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 第 1 章 曹烽从火车站挤出来,背着掉色的迷彩军用包,扛着一蛇皮口袋外加提着一塑料桶的土特产,晒得古铜的脸上淌着晶莹的汗珠。他自幼干惯农活,砍柴狩猎无一不精,力气很大,提着这么多东西毫不费劲,随着出站的人流一起,穿越地下通道拾级而上。 阳光从出站口照耀而下,曹烽抬起结实的胳膊擦了把汗,漆黑的眼睛望着光明——他是第一次来大城市。 火车站出站口站着许多举着姓名牌接人的,他把包放在地上,四处张望。有个大妈给曹烽发了张小卡片:“大哥,住宿按摩要不要?” 他摆摆手,一副为难的模样拒绝,大妈却还是缠着他,挤眉弄眼地说有美女陪,曹烽满是汗珠的脸上有些不自在的红,手足无措地摇头,这时,他忽然眺望到人群中一个穿西装的瘦青年,对方戴眼镜、穿皮鞋、打领带,洁净得一尘不染,看起来是个“上流社会”。 青年手里高举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两个字:曹烽。 终于找到人了,曹烽喜出望外、大步朝他走去,在青年面前局促不安地站定:“段先生……您、您好。” 这句话他在火车上练习过无数次,但还是不够标准,口音浓重。他会写很多汉语字,可仿佛缺乏模仿语言的天赋,怎么也说不好。 小张拿起照片对照了一眼,黑皮肤,白牙齿,挺俊的眉眼,自然卷。上身是青得发黑的布衣,下着直筒大管青布裤,这种装束,一看便知是寨子里来的少数民族。 “你就是曹烽?”就是没想到这么高,他还得仰头看。 “我是。”曹烽局促地放下东西,擦了擦手心的汗,“我是曹烽,段、段先生您好。” “我是段行长的司机,我姓张,行长在开会,让我来接你。”小张用脚尖轻轻踢了一下地上的蛇皮口袋,眼睛瞥着塑料桶,“你带了这么多东西?” “这些都是从家乡带来的土特产。”曹烽意识到这个人不是一直资助他的段述民,犹豫了下,叫他,“张哥。” 这个称呼很受用,小张说:“你怎么这么迟才出来?”他原想帮曹烽提个东西,一看他汗流浃背的模样,背包又脏又破,就没伸手。 “对不起,我找不到位置,有点迷路。”曹烽低着头道歉,汗水滴到干燥的地面上。 他去过最大的地方就是县城,从没来过像临州这样摩登的大城市。 小张打开后备箱,把东西给他塞进去,客客气气地说:“小少爷快放学了,我还得赶去学校去接他,你的书包。”小张朝他伸手,示意他把书包放后备箱里。 迟疑了秒,曹烽把书包放在了后备箱里,他看着这辆黑色的汽车,黑色的漆锃亮,像镜子一样的反着光,很气派。 小张拉开车门坐上车,他平时会给段述民、段语澈,还有段语澈的同学开车门,但这个曹烽,他还不至于。 曹烽站在车旁没动,他从没坐过这样的车,不好意思用手去碰,更不好意思坐进去,怕弄脏了。 小张摇下车窗,有些好笑地道:“愣着做什么,快上车!” “好、好的。”曹烽窘迫地照做,很拘谨地坐在车上,车里开着空调,冷气吹得人很舒服,座椅也是,真皮质感,他不敢靠上去,生怕已经浸透后背的汗水弄脏车子,他坐得笔直,头挨着车顶,一动也不敢动。 小张从后视镜里打量他的样子。 完全就是个乡下人,大山里出来的,土的不能再土的那种,皮肤黝黑,眼睛憧憬地看着窗外。大概是从没见过这么高的楼,这么漂亮的街道,眼里充满明亮的光。 段述民资助了很多学生。 他是临州市广商银行分行行长,如今金融机构也在响应上面的号召,探索金融扶贫的路径。但在他资助的那些贫困生里,听说这个曹烽是成绩最好的那个,而且每年都会给段述民写信致谢。 不知道该说纯朴还是心机深。 小张看着他那双黑色眼睛,手机响起,他接起电话:“段行长。” 后座的曹烽立刻紧绷了身体。 “嗯,是,接到了……”小张手打着方向盘,“现在正开去学校接小澈少爷。” 段述民说:“学校说他没参加体检接种疫苗,早上点了个到就没人了,老师现在正到处找人。” 小张讶异地张大了嘴。 这小祖宗,果真是在国外野惯了,前两天就不军训,这才开学几天啊,就这么逃课? 段述民恼火地说:“打电话也不接!我估计他在附近哪个网吧上网,你先去找找看,找不到我再给派出所打电话。” 车子开到学校,小张把车停下,熄火,看了眼曹烽。 曹烽抓了抓头发,头皮屑飘在空气里:“张哥,我跟你一起去找吧。” “算了,你不认识……” “我跑得快,两个人找起来快一点。” 小张迟疑了下,看他那副执着的模样,道:“这样,我给你看小少爷的照片,他长得好看,很白,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见。差不多这么高,一米七七的样子。”他一边比划高度,一边打开手机,翻出一张段语澈初中的照片,还戴着红领巾。 曹烽定定地看着照片。如他所言,这个小少爷长得很好看,眉眼精致得像画一样,笑起来露出酒窝,虽然还未长开,但已经可以想象等他长大后会有多么受欢迎。 两人进了一个网吧,小张问网管打听:“有没有外国语的学生来这里上网的?” 网管吐出瓜子皮,懒散地说:“就这么多机子,你自己找找。” 网吧足有上百台机子,黑色的窗帘紧闭,环境幽暗,烟味弥漫在这个困顿的空间里,有不少上网的人,看着都还没成年的模样,还有人穿着校服。 曹烽也常去网吧,但在他们县城,黑网吧都很小,一个小时一块钱,挤挤挨挨的十台电脑嗡嗡待机,乌烟瘴气。 小张说:“你找这边,我找那边,多注意穿蓝色校服的学生。” 找了一圈,两人一无所获,又去了另一个网吧,还是没人。 小张已经开始焦急了,把自己的电话写给曹烽:“我们分头行动,你别走丢了,如果见到小少爷,你就给我打电话。” 小张去了另一家网吧,曹烽则去了学校门口。学校对门是几家挨在一起的文具店,旁边是面馆、早餐店、奶茶店……香味扑鼻的味道弥漫开来。 实验外国语已经到了下午放学的点,穿着校服的学生一波一波地涌出来。 这么多的学生,曹烽一时眼花缭乱,同时强烈地感到格格不入,来的时候,他穿着洗干净的衣服裤子,连脚趾缝和后跟都搓得很干净,但在闷热的火车上捂了三十个小时,流了大量的汗也没洗澡,身上什么味儿都有。 他不近视,能看得很远。开学季,文具店里学生很多,曹烽走进一家看了看,老板立刻警惕地看着他,就好像他是什么小偷一样,问他买什么。 “我……随便看看。”曹烽看见了货架上各式各样的笔记本、文具袋、笔,还有玩具,图案都很漂亮,看着很时髦,都是从没见过的款式。几个学生正议论着哪个更好看。 来之前,他就知道段先生家里有个儿子,比自己小几岁,所以曹烽特意给他准备了礼物。 但一进这家文具店,他立刻感觉到自己的礼物似乎有些拿不出手,弟弟不会喜欢的。他的目光从光鲜亮丽的文具和玩具上,移到冰柜,里面是各种他没见过也没尝过的饮料,他舔了舔干燥的嘴皮,看见一个学生从里面拿了一瓶橙汁饮料,递给老板三块钱。 曹烽忍住了喝水的欲`-望。 放□□堪比从火车上下来那会儿,学生们蜂拥而至,但全都不约而同地小心避开了曹烽,那些隐秘的视线被他注意到了,他自卑又敏感——那是一种看待臭水沟老鼠的目光。 老板一看他居然影响了自己的生意,立刻挥手赶客:“去去去!你不买东西不要打扰我做生意。” 曹烽当即羞愧难当地说:“对不起。” 从文具店出去,然后去下一家店继续找,他搜索得很仔细,沿着街道寻了很久,经过一家快餐店时,忽地停住了脚步。 漂亮的少年靠着点餐台,黑发柔顺,露出耳朵,白衣长裤,脚上穿一双洁白的袜子、蹬着名牌运动鞋。服务员递给他一个蛋卷冰淇淋,他笑着跟人说谢谢,笑起来眼睛会弯,琥珀色的瞳孔干净又温暖,和照片上一样。 少年舔着甜筒,朝店外走来,抬眼间注意到外面站着的曹烽。 洗的发白破洞的黑布鞋,像是穿着走过了万里长征,衣服洗得发皱,破旧得如同刚从垃圾堆里捡来似的,脸上冒出绵密的热汗,嘴皮很干很干,看着渴坏了,也饿坏了。 “喂,你别盯着看。”周泽亮瞅见男生精壮的小臂肌肉和高大的个头,也有些发怵,低声对段语澈说,“少数民族的,很野蛮的。” “哦。”段语澈近来对“少数民族”这个词有些敏感,走了几步,发现这个男生还是盯着自己,黑色眼睛里是一种相当执拗而纯净的目光。 他看了男人一眼,把刚找的零钱拿出来,和一包卫生纸,一起递给这个皮肤黝黑的少数民族,不在意地说:“喏,冰淇淋三块五,你可以进去买。” 少年清澈的声音入耳,曹烽愣住了。 “拿着吧。”段语澈舔了口甜筒,嘴角多了一圈白色的冰淇淋渍。 曹烽没接。 看着他做好事,周泽亮直接把他拉走,眼里露出不高兴:“小心乞丐缠上你。” “我不是……”曹烽刚想解释自己不是乞丐,就注意到了快餐店的玻璃反光,说句不好听的,自己也就比乞丐看起来干净一点。 而眼前的少年,是曹烽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 第 2 章 “小澈,你手机又响了。”周泽亮说。 “不管他。”段语澈一手捏着快要在高温下融化的甜筒,另一只手把手机掏出来看了一眼,直接摁了挂断,“又是我爸,烦。” “你爸真的把他资助的穷学生接回家了?”周泽亮把鸡块袋子递给他,“是不是他私生子?” 段语澈叼着鸡块,含糊不清地说:“我问了他他说不是,还说我胡思乱想。” 前些日子刚听说段述民要把资助的少数民族贫困生接回家,就找过周泽亮发牢骚,两人琢磨了半天,觉得这个贫困生很有可能是段述民的私生子,段语澈一门心思乱牛角尖,和段述民爆发了激烈争吵,还说了很伤人的话。 最后他弄清楚了这个叫曹烽的贫困生不是段述民的私生子,可拉不下面子去道歉,也很反感陌生人住到自己的家里来,便一直和段述民冷战到现在。 “那贫困生多大?” “不清楚,比我大点吧。” “你当心点,要真是你爸私生子,跟你抢家产怎么办?” “跟我抢?”融化的香草冰淇淋滴到了手上,段语澈直接丢进了垃圾桶,语气轻飘飘,“我弄死他。” 两人说着话的工夫,周泽亮注意到了身后——那个乞丐又跟上来了。 他推了推段语澈的肩膀:“喂。” “干嘛?” “你看后面,那家伙跟着咱们是不是?” 段语澈回头看了一眼,男生一个踉跄,似是想躲,但是无处可躲,黑不溜秋又狼狈的模样活似个刚从垃圾桶里钻出来的流浪犬。 “还真是跟着咱们!搞什么?”周泽亮拽着段语澈快步离开,“那家伙是不是看你有钱,要抢劫?” “我觉得不像,”段语澈心说那样的眼睛,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坏人,“没准人家就是想感谢我呢?”话音刚落,那人就大步走到两人身后。 周泽亮立刻戒备地把段语澈往身后一护,警惕地盯着他:“你干什么?!” 曹烽跟了一路,终于鼓起勇气追上去,他只是看着段语澈,一言不发地把刚才给自己的钱还给他。 段语澈低头看向他手里的几块钱,恍然大悟——原来是不要自己的钱啊。 两人对了一下眼神,周泽亮心里暗自嘀咕,早说是还钱的嘛,跟那么半天搞什么,还以为要抢劫。他一把伸手把钱夺了回来,揣到段语澈的包里,二话不说拉着他就走。 曹烽见两人要走,心里一急,抬步就追上去。 “怎么还跟着啊!”周泽亮立马回头瞪过去,嚷嚷道,“有完没完?告诉你啊,我叔派出所的,再跟着马上报警抓你!” 曹烽并不看他,目光单是望着段语澈,可一到关键时刻,他说话就磕巴,这是他的“病根”,他三年前在县城读书,那会儿才开始正式学普通话,很多同学嘲笑他的口音。 他不敢说话,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能让人听懂他在说什么。 周泽亮一皱眉,对段语澈耳语:“你认识啊?” “不认识。”抬头看着少数民族,段语澈端详了几秒,“你是?” “我、我是……”曹烽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用手背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周泽亮越看他越觉得像坏人,连忙拉着段语澈走。 两人直接叫了个车离开,曹烽追了起码有五十米,鞋都跑掉了,弄得周泽亮在车里直骂“疯狗”。 曹烽追不上去了,他茫然地站在街头,眼睁睁看着出租车消失,半晌,他转身去捡自己掉在马路中央的鞋。 - 出租车开到了周泽亮的家门口,开门的是周泽亮他妈,一见到段语澈,立刻热情地招待:“哎呀!小澈来了啊!快进来吹空调,阿姨再去做两道菜。” 段语澈立马道:“不用了阿姨,不用特意做,我刚吃了点零食,不饿,吃不了多少。” “你也别客气了,”她一脸不赞同,“学习累坏了吧?多吃点,年轻人哪能不多吃点?长身体呢!” 周泽亮先出声:“妈,我先带他上楼去了啊。”说完便拉着换了拖鞋的段语澈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间。 段语澈和周泽亮是初中同桌,现在升高中了,也在同一个学校。他初中读的是私立,那时候才刚刚回国,除了长相是东方面孔,他一点也不像中国小孩,和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有非常大的区别,中文都说不利索,甚至有谣言传他是在欧洲长大的中德混血、四国混血……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 不少人知道他爸是行长,而段语澈外号就叫行走的ATM机。 但段述民觉得他在私立那边太混了,爱跟人打架,自己又没空管,怕他叛逆期出事,就安排他去了更严格的实外读高中。 但他中考成绩并不好,没有上实验外国语的录取分数线,这才把他送进了国际班。 国际班的大部分学生,都是准备出国留学的,英语课比其他班更多,每周还有两节外教课,为的是让学生顺利通过托福、雅思或AP。 现在才刚刚开学没两天,周泽亮一边开电脑一边问道:“今晚你不回家了啊?” “不回了。”段语澈把书包丢在地上,倒在他的床上,手臂遮着眼睛。 周泽亮想了想道:“那行吧,不过也不能让你爸担心,给他打个电话,就说在我们家留宿。” 段语澈哦了声,说知道了,但还是没动作。 下楼吃饭时,周家的座机响了,周母起身去接电话:“喂?段行长啊……哦哦,是的,他在我们家呢。” 段语澈听见了一点声音,就抬起头来。 周泽亮用筷子指了指:“你爸?” 段语澈点头:“好像是。” “妈!”周泽亮大声道,“你给段叔叔说一声,小澈今晚上住咱们家吧……” 周母听见了,转告给电话里:“两个孩子说想一起学习……嗯,明天我送他们去学校……” 段述民应了一声:“麻烦能不能让段语澈接一下电话?” 周母把电话筒递到段语澈手上,他接过放到耳边,但没出声。 “今晚想在同学家住?”段述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别跟爸爸置气了,”段述民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今晚可以在同学家住,明天必须回家!还有,必须去学校上课,你们马老师今天专门跟我说了你的情况,你成绩不好爸爸不说什么,但是对待学业,对待老师要有基本的尊重。” 毕竟小孩是在瑞士长大的,那边的教育和国内不一样,孩子他妈刚把孩子送回来的时候,专门跟他说过这个问题,段述民很理解段语澈,很少在学业问题上难为他,哪怕被老师叫到学校去了,他也总是客客气气地给老师解释儿子特殊的情况。 他继续道:“明天下午我会去你们学校一趟,到时候你就跟我回家。” “你来学校做什么?班主任叫你来的?”段语澈皱着眉头。 段述民说有点事情,又叮嘱了他几句。 在别人家里,段语澈不想跟他吵架,用鼻音“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第二天,周母把两个孩子送到了学校,同桌郭国良问段语澈昨天干什么去了:“马老师让我们找你,这怎么找得到人啊。” 段语澈说去网吧了。 郭国良瞅着他满不在乎似乎一点也不担心的模样,道:“等下马老师就来了,他肯定得叫你去办公室,你就一点都不怕他罚你?” 段语澈摇摇头,说不怕:“还能把我开除吗?” 果不其然,没几分钟,胖胖的马小波出现在教室里,走到段语澈座位旁,敲了敲他的桌子道:“段语澈,跟我来一趟。” 马小波倒也没骂他,就是告诉他必须抽时间去接种疫苗,而且这种事再也不允许有下一次了:“这次念你是初犯就算了,学校有学校的规章制度,逃课超过三次就要劝退,你也不想成为这学期第一个被开除的学生吧?” 段语澈心里倒是满不在乎,嘴上却应了声,他早已习惯了苏黎世宽松的教育方式,哪怕已经回国超过了三年,却还是不能接受这种高压的教育。 尤其每次一到下午三点,就严重地犯困,因为按照常理来说,下午三点他就该放学回家了。 至少在以前是这样,课程内容也远不如国内的课这么无聊,烹饪、手工、踢足球……一天上四节课,三点放学,再坐校车慢悠悠地回家。 正当他撑着下巴在物理老师讲课的声音下昏昏欲睡之际,教室里传来了一阵骚动。 “刚才马老师带着的那个是不是转学生?” “我上午抱练习册去办公室的时候,听见办公室老师说我们班要来一个少数民族的特困转学生……” “转学生?真的假的?” “男的女的?” 嗯? 特困转学生?少数民族? 如今他对“少数民族”几个字敏感得很,因为段述民昨天接回家的那个,据说就是个少数民族。 段述民说今天要来学校办点事,该不会……? 段语澈睁开眼,眼睛朝斜对角的班主任办公室瞥去,办公室里拉着深蓝色的窗帘,只透出一个缝,一盆深绿色的水生盆栽正向着阳光奋力生长。 国际班七班处于中央教学楼的走廊尽头,而办公室就在拐角的第一间,只要办公室打开窗帘,坐在教室里的学生很容易就能看见老师在做什么,同理,老师也很容易看见正在上课的学生到底认不认真,谁在睡觉、谁在听讲,谁又在传纸条。 所以大多数的时间里,坐在窗户旁的同学都很默契地把窗帘拉的紧紧的。 今天之所以会打开,是因为教室风扇出问题,天气太闷热了,开窗透透气。 正当他在心里瞎琢磨是不是他想的那样,就瞥见了走廊外的段述民,西装革履地在窗外站着,好像是在找他。 段语澈扭过头看他,段述民正好也看见他,伸手指了指黑板,示意他听讲。 段语澈索性低头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快下课了。 下课铃响,段述民不在教室外面了,段语澈猜他可能在办公室,走了过去。 办公室门关着,恰好有个学生进去,门“咯吱”打开,段语澈朝里张望,正好看见他爸在跟马小波谈话。 说来也巧,他和这个班主任马老师算是熟人。马小波和他初中的语文老师是爱人关系,几年前段语澈刚回国,中文说的不好,每句话都是英文夹法文、还有德文,偶尔才能蹦出一个中文,他在苏黎世住德语区,上学又是在法语区,回国后难以接受国内的教育方式,以至于每一科都学得很差,门门不及格。 前两个暑假段述民安排他去语文老师那里补课。 这两夫妻都在家里补课,一个给高中生补英语,另一个给初中学生补语文。 马小波知道他小时候在瑞士长大,让他的几个学生来找段语澈说话,权当免费练习口语。 段语澈没打算进去,只是嚼着口香糖,抱着手臂站在门边,冷不丁地,眼睛倏地瞥见旁边另一个老师的办公座上,坐着一个正在认真写试卷的高大男生,顶着一头毛茸茸的黑色卷毛。 他一下就想到了刚才同学们议论的——特困转学生。 段语澈和他对视了几秒,顷刻间便忆起了这个卷毛是谁。 昨天刚在校外见过! 曹烽却仍是直愣愣地看着他,昨天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没能把他带回家,曹烽非常内疚。 后来听他描述,小张知道了段语澈又和周泽亮在一块儿,就打电话给段述民说了这件事。 段述民习以为常,知道小孩闹别扭,也没说什么,让小张把曹烽送回家。 曹烽就此住进了段家,一栋大别墅,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大房子,而且段叔叔还给他安排了一间宽阔的卧室,对他很好,今天带他去买了衣服,甚至还亲自带他来学校报到。 “那就麻烦马老师了,谢谢您了,我们家段语澈性格皮,得好好管教!他要是做了什么错事,您尽管给我打电话!”段述民站起来,很真诚地握了握老师的手。 “应该的。”马小波和气地说,“这些都是小事,我应该做的,对了,学校里不允许学生使用手机,一经发现全部没收,如果是上课使用被其他老师发现,可能还会记过。” 前两天马小波就发现段语澈在上课时玩手机。 虽然他和这位段行长只有几面之缘,但已经认识段语澈有两年多了,他们全家现在都办了广商银行的储蓄卡,还买了基金和保险。 段述民马上说知道了,打包票道:“您放心!等正式开学,我就把段语澈的手机没收,坚决不耽误学习!” 马小波满意地点点头,看见曹烽站起来了,说道:“还有一个事,曹烽的发型不合格,下周一会检查仪容仪表,最好这周末先去剪一下头发。” 他声音中气十足,段语澈清晰地听见了“曹烽”的名字。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个卷毛。 曹烽?那个被段述民接回家的贫困生曹烽??? 三个人在办公室里又说了几句,这才出来。 段述民先出来,段语澈直接跟上去。扫了后面的曹烽一眼,心里仍然是不可置信的,怎么可能这么巧? 他目光在段述民和曹烽脸上来回扫了几次。 贫困生和段述民长得确实不太像,他爸白白净净很斯文,曹烽完全是粗犷的长相,从深刻的浓眉到坚毅的下颌,都和段述民不同。 心里松了口气,明知故问地对段述民说:“他谁啊?” “曹烽,不是跟你说了吗?”段述民怕他使气当面给人难堪,便用一只手抓着儿子的手腕,“你曹烽哥哥转过来跟你读一个班,他成绩好,你跟他好好学习。” 段语澈倏地拔高音量:“凭什……”话还未完,段述民丢给了他一个住嘴的眼神。 段语澈只好忿忿不平地把后面半截话吞了回去,又回头看了一眼那身材比段述民都高大不少的乡巴佬。 高高大大的个子,抱着一摞全新的教材,身上穿的是新衣服,脚上蹬一双新鞋,背着新书包,一看就知道是段述民给买的。但尽管一身干净的新衣,也掩盖不住那股怯懦的、从大山里出来的乡土气。 默了几秒,段语澈问:“他成绩很好吗?” 段述民说好,表情显然是很满意的:“人中考八百多,比你多了接近五百分,是他们州第一名。”说完招手叫了后面的曹烽一声:“小烽,来,这是弟弟,段语澈。小澈,这是哥哥,叫哥哥。” 段语澈不乐意,紧闭着唇一言不发,心想就那种小地方,学得再好能有多好,再说学习好有什么用? 教育所致,他对成绩向来是不甚在意的。 听见段述民的话,曹烽干燥的嘴唇微张,喊:“弟弟。” 听听,连普通话都这么糟糕,还谈什么成绩好? 段语澈面无表情地睨了他一眼,像是在他的眼睛里确认什么般……但他只看见了曹烽的紧张不安。 深黑色的瞳仁,出人意料的清澈。 段语澈最后没说话,这时马小波出来了,叫住曹烽:“来,曹烽,老师带你去班上看看,给你安排个座位。” 曹烽看向段述民,段述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去吧小烽,今天先上课适应适应环境,等会儿放学和弟弟一起出来,叔叔来接你们,别怕啊。” 曹烽嗯了一声,微微鞠躬:“叔叔再见。” 见他又来这套,段述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因为昨天刚把这小孩接回家,就给他下跪,说感谢自己这些年对他的帮助,把他吓了一跳。 可这不过是凑巧而已,曹烽家乡的苗寨是国家重点扶贫区,而曹烽又是寨里为数不多的能考上县城初中的小孩,更别提他学习那么好,是个栋梁之才——一听说他家里的事,段述民就决定把他接到临州,让他来这边读高中,接受更好的教育。 而段语澈,只是在一旁冷冷地旁观着,直到马小波把曹烽带进教室,才和段述民说话:“为什么让他读实外?交了多少钱?凭什么啊!” 毕竟还在学校里,他控制住音量,声音不大,却充斥着十足的愤怒。 资助也就罢了,接回家他也不闹了,可现在居然还送来跟他读一个学校、甚至一个班级,他很难控制住情绪。 “没交钱。”段述民一只胳膊搂住他,站在二楼栏杆处低声说,“别咋咋呼呼的,曹烽成绩很好,又是少数民族,上面有政策,学校不仅没收钱,还有补贴。” 原本都过了录取时间了,跨省转学理应收费,但曹烽成绩非常好,他县城的校长更是写了推荐信来夸这个学生的优秀程度,加上还是段述民亲自出马找的校长,所以很容易就挂上了学籍。 段语澈一下哑火了,不远处来来往往的是课间打闹的同学,他默了几秒,又穷追不舍地道:“那还不是校长卖你面子,人情不要钱的吗?让他读书我没意见,跟我一个班做什么!难不成你还打算把他送出国深造?还是说专门找个人盯着我?” 在国际班,基本上大半的学生都是要出国的,这个班相对实外其他班级更为特殊,很多学生都是交了天价建校费进来的,几万十几万不等,成绩实在差的,听说要二十万。 当然,段述民的确有让曹烽监督他的意思,他这个儿子正是叛逆期,难管教、不听话,而且他也没陪伴孩子度过童年,是直到几年前,孩子妈患癌,才把孩子送回国跟他这个亲生父亲一块生活。 可他这个做父亲的工作又忙得昏天黑他,根本无暇管孩子。 段述民还想解释些什么,但碰巧上课铃响了,他只好叮嘱道:“曹烽比你大两岁,要懂礼貌,叫哥哥。等会儿放学了,跟他一起出来,别闹小脾气,爸爸的车停在老地方。” 段语澈回到教室,老师也刚进教室,在讲台上说翻到第几页。 他进去的时候根本没有如何费劲去找,一眼就找到了坐在最后一排、墙角位置的曹烽。 他是一个人坐。 曹烽的模样实在是惹眼,因为长得很高大,皮肤黝黑,在临州这种江南水乡,根本看不见这样粗犷的男孩子。 对方朝他露出一个善意的笑,露出白牙齿,段语澈不得已扯了下嘴唇,算是笑了,快步回座。 “转学生是苗族的。”同桌的话痨郭国良翻开练习册低声说。 “你怎么知道?”段语澈在抽屉里翻找起地理练习册。 “刚才你不在教室,马老师把他带进来介绍了一下,好像叫曹、曹……” “曹烽。”段语澈接道。 “对对,曹烽,你咋知道?” “在办公室听见的。”段语澈问他,“练习册多少页?” 郭国良:“二十五页。” 段语澈翻到二十五,上面干干净净——他没写、也没交作业,这一周都是这样。 他看向办公室的方向,这回窗帘拉得更开了,能清楚地看见马小波在和他父亲段述民谈话。 怎么还在聊,有完没完? 他知道段述民喜欢给人推销他们银行的产品,哪怕干到了行长的位置,还是改不掉这种习惯。 今天是周五,不用上晚自习,黑板一角写着各科的作业,段语澈看了一眼,也没去找练习册,把空书包背在背上,回头看了眼。 曹烽是站着的,因为值日生要打扫,而扫把就放在他位置后面的清洁间里,要他让座才能开门。 他贴着墙站,又黑又怯的眼睛注视着段语澈,段语澈也看着他,在心里做了好几秒的斗争,随即朝他勾了勾手指。 第 3 章 “在学校里,我们要装不认识。”段语澈带着他往教务处的方向走,刚才马小波让曹烽去这里领取校服,周一升旗,必须穿校服。 曹烽跟在他身后上楼梯,听见他的话顿了顿,然后“嗯”了一声。 “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说你住在我家,我也不会告诉别人你和我什么关系,有句俗语叫什么……叫明修浅道,暗度陈仓,就是说哪怕背地里住一个屋檐,表面也要装作不认识。” 曹烽听得有些懵,他看古籍、背成语词典,从来没听说这个成语还有这个意思,哪怕他普通话说的不好,可不代表他不知道那个字念“栈”。 段语澈见他不说话,停下脚步去看他。 曹烽想到昨天段述民说的,他说弟弟小时候是在国外长大的,所以很多生活习惯和这边的人不同。 他的确与众不同,曹烽还没见过段语澈这样的男孩子。 抬头望着他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面孔,曹烽慢慢地点了点头。 几年前他考上县城的初中,试图去交朋友时,遇见过更恶劣的情况。 在县城上学第一天,天还没亮就从寨子里出发,打着火把下山,步行了十公里,过河的时候脱了鞋,结果鞋不小心掉了一只,他下水去捞,弄得浑身都湿透了,山里气温低,水在他身上几乎结了冰。 他脏兮兮的像个乞丐,身上、脸上全是黑泥,进教室时,所有的人都在看他。 从那天起,他就明白像他这样格格不入的人,交朋友是很难的一件事,更别提弟弟看起来和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很快,段语澈带着沉默的曹烽去领取了新校服,出后门找到了自家的车。 车上,段述民坐副驾驶座,他和曹烽坐后座,小张发动了汽车。 这个司机是今年才聘的,以前段述民都是自己开车,去年年底出了场小事故,把车后座的段语澈吓得不轻,这才聘了小张。 段语澈紧紧挨着窗坐,低头发消息,绝不肯离曹烽更近半分。 而曹烽没有玩的,想和弟弟说话,但段述民在讲电话,于是也不敢出声,局促不安地看了看窗外,又看向弟弟。 他似乎一点也不懂得隐藏视线,目光直勾勾的,段语澈刚开始还忍着,过了会儿忍不住了,火大地抬起头来瞪他,用口型说:“看什么看?” 被那双漂亮眼睛一瞪,曹烽像是被“吓到”了,立刻转头对着窗外。 段语澈注意到他脸和耳朵都红了,由于皮肤黑,所以不明显,但还是能看出来。 他一脸莫名其妙,心里有点无语。 长得人高马大,胆子怎么这么小。 快到家了,段述民问两个小孩想吃什么,段语澈说随便,曹烽立马说自己可以做饭。 “哈哈哈,哪能让你做饭。”段述民笑起来,“这是你来我们家的第二天,昨天都没招待你吃好的,今天得下馆子。” 段述民又问他,在苗寨吃些什么,有没有什么特色菜。 曹烽说有啊:“酸汤鱼、糯米饭、腊肠饭……”一口气报了好多个菜名,他继续道,“几年前老家成了旅游景区,到现在开了十几家农家乐,我放假的时候就去厨房帮忙。”哪怕不下厨,也跟着大人一起去山里打猎,他年纪虽小,但身材高大,力气也大,比成年人也不差,能独自和野猪搏斗,九死一生活了下来,甚至还伤了它。 现在他身上还有野猪刨出来的伤疤。 “那你做饭手艺应该很不错了,改天有空了让你下厨试试,我和你弟弟就可以大饱口福了。” 段述民又露出怀念的神情,他当年是跟着扶贫考察团一起去的贵州,才找到了这个深山里的原始苗寨。 后来有记者去了,对外报道了这个神秘的地方,开始陆陆续续来一些游客光临,这逐渐成了靠砍柴为生的村民们的经济来源。 政府出钱给修路,还建了希望小学,而段述民也尽了自己的绵薄之力,资助了一个学生。 听着两人对话,段语澈只是沉默地听着,他根本不懂这些,而他和段述民的相处时间,也不过短短三四年罢了。 晚饭去的不是什么大餐厅,段述民平日应酬吃惯了那些,带两个小孩下馆子,就去了小区对门新开的一家接地气的农家菜馆。 段语澈不太能吃辣,段述民照顾他口味,点的大多都是清淡的菜。 段述民很热情,见曹烽客气,给曹烽夹菜:“别斯文,都是一家人,多吃点,对了小烽,你喝不喝酒?” 曹烽摇头。 段述民哈哈大笑:“你们寨子里的糯米酒,我怀念的很。” 说起这个,曹烽眼睛很明亮,说只装了一壶糯米酒来,在他包里。段述民听后心情更好,和他大聊苗寨今天的发展情况。 吃完饭,段述民就离开了,段语澈给曹烽说:“他要去健身房上课。” 段述民近日做了身体检查,三高。 他一把年纪,又整天坐办公室,隔三差五要出差应酬喝酒,医生便建议他多运动,于是段述民就去健身房报了个私教课,这才去两个多月,不到十节课,就把他们行的产品推销给健身房所有的客户和教练了。 曹烽听得半懂,问健身房是什么,段语澈:“你们那边没有吗?”曹烽摇头,段语澈便耐心地解释:“就是健身的场所,很多健身器械,比如跑步机,他专门请了个教练教。” 曹烽听明白了,诧异地问为什么不在小区里跑步,他无法理解跑步机的存在意义,段语澈说太热了:“健身房有空调,凉快一点。” 这对他更是难以理解,曹烽还要再问,段语澈及时打住,在路边买了十块钱的炒板栗,把曹烽往理发店里领,进去就说:“洗剪吹。” 洗头小弟招待道:“来这边洗头。” 曹烽看见了洗剪吹20元的牌子,登时吓得把他直往外拉:“小澈……” 段语澈正剥着栗子,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我回家自己剪吧。”他嗫嚅着道,“这个很简单的,不要乱花钱。” 段语澈:“我有卡。” 曹烽犹豫了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一双手往里推。 曹烽真的一辈子都没来过理发店,局促不安得厉害,里面没人,那洗头小弟指了指一张洗头床,示意他躺上去。 他半懂地问:“躺下吗?” 洗头小弟觉得有些好笑:“对的。” “哦……”曹烽有点纠结,他身材高,先坐下,然后脱了鞋和袜子,慢慢躺上去,在洗头小弟不可思议的目光注视下,理所当然地把脚放进了洗头池里。 “噗——”进来拿毛巾的洗发小妹笑出了声。 “唉唉唉,不是这样的。”洗头小弟憋着笑,连忙摆手说,“这个,不是放脚的。” “那、那是……”他不知所措地坐起身。 听见里头的声音,认真吃着板栗的段语澈,探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曹烽把脚从洗头池里挪出来,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 他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曹烽刚才干了什么。 天啊,段语澈难堪得恨不得钻进地缝,他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没事没事,以前也有顾客……”那洗头小弟想安慰这个高个子,可还真没顾客这么干过。 曹烽脸上跟火烧似的,又懊悔又心疼钱,早知道离开寨子的时候长辈要给他剃头的时候他同意了就是。 段语澈看他乖乖躺下了,这才在外面找个椅子坐下,打开手机,有许多条消息,都是周泽亮。 他关系好一些的朋友,都直升了以前私立学校的高中部,也只有周泽亮,还跟他读一个。 手里噼里啪啦地按键盘打字:“你知不知道他……” 一串小作文直接发过去。 周泽亮:“这奇葩也太好笑了吧哈哈哈哈哈,真的要跟你读一个班?那岂不是成了你爸的眼线?” 接着又说:“以后咱俩逃课,他告状怎么办?他会不会看见你抽烟,然后给你爸说?” “他不敢。”段语澈发现曹烽虽然长得高大,长得又凶又野蛮,眼窝很深,一双眼睛陷入阴影,瞧着叫人捉摸不透,但实际上胆子特别小。 他继续打字道:“他挺老实的,应该很好收买,我怎么收买他比较好?我打算给他买双鞋……” 周泽亮出谋划策:“首先肯定要和他保持距离,其次,要拿他的把柄,这样无论以后我们做什么,他有把柄在咱俩手上,肯定不敢告状的。” “你说的对。”其实段语澈自认也没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但如果曹烽总是盯着他给他爸告状,总归让他觉得不舒坦。。 周泽亮说:“给他买鞋,再给他买点其他的,请他吃东西啊,买书包啊,随便送点,他肯定没见过。” 很快,曹烽湿着头发出来了,略长的卷毛软塌下来,蜷曲地贴着脸颊和脖子,水珠顺着湿漉漉的黑发,沿着脖颈滴落,整个人看起来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段语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低下头,然后又看了他一眼。 曹烽坐在他旁边,滴水的发丝打湿了灰色的T恤,段语澈问:“怎么不包个毛巾?” 曹烽一副不可理喻的模样,低声说:“毛巾居然要收一块钱!” 段语澈:“……” 第 4 章 几分钟后,理发师就干脆利落地给曹烽推了个寸头出来,段语澈还在玩手机,听见“剪好了”,乍一下抬头看见他的新造型,一下没反应过来。 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曹烽以前是自然卷,这样的发型油得快,显得脏,一会儿不梳理就乱蓬蓬的,但这一下给他剃平了,曹烽那双天生的锋利眉眼,就完全显露了出来,假如不笑的话,有点锋芒毕露的凶相,看着很不好惹。 对上曹烽好像在等他说什么的目光,半晌,段语澈评价了一句:“剪得不错。” 曹烽露出了笑眼。 理发师把碎发吹掉,揭开剪发围布,曹烽站起,在镜子里打量自己,摸了摸短短的头发,扎手。 两人回家的时候还很早,脱鞋的时候段语澈看见他穿着一双破了好几个洞的黑袜子,没忍住,说家里有新袜子,又给他拿了几双出来,让他把破的丢掉。 “好……”曹烽有些窘迫,踩在凉拖里、从袜子里透出的脚趾都红了起来。 段语澈跟他没有任何的共同话题,但待他也挺客气,打开了客厅的电视,告诉他怎么用遥控器,调了几个台,告诉他这个是新闻,这是星光大道,这个是还珠格格,就回了自己的房间洗澡。 曹烽没怎么看过电视节目,因为寨子里接的光纤信号很差,而寨子里很多苗民也不会讲普通话,哪怕政府给送了电视机,老人也不会用。 他对段家巨大的液晶电视非常感兴趣,看段语澈走了,就过去摸了摸电视屏幕。 好薄,好清晰。 曹烽喜欢研究这些东西,但现在不是研究的时候,他把电视关了,回房间拿了个东西。 在晚上,段语澈喜欢听着歌打赛车游戏,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声音很小,敲了好几声他才听见。 段语澈感觉应该不是段述民回来了,摘下耳机道:“进来。” 门慢慢打开了。 曹烽背着手站在门外,探着头往里看,脚步却停留在外一动不动,只是站着而已,看清楚了段语澈房间的全貌。 段语澈的房间格局和他的那间类似,只是更大,海蓝色的墙面,白色的家具,有一整面的大书架,放满了书,还放着一些车模、航模……书桌旁放了一个冰箱,还有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地上散乱着一张大的、还没完工的拼图,墙上挂着几幅拼好的拼图。 他坐在床上,PSP屏幕亮着光:“有事吗?” 曹烽点点头,背在身后的手紧张得出了汗:“小澈,我可以进来吗?” “嗯,你进来吧,什么事啊?” “就是……这个……”曹烽慢慢走了进去,很腼腆地从身后把盒子拿出来,递给他。 “给我的?”段语澈愣了一下,伸手接过。 “嗯。”曹烽低着头,眼睛始终看着他。 “啊,谢谢你啊。” 还买了个盒子装,挺用心,段语澈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黑色的、质朴的。 曹烽涨红了脸,喜悦浮在眼底,说不客气。 段语澈掂量了下重量,还有点重,不知道是什么,牛肉干? “我拆了啊?” 曹烽点点头。 段语澈打开盒子,是个新奇玩意儿,他不认识,像个积木一样。 随即他拿起另一个东西:“积木?” 曹烽说不是:“是、是鲁班锁。” “鲁班锁?” “嗯。” 段语澈怎么可能知道鲁班锁是什么,他连鲁班是谁都不知道,曹烽朝他伸手,段语澈把东西给他,他示范给段语澈看,解释鲁班锁是什么东西。 见他把积木拆分成了一个个精致的小零件,段语澈眼睛都睁大了,有些新奇:“你做的吗?” 曹烽又嗯了一声,段语澈由衷地说:“好厉害。” 段语澈他妈妈是做装置艺术的,这是一种新型的艺术方式,她喜欢在世界各地做各种各样的大型装置艺术展览,通常一个展览就是好几个月,所以常年都不在家,每当她出门前,就会给段语澈做个小玩具,有时候是个小的机器人,有时候是解谜的游戏,妈妈问他:“Tommy,妈妈回家前,你能把这个解开吗?” 段语澈拿着鲁班锁,一瞬间好像又听见了妈妈的声音:“谢谢,我很喜欢。怎么做的?” 曹烽见他喜欢,更高兴了,这证明他一开始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我用木头,做的。” “我知道你用的木头,我是说……你的想法,怎么想到的?” “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我们寨的人,什么的会做。”千年前起,他们苗寨就自给自足了,哪怕不跟外界接触,也能自循环,曹烽把零件给他,“弟弟,你试试。” 从他手里拿过零件,段语澈习惯性地用德语说了句谢谢。 曹烽没听懂,问:“什么?” “哦,Danke就是谢谢的意思,是德语。” 曹烽听段述民说过,说弟弟会说几门语言,这足以使他吃惊:“德语吗?小澈还会讲德语?” “当然啦,”段语澈玩着新玩具,一脸不在意,“我小时候的邻居都是德国人,同学大部分是法国人,我会几十门外语……” “几十门?”曹烽嘴都合不拢了,太吃惊了。 段语澈抬头看了他一眼,旋即笑了一下,眼里有掩饰不住的骄傲:“都是一些简单的骂……唔,能跟人交流的其实就几门,”他掰着手指细数,“德语、法语、英语还有中文,当然我中文也说的其实不太好……” 其实他自认为自己的中文水准很不错,而且能说那么多门外语,他简直是天才好吗。 不过没有必要在曹烽面前炫耀,曹烽连普通话都没他这个半桶水讲得好呢。 段语澈一边拼鲁班锁,一边很随意地问:“对了,你是哪个民族来着?” 曹烽说是苗族。 “哦。”段语澈托着下巴,好奇地问:“那为什么姓曹?我们学校里的少数民族名字都是四五个字。” 他盯着曹烽虽然黑但透着英气的脸瞧,眉目是有些锐利的形状,深黑色的浓密剑眉,眼神却很清澈,这双眼睛下是挺拔的鼻梁,连嘴唇形状都漂亮。 五官倒是很帅气,就是品味不敢恭维。 曹烽用蹩脚的普通话解释自己有苗名,接着用一门段语澈完全听不懂的鸟语解释了自己的名字。 “……什么?”段语澈完全听不懂,苗语听起来比很多外语都复杂晦涩。 曹烽重复了一遍,段语澈还是没记住,只听见大什么根,是四个字。 曹烽说:“上学的时候汉族老师给我取了曹烽这个名字,我一直在用。” “哦,这样啊,”段语澈耐着性子跟他聊天,“那用苗语是怎么骂人的,你教教我?” 曹烽“啊”了一声,有些茫然,不知道他怎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就是脏话啊。”段语澈一脸认真地解释,“我会讲几十种语言的脏话,你教我用苗语怎么骂人,我也教你……教你法语吧?” 曹烽瞬间脸就有些红,他小时候粗野惯了,脏话当然是没少说的,而且那时候年纪小,不知道说的是什么,长大才明白有多么粗俗不堪。只是要在段语澈面前说那样的话,他简直提不起勇气来,支支吾吾了半天,教他说了一句:“就是笨蛋的意思。” ……这哪能叫脏话啊? 段语澈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转了话题:“那你们上学,是学汉语吗?” “汉语是必须要学的。”曹烽回答,“因为老师都是汉族人,国家有十五年义务教育政策,来了很多支教老师。” 段语澈知道这种扶贫政策,段述民有段时间就在搞这个:“那学英语吗?” 曹烽说学。 段语澈听他普通话都这么烂,就知道他英语肯定也说的不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又问他多大。 曹烽说十七岁,快十八了。 段语澈早知道他年纪不小,因为看起来很成熟,如果不说还以为曹烽早就二十了,但倘若说十七八……要是认真地瞧,似乎也就是这个年纪的模样,只是比其他同龄人更高大一些罢了。 聊了半天,他也没把手里的鲁班锁拼回原样,但再曹烽手里,几秒钟就能复原了,段语澈赞叹不已,问他鲁班是谁。 很出乎意料的,曹烽似乎懂得很多,给他讲鲁班到底是谁,而鲁班锁又究竟是什么。 这是一种看似简单,却凝结着不平凡的大智慧。 不多时,段述民回家,见到两个小孩居然在聊天,诧异极了。 他还以为以段语澈的性子,是绝对不可能跟曹烽聊到一块儿的,还打算今晚跟他好好聊聊,告诉他曹烽的真实情况,让他收敛收敛脾气,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蜜糖罐子里泡大的。 没想到他健个身的时间回家,两个人就交上了朋友? 段述民特别欣慰,果然是同龄人,怎么说也有话题。 曹烽离开他房间,段述民坐在床边,问他们刚才在聊什么,段语澈说没什么:“就鲁班啊,古代历史啊,中秋战国什么的……” “是春秋战国。”段述民纠正他。 “哦,春秋战国。” 段述民笑了一声,这小孩认字认半边,还经常把一些常识的东西搞混。他摸了摸钱包,掏出了一沓钱:“明天是周六,明天爸爸有事要出去,你带你曹烽哥哥出去吃顿好吃的,再带他去买点衣服,鞋子,爸爸今天带他去买他也不肯要,别去太贵的店消费,再买两件厚点的衣服,这天气过几天就凉了。” 段语澈嗯了两声,同意了。 “对了,流行腮腺炎疫苗你们俩得去接种,不然感染上了就麻烦了。” “知道了……” 段语澈早上一贯喜欢赖床,更何况是周六,他想睡到自然醒,奈何要出门的段述民一大早就做好早饭来敲门,段语澈钻进被子里闹着不肯起床:“我不想吃,别叫我,烦啊……” 段述民走进去,看他裹得像个蚕蛹,根本找不到下手的地方,就隔着被子抓住他的脚:“给你十秒钟,快起来,吃了早饭再睡。” 曹烽就站在门口,没敢进来。 段述民根本叫不醒他,好不容易把他从被窝里弄出来一个头,段语澈也只是闭着眼睛嘟哝着撒娇说不想去起床:“我昨晚上失眠了,都没睡,我好困啊,我还想睡一会儿。” 儿子赖床的工夫日益见长,段述民看了眼手表,快要迟到了,没工夫继续跟段语澈继续耗下去,而段语澈显然也知道这点,睁开一点眼睛催促道:“快去上班吧,不用管我,我等会儿就起来了。” 段述民实在没有办法了,说:“那你一定要起来,早餐一定要吃,要听话。” 段语澈咕哝着说知道了,又把头埋进被子里,全身严丝合缝地蒙起来,房间空调温度开的低,他习惯盖着棉被睡。 段述民拨开被角:“别闷着睡。”接着把空调温度调成睡眠模式,走到房门口,对曹烽说:“叔叔先去上班了,小烽,你等会儿叫弟弟起床……” 说完,他意识到这个任务对曹烽或许会有些困难,而且还会惹段语澈不高兴,就补充了句:“他要是实在不想起来,就随他去,十一点半之前要是没起,就叫他起来吃点东西,用微波炉热一下。” 接着,段述民又从兜里摸了几张人民币出来,也没数就塞给曹烽:“等会儿跟弟弟一起出去吃午饭,让他带你去买几件新衣服,什么秋衣秋裤,也该买了,还有鞋,再多买两双,一双不够穿。” “不行、段叔叔,这钱我不能要,您……” “好了好了。”段述民把钱直接塞他裤兜里,和气地说,“我上班要迟到了,先走了。” 段述民急匆匆地出门了,车子开远了,偌大的别墅静悄悄的,挑高的六米穹顶显得很空旷。 餐桌上的盘子里放着两块给段语澈留的三明治,一杯纯牛奶。 曹烽方才和段述民一起用了早饭,他起来的早,帮着段述民一起做饭,看他切吐司、加热吐司、从冰箱里拿出番茄和火腿切片,用微波炉加热了牛奶,也算是基本知道了这个现代厨房的一些用法。 见时间还早,他悄悄地进了弟弟的房间。 段语澈睡姿不太规矩,床很大,他整个人是歪着睡的,被子也不好好盖,身上的睡衣卷起,露出肚皮,浓密的长睫毛垂着,脸压着枕头,嘴唇微微张开。 曹烽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站起来出去了。 段语澈睡了一个回笼觉,是被手机振动吵醒的,不出意料是段述民,问他起没有。 “早就起来了。”段语澈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下床。 段述民对他交代了几句今天要做的事,叮嘱他带曹烽去买衣服,带他去学校领校服,还有接种疫苗。 “好,好……”段语澈一边敷衍地应声,一边朝厨房走去,听见了“叮”的一声。 是微波炉的声音。 他们家厨房是半开放式,很大,不过用的次数却不多,基本上只是每天早上用一次,段述民有时间的时候会准备的丰盛些,没时间就给他冲麦片,或者路上买。 段语澈朝里走去,想吃点什么,忽然瞥见曹烽跪-趴在地砖上,地上是一块散落的三明治,曹烽正撅着屁--股对着三明治吹气。 “……你干什么呢?”段语澈又被他惊到了。 曹烽连忙回头,窘迫地说对不起:“早饭冷了,我想帮你加热一下,可是太烫了。”他对电子产品、电器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早上看段述民这么用,刚刚试了一次,结果一从微波炉里拿出来就被烫了手。 段语澈注意到打开的微波炉,还有盘子里的三明治。一下就明白过来了,有些哭笑不得:“捡起来丢了吧,都掉在地上了,别吃了。” 曹烽不好意思地点头,把地上的三明治捡起,但没丢,嘴里道:“这个饼还剩一半,是干净的,没掉地上,是你爸爸早上做的,给你留的,还有牛奶。” 段语澈说知道了,接了一杯温水,一回头看见曹烽狼吞虎咽地把刚才掉在地上的三明治塞进嘴里,差点呛住:“你早上没吃吗?” “吃了。”只是又饿了而已,他还以为段语澈在嫌他吃得多,涨红了脸一副想解释又不知道怎么解释的尴尬模样。 “下次掉地上的别吃了,脏。” “不脏,”曹烽说,“这地砖比我家碗都干净。” 段语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干笑了两声,从盘子里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皱了下眉,在微波炉里叮得太过,失去了原本的生脆口感。他放下三明治,端起牛奶喝了口:“我去换个衣服,等会儿带你出门。” 过了十几分钟,段语澈整理好从房间出来,叫曹烽换鞋。 曹烽把新鞋换上了,只是仍穿着他自己的衣服,是一件洗得缩水的黑T恤,紧紧绷在他的上身,有些过短,如果抬起手臂或蹲下时,会不经意露出腰,而腿上则裹着一条廉价运动裤,尽管廉价,不过腿倒是很长,段语澈甚至看见他穿上了外套。 “外面三十八度,你穿外套干什么?”段语澈昨天就想问了。 “钱在衣服里。”他的钱缝在了腋下,这里是最安全的,一般小偷偷不到。 段语澈:“……放家里吧,没有人会偷你的钱。” 曹烽说下午要买东西,段语澈道:“不用你给钱,我爸给了的,这么热你穿个外套会中暑的,放回去。” 曹烽便听了他的,把外套放下了。两人正要出门,曹烽忽然想起了什么,说:“等等,小澈,牛奶还没喝完,还有饼。” 段语澈知道他指的是三明治,摆摆手说:“不吃了,这都快中午了,直接出去吃午饭就行了。” 曹烽说等等,在段语澈的注视下,跑回了厨房,几秒后,段语澈目瞪口呆地看见他端着牛奶杯出来,一口把牛奶灌下了肚,一滴也不放过,接着两三口把他吃刚才剩下的三明治解决了。 根本来不及阻止。 “曹烽……那是我吃剩下的。”他心里别扭,只有段述民才会吃他吃剩的东西。 曹烽却不在意,笑着说:“浪费是不好的。” 段语澈看了他一眼:“下次别这样了。” 带着曹烽买东西,比他自己买东西累多了,很费时间,他向来是看上就买,可曹烽呢,哪怕穿上合适、喜欢,也不肯买,嫌贵。段语澈是耐着性子,给他挑了两身合适的秋装,又去大卖场选了两套打折甩卖的秋衣给他。 中午吃的是日料,段语澈喜欢吃这个,但段述民不赞同,认为寄生虫很多。 他也是偶尔才能吃一顿。 他知道曹烽铁定会丢脸,专门要了小包间,结果进店的时候脱鞋,居然又露出了那双破洞的黑袜子!不仅如此,他还在众目睽睽下弯腰从鞋底掏出一卷现金,服务员看见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愣了几秒才憋着笑说:“两位这边请。” 段语澈真没这么丢脸过,一时间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他装作没看见的模样,一个人快步走在前面,进了和间。 包间是和式,下沉式的座位,段语澈坐下,把脚放进桌下的洞里,曹烽也像模像样地学着他那样坐下。 服务员留下了菜单,出去,关上了门。 曹烽这回学聪明了,等服务员走了才小声说:“这家店居然要脱鞋才能进,好怪。” “正宗一点的日料店都这样装的。”段语澈翻了下菜单,看他把那卷从鞋里掏出的钱塞进裤兜,受不了地拆了一包湿巾丢给他,“擦下手吧,你想吃什么?” 曹烽面前也有菜单,但都是没见过的新鲜菜式,什么生鱼片,牛肉刺身……真的能吃? 他忍不住咂舌,眼花缭乱的同时,又看见了令人瞠目结舌的高昂价格。 “这、这些全是生的!都不是熟的,怎么还卖这么贵!我们……” 察觉到他要说什么,段语澈眼疾手快把他面前的那份菜单抢过来,放到旁边:“算了,我帮你点,这家的鳗鱼饭特别特别好吃,给你点一份定食套餐吧,怎么样?” “小澈……” “嗯?”段语澈看向他。 曹烽挠挠头,说自己还不饿:“我刚才吃了很多,等会儿陪你吃完去楼下买两个包子就够了,你点你自己喜欢吃的。”进这家商场的时候,他看见了外面的早餐铺,肉馅包子一块五一个,还算可以接受。 一听这话,段语澈在心里叹了口气,生平第一次遇见这种人,可偏又不能说什么。 故而段语澈没再说话,按铃叫来服务员,要了两份定食,还要了甜点和火炙寿司。 曹烽也没有说话,他一看段语澈像是生气了,特别无措,懊恼自己怎么总是惹他生气。 服务员收走菜单,重新关上推拉门,段语澈拆开湿巾擦手擦桌子,嘴里忍无可忍地道:“下午再带你去买几双袜子,昨天那双破袜子不是叫你丢了吗,今天怎么又穿?” “已经丢了。”曹烽不好意思地说,“这是另一双。” 段语澈:“……” 第 5 章 因为马小波专门三令五申了不允许带手机的事,周一的这天早上,段述民收了段语澈的手机,给了他一个新的、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手机。 同时也给曹烽配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曹烽开始死活不肯要,后来听见段述民说是他们银行给客户的赠礼,送不完了不要钱的,才肯收下。 教室里信号也不太好,段语澈听周泽亮说,貌似教学楼楼顶安装了屏蔽信号的仪器,防止学生上课用手机聊天,但因为影响了多媒体教学,也影响了教学楼里的教师,这仪器才没开到最大,但信号也只有两格而已。不过也没关系,段语澈上课偶尔发消息,大多时候要么睡觉,要么玩PSP,或者趴着听歌,总之就是不会听课。 曹烽坐在最后一排,抬头能看见弟弟的后脑勺,弟弟的同桌是个戴眼镜的飞机头,两人好像在说话,弟弟拿了零食分给周围的人。 零食是早上段述民准备的,给两个孩子都准备了,有进口巧克力和棒棒糖,还有奥利奥,早上在车上,段述民让他们把零食分给周围的同学吃,说这样可以快速交到好朋友,如果饿了也可以填肚子。 曹烽看了眼四周完全陌生的同学,他慢慢拉开书包,想递给前桌的同学,但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这一步——他从来没主动去交过朋友。 段语澈他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随意翻开一本练习本,在背面打了格子,然后推了推同桌飞机的胳膊。 杜鹏飞正在记笔记,侧头去看他。 “来玩五子棋吗?”段语澈问。 飞机有点为难,抬头看了眼老师,终究不忍心拒绝段语澈,隐秘地点头,接过了本子。 段语澈愉快地说:“我是X,你是O。” 马小波对他特殊关照,安排了飞机这个同桌,在他们国际班,飞机算是为数不多要学习,并且学习成绩还不错的同学。 开学第一天段语澈请他吃了巧克力、薯片,很快就和周围一圈同学打成一片,长得好看的人在哪里都吃香,更何况他还有特别能当谈资的经历,会模仿法国人讲英语,模仿意大利人讲英语……什么口音都会。所有人都对瑞士长大的他特别好奇,想知道瑞士是什么样,上学是什么样。 当他们听说段语澈上的课就像动漫百变小樱里的课程一样、而且在瑞士,上大学前都是这样自由自在、轻松快乐时,全都羡慕得说不出话来。 中午放学,周泽亮到七班后门等他拖堂的历史老师下课。 中午放学时分的食堂最是拥挤,刚回国读书时,段语澈第一次去食堂,看见那么多人排队,以为味道非常好吃才会这样,还专门去排了,后来才知道不是的。 两人去了小食堂,周泽亮开了一罐可乐,推给段语澈,他摇头,拿了盒牛奶出来:“我喝这个。”他在瑞士上学,整个学校只有他一个是亚裔,他的身高体格没办法跟白人比,受了歧视。他想长高,只好拼命给自己补钙,指望有一天能像同学那样高。 食堂是周泽亮他舅承包的,周泽亮提前给他舅舅说了,舅舅又给厨师打了招呼,两人直接去了小食堂,吃小炒,分量给得很多,而且营养也更均衡。 小炒端了上来,段语澈插上吸管,喝了一口牛奶,一边盛汤一边道:“要是食堂有炒栗子卖就好了,你问问你舅舅,要不要新开个窗口,专门卖炒栗子?” “行,回头的我问问。” 段语澈又说:“要是那家吴记炒板栗能在我们学校开个分店就好了。” 他喜欢吃的那家在他以前读的私立那边,离实外也不算很远,坐车二十分钟,段语澈挑嘴,觉得那家的好吃,其他的都没那家好吃。 周泽亮想了想,说:“我班上有体育生下午要去那边体育场训练,我让他帮你带一份去教室?” 体育生训练过后,还要回学校住。 段语澈闻言立刻同意,又道:“今天中午曹烽想跟着我,还好我走得快。”倒也不是不想带他,就是想到自己吃的东西价格比大食堂那边贵,曹烽那么节俭,对他而言是负担。 “算了吧,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好鸟。”周泽亮不认识曹烽,只是听段语澈说,然后见过一面而已。 那样生猛凶戾的长相,一看就知道铁定不是什么好东西,难以置信居然是学霸。 学霸就更讨厌了。 “不是,他跟你想的不一样。”段语澈把曹烽因为不会用微波炉出的糗的事告诉给了周泽亮,周泽亮马上想起他把洗头池当做洗脚池的事,立刻笑了。 “昨天中午我带他出去吃的日料,丢死人了,他脱了鞋,穿的是一双破洞的袜子,起码破了五个洞吧。”段语澈觉得曹烽的普通话说的也很好笑,不过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小时候刚接触德语和法语的时候说不好,就被人鄙视过,所以他绝对不会去笑别人口音。 周泽亮也是啧啧称奇:“……这哥们儿也是个奇人。” 两人吃过饭,又在学校里新寻了个据点,蹲着抽了几根烟,中午一点才回的教室。 段语澈看见曹烽在和马小波在讲台上低声说话,过了一会儿,马小波让他下去,又去找到副班长,是他同桌飞机。 飞机照着午休学生的名单点了一次名字。 九月的中午,格外闷热,头顶的风扇转得咯吱响,段语澈趴在两本书上,热的睡不着。 他家住的有些远,小张开车接送加起来得有一个小时,可午休时间统共才两个小时不到,算上吃饭时间,压根没法回家休息。 中午午休对他分外的难捱,他上课喜欢趴着睡,那是没办法,太困了,又不能躺、又不能逃,可是连午休也不能回家,就有些羡慕住校的同学了。 至少还有张小床,天气这么热,风扇还不给力,他真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也不明白读书到底有什么意思。 放学,他和曹烽一块儿出校门,坐上车。 车上只有小张一个人,段述民一般下班时间比他们晚自习要早。 回家,段述民在客厅看电视,随口问了句:“作业写完了吗?” 段语澈一个字没动,说写了。 曹烽也说写了:“还有预习的作业。” 段述民说:“那挺好,小澈有什么不懂的,就去问哥哥。” 段语澈“哦”了一声,段述民又说:“你还记不记得你李叔叔?” “什么李叔叔?哪一个?” “就是爸爸的一个朋友,上次带你去参加他女儿的升学宴,还记得吗?” 段语澈说有点印象:“怎么了?” 段述民把电视音量调低,然后找了一个信封出来:“他啊,在你们学校附近新开了一个电影院,刚开业,在搞活动,送了我好多票,我就要了几张,你这周五放学带上哥哥,带上你同学一起去看电影吧?” “有什么电影看的?”段语澈从他手上接过信封打开,里面有十几张那种兑换电影票的劵,有效期到十二月。 段述民说有个《加菲猫2》:“可以看这个。” “行啊。”段语澈不太感兴趣,但聊胜于无,正好他周五也打算去买东西。 第一周上课还算轻松,但到了第二周,就显出紧迫来了,不过因为他们是国际班,英语成绩是最大的指标,所以段语澈在这个班级里还算得以生存,他们班的外教是加拿大人,段语澈是唯一一个能和他流畅对话的人。 可实外管得太严格了,比段语澈的初中私立严得多,中午午休不能随便乱跑,下午自习课都有学生会来点名,下午放学到晚自习的一个半小时也不允许随便出校,听说到了高二,周六还要上课,而且到高三后,尖子班连周末上午也要上课,一周只能休息半天不到,简直闻所未闻,像军事化管理。 手机也被没收了,一个连贪吃蛇都没有的老年翻盖机快把段语澈逼疯了,奈何早晚都有人接送,连买新手机的时间都找不到,这和他以前读私立随便翘课出去玩的感觉完全不同。 忍耐了一周,周五下课,段语澈请了前后几个关系比较好的同学一起去电影院看了《加菲猫2》。 他买了爆米花坐在最后面,曹烽就坐在他旁边,爆米花放在中间,段语澈让他吃。 曹烽在县城见过老式的爆米花,一元钱能买一大袋。 可是在这样的电影院,一桶竟然要卖十块的天价! 不过来临州也快十天了,他早已了解到了这边的物价情况,曹烽把手伸进爆米花桶,段语澈看着电影,也伸进去拿爆米花,两个人的手在香甜得腻人的气味里碰了一下,段语澈毫无反应,曹烽却一下感觉到了静电,浑身一僵,刚拿起来的爆米花就掉了下去。 电影开场十分钟,段语澈就从侧面偷偷出去了。 曹烽以为他是去厕所。结果过了有七八分钟,段语澈还没回来,他立刻意识到不对了,也跟着出去,在男厕里找了一通。 没人。 曹烽开始给段语澈打电话。 手机店,段语澈把手机卡取出来,上到了新手机里,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得买个新卡。 新手机用新卡,破手机用旧卡,不然下回接电话被段述民看见,就得露馅了。 于是他随手把旧手机卡揣在兜里,在手机店买了张流量优惠多的新电话卡,插-`进刚买的诺基亚里,他买的是最新款,上下滑盖,屏幕比较大。 曹烽打他电话,一直没打通,在电影院来回跑了几次,焦急地追问工作人员有没有看见一个穿校服的黑发男生,工作人员也说没注意。 今天是周五,刚开业的新电影院人声鼎沸,加上还开在学校附近,所以学生多,很难注意到他说的是哪个。 曹烽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就跑去上回找过段语澈的网吧,在燥热的夏夜里跑遍了附近每一家商店、餐厅,一边发疯似的找他一边打电话,可一直都是关机。 弟弟去哪了? - 段语澈买了新手机,把配件塞到书包,丢掉盒子,又去买了点别的,再回到电影院,电影已经过了半,快结束了。 他回到座位,发现爆米花还在,曹烽却不知所踪。 等了一会儿,曹烽没回来,段语澈后知后觉地想到——不会是出去找他了吧? 他问了旁边的飞机:“你知不知道曹烽去哪里了?” 飞机说不知道:“好像他人没在很久了,电影刚开始没多久就出去了。” 段语澈心说糟了,忙摸出老年机,这才发现刚才换卡关机一直没开。 他走出影厅,拨了曹烽的电话:“喂……?” “……小澈。”曹烽紧绷的心弦一下就落下去了,他蹲在路边,浑身都被汗水打湿,声音沙哑着道,“你终于接哥哥电话了。” “你在外面找我吗?”段语澈有些心虚,“对不起啊,我刚才手机关机了。” “知道你没事就好,刚才发现你不在了,急死我了,”曹烽笑了笑,手掀起上衣去擦脸上、脖子上的汗珠,赤着六块麦色的腹肌,“你回电影院了吗?” 段语澈说回了:“电影都结束了,你在哪?我来找你,我们去吃饭吧。” “哥回电影院找你,你别乱跑。”曹烽站起来,朝电影院方向走去。 “好,我不乱跑,我在买爆米花这里等你。”说完,他又问,“你没给我爸打电话吧?” 曹烽一边过马路一边回:“差点就给叔叔打电话了,我以为我把你弄丢了。” 很快,曹烽回来了,段语澈虽然知道外面很热,但没想到他会热成这样,校服几乎全湿,坚毅的面孔上也全是汗珠。他赶紧把刚买的加冰可乐递给曹烽,又摸出湿纸巾递给他让他擦汗:“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曹烽把可乐贴到脸上降温,喘着道:“不用,哥请你吧,你想吃什么?” “不不不,我请你,走吧,去吃韩国烤肉。”看他大汗淋漓的模样,段语澈实在过意不去,想了想,道:“其实……刚才我是去给你买礼物了。” 曹烽一下就愣了。 段语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盒子,上面印着精致的品牌LOGO:“喏,给你买的新钱包。”刚才去给周泽亮买生日礼物的时候正好看见了钱包,便一下想起了曹烽——曹烽缺一个钱包,就顺便买了一个。 曹烽不认识这些,可一看这皮革纹的包装盒就知道一定不便宜:“这不合适,小澈,你自己留着……” “拿着吧,我有钱包用,这个买给你的,下次不要把钱藏在鞋底了。” “我没……”曹烽红着脸想辩解,他不是故意把钱放鞋底的,他一般都缝在腋下。 第 6 章 曹烽被偷过钱,县城小偷多,他刚出寨子的时候,不知道外面的人会这样,毕竟来他们这儿做扶贫工作的人都在宣传真善美。 后来被偷过钱了,他就知道了,想了个办法,在衣服袖子的衔接处缝了个兜。 两人去吃了烤肉,曹烽抢着付了钱,争执了一会儿,段语澈实在争不过,遂落败。 他都听段述民说了,虽然是段述民资助的学生,但段述民的扶贫工作做得广,接近二十个学生,曹烽又不是唯一的一个,所以定期打过去的钱并不多,每月大约只有五百块。 段述民工作的广商银行属于全国性的商业银行,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成立,从成立之初起,段述民就在在广商工作,打拼到现在实属不易,工作非常辛苦,而且他十分拼命,这几年头发都白了不少。工资和绩效奖金加在一起,如今年薪也超过了百万。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存款却没多少,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他积极参与扶贫工作,不仅自己管辖的分行对贫困县提供扶持,还单独资助了不少的学生。 所以曹烽是真正意义上的贫困,穷、非常穷,段语澈猜想这家伙多半连内裤上都是破洞。 三百块的烤肉对他而言可不是小数目。 下次还是请他吃食堂吧,他想。 第二天是周末,段述民休息,下厨的人却变成了曹烽。 段述民周末起的也早,一下楼就闻到了青菜粥的香气,非常诧异,问曹烽,曹烽说他问了门卫,知道附近有个菜市场,就去买了点菜回来。 段述民知道那家菜市场,很大一家,虽然比超市便宜,但足足有两里路,以前他开车过去买过鱼:“你几点起床的?” 曹烽说六点,起来后在晨光中跑步去了菜市场,买了菜又跑回来,前后花了一个多小时。 段述民对曹烽的手艺赞不绝口,立刻去叫段语澈起床吃玉米饼。 中午的餐桌上有煲的野山菌鸡汤、清蒸鱼、红烧的牛肉,都是大菜,而且知道段语澈的口味,辣椒没怎么放。 段语澈想不到他这么会做饭,比段述民做的饭菜好吃十倍,比外面的餐馆也不遑多让。 段述民说:“下周周末,小澈也早点起床,和哥哥一起跑步去菜市场买菜。” 段语澈立马摇头:“我一周就休息这么一天,还不让我睡个好觉吗?” 段述民批评他缺乏锻炼:“你在学校,是不是也不爱去跑步?你们马老师说你逃早操和晨跑。” 段语澈瞪大眼睛:“……我就逃了一次!” 就那么一次,刚好被抓到了而已。 “还说你有不完成作业的情况。”段述民是昨天打电话给马小波问了两个孩子的情况才得知的。 段语澈不满地辩解:“我哪有……我英语作业都交了的。” “那就是其他科了?无论什么科目,不做作业就是不对的,这是起码的尊重,”段述民语重心长,“不过你们马老师也说,说你上课认真听讲,这点很好,说你这么聪明,要是肯认真学,肯定能成绩好,他还表扬了小烽,说他学习很用功……”他说着说着,忽然萌生了个念头。 段语澈心不在焉地听着,听见段述民问起他同桌。 “还行吧,成绩跟我差不多。”他喜欢拉着同桌上课玩五子棋,他同桌虽然长得像书呆子,但性格倒不是,也陪他玩五子棋。 段述民琢磨着给马小波打个电话,让他把段语澈和曹烽安排在一起坐,又心想自己这样会不会插手过多了,便决定先观察一段时间,等他们考试过后再看看。 晚上,段语澈想起明天一大早有升旗仪式,接着想起了作业这回事。 他只知道马小波布置了作文,勾了几道练习题,他周六下午就写完了,至于其他科,他以为不做也没事,毕竟其他老师也没有他爸的电话——没想到其他科老师会给马小波说。 他郁闷死了,抱着几本练习册穿过走廊,敲响了曹烽的房门。 敲了好几声,曹烽才开门,一打开,一股带着水汽的热意扑面而来,段语澈睁大了眼睛。 曹烽身上就穿了个短裤,上身赤-裸滴着水,头上还有点泡泡,诡异的有点可爱。 “对不起,我刚才在洗澡,没听见。” 段语澈说没什么,扫了一眼他,穿衣服也能看出来他身材不错,但没想到会这么不错。段语澈的视线从他匀称的肌肉线条上扫过,在心里不着边际地想他揍人应该会很凶猛:“哦,你继续去洗吧,我就是过来问你作业写没有。” 曹烽说写了,身上的水顺着滴下来,曹烽很怕水滴在地板上受潮,连忙说:“小澈,我先去把泡给冲了,你等我出来。” 段语澈点点头,扫视这间客房。 别墅是他妈妈还在世的时候买的,只是妈妈还没住进来,就去世了。 客房很少有人留宿,也只是小姨偶尔来看望他才住一阵。比起自己的房间,曹烽的房间过于整洁,房间主人像是有洁癖一样,东西都摆放得非常整齐,虽然也是因为他东西不多的缘故。 房间里没开空调,太热了,段语澈找到空调遥控器,调到最低温度。 曹烽很快就把头上的泡泡冲干净了,正准备出去,发现没拿睡衣。 前几天逛街段语澈让他买了两套睡衣,一套薄一点,一套厚一点。 犹豫了下,曹烽打开浴室门,喊道:“小澈,能帮我找下睡衣吗?” “哦,在哪?” “床上。” 段语澈扫过去一眼,说看见了。 睡衣折叠得很整齐,放在床尾,整齐得像是酒店客房服务整理的一般。 一开始他以为曹烽是很邋遢的那种乡巴佬,现在才发现不是,实际上他很爱干净,衣服袜子都洗得很勤快,就是太节约了,衣服袜子穿破了还在穿,而且皮肤黝黑,这才让人觉得他很脏。 曹烽换上睡衣从浴室出来,室温已经降到舒服的温度了,段语澈坐在他书桌前的椅子上:“你睡觉的时候把空调调成睡眠模式就行了,不要舍不得这点电费,这天气太热了,你会睡不着的,睡不着明天学习也学不好。” 他现在基本掌握了和曹烽提意见的正确方式。 曹烽其实想告诉他自己早已习惯,热不热什么的,他都能睡着,不过还是应了一声,找了把椅子,拖到段语澈旁边落座,低声问他:“是有什么不会写的题吗?” “嗯,”曹烽刚洗完澡的清新味道飘到他鼻腔里,段语澈先翻开一本练习册,“数学做哪一页?借我抄抄。” 段语澈初中学校是用的王后雄,除了班上统一订购的,他自己专门还去买了一套,练习册丢了只留下答案,每回要交作业就照着答案抄,连试卷也有答案,已经抄出经验来了,选择题专门隔两个错一个,问答题各种涂改痕迹,看起来像经过认真思考过般,搞得他现在翻开初中练习册,还真的以为自己曾经那么努力用功过。 可实外的练习册都是他们学校自己出的题,是一套很好的习题,一册很薄,一学期要用好几册,为的是方便学生把习题背回家。而外面学校都想用他们的题,但这不是外面书店能买到的教材,想抄都买不到答案。 曹烽略一迟疑,翻开了自己的练习册:“三十页,小澈……你有哪道题不会,哥可以给你讲,但是抄作业……” “抄作业是不对的。”段语澈接着他的话道,“我知道啦,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会不懂吗?你普通话都不利索还给我讲题?” 曹烽愣了下,接着垂下了头。 段语澈一下便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过了,忙补了句:“我的意思是,给我讲课也没用,我听不懂的,我以后多半还要出国读大学的,所以数学学不好也没关系,人老外不看这个的,你懂吧,所以我抄作业也没事,你放心我会故意错两个的,不会一模一样的,老师看不出来……” 其实也要参考GPA,但他多半是读艺术本科,文化要求并不高。 段语澈对自己的要求一向不高,他只想安稳度过高中三年,不给段述民找麻烦,然后就远走高飞。 曹烽才刚来段家,却带坏小孩抄作业,怎么可以? 他心里守着底线不肯给,段语澈脸倏地一黑,抱着练习册就站起身,生气的时候琥珀色的眼睛显得更浅,汪汪的,好像一掐就会出水。 “不给抄算了!明天我找别人抄去!你以为就你成绩好啊!”他只不过是不想让段述民难做,勉为其难决定敷衍一下老师,没想到曹烽会这么较真。 “弟、弟弟,你等等。”曹烽伸手抓住他的手腕,“这些题都不难,你坐下,你告诉我你哪里没懂,你……”话也没说完,段语澈咕哝一句稀奇古怪的脏话,直接就走。 他心里堵着,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小气的,作业都不肯给抄!瞧见曹烽光着脚就追了出来,那架势有些凶猛,好像要捉他一样!段语澈步子迈得更大,拧了下门把手,进门,大力摔门。 背后却倏地发出一声闷哼,理应阖上的门像是碰上什么阻碍,慢慢弹开了。 段语澈回过头去,看见曹烽一只手扒着门缝,表情痛苦不堪地咬着牙齿、眉头紧皱。 段语澈吓一跳:“干什么啊你!”他大步朝曹烽走去,一把抓过他的手,“我关门你干什么把手放门上!傻逼吗?” 借着走廊的一点微光,他隐约瞧见曹烽的四根手指肿了起来,他碰了一下,曹烽就是一缩,嘴里“嘶”了一声。 “很痛?”段语澈皱着眉,把灯打开,抓着他的手心在亮灯下瞧。 十指连心,原本是很痛很痛的,可奇异的是,曹烽看着弟弟,感觉痛楚正在离他远去,反而是段语澈柔软的手心的触感更为强烈激荡。 “不痛,”他凝视住段语澈,哑着嗓子说,“以前哥挖野菜,有一回锄头锄到脚了,上山砍竹子,手也被割过,这都是小事。” 段语澈果然看见了他手上的那些伤口,伤疤早就好了,一条一条白色的旧痕纵横在他手心手背上,胳膊上也有。 而且曹烽的手很粗糙,都是厚茧子。 他心里感到内疚,抓着曹烽的另一只手牵他进去:“得用冰敷一下,我也被门压过手,你看你手指都红了,能好受到哪里去?” 曹烽被他拉进去,按在床尾凳上坐下,看他打开冰箱,拿了冰块出来。 曹烽还注意到他不大的冰箱里放了很多东西,好像是什么零食。 段语澈用毛巾包着一板抖出来的冰块,拧成一大块,让曹烽用另一只手拿着,放在他受伤的那只右手手指骨上。 “你右手受伤了,明天上课怎么记笔记?” 冰凉的感觉侵入骨髓,曹烽说没那么严重:“明天就好了。” “那行,明天不痛了就行。”他说着,想起了什么,再次打开冰箱,在四层格子里搜寻片刻,找出一个粉白色的盒子。 打开盒子,段语澈用手掰了一块下来,递给曹烽:“喏。” 曹烽没有手去接,抬着头问他是什么。 “巧克力。” 他热衷与收藏各种不同口感、从不同国家进口的巧克力,房间里的冰箱就是用来放这个的,共有五十多种不同口感口味的巧克力,塞满了整个冰箱。 不过倒是很少会拿出去跟人分享。 曹烽鼻尖用力地嗅了嗅,果然能闻到那股迷人的香气:“这是巧克力啊!”他更凑近了闻,好香。 那副新奇又惊奇的模样把段语澈逗笑了,开玩笑道:“没吃过吗?” 曹烽摇摇头,眼睛看着他:“这是给我的吗?” 他很多零食都没吃过,他基本上不会吃那些东西,因为会花不必要的钱,上一回吃麦芽糖都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 段语澈看着他,曹烽一双眼睛像墨染的一样,像小动物似的,他心里不自在地一酸,垂着头“嗯”了一声,说:“给你的,我冰箱里还有好多,要是你喜欢,明天再给你另一个口味。”他说着直接把巧克力喂到曹烽嘴边。 他张嘴含着,入口的一瞬间,醇厚的香气在嘴里化开,有点苦,有点甜,紧接着又是另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嘴里蹦蹦跳跳的,从舌尖迸发到上颚,一阵一阵的小爆-炸叫他忍不住睁大了眼:“这是什么?” “跳跳糖,好玩吧?”段语澈坐在他旁边,炫耀似的说,“我的收藏之一,适合夏天吃,口感是不是很可爱?超市里买不到这种巧克力的。”他有点收集癖,总是买很多这些东西,堆在一起哪怕不吃也会很有成就感。 曹烽有点愣,看着他点头:“很可爱,谢谢弟弟。” 段语澈说没关系,轻声问他:“手还痛吗?” 曹烽只是感觉到很冰,好像一点也不痛了,于是便回答他不痛了。 又坐了一会儿,段语澈让他把冰块拿回房间继续敷。冰块化了,毛巾浸透了冰水,曹烽就没再继续冰敷了。 夜深了,曹烽洗过澡,躺在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大床上,感觉像是在梦里,他望着窗外,透明的窗帘在夜色下浮动,大城市的天空没有星星,只有一轮明朗又孤寂的弯月,和故乡的一样。 鼻尖萦绕着好闻的巧克力甜香,嘴里仍能感觉到那种蹦跳的活跃感,就像是他的心脏在乱跳一样。 第 7 章 周一早上惯例要升旗,结果路上突然下了雨。 车上只有一把伞,小张把两人送到校门口,曹烽快一步下车,打开雨伞,一只手把着车门,为他撑开一片天空,弯腰等段语澈出来:“地上有水,小心些。” 这把放车上备用的伞不是很大,曹烽人又长得高大,伞下的空间越发地挤,他怕段语澈淋雨,把书包背在身前,还伸手把段语澈的书包取下来抱着。段语澈下车,跨过积水,躲在伞下,抬头看了他一眼,曹烽就像他以前的那些法兰西同学一样高大。 到了教学楼,他才看见曹烽另外半边从肩膀到手臂全淋湿了。 马小波通知说升旗仪式取消,一帮人在教室里兵荒马乱地抄作业,他们一个班全是学渣,段语澈的同桌飞机的作业非常抢手,从第一排传到最后一排,还有人在催:“快点儿快点儿,抄完没?” 各科课代表都在收作业,段语澈从前后左右那里搜刮了几份不同的作业版本,趁着早读时间,每个抄一点,这科抄完换下科。 高一最辛苦的一点就是科目繁多,作业量也大,不过抄起来倒也快——抄着抄着,段语澈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数学和物理的练习册了,他翻遍了书包也没找到。 就在他抓狂自己是不是没带的时候,格外受到马小波器重、正在监督早读的曹烽从他旁边走过,并默不作声地在他的桌上放了两本练习册,外加笔记本和一张便签。 笔记本和便签都是段述民以前买在家里囤着的,他几乎不用,现在全便宜给曹烽了。 抬头看着他挺直高大而沉默的背影,段语澈摊开纸条。 上面写:小澈,你练习册昨天落在我那里了,我写完了,本子上是我写的解题思路过程,你一看准能明白。 段语澈记得他的字写的很工整的,像是照着课本上的宋体字临摹的那种工整,怎么这小纸条上的字写的有点歪歪扭扭? 该不会手还没好吧? 昨天他关门的力道很重,一定是伤得不轻…… 又抬头看了一眼,曹烽已经绕到了另一边,但当他抬起头,曹烽像是立马就感觉到了,扭过头来看他,对他笑。 段语澈飞快地低下头,翻开练习册,自己的作业部分已经写完了,是仿照他龙飞凤舞的字迹写的,模仿得很像——昨天怎么都不肯给他抄作业的人,居然帮他写完了? 还是在手指受伤的情况下。 段语澈心里有点不自在,总感觉欠了曹烽什么一样。 很快,早读过去,他把作业交了,马小波抱着一本厚重的英汉词典进来,说:“这本牛津英汉词典非常适合咱们班的同学,我建议人手一本,啊,词汇量非常重要,每天只用背十个单词,一年就能背近4000个,完全能达到高考英语水准了。不过大家要考雅思、托福和AP的同学,4000个词汇量还远远不够……” 在他老调重弹说了词汇量有多么多么重要后,终于进入正题:“班上现在统一购买英汉词典有一定折扣,在书店买要98,班上折扣后是68,要购买的同学今天赶紧在班长那里登记。” 段语澈根本不需要这个,也没在意,过了两天词典发到他手上,特别纳闷,去问班长:“我没登记也没给钱,这个词典是不是发错了?” 班长翻开本子查看,接着说:“你看,这里有你的名字,你交钱了,哦,是曹烽帮你交的钱……咦,他帮你交了,自己没交。”班长想起来了,“那天我问他是不是不要,他说不要。” 段语澈愣了下:“……哦。” 他抱着词典去找曹烽,曹烽正在刷物理题,段语澈把词典放他桌上:“你帮我交钱,怎么不问我一下?” “这是学习资料,”曹烽抬起头来,“我以为……” “我不需要词典。”段语澈知道他过得很拮据,舍不得花钱,几次他不小心看见段述民给曹烽钱,曹烽是死活都不肯要,那副架势好像要跟段述民打起来似的,一个劲儿地说自己包里还有钱。 甚至晚上放学他在校门口买烤肠一块五一根,曹烽都不肯吃,买了半斤板栗,分给他一个,他也不要,老说自己不饿。 就这么节约的人,居然花钱帮他交了资料费?。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他打断曹烽,看了一眼牛津词典后面的标价,摸了一张一百块给他,接着把新词典放他桌上:“当我送你了,我反正用不着,你拿着用。” “我有,我有一本了,这个你用。”曹烽拉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从书桌抽屉里拿出自己的词典,“你看,哥有一本了。” 段语澈低头一看,那也是一本英汉词典,但看起来和刚发的颜色有些不一样,版本不同,而且还要更旧,壳子掉色了,也掉皮了,蓝色的硬壳还用油性笔写了个名字,不是曹烽。 段语澈好像明白过来了:“这不是二手的吗?” “嗯……我找高年级买的,便宜一点,而且上面还记了笔记,比新的好呢。” 段语澈心情更加复杂了,直接抄起他桌上的二手词典抱着:“曹烽,下次别这样乱花钱,我也用不上。” 曹烽没有接他的钱,段语澈丢在他桌上就走了。 坐在曹烽前桌、和他说过几句话的女生忍不住回过头,问他:“欸?你和段语澈关系很好啊,我看见你们早上一起来,放学也一起走。” 曹烽也是最近几天才知道的,段语澈模样生的太好看,背景听起来也很牛,刚进校就出了名。 那天上厕所,他还听见有个班上的、不起眼的男生在给另一个说:“他是我初中同学,我们一学校的,他刚来就出名了,我们都管他叫行走的ATM机。” 另一个同学问:“这么有钱?” “是,是有钱,他进校不久就拿了作文比赛的年级二等奖,题目叫《我的行长爸爸》,写的跟幼儿园作文似的……” 上周曹烽和段语澈一起出校门,碰见有女生送情书的,有送小零食的,还不止一个,但他不会收,上体育课都会发现有其他班的过来偷偷看他,一打铃就跑,他一扭头一群小姑娘就脸红。看小澈的样子,是习以为常,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但好像对早恋丝毫不感兴趣,从不接受。 曹烽知道他很受欢迎。 但是段语澈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的具体关系。 曹烽回答前面的女生,说:“我跟语澈住得比较近。” 女生“哇”了一声,上下看他,露出那种“看不出来啊”的表情:“你们居然是邻居吗?那他们家是不是住大别墅?” 曹烽不想回答这种私人的问题,但是他根本不懂得怎么委婉拒绝,就从书包里拿出之前段述民买的奥利奥来,分了她一个:“吃吗?” 女生拿了一个,说谢谢。 回到座位的段语澈回头一看,正好看见这一幕。 那女孩是个学美术的,高高瘦瘦有气质,笑靥如花。 曹烽看起来很腼腆,也是在笑,摸了摸后脑勺。 ……这个曹烽。 段语澈心里暗骂了一句不老实,这才来多久啊。 下午体育课,曹烽趁着段语澈去上厕所,教室里也没人,偷偷把一百块塞回他钱包里。 段语澈不清楚自己包里有多少钱,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事。放学的时候,他收拾的动作很快,书包是空的,把水杯塞在侧袋里就出了教室,也没等曹烽。 曹烽反应过来,段语澈人已经走了。 他只好走到段语澈的位置上,帮他把今天要做的练习册一一找出来,装进自己的书包。 下楼,曹烽朝后门的方向走,远远就看见段语澈站在自行车棚那里,在跟一个披着黑发、身材娇小的女同学讲话。 不是他们班的,长得很漂亮一个女孩。如果曹烽在这个学校再待得久一点,就会知道她是高二的级花。 他停住脚步,站在远处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 犹豫的工夫,他看见那女生递给段语澈一个什么东西,看起来像信封。 情书? 旋即曹烽就看见,从来不搭理女生的段语澈把信封收下了,放在了书包里。 “好,我等下回去再看,谢谢学姐。” 林慧诗见他收了信,笑着说:“上面还有报名的链接,你也可以直接搜比赛的关键词,对了,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随时给我打电话、发短信,要不我们先加个好友吧,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Q-Q上……你应该有这个吧,你的号码……” “不好意思啊学姐,我刚回国没多久,不习惯用这个,也没带手机。”段语澈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就这时,他忽然看见不远处傻站在教学楼旁路灯下,身影孤零零的显得很落寞的曹烽。 仿佛看见了救星,段语澈立刻冲他招手:“曹烽!曹烽!” 曹烽眼睛倏地亮了起来,立刻朝他跑去。 段语澈对面前的学姐道:“我同学过来了,我先走了,拜。” 学姐“哦”了一声:“那你记得……”她话还没说完,段语澈拉着过来的曹烽转身就走,也不管那学姐说什么,问曹烽:“你怎么走这么慢?” “我……”曹烽闹不清楚了,弟弟没等他就走了,怎么反过来问他呢?感觉到弟弟抓住自己手腕的力道,即便隔着校服外套,但那种触感和温度却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到了身上,鸡皮疙瘩瞬间爬满全身,特别紧张,说话也不利索了:“我刚才……刚才在帮你收拾今天的练习册。” “那个明天早上抄也来得及。” 曹烽想问他那个女生的事,话到嘴边却问不出口,这好像跟他没什么关系。 “作业不是很多,我已经写完了,我还列了重点笔记,你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可以给你讲……” “不用讲啦,”段语澈头摇得像拨浪鼓,“老师上课讲我都听不懂,你讲我肯定更听不懂,讲了也没用,反正以后也用不上这些知识……” 曹烽想告诉他,其实并不是没有用的,课上学习的知识很有用,完全可以应用到生活当中,可他嘴笨,也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讲。 出校门,段语澈拉着着他去买了一份炒板栗,两根烤肠,也不管曹烽要不要,直接递了一串蘸满辣椒的烤肠给他。 曹烽知道以弟弟的性格,自己要是不吃,他转头就会丢掉,上次他就这么干过,像是特意做给他看的。 不得已,他只能伸手接过,说谢谢,然后咬了一口。 段语澈心想肯定辣死他了,嘴上却问他:“好不好吃?” 有点烫嘴,曹烽不能说话,点了点头。 热狗是刚烤好的,又烫又辣又香,他以前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连舌头都快吞下去了。 “好吃?”段语澈又问,“辣不辣?” 曹烽辣死了,还是得摇头,说不辣。 “咦,你这个辣椒不辣吗?”不对啊,他听说是魔鬼辣椒,还以为会看见曹烽被辣哭,真的不辣?他狐疑地看着曹烽淡定的表情:“那我尝一点啊。”说着他把自己的烤热狗在曹烽那全是辣椒的热狗上碰了下,蘸了一点辣椒。 咬了一口,段语澈刚开始表情还算正常,很快脸色就变了。 火山爆发的感觉在味蕾上炸开,直冲脑门。 辣得他眼睛都红了,张着嘴用手给舌头扇风,从书包侧袋取出水杯,抬头瞪着曹烽:“你骗我。” 水杯里只剩一滴水,无济于事。 “小澈……”曹烽有口难言,他怎么知道段语澈会来尝一口,更不知道他居然怕辣到这样的地步,连忙拿出自己的茶杯,“我这里有水。” 段语澈从不碰别人的杯子,总觉得有股味道,但他实在需要水来冲淡火辣辣的味道,于是让曹烽把水倒在自己的保温杯里,一口灌下。 “还要吗?”曹烽又给他倒了一杯,接着摸出一个话梅糖,“我还有糖,你要吗?” 嘴里仍是火辣辣的,他把曹烽水杯里剩余的水全喝光了:“要。” 含在嘴里,这股剧烈的辣意慢慢被压了下去。 找到停在老地方的自家的车,两人上车,小张发动汽车,排在拥挤的车流后面等待红灯。 曹烽翻遍书包,又找了一颗话梅糖出来,也没说话,就放在他腿上。 段语澈看了他一眼,安静地剥了糖纸吃了。 注视着他的动作,曹烽又从书包里找出今天没吃完的奥利奥,递给他。 段语澈没接。 曹烽不解地“嗯?”了一声,段语澈扭过头去:“我不吃这个,你自己吃吧。” 曹烽:“哦。” 曹烽:“……还辣吗?” 段语澈瞥他一眼。 曹烽挠挠头,有些不能理解。 到小区门口,车子还没开进去,曹烽说自己要买个东西:“我等下走回去吧。” 他背着书包下了车。 段语澈想让他带包烟:“等等。” 曹烽问:“怎么了?” 车上还有司机,段语澈不知道该怎么说,犹豫了下:“算了。” 他让曹烽把书包放下:“这么重你别背了。” 到家,段语澈发现段述民不在家,问了小张一句,小张说段述民在某某大酒店应酬,等下他去接他。 段语澈前脚回房间,后脚就听见了门铃声,打开门,是曹烽。 “没带钥匙吗?” “钥匙放在书包里了,喝水没有,还觉得辣吗?”曹烽一边说,一边把刚买一包话梅糖给他。 段语澈愣了下:“你刚才就是买这个去了?” “我看你喜欢吃。”曹烽点点头,脸上有汗珠,应该是跑回来的。 “…谢谢啊。”段语澈拿着糖回了房间,过了大概几分钟,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谁啊?”段语澈正趴在窗户边抽烟,听见声音下意识把烟灭了,挥手往窗外扇烟气。 “小澈,是我。”是曹烽的声音。 段语澈喜欢反锁门,他打开门,问什么事。 曹烽抱着几本练习册和教材、笔记本,说:“今天的作业。” “哦。”段语澈开门放他进来,他房间有点乱,地上是一张巨大的拼图毯,上面堆着刚拼好一个外框的拼图,三千片散落在一起。 坐下后,他正准备拿起笔抄,发现只有自己的空白练习册,没有曹烽的。 曹烽坐在旁边,打开了笔记本,解释道:“这些练习题我下午都写了,这是数学的,我整理了相关的公式,例题和解题思路,很简单的,你看一遍就能明白。”他翻了一页说,“这是物理的,历史的答案在书上都能找到,第二单元,22页到25页,这里,雅典民主政治的确立,这是地理的,在书上……” 一共九门课,今天留了作业的有七门,除了英语以外的部分,曹烽全部帮他整理出了一目了然的解题思路。 显而易见的用心,比直接让自己抄作业用心多了——哪怕段语澈内心深处不能接受这种方式,认为还不如直接给他Copy来的简单容易,可这种细心周到的方式,超乎寻常的用心体贴,让他实在是不忍心去打击曹烽,告诉他自己不需要。 但他确实不想写。 段语澈翻开他的笔记,装模作样地看:“喂,你的手现在还疼吗?” 曹烽嘴角弯了起来,说已经好了,不疼了。 “不疼了就好。”段语澈故意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推给曹烽,“那我写作业了,你要不要玩电脑?还是看英语?” 曹烽纠结了下,说:“电脑。” 段语澈笑了,心想学霸也不过如此——还不是照样败给电脑了?曹烽学习好,肯定是因为他以前接触不到这些好玩的,只能学习。 “鼠标也给你,你要不然回房间玩?”段语澈对游戏并没有什么瘾,他偶尔玩网游,主要是为了收集皮肤,除此之外就没什么意思了,电脑放在他这里,也是看点视频。 “我可以就在这里……” “你在这儿打扰我学习。” 他愣了一下,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站起来说:“那,那我不打扰你了,我去背单词。” 段语澈说:“别啊,你把电脑拿上,你拿回房间随便玩。” 曹烽犹豫了下:“嗯,谢谢弟弟。” 段语澈摆摆手,表示不用客气,曹烽抱着电脑走了,门一关,他就迅速丢掉笔,把练习册放一边,坐在地上继续玩他刚拆开的拼图。 这是他远在英伦的小姨寄给他的生日礼物,提前一个多月到了。 拼图是3000片,Jumbo的MysteryPuzzle系列,刚出的新款。 小姨的朋友告诉他,Jumbo刚出的系列还有个活动,拼好过后拍照发到官方邮箱,如果是前五十名成功拼成功的,就能获得一份奖品。小姨还说:“你什么时候拼好了,小姨就什么时候回国来看你。” 段语澈知道她就是说说而已,哪怕他没有拼成功,只要她有时间,就一定会回来看他的。 他很喜欢把一个零散的物件拼凑成一个整体的过程,尤其是有难度的,这包拼图从英国寄过来,本就花了不少时间,即便这是个冷门游戏,可世界那么大,和他一样喜欢玩Mystery系列的人并不少,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前五十名的奖品。 按照以往的经验,他一个人得花上至少一个月、或许两个月……甚至是小半年,才可能拼出来。 JumboMystery称得上是全世界难度最高的拼图。 他趴在地上,一块一块地扒拉,拼图没有什么技巧,就是从外框开始拼,从颜色相近的部分开始由外往内拼凑。 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他找到了两片,奖励自己吃了两块巧克力——这已经是很不错的战绩了。 这时,门突然被人敲响,段语澈:“谁啊?” 曹烽说:“小澈,我能进来吗?” 段语澈顿了顿,想了下自己要不要装个样子去写作业,但是又懒得起来,就没动:“你进来吧,什么事?” 曹烽推开门,抱着电脑进来:“电脑突然黑屏了。” “应该是没电了,充电器在床头柜那里,你找找看。”他头也不抬地找拼图块。 曹烽看见他专心致志地玩拼图,旁边地上还放了一盒打开的巧克力,便走了进来,把电脑放在他床头,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哪个?”段语澈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在说拼图,就看傻子一样看他,“拼图啊,你没玩过?” “没。”曹烽脸有点红,他当然知道是拼图,虽然没玩过,但也知道,他就是想和弟弟说话而已,他坐下来,问他,“难吗?” “嗯……有点难。”段语澈看他好像没有走的意思,就说了句,“你不玩电脑了?” 曹烽摇头:“你作业写完了吗?” 段语澈:“……” 他迅速转移话题:“以前没玩过拼图?我教你吧,你帮我找图块,我们一起拼,你找到了一块呢,我就奖励你一块巧克力,怎么样?” “好啊!”曹烽马上就应了。 上次他就对弟弟的这个拼图很感兴趣了。 “这个拼图叫Jumbo,是……”他在想要怎么翻译那个单词,顿了顿道,“悬疑系列。” “嗯。”曹烽认真地听着。 “这是线索。”他把外包装拿给曹烽看,“叫……”又是顿了顿,才翻译道,“非常嫌疑犯,和普通拼图最大的区别是,这个外壳的图只是线索,真正的图不长这样。在完成拼图前,谁也不知道这张图的完成品到底长什么样,当然,除非有人拼好后,把完成图上传到网上。” 若是对照着图来拼,乐趣就要大大减少很多。 早在小学的时候,他就花了整整一年,一个人在家拼成了33200片的动物丛林,打那以后就再也不碰普通拼图了。 去年他花费小半年的工夫拼好了3000片的纯白地狱,今年就换了Jumbo的悬疑。 曹烽专心地听他讲解拼图技巧,不时点头,表示明白。 段语澈分了一小部分的“尸-体”给他:“开始吧。” 已经夜深了,但面对感兴趣的游戏,段语澈没有半分的睡意,曹烽是个生手,找出一片就问弟弟:“是不是这片?” “不是,这颜色都对不上,缺一块,你再找。” 很快,又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两个人都忘了时间,直到曹烽的肚子忽然“咕……”了一声。 在安静的房间里,这声音非常明显。 曹烽的脸刷一下就红了,段语澈也没抬头,在拼图块里扒拉扒拉,默默地丢给他一块巧克力,曹烽没有接,忍住了馋意,他晚上经常饿,但他那里还有好多段述民买的零食,饿了就吃一块牛肉干。 他摇头道:“我还没找到呢。” 段语澈有点不解:“等会儿再找吧,你不是饿了吗?” “你刚刚说……”曹烽顿了顿,“要我找到正确的拼上去,才给我奖励。” 第 8 章 曹烽从来都没有交过好朋友,他想,如果朋友之间玩游戏,一定是要遵守规则的。 段语澈却对他的这个颇为纯真的回答有些愣,抬头看就坐在落地灯下面的曹烽,他那微微弓着腰、大手里捏着迷你拼图块的姿势,特别像一只温顺而安静的黑熊。 他忽然发现这个乡巴佬长得其实很顺眼。 段语澈忍不住笑了一声,丢给他一块拼图块,又给他一块巧克力:“这块拼这儿,算你找到的,你吃吧,别跟我较真了,这是豆腐夹心的,很难买的。” 是上回小姨过来带给他的,小姨知道他的乐趣就两个,一个收藏是拼图,一个收藏是巧克力。 听见“很难买的”几个字,曹烽顿了一下,还是说不要:“你吃吧,哥不吃。” 段语澈是回国之后,才知道中国人含蓄,有“客气”的习惯。 他理所应当地当他就是假客气:“给你你就吃,再来这套我要骂人了啊。” 曹烽便看着他,弟弟穿的睡衣,从脸庞到脖子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象牙色柔光,曹烽不敢多看,手指甲轻轻刮着拼图的厚纸板,然后说:“我们一人一半。”他剥开锡纸包装,很轻松地就掰了一半下来,把多的那一半分给弟弟了。 段语澈也没说什么,接过来吃了。两人又坐着继续找拼图块,期间多次传来曹烽饥肠辘辘的动静,他太尴尬了,极力想忍耐,可是忍不住,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一声不吭地垂着脑袋,最后段语澈实在看不下去他那副可怜模样,就说:“我有点饿,我们出去吃夜宵吧。” “诶?” “走吧,还没到十二点,还有好多餐厅没关门,你想吃什么?” 曹烽没想到他会这样突然兴起:“真去啊?那叔叔……” “我爸现在还没回来,多半在喝酒呢,等他回来肯定都烂醉如泥了,别怕。我们出去吃了再偷偷回来,你不说我不说,他是不会发现的,再说了,发现了也没什么。” “可是、可是……”他连着两个可是,提议道,“要不,要不我给你下面吃,或者蛋炒饭?” “……那好吧,吃面。” 曹烽当真以为他饿了,抓了一大把面条下锅,他现在已经可以熟练使用这些厨房的设施了,从消毒柜拿出碗筷,然后从橱柜里拿出调料和干枞菌,熟练地泡水,丢进锅里和面条一起煮,在碗里勾兑调味料。 段语澈就坐着也不帮忙,他并不喜欢烹饪,以前在国外上学,他总被学校里的白人误会成女生,其实那些人内心很清楚他的性别,可还是会故意把他当女孩儿,只因为他长得不够高,天生体格比不上白人,不愿意带他踢球,而是让他去玩他的洋娃娃,上他的烹饪课。 他那时就很想长高,每天超量吃钙片、喝牛奶、运动,但效果甚微。 结果一回国发现,原来他并不是不正常,在江南地区,很多人这个年纪还不如他高呢。 那时候他也不知道妈妈生病了,他一回国瞧见大家都挺矮,非常舒适,感觉空气都清新多了,妈妈问他喜不喜欢这里,他就点头说喜欢。 正当他想的入神的时候,曹烽的面好了,他端了一大碗给段语澈。 “小澈,尝尝看。” 面条卖相不错,闻着很香,汤色清亮,一层油光,汤面上海铺了几片菜叶。 “我吃不了这么多的,小碗给我吧,你多吃一点。”段语澈跟他换了碗,用筷子拌匀,随口问道:“你晚上在学校吃的什么?” “吃了花卷馒头。”他说。 “……就吃这些?”段语澈一时无言,“连肉都没有,难怪会饿。” 曹烽解释说吃了肉:“中午吃了肉包子。” 段语澈:“……” “那你在你们老家,总要吃肉吧,不然你怎么长这么高的?” 曹烽说吃,不过是自己打猎,所以不要钱:“有一回寨民一起猎了头野猪,全寨吃了两天才吃完!” “有这么大。”他放下筷子比划给段语澈看,“有四百斤,桌子这么长。” 这种原始生活,段语澈想都没想过,非常好奇,又问他:“你们都用什么打猎?” “用□□。” “我们国家不是禁枪支吗?” “是禁止,不过我们那儿不一样!”他黑色的眼睛放出光亮,显然很骄傲,“父老乡亲都靠这个活着,当地政-府尊重我们的风俗习惯,准许我们使用□□,我也有一把!”他说着有些遗憾,叹了口气,“但是我不能带走,我走的时候,只拿了我的弯刀。” “打猎用的刀?” “嗯,我们岜沙人,腰刀从不离身。” “那你平时上学都把腰刀放在哪儿?”段语澈发现汤里的菌菇很好吃,就一直挑来吃,也不吃面条了。 “上学我就背着,回家就放枕头底下,也辟邪。”因为那是见过兽血的凶刀,开光的时候,放的是他自己的血,这把刀从出生起就跟着他,是非常珍贵的东西,放枕头下睡,他会觉得很安稳,这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一个说法。 曹烽看见他喜欢吃野生枞菌,就一边从自己碗里挑给他,一边很高兴地说:“这是我自己在山上挖的菌子,没带多少过来,你喜欢吃,下次哥回家,给你挖一背篓!” 段语澈只是看着他的动作,有点别扭,说:“够了够了,我肚子都吃撑了,你吃。” 筷子曹烽吃过,在汤里搅过,然后又夹给他,这太不卫生了! 他知道曹烽可能没有这些习惯,也不好直接说,心里虽然不舒服,但还是宽容的。 “你这就吃饱了啊?还剩这么多呢!”曹烽诧异。 “饱了饱了,你多吃点,不早了,我先回房了,Goodnight。” “哦……”曹烽脸微红,说,“你也……古德奈特。” 段语澈点点头,起身回房间,走了几步想起来:“对了,我……”结果一回头,就看见曹烽端着他吃剩的面在大口喝汤。 “嗯?什么?”曹烽抬起胳膊擦了擦嘴角。 段语澈嘴角一抽:“……没什么,我爸回来的晚,给他留个灯吧。” 不过都这么晚了,段述民这个点还没回来,肯定是喝多了,喝多了住酒店了,也是常有的事。 第二天早上,是曹烽做的早饭,有茶碗蒸和海带汤,甚至还包了饺子,味道比平日段述民给他准备的千篇一律的麦片、三明治牛奶,不知道要好吃多少倍。 段语澈意识到段述民昨晚应该是没回家,就给他发了个短信。 直到中午,段语澈吃饭的时候,段述民才回消息,说是在酒店过了夜,今天忙完就回家。 他忽然又想起曹烽来。 不会又吃什么包子馒头花卷吧? 他知道曹烽为了省钱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低头发了条短信,问他:“中午吃的什么?”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曹烽回复,说买了包子。 段语澈:“……” “你这半个月都这么吃的吗?这么吃不会饿吗?”他发消息过去。 曹烽回复说他买了四个包子,两个花卷,还买了豆浆,很丰盛。 学校食堂总是会排队,他觉得太浪费时间,排队吃饭的时间都能背十个单词了,所以通常他兜里的揣着一本的单词口袋本。 学校里的面点卖得不贵,实在饿的时候就去吃面,学校的面一份五元,加一小勺的肉臊,再加个芽菜肉包,一顿六块五就能解决了,有的时候他还会在食堂买白饭,白米饭一块钱一份,可以免费添饭。 总之怎么省钱、省时间就怎么来。 段语澈光是听着就感觉饥肠辘辘,心里琢磨着要不然下周带曹烽一起吧……可他和周泽亮两个人吃小炒一顿就要开销五六十甚至更多,可按照曹烽的消费习惯,怕是五块钱以上的消费都不能叫他。 想了半天,给周泽亮说了这件事,周泽亮建议道:“你不如让他去三楼自助餐,就在旁边,十块钱饭菜随便吃,挺适合他的。” 段语澈也觉得这个适合,整天吃馒头哪里有营养? 他怕曹烽没吃饱,吃完了小炒,专门去排队买了烤肠和卤鸡腿带回教室。 而曹烽夹着一本书,正在疾步匆匆地往外走。 “曹烽!”段语澈叫住他,注意到他怀里抱的书是一本《Windows黑客编程技术详解》,问,“你去哪儿?” 曹烽回答道:“我借了书,去图书馆还书。” “我们学校还有图书馆啊?”段语澈一手拿着棒棒糖,把装着鸡腿的食品袋给他,“我买了没吃完,你不嫌弃就吃吧。” 如果他说是专门买给曹烽的,曹烽可能会让他自己吃,但如果说是没吃完的,曹烽通常都会接受。 曹烽低头一看,袋子里的烤肠果然有缺一块,看着好像被人咬了一口似的,实际上是段语澈掐了一小块丢掉。 曹烽真以为是吃剩的,半点不嫌弃,冲他露出牙齿笑:“谢谢弟弟。” 段语澈嘴里含着一块话梅糖,糖抵着腮帮子,问他:“你现在去图书馆,不用午休了吗?” 曹烽:“我前两天问过马老师,在图书馆签到就可以不用在教室午休了,不过要办图书借阅卡,报给学生会才行。” 段语澈有些心动:“图书馆凉快吗?人多吗?怎么办卡?” 曹烽挨个回答他的问题:“有时候会开空调,基本上没有人,办卡要一周。” 段语澈有些失望:“居然要这么久,办卡的时候你怎么不叫我。” “上周马老师通知了的,我以为……你不会感兴趣的。”弟弟连作业都要他帮忙写,怎么可能愿意去图书馆看书? 段语澈又追问他图书馆有没有沙发,能不能睡觉,曹烽说没有沙发:“有学习桌和椅子,不过可以休息,很安静,而且不热。” 段语澈当即拍板决定办一张借阅卡,不为别的,就冲图书馆会开空调这一点,就比教室强一百倍。 过了一周,他的图书借阅卡终于办了下来。 段语澈还没去过校图书馆,根本不知道在哪,是回了教室,找到了曹烽,跟着曹烽一起过去才知道的。 校图书馆在另一栋楼,段语澈没来过这栋楼上课,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不过图书馆在二楼,占据了一整层楼的空间,挺大的,藏书量也多,连曹烽需要的编程书籍都有满满一排几十本。 一进门,段语澈便感觉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凉爽,和外面的暑热全然两个世界。 果真开了空调。 图书馆管理得严格,在管理员那里登记了班级、姓名、卡号,才被允许进去。 阅读区挂着许多幅印着名人半身像的名人名言,和教室差不多,每张桌上都立着一块硕大的招牌——禁止喧哗。 倒真如曹烽所言,一个人都没有,非常安静,好像除了曹烽,全校都没人知道可以中午来这里午休了一样。 只是桌子和椅子看起来都不太舒服,感觉还不如教室的课桌椅。 段语澈忍不住问他:“你每天中午都在这里看书?累了怎么办?” “跟我来。”曹烽拉过他的手腕,朝里走去,中途拿了两本书,接着走到了最里面,转弯,两排高高的书架中央是一条窄窄的过道,图书馆的地砖是浅米色的,走在上面有一股凉意。 “这里都是农业养殖类书籍,很少有人会来。”曹烽说着脱下校服外套,坐在了地上,还把外套铺在地上,让段语澈坐,“我看书累了就靠着墙睡一会儿,调一个两点的闹铃。” 下午是两点十五的预备铃,两点二十上课。 段语澈迟疑了下,没坐他校服上,把校服抱了起来,说没事:“反正是校裤,我也不怕地脏。”说完他就想到了,最近家里的衣服,好像是曹烽在洗…… 曹烽说地上凉:“垫着坐舒服一点。” 段语澈笑着说凉一点正好:“我不怕凉就怕热。” 书架之间的缝隙并不是很宽,两个人都靠墙坐着,几乎是紧挨在一起的,双方都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 头顶就是窗户,透着窗外丝丝缕缕的阳光,段语澈伸手把窗帘拉上,随手在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出来。 《养猪高手谈经验》 曹烽看的则是泰戈尔的《飞鸟集》双语版。 段语澈随手翻看着这本《养猪高手谈经验》,甚至还认真地看了好几页,但书上的内容着实无聊,看了没多久就打了个哈欠,关上书,他像蚕宝宝那样往下一缩,头顺势倚靠在旁边的书架上,扭头看着曹烽说:“明天我一定要带张毯子来睡觉。” 曹烽低声问:“困了吗?” 段语澈轻轻地点头,从兜里拿出手机和耳机插上,他也不避讳把新手机拿出来让曹烽看到,他知道曹烽是不会告状的。 戴着耳机,从上次没听完的歌单继续播放。 正午时分的阳光从窗帘缝隙摇晃着洒在身上,没有什么比这样的安然静谧的光更使人感到舒适疲倦的了,段语澈只是靠着书架,闭着的双眼接触到摇曳不定的光,就感觉乏困了。 呼吸放慢,在巴赫的宇宙之外,聒噪的蝉鸣声几乎听不见了,段语澈睡得很快,可这样的姿势,怎么可能睡得舒坦? 睡梦中,他抱着手臂,又觉得有点冷了。脑袋从硬邦邦的柜子边沿向后,靠在墙上,过了几秒,咕噜一滚,咚地倒在曹烽的肩膀上,好像有点痛,皱了下眉,把脸颊整个压在他的肩上,接着又过了几秒,弟弟整个人几乎缩进他怀里。 曹烽浑身一僵,呼吸凝固。 片刻,微风翻动了待在他手上十多分钟也没有翻过的书页,吹拂起段语澈的短发,柔软的发梢搔在曹烽的脖颈处,是一种牛奶巧克力的味道,胸腔里,仿佛有个部位被温暖了。 飞鸟集上写:“它变得小了,小得宛如一首歌,小得宛如一个永恒的吻。” 可曹烽的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在文字上,哪怕泰戈尔的文字再美好、再如何吸引人,心飞走了,也就看不进去了。 第 9 章 曹烽迟疑地伸出手臂,慢慢地、慢慢地将弟弟用手臂搂住,另一只手把刚才脱下的校服外套,罩在了自己的怀抱温暖不了的地方。 段语澈自动在他怀中找了个舒适的姿势,曹烽身上的洗衣粉是家里统一买的,薰衣草味很好闻,温暖的怀抱散发着安心的香气,他睡得很熟。 曹烽怕把他弄醒,丝毫不敢动弹,不敢翻书,大脑都放空,连低头都不敢,这么僵硬了半天,才垂下头去,去看段语澈靠在他身上的睡颜。 距离很近很近,近到能看清晰他洁净白皙的脸庞上细小的、仿佛笼罩着微光的绒毛,也能数清楚他浓密的长睫毛有多少根。 心尖像被抓了一下,他只希望这一刻能永远静止。 但时钟走得很快,手表的定时闹铃滴滴滴响起,曹烽看见段语澈睫毛受惊地颤了下,慌乱极了,不敢再抱,当即松了手,匆匆伸手关了手表上的闹铃。 段语澈发出几声没睡醒的“嗯”声,眼睛都没睁开,含糊不清地问他:“几点了?” 曹烽喉结上下动了一下,哑声说:“两点了。” 段语澈睁开一条缝隙,看见曹烽坚毅的下颌,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我睡你肩膀上了,怎么都不叫醒我,肩膀不麻吗?” “没关系,”曹烽低着嗓音,看着他,“不麻,还困吗?” “困……下午第一节好像是体育课是吧?”他没有起床气,就是刚醒的时候,会比平时颓一些。 曹烽“嗯”了一声,段语澈抱着他的校服站起身,声音还有几分涩:“你先陪我去小卖部买瓶水吧,等下再去操场。” 曹烽借走了一本飞鸟集,还借了另外一本计算机的书,和段语澈一起去买了零食水果,段语澈没带饭卡,刷的他的卡,接着两人再一起去操场找班级集合。 体育老师是个女老师,管得不严,一般数了人数后,让学生做完广播体操,再绕着操场跑一圈就解散了,有时候会发体育器材让他们锻炼,比如篮球、羽毛球、排球之类的。 跑完四百米,体育老师说起下个月运动会的事:“同学们,秋季运动会就在你们月考后的下一周,要报项目的同学现在就可以开始练习了,需要什么器材告诉体育委员,去器材室借。” 说完这件事便解散了。 飞机凑上来问段语澈:“去踢球不?” 他打了个哈欠道:“不去了你们去吧。”他足球踢的不赖,以前专门在家练过射门,练了很久,准确率很高,但这会儿还没精神,有点犯午困,满心想回家睡觉。 曹烽见他状态不好,拧开矿泉水瓶给他,又给了他一颗话梅糖。 太阳有些大,曹烽被照得眯起眼睛,说:“小澈,我们进去吧,体育馆里面凉快。” 体育馆是去年才竣工的,非常空旷,一股崭新的味道,场地上放置着羽毛球网,有零丁的学生在练习排球和羽毛球。 找了个高处的位置坐下,段语澈无精打采地戴上耳机继续听歌,不说话也不理曹烽,托着下巴的模样,像是在努力思考人生。 曹烽不断地侧头去看他的侧脸,多次想说话,看他闭着眼的模样,就不敢去打扰他了。 这时,体育馆下面忽然传来了钢琴声。 平日学校会组织一些文艺活动,什么迎新晚会,毕业晚会,新年晚会或是夏季歌会……经常会用到钢琴,于是钢琴干脆就放在体育馆内,偶尔也会有学生去碰,学校并不管制,反正有监控,谁碰坏了谁赔钱。 那是一架普通的黑色竖式钢琴,没有段语澈房间里的白色三角漂亮,弹琴的是个穿校服的长发女生。 钢琴声非常悠扬,有些正在打羽毛球的同学,都不禁回头望了过去,段语澈也看了一眼,不过他的反应和别人不一样,他好像觉得那是一种噪音污染,调大了耳机里音乐的音量。 这时,他却蓦地瞥见曹烽崇拜的目光,灼灼地盯着那钢琴的方向,由衷地说了句:“太好听了!” 他就在段语澈旁边,哪怕段语澈戴着耳机,也听见了,他轻轻皱了皱眉:“你刚刚说什么?” 曹烽说:“她弹得真好。”他对钢琴仅有的了解,来自以前在录像厅看过的一部叫《海上钢琴师》的电影,这种电影在偏远县城不受欢迎,没有港片那么让人热血沸腾,后来电影院兴起,录像厅倒闭,曹烽就再也没看过电影了。 他对钢琴唯一的印象就是,那是非常高雅的乐器,他也始终难忘里面悦耳的插曲,可并不知道那些插曲叫什么。 段语澈意味深长地哦了声:“你觉得她弹得很好?” “是啊。”曹烽的目光转回来一些,才发现段语澈摘了一边的耳机,还是不太精神的模样,表情还有点臭,透出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 “她弹的是《MARIAGED\AMOUR》,那个我六岁就会弹了。” 曹烽:“……” 他再笨,这下也明白了,为什么弟弟会臭着脸,他知道段语澈房间里有钢琴,可从来没有听见他弹过,便一直以为是个装饰。 “其实我,我……”这时候,曹烽不得不懊恼起自己的嘴笨来。 根本不知道要怎么说,才能让段语澈高兴一点:“其实我也没怎么听过钢琴曲……更没有听过别人现场演奏,我不懂音乐,但是我知道弟弟弹的,肯定比她弹的更好听。” 段语澈瞥着他,嘴角微微上扬:“你又没听过,你怎么知道?” “虽然……虽然我没听过,”曹烽有些结巴,迟钝的模样像在组织语言,他低头凝视住弟弟随意放在膝盖上的手,细长又白皙,泛着象牙色的光泽,指甲修得工整干净,说,“可是你手指很长,很漂亮,所以你弹琴一定很好听。一般那些优秀的人,都是不喜欢炫耀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倒是很真挚,似乎是真的打心眼里这么想。 段语澈知道曹烽就是个马屁精,不然怎么会每年都给段述民写信?尽管知道,但还是莫名地觉得心情很好,摘下耳机说,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那好吧,我就去弹一下给你听。” 曹烽非常高兴。 两人下楼梯,朝放置钢琴的角落走去。 那女生可能只会弹一小段,弹了两遍,见有人走来,有些不好意思,就站了起身,拉着朋友走了。 正好给段语澈让出位置。 学校的钢琴是普通的雅马哈,估计也没多少人用过,没什么使用痕迹,黑漆仍然发亮。 他已经很久没有碰这个了,手指放上去后,过了有半分钟,像是在思索要弹什么,在琴键上触碰了一下,发出很轻的一声,又过了几秒,他好像终于想清楚了,很干脆地落下手指。 不知道是什么曲子,非常急促,落点像雨滴一样,修长的手指也飞快地跳着。 站在旁边的曹烽,慢慢睁大了眼睛。 即便他不懂,也知道孰优孰劣。他呆呆地看着段语澈,体育馆的顶是透光的,下午的阳光渡在他身上,有些懒惰、好像没睡醒的洁白脸庞在干净的光芒下熠熠生辉。 曹烽有些晃神,好像别的事物、四周的吵闹,都从他身边退去了,只剩下段语澈一个人坐在他眼前。 段语澈面前没有谱子,他也并不看琴键,可他总能分毫不差地弹奏出最美妙空灵的音乐,他那做钢琴家的小姨说他有天赋,但他却对此没有太高的兴致,喜欢听却很久都不碰一下,小姨觉得惋惜,后来教了他几首他最喜欢听的,让他弹到熟练为止,免得出去丢人,这才肯放过他。 当然,生疏带来的后果是忘谱,拍子也错乱了几个,所以段语澈没有继续弹,他点到为止,在一个延长音符后慢慢收了手。 他心想,若是小姨在旁边,铁定是要骂他的了。 好在曹烽完全不懂行,一抬头看他那副听傻了的模样,段语澈就知道自己的技艺已经震慑住他了,心中相当自得,也没说话,只眼神中露出一种问他“怎么样”的讯息。 “太好听了。”曹烽睁大眼睛,情不自禁地鼓掌,“小澈,你弹的太好了!太棒了!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么……这么好听的歌。” “喂,别鼓掌!”段语澈赶紧拽住他的手。 曹烽这才意识到这不是在家,体育馆里还有人呢,便停了下来,问:“这是什么曲子?” “是Beethoven,”段语澈朝其他方向望去,发现果真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他猜大概是自己弹的太好听的缘故,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给他科普:“这首是D小调117号奏鸣曲,还有个名字叫……”他又停顿下来,是在思考怎么翻译,学习了太多的语言的后果便是常常不知道用什么文化思维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你看过莎士比亚的《theTempest》吗?” “诶?莎士比亚也是钢琴家吗?” “不是,”他意识到可能曹烽确实没听懂他的话,便耐心地解释,“莎士比亚写过一部叫《Tempest》的戏剧,是他晚年的最后一部作品,说起来更像是他的遗嘱,用诗歌写成的遗嘱。贝多芬的《Tempest》,也是晚年创作的,你总知道贝多芬吧?” “嗯,知道。”他不至于连这个都不知道,语文课还在学习贝多芬呢——就是方才段语澈讲的是英文,一时没听懂而已。 “贝多芬晚年听力衰弱,精神也出了问题,所以《Tempest》就是他晚年对命运不公的……”他又发现自己不会用好的形容词了,各种语言在脑子里切换。 曹烽见他停顿,接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他的《命运》!我听过。” 段语澈笑了笑,也没有笑话他不懂,他转了话题,又问:“你有没有什么喜欢听的?” “我吗?”曹烽愣住,“我……没什么喜欢听的。” 音乐无处不在,从街上走过,大街小巷的商店都在放音乐,可他确实没怎么听过钢琴曲,平日听的都是俗乐,怕说出来被弟弟笑话。 段语澈就说:“那你平时都不听歌的吗?” “也……也会听,我有磁带。”是他买的二手货,以前用来学英语的,可是质量很不好,音色非常糟糕。 “所以你平时都爱听什么?流行乐?”段语澈琥珀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他。 “……嗯,流行乐。” “比如?” 这真是吃了没文化的亏,难倒曹烽了。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问题,他不懂高雅的东西,张了张嘴,半晌,在弟弟的凝望下,难以启齿地用最低的音量回答:“一……一剪梅。” 第 10 章 段语澈没听过这个,晚上回家,准备打开电脑搜一下来听听。结果一打开,电脑还停留在上次曹烽拿去用的界面。 屏幕上是个文档,文档里全是一些看不懂的乱码,有点像蓝屏时的那种代码。 他也没在意,就给关了,搜出《一剪梅》来听。 曹烽抱着作业来敲门的时候,隔着门就听见了音乐,但不知道放的是什么,打开后,听见费玉清的声音,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段语澈还在折腾他的Jumbo拼图,这需要非比寻常的耐心,看见曹烽进来,就随口说了句:“你推荐的歌不错。” 乍一听曲调似乎有些俗,但细听发现歌词很美,就是打死他,也不可能写出这么美的句子来。 曹烽还真没想到他会喜欢,有些诧异,接着笑了:“你喜欢听中文歌吗?” “学中文的时候就听,我妈喜欢邓丽君。” 曹烽是第一次听见他提起妈妈,还愣了一下,坐在拼图毯旁边道:“你妈妈在瑞士吗?” 刚来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个家没有女主人,而段述民也没跟他解释,只在提到弟弟的时候说:“你弟弟小时候跟他妈妈在瑞士生活了很多年,被我们给惯坏了,要是有什么不懂事的,你就顺着他。” 段语澈摆弄拼图块的动作顿住,但只不过一秒钟,非常短暂,他头也不抬,语气也很平静:“她在天堂。” 空气寂静了片刻,曹烽低声说:“对不起。” “没关系。”他摇摇头,并不在意。 曹烽原本是过来陪他写作业的,这下,也不敢问他写不写作业了,默默地卷走一半的拼图块:“我帮你一起拼吧。” 段述民刚才看见曹烽抱着练习册和课本进去,还以为两个孩子在学习,房间里怎么这么安静?他偷偷打开门看了一眼,结果发现两个小孩坐在地上玩拼图。 他开门的动作被段语澈捕捉到了,一秒抬头锁定他。 段述民有些尴尬,干咳了一声:“在玩拼图啊?” “嗯。”段语澈不乐意搭理他,这几天段述民神出鬼没的,不知道在忙什么,经常不见人。 段述民走进来:“好玩吗,我跟你们一起玩吧?” 段语澈没说话,段述民心里纳闷得很,这孩子是怎么了? 他说:“作业都写完了吗?” 段语澈看了他一眼,正想说没有,就听出曹烽出声:“写完了,弟弟刚刚写完了,我陪他写的。” 段语澈的目光转向曹烽,像是不解,曹烽继续说:“这几天的作业都是我陪着他一起写的,每天都有交,老师也表扬他学习认真。” 段述民立刻展颜一笑,狠狠搓了搓儿子的头发道:“我就知道,我儿子读书怎么可能没我厉害,这不就比我厉害多了吗,继续努力。” 虽说他对段语澈没什么要求,但终究是很在意他的学习成绩的,这年头家长爱攀比谁家小孩学习好,每回开分行会议、表彰、聚餐,说到这个话题他就闭嘴,还总有人问他家小孩是不是上高中了,考了多少分。而且他也问过段语澈,段语澈说不想出国读大学,也就是说要留在国内了,可他这个成绩……自己就算在临州市再如何有头有脸,也不可能把他这个专科水准的儿子送进好大学的。 段述民一走,段语澈就问曹烽:“你刚才为什么那么说?” “我……”曹烽顿了顿,小心地看他,“怕叔叔骂你。” “他不会骂我的,顶多就是对我失望而已。” “不过我也没骗叔叔,你这段时间每天都交了作业。”没交作业的会罚站,段语澈最近两周都没有被罚过。 “抄的而已。”他头也不抬,正好找到了一片,拼上去后,抓了把浪味仙塞嘴里。 曹烽想让他高兴一点,就努力地找话说:“房间里放了钢琴,你怎么都不弹呢?明明弹的那么好。” “我弹的不好,是因为你不懂这个,才觉得我弹得好,而且我也不喜欢弹钢琴。” “那为什么……” “因为……”段语澈并不是很想说这些,有种把伤口扒开给别人看的感觉,他沉默了几秒,摇摇头,问:“你喜欢听我弹钢琴吗?” 曹烽说喜欢。 “那下回再给你弹。” 小的时候,妈妈总是不在家,常常把他丢给德国邻居家托管,他打电话给妈妈,妈妈也总是说,这个展还有多少天才结束,走不开,让他再等等,说给他带礼物回家。 妈妈不回家,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小Tommy想尽办法,想要小姨过来看看她,就告诉小姨自己跟邻居学了钢琴启蒙,但是学不好,想让她来教。 小姨那时候才刚刚音乐学院毕业,听见这事,立刻过来看小外甥Tommy,发现他居然有很高的天赋,喜出望外。 终于,他学会第一首完整的曲子,让小姨给妈妈打电话,让她回家听自己弹钢琴,这很管用——过了几天,她回来了。 早上,段语澈赖床起的迟了,在车上吃早餐,是曹烽摊的玉米饼,不过曹烽管玉米叫“苞谷”。 他还挺喜欢吃的,因为上面还抹了层话梅酱,酱也是曹烽自己做的,口味和超市里买的那种,有很大的不同。 曹烽抱着崭新的英汉词典,正在背单词。 段语澈看他嘴里念念有词,在背拼写,但就是不出声,就提醒他:“你这么背不出效果的,你得出声。” “可是……”曹烽有些羞耻,他不敢大声读,因为知道自己读的不好,会被笑话。 “没人会笑你的,你要是不开口,说的永远都是哑巴英语。”段语澈非常认可英语的重要性,哪怕他在法语区上学,老师还是用英语授课。 “好。”曹烽应了一声,低声读出来:“Ability。” 他每天要记一百个单词,拼写都能背的滚瓜烂熟,每天早上还要起来在房间里自己默写。 段语澈听他声音很小的读了几个,一边拼一边读,根本不标准,就给他提了个意见:“你不该这么学,我记得我学中文的时候,是看的新闻联播,跟着读,所以你学英文,就应该听BBC广播,晚上你来我这里,我电脑借你,你看新闻学他们的发音,比你自己琢磨强多了。” 曹烽听出他有教自己的意思,心里高兴坏了,连连点头。 下课的时候,隔壁班的周泽亮跑进七班教室,找到段语澈说:“这周就放国庆了,要不要出去玩几天?” “去哪儿?跟谁啊?” “去乌镇吧,你去过没,咱们自己开车去。” “就我们吗?我也不会开车。” “还有我堂哥,他跟我嫂子,说我带我,我寻思我一个人去不是当电灯泡吗,你要是不去,我也不去了。” 段语澈本来也没想好这个国庆要去哪里,闻言便同意了。 周泽亮又说:“哦对了,蝈蝈他们说好久没聚了,你下个月不过生日吗,搞个派对怎么样?就一起打个牌,唱个歌,再喝个酒。” 段语澈没意见:“地方你们挑,我请客。” 假装接水路过两次的曹烽,听见了生日两个字。 弟弟要过生日了? 曹烽回到座位,看见前桌的女同学贺恬恬在看他桌上的书,还问他:“你喜欢看莎士比亚啊?” 书是今天刚借的,他看书快,记忆力很强,之前那本飞鸟集,他专门做了几页的摘抄,就还回去了,换了一本编程书和一本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 他才刚开始看,可不过看了一个故事,就觉得很难过了,也不知道弟弟是不是因为看了太多的悲剧才总是那么忧郁。 或许等他们有了共同话题和爱好后,他就懂得怎么讨他喜欢了。 第 11 章 当晚回家,段语澈就给段述民说了这事:“我国庆要跟朋友出去玩几天。” 段述民正在看新闻,闻言就问他:“哪个朋友?去哪儿?” “泽亮,还有他哥他嫂子,我们四个人,去乌镇。” “乌镇?”段述民的表情微微有了变化,眼睛倒映的是电视机的光芒,语气含着怀念,“那是个好地方,你妈妈以前在那里办过展。” 段语澈还是第一次知道:“什么时候?” “你还没出生。”段述民说完,顿了顿继续道,“对了,你怎么不带你小烽哥哥一起去?” “他又不认识别人……”车后座挤三个男人,怕是够呛。而且带上他,段语澈已经可以想象出接二连三的丢人状况。 “朋友不都是从不认识开始的吗?而且你真打算把他一个人丢家里?” “不是还有你在家陪他吗?”段语澈道。 段裕民解释:“爸爸这几天也有事,要出差。这是你小烽哥哥来咱们家里的第一次放假期,你知道的,他以前都在老家,什么地方都没去过,爸爸还想着带你们一块儿去玩,这不是临时有事吗……” 段语澈想了想,最后还是迫不得已点头了:“那我给他们说一声。” 段述民叫来曹烽,掏了一沓现金给他:“你好好跟弟弟去玩,看好他别让他乱跑了。” 曹烽不要钱:“叔,钱我这儿还有,够。” “拿着,你弟弟是个爱丢三落四的,万一他钱包丢了,你得顾着他,知道不?乌镇这几天天气好像不太好,带个薄外套,免得着凉……” 这是他第一次出去玩。 曹烽心中难免兴奋,出门玩要带什么东西?牙刷、牙膏、剃须刀、水杯,段叔叔说天气冷了要带外套,他找了半天没找到好一点的衣服,就把校服外套装进了书包,还装了俩条内裤。弟弟喜欢吃枞菌,那就再带一包干枞菌,如果他晚上饿了,自己还可以给他下面……他根本没有想过,或许根本没有厨房让他施展身手。 等他收拾好了,书包都被塞得鼓鼓囊囊的了,里面还放了国庆作业,单词本和课本,侧袋里是水杯和零食,还有好几包话梅糖。 第二天一大早,八点不到,段述民就吃过早饭,准备要出门了,这会儿段语澈还没醒,段述民进来跟他说了句:“小澈,爸爸出门了,出去玩要注意安全。”他也只是窝在被窝里没出声。 这个国庆假期,段述民也给任劳任怨的小张放了假,他是自己开车出去的:“小烽,不用送了,你快回去,跟你弟弟出去玩的时候千万记得看好他……” 这是他第二次这么叮嘱了,可见他是真的不放心这个儿子。 “放心吧叔叔,我会看好弟弟的。”曹烽对他保证。 段述民走了不久,段语澈接到电话,这才慢吞吞地起床,他起床没有起床气,就是不精神,要迷茫好久才能清醒。 曹烽给他做了早饭,段语澈来不及吃完,就急匆匆回房间收拾东西了,他有件衣服找不到了,特别抓狂,可周泽亮给他发消息,说马上就到他们小区门口了。 “好,我马上就出来。”段语澈随便收拾了点东西,嘴里还在喊:“曹烽,你见没见过我有条牛仔裤?” “哪一条?”曹烽回房间背上书包,跑过来问。 “就是、就是……”他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了,“有破洞的那条!” 他有好多条牛仔裤都有破洞,曹烽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哪个,就说:“你别急,我帮你找找。”他进了段语澈的衣帽间,拉开裤架帮他找:“是这个?” 他提起一条疑似段语澈形容的裤子。 “不是这个!”段语澈正在收拾洗漱用品,扭头道,“这个腰大了我不穿了。” “那是这个吗?” “也不是!” “是这个吗?” “不、不……不是,那里我找过了,不是那里,”就在这时,他丢在床上的手机铃声响起,段语澈泄气地说,“算了算了别找了,他们到了。” 曹烽说:“会不会是收在叔叔房间里了?” “我怎么知道在哪,衣服也不是我洗的……我们回来再找,走走走,你快点儿,他们都到了……” 曹烽背着自己的书包,提着段语澈的书包,两人一起走出小区。 “嘟——嘟——”车喇叭声响起,周泽亮大声喊他:“这儿!这儿呢!” 那是辆白色的小奥迪。 两人走过去,车门打开,周泽亮的堂哥跟段语澈打了声招呼,又对自己儿子说:“叫哥哥。” 那小孩就听话地叫了一声,不过声音很小,认生。 周泽亮接过段语澈的书包,让他上车。 曹烽至此也没说话,因为没有人问他,也没有人看他,等段语澈上车,这才发现一个尴尬的问题,司机座是周家堂哥,副驾驶座是周家嫂子,后座是他、周泽亮还有周泽亮的四五岁大的小侄子。 几乎没什么位置让给曹烽坐了。 而曹烽就站在外面,看着那几厘米宽的空隙,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段语澈看了他一眼,低声问周泽亮:“曹烽跟我一起去,你没跟……你哥说吗?” “我昨天……打游戏,给忘了。”他挠挠头,嫂子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就说:“没关系,你们三个坐后面,儿子,过来,跟妈妈坐前面。” 小孩这时却开始闹:“我不跟你坐,我不坐前面!” “听话,你不起来别人怎么坐?来妈妈抱你。” “我不要!我不要!”小孩闹腾的时候,还用眼睛去看堂叔。 一大一小对了个眼色,小孩开始疯狂假哭,哭喊着说不要坐前面。 嫂子很尴尬,看了眼不认识的曹烽,又说:“我坐后面吧,泽亮,你坐前面来……” 曹烽就是再迟钝,也看明白了——自己是多余的。 段语澈始终也没出声,看了眼曹烽,接着低头。 “没事,你们去玩吧,我就不去了,刚好我还有点事做。”曹烽笑得宽厚,弯着腰对车上的段语澈说,“哥哥在家等你回来,这个给你,路上饿了吃。”他把装在书包里的零食、话梅糖,统统掏了出来,一起通过车窗塞给他,然后问他:“小澈,带外套了吗?乌镇这几天天气转凉了……” 段语澈摇摇头。 曹烽便把校服外套也拿给他:“衣服刚洗的,很干净,你冷了就穿。” 段语澈侧头看他,他就露出牙齿笑:“到了给哥打个电话。” 段语澈点点头,说好,他的手抠着书包带子,顿了顿又道:“你真的不去了吗?” “不去了,你好好玩,注意安全,有事打电话。” 他点头,挥了挥手:“拜拜。” 曹烽一边挥手告别,一边目视着汽车驶远,良久,他背着明明轻了很多,却又重甸甸的书包回家。 别墅空了下来,只剩他一个人了。 曹烽无事可做,便开始打扫家里,从厨房开始,擦桌子、拖地板、给植物浇水…… 车上,周泽亮正在跟他哥他嫂子两人科普曹烽。 “段叔叔资助的一个学生,少数民族的,整天闹笑话……” “那天小澈带他去洗头,那家伙没去过理发店,你们猜怎么着,他把洗头池当成洗脚池……”这个笑话他百说不厌。 所以前天段语澈给他打电话,说:“我爸一定要我带上他。”的时候,就想了个办法——用玩具收买他家小侄子。 侄子只要一闹,他堂哥堂嫂都拿他没办法。 这事儿他也没给段语澈说。 路上很沉闷,全靠周泽亮那些段语澈讲给他听的“笑话”,才充满了笑声。 段语澈皱了皱眉,像是有些不舒服。 周泽亮注意到了,就问他怎么了,段语澈说:“我有点晕车。” “那怎么办?要不要吃块木糖醇?” “不用了,我听歌就好了。”说着,他戴上了耳机,接着从包里拿出刚才曹烽给他的话梅糖,有些酸涩的甜味压在舌下,隐约听见周泽亮在跟他堂哥说:“哥你开慢点,他晕车了……” 曹烽勤快地打扫着家里,还放了歌来听,过了一个小时,就收到了段语澈的消息,说到乌镇了。 他回了消息后,继续打扫,过了中午,这才换了身衣服出门去。 那天他问前桌的女生打听了一下,知道了几个买礼物的好地方。 这个月底是段语澈的生日,他还没给他准备礼物,曹烽这双手,只会做些粗活,会做点木工活,若是送木雕吧,似乎不够有新意。 他进了商场里的精品店,逛了一圈,被动不动好几千的价格吓退了,从商场出去,他又去了其他地方继续逛,进了一家古董商店,这家小店卖的东西都带有年代的气息,曹烽挨个地看,眼睛都亮了起来,随手拿起一个长得像怀表的金属块,问:“老板,这个是什么?” 老板懒洋洋的声音说:“那个是微型八音盒。” “八音盒?能放歌吗?”他没见过这么小的八音盒,刚才去礼品店,他也看见了音乐盒,但都是很大的。 老板说:“能啊,后面有发条,转一下就能出声了。” 曹烽试了试,果然有声音,而且还是贝多芬的《致爱丽丝》—— 他用弟弟的电脑的时候,专门听了贝多芬的钢琴曲,听了很多首。 曹烽感兴趣极了,把微型八音盒问:“多少钱?” “这是日本Sankyo原装的古董机械八音盒。”老板这时候才稍微打起一点精神,看了一眼,说,“你拿的那块基本是全新的,成色很好,要两千五。” 曹烽:“……” 曹烽从中古店出去,接到了段述民的电话。 “喂?小烽啊,你们到酒店了吗?” 曹烽说到了,也问他:“您到了吗?” 段述民也说自己到了:“你们俩好好玩。”很快,两人结束通话,曹烽坐公交回家。 他对这边路况不熟,不小心坐了反方向,结果到家的时候,已经快晚上九点了。 打开大门进去,曹烽看见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车库——是段述民早上开走的那辆。 段叔叔不是去上海了吗? 车怎么会在家里? 曹烽有些纳闷,掏出钥匙打开门。 与此同时,沙发上两个人都惊了一下,慌忙分开。 曹烽打开灯,正好看见了平日里总是西装革履的段叔叔,有些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地坐在沙发上,他还试图用沙发枕挡住旁边女孩的脸。 但曹烽的目光还是对上了那女孩儿的眼睛—— 空气安静了半晌,段述民盯着他,片刻,没有看见段语澈,他才算是松了口气:“小烽,你……你们不是去乌镇了吗?小澈呢?” 曹烽尴尬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解释原委:“车有点坐不下,我、我就没去成。” 段述民勉强恢复了镇静,说:“这件事,你帮叔叔个忙,不要告诉你弟弟,行吗?” 曹烽有些一言难尽地看着那个女孩子,看起来年龄不大,或许才上大学吧,脸红了一片,垂着头不敢看人。 他不知道段家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段述民和段语澈的妈妈之间有什么故事,他只知道段述民对段语澈来说太重要了,按照弟弟的性格,不会允许父亲二婚的——可这件事不是他一个外人能管的。 曹烽沉默了一下,听见段述民说:“暂时帮叔叔保一下密,算叔叔拜托你了,好不好?” 第 12 章 “你跟叔叔来一趟。”段述民把他叫到了自己的书房。 这是曹烽第二次进书房,他平时不会进来,打扫也不进来,因为里面有重要的文件,就连钟点工来打扫,里面的监控也是时实开着的。 “小烽,你是大孩子了。” 曹烽还是没有说话,在心里想,这对段语澈不公平,但这种话,不能由他说。 “叔叔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坐下,别站着。”段述民眉头有些紧,从抽屉里拿了一包烟出来,点了一支,“我和小澈他妈妈的关系很复杂,你来的时候肯定就注意到了吧,他妈妈去世好几年了。” “我知道的……弟弟,说过。”曹烽当然注意到了,他还注意到,段述民这里没有一张有关去世的女主人的照片,只有段语澈的房间,有幼时的他和他妈妈的照片,保存在相框里。 书房灯开的很暗,烟味开始在这个密闭昏暗的空间内飘散。 段述民颇为诧异,段语澈竟然会告诉他这些,手指拿下嘴里衔着的香烟,他继续道:“那你应该也知道,Vivian是搞艺术的,就是装置艺术,十多年前,她来乌镇开过一个灯光艺术展,我也就是那时候见过的她。” “叔叔跟你一样,草根出身,家里往上数三代都是农民,不过我读书读了出来,上山支教了两年,不想当老师了,我一同学在乌镇开了个酒吧,我白天学习,考证,晚上就去驻唱。” “过了三个月,展开完了,她就走了,Vivian还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离开,她很喜欢我,我当然不行了,我的家庭、根基,都在这里。”他说着苦笑一声,“十年前,她来上海开展,我在路边看见了她要来的海报,就特意去了,每天都去,终于见到了她。” 曹烽听着,并不打断他,安静的就好像自己不存在一样。 “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有了一个五岁大的孩子,她给我看了照片,我以为她回心转意,或许愿意和我在一起,就问她能不能把孩子带回国,我和她一起抚养,那也是我的小孩。” “答案想必你也清楚,她并不愿意,她也看不起我,我那时候在银行基层工作,她反问我能不能给孩子最好的教育、生活,我做不到,她能。”段述民不愿意讲太多细枝末节的事,有些事他愿意说出来,是因为释怀了,可在当时,却是莫大的耻辱,他拼命地工作,干出业绩,他也遇见了贵人,最后在这个年纪,做到了许多人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 “后来你也知道了,小澈他妈妈生病了,带着小澈回国来,我才第一次见到他。”他当时有了一个交往两年的女友,结果他忽然把儿子接回家,女友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你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跟我谈恋爱,耍人呢?” 女友提出分手,段述民也毫无对策,单是这个忽然出现的儿子,长得冰雪可爱的小孩,就分走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他妈妈跟我说,小澈有点心理上的问题,因为她这些年到处办展,追求她崇高的艺术,没工夫陪孩子,他情感需求很强烈,他需要一个父亲,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父爱,所以才带他回国来,让我在她死后继续抚养,弥补他童年缺少的爱。”他当时是恨死她了,很快,他就知道这个小孩有多大的问题,他试图讨好每一个人,尤其是他,他当时工作也忙,儿子经常就可怜兮兮地打电话给他,说自己骑自行车摔倒了、从楼梯上摔下来了、肚子疼、头疼…… 总是扯莫名其妙的病因,骗他回家,自己要带他去医院,他也不肯。 装病这件事,很快被他识破了,他刚开始很生气,教育他不能这样,小语澈也不哭不闹,很诚实地说以后不这样了,结果下次还是这样,做同样的事,严重干扰了他的正常工作,丢了不少客户。 他只好打电话给段语澈的小姨,让她来看看他。 “他小姨说,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经常打电话给她,告诉她自己又学了新曲,要她来指导,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总是这样。”他抖了抖烟灰,红色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面前的烟灰缸里,丢了四五根烟屁股,浓郁的烟味充斥着书房。 “我打算带他去见心理咨询师,他小姨就告诉我,说Tommy并不是生病,他没有生病,他就是……需要一点陪伴,只要我肯陪着他,他就不会闹,什么时候我要是忙了,他准会闹脾气。” “所以,小烽。”段述民看着一直保持沉默、仿佛心情很沉重的高大少年,“这事你不能告诉他,他还太小了,等他长大了,成年了,有了喜欢的女孩子……等他谈了恋爱,可能再也不需要我的时候,我才能告诉他。”段述民自己心里也清楚,没有女孩子愿意这么跟自己耗、搞地下恋情,等儿子成年了,长大了,又是几年。 再深的爱也不会持续这么长久的,谁会愿意等一个人好几年? 听他讲完,曹烽又是良久的沉默,好半天才低声应了句:“叔叔,这件事我会保密的,下次你不要、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如果小澈今天也跟我一样没出门,这……太危险了。” 段述民也有点尴尬,解释了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只是在……算了,我送她回家,你吃晚饭没有?我去外面给你带回来。” 曹烽说没吃:“我买了菜,准备回来自己下面吃的。” “吃面有什么营养,等会儿叔叔给你打包点吃的回来……你可千万别说漏嘴了。” “不会的。”曹烽保证。 如果段述民不跟他讲这些,或许……他会觉得弟弟很可怜,或许会忍不住跟他说出真相,段述民也就是知道曹烽什么性格,才会专门把他叫到书房,交代他这些。 - “小澈,外面有点凉,你穿个外套再出来吧。” 段语澈对门外说:“好。” 乘船夜游是周泽亮他堂嫂安排的活动,说是前两年来过一次,晚上坐船的时候遇见灯火阑珊,恍若隔世,久久难忘。 下午的时候买了几张船票,就等着晚上出去坐游船。 段语澈没有带外套,唯一一件外套,还是在车上的时候,曹烽给他的。 这件校服他穿有些太大了,穿着出去时,周泽亮还问他:“曹烽的校服?他可真想得出来,出来玩居然穿校服。” 段语澈没吱声,因为早上的事,他到现在还有点不太舒服。 周泽亮看他无精打采的,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怎么了?” “没什么。”坐船的地方就在不远,走几步就到了。 夜色如水,风也是凉的,他们住的这家客栈在西栅,白天已经游玩了一圈,但是入夜时分,华灯初上,坐在船上时,这个古镇才显出她最真实、又最朦胧的面貌。 高耸的徽派建筑,马头墙、观音兜,屋脊的飞檐翘角,都被各式的灯光勾勒出本色。 段语澈拿出段述民的数码相机,找构图,拍照。 把相机揣在兜里的时候,不小心摸到了衣兜里的话梅糖。就他所知,曹烽不怎么吃糖,包里会揣糖,也是因为自己喜欢吃才随身带。 他的校服是刚洗的,是薰衣草柔顺剂的味道,段语澈的床单、枕头,也全是这个味道,所以这件衣服他穿着,就好像穿自己的衣服一样,气味是熟悉的。 游船开了一圈,一个小时后,回到了终点,夜深了,他们在古镇吃过夜宵,这才回到客栈。 回了房间,段语澈脱下校服外套,准备洗澡,这才发现外套里面缝着的小包。 那个布包就在腋下的位置,有个拉链,是一层棉布做的。 段语澈摸了摸,发现里面还有东西,钱? 他知道曹烽以前都不用钱包,都是把钱塞这个地方的。 段语澈拉开拉链,果然在里面发现了一叠人民币,是百元大钞—— 看全新的质感,不用猜都知道这是他爸爸给曹烽的钱,约莫有一千块的样子。段语澈把钱放回去,这时,发现小包里还有张小纸条。 拿出来,打开一看,原来是曹烽手写的日程表。 10月1日,上午,和弟弟看花鼓戏,下午去邮局寄明信片,晚上坐游船玩。 10月2日,上午,染坊,下午看皮影戏,晚上看一场露天电影。 10月3日,上午…… 字迹有些凌乱,但是不难看出,曹烽提前查了一些资料的。 今天早上他背着包,原本要跟自己一起去的,可是却发生了那样的事,他一定很想去吧? 段语澈心里越发觉得歉疚了,他今天一天心里都堵着的,只要一想到曹烽一个人在家里,就有些难过,好像自己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一样。 段语澈盯着看了一会儿,把那张纸条又放回了原位,犹豫了一会儿,他打了家里的座机电话。 “喂?” “喂……小澈。”曹烽刚和段述民谈完,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接受这件事,忽然听见了弟弟声音,心里就倏地一堵。 “那个,我……”段语澈顿了顿,一句“对不起”,卡在喉咙里,他说不出来。 “你想问裤子吗?”曹烽说,“裤子我下午给你找到了,在你房间里。” “我不是问裤子……”他抓了抓头发,小声咕哝道,“算了。” “小澈。”曹烽以为他有什么事情想说,“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唉,我三号下午回家,你想去哪里玩吗?西湖?千岛湖?我可以……陪你去。” 曹烽眼睛亮了亮:“……我都没有去过,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都喜欢,我等你回家。” “那好,对了,我今天去了乌镇邮局,好多漂亮的明信片,我写了好多,还给你寄了一张,你注意查收。”其实他还没寄,下午是去了,但是不知道寄给谁,据说寄不到国外,他就什么都没买。 但明天还可以去一趟。 “真的啊?”曹烽高兴地说,“那我等下去看看邮筒。” “没那么快的!邮政慢的很,你后天再看。” 尽管他这么说,曹烽还是在挂了电话后,就跑出去打开门外的邮筒看了看里面有没有明信片。 段语澈洗完澡,时间已经很晚了,他今天奔波一天,按理说这么累,很快就能入睡的。 可当他躺在床上,面对灯火通明的窗外,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还是辗转反侧,他开始意识到是自己认床的问题。 段语澈坐起来,拉上窗帘,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棉质长袖,当做枕巾铺在枕头上。 这样睡觉的时候,就能闻到家里的味道,或许能更容易睡着。 这么躺了几分钟,他再次感到不妥,第二次坐起身来,从床尾一把抓过曹烽的校服外套,搭在身上。 第 13 章 段述民那天离开后,接连几天没回家,曹烽又变成了一个人,他想给段语澈买下那个微型八音盒,但身上的钱不够,虽然有段述民给的钱,但那不一样,他不能花。 曹烽估摸着那东西工艺或许有些复杂,毕竟自己完全不懂音乐,但如果他能把微型八音盒拆开研究一下,没准可以造一个差不多的出来。 他别的东西不在行,但做手工却是很拿手。 于是曹烽又一次去了那家店,这已经是他第四次去了,这一次,他走进店里,却发现货架上原本还在的微型八音盒不见了。 老板说:“你来晚了,卖掉了。” 曹烽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他每次来,就摸一下,然后在耳边晃一晃听一听,仿佛这样就能研究出它内里的构造了般。 “你很想买?”老板老是见他来,又不买东西,就是厚着脸皮在那里看来看去,也不像是要偷东西,很显然,他想买却买不起。 曹烽说想:“我还在……攒钱。”他考虑了一些攒钱的方式,如果打工的话,来钱太慢,等弟弟生日都过了或许他才能攒够这两千五,昨天他看见网上有研究所在招人试药的,今天打了个电话问,价格很高,只是要试药半个月后才结,曹烽有些犹豫,说再考虑一下。 今天来,他要买的东西就不在了。 老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还是学生吧?买礼物送女朋友?” “不是,不是女朋友。”他忙道,“是给家人,我弟弟,他是弹钢琴的,弹得很好,他要生日了。” “哦,你就想买机械八音盒?” “嗯,他肯定会喜欢那个的。” “我仓库里还有个坏的,你要不要?你要我就便宜卖你了。” 曹烽眼睛一亮,压制住即将脱口而出的“要!”,稳住情绪说:“能不能让我看一看?” “看一下可以,你别拿着看几个小时就行了。”老板转身进了内里的小房间,过了两分钟出来,拿了个略带锈迹的机械八音盒出来。 也就比啤酒盖大一点,是褪色的金属,上面有凹凸不平的云纹雕花,似乎比之前那个更为精致,只是坏掉了,而且更旧。 曹烽转动背后的发条,音乐盒并不发声——果然是坏了。 他摩-挲着上面的锈迹,心想如果抛光一下,肯定就亮的发光的。 “这个……要怎么才能修好?” “我是卖古董的又不是修理工,你要修这个,可以上网查一查。” “如果缺少零件怎么办?” 老板翻了个白眼:“我说了,这个是坏的,你要要就便宜卖你,东西你看了,你要不要?” 曹烽心里并不确定自己能否把它修好,他觉得这个钱很有可能会白花,买下这个或许没有任何意义,弟弟会喜欢旧的东西吗? 他没有一点把握。 “多少钱?”曹烽问。 “这样吧……”老板也在犹豫,东西坏了,自然不好定价,“它成色不太好,也坏了,但到底是古董,三百块你拿走吧。” 曹烽摸了摸裤兜,其实他准备了六百块,这是他省吃俭用省下来的钱,他在学校一周,也花不到一百块——可是这三百很有可能会打水漂。 他低头看着八音盒,心想,如果在上面焊接一根链条,就可以挂在身上了。 一咬牙,曹烽买下了它。 不过,他还缺少一些必要的工具,去了修表摊,买了师傅淘汰的工具,把钱全花光了,留了几块钱坐车回家,打开邮筒看了一眼—— 弟弟寄的明信片还是没有到。 不过弟弟晚上要回家了,曹烽不知道他具体什么时候到,就先炖了汤在高压锅里。 段语澈回家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大概真的累了,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才起,也没怎么搭理曹烽。 段述民正好也回家了,他和曹烽之间有了秘密,不过谁也没有提,段述民提出去周边玩两天,段语澈似是想拒绝,又想到是欠曹烽的,就同意了。 只是国庆出游,到处都人山人海,段述民给他们在景区拍了很多照片,每一张几乎都看不见主角,全是各种抢镜头的路人,没一张能看的。 游玩后回家,开学了,全校都面临着月考前的噩梦复习周——国际班除外。 班上的大多数同学,都不慌不忙,优哉游哉地背着单词、语法,如果说班上还有认真学习的人,那只能是曹烽了。 但曹烽听课归听课,听着听着,偶尔还是会走神,眼神瞥向段语澈的座位。 他总是能看见段语澈在和他同桌传纸条,一个本子在两人手上传来传去,看着像在聊天。 他心里很不高兴,认为杜鹏飞严重影响了弟弟的学习,晚上放学后,两人一起朝后门走去,曹烽憋了好多天了,忍不住旁敲侧击地问:“小澈,我看见你上课和你同桌传纸条,你们在……聊天吗?” “你上课盯着我干什么?”段语澈有点奇怪。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小心看见的。” “哦,我跟他就是玩游戏。” “游戏?” “就是五子棋啦。” 曹烽马上说:“五子棋我也会下,我可以陪你玩。” “平时玩什么玩,我就是上课玩,回家谁还有心情玩哪个啊?而且你又不是我同桌——” “我可以……和你同桌换个座位的。” 段语澈停在卖烤肠的摊子前,要了两根烤肠,对曹烽说:“你换座位干什么?” 曹烽说:“还有两三天就要就要月考了,你同桌……肯定要学习的。你跟他玩五子棋,不是有些影响他学习吗,和我……” “和你怎么样?你不也是好学生吗?”他分了一根烤肠给曹烽,看着他,“不影响你学习吗?” “我可以一边陪你下棋,一边听讲的。” 段语澈笑了笑,并不理解曹烽为什么这么执着。 曹烽想换座位,但是又找不到机会,他想了一晚上,终于想出了一个可行计划,在考试前两天晚上,熬夜编写代码。 段语澈的电脑,现在大部分时候是他在用,他要查Sankyo微型机械八音盒的资料,便找到了日文网站,但是由于不懂日文,只好一边在线翻译一边研究。他已经把音乐盒拆开了,只是还没弄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会不工作。 除了认真学习以外,曹烽还有好多乱七八糟的事要做,体育委员还给他报了一大堆的项目,大概是看他长得很高、身体很好,什么项目缺人,就把他往什么项目上排,而曹烽这个性格,压根就不知道怎么拒绝别人。 星期三,他们市医疗部门的医生专门来学校检查,一个班一个班地问:“同学们,有没有谁没有接种腮腺炎疫苗的?有没有人感觉腮帮子、淋巴这里有点疼,鼓鼓囊囊的?” 经过段语澈他们班的时候,有个男生举手,说有点不舒服。 医生就现场摸了摸他的腮帮子和淋巴,感觉他是咬肌肥大,就问他:“什么感觉?” “有点疼。” “怎么个疼法?” 男生说:“就是酸痛。” “有没有吃什么硬的东西?” 男生说:“槟榔算了?我昨天吃了四颗。” 医生:“……” 段语澈这会儿也想起来了,上次体检的时候,他抓着周泽亮跑掉了,这又是个传染病,一旦有病情,立马就要隔离。 错过接种疫苗后,马小波还专门提醒他抽空去,但那天他太忙了,就没带曹烽去接种疫苗。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腮帮子,不疼,但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应该不会这么倒霉感染上吧? 医生神情严肃地说:“同学们,有什么身体上的异常,一定要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这可是传染病!” 段语澈心里有点慌,一直摸自己的下巴,正想叫同桌飞机摸一下他的脸是不是肿的,就看见他在抠头皮屑。 段语澈:“……” 他觉得自己应该没病,又不确定,毕竟没有打疫苗的,也不是自己一个人,曹烽也没打,不知道周泽亮打没有。 他不敢大意,一下课,就冲到曹烽座位上:“曹烽,曹烽!那个疫苗!” 曹烽抬头去看他。 “我们不是没打疫苗吗?就是开学让我们去打的那个鬼东西!”段语澈伸手就去摸他的腮帮子,又摸又捏的,感受了几秒,说,“你的脸不肿,我感觉我的肿了怎么办,你摸摸看?” “啊?”曹烽傻了几秒,才确认他的要求,犹豫地伸出手去。 段语澈一脸苦恼的捏着自己的脸皮说:“我感觉我得传染病了,我右脸比左脸肿诶!” “看起来……不肿。”曹烽声音有些干涩,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下,手掌轻轻地,触碰上他的一边脸颊。 他的手很大,而弟弟的脸很小,是个巴掌脸,太小了,光滑的触感,在他碰上去的那一刻——几乎是瞬间,曹烽的脸就红了。 “你两边一起摸,我是不是右脸比左脸肿?我是不是得病了?”段语澈还没注意到,毕竟他长得黑,不注意看是看不出表情上的变化的。 曹烽只得克制地,服从他的要求,捧住他的脸。 段语澈眨了眨眼睛,琥珀色的眼底闪动着光:“怎么样?我得病了吧?” 不知为何,曹烽看出他似乎是想得病的,得了病就要回家隔离一周到半个月,这是刚才那个医生亲口说的。 加上明天又是月考,这时候回家,一举两得。弟弟这点小聪明,他看得很透彻。 “我觉得你……没有生病。”曹烽的手掌贴着弟弟的脸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睛深得可怕,低声说:“如果你不放心,哥带你去医院挂个号检查一下,你别让其他人乱碰你的脸了,他们不是医生,说话不作数的。” 第 14 章 得知周泽亮因为疑似感染传染病,回家隔离的事,段语澈肠子都悔青了。 “我也不知道我得没得病。”周泽亮给他发消息说,“医生一来,我说我忘记打疫苗了,他上手摸了两下我淋巴就直接让我回家了。” “早知道我也该装病的。”段语澈悔不当初,趴在桌上发消息,“那你不就不用考试了?” “肯定啊。” “你要回家几天?”段语澈忽然想到,周泽亮一走,可不就没人陪他一块儿去食堂了吗? “我现在在医院敷药,等下还要打针,过一两周就能回来吧。” “那我……”他想问自己怎么办,话说了一半,便没再继续了:“那你好好休息,过几天我来看你,老师看见我玩手机了,先不跟你说了。” 马上就到中午饭点了,段语澈不想一个人去食堂,他宁愿饿着,也不想一个人。 而每次中午下课,曹烽一向是走得最快的,他想走快点,早点解决饱肚子的问题,这样就能多抽出几分钟的时间来学习了。 他兜里揣着一本口袋单词本,正想出去时,看见段语澈趴在课桌上,一副蔫头蔫脑的模样,好像生病了一样。 曹烽以为他还在纠结自己到底得没得传染病,看他这么无精打采,便走过去,坐在他旁边同桌的位置上:“小澈?” 段语澈趴在桌上,侧着头看向他。 曹烽忍住摸他头的欲-望,声音很温柔地问他:“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 “嗯。”他没有身体上的不舒服,他还有点饿了,面前的曹烽就是他的救星,可碍于面子,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说。 要不他还是装病回家吧?他在心里想着,可是在家他也是一个人,段述民要上班,曹烽要上学,也没人给他做饭,这还不如上学呢。 “哪里不舒服,是……这里?”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还是肚子不舒服?” “都有点。” 班上的人都走光了,曹烽注意到周泽亮还没来,就问他:“周泽亮呢?” “他啊……”段语澈说,“他好像真的生病了,他回家隔离了。” 曹烽一下恍然大悟,那天段述民跟他讲的事,都记在了他心底。顿了顿说:“你肚子难受,那得吃东西,你还能坚持吗?跟哥哥一起去食堂吧,喝点小米粥,那个是养胃的?” “小米粥啊?”他别扭地说,“我没胃口,我想吃谭记的糖炒栗子,还有正阳春的鸭油包……” “这两样学校里没有卖的,你不想吃别的了?” “我不跟你说了吗,我没胃口,你自己去吃吧,我睡一会儿。”这“病”已经这么装了,就得硬着头皮演下去,要他拉下脸来求曹烽陪他去食堂,他也实在没办法做到。 饿是事小,面子事大。 曹烽把校服脱下来给他:“那你穿我校服睡觉,不然着凉了。” “不用,我这儿有毯子。”他抽屉里没放什么东西,有个装袋子里的枕头,一拆开就是薄毯,临州最近几天天气是时好时坏,有时候热的像盛夏,有时候一下雨,又凉得让人忽觉秋天来了。 曹烽让他好好休息,然后离开了。 空无一人的教室,段语澈看着他离开时帮他顺手带上教室门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更不舒服了。 中午一点,曹烽还没回来,段语澈也没睡着,拿出手机玩PSP,飞机回来了,看他状态好像不对,就说:“你不会真的生病了吧,你脸色好差?” 当然脸色差了,他没吃东西又心情不好,脸色能好到哪里去? “我看你这样不行。”飞机还挺关心他,段语澈对他好,经常分他零食吃,而且特别大方,“你要不要请假去看个医生?” “等会儿小波再说吧。” “小马达今天中午好像不在。” “哦……” 飞机说:“我摸一下,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得腮腺炎了。”他倒是不客气,他拿段语澈当哥们,问也不问,就学着上午那医生那样,上手就捏他下巴,段语澈吓了一跳,把他手打掉:“你干什么!” “……我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病了,别那么紧张嘛。”飞机也被他反应吓了一跳。 “我不是……”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不着痕迹地用袖子擦了擦脸,“我没病的。” 段语澈回头去看,曹烽的座位还是空的。 他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在图书馆复习? 他知道曹烽非常重视这第一次的月考,他想争气,所以拼命地复习,那天来他房间里陪他玩拼图,也没玩几分钟,就开始做题。 他知道曹烽想考出好成绩,拿奖金。 午休开始了,班上同学大多在休息,只有那么一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在看书写题,整个教室,不,是整个校园,都陷入非同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在休息、复习。 段语澈趴着根本睡不好,脸压在一本书上,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感觉有人在旁边轻轻地推自己。 他以为是飞机,正想骂人,一睁眼,对上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 曹烽脸上还流着汗,他在喘气,汗珠顺着线条流畅冷峻的下颌滴落:“小澈。”他拉开一点校服拉链,露出里面的东西,“哥给你买了吃的,饿坏肚子了吧?我们出去吃吧。” 段语澈直接就愣住了,盯着他一副像是刚参加完马拉松赛跑,累坏了,汗津津得连睫毛都被濡湿了的模样,随即又看向他抱在怀里的东西。 黄色牛皮袋子,谭记炒板栗。 口袋装的一次性食品盒,还没打开,但他已经闻到了鸭油包的香气。 这两家店不在一个地方。 “曹烽……”他心里极为动容,“你怎么……” “嘘。”他压低声音,“都在睡觉呢,我们出去吃吧。” “好。”段语澈把毯子塞进原装的包装袋子里,轻手轻脚地跟他一起出了教室。 “阶梯教室现在没有人,我们去阶梯教室吃吧。”曹烽把板栗拿出来,看他脸上睡出来的红印子,想伸手给他揉两下,“我先买的栗子,再去买的鸭油包,栗子可能有些冷了。” 他怕东西冷了,是一直捂在怀里的,这天气不冷不热的,他又跟赛跑似的,怕赶不上回来上课,更怕弟弟饿肚子,浑身都急出了汗。 “谢谢,栗子是热的,还没有冷。”他剥开壳,吃了一个,这家的云南野生小板栗,又糯又香,和路边的不一样。段语澈问他:“你吃了吗?你怎么出去买的?” “我是……翻墙出去的。”他没找到马小波,所以没能开假条,他又不敢做假,干脆就翻墙出去。 “翻墙?”他讶异,抬头望着高高的曹烽,“铁丝网怎么办?” “铁丝网也可以翻过去,不是很高。”他爬树很厉害,这么矮的围墙和铁丝网,对他不值一提。 “那你中午吃没有?”两人推开阶梯教室的门。 “吃了,吃了几个包子。”只是热量消耗掉了,好像又饿了。 鸭油包很香,但这家的鸭油包也很贵,他想吃,可是忍住了,因为弟弟喜欢吃,但一份就几个,他只买了两份而已。 找了个位置坐下,曹烽假装自己不饿,拿出口袋单词书和笔来复习语法,段语澈先吃了一个鸭油包,还有点烫,味道虽然比不上在店里吃,可也差不了多少。 “烫嘴?”见他要了一口皮就放下了,曹烽问了句。 “有一点烫。”段语澈心里很感谢他的体贴,又很感动,如果没有曹烽,发生了今天这样的事,自己肯定会受大罪的。 他剥开一颗完整的板栗给曹烽:“你吃吧,我吃不完的。” 曹烽看见他高兴了、精神了,自己就高兴了,说自己不吃、不饿,让他吃。 “你只吃了几个包子怎么会不饿?”只要一到晚上,曹烽在他房间里,总是会肚子叫,他食量也很大,段语澈当然知道几个包子填不了曹烽的肚皮,“晚上你跟我去食堂,用我的卡,我请你吃,现在,你把这份鸭油包给我解决了。” “我只拿了一双筷子。”他不过是想要弟弟多吃一点,别顾忌自己。 “那你就用我这双,虽然我用过,但是可以拿去洗一下,就不脏了。” “我不洗。”曹烽怕他误会,“一点也不脏,我……别人的我不吃,你的我可以。”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在学校里一起吃饭。 曹烽终于明白了有人作伴和独来独往的区别,他晚上是和段语澈一起吃的,饭比平常更香,他还多吃了两碗。 放学回家,曹烽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邮筒看,他已经这么做了快两周了,早上看一眼晚上看一眼,养成了习惯,段语澈终于忍不住问他了:“你老是看邮筒做什么,有人给你寄信吗?” “有。”曹烽看了他一眼,心想,弟弟多半是忘了那件事,他忘了给自己寄过明信片,可他却一直记着,每天都在等待、期盼。在过去,写信是他最开心的事,那是他唯一和外界交流的方式,如果他写的信收到了回信,他会高兴很久。段述民给他的回信不多,就一两封,就是问他好不好,缺不缺钱,天气冷不冷,就是这样的信件,他始终珍藏着。 不过写信这种古老的方式,在现代已经被淘汰了。 明信片是过了月考的那天周末收到的,曹烽打开邮筒,看见里面有东西,激动得不能自已,拿出来,是一张乌镇的夜景照片,背后就写了一行字:“乌镇很美,有机会带你来,我们去看皮影戏。” 落款写的是TOM. 曹烽第一次收到明信片,他拿回房间,放在桌上,隔几秒就看一眼,曹烽便提笔,在作文纸上写:亲爱的弟弟,认识你才不久,可是我感觉…… 他认为自己文采不够出众,一边写一边打草稿,翻开摘抄本看,这样一封信,写了一天。 曹烽这里没有信封,他自己折了一个,把写好的信纸装进来,黏好,放进了家门口的邮筒。 原想第二天早上,再打开邮筒让弟弟看的,但是曹烽控制不住自己,夜里快十二点了,突然一下爬起来,冲到段语澈房间门口。 弟弟房间的灯还亮着,他敲了敲门。 “进来。”段语澈准备睡觉了,看见穿睡衣的曹烽,“怎么了?” “不是什么大事……”他斟酌着用词,“外面的邮筒里,有一封信。” “信?”他莫名其妙,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嗯……”曹烽看着灯光下面庞柔和的他,“可能……可能是寄给你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你怎么知道是寄给我的?” 第 15 章 “这信上也没写地址,也没邮编,只写了我的名字,怎么寄到我家来的?”打开邮筒的锁,段语澈把信封拿出来观察了一下。 曹烽在一旁也不吱声,见他正要拆开,连忙阻止:“等……等下回房间再看吧!” 段语澈看了他一眼。 小区里路灯少,他们家前院就一盏门廊灯,光线朦胧,曹烽的整张面孔都陷入了阴影,深邃的轮廓有几分不可名状的紧张,不自在地舔着嘴唇。 段语澈心里感到很纳闷。 曹烽说:“外头风大,我们进去吧,你……回房间再看!” 曹烽把弟弟送回房间,还没走,就站在门外,他靠着墙站,心里又有几分后悔,写信这个行为,太傻了,但是又想知道他是什么反应。 段语澈当然不知道他躲在外面,他坐在床上,把信封拆开。 信纸折叠成三段,是从笔记本上裁剪的纸张,雪白而干净。段语澈打开信,瞬间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多字,写作文呢? 入目第一行是工整的字体:亲爱的弟弟。 他马上抬头朝门的方向看去。 -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提信的事,在车上,段述民坐前面副驾驶,两个小孩坐后面,视线接触到了,曹烽特别不自在地挠挠头,转头去看窗外,只要一想到自己在信里写了多么露骨的东西,他就感到害臊,羞耻。 而且他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便一直憋着。 段语澈看了一眼开车的小张,和紧锁眉头在看电脑邮件的段述民,犹豫了下,伸手戳了戳曹烽的胳膊:“哎。” 曹烽差点跳起来,回头。 “曹烽,你过来,坐过来点。”段语澈把放在两人中央的书包拿了起来,抱在腿上。 曹烽整个人都很紧绷,一言不发地挪了过去,挨着他。 他昨晚没睡好,一直想着信啊信,想着自己哪里写得不通顺,写得不够好,他不该那么着急的,要是再给他一晚上,他一定可以写得更漂亮。 “昨天那封信,”段语澈似乎也不想让前面两人听见,说话声音很小,很近,“你为什么给我写了那么多?” “是……回信。”曹烽有些难以启齿般,扭过头去对着弟弟的耳边低声说,“写信是一定要回信的,你给我写了,我就一定要回。” 他说话时的热气吹拂到了耳朵里,段语澈觉得有些痒,揉了揉耳朵说:“这是什么不成文的规定吗?我只不过给你寄了一张明信片而已,而且那上面才一句话。”虽然不记得自己当时在明信片上写了什么,但他犹记得很敷衍地写了一句话就寄出去了。 曹烽却很认真地说:“我第一次收到明信片,没有人给我寄过。” 段语澈笑了笑,其实心里的欢喜的,他只有上小学的时候,在笔友活动上才写过信,但当时并未收到回信,所以这也是他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好意,尤其是曹烽还在信里说喜欢他,还说,会永远对他好。 “我下次出去玩,也给你寄明信片,不过你不用给我写那么——那么长的信了,太长了。”他顿了顿,“不过,你给我写的信,我会收好的,谢谢。” “不用谢。”曹烽更加害臊了,从脖子红到耳根,他知道自己没必要写那么多的,只是……不由自主。 上周才刚考完试,这周便即将迎来运动会,考试的压力被秋季运动会的准备清扫一空,早读时大家也没读课文背单词,而是在讨论班服的事。 班长站在讲台上说:“根据投票,选择中山装和民国女学生装的人最多,所以这次运动会我们班就穿这一身,请同学们今天到我这里来交钱,要是下单晚了,运动会当天就收不到货了——男生是150一套,女生是160一套,女生比男生多了个发带,所以贵10元,鞋子不用统一买,但是走队列的时候,要穿黑色皮鞋……” “是网上买吗?”有同学发问。 “是的,网上付款,然后寄给我们。” “那靠谱吗?会不会是骗子?” “就是,万一是骗子怎么办?” 这两年,网购才刚刚兴起,很多家庭还没有网购的习惯,觉得网上全是骗人的。 “请大家放心,”班长耐心地说,“我们家里在网上买过很多东西,没有遇见过骗子,而且在网上开店是有身份证信息的,骗了人他也跑不掉!” 由于他的这一番话,同学们都陆陆续续地交钱了。 “曹烽,班上就剩你还没交钱了,你要不要班服?” 曹烽的手机登录不了Q-Q,他从同学那里看见了衣服长什么样,觉得150太贵了。 “我……我不要了吧。” “那你不走方队了?”班长看着他穿的衣服,是件衬衫,看不出来什么,再低头看向他脚上穿的鞋,运动鞋是白色的,是双名牌,要大几百。 假货? 曹烽自然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低着头说:“班长,我不走方队,衣服也不要了,谢谢你。” “那好吧。”班长摇摇头,转身的时候嘀咕了句,“真是不合群,这种人干什么要来我们国际班?” 曹烽头埋得更深了,眼神晦暗不明,过了几秒,他继续打开复印的练习册做物理题。 他的物理学的非常出色,物理老师知道他喜欢刷题,而且喜欢提前预习后做题,曹烽交作业给他,他改的时候,不小心看见曹烽已经把学校里自己出的练习册全部写完了,包括那些没有学习的内容—— 物理老师大致看了一下,发现正确率高的可怕,好像在抄答案那样的高,可他们学校自己出的题,学生是不可能查到答案的,后来他就注意到了这个学生,然后叫他来办公室,给他推荐了练习册,还让他拿着练习册去学校的文印部复印:“签我的名字,不用钱。” 还问他:“你是不是特别喜欢物理?你为什么对物理感兴趣?” 曹烽有点答不上来,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觉得简单所以喜欢”的感觉。而且他也并不是只喜欢物理,准确而言,他是喜欢数字,喜欢井然有序的感觉。 他在学校里的生活,几乎被刷题所占满了,除了和段语澈,还有前桌女生偶尔说说话,基本不交朋友,孤僻得不像群主动物,独来独往。 运动会走方队要排练,段语澈没有报名,只是班长来问了,他就点头了,反正也没事干。 只是要占用中午午休的时间排练,他就不乐意了。 他和曹烽在食堂三楼吃饭,刚好碰见了班长,班长看见他们两个居然在一块儿,段语澈还在往曹烽碗里夹青椒,特别诧异,然后对段语澈说了句:“等会儿一点钟在体育馆集合,要排练,你记得来啊。” 段语澈点了点头,笑着说好,转头又变了脸,吐槽道:“中午是休息的时间,凭什么占用我休息的时间!曹烽,你去不去走方队?” “我不去。” “嗯?你为什么不去?” “我没买班服。”曹烽吃着弟弟挑嘴不爱吃夹到自己碗里的青椒,语气很平常。 “你为什……”话说到一半,还没问出口,段语澈自己就明白了过来。 班服是要花钱的。 “我是说……我爸不是给了你钱吗,衣服也不贵,以后还可以穿。” “叔叔是给了钱给我,可那些钱我不能花。”他欠段述民太多了,想还给他,但以曹烽目前的能力,很难做到,他知道钱得攒着,以后会有大用处。 段语澈也知道他性格,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没买班服而已。 曹烽说:“你们排练的时候,我可以陪你过去,你们练习走正步,我在旁边看书。” 吃过午饭,两人买了一瓶水一瓶牛奶,朝体育馆走去。 段语澈站在班级队伍里,曹烽坐在上面,腿上放着段语澈的饭卡、手机和耳机。 体育委员开始按照男生女生的身高排队列,矮的站前面,高的站后面,但体育委员显然没什么组织能力,整个队伍散漫成一团。 班长就站段语澈前面,调整队伍的时候,班长忽然回头,冲他搭话:“你跟那个苗族的,怎么玩一起去了?” 有个和段语澈当过初中校友的男同学,已经在男生宿舍把他的过往事迹传播开了。 段语澈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回了句:“怎么了吗?”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你们不太一样。” 段语澈脑回路都跟他不一样:“交朋友还要看民族的吗?” 班长:“算了……你当我没说吧。” 一个中午过去,什么事都没做好,段语澈光是站着,就站累了,体育委员一直在调整队列,说你往哪儿站,你又往哪儿站,你不该站那里……弄得他哈欠连连,别提多后悔了。 下午连着三节课,段语澈都是昏昏欲睡的状态,所以自习课,说什么他也不想去排练了。 谁爱去谁去,反正他是不乐意站着听人使唤。 教室瞬间空了大半,曹烽抱着一本才借来的编程书,走到段语澈旁边:“小澈,你不下去排练吗?” “不想去。”他趴着说。 “是不是累了?”曹烽蹲下来,和他对视。 他说:“没意思。” “那我们就不去了吧,我留在教室里陪你。”曹烽伸出手,动作很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一双明亮的眸子温和的注视着他。 段语澈倒也不抗拒,用鼻音发出一声轻嗯,眼睛半眯着,看向他抱着的那本书:“你为什么看编程书?你会这个吗?” “还在学。”他谦虚地回答。 其实他已经看了很多这方面的书了,也能说是小有所成,只是没有实践的机会。 段语澈:“那你要去图书馆吗?” “不去了,我在这里陪你。” 段语澈坐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他万能的枕头:“那我们去图书馆吧,我陪你去看书,我上次借了一本书,好像该还了……” 他办了借阅卡后,就只借了一本,是鲁迅的书,但借回来几乎没看过,他好像有点看不太懂。 这个时间,学校图书馆一个人都没有,连借阅室老师都在打瞌睡,两个人进来,老师就抬了下眼皮,指了指登记册让他们写一下班级和名字,就继续打瞌睡了。 因为天气转凉,图书馆没有开空调,温度很适宜。 把书还了后,两人走到最后面的农业专业书籍区。 段语澈把枕头拆开,分解成毯子,这条毯子并不大,刚好可以裹住他而已。 他坐下来,左看看又看看,随手抽了几本书放在地上,当做枕头,就那么躺下去。 曹烽把校服脱下,盖在他身上,问:“这样睡不会不舒服吗?” “嗯……”他皱了皱眉,戴上耳机说,“书太硬了,枕着不舒服。不过我可以忍一忍。” 把图书馆当自己家,还专门带毯子来睡觉,这种事也只有他能干得出来。 段语澈闭上眼睛,只忍了两分钟不到,就睁开眼。 “书卡着我脖子了,痛。”他蹙着眉尖。 曹烽空出一只手伸过去,放在他后颈窝的缝隙里,很轻柔地托着他的脖子说:“睡哥哥手上吧。” 他的手掌很温暖,托着他脖子的时候,带着一种好像永远不会用力的温柔,比书舒服很多,段语澈却很犹豫,看着他一只手拿书、两条长腿交叠的姿态,问:“你手给我用了,怎么翻书?” 曹烽沉默了几秒,说:“我一只手也可以翻书。”说完,风翻动了一篇书页,曹烽想翻回去,结果一只手没拿稳,书掉在地上。 曹烽抿紧了唇。 两人对视几秒,段语澈到处看啊看,忽然啊了一声:“曹烽,我睡你腿上吧。” 第 16 章 热气从曹烽的脖颈往上涌,耳根都红透,他努力掩饰住情绪,嘴角的上扬的弧度也克制得不那么明显,托住他后颈的手掌穿过去,单手抱着他的肩膀:“嗯,睡哥哥腿上吧。” 段语澈心里自然是没有想那么多的,他身子歪着,头靠在他的大腿上,重新闭上了眼睛。 曹烽僵了有好几秒,才捡起地上的书,翻到刚才看的那一页,继续阅读。 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书上,书上教的那些代码指令,好像全都飘了起来,他假装是在看书,实际上还是在看弟弟,看他好像是睡着的,只是睡得不□□稳,一开始朝向外头,后面忽然翻了个身,朝向他。 曹烽忍耐地闭了闭眼睛,深吸口气,重新去看代码教程,同时脸又控制不住地发红。 在县城读书的时候,很多男同学,他们会明目张胆而粗俗地会议论班上的女生,会议论谁的胸大,谁的身材好,谁又长得好看,如果能跟她睡一晚是什么感觉,他还被人拉去录像厅里,看过一些拍的很“低俗”的港片,但曹烽从来都不为所动,他在那个年纪,心里就只有读书,他要争气,要出人头地,脑子里不会装那些“脏事”。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学校里,在图书馆里,受这种刺激。 书没看几页,图书馆五点半关门,老师要去吃饭了,曹烽把弟弟叫醒,段语澈坐起来,有点茫然地睁着眼睛,曹烽记下页码,关上书,帮他收好枕头后,拉着他起身:“要关门了,我们去食堂吃饭吧?” 段语澈点点头,被他牵着出去,下了楼,凉风一吹,摘下耳机,才慢慢醒过来。 - 运动会是周四举办,而上周的月考成绩,差不多已经出来了,但是学校好像是为了不让学生被成绩打击到,暂时没有通报。不过,段语澈并不在乎这个,考试他倒是去了,但不过就是走个过场,写了个选择题,别的都没动。 班上男生比女生多,分担到男生身上的项目也就更多。 曹烽一个人要跑三千米、一千米、跳远、跳高,还要跑接力赛。 段语澈是运动会前一天,听见小波老师念名单,才知道他居然报了这么多的项目,最难的那些项目,全让他一个人包揽了。 这得累死吧? “谁让你报那么多的?”晚上放学回家的车上,段语澈忍不住问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具体报了什么,体育委员帮我报的名,他问我,我就说好。”曹烽腿上放一本厚重的英汉词典,他这书是新的,九十八元一本,他白天晚上都要用,随时都带着,怕放学校里丢了。 段语澈觉得他有点傻,不过曹烽自己觉得没什么:“我以前上学,要下山的,走路要十公里路。”说跋山涉水毫不夸张,“所以跑点步,为班级争光,没什么的。” 段语澈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让小张在小区外面的药店停下,他下车买了一盒葡萄糖:“他们说要喝葡萄糖,你放书包里,明天就带上。” 车子开进小区,小张把车停在门外,段语澈从外面看见家里黑漆漆的没有光,就问小张:“我爸是不是还没下班?” 小张说是:“他还有点工作。” “最近怎么老是这样……”段语澈嘀咕道。 曹烽心里知道段述民为什么最近经常不爱回家的原因,可却不能告诉弟弟。 他回房间,打开书包,拿出了今天刚发的班服,不是他的,是段语澈的,发下来后一直装在他的书包里。 他拆开塑料包装,拿出来有股不好闻的味道,这件衣服布料很差,剪裁也不行。 曹烽自己穿衣服不挑,但这件衣服是段语澈要穿的,卖这么贵质量还差就不能忍了。 他捧着衣服去敲门,正想让他试试看合不合身,刚进门,就听见他在跟人讲电话,用的是一种曹烽听不懂的语言——不是英语。 段语澈看起来似乎有些焦虑的模样,似乎越洋电话那头有什么让人犯难的事一样。 曹烽没有打扰他讲电话,单是走进去,把衣服放在床尾凳上。 这个电话没讲多久,段语澈就挂了。 “小澈,你要不要试试衣服合不合身?等下我拿去给你洗了,明天穿。” “好啊。”中山装是两件套,段语澈选的XL码,里面得穿白衬衫。 他脱下校服,穿上外套。 曹烽在旁边问:“在跟你小姨讲电话吗?出什么事了吗?” “不是我小姨,是……我邻居家的阿姨,跟我关系很好的哥哥留下一封信离家出走了。阿姨发了邮件给我,问我有没有他的消息。”他扣上中山装的扣子,走到衣帽间照了照镜子,“是不是有点大了?” 曹烽走到他后面,垂眼扫到他雪白的脖颈,用手指比划了尺寸说:“肩宽有点宽,腰也可以收一下,长度是合适的,我那里有针线包,等下帮你裁。” 段语澈“咦”了一声,抬头看他:“曹烽,你还会改衣服呢?” “会一点,长辈的衣服不穿了,改一改我就能穿了,很简单的。”曹烽大概目测了一下要改多少寸,用手去量他的腰,想着收一点就行了,太掐腰也不好看。他说:“裤子你要不要试一试?等会儿给你改完,哥就给你洗了。” “你把裤子给我一下。” 曹烽去给他拿裤子,段语澈在衣帽间弯腰脱下校裤,并不避讳他。 曹烽转身的时候刚好看见,动作就是一顿,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略微宽松的黑色中山装套在他身上,显得两条腿越发笔直白皙,是种象牙色的辉光,他目光变得深了一些,稍微扭过头避开,把裤子给他。 段语澈穿上,站起来走了几步说:“腰大了一点,不过长度还很合适,不用改了,反正也只穿一次。” 曹烽把中山装拿回房间,顺手把他穿脏了的衣服、内裤袜子什么的,全都拿走了,把脏衣服放在洗衣机旁边,他打开房间里的台灯,整理了一下乱七八糟的桌面,用剪刀裁开衣服肩膀的线。 改完上衣,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曹烽蹲在洗衣房把内裤给他搓了,衣服分颜色放进洗衣机,摁了烘干,又去敲段语澈的门。 段语澈刚刚打开电脑,正准备搜索一些东西,见他进来,就把电脑阖上了:“你明天早上要比赛吧,怎么还不睡?” “你邻居有消息了吗?”曹烽把蒸热的牛奶放到他床头柜上。 “还没呢,是昨天走的,Victor也成年了,还留了信,这事儿警察也不管……” Victor就是失踪的邻居。 他把电脑丢在旁边,端起热牛奶喝了一口,然后想起来吃钙片和维生素,就拉开抽屉,拿出几个药瓶子。 “怎么会离家出走,是跟家里闹什么矛盾了吗?” “也没什么大矛盾,”段语澈想了想出柜算不算矛盾?似乎算不上,他一颗一颗地往嘴里塞药,一边咀嚼一边道,“Victor留的信里说,是追求自由和幸福去了。” 段语澈还小的时候,去邻居家玩,不小心看见了Victor和他的男同学在房间里很亲密地贴在一起接吻,就知道了他的小秘密。 这并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虽然那时候他还小,可很宽容地就接受了,并不觉得Victor是变-态。 Victor请求他保密,因为他父亲的信仰问题,同性恋是会被烧死的。 但段语澈回国好几年了,并不清楚他和家庭的具体情况。 曹烽走后,段语澈重新打开电脑,进入Victor喜欢上的同志交往论坛,他知道对方很喜欢在这个网站上认识朋友,怕他是不是因为认识了什么人而离家出走,便想着上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他逛了十多分钟,找到了Victor的账号,已经很久没有更新过了。 第 17 章 今天天气有些阴,刚起床段语澈就感觉到了比平常冷,降温了。 拉开窗帘,外面是雾蒙蒙的天。 起床,他只在厨房看见了曹烽,没见到段述民,知道他又没回家,这次连短信懒得给他发了。 他前几天就告诉段述民,说周四有运动会,曹烽有长跑项目,他也有接力赛,虽然没明说,但是是希望他来看的。 现在看来,段述民多半是忙工作忙得忘了,段语澈并不明白段述民为什么明明什么都不缺,身体都检查出三高了还这样拼。 他知道妈妈走的时候,留了他的抚养费给爸爸,还有一笔巨额遗产在小姨那里,而且他还有信托基金,等到他成年,就全部留给他,段述民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去赚钱。 尽管段述民没回家,小张还是很尽职地准时来接他们。 段语澈的班服是改过的,穿着特别合身,和其他人穿着的模样非常不同。 他黑发柔顺,衣冠齐整,模样精致,穿上中山装就好像民国贵族小少爷。和曹烽一起进学校的时候,就惹得不少同学频频回头看他。 进了班里,更多的人开始惊叹:“你衣服怎么跟我们的看着不一样?” 整个班级都穿黑色,唯一的例外,就是穿校服的曹烽。 他长得特别高,站在队伍里越发鹤立鸡群。 或者说格格不入。 曹烽很敏感,感觉到了自己和别人的不同,也有异样的眼光,可他只是站得更高更直,仿佛生来就如此骄傲。 整个上午,都是冗长的开幕式,结束时天上忽然开始飘雨。上午没有曹烽的项目,小波老师忙着给比赛的同学加油,段语澈也被飞机拉着去小卖部买零食了。曹烽回了趟教室,教学楼里人很少,他走到办公室门口,轻轻推了推门。 门是锁着的。 下午曹烽有三个项目,跑了个三千米,只是有点累,他状态比所有人都好不说,还拿了小组第一。 至于最终成绩,要等下周。 马小波在终点等着他,激动地说:“曹烽,你跑得太快了!简直是飞毛腿!” 对别人而言三千米是耐力赛,对曹烽这个每天走十公里山路的人而言,并不算什么。 段语澈倒了一杯葡萄糖给他:“刚才你跑步,我一直在给你加油,你看见我没?” “看见了。”曹烽微微有点喘,喝了口葡萄糖,他是脱了校服跑的,全身都被汗水打湿了。 “等会儿要接力,地很滑的,你跑慢一点,千万别摔了。”下午雨才停,橡胶地是滑的,他们比赛的时候有两个同学就摔了。 “我穿的是钉鞋,怎么会摔啊!倒是你,还能跑吗?” 曹烽笑了笑,表示小意思。 结果接力赛一开始,接二连三的有人扑街。 还不是一个两个,但基本上摔了的,马上就站起来,继续跑完剩下的几十米,没有人停在半路上哭。校长和教导主任就在旁边,看出了状况,干着急,嘴里讨论说:“要不然就叫停了吧,这么多同学都摔了。” 校长皱着眉说:“那就比完高一这拨,直接开始拔河吧。” 不幸的是,这个指令下达前,刚好轮到了七班。 接力的位置没有多大讲究,最重要的就是第一棒和最后一棒,曹烽被安排在了前面,他长得又高、腿又长,发挥很稳定,枪声一响,遥遥领先。 曹烽跑过去,把棒递给对面,就站在后面看。 他不关心什么名次的,只关心弟弟跑的时候别摔了。这么想的时候,前面一个班一个女生就滑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接力棒都甩飞了。 旁边一个班正在跑步的,眼看着对手失利自己要反超,还没来得及笑,一脚踩上接力棒,人又尖叫一声滑倒了。 不远处的校长脸上露出了惨不忍睹的表情:“叫校医,叫校医!” 段语澈是下一棒。 曹烽是真的紧张他,到旁边去一路跟着他跑,段语澈穿的钉鞋抓地,不容易摔,可这却是一双新鞋。 他爆发力很强,跑得飞快。 曹烽眼睁睁看着他快跑到了,右脚忽然扭了一下——只一瞬间的事,几乎连停顿也无,继续跑完剩下的十几米。 段语澈慢慢减缓脚步,脸上表情有点难看。 班长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很多摔破皮的同学,就在旁边用消毒水简单处理伤口,段语澈走得很慢,他在喝水,而旁人几乎看不出他有什么问题,崴脚的那一下太快了。 曹烽钻过人群,面露焦急,直直朝他去:“小澈!” “嗯?” 曹烽说:“你脚疼不疼?” “你看见了?”段语澈说,“还好,我又不是忍不了,不是什么大问题。” “你坐着休息,别乱动,来,过来。”曹烽拉着他回到班级休息区域,还让他脱鞋自己看看,段语澈看周围好多人,嫌丢人,不肯,嘴里说“不疼,没问题,好都好了,你那么紧张做什么,脚崴的是我又不是你。” 曹烽不好意思说,你受伤我比你还觉得疼。 坐下的时候不使力,自然是没什么问题。 运动会结束了,马小波让班长叫几个男生把饮水机和桌子搬回教室,班长看见曹烽,就叫了他,曹烽摇摇头:“他脚有点受伤了,我得陪他去医务室。” 段语澈的脚不能使劲,只好开启单脚跳模式,跳到医务室外面,发现还有很多人。 因为今天下雨的缘故,受伤的人不在少数。 段语澈说算了:“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们回教室吧。” 好在七班在二楼,他全身都挂在曹烽身上,也没费多大劲,就上楼了,有人看见他这样,就问:“你受伤了?” “崴了一下而已。” 把段语澈扶到教室,曹烽问:“想吃什么?哥去食堂给你买。” “我叫飞机帮我们带回来吧,你别走。”他知道曹烽下午消耗的精力不小,“坐下,坐这儿。” 曹烽想了想,说好:“让飞机再买两根冰棍吧。” 过了好一会儿,快上晚自习的时候,飞机才回来:“玉米两根,烤肠两根,鸡腿两个,冰棍两根,全买回来了!” 段语澈说了声谢谢,曹烽从兜里掏出几张十元的零钱:“多少钱?我给你。” 飞机算了下账,曹烽把钱给他,又说了声谢谢:“飞机,晚自习是电影,你你能不能跟我换个位置?” 飞机也很爽快,没问原因,从抽屉里拿了自己的东西就去曹烽的座位上坐下了。 段语澈低声问他:“为什么换位?” “你脚崴了,得冰敷。” 段语澈不明白这有什么关联,曹烽继续说:“你得脱鞋,脱袜子。” “……我不。” 他是不会在公共场合干这种事的! 曹烽很耐心:“弟弟,你的脚现在不冰敷,回家就更严重了。” 段语澈以前踢足球受过伤,当然明白道理,只是……在教室里脱鞋? 曹烽压低声音:“等会儿全校都放电影,也不开灯,你把脚放我腿上,没人看见,不丢人。” 段语澈:“……” “不!” 很快,晚自习开始,灯全关了,老师进来放了部奥斯卡,就出去了。 曹烽轻轻碰了碰他:“弟弟。” 段语澈不想理他:“我不敷。” “弟弟。” “不!!!” 曹烽无奈:“那冰棍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 曹烽觉得有点可惜,不吃太浪费了,但这个天气吃凉的,对段语澈的胃不好。 冰棍已经有些化了,他拆开后,三两口吃下去,冻得他直哆嗦,旁边的段语澈看见他这个样子,又忍不住笑了:“吃这么快干什么,没有人跟你抢……” 放学,电影还没结束,段语澈早就看过这部《美丽人生》了,不感兴趣,只想早点回家,但曹烽没看过,看得入了神,直到下课铃响,段语澈拍他,才从电影的世界出来。 “你还想看?电影还有一个小时呢。” 曹烽摇头:“走吧,我们回家吧。”话这么说着,眼睛还是不肯离开屏幕。 同学们陆陆续续地走了。 段语澈看他这么喜欢,倒也不急了:“那再等一会儿吧,现在刚放学,我走得慢,人太多了不方便。” 段语澈给小张发了条信息,曹烽继续看电影。过了有二十分钟,班上差不多已经没有人了,只剩几个还不肯走的。 曹烽感觉时间有些晚了,小张还在等着,就说:“我回家再看吧,家里不是有电脑吗?” “嗯,走吧。”段语澈走不快,脚腕比方才还要更痛些,出了教室后,曹烽看他一瘸一拐,忍不住蹲下:“哥背你。” 段语澈微愣:“不用,我自己走。” “学校里也没人了,这么晚了没人看见的,不丢人。” 他犹豫了下,对上曹烽真挚的神情,“嗯”了声,弯腰,趴在他背上。 曹烽站起身来,下楼,他挑过上百斤的扁担,背个人也不在话下。 段语澈问他:“我重不重?我还是自己走吧。” 他有次装病,段述民急的背他去医院,结果背了几步路就开始喘。 曹烽却摇头,说很轻:“你该多吃点,长点肉。” “我吃的多啊,每天都在补充维生素……” “要多吃肉和蛋白质。” 夜色深了,曹烽背着弟弟,慢慢走在秋夜静悄悄的校园路上,自行车棚人烟稀少,绕过车棚,走出校门。 小张等了有一会儿了,他正下车在抽烟,看见这一幕,连忙着急地跑来:“少爷怎么了?” “我没事,脚崴了一下,”他勾着曹烽的脖子,然后拍了拍他,示意他放自己下来,“我爸呢?” 小张有点紧张,说:“你爸爸还有工作,估计会晚点回来。” “哦。”他表情有点难看。 小张说:“那我给他说一声,你脚的事。” “不用告诉他了。”段语澈坐上车,神情淡淡的。 小张不敢吱声了。 回家是晚上十点了,段语澈脱鞋的时候,看见脚腕鼓了一个大包,皱了皱眉。 曹烽看见肿的很严重,表情凝重地说:“小澈,我房间里有我从寨子里带过来的药酒,给你擦一下。还有冰块,哥先给你弄冰块敷一会儿。” 他有模有样地学着段语澈上次那样,拿出冰块用毛巾包着。 段语澈坐在床上,脚搁在冰块上,也无需用手去按,便顺手打开电脑,搜了电影出来。 曹烽回房间拿了药酒过来,段语澈以为会很臭,结果一打开,没有那种臭味,反而闻着有些像精油,曹烽解释:“古法苗方,传了很多年的,很管用。你再敷十分钟,我给你擦。” 段语澈忍着冰,点点头,把电脑给他:“你继续看电影吧。” 笔记本电脑放在床上,开着外放。 曹烽一面看着电脑屏幕,一面去看他被冻红的脚。 等了有一会儿,他倒了药酒在手心里搓热,手掌包上去后揉了一下,段语澈就“嘶”了一声。 “小澈,忍着点疼。” 要把药力揉进去,是真的有些难以忍耐的痛楚,段语澈咬着牙,眼圈都红了,还是忍不住小声地叫唤:“够了、够了……” 曹烽动作停顿,抬头看见他的脸庞,发现他眼睛都泛着水光,活像是被欺负了,心里又觉得疼,又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柔声说:“好了好了,不疼了啊,明天脚就不肿了。” 段语澈用鼻音发出一声“嗯”,大概也觉得丢脸,就说:“你把电脑带走吧,你回房间看电影,我洗澡睡觉了。” 曹烽说:“等过个十几二十分钟再洗,不然药酒就被热水冲掉了。” “我知道了,你快回去。” “别摔倒了。” “……知道了!” 曹烽回到房间里,把剩下的那点电影看完了。电影很短,电影里的人生却很长,他怅然若失,打开书桌的台灯,继续修他的八音盒。 这种微型八音盒结构太精妙了,构造零件全部都很小,需要用放大镜看着修。 曹烽打开搜索页面,然后切换到历史,他上次搜出过相关的页面,只不过是日文的,当时他是用网页翻译的。 他正打算再打开看一看资料,就看见历史记录里躺着一串英文的网站。 曹烽顺手点开。 网页缓慢地加载出来,入目第一张图片,就把曹烽吓得工具都脱手,“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是一张尺度有些大的照片,欧美人,若是一男一女,他也就不必如此震惊了。 可问题在于,照片上是三个人——三个男人。 这是什么东西?!他慌忙把网页关掉,眼睛因为愕然而瞪大,怎么会出现在他的历史浏览记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