱力, 叔裕喘着粗气,下巴顶在阿芙头顶上,轻声道:“没事,没事....” 踏盐仿佛感知到了什么,不安地嘶鸣了几声。 好在终于蹿进了林子,周和已略劈开一些挡路的枝条,踏盐的速度也并没有减慢很多,在林子中左奔右突几段,终于在一处落叶洼地寻得周和。 他见了叔裕,眉毛要飞出天际:“二爷!!你中箭了??” 叔裕自己觉得呼吸有些费力,心知中箭地方不好,勉强道:“你领路,快点走。” 周和定定神道:“这洼地下头有个洞穴,爷和夫人先屈就在这,奴才去引开追兵....” 叔裕的眼皮好沉,他努力去听,却集中不了注意力。 眼前明明是暗夜,却时不时闪过白幕,伴随着强烈的昏眩感,让叔裕险些坐不住马背。 周和和阿芙都注视着他,叔裕想打起精神来,可是却越来越疲倦,想说什么,也张不开口。 阿芙的眼眶里充满了泪,她勉强伸出左手,因为断臂这一个多月都是蜷曲着,稍微有些伸不直。 她环抱住叔裕的腰。 他背上湿漉漉黏糊糊的,她知道那不是汗,是血。 她脸闷在叔裕怀里,对周和说:“你背着二爷进洞,我去引开追兵吧。” 周和傻眼了,一时没说出话来。 叔裕已经闭上了眼睛,像是安然入睡。他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阿芙肩上,人完全丧失自主力的时候是很沉的,就算只有上半身伏在阿芙身上,阿芙也觉得极费力。 “我弄不动他,也不会护理伤口,得你来。” 叔裕抽搐了一下,环着阿芙的手臂垂下来,周和看到他的手腕处滴滴答答在往下流血。 他不再犹豫,跳下马来,将叔裕背起,仰视着高高坐在马背上的阿芙:“夫人,您一定得活着回来。” 这像是一句告别语,因为阿芙连路都不认识,能活着回来除非是乘着观音的彩云。 阿芙用那根麻绳把自己紧紧捆在踏盐身上,学着叔裕的样子摸摸踏盐的马鬃。 她看看有些阴森的树丛,像是蟒蛇的巨口,吞噬一切。 原来这就是自己的死地,同旁人的,都很不一样。 她贪恋地望着叔裕因失血有些发白的面颊,微笑道:“好。” 她从未自己骑过马,试着踢了踢马腹。 踏盐是通人性的,知道阿芙的意思,小跑起来,钻入无边的黑暗。 周和看着她身上那件黑色披风迎风猎猎,悲戚自心底疯狂蔓延。 叔裕昏迷之中逸出一声呻吟,他来不及多想,朝自己的坐骑很踢一脚,看它惊惶跑远,才背着叔裕藏进了方才寻好的洞穴。 这其实是一处暗溪,高出水面的空间不足一米。 周和便四肢着地跪在浅水上,将叔裕背在背上,以免他的伤口出血,染红了溪水,引来追兵。 溪水很凉,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周和的四肢就失去了知觉。他咬住牙,期盼追兵快快过去。 “在哪呢?在哪呢?”果然一阵纷繁的马蹄声到来,伴随着石郡守尖着嗓子的怒火。 “大人,那儿有过马的行踪!” “追!” 马蹄声砸过周和头顶的洞穴,他真怕这石壁不堪重负坠落下来。 洞口处有兵士下马掬了一捧水洗脸,周和屏住呼吸,就怕他嗅出丝毫血腥气。 那兵士咕嘟咕嘟漱了半日口,“呸”的一声又吐回了溪水中,骂了句脏话,翻身上马,走远了。 周和舒了一口气,硬是又挺了会子,才把叔裕放下来,将几支箭杆全部掰断,背着他极速往东南方向跑去。 却说阿芙这边,她将自己死死捆在马鞍上,抱着必死的决心,伏在马背上极速向前。 好几次踏盐一个转弯她都觉得自己要被甩出去了,硬生生又被腰间的绳子扯了回来。 没跑多远衣裳就被磨烂了,那麻绳嵌进肉里,一下一下如同火烧。 许是踏盐路跑得不直,她渐渐听得后头的马蹄声和呐喊声。 也不敢回头,怕被眼尖的追兵认出她不是叔裕,只能狠狠心拼命踢马腹加速。 她知道“跃马扬鞭”,但是因为她并不会,只怕被后头看出了端倪,因此只敢这样小幅度动作,只是苦了踏盐。 石爱莲看着那件长披风还有踏盐标志性的四只白马蹄,对前头是钦差大人这件事深信不疑。 他盯着那个背影:“刚才放了这么多箭一个都没中吗?给我再放!” 追兵们立刻搭上弓。 旁边贴身护卫吓了一跳,忙道:“大人,大人,这密林里可不能放箭哇,容易弹回来伤着咱们自己!” 这个石爱莲倒是不知道,急忙叫收了手,接着追。 阿芙更不知道,她不知道这密林救了她一命,还嫌弃这枝桠横出减慢了踏盐的速度。 终于看到前方的密林出口,她欣喜若狂,伸手指给踏盐:“踏盐,快,出去,出去!” 也得亏踏盐“听得懂两句人话”,朝着她说的方向跑去。 阿芙兴奋,后头追兵也兴奋。 石爱莲看着前边的马匹竟然有出林子的迹象,大喜过望:“追上去!一出了这鬼林子就给我射!” 踏盐撒开蹄子跑着,忽而一个骤停,差点把阿芙掀出去。 风声一停,阿芙听得见了。低头一看,她腿都软了:竟然是骤然裂开的一道峡谷,下头是滚滚江流,惊涛拍岸。 开始下小雨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树上一夜 雨打湿了她额边的碎发,湿漉漉地黏在脸上。 她踌躇在山崖最前端。 死,可以。可以是猝不及防一刀断头,也可以是逃无可逃万箭穿心,可是老天逼着她自己跳江,不禁也有些太为难她了。 阿芙不能回头。她绝对不能让追兵知道这个大黑斗篷不是钦差本人。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渐渐他们也不跑了,变成了不紧不慢的踱步声。 阿芙不回头都知道那石郡守得意洋洋势在必得的嘴脸该有多恶心。 但当他的声音响起,还是刷新了恶心的下限:“裴大人,别徒劳了。您要是...” 他梗了一下,感觉说“投降”有点怪怪的,“您要是过来,我石某人虽然不能保您不死,可是朝廷那边,您的妻儿老小都不会受难。您看,牺牲您一人,保护您全家,多划算呐,是不是?” 阿芙咬牙,卑鄙无耻,拿妇孺要挟,莫说你奈何不了我夫君,你连本妇人都奈何不了! 待我夫君归来之日,就是你这黑心肝郡守见阎王之时! 阿芙真想看着叔裕意气风发凯旋的模样。 八年前他打从南绍回来,痛失长兄,并无半分胜利的喜悦,而她与他也不过是长安街上的陌生人。 去年十月他胜了匈奴,她又因刚刚生产不便出门迎接。 阿芙不是没幻想过,这次收粮回来,在她的青布马车里,看着他高头大马走在前头,百姓欢呼雀跃迎接他们的守护神。 终究是不能了。 她摸摸马鬃,腰间被麻绳磨破的地方还在不停灼痛。 踏盐呐,委屈你跟我一块儿了。 她踢踢马腹,踏盐不安地踱步。 女主人是要它跳河吗? 它不想跳.... 阿芙深吸一口气,自固定左臂处又抽出一只玉簪。 当时叔裕为她加固时候用了四根。后来她还给叔裕一只束发,又交给彦先一只打点守城兵卫,这一只用来刺激踏盐,她还能留下最后一只玉簪,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她狠狠心,用力将簪子刺入马颈。 踏盐吃痛,一跃而下。 阿芙死死咬住唇,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一人一马消失地毫无征兆,石郡守大惊之后下令放箭,只有无边箭雨落入滚滚洪流。 他冲去崖边,正是凌讯时节,河水暴涨,哪里还有人影。 下属倒是挺开心,见他阴着脸,安慰道:“大人,这样子岂不干净,就算被下游的见了尸首,咱们就咬死说不知道就是了。兄弟们嘴都严着呢!” 石爱莲怒气冲冲:“你知道他就死了?再说了,钦差夫人呢?她也得给我务必找到!” 说着方才周和见到的漱口的兵士牵着匹马急吼吼跑来:“郡守,在林子里发现一匹奔马,但是本就没人!” 下属更加喜滋滋,牵过来道:“大人您看,我说吧,这不,钦差夫人的马也找到了。你说她一介女流,没了马,在这林子里,还不一早给什么饿狼之类的吃掉?您就别担心了!再说了,钦差都死了,皇帝老儿还会在乎那娘们儿胡诌?” 石爱莲将信将疑,毕竟能纵马这么远的女流实在不一般,还是下令道:“你,带着人马给我接着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听着没?” 下属爽快应了,石爱莲才带着几个亲兵,掉头往邹郡方向回去。 待石爱莲一行走远,兵士凑过来问下属:“哥,咱们....现在?” 下属挤巴挤巴眼:“搜它干嘛!大人就是过于谨慎。行了,收队吧,咱们慢慢的走,路上找个窑子解解乏,回去就说尸体叫狼吃了一半便是。” 兵士笑成一朵花:“哥哥英明!” 周和背着叔裕潜行了一夜,在凌晨时候才爬上树休息。 他们出北城门时往西走,接着往南奔逃,在邹郡西南角与夫人分开,看地形,这大约是邹郡正南处十几里,遥遥还能望到邹郡南边的城墙。 背着叔裕上树十分费力,到达树冠的时候周和差点虚脱。 他小心翼翼将不省人事的叔裕俯首放在树冠中央,伸手去探他的伤口。 第一支箭最深,但是在肩胛一侧,只是皮肉伤。 第二支和第三支几乎在一处,伤了右下背,几乎能看到肠子。 最后一支射在右上背,估计是伤了肺。 周和也就能清创包扎,看到这样的伤口实在是束手无策,看着唇色发紫,呼吸微弱的裴叔裕,五尺高的汉子忍不住抹了把泪。 在树上枯坐了一会,周和狠狠心,决定先将叔裕留在这里。 王二爷所在的汴州距此不过百里,他昼夜奔驰,一天可返。 周和将左右枝桠都往里聚一聚,确保叔裕不为外人所察。若他带人返回的时候太晚,那他也可自刎于此树之下了。 周和下定决心,麻利地下了树。 他也是幸运,没走几步就遇到一户人家,男丁都出去耕地了,家里只有老太婆和一个小媳妇。 他也顾不得什么道义,一脚踹飞了大门,径直进屋牵走了院里两匹马,骑一匹牵一匹,扬长而去,留下院里大哭小叫的妇人和瘫倒在地的老婆婆。 农户的马不比军马,虽然在周和的狂策下也能跑快,可是不过六十里地,他所骑的那一匹就明显体力不支,口吐白沫。 此时周和心焦如焚,哪里还有半点怜悯之心,狠狠一脚踹在柔软的马腹上。 那马哀鸣一声,前蹄一软,摔倒在地。 周和经验丰富,在马身向下那一瞬便踩着马身跳起,纵上了另一匹马,竟是丝毫未停,就这么一路狂奔,到底是在日落前赶到了汴州。 汴州正要下城门,看到脸上还有风干血迹,形同疯魔的周和,吓得关门的速度都快了几分。 周和狂吼:“快带我去见王巡抚!若敢耽误,我叫你们全家赔命!!” 卫兵虽然害怕,但也知道厉害,急忙将他引进城。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那城门还没关死,就听有人大喊:“开城门!开城门!” 卫兵累个半死刚把城门打开,周和就又从他面前纵马狂奔而出,约么百余人的马队跟在他身后,好一阵烟尘滚滚。 刚要再次关门,竟然又看到巡抚的马车疾驰而来,时不时碰到路面的颠簸,马车几乎凌空飞起。 巡抚王凝之是个慢性子,卫兵哪里见过他的马车开的这么快,吓得赶紧又把城门打开。 这几个来回,把三五个壮小伙子累得直喘。 凝之其实早跟在周和身后出了城,这马车里装的是一车老大夫,年纪太大,骑不动马。 凝之就说给他们坐马车,一定要跑得越快越好,全然不顾一帮老骨头差点就散了架。 毕竟是军马,跑得快些,到夜半时分,周和和王凝之便到了。 周和多日连续奔波,此时实在是强弩之末,到了叔裕藏身的那颗树下,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还要挣扎着往树上爬,被王凝之一把拦住:“你别上去了,我去。” 王凝之哪里会爬树,他纵然心急如焚,但还有理智,知道自己上就是浪费时间,挥挥手让两位下属上去,叮嘱道:“千万小心,别弄伤了裴二爷。” 下属得令上去了,另有出来几位士兵叠罗汉,硬是将叔裕平平地运了下来。 凝之一看叔裕死灰一般的面色,心里狠狠一揪,回头声音都变了:“大夫呢?马车怎么还没到?” 兵士们让开一条道,老头拎着箱子,兵士拎着老头,一路快跑过来:“到了到了到了....” 众将士大气都不出,等着那个气喘如牛的老大夫诊脉。 老头虽然经过大场面,但是还是有点紧张,干脆闭了眼。 诊了半日,也不敢说有救,只是说:“先喂些参汤吧,这位爷有些缺水。” 第一百六十三章 去泸州吧 叔裕一天多滴水未进,还好老天怜悯他,下了点小雨,不然当真是要渴死在这树上。 参汤一沾到他干裂的唇,生命的本能就驱使他微微张开了口。 周和看他还知道饮水,没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是打从南绍回来才开始贴身服侍二爷的,匈奴一战叔裕又有如战神,人从敌阵过片叶不沾身,这还是第一次见他伤重至此。 凝之心里也难受,拍了拍周和的脊背:“好兄弟,歇息着吧,接下来都交给我。” 周和想给凝之行个礼,身子刚往前一倾,就一头栽了过去,不省人事。 凝之叹了口气,让人将叔裕和周和主仆都抬去马车上,自翻身上马,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回去了。 路上碰到一户人家门口围了一群人,几乎将马路也堵上了。 凝之皱着眉让人过去看看怎么回事,下属回来道:“回大人的话,说是前几天这户人家进了贼人,丢了两匹马。老娘当时就昏死过去了。这家男人回来之后就打老婆撒气,那妇人便上吊了,老娘最终也没救过来,是以在这办丧事。围着这些人是那妇人的娘家人,正讨公道呢。” 凝之叹了口气:“光天化日竟然有贼人掠马,这户人家也是可怜,你与他二两纹银安置了吧。” 就此一行人往汴州回了。 石爱莲这一趟可累狠了,是以回程慢慢颠着,这也才刚刚到邹郡议事厅。 他甫一进门,管家就一脸忧色上来问:“大人,押回来的那几个莽汉,怎么处理?” 石爱莲诧异道:“什么莽汉?” 管家懵道:“卢大人从城外押送来的,说是您知道。” 石爱莲大喜过望,这个小卢果然能干,竟然连钦差的配兵也捉到了。” “一律杀了,做干净些,嗯....焚尸吧,千万不能叫人找着尸体。” 管家得令,走了两步又返回来:“那....您关在厢房的那几个,怎么处理?” 石爱莲挑挑眉:“活着呢都?” 管家点头,殷勤应着。 石爱莲眯着眼看他:“我也没让你给送饭啊。” 管家一愣,随即尴尬笑道:“大人,这....一天也饿不死啊,您说呢?” 石爱莲想想也有理,坐下来吸了口烟,随意道:“把老夫妇和小年轻弄了,找个地方埋,别埋后院,听着没?” 管家笑道:“瞧您说的,哪能埋到您院子里...” 石爱莲觑他一眼:“你又不是没干过。” 慢条斯理又吸了一口,感觉浑身都乏:“把三姨娘和五姨娘喊来。顺便....把那个女的,也叫来。” 想了想招财的脏脸,他又道:“把她洗洗干净先。” 三姨娘和五姨娘闻风而至,使尽浑身解数勾引石爱莲。不过他不为所动,只是笑眯眯看她们媚态百出地取悦自己。 菜,还是新鲜的勾人。 招财来到了,脖颈被搓的通红。 她一脸懵懂的进来,看到两位姨娘的清凉装束,瞬间就红了脸。 石爱莲本觉得她平庸,可是看她这幅样子,突然也觉得诱人。 嗯,就要这个朴实无华的味儿。 “过来。”他朝招财伸手。 招财过来,被他捻起一只手细瞧。 这手不好看,干多了粗活皮肉粗糙,关节都大了。 于是他扔掉手,去摸少女健康弹润的臀:“你不是说做奴做婢都行么?愿意伺候老爷我吗?” 招财脸通通红,一半是羞,一半是激动。 凤凰枝伸来地太快,以至于她说不出话,只能忙不迭的点头,更别说问问爹娘弟弟在何处了。 清晨,三姨娘不情愿地打开房门,对外头的婢子道:“老爷有话,明儿要纳八姨娘,你去叫管家准备着。” 石爱莲是不想起,招财虽然平平无奇,可是却又股子乡下姑娘特有的味道,叫他倍感踏实,欲罢不能。 但是他惦记着搜索钦差夫人的兵士就快回来了,兼着星夜焚尸的管家应该也了事了,忍痛割爱,套了件衣裳,往外头来。 管家果然候着:“大人,都处理完了。一共八具尸首,都烧完倒到外头河里去了。” 石爱莲点点头:“好。卢管事回来没?” “回来了,就在厅里等着您回话呢。” 那卢管事正是跟着石爱莲把阿芙逼得坠江的下属,如今见郡守过来,笑容满面的起身:“恭喜郡守了。” 石爱莲随意一坐:“怎么样了?” “回大人的话,咱们到处都找了,钦差夫人已叫狼啃的不像样,就没拿回来给您看。也算是天葬了吧。有一股往汴州方向去的匪徒,我已叫底下人给您押送过来了,还有一股往西边去了,属下估摸着是往河东裴家去,已派人去拦截了,您放心,不出几天定有着落。” 石爱莲问:“钦差夫人的首饰衣服,狼不能吃了吧?你带回来了吗?” 卢管事一窒,本能地接着编瞎话:“衣服已着实成了几片碎布,咱们兄弟就没捡起。钦差夫人倒是不曾戴首饰,许是逃跑路上掉了,也未可知。” 石爱莲从袖中掏出一支玉簪,正是当时阿芙与彦先买通城卫用的,被他派人查获:“是啊,她把这发簪给了城门一个百夫长了。赏你吧。” 说着慢悠悠起身,往后院踱去了,飘来一句:“你拟个公文吧,跟朝廷那边汇报汇报。” 卢管事握着玉簪冷汗哗哗而下。 他真是蠢死了,竟然忘了买几件妇人首饰交差。要不是这挨千刀的钦差夫人刚好把这个倒霉簪子给了城卫,还叫郡守知道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定定神,赶快回书房拟稿。 叔裕一行出城门时虽各自寻路,但后来大约分了三个方向:直接往汴州去的,如今已被卢管事一网打尽,化作骨灰融入大江大河;叔裕阿芙这一股迂回的,不知死活;还有一股除了城就马不停蹄往西南跑,成功逃脱。 这里头就有顾舒尔和顾彦先。 老兵都跟顾彦先一起打过匈奴,知道这小子看着面嫩,其实有两把刷子,都听他的。 唯独顾舒尔,一向看这位庶兄不顺眼,再加上带着舅母出城惹来这一通麻烦的都是他,自然没有好脸色。 顾彦先也懒得理她,虽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但也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自己活命的同时帮她一把,也就仅此而已了。 这会儿他们宿在山洞里,吃着打来的野驴肉。 顾舒尔在的时候这群大男人总是有些拘束,她也察觉到了,便推说吃饱了,独自去洞里歇息。 果然,外头的笑声就密集了起来。 顾彦先性子沉,说话也少,可是说的都是精华,引得众人忍不住叫绝,给这场紧张的逃亡添了不少乐趣。 吃差不多了,彦先道:“各位老兄,弟弟有个建议。” “老弟你说。”一彪悍的大汉一边大快朵颐一边道。 “咱们别去河东了。我想,那个石郡守定然会在咱们必经的路上堵截。咱们抛头颅洒热血不要紧,但是若是不能成功把消息报给裴家请人来助,舅父那便可就危险了。” 另一人迟疑道:“咱们个个武功卓绝,难道还怕石郡守设的关卡?之前周大哥就吩咐过,叫咱们想法儿来河东裴家叫人,这...” 彦先耐心道:“哥哥,咱们自然都能以一当十,但是万一他石郡守下了血本,派出个成百上千,咱们可怎么办呢?以弟弟所见,还是求稳最好。” 彪悍大汉道:“老弟,那你说,咱们不去裴家叫人,还能去哪?难道再往回绕,去汴州找王巡抚么?那也太慢了吧?” 顾彦先微笑道:“去泸州吧。” 第一百六十四章 我..女人...呢 整个汴州的老医者把叔裕的病床围了个水泄不通,摊煎饼似的翻来覆去折腾了一整天,为首的那位才呼出一口气,拿袖子擦擦汗,去外面禀报给凝之:“大人,里头那位大人已无大碍了,静养为主,辅以汤药,定会转危为安的。” 凝之拧眉道:“就是说现在还是危吗?” 把这大夫说得一缩,忙不迭行礼道:“无大碍了,但是....自然还不是好人一般...” 凝之心烦气躁,挥挥手叫他们下去了。 转头问小厮:“周和怎样了?” 小厮道:“周大人已大好了,白日过来看了几回,都叫小的们给劝回去了。” 凝之点头:“做得好,告诉他叔裕要静养,让他自己也养好身子,待他二爷好些了就叫他来伺候。” 小厮得令去了,凝之自倒了一杯茶,一边瞅着里间榻上不省人事的叔裕,一边寻思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就他从周和只言片语中所知,乃是那邹郡郡守罪大恶极,乃至谋害钦差,可他总觉得有些不对。 那郡守无非谋些财罢了,行刺钦差,尤其是与皇家关系密切的裴叔裕,就是借他几个胆他也不该敢。 除非......是有了皇帝的授意,就是想借这一趟将叔裕除去...... 凝之不敢细想。裴家、王家、桓家姻亲紧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皇帝当真决定灭了裴家,那么王家和桓家,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或许事情也没这么坏,凝之在脑子里一一数过朝中与裴家有怨的官员。 在他的记忆中,裴老太爷是个最会和稀泥的,满朝文武数他人缘最好;季珩刚刚长成,还未入官场几年,何况他人在南绍,想杀他岂不更容易,大可不必来对付叔裕;那就是冲着叔裕来的了。 叔裕的仇家,唉。 叔裕说话直,早年间又仗着家世显赫皇帝偏爱,的确得罪了不少重臣,以至于王凝之一时无从下手。 算了,待叔裕醒来与他商量吧。凝之放下茶杯,缓步走到叔裕床前,给他塞紧了被角。 因为怀疑皇帝也想置叔裕于死地,凝之倒也没忙着写公文“恭喜”皇帝叔裕被他救起,结果几天功夫便收到朝廷的公文,说是钦差裴叔裕不幸殉职云云,深表惋惜一类,看得凝之一愣一愣的。 瞅瞅“殉职”二字,再看看榻上还昏睡着的叔裕,凝之感觉颇为玄幻。 虽说还没醒,但连老大夫都说,叔裕恢复的太快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求生意志这样强的人。 周和听了,就跪在床角,默默流泪。 凝之心说这叔裕的小厮怎么是这么个多愁善感的五尺大汉,倒真是对主子情深意切,是以也没多问。 这会儿周和就在叔裕床边凉药,等一会给他的二爷灌下去。 凝之盯着叔裕的手指出神。叔裕这样躺着,他也无心管理州务,便都推给了师爷。好在汴州制度完善,并非人治,一时也一切正常。 他感觉自己许是眼花了,怎么感觉叔裕的手动了动..... 凝之刚要喊周和看看是不是,就听周和激动道:“二爷!您醒啦?” 凝之三步两步也冲了过去,看着勉强睁开眼睛,瘦的脸颊都凹下去的叔裕,几乎就要喜极而泣了:“醒了?” 叔裕的眼珠转了一圈,唇角微微扬起一丝笑意。 他还太虚弱,说不出话来,但看着脑子已经清醒了。 周和赶快把药端来:“二爷,您喝药,这药真管用,快,再来一碗。” 凝之将他扶起来,不小心牵动了伤口,听他倒抽一口凉气。 叔裕喝了药,眼睛就在四处瞟。 凝之笑道:“你找什么呢?看我这屋子有没有雕梁画栋?” 周和方才还一脸喜色,突然间脸色就灰败了,端着碗的手也抖起来。 “爷,王二爷,小的先去将碗送了。”他不敢看叔裕,低着头匆匆离开。 叔裕的眼神粘着他的脚后跟走远,凝之奇道:“你们主仆倒真是情深呢,你...” 他顿住,因为看到叔裕努力翕动双唇,想要说些什么。 “胡?佛?风?”他一通乱猜。 叔裕着急,使尽全身力气出了声:“芙....” 凝之哪里想到他出来收个粮还要带老婆,更兼早不记得叔裕夫人的闺名叫什么,猜了半晌猜不中,破罐子破摔道:“猜不得,你快快养病吧,到时候说句囫囵话,我就知道了。” 把叔裕急了个满头大汗,终于挣扎出一句:“我....女人.....呢?” 凝之愣了。 连你本人被我找见的时候都半死不活,遑论你的女人呢?根本连影也没见到。 但他还是攒起一个笑容:“许是你嫂嫂接去了,我等会叫她来。” 叔裕两只眼睛里都燃起光芒,乖乖喝了凝之递来的一碗水,由着他将他放平。 凝之微笑道:“你再睡会,养好精神。” 叔裕依言闭目。 凝之又在旁边守了会,听他声音变得绵长,才蹑手蹑脚出来。 过了月亮门,就发现周和蹲在左边地上,吓得他差点跳起来。 “你在这儿干嘛呢?”凝之道。 周和站起身来,两眼通红。 凝之难以描述自己的心情。 他想起去年过年那会,叔裕扭扭捏捏地过来,说了半天才说明白,竟然是跟媳妇闹了别扭,想让凝之两口子说和说和。 当时凝之将他好一顿嘲笑,叔裕可怜巴巴地都应了。 到了饭局,凝之看叔裕在那装腔作势地拽,其实眼风老是往他媳妇那边瞟,心里头虚着呐。 再看那新妇,生的真是好,可贵的是周身那股子风流气派,当真是难得的美人。 不想,那一面竟是终面。 最终,他简短问道:“人,没了?” 周和点点头,眼泪夺眶而出。 凝之看着眼前这忠勇汉子,心头钝痛。 他差不多能想象发生了什么。能让这般忠仆放弃女主人的场面,估计已是山穷水尽。 他拍拍周和的肩:“这几日.你别来了,我去跟叔裕说吧。” 周和不说话,眼泪更加汹涌。 凝之拿当年跟叔裕学的无赖方法,硬是又往后拖了十多天,拖到叔裕膘肥体壮,说话中气十足,才决定放弃挣扎。 叔裕上身裸着,正由老大夫亲自给他换药。 老大夫年纪大了,手抖眼花的,时不时疼的叔裕呲牙咧嘴。 凝之睨他:“你何必呢,我找个手轻的婢子来给你换不好么?” 叔裕哼他:“大老爷们,这点痛受不住?” 看他疼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凝之懒得理他。 终于换完了,大夫人一走,叔裕就迫不及待道:“阿芙呢?嫂嫂还没从娘家回来么?不年不节的走什么娘家?” 凝之都不敢看他,把脸闷在茶杯里。 叔裕一把把茶杯按到桌上:“嫂嫂娘家在哪,我去将她姐俩接过来!” 凝之退无可退,躲无可躲,虽说已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看着叔裕期待的双目,他还是很难说出口。 看着凝之嘴唇微动,叔裕突然自顾自来了一句:“走走亲戚也好,这一路上都是男人,她肯定憋坏了。叫她跟嫂嫂多处几天吧。” 说着,他把按住茶杯的胳膊收回来,尽量自然地往里屋走去,可是僵硬的背脊暴露了他的紧张。 凝之叫住他:“叔裕....” 叔裕脚步加快,急着往屋里去。 “叔裕,我们没见着弟妹。” 叔裕终究没有躲过这一句,他就如同被雷劈了一般,身影一晃,手辅住床柱才站稳。 虽然他心里早有预感,可就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满怀希冀地转过身,看着凝之:“你刚才说话了吗?” 凝之看着他,心中万分苦涩,直恨天公不作美。 叔裕看他的神情,脚下一软,一屁股跌在了床角,背上伤口狠狠撞上床棱,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凝之飞快地扑过来,想把他搀起,可是叔裕头晕腿软,几乎不能呼吸,凝之愣是弄不动他。 叔裕觉得自己的头要炸了,肺也要炸了,眼前又是黑,又是金星直冒,最后喉头一甜,彻底不省人事了。 凝之看着自己半身的鲜血,心如刀割,吼道:“来人!” 第一百六十五章 时光荏苒,顾彦先一行人已成功抵达泸州,获得了族长的接待。 顾家的族长在朝廷都是有名望的,平时哪里会把邹郡郡守这个俸禄蚂蚁放在眼里,听彦先说了他做下的腌瓒事,哪里能忍,手杖险些砸烂了地砖,即刻派人前往外出私下巡查,只叫顾家兄妹安心休息。 石爱莲那边收了朝廷明暗两封文书,一封是皇帝亲下的,语气沉痛却不多震怒,要他细细回报;另一封是打从那位大人那儿来的,翻遍全心对钦差之死只字未提,石爱莲也就知道,这件事是被大人默许了。 叔裕病情反复了几次,最终还是好了起来。 那天周和终于壮起胆子进了他的屋子,那时已是漏夜,叔裕手抚着胸口,窗户大开,惨白的月光淌了一地。 叔裕仰头看着缺月挂疏桐,淡淡道:“她,怎么死的?” 周和声未出泪先下,叔裕皱眉道:“你哭什么?快点,她怎么死的,说详细点。” 周和只好一一去回忆,叔裕拿着根笔,说一句记一句,时不时还追问几句,十足十像极了审犯人。 “完了?” “完了。” 叔裕笔一摔:“谁说她死了?” 周和嗫嚅。 他的确是没亲眼见到夫人的尸体。 叔裕养病时候,他领着凝之的几位亲兵,重走了一遍当时的路线,在山崖下河滩边发现了踏盐被鱼啃去一半的尸体,若不是那绣金马嚼子还在,就算是周和也认不出那肿胀一摊就是踏盐。 那滚滚江河东逝水的景象,周和实在不觉得夫人还能活下来。 叔裕也不需要周和答话,他心里清楚的很,只是不愿意承认。 他溘然合上双目:“你去吧。我睡了。” 周和近乎恳求的:“二爷,我扶您上榻吧?” 叔裕不答,挥挥手,让他下去。 第二天叔裕起了个大早,守在凝之房外,把睡眼惺忪的凝之吓了个倒栽葱。 “哥哥,弟弟想跟你借兵符。”叔裕郑而重之道。 凝之有些犹豫:“擅动驻兵,这可是大罪!” 叔裕拍拍配剑:“有此剑如天子亲临,没事。那邹郡郡守作恶多端,我持天子剑为民除害,有何不可?” 见凝之还犹豫,叔裕笑道:“皇上都下文抚恤我了,哪里还会料到是我调动的驻军。若是当真追查下来,大不了我就死遁,便说是贼人偷了我的配剑去,岂不干净?” 凝之道:“兄弟啊,你阿爹还在京城等你回来,你怎么敢死遁?” 叔裕有些着急了,凝之无法,只得重又折返回去,将那半块虎符递予了他,还想要嘱咐几句,叔裕却已匆匆走了。 凝之盯着他瘦削的背影——叔裕本是他们几个里头最壮实的,结果如今穿凝之的衣服还大,由衷叹了口气。 刚知道阿芙走了的时候,他倒不担心叔裕垮了。 叔裕是个什么人,是个心劲极强的人。他从来不会绝望,从来不会觉得世上还有南墙。 碰了南墙,那就把南墙撞穿。 就如那年阿芙同他闹别扭,闹成那样凝之听着都觉得和离了才干净,可是叔裕从来没有觉得他求不回阿芙的心意,对他而言,那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就如这次,虽然阿芙没了,他还要报仇,还要把澄远抚养长大,他绝不会跟阿芙一起走。 凝之只是担心叔裕太执拗,走了极端。 但看他这个劲头,若是不许他去血洗邹郡郡府,恐怕就要去血洗全大旻了。 凝之一挥手,唤来身边小厮何汶:“你拿我的配剑,跟着裴二爷一起去。周和如今见了他理亏,必要时候你管着他。” 何汶得令去了,就这么一会功夫,愣是没追上往汴州驻军军营去的叔裕。 叔裕进了驻军军营,逮了个小兵就问:“你们赵大帅呢?” 小兵结结巴巴:“大帅....在帅帐....” 这位赵涵是当年叔裕征战南绍时候的帐下兵,叔裕见了他半分不客气:“给你,虎符,赵涵,把你们兵册和布防拿来,我看看。” 朝廷的公文早已传遍各州,眼下除了汴州凝之和泸州顾家知道叔裕还侥幸存活于世,举国哀悼,福安郡那边都已经开始服丧了。 赵涵自然也觉得这位“老”帅不在了,这会看着叔裕就跟见了鬼一样。 叔裕如今耐性极低,将剑往桌上一摔,横眉立目道:“听不见我说话?” 赵涵喜极而泣,急忙叫人去拿,自己握了叔裕的手,情真意切道:“少帅,少帅,您还在,真是太好了......” 叔裕不是不感于这份真心,只是如今复仇的怒火几乎要将他点燃,他实在无力回应任何一分关切,因此只是木着脸,站在那等着布防。 册子一拿过来,他迫不及待展开。 赵涵凑在一边说这说那:“少帅,您饿了不?看您瘦了些。要不您喝点水?您怎么来的?您吩咐一声属下就去接您了。说来好笑,前两天公文还说您殉职了呢....您跟朝廷说了没?朝廷还觉得您殉职了....属下就觉得,您怎么会在这小河沟里翻船呢...” 叔裕大概浏览了一眼布防,颇为满意,随口道:“这小河沟确实叫我翻船了。我如今就是要去平了它。” 赵涵目瞪口呆。 叔裕伸出手,上面还有在树上擦伤的痕迹,在布防册上点道:“我要这里、这里和裕亭的人,跟着我,以你的名义进邹郡收粮,顺带帮我把邹郡那个王八蛋郡守的家兵都给我下了,带走。然后,就不关你的事了。将来朝廷怪罪下来,你就咬死不知道便是。” 赵涵毫不犹豫道:“少帅,一切听您的。您也不要担心把我拖下水,我赵涵双亲早就没了,要杀要剐,随他们的便!” 叔裕看着他,终于流露出一丝温情,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谢谢你有这份心。可你也是有妻子孩儿的人,我裴叔裕断然不会叫你惹上麻烦。” 赵涵一时差点闪了舌头,多年不见,少帅竟然是个顾家的好男人了。 叔裕那点温情转瞬即逝,拿了册子道:“你跟我去点兵吧,今天得把这三个地方都跑过来。” 虽说叔裕叫赵涵不必跟着,可是赵涵到底是没回去,亲眼目睹了叔裕是以怎样一种暴躁的状态冲入邹郡的。 当年上战场的时候,裴少帅也是以每每“杀的性起”著称,可是那时大多是一种发自骨髓的兴奋,以至于赵涵见到这样一个双目通红牙关紧咬的少帅,十分不适应。 叔裕当然没一进了城门就哭着喊着要杀人,他硬压住性子,待三营士兵将郡府家兵尽数生擒之后,从袖中摸出一幅手套,不紧不慢戴上了,跳下马,一脚踹开了石爱莲的屋门。 里头,是石爱莲和他的七位姨娘,团在一起,瑟瑟发抖。 赵涵怕出事,跟在叔裕身后挤了进来,只听叔裕的声音异常陌生,听着都叫人不寒而栗:“石郡守,好久不见。” 石爱莲整个人抖成骰子,牙齿快要把舌头咬成了饺子馅,只觉得裴叔裕这是带着阴兵从地底下找他算账来了。 叔裕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缓缓比上最前面那个姨娘的鼻尖,低声喝道:“滚。” 那姨娘吓疯了,哭着爬着往外挤,被赵涵一脚踹到了另一个屋角。 叔裕这样走着,姨娘们自动给他让开一条路,直通石爱莲面前。 石爱莲紧紧抓着挡在面前的,正是他上个月刚纳的第八房姨娘,招财。 第一百六十六章 寻仇邹郡 凝之叹道:“兄弟啊,你阿爹还在京城等你回来,你怎么敢死遁?” 叔裕有些着急了,沉下脸。 莫说他那个没干点好事的哑巴爹了,如今也就是他阿娘重生能拉住他,旁的,一概不要提! 凝之无法,看着他这样子总是难以拒绝,只得重又折返回去,将那半块虎符递予了他,还想要嘱咐几句,叔裕却已匆匆走了。 凝之盯着他瘦削的背影——叔裕本是他们几个里头最壮实的,结果如今穿凝之的衣服还大,叹了口气。 刚知道阿芙走了的时候,他倒不担心叔裕垮了。 叔裕是个什么人,是个心劲极强的人。他从来不会绝望,从来不会觉得世上还有南墙。 碰了南墙,那就把南墙撞穿。 就如那年阿芙同他闹别扭,闹成那样凝之听着都觉得和离了才干净,可是叔裕从来没有觉得他求不回阿芙的心意,对他而言,那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就如这次,虽然阿芙没了,他还要报仇,还要把澄远抚养长大,他绝不会跟阿芙一起走。 凝之只是担心叔裕太执拗,走了极端。 但看他这个劲头,若是不许他去血洗邹郡郡府,恐怕就要去血洗全大旻了。 也罢,到时候圣上就算怪罪下来,就叫叔裕死遁算了,倒也活个自在。 满京城都是他的亲戚朋友,随便哪一家,养不活他们父子两个。 凝之一挥手,唤来身边小厮何汶:“你拿我的配剑,跟着裴二爷一起去。周和如今见了他理亏,必要时候你管着他。” 何汶得令去了,就这么一会功夫,愣是没追上往汴州驻军军营去的叔裕。 叔裕进了驻军军营,逮了个小兵就问:“你们赵大帅呢?” 小兵结结巴巴:“大帅....在帅帐....” 叔裕早有算计,这汴州驻军的统帅叫赵涵,早年间还是个愣头青的时候,曾经跟着同样还是个愣头青的裴叔裕少帅打过南绍,没错,就是结下血海深仇的那一次。 能打死人堆里拣回一条名来,可见这位赵大帅的确不是凡人。 就算他是天王老子也曾经是叔裕的帐下兵,因此叔裕见了他半分不客气:“给你,这个是虎符,把你们兵册和布防拿来,我看看。” 朝廷的公文早已传遍各州,眼下除了少数几个知道叔裕还侥幸存活于世,简直是举国哀悼。 尤其是福安郡那边,季珩所率领的裴家军尚在,再加上福安郡百姓大都知道裴氏兄弟的勇武,街头一片悲戚,见了南绍穷寇,简直是如狼似虎,恨不能生啖其肉。 赵涵自然也不例外,听说“老”帅不在了还着实感慨了好几句人世无常,打算什么时候去京城好生吊谒一番,谁知这就看到活的了,可不跟见了鬼一样。 叔裕如今耐性极低,将剑往桌上一摔,横眉立目道:“听不见我说话?” 生动的少帅回来了,赵涵喜极而泣,急忙叫人去拿册子,自己握了叔裕的手,情真意切道:“少帅,少帅,您还在,真是太好了......” 叔裕不是不感于这份真心,只是如今复仇的怒火几乎要将他点燃,他实在无力回应任何一分关切,因此只是木着脸,站在那等着布防图。 册子一拿过来,他迫不及待展开。 赵涵凑在一边说这说那:“少帅,您饿了不?看您瘦了些。要不您喝点水?您怎么来的?您吩咐一声属下就去接您了。说来好笑,前两天公文还说您殉职了呢....您跟朝廷说了没?朝廷还觉得您殉职了....属下就觉得,您怎么会在这小河沟里翻船呢...” 叔裕大概浏览了一眼布防,颇为满意,这才随口应道:“这小河沟确实叫我翻船了,过两天就去平了它。” 赵涵目瞪口呆。 叔裕伸出手,上面还有在树上擦伤的痕迹,在布防册上点道:“我要嘉泽、温邬和裕亭的人,我领着,以驻军名义进邹郡收粮,顺带帮我把那个王八蛋郡守的家兵都给我下了,带走。然后,就不关你的事了。” “将来朝廷怪罪下来,你就咬死来的人拿了虎符,没见过裴叔裕便是。到时凝之那边同你说辞一致,这事就唬弄过去了。” 赵涵毫不犹豫道:“少帅,一切听您的。您也不要担心把我拖下水,我赵涵双亲早就没了,也没什么拖累的,要杀要剐,随他们的便!” 叔裕看着他,终于流露出一丝温情,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谢谢你有这份心。可你也是有妻子孩儿的人,我裴叔裕断然不会叫你惹上麻烦。” 赵涵一时差点闪了舌头,多年不见,少帅竟然是个顾家的好男人了。 叔裕那点温情转瞬即逝,拿了册子道:“你跟我去点兵吧,今天得把这三个地方都跑过来。” 待点了兵回来,已是华灯初上。 刚到大营门口,叔裕就看到面无表情站在一边等候的顾彦先。 叔裕轻轻晃了晃头,一切都好像还在昨日,可是一切都已荡然无存。 他深恨自己每一步走得不够谨慎,以致引来今日万丈深渊。 叔裕道:“明天我去邹郡,你跟着一起吗?” 彦先点点头,眼中的恨意要涌出来。 叔裕回头对赵涵说:“这是我外甥,跟我一块去。明天你就别跟着了,省的被人认出来麻烦。” 虽说叔裕叫赵涵不必跟着,可是赵涵到底是跟到了邹郡城门口,亲眼目睹了叔裕是以怎样一种暴躁以致狂怒的状态冲入邹郡的。 当年上战场的时候,裴少帅也是以每每“杀的性起”著称,可是那时大多是一种发自骨髓的兴奋,以至于赵涵见到这样一个双目通红牙关紧咬的少帅,十分不适应。 叔裕当然没暴躁到一进了城门就哭着喊着要杀人,他硬压住性子,待三营士兵将郡府家兵尽数生擒之后,从袖中摸出一幅手套,不紧不慢戴上了,跳下马,一脚踹开了石爱莲的屋门。 里头,是石爱莲和他的七位姨娘,团在一起,瑟瑟发抖。 彦先跟在叔裕身后挤了进来。他的恨意不比叔裕少太多,但仍觉得叔裕的声音听着都叫人不寒而栗:“石郡守,好久不见。” 石爱莲整个人抖成骰子,牙齿快要把舌头咬成了饺子馅,只觉得裴叔裕这是带着阴兵从地底下找他算账来了。 叔裕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缓缓比上最前面那个姨娘的鼻尖,低声喝道:“滚。” 那姨娘吓疯了,哭着爬着往外挤,被彦先一脚踹到了另一个屋角。 叔裕这样走着,姨娘们自动给他让开一条路,直通石爱莲面前。 石爱莲紧紧抓着挡在面前的,正是他上个月刚纳的第八房姨娘,招财。 彦先看着那个姑娘,恍惚了一下。 顾彦先黑了瘦了,衣着打扮也变了,招财并没认出来他。 不过,就算和那日一模一样的彦先出现了,她也不一定能认出来,因为她此刻已经魂飞魄散,若不是石爱莲紧紧掐着她的肩膀,她早就瘫软在地了。 叔裕倒不知道招财跟阿芙还有一面之缘,他嫌这妇人碍事,伸手扯了她领子就要扔出去,彦先道:“二爷!这是那个庄户人家的姑娘!” 彦先不想言谈之中暴露太多信息,因而说得简略;但是叔裕心里一清二楚,又将招财拎了回来,示意彦先去把石爱莲绑了,免得夜长梦多。 彦先一出声,招财就听出来了,脑子里“轰”的一声。 第一百六十七章 讯问 她心中瞬间涌入千百套说辞,但是在叔裕蹲下来靠近她的时候突然一片空白,只是嗫嚅着:“你们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叔裕倒不知道招财才是那个告密者,他想当然觉得招财是被石爱莲囚禁在此。 因此他稍微收敛一点,道:“你父兄在哪里?” 人之将死总是格外敏锐,招财瞬间发现叔裕对她并无杀意,顿时为自己找到了一条生路。 她不说话,只是不停的哭,不停的抖。 彦先还记着仇说:“你弟弟呢?” 石爱莲赶紧表功:“爷,爷,这位爷,她弟弟,她全家我都已经处决了,挫骨扬灰的,尸首都没留!!” 彦先稍稍惊讶:“死了?” 叔裕略有些疑惑,彦先道:“二爷,她弟弟之前意图对夫人不轨。” 叔裕的眼神骤变,狠狠扫到招财身上,吓得她浑身一抖,下意识嚎啕起来:“爷,爷您明鉴!我那弟弟自小就横行霸道,我虽是姐姐,可是爹娘都纵着他,我又能怎么样呢!我与您夫人都是弱女子一个,着实....” 着眼前这个涂脂抹粉俗不堪言的妇人,还不如他阿芙脚下的一粒尘埃。 叔裕不喜欢一人罪及全家,这让他的愤怒找不到用力的出口。 但他又着实恼火,似笑非笑问石爱莲道:“你如何就留了她一个?” 招财几乎就要瘫软了。 石爱莲嗫嚅着说不出话,被彦先一个大嘴巴子扇过去掉了颗牙,颤抖着道:“罪官...见色起意....是以....” 招财又活过来了。 其实石爱莲早忘了她是那个将钦差夫人行踪告密的人。对于石爱莲来说,谁告的密并不重要,只要他听进了耳朵里,就可以了;至于告密者是不是可以借此偷生,倒也没有必然的联系。 他留招财一条小命,也不过是好玩罢了。 招财刚刚想明白这点,由衷觉得自己幸运。 她现在手也不抖了心也不颤了,虽然面上还是戚戚,但是高兴得想唱歌。 叔裕看着石爱莲的嘴脸,简直完美演绎了他最恨的那一类人。将那招财顺手丢去一边,他对彦先道:“你带人将这群妇人关去后院,挑些知根知底的,在这个院子伺候。” 彦先点头而去,叔裕抬起脚尖踢了踢石爱莲的脸,犹如鬼魅:“今晚,爷就陪你好好叙叙旧。” 周和第二日才从凝之那里得到消息,说叔裕带着人回了邹郡。 他当时心中一紧,完了。 也顾不得旁的,他急急打马赶过去,一路冲进郡守府,没走两步就听见一声惨叫,顿时就知道方向了。 守院子的人大多是叔裕的旧部,那会儿周和还没近身伺候,是以都不认得他。 周和无奈,作了深揖:“各位哥哥,小的是二爷的贴身小厮,这八九年来一直服侍二爷。小的实在是怕二爷急怒之下....” 说话间院子里又穿出一声带着哭号的惨叫,配上石郡守不管不顾的求饶声:“大人,大人,求您了,下官真的知错了...求您给个痛快吧,求求您了....” 守卫面面相觑,赶紧让周和进去了。 周和用力将门推开,一瞬间血腥味扑面而来。 饶是他久经沙场,也没少见过虐俘,还是心悸了一下。 石爱莲被绑在房柱上,身上四五层衣裳都被鞭子抽烂了,里头红白交加的肉翻出来,显得格外可怖。 鞭子被顺手仍在一边,饱浸了血迹,丢在一边。 现在,二爷正拿着一把匕首,致力于帮石爱莲瘦身。 刚才那几声惨叫,就是因为叔裕生生割下了他一块白花花的脂肪,现下正往石爱莲的嘴里塞。 周和赶紧上来拉他:“二爷,二爷,您坐下歇会,这种脏活还是让我来干...” 叔裕也是有些脱力,被周和轻而易举拉到旁边坐下。 石爱莲哭道:“大人,下官真的知错了.....夫人身死,小的万死莫赎....” 叔裕神态似狂,冷笑道:“那你便万死试试,不试如何知道?” 转脸又对周和说:“你来看热闹的?” 周和赶紧拿刀在石爱莲身上比划比划。 他虽也对这个郡守恨之入骨,可是终究还是怕弄出人命。 “你刚才说,她给城门卫的簪子,叫你找到了?在哪呢?”叔裕问石爱莲。 石爱莲努力思考思考,想起前几日送给卢管事了。 他战战兢兢说了,叔裕朝周和一努嘴:“你去,给我拿回来。” 周和只得快去快回。 屋里只剩下叔裕和石爱莲两个人。 石爱莲喘着粗气,被疼痛弄花了眼。 叔裕靠墙坐着,忍不住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模拟着石爱莲说的场景: 下着小雨,不会骑马的她一个人骑在踏盐的背上,也不知怎样逃亡才能活命,只是一门心思将追兵引远点,再远点。 突然她发现自己到了山崖边上,后面就是步步紧逼的追兵,她不敢回头,不敢说话,打定主意被江水冲走,才能让追兵以为坠崖的就是钦差本人。 她跳江时候是活着的,那又是怎样一点点窒息,一点点被啃噬.... 叔裕忍不住两手掐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他比石爱莲痛苦百倍,千倍,万倍,有如被架在火上烤,又有如万箭穿心。 他恨不能耳不听为净,可他又逼着自己去体会她所体会过的恐惧和无助。 有人敲门,是彦先。 彦先一进门,看到这一屋血,也是一愣。 “二爷,查到了些东西,您过来看看。” 石爱莲挣扎着转头,又慌忙移回目光。 他心里知道,这回完了。 万万没想到这个钦差是个疯子,钦差夫人也是个虎的。生前身,死后名,这下全都没了。 叔裕撑着墙站起来:“走。” 彦先是在石爱莲卧房后发现了一个夹层墙,里头有账本和往来书信。 叔裕先看了看书信,轻轻一哂:果然,朝廷里有人盼着他死了干净呢。 再看账簿,这个石爱莲记得也是不隐晦,大剌剌“马跃”两个字就这么跃入眼帘。 叔裕蹙眉,马跃,工部尚书么? 之前铭晏写信来报的疑似贪污前福安郡郡守,不也是这一位? 还真是贪遍天下啊。 彦先问:“舅父,又可能是这个马尚书想要置您于死地吗?” 叔裕把文书整理好,交还给彦先:“不知道。你保存好,回京之后交他们查去,谋害钦差,够他们喝一壶了。” 他心思并不在此,他还想去修理石爱莲。 彦先赶紧把他拉住:“舅父,您要不稍歇息一会儿吧?姓石的那边,我代您办。” 看叔裕恍惚,他接着道:“后头还有很多事要您料理,您可不能垮了。” 叔裕想想道:“也罢。你着人备一辆马车,我要去你舅母坠崖那里看看。” 抢在彦先反对之前:“路上十多里呢,我能休息休息。你要我在这睡,我也睡不着啊。” 彦先无法,只得亲眼看着他上了车,叹口气,往石爱莲屋子里来。 推门进去,发现周和已经在了,还拎来了一个首恶:卢管事。 方才周和依吩咐去卢管事处寻簪子,却听说他已将簪子当了钱喝酒。 周和那火,蹭蹭往上蹿。想想这家伙绝对也赶了不少坏事,索性也将他捆了来。 彦先同周和一对眼神,两人利利索索把卢管事依样绑了起来。 叔裕昨晚的审问可以说是没头没脑,逻辑全无,可是周和和彦先就不一样了,两个人可是憋足了劲的,势要把这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问出个水落石出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是不是克星 驾车的士兵受了彦先嘱托,将车行驶地格外慢。 叔裕在车上昏昏沉沉一路,梦中都是阿芙言笑晏晏的样子。 他就惊喜,阿芙这不是没死吗!双手在空中一搂,人就清醒了过来,面对空荡荡的车厢,便知是一场空。 如此循环,他只觉难受到心都木了。一次失去已足够,偏偏要千百次品尝这惊喜而后落空的滋味。 士兵小心翼翼撩起车帘:“裴帅,咱们到了,您现在下车吗?” 叔裕一言不发,由他将自己扶下来。 此时是中午,可是天气不好,阴云密布。 那云,又黑又沉,兼他又站在悬崖之上,感觉云就飘在头顶三尺,叫人格外压抑。 叔裕缓缓走到崖边。 士兵看得心惊胆战,默默抓住了他的衣角,就怕他一个想不开就轻身而下了。 叔裕探身。 士兵心都要跳出来了。 看着底下滚滚洪流,又是树枝又是泥沙,叔裕心里难过。 阿芙是最爱干净的,这样脏的泥水河,配不上她。 听她说她是会游泳的,不知道在水里,她会不会害怕,还是如鱼得水的感觉呢? 叔裕骂自己心硬,就是扔条鲤鱼进这样湍急的水流里,鲤鱼都得吓得打挺,何况他的阿芙。 叔裕转身对紧张兮兮的士兵道:“你驾车,沿着江岸往下游走。” 叔裕坐在车辕上,一路张望。 江边堆着不少朽木和动物腐尸。不少秃鹫在周围盘旋,等着啄上几口。 叔裕忍不住盯着这些东西看,但是又万分不希望这些东西里有他所寻找的。 士兵轻声道:“裴帅,您往南边看。” 叔裕一看,是周和等人给踏盐立的墓。 简简单单四个字:“踏盐之墓”。 其实踏盐已经很老了,按理说,早就该退役了。 叔裕下来摸摸它的石碑:“踏盐,不好意思了,将你埋在这么远的地方,以后可能不能常来看你。” 轻声又加上一句:“谢谢你了。” 他看看这个小土包,小的很,根本盛不下他的踏盐。 看起来周和所说的“只余半个身子”,还是为了安慰他。弄不好,说不定只留了个马头。 叔裕觉得不能再找阿芙了。如果找回来的她也只剩了个头,他应该会直接在旁边纵火自焚了。 让她的音容笑貌活在他的心中,让他把她的可爱可敬亲口讲给他们的儿子。 叔裕转身道:“咱们回城吧。” 士兵难掩长舒一口气的神态,恭恭敬敬请叔裕上车。 回去的路上,叔裕困倦的很,可偏偏睡不着,脑子里轮番过着些烦心事。 怎么将这场闹剧收尾,应当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且不论他自己,与石爱莲相关的所有罪证,该如何上交朝廷,公布于众,是让凝之出面,还是由周和替他回京? 叔裕看了皇帝哀悼他的那篇公文。隔着宦官誊写的工整的小楷,他很难判断皇帝到底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假意。 回到邹郡已经是晚膳时候,没有石郡守组织作假,这座城连炊烟都没有几缕。 叔裕叹息一声。要搞乱一个城市很容易,可是要恢复秩序,却可能需要好几任好郡守的尽心竭力。 刚进郡守府,就听见一通鸡飞狗跳。 周和反剪着招财的手臂,拎小鸡一样拎着她,正怒气冲冲往另一间屋走,见到叔裕,急忙转向过来,一个使力,将抖如筛糠的招财扔到叔裕脚边。 “二爷!就是这个贱人!石爱莲就是从她的添油加醋里起了杀心!” 叔裕听明白周和的意思,垂下眼眸盯着招财,没什么表情,却叫人不寒而栗。 “石爱莲的杀心倒不是因为她三言两语才起,不过她着实也不是什么好货。”叔裕用脚尖踢起她的下巴:“夫人得罪过你么?夫人微服出访是不是为了你们过得好?你为什么如此不知好歹?” 招财牙关瑟瑟。 叔裕乍然怒吼:“说话!”吓得一院子人都忍不住回头看过来。 招财闭了闭眼。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她当然知道钦差和钦差夫人都是为了她们这些升斗小民的福祉而来的,可是等待钦差的福祉太漫长,不如出卖钦差向压迫自己的郡守邀功,简单而快捷。 何况,就算钦差的福祉真的降临,郡守截去些,爹娘截去些,剩下大半留给弟弟,能给她这个没什么用的姑娘留下什么呢? 招财说不出,因为她甚至都没有明明白白的想过。 招财说不出,叔裕更想不到。他生在高门,长在皇宫,哪里知道一个乡野女儿家的心思。 叔裕也不是一定要听招财的理由。阿芙已死,招财就是说出花儿来,也免不了给阿芙陪葬的命运。 “斩了吧。”叔裕道。 周和恨的牙痒痒:“斩了她,也太便宜她了吧?” 叔裕挥挥手,不愿多说。仇他也报了,现下他只想快快了结这堆乱麻,回京城见到澄远。 凝之傍晚赶到,帮叔裕处理后续事务。 随着一块来的,还有谢韵亲手做的饭食。 叔裕、凝之、和彦先三个人围桌而坐,凝之为他们一一斟酒。 “兄弟,彦先,你们来到汴州地界,也没能好好给你们接风,今天补上。” 叔裕默默一饮而尽,彦先只是沾了沾唇。 凝之也不劝他,只是朝他微微抬了抬酒杯:“彦先,你是叔裕的外甥,也算是我的半个外甥。我替你舅父谢谢你,小小年纪,能做到这样沉稳,不容易,将来能有大出息。” 彦先急忙起身行礼:“谢谢王郡守。彦先深自后悔,当时不该与舅母一同出城,以至于....” 叔裕自又饮了一杯,闷闷道:“不怪你。” 凝之拍拍叔裕的肩膀:“叔裕啊,斯人已逝,你得好好过日子,她才能放心。” 叔裕微微一笑,饱含悲凉:“她倒是跟我阿娘一处了,留我一个人。” 叔裕想起阿娘走的时候,阿芙还跟他说,以后不管有什么事,她都会陪着他,不叫他独自一个人面对。 这才两三年,一切都没了。 叔裕道:“你说,我是不是克星。克死了大哥,克死了阿娘,现在连阿芙也没了。” 凝之一板脸:“胡说八道。你要是这么说,你弟弟季珩也是克星,那阿羡不也没了?” 叔裕苦笑:“阿羡又不是为了季珩而死...” 顾彦先低声道:“舅母...说不定还活着....” 凝之眼中也燃起希望。毕竟不曾见到尸首,一切还都有可能。 叔裕又喝了一杯酒,眼前渐渐模糊:“我倒希望她坠崖前就已经死了...倒也....免受许多折麽....” 顾彦先眼眶发热,急忙端起酒杯,也一饮而尽。 凝之喉头哽咽,拍拍叔裕:“挺好的,你想想,若是你没了,眼下伤心的就是弟妹。身死与心伤,总是心伤最叫人难忍。男人嘛,总该承担更苦的那一部分。” 叔裕勉强笑笑,不欲多说,为凝之斟酒:“哥哥,这些日子多亏你了。” 凝之喝酒:“放心吧,这段日子你便散散心,旁的事都包在哥哥身上。” 叔裕道:“只能拜托哥哥了。主要是朝廷那边,我究竟能不能算个活人,以及石爱莲的处理这些,还要哥哥好生探探上头的口风。” 凝之道:“我明白。你呢,要是邹郡呆不下去,你就去汴州小住几日,你嫂嫂请了好多厨子,说是要变着花样给你做吃的呢。” 叔裕道:“我想去温州看看。我听说向家在那里有祠堂,我想...为阿芙刻一只灵牌,放进去。” 第一百六十九章 温州城外 叔裕的“死讯”到达福安郡的第一天,铭晏就慌忙写了家书寄去长安——他以为阿芙留守长安。 当然是没什么回复,但他只以为信件未达,直到等来了阿娘的信。 信里交代了不少事,比如向雨被皇上封为美人,李姨娘腰板硬了要求嫡庶分家,结果分完之后向夫人几乎成了光杆司令——只有铭君和向纯还在她名下,连暖月和向烟都头也不回奔着李姨娘去了。 陪嫁暖月的背叛让向夫人极为意外,更让她不能接受的是,向老爷偏心的很,大多数财产光明正大地划给了得他心意的李姨娘那边。 嫡子嫡女他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最心疼的二儿子二姑娘现在都不在膝下,也就一时抛去脑后。 向铭君庸碌,做事情不得方法;向纯如今在夫家已被向烟遏制住,在娘家更无说话的底气。 唯一一个向老爷还放在眼里的长媳穆欢年,又心灰意冷,不愿多说,甚至躲去了渔阳娘家小住。 铭晏读得出阿娘的满心委屈,但他此刻着实无心理会这些乱七八糟的,什么多多少田地商铺,少多少金银细软,他都无所谓。 他只注意到这份信是在叔裕死讯发布之前寄出的,说明那时阿芙便不在长安——不然以三妹妹的性格,绝不会不去插一杠子。 那也就是说,阿芙和裴尚书其实是在一起的。 这样一来,铭晏更是心急如焚,一边担心阿芙和叔裕一同陨落,一边又担心阿芙还活着,却要惨遭丧夫之痛。每天都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拜观音、拜佛还是拜胡人的基督才好。 晋珩又怎不急,但他比铭晏多一分静气,事已至此,多思无益,何况作为福安郡长官,他同铭晏肩上的责任,着实很重。 这一个多月来,基本已将南绍的攻势瓦解。季珩打算在五月初凌迅基本全部消失后,深入南绍境内清剿了。 福安郡必须在剩下的半个多月时间里极力为裴家军筹谋粮草,清除残余敌对势力。 铭晏在桌前看书,半天也没翻开一页,见晋珩进屋里来,立刻对上他的目光。 晋珩疲惫一笑:“别看我,我也没她的消息。” 铭晏复低下头:“没消息也算是好消息。” 晋珩应了一声,将怀里册子放在铭晏面前:“你还记得之前我跟你说,查到一个组织,成员互称图图瓦吗?” 铭晏点点头。这是个间谍组织,致力于把福安城内的一切消息传递出去。 颇为隐秘,要不是前几天南绍溃败之势把他们逼急了,恐怕晋珩和铭晏还抓不着他们的尾巴。 晋珩道:“今天把根挖出来了,首领是长板街那个卖乳扇的。” 铭晏微惊:“是他?” 晋珩坐下:“恩。这位杨老伯,是半汉半蛮的混血,父亲是汉人,所以能说汉语,但是母亲是南绍贵族,所以从十年前他就在为南绍收集情报。那一条长板街,好几个商户都是图图瓦。” 铭晏蹙眉:“十年前....所以裴家军上次驻扎福安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往外递情报了?” 晋珩道:“他嘴很严,暂时还没问出来。已有的信息还是他姑娘不小心说出来的。” 铭晏道:“他女儿?蛮人还是汉人?” 晋珩眼前晃过少女明媚的笑颜:“她母亲早逝,也不知是汉人还是南绍人。姑娘汉名叫杨缈渠,我问了通事,在南绍语里,缈渠意思是明珠,所以我估计八成这姑娘是按蛮人教养的。” 铭晏轻笑:“这些蛮子,倒也会取名。” 晋珩起身:“我去睡了。你有时间看看这些册子,去大狱审审也可。我寻思着,十年前那一场惨败多半是有隐情。” 铭晏点点头:“行,你歇着吧。冤案平反先往后放,当务之急是保证眼下小裴将军深入虎穴能平安无事。” 晋珩点点头,去了。 铭晏起身,快要到月中了,月亮是又大又圆。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希望三妹妹一切平安吧。 温州。 叔裕略休息了几天,和周和一块儿去凝之那儿挑了两匹马,便往温州这块儿来了。 这是叔裕第一次踏足温州境内。 这边的妇人确实长得同北边稍有不同,大多都是偏短的鹅蛋脸,跟阿芙很像。 身材也娇小玲珑,也跟阿芙很像。 当然,男子也矮些,因此就连两边的房屋也显得低矮了许多。 向家在温州不像顾家在泸州那样一马当先,主要是温州富商极多,向家不过是出了位京官,在温州人眼里也没什么大不了。 因此向家的祖宅修的也不是一枝独秀,是一座颇为秀雅的小宅子,坐落在城市边缘,而祠堂则是格外的另一栋牌坊,就在旁边。 路过一家玉作坊,周和轻声道:“爷,听说这家‘醉玉’是温州最好的玉坊,咱们去看看吗?” 叔裕便下马,将缰绳递给周和,径自步进去。 醉玉一分为三,左边柜子买玉,中间柜子卖玉,右边柜子做玉。 所以购入的玉从左边柜台一转手,就交给了中间柜子卖出去,客人买了玉,往右一转就能按需加工,流水一体化作业,难怪一骑绝尘。 叔裕看了看,操作台后头摆着几只灵牌,做的很秀气,有江南灵韵,阿芙应当会喜欢。 看他驻足,还没张口,殷勤的小二就迎上来:“客官,想要玉佩?玉簪?玉碟?您带还是送女眷?我们这儿新来了长安产的芙蓉玉哦!” 叔裕想起阿芙有一对芙蓉玉镯子,真真映的她面如凝脂。 但是阿芙不喜欢芙蓉玉,她不喜欢里头的冰花儿。 叔裕道:“我想要一块大而透的白玉,越透越好,同琉璃似的那种。” 小二傻眼了,按师傅说的,这位客官形体舒展,面相端正无谄色,按理说是位贵客,可是怎么不识货呢? 他仍旧陪笑道:“客官,这白玉可不是越透越值钱呐,得选那种温润的...” 叔裕打断他:“家中女眷喜欢透的,不拘值不值钱,好看即可。” 旁边响起一个声音:“老爷,您再看看,这个玉看着这样细腻,应当是值几两银子吧?” 叔裕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姑娘踮着脚,将一只玉簪子递进柜台去。 那坐柜老板看了看,又打量打量姑娘寒酸的衣着,坚称这玉簪子不值钱。 “虽说这个青玉质地不错,可是你看,磕掉了半个角,这簪子就不值钱了。姑娘啊,看你心诚,老朽已经开出高价了。不然,你满温州城问问,谁能给你这个价格?” 叔裕过去:“姑娘,拿来我看看。” 那小姑娘看起来约么适龄婚嫁了,只是个子矮。抬头看到叔裕,脸上还飞起一抹.红晕,羞答答将簪子递了过去。 叔裕拿过那只青玉簪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 这也太像他那套簪子中的一只了。 他看了又看,甚至把刚进门的周和也喊过来看。 最后,周和替说不出话的叔裕问出一句:“姑娘,这簪子,你哪里得来的?” 接着,小二就看到这两个大男人相扶相搀,跟在那姑娘身后一路走远。 叔裕真的感觉自己走不动路,要靠周和扶着拉着,才有勇气跟着穿过街道,走出城门,来到城郊的一个小院。 看着那姑娘走到木门前,轻轻叩门,说了一串叔裕听不懂的方言。 门打开,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 周和感觉依靠在自己身上的叔裕顿时就泄了气,急忙将他扶住,低声道:“二爷,二爷别急,家里可能还有别人呢。” 第一百七十章 重新追她一回 叔裕在这小院门口踌躇,仿佛真的被那脚面高的门槛拦住了。 银发老妇人朝他挥手,笑眯眯地让他进门。 周和轻声道:“二爷,咱们进去看看。就进去看一眼...” 叔裕就是不敢。 最终周和道:“要不,小的进去看看,出来报与二爷?” 叔裕点头允了。 就在周和要进门的那一瞬,他终究是抢在前头,一头扎进了小院。 院子很小,不过两间草房,右边露天设着一口灶,就算是厨房了,一看便是清贫人家。 引他们来的那个姑娘好像在找什么,一边找一边还跟老妇人说着方言,叔裕周和两人也不甚听懂。 顾不上避嫌,叔裕将每个屋子都逛了一圈。 屋子极小,又没有什么大家具,简直是一览无余。 不过两张床铺罢了,显然家中只有老妇人与小姑娘居住。 在店中,叔裕问姑娘簪子哪里得来,姑娘用生硬的官话说是“三娘给的”。 原以为这三娘是....看起来,这三娘多半就是那位老妇人了。 叔裕大失所望,踏出最后一间草房的时候,实在是要扶墙而出。 周和问道:“阿婆,问一下,簪子,您是哪里得来的?” 老妇人不懂官话,咿咿呀呀说着自己的。 “呃,您就是三娘吗?” 老妇人继续咿咿呀呀。 周和无奈,望向叔裕。 叔裕紧了紧手中断去一半的簪子。 这座小院后面不远便是江滩。院中没有水井,一老一少恐怕日日都要去江滩打水,老人从江滩上拾了这支本属于阿芙的断钗,拿回来叫姑娘上街换钱,到底也是说得通的。 总比阿芙死而复生要合理的多。 他低声道:“你给她些银子,就当咱们把簪子买下了。” 周和便掏钱。 叔裕一个人晃荡出了院子,漫无目的地摇晃在乡间的小路上。 江南春意早,四月下,在长安还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在这里已是草长莺飞,春光烂漫。 他又忍不住想起有一年去庄上玩,那会儿还没发生这么些事,一整日就是耗在一起吃吃喝喝,傻玩傻乐。 可笑的是,那会儿竟不知道,那些不曾留意的时光其实如此宝贵。 沿着田埂,前头走来一个头围蓝花布的妇人,抱着一只竹篾子,里头仿佛是盛了些荸荠。 刚刚下过雨,田间还有些泥泞。竹篾子很大,妇人抱着颇为吃力,虽然低着头还是看不见路。 一不小心脚下一绊,荸荠颠了出去,撒了一地。 叔裕自顾自的出神,也不曾想着什么男女大防,见状便走过去,帮她捡拾。 那蓝头巾妇人接过来,一一搂进竹篾子里,抬头朝叔裕笑道:“多谢您了。” 说完看叔裕也无甚反应,便微微屈膝行了个礼,又走远了。 叔裕如雷劈一般站在那里许久,一时分不清是自己的梦还是现实。 那个蓝头巾的妇人脸颊上有些许划伤的痕迹,额头上更是还有尚未脱落的伤疤;可是却无损于她的美貌,那一笑,简直就是天心月圆。 但是那个笑容叔裕太过于熟悉,熟悉地让他不敢呼吸,生怕一点点气流就会将这幻象吹散。 又或是说这温州水土就盛产阿芙样貌的女子,所以随便一个乡野村妇都会与她生的一模一样? 更何况,在这温州田间,有几个姑娘会操一口标准的官话? 那就是阿芙! 叔裕转过身,看到她粗布衣衫勾勒出的曼妙身姿。 他快跑几步追上去,走到她身侧。 “阿芙!” 蓝头巾转过头来,颇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什么?” 叔裕的一腔激动冷却了几分,叫她问的有些怔愣。 她并不认识他。 叔裕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 柔和天真的杏眼,笑起来眼下饱满,是他看惯了的那一双。 可如今这双眼睛看着他的眼神友善温和,可是却难掩那分陌生,还有暗藏的三分警惕。 叔裕道:“敢问姑娘芳名?” 蓝头巾微笑道:“家里人都叫我三娘。您是外地人吧?” 叔裕浅浅叹出一口气,攥紧了手里的玉簪。 三娘! 就是那姑娘口中给她玉簪的三娘! 叔裕看着眼前这位“三娘”,额上的伤口,还有她袖子纵起漏出的手臂上无数划痕,看着看着眼眶就有些发酸。 他觉得世间不会有这样多的巧合,一个长相与阿芙一模一样的,会说官话的温州姑娘,又碰巧捡到了阿芙落下的簪子。 这就是阿芙。就是阿芙。就是阿芙! 她怎么落脚这里,又怎么莫名其妙成了三娘,怎么又不认得自己了,叔裕真想跟她秉烛长谈上三天三夜。 但是都不重要,她活着就好。 看着她眸光流转,叔裕心头凭空生出一股难以遏制的幸福。 “三娘”见叔裕直勾勾盯着自己,嘴唇微动有说不出话,心里有些紧张,微微行了个礼,侧身就要离开。 叔裕下意识地劈手将竹篾子夺下,拿在手里,笑着走到她前头:“三娘嘛,我认得你家里人,是你妹妹要我来接你的。” 瞎话随口就来,叔裕将这称为应变能力.... 三娘半信半疑,跟在他身后,随时准备防范他抱着荸荠就跑:“您怎认识我妹妹?” “我买了你妹妹的玉簪。” 三娘“哦”了一声,明显放松些了。 这人能说出玉簪,说明他倒也不是满口胡诌。既然给家里送钱,那自然是要好好招待一番的。 所以三娘赶快去抢荸荠:“给我吧,怎么好意思让您帮着拿呢.....” 她袖口很短,胳膊一伸,便露出大半截胳膊,吸去了叔裕的全副注意力。 倒不是他“饱暖生旁心”,那胳膊上到处都是伤痕,有淤青有划痕,看着叫人心慌意乱。 叔裕这一慌神,三娘就把竹篾子拿了去。 竹篾子并不沉,只是个头很大。 叔裕便不与她争,任她自己拿着,背着手走在她身边,状似无意问道:“你胳膊上....可是有人对你不好?” 三娘低头看了眼,抿唇笑道:“我家里人待我极好的。这....我也不知怎的。” 叔裕接着试探:“你是打小就生在这?” 三娘了然地笑了,带了点羞涩和温柔,像极了刚刚成婚时候的阿芙:“您是听我这口音不太对,是吧?” 叔裕紧张得很,可是三娘格外舒展。 或许是她什么也不知道,看上去就像闲话家常一样自然,将叔裕提心吊胆才敢问的事情一一娓娓道来,让叔裕的心,随着她平缓的语调七上八下:“家里的姨婆原是姑子——也不是剃度的姑子,只是给师太们做活的终身不嫁的女子。她将我妹妹羊脂打小收养的。我是月余才被她们从江滩上拾来的。” 叔裕险些失声:“拾来的?” “嗯,我问了,她们也不知为何,只说我当时就躺在岸边,我妹妹便把我背回家了。” 叔裕一时失语,指指脑门:“那,这些伤都是在江里弄的?” 三娘耸耸肩:“或许吧,我都记不得了。” “那你从前是哪家的姑娘,又是哪家的媳妇,也都记不得了?” 三娘歪头想了想。 叔裕紧张地盯着她的唇。 “姨婆叫我每日都想想,可我真是想不出来。”她笑道,“也罢,什么都不记得,就如新生的婴孩一般,也挺好。” 她看着这个偶遇的陌生男子神色一动,若有所思,随即慢慢笑开,点头道:“是。什么都不记得,也挺好。” 想想他同阿芙之间也没什么一定要记得的东西——如果有的话,就让他再来告诉她。 第一百七十一章 这位田螺姑娘 两人如此磨磨蹭蹭走回草院门口,周和才艰难地同老妇人交接完银两——语言不通,那姑娘做翻译又错漏百出,实在是难以交流。 他刚踏出院门,左右探头寻找叔裕的身影,一眼看到并肩走来的两人,一时看呆了。 周和倒不曾看出三娘就是阿芙,一则是根本不曾往这想过,二则三娘正歪头跟二爷说话,刚好背着光,他看不清正脸。 只是远远望去,两人实在是般配。 二爷是云灰色长衫,姑娘是水蓝色短褂配长裙。 他们顺着田埂而来,五颜六色的小花就在裙边翻腾,仿佛铺就一条仙径。 那姑娘言笑晏晏,二爷瘦的有些凹陷的脸颊也被柔和的笑意填满。 周和微微叹了口气。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二爷的笑了。 他的视线接着落到那蓝头巾姑娘的脸上,想要看看是哪位田螺姑娘—— 然后,他就傻在那了,知道叔裕和三娘缓步行至他身边,他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叔裕似笑非笑地拍拍呆若木鸡的周和的肩膀,跟在三娘身后走!-醋溜儿文学首发!进小院,留下一句:“今日就在这里吃了,你去帮着挑些水来。” 三娘进了院子,拿不标准的土话说了句:“阿婆欸,讷回啦!” 那个叫羊脂的姑娘便迎出来:“姐姐回啦,阿婆在屋头。刚有两个人找你....” 她以为叔裕和周和已走了,结果一抬头看到两个人正杵在院里,不由闹了个大红脸。 三娘放下竹篾子,笑道:“是呐,方才这位爷帮我扶了扶竹篾子,我才知道这是买簪子的有缘人。要不咱们留人家吃顿饭?” 羊脂犹豫了一瞬。 叔裕急忙接上一句:“钱我们付,你说多少便是多少。主要是不想再赶回城里了。” 羊脂笑道:“方才那位爷出的价格已比城里玉坊给的价格不知高出多少,哪里能一顿饭还不请您二位呢,只是...我们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怕怠慢了你们。” 叔裕难得的殷勤:“不怠慢不怠慢,哪里会怠慢呢....” 于是羊脂麻利地拿出两只小凳:“屋里头有些潮,二位要不现在院中稍坐?” 叔裕道:“无妨,我们帮着做活便是了。” 三娘打量着叔裕的穿着,笑道:“看您穿着,哪里像是做过粗活的。您快歇着吧,我们来便是。” 叔裕依言坐了,心头却是百转千回。阿芙啊,你从前才是“哪里像是做过粗活的”啊。 羊脂打趣道:“姐姐还说上旁人了,你忘了刚开始叫你去洗个篾子你都能把它叫江水冲了去,更别提碗了,一个连一个的打....” 三娘脸一红,拉拉羊脂,嗔怪道:“我如今不都是学会了?” 叔裕微笑着看她们姐俩互相打趣,舍不得错过一瞬。 周和还蒙着,忍不住低声问:“二爷,这是....夫人?” 叔裕肘了他一下:“挑水去。” 周和深吸了一口气,百思不得其解地盯着三娘打量个不住。 叔裕偶一回头,发现他看得都直了,比自个儿还投入,微微有些恼:“知道是夫人还瞎看?干活去!” 听叔裕这样说了,周和心里头乐呵的很,颠颠地去了。 管她怎么起死回生,管他怎么如此笃定,只要夫人还在,二爷畅快,他就高兴。 何况只要爷认准了,就是不娶原先的那位夫人,娶回家一位母夜叉,他半个字也不会多说,只是心中总是对原来夫人不住罢了。 周和出去了,留叔裕一个人摊在小凳上。 太阳暖暖地晒在他身上,他眯着眼,看着三娘荆钗布裙,笑嘻嘻地忙来忙去,觉得这世间美好的有些不真实。 他现在突然觉得之前那些痛苦的自我折磨、近乎癫狂的寻仇和一遍又一遍的反省、后悔,都是老天为了奖励他这一刻的宁静而坐的铺垫。 让阿芙的记忆回来,又或是不回来。 就这样老死在这个荒郊野外,倒也不失为一种圆满。 清贫人家,没什么好东西,羊脂去取了些珍藏着的白面,打算蒸荸荠馍馍配腌菜招待两位贵客。 三娘弓着腰洗荸荠,羊脂凑过来悄悄问道:“姐姐,你怎看出这两位是有钱人的?我看他们穿的灰扑扑的,还当是普通的贩夫走卒呢!当时那位爷突然拿出个大银袋子,险些惊掉我的眼珠子!” 三娘笑道:“你看他们的灰衣裳,不是咱们常用的粗布料子,倒像是带回纹的那种织锦,既透风又笔挺。” 羊脂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啥也没看出来,叹服道:“三娘,你可真厉害。” 三娘朝她眨眨眼:“你刚说的掏银子的那个,恐怕还只是小厮呢!你何时见过做爷的自己揣着一兜钱呢?” 羊脂傻傻道:“为何不自己带钱?街上的老板,不都是自己揣着钱?” 三娘也不知该如何说,只是直觉觉得不太对:“我觉得....高位者应当耻于算钱?” 羊脂惊掉下巴:“耻于?” 她摇摇头:“这又是你之前半辈子那儿的风俗吧?可真是奇怪,姐姐难道不是大旻人?” 三娘笑道:“我能说官话,难道我不是大旻人?” 羊脂一拍脑袋:“欸!对了,你不是一直想不起你是哪里人么?你去问问那位爷是哪里人,不就知道你是哪里人了?既然你们都说官话,想来该是一处的?” “傻羊脂,整个北边都说官话呢,哪里就能知道我们是老乡了?” 话虽这样说,吃饭桌上羊脂还是兴冲冲问了起来:“这位爷,您是哪里人呀?” 虽然是圆桌,可是叔裕他们习惯了排座次,还是由老妇人坐在正冲门的位置。左手边坐的是三娘,右手边是叔裕,两人正好对面。 叔裕瞟了三娘一眼,她正将一个荸荠馍馍递给老妇人:“我祖籍是河东的,但我打小在长安长大,所以听不懂南边的话。” 羊脂点了点头,替三娘开口道:“我姐姐应当也是北边的人。” 叔裕又看了三娘一眼,明知故问道:“许是。三娘.....可还记得些什么?我或许能帮你回忆一二。” 他喊惯了阿芙,喊三娘感觉奇怪的很。 三娘闻声抬头,想了想道:“我知道我在家中排行老三...知道我有两位母亲....” 羊脂是第一回听说:“姐姐,你怎能有两位母亲?” 叔裕在心中叹道,阿芙出嫁前的确是向家的三姑娘,而她有极亲近的干娘,也算是两位母亲了。 三娘笑道:“记不得了,实在是记不得了,旁的事都记不得了。” 老妇人听不懂他们年轻人在说什么,但看三娘歪着头笑,就极爱惜地伸手抚摸她的后背,嘴里念念有词什么。 羊脂道:“阿婆心疼你呢,疼你身上这么多伤。” 三娘就拉住老妇人的手,一边笑一边摇头,示意说不心疼,都好了。 叔裕吃不惯荸荠馍馍,下意识地咀嚼着,眼睛盯着三娘的一举一动。 他看着失而复得的阿芙如今无忧无虑,对什么都笑颜相向的样子,心头真是充满了感恩。 这股感恩向老妇人去,向羊脂去,向满天神佛去,最终又涌到眼眶处。 吃过饭,三娘说她去洗碗,叫羊脂来清理炉灶。 羊脂一脸不放心:“姐姐,你能行么?别再摔了滑了!” 叔裕心想洗个碗罢了,有什么行不行的,便替三娘答应下来:“我给她帮忙,放心吧。” 羊脂更加不放心了。 最后还是三娘笑吟吟道:“忙你的吧,我慢慢来,没问题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戏水 说着她颤颤巍巍挑起了塞满碗盘的担子,吃力地往门外走去。 叔裕愣了愣,终于知道羊脂的担心是什么了。 这院中没有井,只能挑着需清洗的东西,走过湿滑的田埂,去江边清洗。 挑担子这种事情又需要童子功,不是打小就干熟了的人,还真是容易东倒西歪。 如此说来,阿芙刚一开始摔了几个碗,倒也难免。 叔裕想上去帮忙,但又有点心虚。 叫他奏对,没问题。叫他迎战,没问题。叫他舞剑,那太没问题了。 可是叫他挑担子...他那双尊贵的手哪里干过这种活计,一时还真没敢上去大包大揽。 周和揣着手在那乐呵呵地看笑话,贱兮兮道:“二爷,您怎么不上去帮帮忙?就这样看着?” 叔裕一记眼刀杀过来,周和也不怕。 看着三娘颤颤巍巍的脚步,叔裕跟上去,手扶住后筐:“给我吧。” 三娘转过头来,露出一个又稚气又俏皮的惊讶表情:“您行吗?” 男人不能说不行! 叔裕咬牙,将挑子接过来。 刚刚上肩,他就感受到一股微妙的跑偏感。 三娘在他身侧咯咯咯直笑,叔裕幸福的恼羞成怒:“我这不是挑的挺好?” 三娘探出脑袋,笑道:“爷,您赔吗?” 叔裕没听清,听成了“您配吗”,顿时心中咯噔一下。 他近期才有的感受,老是担心自己配不上阿芙。 担心撇开家世和权势,就单论他这个人的人品相貌,配不上她。 尽管他知道失忆的三娘是绝对不会这样问出来,他还是愣了一愣,心中最脆弱的地方被她狠狠一击。 三娘看他愣神,不以为意,笑道:“看来如果摔了盘子碗,爷是不赔了!” 叔裕愣了一下,原来如此。 赔个盘子碗算什么,旁的没有,就是财大气粗,于是笑了,连声道:“赔,赔!摔一个,赔两个,好不好?” 三娘只是捉弄捉弄他,便也只是嘻嘻笑过。 叔裕到底是练过功的人,马步稳的很,因此虽然闷出了一脑门汗,到底还是安安稳稳到了江边。 三娘掏出帕子:“您擦擦汗。” 她弓下身,将盘子挪到江边石头上,将裙子拢一拢,蹲在岸边清洗。 吃的饭半点油水也无,碗盘有甚难洗,因此进度也颇快。 叔裕掂过她的帕子嗅了嗅,有一股洁净的皂角味。 他顺口道:“你不是喜欢桂花香么?” 三娘格外惊喜地回了头:“您怎么知道?” 她两眼闪耀着他乡遇故知的喜悦,让叔裕飘飘然起来。 他蹲到她身边,依样也洗起盘子来:“我也喜欢。” 三娘朝他一笑,复又低头:“这会儿还不到桂花季,待到八月份,村口那颗桂树开花了,我便去拾一些...” 叔裕道:“你手上的伤口不该碰水的。” 他看着江水一遍遍荡涤着她小臂上还未完全长好的伤口,完全没办法释怀。 三娘在水中摆了摆手臂:“哎,没关系的。主要是姨婆和妹妹也很辛苦,我别的又帮不了....” 叔裕想伸手去触碰,又顾及两人“初识”的关系,硬生生忍住:“你...这些伤,疼吗?” 三娘仍旧是笑:“当时该是疼的吧。只是....” 两人同时说出下半句:“现在都不记得了。” 三娘笑着把脸埋到了肘弯:“哎呀,你这个人,怎么学我说话呢?” 叔裕微笑着,看她这幅动人的小女儿情态。 是了。那年南城楼上羞红的脸颊,就是这样。 原来没有嫁给他的阿芙,会是这个样子。 叔裕突然觉得“三娘”这个称呼也挺顺耳。 那就让他再追阿芙一次,这一回,不是裴尚书,而是裴叔裕。 就让这澄澈的江水,曼妙的乡野,见证他们感情的第二回生长。 “三娘?” “嗯?” “三娘?” “嗯?” “三娘。” “嗯?” “三娘!” “什么呀!” 三娘再逗也不恼,整个人软萌软萌的。 叔裕坏心眼骤起,趁其不备,溅起一串水花,崩了三娘一脸。 三娘“哎呀”一声,用手背捂住了眼睛,低着头不说话。 叔裕慌张,赶忙凑近了看:“没事吧?我的错,是我的错,我没轻没......” 话还没说完,三娘突然舀了一碗水,笑着朝他兜头兜脸地泼来。 叔裕被她明媚的笑容晃了神,满满一碗水就这么迎面而下。 这回换成三娘吃了一惊:“哎呀.....” 叔裕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邪气地挑了挑眉,左手慢慢放进了水中,一股蓄势待发的劲就这么出来了。 三娘莫名感到一股悸动,还没等她想明白,叔裕的反击就开始了。 两人在江边闹作一团。 周和在院里帮着羊脂处理灶膛中的余火。 见老妇人颤颤巍巍地搬了一张小几出来,周和扭头道:“阿婆,您放那吧,我来!” 羊脂道:“爷您不用插手,我阿婆午后都要练字的。” 周和惊道:“阿婆识字?” 羊脂笑:“是啊,我阿婆识文断字,我姐姐也识文断字,只有我,小时候光玩了,目不识丁。” 周和若有所思。 一会儿,等羊脂进屋了,周和蹭到老妇人身边。 言语不通,字总是一样的吧? 他提起笔。 阿婆抬了抬眸,心中了然,嘴角勾起一抹笑容,静静等他落笔。 周和写道:“阿婆,多谢款待。” 老妇人笑眯眯点点头。 周和一门心思想着帮二爷先把夫人定下来,别莫名其妙被许给了旁人,岂不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但他不知如何下笔,手紧攥着毛笔,只不知如何表达。 老妇人写道:“您请讲。” 周和一着急,直截了当道:“三娘,没许人吧?”(醋溜文-学发最快) 老妇人稍一愣,随即便了然他的意图,写道:“此事您还当过问三娘本人才好。” 周和碰了个软钉子,有点讪讪,决定偷偷帮二爷把人先定下来:“实不相瞒,三娘是我家爷走失的夫人。我家爷寻遍江南,这才得偿所愿。假以时日,三娘定然能够想起,还望您多多相助才好。” 这对老妇人的冲击显然有些大,她读了好久,才消化了周和话中的意思。 两人四目相对,老妇人的眼中全是不可置信。 周和郑重地点了点头。 良久,老妇人念了句佛,写道:“缘分呐!只是姻缘要看你情我愿,老身自不阻拦,但也不可相帮。一切,还是要看因缘际会才是。” 周和点头如啄米。行,看着二爷的心劲也够,应当是不用旁人帮忙,只要这位阿婆不要沉迷于为人撮合,别擅自将夫人许了旁人,一切就好说。 过了会子,老妇人已进屋午睡去了,叔裕和三娘才姗姗而归。 周和一老远听见两个人的欢笑声,赶忙坐到墙角假寐,不愿扰了气氛。 “嘘!姨婆这会子照常是要午睡的,咱们别扰了她。” “好。你别走那儿,那种湿汪汪的泥地软,容易陷进去。骑马的时候,都要将马牵开些的。” “哇,我不会骑马。您会骑马?” “.....会的。我有一匹心爱的马,四只蹄子雪白。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四只蹄子雪白,常人都会起名叫踏雪吧。不过,您应该不会流俗吧?” 周和听得叔裕的声音梗了一下:“....是啊。我给它起名叫踏盐。” 斯马已去,不过斯人仍在,就已是上天的恩慈了。 “是您骑来的那一匹吗?” “不是,它已经去世了。” 两人进了院子,周和眼睛睁开一条缝,偷偷打量他们。 第一百七十三章 叔....父?? 叔裕和三娘都浑身半湿,发梢不住往下滴水。 因为刚才说到了去世的爱马,叔裕神色沉重,三娘也蹙着两条柳眉。 她拍拍叔裕的肩膀:“别伤心。离开的人,和马,会变成神灵围绕着我们的。” 叔裕望着她湿漉漉的,饱浸着深情的眼睛,眉头轻展,应了一声。 他将担子放下,笑道:“今儿打了一个盘子,我赶明儿叫周和去镇上买两个来,好不好?” 三娘掩口笑道:“该!我可不曾见过玩水玩出这样大气性的人,一脚将盘子踢飞了,真不知道您疼不疼。” 叔裕就势席地而坐:“疼。你负责吗?” 他心中难免把三娘当成阿芙,说话也就轻浮了些。 可是三娘被他这样一说,顿时红了脸。 虽然她如今好性儿,没有柳眉倒竖,到底还是不好意思再在这院中呆下去,推说要换衣衫,很快消失在了草房木门之后。 周和赶紧闭上眼,可是已经迟了,叔裕踢了踢他的脚尖:“别装了!” 他只好讪笑着站起来:“您吩咐。” 叔裕有一点点沮丧,可更多的还是神采飞扬:“你去把隔壁的院子盘下来。多少钱都行,今晚就要他们搬走。” 周和挺直了腰板儿。只要能为二爷和夫人创造机会,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好嘞,小的这就去!” 那隔壁的院子是个挺气派的茅草屋——当然,是和三娘所居住的房子对比才得出的结论,起码这座茅草屋有个完整的屋顶。 家里的男人在城里做生意,只有个小媳妇留守着,看敲门的是个男人,吓得不敢开门。 周和无法,百般解释,最后小媳妇才开了个门缝,说什么也不愿叫他进门。 虽然无法进去看看院中的摆设,但是看二爷铁了心要买,周和也就作罢,直接问道:“夫人,我们外地来的,我家爷看中了您这个屋子,您看多少价钱能过给我们?” 小媳妇多少会点官话,但是不太熟练,闻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的破屋也有人买。 她问:“你是要买我家房?” 周和点头:“您说个价?” 小媳妇说:“这得等我家男人做主。” 周和穷追不舍:“您先说个价....” 说话间男人当真挑着担子回来了,周和瞟了一眼,卖的是些布匹。 男人狐疑地瞟了眼周和,道:“您找谁?” 周和又说了一遍,男人打量打量他的穿着,道:“起码得五两,出得起吗?” 他自己卖布,当然看得出周和穿的衣服不是下等货,因此一咬牙,狮子大开口。 周和听了这价,道:“行,我再给你二两,你们夫妻俩现在就搬出去吧,里头东西都留下。”说着就掏钱。 沉甸甸的银子到了手里,男人做梦似的,愣了好一会,反应过来就赶紧砸门:“月华,月华!开门,开门,准备走了....” 那小媳妇在门里都听见了,拉开门也是一脸不可置信。 男人拉上媳妇就走,忽又停下问:“爷,衣服....能不能叫我们拿上两件?” 周和挥挥手,他俩赶紧冲进去打包。 三娘进了屋,羊脂正坐在屋角织毛线。 见三娘湿漉漉进来,笑道:“姐姐,你的桃花运来喽!” 三娘亲昵地捏了捏她的后颈,道:“借我身衣服,好吗?” 羊脂道:“你穿我新做的那一套吧,别在外人面前露怯了。” 三娘搂了她下:“喔,羊脂,你真好!把新衣服借给我,给你穿坏了怎么办?” 羊脂抬头笑道:“不会坏的。” 三娘把湿漉漉的衣服脱下来放在墙角竹筐里,取了件羊脂的衣服换上。 她偷偷挑开一点帘子,看到那位爷背着手站在院子里,又高又瘦,实与旁人不同。 看他好似要转面过来,三娘急忙把帘子放下,背身躲到一边,心砰砰直跳。 这个人是谁呀?难道从前见过? 三娘不是不想回忆以前的事,只是一动脑子就觉得憋闷,头晕,她又怕这具到处隐痛的身子不撑用,不敢细想。 有时候她觉得她以前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姑娘,因为她识文断字,会写会画,又见过市面,识得好坏。 可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姑娘会给人扔到江里顺流而下呢? 三娘想想,说不定她是哪个宠妾的爱女,叫正室给暗算了;又或是嫡女,叫宠妾给暗算了.... 算了算了,不想了。 既然老天还叫她活着,想来已安顿好了她的后半生。 那她就按她的性子对待眼下的每一刻吧,说不定,她的柳梦梅不久就来救她了。 三娘胡思乱想着,一边推门出去一边寻思,柳梦梅是谁? 叔裕看三娘低着头推门出来,换了身沉胭脂色的衣裳,笑道:“好看。” 三娘觉得这男子与旁人殊为不同,虽然毫不扭捏,可是却不叫人觉得猥琐,只觉得他打心底关心着你,欣赏着你。 因而她微微笑道:“我只一身衣、醋溜文-学发最快、裳。这是我妹妹的。” 叔裕太惊讶了,以至于忘记了收敛:“只一身衣裳?” 三娘低头一笑,自在院中忙碌家务。 她是不会做这些事的,可是在这样清贫之家,总不能白受供养,因此也是格外努力地操持。 叔裕就在她眼前招摇,三娘去哪他去哪。 三娘洗衣他帮着扶盆,三娘做饭他帮着生火,三娘扫地他帮着引路,忙没帮上什么,嘴还不住地叭叭叭。 三娘可不得声声应着,她本就对活计生疏,这下还要分神,一下午下来筋疲力尽。 夕阳西下,越过小院矮矮的篱笆,可以看到外面稻田上闪烁着碎碎的金光,偶有几条鲤鱼打破这股宁静,矮矮的稻苗就颤抖几下,增添了几分生机。 三娘把盛满茨菰苗的簸箕放到屋檐下,扶着腰直起身来,遥遥看出去。 叔裕走到她身边,叹道:“好美啊。” “是呀。” 叔裕侧头,看她红扑扑的脸颊:“你还记得长安城的样子么?” 三娘一想以前的事就有些头嗡嗡的疼,她犯懒,就说:“不记得了。” 叔裕不依不饶:“你再想想。你还记得南城门吗?安贞坊呢?宣阳坊记不记得?” 三娘努力想着:“南城门....我仿佛是记得它有一条黑黑的楼梯,能登上去....” 叔裕激动点头:“对对对!再想想呢?” 三娘已觉得后脑勺发麻,忍不住伸手去按住:“再不行了,不记得了。” “宣阳坊也不记得了么?” 三娘看他迫切的样子,一时忍不住问道:“这位爷,咱们从前,是不是认得?” 她两手扶着后颈,微微歪头,湿漉漉的眼睛带着点沉静的神色,直直看进叔裕的心底。 叔裕张口结舌。 我是你夫君??我们有个儿子??我们差点和离了但是又和好了但是又因为我你被人逼下悬崖了???? 三娘见他呆住,旋即转过脸来,面对夕阳笑道:“您别紧张,我并不是想同您攀亲戚的。只是,觉得跟您有些面熟罢了。” 叔裕打量着她舒展的神态,喃喃道:“面熟....” 三娘觉得许是自己唐突了贵人,便弯下身来继续移苗:“哎,也许只是您面善罢了。” 她心中莫名有些七上八下,动作有些莽撞,差点碰翻了簸箕。 叔裕眼疾手快的扶住。 三娘抬头朝他笑了笑,继续做自己的。 叔裕鬼使神差道:“如果咱们是熟人,你觉得,你该喊我什么?” 三娘打量他。 “叔....” 叔裕激动地睁大了眼睛。他就知道三娘想起来些什么了!! 看他一脸喜色,三娘自信的说出了后半个字:“父,叔父。” 第一百七十四章 登徒子 周和在隔壁收拾一下午,终于弄的合眼缘了。 四下看看,觉得二爷勉强能住下,想着什么时候去喊他才不会扰了他的好事,结果一抬头,就看叔裕气哄哄地冲进来,把木门摔的震天响,看也不看周和一眼,径直入了屋。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了? 隔壁,三娘暗道:得,把这位爷气走了。也成,反正簪子卖了出去,钱也给了。走了正好,留个清净。 在这荒野农家,人们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天就要暗了,她洗漱后与羊脂一起抬了桶水进屋,然后返身将门拴住——其实意义也不大。 她抬头看看隐在天边的月牙,还有偷偷冒尖的繁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这陶渊明诗一般的田园生活,自在虽然自在,可是三娘却不想一辈子困在这里。 这样频繁的劳作,匮乏的精神生活,总有一天会将她的光彩抹掉。 她期盼着想起来以前的事情,总有那么一两位亲属会关切她,愿意接她回家吧.... 看着幽深的夜色,耳畔偶有几声狗吠蛙鸣。 她留意到今天隔壁安安静静,全无往日的“鸡飞狗跳”,好像还破天荒点起了油灯; 三娘不知道叔裕主仆二人住了过去,还以为那对夫妻今日生意不错,小赚了一笔,奢侈一把呢。 她打了个浅浅的呵欠,今日实在是乏了,便不再多想,回身进屋,轻掩屋门。 阿婆眠浅,为防扰了她老人家清梦,羊脂和三娘挤在偏屋的小床上。 已入夜,三娘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羊脂的声音响起:“姐姐?” 她应道:“嗯?” 羊脂的声音很清醒:“你还记得今日白天的那两位吗?” 三娘带着鼻音轻笑了一声:“我虽然是摔傻了,到底也没这样傻,白日里的事,还是记得的。” 羊脂被她逗笑了,过了一会子道:“姐姐,我觉得那个穿深灰色衣裳的,看中你了。下午你不在的时候,他跟阿婆打听你咧。” 三娘心中大怪,深灰色衣裳?可是一直同她呆在一处的那位,不是浅灰色衣裳的吗? 她私心对云灰色衣裳那位,多少是有些好感的。纵然他看上去如同她的“叔父”,可是到底气质卓越,令人心折。 若是另一位.....虽说好歹也能嫁出这个小村庄,可是三娘不愿。 她也不知为什么,心底隐隐约约觉得,嫁人就要嫁自己看中的那一个。若是眷属不是有情人,那岂不只是共起炉灶,有何意义。 羊脂见她老是不答,以为她害羞了,伸手挠她的痒痒肉:“你怎么不说话啦?” 三娘同她笑着打闹,一不小心压到了左臂,忍不住痛呼一声。 羊脂吓着了:“怎么,又痛了?” 就那一下子,三娘冷汗骤出,湿了衣衫。她坐起来,右手死死掐住左臂,咬牙强忍道:“方才压了下,不过想来不是因为压着了,应该是明日要下雨。” 羊脂掀开薄被:“我去烧点热水来!” 三娘拉住她:“没事,你别忙了。折腾一番,再把阿婆吵醒了。我一会就好了,你快睡。” 说完三娘也就势躺下,背朝羊脂,掩藏住深深皱起的眉头。 自她醒来之后,每逢阴雨天,左臂总是疼的厉害。 阿婆略通医术,说是先前有旧伤,这次长时间在湿冷的江水里泡着,落下了风湿,只能慢慢养着。 以往也就是隐痛,可是这会痛的特别厉害,几乎让她支撑不住。 羊脂就在身侧,她又不敢翻身,怕惊扰了她。硬生生挺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到底是没起来,半睡半醒躺在床上。 羊脂跟老妇人说了,老妇人也没办法,只能叫羊脂烧些热水,自去寻些艾草来艾灸。 叔裕昨晚被三娘一声“叔父”憋个半死,再加上农居简陋,他本以为是彻夜难眠。 谁知刚一沾枕头,他就睡了过去,一觉睡到天光大晓,比这一月来的任何一晚都睡的踏实。 一睁眼,周和刚好端了米粥过来——这对小夫妻到底是富裕些,米缸还是半满的。 “爷,您醒啦,稍用些饭吧。” 叔裕活动活动筋骨,感觉一身轻松,满面红光。 他略略洗漱,将放凉了的白粥一口闷下,迫不及待就往外头来,站在隔壁院外往里张望。 看了半天,也不见三娘出来忙碌,他忍不住自推开了篱笆门,进了院子。 羊脂去江边挑水去了,老妇人也拄着手杖去摘艾草,一时屋中实际只有三娘一人。 叔裕将主屋逛了逛,其家徒四壁的程度令他咋舌,实在是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 他又过去偏屋,这偏屋窗户很小,今日又是阴雨天,屋里几乎没什么光亮。 他看到屋角堆着稻草垫,便信步过去,谁知竟看到上头躺着一个人,反倒把他吓了个趔趄。 定睛一看,正是眉头紧簇,冷汗黏湿了额际的三娘。 她这样痛苦的神色,一下子触发了叔裕心底最害怕的噩梦。 他一时分不清这一刻究竟是什么时候,这是不知为何而痛的三娘,还是坠江之后无助挣扎的阿芙。 那曾将他淹没的无奈和痛苦一瞬间再次汹涌而来,叔裕感到一阵眩晕。 他跪倒在床铺——稻草铺——之前,手探入薄被,抓住三娘紧紧攥住、冷汗淋漓的手,轻声道:“哪里痛?哪里痛?痛就抓我的手.....” 三娘昏睡中无意识地回应着他,连眼睛也没睁开:“胳膊疼....好疼啊....怎么办.....” 叔裕一个激灵,另一只手径直握住她的左大臂。 隔着她薄薄的皮肉,叔裕轻而易举就摸到一个凸起的鼓包。 他鼻子一酸。 是阿芙了。这个断臂的位置他曾经无数次亲手包扎,闭着眼也知道在哪里。 就是阿芙了。 叔裕强自忍住哭腔,淡淡道:“是这里痛吗?” 他微微一用力,三娘痛得面部都扭曲了,完全说不出话来。 叔裕也不是专看跌打损伤的大夫,但他觉得痛成这样,多半是又骨折了。 一般结节之处格外结实,但是左右两端就因此格外容易骨裂,想来是一个使力姿势不对,就又受伤了。 他动手撕自己的下摆。 撕了会子没撕开,干脆将三娘身上的破棉絮撕下一块——这棉絮简直是一碰就开,轻轻帮她包扎起来,并将胳膊与床铺之前的空隙垫起来。 果然,三娘的眉头松开了些。 叔裕呼了口气,重又坐下,两只手握住她的右手,捧到脸边。 他这样一动作,三娘的半条臂膀都被牵了出来。 贫寒人家哪有什@-醋溜文学最快发@么睡衣睡裤,她昨晚睡前将外衣一概脱去,只穿了贴身小衣。 手臂上没有什么遮挡,光.裸白皙的皮肤就这么暴露在叔裕眼前。 叔裕色心全无,满眼都是她手臂上的青紫和未褪的伤痕。 之前只是从她袖口一觑,叔裕从未想过,那些伤痕一直蔓延到她脖颈后侧。 不难想象,恐怕她周身都是如此。 这样重的伤,难怪她什么都不记得了,能正常说话走路,已是佛祖保佑了。 叔裕这样劝自己,可是一颗心就犹如放在滚油里煎一样。 他现在又希望这些事情阿芙什么都不要想起,不要想起那些难以想象的痛和无助。 就让她以这样无忧无虑的三娘的样子活着吧。就让阿芙活在他心里。 羊脂一进屋,就看到姐姐香肩半露,那个买玉簪的登徒子抱着姐姐的一只手,鼻涕眼泪流了一脸。 她惊恐极了,当即就要冲出去呼救—— 第一百七十五章 我是她夫君 忽听那人道:“姑娘莫惊,我....我是她夫君。” 羊脂暴走了,她气得圆睁双目,用土话骂了半天,才想起叔裕听不懂,干脆拿起水瓢就去打他:“你!你糟蹋我姐姐的名誉,你给我,出去!!你出去!” 叔裕也不躲,就挨着,左手牵着三娘的手,右手挡在唇上示意羊脂低声:“你小声,莫吵醒了她,刚刚睡熟!” 羊脂渐渐冷静下来,看他一脸的郑重和爱护不像有假,狐疑地退开两步:“你....” 看他手还牵着三娘,羊脂一个水瓢砸在他小臂上:“你先放手!放尊重点,别趁着我姐姐睡着的时候毛手毛脚!” 叔裕感觉羊脂就如同三娘身边的看门狗,护卫效果非常好,让他很放心。 于是言听计从地撒开手,示意两人去外面借一步说话。 羊脂跟在他身后走出来,粗声粗气道:“你说吧。” 叔裕的视线越过她,落在草屋凌乱的屋顶上,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我们...成亲三年,有个儿子,在长安。她....如今不记得我了,你也知道。”叔裕耸了耸肩。 这仿佛也不太叫人崩溃。 羊脂品了好久,才将他说的一字一句接纳。 她自言自语:“怪道我姐姐身上有纹路,我们还以为是从前胖的时候乍开的,原来....” 叔裕一无所知。 自阿芙生养过,两人几乎不曾亲近。一转眼,已快一年。 他笑自己真不是个合格的色胚,能看不能吃地绕了这么久,还是乐此不疲。 “羊脂,我....她如今不记得我了,我又不敢同她直接说,只怕她不信我。我已买下了隔壁的屋子,日后便与你们比邻而居,还望你与阿婆能多多照顾才是。” 羊脂怪道:“爷,您为何不直接同我姐姐说了?你们既是恩爱夫妻,又何苦再多历劫难!” 叔裕苦笑。 “若是你姐姐心中有我半分影子,我定然将所有的过往全盘托出。可是她如今忘了个干净,我总觉得....应该叫她自己决定....” 叔裕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述什么,心里七上八下的,极不安稳。 羊脂未经情爱,可偏偏想装作自己懂得很多,装模作样点点头:“哦。也好。” 正说着,老妇人提着一把艾草回来了。 羊脂便接过来,用土话将叔裕的话同她说了一遍。 老妇人着实是没想到,打量了叔裕几眼,看他一脸坦诚,心中半信半疑,朝羊脂道:“他便说了几句,你就信了?也是忒好骗!” 羊脂委屈道:“他若不是三娘的夫君,怎知三娘已育?阿婆你记不记得我姐姐身上的纹?咱们只当是她过去体胖时候乍开的,其实当是生育所致才是。” 老妇人给她说的一愣,倒也有道理,心中还是放心不下,道:“你问问他,可还记得关于三娘的什么事?” 羊脂问:“爷,我阿婆问你,你可还记得我姐姐的什么事?怕你把她骗了去。” 叔裕想了半日。 他自然知道她的习惯,饭后一定要有一口羹汤,却不能再多;睡前若是他不搂着她亲昵,她便要在南窗下边看一会话本,有时就那样睡了过去,还要他抱回榻上。 话本每每要看最时兴的,但是百看不厌的是《牡丹亭》。她觉得除了“柳梦梅”这个名字俗了,旁的一概无可挑剔。 她不喜金银首饰,最爱白玉南珠。贴身衣物被褥都不要丝的,非要有棉麻质感才行。 睡的迷迷糊糊的时候爱往他怀里拱,但不喜欢贴着他的脸,因为他的鼻息撩动她的碎发,会有些痒.... 可是这些都不足为外人道也。 叔裕举起手,拇指和食指绕成一个圆圈,道:“她的头发,洗完晾干,约么有这么粗。” 羊脂一愣,说给老妇人听,两个人相视一眼。 三娘的头发着实比旁人多些,但她一直盘发,若不是刚将她救回来的时候两人为她洗澡,恐怕也不会知道她有这样粗的一把头发。 老妇人叹了口气:“你叫他去看看三娘吧,我去洗艾草。” 羊脂知道阿婆信了,心中看着这位失魂落魄的“姐夫”,想想三娘一脸灿烂笑容却一问三不知的样子,不由也有些为他们难过。 叔裕得了允许,急急作了个揖,三两步窜进屋里去了。 羊脂看着他的背影,跟老妇人嘟囔着:“阿婆,你说我要不要告诉姐姐?她若是有神识,想来也愿意跟夫君相识....” 老妇人轻推她:“快进去,下着小雨,淋湿就不好了喔。阿弥陀佛欸,你这些@看[emailprotected]事不要多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你可不要多嘴,听到了?” 羊脂就知道阿婆不会让她说的,点了点头,两人一同进屋了。 叔裕在外间站了这么些时候,肩膀都湿了。 他怕这寒气沾染到三娘身上,便将外衣脱下,挂在门上,只着了一身雪白的中衣,重又坐回三娘床边。 看她如今睡的安稳,面色也不似方才惨白,叔裕心中好受很多。 他终于将这个对他而言大过天的秘密吐露出来,只觉得心头一松。 轻轻揉搓着三娘的一只手,直到那冰冰凉的肌肤摸起来微微发热,叔裕才复将她的手放入被中。 撩起被子的时候,他不禁一眼瞟到她小衣一侧露出的腰际。 怕她醒来后,以这样衣着不整的样子见到自己会难堪,又不舍得离开,叔裕在屋中环视一圈,看到她放在一边的衣物。 他拿过来摸一摸,稍有些潮意。 放在怀中暖了一会子,他才抖开那件小衫,手探进被中为她套上。 他自然摸得到她滑润的肌肤,纤细的骨骼,还有那因一夜辗转而摇摇欲坠的小衣,可是他却没心情多想,一心只怕她着了凉,慌慌张张为她系紧衣带。 依样为她套上裙子,将被子四角都塞好,叔裕才安心下来,轻轻摸了摸她汗津津的前额,还有蓬乱的头发,在她发际印下一吻。 睡吧。睡醒了就都好了。 他本想依在她身边,可又怕她突然醒过来,发现他的“不端”,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坐在榻边,以手支颐,静静打量着她的睡颜。 窗外是滴滴答答的雨声,配着下雨天特有的阴暗天光。 屋里有她好闻的味道,偶尔听得到她安稳的鼻息。 叔裕觉得陷入了无尽的静谧之中,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不知什么时候,在一片昏暗中,三娘睁开了眼睛。 她只觉整个人格外疲累,浑身酸痛。 睡的也不甚踏实,一直在做梦,没头没尾,叫人莫名其妙。 她费力的扭过头,只见一个人趴在她床边。 本以为是羊脂,可是看发型却不是:她看了好一会子才意识到是昨天的那一位,吓了一跳。 第一反应就是看看自己是不是穿了衣服——好在穿戴的颇为整齐,想来是羊脂帮她穿上了。 三娘这才有心情接着打量这个睡的沉沉还轻轻打着鼾的男人。 他的头压着被子的一点,脸朝向她。 可以看出已经趴了很久,脸下的那只手已经有些变色。 三娘想伸手喊醒他,稍稍一动又是一阵疼痛。 她才发现左臂已被极精心地包扎起来,还垫了软布。 看这手法,不是羊脂和阿婆的作品,应当,就是他了。 三娘的眸子垂下来,打量着他的头发。 想来是没有婢子帮忙,这个头梳的极为草率,后脑勺还有几缕翘翘着。 三娘轻轻一笑,弯了眼眸。 这个人是谁呢?是不是从前认得?不然,又为何要对她这般上心?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天外飞仙 叔裕醒了。 他睡的神清气爽,伸了个懒腰,揉揉眼,发现三娘含笑看着他,不由顿了一下,随即喜道:“醒啦?还难受吗?” 三娘摇摇头。 叔裕打量着她的气色,满眼的柔情,让三娘几乎有些接不住。 她道:“爷,怎么称呼您?” 叔裕一愣,道:“我叫裴叔裕。你...可以叫我叔裕。” 他知道三娘八成想不起来这个名字,可还是有几分难掩的期待。 三娘重复了一遍,温和笑道:“听这个名字,您在家中是排行老二吧?难怪听您的小厮唤您二爷呢。” 叔裕喜欢跟她闲话家常。跟她说这些她曾经明明一清二楚的事情,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他坐直了身体,将腿舒适地伸展开:“是啊,我排行老二。我大哥是当兵的,九年前那场对南绍的大战,他战死了。我三弟现在在福安,正为我大哥报仇。” 三娘想了想,道:“九年前那一次我仿佛是记得的。那时候我...好像在一个地方,当时凯旋的那些士兵,皆着白衣,为首那一位,哭倒在地上,实在是叫人感同身受。” 叔裕面色不变,心头大震。 她说的,就是当年的他啊。 “那....你还记得....二十三年的榜首是谁么?”他试探着问。因为每次问三娘“还记得什么吗”,她都不愿意想,干脆就这样引她回忆。 “二十三年的榜首...”三娘毫无察觉,“不就是三年前?我仿佛知道他中举后家里是极高兴的,专门派了轿子去宫里接他...还有他的同窗....” 她碎碎念了一会,把自己念笑了:“您别笑话,我如今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这都是真事,还是我自己编出来的。” 叔裕凝视着她,微微一笑。 他明白了,变成三娘的阿芙忘却了从前的人和事,忘掉了自己过去的位置,却没忘掉从前的人和事留给自己的感觉。 既然她的思维能一直【om首-发】延续到铭晏中举,想来他们的婚礼,她也该是能想起来的。 可是叔裕却不敢骤然引导她去想,万一只想起了从前两人吵架的片段,岂不自寻死路。 于是含糊道:“许是。又许是你这会子身子虚,容易胡思乱想。” 羊脂听见动静,推开门道:“姐姐醒啦?阿婆摘了艾叶来,要给你祛湿呢。” 三娘便起身。但是左臂一离开了支撑,就传来一股股的痛楚。 叔裕急忙托着她的后背将她扶起,口中还道:“你这胳臂恐是又断了,起居要小心,一定要固定住,不然长歪了,日后又容易断,就没完没了了。” 三娘本不习惯他的忽然亲近,可是又莫名觉得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又有力度,格外让人安心。 她随口道:“那岂不碎成了饺子馅?” 叔裕没忍住,“噗嗤”一笑。 “倒也不会,毕竟碎的是骨头,又不是肉。” 两人说着古古怪怪的对话,叔裕将三娘扶出来,羊脂正在门口候着,对叔裕搀扶三娘的手只视而不见。 “姐姐,你现在熏艾吗?” “晚上临睡再弄吧。这会什么时候了?你们吃饭了没?”三娘看着阴雨连天的阴暗天色,也看不出时候,只担心她昏睡的这一个白日阿婆和羊脂没吃好。 “热了点昨儿剩的。姐姐你饿了没?我再热点?” 叔裕忙道:“你别弄了,我从我院子里做了端来。” 看羊脂和三娘如出一辙的吃惊神色,他莫名有点尴尬,局促地搓着手道:“这...这不是,你们院子里没棚子么?做饭还得淋雨,火也不好生,我从我那儿弄出来便是。” 羊脂道:“爷,您会做饭?”她可还没忘了昨日叔裕甩手掌柜般的样子。 三娘更惊讶:“您住在隔壁?” 叔裕不知从何说起,干脆丢下一句“等我一会”,就往院外去了。 周和不在,不知去了哪,院门上了锁,而叔裕哪里有出门带钥匙的习惯,盯着那大铁锁干瞪眼。 透过篱笆,羊脂和三娘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身影。 只见他略一犹豫,接着也不知从哪里借的力,看起来就像平地腾空一样,从矮墙上一跃而过,隐没在了隔壁草房背后。 羊脂目瞪口呆,转头看看三娘,后者也是一眨不眨,双唇微启。 看不出来啊,竟然还是有功夫傍身的贵公子! 叔裕进了院子,在她姐俩看不见的地方,烦躁的转了好几个圈。 他是会做饭的。把生东西弄熟了便是,不带血就能吃。 可是这翻来翻去,家里也没个什么家禽能叫他杀一杀,宰一宰.... 他略一踌躇,算了,略做点什么清淡的,拿与她吃了先。 他翻翻找找,周和早上做的白粥还有剩,于是拿火石“簇”地打起了火,三两下将地边玉米秸秆全塞了进去,又往那口地锅里加些水,不久就咕嘟咕嘟冒起气泡来。 叔裕闻了闻,还不错。 虽然这边的米不似先前他们吃惯的那样又糯又香,可是煮的时候长,也就显得黏糊糊的。 他又四下看看,发现柜子上放着一笼鸡蛋。 行,要不就炒个鸡蛋。 叔裕也不知平时端上桌的鸡蛋有几个,一股脑将那十几个鸡蛋全都打进一个大碗里,搅拌几下,“哗啦啦”全倒进了另一口锅里。 鸡蛋放进去了,烧个火吧,这才又往锅底挪了些柴。 诶,怎么开始糊锅了?搅拌搅拌。 还是糊?算了,一会只把上头没糊的盛出来好了。 他起的火都格外旺,往外扑出来好些,几乎半柱香的功夫,鸡蛋就烘熟了。 叔裕游刃有余地挪进碗里,先尝了一口。 嗯!真香,真嫩!果然是我! 只是半点味道也无,于是那烧糊的烟就若有若无地缠绕着... 叔裕在狭小的厨房转了两圈,找出一盒褐色的酱。 他拿小勺取了一丁点尝了尝味,感觉有些像烧鸭的味道。 可以,又多挖了一点,往热乎乎的鸡蛋里一拌—— 看着那油亮亮的光泽,叔裕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还真有点饿了。 他将汤和蛋都装好,提着提盒准备过去,却发现这大门还是锁着的.... 心中暗骂周和一顿,他四下环视,目光落到了两家相连的屋顶上。 三娘和羊脂在廊下坐着看雨。 羊脂看隔壁院的炊烟已散了好久,仍旧不见叔裕的身影,有些不安,生怕叔裕把自己憋死在伙房里,转头问身边的三娘:“姐姐,那位爷怎还不过来?” 三娘往那边看看:“谁知道呢。” 话音刚落,就见一只提盒在他们面前从天而降,稳稳当当停在距地面半米的高度,然后缓缓降在地上。 两人还没来得及起身,接着就是一个人影掠过,落地的时候还没站稳,低低骂了一声。 他骂完之后后知后觉的一抬头,正对上三娘和羊脂的满脸懵懂。 叔裕实在是没想到这姐俩在檐下看雨,他还以为三娘怕风湿,定然是在屋里的。 他从隔壁撕了条床单,打算从屋顶上将提盒放下来之后,再无比潇洒的跳将下来。 到时候他就可以掸掸衣服上的水,潇洒地拎起提盒,轻叩门扉,然后道“我回来了”..... 可是,可是谁知道她们这边的屋顶这么老旧,茅草都吸饱了水,害他滑了一跤,还正正好跌到了三娘面前.... 叔裕心里暗嘲自己,跟个蛤蟆似的,多亏了她不知道你是谁。 转瞬又笑话自己,怎么的,还想给被她忘干净的那个“夫君”留些面子不成? 他一时就这样站在雨里,低着头,忘记了走进来。 直到三娘走进雨幕,拎起食盒,笑着朝他道:“天外高人,怎还不进来?” 第一百七十七章 羊脂帮着推开门,三娘将食盒放到桌上。 叔裕跟在后头搓手笑道:“没什么好东西,你们随便垫垫。” 羊脂迫不及待地掀开顶罩,情不自禁“哇”了一声。 黄灿灿的鸡蛋,实在是香气扑鼻。虽然她方才已潦草填饱了肚子,还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叔裕从底下一层拿出碗筷,问道:“阿婆可是歇息了?要不你们将她请来?” 他虽看不上自己的厨艺,可也知道对于羊脂一家,能吃上鸡蛋,恐已是极为奢侈了。 羊脂把眼睛从提盒上挪开,道:“我去看看。” 屋中只剩下两人,三娘殷勤地挪开椅子,让叔裕坐下。 其实不过是一桶米粥,一碗鸡蛋,外加一个从天而降差点歪了脚的人,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的心砰砰直跳。 可她就是忍不住绯红了脸,说不出话。 叔裕看她脸颊绯红,不禁低笑,嘴里调侃道:“一碗鸡蛋...”他本想说“就将你馋成这样”,话到嘴边一拐,说道:“你喜欢,我天天送来给你。” 三娘极快速的看了他一眼,唇角一抿,不知道回些什么,只是红云一点点爬上脸颊。 叔裕感觉自己好像参悟了一个大道理:纵是他心中爱意上穷黄泉下碧落,若是不能告之于口,她又如何能知呢? 如若他方才说的是“就将你馋成这样”,只怕阿芙早已勃然变色了。 当然,眼下三娘与他不熟,恐怕还能对他客气些,只不过也不会露出这样一副可人的神态了。 他心中荡悠悠,荡悠悠,想再说些旁的甜蜜话儿来博美人一笑,可是越急越词穷,只是盯着三娘傻笑。 门被推开,羊脂风风火火回来:“阿婆说她不来了,说是方才吃过了,有些积食,叫三娘吃。” 叔裕看羊脂直勾勾的眼神,微微一笑。 只怕那位老人家怕搅了自己的好事,才不过来。只是羊脂年幼嘴馋,哪里有心思多想。 他倒也不急,既然是对三娘好的人,他自也想他们舒服开心些,便将碗筷递过去:“那咱们先吃,晚些我再做了旁的送来。” 羊脂接了碗筷,都没来得及客气,先就夹了一块嫩嫩的不停颤抖着的煎蛋,放到了口中。 真的好吃,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尝过这个味道了。 叔裕看三娘小口小口地抿着粥,自己也端起来,喝了一口。 他的脸被碗盖住一半,视线不经意落在边缝处,恰好看到三娘满怀柔情地看着他,若有所思。 叔裕想着是不是应该装看不见,可是手已经先一步将碗放了下来,两人就这么对视了。 三娘的脸一瞬间变了个通红,慌忙挪开目光,又更加慌忙地夹了一块蛋,放到碗中。 叔裕从她夹走蛋的地方又夹走了一块,低头慢吃,极力遏制心头涌上的一阵阵悸动。 他现在对长安城媒婆走亲的习俗嗤之以鼻。 天呐,那些盲婚哑嫁的,到底错过了多少心动时刻啊! 羊脂吃了几块鸡蛋,神灵归位,渐渐品出来阿婆的意思了。 她看看低头喝粥的三娘,再看看默默吃蛋的叔裕,越来越不自在。 这这这,这分明就是被她这条银河拦开了的牛郎织女啊! 吃了叔裕的饭,现在羊脂对这位姐夫格外满意,于是起身道:“姐姐,我吃完了,先去把我这只碗洗了。” 三娘道:“不着急,一会一块洗吧?” 可是羊脂不听她的,执意冲进了雨幕中。 三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叔裕朝她笑道:“叫她去便是#醋溜-文学发最快#,一会儿我洗剩下的。” 不由她客气,叔裕夹了块蛋放在她碗中,示意她多吃些。 三娘早就饱了,在这里每餐量都少,她又怕吃多了阿婆和羊脂就没得吃,总是半饥半饱的状态,饿久了,饭量也就小了。 可是叔裕亲自夹到她碗中,她只好吃了下去。 叔裕又夹,她吃。 叔裕接着夹,她硬着头皮接着吃。 当叔裕再次夹起一块鸡蛋,手臂还在空中,三娘忍无可忍地抬头.... 叔裕看着她的神色,突然想起刚成亲时候阿芙有一次跟他抱怨,说在家中向老爷不许她们兄弟姐妹剩饭,她胃口小,总是吃不完,还好有元娘偏帮.... 叔裕把手臂伸了回来,十分自然地吃下了那块蛋。 三娘看他那副明明有点后知后觉,偏偏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忍不住微微一笑。 叔裕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一脸期待地凑过来:“笑什么呢?” 他的身子趴过半张小桌,离三娘的粉面不过一尺。 三娘放下调羹,轻轻挪了挪被他前衣襟压住的汤碗:“二爷小心些,别弄脏了衣裳。” 她向前张张身子的时候,本以为叔裕会同时退些,以免两人靠的太近。 谁知叔裕全然不觉得她的靠近会带来丝毫不舒服,无比淡定地任她的手停在他胸前数寸,倒是三娘,好生不自在。 她收了手,挪回身子。 叔裕穷追不舍:“你方才笑什么?” 他看着三娘的目光没有半分杂质,仿佛两人是格外熟稔的多年老友,笑道:“可是觉得我这人过于殷勤?” 三娘越发觉得这人特别,在他的笑中走神片刻,才由衷道:“多谢您了。” 叔裕也看着她,目光中逐渐凝聚起三娘读不懂的东西,痛苦又欢愉,深情又满足:“你愿意接受,就好。” 叔裕在三娘这边呆到很晚,又是帮着洗碗,又是帮着备柴,与昨天那个瘫着晒太阳的他截然不同。 老妇人几乎没出现过,羊脂倒是忙里忙外,间或惊叹一声叔裕的大变化。 三娘就在他身边给他打着伞陪他说话,由一开始的拘谨,慢慢倒也习惯了。 时而风大,她打不住伞,水顺着叔裕的脖颈儿直灌下去,她还嘻嘻一阵。 叔裕就作势要挠她痒痒,把三娘惊了个魂飞魄散,他急忙表示自己当然是闹着玩的,哪里会如此置男女大防于不顾..... 到日落西山他才出门,三娘站在门口送他——去隔壁。 叔裕挥挥手:“你进去吧,我看着你把院门关上,我再回屋。” 三娘笑着抬抬下巴:“您先看看门还锁着么?若是锁着就别翻墙了,下着雨危险,可以来我...来我们这边凑活一宿。” 说的叔裕好生心动,定睛一看,周和这厮显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他心里被周和气了个绝倒,该在家的时候从来不会在家,不该在家的时候倒这么殷勤.... 三娘也看见了,笑着说:“家里有人就好,您快进去吧!” 叔裕道:“你先进,我看着你把门关好再进。” 三娘道:“今天一天这么麻烦您,怎么好意思让您看关着的门户呢?” 叔裕想不出别的话儿了:“你快关吧。” “您先进去。” “你再不回去我全身都淋湿了。” “.....那您快点进去,我关门了。” “别留缝!关紧!!” 周和闻声从屋里出来,听完这一段对话,酸的牙疼。 啧啧啧,二爷呀二爷,这要是叫从前的您看见了,非得臊死不可。人真是会变的啊... 叔裕一拉开门,就看见周和一脸怪异的表情,站在院中打着个灯笼,在这毛毛细雨中怪瘆人的。 本就怪他没眼色,叔裕没好气道:“你干嘛去了?” 叔裕话音刚落,周和瞬间变脸,激动地一拍大腿,连着灯笼一颤:“二爷!您看我都买了什么好东西!” 叔裕被他请到屋里看了看,不由得拍了拍他的肩膀:“行,没白跟着爷这么些年,还是有些脑子的!” 第一百七十八章 叔裕升华了 周@-om首发@和今儿一大早出门傍晚才归,倒不是去外头乱逛了。 他用马拉了辆板车,去温州城里拉了大半车的东西,从布匹到棉絮,从腊肉到稻米,从锅碗瓢盆到胭脂水粉,就没他忘了买的。 叔裕觉得周和真是可塑之才,喜道:“现下夫人不记得事了,赶明儿回了长安,我做主,把婉婉许给你!” 周和哪里料到二爷的话柄突然落到他身上,一时之下也没来得及隐藏,满脸惘然:“咱们都出来这么久了,说不定她...也早嫁人了吧。” 叔裕道:“她如今还是我裴家的妾,谁许她嫁人了?” 说完他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对。 主仆两人静了一瞬。 叔裕缓缓挪到榻边,坐下。想想自己从前做下的种种事情,叹道:“我如今才明白从前阿芙跟我闹什么呢。你看,我那会儿都干的什么事啊。” 他突然很不理解从前那个自己。 其实他一向都是心细如发的那一类人。在朝堂上能洞察分毫之变,哪里有到了后宅就又聋又瞎的道理。 只是他一直在潜意识中告诉自己,他是这后宅的天,只有众人为他殚精竭虑的道理,哪里有他委曲求全的义务。 是以他虽多多少少看出周和的心思,却毫不挂怀,若非遇上阿芙离家等一系列事,或许就要看着周和日复一日独自挣扎在痛苦之中。 又是以他故意无视阿芙眼中的落寞,在后院诸房中随心所欲;是以他故意忽略阿芙诸多惶然的时刻,任她在并不熟悉的夫人圈子中浮沉;是以他每有不满,从不抑制又或是丝毫的修饰,总是毫无顾忌地发泄出来..... 叔裕很为自己感到羞耻。他是一个为了私欲刻意无视旁人感受的人。 周和深吸一口气,劝道:“二爷,您如果这样想,那是您给我们、给夫人的恩惠。您如果不这样想,那也是应该的。毕竟,您就是咱们的天。” 叔裕呆滞了一会,抬头望向周和,轻声道:“.....对不起了。” 周和急忙跪下:“二爷您要是这样说可就折煞周和了,这....” 叔裕拍拍他的肩膀,打断他语无伦次的自我检讨,轻飘飘将这一页翻过:“你可带了什么话本回来?” 周和笑了:“夫人爱看话本,半个裴府都知道。” 他抱出来一只小箱子,里头摞着十来本。 叔裕一一翻过,没有她常看的《牡丹亭》,失望道:“这她从前仿佛也不曾看过,不知道合不合她的眼....” 周和惶恐道:“小的也不曾进过院子,只是听婉婉略提过夫人喜欢看话本,却不知道内容也有讲究....” 叔裕把箱子一合:“她估计也不挑,从前连我带回府的文书也看的津津有味呢。” 他起身去洗漱:“行,快点收拾收拾歇了吧,明早你做饭时候喊着我,我看看怎么做。” 周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从前二爷总是嘲笑凝之二爷常和夫人一道研习厨艺,说是“君子远庖厨”。 这下可好,到他自己身上,连陪着的人都没有,倒成了他自己心心念念要学厨了。 虽然他知道夫人如今是失忆了,可二爷的性情大改,有时候让他怀疑这怕不是个冒牌货吧。 第二天叔裕起了个大早,在周和的指点下做了粥和鸡蛋。 这回的粥就要高级多了,放了昨儿买回来的新鲜菜叶和虾米,清香扑鼻,卖相也好。 叔裕这回炒鸡蛋知道先放油了,结果却不比上回煎的鲜嫩,不由有些郁闷,在那自言自语:“原来放油就能把鸡蛋煎老?” 周和闷头将汤装罐,暗自憋笑。 装好提盒,周和回头寻找叔裕的身影:“二爷,您还带些别的小玩意儿过去么?还是光拎着这个就行?” 叔裕闻声从屋里出来,肩头扛了个大布袋,顺口道:“别的都拿上了,把提盒给我吧。” 周和目瞪口呆,不由道:“二爷,这....您是把小的昨儿买回来的东西都背上了?” 叔裕无辜抬眸:“没啊,这不你买的菜啊肉啊的都在么?” 周和无奈,忍不住道:“二爷,您每天送去那边一两样,不比这一下子送完了,要好些?您每日送上一两样,夫人每天都有新鲜盼头,而且每日都念您的好。您要是这一趟给她端了,这就算‘一锤定音’,哪有余音绕梁的好?” 叔裕歪头想想,好像也有道理,但他犹豫犹豫还是坚持道:“这里头布匹啊水粉什么的,她们每日都用的到。我还是早些给送去,她们也早些享受上。” 说完从周和手里拿了食盒,转头往外走,还不忘留下句:“你等会再过来!” 他肩扛手提的,打不开门,提起嗓子唤了一声:“三娘,开门吧!” 里头人好像在院中候着呢,他话音刚落门便打开,露出一个如画笑颜:“您来啦?” 叔裕忍不住笑道:“是早早候着我吗?” 门里人红了脸,却也没否认,笑吟吟探头道:“怎么背了个大包?就您自己过来的吗?那位爷呢?” 叔裕随着她的目光转头,就看到自家门开了一条缝,周和那厮正在门里傻笑呢。 三娘也看见了,正要出声招呼,周和被叔裕瞪了一眼,忙不迭地关了门。 叔裕抬脚往里走:“他等会子吃完再来。咱们先吃。” 三娘用未缚住的右手帮他扶着大包:“您怎么背了这么多东西?是要进城吗?” 今天太阳出来了,又清明又舒爽。 吃饭的小桌重新摆回了院子,叔裕将提盒放在桌上,笑眯眯的放下大包,气派道:“都是给你....们的,随便挑!” 见三娘只是笑,没有去打开袋子的意思,叔裕自己动手解了那个结,朝着她张开袋口,笑道:“昨儿周和上街去,买了一堆姑娘家用的东西,刚好拿来给你。” 三娘笑着摆手道:“是那位爷吗?想来他是有要送的女眷吧,这...这多不好,我们可不能拿。” 说着她拉开板凳,请叔裕坐:“羊脂在江边洗漱呢,我这便喊阿婆出来。” 她不收,叔裕倒也不急。 不收便不收吧,不过反正这些东西最终都得用到她身上。不收,那便像周和说的那般,一日日,一件件地送呗。 三娘扶着老妇人从屋里出来,叔裕急忙起身,行了一礼。 老妇人原本怎么看叔裕怎么不顺眼,自听羊脂说他昨日的种种之后,突然觉得这后生也不错.... 她自己是终身未嫁的,虽然无缘剃度,可是常年在佛祖面前侍奉,也就老了那颗春心。 可是她倒从来没想过叫收养的这两个姑娘也同她一般青灯古佛一生。佛祖超度有缘人,是不是皈依,有没有剃度,那都是次要的。 她昨儿也想了一宿,只要这个男的对三娘好,管他说的什么“前世夫妻”是真是假。若是这当真是个良配,她老太婆到这把年纪便做上头一桩媒,将两人撮合到一道儿算了。 是以她特意掂了纸和笔,决定在餐桌上发挥出自己的一份力。 三娘朝叔裕笑道:“阿婆想要跟你说话儿呢!您看,专门拿了纸笔来。” 叔裕这儿又不知道老妇人早已向着他了,那叫一个忐忑不安,生怕老妇人写上“混球”两个字糊在他脸上,勉强笑了笑。 落座了,叔裕跟三娘殷勤一通,将餐食盛好,摆于桌上。 老妇人朝三娘写道:“布袋是什么?”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不用才是浪费了 叔裕抢在三娘前头拿了笔,回道:“阿婆,这是晚辈的一点心意。” 三娘和老妇人看着他笔走龙蛇,看似随意,却极有章法,一撇一捺都恰到好处。 叔裕写的是行楷,工整端正中,又难藏三分剑气。 老妇人叹道:“好字喔!” 这句话叔裕和三娘都听懂了,三娘应道:“的确是好字,二爷应当是饱读诗书之人吧?” 叔裕心内暗自惭愧,饱读诗书,还真是没有。主要是字写得好不好一看便知,写不好是要被国子监的师傅拿板子抽手心的。 至于读书,只要把四书五经背熟了,那群老学究又不能剖开他裴叔裕的花花肠子看看里头有几两墨水。 不过美人都恭维了,岂有自谦的道理。 叔裕摇头晃脑,之乎者也:“过誉乎哉?过誉者也。” 三娘“扑哧”一乐。 老妇人慈眉善目看着两个小辈“眉来眼去”,心里暗暗觉得这个后生更有本事了。靠自己能赢得三娘的一颗芳心,好样的! 三娘提起笔写道:“阿婆,东西咱们不收,太让二爷破费了,您也是这个意思吧?” 叔裕盯着她的字迹。 框架结构他是熟悉的,娟秀中带着点孩童般的天真,字迹还没脱了稚气。 可是与从前相比,明显舒展大方了些,就好像人从四方城里走出来,字也解放了一般。 不过,想来是这一通经历之后身体还是有损伤,笔力看起来不比从前,有些轻飘飘的。 老妇人笑眯眯接过笔,写道:“人家的心意,收下吧。” 三娘盯着老妇人的话不敢置信之际,叔裕一不小心对上老妇人“乐见其成”的眼神。 饶是他而立的年纪,不由得像毛头小子被看破一般红了脸,朝老妇人默默点了点头,已示感谢。 看着他红彤彤的脸,老妇人更满意了。 这世间万事,难得有情郎。三娘能碰到这样捧出一颗真心的人,也是她的福气。 老妇人一转头,刚好看到低头的三娘额上未褪的伤疤。 这孩子受苦了,福气在后头呢。她忍不住摸了摸三娘晨起未绾的长发,心里叹道。 三娘还在惊讶,叔裕已迫不及待起身,将袋子拎到老妇人和三娘中间,道:“既然你阿婆都答应了,便别犹豫了。咱们一块儿看看都有些什么,我昨儿个也没细看,想着同你们一块儿呢。” 于是羊脂打江边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堆成小山一样的餐桌,饭食什么倒挪到了凳子上。 叔裕自己也没想到自己装来了这么多,难怪觉得有点沉呢...... 三娘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最上头放的一块儿白玉佩,叹道:“好透啊,真美。” 羊脂连步子都放轻了,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这是.....” 叔裕微笑道:“昨儿买了些东西,拿来送给你们些,你们看看哪里用得到,就用上。” 羊脂低头看看闪烁的首饰,整洁温馨的布匹,还有别致的小摆件,一时不敢碰。 她的一生活在这个破败的小院里,偶尔进城,路过街边的店铺,也不敢稍做停留。 一是怕她堵了行色匆匆的巨商大贾的路,二是怕伤了身无分文的阿婆的心。 有一天竟然有人将橱窗里的东西放到了她家的餐桌上,让羊脂甚至不敢眨眼,就怕这都只是梦一场。 老妇人看着羊脂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嫌她没出息,用土话道:“哎呀,快进屋把东西放下,出来吃饭。” 羊脂这才惊醒,急匆匆进屋里去。 三娘也恍惚了一会儿,转头望进叔裕的眼睛里:“二爷.....” 叔裕看着她的神色,心头别提有多么舒畅了。 突然觉得周和说的每天送几件非常有道理。如果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三娘,纵是即刻死了,也无憾了...... 不对,很遗憾。他要长长久久地活着,要每日看到她,要与她一块儿,长长久久活着。 他笑道:“都是女人家的东西,你们若是不用,我这大老爷们儿就要涂脂抹粉了。” 三娘忍不住笑了,下巴轻扬。 今天叔裕来的的确是早,那会儿三娘刚洗漱回来,正在院子里梳头,还未梳起,他便来了。 因此一头如瀑青丝还悬于身后,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波动,微微闪光。 以往他休沐的时候,往往睡到日上三杆。阿芙一般也陪他躺着,不过总比他早起上几盏茶功夫。 她洗漱毕,也不叫元娘婉婉伺候,自坐在窗边,有一下没一下梳头发。 叔裕这会子一般也醒了,就走到她身边同她玩一会子,往往忍不住要摆弄摆弄她的头发。 阿芙总是不厌其烦地教他如何扎辫子,主要是感觉别的造式他也是学不会了.... 其实叔裕当然是会的,毕竟他自己也有头发,军中时候都是自己处理。 只是每当到了阿芙的头上,他就不愿意规规矩矩给她蓖发,总是忍不住就玩开了。 往往两人笑着闹着打成一团,最后又回到床上过了半个晌午。 此刻他站在老妇人和三娘中间,右手刚好能碰到她的如瀑长发,那凉丝丝滑溜溜的触感一再拂过他的指尖。 鬼使神差间,他忍不住张开掌心,拢了一下。 三娘的头发很厚,她本人的注意力又在叔裕身上,并没感觉到。 而抓了她头发一下的叔裕,就如同初试云雨的毛头小子,又激动又羞涩,又有些不可为外人告的快乐,急匆匆收回了手,开始整理桌子。 他将这些东西都装回袋子里,边装便嘱咐三娘:“这些东西不要压箱底,马上入夏了,带着阿婆和羊脂去做几身衣服;头面什么也戴起来,若是不合心意,改日我再带你们上街。什么碗筷瓶子的,也都用上,不用才是浪费了,听着没?” 三娘也站起来,一只手帮他撑着袋子。 她躬身的瞬间,长发瞬间滑落,几乎将她的整张脸埋起来,叔裕只听见她柔柔应道:“三娘记得了,多谢二爷。” 阿婆已将东西收下,叔裕的嘱托也没有一句是针对她一个人。 虽然经过这么多事,她心里明白他所做的这一切多多少少都是为了她,可是却没办法以“我不好意思”来拒绝。 毕竟,人家表面上也是为了阿婆和羊脂的。 收好东西,羊脂也出来了。 三娘便拉开凳子,大家一块儿吃了顿早饭。 羊脂一回来,阿婆和叔裕、三娘就不需要纸笔交流了。 羊、cl?-wχ.(〇Μ、脂在土话和官话之间无缝衔接,一群人你一句我一句,嘻嘻哈哈,热闹极了。 吃了饭,三娘照例要刷碗,老妇人道:“你胳臂不方便,叫羊脂去吧。” 叔裕本都挑起了担子,打算和三娘一块去,闻言忙不迭将担子撂下来递给了羊脂,一副“三娘在哪我在哪”的神色,老妇人和羊脂都掌不住笑了。 羊脂朗声道:“罢,罢!姐姐,那我便去了喔!” 三娘脸颊绯红,朝羊脂点点头。 叔裕憨笑两声,自己也觉得刚才有点毛躁了,在院中四下找活干。 “那....我劈点柴?” 三娘和羊脂都抡不动斧子,因此家中柴火都是拿一根锯条,锯成一个个小圆柱。 破不开树皮,这小圆柱其实是很难烧起来的,是以每次点火起灶都要费不少功夫。 三娘见叔裕去找斧头,急忙跟上来道:“二爷,我们家......没有斧头......” 叔裕先是一愣,然后连连点头:“好,好,没有斧子好,你们姑娘家,别动那东西,太危险。” 第一百八十章 愿意等她生,为她死 叔裕寻思着自家院子总该有把斧子吧,急匆匆返身回去。 周和正在那劈柴,闻声抬头:“二爷?” 叔裕打他手里夺过斧子:“正好,给我吧。” 周和哪敢给,结结巴巴道:“二爷,您您您您要柴火?要不您把这些柴火抱走吧!您从来没砍过斧子的,我怕您......” 叔裕瞪眼:“我当然没砍过斧子,你当我铁匠么?” “呃,小的是说您没用过斧子,怕您撞着手,或者砍着腿的,”周和声音渐小,“很危险的......” 叔裕顿住迈开的脚步,不耻下问:“......砍柴跟用刀不一样?你展开说说。” 周和认真思考了一下,其实是有点相似的:“唔.......小的觉得,跟朴刀是有点像的。您可以把这立着的柴想成匈奴单于,不过那会儿咱们都不是当头劈,而是自右肩往左肋砍.......” 叔裕不耐烦:“说重点,这些我都知道。” “......砍柴的话,您就直上直下就行了。斧子落到柴上的一瞬,您别攥太紧了,免得震伤了关节。” “没了?” “......没了。” 叔裕露出一个自信满满的“就这”表情,雄赳赳气昂昂扛着斧子出去了。 不久,还在院子里整理柴垛的周和就听见隔壁传来叔裕温柔的传授声:“就,先把柴立直了,然后从正中砍下去——说是砍下去,其实有点像砸下去...因为在砸下去的一瞬间手腕一定要脱力,这样才能最大程度的保护我们的关节......” 然后是三娘惊喜的声音:“二爷,您可真厉害!本以为您生活环境一直这样优越,是不会知道这些乡下的鸡零狗碎的......” 周和有一瞬间恨不能过去揭穿二爷,但是愣了一愣,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也是老天的安排吧。让夫人变回懵懂少女,让二爷在而立之年比毛头小子还要毛头小子。 三娘的确是星星眼看着叔裕劈柴的。 劈柴不同于洗碗,再加上叔裕有意为之,隔着衣服也能看到勃发的肌肉的轮廓,格外叫人悸动。 三娘当然喜欢谈吐儒雅,风流有礼的男人,可是如果他格外强健有力,那自然是更好了。 毕竟在这凡事都要亲力亲为的乡村,力量,才是力量。 她当然不知道,干得热火朝天的叔裕把一块块柴火当成匈奴,简直要杀红了眼。 “哐哐哐”利索完事,三娘殷勤递上一条手巾:“这是您第一次劈柴吗?” 叔裕自擦擦汗,寻了杯水“咕嘟咕嘟”灌下,笑道:“是啊。” 三娘歪着头笑看他:“有何感想?” 叔裕靠在草屋泥墙上,饶有趣味地看着三娘,重复道:“有何感想?” 三娘俏皮道:“既然是第一次砍柴,心中总该有些感受吧?” 叔裕的视线根本不能从这样活泼明媚的三娘身上挪开:“那,你第一次做家务活的时候,有什么感想?” 他虽然不曾亲见,可是心里却明白三娘第一次做家务的时候,恐怕要比他还没头没脑,还慌张失措。 三娘一笑,也靠到了泥墙上,与他并肩站着。 极目远眺,无视眼前的座座草屋屋顶,能看到不少树龄十余年的杨树,还有飘在天际的几朵闲云,叫人心境莫名恬淡下来。 “我第一次呀,好像是帮着生火。我将柴火挪灶的时候,一下子摔到了地上,到处都是灰烬。虽然阿婆也没有说我,可是那炭火都摔散了.......” 叔裕笑吟吟应了一声:“嗯,那你什么‘感想’?” 三娘卖关子,好一会,才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 叔裕先是一愣,然后绝倒,忍不住朗声大笑,惊起群鸟。 三娘也捂着嘴“咯咯”不停,自觉好玩。 笑够了,叔裕道:“那我的感想,就是‘纷纷射杀五单于’!” 三娘疑惑:“纷纷射杀五单于?” 叔裕得意挑眉,一脸“你不懂了吧”的神色,乐滋滋地去还斧子了。 三娘站在原地,看他走远好久,脸上还挂着笑,偏偏又过了好久才自我觉察到,不由跺了跺脚,暗骂自己没出息。 叔裕放下了斧子,忽而想起那些话本忘了给三娘带去,急忙进屋拿了,复折返回来。 “三娘,看看这些,有你喜欢的吗?” 果然,三娘一看到话本眼珠子都亮了起来。 她家中实在是连纸都缺,更不用提话本了。 看到叔裕一下子拿来一大摞,如何能不惊喜,顺手掂了一本,便站在院子里浏览起来。 “啊,这是《警世恒言》,好看的!” 叔裕看着她惊喜的样子,格外满足:“你喜欢就好。还有什么喜欢的吗?我再去买。” “《牡丹亭》有吗.....”三娘顺口道。说完才意识到不妥,接着补充道:“啊,这些已很够我看一阵子了,二爷您千万不要再麻烦了。” 叔裕暗叹道,果然是《牡丹亭》。 他依着三娘身边坐下:“我....原也见过极爱看《牡丹亭》的人,我自己虽读过,却未曾参悟这书的妙处,你可否与我略说一二?” 三娘歪头,笑道:“您也看过《牡丹亭》?这话本看着倒不想您这样的人爱看的。” 叔裕看着她明珠一般的眸子,又一次感慨无限。 是啊,他从前从来不看话本。 他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够精彩了,还有哪个话本里的主角能似他这一般少年得意,历尽大喜大悲呢? 可是在汴州养病的那段时间,他以为阿芙不在了,叫人把她以前常看的话本都买了@看书就去[emailprotected]来,一本本读了个遍。 他总是不能专注于话本里头男女又发生了什么,而总是忍不住去想,当时阿芙看到这一段的时候,会有怎样的想法。 看到他们举案齐眉,她会羡慕吗?看到他们历尽坎坷,她会庆幸吗? 她会不会在书中寻找她所不曾得到的,又会不会在书中弥补着她的种种遗憾..... 他看着三娘无忧无虑全然不知的神态,种种酸涩和幸福又涌上心头。 三娘合了书本,认真道:“其实,我一开始看《牡丹亭》的时候,因着梦梅的名字很不阳刚,我是不喜欢的。以至于直到现在,我喜欢这本书的原因,也不是柳梦梅。” 叔裕大奇,他读的时候只当阿芙喜欢柳梦梅那一类状元读书郎,还好生妄自菲薄一番。 “我喜欢的是杜丽娘,我喜欢她那样既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又有坚韧执著的一面。而除了这些能‘摆上台面的’,她也会有自己的欲望,也会有自己的痴心,也会柔肠百结,甚至为卿殒命。我想要做一个杜丽娘那样的人,我觉得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叔裕看着她。她说得轻飘飘的,又温柔,可在他眼中,她的话简直掷地有声,她整个人简直是光芒万丈。 “而且,《牡丹亭》里面的一整个世界我都喜欢。父母是有恩情的父母,道姑是有恩情的道姑,就连幽冥判官也愿意放丽娘出枉死城,我觉得那是一个很值得向往的地方。” “如果丽娘一个人生活在这样的世界,就已经足够美好了,何况,她还遇到一个文人侠骨,重情重义,愿意等她生,为她死的柳梦梅。” 三娘动情,看向叔裕:“我觉得《牡丹亭》真是我的梦之所向。” 她说完了,久久不能自拔。 叔裕听完了,余音绕梁三日。 第一百八十一章 合 心 意 两人都静静回味着,好久,三娘才意识到叔裕一直没说话,不好意思道:“您....我......哎,真是不好意思,您看我,忍不住说多了。这话本,与咱们的生活又有什么关系呢,是吧。” 叔裕这才回过神来,郑重道:“三娘,你说的真好。回想来,我读《牡丹亭》着实是蜻蜓点水浮光掠影,竟不曾注意到这样多——” 他也激动,他觉得三娘说的太好了,莫名其妙点燃了他的种种豪情壮志,忍不住一把攥住她的肩膀道:“你说的太好了,我明儿就上街买《牡丹亭》去!我得重新好好读一读,我得品品那个世界的样子!” 三娘被他握住肩膀,本有些不自在,可是看他全情投入心无旁骛的样子,倒也释然了,笑道:“您要是不是顺路才去上街的话,倒也不必要。我对那本书,简直是倒背如流,您没事的话,我讲给您听也行的。” 叔裕大喜过望,那这可简直是太好了,比纯听说书的还要妙上百倍,自是点头不迭。 这一天叔裕又是照旧呆到日落才回,照旧又跟三娘上演了一番“你先关门”“你先回去”“你先回去”“你先关门”的戏码。 三娘又被他不容商量地先关上了门。 她扣上门闩,却没有立刻回身,而是将额头抵在门上,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听着隔壁的门“当啷”一声关死,她才转身回屋。 路过阿婆那屋,看到里面竟然还一反常态的亮着灯,她放心不下,敲门进去。 叔裕今天送来了新蜡烛,可是阿婆还是点的从前剩下的、用棉线攒了攒接着用的旧蜡。 这旧蜡是烧过一遍的,本就不均匀,加上烛芯盘的不好,火苗极不稳,光在这屋里站着都晃得三娘头晕,可是阿婆竟然还在这样的灯下缝缝补补。 三娘急急转身拿了笔,寻了半天没找到纸,取了张旁边晒着的树皮写道:“歇下吧,对眼睛不好!” 阿婆笑笑,摇摇头表示没事,又挥挥手让她先去。 三娘就依着阿婆坐下,意思是阿婆不睡她也不走。 静谧的夜,跳动的烛火,时不时听到晚睡的人家孩童的哭声。 三娘看着阿婆不停的做针线活,老迈的手指灵活的上下翻飞,不禁看痴了。 不知道她从前到底是不是个大户姑娘呢,若说不是吧,这农院里的活计是拿不起也放不下;若说是吧,这女红也一般般,不知道怎么嫁的出去。 三娘写道:“缝的什么?” 因为树皮很小,她只能言简意赅。 阿婆掂掂这布,三娘这才看到,是叔裕白日送来的新布匹; 她又摸摸三娘的衣服。 三娘有些意外,再三确认,才明白,阿婆在这里点灯熬油,是要给三娘做件新衣的。 她眼眶一热,依偎到阿婆的肩上。 阿婆笑了,是年纪大的人特有的那种缓慢的节奏,让人格外安心。 她做着做着,突然放下布,从三娘手里拿过笔,写道:“好后生。” 三娘先是有些惊讶,反应过来后用手指指那个方向,问道:“他吗?” 阿婆笑眯眯点点头。 她伸出两个大拇指,带着点顽皮的神色,将它们对到一起,不过一瞬,便又分开。 可是三娘已涨红了脸,将头埋到阿婆颈窝,只留出一双耳朵,听阿婆开怀的笑声。 两人又这样呆了一会,阿婆突然放下针线活,掂起笔,从床边小柜里抽出几张草纸。 她一边写,三娘就歪着头看。 跳动的烛火,行走的笔尖,一字一句缓缓流淌到三娘心上: “三娘,阿婆一生奉佛,但你与羊脂不必如此。我看他对你是很用心的,人也正派能干,若他合你心意,便告诉阿婆。” 三娘有点害羞,有点感动,又有点犹疑。 她将笔拿过来,写道:“什么是合心意?” 阿婆拍拍左胸,朝着三娘微笑。 合心意,就是合心意。 三娘笑了,歪头想了想,感觉好像明白了些,提笔写道:“好禅语!” 阿婆也笑了,复又拿起衣服缝起来。 她到底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其实熬了不多久就开始打瞌睡。 三娘就悄悄把她手里的针线活挪开,扶着她在床上躺平,为她褪了鞋,盖上被子,才悄悄离开。 回了屋里羊脂也睡了,她便悄悄上榻。 谁知羊脂一下子惊醒,三娘急忙安抚她:“没事,没事,睡吧,睡吧,是我。我方才在阿婆屋子里呆了一会。” 羊脂迷迷糊糊笑道:“我还以为你去隔壁院儿了呢。” 知道她是在开玩笑,三娘嗔了她一句,解开衣裳准备歇下。 她一只手臂捆着,不好动作,羊脂揉了揉眼,爬起来帮她脱衣。 两人一番折腾,这才歇下。 三娘轻轻打了个呵欠,接着就要睡着,听到羊脂问:“姐姐,我想问你个事情....” 她声音有点小,三娘闭着眼睛说:“你说呀。” 羊脂羞涩道:“就是.....就是.....就是那位爷今天送来的头面......我可以用......借一下吗......” 三娘转过头来,凝视着躺在她身边的羊脂小小的圆脸,笑道:“你当然可以呀。他拿来,是给咱们一家人的。” 羊脂看着三娘干净的眸子,在月光中隐隐能看到里头的善意,忍不住伸出细细的胳膊,搂了她一下:“姐姐,你真好。” 三娘“嘻嘻”笑道:“那是自然。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呢。” 第二日三娘醒来时候羊脂已经起了,正坐在铜镜前头梳头。 她撑起身子:“怎的今日起的这么早?” 羊脂转头,脸上扑了一层薄粉,晕出些许本来就有的绯红,显得格外动人。 三娘惊喜道:“呀,真是好看!” 她下了床,披上衣服,走到羊脂身后,拢住她的肩左看右看,赞不绝口。 羊脂极为受用,可还是羞涩道:“姐姐,你就别奚落我了。你若是打扮起来,还有我什么事呢?” 三娘认真道:“你美你的,我美我的,咱们姐妹俩又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怎就不能‘共谱华章’了?” 羊脂“扑哧”一笑,牵着三娘的手撒娇道:“姐姐,你也上妆,好不好?若是只有我一个人涂脂抹粉,多不好意思呀?” 三娘想想也是,叔裕心中免不了觉得羊脂轻纵,便道:“好,那我也略化一化。” 羊脂急忙起身,让三娘坐下。 淡扫蛾眉,横描妙目,三娘一上手,就觉得这些胭脂水粉熟悉的很。 她本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长相,素颜时候就已绝色,上了脂粉,显得气色好些,自然是勾魂摄魄。 羊脂看呆了,不由道:“姐姐,你莫不是天仙下凡吧?” 三娘合上胭脂盖子,笑道:“说不准是呢,可能也正因此,从前的事情我都记不得了。” 羊脂看着几副灿烂的头面爱不释手,道:“姐姐,你也把头发盘起来吧?哇,这是纯金的簪子吧?这样沉。” 三娘看了眼,道:“我看像是黄铜镀金的,倒是硬得很。” 羊脂才不管这么多,她头一回看到这样金灿灿的东西,只觉挪不开眼,一个劲儿地怂恿三娘。 三娘哪里愿意戴这样招眼的东西,但禁不住她撺掇,最终选了一副珍珠的簪子兼插梳,随意盘了个髻。 是以两人起的虽早,出门时候却已日上三竿,叔裕已经在门前晃荡了一会了。 三娘拿了把苕帚扫院,羊脂应了门,叔裕一下子差点没被她满头珠翠闪瞎了眼。 第一百八十二章 就是这块肉肉 羊脂朝他行了个礼:“爷,您吃了没?” 叔裕笑道:“吃过了,给你们专门另备了些。”他掂了掂手里的食盒,补了句,“头面好看,配你。” 羊脂一脸掩饰不住的笑意,有些羞涩地行了一礼道:“多谢爷,羊脂是跟着姐姐享福了。” 叔裕就只是笑,目光越过羊脂的肩膀,落到她身后微笑着看向他的三娘脸上。 晨光柔和,她依旧是那一身水蓝色的衣服,看上去口不点而红,眉不描而翠,可就是美得几乎有些不真实。 叔裕注意到她丝绸般的长发上点缀的几颗白珠,更是增加了几分雅致。 叔裕朝她微微一笑。 三娘一只手扶着苕帚,刚刚直起腰来,对着叔裕还稍微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人家昨儿才送的礼物,自己当时还客气这样久,今儿就一样不差脸上头上都用上了,羞涩一笑。 羊脂极有眼力见,乐呵呵去搬桌子了,只听得头上珠翠一通乱响。 叔裕缓缓走到三娘身边,从她手中接过苕帚,然后把食盒递给她:“我扫,你先去吃点吧。” 三娘低着头,抿唇一笑:“好。” 叔裕情不自禁又往前走了一步,几乎与她脚尖并脚尖,三娘都能感受到他的胸脯将她的发簪顶的一动。 嗅着她发间那股清洁的皂角味道,叔裕好想在这阳光之中拥她入怀。 老妇人拄着手杖从屋里出来,朝叔裕一笑。 叔裕急忙退开两步,浅浅一揖,因为语言不通,倒也没怎么寒暄。 三娘把满脑子的乱七八糟暂且抛到一边,将提盒放到桌上,羊脂也来帮着分餐。 打开提盒的那一瞬,两个人都禁不住“哇”了一声。 今天早上不是鸡蛋和粥了,而是周和做的香香浓浓的豆花,配了一碟酱豆。 叔裕控制着上扬的嘴角,也是得意得很,刻意隐去了这顿饭他并未插手的事实,热情相邀:“快尝尝,这是北边的口味,不知道对你们是不是太咸了。” 羊脂尝了尝,简直赞不绝口,囫囵不清道:“姐姐,你也太有福气了吧......” 三娘也震惊于这好味道,猝不及防听了羊脂这句,脸“刷”红了个彻底,急忙拿胳膊肘杵她。 叔裕装憨卖傻,故作不知,心中那叫一个乐开花。 这边吃着饭呢,他怕扫起地来扬尘,便先将苕帚靠墙放了,徒手去修整小院的篱笆。 这篱笆常年没有人加固,已是长得七扭八歪。 羊脂道:“爷,您别忙了,这篱笆原也是个花架子,连野狗都拦不住的。我们晚上都把屋门拴死,倒也无妨。” 叔裕有力将两个枝条茬到一起:“屋门自然也是要锁的,我看这篱笆也得修修。过几天吧,我叫人来砌墙,你们老老少少的,还是围起来安全。” 三娘起身过来,凑近看了看,蹙眉道:“二爷,您看,手都划破皮了。您快别弄了,我们这也没个做粗活的手套什么的。” 叔裕把手摊开一看,是那层层叠叠的厚茧子,被篱笆的尖头豁开了一点,别说出血了,他自己都没感觉到。 “没事,我都没觉着。” 三娘蹙着眉捏住了他的一根手指:“您看,这儿还有一根小刺呢。” 叔裕真是太没出息了,从前道貌岸然到长安城最魅惑的舞娘都诱惑不了,如今倒成了摸摸手指尖就周身发麻的黄口小儿.... 羊脂闻声道:“呀,扎进刺了?” “嗯,看着不深,应该可以挑出来。” 羊脂撂下饭碗,跑进屋里取出针线包,递给三娘:“姐姐,你看看挑的出来不?” 三娘睁大了眼睛:“我来?” 她可从来没做过这事,真怕一针把叔裕的手给捅穿了。 视线在阿婆和羊脂身上逡巡一会,又觉得自己好像确实是最合适的那个人。 叔裕看着她蜷曲的左手拿着针,右手掂着他的手指头,微微低着头,苦笑道:“那....我来帮二爷挑一挑?” 叔裕微笑:“好啊。” 他自己是半点也不在乎的。莫说这样小的刺,战场上就算是一柄利箭刺进手背,他也不能松了缰绳。 何况这样小的刺,恐怕早已被他厚厚的茧子拦住,根本也伤不了他,倒是她手里颤颤巍巍的针,让他觉得不可控性更大些..... 那又怎样呢,他贪恋她小心翼翼握住他指尖的感觉。 羊脂把饭撤了,让两人就围着饭桌而坐。 叔裕道:“你小心,左胳膊贴近身体,别碰到了。” 三娘依言,小心翼翼将左胳膊摆好,念叨道:“哎,也不知道怎的,就把胳膊摔断了,也太不撑事了。” 叔裕微笑,她不知道,他心里可清楚着呢。 他看着三娘小小一只,特别认真地照顾着自己,心中宽慰,调侃道:“或许从树上摔下来,也未可知呢。” 三娘吃惊,笑着挑了挑眉,将他的手牵过来,按在桌上展开:“您怎么什么都知道?我还真的会爬树呢!” 叔裕笑而不语。 三娘越发好奇,觉得这个男人又有能耐又神秘,不由拽着他的手撒娇:“我爱话本您也知道,会爬树您也知道,您恐怕是半仙吧?” 叔裕被最后这个“半仙”卡的一口气没上来,拍了拍三娘的小脑袋瓜:“你知道什么是半仙么?” 三娘实事求是:“不知道,那天听羊脂说了一句。” 叔裕憋笑装深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这块儿地界,半仙许是黄鼠狼一类的吧?” 三娘瞠目结舌,想想羊脂的语境,“半仙前两天又来了”,说是黄鼠狼还挺有道理的.... 她索性闭嘴,右手掂起最细的那根针:“二爷,您用右手把这根手指的肉肉按住...” 叔裕看她说话的神态实在是可人,想要逗逗她:“什么肉肉?” 三娘娇憨道:“就是这块肉肉...” “怎么按住?” 她莫名其妙的害羞了,怂怂一拍桌子:“二爷!” 叔裕忍俊不禁,乖乖投降,他岂会不知三娘的意思,只是一时忘了那根刺扎在哪里,找了半天才看到,另一只手毫不留情地狠狠一掰,把刺展露出来,看得三娘都替他疼。 她小心翼翼拿着刺,整个人都恨不能趴到他手上。 叔裕的手心隐隐约约能感受到她的气息,时不时指尖还能碰到她又软又嫩的粉面。 那个触感,让他想起有一年琼郡上供的椰心。 叔裕心旌驰骋,心神荡漾,但是三娘额头冒汗,浑身僵硬,半晌,才敢下针拨动一下。 羊脂收拾完了,过来旁观,看了会不禁抱怨道:“姐姐,你到底会不会呀?” 三娘拿手背抹了抹额头,还没来得及说话,酥了半个身子的叔裕赶紧替她开口:“哎呀不着急不着急,慢慢来,慢点妥当,慢点妥当。” 三娘犹豫,就要推辞,叔裕赶紧挽留:“我觉得你弄的挺好的,下手特别轻,我一点都不难受,一点不舒服的感觉都没有。我觉得你要是把刺挑出来了,我肯定更舒服呢!” 三两句话说的三娘又埋头苦干起来。 羊脂看得无语,她叹了口气,转身进屋去,跟阿婆抱怨道:“我姐姐快点嫁出去吧,两个人腻歪死了。” 阿婆还在缝那件衣裳,闻言笑起来:“日后叫你姐夫也为你寻个好人家。” 羊脂先是害羞,然后又忍不住憧憬起来,在原地踌躇一阵子,挨着阿婆坐下来:“阿婆,我看看你做什么呢?” 她的发簪一下子刮了阿婆的头皮,被阿婆轻轻拍了一下:“你呀你,毛毛躁躁。” 羊脂不好意思地摸摸她的心头好:“哎呀,还没习惯头上有这么多东西嘛~” 一百八十四章 贼人 叔裕感觉这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刺被拔.出来的过程都快赶上关公刮骨疗毒了。 最后三娘好不容易把那根刺弄出来,他简直担心她一口气给吹飞,叫她这阵子的努力没什么物证。 话这么说,他还是万分宝贝的把小刺看了又看,对三娘的手艺赞不绝口。 三娘倒真是挺有成就感,乐呵呵道:“你看,这个小刺要是进了身体里,多么吓人呀,是不是?” 叔裕云淡风轻道:“上个月我中了两箭,这会儿还有个箭头没彻底取出来呢。” 三娘大惊,恨不能在这光天化日将他剥个精光,再拿这绣花针将那箭头给他挑出来。 “这这这,那那那,那这....” 叔裕笑道:“不要紧!这种事比胜败更是兵家常事,我是历惯了的。” 三娘掩口:“您是.....当兵的??” 也是,没有点功夫在,怎么又翻墙又上房的。 叔裕一愣,看她表情如此惊异,生怕吓着了她,找补道:“呃......当然不是当将军了.....我吧,我们家族是世袭在军营里........” 三娘接口:“炊事?” 叔裕重重点头:“对,差不多,后勤。呃,有时候时不时跟着上一回战场罢了。” 三娘作出“哦哦”的口型,叔裕还以为她信了,谁知她“咯咯”笑道:“您也太小看我了吧?这样的瞎话难道就能糊弄了我去?” 叔裕张口结舌。 三娘眼神灵动:“就您这通身的气派,我看您最低也该是个百夫长,行兵打仗时候有队列可言的那种?” 叔裕松了一口气。百夫长,倒也不是个小官,但总比兵部尚书听起来......亲民一点。 罢了,百夫长就百夫长吧。 他一脸沉痛:“你也算个半仙,什么都知道。” 三娘大笑,露出漂亮的一排小牙。 叔裕撑着下巴,看她在阳光下笑的舒展,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滑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叔裕每天来这里帮着三娘一家做活,闲暇时候就和三娘并肩坐在院子里,听她说书。 凝之派人来过一趟,说已上报邹郡郡守石爱莲的种种劣迹,圣上十分震怒,下令就地初斩,现已执行。 叔裕十分讶异,只觉得就这般处死石爱莲,岂不便宜了幕后的黑手,只是他如今无心多想,只按下不表。 来人是凝之的亲信,对叔裕的情形略有所知,看到叔裕状态还不错,虽不知内情,也是为叔裕高兴。 他还带来一个好消息,季珩在福安大胜,朝野震动,意图将南绍驱入中亚,以保百年长治久安。 那是一个夜晚,叔裕、周和和来人围坐在油灯之下,来人话落,叔裕大震,久久出神,最后难掩哽咽:“好,好,小儿辈大破贼!” 来人笑了,调侃道:“三爷如今也二十有五了,二爷还把人家当小孩子看呢。” 叔裕也笑:“比起他两位哥哥,还差得远呢。” 但他心里的激动,大家也都知道。 大哥葬身南绍,年少时候的二哥无力报仇,如今三弟终于是利剑出鞘了。 来人问叔裕何时回汴州,或是回顾彦先等人所在的泸州,叔裕只说还未定。 来人不解,周和确实明白的。 眼下三娘和叔裕是形影不离,可终究还是没捅破那一层窗户纸——倒不是“我心悦你”那一层,而是“之子于归”那一层。 当然,后头还有很多层,譬如“你愿不愿意跟我离开”“你知不知道我是你失忆前的夫君”..... 周和劝过叔裕,说两人又不能在温州呆一辈子,要叔裕早些将三娘娶过来。 叔裕不是不懂,只是他总是不敢冒这个风险。 他怕啊,怕三娘不愿意,怕三娘不跟他走,怕三娘有朝一日突然想起,瞬间两人的关系又不复如今。 事已至此,他一点点风险也不想冒了。 来人道:“二爷,您可是有什么难处?卑职来之前我们爷嘱咐了,您无论有什么要帮忙的,我都一定帮您做到,所以您大可以跟卑职略提一二。” 叔裕沉吟半响,长叹一句:“这件事....旁人倒也帮不了我。罢了,你回去回禀你们爷,就说我这儿一切都好,最迟不出一个月,我一定给他个答复。” 来人只好称是。 他不在叔裕这过夜,急着赶路回汴州给凝之汇报,叔裕和周和便送他离开。 三个人刚刚迈出屋门,顿时不约而同眉头一皱,环视彼此,更知道事情不妙。 都是习武出身,虽不说顺风耳,但也比常人敏锐。 在这初夏的乡村,蝉鸣、蛙声和偶尔一两声的狗叫中,他们分明听见了些不同寻常的动静。 像是干草的摩擦声,却又要空一些。 周和已悄悄从袖中抽出了匕首,再听,却一切如故了。 叔裕转身对来人道:“我们就不远送了,你路上小心,一切平安。” 来人用目光问询是否离开,叔裕缓缓点头,示意他走, 来人犹豫,叔裕一皱眉。 他也知道若是大贼,他在也无济于事,小贼倒也用不着他,想着还是得给凝之郡守汇报,终于牵了马,马蹄上裹着布,牵出门去。 叔裕和周和站在门口,看他身影飘远,才回身进院,关紧门扉。 叔裕给周和使了个眼色,周和心领神会,将匕首拢在袖中,检查院中的每一个角落,连碗柜灶底都没放过。 一切正常。 叔裕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种小乡村倒也没什么新鲜把戏,若是想点火烧房,又很容易连累彼此。 推断来,多半是有贼人到访了。 他倒不怕贼人来他的院中,他怕贼人去隔壁,老的老少的少,可怎么是好。 想着他在院中杵着,贼人想必不敢乱动,倒成了个悬梁之剑,叔裕示意周和进房,两人故意显得毫无防备,目的在于引蛇出洞。 果然,熄灯后不久,就听见房顶又开始有极其轻微的“吱扭吱扭”声。 这次的声音时间长些,但也转瞬而逝,仿佛只是刚刚踏上房梁的那一瞬间才会有声音。 叔裕一把将被子掀开,跳下床铺,全神贯注,等待狩猎。 再没有异动,他与周和对视,两人预判贼人定是进了旁院,三两步夺门而出。 隔壁的围墙还未曾完全修好,主要叔裕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打鱼的那天还因为美人在侧而不能专心。 他如今一瞟这漏洞百出的围墙,心里就后悔,大骂自己不知轻重缓急,整天忙着谈情说爱,怎么也该先把房子加固好了,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叔裕两手一撑,很轻易就跳过了矮墙,周和紧跟在他身后。 定睛一看,两人却发现两间草屋的门都毫无损坏,一时愣在当场,犹豫要不要破门而入。 不去看看吧,总归是不能安心;可是若真是强闯,两人都空口无凭,门又完好无损,这流氓的名声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就在这当口,叔裕听见了极轻微的一声惊呼,仿佛是被谁捂着嘴发出来的。 他一瞬间气血上涌,三两步过去,一脚将那扇门踹的稀碎,里面的场景让他目眦欲裂: 两个围着脸的麻衣男子,将只穿了小衣的羊脂和三娘绑在房梁上。 羊脂已醒了,满目惊惧,一个贼人正往她嘴里塞着什么,想来刚才的惊呼就是她发出的; 而三娘头发蓬乱,整个下半张脸不知被什么死死缠住,脸憋的通红,那混蛋还在硬掰她的断臂,想给她绞到后头。 一百八十四章 不想让我走? 闻声,四个人全都转头朝着门口的方向看。 叔裕只来得及瞟了三娘一眼,几乎没能看得清她的表情,可是她泪眼朦胧的一双眸子仿佛烙在了他心上,烧的他五内俱焚,恨不能与这世界共毁灭。 三娘在靠里的那一根房梁上,通往她的窄路上还有另一个匪徒和羊脂,而叔裕甚至没给他们一个眼神,仿佛瞬移一般挪到了三娘的身边,一肘击在意欲捆绑三娘的那贼人前胸上。 在三娘惊恐的眼神中,那贼人倒退数步,撞在墙上,喷出半口鲜血。 三娘的上身还未被绑住,只是腿被捆住,没有那人的束缚,她一个重心不稳,向前一扑,蹲在了地上。 顾不得跌痛,也顾不得解开快要将她窒息的围裹,只轻轻握住着几乎要被折断的左臂,才渐渐从那几乎令她晕厥的剧痛中缓过神来。 另一个贼人见同伙被暴击,急忙想来帮忙,被周和一个跃起双膝压在他肩膀上,对着下巴猛击数下,当即掉了两颗牙,老实了。 周和一脚踩着他的头,将羊脂解救下,用那麻绳将贼人捆了个死紧。 叔裕甚至没有回头看三娘一眼,他胸膛起伏,眸子充血,一步步逼近靠在墙上不住干呕的贼子。 虽然他未有持刀,赤手空拳,可是却有如背载了燃烧的地狱之火,让人见之胆寒。 叔裕走到那贼人身前,无视他徒劳的踢打防卫,准确地拧住他的下颚,从牙缝中阴狠挤出一句话:“想怎么死?” 他那一击几乎用了他所能爆发出的最大力量,那人如今呕血不止,只怕内伤颇重,喘息着道:“大爷,我错了,您饶我一次吧,我知罪了.....” 周和一抬头看到叔裕这边的情形,真怕叔裕如对石爱莲那般再用私刑,将人弄个死又或是半残,虽说无伤大雅,可难免节外生枝,徒生麻烦,急忙挤过去道:“二爷,您先看看夫人,这渣滓交给属下!” 叔裕恨恨盯着这贼人,两步退到三娘身边。 昏暗中三娘歪头看着他那坚毅的轮廓,他却不愿望进三娘的眼睛。 他已在极限,再看看她两眼含泪的样子,非得将那贼人手撕油炸挫骨扬灰不可。 她一声不吭,三两下解开捂住她口鼻的布扔到一边,又从地上拾起贼人的柴刀斩断麻绳,将瑟瑟发抖的三娘一把拢到怀里。 三娘头晕脑胀,浑身都疼被他抱在怀里,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暖意,这才有种魂魄悠悠而归的感觉。 叔裕一手扶着她的背,一手托着她的臀,就这样像抱小孩子般将她抱起,放到榻边。 将她放下了,叔裕想要起身,可她的下巴还是安安稳稳搭在他肩上,毫无离开的意思。 叔裕心中莫名一痛。 他轻轻侧开身子,就着月光,捧起三娘的脸,检查可有伤口。 她便乖乖把下巴放在他的掌心。 她是身心俱疲,对他满怀依恋。她太累了,能有个值得信任的人来照顾她,真好。 脸上并无旧伤,倒是脖子上有两道瘀痕。 然后他视线下移。 三娘只穿了小衣,如何能不羞涩,她后知后觉的蜷曲了双腿,右手臂揽住两只脚踝,却被叔裕柔和而坚定地拉开。 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却又心无旁骛地通身检查下来,虽旧伤密布,却无新添,这才安心下来。 三娘低垂着头,通红着脸。 没有人说话,除了那两个贼人不时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 老妇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羊脂披上外衣,带着哭腔跑出去。 三娘抬头,撞入叔裕情绪浓重的眼眸。 良久,他在她发上轻轻一吻:“睡吧,别担心,我守在院子里。” 他的手轻轻拂过她的面颊。他也不想离开,可是终究不能。 三娘茫然地抬起头,下意识地牵住他的手。与此同时他正回头吩咐周和将两个贼人押出去,感受到她的触碰,声音戛然而止。 两个贼人一瘸一拐出去了。 叔裕复坐在她面前,另一只手覆住她的,柔声道:“不想让我走?” 三娘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叔裕看着她的眼神像林间松涛,又像是无边无垠的海,那么广阔,又那么深远。 她鼻子一酸,泪落下来。 叔裕一声长叹,伸开手臂,她便投入他的怀抱,靠在他肩上“呜呜”的哭出来,像是要把这个夜里受了无妄之灾的委屈都倾诉完。 叔裕搂着她,轻声应着:“没关系,不怕,不怕,我在......” 三娘越哭越委屈,她自己也说不清在哭什么了,甚至早已忘了今夜的奇遇;可她就是想哭,在这个静谧的夜,在这个久违的怀抱,她就是止不住泪水。 良久,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哭干了,才从他怀里出来。 看叔裕慌忙擦了一把脸,三娘才发现,他竟然也哭了。 她大惊,彻底把自己方才哭的这么痛的事情忘了,抓住叔裕的手道:“二爷,您...您怎么也哭啦?” 叔裕眼眶还是湿的,看她一脸惊慌,反而“扑哧”一声笑了,任她怎么追问,就是不说。 最后,他轻轻把她按倒:“好啦,该睡了。再折腾一会儿,天都亮了。” 三娘转头:“羊脂呢?” 叔裕这才发现羊脂一直未归,安抚了三娘后,移步门外问道:“周和,羊脂呢?” 周和正恶狠狠地讯问那个打掉了牙的贼人,闻声瞬间变了脸,忙道:“二爷,羊脂去老太太屋里了。” 叔裕点点头:“好,你先问着,我待会出来。” 周和知道二爷得陪陪夫人,面上不由露出微笑,殷勤应了。 叔裕看在眼里,一边觉得“这岂不人之常情”,一边又难免有点悸动,关门进去了。 三娘披了外衣,撑起上半身,正往外张望。 这样的夜晚,叫她一个人睡,她是无论如何睡不着的。 看到叔裕推门进来,她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了些,只听叔裕道:“羊脂跟阿婆去睡了。” 他走到她榻边,坐下,声音随着身体的动作而变,显得极为家常,轻而易举撩拨着三娘的心弦:“我怕你一个人睡不着,陪你一会。睡吧。” 三娘看了看他,他显得有些疲色,却毫无不耐,倒也并不因为进了人家的闺房而格外雀跃,只是用了一种极放松的神色,让“他看她入睡”这一情景也没这么尴尬到难以接受了。 三娘小心翼翼地躺下,右侧卧,面朝他。 仰躺着总觉得暴露了太多身体,叫她不安。 她躺好之后,叔裕起身将她薄被子四角塞紧,在她背上轻拍一下:“好,睡吧。” 他坐回去的时候,看到三娘将下巴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偷偷打量着他。 叔裕笑了,像跟小孩子捉迷藏一样,左右摇晃着身体逗她。 直到三娘觉得他傻乎乎的,也笑了,他才停下。 三娘道:“晚安。” 他说:“晚安。”阿芙。 看着三娘跳动的眼睫渐渐平定,他知道她睡着了。 从前他也有陪她入睡过,不过很少。 主要是在朝廷时候公务实在是忙,回到家里,难免自己把自己当个大官儿,一累了,就不想温情小意了。 虽说晨起他从来不让她陪着,可是晚上,也的确是她迁就他的时候多些。 他忍不住伸出手,摸摸她毛绒绒的发际。 她只露出半个脑袋,枕上拖着长长一缕青丝,像个小精灵似的。 以往阿芙睡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也总是忍不住想搂她。 她骨架纤细,生又一张稚嫩的脸,看起来格外招人疼。 第一百八十五章 咱们成婚吧 当她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嘴巴嘟嘟着,腿还会肆无忌惮跨到别人的身上,柔若无骨的小胳膊一耷拉,让人心都化了。 澄远这一点倒是跟你很像,叔裕在心里默默道。 他又呆了一会,看她睡的很沉,这才蹑手蹑脚出门去。 周和审这两个乡村夜贼简直是杀鸡焉用宰牛刀,这时早已审了个分明,百无聊赖地暗夜观星。 贼人自知这一趟碰上了硬茬,垂头丧气地跪在地上。 叔裕推门出来,他俩慌里慌张地栽头就要告饶,被叔裕瞪眼制止道:“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你们要是吵醒了门里的三位,我把你们扔去乱坟岗喂野狗。” 他倒不全然在恐吓,他是真这么想的。 那两个贼人也知道这位爷恐怕不是说着玩玩的,当即噤声。 叔裕问周和:“问出来了?” 周和道:“回二爷,问出来了。这是一对兄弟,原先也住村子里,一年多前搬进城的。前几日羊脂进城,被他们偶然碰上,觉得出落的越发美了,就动了歹心。想着这家不过是羊脂和阿婆两位女眷,这不就星夜到访了。” 叔裕道:“他们原是不知道.....” 周和点头:“是,来到才发现有两个人的。” 叔裕总怕三娘出门不安全,主要在这乡野间,她恐怕是很多人一辈子都不得一见的绝色,实在是招眼。 却没想到有了胭脂水粉后,羊脂也成了树大招风的主儿,梁上君子一波一波的来。 叔裕沉着脸,“哼”了一声:“这绝对不是初犯,你俩老实说,还干了什么事?” 那个掉了几个牙的贼人将头摇的拨浪鼓一般,赌咒发誓自己绝没干过旁的。 叔裕懒得跟他多说,一脚将他踢哑火了,转头对周和说:“明儿你把他俩拴在马后,一路进城去,扔去衙门,叫州府判个分明!” 周和应了,叔裕想想又道:“若有不便,你便报出凝之的名号便是。” 他如今可被这些地方官给吓怕了,平日里人模狗样,谁知道背地里是什么心肝。 周和也应了,劝叔裕道:“您进去吧,我在这守着。” 叔裕拍拍他:“撑不住就来喊我换岗。” 周和一笑:“二爷奚落属下呢。” 叔裕一进屋,就发现三娘醒了,坐在床上拿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鸭蛋,睁着一双受惊小鹿般的眼睛,微微发抖。 他快走两步,坐到榻边:“醒了?可是我吵着你了?” 三娘看了他一会,忍不住瘪了瘪嘴角。 她从被子里伸出右手。 叔裕茫然无措,不知道她想怎样,只是两手摊开。 三娘牵住叔裕的手,朝自己的方向拉了拉。 叔裕急忙往里坐了坐。 她再朝里拉了拉。 叔裕柔声问道:“我可以上来吗?” 三娘嘴唇轻轻动了动,但到底什么也没说。 叔裕只当她默许了,将靴子脱掉,翻身上来,与三娘面对面坐着。 若说邪念,没有是不可能的。 莫说这么久的相思,就算没经历过这些伤筋动骨的事情,哪怕这还是刚成亲那会儿,这样的时刻,她这样的打扮,他也要为之疯狂的。 遑论如今这整个世间他最想要、最珍视的东西,除了报长兄之仇,就是她了吧。 但是叔裕丝毫不显。 他想什么,不重要,她要什么,才是他最看重的。 三娘拉着他的手,楚楚道:“您今晚能不走吗?” 一股火“蹭”地窜了上来,叔裕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流鼻血了..... 但他知道三娘的意思也就是让他“不走”而已。 他强自平静道:“好,我不走,我陪你。” 他扶着三娘躺下,小心翼翼龟缩在这张小床上,小心翼翼地管束他的手脚,小心翼翼地安定他的下半身。 他就快要成功的时候,一个毛绒绒的脑袋搭到了他的肩膀上,被子拢着的身体,一点点向他挪过来。 叔裕脑子里“轰隆”一声,完了,要不行了。 三娘的脸偎在他胸前,声音听起来雾蒙蒙的,不甚真切:“就这一次,您不要觉得我不守.....” 叔裕转过身来,把她搂紧。 傻瓜,我怎么会觉得你不守男女大防呢?与我,你有何可守! 我当真是恨不能你“水性扬花”,见一个爱一个,便能早早将我接纳,我也不用这样苦了..... 叔裕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几乎要把她箍进身体里。 三娘被他勒得小猫一样“呜呜”了一声,叔裕松开:“憋得慌?” 她埋在他胸前,摇了摇头。 叔裕便微笑着又抱住。 他记得阿芙是喜欢这样被抱紧的,她觉得有安全感。 怀里是她凹凸有致的柔软身体,耳畔是她细细甜甜的呼吸,叔裕的心反而澄净起来。 他一会儿想到前几日她讲柳梦梅去杜家找杜丽娘时候眼里闪烁着泪光的模样,一会儿想到刚成亲时候一起在德和堂的天棚底下散步,碎光跳跃在她年轻饱满的脸颊上,美的好不真实。 一会儿又想到那个将她抱在身前一夜奔袭百里的夜晚,一会儿想到她住在慈恩寺跟他冷战,一张脸比石头做的驮碑王八还冰冷;一会儿又想到她被群狼困在树上,自己如二郎神下凡一般救她于危难的时刻..... 他下意识唤道:“三娘?” 刚出口就后悔了,这半晌她没什么动静,应该已经睡了吧。 谁知她轻声应道:“嗯?” “你......要不.....我想......”叔裕突然紧张,颠三倒四说不出话来。 三娘温柔的声音像一块麦芽糖:“什么?” “咱们成婚吧。” 叔裕实在是过不了美人关,脱口而出道。 一片寂静,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砰”仿佛要响彻寰宇。 他浑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感觉他这一生还没有这样紧张过。 他好怕三娘一脚把他踹下床,让他立刻卷铺盖消失——哦,铺盖也不能卷。 “你好吵哦。”三娘笑着,手推了他心口一把。 她的脸挨着他的胸膛,怎听不到他惊天动地的心跳声。 叔裕僵在那,恨不能一只手伸进去把心捏住。 三娘叹了口气,将隔在两人中间的被子掀开,那具温软的身子,就滑进了叔裕的怀里,中间,只不过一层薄薄的衣衫阻隔。 叔裕下意识将腿一曲,免得唐突了佳人:“那,你....你同意了吧?” 三娘抬了抬头,唇恰好贴着他的颈侧。她觉得有一个很熟悉的称呼就要脱口而出:“夫君......” 黑暗中,叔裕热泪盈眶。 这么久,这么久,又回归了原点。 真的是原点,因为如今的三娘,恐怕比当年刚嫁给他的阿芙还要白纸一张。 她不记得他们几分几合,不记得两人曾经多么濒临分崩离析,不记得从高高的悬崖上坠下,也不记得他曾经的偏执和无情。 但她也不记得他们快乐的时候,不记得在庄子里无忧无虑的日子,不记得他们共同诞育的澄远,她甚至不会记得她在长安的朋友亲人.... 不过都好,经历半生,叔裕觉得,没什么是比“重新再来”更珍贵的了。 他抱紧三娘,不住吻着她的额头,直到她“咯咯”地笑出声,在他怀里嗔怪道:“好啦....” 叔裕笑道:“好,来日方长呢,我得留到洞房花烛夜。” 三娘羞得闭上眼睛装听不见,凑在他胸前不抬头,可叔裕放在她后背上的手分明能感受到她胸腔里的小小震动。 她在笑。 第一百八十六章 轻解罗衣 可能老天爷对叔裕都有那么几分怜悯,这一把年纪了还被命运捉弄,一颗心碾成末碎成渣,宛如重生了一次,因此让他的昏礼安静又顺利。 阿婆给做的衣裳是月黄色的,听说两人要成亲了,当即说去染成红的,被三娘拦住了,说月黄的也很好,平日里也好穿。 在他盘下的农家小院里,月白短褂小侉的三娘含笑迈过火盆,带着一点点新奇的神色,打量着这个她心目中的家。 阿婆坐在正首,旁边站着周和和羊脂两人,桌上简单放着两碟小菜,一把花生。 倒不是叔裕舍不得花钱,只是三娘再三同他说了,只说这样她就很开心了。 更何况他无论如何花钱,总也不能将长安的派头搬到这里来。 他到底也是成过一次亲的人,真真切切地觉得,昏礼不过是个起点,好与坏,在启程的那一瞬便已远去。 夫妻过得好与不好,与昏礼是不是卡住了吉时,有几抬嫁妆,原不相关。 三娘跨过了火盆,站到叔裕身边。 羊脂笑道:“是不是有什么夫妻对拜的?” 叔裕想想好像是有的,拉着红红脸的三娘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不管干什么,他都觉得很感慨。 确实要拜天地,能让他们有缘再见;也要拜阿婆,救下阿芙的一条命;更要夫妻对拜,叔裕感激没有放弃的自己,也感激没有放弃的阿芙。 对拜毕,他看着笑吟吟的三娘,满心想的都是,一定要把这来之不易的日子过好。 考虑到诸多因素,羊脂还是跟阿婆住在一起,周和挪去原先三娘与羊脂的那间屋子,将这整个院子留给了叔裕夫妇。 只有三位宾客,说走就是半柱香的功夫。 叔裕将碗盘收起来,去院子里打了水清洗,三娘坐在一边陪他。 太阳已经落山了,她擎着蜡烛,给叔裕照亮。 “没事,能看见,快放下,别烫着。” “哎呀,哪里会烫着嘛.....” 两人拌嘴,三娘手一歪,当真有几滴蜡流到了手背上。 蜡油倒是不烫,但她还是“哎呀”一声,将灯放到了地上。 叔裕赶忙牵过她的手,拿布将还没凝固的蜡油揩去。 “你是不是知道.....”他将她的手举到唇边,轻吻一下,“知道烫了手我就会这样,所以才......” 他故意攒起一个邪邪的有点色气的眼神,逗三娘玩。 三娘脸涨了个通红,憋了阵子,扭过头去笑了。 他将她下巴勾过来:“可以当着夫君的面笑,咱们这么美,不用藏着掖着.....” 三娘嗔了他一眼,重拿起烛台:“你真贫!快点,洗完进屋了,有点暑气。” 叔裕笑道:“前儿你还喊我爷,尊我您,这刚迈过火盆,就开始对我颐指气使了?” 三娘见到这村里的妇人,都是这样亲亲热热的对枕边人,理所当然道:“那是自然了,夫妻之间,为何要分你我,要分尊卑?” 叔裕别提有多激动,甚至希望阿芙就这样失忆下去吧。 比起她喊他二爷,他称她夫人,中间隔着婉婉樱樱元娘和周和,他更喜欢跟她一起摸着黑干家务。 也许他这是何不食肉糜,有多少乡下夫妻盼望着有人服侍;可是尝遍世间滋味,他还是喜欢这样平淡的一种。 起码他不会失去她,也不会给她疏远的机会。 叔裕冲完最后一个盘子,从她手里接过烛台,揽着她进屋:“走,弄完了。” “哎,还没放进柜子里呢!明天起来都落上灰了!” “这个院子没这么多讲究,走走走先进屋.......” 三娘自然不记得从前嫁过人,她如今就是个普通大姑娘的心理,看叔裕猴急猴急,她是又害羞又期待。 衣服一脱,叔裕无比热切地扑过来—— 给她抹药。 他一老早看她身上经久不愈的几个伤口,以及那众多伤疤不顺眼了。 碍着未成婚之前男女授受不亲,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可是如今既然她再次栽到了他的手里,嘿嘿——那他自然要对这些伤口疤痕负责。 祛疤什么的不是他强项,可是金疮药那可是有祖传配方的。 叔裕之前只知道三娘的小臂和额上有两处伤口一直未好,进贼的那一夜又发现她大腿外侧也有一处颇为惊人的感染。 洞房花烛夜,比起造小人,他觉得先给她上药比较重要。 三娘被他按在床上,看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瓷罐,抱着她的大腿,小心翼翼给她上药,一时实在是头晕脑胀。 “这....洞房花烛夜,大家都做这个吗??”她懵懵道。 这,柳梦梅和杜丽娘,干的好像不是这个吧..... 叔裕憋笑:“是,就是做这个的。” 看三娘半信半疑,他继续忽悠:“话本里不是说要轻解罗裳吗?若不做这个,大家为何要轻解罗裳?” 三娘不信:“难道大家都得抹药么?况且除却解衣,不还得灭烛么?之后才会同归罗帐,这...这明显就是不一样的!” 她坐起来,对着叔裕的肩膀猛推:“你!你骗我!” 这副情形,看着三娘七分娇憨三分俏,兼他衣冠楚楚,她却只着小衣,叔裕突然有一种强娶民女的感觉。 他本已强自压抑着,这一下子着实控制不住,瓷罐一扔,一只手勾住她的后颈,不由分说将她扣近,气息不稳地吻上去..... 她单纯如纸,可他却替她记住了她习惯的和喜欢的。 一吻作罢,叔裕抵着她的额头,低声笑道:“这就是大家做的。” 三娘颊染红霞,轻轻喘息,唇瓣晶莹,眼波似水。 原来,“轻解罗衣”,是这般滋味....... 然后,叔裕淡定的拾起小瓷罐,继续全神贯注地上药。 ....... 并不是他看破红尘,他如今,怕是芸芸众生之中对红尘爱得最深的那一个,只是如今三娘就如同一件易碎品,他着实不敢碰。 假以时日,等他把她养的像一头小猪,再磨刀霍霍好了。 转眼半月过去,三娘就像这地界上所有的农家新妇一样,盘着别出心裁的发髻,走到哪里都挂着羞涩的微笑。 不同的是,她的夫君就像是她腰间的香囊,走到哪都同她一块儿。 周和有的时候好怕叔裕真打算在这乡野田间了此一生,他还没娶妻生子呢,婉婉可还在长安呢..... 好在叔裕心里自然也是挂念的。 他倒不是在这乡下住不久,相反,他对这片土地爱得无比深沉。 这样宁静、祥和,邻里邻居真挚简单的生活,乃是他毕生所向。可是他想要三娘想起她前半生的朋友和家人。 这些日子他时不时会想起,年前阿芙被桓老夫人捉去审问的那一次。 向老爷和向夫人是那样的方寸大乱,以至于不惜要和桓家裴家撕破脸皮;而最重礼仪的向老爷,躬下身将昏迷不醒的女儿背起..... 那一瞬间叔裕非常的赧然。和宽宏的父母之爱相比,他突然意识到他所谓的爱是多么的肤浅而单薄。 是以他不想将阿芙藏在他的怀里,因为这世界上除了他之外还有这么多人在乎她,甚至胜过他。 或许三娘永远也不会记起那些人的面孔,但是他可以告诉她,这些人有多么多么的在乎你,怎样怎样把你放在心上。 他也可以告诉那些人,阿芙嫁给他,并不是一个错误,他把她照顾的很好,她现在生活的也很好,很好。 第一百八十七章 良辰吉日 入夏,日落越来越迟了。酉时末刻,窗外还有一片红霞。 叔裕为三娘解开左手臂上的束带,三娘小心翼翼动了动手臂,果然不痛了,朝叔裕露出一个兴奋的微笑。 叔裕轻轻捏了捏她尚有压痕的肌肤:“日后要多用这条手臂。你看,能不能看出左边比右边细弱些?” 三娘定睛一看,当真如此,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叔裕道:“从前军中常有这样的事,人体用进废退,都是正常的。只要你有意识地去锻炼它,月余也就如常了。” 三娘觉得很神奇,轻轻活动活动手臂,忽而道:“夫君,你言下之意不会是要我做家务吧?” 那洗碗漂衣裳,哪个不能练出点肌肉来?? 叔裕哑然失笑,故意道:“我本来没这个意思,但你既然这般说了,我觉得很好。正好换下来的单子明儿要去洗,那就你去吧!” 三娘一惊,那单子两米多长,在江里一展,非要了她的小命不可。 从前是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她又受了重恩,凡事都非得硬着头皮上才行;如今既然有了男人,她才不要卖命。 当即往叔裕怀里一拱,额头抵着他的锁骨,娇道:“夫君~~” 就这么一声,叔裕就败了。 她接着道:“夫君,那单子浸了水得多沉呀,到时候一下子把我拉下水,我就得漂到下游给别人当媳妇去了,那夫君你,孤零零.....” 叔裕一只手环住她肩膀,另一只手托起她下颌,用唇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 一吻罢,他嗔道:“不许再说不吉利的话了!给别人当媳妇,想也不要想!” 三娘丝毫不恼,歪在他肩膀上,笑着对他耳朵哈气:“那谁洗单子呀?” 叔裕没好气道:“本来也没打算叫你去。” 三娘见好就收:“我当然要去陪我夫君说说话儿啦!” 她现在觉得叔裕很像一只大狗。看着怪唬人的,其实总是把她护在身后;没人的时候,还会露出柔软的肚腹给她玩。 想想一开始,她还觉得这位爷叫人敬而远之,不敢僭越,真是傻得可爱。 “三娘,咱们过几天就离开温州,行吗?” 三娘正异想天开,忽闻叔裕这一句,奇道:“去哪?” 叔裕深深地望着她:“去我家。” 三娘这才忽然想过来,叔裕与她,在这里相遇,着实是萍水相逢;他是长安人士,定然是父母兄弟都等着他回家呢。 便爽快道:“好。只是走之前还得想办法安置下阿婆和羊脂,我只怕之前的贼人回来报复。” 叔裕不意她这般爽快,本来还觉得要费些口舌,不由喜道:“你答应啦?” 三娘笑吟吟:“我为何会不答应?” 她温柔的搂住叔裕的脖颈:“这辈子,我可是粘上你了。” 叔裕简直是受宠若惊,深深觉得阿芙失忆是老天给他的福分。 这要是搁从前,几辈子也盼不来阿芙这样深情款款的一句啊! 他长叹一声,把她拥到怀里:“粘紧了。” 渐渐地气氛开始不对,三娘感觉他的手伸.进了她的小衣里,四处流连。 她怕痒,嬉笑着躲来躲去,却觉得叔裕的手劲渐大,她怎么也闪不开。 她望向他的眼睛,发现除却往日的深情,还有几分痴狂,黑暗中炯炯如炬,倒将她吓了一跳。 叔裕的吻热切地送上来,比平日里更缠绵,更热切。 他喘息渐重,仿佛真的变身野兽。 厮磨中,三娘发现他“轻解罗衣”,俯身过来,将她温柔地放倒在床铺上。 她似懂非懂,只觉得这个场景熟悉又陌生,喃喃道:“夫君,你这是.....” 叔裕百忙之中道:“做大家都会做的事.......” 他都计划好了。 将养了这么久,三娘的身子逐渐好了起来;再加上离动身出发还有几天时间,也不会叫她过于疲惫。 这才叫洞房的良辰吉日,比那些半道黄历先生算的可准多了。 灯灭了,偶尔传出一两声欢愉的动静,或是“吱呀”作响的床腿声,都被笼罩在无边的夜色中。 三娘睡的很沉,她寸缕未挂,半个身子压在叔裕身上。 第一缕阳光照进来的时候,叔裕就醒了。 他紧接着便转头,看到三娘小猪似的睡在身边,心中彻底安定下来。 他真怕昨晚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幻影就消失了。 他小心翼翼侧过身来,将被子往上拉一拉,盖住她光滑的后背。 身上很粘,这恐怕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人伺候沐浴,当然,也是她的。 他动手撩起黏在三娘脸上颈上的发丝,唇角不由得挂上一丝微笑:阿芙每次不能及时沐浴都会炸毛,不知道三娘炸毛会是什么样子.... 说话间,三娘便醒了。 许是他的指尖拂过她的脸有点发痒,她皱了皱眉头,勉强睁开一只眼。 看到叔裕在身边,她习惯性地抱紧他,只不过今天立刻松手,皱眉:“好粘呀。” 叔裕“扑哧”一笑,在她额上轻吻,道:“我去烧些水来给你洗澡,好不好?” 三娘这才醒过来些,想起昨晚的种种,脸上突然一红。 她闭着眼睛,嘴角却止不住上扬,眼睫微微颤动。 叔裕看她可爱,转过身来,将她整个抱进怀里。 他全心全意沉浸在这样的温馨时刻,脑海中全都是幸福感,但三娘忍不了了——被他搂了一会,她把他扒拉开:“唔....我想洗澡....” 叔裕放声大笑,把她吓得一惊,睁开双眼,正看到他准备起身,不着束缚的样子,顿时闹了个面红耳赤。 叔裕套上外衣,笑着出去烧水了。 既然三娘答应了,事情就好办多了。 叔裕进了趟城,温州副守是裴老太爷的门下,他隐.晦地亮了亮身份,叫他帮着把阿婆和羊脂迁去杨溪寺。 杨溪寺香火鼎盛,治安良好,让她俩住着,再合适不过了。 当然,考虑到羊脂还要嫁人,还将她户籍留在寺外,只是分与她们一间厢房暂居罢了。 回去的路上,叔裕注意到向家的祖宅。 就要从温州走了,应当带三娘去看看她家的祠堂,拜谒一下向家的诸位先辈。 虽然如今她什么都不记得了,有些麻烦,可是若是将来想起来,知道自己过家门而不入,想来也会懊悔的。 叔裕估摸着温州向家的人八成是不知道阿芙的长相的,但是应当知道京城三姑娘嫁的是裴家二爷,也就是自己。 看来以阿芙的身份进向家是不太行的通了,估计还要靠他“裴叔裕”的名号,叔裕整整衣衫,决定先去会他们一会。 门童探出个脑袋,看着叔裕周身的气派,不确定道:“这位爷,您找谁?” 叔裕也不知道他该找谁,想着向家总得有个大爷,便道:“我找你家大爷,快开门。” 温州向家这一代嫡出只有一位姑娘,名唤向宁,大观十年生,比阿芙小三岁;另有个庶出弟弟,叫做向铭磊,比阿芙小五岁。 门童寻思着,这“大爷”二字,难不成指的是二公子??怎么说也对不上呀! 不过看着叔裕理所应当的气势,倒也不敢得罪,打开门,让他进去了。 向宁的父亲叫向子昭,算是向老爷的堂弟,平日里与朝廷中人来往不多,看着骤然来到他面前的叔裕,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门童道:“老爷,这位爷说是来咱们府上有事。” 向子昭挥挥手让他下去,起身朝叔裕作了个揖:“您好,请问您是?” “我是裴叔裕,向尚书是我老泰山。” 第一百八十八章 芙姑娘是烧傻了 向子昭大惊,这裴尚书不是已经死了?? 他口不择言:“啊,见过裴尚书,您还活着?” 叔裕没想到他已死的消息谁都知道,难怪副守看他的表情怪怪的; 他只得简短解释道:“之前执行圣务,稍逢意外,侥幸逃生,还未来得及同圣上汇报,是以叫陛下悬心了。” 向子昭连连点头:“是啊,圣上对您极为挂心,写给您的那封,”他顿了顿,不敢说悼文,“看得我们真是涕泪横流!尚书不愧是国之栋梁啊!” 叔裕跟着陪笑,他一是没看过那封悼文,二是当真不信皇帝会这样多愁善感。 向子昭感慨了一会,想起来问了:“诶,您怎么有时间来温州地界了?今天刚到?没有下人跟着?纯姑娘也没跟着来?” 叔裕:....... “向纯是我姨姐。” 向子昭瞬间尴尬之至,更尴尬的是他忘了堂兄还有哪些女儿,一时不敢接话。 还好这时屏风后头传来一声笑,如同给他灌下了一口参汤,他死灰般的面色才缓和过来:“呦,贵客来啦!” 出来的是向子昭的嫡妻柳淑寒,母家是做丝绸生意的温州大户。 她方才一直在后头听着,看丈夫接不上话儿了,赶忙出来救场。 不愧是丝绸店的姑娘,浑身上下披挂的五颜六色,看着活像丝绸店的活招牌,挑起一双柳梢眉,落落大方笑道:“见过裴尚书。我们芙姑娘真是好福气,能嫁给您这样的一表人才。” 向子昭活过来了,原来是芙姑娘,在一旁连连陪笑。 叔裕也就知道了,这边真正管事的是女主人,他笑道:“哪里哪里,见过叔父婶母。” 向子昭连连“不敢当不敢当”,将叔裕请到上座,最后还是禁不住叔裕的再三推脱,夫妻俩才并肩坐到上头。 叔裕正色道:“叔父,婶母,不瞒您两位说,小婿这次是和阿芙一同到温州这儿来的,这就要启程回去了,打算带阿芙拜谒一下向家的族祠。” 向子昭点头:“要的要的。芙姑娘人在何处?” 叔裕不知从何说起,最后还是决定开门见山:“因着路上疲惫,阿芙....生了场病,如今很多事都记不得了,所以.....” 向子昭失声惊道:“芙姑娘是烧傻了?” 柳淑寒扯他一把,温声问道:“若是需要找大夫,那自然是我们分内之事,还望尚书不要一家人说两家话才好。” 叔裕久居乡下,把大夫这件事忘了个干干净净,这会倒是恍然大悟,对啊,可以找大夫啊! 简直想把自己不着调的脑袋瓜子拍碎,他压抑住激动,沉声道:“那太好了,我明日便把阿芙接来。” “不过.....”他沉吟道,“如今阿芙从前的事都记不得了,还望叔父婶母多多体谅才是。” 柳淑寒皱眉道:“那,她是连我们也不记得了?” 她倒不是觉得跟阿芙有多么亲近,只是听叔裕这个口吻,记不得的事还挺多,因此略略试探一下。 叔裕苦笑道:“她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记不得了。” 向子昭和柳淑寒倒吸一口凉气,对视了一眼。 这在他们心目中,可不就是个傻子。 子昭道:“不知她还能自理否?要不要我派家丁同尚书一起.....” 叔裕摆摆手,知道他们想岔了:“她人一切都好,只是不记得事了。家丁就不劳烦了,我自己就行的来。” 既已说定,他就想赶快回家去,怕三娘一个人在家害怕,起身道:“那便有劳叔父和婶母了,小婿明日便带着阿芙过来,到时候您二位唤她三娘就好,只做不识便是,否则只怕她一时接受不来。” 向子昭连连应着,这边亲自送了叔裕走,那边立刻便叫管家去请大夫。 柳淑寒看他忙来忙去,若有所思叹道:“芙姑娘命真好,嫁了个这样体贴的,又位高权重。这九死一生后回了京城,圣上还不得加倍赏赐。” 向子昭只听了个后半句,笑道:“他们裴家已是泼天富贵,圣上还有何可赏?再赏恐怕就要赏去半个江山了!哎,昨儿我还听说书先生说,裴家三爷在南边大破南绍呢!当真是少年有为。” 柳淑寒拍掌笑道:“那感情好!咱们二公子也在那头,到时候也能蒙圣恩!” 向子昭只当她说的“二公子”是他的庶子向铭磊,奇道:“铭磊不是在家中吗?哪里在福安了?” 柳淑寒心中冷笑,面上嗔他一眼:“谁说铭磊了!我说的是堂哥家的二公子,铭晏呐!” 她自顾自笑道:“哎,可惜铭晏和阿宁是堂兄妹,若是表兄妹就好了,那孩子要才华有才华,要人品有人品,两家人又知根知底,阿宁跟了他,我做梦都能笑醒.....” 向子昭一向听她的,闻言也只是笑道:“放心吧,阿宁的夫君我一向给物色着呢,绝对能给她找着满温州最好的!” 叔裕匆匆赶了回去,没进门就听见屋里“呜呜”的哭声,吓得他一个趔趄,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进去看到周和一脸无奈地站在院里候着。 叔裕用眼神问他怎么了,周和低声道:“您刚走夫人就来了,然后我就听着屋里痛哭。中午就喝了点水,还不如流的眼泪多呢。” 叔裕头大,掐了掐太阳穴。 “怎么回事?” “属下觉着估计是要走了,舍不得。我怕扰了夫人,并没敢进去。” 周和凑到他跟前嘴碎:“夫人如今跟从前也太不一样了,那以前谁在她身前伺候不都是一样的吗,只要顺着她心意来,就是给她一只猴子她也觉不出区别.....” 叔裕瞪他,但是周和说的太快了,下一句话已经不受控制地溜出来:“您认没认错人啊?是咱们夫人吗?” 叔裕在他肩上锤了下,又好气又好笑:“我回来再收拾你!” 说着匆匆进屋去了。 一进屋,他一眼就看到搂着阿婆哭红了眼的三娘。 羊脂和阿婆都背朝门而坐,因而他只能看到三娘一个人的表情。 她垂着桃儿似的眼睛,嘴巴撇着,两行清泪就这么一直流一直流,甚至打湿了阿婆的肩头。 这模样又丑又可怜,还有点小可爱,叔裕强自忍笑道:“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 三娘一抬眼看到了他,哭得更痛了,站起来展示给他一件手绢,右下角是一簇簇桂花,就连叔裕也能看出来绣工很好,也用了心了。 三娘哭着道:“你看,阿婆绣给我的,要我带着走.....” 叔裕本想着等他为老人家敲定了居所,再告诉他们这件事,谁知三娘先跟他们说了,倒弄得他有些手足无措。 看着这条帕子,像是早就开始绣的。叔裕望进老妇人温柔的目光里,突然明白了: 想来老人家自知道三娘失忆前就是叔裕妻子的那一刻起,就料到两人不会久留。 离别之意,恐早盘旋。 叔裕一时心头也感怀于老人家的善良大度,对同样哭了一脸花的羊脂道:“这里不安全,我请人帮忙,将你们迁去杨溪寺住了。放心,仍然是俗籍。” 他看着稚气满满的羊脂,忍不住嘱托道:“三娘走了,你跟阿婆一块儿,得谨慎小心些,出门要小心,莫像上次那样,被贼人盯上了还不知道。” 看着羊脂泪眼朦胧的懵懂样子,他苦口婆心道:“你自然是没错,可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当不给贼人可乘之机才好。” 第一百八十九章 温州向家 三娘抹泪,牵着羊脂的手:“听见了没?你姐夫说的是在理的。” 叔裕都不敢相信自己话这么多。 但是相处这么久,他拿羊脂当个不甚靠谱的妹妹看,少不了就多叮嘱了几句。 他道:“你跟阿婆说说,收拾收拾,咱们明日启程吧。那边什么都有,也不用带太多东西。” 羊脂应了,低声道:“谢谢姐夫。” 三娘道:“夫君,我今晚想住这边。” 叔裕看着她殊为不舍,三娘瞅着他那个眼神哪里有不懂的道理,脸红地推他:“你快去吧,别杵在这了!” 叔裕面上应着,实则牵了她的另一只手,在她掌心偷偷挠痒痒,直把三娘惹急了,才被她轰走。 周和在院里听着呢,笑道:“二爷,要不您也过来睡?” 叔裕挑眉:“你睡院里?” 周和故意讨打:“睡您榻边上也行!” 叔裕斥道:“去你一边去!”径自走了,留周和在原地憨笑。 第二天晨起,现将阿婆和羊脂送去了杨溪寺里,帮着她们安顿好,叔裕三娘一行才掉头往向家来。 三娘很兴奋,一路叽叽喳喳,可叔裕总是提不起神来。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很是担心一会那个不靠谱的向子昭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 “夫君,你怎么啦?”三娘依在他怀里,仰着脸问道。 叔裕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安慰道:“没事。” 三娘歪着头,担忧地看着他:“夫君,如果....如果请大夫给我治病太贵了,咱们不治了便是。” 叔裕失笑,他只是告诉三娘要在向家落脚几日,请大夫给她看看病,并没有告诉她旁的渊源。 原来她在担心钱不够。 叔裕抱住她:“放心吧,我....与向家家主是故交,不要钱的。我就是怕你来到这个陌生的环境,有些放不开。” 三娘乖乖把脸蛋搭在他颈窝里:“我不放开便是。又不是在这里住上一世,受点委屈便受些。” 叔裕应道:“嗯,受了委屈就告诉我,我帮你报仇。” 马车颠簸着,外头传来贩夫走卒的叫卖声,窗棂还透进几缕初夏的阳光。 三娘觉得很舒服,在叔裕怀里拱了拱。 叔裕低笑道:“舒服吗?” 她用软软糯糯的鼻音回答:“嗯......” 叔裕揽着她的肩膀,她一向喜欢窄窄的小轿子,两人衣衫相叠,两股相依,外头人影幢幢,各人专注于各人的世界,只剩他们两个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空间里。 这样一路厮磨下来,三娘又是鬓发凌乱,就像刚成亲时候也是如此,还因此招来了嫂嫂的白眼。 叔裕忍不住嘴角上扬,他感觉两人在重走当年路。 但他显然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三娘就要出去,叔裕把她拉回来,自隔板下头拿出一只篦子:“等下,头发乱了,我给你整整。” 三娘一脸惊喜,甜甜蜜蜜地拧过头去,全权授予叔裕。 两人磨蹭许久才出轿子,周和看他们出来了,才上前敲门。 门童自然早已窥到,即刻开门:“二爷,二夫人,快快请进。” 三娘稍有些受宠若惊,她还是第一次听到“二夫人”这个称呼,不禁心底雀跃。 叔裕牵着她一路进去,柳淑寒已在里头候着了:“今日我家老爷有事出门去了,是以只有妾身来招待二爷与夫人,还望两位不要见怪。” 叔裕笑着客气,三娘则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柳淑寒暗暗打量着她。 因着她早已知道这姑娘就是阿芙,因此越看越像。当真是美,比她阿爹阿娘都标致多了。 如今虽然打扮地一般,也没有高门贵女眉眼间的那股傲气,却一点也不掩她的清姿,甚至因为那双笑眼,实在叫人见之倾慕。 叔裕朝三娘道:“你唤婶母吧。” 三娘又行了一礼,柔柔道:“见过婶母。很抱歉叨扰您了。” 饶是柳淑寒,也被她轻声细语拨动了心弦,牵了她的手笑道:“哪里哪里,能见到夫人这样的可人儿,乃是我们的荣幸。” 略略说了几句,柳淑寒便亲自带着她们往后头来。 向家宅邸大得很,是以专门给他们收拾了一整个院子。 “怕打扰您二位,是以只给配了一位嬷嬷——就是长安说的乳娘——呃,不知妾身说对了没有。不过有什么事您大可吩咐,她再去吩咐小厮婢女,定不会有耽搁的。” 那嬷嬷行了一礼:“老身姓吴,主子都叫老身吴嬷嬷。” 叔裕道:“我们倒也用不了多少人,有吴嬷嬷就够了。” 柳淑寒看着眼色行事,便准备告退:“那您二位安置下,妾身就不叨扰了。” 叔裕点头行礼,柳淑寒这才款款离开。 他着实没把温州向家放在眼里,毕竟同他裴家比,向家简直犹如蝼蚁。 三娘看他这一副样子十分不满,轻轻拽了拽他的手道:“夫君,你怎这样。” 叔裕无辜:“我怎么了?” 三娘撅嘴:“怎这般倨傲?” 叔裕瞠目结舌,半晌点点头:“你说的有理。” 三娘复又笑了,揽着他的胳臂往里走:“咱们住哪一间?这个吗?看着阳光真好.....” 下午大夫们就鱼贯而入,满满登登挤了一屋。 叔裕感动于柳淑寒的尽心,加上上午又被三娘“指教”了几句,微笑道:“夫人费心了,多谢。” 柳淑寒倒是有些惊到了,连连挥手道:“哪里哪里。也不知我们这儿小地方的大夫医术够不够精湛.....” 叔裕抬头看看被晚霞染成茱萸色的天空,叹道:“记起来也好,记不起来,也就记不起来了。就是她如今连姓名也不记得,我只怕岳父岳母见了要揪心。” 柳淑寒心中一动。 屋里这个正在诊脉的女子,虽说被裴尚书认定了就是向家的姑娘,可她自己可不知道她身上流着向家的血。 是以,她并不能起到一个嫁进裴家的向氏姑娘应该起到的作用,比如吹吹枕头风之类。 虽说裴家的恩惠很难隔山越水地撒播到温州向家的地界上,“失去”这一颗大树还是让柳淑寒很不舒服。 大夫从屋里出来了,叔裕急忙迎上去。 “怎么样?” “见过...爷。”为免麻烦叔裕并没告知自己的身份,是以大夫梗了一下,不知如何称呼。 “无妨,您直接说吧。” “好。夫人如今身体很好,擦伤和疤痕都可以解决,请您放心。至于您说的她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老朽和其他同仁都不曾见到这样的情况,是以实在是束手无措。” 叔裕叹了口气,说不清是难过还是解脱。 “我们想着估摸着是撞到了头,好生将养着,说不定那一日颅中血块散去后,也就....” 叔裕大惊:“颅中血块??” “您莫着急,看夫人如今的表现,应当是无大碍的。” 叔裕心惊不已,他不曾亲眼见到被冲上江滩的阿芙,如今听到“颅中血块”这四个字,才懂得个中惊险,不禁格外后怕。 他努力平定心情,微笑道:“好,那劳烦诸位为内人开药了。” 大夫领命而去。 叔裕在院中绕圈踱步,深呼吸一口,又深呼吸一口,却迟迟驱不散心中的恐惧。 最终,他快步挑起门帘进屋去。 三娘靠在床帏上看话本,晚霞落在她停在床边的睡鞋上,美的像一幅画。 看到叔裕进屋来,她笑着扬扬手中书:“夫君,《牡丹亭》!” 叔裕缓缓靠近,坐在她脚边,笑道:“上次你说到哪了?接着把它读完吧。” 第一百九十章 话本亦或是现实 大夫开的主要是些党参黄芪,三娘厌极了这股子味道,叔裕便给她添了一把枸杞。 然后三娘喝了一口,吐了。 叔裕皱眉道:“这么夸张?枸杞甜甜的,不好喝吗?” 他记得从前元娘骗阿芙喝药也是这样,喝一碗汤药,给一小块冰糖吃。 三娘把碗推到他面前:“夫君,这个大补,你尝尝。” 叔裕半信半疑,能这么难喝? 刚把药碗端到脸前,还没入口,他就闻到那股子又甜又涩又有些土腥味的东西,顿时胃里开始翻滚。 三娘一脸雀跃地盯着他,叔裕心一横,喝吧,又不是鹤顶红。 叔裕放下碗,面色如常:“还行呀,不难喝。” 三娘哪里看不透他这拙劣的演技,笑得不能自已:“夫君,你脸都绿了,还嘴硬呢....” 叔裕脸一板:“瞎说,快,来,喝了,喝完咱们去外头晒晒太阳。” 三娘不愿意,扭股糖似的道:“不喝了,我现在头也不疼,身上创口也都好了,喝这个干什么?” 叔裕拉着她的手腕:“乖,快点,别闹了,对身体好,来。” 三娘脱不了身,撒娇道:“不想喝!” 叔裕也没法子,苦笑道:“那管用的就那两味药,那两味药就这个味,你说,难不成还能给你弄出山珍海味来?” 三娘被他拦着腰抱到了身边,他一条手臂像是铁铸一般锁住了她的腰:“起码喝完一半,行吗?” 三娘低头看着叔裕,她捧住叔裕的脸,笑眯眯地摇头:“不喝!我都好啦,为什么要喝?” 叔裕在她肚子上蹭了蹭,蹭出她一串银铃般的笑:“你叫什么?” “三娘呀!” “你姓什么?” 三娘眼睛眨了眨,顽皮而又深情:“我姓裴。” 叔裕一下子心就酥了,手臂也没了力气,轻而易举让三娘跑了。 三娘往后退了几步,看裴叔裕还坐在那端着碗,手放到门棂上,笑道:“那我可要出门了?” 看叔裕兀自出神,她有些不放心,又慢慢靠近他,温和道:“夫君,怎么啦?” 叔裕不动。 她以为方才跑远的时候一不小心哪里打到了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柔声道:“ 刚才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却被叔裕一把拦住,放声笑道:“上钩喽!” 三娘咬牙,捧住他的下巴气道:“你这无赖,看我不....” 叔裕碗一放,将她按到膝盖上坐着:“你干嘛?我看你是要造反喽.....” 三娘“咯咯”笑着,眼睛眯成两个小月牙,娇声告饶,什么好听话儿都说了,就是不愿意喝药。 其实叔裕知道三娘不是怕苦。 先前在农家院里,再苦再累的活,她不也都挑起来了;主要是那会儿她不做就要让对她有深重恩情的阿婆和羊脂做。 如今在这里百般闹着不喝,只不过是她觉得不必要罢了。 忘掉过去的人总是最轻松,她如今又活得这样开心,其实并没有多么想要将从前的记忆碎片一一拾起。 叔裕自然不想她记起他吃飞醋娶通房的诸多事迹,可是总觉得,就这样让阿芙再也没有想起的可能,对她有些不公平。 他也会胆怯,也会犹豫,可还是想与阿芙拥有平等的记忆。 他希望那个时候的阿芙,还能够义无反顾地投进他的怀里,朝着他灿如春花地笑。 叔裕敛了笑意,郑重问:“三娘,若是不喝这药,你日后就再记不起你的爹娘了。你可愿意?” 三娘看他这般正式,也坐了起来。 在他膝上静静想了一会,她说:“我害怕想起来的是不好的事情。” 叔裕一愣。 “若是我爹娘对我上心,又哪里会让我一个姑娘家栽进江里,这样死里逃生。或许这背后有什么庶母庶兄之类的隐情,可我.....”她低头,轻轻揉搓着衣角:“总是不敢面对。” “我觉得现在我过的好幸福,我不想有任何改变了。” 叔裕突然好心疼,将她轻轻搂入怀中:“不是这样的.....” 你是向家的掌上明珠,是最受宠的姑娘,你又极出众的嫡亲哥哥,还有数不清的闺中密友,更有视你如命的奶娘。 你的前半生,全部的艰难与痛苦,都是缘于我罢了。 三娘微微一笑:“夫君又不知道我的生身爹娘,哪里。我总觉得这世上有情人虽多,可是能够一路顺遂的眷属却少,大抵都是劳燕分飞罢了。” 叔裕胸口涨闷,打断她:“也不一定如此,话本里不也有破镜重圆的佳话吗?” 三娘便不做声了。 过了一会,转头扑进叔裕怀里,脸儿依着他的胸膛。 叔裕轻轻抚摸着她海藻般覆在背上的未绾长发,柔和道:“难过了?话本上都是假的.....” “可是话本上也有真的呀。” 叔裕在指尖缠绕着她的发梢,低低“嗯”了一声。 刚想说“不想喝药就不喝了”,就听三娘道:“我那日忽而想起一个故事,有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同他父亲被休弃的姨娘通好,姨娘被发卖入军,公子便舍弃一切,也进入军营里去。水里火里,血里汗里,最后终于立功。行赏之时,他什么也不要,只求来了被别人弃如敝屣的那位姨娘。” 叔裕听着听着,忽而心中一凛。 这哪里是什么话本,这分明是她干娘家弟弟的事迹啊! “这个故事,叫我觉得,也还是有真正的有情人的。” 她出一会神,摸摸叔裕的胸口,笑道:“夫君,你心跳得好快啊。” 叔裕若无其事地笑:“被你讲的故事打动了。” “我也看过一个话本,我说给你听,看你有没有看过,好不好?” 三娘点点头。 “从前有一个姑娘,她是家中最小的嫡女,备受宠爱。她的乳娘待她也很用心,还有很亲近的干娘。干娘家中有一个哥哥,与她打小....” 三娘笑着抢答:“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不是?” 叔裕淡淡的笑:“是啊。两小无猜。后来,她长大了,有一年元宵,她和姐姐们一块儿上城楼玩,遇上了另一位侯门公子。” “那贵公子可是看上那个姑娘了?” “....是啊。一见钟情。” 三娘便不做声了。 叔裕忍不住问:“你是不是觉得那个贵公子不是好人?” 三娘道:“也不一定。见色起意人之常情,看那姑娘的心意咯。” 叔裕觉得真是甚难开口:“然后....贵公子就去求娶姑娘,姑娘的阿娘同意了。那青梅竹马的约,就作废了。姑娘嫁入侯府,婆母待她极好,可是也多多少少受些闲气。” 三娘老到道:“那侯门公子对她可好?若是夫君得力,便是有些闲散气,也是无大碍的。” 叔裕殊难启齿:“....侯公子浪荡惯了,待她....好是好,只是没有那么好。” 三娘“喔”了一声,笑道:“那我知道了,夫君啊,你这都是猴年马月的话本,剧情可真老套。那无非便是姑娘婚后才知道了青梅竹马的好,千般纠结万般折麽后,那青梅竹马终于使那贵公子便放了手去,于是姑娘与青梅竹马得以逍遥天下,或许还成就一段传奇,是是不是?” ......还真不是。 但是叔裕不愿再说,问道:“后头也记不清了,约么是你说的这般吧。三娘,再晚一会太阳要下山了,去不去外头散散步?” 三娘扭头往外看,果然看到有些夕阳斜照,她笑着站起来,递给叔裕一只手:“走吧?” 那黄灿灿的夕阳照亮了她的半边肩膀,让她的长发犹如镀金,美的画上人一般。 叔裕勾起唇角,与她十指相扣:“走。” 第一百九十二章 宁姑娘 自那以后,这两日叔裕便对喝药之事不那么执着,三娘看他不管了,自然也不喝,一碗一碗的汤药端进来,就放在那,放凉了之后,再由吴嬷嬷端走。 “当真如此?”柳淑寒犹疑道。 吴嬷嬷站在她身侧,忠心耿耿道:“老奴受了您的吩咐,自然是每日都格外留心,千真万确。” 柳淑寒眯起眼睛:“所以,裴二爷对芙姑娘,也没多么上心吧?若是真爱之如命,像我对我们阿宁似的,阿宁生了病,我就是让她恨我,我也得逼着她喝药呀!你说是不是吴嬷嬷?” 柳淑寒是典型的南边妇人,说话又快又密,话尾带点软糯的吴音。 吴嬷嬷点头道:“谁说不是这个道理呢!老奴看着,那裴二爷平日里对芙姑娘是真好,芙姑娘性子也活泼;可是就是在这喝药的事上,他先前还劝着哄着,近日倒是不管了。” 吴嬷嬷打柳淑寒做姑娘的时候就跟着伺候,看着她如今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哪里有不知道的道理,柔声劝道:“老奴知道夫人的心思,您不是一直给宁姑娘物色着吗?咱们温州城里的,哪里找得到裴二爷这样一表人才,家世又显赫的年轻人!” 柳淑寒瞟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握住吴嬷嬷起了斑的手:“哎,我不瞒您,他们刚来的时候我就起了这个心思了。但是阿宁年纪比裴二爷差了这么多,再加上裴二爷对芙姑娘又这般上心,我....我怕把我阿宁送去火坑里呀!” 吴嬷嬷劝道:“夫人呐,这宁姑娘比芙姑娘才小了三岁而已,怕什么呢!这裴二爷对芙姑娘好是好,可是芙姑娘什么事都记不得,将来侯府夫人的担子,还不是都得交给我们宁姑娘?况且娥皇女英的佳话,就是传到京城那边,他们也是没什么可说的呢,说不定将来有什么事要求咱们宁姑娘,还要反过来感谢咱们呢!” 柳淑寒道:“这些我倒也想到了。我前几天问阿宁,愿不愿意嫁去,先做个妾之类的,将来自然有法子叫她做平妻或者填房,她在那磨磨唧唧不说话,我看她八成是不愿意。” 吴嬷嬷声音高了些:“夫人呐,您去问宁姑娘做什么?哪有男婚女嫁叫小辈儿自己定的?当年老爷和夫人定下姑爷的时候可没跟您商量吧?” 柳淑寒叹了口气:“哎,也怪我把阿宁宠的,凡事都....” 吴嬷嬷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夫人,您看这样可好.....” 既然不着急给三娘治病,叔裕也就无意在温州久留。 他同向老爷说定了参拜家祠的事,打算事情一完就启程。 “三娘,明日咱们去祠堂拜拜,你别忘了准备准备。” 三娘午睡刚起,正在镜前梳头,先应下才问道:“是谁家的祠堂?” 叔裕低着头看话本,把表情藏起来:“向家的呀。” “夫君不是说向家是你故交?咱们去拜祠堂,合适么?” “唔,合适,就执晚辈之礼便是。” 三娘便不多说了。 外头吴嬷嬷敲门道:“二爷,夫人,我家主母和姑娘来了。” 三娘闻声急忙站起来,叔裕抢在她前头隔门道:“请夫人和姑娘去正房稍坐片刻,我与三娘即刻便来。” 吴嬷嬷领命而去。 三娘毛爪了,慌道:“怎么办,头还没梳,这样失礼吗?” 叔裕摸摸她脸颊上压出的枕痕,笑道:“不要紧,你穿上衣裳咱们就去。” 柳淑寒坐在正厅正首,她的女儿向宁坐在她左手边的墩子上。 这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忧郁的姑娘,瘦弱的没有什么生命力。 一双细细的柳叶眉,配上一双细细的含情目,配上细细的鼻和薄薄的唇,整个人苍白的像一张纸,几乎衬不起她身上的嫩粉色衣裳。 柳淑寒递给她一杯热茶,她接过,凉凉的指尖碰到她阿娘的手。 几乎同时,外头传来一声告罪:“夫人见谅,我们来迟了。” 顿时房门大敞,叔裕踏着午后灿烂的阳光快步进来,同样灿烂的是他身后三娘的笑容。 他们夫妻两个都晒黑了些,又都穿的朴素,甚至三娘连发也未束,看着像是一对乡野间的神仙眷侣,可是笑容相似,都叫人看着就欢快。 三娘对柳夫人是怀着感恩之情的,她行了一礼,笑道:“见过夫人,真是太抱歉了,这样衣衫不整地来见您和姑娘。” 柳淑寒定了定神,都看呆了,定了定神,笑道:“哪里哪里,是我们娘儿俩来的不巧,不知道二位有午睡的习惯。” 向宁一直低着头,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这时候才略略扬了扬脸,在这夺目的阳光中,看到叔裕和三娘如出一辙的快乐侧脸。 她迟了一迟才挪开眼,那样简单纯粹的生命力,让她甚至有些向往。 叔裕和三娘依次坐到柳夫人的右手边。 柳淑寒问道:“我听我们老爷说,二位明日要去拜谒家祠?” 叔裕点头道:“是。我们两家也算是世交....总之就是临走前拜谒一下。” 柳淑寒微微吃惊,向宁也抬了抬脸:“二位要走了?可是府上照顾不周?” 叔裕摆摆手:“夫人千万别这样,我们已经十分赧颜了,打搅了这么久。本也不打算在温州久留的,准备北上了。” 柳淑寒点点头:“唔,是了,皇帝还等着你去复命。” 这话一出叔裕就脸色一变,三娘也有些困惑。 柳淑寒瞬间便意识到,恐怕芙姑娘还不知道裴叔裕的身份。 我的天,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这芙姑娘当真是记忆全无了,跟着一个不知身份地位几何的人,也能这样厮混下去。 叔裕接着柳淑寒的话说下去:“是啊,其实也不是向皇帝复命,应当是先向上级汇报。” 他倒也没说假话,总不能到了长安,直接去敲皇宫门吧。 三娘跟着点了点头,这才对嘛,哪里有一个百夫长直接见皇帝的道理。 柳淑寒怕自己多说多错,惹恼了裴叔裕,是以只是应了,又挑了些别的有的没的,跟他夫妻俩唠了一下午家常,晚间才带着一言不发的阿宁离开。 晚间梳洗停当,三娘想着白日里的事,奇道:“夫君,今天下午柳夫人怎么想起来找咱们闲聊了?” 叔裕心里也记挂着这件事。他总不能老是骗三娘他是个百夫长吧,实在是没有意义。 于是把三娘拉进怀里,两人舒舒服服互相搂着,他道:“我得跟你说个事。” 三娘懵懂地点点头。 “我....我不是百夫长。” “你是个大官儿?”三娘一针见血。 叔裕一梗,这就简单多了,他还以为三娘会觉得他是个草民一类的.... 他点点头。 三娘欢欢喜喜抱紧他:“我眼光真好,一挑就挑到一个沧海遗珠!” 叔裕受宠若惊,也抱紧她,不过心里暗道,要不是他死缠烂打,就靠三娘找男人的眼光,非得找个地痞流氓不可.... 待了一会,三娘问:“所以柳夫人也知道吧?她今天问你见皇帝什么的。夫君,你是个很大的官儿吗?” 叔裕反问她:“你都知道有哪些大官?” 三娘努力想了想,感觉自己知道很多头衔,她兴奋道:“夫君,你说我会不会也是个官家小姐?我知道好多诶,尚书、侍郎、博士、拾遗....” 她自己又萎靡下来:“哎,也可能是话本看的。我如今实在是分不清哪些是话本,哪些是真实。官家小姐又不是遍地都是,恐也轮不到我吧。”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夫君羡慕? 叔裕低笑:“嗯....那你希望我是做什么的?” 三娘想了一会儿,道:“只要家中有余粮,你我又余闲,就好了。” 叔裕道:“这可难了。普天之下有钱又有闲的事,皇帝也求之不得。” 三娘笑问:“夫君既知皇帝没闲,想必是大官了。不会.....不会是皇帝身边的太监吧?” 叔裕笑着捏住她软乎乎的脸蛋:“你!你如今是大显身手哪吒闹海了,我是不是内侍你不知道?看我怎么收拾你!” 三娘丝毫不慌,迎难而上,把叔裕引的浑身冒火,气喘吁吁,抖着手解她衣裳。 三娘满脸笑意:“夫君,睡吧。” “睡什么睡.....” 她按住叔裕作乱的双手,嘻嘻笑道:“夫君,我来葵.水了....” 叔裕如遭雷劈。 不敢置信地看了她半日,沮丧地翻身瘫倒到一旁。 三娘忍俊不禁的凑过去,捏捏他的鼻尖,娇娇道:“夫君,我伤心了。” 叔裕脑袋充血,还是问:“怎么伤心了?”伤心的不该是他吗.... 三娘道:“我一说来葵.水了,你便不抱我了。” 四目相对,叔裕无奈一笑,复又将她揽回来。 三娘欢欢喜喜在他唇上印下一吻,又缩回他手臂里,絮絮叨叨道:“夫君,其实我之前也有想过你是做什么的。你做百夫长也好,做尚书令也罢,只要你这个人是你这个人,我就心满意足了。” 叔裕兴起:“我是什么人?” 三娘笑着仰起头看着他:“你是一个爱笑话多的人,是拿我没办法的人。” 叔裕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发,喃喃应道:“是,我是。” 目光交织,三娘的眼神渐渐充满了柔情蜜意。 “我真不能想象如果你不出现,我会不会嫁给别人。他没有你这样宽容,也没有你这样有才干,更没有你这样的眼光和品味,生活会一天天充满了乏味的重复,我会迅速的枯萎,然后死掉....” 叔裕吻她的额头:“不会,我一定会出现。我每一天都会出现。” 三娘道:“夫君,你会纳妾吗?” 她的眼睛乌黑漆亮,叔裕看不清她的心声。 他说:“听你的。” 三娘微笑道:“我不愿意你纳妾,我要只有我们两个。” 她顿一顿道:“你说‘听我的’,可见还是抱着我想要效仿娥皇女英的心思....” 叔裕急急想说什么,被她止住:“我就是善妒了,凭什么男人可以左拥右抱,我便不能金屋藏娇了?” 叔裕笑道:“你看,我什么也没说,你便扣了这么大的罪名给我。” 他斟酌着,坦白了一部分:“我.....年少时候是个灯红柳绿的常客。可是如今我实在是厌倦了左拥右抱,我就喜欢敷衍一个人,只敷衍一个人。” 他故意反着说:“敷衍你一个,就够烦了。” 三娘在他大腿根掐了下,“嘻嘻”笑了。 叔裕腿一并,将她手困在腿.间。 “我方才说‘听你的’,我是当真是想听你的。” 他想起之前阿芙将婉婉嫁给他做通房:“你若是不直接告诉我你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哪里知道你会不会想要个姐妹陪你呢,是不是?” 三娘撇嘴:“姐妹自然是要有的,可是谁愿意跟姐妹分享夫君呢?” 叔裕想想,也是这个道理。 “不过长安城里那些贵妇人,给老爷置办妾室可热切了。若是谁家的妾室上的了台面,还是夫妻两人共同的荣耀。” 三娘睨他:“夫君羡慕?” 叔裕夹夹她的手腕,笑道:“我不左拥右抱,我只金屋藏娇。” 两人玩闹了一会,看三娘眼皮打架,叔裕就道:“睡吧。” 三娘迷迷糊糊“嗯”了声,却突然清醒过来:“夫君,我来葵.水了,那明日还去家祠么?” 叔裕这才想过来,仿佛是有这样的风俗,身上有月信的女子,不被允许进入家祠和寺庙。 他道:“你说的对,我明日还得跟管家确认下。你一向是几天来着?三天?” 他印象中阿芙的葵.水很短。 三娘惊道:“夫君,你真神了,怎什么你都知道?你难道是钦天监的?” 叔裕大笑。 钦天监可是算国运,要他有何用,给宫中的贵人们算月信吗! 拍拍三娘:“睡吧,别瞎想了。” 这边厢,柳夫人苦口婆心跟向宁说了半日,累得嗓子冒烟,后者就呆坐在那,一言不发。 “你这孩子,哑巴了是怎的!”终于,柳淑寒急了。 向宁抬眼瞥了瞥母亲悄悄爬上皱纹的脸,终于微动干涩的唇,说了句:“我都行。” 柳淑寒气得一拍桌子:“我与你说了这半晌,你就这样敷衍我!你说说,那裴尚书哪里配不上你这个乡野丫头??” 向宁好累啊,不得不道:“阿娘,我没说他配不上我,我真的都可以,一切听您吩咐。” 她不知道阿娘这半生筹谋到底是为了什么。 绫罗绸缎,山珍海味,没什么能让她动心,至于朋友和爱人,她更觉得好遥远好遥远。 她常常想要死了干净,死了就不会这么累了吧,可是阿娘膝下只有她一个姑娘,若是她真的没了,恐怕阿娘活不下去。 至于嫁谁,她听凭吩咐。 柳淑寒深深觉得无力,叹了口气:“阿宁啊,你别嫌阿娘霸道,阿娘真的是为了你好。阿娘没能给你生下兄弟姐妹,等我跟你阿爹百年之后,这个家非要落到你姨娘和那个小崽子手里,你若不嫁个得力的夫君,哪里还有你的好日子过?” 向宁想,那就不过了吧,倒也清净。 想到阿爹阿娘百年之后,世上唯一的牵绊也没了,她真的觉得好轻松好自由。 “阿娘,我听吴嬷嬷说,那女子是我堂姐?” 柳夫人点点头:“是,就是你芙姐姐,但她如今都不记得了。” “那你们为何不告诉她?” 柳夫人道:“你姐夫不许我们说。” “我姐夫为何不告诉她?” 柳夫人暴躁道:“你这孩子怎净关心旁人的事?” 向宁便问:“既然这裴家已经同咱们向家结亲了,为何阿娘还要想办法要我也....” 好了,问了个关键的问题,柳夫人又不知道怎么说。 京城向家和温州向家,同根同源,可到底不是一家人。 说到其中纷纷缠缠的利益关系,她又不想同向宁多说。 她的掌上明珠,她不想让她陷入泥潭。 她岔开话题,苦口婆心道:“阿宁啊,你打小就是这样的寡淡性子,你嫁给谁也是一般的相敬如冰,是不是?” 这一点向宁倒是赞同,她点了点头。 柳淑寒循循善诱:“所以阿娘想着,你嫁了裴尚书,凡事都不用你操心,你就像是换了个地方住着一样,多好呀?” 向宁点点头,听着倒是挺好。 姐夫应当也不会来烦她,她就把住一个角落,安安静静了此一生..... 柳夫人凝视着向宁的神色,眸中千万情绪流转。 知女莫若母,她知道阿宁动心了。 这样想想这件事简直是皆大欢喜.....向家和裴家再次联结,裴家有了个记事的主母,向家有了个记恩的女儿。 除了那个痴痴傻傻的芙姑娘,莫名其妙被人分了位子去。 柳夫人凝视着向宁, “阿宁,你可是乐意了?” 向宁其实还是无所谓,但也点了点头。 柳夫人大喜:“明日他们从家祠回来,阿娘就去提。” 想来裴尚书也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多好啊,芙姑娘多个妹妹,他也能有个人帮着管理后宅..... 第一百九十四章 以后你还是喊我阿芙吧 向宁声音平平:“女儿可以退下了吗?” 她现在只想去睡觉。 柳夫人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嘱托点别的,向宁便起身往外走去。 她看着女儿瘦削的背影,走起路来肩膀几乎是平行向前,那一头发黄的长发死气沉沉的垂着,当真是心酸。 她低下头,手肘放在大腿上,把浓妆艳抹的脸放到手心中。 夜深了,终于不用担心花妆了。 向老爷今晚在姨娘房里,最得力的吴嬷嬷又被她派去裴尚书院子里,她如今举目四望,竟是无亲。 叔裕一大早去问了管家,果然来月信的女人不得进家祠。 他倒也不急,不过是多耽搁几日罢了。 回来院里,三娘还在睡。 这是她第二日,一向都有点难捱,主要是腰背酸痛,旁的倒也没什么。 叔裕未雨绸缪,先坐上一壶热水,若是她醒来难受,便给她热敷。 不过她这一觉睡得沉,午后才起来,倒觉得身上还挺舒服。 上午管家送来了王凝之的信,叔裕在南屋看,她就坐在北屋桌前画画。 透过珠帘能看到叔裕专注的侧影,她拿水墨洇出他的样子,乐此不疲。 “二爷,夫人请您去前厅一叙。”吴嬷嬷在门外道。 叔裕便收了信,叠好放进怀里,过去开门。 门外除了吴嬷嬷还有向宁,她垂着头,没什么神情。 叔裕一愣,吴嬷嬷笑道:“二爷,夫人说叫宁姑娘来跟裴夫人做个伴。” 叔裕对这个淡漠的妻妹还挺有好感,便没多想,侧身让阿宁进去了。 “三娘啊,我出去一趟,你招待下阿宁。”他转头道。 三娘急忙放了笔,出来笑道:“好。”伸手揽了阿宁进屋去。 叔裕跟着吴嬷嬷一边走一边问道:“夫人找我何事?” 吴嬷嬷笑道:“老奴也不清楚,许是跟您说些有关裴夫人的事?” 叔裕倒并没有多防备,柳夫人这段时间对他们算是颇为厚道,他心中满是感恩。 到了前厅,柳夫人已安坐堂上,见他来站起笑道:“裴尚书,午安,真不好意思,麻烦您过来。” 叔裕笑着行礼:“夫人客气了。” 两人闲话了一堆家常,越是说些有的没的,叔裕越发警醒起来。 耳听着梆子声响,知道过了快一个时辰,叔裕略略有些坐不住了:“夫人,我与阿芙也在府上叨扰了许久,很是过意不去,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能够投桃报李的呢?” 柳淑寒的笑容微微一滞,知道叔裕耐不住了。 她低头,声音渐低:“说实话,妾身确实有个不情之请。” “妾身的独女阿宁,如今年已十七,还未有婚配.....” 叔裕明白了,他道:“夫人,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阿宁性子沉静,我一早看她喜欢。这自然是好办的,只是长安离温州甚远,将来她嫁过去,只怕您舍不得。” 柳淑寒傻了,万万没想到裴尚书答应的毫不犹豫,喜出望外道:“多谢裴尚书!” 叔裕笑道:“这算是什么大事,您看,您使吴嬷嬷同我说一声便是,倒麻烦您跑一趟。”说着便起身准备往外走。 柳淑寒急忙起身相送,心头还充满了不可置信的喜悦:“尚书放心,芙姑娘是阿宁的堂姐,将来同府而居,定然能相处的很好。她是个没什么奢望的姑娘,争宠什么的,断然不会有的。” 叔裕脚步一顿,微笑道:“您的意思是说.....” 柳淑寒立刻明白,恐怕裴尚书跟她想的根本不是一件事。 她还踌躇着怎么说,叔裕的声音已冷了下来:“夫人,您是说让阿宁.....”他说不出口。 从柳淑寒的神色,他已然确定了。 阿宁到底是个好姑娘,他不想让“做妾”这两个字落地,没得辱没了她的名声。 叔裕定了定神,扭过头道:“您若是放心,我自会在长安给阿宁物色青年才俊。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等会叫婢子把阿宁送回来。” 柳淑寒没想到他回绝的这样坚决而果断,愣在当场,脸上火辣辣的疼。 裴叔裕的这幅反应,倒好像她为了家族荣辱把自己的女儿卖了似的,可是她这也是深思熟虑为阿宁选的最好的路啊! 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唯一的骨血,她看的比自己的生命还重,怎会..... 柳淑寒觉得胸口发闷,她回到座椅上,无力地跌了进去。 向子昭从屏风后头转过来,按住柳淑寒的肩,柔声道:“我就说了裴尚书不愿意不是,夫人偏偏不信。好啦,咱们把女儿嫁在身边,凡事也好照拂不是?” 柳淑寒心里委屈,等你死了化成灰,你那妾室和庶子,还会多么“照拂”? 她只道:“老爷,妾身一妇道人家,跟裴尚书也不好开口,您怎么就不能帮帮腔呢?” 向子昭笑道:“我哪好开口说,哎,尚书,我姑娘给你做妾,是不是?我好歹也是一家之主....” 柳淑寒听得心里直犯恶心,只压下不表。 叔裕回了房里,看见三娘一个人静静坐在屋里画画。 窗棂的阴影落在她身上,像一张巨网将她笼罩。 可是她一抬头,她那笑容就将这有点点阴郁的情景融化了。 “回来啦?”她招手:“看看我画的荷叶,好不好看?” 叔裕走过来,那荷叶当真有几分风韵:“哇,你还会画画?” 三娘沾沾笔,笑道:“我也不知道我会画画。不过看起来,你也不知道。” 叔裕站在她身后,看到她画出了一池莲叶,还有一朵荷花,尚未完成。 他看得出神,却听三娘含笑道:“夫君,以后你还是喊我阿芙吧。” 叔裕的头皮都麻了。 他整个人僵在那,一动也不敢动。又是激动,又是紧张,这一生还从没有这般手足无措过。 三娘看他不动,凑过去看他的表情,拉住他一只手,轻轻摇晃:“夫君?” 叔裕不知道说什么,干干吞咽了几下,伸开手臂。 三娘,不,阿芙便放下笔,投进他怀里。 她一直等着他说点什么,可是叔裕就像失声了一样,那手也冰凉冰凉,隔着薄薄的衣衫,阿芙都能感觉出来。 直到很久以后,叔裕终于在她耳边道:“阿芙。” 阿芙其实心中波澜早已远去,可是听见他平平淡淡的呼唤,莫名又觉得眼眶发酸。 她轻声道:“谢谢你找到我。” 闻言,叔裕的眼睛倒是湿润了。 他搂紧她。 能从她口中听到这句话,他真的觉得此生圆满了。 “你....都记起来了?” 阿芙噗嗤一笑:“没,不过阿宁告诉了我些。” 叔裕忍不住无奈的瞥了瞥嘴角,就说呢,怎么佛恩突然降临了.... 他道:“那你都知道什么了?” 阿芙从他怀里出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你竟敢娶了我两次!” 叔裕放声大笑。 笑完又把她按进怀里:“两次我还嫌不够!日后我每年都要娶你一次,好不好?” 阿芙道:“行,那就每年只一回洞房花烛夜,多的再不许了!” 叔裕笑,她大可以做白日梦。 “你还知道什么了?” “我叫向芙,是向宁的堂姐,我家在京城....哦,你是个大官。别的,好像也没什么了。阿宁不爱多说话,就说了这几句。” 她突然想起什么,捶了叔裕一下:“难怪你一定要去拜向家的祠堂,夫君,你为何不同我直说呀?” 如今她虽知道叔裕可能在朝野分量颇重,可是惯了与他这般直率的相处,倒也改不过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 你说呢,裴夫人? 叔裕沉默。 为什么不跟她直说? 他也不知道。 他纠结过很多次,可最终还是不敢,不敢打破他视若珍宝的宁静。 他爱惨了这段时间的相处,他竟不知人间还能有这样的美好。 若是他足够自私,他就希望三娘永远不要想起。 三娘,她既有从前阿芙的优雅娇俏,还多了几分乡间少女的质朴直率,珍惜他又敢于“奴役”他,把个叔裕迷的神魂颠倒。 叔裕道:“我怕我跟你说了,你就不同我好了。” 如今的阿芙又不记得从前的腥风血雨,听了只觉自己男人傻的可爱,捧了叔裕的脸轻轻一吻,笑道:“为何不同你好?” 她眼珠一转:“夫君,你是不是从前有什么事对不起我?” 叔裕矢口否认:“你看我像吗?” 阿芙摇摇头:“这倒不像。” 叔裕信口胡言:“阿芙,你从前对我很不好。你娇贵的不行,而且你还不爱我。你伤着我了,是以我都不敢.....” 阿芙忍不住提了提眉毛,惊道:“夫君,你你你,你这是在撒娇吗?” 叔裕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口吻确实有些不妥,登时撒开手,严肃道:“我....随口一说。好了好了,该吃晚饭了吧?” 阿芙早笑弯了腰,缠着叔裕道:“你再说一次嘛,再说一次嘛!我如何伤着你了?是不是你痛不欲生呢......” 厮混许久,待到吃饭时候,阿芙才想起来问叔裕柳夫人找他何事。 “她想叫我纳阿宁为妾。” 阿芙一惊。 叔裕自顾自夹菜,毫无波澜道:“我自然没答应的,之前你不是说过不乐意?” 阿芙嗔道:“夫君你别这样说。下回旁人要说纳妾,你就说你不想纳,千万别说我不让你纳,这样传出去,我名声多不好,是不是?” 叔裕笑:“我自然没说你不叫我纳,这样传出去,岂不是说我堂堂裴叔裕是妻管严?” 阿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玩味地盯住他:“你是不是?” 叔裕把菜放到碗里,脑袋凑过来,故意小心翼翼道:“你说呢,裴夫人?” 他的目光色眯眯滑过阿芙的脸颊,舔了舔唇角:“你说是就是。” 阿芙脸颊绯红,绷不住笑了。 叔裕却又不动声色地挪回去,另又夹了一块肉放到阿芙盘中,问道:“你跟阿宁说了一下午话,她没跟你提这个?” 阿芙摇摇头:“她只在我这坐了约么有一刻钟。先是说了几句闲话,然后就喊我芙姐。我就问嘛,她也有点慌乱,略说了几句,就推辞有事,回去了。” 叔裕想着苍白如纸的阿宁,总是觉得有些怜惜:“她怪招人疼的。” 因为向宁格外的消瘦,年纪又小,叔裕总忍不住把她当作小辈来看。 他偶尔会想起那个没保住的女胎,澄远的姐姐。 看着阿芙,他不知道该不该提到澄远。 一犹豫,他就又想往后拖。 阿芙道:“我只觉得阿宁她不高兴,看什么都恹恹的。” 她凑过去道:“夫君啊,你说柳夫人会不会虐.待她?你看她这样瘦弱,而且柳夫人还想将她嫁过来做妾.....” 叔裕道:“我方才也这样想,不过冷静下来,又觉得向宁是柳夫人独女,万万不该如此,或许柳夫人觉得将她嫁到你身边来,有你这个做姐姐的护着,也算是好归宿?” 阿芙叹道:“不知道。再如何,嫁给不喜欢的人,总也是可怜。” 她笑眯眯看向叔裕,道:“夫君,我真羡慕你。” 叔裕知道她想说什么,笑着“哼”了一声,却顺着阿芙说道:“恩,我也羡慕自己,当真是好命.....” 他嘴甜的流蜜,阿芙“咯咯”笑起来,自将盘边的肉吃了,外酥里嫩,刚刚好。 这边厢柳夫人又对着向宁长篇大论地倒苦水。 婢子们都被她赶到屋外,门窗紧闭,只有门槛上方漏进一丝丝亮光。 向宁背对着这一丝亮色,看着满脸疲色眼眶发红,缩在太师椅中的柳淑寒。 “阿娘是真没想到裴尚书拒绝的这样干脆,你阿爹又死活不愿出面.....” 柳淑寒拍了拍大腿,悔道:“哎,这真的是....阿娘当真是觉得你嫁过去会过好日子的,谁成想....这可如何转圜....” 向宁自顾自的出神。 柳淑寒习惯了没人回应,她自顾自将前因后果都数落了一遍,刚说到当年为何要生向宁,听到女儿道:“阿娘,我不小心告诉芙姐她是芙姐了。” 柳淑寒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你.....你告诉芙姑娘她是你堂姐了?” “....恩。” 柳淑寒彻底急了,朝着向宁的大臂打了一掌:“你这丫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她用的力气并不大,可是向宁太瘦弱了,不由晃了两晃。 她的话密密麻麻,像鞭炮一样炸空了向宁的大脑:“我是不是嘱咐了你,那裴尚书千万告诉咱们别将这事捅出去,别将这事捅出去!!我以为你长大了,能成事了,所以也没瞒你,我就把你放出去一次,你就给我把这事说出去了!!” 她急的站起来,风一样掠过向宁身侧,衣摆把她的脸颊刮的生疼:“这下完了,别说嫁裴府了,你连温州城你都出不去了!一辈子窝在这等死吧你,我看将来你庶兄当家之后能有你几分好果子吃!你呀你!” 转过身来看向宁木木坐在那,低着头,恨的咬牙切齿的柳淑寒又朝她后脑勺上头打了一下:“你呀!” 向宁一向话少而冷淡,都是柳淑寒唱独角戏。 柳淑寒甚少跟女儿说重话,捧在手里还怕摔了,今天着实是给她气狠了,气她自己对自己的未来不上心。 可她这样疾风暴雨地发泄了一阵,向宁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抬起头道:“阿娘,女儿退下了。” 柳淑寒只当女儿心里也不好受,缓和了语气道:“回去好好反省吧!只有阿娘一个人急的火上房哪里行,你也要多多上心才是,听着没!” 向宁微不可见的点点头,转身去了。 两日后的清晨,叔裕带着阿芙去拜谒向家家祠。 阿芙看着丛立的牌位,想着这都是自己的祖先,心中莫名地感慨。 最下头一排有四个空位,想来是给她生身父母和温州这对向氏夫妇留的。 阿芙深深叩首。 长明海灯闪烁着,比天边的晨曦还要亮。 叔裕默默行礼,满心肃穆。 这也算是“拜高堂”了。 他裴叔裕也算是在向家的祖祖辈辈面前走了一遭,希望诸位英灵可以保他们夫妻一路顺遂,再不分离。 两人并肩从家祠出来,都沉默着。 叔裕有些沉醉于他为自己和阿芙打造的这一副死生契阔的场景,而阿芙则第一次有些想要想起她的亲人。 她问:“夫君,我是如何坠崖的?” 叔裕不意她突然问到这个,不由深呼吸一口。 好吧,既然问到了..... 他正要如实以告,周和急匆匆赶过来,瞥了阿芙一眼,低声道:“爷,那宁姑娘没了。” 阿芙一惊:“谁没了?” 周和也是一脸慌张:“爷和夫人快回去看看吧,向府乱成一团,咱们不是本定了后日走吗,属下只怕他们办丧事,咱们若走了显得不太好。” 叔裕牵起阿芙的手,沉声道:“走。” 马车跑起来颠簸的很,阿芙跟着左摇右晃。 可能路上有小石头,她整个人几乎弹起来,头顶撞到车棚上,幸好有叔裕伸手给她垫住。 她茫然地转头,心里七上八下的。 叔裕知道她慌,将她揽入怀中。 第一百九十六章 离别是暂时的 事情刚刚发生,向府从外头看上去还是一切正常。 南边民俗开放,没有长安大户人家“轿厅”的讲究,是以轿子只能落在庭院外头,便宜了来往的贩夫走卒,人人都能偷上一瞥。 叔裕出了轿子,牵住阿芙的手腕将她扶出来。 暖阳照的人睁不开眼,阿芙的手却冰冰凉。 叔裕无视闲杂人等的目光,揽着她的肩膀,轻声道:“不怕,你就跟着我就行,听着没?” 阿芙点点头。 她努力睁大眼睛,唇角抿紧,显出一副稚嫩却又古板的神色来。 叔裕心中略微有些奇怪。 其实之前的阿芙对这些生老病死的反应很淡,就拿她操持裴老夫人的丧事来看,她并没多少恐惧。 那时在长安,亲戚多,谁家有了什么事情,她一概不落,显得老成的很。 谁家打发了哪个姨娘,哪家的庶子又莫名没了,谁家的夫人难产身亡.....简直每月必备。 他无心多想,只拥着她往府里去。 其实阿芙小时候当然也是怕的。 谁能不怕呢? 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见到慈眉善目夸她衣裳好看的夫人,刚生出几分好感,阿娘便议论开她是如何将那宠妾的头发一把把拔了,裹到她身上点了的。 碰到阿爹同仁新纳的姨娘,那眉眼如画,她还没生出亲近之心,就听说她把主母药瞎了,升了平妻。 看到别家风流倜傥的哥哥,还以为是高山流水遇知音,转天就听说因为争家产不利,被长兄发配去了岭南当个八品芝麻官。 听多了,她也就习惯了。 偶尔听说谁家妻妾和平兄友弟恭,倒觉得有些假了。 只是如今她将这些事情尽数忘却,是以日日觉得人间无处不真情,偶尔遇见桩生老病死,倒怕了。 向家宅院深深,在外院僻静无声,只是从往来仆役沉重的神色上才能看出来有事发生。 进了内院,渐渐的哭声就响起来了。 向子昭颓然坐在廊下,叔裕上前一步问道:“向老爷,这是怎的了?” 他说话的时候,阿芙侧头看他。 他的神色沉静,虽然眉眼间带着客气,神态语气却难掩久居上位的舒展。 看着他的样子,阿芙心中略略安定下来。 她倒不是害怕,只是有些茫然:生死是这样容易的吗?转天还好端端跟她说话的姑娘,今儿就没了,仿佛只要报信人上嘴皮碰下嘴皮,就能决定生死一般。 向子昭哭丧着脸,行了个礼道:“真对不住您了,叫您在我们府上碰上这么一桩事,实在是.....” 叔裕忙道:“瞧您说的,这......这我们终究是外人,还是您.......姑娘可还好?”他一时有些不知怎么客气,直接问了出来。 向子昭摇摇头:“救下来就没气了。她娘在里头呢,你们....若是想见最后一面就去看看,不去也就罢了。” 叔裕转头看了眼阿芙,不想吓着她,便委婉道:“毕竟我们是外人,也怕打扰了.....” 阿芙抢着道:“伯父,让阿芙去安慰安慰伯母吧。” 叔裕拉她,被她轻轻握住手,便不动了。 向子昭目瞪口呆,下意识直起了身:“你.....你都记起来了?” 阿芙摇摇头:“没。这些,还都是宁妹妹告诉我的。” 向子昭叹了声。 到底是他亲生姑娘,虽说没她阿娘痛得死去活来,也是牵动心神的。 他愣了一会,才想起阿芙还在一旁等着,道:“你去吧。” 阿芙行礼离开,叔裕也跟着。 他到底不放心阿芙一个人进去,只怕她又吓着。 向子昭的声音在两人背后响起,带着点苍凉无奈的笑意:“你该叫我叔父的。阿宁那傻姑娘,只怕是搞混了。” 阿芙莫名的心酸,转过头来,却看向子昭已起身,朝院外走去。 停灵的房间门窗紧闭,只有几盏烛树跃跃,是以昏暗非常,伴着低低的哭声,叫人心中发虚。 或明或暗中,阿芙看到柳淑寒失神落魄地瘫在地上,脸挨着向宁的手。 若不是偶尔几声抽泣让她的肩膀轻动,真不知躺着的向宁和坐着的她哪个还活着。 阿芙轻轻走过去,瞥了一眼向宁的脸。 她看着倒没什么不同,只是脸色比生前更加苍白罢了。 阿芙克制着恐惧,走到柳淑寒面前蹲下:“婶母.....” 叔裕莫名地怕,跟着走到两人身边,恨不能以身为盾把两人隔开。 柳淑寒微微抬头:“啊,芙姑娘啊....” 许是嚎啕过了,她的嗓子沙哑几近失声。 抬了头才看得到,她脖颈上带着佛珠,额头上也磕出了淤青,只怕已在佛前哀哀许久了。 叔裕心头暗自忏悔,这样一位慈母,他竟暗暗揣度她卖女求荣..... 阿芙握住柳淑寒的手,谁知触手发涩,低头一看竟有干涸的血迹,顿时吓得一抽,差点就要厥过去。 叔裕见状即刻拉住她的手,将她拢到怀里,安抚她的颤抖。 柳淑寒微微一笑:“.....不脏,是你妹妹的......” 她捧起向宁垂在一边的左手,叔裕才注意到,上头好大一道口子。 这姑娘真是狠心,恐怕是割了血脉之后伸进了水里,整个左手肿的不成样子。 柳淑寒说话间又带上了压抑不住的哭腔,听着叫人心神俱焚:“阿宁啊,你要把阿娘痛死了.....你这孩子心怎么这么狠呀......把自己的血都放干了......” 阿芙本来已安定下来,听了这句简直毛骨悚然,整个人不可遏制地打起抖来。 叔裕一只手搂着她,另一只手握住柳夫人的手腕,沉声道:“夫人,阿宁这如今是轻松了,您说是不是?” 叔裕怎会不怕,他虽在战场上见惯了死人,可就是受不了好人的眼泪。 柳淑寒哪里听得进去,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滴在叔裕手背上,烫的他一缩。 “阿宁啊......是不是怪娘啊?你怪娘你就来杀娘啊,你为什么割自个儿的腕子呢你,你要痛死娘啊......” 阿芙莫名泪如泉涌。 她攀紧叔裕的肩膀,默默流泪。 叔裕道:“夫人,您在这哭,阿宁的灵魂舍不得您,就在这里百般逡巡,没法儿赶快去极乐西天。您不如叫她走了,去往佛祖座下,您说呢?” 叔裕并不懂这些,他只是拣着从前阿芙安慰他的话儿说了。 那会裴老夫人走的时候,阿芙就是这样颠三倒四地劝他。 她也不是个懂的,说的磕磕巴巴,让叔裕更不信了。 可是看她那一番虔诚的小脸,他慢慢也就不痛了。 别管有没有极乐西天,阿娘到底是希望他过得好的。 身边有这么个絮絮叨叨的人牵挂着他,他的阿娘也能放心转世。 柳淑寒是信佛的,她岂能听不出叔裕的话中有几重错漏,可是这个时候她将他的话视作救命稻草。 她反抓住叔裕的手:“当真?我阿宁能去侍奉佛祖吗?” 叔裕点头:“能,一定能的。” 阿芙从叔裕怀里出来,擦了把眼泪,带着浓重的鼻音道:“婶母,放心吧,宁妹妹是个好姑娘,佛祖不要她要谁呢?许是等不及了,才这么早把她从您身边带走。” 柳淑寒被她这一句话深深的打动了,眼中含泪,映着闪烁烛光。 叔裕又何尝不是。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 是啊,想一想这世间的所有离别,都可以看作是暂时的。总有一天,会以某种方式再见。 第一百九十七章 让夫君抱一抱 向宁的死,终究没有影响太多人。 这个安静的姑娘,死后就如生前一般无声。 叔裕和阿芙还是在第二日踏上了离开温州的路途,一大家子人为他们送行。 柳淑寒病了,是以只有向子昭的妾室郁南带着儿子向铭磊出席。 这还是叔裕第一次见到向铭磊和郁南。 向铭磊是个半大小子,不过看起来人如其名,颇为磊落,怎么也不像是会苛待妹妹的人。 叔裕暗叹,不知道柳淑寒在担心什么。 至于郁南,她看起来颇有股子书卷气,不偏不倚站在向子昭身后,带着一点合宜的微笑。 她让叔裕莫名想起苏东坡的朝云夫人。当朝云褪去少女的娇羞,恐怕就是郁南的模样。 向子昭拱手道:“叫裴大人和夫人操心了,府上出了这一档子事,着实有些.....” 叔裕行礼:“怎敢怎敢,叨扰许久,又不得不在这几日离开,也是无礼。老爷和夫人不要远送了,我与阿芙这便启程。” 阿芙心中还有些挂念阿宁,但碍于郁南在场,也不好提及柳淑寒,便说了几句场面话。 向铭磊行了个大礼,这是个圆脸盘的男孩,还有些童声,脆生生道:“铭磊恭送堂姐夫、堂姐。” 叔裕微微一笑,拍了拍他肩膀:“后生可畏呀。” 尽管是句客套话,铭磊还是激动不已。郁南虽有涵养,也难免有丝丝喜色。 向子昭笑道:“将来还要您多多教着,这孩子虽用功,却有些愚钝。” 又是大段大段的客套话。 叔裕为阿芙挡住了大半阳光,可还有几缕发丝暴露在外,晒得她脑门发烫。 阿芙很为阿宁难过,但又觉得向子昭和郁南已经足够体面。 毕竟阿宁只是这家的一个姑娘,总不能全家人都哭得起不来床..... 她就是心头郁结。 上了马车,她还在想这些事,忍不住扭头去看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今日逢集了。 她脑海中仿佛闪过几个熟悉的片段,仿佛也是在一个集市上...... 叔裕揽过她:“怎么,还为阿宁难过?” 阿芙转过头来,看着他温和深邃的眸子。 “夫君,我的父母......他们是什么样的?” 叔裕知道阿芙为什么这样问。他要把这件事掰开揉碎将给她:“来。” 他让她舒舒服服靠在自己怀里,手环住她的腰:“阿宁走了,这向府.....的确是有些冷情。不过你爹娘可不是这样。你兄弟姐妹七个....” 阿芙一惊:“七个兄弟姐妹??” 叔裕笑:“你有嫡出的兄姐三个,还有庶出的兄姐和妹妹,不过你是最受宠的那一个,你阿爹真是要把你宠坏了。” 阿芙在他怀里“噗嗤”一笑,带着点情不自禁的幸福感:“你哄我吧?” “我怎会哄你!那长安城里头这么多高门贵女,我看你的命最好。嫡出子女中,你长兄长姐都平庸,家中唯有你和你二哥出众,你阿爹阿娘可不是疼爱你?” “你那庶姐庶兄虽有心机,却作不出大风浪——奥,前几日我听说今年早些时候,你庶妹入宫做娘娘了。” 阿芙懵懂道:“我家是尚书——应当也是大户人家?” 叔裕忍不住一乐:“不过你嫁给我还是高攀了。” 阿芙用下巴在他胸口凿了下,叔裕发痒。 他环紧阿芙:“你姐姐们嫁给的李家,那个人可不如你夫君。你看,要不说你是命最好的?” 阿芙懒得同他拌嘴:“我不要听你的事,你说说我爹娘嘛。” “好好好,你爹娘.....还有什么?他们爱你如命,偏心的很.....” 阿芙抬头看他:“真的吗?” “如果我死了,或者像我现在这样,不记得他们了,他们会难过吗?” 叔裕被她问的一哽。 当然会难过了。 他这么久以来纠结着要不要给她恢复记忆,不就是因为怕这些在乎阿芙的人难过吗。 阿芙静静看着他。 叔裕转过身来,温和道:“他们会很难过。我之前想要你治病,也是因为,他们会非常非常难过。” 阿芙定定看了他一会,转过身来,把脸埋到手心里,小声道:“你当时怎不同我说呢......” 他当时可是不置可否!早知如此,不论那药有多苦,她是但喝不误的。 叔裕轻轻去拽她的手,凑过去道:“生我的气啦?我当时不也是不想你生我的气,我才怎的都行么?” 他把她手拽开,阿芙又捂住。拽开,又捂住。 很难形容她心头的那股子焦灼感。 她迫切地想要见到家人,可又因为所剩无多的记忆而格外胆怯。 她想要想起,又不敢想起,也想不起来。 她就如困在笼中的巨兽,寸步难行。 叔裕把她团进怀里,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好啦,好啦,是我不对。我那会儿是怕你喝了药想起从前我做的不好的地方,到时候不理我了.....” 阿芙猛的抬头,一脑门撞在了叔裕下巴上。 她两眼烁烁闪光:“你怎么对不起我了?” 叔裕揉着下巴,乐了:“看把你激动的,你是觉得知道了以后就能拿着我的亏心处.....” 阿芙接他的话:“对你吆五喝六,阿哈!” 看她精神的那小样儿,叔裕心头也一轻,笑道:“那我才不要同你说。” 阿芙扑过来,搂着他一条胳膊撒娇:“夫君....你同人家说说嘛...” 叔裕被她蹭出一身火,捏了她下巴便吻回去,就好像吻一吻能灭火似的。 显然不能,这是火上浇油,渐渐他将她推到了车子内壁上,手在她头顶按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从她纵起的衣衫里滑进去.... 阿芙闭着眼睛,脸颊红彤彤的。 车辆颠簸,两人时不时会磕到牙齿,车厢又狭小,叔裕时不时磕到手肘,可一点也不减他的热情,阿芙简直要被他的温度烤化了。 终于,她露出一声呻吟,叔裕的喘息越发急促,眼见着就要擦枪走火..... 阿芙寻回一丝理智:“夫君.....我不是有你的把柄么.....” 叔裕喘着粗气,手上动作格外麻利:“给你,都给你.....” ..... 他的把柄确实比较大..... 阿芙许久才缓过来,在他臂上狠狠掐一下。 在车里!真是太疯狂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要是有人进来怎么办。 这也是叔裕第一次在车里这样,他还沉浸在回味里不可自拔。 阿芙掐他,他皮糙肉厚的也不以为意,拿湿手巾擦了擦阿芙的胸口,邪邪笑道:“得到了把柄,满足了不?” 阿芙这会怎会听不懂他的荤笑话,一下子脸红到耳朵根。 “我怎就看上你了!还两次!”她恨恨道。 叔裕闲笑:“自古浪荡公子惹人爱嘛。不过....你倒是只看中了我一次。” 阿芙眼睛盯住他,脑袋快速开动。 “你讲的那个故事!那个青梅竹马的故事!是不是......” 叔裕大笑:“那日你还说我这故事俗,你可不就是生活在俗套中的俗人儿?” 阿芙扑过来捏他的脸,谁知衣襟没扣紧,一下子敞开了怀,被他乘虚而入,端住那两物,顿时把方才要说的话忘了。 叔裕看她实在是羞了,也不再调戏她,将她搂入怀里:“来,让夫君抱一抱,今天我们阿芙小脸都快熟透了。” 阿芙闭了嘴,老老实实缩在他怀里。 今日多说多错,多做多错,没看黄历,不宜同行!哼!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为了咱们儿子 她不做声了,叔裕反而想笑。 憋了许久,听她闷闷道:“想笑便笑吧,你这样憋的发抖,我头晕。” 叔裕轻轻拍了拍她的臀:“真夸张。” 她就又不说话了。 叔裕劝她:“好啦,你我之间,你怎还羞上了?” 阿芙不吱声。 叔裕习惯性地讨好她:“怎么,真生气啦?哎呀,这是闺房之乐嘛。” 阿芙还是不吱声。 “那...我跟你讲讲把柄?” 一只小手伸上来:“一言为定。” 叔裕拍了她的手,接着突然感觉有点不对。 他低头去看阿芙的神情,果然某人在憋笑。 “阿芙你竟然套我的话!”叔裕把她的脸捧起来,大声笑道,“我看你也是聪明了!” 阿芙不管:“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不知道吗?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小女子洗耳恭听了。” 看她有如一朵娇花,眸中带着点点狡黠,叔裕将她复搂回怀里:“你是知道我的,是吧?你夫君我,飞马走长安的时候,那可是全长安少女心中的朱砂痣。” 阿芙“哼”了一声,嘴角抿起来,且随他吹去。 “是以.....我府里是有庶长子的。” 阿芙心头微微一颤。 他铺垫倒也铺垫了,只是乍然听到这一句,她还是有些心寒。 这已然不是什么妻妾成群的事。她知道如若她开口,叔裕定然愿意为她遣空后宅,可那已有了个孩子,那孩儿的娘,也就不好处置了。 叔裕头皮发麻,真不知道自己以前如何这般心大。 那庶长子的生母还并非有什么特殊身份,不过是个貌美的妾罢了。后宅中尚有韩拘儿的妹妹,那更是撵也撵不走的。 见她不做声,叔裕有些心慌:“阿芙,咱们两个经了这么多事,我如今是再清楚我的心意不过的。你尽管说,我自......” 阿芙一咬牙:“我不愿意咱们的家里有旁的人,我之前说过的。从前我不知道,就一月以前,我可是你全心全意才求娶的,这天下男人都可以三妻四妾,便你不能!” 她一番话说的泪光盈盈,带点娇纵,更有委屈。 把个叔裕心头撩拨的,满口答应:“咱们一回长安,我便将她们全散了去。我这辈子,只你一人,如何?” 阿芙还殷殷道:“夫君,并不是我善妒。夫妻两人相处一生,总也有几日相看两厌,过了那几日,也就好了。可你若是那几日去寻了别的女子,我们可不就渐行渐远了?” 叔裕一想,倒也的确是这个道理。 他抚着阿芙的秀发,温声道:“我不去,我不去,我再也不去了。日后府里连母马都不养了,好不好?” 这是什么话,阿芙扭了她一下,破涕为笑:“夫君你说话真难听.....” 静了会儿,叔裕道:“阿芙,有件事,听你做主。我后宅里有个妾室,名叫韩倩儿,而后因为冲撞了你母亲的名讳,由你赐名‘明鸳’的......” 阿芙讶异:“我赐名?” 叔裕想想她那时一脸稚气的小模样,忍不住微微一笑:“是啊,你那会儿张牙舞爪的,活像只小狮子。她呢,乃是我过世小厮的妹妹。她哥哥为我而死,我当真是不能将她赶出府中......” 阿芙道:“夫君,你为何会觉得纳她为妾是报恩呢?” 叔裕语塞。 因为倩儿自幼喜欢他....因为裴家是富贵荣华之家.....因为..... 他说不出来。 说到底,他是觉得嫁与他的女子,都有一番莫大的荣耀罢了。 阿芙打量着他的神色,叹了口气,坐起来,摸摸他的脸颊:“好啦!夫君,只要你不拿她当妾待,只是让她在府中养老,自然是无大碍的,我在意的又不是花的那点子钱。” 叔裕看她说话的豪气忍不住笑道:“你看看你看看,可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在乡里的时候,摔上一个破盘子,你还要念许久呢。” 阿芙想想,的确是这个道理,“咯咯”笑着倒在叔裕腿上:“哎呀,真好!嫁了个有钱的公子哥儿......” 看着小狗露出肚皮撒欢一样的阿芙,叔裕也笑了。 他两只胳膊兜着她的腰,怕车子一个急刹把她抖下去。 阿芙突然想起一事:“夫君,你那个小厮,怎去世了?” 按说小厮都与公子们年岁相仿,若无旁事,总是比主子们还要活得长远的。 叔裕微微勾起唇角,眼睛微微眯住,到底说到这事了。 其实就算过去他已多次跟阿芙倾诉衷肠,要他今日亲口告诉阿芙,他因为长兄等人的死有多么难过,而阿芙曾给过他多大的支持,仍旧很难启齿。 阿芙爬起来,凑到他脸前,紧紧锁住他的神色:“夫君,这些事我从前许是知道,可我都忘了。可我虽然都忘了,我还是从前那个我。你若是想叫我知道,你便都告诉我。若是靠我自己想起,还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我不想等。” 叔裕后脑贴着车厢后壁,很有些感慨。 他叹了口气,道:“我都告诉你,但你也别太放在心上。我总怕这些事太沉重,压垮了你。” 阿芙惊讶,一拍小胸脯:“咱是阎王爷面前走过一圈的人,你怎担心这个?” 叔裕想想也还真是,江南一趟倒给阿芙增加不少人生阅历:“你做好,别一下子掉出了车厢外头去。” 看她乖乖坐到身侧,叔裕想着,从哪开始讲呢? “唔....我也不知你还记得多少。总之,十年前,我大旻与南绍有惨烈一战。南绍用了象兵,我长兄,以及我几乎所有朝夕相处的亲兵,都死于那一场大战。我侥幸拣回一条命,可是午夜梦回,我总梦见那半人宽的象蹄就要落在我头上.....” 阿芙听着熟悉,可还是背脊发凉。 叔裕还是不习惯这样说出隐痛。他闭着眼睛,仰着头:“我一直想着,我死便死了,只恨换不回我哥哥。他是国家栋梁,众臣表率,他比我值得留在这世上。” “可是,后来,我便有了你。”他睁开眸,泪光闪闪,带着疲惫,却又有欢欣。 阿芙的心一颤。 她握住叔裕的手,低声道:“对,你有我了。” “咱们这趟出来前,我已查出与我长兄之死的一些端倪。可后来你没了,我那时险些也不想活了。” “我就问老天爷,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阿芙钻进他怀里:“你别这样说。夫君,如今你不是一个人,咱们也马上就要回长安。我帮你查出真凶,可好?” 叔裕含着泪光逗她:“你倒是敢说。” 阿芙嗔打他一下。 “好,咱们一块儿去查。查不出来,我也活着,为了你,也为了咱们儿子。” 阿芙的耳朵肉眼可见的动了动,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儿子?????” 叔裕方才是一时嘴快,他还真没想好跟阿芙说这个,这时也是一脸惊诧。 阿芙跌坐回去,喃喃道:“我的天呐。我这前半生,可不是应有尽有么?” 是啊,若不是奸人作怪,你还儿女成双呢! 叔裕还不忘“呸呸”两声:“胡说八道,你这才几岁,怎就前半生了。” 阿芙不敢想象自己做母亲的样子,但是又格外的心潮澎湃,一时激动道:“咱们的儿子多大了?叫什么名字?这样久没见我,可否想我了?他长什么样子?” 叔裕道:“他是十月生人,如今也半岁多了。叫澄远,取澄清天下之意。” 第一百九十九章 夜归汴州 阿芙捧心:“天呐,这不都八个月了,我起码有四个多月没有见到他。天呐,他会不会不认得我了?” 叔裕心想,打他生下来你不就去慈恩寺里住着去了,要说心狠,你这个当娘的真不是一般的狠.... 不过这主要是因为他过于混蛋,是以他闭口不提,只安慰道:“小娃娃,如今恐怕也只是记得谁给他喂奶罢了。咱们出行前,我把孩子放在你娘家,由养你长大的奶娘亲自抚养,你大可放心。” 阿芙如今当真是对那长安城有了牵挂,恨不能插翅而归。 一个小生命,她连想都不敢想。 叔裕对长安也是阔别已久,对澄远的记忆也有些模糊,看她满心憧憬,笑道:“咱们儿子聪明的很,打小在我怀里长大的,朝服都给我尿湿了好几身。” 阿芙激动道:“儿子像我还是像你?” 叔裕一愣,努力把那小面团脸和自己及阿芙对比一下:“.....呃.....还是像你吧?” 那细嫩的皮肤,肉乎乎的脸,怎么也感觉跟他这个糙货没什么关系。 阿芙大失所望:“像我??男孩儿像我可怎么办,将来岂不是娘娘腔.....” 叔裕傻眼,急忙改口:“那自然还是像我的,咱们儿子打小哭声都比旁人响亮,那股子气宇轩昂,怎么看怎么有其父之风。” 阿芙怎么感觉这人油嘴滑舌的,不愿听他胡说:“咱们何时回长安去?” 叔裕揽过她:“定然是回的去的。不过,咱们得先回汴州去。” “汴州?” “恩,那里有我一位兄长,能帮咱们回京铺路。你从前也识得的,从前你同我闹脾气,我还求了这位哥哥和嫂嫂来为我说情。” 说到这件事,叔裕感觉真是恍如隔世,那时的自己,还真有几分可怜。 阿芙红了脸:“这位哥哥怎还知道咱们吵架的事???我不去了,我不去汴州了!” 叔裕大笑:“不要紧,你只当不知道便是。” “那你怎么还告诉我!!”阿芙气。 叔裕一耸肩:“嘴快,说多了。” 叔裕这般无赖,倒是叫这旅途格外短暂。 因着阿芙从前便晕车,因此叔裕格外叮嘱了周和一路缓行,是以三日余才到达汴州。 到汴州城外已是天擦黑,按律例早已宵禁了。 周和道:“二爷,不然您和夫人在车上委屈一夜,咱们一早就进城?” 叔裕笑而不语,示意他将车架径直驱至城门前。 门竟然轻轻拉开一条缝,周和目瞪口呆。 感受到车辆继续前进,阿芙好奇地从车门探出头来—— 凝之谢韵夫妇亲持提灯,笑盈盈站于门洞一侧。 叔裕跳下车,与凝之相拥,而后朝谢韵行了一礼,笑道:“叫哥哥嫂嫂为我破了规矩了。” 说着回头朝阿芙道:“阿芙,到了,下车吧!” 谢韵探头去看,一边笑道:“你哥哥一早就估摸着你要傍晚来,口中将你咒了几日,嫌你叫他这个郡守带头破了规矩呢!” 叔裕笑:“凝之,够义气!你若是将我关在城外,我非要你去屈尊请我我才进城呢!” 凝之捶了他一下,发现他比走的时候厚实了许多,恢复得不错。 阿芙从车里出来,谢韵笑盈盈地迎上去,亲自将她扶下。 叔裕与凝之时有书信往来,谢韵也对个中内情了如指掌,看着阿芙白瓷般的小脸,带着腼腆而期待的笑意,忍不住酸了眼眶。 搀了她的手,谢韵笑道:“在这小车上局了这几日,憋坏了吧?咱们要不走着回郡府?” 凝之惊道:“这也太放肆了,岂不是在宵禁时候招摇过市?” 谢韵挥挥手:“若是坐了马车,那轱辘轱辘的,岂不是等于昭告天下?咱们悄悄的,不要紧。妹妹,你累不累?可走得动?” 阿芙许久没有见过夜色,她早不是特权阶级了,不由有点跃跃欲试:“不累,姐姐,咱们走着吧!” 谢韵被她这甜甜一声“姐姐”叫得心头一软,想起从前长安时候的衣香鬓影,更兼衣香鬓影底下的腥风血雨,也觉得恍如隔世。 凝之谢韵,叔裕阿芙,加上随从十几个,浩浩荡荡而又悄无声息地走在青石路上。 凝之道:“昨日圣上的折子已送到了,言辞间很是欣喜,旁的细枝末节都没问,只要你快快返京呢。倒是提到裴老太爷了,说伯父这几个月,苍老了许多。” 叔裕纵然心头对父亲有再多不满,到底是生他养他的人,闻言也是唏嘘:“皇帝既然这样说了,我也不好在你这久留。本还想叫嫂嫂与阿芙多相处几日的。” 凝之回头看了看,她们姐妹两人不知道叽叽咕咕说什么呢,笑作一团。 他心头也是快慰:“弟妹真是有人缘儿。你嫂嫂性子平和,不过也不是跟谁都能这样打成一片的。” 叔裕衔着一丝笑:“她如今事情都是一半记得一半记不得,比从前还招人喜欢。” 凝之被他这样子酸倒了牙,扭过脸去,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偏生叔裕就是住不了嘴,旁征博引地论证阿芙是怎么“比从前还招人喜欢的”。 凝之威胁道:“你有完没完?你信不信我这便.....” 叔裕故意挑衅:“怎样?” 凝之咬牙:“汴州是我的地盘,我这便把你们丢出去!” 叔裕转脸看看言谈正欢的谢韵与阿芙,气定神闲:“嫂嫂舍不得阿芙,阿芙舍不得我,最终,说不定还得哥哥你卷铺盖出城。” 凝之完败。 他自忍俊不禁,感慨道:“你啊!看着你现在这嘴脸,哪里想得到两月前你还是那样要死不死的样子。整个人瘦的跟片叶子似的,大点声都怕把你震飞了。” 今夜无云,月盘半满,苍朗夜空格外深邃。 叔裕深吸了一口气,还带着白日里的暖意:“是啊。哥哥,当真是上苍怜我。” 凝之也是感同身受,拍了拍他的后背。 “对了,前两日我大哥使人来报,他们就要班师回朝了。” 王凝之的兄长王穆之与裴季珩搭班将帅,是以凝之的消息与朝廷不相上下,时而还要更快些。 叔裕兴奋:“怎样?可是将南绍逐入高原了?” 凝之笑道:“我大哥说一切顺利。季珩没给裴家丢脸,简直是所向披靡,一路大捷。不过最终粮草还是有些跟不上,是以只得班师了。” 见叔裕稍有失望神色,他急忙补充道:“你放心,邹郡的粮草是如数运过去了。”他略略皱眉:“说起来,以我的估算,应当是绰绰有余的。除非是路上损耗过大,否则足以支撑季珩到七月末。我大哥的家书中也没写这么细,待你回京了,同他们通通气,将来也好有的放矢,逐步改进。” 叔裕点头:“恩,待我回京与他们好生探讨下。我本想着季珩第一次为将,虽有穆之哥哥指导,总归是不够稳重,还想多多与他通信,免得他出了差错。谁承想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也顾不上他了。” 凝之笑道:“你这厮重色轻友,自小就有端倪。” 笑了一番,他又道:“季珩也是大了,能独当一面了。他今年,有二十五了吧?你二十五那会子,兵部尚书都当上一年多了。别总是把他当小孩子,把什么担子都往自己身上揽。再说了,如今这形势,你也算失而复得,”他朝阿芙的方向努努嘴,“也抽空放松放松,这江山社稷,庙堂朝政,哪一样跟你姓,是不是?” 第二百章 泸州 叔裕低声应了:“是,想来皇上也觉得我管的多。至于季珩,他也确实是大了。而且桓羡没了之后,他明显同往日不同。有时候我看他亲自照顾小柔,比我这个当哥哥的还有做爹的样。” 想起桓羡,凝之叹了口气。 这轮月万古长明,不知照亮了人间几个轮回。 “一转眼,咱们两个都年届而立了。时间可真快。这段日子,咱们熟悉的人,也一个一个地走了。” 叔裕道:“咱们熟悉的人,不是一早就开始离开了么?” 王凝之是王熙的亲弟弟,哪里会不记得裴仲据战死时候姐姐撕心裂肺的哭声。他低声道:“去年时候你还跟我说查案子,这段日子兵荒马乱,我都忘了问你——如何了?” 叔裕声音虽小,却坚定的很:“我回京便查。前儿个刚跟阿芙说了,她如今虽不记得从前的事,帮不上忙,起码不会扯后腿。” 凝之一拍脑门:“对了,最近我这消息太多,差点忘了——我大哥信中还提到,你妻兄在福安挖出了一个根系极深的间谍组织,运行了十来年了,我大哥估摸着跟上次南绍之战脱不了干系。” 叔裕一凛:“可查出什么来?” “后来就没再来过信,这还是上个月月底来的。也只说刚刚查获,还没来得及刨根问底。” 叔裕喃喃:“好。好。铭晏是能干的,定能查得干净。” “还有,你那外甥和外甥女.....”凝之自己也觉得自己说的很没有逻辑,都怪叔裕一走数月,他简直成了他的秘书:“你那外甥女,一门心思就要往福安郡去,要去见那个穆晋珩.....裴大姐姐怎么教出了个野丫头?” 叔裕闻言真是有些无地自容,简直是家门不幸。他尴尬道:“他们都在顾家吧?应该没让他们跑出去吧?” 凝之道:“那倒没。这信是彦先写来的,这孩子,也被他这个妹妹折磨得够呛。他俩一早就带着余下的亲卫去了泸州,在那等着你们过去。你打算何时动身?还去泸州么?还是直接返京?” 叔裕咬牙道:“我本想直接回京城的。听了你说的这事,还真是得去趟泸州。这疯丫头,看我不替她娘掌她的嘴。” 谢韵听着了,问道:“掌谁的嘴?” 凝之笑道:“你这倒听到了。说舒尔呢,叔裕气她丢人。” 谢韵竟也没反驳,倒是点了点头:“是呢。那是你夫君姐姐的掌上明珠,极娇纵的,非要去福安找你哥哥的同僚去,虽说是一往情深,也实在是招人笑话。”这后半句却是对着阿芙说的。 方才两人言语间,谢韵将京城里的亲戚与阿芙略略交代了些。阿芙努力回想着:“姐姐....是裴蔓?我哥哥...是向铭晏?” 叔裕听着说的都不错,惊异道:“阿芙,你是不是什么都记得,故意装着不记得,逗我玩呢?” 阿芙“咯咯”笑了:“是,我就是逗你玩呢。” 叔裕道:“不过这丫头,我与她舅母都生死不明,她倒满心都是情情爱爱,也太叫人寒心了些。” 凝之道:“谁说不是呢。说句实话,你大姐姐亲出的这两个孩子,实在是娇宠坏了,比那位羊氏夫人的遗腹子可差远了。” 叔裕赞同。 跟顾彦先处了这么久,又经历了险事,他倒是对这位没什么血缘的便宜外甥格外欣赏。 阿芙竖着耳朵听他们三个人说家长里短,恨不能拿出纸笔把这纷繁复杂的人物关系记上一记,到处都是横斜逸出的兄弟姐妹。 不过这倒让她分外幸福:在那江边小屋里醒来,她本以为自己孑孓一身,又或是众叛亲离。没想到一路走走拾拾,竟有这么一大家子人了。 想着想着,她嘴角就微微勾起。 谢韵看她孩子般稚气,悄声笑道:“乐什么呢?” 阿芙眨眨杏眼:“我傻乐呢。” 他们只是在汴州歇了一晚,接着便马不停蹄赶去泸州。到泸州地界上,已是五日开外了。 王凝之使了亲信先去报信,是以顾家的族长亲率族人,等在泸州城外的望亭里。 叔裕一下车,看到族长身后乌压压围着一群人,都是他打长安带出来的亲兵,一个个精神抖擞,翘首相望,眼圈一下就红了。 这一趟折了不少人,那一个个都与他亲如手足,都是他曾经朝夕相处训练出来的以身敌百的好汉。 能存下这样多的种子,他已是感恩上苍了。 他的视线扫过那群铁骨铮铮的汉子们的脸,他们一个个难掩激动之色,眸子晶亮。 长鹤、舍峰、马珲..... 阿芙偷眼觑一觑叔裕的神色,又瞅瞅他微微颤抖的手,似懂非懂,却也知道他心中正是一场风暴。 叔裕强行把目光落回到顾族长身上。 这还是叔裕与顾族长第一次会面。 顾氏族长名唤传锡,乃是顾元叹的嫡亲叔父。 顾元叹父母早逝,这振兴顾氏全族的担子就落到了顾传锡的身上。 当然,他并没有这个能耐,最终还是靠顾元叹才动京城,光耀门楣。 不过这位顾传锡,的确是个做族长的料子,性情敦厚宽容,有古君子之风。 他开口笑道:“二爷和夫人一路辛苦了。本不欲劳动众位英雄,只是他们都迫不及待要见到您,所以老朽便同他们一并来了。” 叔裕深深一揖:“您的恩情,叔裕没齿难忘。能在最难的时候收留我这些弟兄,实在是不知如何感谢。” 阿芙便懂了,恐怕跟自己坠崖之事有关。 她正寻思,一个圆盘脸颀长身材的女子,挽了阿芙的胳膊,亲切笑道:“夫人一路车马辛苦了,妾身夫君是顾三爷,您喊我阿澎就好。” 她的声音骤然想起,叔裕的眼风一瞟,竟从人群中看到了微笑着的顾彦先。 一别数月,他真是有些感怀,看着黑了瘦了明显成熟了的顾彦先,忍不住伸手招呼他。 顾传锡转头,了然笑道:“彦先,过来,怎么站这么靠后?来的时候说的斩钉截铁,到了这儿反而往后头站了。” 众人散开一条路,彦先有点不好意思地走到叔裕面前,俯身要拜,被叔裕一把扶住。 叔裕有不少话想说,拍了拍他的肩膀,倒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了。 “后生可畏啊,顾老爷,您当真给国家培养出了一位栋梁。” 顾传锡笑了,骄傲又谦虚:“不敢不敢,这彦先啊,的确有其父之风,比我这个叔祖父,可厉害多喽!” 顾彦先不好意思道:“叔祖父和舅父谬赞了。不过,舅父,您,您回来就好。” 他脸微红了一小片,低着头不敢看叔裕的眼睛。 顾传锡当然想让顾彦先在叔裕面前多些分量,因此接着替他说道:“二爷,您不知道,这小子回来之后,很是担心您呢。不过他呀,就是不爱说。” 叔裕笑道:“不必说,说的好哪里有做的好重要。彦先能把我这一众兄弟带过来,着实是少年英雄,不可限量。” 顾传锡心里有空了。他“呵呵”地抚摸着胡子,满意的很:“裴尚书当真是重情重义的人呐!那咱们也别等在这了,咱们上车吧,待到回府了,您再和这众位英雄叙旧!”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车轿。 叔裕跟着顾族长去了前车,阿芙则在几位女眷的陪伴下上了后面的车驾。 叔裕方才环顾左右也没看到顾舒尔的身影,心头七上八下,唯恐那丫头捅破了天,上车便问道:“舒尔呢?” 第二百零一章 先夫人羊氏 顾彦先低头不语。 叔裕把目光落到顾族长脸上。 顾族长对上他的视线,无奈地叹了口气。 叔裕道:“那姑娘娇纵坏了,你们别放在心上。她哪里比得上彦先心中有数....” 顾族长道:“两个孩子都是元叹的亲骨肉,在我心里头自然都是一样的,彦先这孩子是我亲自带大的,舒尔姑娘是裴大姑娘的嫡女,我同那孩子处起来,倒是....” 叔裕是看着舒尔长大的,岂能不知道舒尔的德性,看顾族长颇为难以启齿的样子,不由有些焦虑,大手一挥:“族长,您别担心,舒尔的性子我是再熟悉不过了,叫我大姐姐给惯坏了。她是不是闹着要往南边去?您不好管教她,我这个做舅舅的却没什么负担。等回了京城,看我不给她好看。” 顾彦先一直低着头。 族长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叔裕心头火起,这顾家的人怎么都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一声不吭?大事小事,先说出来再解决啊! 顾彦先看了眼顾传锡,低声道:“舅父,我打了她。您.....您责罚我吧。” 叔裕心里一抖,这咋还上手了:“什么叫打了她?” 顾族长长叹一口气:“舒尔姑娘的牙掉了一颗,当日脸颊肿的老高,如今,如今倒也是....看不出来了。” “怎会把牙打掉了??”叔裕虽说骂着舒尔这骂着舒尔那,可是顾舒尔当真是他这个当舅舅的看着长大的,又怎能不心疼。这会眉头拧起,不怒自威。 晃动的马车中,顾彦先屈膝跪下,默不作声。 顾族长陪笑道:“彦先还小,控不住力道....” 叔裕看着跪在他面前的顾彦先,气道:“控不住力道,什么叫控不住力道?你这一身的力气,是用来打女人的吗?何况还是你亲妹妹!” 顾彦先垂着眸,任他劈头盖脸地骂。 周和一直坐在车辕上,里头的说话声听的清清楚楚。 这段时间不在京城,他对叔裕的惧意渐少,忍不住掀了车帘道:“二爷,大公子不是冲动逞强之人,说不定有隐情呢....” 叔裕何尝不知道有隐情,可就算是天大的隐情,顾彦先对顾舒尔动手,就是天大的错。 他一抬眼皮,把周和吓得撂了帘子,老老实实调头回去了。 车子逼仄,顾彦先无法磕头认错,只是起了手道:“彦先知错。只是大错已经造成,还请舅父责罚。” 叔裕道:“她一个姑娘家,尚未出阁,掉了颗牙,你....” 顾传锡忐忑道:“侧面的,正脸儿倒也看不出来。” 叔裕被他一堵,把之后的话都忘了。 他蹙着眉烦了半刻,终于道:“到底怎么了?你把她牙都打掉。” 顾传锡想替彦先婉转开脱一下,那小倔犊子却先开口了:“顾舒尔听见下人唤我娘先夫人,觉得我娘僭越了,吵着嚷着要把我娘的灵牌撤掉。她说的话不堪入耳,我忍不了,就打了她。” 叔裕一听彦先说他娘的事,顿时心头就毛了。 顾彦先的生母羊氏,不论是论才华,论身世,都与顾元叹甚是般配,当年也确实是顾元叹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原配。 可是当年裴蔓娇蛮,裴老太爷和裴老夫人又对她百般依顺,她说要嫁顾元叹,甭管顾元叹老家是不是有个怀着孕的妻子,就嫁了。 这还不算,裴老太爷还一手操办着,要顾元叹把原配贬成妾室,尊裴蔓为正妻。 那会儿裴叔裕还小,只记得顾元叹只身一人站在堂上,一身青衣,云淡风轻道:“裴大人困得住小生的人,困不住小生的心。我与我原配夫人情投意合,心心相惜,当不是这长安层层砖瓦可以断开的。” 他当时就默默惊叹,这可真是个谪仙人。可是心如磐石,耐不住命如蒲柳。 顾元叹许是打算熬上几年,待得一个机会,便能将羊氏接来京城,一切容后再议; 可是羊氏是个外柔内刚的,不知是不愿耽误顾元叹,还是受不了原配变妾的耻辱,剩下顾彦先并托付给顾传锡后,竟就当着几个婢子的面跳河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打捞到尸骨。 消息辗转半年多才传到京城,叔裕并不知道顾元叹的反应如何,只是那段日子裴蔓每日都要会裴家大哭一场。 而后又好几年,才生下了顾孝则和顾舒尔。 这些事,裴叔裕也不知道顾彦先知晓几分,不过看他今天的样子,恐怕早早就已都听说了。 倒是顾舒尔,裴叔裕万分确定,裴蔓恐怕什么也没告诉她。就算说了,也无非是些她编出来的瞎话。 顾舒尔娇蛮又不知道内情,顾彦先从未见过生母,是以格外珍视她在他心中的形象,再加上隐忍多年,两人撞到一起,打起来倒也正常。 叔裕现在突然觉得幸亏顾彦先手下留情,不然非得把顾舒尔捏碎不可。 叔裕尴尬道:“呃...这....你妹妹什么也不知道,你别同她一般见识......” “舅父,您责罚我吧。我打她的时候,并没有气晕了头。便是让我现在说,我还是要打她。说句大不敬的话,我不光想打她,我还想打嫡母....” 顾彦先闷头说着,把个顾传锡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捂住他的嘴。 见他不说了才松开,先轻轻给了他两个嘴巴,朝叔裕道:“这孩子胡说呢,胡说呢。” 叔裕当然听见了。顾彦先不光想打顾舒尔,还想打裴蔓。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示意顾彦先别跪着了,快坐好。 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呐。 他想起阿娘去世后,父亲要纳蔓儿为妾,他尚且气得想和父亲决裂,对那个蔓儿更是横眉冷对;若是他处在顾彦先的处境,裴蔓母女又如此欺人太甚,他非得一把刀子捅了她们不成。 车子晃晃悠悠,逐渐停到了泸州顾府门前。 按照泸州习俗,洗尘宴都是笠日才举办,以免来客风尘仆仆,有失风度。 这倒是很符合阿芙的想法,她到了院子里第一件事就是打发人准备沐浴。 叔裕看着她从容不迫由婢子们侍奉更衣,笑道:“可见是由俭入奢易呐!在温州这么久,也没见你使唤过婢子。” 阿芙笑道:“这叫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我既能事事躬亲,又能指挥若定,岂不是诸葛孔明再世?” 叔裕没想到她这样振振有词,笑道:“我看你这张嘴是东方朔转世,可真能说!” 阿芙笑而不语,转到屏风后,浸入热水中,由婢子扶着步入热汤中。 “你们先出去吧,我自个儿泡会。” 婢子们便鱼贯而出,候在外间。 叔裕如今跟阿芙学了个坏毛病,走到哪都想看两眼话本。 他正看着,一抬头,恰好看到屏风后升腾的雾气,还有偶尔的一声水花,引得他浮想联翩。 他挥挥手,示意婢子们退下。 阿芙泡够了,曼声道:“来与我洗头吧。” 一双温热的手便捋过她的脖颈,端起她的一头长发,放在另一只小盆中浸湿,打入两只蛋清,轻轻揉搓。 阿芙闭目靠在汤桶内壁上。这段日子舟车劳顿,加上还得“伺候”这位大老爷,当真是把她累坏了。 能安安静静泡个澡,当真是再舒服不过了。 那双温热的手轻轻为她按摩肩胛与头皮,力度格外合适,阿芙渐渐有些困倦了。 叔裕的声音骤然响起:“泡个澡都能睡着?不怕滑进水里么?” 第二百零二章 浴房夜话 阿芙吓了一跳,猛的回头,趴在澡桶上看贼一样看叔裕。 叔裕只穿了中衣,发冠也取了,两只手上还沾着水,退后了一步,笑眯眯地站在那。 阿芙拍着桶壁叫唤:“登徒子!” 叔裕笑,接着把魔爪伸过来:“你别把水溅到我衣服上——”阿芙刚要朝他身上泼水,叔裕接着道:“否则我可就进去跟你挤在一个桶里....”她默默把手缩了回去。 斗了会嘴,叔裕道:“你躺好,水不热了,赶快把头发洗出来,免得着凉。” 阿芙依言躺回去,闭着眼睛享受大旻兵部尚书的按摩服务。 “今日那些女眷可有跟你说顾家的密辛?” 阿芙曼声道:“我发现你是不是懒得同我说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呀?总叫旁人告诉我。你就不怕旁人说些你的坏话?” 叔裕抿嘴笑,“嗯”了一声,低沉又有磁性,就在阿芙耳边,让她一痒,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确实得小心下.....”叔裕俯下身,在她左眼睑上吻了吻。 阿芙绷不住了,笑着睁开了眼,一只手抬起来,刚刚好抹了叔裕一脸水。 然后两人静止在当场,叔裕用袖子蹭了把脸,笑道:“既然你执意邀请.....” 他作势要解扣子,阿芙倒也不害怕—— 成婚几月,两人是食髓知味。 这种事,总要关系平等,才能“玩”得起来。 虽然说她早知道叔裕是个大官儿,两人以前估计还有不少故事,可是她真真正正“认识”的,是那个帮她洗碗砍柴,扶她走过田埂的他。 甭管他出了房门有多么权倾朝野——她还没见识过,在她身边,他不过是她的夫君罢了。 叔裕看她这副冷静相待的样子,反而没意思了,没好气地把她按回了桶里:“快洗完了出去,这水冰冰凉。” 阿芙把小脸一捧,舒服地眯起眼睛:“我洗完了,看你了。” 叔裕掂着手里那把长发,确实是看“他”了。 阿芙的头发长长了,洗起来怪费劲。 她倒是惬意,把叔裕累的腰酸背痛。 最后把她抱回榻上,叔裕道:“给你洗个头,比给马洗个澡都累。” 阿芙被他这话惊得掩面而笑。 她服了。 “那马有几根毛,我这头发又粗又长,这么老多呢。” 叔裕在她臀上拍了下,自个儿侧身躺到她身边,把她搂到怀里:“我算是知道你往日沐浴如何要这么多人伺候了。” 阿芙抬头:“往日?” 叔裕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岔了,解释道:“是以前,咱们住长安的时候。那会儿你头发比现在还长,垂下来快到大腿,每次洗澡的时候都是你的乳母元娘,加上你的两个陪嫁樱樱和婉婉跟着,若是其中有不得空的,就把外院的喊进来。” 阿芙静静听着,水汪汪的眼睛,让叔裕读不懂她在想什么。 “你听我说这些,心里是什么感受?”他轻声问。 可否会觉得熟悉,又或者像听别人的故事.... 阿芙静了一瞬,道:“其实你说这些,我会觉得耳熟。也不会觉得很惊异....虽然我这段日子都没什么婢子伺候,可是听见我从前贴身的就有三个人,我倒觉得挺正常的。元娘....樱樱婉婉.....听起来就会让我很安心。” 她把脸贴到叔裕的肩头:“夫君,我真幸运。我觉得现在的我总是生活在从前的我的庇护下。是从前的我,给现在的我留下了这么多在乎我的人,我就如同一个孤女,突然找到家了。” 叔裕搂紧她。 傻姑娘。 他不想跟她多提从前了。他爱如今的她,千百倍胜过他爱从前的她。 如今的她鲜活,可爱,胜过任何人。 叔裕不想把气氛搞得这么凝重,便岔开道:“明儿,恐怕咱们还得去劝劝舒尔。那姑娘打小给我大姐姐宠上天了,这次被打掉了牙,非得寻死觅活不成。” 阿芙点点头:“阿澎同我讲了羊氏先夫人和你大姐姐的事。我记得你曾说你大姐姐是极爽快的人.....” 叔裕道:“我大姐姐对亲人极好,可是也极娇纵——说起来,这倒也是有迹可循的。她的娇纵就是被我裴家养出来的,是以她长大后,倒也不惜一切,维护裴家的人和事。” 阿芙叹道:“是啊,这世间当真没有非黑即白的事。虽说这件事上,大姐姐不占什么道理,可是听你的描述,她倒着实是个直率可爱的性子。” “现在想来,你将从前与我大姐的交情忘个干净也好,正合适去舒尔和彦先之间斡旋,要不然,我还怕你同我一般偏私,不经意间寒了彦先的心。” 阿芙睨他一眼,嗔道:“我就知道你把我算计了进去!” 叔裕笑:“哎,这怎么能叫算计?我这叫做筹谋......” 阿芙道:“我从前可见过舒尔?要不要跟他们明说我失忆的事?” 叔裕倒忘了这一茬,犹豫道:“你遇险的开端就是跟彦先一起出去微服私访了.....告诉他们倒也无大碍,都是自家人。不过将来多少有些麻烦,能掩盖过去,也就掩盖过去了。舒尔那孩子在你跟前养过几日,不过估摸着你也不曾与她交过心....” “哦对了,你只比她大两岁,长辈架子,端一端也就算了。至于彦先,你们俩应该同岁。”叔裕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阿芙瞠目结舌:“那你还一口一个舒尔那孩子!” 她突然反应过来,一把把叔裕推开,看着他满脸都是“禽兽”二字:“你这个一树梨花压海棠!” 叔裕大笑:“这倒是殊途同归了,昏礼上凝之就说过这句诗....” “哦对了,还有一点.....”叔裕笑眯眯地看着阿芙的眼睛:“你没嫁成的那个青梅竹马,如今在福安任职,舒尔看上了,我姐姐本要帮她求亲,被你那个青梅竹马婉拒了,舒尔这是一路从长安跑到泸州来,正谋划着南下去见他呢。” 阿芙再次目瞪口呆。 叔裕还有闲心谈笑:“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还真是像。” 阿芙憋了半晌:“你家真乱。” 叔裕倒也不恼:“听说你家前一阵子分家了,也是闹得鸡飞狗跳。得,这趟回去,咱俩成了灭火大队了。” 阿芙对自己的娘家还有股子疏离感,叹了口气道:“叫她们闹去吧,估计我去了也不堪大用。不过,关于舒尔要去找我.....”她有些不好意思,“我那个青梅竹马那事,你大姐姐可同意?听你的意思,你大姐姐也看中他的,不然也不会去提亲。” 叔裕饶有兴味地欣赏阿芙说起“青梅竹马”时候的为难之意,心头感到万分的畅快:“我大姐姐确实是看中你那个青梅竹马了。说句实在话,他确实一表人才,我若是个姑娘,我也看中他。” 阿芙怯怯地表忠心:“我可没看中他!” 叔裕“哼”了一声,故意不置可否。他就喜欢阿芙这样自觉亏欠的样子:“是以我大姐姐就去给舒尔提亲——她做惯了的事,娶你也是她去帮我提亲的——但是晋珩——就是你那个青梅竹马——说什么南绍未灭无以为家——他以为他横刀立马大将军呢,真是的——然后我大姐姐也就作罢了。她自个儿吃了强嫁的苦,其实是不想叫舒尔重蹈覆辙的。那丫头是偷偷跟上了我的车队,一路跟来的。” 阿芙觑他:“守备可真松懈,竟就叫她跟来了?” 第二百零三章 作为舅父 叔裕“哈哈”一笑:“因为当时我把你掠上了车,想叫舒尔帮忙看着你,免得你跑了,有求于人嘛,所以.....” 阿芙以为他开玩笑的,怎么也想不到那会两人真的那般剑拔弩张。 便没接他的话茬,接着道:“那,咱们明儿个找舒尔说话,一是要劝她对于羊氏夫人的事想开些,二也是叫她别再去找那个晋什么?” 叔裕道:“对,晋珩。三家分晋的晋,佩上之横的珩。” 阿芙觉得这名字真好听,主要还是叔裕解释得好:“夫君,那你怎么说你的名字?” 叔裕想了想,情不自禁噙上一丝笑:“我这个名字有序列之意,自然没有晋珩的那般有书画情意。你想怎么解释我的名字?” 阿芙趴到他胸口上,歪头想了会,没想出来,倒是起了个疑问:“诶,伯仲叔季伯仲叔季,你长兄的名字也是自仲起的吧?难道你还有....” 叔裕颇有些骄傲道:“在我们裴家,姑娘也是按男子教养的,男女同顺,是以我长姐裴蔓占了这个伯字。在一般的人家,男女都是分开算的,否则你就不是三姑娘了,而是六姑娘。” 阿芙嗔道:“现在就一口一个一般人家了?我父亲可是你的老泰山....” 叔裕急忙认错,够起来在她唇上轻吻一下:“我说错了,我说错了,我自罚一吻。” 阿芙更是捶他:“自罚,我让你自罚.....” 叔裕笑嘻嘻把她揽住:“好了,那我先说。我的名字,是叔人君子的叔,节用裕民的裕。” 阿芙被他描摹出的美好画面震撼了一下,接着便撇嘴道:“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我看啊,你就是伯仲叔季的叔,富得流油的裕!” 叔裕张口就来:“那你便是半向不新的向,芙蓉覆水的芙!” 阿芙一时口拙,磨牙笑道:“夫君,看不出来你还有做刀笔吏的能耐呀!我这芙蕖之芙,硬能给你掰扯到芙蓉覆水...” 她整个人骑坐到叔裕身上,手按住他的胸膛:“要你何用,空费钱粮,干脆我便替天行道,趁着年轻,再嫁个年岁相当的.....” 叔裕听着她胡吣不住发笑,由她闹了一会,才懒洋洋出手,轻轻松松将她收服在怀里:“还敢不敢了?” 阿芙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高尚表情,却有些词穷。虽说历代英贤的名词名篇都在她脑海中,可这到底是闺房之乐,她不想擅言。 叔裕哪知道她寻思这么多,只当她被勒着了,便松开手,探头过来查看。 阿芙一见大好关头岂能错过,立时摸了把他的下巴,自觉是个大捷,万分满足。 叔裕愣在原地,见阿芙脚底抹油一般“出溜”到了床的另一头,笑的见牙不见眼,仿佛一只吃得心满意足的小仓鼠。 他摸摸下巴,勾起一边唇角,不紧不慢地跪起身,解开中衣侧面的系带。 夏日的中衣轻薄,他手一垂,便滑了下来。 阿芙抱着薄被,咬着唇看他朝自己俯身下来。 他伸出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胛,歪过头,若有若无地吻她的耳廓。 阿芙又痒又悸动,可他偏偏若即若离,眼瞅着感觉要撤;阿芙一急,两只手抱住了他的腰往前一带—— 他的肌肤真的好热,滚热滚热,还有些汗意,明明是意露情迷,哪里有那“来去自由”的意思。 阿芙后悔了,要撒手,叔裕却不依了。 撕了那副谦谦君子的面具,他把她一把捞进怀里,得意道:“这可是你先抱我的.....” 笠日阿芙起来,身上还隐隐觉得有些异样。 也不知怎的,他昨夜倒是格外有兴致。 趁着用早时无人,阿芙拧他:“你昨晚是怎么了!” 叔裕笑嘻嘻:“是你先来抱我,怎还怨我了?难不成我对你的投怀送抱要冷脸以对不成?” 阿芙磨牙:“你少来!平日里抱你抱的也不少,你这.....” 叔裕把汤匙送到她唇边:“快快快喝点汤水润润唇.....” 到底就这么给他搪塞了过去,用过早膳,两人携手准备往前头去。 后头婢子追过来:“夫人,日头晒着呢,奴婢给您打伞吧?” 那婢子身量虽不小,可是到底没有叔裕高,那伞尖刚好杵到叔裕的耳朵上。 每次捅到叔裕,那婢子都吓得瑟瑟缩缩,连声道歉;可是阿芙和叔裕走的这么近,那伞又沉,怎么可能一动不动。 过了几次,叔裕忍不了了:“你回吧,伞给我。” 那婢子快速遁了,叔裕把伞打起,还有点不自在地四下看看。 阿芙睨着他,把伞接过来。 叔裕道:“怎么了?我又没说不大,我看看有没有人.....” 阿芙在他腰上拍了下:“算啦。好歹也是个官儿,我就不在下人面前折你的面子啦。我也显得贤惠些。” 她说话的时候仰着脸,笑着往叔裕肩头凑了凑。 叔裕心头一动,竟有些意乱情迷,情不自禁想吻下去,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心神。 他接过了伞,无奈道:“你以为你比那个婢子高多少?她打伞戳我耳朵,你打伞估计也就是戳我眼吧。算了,为夫心领了,还是为夫来吧。” 阿芙倒没想到这一层,窘窘却又幸福地揽住了叔裕的手。 接风宴在晚上,他二人便先往顾舒尔的房里来。 还没进去,就听见里头的动静不小。 “你那是什么眼神?我打你就打你了,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看这个顾家是该好好整理整理了,目无家法,你....” 阿芙眼看着叔裕面色沉了下来,把伞递给她,一把推了门进去。 阿芙本想着那是姑娘的闺房,也该避嫌些,谁知叔裕拉都拉不住。 她正收伞,一只筷子擦着她的伞边飞了过去,倒把她吓了一跳,一时不敢进去。 只听叔裕沉声怒道:“你疯了?” 里头那姑娘也慌了起来,结结巴巴道:“舅父,你回来啦.....”接着又委屈起来:“舅父,你怎么才来,你一回来就骂我,你可知道我在这里受了什么委屈....” 叔裕气狠了,那声音简直是直接从胸腔里出来的:“你!” 阿芙听着这声都怕,急忙收了伞进屋去,看到叔裕气得额头青筋都出来,底下婢子婆子七七八八跪了一地。 一个姑娘,配上七八个婢子婆子,阿芙心里叹道,顾舒尔也太不知足了。 舒尔已穿戴好,但是未梳头发,坐在榻上,旁边是一地狼藉。 她看到阿芙,惊喜极了,也顾不得地上都是碎瓷,趿拉着鞋就朝她过来,亲亲热热搂住了她的脖子,笑道:“舅母!我没认错吧,是舅母!” 她这样笑脸相迎,叔裕一肚子的气话倒发不出来了,只是老是不客气地攥着她的胳膊把她拽到一边:“你给我站好了,这么大的人,披头散发,像什么样子!” 舒尔把头发拢到胸前,满眼亮光地盯着阿芙,完全没把叔裕的话听进心里:“舅母,你们怎么耽搁这么久才来?” 叔裕一口闷气堵在胸口。 你说她不关心吧,她当然关心,这小表情装是装不出来的。 可你说她关心吧,她也不出城迎接,也不知道问问路上几多艰险,见了别人就知道抱怨自己的处境。 说到底,还是叫她阿娘给惯坏了。 叔裕懒得跟她较劲,较也较劲不过,掷地有声道:“你别想着去福安了,过两日我们就回长安,有你阿娘收拾你,你就等着吧。” 第二百零四章 人同此心 叔裕是最疼舒尔的。 舒尔学走路那会儿,他十五六岁,正是没心没肺成日疯玩的时候。 看到个娇娇软软的小人儿,又是他的第一个外甥女儿(当然也是唯一一个),哪里有不宠上天的道理。 那段日子他也不跟狐朋狗友厮混了,每日跑去裴蔓府上陪着舒尔学走路。 小娃娃学走路最磨人,他成日里弓着腰扶着舒尔,一度叫裴蔓害怕累坏了腰。 眼看着长成这么大的姑娘,叔裕对她,真有半颗为父之心。 舒尔这每日念叨着要去福安,早已不觉得羞涩了,一脸正义道:“我阿娘也是愿意我找穆晋珩的,她才不会说我!” 叔裕一拍桌子,把紫砂壶振飞半尺:“你阿娘给你凝之舅舅写的信都有半人高了!你知道她有多担心吗!” 阿芙头一回见叔裕暴怒,心都要吓裂了,忍不住抖了两抖。 舒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倔强道:“舅舅你打死我吧,打死了倒也干净,免得叫顾彦先那个野种动手....” 叔裕脸色铁青,一声不吭,直挺挺坐到一边太师椅上,半晌才吐出一口气:“罢了罢了,你去吧,我跟你一匹马,你去福安吧。最好路上叫土匪劫了去做压寨夫人.....” 阿芙看他镇定下来,才敢靠近,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抚慰他,一边打圆场道:“舒尔,你瞧你这话说的,彦先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你说他是野种,岂不是骂你父亲么?这顾家的老宅子可是养育了顾家几十代,可不敢说着妄语。” 舒尔一低头,眼泪就落下来。 阿芙看不得小姑娘哭,便从叔裕身边绕过去,揽住舒尔的肩膀,轻声安慰:“舅母知道你委屈的,你是你阿爹阿娘的掌上明珠,谁也没动过你一指头,是不是?来,咱们到榻上坐着去。” 说着她挥挥手示意下人们退下。 叔裕看着两人的往里屋去的背影,无比郁闷的叹了口气,自倒了杯茶。 日后阿芙生了姑娘,他非得从小严加管教不可! 阿芙和舒尔的话语声几乎低不可闻,叔裕竖着耳朵也只能听到一部分。 “舅母知道你心里肯定会想,要是能跟那位福安郡大人成为一对神仙眷侣,每日看看书弹弹琴就好了” “你阿爹就有这样一段姻缘。” “是啊,你阿娘虽不是有意拆散他们,可到底,那位羊夫人就这样去世了。” “舒尔,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若是那位羊夫人,你心痛不痛?你若是处在彦先的位子上,你又难不难过?而且如今你的所有难过,尚且有你最亲近的阿娘在,可是彦先却要独自吞咽了。” “就如同你说的,你阿爹同你不亲近,并不是你的过错,而是你阿娘的原因,那你阿爹同彦先亲近,也并非是彦先的原因,是不是?” “舅母并不是要你责怪你阿娘。这么多人里,你最能体谅的,应该就是你的阿娘吧?你阿娘是你祖父母爱护着长大,你也是被你阿娘照顾着长大;你阿娘对你阿爹一见钟情,你又何尝不是对福安郡大人情根深种呢?” 一阵轻笑响起,仿佛春风拂过叔裕的心间,平定了他的焦躁:“是啊,有其母必有其女,亲人大抵都是相似的。” “我同我阿娘?哈哈,你也没见过我阿娘,怎知我与我阿娘不像?” 叔裕神情一动。 他明显听出了阿芙话语中的犹疑,急忙起身过去相救:“好了,日上三竿,别在床上赖着,出来逛逛吧。” 阿芙舒了口气,牵着舒尔的手:“咱们出去逛逛?” 舒尔蹙眉:“不去,外头好晒的。” 阿芙笑道:“舅母给你打伞,总可以了吧?” 舒尔这才起身。 阿芙无视叔裕,牵着舒尔从他身边走过:“那你要按照舅母说的,好好跟彦先相处,好不好?你们都是懂道理的好孩子,千万别因为上一代的恩恩怨怨,伤了彼此的心.....” 叔裕嘴角微勾,驱开脚边的一块碎瓷,慢悠悠跟到两人身后去。 晚上的接风宴,叔裕没忍住,贪了两杯,就有点醉。 阿芙先回了房,一大老远听着他沉重的脚步声往院子里来,忙迎出来。 周和吃力地搀着叔裕,声音都变了:“夫人,二爷喝醉了,属下扶到哪里去?” 阿芙拧了眉头,道:“先放到那椅子上吧,一身酒味。怎喝这么多?” 周和还不忘替叔裕圆场:“那几位舅老爷实在是会劝,二爷盛情难却,可不就喝多了。” 由婆子们帮忙,把叔裕放在了长凳上。 阿芙看他脸通红滚热,忙使唤人去打热水来。 周和低声道:“夫人,二爷今儿喝高了,冲大公子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您看着怎么打打圆场?” 阿芙头大:“他说什么了?” “二爷喝得半酣,很高兴的跟彦先公子说,舒尔姑娘原谅他了。属下当时就头皮一麻,彦先公子也变了脸色。说起来,舒尔姑娘侮辱彦先公子的先母,这罪过更大,怎么就....” 阿芙叹口气:“唉。我知道了,多谢你有心,去歇着吧。” 周和行礼告退:“是,夫人。” 走了两步又忐忑道:“夫人,您可别说是我告的状,那二爷...” 阿芙“噗嗤”一笑,挥挥手:“去吧,我知道了。” 周和退下,临走把门关紧。 别的婢子婆子还没回来,屋里只有睡的小猪一般的叔裕和静立一侧的阿芙。 她打量了夫君半晌,无奈地低声道:“你呀你呀,枉我从前觉得你无所不能,到了这细腻的事情上,你怎如此精准,步步踏错呢?” 她倒不烦,蹲到他身边,拿帕子为他轻轻拭去额汗:“不过没关系啦,还好你娶了我。本姑娘帮你摆平,好不好?” ... 叔裕一早起来,看身边枕席空空,自己浑身上下不着寸缕,不由惊恐,只觉自己怕不是被酒后迷昏了。 一套干净整洁的衣服就放在他身边,他慌忙抖开穿了,三两步冲到门口,推开门——还好,还在那个顾家的院子里。 晌午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浑身发烫,叔裕一只手扶着门扇,往后退了两步,还有些宿醉未醒,头脑发昏。 只听阿芙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诶,夫君醒啦?” 她穿着家常月黄衣裳,看起来像一株不合时宜的迎春花。这身料子是叔裕买来,阿婆亲手做的,格外衬她。 她绕过庭前株株月桂,雀跃地来到叔裕身前。 房门外有几阶台阶,她本就比叔裕矮上一头多,这样更是比他低了半身,抬头看着他。 阳光照在她脸上,润泽的肌肤闪着光。 “用过饭没?” “刚醒,还没。”叔裕牵过她的手,嗔道:“昨夜趁我酒醉,你是不是对我图谋不轨?” 阿芙笑睨他一眼,走上台阶,把他牵回屋里:“把图谋二字去了吧,生米煮成熟饭,已经晚了。” 叔裕低笑,接过她递来的帕子,走到净池前洗漱:“你去哪了?我醒来一个人也没有,心里一惊。” 阿芙掀起桌上的罩子,露出简简单单的清粥小菜:“堂堂裴大人还怕独寝不成?我去了趟彦先那里,本想等你一起,看你睡得沉,便先去了。” 叔裕脸蒙在帕子里,声音闷闷的:“你找他做什么?” 他严重怀疑那小子对阿芙有非分之想。虽然他毫不担心此事,但是还是有点吃味。 阿芙摆好餐箸,跑过来拧叔裕的耳朵:“你还说呢!” 第二百零五章 咱们的女儿不能只活在府里 阿芙板着脸,教育叔裕道:“昨儿你跟顾彦先说,舒尔原谅他了。你说,你这话是酒后吐真言,还是一时口不择言?” 叔裕倒不记得自己说过这句了,不好意思地掩口道:“我真这样说了?哎,当真是酒醉误事。你去劝慰过他了,他还好吧?” 阿芙不依不饶:“这话到底是你一时说错了,还是你打心里觉得舒尔没做错?” 叔裕把她的手从耳垂上扯下来,疼得呲牙咧嘴:“你手劲还挺大!” 他略略一想,无奈道:“我心底的确是偏私舒尔的。清醒的时候还压制得住,醉了就无所不说了。也罢,舒尔是妹妹,彦先是哥哥,哥哥天生可不就得让着妹妹?” 他看着阿芙调笑道:“等你生了姑娘,若是澄远没有个当哥哥的样,我非按顿打他不行。” 阿芙靠着雕花棱门,脸上带着点笑意,可是那双眼睛却格外地严肃明亮,直掩过了她的娇媚:“夫君,这可不行。澄远又不是自己选的先被生下来,他也还不过是个孩子,怎么能要求他处处迁就妹妹呢?要我说,但凡是孩子,就该一视同仁,若有了龃龉,谁有道理就支持谁,这样才能叫兄妹姐弟彼此亲近,性子舒展。” 叔裕被她一番话说动了,但仍说笑道:“你自个儿做妹妹可是占了不少便宜,你那几个哥哥姐姐,没少挨无谓的教训吧?” 阿芙脸上飞红:“我都不记得了!不记得就不做数!” 叔裕洗漱完毕,放下了帕子,坐到桌边,笑道:“不过你倒是说对了。做父母的一碗水端不平,兄弟姐妹之间便容易生隙。你的大哥大姐,就我所知,都心中不平,只怪你父母对你与你二哥的偏爱多。” 阿芙坐到他身边,以手支颐,笑道:“是因为我与二哥玉树临风,亭亭玉立吗?” 叔裕刚喝了一口粥,没忍住呛了下,大笑:“是是是!” 阿芙满意:“嗯,阿芙也觉得。这样想来,生下女儿一定要像我才好。若是姑娘家生成夫君的样子,可就麻烦了。” 叔裕发自内心地赞同:“是啊,本将军虽然风流倜傥,姑娘家还是别继承我这一身腱子肉才好。” 阿芙笑喷。 不过她接着又有些焦虑:“夫君,这么久了....我也没有一点消息,我会不会伤了身体,不能有孕了?” 这算什么,这才几个月,叔裕挥挥手:“你是不记得了,你为了怀澄远,咱们努力了那可是许久许久,好像是有两年吧?那叫一个夜夜笙歌....” 阿芙脸红,拍他一掌:“你能不能别把有孕和这事连起来?怪奇怪的。” 叔裕耿直道:“哪有什么奇怪的?你不夜夜笙歌,那你起码也要白日宣.....” 阿芙捂耳朵:“我不听不听不听....” 叔裕笑,看她小脸通红,自夹了口海菜:“嗯,好吃。” 阿芙忙问道:“是吧?我也觉得好吃,专门又叫婢子拿了盘新的给你留着。” 叔裕斜眼瞥她:“你这人,说着不听不听,还是听了....”他凑到她鼻尖,虚张声势道:“虚伪!” 阿芙被他这一套套弄的目不暇接,傻呆呆坐在那,殊为可爱。 叔裕大笑,心情极佳,将碗内余粥一饮而尽,递给阿芙:“再来点,这碗也太小了,果是南方地界。” 阿芙睨了他一眼,自起身去一边的瓷锅里盛。 叔裕看着她的背影,微笑着出神。 阿芙把汤递给他,问:“想什么呢?” 叔裕自用汤匙搅动了几下粥,道:“也没什么。就是觉得,如今这个世道,过于看重女子的容貌.....” 他笑:“我是没资格这样说的,那年我一眼看中你的时候,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一心想的是除非你是皇帝的妃嫔,我没法子,否则就算是嫦娥,我也得把你从天宫扯下来。” “我的确是看中了你的容颜,可是到如今,哪怕你年老珠黄...”看阿芙瞪大了眼,叔裕补充,“虽然不可能,我们假设美人也能迟暮....我也不觉得我会厌倦你。我就想跟你这样,朝朝暮暮,平淡偕老。” 阿芙柔和了眼眸,握住他的手:“那咱们就朝朝暮暮,平淡偕老。” 叔裕微笑:“好,那你可不许再看上别人了。” 阿芙气结。这都什么跟什么?明明他才是那个长安城里左拥右抱的,倒说成她处处留情了。 叔裕赶快换个话题:“我当然知道容颜对女子的作用,就像是叫男子想要去进一步了解她的引玉石。可是问题是,当下大多数人,要么是不懂或不愿去进一步了解,要么就是看到不够美的容颜,便将这个人完全无视。” 他的话字字入心,阿芙挪不开自己的视线。 叔裕的神色沉定,视线落在一处,语气徐缓,却毫不动摇。 这字字句句,都是他在剖析从前的自己。因色起意,拒绝了解,这都是他曾经做过的事。 而如今,经历层层世事,他是真的觉得,美好的皮囊固然叫人爱不释手,能拥有心灵层面的慰藉,才真的让他觉得不再孤独。 “若是没有什么瞬息大变,这些人是不会变的。而唯有世俗风气的改变,对女子不再追求所谓的貌美无才,才能推动他们去改。这对他们自己有益,对容貌一般的女子有益,便是对你这样的美女也是有益的。” 阿芙很感动,眼中有些泪,她笑道:“那,对我这般美女有何益处?” 叔裕握住她的手:“因为你比你看上去,还要可爱万分。” 阿芙没忍住,一低头,眼泪就掉下来了。 今生能听到这样一番话,她觉得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叔裕接着道:“如果咱们有了女儿,当然不会丑到哪里去,毕竟爹娘的长相都放在这里,咱们世家,养育孩子又尽心,不缺胳膊不少腿,就是好看的。但不论她比你还美,还是只是平庸,我都要像教养男孩子一样教养她。” 他神色凝重:“这几日我就在想,我看着舒尔,我就觉得我对她的好,迁就和宠溺,都害了她。且不论这个羊夫人的事,但就她那日撒泼,我便觉得....”他一时找不出话语来形容自己有多失望。 阿芙拍拍他的手背:“我懂。日子还长,等舒尔真的长大了,她会明白的。” “像教养男孩子一样教养咱们的女儿,我不是说要教她骑马打仗,她若是想,我也能教她。我是想教她那些,长安的先生只会交给男孩的事情。比如眼界要远,心胸要广,筹谋要全,临乱要定。我要她像别的男孩一样识文断字,能写朝策,我要让这个世界在她眼里不是只有脂粉和家长里短,我要她真真切切地参与到大旻的社稷舆图里面。” 他看着阿芙:“江山万重,咱们的女儿不能只活在府里。” 阿芙抿起唇角,点点头,良久不知道说什么。 最后一头滚到他怀里:“说的我都想做你的女儿了。” 叔裕大笑,搂住她:“咱们这也在长安城外飘了半年多了,何况你将从前的事忘了个七七八八,可不也算是历过万千世界?” 阿芙爬起来,撅嘴道:“我也想写朝策,我也想指挥筹谋,我也想‘真真切切参与到大旻的社稷舆图里’!” 他倒本有此意。回了长安,他非要揪出那个害死大哥的贼人不可。 叔裕看住她的眼睛,微笑中有几分笃定和狠厉:“我正要你的帮忙。” 第二百零六章 不相关的都拦下 纵然是叔裕,时隔六月再次看到长安城城门,也难免有些感慨。 他勒马停下,待到阿芙所乘的车架赶上,敲敲窗棂,笑道:“到长安城门了,想不想看看?” 窗很快打开了,阿芙探头出来,满怀新奇地打量打量,点头道:“嗯,就是这个。” 叔裕也不知她说的几分真几分假,一笑而过,低声道:“舒尔怎样?” 阿芙轻轻摇摇头:“不开心。不过放心吧,应该没事。” 说完便探身回去道:“舒尔,要不要看看城门?” 叔裕隐隐约约听到一句“有什么好看的,我不看”,顿时有些心烦,拍拍阿芙的手:“辛苦你了。” 阿芙摇摇头,示意他走吧,便把窗户半关了起来。 之前在泸州的时候,阿芙百般劝慰,再加上舒尔刚刚得知裴蔓和顾元叹的婚姻不幸,多半是因为强扭的瓜不甜,才勉强歇了跑去福安见穆晋珩的心思。 结果这一路上闷在车里,也没什么能散心的,她是越想越后悔,要不是阿芙时时刻刻贴身跟着,这姑娘恐怕已经跳车好几回了。 阿芙把这事给叔裕说的时候,叔裕简直绝倒:亲人当真相似,这跳车这个选择就这么好么? 因为阿芙一直陪着舒尔,他这一路上都没能亲亲抱抱一下,不由得十分的暴躁。 阿芙就笑嘻嘻劝他来日方长。 如今可算是到了长安了,叔裕对舒尔的最后一点耐心几乎消弭殆尽,只盼着赶快把她交到她娘手上,也算他这个舅父仁至义尽了。 其实想到记忆还残缺的阿芙就要回归到长安城里那个密密的人情网中,叔裕还有几份担忧。 他们倒是商量好了,为免不必要的麻烦,回去之后先将元娘等人接来,只将这段离奇的故事告诉旁人,对外只当他们夫妻一趟出了一趟公差。 元娘和樱樱婉婉一向是侍奉阿芙的,跟着阿芙出门,也不会叫人起疑。若是有阿芙拿不准的事,她三个也能有些对策。 为了避免阿芙回向家的时候一对多出岔子,叔裕打算先将她送回融冬院,然后自个儿硬着头皮去见老泰山一家..... 阿芙看出来他犹豫,但只当他不愿意应酬,安慰了两句。叔裕心想应酬有何难,主要是他如今掉过头去看当年的自己,也觉得欠打。 怀着这种自己都觉得自己欠打的心态,也就非常担心老泰山会真的上手打他.... 他又不能跟阿芙明说,只得无比忐忑地踏上了往向府的路。 周和也有些担忧,将缰绳递给叔裕,问:“二爷,您真不叫我跟着吗?” 叔裕指指身后的几个家仆:“有他们跟着就行了。放心,又不是去打仗。你在家把夫人照看好,不相关的人就先都拦下,不要怕得罪人。” 周和应了,目送着叔裕离开。 二爷这一路风尘仆仆从泸州赶回长安,将顾家的大公子和姑娘送回了顾府,把夫人送回融冬院,为了尽快把婉婉一行接回来,连口水也没来得及喝,就往向府去了。 不过周和是真希望婉婉她们能快点回来。他真的很久很久没见过婉婉了.... 向府大门久叩不开,叔裕越发心烦,也顾不及什么虚礼,将马往门前石狮牙上一挂,也不管身后一行人,三两步飞上墙头,掠进了庭院里。 这一路行来,也不见路上有什么仆从,着实叫人觉得这宅院荒芜的不像礼部尚书宅。 他向来有方向感,虽然很久没来了,轻而易举便找到了慈顺堂。 向老爷倒是在,但是堂上坐的是李姨娘,正笑眯眯地娇声说着什么。 见到叔裕,两人都大惊。 “裴.....裴尚书???你不是.....” 裴叔裕还活着这个事王凝之只报给了皇帝,皇帝当然也不会立刻昭告天下,是以向老爷只当他早死了。 “阿芙呢?阿芙还好吧!!”他激动的老泪纵横,三两步扑到叔裕面前。 叔裕感动,微笑道:“岳父放心,一切都好。我是来带澄远回去的,顺便把元娘她们也带回去,照顾阿芙。” 向老爷连连点头:“好好好,是该带走,是该带走,得带走。德安,你带着裴尚书去见那位夫人吧。” 叔裕听着别扭,心直口快道:“哪位夫人?” 向老爷不料他会这样直接地问出来,有些尴尬道:“裴尚书久离京城,许多变故都不知道。” 他神色舒展:“小女有幸进宫侍奉皇帝,如今已是美人娘娘。前段日子皇帝特下恩旨,封娘娘的生母为二品夫人,是以如今府内有两位平夫人,阿芙的生母原姓顾,因此称顾夫人,这位是李夫人。” 叔裕目瞪口呆。 他对这个事情完全没有耳闻,这向老爷说的又颇像政令,听着公允,可背后有多少掰扯不清的事情,他不用想都知道。 一时也不想过多涉入,叔裕朝后头盈盈而立的李夫人行了一礼:“恭喜李夫人了。”然后便跟着管家德安往后头去了。 往日里通往后院的垂花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道规格相同的拱门,无比对称,仿佛印证了这角力之态。 叔裕低声问道:“不知如今府里的姑娘公子们是怎么住的?” 他记得从前阿芙是和姐姐们混住在静楼,不知静楼如今是划入了哪一个夫人的地界上? 福安恭敬地垂着头:“回尚书的话。咱们府里的后院本就依从着对称之制,如今所有屋宇一分为二,只是挪动了人罢了。奴才的意思是,如今没有静楼了,那个楼如今住的是三公子夫妇。” 叔裕又问:“三公子的母亲仿佛是韩姨娘?韩姨娘是....” 福安完全明白他想问什么:“如今只有顾夫人和大公子夫妇住在那半边宅子里,旁的姨娘公子,一概在李夫人处。” “我记得阿芙有个姐姐的生母是岳母的陪嫁?” 福安的声音恭敬的没什么感情:“也是在李夫人处。” 叔裕道了声谢,简直不敢置信。 说话间已到了顾夫人的厅堂。 福安对婢子道:“快去禀报你们夫人,说有贵客来了。” 不过半年,叔裕觉得岳母真的老多了。主要是那股子精神劲儿,一下子就垮了。 她听说阿芙一切安好,也是止不住泪水,忙着吩咐下人去传元娘等人来。 叔裕一听她这么说,心才放下来。 他是真担心向府这一通乱搞,把阿芙最亲近的几个婢子给打发了,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向夫人仿佛看出他的担忧,凄凉笑道:“你放心吧。那老贼就算是把我饿死,我也不会少了我外孙儿一口饭吃。她们几个是我阿芙最亲近的,当时分宅挑下人,我都是先挑的她们。” 叔裕连忙道谢。 他印象中这位岳母一直是颇为强势,这是头一次见她示弱。 “那个贱人,我当初就不该留下她肚子里的孽种!”她说着说着果然又恢复了当初的面目,捏着帕子,厉声斥骂。 旁边的婢子连忙劝道:“夫人,姑爷还在呢,您何不跟他说说咱们小公子的事?姑爷父子也是许久不见了,定是想得很呢!” 就如说起阿芙一样,说起澄远,向夫人又恢复了那个慈祥的样子。 说话间元娘就到了,澄远被她竖抱着,白白嫩嫩,眼神滴溜溜亮。 他已经九个月了,小孩子一天一个样,何况是这段长的最快的时间,叔裕几乎不敢认。 泪花一下子就涌上来,他又惊又喜问道:“这是澄远?” 向夫人拿帕子蘸蘸泪水:“是,长大了吧?” 第二百零七章 母子相认 叔裕一时顾不上搭话,自然而然朝澄远伸出手来,要把他抱过。 澄远一直咧着小嘴傻乐,哪怕见了五大三粗的生人——叔裕——也不害怕。 见叔裕朝他伸出手来,就咿咿呀呀地朝那边探过身子去。 元娘早已泪盈于睫,将澄远递到叔裕怀里,忍不住抹了把眼泪。 叔裕抱着儿子,一开始还有些不太适应——比他离开时候,可重了太多了。 他轻声道:“澄远,澄远,还记得我吗?” 澄远只是笑,小手“啪唧”一声拍到阿爹的脸上,然后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咯咯”笑。 叔裕感叹道:“这个笑声,倒是像他娘。” 别人都没听懂,以前阿芙虽说不是个文静的,可也没解放天性到这种程度过,但是看叔裕的神色,只当是他们夫妻间的情趣,便都笑不做声。 叔裕抱着儿子逗了一会,终归是挂念着家里,便跟向夫人告辞。 “岳母,那我先将元娘、樱樱和婉婉带回去了,改日再送好的婢子过来顶缺。” 向夫人忙道:“不要紧的,她们早就给阿芙陪嫁过去了,哪里还有什么缺。当日李姨娘闹分家,我也是拿这话去震她的。不过...”向夫人期待道:“我如今老了,旁的不求,只希望能多见见我的姑娘和外孙...” 叔裕一口应下:“岳母放心吧,带我们收拾停当,我接着便陪阿芙回来看您。” 向夫人眼眶中又涌上泪花,自拿了帕子去拭。 叔裕看岳母如今的境况着实不好,心内也是戚戚。只是眼下事务太多,能挪出手管向家的事,恐怕还得一阵子。 从向夫人的院子出来,叔裕亲自抱着澄远,缓缓走在园子里。 澄远极乖,小手攥着阿爹的下巴,乌溜溜的眼睛看也看不够似的盯着叔裕。 “你说的这些,不理庶务,不就是铭晏吗?为什么铭晏不理庶务,就是出尘脱俗,到了我这,就是连个男人都不是?我们四个兄弟姐妹中,凡事都夸阿芙和铭晏,我和阿纯多寒心呐?阿娘这样也就算了,连你也这样说?穆欢年,夫为妻纲,你是不是忘了?” 这旁边这个院子应该是向铭君所居之所,听着是正和穆欢年吵架,一字不落全都进了叔裕的耳朵。 叔裕是真不想掺和妻兄的房里事,尴尬得很,只听穆欢年急道:“这都是什么歪理?你你你,你小声些,惊动了婆母可怎么是好?” “惊动便惊动了,我....”想来是谁捂住了向铭君的嘴,他的声音骤然小下去。 叔裕只当不闻,快步离开。 这向府的门房也不知哪里去了,进来时候没人,回去的时候也不见人影。 元娘低声骂着如今掌家的李夫人,亲自过去推开了大门。 为了接元娘婉婉一行,叔裕还特地赶了马车来,就停在府外。 元娘等带着澄远上了,没想到叔裕也跟着挤了进来。 车子不小,可她们何时与叔裕共乘过,气氛突然就紧张了起来。 叔裕也紧张,其实他才是最紧张的那个。 他深呼吸一口,低声道:“我们在外头遇到些状况。” 元娘点点头,死讯都报到京城了,全长安人都知道出了点状况。 “唔....阿芙如今无虞,只是从前的事都记不得了。你们过去侍奉的时候,不要声张,只多帮着她回忆,便是了。” 数月不见,樱樱和婉婉都神色萎靡了些,想来也是在向家操劳疲惫。闻言,樱樱小心道:“那,姑娘还记得我们吗?” 叔裕摇摇头:“我不知道。你们也不要将这当做什么大事,她虽不记得了,咱们对她,还像从前对她一样,便是了。” 话虽如此,一行人心中又如何不忐忑,惴惴不安跟在叔裕身后,朝融冬院快步过去。 院门一开,阿芙就坐在院中榕树下,难掩激动地望着他们。 元娘当即眼眶就湿了,樱樱和婉婉更是泪水扑簌簌而落。 阿芙虽然全然不记得,看着她们真挚的样子,心中也是感动。 刚要说什么,目光落到叔裕怀里的小娃娃身上,一时旁的都顾不得了,凑过来扒着叔裕的手臂,期盼道:“这是...澄远?” 一听阿芙熟悉的声音,元娘再也忍不住,拿帕子擦了擦眼泪。 澄远伸出小手,嘻嘻笑着要阿芙抱。 阿芙喜不自胜,将那软软的小人儿搂到怀里,泪花模糊了视线。 澄远还不会说话,“咿咿呀呀”的,阿芙却很认真地回道:“认得阿娘了?认出来阿娘了?对不起澄远,阿娘离家太久了.....” 樱樱和婉婉早已哭的哽咽难言,叔裕听她这无心之语,也有些心酸。 周和一直守在院门口。 听着里头哭声一片,他心中却是一片希望:好日子,又要开始了。 叔裕把时间留给她们主仆,自前往德和堂向裴老太爷请安。 裴老太爷见到失而复得的叔裕,如何能不喜,老泪纵横。 叔裕虽说心中仍有芥蒂,却还是跪下,给裴老太爷行了个大礼:“叔裕不孝,让阿爹担忧了。” 裴老太爷亲自将他扶起,他话还是少,只是不停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父子两人略叙了叙,叔裕就准备回去了。主要是突然想起几个通房妾室都在融冬院还没来得及处置,只怕刺激到了阿芙。 告别间,蔓儿刚好带着蹒跚学步的小妹回来,见到叔裕,一愣,勉强见过。 叔裕对这个所谓的后母全然不做表面文章,当着裴老太爷的面警告道:“一别数月,我没时间处理你以前做的腌拶事。我且留你一条贱命,当给阿芙和我们那个没了的女儿积福。你若是老实,裴家还能有你立足之地;若再兴风浪,老爷也保不住你,你听清楚了吗?” 裴老太爷隐在暗处,看不清表情。 蔓儿白了脸,低声道:“听见了。” 叔裕转身欲走,蔓儿突然道:“还要恭喜二爷,上个月明鸳给二爷诞下一个庶子,老爷赐名哲远。二爷快回去看看她们母子吧。” 叔裕的脚步一顿,终究是匆匆回去了。 他简直是心乱如麻。这可如何是好?先前这样盼着明鸳生个儿子,可什么时候生不好,非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岂非叫阿芙难以接受。 周和如何不知他的心思,低声道:“二爷,您可别再瞒夫人了。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您干脆将您心中所想,一概跟夫人说了.....” 叔裕烦。 要在阿芙眼皮子底下处理这帮妾室,他总怕自己掌不住度,要么刻薄寡恩,要么余情未了。 说话间融冬院就在前头,叔裕深吸一口气,往里走去。 “姑娘你小时候喝不完汤,又怕挨骂,就偷偷往自己的袖子里倒,结果烫的直哭....” “姑娘你小时候玩过家家,非要让二公子演姑爷,结果被老爷听见了,把二公子大骂了一顿....” “姑娘你在渔阳的时候,爬上树下不来,最后还是喊了穆家的家兵,拿梯子把你抱下来的....” “好了好了,我的糗事难道能说上三天三夜不成吗?”是阿芙带笑的声音,伴随着澄远激动的“唧唧哇哇”声。 阿芙和樱樱等人的说笑声透过门窗传到园子里,让叔裕的心情莫名安定了下来。 他推开门,看见她们几个围着冰圃而坐,想来是正在叙旧。 见到叔裕,澄远激动地在阿芙腿上不住地蹬,大有要飞到阿爹怀里的意思。 众人都笑了。 第二百零八章 向美人 直到晚上,阿芙才好生舍不得的叫元娘把澄远抱走。 她怅然若失地坐到梳妆镜前,那一瞬间只觉得格外熟悉,不用想便知道篦子放在何处,伸手便取了出来。 她正若有所思,叔裕走到她身后,握住她的肩,坦诚道:“阿芙,这融冬院后排耳房里,还有从前我的两位妾室,各生下了一个庶子。你莫着急,我明日便打发了去,可好?” 阿芙回头,笑道:“都生了你的儿子了,你还要打发去哪里?” 叔裕语塞。 阿芙拍拍他的手:“好啦。养着便养着,也好给澄远做个伴。只要你不再去她们那儿,咱们,便当她们不存在便是。” 叔裕道:“你不用难为自己....” 阿芙的眼睛亮亮的:“我不难为。骤然赶走你身边的这些人,她们也不好安置,咱们就当给澄远积福了。” 叔裕的心突然松弛下来。他环住阿芙的肩膀,在她颈侧轻轻吻了一下:“你先卸妆,我去把外间的灯吹了。” 当下这个话题便按下不提,两人洗漱后早早歇下。 叔裕累了,加上明早还要去皇帝处汇报,没过多久便睡着了,阿芙却久久心情不能平静。 她很难想象之前自己在这个府里生活的时候,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又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从元娘等人的描述里,她时而不可理喻,时而又知书达理;有时候待人苛刻,可有时候又稚气可爱的很。 阿芙觉得那个人陌生极了,又打心里觉得那个人就是现在的自己。 就这么辗转半宿,她才睡着。第二日晨起时候,叔裕早已上朝去了。 待他回来,便紧锁着眉头,连阿芙问他也懒懒的,不愿意多说的样子。 害得阿芙格外担心出了什么差错,被皇帝责罚了之类,直到婉婉悄悄告诉她,听周和说这场大战是战胜而谈败,明明王裴之军深入敌后,势如破竹,可偏偏朝廷还是赔了粮食,息事宁人。 阿芙松了一口气,接着又皱起眉头。 屏退了众人,阿芙抱住叔裕的脖子,柔声道:“夫君,你还记得之前你怎么说的吗?” 叔裕回过神来,“嗯”了一声。 阿芙在他唇上轻轻一吻:“你说过的,要我帮你筹谋来着。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我这个军师可怎么做事?” 叔裕“噗嗤”一笑,搂着她的腰将她抱到炕上,两人肩并肩躺下。 “我心里烦,怕说话重了伤着你。原想等我自己消化了不好的情绪,再同你说的。” “我闭起耳朵,你说的重话我都不听,好不好?”阿芙故意逗他开心。 果然是管用的,叔裕微笑,将她搂紧。 “这次季珩打得很苦,但也很好,几乎就要把南绍赶尽杀绝了。可就在这个点上,军粮竟然断了。你二哥先前给我来信,说南绍的作战能力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顽强,只是福安的间谍太多,以至于南绍一打一个准,以至于我军的将士,冤魂甚多。” “今日我入宫,我兴致勃勃跟皇帝谈起南绍的事,他却含混其词。我越想越觉得此事不对。想到之前他无论如何不许我这个兵部尚书领兵,却在这紧要关头把我派出去收粮,我只觉得,皇帝好像不想跟南绍作战似的。” “先前我还想弹劾新苗法,还有那个涉嫌通敌卖国的工部尚书马跃,现在看来还得谨慎,先看看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之前在汴州,我就怀疑皇帝对我起疑。现在看来,的确不是空穴来风。” 阿芙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工部尚书?白雅岚,是工部尚书的夫人吗?” 叔裕开心道:“你都记起了?” 阿芙摇摇头,笑道:“让你空欢喜了,婉婉告诉我的。婉婉还说,我那时觉得白雅岚极尽奢侈,难不成,花的是工部尚书的贪来的钱?” 叔裕捏了捏她的锁骨:“是啊。这事你之前也跟我说过,是以我才留了心。” 阿芙欢天喜地趴到叔裕身上:“你看你看,我一老早就开始做贡献了,是不是,是不是?” 叔裕笑着接受她的投怀送抱:“是是是...” 说着又想起一事,于是道:“阿芙,你记得你有位庶妹入宫了吧?我同你说过的,跟你阿娘一直不对付的那位姨娘生的,如今被圣上封为美人的。” 亲戚太多,阿芙早忘了个干净,含糊道:“嗯,怎么了?” 叔裕道:“皇帝对她的确颇为宠爱,专门提到要你进宫去拜见她。” “我同她从前亲近吗?”阿芙奇道,“按说省亲的话,也没有要我这个嫡姐去省的吧?” 叔裕道:“那是你的小妹,你们姐妹俩没怎么一起长大。我估摸着,是她如今圣眷正隆,想给你个下马威罢了。” 阿芙听着都头皮发麻,攥了叔裕的衣领:“能不能不去?你便回皇帝说,说我病了,可好?” 叔裕嫌她胡说八道不吉利,扣着她的后脑深深吻了一记,吻得阿芙晕头转向,一声不响趴在他胸前,才调笑道:“还胡说不?” 阿芙老老实实:“我明天就去。” 叔裕失笑:“是娘娘接见你!又不是你接见娘娘。这几日你多问问元娘,免得触了规矩。到那日你也叫元娘跟着你,千万机灵着些,宫里可不比宫外。” 接下来的半个月都颇为忙碌。裴季珩和王穆之凯旋,兼皇帝将裴叔裕未死之事公布,举国欢腾。 宫里的内侍在八月初来到裴府,传召阿芙入宫陪侍。 裴叔裕本想着他就在宫门外候着,偏生他今日又要早朝,实在是分身乏术。 越想越是万般的不放心,给内侍塞了重礼,又请他叫宫里的乔贵妃和穆淑媛照顾着。 内侍笑道:“放心吧裴尚书,两位李夫人也进宫,今日是向家的姐妹聚会,不拘礼的。” 一听说向纯和向烟也要去,阿芙、叔裕、元娘婉婉樱樱周和,哪个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叔裕牵着阿芙的手,亲自将她送进轿子里:“凡事小心,切莫出头。实在不行你就拉出我来当挡箭牌,怎么也好使的。” 阿芙手心里都是汗,乖乖点点头。 她是最晚到的,进了向雨的宫殿,果是异香阵阵,帘幕习习。 向雨坐在上首,底下是向纯和向烟。 阿芙听叔裕说这三位姐妹她哪个也合不来,行礼问安后,不由得惴惴不安地坐到了向纯对面,自成一列。 向雨的声音还有些稚气,说起话来一点也不含糊,把那宫妃的架子摆了个十足十:“裴夫人,好久不见了。本宫甚是思念啊。” 阿芙急忙站起来道:“回娘娘的话,承蒙娘娘挂心。” 旁的场面话,她竟也是不会说了。 向纯和向烟在一旁冷眼看着,只觉向芙少有这样谦卑过,不由都心底暗暗解气。 殊不知阿芙心中早不记得他们谁是谁,哪里还有斗气的冲动,只想着赶快了结这件事,回去抱她的澄远去。 向雨被她噎了一下,抿抿唇接着道:“听说你府中妾室刚给裴尚书生了个庶子?姐姐倒是贤惠,就叫左一个庶子,右一个庶子的生。比起当年顾夫人对待我阿娘,可是差远了。” 阿芙更不知道说什么,心想阿娘再怎么对妾室,这不是还生出你们这些妖魔鬼怪来了吗?可见漏网之鱼还是多.... 见她站在那不说话,向雨接着道:“大姐姐,你说呢?” 向纯心里恨阿芙装鸵鸟,只得站起来恭敬道:“娘娘说的是。妾身定也向裴夫人学习。” 第二百零九章 上苍垂怜 向烟朝向雨笑道:“不过我们府上倒没什么妾室。平日里,大爷都是来我这里。”她眼风瞟过向纯,不无轻蔑道:“姐姐平日里倒落得个清闲。” 阿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这两位姐姐的不睦也表现的太明显了吧? 到这一刻,叔裕之前千叮咛万嘱咐的人物关系,才完整在她脑海里展开。 她和向纯是嫡母之女,向烟是嫡母陪嫁之女,与向纯共事一夫,而渐渐东风压倒了西风。 向雨生母出身卑贱,奈何人家自己争气,当上了皇妃,到底是在他们姐妹之上。 听叔裕分析,除了向烟和向雨,如今因为同样的扬眉吐气而有些臭味相投,其余的姐妹关系,都颇为紧张。 阿芙突然觉得这样怪没意思,自家姐妹,搞出这么多弯弯绕绕做什么? 她一时把叔裕的诸多叮嘱抛诸脑后,微笑道:“姐妹之间,就该共同分担,三姐姐,你说是不是?” 剩下三个人都像看傻子一样看她,阿芙突然意识到她叫错了,向烟排行老二.... 她急忙硬着头皮接着说,把这个小错误盖过去:“大姐和二姐有缘彼此相伴,既然是姐妹,那就互相扶持着些,也能成就一段娥皇女英的佳话。” 这句话阿芙自己说的言不由衷,剩下三个人更是直翻白眼。 向烟老实不客气道:“劳三妹妹费心了。” 一时殿中无话。过了一会,向雨娇笑一阵,朝阿芙问道:“三姐姐嫁人最早,可有什么秘诀,可以教教妹妹?” 这话说的毫不掩饰,别说阿芙,就连向纯和向烟都惊了一下。 阿芙结结巴巴道:“娘娘....娘娘可是说教管后宅?” 向雨摇摇手指:“本宫又不是皇后,轮不到本宫管后宅。只是皇上连日流连,本宫身子吃不消,只听闻三姐姐和三姐夫是人间神仙眷侣,只觉得三姐姐,非凡人之体呢。” 门开着,殿里殿外的婢子都在憋笑,向烟和向纯脸颊绯红,笑意毫不掩饰。 向雨娇媚地盯住了向芙,满意的看到这张与她五分相似的脸上,露出几分窘迫之色。 阿芙真的是局促到无法言说的境地。主要是在她看来,她与叔裕是新婚燕尔,多少还有几分羞涩在。 她勉强道:“虽说二爷常带我出去游玩,倒也不算劳累。” 向烟就着向雨的话道:“姐姐还以为床帏咫尺之地就够了呢。” 说着她又看向向纯,格外的盛气凌人道:“当然,对于大姐姐来说,倒也确实够了。咱们家爷恐怕连你屋子朝哪儿都忘了呢。” 阿芙狠狠咬住牙关。 这群后宅妇人,一辈子长在床帏之间,所以才每日就这些事情。 她们若是见识过宽广世界,便不会如此尖酸小气。 罢了,罢了,只当怜悯她们算了,阿芙不住劝自己。 向纯的眼圈红了,却也还不了嘴,只是枯坐在那。 阿芙看这位姐姐如此可怜,到底还是替她解了解围:“大姐姐今日可有回向府?妹妹刚刚回京,还未来得及回去探望阿爹阿娘。” 向纯看着她。三妹妹从小受够了各方的宠爱,可到了阿娘受辱的时候,她却不知在哪里快活。 向纯觉得人生殊不公平,就像她打小想的那样,为什么三妹妹生的美,有人疼,嫁得好,运头顺,为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能落在她头上? 她不想搭话,故意把头扭到一边,余光看着阿芙没获得回应后吃惊而尴尬的表情,心中升腾起一股小小的得逞的快感。 阿芙被拒绝的无所适从,慌慌张张伸手去取茶盏,一不留神没拿稳,茶盏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她更惊慌的站起来,急忙躬下身子去捡,元娘拉都没拉住。 就这么猛的一矮身,她突然觉得好一阵头晕目眩,心头暗怕“不好”,还没转完这个念头,就晕了过去。 阿芙在宫里,叔裕一整个早朝都心神不宁。 今天是八月第一个朝堂,众臣是吵得如火如荼,皇帝连御桌都掀了。 导火索无非就是李丞相之子,向纯和向烟的夫君李葳上奏,请求将铭晏和晋珩调任京官,说是他们抗击南绍有功,应当奖赏。 吏部尚书谢羿以早于通常的六年任期为由反对,接着吏部的诸多官吏也表示调任回京不该作为奖赏云云,牵扯出诸多为国效力的长篇大论,听的叔裕神游天外。 向老爷作为礼部尚书当然列席,他也想把向铭晏迁回,到底还是儿女绕膝叫人神往。 可他不好堂而皇之为自己的儿子说情,因此千方百计把话题往叔裕身上扯,希望叔裕能帮忙开口. 叔裕实在是有些挂心阿芙,因此也是草草几句,只说不归他管,全凭皇帝做主。 皇帝被他们吵得头疼,闻言大悦,把众臣骂了个狗血淋头,自行退朝了。 叔裕仅次于皇帝溜出来,一路冲到侧宫门。一老远周和就冲他摇摇头,意思是阿芙还没出来。 嫔妃召见一般也没这么快,可是叔裕一般也没这么心慌过,最终还是给旁边的内侍塞了银子,请他去宫里找穆淑媛和穆良人,请她俩务必过去看一看。 又等了约么一个时辰,阿芙才在元娘和一群宫婢的簇拥下缓缓步出。 叔裕赶紧迎上去,从元娘手里接过阿芙,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色,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看着脸没有些血色?” 元娘虽有虑色,可是嘴咧到耳朵根,低声道:“二爷,咱们夫人又有孕了!” 阿芙有些惨白的唇勾起,带着希冀,又有些欢喜的烦恼:“太医说我不能抱澄远了......” 叔裕很难形容自己那一瞬间感谢上苍垂爱的心情。除却喜悦,更多的是一种感动。 是感激上苍把阿芙留在他身边,如今还给他夫妇送来了孩子。 他懒得顾忌旁人的眼光,将阿芙打横抱起:“可不能累着了,我得把你抱上车。” “幸亏今日是牛车,最平稳不过了。” “幸亏我在这守着了,不然你岂不是要多走几步路。” 他自顾自念念叨叨,阿芙起先不好意思,拽着他的领子让他放下,而后倒也释怀了,舒舒服服窝在他怀里,脸蛋贴着他的胸膛。 他很强壮,更让阿芙心安的是,他全心全意想要保护他们母子,不吝惜一点力量。 回到府里又是众医者会诊。 这是阿芙坠崖后第一次由长安的大夫会诊,是以阿芙和叔裕都有些惴惴,生怕哪个神医一眼看出如今的裴夫人半点人情世故也不通了。 好在,眼下长安还没有这样的神医。 那孙府医笑眯眯道:“恭喜二爷,夫人身子康健,只需多加补充营养。今日殿上晕倒,多半是早膳用得少,腹中空空所致。” 阿芙坐在榻上,手捂着胃,笑眯眯地看着叔裕。 待府医尽去,叔裕才顾得上脱去朝服。 夏日炎炎,那厚重的朝服早已染了汗。 他挑起床帐薄纱,温柔地打量着阿芙。 阿芙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好一会,阿芙还以为他有什么甜言蜜语要说,谁知叔裕将她的手腕往下挪了挪,忍笑道:“夫人,你捂的是胃,孩子在小腹。” 阿芙闹了个大红脸,赶快若无其事把手搭到小腹上。 “你怎知道?可是怀澄远的时候.....”阿芙期期艾艾道。 叔裕摇摇头:“那时我在跟匈奴打仗。希望这段时间,我能一直陪在你身边吧。” 他轻轻摸摸阿芙还平平的肚腹,微笑道:“不知道这是个姑娘还是个小子。” 第二百一十章 对她失望 阿芙微笑道:“都好。你觉得呢?” 叔裕心中涌起万千波澜,最终出口的,也不过是一个“都好”。 两人正目光相接,难舍难分,外头樱樱忽然来报:“二爷,夫人,老夫人来了。” 叔裕讶异道:“岳母?” 阿芙直起身来,有些不知所措。 樱樱应了:“老夫人坐了小轿来的,老爷没跟着。” “阿娘是不是听说我有孕了?”阿芙惴惴问道。 叔裕想想也有道理,阿芙是在后宫晕倒的,人多口杂,保不齐传到了向夫人耳中。 叔裕拍拍阿芙的手:“不怕,你自己的娘亲,最疼你的。她说什么你就应着,若是她当真看出你不记事,咱们坦白了便是。” “要我陪吗?”叔裕问。 阿芙摇了摇头,要是阿娘来跟她说怀孕的事,她还有点不好意思让叔裕听到呢。 叔裕笑着凑在她鼻尖上吻了一吻,这才出门去。 他刚走,向夫人就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径直坐到阿芙的榻边,也不问她为何白日里躺在榻上,道:“阿芙啊,你得救救你哥哥,你爹那个没良心的....” 阿芙听到心里一惊,哪个哥哥,哪个爹,什么救一救,什么没良心.... “今天上朝时候,你大姐夫说要把你晋珩哥哥和你二哥都接回来,结果叫你谢伯伯给否了。你那个谢伯母就常常同我做对,你这个谢伯伯更是碍事!而且,你父亲同你夫君竟然一句话都没有帮你二哥说,结果皇帝就没把他们调回来!” 阿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您到底是想让二哥回来还是不想让二哥回来?” 把向夫人气坏了,一拍床:“你这孩子!要气死我吗?我想让你二哥回来啊,当日我都没想让他走!那福安,荒山野岭的,哪里是个人呆的地方。如今,圣上看你哥哥抗击敌寇有功,这才特许他早点回来,怎么就.....” 向夫人放声大哭:“怎么就没抓住机会啊啊啊啊.....” 阿芙听的一头雾水,叔裕下了朝之后也没跟她交代,听起来又是件有前因后果的事,阿芙心中越发发虚。 向夫人抓着阿芙的袖子:“听见阿娘的话没?阿娘如今在你阿爹眼里是个什么也不如的了,可你不一样,我听说你俩早就和好了,你可千万得叫裴尚书把你哥哥调回来,你听到没?” 阿芙有点害怕了,看着向夫人似疯似癫的样子,她对这个传说中疼她入骨的阿娘充满了疑惑,只得搪塞着应了,现将胳臂收了回来,小心地放在小腹上。 向夫人在她榻边念念叨叨许久,又哭又说的,还嫌阿芙不回应。 好不容易把她哄走,阿芙的心情沉到谷底,又觉得腰背酸软,索性在床上躺平了,回身朝里,蜷成一团。 她倒不怕叔裕不听她的,只是向夫人这样神神叨叨,不禁让她心里好生失落。 再听她说父亲的那一通事迹,恐怕也不是什么完人。 话里话外,只觉得这两位老人家越活越年轻,竟像小孩子似的,只专注于自己眼前的星星点点。 父亲娶姨娘固然不对,可是母亲却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阿芙眨眨眼,暗暗告诉自己一定不要如此。 .... 阿芙这一胎很稳,她除了那一次眩晕,并没有什么别的反应。 叔裕常带她出门闲逛,逛到整个西市有几家店阿芙都心中有数。 长安人都知道裴二爷和裴夫人情深意笃,以至于皇帝在朝堂上笑道:“今年秋猎朕打算带向美人随侍。裴卿,你与朕算是半个连襟,把裴夫人也带上吧。众卿都把家眷带上!咱们来一个普天同乐!” 皇帝这一番话一说,向尚书的脸都激动红了。 向雨不过是个小小美人,能让皇帝不顾礼法说出“连襟”二字,可见盛宠。 向尚书真心觉得今年才十四的向雨不简单,想想李姨娘的动人风姿,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一旁站着的皇后之兄王穆之面色一变,他们的父亲王右相却仍面带微笑,仿佛是替皇上高兴似的。 叔裕问阿芙:“你想跟着秋猎吗?有舟车劳顿,不过秋天的猎场漂亮极了,满山红枫。” 阿芙惊喜:“想去!皇上准带家眷吗?” 叔裕勾勾唇角:“你那个妹妹也是厉害,皇帝如今是把她放在心尖上,去秋猎也要带着她,这不,还专门要百官家眷都陪侍。” 阿芙翻翻白眼,开玩笑道:“人家还当是皇帝给夫君的恩赏,原来是不去不行的任务。” 叔裕想想她说的有理,揽住她的脖子,吻住她胡说八道的小嘴:“你如今是厉害了,仗着我不能.....” 阿芙笑出满脸红晕:“夫君终于承认自己不能了....” 两人笑了一会子,叔裕道:“赶着秋假,我陪你回一趟向家?你也许久没见过你父亲了。” 阿芙有些担忧,她也将向夫人状若疯魔一事跟叔裕说了,可叔裕也没办法。 为了主战派的利益,向铭晏绝对不能调回。若是让普天下觉得,战胜敌军就是调回中央的资本,哪还有几个人会一门心思铺在建设边疆上呢? 正巧向铭晏请求遣穆晋珩回朝汇报的书信到了,叔裕与户部尚书谢弈一合计,索性将穆晋珩封了个户部长史,一则将他笼在主战派一党,二则也堵住那些要求奖赏向穆二人的悠悠之口。 叔裕道:“今儿下来文书了,调了穆晋珩回来,就是你那青梅竹马。你二哥哥,还得在边境为国效力。我陪你过去向府一趟,当面与你阿娘解释了,免得再生事端。” 阿芙笑眯眯捧了叔裕的脸:“我夫君就是好。” .... 糖衣炮弹最是甜。 .... 过去向府,一开始一切都正常,那李姨娘面子大到一定程度,也就有了股子风度,倒不似从前那般讨人厌了。 裴叔裕知道,这其实是李姨娘彻底压过向夫人的表现,看阿芙清澈的眸子,他知道她也懂了。 两人在李姨娘处同向老爷略客套了几句,便过来向夫人处。 进门时候刚巧碰到个脸生的婢子,叔裕略一迟疑,里头已喊叫起来。 他顿时不敢将阿芙带进去,正准备拥着她离开,却见门轩大敞,向夫人扑在门口哭起来:“铭晏啊....我的亲亲铭晏,这个家里没人把阿娘当人了啊.....” 后头穆欢年和向铭君两个人扶也扶不起来,还被向夫人百忙之中抽了几个耳光。 阿芙皱着眉头,也顾不上害怕——当然,还是紧紧牵着叔裕的衣袖——走上前去,柔声道:“阿娘啊,您先起来,我哥哥在边疆,那是有大作为的.....” 谁知向夫人扑棱起来就要打她,多亏叔裕眼疾手快,将她挡在身后,怒道:“岳母!” 向夫人已是心碎,哪里管他:“我伺候了一辈子向子寒,向子寒眼里没有我;我半生拉扯你们几个长大,我说什么你们都不听,一个个在我面前摆着个死鱼脸,胳臂肘子往外拐.....向芙!是不是你嫂嫂要你把穆晋珩调回来的?妄我生你养你爱护你,你.....” 阿芙给她骂傻了,委屈道:“阿娘!那是对我哥哥好,你将他扯回京城,”难道要他在这没有硝烟的党争中粉身碎骨吗! 她后半句没说出口,只是万分失望地看着毫无仪态可言的向夫人。 向夫人够不着阿芙,便不住抓扯着穆欢年,直到她头上的发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第二百一十一章 裴大将军语言之匮乏 穆欢年一言不发,眼皮也不抬,一直任婆母像拽面团一样折腾她。 直到那金石一声,她整个人一震,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 她一不用力,那一边的向铭君顿时制不住发疯的向夫人,皱着眉道:“你用点力不行吗?” 穆欢年木木地站起来,叹了口气,低声道:“实在是没力气了。” 她绕过向夫人,跨过门槛,往门外走来。 路过阿芙,她轻轻抱了抱她:“芙妹,这快一年都没怎么见过你,因为家里杂务多,你又忙。如今看你一切都好,姐姐再开心不过了。” 叔裕并没跟阿芙提及过两人的深厚情谊,主要他也并不知道。 可是这会儿阿芙看着穆欢年沉黑沉黑的眸子,莫名便觉得从前跟她定有渊源,下意识握住了她的手,问道:“姐姐,你哪儿去?” 穆欢年已身子侧开,轻轻挣脱,微笑道:“我回渔阳几日,你有空,就来找我玩。” 那向铭君一惊,松开了他娘,追上来就要拦穆欢年:“欢年,非年非节,你回什么渔阳?你走了,家里怎么办?” 穆欢年皱着眉,毫不客气道:“你有手有脚,家里有钱有粮,你难道等着我给你端屎擦尿不可?” 她从未如此粗俗,一时把向铭君说的满脸通红,怔在原地。 那向夫人倒没了攻击性,只是扑在地上哀哀低泣。 叔裕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要上前去,却被阿芙抓住手:“夫君,咱们回家吧。” 既然阿娘已不记得她的好,她也早将母女情深忘了个干净,那便这样吧,倒也干净。 这虽有些出乎叔裕的意料,他也没多说什么。 晚间,阿芙明显有些闷闷不乐,叔裕逗了她许久,也无什么变化。 也罢,好在过上半个月便要秋猎,正好给她散心,叔裕想。 秋猎这日,果然是热闹非凡。开国这几十年来,这还是第一次百官带家眷陪狩,阵仗那可不是一般的大,帐篷绵延半里,到处是人头攒动。 叔裕苦笑,就这还散什么心?长安城也没这么密。 婢子们忙里忙外地布置营帐,叔裕和阿芙便在帐外稍坐,发现隔壁竟然是李葳夫妻。 叔裕跟李葳素有些不对付,必定是哪里来的八卦太监,想看热闹,才这般布置。 阿芙则定睛一看,李葳身边竟然只有一位夫人,就是她的二姐向烟。另一位原配兼平妻向纯,竟索性不见踪影。 经过向雨宫里一见,阿芙也算是知道了:那位嫡亲的向纯姐姐,顶多算是心眼不够使,这个叫向烟的,才是顶顶讨人嫌的。 她万分晦气地挪开眼,刚好被向烟看到。 向烟唇角一勾,搂着李葳道:“夫君,您看,是裴尚书和我三妹妹!” 李葳眼皮一抬,轻而易举被阿芙勾去了注意力。 上次见她还是裴叔裕的老娘死了,这个小妇人穿着孝服都叫他心动,遑论今日打扮合宜,一脸叫人酥软的笑容...... 叔裕习惯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焉能注意不到李葳的猥琐目光。 他连话都不想跟那个庸俗到恶臭的李大公子说,牵着阿芙的手准备回帐,却被李葳出言叫住。 “裴尚书!” 叔裕无奈,只得停住脚。 他从少年时代就跟李葳不和。 李葳跟他阿爹李丞相一样,有股子阴狠之气;而他比他阿爹又多了几分愚蠢和粗俗,许是有些发胖的缘故,不像是朝中重臣,倒像是东市卖鱼的。 这几年,李葳的朝中发言是越来越不合他的意。他主战,李葳绝对主和;他想要休养生息,李葳绝对主张推行新政。 当然,李葳不过是李丞相的一个马前卒,叔裕倒不恨他,只是着实跟他没什么话说。 李葳嘻嘻笑着:“巧啊,咱们连襟住隔壁了,可以比比谁的动静大,哈哈。” 阿芙“刷”地变了脸色,就连向烟也有些不舒服,局促地揪了揪衣襟。 叔裕漠然地看着他自己在那笑,直到他尴尬的笑声无以为继,他还是面无表情的不说话。 两位连襟面对面站着,一个不停的尬笑,倒是颇为引人眼球,来往内侍婢子无不侧目。 “两位爱卿笑什么呢?”宫女太监跪了一地,竟是皇帝和向美人到了。 场景有点搞笑,三位贵公子人手一位向家姑娘,六个人往那一站,彼此都有些怪异的熟悉感。 李葳深感皇帝解围,行礼道:“回皇上的话,臣正跟裴尚书说呢,臣和裴尚书是连襟。” 皇帝笑:“那朕也是连襟了,朕还得叫你们一声姐夫呢!” 向雨很娇小的身材,稚嫩的小脸紧致嫩白,洋溢着幸福,一看就是极受宠的,就算当着外臣也不羞涩,抱着皇帝的胳臂娇小道:“倒是臣妾害皇上低了辈分呢....” 也不知有什么好笑,阿芙见其余几个人包括皇上在内都哈哈哈哈哈,也只得抓紧时间攒出一个笑容。 李葳拱手笑道:“皇上真是折煞臣妾了。不过可见向尚书当真是教女有方啊。” 皇帝牵着向雨,往左右看道:“诶,怎不见向尚书?你说的对,他教女有方,朕该赏他才对。” 向雨攀在皇帝手臂上,柔声道:“怎好叫皇上因为臣妾与姐姐们格外加赏阿爹呢?阿爹是皇帝的臣子,唯有立功才该行赏。皇上因为宠爱臣妾而加赏臣妾的父兄,岂非是本末倒置了?” 皇上满意笑道:“朕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朕多次要封你诸位兄姐,你都推辞了,也不吵着闹着要铭晏回京,朕看你年岁虽小,倒比你那个嫡母懂事的多.....” 阿芙本是垂着头的,闻言眸子一动。 看样子向雨人在宫里,事情倒没少做。 李葳也是眸子一动,却是疑惑地看向了向烟。 他本是叫向烟联络向雨一起,前朝后宫将铭晏调回来,以达到李丞相一党求和的目的;谁知向烟联络了半日,倒仿佛帮倒忙似的。 向烟暗暗咬牙,皇帝怎么当着众人的面就这么说出来了。 她虽知道李葳的用意,可是她们几个向家的庶出姐妹怎么可能愿意嫡兄回来。 若是向铭晏当真回了向家,哪里还有李姨娘和暖月姨娘的好日子过?那向二公子都能安天下,焉能处理不了一个小小的向家。 是以向烟和向雨一商量,枕边风吹的皇帝便不想让向铭晏回来了。 一行人各怀心思,也无心说笑,皇帝给向雨几个妖妖佻佻的动作挑拨的火气上涌,拥着美人儿往帐子里去了。 几位尚书的帐子都在一处,皇帝刚走,白雅岚就挑起了工部尚书的帐门,出来了。 她还是那般风姿绰约,轻轻走到阿芙身边,一股幽香顿时罩住了阿芙:“见过裴尚书、裴夫人。许久未见,二位近来可好?” 白雅岚是裴叔裕跟阿芙重点描绘的对象,主要是裴叔裕好歹也是个男人,对美女总是印象格外深刻。 阿芙在内心暗叹,之前还觉得叔裕描述她的容貌有些过了,今日一见,方知裴大将军语言之匮乏。 白雅岚邀请向芙与向烟去刑部尚书夫人李玉如,也就是向烟的小姑子那里小坐。 阿芙并不记得李玉如,叔裕也没跟她提起过,因此格外惴惴,好在她一上来就自报家门:“呦,这是裴二夫人吧?您不记得我啦,咱们那年宫宴上,在宫门口见过的呀!你们看,果然是贵人多忘事!” 她身边排排坐了一堆朝廷命妇,全是按今年的时兴打扮的,打眼一看,不分你我。 第二百一十二章 替她们的男人亏得慌 今年长安城流行绯红襦裙,配上绛紫外纱,耳畔还要坠上硕大通透的翡翠,头上却只用一根珠钗,叫那发髻似垂非垂,似落非落地悬着,配上素白的小脸儿,仿佛不施粉黛似的,能叫全长安城的男人心动。 说起这个流行,还是从向美人起的。 听说那是刚刚入夏的一日,夏装还未配齐,她却热了,便将春日襦裙里头的小衫脱掉,裸着肩,只披了一件外纱。 她那时刚刚梳洗完,还未上妆,头发也只是随意一绾,正拿了皇帝新赏的翡翠珠子在耳畔比划。 皇帝刚好下了早朝,来她宫里,看到她若隐若现的雪白膀子,那股子似醒非醒的风流情态,再加上向雨身量小,整个人好像淹没在绯红绛紫翠绿之中,只有那张小脸,楚楚动人。 内侍传的添油加醋,只听说白日里便宫门紧闭,一整天都没叫人进去伺候,直到天擦黑,才使唤人送了热水进去。 从那,这套衣装在长安城就火了。 可是又不是人人都是向雨,在座的不少夫人脸如圆盘,头发倒没有多少,东施效颦,只觉叫人不忍直视。 在座的没那样打扮的,竟然只有阿芙和白雅岚两人。 阿芙自回了京城少与人来往,是以对这潮流分毫不知。至于白雅岚,她一向是长安贵妇的另一只领头羊,才不屑去学向雨。 李玉如打量打量阿芙半新不旧的月白裙子,头上几只珠钗,头发也梳得板正,笑道:“你们看了没,只有咱们这样的俗物,才天天急吼吼的赶时髦。你看看裴二夫人和马夫人,人家穿自个儿的衣裳,就这样脱俗。” 白雅岚领了阿芙坐了,轻笑道:“玉如就会打趣人。我呀,是没有你们这么名贵的翡翠来配!” 众人一起起哄:“雅岚这张猴儿嘴,谁不知道马尚书最疼你不过,连天上的星星都恨不能扯下来捧到你面前。” 雅岚只捂了嘴轻笑,阿芙差点就看呆了。 美人儿就是美人儿,难怪先皇太后都要纳她做义女。 看她待人接事,也是个厚道的姐姐,可惜怎么就嫁了个巨贪夫君.... 阿芙知道叔裕早早准备着弹劾马跃,不觉格外唏嘘。 话题骤然转到阿芙身上,李玉如笑道:“二夫人,裴尚书刚刚南边出了公差,给您带了什么好东西没有?” 她们打量着阿芙穿的虽精细,却不是什么极珍贵的料子,不由打探起来。 阿芙笑道:“出公差又能带来什么好东西?那都是赤穷赤穷的地方,去了那里都要受苦的呢。” 白雅岚笑道:“妹妹真是年轻不懂事。越是这样的地方,当官的越肥呢。” 说得阿芙一愣,她却也不多说了,只换了话题打趣。 众人都无什么反应,以至于阿芙几乎觉得自己听错了。 但叔裕早跟她说过,这工部尚书夫妇,恐怕是一个敢贪,一个敢花。阿芙之前还不信,如今倒是不得不低头了。 她看着白雅岚清丽脱俗的脸,只觉十分可惜,忍不住道:“身外之物,有何可惜,你们说呢?” 李玉如道:“呦,看看裴二夫人,年轻轻的,多想得开,咱们做姐姐的,都得学着点呢!” 阿芙便不说话了。 看来不是白雅岚嫁了个巨贪夫君,恐怕是她把她好端端的夫君,硬是掰成了巨贪。 看着这热闹非凡,阿芙倒想起话本《红楼梦》里头那株时节不对的海棠,来年,家就要败了。 都是长安城的贵妇,话里话外,离不开各家的八卦。 “裴二夫人,你家小叔子可回家了?” 阿芙微笑道:“回来了,这几日都在桓家住着,照看我的小侄女呢。皇帝觉得他辛苦,特许他今年不来秋猎。” “哎,阿羡是个好性儿的,走的可惜。你们听没听说,王穆之大帅从前线回来后,公主闹了好几天脾气,叫大帅在屋外哄了好几日,颜面尽失,才叫他进府。” “是吗?皇上知道吗?” “皇上知道啊,也只是笑着说了句公主任性了,旁的也没什么。毕竟夫妻俩的事,天子也不好插手。” “哎,自古驸马就不任职的嘛,也难怪公主生气。谁愿意夫君水里火里忙半年不着家呢?” 阿芙只觉得心里越听越堵,微笑道:“驸马为国建功立业本是好事,公主到底是舍不得了。” 一位面生的薄唇夫人道:“裴二夫人呐,咱们女人就是替他们想的太多。这夫君在朝堂上做什么事,做的多好,跟咱们后宅女人关系都不大。古往今来,有几个凭借夫恩能受封的?所以呀,咱们能让夫君多在家,绝对不让他多出门;能让夫君多赚钱,绝不让他都拿去行善了.....” 好几位夫人捧场。 像李玉如、白雅岚等位高的夫人,虽说还期盼着封诰命,倒也没怎么反驳。 向烟倒是巴结她的小姑子:“像来夫人和马夫人,还有裴夫人这样的,自然诰命夫人是指日可待的。不过三位夫人都与郎君感情慎笃,自然是能够多多体谅的了。” 阿芙微微一笑。 自古以来夫妻一体,哪里能只依靠着丈夫,或者又只知道约束着他的道理呢? 白雅岚驱使马尚书极尽贪乱之能事,公主让意气风发的驸马不敢出朝入仕,都不是长久之计。 阿芙不替她们的男人亏得慌,阿芙替叔裕供职的朝廷可惜。 当然,她也懒得对牛弹琴,只默默喝了口茶,继续作认真倾听状。 秋猎第一日,基本也就是各家安置。 皇帝自白日里拥向雨进帐后,再未露面,叔裕也就乐得清闲,自早早转回了帐中,看阿芙端坐桌前,咬着笔。 “想什么呢?”叔裕过去一看,赫然写着一堆人名。 他一眼就知道她想干什么,无奈道:“哪有你这样白纸黑字写下来的?叫人看见,裴家算是完了。” 阿芙牵牵他的袖子:“快,再帮我捋一遍。我今儿见了她们几个,印象更深刻些。” 叔裕看反正也写下来了,便拿过笔,做圈圈点点:“我朝三省六部;三省中我阿爹是尚书丞,李左丞和王右丞。桓羡的父亲是前任右丞。六部中,我在兵部,你父亲在礼部,李氏是刑部尚书夫人,白氏是工部尚书夫人,谢韵嫂嫂是户部尚书之女,吏部尚书是你父亲的好友,钱伯伯。” “如今据你二哥哥的情报,工部尚书马跃在福安当任时,定有投敌叛国之倾向。晋珩不久便到京城,他最近一直在调查当年之事,具体内容,到时便可知晓。贪污只不过是个引子,定然可以引出当年我兄长战死之事的隐情。不过,当年将连失重城的马跃调回京城的,乃是李丞相。是以如今要务,在弹劾马跃之前,一是要理清楚马跃背后的势力,二是要看清楚君心所向。” 阿芙低声问:“哪个更难?” 叔裕放了笔,深呼吸一口:“君心。” 他如今几乎不涉朝政,有意放权,就是为了避免再次激起皇帝的戒备。 在凝之、晋珩等人尚未回京之前,他的势力太散了。 “另外,咱们在邹郡遇险,邹郡郡守在朝廷里的倚仗,据凝之说,也是李丞相一党。我们推断,李丞相是为了保住新苗法的施行,才为那个无恶不作的邹郡郡守背书。” 阿芙实在是不解:“这个李丞相怎么哪哪都是他?他为了什么呢?那个新苗法,不施行就不施行便是了,至于做这么多恶事吗?” 叔裕刚想解答,忽然灵光一现。 第二百一十三章 有人怀着灭口之心 是啊,新苗法已经实施多年了,可以说是李丞相的心头宝,会不会当年他插手马跃一事,也与新苗法相关呢? 毕竟,连年对南绍作战,负担重大,根本不能给他专心施行新苗法的空间。 若是他当真丧心病狂,勾结外敌来冤杀大将,也不是不可。 更何况这一次作战,他也是百般刁难推拒,战胜而谈败,接着便让其子李葳调回镇守福安有功的向铭晏 叔裕不寒而栗。 十有八九,十有八九。 他一拍桌案,阿芙精神一震,抬头看向他。 他默默把写满了名字的那张宣纸收起来,放到烛火上,看着它烧成灰烬。 如果说单单是马跃,为了几千两纹银,就将裴叔裕的哥哥送入死地,就算是能将马跃全家凌迟,叔裕都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脱力感。 因为作乱者和牺牲者的境界差的太远了,实在是云泥之别。 如今纠缠进了李丞相,好歹还有个“新苗法”;况且能将那贼人一家老小囊括进来,让叔裕浑身起了一股子血劲。 有仇可报,能祭哥哥英灵,再好不过了。 尽管对哥哥战死沙场,同僚相互残杀的痛心,和他之前以为哥哥为他而死的内疚一样,让他意欲发狂。 但是..... 叔裕一拳捣在帐上。 帐子是软布,受不住力,整个往一边倾斜了些。 阿芙在这“地动山摇”中稳坐如山,只是两眼发热,直欲提刀拿剑,与夫君共报此仇。 过了几日,穆晋珩也到了京城了。 听说那从南境前线下来的文弱书生到了京城,皇帝也颇为好奇,特令他直接来猎场见驾。 穆晋珩来的时候,是孤身一人,手持卷帙,步过大帐前头长长的地毯。 因着不在京城,也没这么多规矩,文武百官及其家眷并立两侧,默然注视。 阿芙第一眼看见他,是当真觉得面熟、面善的。 她只是觉得,他并不像叔裕口中那般君子如玉,倒是有几分难掩的颓唐与疲倦。 不过她与穆晋珩到底是有些牵扯,她不想叫叔裕多想,便把心底的疑虑压下。 殊不知,叔裕也一眼看出他状态不对,心中一沉,只怕长安的贼人和南绍外虏又联手作下了什么孽。 皇帝是单独召见穆晋珩的,旁人一概不许近帐。 这半年来,关于南境的诸多事宜,都是留言纷纷。 这一次南绍之战到底是什么情景,福安城又经历了怎样的至暗时刻,百官都在外头候着,各人有各人的揣度。 叔裕倒也不急。 果然,天一擦黑,穆晋珩撩起帐子,微微一笑:“好久不见,裴尚书。” 叔裕笑着迎上:“穆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朝廷里一通风浪,本来是要调回铭晏,我怕耽误福安的大局,还是把你调回来了,你——不会.....” 晋珩笑道:“卑职不敢,来长安是美差啊。再者,之前我跟铭晏商量的也是,他是州郡长官,还是留守好一些。像这种汇报工作的活儿,还是我来干。” 叔裕道:“你倒是比铭晏擅长这些。让你去面圣,我同季珩也放心。” 晋珩道:“裴三将军怎没来?也不见穆之大帅。” “季珩在家陪我侄女——穆之哥哥被公主殿下绊住了脚,来了却出不了帐子。”叔裕开玩笑。 阿芙本来对夹在两人中间非常的忐忑,结果看到两个男人很官样的交流,竟然还有不少共同话题,倒也放下了心。 其实晋珩和叔裕本不熟,只是前一段时间南绍一战,穆之和季珩都是叔裕的发小,话里话外难免牵扯到叔裕。 再加上他一直往叔裕处报告战况,所以不得不算是相交了。 本来两人心中各有龃龉,后来发现脾性还有些相投,再加上都是为国为民,一来二去,也就若有若无互视知己了。 晋珩说着说着,话题突然落到阿芙身上:“芙妹,这一趟出去受了不少惊吓,现在一切都好吧?” 阿芙一愣,微微笑道:“谢谢穆大人关心,如今一切都好了。” 叔裕对面色微微一变的晋珩笑道:“你别多想,阿芙在邹郡时候伤了头,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我之前在信中不曾提及,也是怕你们远在福安空悬心。” 晋珩微微吐出一口气:“什么都不记得了?” 阿芙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听叔裕轻声道:“记得的不多了。如今靠我跟她说着,也知道了些。” 晋珩静了一会,才道:“先前你们出事的消息传到福安,正好赶上向家分家,铭晏忙的焦头烂额。而后你写的报平安书寄到的时候,可把他激动坏了。” “你们也两年多没回京城了。你可回去看过你母亲了?” 晋珩摇摇头:“直接便来这儿了。”他把卷帙递给叔裕,“这个你拿着看,就是这段时间对敌作战的总结,我只跟皇帝说了这些。还有些不能落笔的事,我说你听。” 叔裕下意识看向门口。 晋珩挥挥手:“我吩咐人了,放心吧。” 叔裕露出微笑,拍拍他的肩膀。 两年的时间,穆晋珩确实磨练出来了。 “图图瓦,首领姓杨,已在狱中自尽。城中共查出成员百余人,连其亲眷家属共八百九十二人,现已全数毒死,下葬。” 阿芙听得一抖。八百九十二人,说死就死了? 叔裕的神色深不见底,问道:“全部杀了?没有冤屈的吗?为什么不留活口?” “福安城小,我们怕这九百人出岔子。再加上当时正是王将军和裴将军深入敌后的时候,容不得半点差错,是以我与铭晏商量着,便将他们都鸩杀了。”穆晋珩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带着绝望颓唐,又带着坚忍骄傲:“应该是没有误杀。我们从杨首领的女儿那里获得了一份名单,照着名单查的。” 叔裕更加疑惑:“还会有名单?自古以来间谍哪里会有名单.....” 穆晋珩低下头,没有回答。 是啊,为什么会有名单。 因为他假装为杨首领之女所惑,愿意放她和族人离开。 是以那个从不轻易信任别人的姑娘,亲手写下了所有骨干的名单,眨着那双棕色的眸子,将那份重若千斤的希望交到穆晋珩手上。 穆晋珩当时抱了抱她,以掩过面上的一点不忍,然后将这份名单,交给了福安城卫。 后来,图图瓦的成员一个个被捕,都被关进了关着杨缈渠的那间大狱里。 晋珩再没有过去见她的勇气,直到毒酒已赐下,他才敢过去拥起她有些僵直的身体。 剧痛将本就受过刑无比虚弱的她折磨的眼神涣散,精神也不清醒,弥留之际,她握着晋珩的手,还在谢他“救下她族人”之恩。 又或者她并未恍惚,只是以此,让穆晋珩沉浸在内疚之中,终生难以解脱。 “晋珩?晋珩?” 穆晋珩回过神来,牵出一个微笑:“我刚走神了,您说什么?” 叔裕有点担心他的精神状态:“你是不是累了?要不咱们明日再说吧。” 晋珩摇摇头:“如今京内局势胶着,说不好有没有人怀着灭口之心,我一定得将我所知道的都告诉您。” “图图瓦,成立于马跃任福安郡守的第三年。据其骨干称,马跃巨贪无比,无所不受。南绍皇室倾其成本,换的了马跃长久的忽视和纵容。有一段时间,他那个夫人头上戴的都是南绍的皇室珠宝。裴大将军的行踪泄漏,虽不是马跃亲手供上,却和他放任图图瓦在福安郡乃至福安郡守府中的疯狂滋长紧密相关。” 第二百一十四章思维缜密,手腕强硬 “马跃就只是纵容吗?”叔裕淡淡问。 他想象过很多次亲口听到兄长身死缘由的情景,而真正发生的时候,他又格外的淡定。 只是马跃在他心中,从此已是个死人了。 晋珩点头:“我亲自审问了百余图图瓦,没有人说与马跃有过交集。我甚至觉得马跃对图图瓦一无所知,他只是不管不问而已。” 叔裕冷笑一声:“拿钱的时候倒不含糊。” “时隔多年,不少当年的图图瓦已身故。我们并没有查到那个真正将兵情传给南绍皇室的图图瓦,不过就目前的情况,给马跃定罪,应当是够了。受您的嘱托,我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皇上,一切靠您审时度势。” 叔裕点点头:“那整个南绍都快要给我哥哥陪葬了,也算是报了仇。眼下我要把这披着狗皮的工部尚书干掉才算快意。你们——你说的这些,可有证人?要早早保护起来才是。” 晋珩微笑:“我、向铭晏、王穆之、裴季珩,皆可为裴尚书所要的证人。” 叔裕失笑:“这算什么证人,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朋友,皇帝焉能信我?” 话说出口,叔裕自己也明白了,低笑道:“晋珩啊晋珩,如今你思维缜密,手腕强硬,远胜过我。” 阿芙懵懂地看看叔裕,又看看晋珩。 晋珩微微笑道:“芙妹,你夫君是说,面对皇帝,若是他信,没有证人也信;若他不信,便是从路上拉出个不相干的人,也会被看作裴尚书的亲人朋友。” 阿芙看晋珩的眸子殊为凉薄,不由有些担心。她也没多想,直接问道:“穆大人,你一切都好吧?” 此话一出,叔裕、晋珩皆神色一滞。 晋珩喉头突然哽咽。 他的确是受伤不少。如果说杀死那九百个图图瓦还能不算什么,他心理还可勉强负担;背叛了杨缈渠,从她满是信任和爱慕的目光中杀出一条血路,实在是让他濒临崩溃,每每午夜梦回,还觉得心痛难耐。 铭晏焉能不知,他倒也没劝慰他,只说让他回京城一段日子,或是调去别的地方,忘了,也就好了。 他回来京城,本还怕芙妹看出来,听到她忘记一切的消息,还觉得解脱;谁知道就算她忘掉一切前尘往事,还是能看出他的神色有异。 他对芙妹的男女之情早已消弭,只是她对他刻入骨子里的熟稔,还是让他深深感动了。 叔裕拍拍晋珩:“可是家里有什么难处?又或是你怕有人要对你动手?” 晋珩微微一笑。 芙妹与裴尚书到底是外人,他就不拿那些私事烦他们了。 “我该说的都说出来了,如今杀我倒也没什么意义。不过裴尚书若是能保护我,我当然是却之不恭了。”他笑道。 叔裕和阿芙哪里看不出他在打哈哈,但也不愿意穷问不止,又聊了几句家常,便送他出帐,看着他走进夜幕中。 这一晚叔裕在黑暗中坐了许久许久。 阿芙也醒着,但只是一声不吭躺在那儿,想多给叔裕些空间。 天蒙蒙亮的时候,叔裕才长叹一声,然后轻轻上了榻,把阿芙揽到怀里,很快睡去。 第二日他便去找了困在帐中的王穆之,问他要不要求凝之和处之回来探亲。 公主殿下嫌弃叔裕打搅他们,叔裕厚着脸皮陪笑。 穆之在福安呆了这么久,对叔裕想干什么当然门儿清,顺坡下驴,说是晚会就写折子。 朝廷里做事嘛,不结党,不好办。 皇帝倒是很干脆就答应了,估计也是看在公主姐姐的面子上,不好驳了驸马的请求。 谁知道,比凝之处之先来的,是裴蔓和顾舒尔。 顾元叹这段日子留守京城编写年史,是以顾家诸人都没来。 顾舒尔是听说穆晋珩来了猎场,才要死要活地逼着裴蔓带她来。 裴蔓虽然知道不该来,可是禁不住顾舒尔软磨硬泡,还是来了。 舒尔出去闲逛,她来叔裕的帐子里把事情一说,把个叔裕气了个半死,第一次对裴蔓说了重话:“姐姐,你这样宠溺舒尔,迟早会出大事!别的且不说,外头要是传说顾家姑娘看中了穆大人,你看将来舒尔还能不能嫁出去!” 裴蔓低头垂泪不止,阿芙在一旁轻声劝慰:“大姐姐,别哭了。来都来了,干脆就叫舒尔从此死心了,不也好么?” 裴蔓牵着阿芙的手,泪眼朦胧道:“你不是跟穆家好么?你叫你那穆四哥哥娶了咱们舒尔不好么?你看舒尔的长相、家世,哪一样也没有差的呀!” 阿芙瞠目结舌。 她这是失忆之后头一回见识裴蔓的执着,难怪能拼死拼活嫁给顾博士。 叔裕差点就要气死了,实在是听不下去,掀开帐门就出去了。 正看到舒尔远远走过来,一脸云淡风轻的微笑。 叔裕气都不顺,一扭头,往另一边走了。 阿芙道:“姐姐,两个人在一起,不得要两情相悦吗?强扭的瓜,就算放在一起也不甜,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裴蔓嗫嚅道:“你在顾家跟舒尔说的话,她都学给我听了。” 阿芙头皮一紧,没想到当事人听说了..... 裴蔓握住她的手:“你说的是对,大姐姐也懂。可是说不定舒尔和穆大人是有缘的,更何况他又没什么原配夫人,他俩,说不定也能把日子过好喽....” 阿芙抿抿唇:“好,大姐姐,那咱们就不插手。若是他们有缘分,阿芙到时候帮舒尔去穆家提亲。” 裴蔓精神一震,阿芙话锋一转:“可是若是没缘分,咱们可不能做那样拉郎配的事情!就让舒尔去等她的有缘人,好不好?” 裴蔓犹疑着,点了点头。 听舒尔说了顾家发生的种种之后,她也不是没有反省过。 准确的说,这十几年,她一直都在反省,只是反省的都是自己怎么不够美,怎么不够吸引人。 这是她第一次把自己放到原配夫人的角度去想问题。 这样一想,她懵懵懂懂间,也就理解了顾元叹多年的歉意,和顾彦先默默咽下的苦楚。 更何况这么多年,她跟顾元叹也没什么很深的夫妻情谊。 有时候远远看着雕塑般的美男子,虽然一如十几年前一见钟情的那一瞬,裴蔓还是很挫败:起码一见钟情的时候,顾元叹在笑。 说句心底话,她很后悔。后悔她毁了羊夫人的一生,毁了顾元叹的一生,也毁了自己的一生。 帐中一片静谧。 阿芙突然在想,那天默默出神的穆晋珩,会不会也有了自己的“羊夫人”呢? 她并没有想很久,第二日舒尔就失魂落魄地扑进了阿芙的帐子:“舅母,你怎么不早告诉我,穆晋珩是有婚约的?” 阿芙表面波澜不惊,心中大惊失色,这婚约说的不会是她吧??? “什么婚约?舅母不知道啊?” 舒尔话都不会说了,一脸的悲怆,坐在阿芙身边,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跟你说什么了?”阿芙担心。 舒尔眨眨眼,豆大的泪珠儿就掉了下来。 她的记忆回到半刻之前,她和他并肩面对枫林尽染,他依旧是那谪仙般的样子,只是更多了几分大将之风:“承蒙姑娘挂心,只是在下实有婚约在身,怕辜负了姑娘的一片美意。” 那时她便傻了眼,已经忘记了如何措辞:“可是,可是,可我都为了你出了长安,要不是我舅舅阻拦,我就会去福安了.....” 他温润如玉地笑:“福安如今仍是险地,姑娘切莫踏足,再缓几年,向郡守定能将那块土地建设完全。” ... 舒尔回过神,伏在阿芙的肩头,大哭起来。 第二百一十五章 恐惧于宿命 没什么比你跟心上人谈风月,心上人跟你谈职业发展更令人心寒的了。 她心中太难过,最终也没把穆晋珩对她说的话跟阿芙复述,倒把阿芙心里搞得七上八下的。 哭了会子,裴蔓不知从哪里听得了风声,慌慌张张地寻来叔裕的帐子,冲进来道:“舒尔,舒尔......” 舒尔的哭声戛然而止,从阿芙肩上抬起头,睁着哭肿了的一双眼,瞪着裴蔓道:“谁让阿娘来的?多嘴多舌,拖出去打死!” 把阿芙吓了一条,不过裴蔓知道这是舒尔说的气话,也不回应,只揽了爱女的肩膀安慰道:“舒尔,好了好了不哭了,你这心愿也圆了,咱们回长安吧?” 舒尔甩开裴蔓的手,蹙眉不理。 裴蔓多大的脾气,在女儿面前也只忍了,讪讪坐在一边,低头不语。 阿芙知道舒尔如今心头只怕是又苦又涩,还夹带着尴尬和酸楚;裴蔓一向是对她有求必应,以至于舒尔没法将自己的失败怪罪到裴蔓头上,是以不想见她。 她心底叹了一口气,情啊,害人不浅。 她最近身子有些显怀了,想事情的时候下意识就会虚抚着肚腹,仿佛下意识想要保护什么似的。 舒尔哭累了,见阿娘自垂着头,舅母也出神,自己觉得好没意思,不知道怎么收场。 阿芙感觉她的头从自己肩膀上抬了起来,便拍着她的手背道:“你看,你为了个不相干的人折磨自己,折磨你阿娘,他哪里值得,对不对?” 他当然值得,现在在舒尔心里,他比那玉皇大帝还要珍贵。 越是得不到,便越是要紧。 舒尔咬唇道:“他是跟谁有的婚约?舅母,您去帮我问问,能不能叫他不要这个婚约了?” 裴蔓浑身一抖。 她并没有什么虎女肖母的骄傲,只有一种教女无方的悔恨。 她也深深感觉到当年自己的荒谬和执拗,她再顾不得别的,倏然起身,抓住舒尔的一条手臂,厉声道:“你疯了吧?走,跟娘回家!现在就走!” 舒尔尖声哭叫,而裴蔓毫不心软,硬生生把她拖出了叔裕的营帐。 迎面正碰上穆晋珩。 裴蔓没怎么见过这个年轻人,只远远看过几眼,加上见过他的几幅画像。 今日一见,这个年轻人比长安城里的人要黑一些,许是福安的日头烈。 他身量很高,神色是很温和的。见到面前这幅鬼哭狼嚎的场景也没什么惊讶的样子,让裴蔓想起以前学过的一句《论语》:君子无往而不自得。 舒尔哭声停了,低着头,不好意思看晋珩。 裴蔓到底是世家贵女,尽管心头千疮百孔,倒也不见失态,温声道:“是穆大人吧?久闻大名,幸会。” 穆晋珩心中有数,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见过顾夫人,顾姑娘。夫人和姑娘哪里去?” 裴蔓笑道:“我们就要回长安了。穆大人刚从福安赶回,倒是可以在这枫林千重的猎场多多休憩两日。” 舒尔想要说什么,被裴蔓狠狠攥住了手腕,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穆晋珩倒是稍微有些惊讶。他旧闻裴蔓的刁蛮之名,对子女的宠爱更是无人能出其右,给顾孝则买官买的人尽皆知,为顾舒尔弄一个拉郎配,倒也不算叫人惊讶。 他已想好了,若她非要逼着自己娶顾舒尔,他娶便是——阿芙已嫁,缈渠已死,他这个人,恐怕今生是与爱人无缘了,还不如随便娶上一个,也能让母亲放心。 可是裴蔓竟然退却了...... 穆晋珩不愿意多想,作揖道:“多谢夫人告知,下官第一次来猎场,的确是沉醉于这般美景。” 裴蔓道:“那我们就先走了,穆大人忙。” 穆晋珩再次行礼:“夫人和姑娘慢走。” 顾舒尔就被裴蔓连拉带拽的扯走。 穆晋珩从她的视野里消失的那一刻,顾舒尔觉得,她的少女时代结束了。 顾舒尔的奶娘迎上来,小心翼翼看着裴蔓的脸色:“夫人,咱们要回府了?” 裴蔓道:“今晚就走。你去把老徐喊来,得抓紧给姑娘物色合适的世家公子了。” 奶妈觑了一眼舒尔,后者默不作声。 “是,夫人。” .... 一晃眼在这猎场过了半个月了。 皇帝每日笙歌,没有丝毫回銮的意思,太后下旨催了好几次,他只不回。 叔裕也硬着头皮劝了好几次。 他想着,自古想做乱的臣子没有谁是盼着皇帝回京城的吧?他劝几句,应当也触不到皇帝的逆鳞,谁知皇帝当真就急了,拉着脸道:“裴卿想回便回吧。” 叔裕便不敢多说了。 回头想想,怎么这个臣子就做成了这样呢?明明是一同长大亲如手足的君臣,竟就渐行渐远了。 叔裕心寒,便也懒怠朝堂之事,每日与穆晋珩王穆之聊聊天,晚上同阿芙散散步,日子也就这样过了。 这天晚上两人又上了山。 早秋的山上已经很凉了,阿芙披着厚厚的大氅,叔裕真怕哪个不长眼的把她当熊射了去。 “当年霍去病误杀李敢的时候,估计也就是这样的情形。”阿芙笑道。 叔裕理所当然:“我若是霍去病,别说误杀了,我非手刃了他不可。贼人欺我父兄,是可忍孰不可忍。” 阿芙眼波流转:“那妻子呢?” “父兄可自解围,尚不能忍,我娇滴滴的夫人若是被人欺辱了去,我焉能叫他全身而退?”叔裕笑着将她揽入怀里。 阿芙嘴里念叨着“我也能解围”,还是笑眯眯投入他怀中。 婉婉和周和打着灯走在后头两步远,闻言都微微勾起唇角,各自替主子高兴。 笑着笑着,婉婉一歪头,刚好看见周和正在偷瞟她。 被发现了,周和无比慌张的转开脸。 手里的灯笼跟着小心脏一块颤抖着,火光乱动,以至于叔裕转脸看了一眼,大半夜这是闹什么鬼呢。 双重打击,周和心头大乱。 婉婉轻笑,小手握住他的手,帮他稳住灯笼。 周和浑身僵硬不敢动,只怕自己一动,婉婉的手就如蝴蝶一般飞走了。 坐在山上的凉亭里,望向山下星星点点的亮光:那就是他们的帐子,其中皇帝所住的那一个,格外的大而亮。 阿芙突发奇想:“夫君,皇帝如果在宫里的话,是不是不能连续宿在某一个嫔妃处?” 叔裕想想,好像是有这个规定:“高祖皇帝即位的时候,高祖皇后已经身体很差了,不太能伴驾。但他们夫妻鹣鲽情深,高祖皇帝总是宿在皇后宫中,影响了皇嗣大业。皇后就要他去雨露均沾,结果皇帝每晚都住在离皇后宫最近的那个妃子那里,而且是漏夜才去,上朝就走,一整个白天还是在皇后宫里。” 阿芙笑。叔裕讲故事的神态很可爱。 “于是皇后就下了个诏令,要皇帝不得连宿后妃宫中,本意是要皇帝雨露均沾。” “皇后的诏令,就能管住皇帝了?” 叔裕笑:“高祖皇帝是没被管住,我听说,高祖皇帝是御书房一晚,皇后宫中一晚,御书房又一晚,皇后宫中又一晚,诸如此类。但是后来这诸位皇帝都是高祖皇后的子孙后代,焉有不尊之理。” 阿芙感叹道:“人这一辈子果然不能样样齐全,高祖皇后独得盛宠,可是去世这样早,也是叫人唏嘘。” 叔裕想了想,也是。 在这黑暗之中,人很容易恐惧于宿命,他急忙安慰自己,也是告诉老天爷:“我之前对你是极不好的,所以咱们的姻缘也算不上样样齐全,今后应当是可以白头偕老的。” 第二百一十六章 我姑娘得休息了 阿芙睨了他一眼,懒得说他。 但是叔裕在皮糙肉厚的外表下,心头着实是有些慌张。 他是怕极了花难好月难圆。这世间无常,实在叫人心惊。 “夫君,皇帝不愿意回銮,会不会是舍不得向美人?” 叔裕觉得真好笑,他在这里一往情深,恨不能对着江山万重起誓,要山无棱天地合,阿芙的小脑瓜里倒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皇上哪有那么多情,他若真想每日呆在向美人处,就算是太后也拦不住他。况且,皇宫之中,能有几分真心?” 阿芙撇嘴:“你自己无情,便不要揣测旁人都是无情种好不好?” 叔裕懒怠跟她斗嘴,揽着她的肩膀往山下走:“好了,夜深了,明儿再来吧。我姑娘得休息了.....” 阿芙刚开始觉得他喊她“我姑娘”有点甜蜜,后来才反应过来自个儿肚子里还有存货,不由恨恨跺了他一脚:“你这个无情种!” 虽说叔裕对阿芙关于向美人的猜测嗤之以鼻,过了两日,皇太后倒真是送了乔贵妃来猎场,倒让叔裕不得不觉得阿芙的猜测很有道理。 乔贵妃来的那日,皇帝亲自来猎场前门迎接。 他胖了些,脸色不太好,面上泛着点油光。虽然与叔裕年岁相仿,可是看起来着实比叔裕大了十岁有余。 阿芙同叔裕交换了个眼神,两人心中都暗觉不妥。 乔贵妃出了轿子,第一眼瞥到皇上,面上的笑意就凝固了一下。 不过她还是行礼如仪,笑道:“见过皇上,臣妾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笑道:“许久不见月眉了,来。”他执了乔贵妃的手,慢慢往猎场里踱步去。 阿芙和叔裕行在浩浩荡荡的百官队中,不知道皇帝与乔贵妃说了什么。 可是乔贵妃听着皇帝没走两步就开始喘,心慢慢沉下去。 “皇上,近日的饮食可是不太注意?” 皇帝挥挥手:“在猎场嘛,酒肉也就多吃了些。你莫同母后说,她老人家一向吃斋念佛的,听不得这些。” 乔贵妃委婉劝道:“皇上,臣妾的父兄都是武人,爱喝酒爱吃肉,但也不敢多吃。主要是荤腥吃多了,到底是对身子不好。” 皇帝“哈哈”一笑:“朕知道了。过两日就回銮,想吃也没得吃了。” 乔贵妃只得不再多说。 这一晚皇帝自然是宿在乔贵妃处,可是从第二日起,便又堂而皇之搬回了向美人的帐子里。 阿芙去请安时候看着乔贵妃倒没什么不快的神色,只是眉间有些隐忧。 阿芙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想悄悄遁走,谁知乔贵妃却特地将她留下来,二话不说唤了女官出来给她把脉:“先前叔裕遍访长安名医,却怕麻烦我没跟我说。你们走了我才听穆淑媛说了你的事情。你们可吓死我了。” 阿芙心里感动,微笑道:“不过是摔伤,如今都大好了。” 乔贵妃牵了她另一只手,拳拳道:“我孤女一个,一向拿叔裕和季珩当亲弟弟看待,你就是我的妹妹,有什么要紧的事,千万别怕开口。我如今虽然不受宠了,可是到底底子还是在的。” 阿芙再憋不住关心,握着她的手道:“阿芙僭越了,就叫娘娘一声姐姐。” 乔贵妃笑道:“你倒是忘事,先前你不都是叫我姐姐?” 阿芙顿时尴尬,总不能直说“我失忆了”,于是干笑两声,急忙换了个话题:“姐姐,我又有小娃娃了。” 乔贵妃惊喜道:“你有身子了?” 阿芙笑着点点头:“夫君一直念叨说是个姑娘。” “那你觉得呢?跟怀澄远比起来可有什么不同?” “......”阿芙接着换话题。 说起孩子,乔贵妃开怀中更有几分担忧:“宫中孩子难养,允陈是二月生的,如今才七个月,若不是太后一定要我来,我哪里愿意离开他。” 阿芙曾听叔裕说起过先前夭折的那位皇子,小心翼翼问道:“姐姐,小皇子的事.....” 乔贵妃叹了口气,摇摇头:“我这个娘是不是很没用?” 她有几分凄苦:“作为女儿,也挺没用的。” 阿芙很想告诉她叔裕正在筹划的事情,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下。有些事情,终究还是不能任感情压过理智的。 女官把完脉,微笑道:“回娘娘,夫人,夫人的身子康健,虽说因受伤和有孕的缘故有些虚弱,不过底子还是好的。” 阿芙松一口气,显然,娘娘的女官也不是什么力压名医的大人物。 “娘娘!!娘娘!!” 外头突然一阵骚动,乔贵妃站起身来,掀开帘子,蹙眉道:“怎么了?这样吵闹。” “娘娘,皇上坠马了,在醉枫原那里,太医已经过去了,您快过去看看吧!” 乔贵妃神色一变:“备马!” “娘娘!您还是坐车吧,您.....” “备马!” “是!” 阿芙慌张地站起来,被乔贵妃摁回榻上:“外面乱成一团,我估计叔裕也要过去,护不住你,你有身孕,就呆在我这,没人敢进我的帐子。” 阿芙忧虑道:“姐姐,您能行吗?要不还是叫人....” 乔贵妃扬扬下巴,目中光彩逼人:“若不是入宫为妃,我也是要上沙场驰骋的。” 阿芙目送她离去,心中被她几句话激荡起的波澜久久难以平息。 婉婉被乔贵妃的女官从外帐叫进来陪伴阿芙,她焦虑道:“姑娘,咱们就在这等着吗?” 阿芙定定坐在那,听着外头一阵接一阵的骚动,心头盘算着。 皇帝的生死对她没什么影响,只要没人起兵作乱,她在这贵妃帐中坐着等风波过去便是。 按理说,皇帝也没什么兄弟,更没什么成年子嗣,应当没谁会造反吧..... 阿芙低声道:“咱们就在这等着。这时候,乱动反而给叔裕添麻烦。” 她自然而然就说出了“叔裕”两个字,倒是让婉婉一惊。 她这会儿才真真正正意识到二爷和姑娘的关系变了。 记得刚开始姑娘是喊“夫君”,然后喊“二爷”,出去这半年,竟然变成了“叔裕”。 婉婉试着在心头喊了句“周和”,然后便不由霞飞两腮。 两人谁也没出去打听,可是到处都有咋咋唬唬乱跑的内侍,是以两人坐井观天,倒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皇上怎么坠马了??” “不知道,好端端突然就从马上栽下来了,现在还没醒。” ...... “向美人也去了?” “向美人当时是伴驾,但是出事之后只是哭,是乔贵妃主持的大局。” ...... “皇上怎么样了?” 没有回应。 ...... “各位大人都在帐前守着,不能不放饭啊!” “放什么饭!这种节骨眼....放什么饭!吃得下去的,都是.....”那个人低低咒了一声。 ....... 主仆两人在帐中坐了一日,直到入夜时分,才听到外头叔裕有些疲意的声音响起:“我夫人可在贵妃帐中?” 婢女道:“裴尚书请等一下,奴婢去请裴夫人出来。此为贵妃营帐,尚书......” 裴叔裕打断她:“你去吧,我懂。” 阿芙已站在帐门口了,婢女一打帘子,倒是被她吓了一跳。 叔裕的目光本是垂着,立刻抬起来,将阿芙打量了一遍: 满营慌乱中,她亭亭而立,妆扮神色无一异常,眼中有关心,更多的是沉静,微微笑道:“告一段落了?” 叔裕点点头,无声地伸出手。 阿芙牵住他,两人慢慢往尚书帐中走去。 第二百一十七章 他护着她而已 接下来两天,叔裕和阿芙都得去皇帝帐前跪着。 第二日傍晚,皇太后的车架到了。 这位寒族出身的张太后忘掉了一切仪礼,大踏步冲进儿子的帐中,将皇帝细细看了半日,又依次问过了太医和敬事太监,随即下了懿旨,御驾三天后回銮;向美人黜为常在,并其身边婢子内侍,即刻遣送回宫。 那懿旨一宣布,跪在地下的阿芙顿时觉得如芒在背。 这是把皇帝坠马的事情都放到向美人头上了,她这个姐姐,虽说没占到多少好处,可是这骂名还是要一起背的。 这叫什么,富贵与汝无关,耻辱与汝共担。 向烟的境地也没好到哪去,她跟向美人可是格外的亲近,就算向美人还如日中天的时候,贵妇也有笑话她跟屁虫的,何况如今向美人坠下云端..... 阿芙低着头,不做声。 宣旨太监拖着长腔念完了懿旨,又发了一道口谕:“太后说了,各位大人夫人也别在这守着了,还望大家各司其职,共度难关。皇上年纪轻轻,摔伤了身子,过两日也便好了。” 底下没人敢做声,过了一会子,才有胆大的唯唯应了。 接旨总是要跪很久,几位年纪大些的老爷和夫人由婢子们扶起来,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阿芙扶着地板撑起来,只听头顶不知谁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嗤笑。 裴叔裕裴尚书还在场,倒也没有多少人敢当面嘲笑,只是阿芙本就如芒在背,这轻轻一声笑让她无法控制的红了脸。 叔裕被几位大人围在另一边,视线遥遥散过来,抿紧了唇。 婉婉迎上来:“姑娘,咱们等二爷么?” 阿芙素白着脸,望了一眼,正对上叔裕关切地目光。 她朝叔裕微微一笑,却低声对婉婉说:“他许是有公事,咱们先回吧。” 说罢,由婉婉扶着,主仆两人避到一侧,混在众人中,低着头缓缓而出。 刚一出来,就听耳边窃窃私语肆无忌惮地响起来:“这两位都是向美人的姐姐?” “现在是向常在了!” “啧,这向家的女儿真是一个比一个出挑,怕不是妲己转世吧,把咱们皇上迷的五迷三道的....” “害,不光皇上,这一位嫁了裴尚书,那一位嫁了李侍郎,不都是在家中饱受恩宠呢!” 向烟和李葳都走在阿芙的左侧,可是李葳越走越快,向烟跟不上,又被人群挤开,一不小心头上簪子掉落,她脸色尴尬得很。 阿芙瞥了她一眼,正好看到她发丝垂落,局促地站在一边等人流过去拾发簪。 窃窃私语仿佛流水一般,灌满了每一个孔隙。 “啧啧啧,这是什么命呐!” “狐媚命呗....” 听到“狐媚”两个字,婉婉的手微微一动,实在按耐不住心底的愤恨,就要冲上去打人,被阿芙死死揪住。 婉婉转头看她,阿芙的牙关咬的死紧,甚至能隐隐看到额角的青筋。 丑女被说狐媚还有可能引为别样的称赞,对于美人儿来说,是纯纯的侮辱。 “那李家夫人,本是个妾室,嫁过去没一年,就把原配给踢了——据说也是个向家姑娘,真是可怜。如今登堂入室,竟也跟来了猎场。” 阿芙又瞥了一眼向烟,她还孤孤单单站在原地,身边只有个小婢子陪着,主仆两人都佝偻着背,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这个裴夫人比裴二爷小了十几岁,恐是平日除了近身伺候,旁的也说不上话....” “哎,多英明神武的男人,终究还是个男人,只要长得美,绣花枕头也有人爱。” “瞧你说的,还得那方面功夫过关呢....” 然后是一阵猥琐的嬉笑声。 听声音是两位中年妇人,阿芙当然不会天真到觉得男人不会把这件事引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可是还是对来自同性的恶意格外无奈。 以己度人,都是嫁去别人家过日子的人,为何这般刻薄呢。 “哪方面功夫?”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阿芙不敢置信,倏然转头。 叔裕背着手,身后跟着几个人,正对着一个帐子后头说话。 他高大的身影把身后的人挡了个结实,阿芙看不见是谁,可是他隐隐带着怒气的声音却清清楚楚传进阿芙的耳朵里。 “说啊,哪方面功夫?忘了是不是?武大人,郑大人,你们夫妻同心,可知道贵夫人想说的是什么?” 他似笑非笑道:“太后下懿旨,本是为了皇上的圣体安康。你们若是能顺承上意,就不该在这里胡吣,扰了皇上的静养。二位大人,你们都是有品级的官员,夫人们也都是有品级的夫人。吃着俸禄,却不为皇上考虑,该当何罪啊?” 这本是件小事,可是叔裕顺手摘了这么大一顶帽子扣到他们头上,不由得把武大人和郑大人吓得行礼不迭:“裴大人,妇人嚼舌根而已,万万不敢惊扰圣上和您的。您容我将这不懂事的带回去,我一定好生惩戒......” 叔裕轻轻“嗯”了一声,另一个大人急忙喝止旁边已经吓哭的两位夫人:“哭什么哭!不嫌丢脸!!尚书大人,女子失德是万万不可为正妻的,我回去便将她休弃......” 叔裕居高临下问道:“你妻子可是出身名门,你的岳父岳母能愿意你了?” 武大人忙道:“七出之条,失德自然是可的。” 叔裕的目光转向郑大人,郑大人冷汗涔涔而下,只好勉强道:“下官.....下官也是如此打算的。” 叔裕满意了,点点头:“行,二位大人明察秋毫,本官很是满意。那和离书便送来我这吧,我做经手人,绝对叫府尹那边跟你们通过,”他笑眯眯拍拍武大人和郑大人的肩膀,“恭喜二位恢复自由身。” 阿芙看着他毫不犹豫朝自己走来,突然有些心慌,感觉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无处容身。 她害怕被人看到和叔裕一起,仿佛那样就洗不清“狐媚”的罪名似的。 她便往熙熙攘攘的人堆里躲,谁知周围的人见到杀气腾腾的裴叔裕,都自动让开一条路,生怕被他一碰,就是妻离子散,以至于虽然熙熙攘攘,阿芙竟然暴露无遗。 叔裕却仿佛察觉不到她的慌张,不由分说牵了她的手,低头问道:“膝盖跪痛了?我看你起来的时候不太利索。” 阿芙面有难色,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更紧拽住,低声道:“你别动。我看还有哪个敢多嘴多舌。” 阿芙低声道:“夫君,你这般叫那两位大人休妻,也解不了我的难处啊....我到底还是向家的姑娘,说我狐....” 叔裕打断她的话:“是哪个先说的‘狐媚’二字?我非要禀报了太后娘娘不可。向常在被贬斥,是因为照顾皇上不够精心,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说皇上被魅惑了?那是大不敬之举,两位大人休妻也是正道。” 阿芙明知他张嘴说瞎话,却偏偏被他堵地无话可说。 叔裕的声音很大,周围不少竖着的耳朵都听了个清楚,一时不知多少人心中暗自揣摩。 其实阿芙也知道叔裕定然不会去太后娘娘面前找罪受,如今皇上还昏迷着,他一个外臣去辩驳贬黜向常在的种种理由,非得被太后用龙头拐杖把头打进肚子里去不可。 他只不过是要告诉众人,他护着她而已。 或许没有太后娘娘的偏袒,可他的尚书之职和满腔血勇,都不允许任何人再侮辱阿芙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