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该死的甜美》 01 《这该死的甜美》 文/顾了之 01 十月中旬的北城入了深秋,夜里一场凉雨过后,城郊一带满地横七竖八的树叶与枝桠。 凌晨两点,远离市中心的杏林湾收费站冷冷清清,不见车辆通行。从收费亭往外望,目之所及只有平直的公路,方正的指示牌,阴森森隐没在灰黑中的护坡,和昏黄不带闪的路灯。 作为一盏灯,怎么能不会闪呢?徐翘坐在收费亭里恹恹地想。 托腮看着这些冰凉的死物,她的眼神渐渐失焦,面前场景忽然一换,变成了市区流光溢彩的玉锦坊。 这个点的玉锦坊才刚苏醒不久,三岔口霓虹闪烁,灯红酒绿,主街人潮熙攘,川流不息。 刺鼻的尾气很快把徐翘拉回现实。 她叹了口气,关闭车道,朝休息区踢踏踢踏地走去,到洗手间附近,被一位和她一样穿西装制服,长发低盘的女孩叫住。 “徐翘,你这一晚上都跑几趟厕所了呀,小心又挨骂!”施婳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环抱着胸迎了上来。 徐翘倒是个不怕冻的,漫不经心与人擦肩而过:“猫狗都能实现排泄自由,还不许人有三急吗?” “哎,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施婳回头追上去,见她板着脸,自顾自猜测,“今天这夜班是冯飒飒让你替的吧?我说你也太好欺负了,她啊,就是仗着家里有钱,天天排挤我们这些新来的!” “家里有钱?”徐翘在女卫门前停了下来。 “对呀,你没看她天天开着辆敞跑来上班吗?听说她家里是做大生意的,来这儿当收费员只是为了体验生活呢。” “那她可真是好惨。”徐翘的眼底浮现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凄怆,正要推隔间的门,看见上面一点疑似油污的反光,指尖蓦地顿住。 她闭了闭眼,扭头离开。 “你不是三急吗?”施婳跟上她,注意到她脸上还没收敛的嫌弃,“哦,这里的厕所是有点寒碜。” 寒碜的岂止是厕所?徐翘恨恨一脚踢向路肩,疼得“嘶”一声,烦躁地在原地跺了跺,忍耐着走了两步,鞋跟又被排水沟盖板的缝隙一蹩。 她垂头望了眼这双朴素老气的方头黑皮鞋,突然蹲下捂住了脸,眼泪毫无征兆地沿着指缝淌了开来。 “崴疼了吗?”施婳跟着蹲下去。 “这是什么鬼地方……”徐翘置若罔闻地呜着,“我不想待在这儿了,我要回家……” 哦,原来是委屈哭的。 施婳心说也难怪。收费员这行确实不好做,成天龟缩在不到两平米的牢笼里不说,还隔三差五日夜颠倒,偏偏身处服务业,再困也得顶着黑眼圈职业假笑。 施婳记得,徐翘第一天来,就因为笑不到位,被要求叼着筷子重新训练“八颗牙微笑”,好不容易通过,刚回岗,又因为吃饭慢腾腾,错过交班时间罚了款。 还有一回,徐翘不耐烦地怼了一位跟她问路的司机,结果当然顶嘴一时爽,投诉火葬场,最后被班组长摁着后脑勺跟人道歉。 徐翘声泪俱下,刚好吐槽到这事:“一流着哈喇子的土鳖男,递通行卡的时候还摸我手,哪来的脸问到我心里的路怎么走?我当然告诉他,有本事上天找去了!” “这事的确是那司机胡搅蛮缠,班长还是讲道理的,后来不也安慰你说,月底给你颁发个委屈服务奖嘛!” 这所谓的委屈服务奖,就是安抚人心的一百块钱补贴。 徐翘泪涔涔地抬起头,看起来更伤心了:“我的委屈只值一百块钱吗?” 这梨花带雨的模样,比刚下过的那场秋雨还凄凄楚楚,饶是施婳一个女孩子都要感叹一句我见犹怜,恨不得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哄她。 可惜施婳没钱。 所以半分钟后,她在洗手间里给哭成蔫白菜的徐翘洗脸。 看着眼前娇弱到仿佛连一根手指都抬不动的人,施婳感慨:“我看冯飒飒那自吹自擂的,哪像有钱人了,真要说像倒是你……” 徐翘这会儿反应有点迟钝,红殷殷的水杏眼疑惑地眨了两下。 “我是说,你才比较像那种来体察民生疾苦的白富美嘛!” 看看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 看看这卸完妆素颜状态下吹弹可破的肌肤! 看看人家被伺候的时候,浑身滋滋直冒的矜贵气! “那你还挺有眼光。”徐翘破涕为笑地从衣兜掏出了手机,“你先回去,我打个电话。” “你怎么在岗还偷偷带手机啊?” “你都说是偷偷的了。” 徐翘不以为意地戳着手机屏幕,镶在机身边缘的一圈彩钻光芒四射得直逼人眼,以至于施婳突然产生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闪得这么嚣张该不会是真钻吧…… 施婳离开盥洗台后,徐翘的电话通了。 听筒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徐小姐?” “你哪位呀,我爸呢?” “徐总这会儿不太方便接您的电话。” “那你跟他说,他女儿在收费站被车撞成植物人了。” “徐小姐……” 对方语气为难,还想说什么,手机就落到了正主手里:“你这丫头,嘴里没句吉利话!不好好上班,又怎么了?” “爸,您直说吧,是不是只要我跟那个姓程的复合,您就不逼我在这儿收费了?” 徐翘想来想去,她之所以惹恼她爸,从数钻石数得眼花,到流落在这鸡不生蛋的地方为人民服务,一定是因为前阵子,得罪了她爸含辛茹苦为她引荐的相亲对象。 那位出身豪门的程先生,在跟她交往了短短一周后,向她提出了分手。 虽然对方没说明原因,但徐翘觉得,这场悲剧的起源,应该是他约她在一夜天价的古堡酒店共度良宵,她却不解风情地叫来八个心灵手巧的姑娘,为她做了一整晚的SPA。 唉,这些含金汤匙出生的男人,抗压能力怎么这么差? “你要真能嫁进程家,老子也不愁你的前程了!” “意思是您同意了?” 徐爸爸有几秒钟没吭声,像是默认。 徐翘忍辱负重地说了声“好”,结束通话后,一鼓作气地在微信通讯录找到了备注为“有眼无珠打牌不胡”的一号人。 可在聊天框输入一个“程”字后却又停住了。 叫程什么来着? 徐翘省略称呼,开门见山:「我要复合。」 「你五小时后到杏林湾接我。」 「不许迟到。」 大功告成,她收起手机,回到收费亭静等胜利的曙光。 再也不用受亲爹“丢了这份工作就搬空你衣帽间”的威胁,徐翘对着头顶那个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摄像头冷冷哼了一声。 哼完又垮下脸——可是跟一个甩了自己的男人主动求和,又比在这儿挨骂尊贵多少呢? 徐翘忽然有点后悔刚才手快了,看了眼还没得到回复的聊天框,已经错过撤回消息的黄金两分钟。 她认命地托起了腮。 哭了一场消耗太大,困意很快袭来,徐翘唉声叹气地拿食指和拇指撑住眼皮,五分钟后,上眼睑还是和下眼睑会上了师。 正是瞌睡打到小鸡啄米的白热化时刻,一个温柔的男声在窗外响起:“你好?” 徐翘一个激灵睁开眼,看见一辆蓝黑色帕加尼停在收费亭前。 这位说着“你好”的男车主正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悬在车窗外,垂落的指尖夹着一张通行卡。 “看你睡这么香都舍不得叫你,”他笑起来,细长的眼尾勾出一道含情脉脉的弧度,“但我实在赶时间过站,不好意思啊。” 徐翘的目光缓缓掠过男人身上的温莎领白衬衫和纯灰法兰绒西装马甲,还有那副窄框金丝边眼镜,飞快眨了两下眼。 没想到辞职前最后一晚,能在这鬼地方碰上品位这么出挑的司机。 更重要的是,人不仅善解人意,长得居然还很好看。 瞧瞧,好看的人都在讲礼貌,有些歪瓜裂枣却动不动对人性|骚|扰! 又是感动又是憋屈,徐翘鼻子一酸,惺忪的眼再次咕噜噜冒起了泪花。 程浪满脸“罪过罪过”的歉意:“怪我怪我……”说着转头从手套箱里取出一张海军蓝口袋巾递给她。 徐翘接过口袋巾,拭了下其实并没有溢出眼泪的眼角,小声说了句“谢谢”,调整好情绪,抬头挺胸地背诵服务用语:“您好,请出示通行卡。” 这仿佛在朗诵史诗级巨著《我爱我的祖国》的语气,在徐翘短暂的收费生涯中,当数前所未有的声情并茂。 程浪脸上笑意更深,把通行卡和一张红色纸钞递到她手中。 徐翘打起精神敲键盘,开票、找零、抬杆,最后把口袋巾递出窗口:“祝您一路平安,再见……” “留着吧,”他抬手虚虚一挡,脚踩下油门,“别哭了啊。” 徐翘被这发动机轰响震得一阵眩晕,趴到窗沿望着帕加尼绝尘而去的背影,死死按住了横冲直撞的春心,深吸一口气。 这三千万的尾气竟然该死的甜美。 衣兜里传来的震动,把她无主的六神拉回了一半。 她魂不守舍地拿出手机,看到一条来自“有眼无珠打牌不胡”的微信消息:「你哪位?」 徐翘一愣,气清醒了,刚要炸毛,突然想到什么,看了一眼手边的口袋巾。 GUI新春的真丝款,两百零四颗红心印花,骚得无与伦比,暗示意味相当浓郁。 她眼也不眨地,拉黑了手机里这位不识好歹的前男友,然后给徐爸爸发了一条短信:「不要那个姓程的了,等我给您老人家找个更加财貌双全的女婿哦:)」 02 02 翌日傍晚华灯初上,坐落于京罗街的熹福会陆续迎来了一拨贵客。 这家中式宫廷风的私人会所向来是北城各界名流的销金窟。今晚,程家二房的小公子要在这里开生日趴。 这边熹福会刚热闹起来的时候,徐翘已经在会所隔壁的皮肤管理中心躺了好一会儿,敷在脸上的金箔倒是依然光辉无比,眼神却黯了下去。 今早八点才下夜班,回到市区酒店,刚睡几个小时,她就被小姐妹威逼利诱地哄来了这里。 来就来吧,可朱黎一刻不停地叨哔叨哔,搅得她想睡个美容觉都不能顺心。 同是纵横商场,朱黎纵横的是“商场如战场”的商场,徐翘纵横的却是“百货商场”的商场,所以朱黎倒的职场苦水,徐翘十句里只能听懂三句。 这无疑加剧了她的困意。 “小朱总……”徐翘奄奄一息地喃喃,“麻烦你让我清静会儿,我要再没个好觉,别说贴金器,就是贴核|武|器都救不回这张脸了……” 朱黎对职业名媛表示了尊重与理解,同情地看她一眼:“徐叔叔也真行,想锻炼你,怎么不让你到自家公司练手?好歹也是珠宝设计出身,到高速收费,那不大材小用吗?” 要是唠这个,那徐翘可就不困了。 她一骨碌从美容床爬起来:“是吧?说什么我毕业一年多了也没个正经工作,都是借口!他就是不爽我嫁不进程家,故意整我呢!” 朱黎点点头,觉得在理。 虽说徐爸爸这样“半路出家”的北漂富商,跟程家那种“老字号”豪门比不了,可徐家经营珠宝业这么多年,如今在北城怎么也算一块响当当的牌子。 徐家的千金还怕成无业游民?这事摆明了是徐爸爸在挫女儿的锐气。 朱黎瞄了眼墙上的挂钟:“你该去上班了。” “不去了。”徐翘哼哼唧唧地躺了回去。 “不怕你爸扔你衣帽间的家当啦?” 徐翘用掌缘细细压了压脸,刚才生气时那股泼辣劲儿全没了,娇声细语地说:“我爸不就是想让我谈个恋爱嘛,我找着对象了。” 朱黎震惊地看了眼她这24K黄金都盖不住的少女怀春脸:“你不是刚和程烨掰了没多久吗?” 哦,她前男友原来叫这个名儿。 徐翘耸耸肩:“人家可比那个睡不到我就甩我的登徒子好多了!” “谁啊?” “这你就问到重点了。” “?” “我还不知道他是谁。” “……” 徐翘把昨晚艳遇的经过讲了讲:“放心啦,我记了他车牌,已经托人去查了。等有了消息,我爸肯定让我好好粘着这位温柔多金的帕加尼先生,还会逼我收费吗?” “你这胆识,跟我做风险投资的时候不相上下。” 徐翘美滋滋地接受了赞许,听见手机震动,一个“垂死病中惊坐起”接通电话:“查到了吗?” “徐小姐,不好意思,这车主可能是个大人物,信息被保护得滴水不漏……” 徐翘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不是,再滴水不漏,北城有几号人在开帕加尼风神啊?排除法一算不也找出来了吗?” “已知的那些都排除了,不是年纪相差太远,就是您原本认识的。也许对方不是土生土长的北城人,刚到这里,所以消息还没传开。” 徐翘一头栽回美容床:“说了半天,意思是我这风险投资失败了呗?” 徐爸爸这次是真下了狠心,不光切断她经济来源,连家门也不许她进,司机都不给她用了。 她现在住的酒店,一日三餐和出行的花销,多半靠朱黎接济。要是找不到老爷子满意的女婿,又丢了收费站的工作,那她衣帽间里的爱马仕稀有皮,香奈儿高定,卡地亚绿玉髓,宝诗龙红钻…… 徐翘掐断电话,自言自语起来:“不,失去了太阳的月亮,怎么还会发光?我的宝石不可以离我而去……” 朱黎点头附和。 是啦,没了BlingBling的衬托,再美的女人也难免逊色几分嘛。 不料徐翘接的是:“没有了光芒万丈的我,它们将在这世上的哪个角落黯然失色呢?” 朱黎苹果肌一抽:“那光芒万丈却身无分文的徐小姐现在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徐翘让人给她卸了脸,化了个清淡的妆,走到外边大街等朱黎的司机接她去杏林湾收费站。 夜幕里的街道车水马龙,红男绿女搭着伴东游西走,还是那个敞亮繁华的烟火人间,并没有因为少了谁失去颜色。 徐翘心有点凉,拢了拢身上的风衣。 正这时,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声在她附近响起:“徐翘?” 她循声扭头,这才发现对方并不是在叫她,而是在打电话。 那身穿黑色燕尾服的男人背对着她,站在熹福会门前,用哄人的语气说:“你说她啊,我跟她真没干系了,那种暴发户养出来的女儿,绣花枕头烂稻草,当摆设都嫌占地儿。宝宝,我昨晚不都听你的,问她‘你哪位’了吗?” 徐翘鞋尖一转,歪着头打量起了这位男士。 北城可真小,小到她没想到,会在这里听见凌晨那条微信消息的幕后花絮,而她的前男友也没想到,在街边哄个现任还能被前任抓包。 程烨毫无所觉地滔滔不绝着:“乖了,宝宝,说好给我过生日的,我堂哥今晚好不容易赏脸肯来,我身边要没个女伴,脸都丢到……” “呀,程哥哥——” 程烨讲到一半,被一个娇滴滴的女声打断,转过眼,就见徐翘踩着八公分高的细高跟,噔噔噔地向他走来。 在他愣神的短短几个数间,她已经掐着嗓子,深情款款地念完了台词:“哎哟程哥哥,你干吗特意出来等人家家啦,人家家不是说了要晚点才到嘛!” 电话那头的女声立马炸了起来。 “不是……”程烨以一种诡异的防御姿态连连后退,“宝宝你听我说,这女人我不认识……哎宝宝!” 电话挂断了。 徐翘叹息着事了拂衣去。 程烨咬牙切齿地追上去拦住了人:“徐翘!” “程小公子不是不认得我嘛?”她笑眯眯地问。 被这唇红齿白的笑容一晃眼,程烨铁青的脸色瞬间转霁。 不得不承认,即便踩一捧一地哄现任,他也只能非议徐翘的内在,而无法昧着良心攻击她的外表。 长了张明眸善睐的清纯无害初恋脸,却偏偏配了副婀娜有致的呛口小辣椒身材。这种女人,你说致命不致命? 说实话,就这级别的花瓶,即使占地方,他也愿意专门拿出八百平来供。 只要花瓶可以听话点。 程烨笑笑:“这么漂亮的前女友,哪能不认得?”又朝她身后看看,“一个人啊,要不要跟我走?” “绣花枕头烂稻草的前女友,不合适吧?” 程烨一哽,被抓包的尴尬只持续了半秒,立刻露出“我懂”的表情,当着徐翘的面,给最近通话那个号码明明白白发了“分手”两个字,冲她晃晃手机:“变成现女友不就合适了?” 徐翘惊讶地看着这顿骚气冲天的操作,大概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莫名其妙收到分手短信了。 “程小公子,在家排行老三,出来也想当三儿啊?” 程烨脸色微变:“什么意思?那你昨晚……” “发错人啦。”徐翘耸耸肩离开。 程烨一把拽住她手腕:“唬谁呢你?” 徐翘尝试着抽了抽手,抽不走,低头看了眼:“再不松手喊了啊。” “有本事就喊,我倒要看看,你喊破喉咙会不会有人……啊——!” 徐翘抬起高跟鞋就是一脚,尖细的鞋跟正中程烨的脚趾头。 程烨抱着脚原地转圈嗷嗷直叫,眼睁睁看着徐翘扬长而去。 十月的凉风吹来她无情又无辜的声音:“我又没说是我喊,真是的。” 徐翘前脚刚坐上朱黎的车离开,一辆迈巴赫齐柏林缓缓停在了熹福会门廊前。 “不是每一台迈巴赫都叫齐柏林”的传言,让门廊下的侍应生们当即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一名提前得了风声的车童立刻上前,恭敬地为后座打开车门,弯身道:“晚上好,小程总。” 程浪抬脚下来,骨节分明的手指往西装门襟一搭,轻轻扣住上方那枚纽扣。 从副驾匆匆绕过来的男助理及时将一件切斯特大衣笼在他肩上。 门内侍应生都开始偷偷往这边瞄。 在这熹福会见多了各行各业的贵人,温文尔雅的有之,粗野蛮横的有之,却少有像眼前这位的气度,说是放浪形骸,偏又内蓄着几分儒雅,说是蕴藉君子,偏又掩不住外放的锋芒。 “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这男人的眉眼,能让人读懂《红楼梦》。 程浪一路目不斜视走进电梯后,有女侍应开始小声议论:“这位是谁?看着有点面生啊。” “听说是程家长房的独子,常年在国外的,前几天刚回北城。” “程家?哪个程家?” “当然是兰臣那个程家了!” 兰臣地产起家,由程家老太爷于上世纪一手创立,后逐步发展成为集地产、商业、金融等多产业于一体的综合性集团,堪称中国商界的金字招牌之一。 十二年前,程家老太爷因病放权,程家两房人“分食”家业,最终二房暂理兰臣,长房则跟着远赴伦敦养病的老太爷一起搬去了欧洲。 如今十二年过去,虽说兰臣名义上的董事长仍是老太爷,实际的执行运营却早已花落二房。所以,对于长房独子突然以副总裁的身份空降集团的事,大家都有些看好戏的意思。 毕竟程浪随父母移居伦敦后,得程老太爷亲自教养长大,年纪轻轻就以不输父辈的经商手腕闻名商场——放在古代,大概就是百姓心目中有资质越过太子继承大统的皇太孙。 电梯里,高瑞也正与程浪说这事:“小程总,集团内部这两天流言不断,都在传您回国是为了争夺家业,说您这‘小程总’的‘小’字只是短暂过渡……” “拥有这些嗅觉敏锐,目光长远的英才,倒是集团的福分。”程浪含笑点评。 “嗯——?”高瑞一个拟声词从陈述语调拖长成了疑问,摸不透这位在商场上“会友”是笑,“制敌”也是笑的主,此刻到底在赞扬还是反讽,“我的意思是,您看需不需要抓个典型处理一下?” “他们哪里说错了吗?” “这么说倒也没有……” “那我敢做,又不让人说,岂不是太霸道了?” 高瑞点了点头,点到一半又顿住——可是光明正大宣告全世界自己要夺权,还无所谓观众闭不闭嘴的人,不是更霸道吗? 面对程浪“你似乎有什么意见要发表”的眼光,他干笑一声,赶着说些无关紧要的缓解气氛:“对了,刚才会所的侍应生看到小公子被人当街踩了一脚。” 程浪淡淡一笑:“女人?” “是。” 电梯门“叮”一声移开,程烨正巧从隔壁那架电梯一瘸一拐地出来,一眼看到程浪,半是喜半是惊:“二哥,到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程浪走出电梯,看了眼他的脚:“家里是缺钱,还是缺势了?” “啊?咱家要破产了吗?” 高瑞上前低声解释:“小公子,小程总是说,程家既不缺钱也不缺势,您挑对象未必考虑门当户对,漂亮的姑娘哪儿都有,您犯不着委屈自己,伺候那些高门大户的大小姐。” 程烨瘪瘪嘴:“二哥,你刚才都看见了啊?” 程浪笑着向雅间走去,朝后递个眼色,让高瑞把生日礼物交给程烨。 程烨接了礼物,屁颠屁颠跟上:“二哥,那丫头可不止是大小姐。看个电影,手被电影票划了一道,说自己快昏过去了,死活要打道回府。过个夜,又说自己从小到大都是咬着手绢睡的,没有就睡不着,死活要回家找手绢。求我复合,没有小心心么么哒就算了,态度二五八万似的……这种公主病,我看这辈子都嫁不出……” “叫你找让你舒心的女人,”程浪轻飘飘瞥他一眼,“没叫你诋毁让你不舒心的女人。” “哦,哦。”程烨吓停了脚步,扯了一把高瑞,等程浪走远后问他,“高特助,我哥刚回国,水土不服,心情不好啊?” 高瑞微笑:“怎么会?只是小程总对待女性向来有礼,不建议您说她们的不是而已。” “那他今天没带女人?” “没有。” 大家都没带,那就不丢脸了。程烨松了口气,又问:“哎,我哥说起情情爱爱来头头是道的,你知不知道,他一般在哪儿‘觅食’啊?给我参考参考呗。” 高瑞沉吟片刻:“‘世上并不缺少美,只缺少发现美的眼睛’,您也知道,小程总很少跟圈子里脾气比排面大的名媛来往,而擅长发掘隐藏在民间的美,三百六十行,行行出……” “讲重点!我就问,他回国后都在哪儿找女人?” 高瑞歉然一笑:“小程总刚落脚没几天,倒是还没这些心思,非要说个地方的话……”他拿起随身携带的平板,看了眼程浪今晚零点后的行程安排,“哦,高速收费站?” 03 03 当晚凌晨四点,徐翘坐在收费亭里,望着窗外空荡荡的公路,叹出了一口生无可恋的气。 她就不着“山”,只能在这里等“山”来就,可等到望眼欲穿,别说帕加尼,一辆百万级的车都没经过。 她百无聊赖地枯坐着,开始了对昨晚那些细枝末节的第十八遍回忆。 仔细想想,其实她当时的颜值状态正在低谷。 她在杏林湾收费这件事,除了家人和朱黎以外没有其他人知道。一是怕在这儿遇上熟人,被认出来丢脸,二是怕碰上低素质司机动手动脚,所以她上班只上一层低调的底妆,跟以往大庭广众下的精致派作风截然不同。 而昨晚,因为哭过一场,她连底妆都卸了。完完全全的纯素颜,眼睛还肿成了核桃。 这么一分析,那位帕加尼先生的柔情似水,该不会只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同情吧?徐翘泄了气,眨眨酸胀的眼,无趣地瞟向隔壁道口。 那边是冯飒飒在当值。今晚大概没人跟她换班,所以这个传说中“家里有钱”的只好亲自出马了。 注意到徐翘的目光,冯飒飒莫名其妙地觑觑她,眼神尊贵得仿佛被人亵渎了。 徐翘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要不是她爸不准她在这儿惹事,这种鼻孔看人的大姐,她能一口气不带喘不带脏地怼十个。 两人刚双双归位,一阵由远及近的发动机轰鸣突然打破了四下的死寂。 这声响像一道惊雷炸在徐翘耳边,三秒后,她看到一辆蓝黑色帕加尼出现在前方,一路减速驶向收费站。 徐翘体内的肾上腺素刚飙升起来,一转眼,整个人却又如堕冰窖。 因为她眼巴巴看着帕加尼开进了隔壁道口。 望着眼睛亮成狼的冯飒飒,她很快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昨晚她接了冯飒飒的班,坐的是那间收费亭。 程浪看一眼眉开眼笑的冯飒飒,移下副驾车窗,把头转向隔壁的徐翘。 两人的目光隔着收费亭结实的玻璃交汇,仅仅一瞬,程浪就把头扭了回去。 扭了回去? 是的。 徐翘甚至看到,他把通行卡递给冯飒飒的时候,脸上带着与昨晚一样温存的笑。 然后冯飒飒朝他比了个“电话”的手势,像在偷偷暗示他交换联系方式。 徐翘气笑,却没想到更绝的还在后面。 她的帕加尼先生,居然从手套箱拿出一张同款海军蓝口袋巾,用笔在上面仔仔细细写了些什么,递给了冯飒飒。 搞批发的啊? 徐翘目瞪口呆地目送帕加尼驶离深夜交友现场,额前碎发都炸了毛。 她坐不下去了,用对讲机跟班组长说要去洗手间,却听那边回复:“你们这道没人了,你等会儿。” 徐翘转过头,这才发现隔壁收费亭空了。 这姐们儿,连洗手间都要截她的胡? 她一巴掌拍上桌子,“哎哟”一声,低下头心疼地吹着自己的手。 对讲机里再次传来班组长的声音:“干吗呢?冯飒飒刚才的违纪行为要严肃处理,你也注意纪律,要不都吃不了兜着走!” 徐翘气到鼓胀的太阳穴疼得厉害,说话都提不上劲儿,只好扶着额角深呼吸。 十分钟,冯飒飒没回来。 十五分钟,冯飒飒还是没回来。 徐翘咬了咬牙。 该不是一拿到号码就去你侬我侬了吧?这两人有没有常识啊,不知道开车不能打电话吗? 二十分钟后,冯飒飒终于出现,摆着一张高傲的臭脸,一把关上收费亭的门,动静大得像要让全世界知道,她无所谓饭碗保不保得住,反正她钓到了金龟婿。 重新打过报告后,徐翘气闷地离开收费亭,朝休息区走去。 还以为抓着了根救命稻草,海口都跟她爹夸下了,这下好了,上哪再去找替补选手啊。 她蔫蔫地走进女卫隔间,目光瞟到角落的纸篓时蓦地一顿。 那张熟悉的口袋巾,此刻竟然狼狈地躺在纸巾堆里。 虽然是男方批发的,但存完号码就这么扔了定情信物,是不是过于草率了? 徐翘眯起眼朝里瞄了瞄,隐约辨认出口袋巾上写了“抱歉”两个字。 她一愣,回忆起刚才帕加尼先生写字的动作。他花的时长,好像的确不是单纯在写一串手机号。 徐翘弯下腰,歪着脑袋仔细察看,又辨别出“你很漂亮”四个字。 “你很漂亮”是什么需要“抱歉”的事吗? 徐翘还想凑得更近些,忽有一阵冷风穿隔间缝隙而过,带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微醺气息,她眩晕地倒退几步,捏住鼻子夺门而出。 临走却又一顿——哎,可是真的好好奇啊。 左右脚打了三次架,一分钟后,徐翘在手里垫了一叠厚厚的纸巾,艰难地把那张口袋巾从垃圾篓拎了出来,铺在地上。 那行笔走龙蛇的字终于完整:抱歉,你很漂亮,但我喜欢含蓄的女孩,祝你遇上更好的缘分。 没有当场说“不”,或许是为了保全女方当时的颜面。这位帕加尼先生,原来是个连拒绝都这么体贴的男人? 她没白白做这么恶心的事! 回到收费亭的徐翘,像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斗士,再看隔壁阴沉着脸的冯飒飒,心情就更加愉悦起来。 冯飒飒显然猜到徐翘发现了什么,悔恨着一气之下大意了,一直恶狠狠盯着她,一副要把她灭口的样子。 徐翘目视前方,淡定微笑,然后,她的笑容凝固了。 熟悉的轰鸣声又一回响起,那辆蓝黑色帕加尼,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再次上演了一小时前的那一幕。 而这一次,他准确无误地把车开进了她的道口。 徐翘傻着眼自言自语:“怎么又回来了……” 程浪照旧把通行卡和一张红色纸钞递给她,笑着说:“昨晚不是说了再见吗?那总要再见一次吧。” 所以他特意重新上高速兜了一圈,只是为了她那句“祝您一路平安,再见”? 徐翘在这样赤|裸的示好下,几乎要脱口而出地问他,要不要她的电话,话到嘴边,记起他喜欢含蓄的女孩子,又咽了回去,老老实实接过通行卡和钱。 “开玩笑的。”看她这欲言又止,不胜撩拨的表情,程浪改了口,“最近倒时差睡不着,再兜一圈。” “哦,是这样,那您今天来得比较迟。” 来得迟自然有原因,在堂弟生日宴上喝了两杯,不够时间没法开车。但程浪并没有解释,笑了笑说:“不迟吧,你还没下班。” 徐翘敲键盘的动作一顿,听不懂他那弦外之音似的:“我们要到早上八点才下班呢。” “荒郊野岭的,下班怎么回家?” “打车咯。” “不太安全。”程浪皱了皱眉。 这个眉皱得,很有那么些送她回家的味道。 “那……”徐翘手里摸索着找零,余光死死锁住他。 “那?”程浪偏头看着她,搭在方向盘的手指一下下轻轻敲着,耐心等待她的下文。 04 04 三小时后,徐翘在回市区的出租车上,把这大起大落的一夜讲给了电话那头的朱黎听。 “然后呢?”朱黎躁起来,“你现在人在出租车上,说明他居然没有接你下班?” 可不是“居然没有”吗? 嘴上说着不太安全,丁点行动也没,她“那”了半天,只好委屈巴巴跟了句——那也没办法呀! 他竟然也就这么留了句“再见”,笑着开车走了。 朱黎惊叹:“高手啊,你看,上手先撩一波,发现火候不到立马改口,给自己留足后路,然后若即若离地一句进,一句退,一句进,一句退,最后来个‘再见’勾着你期待下次见面……这不就是专门骗纯情小姑娘的路数嘛!这段位,你吃得消啊?” 徐翘不服气地哼哼:“那我又不是纯情小姑娘!这些我也看出来了啊。” “怎么着,打算用你那加起来不到一个月的三段小学鸡恋爱经验,跟这种花丛老手斗智斗勇?” 徐翘被她说得心里一虚,嘴上拿腔作势:“不行呀?” “可以,但没必要,我看你满世界逛吃逛吃就快活似神仙了,还缺男人滋润吗?” “我是不缺男人,可我爸缺啊!” 出租车司机惊骇地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 徐翘视若无睹地继续讲:“你别小看我,我这次故意多给了他一张找零,他肯定会来还我的。他要不来,看我怎么把北城翻个底朝天。” 朱黎叹了口气,突然有点同情那位帕加尼先生——以为撩了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easygirl,结果却是尊能给他搅得家宅不宁,满城风雨的大佛。 请佛容易送佛难,这花丛老手招上人间仙葩,还真不一定谁倒霉呢。 “好好,不小看你,但是徐小姐,请你记得,今天有一件比你的帕加尼先生更重要的事。” “我记着呢,要来给你剪彩嘛。” 这也是徐翘前天答应冯飒飒换班的原因。她这脾气,任人宰割哪能呢,不过各取所需,为了腾出今天的时间而已。 “可你拿得出手的行头都在家里,怎么办啊?”朱黎问。 “我叫我弟给我偷出来了,现在就去跟他接头,你让司机中午到酒店接我就行。” 徐翘有个比她小六岁的弟弟,今年刚念高二。 明哲私高后门,徐冽抄兜倚着防盗门,一看徐翘来,不耐烦地薅了把头发,从围墙后扯出一个巨型黑色垃圾袋。 徐翘愣愣指着他身后:“别告诉我,你把我裙子装那里面了?” “不然呢?家里防你防贼似的。” “那你也不能这么糟蹋……”徐翘气得噎了噎,“我以前是没在你零用钱花完的时候接济你,还是把你抽烟的事捅给爸妈了?现在叫你帮个忙,你就这态度啊?” “那我是没在你惹事的时候给你顶包,还是把你夜不归宿的事捅给爸妈了?请人帮忙还一副别人欠你八百亿的嘴脸,全世界活该围着你这有公主病没公主命的转?” 徐翘难以置信地揉揉耳朵:“你今天吃炸|药了啊?” 刺耳的上课铃打断了姐弟俩的争执。 徐冽拎起垃圾袋甩过防盗门,等徐翘一个趔趄险险接住,扭头就走。 “徐冽你给我站住!” 他皱眉回过头去,看见徐翘一秒变脸,抱着垃圾袋苦兮兮地望着他:“我没钱打车回酒店了……” “你以为我有?就因为你找我拿钱,我的卡也冻结了。” 哦,那难怪他今天这么刺。 徐翘低下头叹了口气,迷茫地杵了一会儿,突然看见一只手出现在眼下。 那手掌心里,赫然是两枚银光闪闪的硬币。 徐翘抬起头,看见徐冽居高临下地垂眼看着她。 她瞅瞅他,再瞅瞅两枚硬币,为难地咬咬唇:“你姐姐我五岁以后就没坐过公交车了呢……” 徐冽把硬币塞进她手里,指指马路对面的站牌:“现在重新学还来得及,到那里等301路,前门上车,第十三站后门下车,提前按拎。车上爱心专座是留给老弱病残孕妇小孩的,别厚着脸皮坐,会挨打。” “……” 直到晕头转向地拖着垃圾袋上了公交车,徐翘才懊恼起刚刚吵架没发挥好。 徐冽说她公主病,她勉强认了,但说她没有公主命,她不服气。 毕竟她徐翘的大名,在“锦鲤”远没有成为流行,网络尚且不发达的年代,就曾被全国各地的彩票站挂在横幅上,当作摇钱树大肆宣传。 而这一切的起因,正是年幼的她拿麻将牌帮爸爸摸了一组数字,让徐家中了两千万大奖。 这笔在当年的中国堪称巨款的财富,一时间让徐翘在彩票圈红透了半边天。 那时有人说,你可能不认得你买的足彩支持的到底是哪位球员,却不会忘记在开奖前与朋友互道:徐翘与你同在。 虽然徐翘的好运再没能被复制,但仅此一次的神话,却已经足够徐爸爸走上发家致富的创业坦途。徐家很快跻身商圈,作为时运造就的豪门,一直繁荣到今天。 可以说,徐冽一出生就能做富二代,都靠徐翘当年打的那手好牌。 那他怎么有脸说她没公主命? 徐翘在公交车上闷了一路,打开垃圾袋封口,发现徐冽连防尘袋都没给她的小裙裙套,气得在心里酝酿了洋洋洒洒三千字小作文,准备下次见面跟这臭小子重新吵一架。 下车时,她毫无疑问地吸引了无数来往行人打量的目光。 也是,这么大个黑色垃圾袋,别提多吸睛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抛尸呢。 车站附近就是人流复杂的商业街,徐翘以往走在这条路上,哪次不是光鲜亮丽地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现在却连土里土气的工作服都没来得及换下。 怕碰上熟人,她把垃圾袋抱起来挡住了大半张脸,加快脚步朝酒店方向走去。 然而事实证明,睡眠严重不足真的会影响智力。 当她在视线被遮挡的情况下,迎面邂逅一位手握两杯咖啡的白领男时,才深切意识到这个决定有多愚蠢。 白领男大概是要去给领导送咖啡,一路埋头苦走,撞上她的时候因为出神反应格外激烈。 徐翘生生看着他一个面目狰狞的三百六十度旋转跳跃,把手中挤开了盖的咖啡,准确无误地洒进了她的垃圾袋。 是的,她在公交车上检查完衣物后嫌麻烦没有封口。 缘,妙不可言。 “对不起,对不起……小姐,你的垃圾没事吧?”白领男忙不迭鞠躬道歉。 徐翘扒开袋口往里张望,沉痛地深吸一口气,花了整整三十秒,接受她那还没抛头露面过的礼服裙,已经被咖啡渍染得“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事实。 可这事怨得了谁呢?谁能想到,这么个破垃圾袋里,装着一条价值六位数的礼服裙? 徐翘在白领男诚恳的注视下,抽着嘴角说了句“没事”,手一勾,把垃圾袋狠狠砸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白领男并不理解,为什么这小姑娘在丢弃一包垃圾时,会流露出咬牙切齿又欲哭无泪的表情,摸着后脑勺重新去买咖啡了。 徐翘在垃圾桶边流连了好几分钟,才行尸走肉似的往酒店走。 可当她缓过劲来时,却发现自己没到酒店,而是无意识站在了兰臣百货楼下。 百货业是兰臣集团的经营之一。作为身处国内金字塔尖的百货公司,兰臣设有众多奢侈品牌专柜,从衣服鞋子到箱包首饰,再到化妆品、护肤品,女人的心头爱一应俱全。 徐翘通常每季都会到总店扫一到两次楼。 她最初对程烨的那一丁丁丁……点好感,其实也是出于兰臣是程家的产业。 只是现在…… 徐翘望着眼前光彩夺目的成衣展示橱窗,露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 她刚刚毁掉的那条裙子,就是这个品牌的高定款。 不知是不是她的眼神太过楚楚可怜,那么直直站了两分钟,一位柜员竟匆匆走出旋转门,朝她迎了上来。 徐翘常去的是兰臣在北城的总店,不是眼前这家分店。这里的柜员应该不认得她。 所以,现在的奢侈品专柜已经亲民到这个地步了吗? 徐翘并不想在穷困潦倒的时候打肿脸充胖子,夺路要走,却不幸被柜员叫住:“小姐,请问有什么能为您服务的吗?” 没有叫“徐小姐”,那就是不认得她了。 徐翘扮演着一位工薪阶层的普通市民,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手头很紧式”拘谨:“不用,我只是路过。” “看您好像对橱窗里那条晚宴裙感兴趣,您要不要进店试试?” 徐翘摆摆手。 “您别客气,”就在柜员的热情超标到离奇的程度时,答案揭晓了,“其实是这样,我们小程总说,您要是喜欢那条裙子,他愿意为您买单。” 徐翘像被劈了道天雷:“小程总?” 她记得,程家孙辈有三位公子,其中长房的那位在国外,二房的两位在国内。兰臣如今实际上的当家人则是二房的长子,也就是程烨的亲哥哥程均,人称应该是“程总”。 那“小程总”就是程烨了? 可程烨不是向来游手好闲,不理家业吗?什么时候混成“总”了? 不,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现在这个狼狈兮兮的样子,被那个贱嗖嗖的前男友看到了…… “你们小程总打的什么主意?” 柜员一愣。她只是被小程总身边的高特助交代了这么一句,哪知道贵人安的什么心? “不好意思小姐,这个我不清楚。” 徐翘面色转冷。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结合昨晚熹福会门前那场对手戏,不难猜测,这是程烨求复合来了。 但拿一条摆在橱窗,已然成为烂大街款的晚宴裙打发她,他是看不起她呢,还是看不起自己? 她呵呵一笑:“我不穿这个价的裙子,也不是用钱能买到的人。麻烦转告你们小程总,让他收敛对我的非分之想,死了这条贼心。” “……” 五分钟后,柜员站在高瑞面前,哆哆嗦嗦地传达徐翘的意思,却怎么也不敢把原话原封不动地说出来,于是就转述成了委婉版本。 “那位小姐说自己穿不惯这么贵的裙子,也不喜欢被钱收买,所以婉拒了小程总的好意。” 高瑞有点意外。 作为程浪的特别助理,他当然知道,自家老板这两天邂逅了一位美丽动人的高速收费员。 当向来善解女人意的总裁,偶遇买不起漂亮裙子,满脸歆羡望着橱窗的灰姑娘,剧情的走向显而易见——当时,正在二楼露台巡视分店的程浪努了努下巴,叫他去给那位小姐安排安排。 却没想到,灰姑娘拿的是《流星花园》里视金钱如粪土的杉菜剧本。 拼死拼活打工一年也赚不到的裙子,就这么义正辞严地拒了,连总裁的面都不肯见上一见。 高瑞回到大厦顶层办公室时,程浪的视察已近尾声。 兰臣百货的副总经理李年达站在程浪身后,正点头哈腰地问着什么,得到回应,就对站在面前的几位分店职员挥了挥手:“没你们事了,下去吧。” ——前后态度,那叫一个云泥之别。 反倒程浪笑着对众人道了句“辛苦”,甚至在一个年轻姑娘战战兢兢转身时,提醒了句“鞋带开了,小心些”。 小姑娘红着脸讷讷道谢。 高瑞站在门边暗暗叹息。 刚进入职场时,他以为像程浪这样的人物,应该也和李年达那类人一样惯常对下疾言厉色。后来才发现,其实越是手中权势不够的人,越会仗势欺人,真正身居高位者,反而从不彰显自己的身家。 但这时候,要是跟这个脸红的姑娘一样,把他们在人前的平易近人或一时兴起的撩拨当作某种讯号,那就大错特错了。 这世上最难接近的,不是外冷内热的人,而是程浪这类看似离你咫尺,实则可能距你十万八千里的人。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哦,处处留情者,最是无情。 等人散了,高瑞走到程浪身边:“小程总,车已经备好。” 程浪点点头,起身之前,见李年达欲言又止,问:“李副经理还有事?” 李年达咬咬牙,脸上肥肉跟着心一横:“小程总,这事我原本不该说,可我实在瞧不过眼……您不知道,其实王经理今儿个压根没病。” 程浪饶有兴致地点点头,知道他是在说兰臣百货的总经理:“那怎么告假?” “是上头交代的,说不让接待您,要给您……给您个下马威!先头我也得了指示,可我想这哪成啊,您为集团呕心沥血,大老远劳神劳力,纡尊降贵地……” 高瑞轻咳一声,李年达一个悬崖勒马打住马屁。 程浪抬了抬眼:“听李副经理的意思,好像对‘上头’颇有微词。” 李年达叹息一声:“这事吧,说来话长。” “那让高特助安排,改天你和他详说。” 李年达忙不迭应好,屁颠屁颠地送人出了大厦。 进到车里,高瑞才转头问程浪:“这李副经理高枝攀得这么明显,您当真给他面子?” “他手里有支持他卖主求荣的‘料’,”程浪随手翻着后座一份财经报,“否则不敢这么讲。” “那拿到‘料’之后……” “事成后,把他‘弃暗投明’的消息放给我们程总,等程总把人开了,替我跟李副经理表达一下无法共事的遗憾。” 卖主求荣的人,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高瑞明白这忌讳,只是偶尔,还是会对程浪这样无视所谓“君子礼法”和“道德伦常”的手段感到胆寒。 不过,跟着这样的老板,他真该改名叫“高枕无忧”。 他正思忖接下来跟李年达周旋的事,忽然听见程浪发问:“那小姑娘呢?” “哦,是这样……”高瑞把柜员的转述讲了一遍。 程浪眉梢微挑,笑了一声。 高瑞琢磨不好他的态度,总觉得他心情不差,于是顺着他的气天花乱坠地夸:“在这位小姐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贪慕虚荣的拜金主义,身在浮华的大都市,能够这样出淤泥而不染,是夺(多)墨(么)难能可贵!这样清纯不做作的姑娘,多找您那五十块钱肯定是巧合,绝不会是像李副经理一样耍心机攀高枝!” 程浪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指尖似有意似无意地在报纸边角摩挲着:“今天还有什么行程?” “下午有个黎顿酒店的剪彩仪式,朱家在半个月前向兰臣送了邀请函,您看,您要赏脸参加吗?” 05 05 黎顿是朱氏旗下第一家高端酒店品牌,从规划、落成到运营均是朱黎一人独挑大梁。极致欧式古典风的内装和拜占庭式穹窿顶的外饰,令它自建造之初就备受业界关注,剪彩这天,自然宾客盈门。 下午两点,朱黎一身酒红色礼服裙,站在酒店金碧辉煌的拱形门廊下,亲自接待着光临开业庆典的贵客。 助理在她与一拨拨宾客握手的间隙,附到她耳边说:“一直联系不上徐小姐,您派去的司机已经吃了半小时闭门羹。” “电话接着打。” 助理又打了几通电话,还是无人接听:“徐小姐要是赶不到,剪彩的人少了一个,恐怕不太吉利……” 今天剪彩的人,连带朱黎这东家一共五个。徐翘作为金禄珠宝的千金兼朱黎的闺中密友,也是其中之一。 只是现在距离仪式开始只剩半个小时,她人却失踪了。 “准备替补,”朱黎原地扫视一圈,目光在通身骚气电光紫的程烨身上划过,“就刚走过去那个四线女明星,程小公子的女伴。” 朱黎大概猜到了徐翘那边的状况。 徐翘这个人,对穿戴的要求几乎严苛到变|态。这种招摇的场合,随处能买到的衣服,她不愿意穿,从家偷出来的高定又被咖啡泼毁了。 虽然朱黎拿了一套自己的小定制给她,可两人身材实在相差太远——朱黎是干柴白骨精,徐翘却是前凸后翘的蛇精。 她的裙子,的确有点委屈徐小姐无处安放的重点部位。 按徐小姐的脾气,如果不能艳光四射地出场,一定宁愿不出场。 一刻钟后,助理跟朱黎说替补已经到位:“吉时不好耽误,等不了徐小姐了。” “那就让那女明星上吧。”朱黎摁摁太阳穴,走进高朋满座的会场。 茶餐桌旁聚了几位还没入座的年轻女宾客,正人手一支高脚杯,你来我往地说笑。 有人带起了一个新话头:“今天怎么没看见葫芦娃?” 立刻有人接:“是哦,前几天苏富比那拍卖会她也没到吧,她跟朱黎不是很要好吗,这种日子居然都不现身?” 外围有个年纪小的女孩懵懵懂懂地问:“姐姐,你们在说谁啊?” “金禄的徐翘啊,你不认识?” “哦,我知道,很漂亮的一个姐姐,可是为什么要叫她葫芦娃?” 几位知情人士笑得花枝乱颤,笑够了才有人解释:“小可爱,你不知道,‘金禄珠宝’最开始叫‘福禄珠宝’。徐千金小学时候刚转来北城念书,自我介绍说家里公司叫葫芦珠宝,我们都奇怪,没听说过呀,一打听才知道,哦,原来是福禄珠宝。人家徐千金是南城人,FH不分的呢!” 说着又是集体掩嘴一阵笑。 朱黎走进会场时,刚好听见这句地图炮,视线冷冷扫过去。 众人打住了话头。 被众星拱月在当中,一直沉默着的温玥举起酒杯,皮笑肉不笑地朝朱黎遥遥一敬。 助理在朱黎身后小声劝:“小朱总,喜日子别动气,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贵人……” 朱黎冷着脸朝温玥点了点头,算作招呼,收回目光。 如果不知道徐翘的过去,朱黎或许会对她今天这样的完美主义骂一句“死要面子活受罪”。 可她理解徐翘为什么活得这么用力。 朱黎走过后,几人继续高谈阔论。 “欸,你们说,葫芦娃消失这么久,徐家会不会出事了?她那个爹不是好赌吗,金禄该不是要破产了吧?” “那倒不至于……” “难说,我听我爸讲,金禄这几年一直在走下坡路,而且赌场可比商场瞬息万变多了,徐康荣要真在赌桌上出点什么事,剩下一个草包女儿,一个未成年的儿子,还真没人救得了金禄,到时候……” “到时候,”一个含笑的女声打断了几人的窃窃私语,“联系联系瑞典文学院,看你这个精彩的故事够不够提名诺贝尔文学奖?” 众人一僵,朝双扇门外望去,就见徐翘一袭曲线毕露的丁香紫高开叉刺绣裙,搭一双满钻水晶鞋,站在那里笑盈盈望着她们。 都是嗜包如命的女人,一眼就认出,徐翘手里的金属色鳄鱼皮晚宴包是有价无市的古董款,那条裙子也是同一品牌年初的高级定制。 只不过徐翘这裙子,比起复古保守风的原款添了不少剪裁,开叉接近腿根,侧腰也多了一片花形镂空。 似乎正因如此,她才在镂空处的皮肤画了一朵淡金色玫瑰以作中和,又另搭了一条腰带——腰带侧扣下缘的金属流苏恰好顺垂在腿侧,欲露还休到叫人神魂颠倒。 这么望过去,所有人眼前一眩,心底划过一个由来已久的疑问:在场比徐家富裕的大有人在,可为什么她们砸钱,就只能让人感觉“好有钱哦”,徐翘砸钱,却会让人感觉“这他妈也太惊艳了吧”? 要知道,她们曾经亲眼见证了徐翘有多乡巴佬。 但现在丑小鸭却扬着秀颀白皙的天鹅颈,对怔住的众人笑:“怎么,不爱拿诺贝尔文学奖,只喜欢在人后悄悄编排故事吗,温小姐?” 温玥扬起眉,看向身边的赵宝星。 刚才编排徐家的话,不是她讲的,而是赵宝星。这种嚼舌根的场合,她向来负责高贵冷艳沉默是金,动嘴的事,都留给拱着她的那些“星”。 “咦,我听错了?”徐翘跟着看向赵宝星,“我在门外听着是温小姐的声音啊,难道讲故事的人,是赵小姐?” 赵宝星白着脸不吭声。 她跟徐翘早八百年前就撕破了脸,私下没什么不好承认。 可不知是不是巧合,徐翘进门的那刹,会场的伴乐忽然停了。她这几句话轻易穿透了半个场子,导致不少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们这里。 赵宝星今天是跟着父亲来的。父亲一向不喜欢她在外招惹是非,要是她当众承认,丢了赵家脸面,指不定被怎么收拾。 “没,我没……”赵宝星硬着头皮甩锅给温玥。 温玥沉下脸,冷冷瞥了赵宝星一眼,搁下酒杯离开了会场。 徐翘一副丈二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自言自语:“两位不是好姐妹吗?一个星一个月的,这是怎么了?” 伴乐重新响起,这女孩家的插曲就那么过了,除了温赵两家人脸色不太好看,其余宾客都若无其事地继续说笑起来。 徐翘朝朱黎走去:“音控师配合不错哦。” 朱黎打量她几眼:“哪来的礼服?不是我那套啊。” “被咖啡泼了的那身。你打我电话那会儿,我正追垃圾车呢。” “……”这能屈能伸的精神,绝对是成大事的人,谁再骂徐翘公主病,她朱黎第一个跳脚。 朱黎凑近礼服裙闻了闻,倒是没酸臭味,咖啡味有一些,不过徐翘很聪明,喷了同调子的香水遮盖。 “可是怎么没看见咖啡渍?”朱黎问完反应过来,这开叉,这镂空,徐翘分明是一个神来之笔,把染脏的部分直接剪了啊。 意识到这点,再看这身礼服,她的目光就不由地肃然起敬了。 总有人说徐翘草包,其实只是人家的脸蛋出众到掩盖了其他闪光点而已。光论设计品位,那些人就跟徐翘隔了一个太平洋。估计她们到现在还蠢兮兮地以为,徐翘的穿戴频频受权威潮流追捧,靠的都是美貌吧。 不过…… 朱黎皱了皱眉:“我没记错吧,你不是学珠宝设计的吗?敢情在服装设计上还有一手呢?” “都叫设计,不是差不多吗?” “……”神仙差不多。 徐翘及时赶到,剪彩仪式按原计划举行,一刀下去完美落幕。 但那四线女明星却不高兴了,一直在会场角落哭哭啼啼。 徐翘觉得对方伤心得倒挺有理有据。拿了临危受命的剧本,四十米大刀都□□了,结果说不让救场就不让救场了,那可不得闪了腰吗?换谁都不乐意。 比如换了温玥碰上这事,说不定能让温家好好摆朱黎和徐翘一道。 但朱黎高瞻远瞩,找的女明星没后台没背景,刚攀上的金|主还是徐翘的忠实颜粉——程烨。 所以这事注定掀不起风浪。 最多就是,徐翘在剪彩结束后,又被程烨堵了。 剪彩完毕还有个酒会,那才是名流们聚集在这里的主要目的——圈层社交。徐翘正往宴会厅去,一看拦路虎,笑了:“程小公子来替女伴出恶气啊?” “她算哪根葱?哭哭哭,哭丧似的招人烦。” “那程小公子找我做什么?都荣升成小程总了,您该日理万机才对。” 程烨一愣:“我什么时候成小程总了,我自己怎么不知……” 他话说一半手机响了,一看程浪来电,不敢怠慢地接通:“二哥,啊,你来了黎顿?哦,好,我叫人安排。” 徐翘趁机朝宴会厅走去,没走两步却又被拽住。 天天拉拉扯扯,洗手没啊就碰她? 她转过身刚要骂,却在回头的一瞬听见一丝细微的“呲——”。 看来服装设计和珠宝设计还是有天壤之别的。 因为这条被她大刀阔斧改造过的裙子,在这么一个大幅度动作之后,非常奔放地裂开了。 徐翘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手包一移遮住侧腰。 程烨被她这表情唬住,松了手干笑:“我先去接我二哥,一会儿宴会厅见。” “等等。” 徐翘尝试着挪步,却发现另一侧腰线也裂了,她双臂紧夹,连从手包取个手机都做不到,只能叫住程烨:“那个……我有点冷,你给我弄件外套来。” 程烨不知内情,带着那么点春风得意,立刻去解西装纽扣。 “不穿你的!”徐翘制止了他。 程烨这身电光紫的西装,跟她一样惹眼到全场瞩目。要是穿了他的外套,可不坐实了跟他纠缠不清的关系。 人家今天大摇大摆带了明星女伴,刚两人还搂搂抱抱呢,这么一来,她不得被那群长舌妇编排成不要脸的小三?而且还是铁证如山,人人都会信的那种。 “你的丑死了!你让朱黎帮忙找一件来。”徐翘僵手僵脚地侧过身,“谢……谢谢。” 程烨刚要反问“这种小事还要请人帮忙吗看不起谁呢”,又听手机响起来。 这回是程浪的特助。 他不敢再耽搁,留下一句“那你在这儿等我”匆匆下了楼,看到程浪从酒店正门进来,立刻迎上去:“二哥,你怎么会来黎顿啊?这么有闲情。” 程浪站定了,一脸“这是在问什么废话呢”的表情:“因为有闲情。” 程烨噎得摸了摸后脑勺,摸到一半,使劲儿拍了下自己的脑瓜:“哎,二哥,等会儿说,你先到宴会厅,我急着弄件外套。”他指指二楼走道那面玻璃墙,“小姑娘说冷,又嫌我衣服丑。” 程浪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看见一个身段玲珑有致的女人背朝这向,拘谨地贴着玻璃墙,手包死死摁在侧腰,走廊里一有人经过,就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摆出等人的姿态。 而被她忽视的后背,此刻却撕裂出了一截刺眼狼狈的白皙。 程浪瞳孔一缩,迅速收回目光,顿了顿,抬手去解自己的西装纽扣。 程烨刚从“他哥果然是他哥,脱件外套也搞这么A”的感慨,过渡到“等等他哥为什么要脱外套”的疑问,就听见一句凉薄无情的一锤定音—— “小姑娘看起来对你没意思,送完外套就断了吧。”程浪说着,勾起手里的高定西装,抬了抬下巴,“拿不丑的去。” 06 06 程烨沉浸在程浪那嘴玻璃渣中久久回不了神,记起商场上有人笑说“程家二公子是红脸黑心,笑里藏刀的主,想得这位怜惜,就一法子,赶紧投胎成香玉”——觉得一点没错。 直到回到二楼,程烨还有三分懵圈三分蔫,以及四分说不上来的怪异——他哥怎么就看出了徐翘对他没意思呢?叫他趁早了断,自己却拿西装献殷勤,难道是要撬他墙角吗? 意识到危机时,程烨已经走到徐翘面前。他立马把程浪的西装往身后掩:“等会儿,我看这件也挺丑的,我去换一件。” 徐翘扫了眼他身后,急急跺了下脚:“这件够好看了!” 她都在这儿被路人当傻子观摩五分钟了,刚才赵宝星那群女人经过的时候,得亏她摆了张“近我者死”的脸,要叫她们发现她裙子裂了,她能被笑十年。 程烨心情复杂地把这件深灰色法兰绒西装给她披上,发现她穿着很好看的时候,心情更复杂了。 徐翘此刻却没工夫照顾前男友的情绪。 外套暂时遮住了上半身,裙子却有继续向下崩裂的趋势。她找了个借口离开酒店,进到朱家的车里才松了口气,叫司机往自己的住处开,路上给朱黎打了个电话,说她有事提前走了。 徐翘本以为会听到挽留的话,可电话那头人声鼎沸,朱黎只说:“行,我这儿来了位大佬,先不跟你说了。” “什么大佬啊?” “你前男友的堂哥,就程家孙辈的老二,刚回国就任兰臣副总裁,谁能想到他会大驾光临,这会儿宾客都上赶着巴结贵人呢……我挂了啊!” 徐翘觉得自己被衬托得有点凄凉,挂断电话后低头哀叹一声。 这一低头,她忽然注意到身上这件西装的特别。 刚才神经紧绷,没仔细探究,现在一看才发现,这面料和做工像是高级定制中的上品。而且,这黄金袖扣上还刻了个字母“C”。 C?程? 程烨随身备了一套西装? 徐翘拢起袖口嗅了嗅。木质调香水,乌木沉香的气息,夹杂了一丝淡淡烟草味。这个格调,那渣男没有。 那这姓程的是…… 徐翘愣了愣,目光在左胸位置的口袋巾一顿。 法兰绒灰色系西装配真丝款口袋巾,这品位好像有点眼熟啊。 一瞬间,很多零散的讯息在她脑海中串成了线。 ——这车主可能是个大人物,信息被保护得滴水不漏。 ——也许对方不是土生土长的北城人,刚到这里,所以消息还没传开。 ——我们小程总说,您要是喜欢那条裙子,他愿意为您买单。 ——我什么时候成小程总了,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她错过了什么? 徐翘抱着脑袋镇静了一会儿,给朱黎发了个消息:「我有个大胆的想法,你那儿有没有程二公子的照片?」 这条消息在一小时后才得到回复。朱黎办事利落,直接甩了她一张新鲜出炉的媒体照。 照片里的男人穿着跟她身上西装同套系的马甲,正鹤立鸡群于一片觥筹交错中,与众人谈笑风生。 虽然少了一副金丝边眼镜,徐翘还是一眼认出了这双颠倒众生的桃花眼,还有这张面相风流博浪的脸。 她软绵绵地颤着手回复:「我找到我的帕加尼先生了……」 收费站做二休二,徐翘接下来有两天假期。 两天里,她窝在酒店,沉重地思考了一下给她爹找女婿的事。 好巧不巧,帕加尼先生偏偏是她前男友的哥哥,而且据说两兄弟关系还不错——前几天,哥哥去参加弟弟的生日宴,一出手就送了一只市价接近八位数的表。 这要是她前脚跟弟弟掰了,后脚跟哥哥好上,风评能把她说成什么样? 再说照程烨现在对她的热络劲儿,到时候不得来一出手足相残的修罗场? 那她多不上道啊。 被道德谴责了两天,徐翘在打算拉倒的关头,收到了冯飒飒的短信:「嗳,明天你是中班吧,跟我换换?我晚上有事。」 徐翘忽然就想通了。 她一个小小的弱女子,品尝爱情的甜蜜就够了,为什么要背负道德的重担呢?把这艰难的选择权交给男方不好吗? 她就去上明晚的夜班,看程浪还会不会出现。 不出现就是人各有命,出现就是天意难违。 徐翘拿起手机,回复那头:「行吧。」 翌日,徐翘在收费亭空坐了一晚,到清早八点下班都没见着程浪,叹着气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哈欠连天地离开收费站。 施婳看她在手机上叫车,凑了过去:“徐翘,你打车去市区吗,能不能顺我一程?班车实在太慢了……车费我可以跟你AA!” 徐翘前两天趁休假得闲,把手机上的钻全拆下来当了,现在手头打车吃饭的钱还是有的,摆摆手说:“AA就不用了,一会儿车上别BB就行,我补觉。” “没问题!”施婳亦步亦趋地跟她往路牙走,突然“咦”了一声,“那么快就到了吗?这车好酷呀!” 徐翘从显示“司机正努力赶来”的手机屏幕上抬起头:“……” 距离她们十来米远的地方,停了一辆蓝黑色帕加尼。程浪倚着副驾车门站在那里,身上剪裁考究的西裤摹画出一双绝尘脱俗的长腿,硬质衬衣的勾勒下,肩宽腰窄的身形性|感又挺拔。 苍翠的远山,澄蓝的天,秋日金煌煌的晨曦,仿佛都在这一刻为美|色退避虚化。 程浪大概已经看了徐翘不少时候,接收到她呆若木鸡的目光,笑着朝车门侧了侧头,好像在问她,要不要上车。 敢情天意给她安排的是欲扬先抑的剧情? 徐翘一下子觉得整个人有点飘飘然,脚步虚浮地走到他面前,举起手机:“啊,我已经打到车了。” 程浪低低沉吟片刻,像是从没打过车,看着那句“可在08:15前免费取消”,有些费解地皱了皱眉:“这个不能取消?” 可以取消,当然可以取消,她只是想在道德的边缘最后挣扎一步罢辽。 但天意证明,她,徐翘,注定要踏上这条千夫所指的情路! 带着最后一丝“男人这可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挣扎,徐翘摁下了取消订单。 程浪侧身一让,笑着打开副驾车门。 随着车门缓缓向上升起,施婳“哇”地惊叹出声,又很快变了脸色:“欸?这车只能坐两个人啊?” 徐翘转过身,歪着脑袋,用一种“小姐你情商还在吗”的眼神看着她。 “哦,哦,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打车!” 程浪看徐翘一眼:“你朋友?” “啊……”老实说在徐翘这里够得上“朋友”两字的人很少,也许施婳觉得一起拼车就叫朋友,可她不是,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对。” 程浪拨了通电话,跟那头交代了几句,然后转向施婳,脸上带着平易的笑意:“替你叫了车,车牌五个一,十分钟后到。” 知道程浪是谁后,徐翘已经不稀奇他会拥有这种车牌了。稀奇的是,上车后,她居然看到驾驶座与副驾之前竖起了一道半米高的……栅栏? 很像出租车上为了保护司机人身安全设置的隔板,只不过设计和用材都是高配版。 这是什么铁窗泪Play的特殊嗜好吗? 程浪透过栅栏缝隙看她:“女孩子第一次上陌生男人的车,是不是应该警惕点?” 哦,这是为了给她安全感,表明他不会对她动手动脚? 徐翘嘴上“是是是”,心里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这是不是绅士得有点过分了?我不给你动手动脚是我的事,你不想对我动手动脚那我可就不高兴了啊。 徐翘不高兴地默默扯过安全带扣上,听他问去哪,报了酒店名称:“奥德莱登。” 程浪微微扬了下眉。 “不顺路吗?” 程浪笑起来:“不会,哪里都顺路。” 徐翘的心脏可劲儿地蹦了蹦。 程浪打着方向盘踩下油门,偏头看她一眼:“我姓程。该怎么称呼你?” 徐翘一愣。 他是真不知道她姓甚名谁,还是装不知道呢,这种家财万贯的男人,出手前不该把女方七大姑八大姨翻个底朝天? 再说之前在黎顿,他不就是认出了她,才给她外套的吗? 可联系他刚刚听到“奥德莱登”的反应,好像确实有些惊讶她一个高速收费员会去那么贵的酒店。 毕竟那里两晚的房价,就抵得上她一个月工资。 见她沉默,程浪很快换了个问题:“冷吗?” 徐翘回过神,一句“不冷”出口,硬生生变成:“不冷……也是有点难呢,这天气。” 程浪调高了空调温度。 徐翘立马就后悔了。她是寒冬腊月一条薄丝走天下的人,早就养成抗寒体质,装了个小娇弱,这会儿感觉热得上头,脑子都有些混沌。 加上程浪开车很稳,大约到半程,她就昏昏欲睡得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是感到车子经历了一个急转,她的脑袋随惯性一歪,与此同时,一只手轻轻扶在了她耳边。 徐翘蓦地睁开眼,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猛一下摆正身体,捏住了被他掌心拢过的耳垂。 程浪收回手,重新搭上方向盘,摩挲了下掌心密密麻麻的细汗,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两次呼吸,才说:“路口有事故,绕得急了点,吵醒你了。” 徐翘这才明白他刚刚在护她脑袋,说了句“没事”,又奇怪地指着两人之间问:“咦,那栅栏呢?” “收了。你睡着了,怕硌到你。” 她恍然点头:“你车品可真好,急转弯的时候还能记得副驾。” “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谁说的,你弟……” “嗯?” “你弟……”徐翘拼命扇动着睫毛,“你滴谦虚精神,相当值得广大司机共同学习!” 程浪笑起来,手心的汗一点点收干。 徐翘紧张地盯着他:“你笑什么?” “笑你……”他皱了皱眉,像在思索恰当的用词,“好像有点可爱。” 徐翘心虚地摸摸鼻子。 看这毫无心理障碍的撩妹姿势,程浪真不知道她是他“前弟妹”啊。 她用眼角瞄了瞄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说起可爱,我有一个朋友……” “?” “她就是太可爱了,才被一对兄弟同时追求。我是说,有血缘关系的那种兄弟。” 程浪侧目看她一眼:“然后呢?” “她就特别苦恼,虽然她钟意那个哥哥,但又怕自己成为红颜祸水,破坏人兄弟俩家庭和谐,所以叫我给她出出主意。但这事儿我也不懂啊,程先生你……懂不懂?” 程浪扬了扬眉:“这不是那个做哥哥的该解决的问题吗?” 徐翘托起腮,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嗯?” “情敌都摆不平,追什么女孩子?” 徐翘眼睛一亮,使劲儿鼓了下掌,给他竖了一对大拇指:“这话可太对了!所以我那个朋友完全不需要有心理负担,是吗?” “当然。” “那好,”她半侧身看着他,清了清嗓,“我跟你说个事儿,其实吧……” 刚说到这里,徐翘的手机突然传来震动,显示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程浪比个“请”的手势示意她先接。 徐翘摁了接通,听那头传来一个最近频繁入耳的男声:“徐翘,你什么时候能把我从黑名单放出来?我这打你个电话还得问人前台借座机。” 她一惊:“程……” 程浪偏过头来。 徐翘把后边的“烨”字死命咽了回去:“程……成啊……” 那头程烨嘿嘿一笑:“这意思是你肯见我了?那行,是你下来大堂,还是我上楼?” 徐翘一个正襟危坐起:“什么意思,你在哪?” “奥德莱登啊。” 徐翘眼看着前方路口那座高楼上“奥德莱登”四个金字越来越大,愣愣眨了眨眼,望向一旁的程浪。 这修罗场一定要来得那么粗|暴吗? 07 07 当然不一定。 虽说这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但她必须先把来龙去脉跟程浪讲清楚,才好掌握主动权,刚刚才起了个头就被打断,这会儿直接撞枪口上,那场面得多难看啊? 徐翘觉得自己还能再抢救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对电话那头的程烨说:“哦,是我记错地方了……”然后掐断电话并悄悄关了机。 “要改道?”程浪放慢了车速。 “啊,对,我弄错了,不是奥德莱登,是……”徐翘大脑飞速运转,“是奥特莱斯!奥特莱斯购物中心你知道吧?” “知道。” 徐翘提心吊胆地望着酒店正门,直到车头掉转才松了口气,愁眉苦脸地曲起指关节,在腿上敲啊敲。 这倒是怎么说好?刚刚以一出别开生面的无中生友循序渐进引入话题,多妙啊,现在跟打哈欠打到一半被人戳了下腰窝子似的,感觉全断了。 “过两条街就到,”程浪看她一眼,似乎以为她在为报错目的地而抱歉,“不远。” 果然不远,徐翘还没琢磨好怎么开口呢,车就停在了奥特莱斯门口。 她坐着没动,张张嘴,嚼了两口空气又闭上。程浪又像是误会她不会开车门,解了安全带下车绕到副驾那侧。 徐翘只得苦哈哈地跟着下车。 程浪弯身从手套箱取出一张崭新的五十元纸币:“多找了零,得自己补贴公款吧。” 她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这回事:“哦,是。” 程浪笑着把纸币递到她手心,一如既往的礼貌,指尖一分一毫都没碰着她的皮肤:“下次别粗心了。” 又是“下次”。 每到最后总要来个“未完待续”的暗示,徐翘实在觉得,程浪的撩妹手法非常具有偶像剧特色——每集结尾都给观众留个充满粉红泡泡的悬念,让坐等磕糖的观众兴奋得嗷嗷尖叫,怒追下一集,结果一看下集开头:老子嘴都咧起来了你就给我看这个? 看出他分别的意思,徐翘瞅瞅人来人往的嘈杂商业区,在心里叹口气。 行吧,改天再找机会开诚布公吧。 她冲他挥挥手:“那程先生再见。” 徐翘本以为依照两人的进展,这个再见应该就在明晚,却没想到,接连三天,任她如何敬业爱岗,连休假日也跟人换了夜班,都没等到程浪。 不是程浪没来,而是他们的缘分仿佛用尽了。 因为有天晚上,施婳说,帕加尼过站的时候,她人刚巧在洗手间。 徐翘自认已经足够兢兢业业,憋到一晚上只去一次洗手间,就这么短短十五分钟居然也能完美错过? 这么一想,她和程浪根本不是没缘分,而是太有缘分了啊。 连轴转了几天,徐翘实在扛不住了,下班后又气又累地回到酒店倒头大睡。 这一觉直接从早十点睡到晚八点,朱黎打来电话为止。 “喂……” “还睡呢?出来喝酒吗?” “你酒店不刚开业吗,不忙啊?” “忙才要喝酒啊。” 徐翘听出来了,朱黎这是在商场上受挫了,有槽要吐。 她从床上坐起来,看了眼窗外的昏黑天色,揉揉脖子:“行,哪儿啊?” “就玉锦坊新开那家,Muse.” 夜晚的玉锦坊亮如白昼,街头巷尾的霓虹灯燃着五颜六色的光,斗艳似的交相辉映。 Muse一层沸腾着放克乐,电贝司和架子鼓的律动像正打在人心脏上,叫置身其间的男男女女血脉陡然偾张。 这家新开的Bar以乐闻名,全场不设包厢,号称不论坐在哪片区域,都可以得到驻唱台边的听觉效果。 不过有人戏说,Muse能够迅速在玉锦坊站稳脚跟,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在一众高格调酒吧里,独树一帜地不设包厢——全开放式的空间,正如它的名字“缪斯”一样,给了欢场上的人们更多艳遇的灵感与渴望。 今夜的Muse一如往常的热闹。 二楼卡座坐了四位公子哥,驻唱台切歌的安静间隙,一个抱怨的男声响起:“浪总什么时候到?这都等多久了,我江放好歹也是一分钟千万上下的人……” 有人打趣:“人家浪总一分钟挣千万,你一分钟败千万吧?” “这话就不对了。”灯影交错里,当事人终于现身。 程浪信步穿过散台,笑着把西装外套递给侍应生。四人立刻起身迎他入尊位。 江放给程浪倒起酒来,一边瞪其余三人:“就是,听听你们这说的像人话吗?” “我是说,”程浪拿指关节叩了叩茶几,“一分钟挣千万这个数据该更新了。” 江放:“……” 沈荡笑着摇摇头,指指程浪:“这么久不见,你还是一本正经的毒。” “唉,众所周知,我们浪总只有碰上女人才转性。”江放把酒杯重重一搁,想起什么似的“嘶”了一声,“对了,今儿个什么意思,怎么不让带女人啊?” 程浪摘腕表的动作稍稍一顿。 江放把头转向组局的沈荡:“就让五个大老爷们儿在这儿干喝,沈荡,你改性取向了啊?” “哪里,”沈荡轻咳一声,“就是嫌脂粉气难受。” “以前怎么没听你嫌……”江放讲到一半盯住了程浪,“不对,今晚关键在于多了个浪总,难道问题出在……” 程浪咬着根没点的烟,眼睛眯得有点危险。 江放闭了嘴,屁颠屁颠凑过去给他点烟,被他搡开。 “浪总,是我说错话了,给个面子嘛!” 程浪朝他身后扬扬下巴。 江放愣愣回头,透过木隔板的缝隙,朦朦胧胧瞄见一个女人在隔壁坐下。 沈荡把他东张西望的脑袋掰回来:“浪总不在有女人的地方抽烟,咬着解瘾而已。” 江放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就浪总这种把女人当宝的男人,我刚刚居然在怀疑他的性取向?我可真是有眼无珠。” “可不是嘛。”沈荡笑着看程浪一眼,“你不知道,人家刚回国就开始‘狩猎’了。” “哟嗬,哪家姑娘来头这么大,能叫浪总亲自出马?” 沈荡耸肩表示不知道:“浪总说了,女人是本书,要慢慢翻才能读出惊喜,一次把人家七大姑八大姨都给查干净了,还有什么探索的新鲜感?” “高还是浪总高,”江放朝程浪抱了个拳,又止不住好奇,“那是什么样的姑娘,这个能说吧?” 沈荡昨天跟程浪私下见过一面,聊了些近况,大致晓得那姑娘,见程浪不太有兴致在吵闹的环境说话,主动代答:“挺软一姑娘,家里经济条件应该一般吧,上班受了委屈,一个人偷偷掉眼泪,给她送件贵点的裙子,不好意思收,问她名字,扭扭捏捏不敢讲。反正每次浪总轻轻一撩,她就不知道接什么话,特别纯……” 这边几人聊得热闹,可谈话内容经过放克乐的混编,传到隔壁卡座的朱黎耳里,却全成了分辨不清的男低音。 朱黎只在BGM间奏空档听见最后那几句,心里感慨,八百年过去了,有钱男人还是最吃清纯小白兔那一套。 几杯威士忌下肚,她看了眼手机屏幕上,徐翘十五分钟前发来的“再五分钟就到”,和十分钟前发来的“再五分钟就到”,又催了一次:「你想直接来捡我尸的话,可以再慢点。」 回答她的是徐翘本人的声音:“一排威士忌就嚷嚷着要倒,这酒量,你以后出去可别说是我朋友啊。” 朱黎抬起头,见徐翘踩着一双吸睛的铁锈红薄衫褶皱透明靴娇俏走来,风衣里是“恃腰行凶”的露胃毛衣搭高腰皮裙,飒气到她忍不住吹了声流氓哨:“看来收费站没把你蹉跎坏啊。” 徐翘上楼后,驻唱台刚巧换了首特别闹腾的歌。她没听清,把风衣递给侍应生,坐到朱黎对面问她说什么。 朱黎提高声又重复了一遍。 徐翘指指自己遮瑕也盖不住的黑眼圈:“这还不够蹉跎我呢?” 朱黎笑得前仰后合:“看你过得这么惨,我突然觉得自己那些破事儿也没那么糟心了。” 徐翘转头跟侍应生要了杯特调,问她:“谁又挡我们小朱总的财路啦?” 朱黎这创业之路,说来也是不容易。 朱家这一辈男丁辈出,却只有朱黎一个女孩。原本朱爸爸的意思呢,是像培养名门闺秀一样培养朱黎,养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秀外慧中德艺双馨,到了年纪就让她嫁个门当户对的男人,给朱家添个商场上的后盾。 但朱黎讨厌这些,又是不婚主义,又是心向事业,可想而知面临多大的阻力。 她摆摆手,示意不想说:“越说越烦,还是给我讲点你的糟心事儿吧,我听了兴许能痛快点。” “我还真有点不吐不快。” 两人一拍即合,徐翘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把自己跟程浪三天没见上面的事讲了个囫囵。 朱黎瞠目:“你们这可有点复古了啊,都二十一世纪了,还在用这种两千年前的约会方式?不是,两千年前的老祖宗都知道交换地址书信往来,约个花前月下的了,敢情你们能不能见面纯靠运气啊?” 徐翘生气地挺直了背脊:“这能怪我吗?他一大男人不主动,还得我个小姑娘倒贴?而且他说喜欢含蓄的啊,那我只能憋着嘛。” “难道他是零基础开荒选手?”朱黎不解地回想了下那天酒会上跟程浪的短暂接触,光一个把酒的手势,就看得出这男人是在风月场上依红偎翠惯了的,“不对,那男人看起来绝对是个高玩啊。” 徐翘接过侍应生递来的鸡尾酒,叹了口气:“既然这样,都夜半幽会那么多次了,他怎么还不问我要电话?” 她话音刚落,驻唱台一曲终了,乐队换场,耳根忽然清净了,一个男声在这空档从隔壁传来:“咱这‘放浪荡’好不容易凑齐活儿,才几把色子,你这么早就要走啊?” 有人答:“睡觉去,你们玩好。” 徐翘一愣,以为自己日有所思幻听了,扭头朝身后隔板缝隙定睛望去,却当真瞄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朱黎刚要问“怎么了”,嘴一张被她捂住。 徐翘比了个“嘘”的手势,侧耳去听男人们的对话。 “你时差还没倒完啊?” “倒完了。” “那你这也太睡早了吧。” “为了个小姑娘,天天半夜不睡觉去高速兜风,困得我眼皮打架。” 朱黎比个“哦豁”的嘴型,吃瓜表情已经到位。 徐翘后背使劲儿往隔板贴,恨不得把耳朵穿过去。 “嗐,我们浪总撩妹还用得着走这流程?装什么君子,直接上去要电话啊。” “这不是看着太清纯,下不了手吗?” 徐翘一愣,指着自己的鼻子,用眼神无声向朱黎提问:我清纯? 朱黎狐疑地摇摇头:你跟人家装纯了吗? 徐翘满脸无辜:没有啊! 无辜完又觉得不太对劲。 说起来,程浪几次正面见她,她的确刚巧不是哭唧唧就是惨兮兮,还老穿一身朴素又不显身材的制服,配老气横秋的盘发…… 难道是这些接地气的表象给了他错觉,以至于那天在黎顿,他真没认出模样大变的她?所以他借她外套,也许只是发现她走光了,随手乐于助人? 原来这就是她错过爱情的理由! 世人对她,竟有这样的误解! 朱黎张嘴刚要说什么,被一脸含恨的徐翘竖掌止住。 事后,徐翘一度懊悔,如果此时此刻,她能够好好听朱黎讲话,一定不会作出接下来那个愚蠢的举动。 可惜梁静茹和林俊杰都说没有如果。 她径直抱着一腔被误解的愤恨转过身,从隔板探出了脑袋:“那个,抱歉打扰了……” 五道目光齐齐朝她射来。 徐翘盯紧了程浪眼底一闪而过的错愕之色,清了清嗓:“我觉得,其实她可能没你想得那么清纯……” “……” 08 08 满场死寂,众人像被集体按下暂停键,直到江放愣笑,徐翘才确信,自己看见的不是静止画面。 “小妹妹,你怎么知道?”江放好笑地问。 沈荡扯了把他的衣袖,暗示他住嘴,悄悄指了指程浪异样的神色。 “因为……”徐翘把一头乌黑的长卷发拢到后背,回身拿起一支盛着橙红色酒液的高脚杯,走到程浪面前,“我就是那个小姑娘。” 江放看清了她的脸,怔道:“哎等会儿,我好像认识你,你是金禄珠宝那个葫芦……” 徐翘侧目看他,大大的眼睛里有大大的困惑:您有事儿吗大哥? 江放立马噤声,伸手一引,示意她继续。 徐翘将视线落回到程浪身上,手中高脚杯微微一倾,一个相当漂亮大气的邀酒手势:“正式认识一下,金禄徐翘,双人徐,翘上天的翘。” 除程浪外的四个男人看着眼前长腿纤腰,妆容明艳的女人,头顶一个接一个地冒问号:挺软一姑娘?上班受委屈?家里经济条件一般?扭扭捏捏特别纯? 大家憋着气不敢呼吸,偷偷望向一瞬不眨注视着徐翘的程浪。 熟悉程浪的人都知道,这男人的社交本事堪称一绝,再大风大浪的场面也气定神闲,对待女性更是彬彬有礼,无微不至。像此刻这样的冷场,对一般人来说或许不算什么,对程浪而言,却已经是相当严重的失误。 终于,他们看见程浪在长久的沉默后,极其缓慢地眨了两次眼,起身上前,将手中酒杯轻轻叩向徐翘的杯壁:“兰臣程浪,禾木程,浪打浪的浪。” 话毕,两人收回手,仰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江放不知怎么,特别想为这棋逢对手的一幕鼓个掌。 于是他不仅鼓了掌,还站起来欢呼了一声:“好!” 其余三人只得僵硬而不失礼貌地跟着起来鼓掌,整个场面像极了民众共同欢庆两国领导顺利会晤。 徐翘、程浪:“……” 四人的掌声热烈而持久,面面相觑着“差不多行了吧你怎么还在鼓”“你不也是吗”“我他妈不知道停了以后手往哪儿放”“那现在怎么办我们这样看起来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眼神交流完毕,四人终于住手,一致看向程浪,等他力挽狂澜地结束这尴尬的一环。 然后他们深刻领悟到了什么叫“你浪总还是你浪总”。 程浪看起来丝毫没受他们这傻缺行为的干扰,对身旁空座侧了侧头,笑着问徐翘:“来我这儿坐坐吗?” 徐翘犹豫地指指身后:“我还有一个朋友……” 程浪比个“请”的手势,示意可以一起。 一直躲在隔板后捂脸装死的朱黎不得不站出来,跟众人挥手:“嗨……” 程浪一眼认出朱黎,朝她点点头,侧身一让,给她和徐翘介绍身后四人:“朗欣科技——江放,南沃风投——沈荡,汇新银行——方兴,方盛。”又跟四人介绍朱黎,“黎顿酒店,朱黎朱小姐。” 四人在程浪的眼神示意下,挪到了沙发东侧,把西侧那半圈留给了两位女士。 因为这个布局,即便徐翘和C位的程浪捱着,之间也隔了足足一个身位。 不过气氛倒是不干。 本就是一个圈子的人,出入场合时常重叠,这么些年多少打过照面,即便不熟识,也至少对彼此有所耳闻。徐翘和朱黎坐下后,两边都有话说,最先聊起的,就是前几天黎顿的开业典礼。 徐翘明显对酒店业插不上话。程浪给众人带了几句话头后,很快跳出话题圈,偏头问她:“今晚不上班?” 这话一出,“口在曹营心在汉”的其他人嘴里继续叭啦叭啦,眼风都悄悄往两人身上瞟。五人一个说经营模式,一个说品牌价值,一个说战略计划,一个说连锁加盟,一个说企业并购,居然也能聊得一派和谐。 “对啊,”这边徐翘唉声叹气地答,“我都连上四天夜班了。” “怎么排这么多夜班?” 徐翘的语气里带了一丝埋怨:“因为没你电话啊。” 程浪眼色微变,目光在她脸上缓缓流连片刻,拿起自己的手机,转到拨号界面递给她:“你号码?” 江放心痒难耐,退出了驴唇不对马嘴的线下群聊,也拿起手机,在“浪总和他的放兄荡弟”三人群中发起了线上热聊。 放兄:「@荡弟,就这姑娘,你跟我说清纯?你看浪总平时会随便给私人电话吗,还不是这娇撒的,那不给受不了啊!」 放兄:「还有,你说她不好意思收贵点的裙子?看见她手里挎的那玩意儿了吗,爱马仕铂金包,人别是嫌裙子不够贵吧?」 荡弟:「不是我说的,这些都是浪总的英明判断……」 江放一口酒差点喷出来,憋笑憋到浑身发抖。 放兄:「女人果然是本书,翻着翻着就翻车了。」 沈荡也开始止不住地颤,直到程浪笑里晃刀的目光扫过来,才使劲拧了把自己的大腿肉,忍住笑意,转移话题:“两位女士玩色子吗?” 徐翘刚存完程浪的手机号,一口答:“我可以……” 同时朱黎扯了把她的衣袖:“她没玩过!” 徐翘看朱黎一眼:“?” 这是在说什么瞎话? 朱黎呵呵一笑,对众人解释:“她没玩过,但可以学,让她先看我们来几把。”说着轻轻捏了捏徐翘的手指,示意她配合。 徐翘嘴上说着“那我拿手机查查规则啊”,偷偷摸摸给朱黎发消息:「搞什么?」 朱黎一手摇色子,一手打字:「之前你冲出去自我介绍的时候我就想拦你,据我判断,你的帕加尼先生喜欢清纯款,你是嫌自己今晚表现得不够奔放,还要让他知道你是横扫北城夜店的色子女王吗?」 徐翘:「不是他说太清纯下不了手吗?」 朱黎:「男人在兄弟面前讲的话也能信?这就像洪世贤说着“你好骚啊”其实心里巴不得你更骚是一个道理,没听他说你清纯的时候在笑?」 徐翘:「哦,可是这个迟早纸包不住火嘛,而且不能做自己好累……」 朱黎:「你要做自己,等他兄弟走了行不行?你知不知道,你没来之前,他都跟这帮人夸口说你多软多纯多小鸟依人了,自打你从隔板后面跳出来的那刻起,每一秒都是在打他的脸啊!」 徐翘脸都绿了,猛地抬头看向程浪。 这会儿已经是第二轮,他正云淡风轻地摇着色子,注意到她的目光,还对她笑了笑:“看懂了吗?没看懂我教你?” 徐翘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我自己再看看好了。”说着重新拿起手机。 朱黎的新消息很快进来:「这得是怎样极致的绅士精神才能让他这么压着火跟你讲话啊?」 徐翘:「压着……火吗?」 朱黎:「侧头四十五度,看到他额头突突直跳的青筋了吗?低头六十度,看到他坐得离你有多远了吗?」 徐翘上下扫视了一圈:「呜呜呜,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才告诉我啦!」 朱黎:「你刚冲那么快,我是电我是光我是唯一的神话我也赶不上啊!」 徐翘:「那我现在重新清纯还来得及吗?」 朱黎:「请开始你的表演。」 徐翘放下手机,深吸一口气,慢吞吞向程浪挪近了半个身位:“我……我好像还是看不懂欸……” 程浪在她靠近的瞬间微微一僵,恰好轮着叫色子,脱口而出一句“十四”。 下家的江放欢呼一声:“开!” 程浪输了今晚的第一把。 江放调侃着“美|色误人啊”,催他喝酒。 程浪一杯酒下去,转头问徐翘:“要不要来试试?”看她一脸“我不会我不敢我好害怕”的表情,又说,“不懂没关系,你喊,我喝。” 她学着那些盛世白莲婊的样子,勉为其难地咬咬唇,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环节,徐翘充分展现了什么叫“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每一轮,几乎是每一轮,她不是天真无邪地蹭蹭蹭往上叫数,就是在对手胜券在握的情况下,以一派无人能挡的孤勇举手喊“开”。 程浪一杯接一杯,喝到江放和沈荡都开始计算:浪总的量到了没? 朱黎也忍不住给徐翘发了条消息:「我的亲娘小公主,你装纯也有个度好吗?你这样,人家会以为你想故意灌,醉,他!」 徐翘正沉浸于“男人果然是喝酒时候最性|感”的艺术欣赏中,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这条消息。 刚好又输了一轮,眼看程浪伸手去拿酒杯,她眼皮一跳,阻止他:“你喝太多了,我来我来,接下去都我来。” 程浪说“没事”,还是先她一步喝了,笑着说:“你这个玩法,我怕你醉。” 朱黎:「……好了,现在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你不仅要灌醉他,还要灌醉你自己。」 徐翘委屈巴巴地看向朱黎。 朱黎:「打算遁走了是吗?可千万别这时候说要回家。你要回家他不得送你?那我要是他兄弟,肯定觉得你这是在暗示他一起去做些男男女女|爱做的事啊。」 徐翘狠敲屏幕:「你今天戴美瞳了吗?」 朱黎:「?」 徐翘:「不然怎么净用有色眼镜看我?」 但她也确实不好这时候说回家,只得硬着头皮继续玩,不过收敛了不少,开始小心翼翼地保守报数,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地坐在程浪身边。 过了会儿,程浪偏头问她:“困了?” 她立刻昂首挺胸:“啊,没,我精神着呢。” 程浪瞟了眼搁在茶几上的腕表:“不早了,还是送你回家吧。” “哦……”徐翘看看朱黎,一脸“这可不是我的错”的无辜,跟着程浪站起来。 程浪刚把视线移向朱黎,还没说话,江放和沈荡就异口同声地解了他的后顾之忧:“我们送朱小姐回家。” “那就先失陪了。”他朝众人点头致意,看向徐翘,“走吧。” 两人分别从侍应生手中接过外套,并肩走出Muse。一路上,徐翘时不时瞅一眼程浪,想问他今晚到底有没有不高兴,又觉得这节骨眼多说多错,闭牢了嘴巴。 徐翘相信,以这男人的洞察力,不可能没发现她的欲言又止,但他却没有一点要开口的意思。 好像他刚才对她种种温柔体贴的表现,都是出于那洁癖般的绅士情结,为了顾及她的颜面而在人前作的表面文章。 齐柏林已经停在门口,高瑞提早等在车边,恭敬地为两人拉开后座车门。 程浪比个“请”的手势,示意徐翘先,在她矮身时手掌微弓,搁在她的脑袋和车缘之间。 正这时,一个兴冲冲的男声在车后方不远处响起:“二哥!” 刚一脚踩进车里的徐翘以一个看起来意外搔首弄姿的姿势僵在了原地。 程浪转过头,看见程烨三步并两步地走来:“二哥,这么巧,你也刚散场啊!正好我车子借人了,你捎我一程呗!” 徐翘听这声越来越近,急急把自己藏进车里,朝把着车门的高瑞拼命打手势,暗示他快关门。 高瑞为难地看一眼程浪还搁在车缘的手,想提醒他,却见他扭着头在跟程烨说话,不好插嘴。 走到近前的程烨一眼注意到这里的情况,嘿嘿一笑:“车里谁啊,二嫂吗?” 徐翘使劲儿背过身。 程浪瞥了程烨一眼:“别贫嘴。” “跟自家嫂嫂打个招呼,怎么就贫嘴了啊?”程烨笑着弯身朝车里看去,“不介意我当个电灯泡吧,二……” 这个突兀的停顿,让徐翘沉痛地闭了闭眼。 她生平第一次发现,美得太有辨识度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一种出门忘了看黄历的绝望感渐渐灌满了徐翘的心头。 果不其然,程烨就这样凭借她曼妙的侧影认出了她:“徐翘?” 09 09 徐翘叹着气下了车,将几缕碎发拢到耳后,站定在程烨面前:“是我。” “你……”程烨瞪着眼瞅瞅她,又瞅瞅程浪,“你跟我二哥……?” 程浪的目光慢慢扫过两人,眼神里带着一种越疑惑越冷静的审视意味。 他身后,高瑞满脸写着“失策失策”,压低声说:“小程总,借一步说话?” 大约半个钟头前,程浪给高瑞发了条消息,让他打听徐翘的背景。高瑞刚才了解到具体情况,还没来得及汇报。 程浪往边上走开几步。 高瑞附在他耳边小声解释:“刚刚确认到,小公子和徐小姐在不久前有过一段短暂的恋爱关系,是金禄徐总托人牵的线。” 程浪的眉梢慢慢扬起。 高瑞从他眉宇间读出了“还有什么惊喜等着老子呢”的微表情,抓紧为他解惑:“以上是确切讯息,另外还有我个人不确切的猜测——前阵子在熹福会门前跟小公子当街起冲突的人,和那天在黎顿小公子送西装的对象,大概率都是徐小姐。如果是这样,照小公子的前后态度看,是他提出分手后又后悔了,目前正试图与徐小姐复合。” 高瑞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的对话就印证了他的猜测——“徐翘,你什么意思?那天在奥德莱登晾我这么久,回头跟我哥好上了?” “你说话就好好站那儿说,别老动手动脚行吗?” “我就动了手,哪里动脚了?”程烨抓着徐翘手腕,把她拖离程浪的齐柏林,“那我就动脚给你看看。” 徐翘给这智|障发言气笑,被他拽得踉跄了几步,头顶一片阴影笼下,手腕上的压力骤然消失。 程浪一把拉开程烨:“闹什么?” 程烨条件反射似的缩了缩脖子,又似乎觉得在徐翘面前很丢脸,重新抬头挺胸质问程浪:“二哥,你是不是也欠我个解释?” “解释?”相比程烨的虚张声势,程浪的语气平静得好像只是在问“现在几点”,“你在用什么身份跟我要解释?” 这一针见血的反问噎得程烨半天没说上话。 程浪回头给高瑞使个眼色:“先送徐小姐上车。” 程烨步子一跨,还想拦人讨说法,被程浪一个侧身挡死:“来,问。想知道什么,问我。” “问你有什么用?她对我什么意思,你又不清楚!” “我清楚。” 程烨一愣。 等身后传来关车门的响动,程浪才继续说:“知不知道那天在黎顿,她为什么需要一件外套?”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她冷啊。” 程浪摇头。 程烨一头雾水:“那是为什么?” “她的礼服裙坏了。” “啊?” “一个女人,在最狼狈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还不肯跟你示弱,你觉得她对你能有什么意思?” 难怪那天,他哥会提醒他趁早了断。 程烨懵了:“我离她那么近都没发现,你怎么看出来的啊?” “对待女人,不能只用眼睛,”程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还要用心。” 可他哥不也是用眼睛看到的吗?程烨皱着眉头深思了一下,觉得这话讲得这么有深度,应该是有道理的,只不过自己一时没能理解其中的奥义。 “问完了?”程浪瞥瞥他。 程烨垂着眼“哦”了一声。 “开心吗?” “当然不开心。” “那为什么要问?” “……”程烨迷茫地抬起头,似乎也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自讨没趣。 “凡事打破砂锅问到底,那是不怕虎的初生牛犊,成年人活得糊涂点比较开心,知道了吗?” 程烨恹恹地点点头,等目送程浪上了齐柏林后座,才一拍后脑勺。 不对,刚刚是程□□他问的啊。他哥这是尽情辱完他,还让他觉得自己在自取其辱? 程浪上车的时候,徐翘刚从扒窗沿的姿势恢复到正襟危坐。 被高瑞送进车里后,因为窗门被锁,她全程眼巴巴看默片,也不知道兄弟俩到底说了什么。 程浪一进到车里,一股寒气混杂着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叫徐翘忍不住打了个心虚的激灵。 她双膝并紧,直挺挺地瞄了眼跟她隔着半米距离的男人,从他面无表情的脸判断现在不是触人总裁逆麟的好时机。 车内气氛凉飕飕的,连司机都不敢问程浪去哪里,副驾的高瑞正要“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地打破沉默,就听程浪开了金口:“到哪里?” 问的是徐翘。 “奥……”徐翘出口才意识到这个地名的敏感,猛一个急刹车。 程浪大概是结合刚才程烨对她的质问,想通了前因后果,脸上有了一丝“你这小姑娘还真是挺厉害”的似笑非笑,侧目看她:“奥特莱斯?” 深更半夜,商场都关门多久了,这不明知故问吗?徐翘硬着头皮答:“是奥德莱登……” 程浪轻轻点点头,不辨喜怒地问:“这回不会错了?” 徐翘一噎。怎么这么记仇,不是个绅士吗? 但这事到底是她理亏在先,腹诽两句也就算了,她嘴上认栽:“不会错了……” 程浪朝注视着后视镜的司机抬抬下巴,示意开车。 去奥德莱登的路上,车内始终无人说话,男女主人公谁也没提刚才的插曲,直到车在酒店门前停下,闭目养神一路的程浪才像终于打算给今晚的闹剧收个场,朝前开口:“你们先下车。” 徐翘因为一路平静无波而松垮下来的背脊瞬间挺直。 这个“让让,老子要开大了”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回想Muse门前,程浪也用同样的语气说了一句“先送徐小姐上车”,然后程烨就在他面前像鹌鹑一样墩着从头懵到尾,仿佛遭受了什么惨无人道的心灵虐杀。 所以现在轮到她了吗? 原来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徐翘正盘算着,等程浪兴师问罪,她就把酝酿了一路的解释一股脑倒出来——比如,她跟程烨结束的时间在认识他之前啦,又或者,她早已身体力行地拒绝了程烨啦…… 可程浪说出的第一个词却是:“抱歉。” 徐翘一愣,偏过头去看他。 “我弟弟在处理男女感情方面很不成熟,道德感和责任意识也非常低下,这期间应该给你造成了不少困扰和伤害。” 徐翘对这一出始料未及,仓促干笑:“这个还好啦,我也没什么事……” “万幸目前还没有,但我考虑了一下,我这做哥哥的,没管教好弟弟已经是失职,不该火上浇油,让这件事再愈演愈烈,你说是不是,徐小姐?” 徐翘脸上的笑意一下散了。 “程先生的意思是?” “很抱歉,徐小姐,我认为基于我弟弟和你曾经建立过的关系,我们并不适合继续深入发展。之前是我不知情,现在及时止损,是对你,对我及我弟弟最好的结果。” “还最好的结果呢,我当时就想把他给结果了!”半个钟头后,徐翘在酒店沙发敷着面膜,跟朱黎火冒三丈地讲电话,“人生的路这么长,他为什么偏偏要走捷径,那么着急看到生命的尽头呢?” 朱黎因为今晚酒精摄入过度,反应有些迟缓:“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活腻啦!”徐翘的面膜惨烈地裂开了一角,“当初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情敌都摆不平,追什么女孩子’,真到该摆平情敌的时候呢?他跟我说及时止损!怎么着,我是支亏损股吗?” 朱黎叹了口气:“这男人也真是,撩完就跑也算了,还拿自己弟弟当挡箭牌,冠冕堂皇地说不跟你搞对象是为你好……这还是人话吗?” 就是,大家都是成年人,潜台词谁读不懂啊,在程烨搅局之前,程浪就已经出现异样情绪,后来明显是借弟弟的东风,找了个登得上台面的借口打发她。 这件事的本质分明是——他对她不感兴趣了! “就因为发现我不清纯,他就变心了吗?”徐翘吸吸鼻子。 “其实也能理解,很多有钱男人都那个心思,反正随便玩玩,那就找纯情听话的乖乖牌嘛,最好还是无法经济独立的那种,他好掌控主动权,想聚就聚想散就散,也不用费心伺候,随手给点小恩小惠,女方就开心得不得了。你看看你,本来给程浪的就是这种印象,结果今晚亲手打破了他对你的幻想,人家当然跟你saybye咯。”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被甩,是因为我有钱?” “……”这个重点也是抓得蛮别具一格且令人无法反驳的呢。 “那有钱是我的错吗?”徐翘手舞足蹈地站上沙发,正欲发表声讨,突然被朱黎打断。 “等等,”朱黎回顾了一下徐翘跟程浪看对眼的过程,“你现在没钱啊,而且你好像就是因为没钱,才要跟程浪搞对象,从而曲线救国,让你爸给你恢复经济自由吧?” “……” 徐翘重新盘腿坐了下来:“没错,我太入戏了,都忘了自己只是为了钱。”她说到这里,看着面前茶几上厚厚一沓过期多日的时装周邀请函揩揩眼角,“不是,什么叫‘只是’为了钱,就是为了钱才这么真情实感啊!你看我穷得叮当响,今年秋天的四大时装周一个也没去成。” “既然这样,现在人财两空的徐小姐要不要试试破釜沉舟?”朱黎提议。 “怎么破?” “你知道那天,程浪为什么会来参加我的开业典礼吗?我发邀请函给兰臣只是客套客套,根本没预期程家来人。程烨可能是来吃喝玩乐的,那程浪呢?” “闲的?” “如果我没猜错,程家长房和二房的关系应该非常暗流汹涌,那你说程浪空降兰臣,要想迅速站稳脚跟,需要什么?” “积累人脉呗。” “对,他需要频繁进行圈层社交,哪怕是我这种层次低的开业典礼,那苍蝇腿也是肉。也就是说,接下来一阵子,他抛头露面的时候不会少。” “所以?”徐翘眨眨眼。 “所以你有很多机会接近他。女追男隔层纱,听过没啊?” “叫我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笑话,天大的笑话!” “这周六国展中心有个古董双年展,程浪一定会去,消息我带给你了,要不要到,你自己考虑吧。” “不用考虑!”徐翘冷哼一声,“我徐翘是绝不会为了五斗米向这种男人折腰的!” 10 10 这边徐翘狠话撂得气势汹汹,当事人却好像不痛不痒,在兰臣集团总部六十二楼的副总裁办公室过着丰富多彩的夜生活。 透过这间椭圆形办公室的大幅落地窗,能够一览众山小地望遍中央商务区鳞次栉比的写字楼。所以即使此刻办公室里灯火通明,也难免有几分高处不胜寒的冷清。 等程浪结束两个跨国视频会议,一旁高瑞已经忍哈欠忍到眼泪汪汪。 今晚这一趟,起由是因为兰臣百货的副总经理李年达。 这马屁精自打上回接待程浪视察分店后,隔三差五来示好,今晚又“献”了一份说是别有洞天的财务出入账明细表。程浪跟徐翘分别后路过商务区,顺道就来了公司查账。 结果账目倒是很快过完了,他却像没过加班瘾,又开上了会。 高瑞正困顿,冷不丁听见一句“莫斯科几点了”,立刻抖擞起精神:“已经晚上九点半了,小程总。” “已经”和“了”的句式,充分表达了“您骚扰了瑞士和伦敦还不够吗可放过莫斯科吧”的请愿。 程浪轻轻看他一眼:“你可以下班了。” 皇帝不睡,太监哪敢下值? “我这就通知莫斯科那边。”高瑞振作起来,准备旁听第三个视频会议。 会开到一半的时候,沈荡的电话频频打来,程浪一直没接,到会议尾声才让高瑞代回电。 高瑞出去给沈荡打了个电话解释程浪的情况。 那边松了口气:“在忙就好,以为他今晚受那姑娘刺激了。” “多少有些,要不也不能半夜连着三场会。” “他是真没提早打听人家底细?” “没有。您也知道他自打‘那事’过后,在这方面非常谨慎,原本还在评估阶段,不到摸底的时候。对了,江总和大小两位方公子今晚没起疑心吧?” “放心,这几个心都大着呢。你多关注他的状态,有事联系我。” “我明白。” 高瑞回到办公室时,程浪已经结束会议,正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他轻手轻脚上前,意外发现程浪耳根微微泛着红。 程浪喝酒不上脸,上耳根,而且不是当场上,得等起后劲,这讯号一旦来了,基本已经是半醉状态。 “……”等会儿,这位大佬开会的时候就已经醉了吗? “小程总?”高瑞小声叫。 程浪慢慢睁开眼,视线过了好一会儿才聚焦。 “您是不是醉了,要送您回杏林湾吗?” “没有。” “看您耳朵挺红……” “耳朵红一定代表醉酒?” 不一定代表醉酒的潜台词是:还可能代表被人骂了?纵观古今中外,喝醉的人果然从不承认自己醉了,否则怎么连这么迷信的话都说得出来。 不过高瑞放弃了争论,趁他不清醒,有意试探试探他那叫人捉摸不透的心情:“您担心小公子这会儿在背后骂您呢?” “那小子还敢骂我?” “那您是指徐小姐?可徐小姐就更不会骂您了,您今晚对她处处周到,还替她解决了小公子的纠缠……”高瑞反应过来,“难道您最后在车里跟她划清了界限吗?” 程浪阖上眼,像是默认。 “您这么做,是因为顾忌小公子?” “像吗?” 不像。 兰臣他都出手了,别说一个女人。在程浪看来,这世上的东西,只有他想要或不想要,没有谁先来谁后到。 高瑞知道应该是这样,只是不死心地想确认一下,他和徐翘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结果看来,程浪还是没办法接受这类“麻烦”的女人——跟他生活在同一个圈子,感情经历不说丰富起码不贫乏,性格外放且主动,脾气还不小。 总之程浪不喜欢的属性,徐翘几乎全占齐了。 高瑞说:“怪我失职,没早早了解清楚徐小姐的背景。不过说来也奇怪,金禄珠宝的千金怎么会去高速收费呢?” “不知道,”程浪语速越来越慢,“不好奇。” 求生欲使高瑞没有说出“您不好奇我好奇啊”的心里话,只宽慰道:“我知道您发一回兴不容易,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但俗话说失败是成功之母,一个徐小姐倒下去,千千万万个徐小姐站起来……” “史传杨修聪慧过人,”程浪懒懒打断他,“在曹操身边当谋士时没少献计立功,最后却被曹操杀了,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高瑞微微一愣:“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的话实在太多了。” “……” 高瑞幽幽叹出一口气——徐小姐要是知道他家老板衣冠楚楚的皮囊下藏着这么毒的里子,应该会感谢他今晚的战略性撤退吧。 接下来几天,徐翘依然辗转于收费站和酒店之间,只是再也没见到程浪。 说伤心吧,倒也谈不上,就是生气。 气到冯飒飒再次提出跟她换班的时候,她直截了当骂了一句:“想得美!当自己是祖宗呢?” 冯飒飒莫名其妙被喷了个狗血淋头,从此跟她势不两立,带着一帮老姐们儿成天翻她白眼。倒是施婳一直跟她同仇敌忾。 徐翘心说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一个收费站还整出宫心计来了,可惜她志不在杏林湾,这里小儿科的爱恨情仇,压根激不起她的情绪波动。 值得她波动的事发生在周五晚——下班时,她看见自家劳斯莱斯古斯特停在路边,李叔朝她迎了上来:“小姐,徐总周末不在家,夫人让我悄悄接您回去住两天。” 李叔口中的“夫人”是指她爸的现任妻子严丽珍。 这叫什么?亲爹不如后妈。 徐翘感动得热泪盈眶,到了西江府,甚至动了点脆弱文艺的,近乡情怯的念头。 夜色已浓,西江府一带的别墅群临江而立,家家庭院铺满地灯,乳白色的精致洋房悄无声息地浸润在金黄的光晕里,和天边那梳弯月一样治愈人心。 徐翘刚进庭院,严丽珍就穿着围裙迎了出来:“哎哟,我家翘翘怎么瘦了这么多呀,真是心疼坏妈妈了!” “妈,我可太难了——!” 严丽珍拍拍她的肩:“给你备了浴汤,先去泡个澡解解乏,一会儿下来吃宵夜,妈正亲自下厨呢,德文郡运来的新鲜螃蟹,做你最喜欢的海鲜咖喱。” 徐翘并没有立刻去泡澡,风风火火先上了二楼那个占据洋房室内面积四分之一之大,独属于她的衣帽间——也是整个徐家除去保险柜外最值钱的地方。 声控灯带在她推开双扇门的瞬间成片亮起。她像只蜜蜂一样从东头蹿到西头,穿过连排琳琅满目的衣橱、鞋架、包柜,嘴里嗡嗡着“没少没少”“还在还在”,最后感激涕零地停在首饰台前。 头顶轨道灯将整个首饰台照得流光溢彩,无数道闪烁的银光在空气里跳跃浮动,徐翘环抱着玻璃台面,吸了口久违的珠光宝气,直到舒服劲儿从头发丝蔓延到脚趾头,终于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泡了一个钟头澡,又在软和的大床里滚了十几分钟,徐翘才慢吞吞下了楼。 因为她其实不太想吃宵夜。睡眠紊乱导致她近来食欲不佳,经常随便吃两口就胃胀恶心。 徐翘下楼后,在严丽珍的盛情邀请下勉强上了餐桌,果然刚舀一勺咖喱放进嘴里,就因为口味太重忽然反胃,奔进洗手间一阵干呕。 她揉揉胃,叹息着洗了把脸出来,却发现严丽珍脸色变了。 “翘翘,”她的后妈用一种惊疑不定的眼神看着她,“你这是……” 徐翘奇怪地回看她。 “妈的意思是,你最近例假准时吗?” 这思维延伸得好像有点远啊。 徐翘坐回桌边,说起这个又是一阵叹息:熬夜不仅伤了她的胃,还让她内分泌严重失调了。 “推迟大半月了吧。”她答。 严丽珍脸上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妈听说,你跟程家二公子最近走得挺近?” 这思维延伸得真的有点远啊。 徐翘没再碰咖喱,倒了杯水喝:“您听谁说的?” “你别管谁说的,”严丽珍眼神闪烁地看着她,“妈问你,你会不会是有了?” 徐翘呛了好大一口水:“……什么有了?怎么就有了呢?” “不行,”严丽珍自说自话地安排上了,“妈得赶紧给你预约个检查,那收费站咱可千万不能再去了,这得多糟践身体啊!对了,这事儿程家二公子知道了吗?” “……”她都不知道,程浪是要知道什么? 徐翘刚要解释,就听徐冽趿着拖鞋下了楼:“妈,您能不能别听风就是雨?那群八婆无中生有的事还少吗?” 严丽珍恢复正色:“什么八婆?这种词也是你读书人能讲的?回书房去!” “都是骂人,用词还分什么高低贵贱?” 徐翘瞅瞅母子俩:“打断一下,说谁呢这是?” 严丽珍干笑起来:“翘翘,你别管外边说什么,那都是人家嫉妒你能得程二公子青眼,这事啊,妈妈绝对支持你,程家老二可比你爸给你牵线的老三优秀多了!” “妈,我找姐有事。”徐冽突然一把拽过徐翘,把她往楼上拉。 徐翘一路跟他进到书房,再因为身体不适反应迟钝,也把事情首末串起来了。 赵宝星那个全身都是嘴的,估计从哪听说了她和程家两兄弟的事,又在嚼舌根了吧。 她背靠房门,抱胸看着脸黑如泥的徐冽:“小屁孩还挺讲义气的嘛,说说,那些八婆讲我什么了?” 徐冽抿了抿唇,没说话。 徐翘点头表示理解。 能叫严丽珍因为一丝丝风吹草动误会成那样,想来这谣言的尺度,是不太好说出口了。 “好吧,不为难你,我自己去打听。” 徐翘拍拍手就要走人,徐冽拦住她:“明天国展中心有个古董双年展,你知不知道?” “你也知道?” “妈把你叫回家,就是为了让你去参加这个,说会有很多名流到场,要你把握机会……” 徐翘点点头:“是这样啊,行。” 徐冽眉头皱起:“你要去?” “本来是不想去的,”她摊摊手,“可人唾沫星子都溅我脸上来了,难道我还躲家里由她们说三道四?” 在女儿的婚姻大事上,严丽珍一直希望她嫁得高,嫁得早。 徐翘心知肚明,所以对于次日一早被拖起来美容、SPA、化妆、造型的事并不意外,全程眯着困倦的眼,像活死人一样平静地接受摆弄。 不过清醒过来的时候,她还是站在落地镜前,对严丽珍的品位皱了皱眉。 裸粉丝绒长裙,全套珍珠首饰,公主头编发,珊瑚色果冻妆——这是使劲把她往温婉无害的方向倒腾啊。 可她今天搞不好要跟人撕|逼呢。 造型师看她发愁,问是不是哪里需要改。 她摇摇头:“算了,小公主就不能撕|逼了吗?反差萌不影响我发挥。” 徐翘拍拍手下了楼,听见严丽珍招呼她吃午饭。 “我没胃口。”她摆摆手,又指了指身上的裙子,“再说这腰掐的,也没给我进食的空间啊。” 严丽珍已经知道她的“有了”只是一场美丽的误会,给她比了个“加油,妈妈看好你”的手势:“你们年轻人的场子,妈妈就不凑热闹了,你记住,程家二公子是首选,其他你也挑着看看,咱不在一棵树上吊死!” 说得好像只要她看上了,就能给她搞到真的一样。 徐翘兴致缺缺地上了李叔的车,因为没进食又没睡够,昏昏沉沉了一路,快到国展中心的时候,倒是接到了一个让她突然兴奋的电话。 朱黎说,她在国展中心看到了一出好戏——程烨和上回那个四线女明星手挽手来参加双年展,在门口遇到了赵宝星。赵宝星质问他带这女人是什么意思,程烨非常无辜地说:“从黎顿开业到今天,我一直就这么个女朋友啊,中间睡你那晚完全是我心情不好发生的意外,你就当是迟到的分手炮好吧?” 徐翘听得一愣一愣。 程烨跟赵宝星也有过一腿呢? 那头朱黎笑得前仰后合:“你这前男友可真是个人才,你不知道,他说完这话,赵宝星和那女明星都炸了,他就在中间劝架,说‘你们别为我吵了,其实你俩在我眼里差不多,我都不是很喜欢’。” 徐翘听到这里差点笑到捶车:“然后呢?” “那女明星气跑了,程烨去哄人也走了,就剩赵宝星心理素质不错,还留在这儿。对了,有件事,我说了你别太生气啊。” 徐翘做了一次深呼吸准备:“‘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说吧。” “我刚才听墙角,听出程烨跟赵宝星好上的时间,是在跟你之后,跟那女明星之前,当初是赵宝星插足了你和程烨,才叫你被分手的……” 徐翘一愣,突然记起前阵子在熹福会门口,程烨哄的那个叫“宝宝”的女人。 原来宝宝不是普通的昵称,而是赵宝星的小名? 所以,她放下身段,跟程烨发消息求和那晚,叫他回复“你哪位”来羞辱她的人,是赵宝星? 她就说谁跟她这么大仇呢。 朱黎说:“虽然她后来也被甩了,你对程烨其实也不在意吧,但一码归一码,绿你就是不要脸的小三行径,我觉着这事还得让你知道。” 徐翘的车在国展中心门口停下,赵宝星刚好进入她的视野。 “你刚才说,她心理素质不错?”徐翘一边下车,一边问电话那头的朱黎。 “是啊,装没事人呢,和那群姐妹花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的。” “那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成为压倒赵小姐的最后一根稻草。”徐翘掐断电话,活动了一下手腕筋骨,笑着叫住了不远处花枝招展的女人,“赵小姐。” 赵宝星和她的一群姐妹花齐齐回过头来。 徐翘踩着淑女鞋温温柔柔上前,照着赵宝星的脸扬手就是一个巴掌。 清脆洪亮的一声“啪”,带着一种“打你,竟花光我一身的力气”的饱满,在宽阔空旷的大厅响起。 一种爽感刹那间涌上徐翘的头,让她通体舒泰——如果下一秒,她没有从正前方的镜面墙上,发现程浪正在身后注视着她的话。 11 11 徐翘感到了一阵生理上的眩晕。 不知是因为空腹太久,还是刚那一巴掌用力过猛,又或者是程浪的“Iagyou”。 但不论是哪种,当务之急是,她该如何挽回自己的形象。 徐翘虽然赞同好聚好散,却不免还是对程浪那晚的态度有些耿耿于怀。所以她非常不愿意这男人产生“哦,这泼妇,还好当初拒绝了她”这样大错特错的想法。 其实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甩人耳光,可以理解为肾上腺素支配的“激|情犯罪”。 她平时还是挺知书达礼的啊。 只是现在,该怎么一边知书达礼,一边完胜赵宝星呢? 还好徐翘出神的片刻,赵宝星和她的姐妹花们也被那巴掌扇懵了,哑巴了似的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而等她们回过神去维护赵宝星,并且大骂“徐翘你有病啊”的时候,徐翘也想到了对策,悄悄将目光从镜面墙收回,掷地有声地说:“这一巴掌,是为程二公子打的。” 众人愣住。 正往里走的程浪脚步一顿,已经移开的视线拐了个弯,重新落回徐翘身上,原本事不关己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探究的兴致。 徐翘端端庄庄地往那儿一站:“赵小姐,我知道你一向不待见我,你从前针对我,在背后中伤我,我都没跟你计较,但你不该因为和我的私人恩怨牵累旁人,污损程二公子乃至兰臣集团的名声……”她说到这里,以“程浪式上位者”的姿态提问道,“你说是不是?” 赵宝星显然注意到了徐翘侧后方那个男人的驻足,气势霎时矮了一大截。 前几天,赵宝星在玉锦坊偶然撞见深夜买醉的程烨,听见他失魂落魄地说,徐翘坐着他二哥的车走了。 她对徐翘的私生活向来关心,打着照顾程烨的名头套话,结果内幕没套着,反被程烨哄上了床。 但这不妨碍她事后跟几个姐妹八卦,说徐翘不知检点,拿程小公子当跳板,倒贴程家长房的太子爷。八卦时,当然也不乏添油加醋的合理想象。 面对程浪远远望过来的目光,赵宝星心虚地偏过头:“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徐翘笑着看向她周围那群好姐妹:“看来赵小姐贵人多忘事,那你们这么多人,总该有记得的吧。前几天,赵小姐是不是编了我和程二公子的一段故事,跟你们讲得挺绘声绘色,以假乱真?” 有人反驳:“谁说是假……” 赵宝星白着脸杵了杵这人,暗示她闭嘴。 “哦,”可惜徐翘下好了套,正等在这里,“这么说,赵小姐确实在背后议论过我和程二公子。” 程浪扬了扬眉,看向身后的高瑞,眼色疑问。 高瑞低声道:“抱歉,小程总,对方可能是私下小范围在传播什么,我没得到消息,不太清楚具体情况……” 程浪抬手轻轻摆正腕表,将西装门襟那几纹褶皱整理熨帖,朝徐翘走了过去。 赵宝星浑身一僵。 徐翘随着吓到窒息的众人一起偏头望去,像是这时候才注意到程浪:“啊,小程总,这么巧。”又貌似尴尬地指指自己和对面,“我们刚刚……” “我听到了,”程浪站定在她身侧,笑着看向赵宝星,“所以也有些好奇赵小姐口中的故事,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聆听详情?” 赵宝星一双手扭在身前,攥得指节发白。 她当然不敢编排程浪,只是在说徐翘勾引男人而已,可却也没法否认,男主人公的确是他。 她垂着眼含混道:“对不起,小程总,是我……是我有天酒后失言了。” “都说酒后吐真言,”程浪面露疑惑,“赵小姐这……” “不是!”赵宝星抢着否认,声音却越说越低,“不是真的,我醉糊涂了……” “啊?”徐翘侧过耳朵,“你说什么?” 赵宝星半遮半掩着顶了四道鲜红指印的脸,艰难地一字字重复:“我说,小程总和徐小姐的事,是我醉糊涂了,胡编乱造的。” 徐翘“哦”了声,望向她身边几个怯怯的女孩子:“赵小姐的口齿还是不太清晰啊,你们都听明白了吗?没听明白就让她多说几遍。” “听明白了……”众人点头如捣蒜。 程浪温和一笑:“你们不用害怕,我脾气还不错,不太为难知错就改的人。” 在场没人敢说不怕被程家为难,这一为难,从此或许就在商场上寸步难行了。尤其赵家经营的梵翠珠宝,前两年好不容易才入驻兰臣百货。显然程家能让它进,也能让它出。 赵宝星为这弦外之音打了个哆嗦,连连鞠躬:“我改,我会改……对不起,小程总……” “是我记错了吗?赵小姐的两次歉,好像都是跟我道的。” 赵宝星一愣之下反应过来,转向徐翘,生硬地挤出一句:“抱歉。” “咦,是我记错了吗?赵小姐刚才好像不是这么道歉的。” 赵宝星咬咬牙鞠下一躬:“对不起,徐小姐……” 徐翘勉强满意了,甩了甩那只扇过赵宝星的手:“唉,从没碰到过脸皮这么厚的,手都给我打疼了,先失陪了。” 程浪微一侧身,为她让道,朝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赵宝星点点头以示告辞,随后也转身离开。 一直站在后方观战的高瑞快步跟上两人,暗暗吸了一口凉气。 全程,程浪和徐翘全程面朝赵宝星,彼此之间没有任何眼神交流,却把这此起彼伏的“你唱罢来我登场”演绎得如此完美。 这——得是怎样天作之合的灵魂? 这——难道就是强者的世界吗? 前头徐翘也正感慨于自己这波行云流水,可圈可点的操作。 刚刚一巴掌下去后,她意识到,大庭广众声讨赵宝星的小三行径实在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场面不光彩,会让自己也沦为笑柄。 所以,既然覆水已经难收,那么她可以改变这盆水泼出去的动机,美化它的初衷,同时因地制宜地利用一下程浪。 这么一来,无疑减轻了刚刚那个画面对人的心灵冲击。 而面对一个为自己受伤的女人,即便程浪心里有什么疙瘩,也一定会把表面功夫做足。 徐翘在贵宾专用的电梯前停下,悄悄瞄了身边的男人,果然看见他的目光落在斜下方——她的手上。 程浪朝后使了个眼色:“给徐小姐拿个冰袋敷手。” 高瑞点点头,瞟了眼徐翘的手心,发现那细皮嫩肉的地方真是一片通红。 他还以为她刚才只是在开嘲讽技呢。 高瑞离开后,徐翘和程浪前后脚进了电梯。 除了电梯员,里面没有别人。沉默间,程浪忽然把手伸到徐翘面前,摊开了掌心。 徐翘一愣。这是做什么?让她把手交给他揉一揉吗? 哎,这可有点肉麻了,不用感动成这样吧。 徐翘有心拒绝,可看着男人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手却有些不应心,情不自禁地抬了起来。 男|色当前,她无奈决定接受这无声的邀约,却在这时听见程浪一本正经的问话:“教你扇耳光的正确方法,学吗?” “……”徐翘抬到一半的手倏尔拐弯,从两人之间的尴尬空气中流水般拂过,最后轻轻落到自己耳际,捋了捋碎发。 难道这男人早已看穿她“大开杀戒”并不是为了他,这会儿在伺机报复? 带着一种“心里想杀鸡,脸上笑嘻嘻”的克制,她说:“哦,好啊。” 站在上帝视角的电梯员,从徐翘看不见的角度,目击到了程浪嘴角转瞬即逝的笑意。 这个道貌岸然的人渣! “人渣”拿自己的手做示范,有条不紊地开始了讲解:“受力点放在这里,才不容易伤到自己。” “起手要快,角度要准,落势要狠。” “这个方向,扇出来的声音最漂亮。” “速度可以根据你和对方的身高差适当调整……” 徐翘现在只想根据她和程浪二十公分的身高差,找个刁钻的角度给他来上一掌,以泄自作多情之恨。 “听懂了吗?”程浪循循善诱地问。 徐翘笑眼弯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要是这会儿有人能让我练练手就更好了。” 程浪沉吟片刻,看了眼电梯员的背影:“这恐怕不太合适。” 电梯员:“!” 徐翘:“?” 他就没想过,她口中的“有人”是他吗?徐翘感觉头又有点晕了。 这回应该是被气的。 电梯门“叮”一声移开,程浪比个“请”的手势示意她先,随后边往外走边说:“当然,还是不希望徐小姐有用得着这些知识的时候,像今天这样的不愉快,假如再有发生,你可以联系我来处理,毕竟与我的声誉也息息相关。” 这还算说了句人话。 徐翘觑他一眼,正打算和他分道扬镳,去找朱黎,突然听见前方传来一个略含试探意味的女声:“程浪?” 两人齐齐停下脚步。 徐翘抬起眼,看见温玥穿着和她同色系的鱼尾裙,朝她……不,朝程浪走来,莞尔道:“程浪,真是你,好久不见。” 徐翘敏锐地从这一声“好久不见”,和直呼其名中,听出了一种耐人寻味的暧昧。 但程浪却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反应,而是不动声色地瞟了眼温玥的后方——拎着冰袋走来的高瑞。 徐翘清晰地看到,高瑞一手在空中用力地划着“W”,一边夸张地比着口形:温!温!温! 程浪目光一触及收,对眼前的温玥微笑点头:“确实好久不见了,温小姐。” 温玥脸上笑意更甚。 可记起高瑞刚才手口并用的样子,徐翘比温玥还想笑。 她使出浑身解数绷了一下,没绷住,“噗嗤”一声。 程浪低头看她一眼。 这一眼看得有些重,虽然谈不上威胁,却也足以表明提醒:他在暗示她,最好不要拆他的台。 徐翘眼神里写着抱歉,嘴巴还是情难自已地拼命上扬。 温玥莫名其妙地注视着暗流涌动的两人,直到看见笑得双肩发颤的徐翘扶了扶额角,蓦地软趴趴向后倒去。 徐翘失去意识前的倒数第二个念头是——操,她不会是地球上第一个笑晕过去的人吧? 至于倒数第一个,因为实在要晕过去了,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分辨错——她好像被程浪……揽进怀里了? 12 12 温香软玉入怀,程浪呼吸一紧,心动过速的缺氧感霎时潮涌般袭来。 高瑞脸色大变,匆匆跑来,顾不上徐翘,看着程浪忧心忡忡叫了一声:“小程总……” “送医院。”程浪的气息听着有些不稳,背脊躬下去,看似想把人打横抱起,手却在距徐翘腿弯一寸的地方停滞不前。 高瑞看了眼程浪异样的脸色和渐渐濡湿的鬓角,偏身挡住温玥的视线,伸手道:“还是我来吧,小程总。” 程浪默了默,松开僵硬的手,等高瑞利落将人背起后,解开西装盖在徐翘后背,跟着朝电梯走去。 “程……”温玥眼睁睁看着男人视她若无物地离开,愣愣气笑了。 徐翘在昏睡中做了个很遥远的梦。 梦里的她又黑又瘦小小一个,跟着爸爸哼哧哼哧从南方小渔村搬到繁华的北城。 转学第一天,老师在讲台上问她,换了个生活环境,有没有不习惯? 她脱口而出说有啊,这里的学校不给穿拖鞋,不能像以前一样撒脚丫子到处跑,可太难受了。 结果惹来全班哄堂大笑。 课间休息,她听见走廊里一群女孩子在议论:“你们受得了她说话吗?那口音也太奇怪了,像乡下来的。” “什么叫像,就是好不好?穿得也很俗,有钱都不知道怎么花的土老帽。” “那让她爸买个能给她撒脚丫子跑的学校呀!” 梦里的她没有像当年一样躲到楼梯间偷哭,然后在爸爸问她是不是被欺负了的时候,说自己只是想家了,而是像今天的她一样,走到那些人面前对她们扬起了手。 也就是这时,梦境变得光怪陆离起来。 像是搭好的布景破了个洞,刺眼的灯光突然闯入,消毒药水的味道四下蔓延,无数种杂乱的声音忽高忽低地钻入耳膜——救护车的鸣笛,孩子的啼哭,治疗车碰撞床栏激起的清响,最后是两个男声。 “小程总,这边有我,您先回国展中心吧。” “嗯。” 下一刻,徐翘高高扬起的手“啪”一声落到了实处。 刚转过身的程浪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掌怔得滞了滞,才回头望向病床上的罪魁祸首。 徐翘活生生把自己打醒了,正思忖赵宝星的脸手感怎么这么棒,紧实之中居然还带了一丝Q弹,睁眼就见自己的手在半空张牙舞爪着,咫尺之遥处,是程浪的臀部。 程浪俯视着她,一惯得体从容的面容现出了一丝不太平静的裂缝。 徐翘懵懂地回看他,迷迷糊糊眨了两下眼。 高瑞吓得打了个冷嗝,花了一秒钟理清前因后果,慌忙圆场:“徐小姐醒了?您刚刚突然晕倒,这会儿正在急诊输液……”他装得若无其事,想替两人把这僵持的一幕揭过去,看向徐翘扎着针的手背时,却发现没法揭,“啊,等等,您刚才用这只手打了小程总吗?” 徐翘把右手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往回缩:“是……吗?我不知道耶……” 被高瑞一提醒,程浪回过神来,闭了闭眼压下那点复杂的情绪和不适感:“叫人看看滑针了没。” 护士匆匆过来检查,一边说着“怎么这么不小心”一边利索地把针头拔了。 这一刹的痛意让徐翘彻底醒了神,眼看护士要重新扎针,她一把抽回手,从床上撑坐起来:“等会儿……这什么针啊,一定要打吗?” “葡萄糖,”急诊的护士忙得脚不沾地,态度自然不太客气,“小姐,配合下,别耽误我工作。” “你去管其他病人,我不打了还不行吗?”徐翘死死摁着手背,瘪着嘴打商量。 护士看了眼血糖监测仪,对一旁程浪说:“基本稳定了,不打也行,家属没意见的话。” “打。” “他不是我家属!”徐翘扭头瞪程浪,“护士都说可以不打了,你干吗呀?” “抱歉,护士小姐,”程浪没回答她,只跟护士说,“麻烦你继续给她输液。” 徐翘还想挣扎,听见一帘之隔外,旁边床位在喊护士,不好再僵持,咬咬牙伸出右手,视死如归地撇过头:“那,那给我打轻点啊……” 程浪抄起搭在臂弯的西装,兜在她脑袋上。 “……”电视剧里可不是这么给女主角捂眼睛的。怎么着,发现她呼巴掌战斗力超群就觉得不需要对她怜香惜玉了吗? 徐翘被厚重的西装蒙了一头一脸,什么也看不见,感觉到护士在给她绑压脉带,另一只手慌里慌张地往身边胡乱一阵摸索。 程浪垂了垂眼,朝后避让。 护士这时候倒站在徐翘这边了:“哎这男朋友怎么当的?躲什么呢,手倒是给她抓着啊。” 徐翘:“?!”虽然不是男朋友但这男人怎么回事? 程浪:“……”这种事还有说出来的? 高瑞趁徐翘看不见,立刻偷天换日地把自己的胳膊递到了她手边。 哪知徐翘碰着以后,嫌弃地推开了“程浪”:“不要了!” 程浪虚虚指指高瑞,还没对他的多事表达不满,忽然听见一阵碎碎念透过西装布料传出来:“老师让小明用‘有,有,还有’造句,小明回答说——昨天去外婆家做客,外婆给了我一只鸡腿,我吃完后问还有吗,外婆说,有,有,还有!” 程浪、高瑞、护士:“?” 徐翘手指紧揪着床单,嘴里以一种掩耳盗铃的气势越念越大声,大有“只要我笑话讲得够快,针就扎不痛我”的意思:“巡房的护士看到病人在喝酒,提醒他——小心肝!病人笑着回——小宝贝!”她讲到这里,听护士和高瑞窸窸窣窣笑个不停,不满地掀开西装,“怎么还不扎?趁我不注意赶紧扎下去呀!” 护士麻利地推了一针,松开压脉带:“不好意思,这笑话太有趣了。” 徐翘眨眨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委屈而泛红的眼:“这是我讲给自己听的呢……” 护士用一种“从业多年没见过这么自立自强哄自己打针的,你女朋友可真是个人才”的赞赏目光看了看程浪,推着治疗车离开:“以后把你女朋友喂饱点,她就不用捱针了。” 程浪没打算跟无关人士多费口舌解释他和徐翘的关系,对护士笑着点点头表示感谢。 徐翘则是怔得忘了解释,愣愣看着她的“男朋友”,吸吸鼻子:“啊?我不是笑晕的吗?” “只是饿晕的。” “……”什么叫说话的艺术?短短五个字,没有华丽的辞藻,却让人一下感同身受到那种“老子还以为你得了绝症火急火燎送你来医院结果你他妈只是饿了”的心情。 “想吃什么?让高特助去买。” 徐翘最近很少产生饥饿感,即便到低血糖的地步也没觉得有多少食欲,搜肠刮肚地琢磨半天,才稍微提起一丝兴致:“嗯……蟹黄汤包,鲜虾肠粉,梅菜酥饼,再来杯美式吧。 “太油腻了,”程浪扭头吩咐高瑞,“给她一碗白粥。” 徐翘气笑了:“那你问我干什么啊?” “如果不问,你能感觉饿吗?” 徐翘还没分辨出他到底是真那么用心良苦,还是在伺机报袭臀之仇,又听见他的下一问:“需不需要给你换单人病房?” 她摇头。搬来搬去指不定又滑针了。 “行,”程浪看了眼腕表,“那我先回国展中心了,你一个人……” “不可以!”徐翘急急打断他,“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医院打过点滴!” “高特助很快就回来。” “他又不算……”说不算“人”倒是过分了,徐翘撇撇嘴,“不算我熟人。” 程浪倒是想问“难道我算吗”,默了默,一口气沉沉压下去:“那帮你联系你家里人。” “等他们到医院,我都输完液了……” 程浪扬扬眉,意思是他今天就得耗在这儿了? 看他不情愿,徐翘叹了口气,躺下来背过身去嘀咕:“好吧,小程总公务繁忙,确实没必要为了我这么可怜的弱女子耽误区区一个下午,我一大活人,哪比得上国展中心那些不会动的古董呢?” 程浪的眼睛一点点眯起,脸上多了几分从未见过这种小姑娘的匪夷所思。 “没关系,我可以独自忍受病痛的折磨,就算急诊间人来人往,说不定哪时就磕着碰着了我,我也绝不害怕,哪怕一闭上眼全是噩梦,我也能熬到云开月明,你走……” 徐翘叭叭叭着扭过头去,对着空空如也的床边蓦然愣住。 大概消化了足足三分钟,她才缓过劲来,接受程浪确实、真的已经残忍离开的现实。 她缩在被窝里冷静了一会儿,发现冷静不了,最终拨通朱黎的电话,泫然欲泣地吐起了黑泥。 “负心汉,这男人就是个负心汉!看看,喜欢你的时候接你下班,夸你可爱,玩命撩你,不喜欢你的时候,你打针,他避你如瘟疫,你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他一句话不留把你丢下……什么彬彬有礼,什么温柔体贴,全都只是为了泡妞而已!发现泡错人了就立马恢复本性!” 那头朱黎忙着在展会上social,走到安静的角落才回应她:“你可别太想不开了,这次双年展确实精英云集,来了不少平常不轻易露面的大佬。程浪十四岁就出国,在国内根基难免不够深,正需要这些机会,这么你来我往地打场交道,说不定能给兰臣继承人的位置加码呢。输给这个,你不丢人!” “哦……这么严重啊?那好吧。”徐翘心里好受些了,变成了小小声抱怨,“可他跟我打声招呼再走不行吗?” “你不是说刚才打了人老虎屁股吗?人心里窝火着呗。” “那我也很无辜啊,我是梦见了小学时候的事,在梦里甩赵宝星那群人巴掌,哪知道会这样。哎哟,干吗这么小气,”徐翘轻哼一声,“大不了我让他打还嘛!” 她刚“嘛”完,忽然听见一声“唰”——身后帘子被人拉了开来。 扭过头,就见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镜的程浪站在那里,不知已经听了多久的墙角。 他低头看着她,掂了掂手里的平板:“是要让我打还?” 13 13 “!”这掂板砖的动作认真的吗?小小的动作伤害还那么大! 徐翘一把搁下手机:“你怎么回来了?你干吗偷听我讲话?” 程浪反手把帘子拉拢,再次轻轻掂了掂平板。 徐翘麻溜躺平,把原本正对他的臀部牢牢压在身下,却见他好端端在一旁折叠椅坐了下来。 哦,他是在说,他根本没走,只是去取平板和眼镜了。 徐翘正处在有点尴尬又有点感动的复杂情绪里,通话中的手机突然爆发出一句:“卧槽你们要在医院打屁屁玩那啥Play吗?” 这下好了,情绪不复杂了,只剩下尴尬了。 徐翘飞快戳下手机屏幕上的挂断键,转头去瞅程浪,发现他垂眼看着平板,好像压根没听到。 看来这男人的控场素养还是在的,这种时候,装聋当然是对彼此最好的选择。 她缩成虾米的身体试探着舒展开来,即将抻直到最舒畅的那个点,忽然听见他问:“你们平常……都这么说话?” “……”敢情人不是装聋,是太震惊了没走完反射弧呢。 “怎么会呢!”徐翘摇头,“我从来不说脏话,也不开黄,黄黄腔的……” 程浪淡淡比了个“随意”的手势,意思自己只是随口问问,不用紧张,低下头继续看平板时,嘴角却隐隐有了弯起的态势。 徐翘干躺着百无聊赖,扯着脖子往他那儿望。 他把平板往回一收:“看什么?” “看看什么东西这么好笑,我好无聊。” 他一顿过后才问:“我刚刚在笑?” “对啊,嘴角都咧到耳根了呢。” “……”程浪看了眼屏幕上那行干巴巴毫无笑点的宋体初号——兰臣集团梦之岛项目计划书定稿,默了默说,“这个不能给你看,高特助快回来了,一会儿让他陪你聊天解闷。” 徐翘暗忖这大集团的特助可真难当,保姆一样,但凡老板懒得做的,什么把屎把尿的活儿都得接过来。 转念一想,不对,谁是屎啊?又自顾自把头摇成拨浪鼓,马不停蹄地否决了这个想法。 刚摇停,说曹操曹操到,高瑞拎来了一堆物什——从湿纸巾、干纸巾,到灌好了温水的保温杯,再到一杯……对,一“杯”白粥。 徐翘怔怔看着他将一根吸管利落地戳入粥杯,递给她:“徐小姐,您趁热喝。” “……”为了防备她拿“手不方便”当借口,叫程浪喂她喝粥,这位特助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她本来也不稀罕好不好! 徐翘不同情高瑞了,咬着腮帮子不高兴地接过粥杯。 程浪看她一眼,似乎对她变幻莫测的内心戏感到有些费解。 这小姑娘就像一个被初始化的魔方,每次翻转都能让人看见无法预料的惊喜撞色——以为她白纸一张的时候,她摇身一变,浓妆艳抹现身夜店;正消化接受她的彪悍招摇,一转眼又见她被一枚静脉注射针吓到抖如筛糠。 想到这里,程浪似乎记起什么事,给高瑞打了个“来”的手势,起身往外走。 不过这一次转身的时候,他由背身改为了侧身,没有给徐翘留下后背空门。 徐翘:“……” 徐翘打完点滴,下午已经过半。 虽然期间程浪不是跟平板倾情互动,就是在和高瑞交流工作事项,对她来说几乎形同虚设,但她还是汲取到了一丝丝慰藉。 徐翘把根因归结于——工作中的男人果然有点养眼,病痛都好像少了一些。 所以等检查完各项指标后,她打算慈悲为怀地放过这个大忙人,让李叔来接她回家。 只是没想到,电话那头,李叔为难地说:“夫人交代今天不能来接您,说希望您趁此机会邀请小程总来家里坐坐。” 这怎么赶鸭子上架呢? 她瞄了眼一旁正用ApplePencil在平板上写字的程浪,含糊答:“这也太突然了吧……” 那头严丽珍接过了电话,压低声说:“有什么突然的,这男女之间的事哪来的定数?小程总的为人是出了名的体贴周到,你听妈妈的,在他跟前卖个乖,先把他哄来家里再说。你把这事办好,你爸一高兴,指不定松口让你辞了收费站的工作呢?” 徐翘不高兴地皱皱鼻子,挂断电话转向程浪时,自己都觉得这说辞蹩脚得很:“我要是说,我家司机一个都没空……你会愿意送我回家吗?” 程浪眉梢微微上扬,显然对这借口并不信服。 但他还是带着“送佛送到西”的风度,点了点头:“走吧。” 坐上齐柏林后座后,徐翘却越想越丧气。 之前留程浪在医院是情急所需,可现在这一出,怎么看都有点胡搅蛮缠的味道。 这样真的好掉价哦。赵宝星在背后说三道四,无非讲她怎样倒贴高攀程浪,现在看来,不正是这么回事? 车子驶出医院,徐翘看着窗外闪过的一棵棵行道树,支着脑袋一言不发。 程浪瞥了她两眼,倒是不明白自己做到这份上,这小姑娘还有哪里不开心,到半道上问:“窗外有什么好看?” “啊?”徐翘偏过头,“那不然车里也没什么好看的啊。” “……” 程浪不说话了。 徐翘心里堵着事,也没觉得哪不对劲,继续直愣愣地盯着街边的绿化带。 她以为,今天这一连串事故发展到这里,不会再有更糟糕的故事了——直到车子开到后半程,下腹的异样涌动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昨天她跟严丽珍说什么了?哦,说自己例假推迟了大半月。 那都推迟大半月了,等不了这一会儿吗? 徐翘低头看了眼身上裸粉色的长裙,仿佛已经预见到那惨烈的血色渗透了她的裙衬,一点点绽放在这素有“移动宫殿”之称的齐柏林座椅上。 车刚好开上高架,周围一片荒芜。 她看了眼静静望着另一侧窗外,对此一无所知的程浪,想跟他求助,又打住。 他车里又不会有卫生巾,就算有,她也不可能就地用啊。 说了,一定尴尬,不说,万一她的裙衬够坚强呢? 徐翘如坐针毡地紧绷着下半身,一动不敢动地僵在角落。 前边副驾高瑞通电话的声音,成了转移她注意力的BGM。 “抱歉,李副经理,小程总现在不在公司。” “您的人事调动是程总的直接指示,其他人一概无权过问。” “是的,李副经理,小程总非常感激您这些年为集团兢兢业业的付出,也很遗憾没有机会与您这样优秀的英才共事。” 可惜这通电话很快在“祝您前程似锦”的祝福语中结束,车内恢复寂静,徐翘煎熬地斜坐着,等一刻钟后,车在家门前停下,才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 程浪还是一如既往地做足了仪式感,亲力亲为地替她拉开了车门。 徐翘神经紧绷,小心翼翼迈出去一只脚,正打算回头检查座椅的情状,忽然膝盖一软。 啊啊啊好麻呀她的脚! 程浪迅速抬起小臂给她搭。 她却因为惯性踉跄着向前跌去,径直越过他的手臂,“哎哟”一声狼扑进他怀里,像拽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抱住了他的腰:“等,等会儿……” 车里暖气足,程浪下来时只穿了一件薄衬衫,此刻被她柔软的手臂紧紧缠绕,能够清晰感知肌肤相贴的温热触感。 甚至因为她微微佝偻的姿势,她那挤着他的地方,都在他胸膛描绘出了波澜壮阔的轮廓。 肺部的氧气像在一刹间被抽空,程浪深吸一口气,缓慢却不留余地地掰开了她的手。 徐翘麻意还没散尽,晃了晃才站稳,愣愣注视着他。 副驾的高瑞也急急下车来,欲言又止地看着两人。 “做什么?”程浪皱起眉,轻轻调整了两次呼吸,沉着脸问徐翘。 徐翘还没答,忽然听见一声“小程总”从身后传来。 “真是麻烦你送我们翘翘回来了!”严丽珍人未到声先至,走到两人跟前招呼,“外边风凉,快别干站着了,来,进屋坐……” 这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热情,让徐翘有点闷闷的难堪。 程浪眼睛微眯了眯,很快舒展开眉头,判断出来人的身份:“徐夫人客气,举手之劳而已,我还得回公司,就不叨扰了。” “是这样,那工作要紧,下回方便的时候再来。” 程浪笑着点点头:“我大哥大嫂刚好也住在这一带,以后顺道或许有机会。” 他的表情得体从容,说辞乍一听也像亲切的应承,可这话背后的意思,严丽珍却分辨得明明白白。 他在说,再来西江府,会是顺大哥大嫂的道。这是在撇清自己跟徐翘的关系。 徐翘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严丽珍心里咯噔一声,面上顺阶而下:“是,是,西江府这边地儿也不大。” 程浪又是一笑,看了眼徐翘:“我跟徐小姐还有几句话说。” “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你们好好说。”严丽珍给徐翘递了个眼色,转身进门。 徐翘一肚子火地看着程浪:“小程总可真是能说会道,都不用动手,就把我脸打得啪啪响了。” 程浪重新皱起眉头:“我以为这种事越早澄清越好。” “你没看过明星怎么澄清绯闻的啊?要澄清也该女方先,你一大男人着什么急?” 程浪耐着性子点点头:“要是有下次,我会记得请徐小姐先发声。但也请徐小姐记得,既然你不喜欢被说三道四,首先就该自尊自重,避免做惹人非议的事。” 他转身要走,临了又一顿,补充:“如果还有人继续造谣你和我的关系,可以联系高特助处理。” 言下之意似乎是——就不必联系他了。 高瑞迅速递上一张自己的名片,跟徐翘点头告辞,替程浪拉开车门,及时遮挡住他衬衣后背的潮湿。 徐翘捏着名片,直到齐柏林驶远才反应过来,程浪嘴里“惹人非议的事”,该不会是指她刚刚抱他那一下吧? 这男人难道以为,她是故意投怀送抱在勾引他? 他配得到这样的殊荣吗? 他!配!嘛! 徐翘捂着暗暗作痛的小腹,感觉七窍都在冒烟了。 晚八点,兰臣总部写字楼六十二层灯火通明。 程浪从西江府回来后就没踏出过办公室半步,只有高瑞进进出出,将流水一样的工作指派给外间总裁办。 今天下午集团闹了场事,兰臣百货的副总经理李年达因突然被远调海外工程部监工,从高层直降基层,不服气地来讨说法,结果被公司保安架了出去。 不知谁得了内情,说这事其实是州官放火殃及池鱼,于是消息越传越腥风血雨,甚至有人断言,这位小人物的命运打破了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正是大小两位程总正式开战的讯号。 所以哪怕高瑞说了,小程总让大家准点下班,偌大的总裁办还是没一个敢走,大家吃过盒饭就继续埋头做事,生怕一不留神,自己也成了集团内斗的牺牲品。 倒是高瑞知道,李年达的事根本没在程浪心里激起一丝涟漪。 所以等到程浪的晚饭时间,他偷闲回了自己的独立办公室,拨了一通视频电话。 屏幕那头是位穿白大褂的英国医生。 “CHENG最近还好吗?”史蒂芬问。 “还是老样子,一和女性产生亲密的肢体接触,就会出现一系列缺氧症状。” “嘿,别这么严肃,心理疾病的治愈是非常漫长的过程,通常我们说,没有恶化就意味着好转。”史蒂芬神情轻松,“那个女孩呢,你上次说,CHENG听从了我的建议,回国后已经开始循序渐进地尝试脱敏,哦,那天说到他去接她下班,后来怎么样?” “他为避免开车时发病出事故,在车上安装了隔板,等那女孩睡着才尝试着撤下。那次情况还算顺利,但后来……那女孩跟他想象中大相径庭,对他来说,她可能太过奔放了些。” “奔放?” “对,比如今天,她主动抱了他,他就对她发了火。”高瑞耸耸肩。 史蒂芬像听见什么笑话:“别开玩笑了,难道他在盼望一个保守的女孩治好他的病吗?听我的,你绝不能让他错过这个主动抱她的女孩。” “这恐怕有些难,今天和她分别后,他看起来心情很糟糕,我不敢刺激他。” “不,你们不能总是宠着他,他现在需要走出舒适区接受刺激。而且他糟糕的心情,或许正因为他在思考——如果他是健康的,这个女孩的性格说不定会让他感到愉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高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是对方被他伤了心,可能不会再来找他了。” “那就让他去请她原谅。” “这就更不可能了,他不会自找麻烦。” “在爱情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推他一把吧,高特助。” 结束视频通话,高瑞对着窗外的夜幕长叹了一口气。 他不确定史蒂芬的建议是否会奏效,但只要程浪有机会治愈,刀山火海都值得一闯。 这么久了,他已经记不清原本的程浪该是怎样的人。 在这个圈子里,男人调侃他风流,女人夸赞他绅士,可高瑞却觉得,他风流的表象,更像是用以隐藏软肋的铠甲,而他绅士的内核,正是为了解释:一个风流的男人,为何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对程浪来说,这“风流而不下|流”的逢场作戏似乎已经是深入骨髓的习惯,但凡露于人前,他就无时无刻不在精确计算浪子和绅士这两种矛盾品格之间的平衡。 这些年,他的病情反反复复,从前恶化的时候别说肢体接触,连与异性简单的面对面对话沟通都成问题。 高瑞也迫切希望,有人能够彻底摘除他身上这颗不定时炸|弹。 只是程浪显然并非任人摆布的人。 用签字笔敲了半天脑壳,高瑞正愁眉不展,一通电话打了进来:“老高,你下午托我打听那事儿,打听着了。” 高瑞慢慢挺直了背脊。 下午在医院那会儿,程浪把他叫到走廊,让他去打听打听,赵宝星小学时候到底对徐翘做了什么,能叫她梦里也掌掴人。 高瑞可以理解程浪的心情。白白替人捱了一掌,还没法找施暴者理论,不弄清楚为什么,可不是意难平吗? 于是快马加鞭地把这事交代了下去。 “怎么说?”高瑞问。 “唉,徐小姐的过去,是个悲伤的故事。” 高瑞眼睛一亮:“我现在就需要悲伤的故事,最好是那种让人听了以后能产生共情和保护欲,能反省‘该死的我居然伤害了这么可怜的小姑娘我可真是个人|渣我必须去把她哄回来’的故事。” “巧了,还真就是这种故事。” 14 14 一刻钟后,程浪在办公室翻着一沓项目分析报告,分出一只耳朵听高瑞在他桌前哭诉。 “傍晚梵翠珠宝的赵总来电说,他刚得知下午赵小姐惹了您不快,想领女儿亲自登门给您赔罪,我还好声好气婉拒了,说这点小事不用放在心上,现在看来,这哪是小事啊!”高瑞抹抹眼角,“您不知道,赵小姐以前都是怎么对待徐小姐的。” “你很闲?”程浪抬起眼,拿指关节敲了敲手中文件夹的侧脊,“四千亿的项目不去关心,研究小姑娘过家家的游戏。” 高瑞一噎:“下午不是您让我去打听的吗?” “你也说了是下午。”程浪低头翻过两页报告,很有那么些理直气壮翻脸无情的味道。 “我知道徐小姐今天的举动犯了您的忌讳,那位徐夫人的态度也实在不讨喜,可……” 程浪合拢文件,摁在桌上往前一递:“我们程总可能是福享够了,真金白银打水漂当乐子。去准备准备,下周研讨会我要把这个项目驳下来。” 高瑞看着文件夹上“梦之岛”三个字,面色一凛。 梦之岛作为兰臣全面转型,进军文化市场的一记重锤,是集团最新五年计划中重点打造的大型文旅项目。 照程均的设想,集团会在国内七座一二线城市分别建造融合地方特色的主题乐园,等下周研讨会敲定最终意见,就将开始和各地磋商签订项目合同,顺利的话,明年初便会下放一期资金。 “这项目程总已经筹划了近两年。”虽然对程浪来说可能是废话,高瑞还是抽着凉气提醒了一句。 “所以才更要及时止损。程总不愁吃穿,集团九万五千名员工还得养家糊口。” 这么件重担压下来,高瑞一时也顾不上徐翘那边了,立即抱起一堆文件往外走。 临出门,程浪不咸不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下次哭不出,眼药水别用有色的。” “……” 次日黄昏,姨妈痛瘫了一天的徐翘在听说自家珠宝公司的设计师到了以后,终于挣扎着起了床。 这是金禄的核心设计团队一年四次的例行工作。每到换季时节,他们就会为徐翘量身设计下一季的私人定制珠宝。 这次的设计图早在上个月就出了初稿,只是被徐康荣半道毙了,说不能再这么为女儿浪费公司资源。 但大约是昨天程浪的态度让徐翘吃了瘪,严丽珍觉得徐家在这方面还是不能少下血本,趁徐康荣出差,自作主张把设计师请到了家里。 徐翘身体不舒服,又被程浪气得不轻,到现在太阳穴还直抽抽,做首饰也颇有些兴致缺缺,把梁鹊叫到书房后就裹着绒毯窝进了沙发,整个人蜷成软趴趴的一团。 梁鹊站在旁边举着平板,匀速滑动屏幕,一边观察她的表情,连张姨端来的果盘也没心思吃。 毕竟金禄上下都知道,这位大小姐的审美是出了名的难迎合。 徐翘面无表情地看完十几张设计稿,掀了掀眼皮:“今年摇滚色调的风很大啊。” 梁鹊心里打了下鼓。 毕业于佛罗伦萨珠宝设计学院,处子作即登上佛罗伦萨国际设计双年展,三十岁不到稳坐金禄珠宝创意总监之位——她的履历在这个圈子里称得上漂亮至极,甚至不少同行都不理解,凭她的资质为何愿意屈就于金禄。 可每每面对徐翘,她那些人前的光鲜好像全都变得不足为道。 或许是因为,那件令意大利名流赞不绝口,助她一举成名的处子作,其实是源于徐翘的“指点”。 当年不到二十的徐翘对她的作品发了一通牢骚。她从起初不屑一顾,认为这位眼高于顶的大小姐外行说教内行,到意外发现,照徐翘的思路修改的效果出奇惊艳。 所以即便这位热衷享乐的千金,后来只是在国内潦草地念完了本科,连出国深造都用“好辛苦哦懒得去”拒绝,她还是无法忽视她那些看似鸡蛋里挑骨头的意见。 斟酌一会儿,梁鹊说:“确实跟了一波风,创造热点毕竟需要机遇。” 徐翘摊摊手:“跟得上风总比望尘莫及好,我没说跟风不行,但光打着浓墨重彩的噱头,盲目跟风到连基本技能都丢掉是不是本末倒置了?” 梁鹊一愣。 徐翘随手指指屏幕上那款叶形胸针:“那么重的玫瑰红,搭在浅色系的春服上不得抢主体风头?为什么不应用渐变?” 她懒懒抬起胳膊,用食指滑了两下屏幕,又点点那款水滴形钻戒:“这祖母绿镶在白金戒环上不嫌突兀?为什么不在两边各添一颗浅色的副钻完成色彩过渡?” 徐翘针针见血地一路翻一路怼,语速快到让人全程插不上话。 等她歇下来,口干舌燥地叉了块火龙果吃,梁鹊才有机会开口。可细一思量,却发现竟然无可反驳。 “我马上回去改稿。”她死死捏着平板说。 徐翘摆摆手示意走吧,等人离开,带着诸事不顺的怨气栽进沙发。 张姨进来给她倒了杯红糖水,让她消消气。 她喝了两口就嫌腻,呆坐一会儿,叹着气说:“张姨,我小手绢呢?我想打个盹儿。” “在您房里,我去给您拿。”知道她手里不捏手绢就睡不着,张姨忙去取,不想打开书房门却听见一个怒气冲冲的男声。 “谁许她回家住了?二十三岁的人,一离家就把自己照顾病了,该她吃这个教训!你这么把她接回来,是要继续惯坏她!”是徐康荣出差回来了。 张姨一惊,刚要把门掩上,被徐翘一个眼神制止。 楼下的争吵声就这么清晰地传了上来。 “我这不是怕你宝贝女儿在外边过得太苦吗?再说哪有你这么当爹的?哦,宠了二十多年,这会儿才记起不能惯坏她,你这跟把不会飞的鸟扔下楼摔打有什么不一样?” “你还好意思说这话,不都是你这些年宠的她?当初她说出国留学苦,我说苦也得去,是不是你拼命帮她腔?你对她但凡有对冽冽一半的严格,她也不至于给养废了!” 夫妻俩话越说越重,张姨尴尬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转头一看徐翘,却见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望着窗外的夕阳,嘴里还嘎嘣嘎嘣嚼着一片苹果。 虽然她的表情寡淡至极,可张姨却觉得——这富丽堂皇的家里埋着多少见不得光的脏污,其实这孩子从来都知道。 甚至她放弃出国留学,放弃珠宝设计,或许都是另有隐情。 底下严丽珍似乎也起了火气:“什么叫我把她养废?难道你就没说过‘就算你家闺女一辈子不嫁,你也养得起’的话吗?”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生意多难做,要是哪天金禄倒了,我也没了,我看她一个人怎么活!” “你这是说的什么晦气话!” 徐翘终于起身,回房换下家居服,三下五除二地收拾了几件行李,拎上一个小号衣橱箱下了楼。 吵得面红耳赤的夫妻俩打住了看她。 徐康荣瞪她两眼:“上哪儿去你?” “都说和气生财,我怕我再多待一会儿,咱家钱都赚不进来了,那我下半辈子可怎么活。” “你这丫头……” 徐翘笑眯眯地冲两人挥手拜拜,出了庭院,一看徐冽笔挺挺杵在拐角,倒是吓了一跳:“干吗呀,当门神啊?”又反应过来,他大概是外出归来,听见里面动静才在这儿“避战”,所以指了指身后,“吵完了,可以进去了。” 徐冽皱着眉没动:“爸刀子嘴豆腐心,你去服个软,养好病再走,他不会真把你赶出去。” “你看你姐字典里有‘服软’这两个字吗?”徐翘哼笑一声,踩着高跟鞋走了。 被逐出家门这种事像是一回生二回熟,去奥德莱登酒店的路上,徐翘的心境十分平和,平和到她一度觉得自己已经被生活的苦难磨平了棱角。 直到刷开酒店套房的门,走到衣橱前放行李,她才知道,人的棱角是不会这么轻易被磨平的。 她定定看着衣橱里那件男式深灰色法兰绒西装,做了一次忍耐的深呼吸。 这是前阵子黎顿开业那天,程浪在不知道她是徐翘的情况下,借给她救急的外套。 她忘了还。而他显然也不是会开口跟女人要东西的人。 原本还有那么些定情信物的意思,在接连被他拒绝,尤其昨天被他不分青红皂白地阴阳怪气了一通后,这玩意儿却变得异常扎眼。 徐翘气鼓鼓地拎起西装,正要把它塞进垃圾桶,猛一个悬崖勒马。 程浪又不会知道她扔了它,看她没还,说不定以为她花痴到连他一件外套都要珍藏呢。 不想联系程浪,她翻出高瑞的名片,发了一条短信:「高特助,麻烦有时间来取走小程总的西装,不要我就扔了。」 高瑞并没有立刻回复,甚至一个多小时过去,酒店的送餐服务都到了,手机还是安安静静躺在一边。 徐翘气没处撒,看着一桌子菜毫无胃口,动几筷就放下了,瘪着嘴给朱黎发消息:「我心情不好,我想去玉锦坊喝酒。」 朱黎:「你不是例假吗?」 徐翘:「闻闻酒味也行。」 朱黎:「今晚我有客户走不开,你找程浪呗。」 徐翘:「我跟他要是能喝酒的关系,我还心情不好?」 徐翘撤回了一条消息。 朱黎:「看到了。你又在他那儿吃瘪了啊?」 徐翘:「闭嘴,不来拉倒,我找别人。」 朱黎:「你还有谁能找?」 徐翘:「……」 徐翘:「我人缘才没那么差!我在收费站也是有一个朋友的!」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爹不疼妈不爱,连酒友都叫不到的小可怜,徐翘放出豪言后就付诸实践,把施婳约到了玉锦坊。 可真进了酒吧,看见施婳犹犹豫豫拿着酒水单,问侍应生有没有九珍果汁的时候,她又后悔了。 圈子不同不能硬融,这位老妹真不是来这种地方的人。 最后酒局只能成了养生局。两人坐在散台对着果盘你一瓣橙子我一块梨,惹得四面八方频频侧目。 当然,不排除就算徐翘正常喝酒也会出现同样情况的可能。 毕竟她在这种场子向来十分打眼。 等徐翘推掉第三杯鸡尾酒的邀约,施婳凑近她问:“那些人都是你朋友吗?” 徐翘垂着眼,正专心跟一颗滑不溜丢,戳不进签子的小番茄战斗:“搭讪的自来熟而已。” “那晚上就我们俩?” “还要有谁?你想认识我朋友?”徐翘瞥瞥她。 施婳迅速摇头:“我就是好奇,你跟那位程先生怎么样了。” “你怎么知道他姓程?”徐翘扬眉。 “啊,上次那个司机叫他小程总。” 哦,徐翘想起来了,程浪接她下班那回,顺带叫司机送施婳去了市区。 徐翘放弃了小番茄,狠狠一签子戳了块香蕉:“干吗提那狗……” “狗东西!”斜前方一个暴躁的中年男子突然截去了她的后半句话。 那醉醺醺的男人把酒瓶子“啪”一声砸在桌上:“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不就仗着背后有老太爷撑腰?十一年,老子给他们干了十一年,到头来被当个屁放了!” 狠起来连自己都骂,了不得。 徐翘觉得乐,正想瞅瞅是哪位英雄好汉,抬头却见那胖乎乎的男人踉踉跄跄往洗手间去了。 她遗憾地收回目光,继续吃水果,过了一会儿,听见手机震动起来。 一个有点眼熟却没存的号码。 徐翘接起电话,在有些嘈杂的爵士乐声中,分辨出了高瑞的声音——“徐小姐?” “哦,”她点点头,“原来高特助知道我是谁啊。” 她的语气里带了些“知道我是谁你居然还敢晾我两个多小时”的意思,那边高瑞忙赔罪:“实在抱歉,徐小姐,我在公司加班开会,这会儿刚散,您……” 徐翘听不清他后边的话,起身朝洗手间方向走,到了安静些的拐角才问:“你说什么?” “我问您在哪里?小程总让我派人来取西装。” 一件西装也特意来取,他还真是要跟她断得明明白白。 “西装在酒店,我人在玉锦坊Muse,”徐翘冷笑一声,“要来赶紧,我很……” “忙”字还没说完,徐翘眼前一黑,被拐角跌撞出来的一个男人迎面砸了个正着。 她“嘶”地一声捂着额头抬起眼。 男人晃晃悠悠站直,目光落向她脸时似乎有些惊讶,眼神闪烁片刻,回过神来骂道:“长没长眼?还不给老子道歉!” 这声音,好像就是刚才那个狠起来连自己都骂的醉汉。 徐翘心里上火,却没逞勇。多年江湖经验告诉她,势单力薄的时候,面对醉汉的纠缠,退一步化险为夷,冲上去脑袋开花。 所以她笑眯眯地说:“对不起啊。”然后快步朝女卫走去,却不想忍让到这地步,还是被一股大力扯住了头发。 电话那头的高瑞在听见徐翘的尖叫时吓了一跳:“徐小姐?徐小姐您没事吧?” 前方程浪步子一顿,站定在集团大楼正门前,回头道:“怎么了?” “徐小姐在玉锦坊跟人起了冲突,对方的声音……”高瑞皱起眉头,“怎么听着有点像李年达……” 他边说边疾走到程浪面前,打开手机扬声器。 瓶子砸落的响动和男男女女的纷乱惊叫从听筒里先后传了出来,隐约还能听见有人在说,快叫救护车。 程浪的表情僵硬了一瞬,从高瑞手中抽过手机:“徐翘?” 回答他的,是通话中断的嘟嘟响声。 “报警。”程浪把手机丢还给高瑞,转身拉开车门上车。 黑夜里,帕加尼破开深浓的蒙蒙雾霭,风驰电掣般朝玉锦坊驶去。 15 15 从变故中反应过来时,徐翘嗅到了浓重得让人窒息的血腥味。 她看见那个中年男子捂着鲜血淋漓的额头栽倒在她脚边,而她的眼前,是本该已经返校的徐冽。 店里客人纷纷惊叫躲闪,侍应生们快跑着围拢过来,满场闹哄哄一片。 徐翘耳边嗡嗡作响,好半晌才理清楚状况――刚刚这醉汉死扯她头发不放,是徐冽突然出现,一酒瓶子从他头上砸了下去。 她被脚边那滩血搅得头晕目眩,一手扶墙,一手颤巍巍地指指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男人,嘴里一个字一个字虚虚往外飘:“他这是死了吗?” “死不了。”徐冽喘着气扔掉手中的半截碎瓶颈。 徐翘连“哦”三声,懵得有些找不着北。施O赶过来叽叽喳喳说了什么,她也没听清。 直到救护车和警车前后赶到,醉汉被抬上担架,警察要求徐冽去警局做笔录,她才猛然回神,从地上摸索着找回冲突时掉落的手机,准备联系家里――她手头没钱,也不懂调解流程,怕徐冽吃亏。 结果一拿起手机,正看到程浪来电。 她这会儿哪有功夫搭理他,直接摁了挂断,拨通家里电话急急说明情况,然后陪徐冽上了警车。 警车后座,徐翘先发制人,如泣如诉地指控了一通那位醉汉的凶残,又母鸡护崽似的说自家弟弟如何如何品学兼优乖巧听话。 前座两名警察都不好意思打断她王婆卖瓜。下车后,徐冽才有机会提醒她:“你怎么不想想,听话的未成年人为什么会进酒吧。” “……”徐翘这才记起这茬儿,“哎,对,给我老实交代,你怎么去了玉锦坊?” “跟着你去的。” 徐翘瞪大了眼:“干吗跟踪我?从哪跟踪起的?” “家。” 徐冽直接忽略了前一问,在她还想十万个为什么对他追究到底之前走入警局,临进门,指指不远处那辆拉风到跟这里格格不入的跑车:“好像是找你的。” 徐翘正打算跟上徐冽,抬起的脚却在看清那辆帕加尼时收了回来――路灯下,程浪抱臂倚着车门,脸上像结了层霜,皱巴巴的眉心反复横跳着“我生气了”四个字。 徐翘反应过来什么,拿起手机一看,发现除了被她挂断的那个电话外,还有好几通来自程浪的未接来电――哦,他打她电话不是来关心西装,而是以为她挨揍了。 程浪似忍耐似叹息地沉出一口气,压下那点无名火,走到她面前:“上车。” 她一脸莫名其妙:“干吗?我弟还在这儿呢。” “高特助稍后就到,会作好善后工作。” “你们怎么这么快找来?”徐翘惊讶。 她没接电话,程浪的第二选择当然是联系酒吧,得知出事的不是她,直接改道来了玉锦坊所在辖区的警局。 但他这会儿似乎懒得解释这些:“处理结果要等伤者检查报告,现在还定不了性,你留在这里没用,先跟我去医院做检查。” “就被扯了把头发,小题大做什么。”徐翘翻他个白眼,径直往警局里走,带着从昨晚消化到今晚依然熊熊燃烧的怒意,轻飘飘留下一句,“我自己会善后,你可以回去了,西装改天还你。” 虽然撂下了,可程浪听不听当然是另一回事――陪徐冽做完笔录后,徐翘还是在大厅看见了正在等她的高瑞。 高瑞快步迎上前来:“徐小姐您没事吧?都怪我那电话打得不巧……” 徐翘呵呵一笑:“这怎么能怪你?要怪就怪拉着你加班开会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高瑞却哪敢点头,只得讪讪一笑而过,转过眼时,目光在警局门口一顿:“啊,那是徐夫人吧?” 徐翘顺他目光所指望去,看见严丽珍心急忙慌地四处张望着,身后跟了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印象中好像是她爸身边的助理之一。 她张嘴刚要喊“妈”,严丽珍就远远瞧见了正跟警察签字的徐冽,在距她一米不到的地方匆匆与她擦肩而过,似乎压根没注意到她。 倒是那位助理顿住脚步,跟她颔首打了个招呼。 徐翘拉住他:“我爸呢?” “徐总今晚有个局,暂时没联系上,夫人让我先来处理事故。” “多重要的局连电话都不接?”徐翘笑了一声,“又是赌局?” 助理低下头:“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徐翘没为难人,两指并拢挥了挥,示意他去跟警察交涉,然后看向高瑞:“我家来人了,高特助可以下班了。”说着走到大厅角落那排休息椅坐下。 高瑞跟过去,恭敬地站在一旁:“小程总吩咐我在这里陪您等处理结果。” “你家老板做事挺随性的啊,前脚要跟我划清界限,后脚又来多管闲事。”徐翘觑他一眼。 高瑞摸摸鼻子:“不是这样的,小程总今晚确实很担心您,赶去玉锦坊的路上还闯了红灯呢……” 徐翘瞠目。 高瑞正为她眼中流露出的震动之色而喜上心头,却听她惊声道:“这种破坏交通法规的社会败类,怎么没被警察抓进来接受教育?” “……” 越抹越黑,高瑞闭上嘴,不敢再提程浪。 安静片刻,身后一个转角之隔的过道里,严丽珍训话的声音传了过来:“妈和你说了多少次,你将来是要正经继承家业的,一丝丝污点也不许留下!你姐不学好,你也混去那种地方?” “我怕她心情不好出事才去的。” “她能出什么事?成天没心没肺的!” “妈,不是看起来没心没肺就真的……” “好了我不跟你讨论这个,以后你姐的事你都不许插手!她在外边有的是人照顾!” 徐翘靠着椅背,优哉游哉掩嘴打哈欠,倒是一旁高瑞听得不太舒服,上前终结了这场母子谈话:“徐夫人,医院那边说伤者没大碍,您带徐小公子早些回家休息吧。这边剩下的,我和徐总助理交接处理就好。” “是高特助啊!那小程总是不是也在这儿?这我可得领着冽冽去跟他道声谢!” “事故处理都按章程来,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忙,您不用客气。” 听他对程浪的下落避而不谈,严丽珍也知道人家是不愿意见她了,所以不再磨缠:“那我就先带冽冽回去了,哎我们家翘翘在哪呢,你瞧见了吗?” “徐小姐她……”高瑞心思一转,面上露出成年人都懂的笑意,压低声问,“不知是想坐家里的车回去,还是……” 徐冽的眼神冷了冷。 严丽珍却热络起来:“她今晚不回家。” “那我们来送徐小姐吧。” “那就麻烦你们了。” 高瑞点点头目送母子俩离开,为自己的不要脸捏了把汗,正盘算徐翘不知听没听到这些,听到该作何感想,转过拐角,却见休息椅那边空空荡荡――徐翘好像早就走了。 今晚天气阴,云层压得又厚又低,徐翘从警局后门离开后,站在门前台阶上仰了半天脑袋也没见着一颗星星,空落落地叹了口气,慢慢朝外走,一边轻轻按揉到现在还发麻的头皮。 她嘴硬了。 被扯头发哪里是“就被扯了把头发”这么轻松好过的事情。 警局后门是条内街,夜深后少有车辆通行。徐翘望着空荡荡的窄路,刚起了点伤春悲秋的小可怜情绪,那股难受劲儿就被身后传来张扬的引擎发动声蓦地打断。 她回过头,被车灯打得晃了晃眼,刚抬起手遮光,轰鸣声却在身侧戛然而止。 她从指缝里看见帕加尼车刹停在她手边,程浪移下副驾驶车窗,侧头对她说:“上来,送你回去。” 这男人还挺能忍,居然没被她气走。 徐翘微微一愣,愣过后立刻摆上臭脸,抱胸看着他:“小程总日理万机,怎么这会儿给人当起司机?” “因为已经是夜里了。” “……” 她之前一定在眼睛里装了什么美颜滤镜,才没发现这狗男人一张嘴那么能怼。 徐翘服气地点点头,心说怼不过还跑不过吗,头发甩甩大步走开。 结果事实证明她也确实跑不过――帕加尼以龟速跟上了她,大有步步紧逼的架势。 徐翘把高跟鞋踩得咚咚响,使劲儿想盖过这阴魂不散的引擎声,踩了会儿觉得好亏,他无所谓怠速伤车,她还怕糟蹋鞋呢,于是又停下来:“小程总是不是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昨天怎么教训人的了?还是您原来是个双标主义,其实自己很享受被人‘说三道四’的感觉,所以大半夜这么招摇地做‘惹人非议’的事?” 程浪踩下刹车,答非所问:“你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 “我是吃你家大米还是喝你家雪碧了?你这社会责任感倒是挺强啊,是不是大马路上随便哪个独身女性,你都要逮着护送一程?” “李年达是我的员工。”程浪忽然没头没尾地说。 “什么?” “在酒吧跟你起冲突的醉汉是兰臣开掉的员工,所以对方动手可能不是巧合,而是借机撒酒疯迁怒,这么说理解吗?” 徐翘一愣:“不理解!人是你得罪的,凭什么迁怒到我头上?” “你说呢?” “……”徐翘气笑了,“他以为我是你女朋友?” 程浪似乎因为她直截了当的用词稍稍滞了滞,沉默一晌才点点头:“也许。” 徐翘歪着脑袋回想片刻,记起来了,那醉汉撞上她的第一时刻确实没有发作,而是在看清她的脸后错愕了一刹,这才开骂动手。 “可是他怎么会认识我啊?” “你每年在兰臣百货的消费记录,很难不让人记住。” “……” “昨天在国展中心,你的表现也令人印象深刻。” “……” 这平静中带着些微叹息意味的语气,“自己有多不平凡心里没点数吗”的潜台词呼之欲出。 徐翘噎了半天反驳不上,恨恨跺跺脚:“我怎么这么亏啊!”――女朋友的权利没享受到,义务倒是给尽了! 程浪解开安全带下车,替她拉开副驾车门:“所以你现在上车,或许能少亏一点。” 16 16 在还没考虑好上车或不上车之前,徐翘先“不看不知道,一看气一跳”地一眼瞄见了驾驶座和副驾之间升起的隔板。 女孩子第一次上陌生男人的车,是不是应该警惕点――这遥远的鬼话回放似的在她耳边骤然响起,三百六十度立体环绕还带嘲讽回声。 目睹过程浪被她抱腰后气得脸色铁青的表现,徐翘现在合理怀疑,他当初那句话真正的意思是――第一次被陌生女孩上自己的车,是不是应该警惕点? 她拿食指笔挺挺指着那面极尽侮辱之意的金属隔板:“小程总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觉得全天下的女人都对你垂涎欲滴到要对你动手动脚?” 程浪瞥了眼车内,还没解释,被她一个“stop”的手势打住。 “你要为你员工的暴|行买单是吧?”徐翘皮笑肉不笑地勾勾嘴角,“行啊,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那就两个人走呗。” 程浪扬了扬眉,看一眼远处隐没在云霾中的高楼:“从这里到酒店起码一公里,现在气温不到十度,十五分钟内还有可能下雨。” “那你别走啊。” 徐翘耸耸肩,扭头走人。走出几步,肩膀上忽然一沉,盖了一件西装。 “穿好再走。”程浪走上前来,看她停住,还非常自然地比了个“请”的手势。 徐翘侧目看着他,对这男人的忍耐力刷新了认知。 当初跟程烨交往的时候,她丝毫不曾收敛脾气,甚至因为他满脑精虫,老要哄她“睡觉”,所以变本加厉地作啊作,这不,人大少爷坚持了一个礼拜,果真落荒而逃。 现在看来,这做哥哥的抗压能力倒是强悍,一身家十几位数的大总裁,放着手边豪车不开,大冷天说陪她走路就陪她走路。 徐翘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想借口打发他而已,这会儿却认真较起劲来,真噔噔噔朝酒店方向勇往直前去了。 程浪压慢脚步,走在她侧后方。 两人一路无话,起初是一个不愿搭理,一个识趣沉默,到后半程,天上落了几滴毛毛雨,徐翘赶路赶得气喘吁吁,经期小腹酸疼的坠胀感越来越强烈,就是想说话也没了力气。 到了奥德莱登楼下,她一言不发地把西装扔给程浪,无声表达就此分道扬镳之意。 程浪注意到她苍白的脸色,皱皱眉:“不舒服?” “没有!”她提不上劲多说话,不耐烦地转身走进大堂。 程浪再次跟了上来。 “有完没完啊你?”她一手扶腰,小口小口细细喘息。 程浪摊手:“我只是想上去取回我的西装。” “……” 徐翘一脸“什么时候都心心念念着你的破西装你小气你牛逼”的表情,点点头由他跟进电梯,到二十一楼套房,刷开房门气势汹汹入里,抱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就朝等在门外的人劈头盖脸砸了过去。 程浪接过西装,目光在门上房间号一落,一句话不留地替她关上了门。 “啪嗒”一声响,偌大一间房子陷入沉寂。 满室冷色调的内饰在此刻显得格外冷清。 敢情那件西装才是他迫不及待送她回来的最终目的?徐翘恼火地踢掉高跟鞋,连妆也卸不动了,倒头瘫进沙发,用最后的精神拿出手机拉黑了程浪的手机号码。 没过多久,她就因为连日疲惫和今晚的来回折腾睡了过去,只是始终感觉头皮和着小腹隐隐作痛的节奏,一牵一扯地发紧发疼,睡眠也只能停留在浅层。 所以门铃响的时候,徐翘很快惊醒过来。 醒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不知道除了酒店服务生,谁还会来敲这扇房门。 门铃响得不急,却非常坚持,隔三秒就是一声。 徐翘隐约觉得这作风有点像谁,脑子混沌着,一时记不起,拖着仿佛千斤重的残躯几步一歇地去望门镜,看到一名女服务生站在门外。 果然除了服务生,根本不会有人管她的死活。 而这些殷切的服务生,也不过是奔着小费来的罢了。 这个世界对她可太冷漠了。 徐翘叹息着打开房门,正要开口问话,突然见那女服务生朝旁避让开去,取而代之的,是原本站在门镜死角的程浪。 “……”徐翘给吓了个清醒,“你又来干吗?” “你不想去医院,请医生来给你看看。”程浪说着往后递了个眼色。 一个身穿白衬衫黑西裤,手持医疗箱的年轻男人走上前来:“你……”不知怎么,这男人抬眼的瞬间,就像李年达看见徐翘时一样错愕了一瞬,“你好,我是小程总的新任私人医生,我姓宋。” 徐翘却没能分得出神注意这位宋医生的异样,对着眼前的阵仗好大一愣 这老奸巨猾的狗男人偷偷记了她房间号不说,还为防被她拒之门外,拿服务生当挡箭牌吗? “方便进来吗?”程浪问。 “不方便!”徐翘呛他,“请医生就请医生,你跟来做什么?” 程浪扬扬眉:“之前在医院,你说需要熟人陪同就医。” “难道你算我熟人吗?” 程浪噎了噎,克制地点点头,在她把房门阖上之前抬手一挡:“我是跟你不熟,但身体是你自己的,要不要看医生,你考虑清楚――如果毛囊严重受损,你的头皮就不会再长新头发了。” “……”徐翘显然受到了惊吓,这下门也不关了,一把捂住头皮,“真的假的?你这这……这是危言耸听!” 程浪给宋冕递了个眼色。 宋冕点点头:“小程总说得不错。” 徐翘眼前黑了一刹,感觉天花板都要塌了。 “现在方便进来了吗?”程浪再次问。 徐翘嘴巴没松口,身体已经被秃头的恐惧支配着自觉让开了一条路。 程浪朝宋冕比了个手势:“宋医生请。”又朝那位女服务生抬抬下巴。 服务生把房门推开到最大,恭敬地站立在门边。 “……”这怎么有点像古时候男女私会,让丫鬟把门好避免风言风语的操作? 但徐翘此刻顾不上探究程浪这番举动到底是因为不愿意陷入跟她的绯闻,还是为她着想。 她满脑子都是――她要秃了! 宋冕让她坐在沙发上,打开医疗箱,戴上橡胶手套,拿起医用手电,过来检查她的头皮。 她像颗蔫白菜一样揪着沙发上的绒毯,欲哭无泪地小小声问:“……医生,我的头发还能长出来吗?” 宋冕拨开她长发的动作微微一顿:“有些轻微损伤,毛囊是好的,不碍事,我现在给你上一回药,之后一天两次,你自己来,如果不方便可以请人帮你。” “可我现在头皮还很疼呢,”徐翘不敢嘴硬了,“这是不是正常现象啊?” “是正常的,这两天可能会有持续刺痛感,大概三到五天后问题就不大了,不过还是要继续注意忌辛辣生冷,一礼拜后再检查一次。” 徐翘松了口气,捡回一条命似的拍了拍胸脯。 宋冕给她涂完药水,看了眼她不太有血色的嘴唇:“还有其他不舒服吗?” “没了。” 一直远远站在一旁的程浪一脸“你别听这丫头胡说”的表情:“她今晚剧烈运动过后脸色不太正常。” “……”这是什么疑车无据,惹人遐想的说法。 “可能是体虚引起的,建议最近注意休息,规律三餐,有时间的话,最好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宋冕说。 程浪看了眼腕表,非常高效率地考虑起了这个提议:“现在去挂急诊……” “我不去医院!”徐翘头疼地打住他,“我就是痛经!痛经明白吗?你痛经的时候脸色能好看吗?” “……”没痛过哪里能知道,这倒是为难人了。 房间里气氛一下子僵硬起来。 徐翘也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冲太快了,一时有些尴尬。 程浪沉默片刻,若无其事地把这一页揭了过去:“那我和宋医生就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离开套房后,程浪安排司机送宋冕回去,自己也上了等在酒店门廊的宾利。 高瑞已经候在副驾,在他上车时回头问他:“小程总,李年达那边您想如何处理?” “受害人不是我,让她怎么高兴怎么来吧。” 高瑞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个“她”是指徐翘:“那徐小姐怎么打算?” “没问。”程浪捏捏眉心,“小火|药桶一个,一点就炸,明天你去跟她交接。” 高瑞第一次看见程浪避人锋芒到这种地步,心里好奇得是多呛口的小辣椒才叫他这么难以下咽,面上不敢多嘴地应了好,看他打开后排照明灯,似乎想找份财经报解闷,解释道:“啊,临时换了车,这边还没添新刊。” 程浪从徐翘房间离开后就不太爽利,心不在焉到这会儿才发现自己坐的不是齐柏林:“换车做什么?” “齐柏林拿去洗护保养了,后座座椅有点脏,沾了不知哪里来的血迹。哦,对,您最近应该没受伤吧?” 程浪摇头,摇到一半突然顿住:“血迹?” “挺像血迹的,或者也可能是红颜料。” “哪个位置?” 高瑞指指他手边那块地方:“就差不多这个地方。” 程浪的眉头一点点拧成个川字,一幅幅零碎的画面像被开了闸门,在脑海中一一涌现――徐翘坐在齐柏林后座时,拘谨而僵硬地缩在角落的样子;下车后,踉跄着朝前扑倒的动作;还有刚才,那句铿锵有力的“你痛经的时候脸色能好看吗”。 似乎明白过来什么,程浪揉了揉太阳穴,烦躁地沉出一口气。 17 17 时代在发展,总裁圈也在进步。这年头,一名优秀的特助,光擅长对老板嘴里的一字一句作出精准无误的阅读理解早已不值一提,还需要从老板的一声叹息,一口仙气中领悟到其中的未尽之言与弦外之音。 高瑞显然是那个从龙争虎斗的行业竞争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前前后后一梳理,很快猜到究竟――如无特殊,程浪那辆齐柏林的后座,除他本人以外几乎无人踏足,这两天唯一落座的外人只有徐翘。 结合昨天傍晚在西江府的种种尴尬刺激,高瑞禁不住扼腕:“您是不是错怪徐小姐了?我就觉着徐小姐这么傲的性子,哪做得出投怀送抱的事啊。” “昨天倒没见你这么聪明。”程浪目视前方淡淡道。 高瑞小声喊冤:“昨晚我就想跟您仔细聊聊徐小姐,可您让我去关心梦之岛……” 这下子,程浪好半天没再开口。 高瑞仿佛从这沉默中找寻到一个攻坚的缺口,振奋道:“其实现在也为时不晚,您真不打算听听徐小姐那些事?” 程浪摇头摇得未加思索。 高瑞的脑瓜陀螺似的飞转起来。 程浪已经第二次就此事明确表态,可正因为态度过分明确,反倒不像在拒绝,而更像在躲避。 真认为无足轻重,大可当作听场戏文,唏嘘一声也就一笑而过了。坚持不听,还不是担心听了以后会上心。 他自己都担心会上心,岂不说明这件事有机会达成史蒂芬口中“推他一把”的效果? 高瑞为自己无懈可击的逻辑所折服,咬咬牙豁了出去,以一种“您就给我听着吧反正您这会儿也不能跳车”的架势攻其不备道:“徐小姐的生母在她四岁那年就过世了您知道吗?” “……” 有这一句话开门见山引人入胜的本事,怎么不改行写小说? 程浪朝后视镜扫去一个“你死了”的眼刀子。 高瑞心虚地闭牢嘴巴,不敢再吱声。 宾利飞驰在落雨的暗夜中,天边黑压压的浓云翻涌滚动,恰与车里人阴郁的眼色遥遥呼应。 高瑞正感慨程浪也太刀枪不入了简直没有心,等车驶上高架桥,不意听后座传来一句轻飘飘的――“然后呢?” 强行安利,果然最为致命。 没有一个凡人可以逃过催小说家更新的命运。 高瑞捋直安全带,挺起腰板,带着“且听我娓娓道来”的铿锵气势说道:“徐小姐出生在南城一座经济不太发达的小渔村,小时候家里经营渔业。当年渔场养殖比现在辛苦得多,起早贪黑,隔三岔五出海,运道差遇上风浪,在外边飘上几天都说不好。她生母就这么年纪轻轻落下一身劳碌病,早早病逝了。徐总在那之后心灰意冷,关掉渔场日日流连赌桌。” “不久后徐家意外中彩,徐总重新振作,拿着这笔钱北上创业,徐小姐则跟着爷爷奶奶留在渔村生活。四年后徐总生意做大,接了徐小姐来北城念书,把她送进了明哲。” “照时间算,徐总北上头两年,就和如今的徐夫人有了徐小公子。倒是不清楚,徐小姐是在南城就晓得这回事,还是到北城后才发现自己多了个继母和弟弟。” 程浪交握在膝上双手微微收紧。 “您也知道,北城土生土长的富家子弟大多都扎堆在明哲,这些人打小锦衣玉食高高在上惯了,哪里瞧得起外来暴发户。徐小姐那时候性情单纯,初来乍到直来直往,不懂城里人的弯弯绕绕,前几年受了不少冷眼欺负。赵小姐就是其中有名有姓的一个。” “赵家比徐家更早经营珠宝,梵翠在业内原本算是龙头企业,结果徐家半道杀出来,抢了赵家蒸蒸日上的势头,父辈之间结下的梁子传到小辈这里,赵小姐就越发看徐小姐不顺眼,带着学校同学孤立徐小姐……”高瑞讲到这里顿了顿,“您应该听说过校园暴力吧?” 迟迟听不见回应,高瑞以为程浪睡着了,回头却看他正专注地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幕,半晌后才收回视线,给他比了个“继续”的手势。 “时隔多年,具体经过已经打听不着了,但能叫一个孩子心性大变,从任人欺凌到奋起反击,有仇必报,想来不会是太轻忽的事。偏偏也是孽缘,赵小姐和徐小姐从小学到初高中一直是同校,期间大大小小的恩怨层出不穷。哦,对了,高中时候这桩恩怨里又添了个温小姐――就是昨天在国展中心跟您打招呼的那位,她在伦敦念大学时曾是您的直系学妹。” 程浪掀了掀眼皮。 高瑞看他这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就知道他确实不记得这号人了。 不过倒也难怪。当年程浪大学时期有阵子病情恶化,连女人都没法正眼看,就是天仙下凡也不会在他心里眼里留下痕迹。 “比起赵家,温氏这样的经商世家在北城自然更是如日中天,风生水起。当年赵小姐与温小姐结识后,很快与她交好。温小姐倒是没对徐小姐直接表明敌意,但光是时常与赵小姐出双入对这点,就足够让人看清立场形势。所以除了朱小姐,徐小姐在北城几乎没有交心的朋友。” 大概是车厢内的气氛过于沉闷,高瑞的语气稍稍放轻松了些:“当然,是交不到朋友还是不想交朋友,这就得另说了。您看徐小姐现在多飒气,稀罕跟那些人唧唧歪歪吗?等徐小姐将来发达了,他们可别求爷爷告奶奶地哭着跪着来攀高枝。” 程浪沉默片刻,似乎对这最后一句无法苟同,客观评价道:“金禄这几年气数已经尽了,发达这件事恐怕是异想天开。” 高瑞摸摸鼻子:“那这天到底开不开,还不是听您的意思吗?” “……” 程浪回到杏林湾丽山公馆时,徐翘在奥德莱登迎接了今晚第二位出乎她意料的到访者。 徐康荣带着一身经久不散的刺鼻烟味出现在她房门外,敲开门张口就骂:“你这讲不听的死丫头!” 徐翘一愣:“您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啊?” “当你爸是吃素的吗?你搬来第一天,酒店就给我通风报信了!” 徐翘“哇”地一声感叹:“那我前阵子拖欠房费的时候,您就这么袖手旁观?这得多丢您脸啊!” “别给老子投机取巧转移话题!”徐康荣骂骂咧咧进门,“跟你讲了多少遍,少去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耳朵里塞驴毛了是不是?” 徐翘凑到他身边嗅了嗅:“我闻着我身上的乌烟瘴气比您少些。” “那能一样?有人敢打你,有人敢打你爸吗?” “干吗说这么夸张啦!”徐翘不服气地撇撇嘴,给他倒了杯温水,摆在餐桌上,“我没被打好不好?” “那这是什么?你这丫头,嘴巴硬活该受罪!”徐康荣领导下乡似的倒背着手在客厅视察了一圈,指着茶几上那瓶刚开封的药水质问她,一边不动声色地斜眼偷瞄瓶身上“功能主治”那栏说明,费劲巴拉地看了个囫囵,似乎松了口气,继续骂,“你妈把你生得这么漂亮,难道是让你去那种地方招人眼的吗?” 这话一出,不止徐翘,连徐康荣自己也是一震。 随之而来的,是窒息到极点的死寂。像是猛一脚踩着个地|雷,谁也不敢再轻举妄动,空阔的房间里,只剩墙上的挂钟依旧咔哒咔哒顺时而走。 徐康荣默了默,拿起餐桌上的玻璃杯,把水一饮而尽:“接下来几天收费站也别去了,给我好好待在这里面壁思过!”说着一阵风似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地往外走。 “爸,”徐翘远远站在原地,在他拉开房门时叫了他一声,“您别赌了呗,外边好多人都在传,说我们家要破产了。” 徐康荣握在门把上的手微微一僵:“胡说八道!那些个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先管好自家家务事吧!”说着眉毛倒竖地重重阖上门离开。 二十一层直梯外,一名助理见他步履匆匆走来,替他按下下行键,问道:“徐总,明早的航班还取消吗?” “那丫头没事,不取消了,去拉斯维加斯把这盘翻过来!” 大半夜先后送走程浪和徐康荣,徐翘一觉睡到翌日中午十二点才自然醒。 准确地说也不完全是自然醒。因为她在睡梦里一直听到持续不断的嗡嗡震动声,隐约知道手机里有电话进来,只是一直抬不起手去接。 等到十七八通电话响满后,她才终于摸索到床头柜上的手机,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坐起来,摁下接通键。 朱黎的声音鞭炮似的炸了出来:“大小姐你可算接我电话了啊!干吗呢你这一上午?” 徐翘揉揉眼睛,唉声叹气地哑着声说:“我睡觉呢……” “那你赶紧洗把脸,掏掏耳朵清醒清醒,准备听个今早新鲜出炉的大新闻!” “我不要,我好困……”徐翘摇着头嘟囔,重新一头倒回床上,抱住了枕头。 “赵家的新闻你都不感兴趣了?还是这事你早就知道,是你跟程浪商量安排好的男女混合双打?” “天王老子的新闻我现在都不感兴趣!还有,你可别给我提那狗男人了!”徐翘气哼哼地挂断电话。 电话那头,朱黎骂了句“小姑娘脾气真大”,重新陷入了不解。 看徐翘这模样,好像不知道兰臣百货把梵翠珠宝的柜全都撤空了啊。 18 18 一夜寒雨过后,北城气温骤降。道旁国槐落了一地的黄叶,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在料峭中迎风打颤。稀薄的阳光落在树尖上,非但不添暖意,反将这满目萧瑟衬托得愈加冷清荒凉。 仿佛是为与这季节更迭的天时应景,今晨八点,兰臣百货向梵翠珠宝发布了一封公函,决定与梵翠珠宝终止合作,并要求其一个月内撤空所有在兰臣的专柜。 清退品牌这种事,在兰臣轻易不会发生。毕竟兰臣百货的定位是高奢,有资格入驻的品牌本就大多站在行业塔尖,如此无异于打人脸面。 何况兰臣正卯足劲进军文化市场,甚至计划在这天下午举办梦之岛项目的内部研讨会,开会前几个钟头,毫无征兆地对一家两年前挤破头才堪堪够到塔尖,勉强入驻百货商场的珠宝品牌动手,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就像是抄起家伙打Boss之前特意分神去捏死一只蚂蚁――除了祭天,好像找不到第二种解释。 正午时分,兰臣总部直插云天的写字大楼下,齐柏林刹停在门廊中央。 在附近守株待兔了一上午的男人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了上去,初冬的天,满背脊的大汗淋漓:“小程总,小程总!我是赵总的秘书,能不能耽误您几分钟……” 话音戛然而止。四名保安齐齐上前,虚虚伸手一挡,将人拦在罗马柱前五米远的地方。 程浪从后座下来,转过身脚步一顿。男人眼中陡然升起希望的光芒,下一刻却见他只是理了理西装门襟,然后目不斜视地走进了旋转门。 四名保安退回到岗位上。 男人孤零零站在原地,绝望地垂下头去,片刻后,看到一双锃光瓦亮的皮鞋出现在眼下。 他惊喜抬头,认出高瑞,不敢兜圈直奔主题:“高特助,赵总正在从外省赶回来的路上,您能不能通融通融,安排他和小程总见上一面?” “小程总今天行程已满,”高瑞微笑,“有什么话,现在跟我说也一样。” “是这样,关于今早的公函,赵总说,如果小程总是因为对赵小姐前几天的不当言行有所不满……” “王秘书,小程总从未有过这样狭隘的想法,终止合作的决定与此无关。” “那是为什么突然……” “原因赵总应该非常清楚,毕竟虚报业绩这样的严重违约行为,不会不经过赵总拍板。” 王秘书滞了滞,目光闪烁间,头先摇起来:“不……” “如果不是掌握确切证据,兰臣不会发布公函。按照合约条款,梵翠违约在先,即便在合约期内,兰臣也有权单方面终止合作,何况双方合约原本将在下月到期,小程总以停止续约的说法对外表态,是给赵总留了最后一分薄面。小程总在商场上向来奉行好聚好散,希望赵总也认同这样的合作理念。” 高瑞说完,朝他点头以示告辞,走进大楼后,疲惫地捏了捏鼻梁骨,吐出一口怨气。 回到六十二楼,看程浪精神奕奕地站在窗边那只名贵的掐丝珐琅雕花笼前,正在逗新宠金丝雀,高瑞心里的怨念又叠一层buff。 昨天讲完徐翘的事后,见程浪不管心里动不动,反正表面不为所动,高瑞就给他吹了吹耳边风,说――徐小姐最近又是被您错怪,又是为您受伤,您怎么着也得给些补偿吧?就算您对她没那意思了,责任总要负起来,要不岂不有损您在外树立的形象,显得您很渣? 结果这“渣”字可能用得重了些,风不小心吹太大――程浪说行吧,把梵翠的专柜撤了吧。 高瑞一听,这事不是不可行。 程浪先前调研兰臣百货时,就曾判断集团百货业经营状况出现了中空趋势。后来李年达悄悄献来一份财务暗账,果真显示兰臣百货近两年的业绩存在作假嫌疑。 两年前,集团恰好开始规划梦之岛项目。这无疑是有人为顺利推进新项目粉饰太平,把集团在百货业的严重亏损抹平了。 而除了程浪的堂哥程均,谁也没有这样只手遮天的能力。 也就是说,是兰臣高层放水默许了某些专柜虚报业绩的行为。 既然如此,程浪原本并不打算过分追究品牌方。毕竟根烂在上边,底下也就法不责众了。 但反过来讲,真要追究,这些榜上有名的品牌方当然也逃不了责任。 只是这事本来不用那么着急,但程浪这人,向来一石能打二鸟就不打一鸟。跟赵家撕破脸,只为个女人,看着不够划算,那就杀鸡儆猴,给今天下午的梦之岛项目研讨会熬一碗开胃的餐前鸡汤,为驳掉这个四千亿规模的作死项目以及后续整顿集团加一道码。 于是高瑞紧赶慢赶地战了一个通宵,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这讲故事一时爽,收拾烂摊子火葬场,他可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自作自受。 高瑞走到程浪身后说:“打发掉梵翠的人了。” 程浪的目光从那只正对着玻璃幕墙孤芳自赏的金丝雀身上收回:“打发外人倒是容易。” 高瑞一愣。 程浪抬抬下巴,让他看办公桌上的手机。 高瑞走近一瞧。好家伙,二十七通来自程烨的未接来电,还有无数条自说自话的短信。 「二哥,你这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了?赵宝星好歹是我前女友,我当初还跟人家说,明年给梵翠的专柜扩规模呢,你不能打我脸啊!」 「好吧,徐翘也是我前前女友,如果你是为她出气,那我也不好拦着……」 「可是一日夫妻白日恩,这没睡到的,跟睡到的,还是不一样嘛,我总要给枕边人多点情面是不是?」 「二哥你怎么不理我啊?」 「唉,当然了,还是徐翘长得更合我心意,那要不这么着,如果你放弃徐翘,让她答应跟我复合,我就不管赵家了,怎么样?」 “……”高瑞用地铁大爷看手机的表情默念完这些短信,深刻理解了程浪不予理会的原因。 “您打算怎么处理?”高瑞目不忍视地问。 “人还是不能太闲。”程浪平静道。 “嗯?” “爷爷的游轮最近空出了档期,把这小子送去南极绕一圈,吃喝玩乐个够,让他明年之前别再出现在北城。” “我马上让人去办。”高瑞为这英明决策竖起个“我看您打发自己人也挺容易”的大拇指,顺势看一眼腕表后,恢复了肃穆,“小程总,仗要开打了。” 程浪勾唇一笑,抬手轻轻拨了拨笼里那只金丝雀的羽毛,温和道:“血腥的场面就不让你见了,乖乖在这里等我。” 说着转过身,拎起搭在椅背的西装穿上,一丝不苟地扣起前襟的两颗纽扣,抬脚朝外走去。 办公室外,总裁办六名手持黑色文件夹的男助理夹道分立,在程浪现身时流水般簇拥而上,跟在他身后朝过道尽头走去。 一直到下午四点,徐翘终于睡够回笼觉,起床洗漱,给头皮上药水的时候猛然间一个醍醐灌顶,回忆起中午朱黎打来的那通电话,后知后觉到,自己好像睡过了什么重大新闻。 她赶紧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忽略了最上面几条施O发来关心她身体情况的消息,直接点开朱黎的对话框。 「劲爆劲爆!商界第一手小道消息听不听?」 「我跟你讲,兰臣今早给梵翠发了撤柜公函,你家小程总亲自下达的指示!不是光北城总店的专柜,而是所有专柜哦!」 “!” 「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相当于清退!哎,算了,你不懂这些,这么跟你说吧,我身边好多巨佬都震惊了,就下巴合不拢,眼珠子突出的那种震惊,大家都在猜赵家是挡人财路还杀|人父母了!」「你老实说,这事是不是跟你这红颜祸水有关系?」 “?” 徐翘一条条看下来,头顶一个叹号接一个问号地冒,愣了好半晌,等回过神,心里居然像被撒了把跳跳糖似的咚咚乱炸起来。 程浪为她冲冠一怒了? 不会吧!之前在国展中心,也没见他多憎恨赵宝星,还说“我脾气还不错,不太为难知错就改的人”呢。 可要不是因为她,他怎么就刚巧在这节骨眼打了赵家一巴掌呢? 没道理嘛是不是! 徐翘正沉思,突然听见手机铃声响起来。 来电显示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看着像是那种“城西的楼盘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啦”的推销电话。 她这会儿满脑子“赵宝星完蛋了”的兴奋念头,只想在房间里活蹦乱跳地暴走,没功夫搭理这种商业问候,摁了挂断。 结果刚一挂断,电话又打进来。 就这么接连不断地挂断,响起,挂断,响起,对方似乎早知道她极度擅长拉黑,所以连操作的时间都没给她留。 徐翘气笑,烦躁地接通电话,一股脑往外吐字:“我是个乡下土包子我没钱我穷得饭都吃不起只能每天在收费站打工卖命对你家楼盘商铺写字楼没有一点兴趣!” 电话那头死一样的寂静。 一看就是被镇住了。 徐翘正要潇洒挂断,忽然听见一道压沉的男声从听筒传出来:“那需要我给你叫餐吗?” 她惊得差点打出个冷嗝,重新看了眼来电显示,觉得不应该啊,问道:“你谁啊?” 电话那头又静了几秒,然后传来一声隐忍的:“看来徐小姐跟我确实不太熟。” “……” 徐翘这下确认了,是程浪的声音,还有那种上位者生气时很标准的――“你很棒棒”的语气。 徐翘本来想怼回去,可刚刚得知程浪今天做的好事,这会儿心情有点美丽,所以语气稍微放软了些:“谁叫你用这种奇怪的号码打我电话啊……” 这放软的女声透过电话的美化,听上去似乎有了几分撒娇的味道。 可惜此刻电话那头的听众对此并不受用,淡淡道:“不奇怪的号码也打不通徐小姐尊贵的手机。” 徐翘想起来了,昨天她把程浪拉黑了。 她清清嗓子:“哦,那你打我电话干吗?” “我一小时后会路过奥德莱登,如果你在酒店,我们谈谈李年达的事。” 19 19 徐翘一听到这个名字,头皮就像被人扯着了似的一阵发麻,刚消下去的刺痛感再次卷土重来,忍不住抽了口凉气。 “怎么了?”程浪的语气沾染上一丝不甚明显的紧张。 “别跟我提那醉汉啦,头皮疼!”徐翘怨怼地答。 那头沉默一晌,不知是不是因为在这件事上始终处于亏欠的立场,再开口时,程浪少了些高高在上的阴阳怪气,轻轻“哦”了一声。 “事故不都处理完了吗,还谈什么?”提起这事,徐翘心里的小火苗又蹭蹭直蹿。 “在警察那里完了,在我这里没算完。你弟弟下手有些轻了。” 徐翘的眉毛愉悦地挑了起来。 虽然程浪对女性极端负责任的态度令她十分怀疑,他在男女关系方面是个巨无霸中央空调,但眼下这空调风正呼啦啦地吹在自己身上,不得不说还是有那么点爽快。 这么一想,朱黎的猜想可能没错。 细数一数,从撩完就跑,到冲她恶言相向,再到害他被喝醉的李年达迁怒,程浪对不起她的事可太多了。估计是良心发现,才为她对赵家动了刀。 这补偿还算漂亮,勉强够她解解气了。 于是她也轻轻“哦”了一声,只是“哦”完似乎又觉得自己太温顺太好哄了些,带着那种下一秒就要使劲哼他的刺棱棱道:“行吧,那你到酒店找我吧。” 办公室里,程浪挂断电话后,一眼看见对面高瑞满脸堆着“老父亲”的感动。 面对程浪扫来的疑问眼色,高瑞打着哈哈摆手:“没事,就是看您在笑。”――所以觉得自己没白白呕心沥血一整夜。 “……”程浪神情微敛,“值得庆功的日子,为什么不笑?” 高瑞心说自己也没强调他是为谁展眼舒眉,这怎么还欲盖弥彰地避嫌上了呢?不过转念一想,今天对程浪来讲确实是个喜日子。 要细论起程家长房与二房的恩怨,那赵宝星和徐翘之间的你来我往,可真算是小儿科了。 当年因为二房挑起的恶意竞争,整个程家乃至兰臣在长期内耗下一度风雨飘摇。程浪一家作为失败者,对外称陪老爷子养病,搬到英国另起门户,实则一半是落荒而逃,一半是隐忍退让。 长房隐退后,二房在国内的势头如日中天。直到三年前,程浪的二叔因过劳性心脏病在鬼门关打了个来回,此后虽仍是名义上的副董事长,却不得不退居幕后静养,把集团的实际运营权交到儿子程均手中。 只是程均太过年轻气盛,初初上任就企图闯出一番事业大展宏图。因考虑到百货与地产都已经是夕阳产业,且早在自己父亲手中发展到鼎盛巅峰,无法再供他施展拳脚,所以他改而将目光投放到了正是欣欣向荣的文化市场,一手规划了梦之岛主题乐园项目。 其实程均的思路不错,可惜过于眼高手低,碗里的没顾好就对锅里的两眼放光。照他这个拆了东墙去砌西墙的做法,五年之内,兰臣必受重创。 远在伦敦的程老太爷虽然不太管事了,毕竟仍坐镇董事长之位,对此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恰好程浪在经商方面独具慧眼,与老太爷想法一致,于是祖孙两人一拍即合――这就有了程浪以副总裁的身份空降兰臣的事。 不过,倘若如同外界传言所说,把这件事理解为程家长房卧薪尝胆多年后的一朝雪耻,倒也未尝不可――用不到一个月,毙掉堂哥春秋大梦了两年的项目,集团上下无人不为程浪的狠戾手段震惊胆寒。 如果不是六十二楼这间办公室隔音效果太好,高瑞觉得,此刻站在这里,大概能够听见每层楼都有人在疯狂嘶喊跳脚。 高瑞笑了笑:“确实可喜可贺。您今晚不去熹福会吗?沈总和江总应该为您备好庆功宴了。” 商业竞争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锋行为。既然办了事,就得发起足够的舆论,扩大事件影响力用以造势。所以兰臣这边会议一结束,程浪就让人把今天研讨会的消息散播了出去。 刚刚沈荡和江放先后致电恭喜,邀请他今晚一叙,不过他还没回复。 程浪似有意似无意地看了眼窗边那只活蹦乱跳的金丝雀,摇了摇头:“麻烦,江放那小子,又要送女人过来。” 高瑞点点头,心想也是。沈荡跟程浪在伦敦一起念的大学,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隐疾,江放却不了解情况。 程浪一则好面子,二则看江放嘴里没把儿,一直没愿意说,到了那种满眼衣香鬓影的地方,还得作戏煎熬,实在能省则省了。 程浪看了眼腕表:“一刻钟后出发去奥德莱登,备车吧。” 高瑞点头应好,临走心念一动――那奥德莱登不也有女人吗? 可要是把这话问出口,一定会得到程浪“一个女人的威胁力跟一群女人能比吗”,又或者“这不是李年达犯的事没彻底解决不得不去吗”的答案,所以他决定不惊动当事人,默默磕下这颗甜滋滋的糖。 奥德莱登2108号房,徐翘正在化妆镜前拿毛刷打腮红。 说实话,那臭男人真不值得她大费周章化个美美的妆,她也非常不愿意再被误会对他有肢体上的非分之想。 可实在是最近过得太惨淡,素颜状态几乎面如菜色。毕竟四舍五入一下,程浪也算她半个……哦,半个可能不到,三分之一个“前男友”吧。 女人怎么能在前男友面前丢份呢?三分之一个也不行! 她得让他亲眼看看,自己拒绝了一个多么美若天仙美不胜收美绝人寰的绝世小可爱! 徐翘怨念地搁下腮红刷,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掐指一算,起身换上高跟鞋出门――宅在酒店还化妆,那动机也太明显了,她得假装刚从外边回来。 徐翘风风火火下楼,在酒店附近晃荡了一圈,掐着时间绕到正门。 大概是商业精英都有守时的习惯,齐柏林刚好在“一个小时后”这个准点远远驶来,停在门廊下。 徐翘故意视而不见,悠哉游哉拎着手包往大堂走,直到被高瑞一声“徐小姐”叫住。 她停下脚步,以一种云淡风轻的“哦,你们来了啊”的神色看着他和程浪。 程浪扣上西装纽扣,走上前来,半道里余光瞥见高瑞迟迟不动,回头瞥他一眼。 高瑞握拳轻咳一声:“小程总,要没什么事我就不上去了吧,昨晚一分钟没睡,您让我在车里补个觉行吗?” 程浪眼色一沉:你倒是敢。 高瑞眉毛耷拉下来:用不着我给您保驾护航吧,徐小姐又不会吃了您,上次抱您完全是个意外嘛! 程浪面色转冷:那也给我过来当门神。 高瑞老实跟上。 徐翘一头雾水地看俩大男人眉来眼去半天,原本计划好的台词忘了个精光,等程浪走到她面前,问她从哪回来的时候,她愣了愣才脱口而出一个不合逻辑的答案:“啊,逛街。” 程浪果真看了眼她空空如也的双手,眼神中透露出些微不信任。 “当季的衣服都太丑了,逛了半天没一件中意的!”她心里虚,面上佯装生气摆足架势,扭头朝电梯走去。 结果经过前台时,一位前台小姐注意到她,笑着问:“徐小姐这么快回来是落东西了吗?以后您……” 前台小姐还没表达完“以后您可以打个电话让酒店给您送来”的好意,就被徐翘一眼瞪了回去。 程浪脚步一顿,垂眼看她:“逛了半天?” 徐翘恨恨咬了咬后槽牙:“对啊,你没学过虚数,度日如年不懂?” 程浪的目光在她脸上精致的妆容流连片刻,点点头,保持着风度没往下揭。 徐翘带着出师不利的怨愤领他上楼,总觉得这男人又在疑神疑鬼地给她扣勾引的罪名,于是进门后,不必程浪惺惺作态,主动指指房门:“把门开好了。” 高瑞立刻照办,肩负起NPC的职责站在门口。 徐翘把手机随手扔在玄关,踢掉高跟鞋,走到客厅沙发主位坐下,见程浪站着没动,瞥瞥他:“干吗,一回生二回熟的,还要我请你坐?” 话说完记起他是个守礼的绅士――至少表面是,大概不得到“请”字真不会坐,嫌弃地抬抬下巴:“小程总请坐。” 程浪在她左手边沙发坐下,开门见山道:“虽然事故已经圆满解决,但我认为该有的赔偿不能少你,我来是想问问,你希望怎样处理……” 他说到这里一顿,记起她不喜欢听到“李年达”的名字,改而道:“让你不高兴的人。” 中华文化博大精深,这么一改,原本公事公办的话立刻变得暧昧起来。而程浪今天不知是不是在公司说多了话,嗓子有些哑,尾音落下的时候居然还有那么点“霸道总裁爱上你”的味道。 和着这话,连他浅褐色的瞳仁恍惚间也像盛了几分真切的情意。 徐翘一愣之下,原本恣意的坐姿微微收敛,一双脚往后缩了缩,嘴上沉吟道:“我知道你能让他下半辈子都过得不好,可这样对我也没好处啊。” 李年达跟赵宝星不一样。 看赵宝星自食恶果,会让她得到精神慰藉。可李年达跟她非亲非故,与其说她在气这醉汉,不如说更气被误认成程浪的女朋友。 拎得清的女人,总是让人欣赏的。 程浪的表情松动了些,点点头:“那就做对你有好处的事。” “比如让他多给我点……”徐翘眨眨眼抛出个相当灵性的“wink”,搓搓拇指和食指,作了个比心的手势。 “……” 见他窒住,徐翘一板一眼地讲起道理:“听过破财消灾吧?你看,假如他不给我钱,你就会让他痛不欲生,给了钱,他就不用受罪啦,多划算呀。” 程浪第一次听人把“敲竹杠”解释得这么清新脱俗。 当然,如果钱就能让她开心,那么实在再好办不过。 他说:“可以,你需要多少?” 徐翘指指头皮:“我这伤按法律规定能判赔多少?” 程浪不太忍心地含糊道:“可能不多。”――不知道够不够一个乡下土包子吃上一顿饱饭。 “那我坐地起价会不会有点过分啊?” “不会,你开价就是。” 徐翘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钱,可又不好狮子大开口,显得徐家穷酸破落,为难地瞅着天花板算数。还好程浪善解女人意地适时道:“或者我看着索赔,到时候如果你觉得不够再另加。” 按程浪对钱的概念,拿来的恐怕只会多不会少,徐翘脸上“随便吧”,心里已经笑嘻嘻:“0就这么定吧。” “那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徐翘在他起身时喊住他,试探道,“我听人说……你今天开罪了赵家?” 他点点头:“是。” 这个坚定的“是”字,似乎充满了“没错,我就是为了你”的味道。 一想到他活雷锋似的没跟她主动邀功,徐翘花三秒钟说服了自己娇贵的手,决定给他一点人道主义的关怀:“你这嗓子哑的,是为这事跟人打了多久嘴炮啊,我给你倒杯水吧。” 程浪刚要说这事用不着他打嘴炮,却见她已经碎步跑去厨房,只好坐了回去。 徐翘给水壶装水插电,回头按亮玄关上的手机看时间。 结果一眼看到朱黎半小时前发来的微信消息:「难怪你一点不激动,原来他真不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徐翘一愣,拿起手机回消息:「什么意思?」 朱黎:「圈里都传遍了,说程浪拿赵家开刀,在今天下午的项目研讨会上借题发挥,揭了他堂哥的老底,简直炸了天了!唉,也是,这种搞事业的男人哪能恋爱脑呢?」 “……” 徐翘看着眼前烧开的水壶,开始思考,这水还倒不倒。 20 20 手机又是一震,传来朱黎的新消息:「不过反正对你来说没差啦,这事你也喜闻乐见,又不亏!」 哪里没差?哪里不亏? 这安慰的话到徐翘这里变味成了“反向上分”,她站在厨柜前一边倒开水,一边越想越觉得自己亏大发了。 要不是误会程浪收拾赵家的动机,她今天根本不会好声好气跟他通电话,也不至于答应和他见面,更不可能为他化妆,给他煮水…… 搞了半天,原来是她自导自演了一出祸水红颜的独角戏,自己把自己哄好了! 这世上还有比她更委屈的女孩子吗? 她耷拉着嘴角,透过厨房的玻璃墙往客厅方向望去,见程浪正背倚沙发,低头在手机上打着字,不知碰上什么称心遂意的事,连坐姿都比刚才惬意不少,大爷似的等她为他倾情服务。 那今天就好好为他服务一下吧! 徐翘咬咬腮帮子,抄起厨房的盐罐子就往开水里一顿狂撒,完了还不忘从冰箱取出几块冰块兑进去,确保他能够第一时间品尝这杯巴拉拉能量之水。 这边撒盐的动静并没有惊动附近两个沉浸在微信热聊中的男人。 程浪:「给她叫个晚餐。」 高瑞:「好的,不过不知道徐小姐喜欢吃什么?」 程浪:「蟹黄汤包、鲜虾肠粉、梅菜酥饼、美式。」 高瑞一看这台词怎么有些眼熟呢,恍然记起是那天医院里徐翘说过的话,正要照办,忽然见程浪改口:「只要梅菜酥饼和粥,宋医生让她忌口。」 徐翘端水过来时,程浪恰好发出这条消息,自然地给手机锁了屏,接过她手里的杯子,食指习惯性地触了触杯壁,大概觉得水温挺适中,也没细看杯中微微泛着浑浊的水,说了声“谢谢”就搁到唇边。 下一刹世界静止。 程浪的脸扭曲在裂变崩坏的边缘,缓缓抬起眼来。 “怎么啦?”徐翘眨眨眼,无辜地与他对视。 从小受到的教养,让程浪做不出把喝进嘴里的水吐出来的邋遢行为,所以几秒过后,他紧蹙着眉头,艰难地把这口浓盐水咽了下去,摁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冷静片刻后,问:“这什么水?” 可以听出他的声线在微微颤抖,嗓音也更嘶哑了些。 “盐水呀!”徐翘理直气壮,“不是说盐水可以消炎吗?你嗓子哑了,我给你治治。” 程浪的眼睛直直盯着她,像在分辨她是装傻还是真傻,转而再看手里这杯水时,心中了然。 不透明的咖啡杯,调得恰到好处的水温,浑浊到这种浓度的盐水……这些讯息无不指向――她分明是“蓄意谋杀”。 绅士的面具仿佛被撕裂,程浪一言难尽地看着她:“难道你想喝酒的时候,会直接喝酒精吗?” 徐翘心里冷笑着“狗男人终于露出丑恶的嘴脸了吧”,面上可怜巴巴地瞅着他:“我也是为你好呀,就是不小心放多了盐,干吗这么凶啊。” 程浪一口气堵在胸口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闭了闭眼压下火,一脸“ok,fine”地点点头:“那麻烦你重新帮我倒杯白开水,谢谢。” “啊……”徐翘为难,“可是我就煮了这一杯,要不你再等等……” 程浪彻底失去耐心,起身告辞:“不用,走了。” 徐翘快意地挥挥手:“小程总慢走不送啊!” 门口高瑞从程浪一口盐水下去后就窒息到一动不敢动,心说金庸老先生笔下那句“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果真是至理名言。 他滞了半天才匆匆跟上程浪:“您没事吧?” 程浪松了松领结,一言不发走进电梯,等到大堂才开口:“我昨天是不是跟你说过,今天这趟让你来跟她交涉?” “是,但您今天也没坚持……” 程浪一路走一路飞他眼刀子:“同样的话需要我说第二遍?” “不用,下次我一定主动揽这些活!” “没有下次了。” 高瑞一凛。 “该补偿的都已经到位,你做好剩下的收尾工作,不用再跟我汇报。” “那给徐小姐的晚餐还叫吗……” 程浪脚步一顿:“‘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没念过论语?” 高瑞苦着脸取消了叫餐订单。 徐翘转头把这大快人心的事讲给了朱黎听。 朱黎瞠目,问她,你不怕把他惹火了,拿不到赔偿金啊? 她有恃无恐地说才不呢,这男人小事上小气,大事上大气,就算她今天拿开水给他洗把脸,该她的,他也不可能少了她。 果真接下来一礼拜,高瑞代程浪前前后后联系了她三次。 第一次问她账户,第二次给她打了笔六位数的钱,第三次到了她该复查的时间,问需不需要替她请宋医生上门。 徐翘的头皮恢复得挺好,潇潇洒洒回了句不用。 只是身体好了,偷闲结束,又要面临悲惨的打工生活。 一礼拜后工作日,一个初冬艳阳天,她垂头丧气地打车去了杏林湾。 早七点,还没到交班时间,徐翘慢吞吞走进收费站休息区准备换制服,结果看到一群同事围拢在一起叽叽喳喳唠着什么八卦,一看见她,集体噤声。 那么显而易见,话题人物就是她了。 徐翘也无所谓她们在议论什么,径直朝更衣室走去,半道上被施O拉住:“你爸来了!” 徐翘一愣,左右看看:“哪儿呢?你怎么知道是我爸?” “大家全知道啦!徐叔叔给全站人都送了礼物,说来接你回家,这会儿在站长办公室呢!” 徐翘丈二摸不着头脑地去了站长办公室,到门口时,透过虚掩的门缝,隐隐听见里面的对话声。 “这段时间给你们添麻烦了!” “徐总您不用客气!倒是站里同事之前不知道她的来头,常常跟她争锋相对,这边工作条件也确实艰苦,委屈了您家千金!” “怎么会?她是从小被宠惯了,我就想锻炼锻炼她,让她吃吃苦,晓得赚钱多不容易,往后也好收收心,别总那么大手大脚的。” “您这可就说笑了,有您这家底在,您家闺女还怕钱不够花?” 徐康荣似是想叹气,叹到一半又忍住了,说:“家底不家底的,都是虚的。她妈妈走得早,我也不可能养她一辈子,总是要比她先去。她这自理能力,真要一个人过,怕是连生活都生活不了!” “那您放心,收费站的工作枯燥又死板,徐小姐坚持了这么久,以后肯定也能做好其他工作。” 徐翘垂眼站在门口,不防徐康荣匆忙结束对话,推开了门。 父女俩面面相觑。 徐翘耸耸肩,一脸“我不是故意偷听”的表情。 “听你爸墙角,没大没小!”徐康荣虚虚指指她,“好了,老李已经等在门口了,你跟他回家去。” “我以后都不用住酒店啦?”徐翘跟着徐康荣往外走,“为什么突然这么好心放我回家了啊?” “嘿你这丫头,让你回家你还不愿意了是吧?” “您别投机取巧转移话题。”徐翘瞥瞥他,把他那天在酒店说的话奉还回去,“您老实说,前阵子公司是不是出事了?” “……”徐康荣一噎,默了默道,“就你聪明。” “您可真行,瞒得家里一个都不知道!敢情您就是怕金禄破产以后我会饿死街头,才又是催我相亲,又是把我打发来这里的?” “什么破产不破产,就是资金一时有些周转不过来,现在都解决了。” “您不会是靠赌了一把解决的吧?” “那哪能!”徐康荣觑她一眼。“真解决了?” “不信是吧?今晚丽湃酒店有个私人珠宝拍卖会,你去拍几样喜欢的来,给那些烂嚼舌根的人看看。钱我一会儿让人打给你。” 徐翘带着终于不用再四处仰人鼻息的感动揩揩眼角,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您还逼我嫁人吗?” “不逼了!程家那俩公子,尤其老二,那心机手段,不是你吃得下的菜,你就跟人家拉倒算了!只要金禄在一天,爸就养你一天,好了吧?” 徐翘使劲点点头,带着一种“有钱谁还稀罕郎”的飒气,腰杆笔挺地上了自家劳斯莱斯。 晚八点,熹福会二楼雅间一片烟雾缭绕。 牌桌上,江放咬着烟打出一对老A,瞥了眼对面沈荡:“你现在对女人的排斥程度真让我刮目相看,”说着指了指手边侍应生,“连烟都让男人给老子点。” 沈荡默默背牢这口沉重的黑锅:“你别张嘴闭嘴女人,不嫌女人麻烦?你问问浪总,上礼拜被女人整成什么样。” 程浪瞟他一眼。 这是沈荡下意识的习惯,在可能露馅的关头,言语间总会把程浪塑造成一个和女人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风流浪子。 不过这次的话题,不幸踩中了“浪子”的痛脚。 这一个礼拜以来,程浪时不时觉得嘴里发咸,每次喝水前,都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徐翘”地先试探着抿一小口。 都说爱情是需要味觉记忆的。 如果这是徐翘为了让他记住她而耍的心计,那么她成功了。 程浪脸色不太好看,接连一对二,一把顺子,一对王炸甩出去,避而不谈地敲敲桌板,示意一旁侍应生记账。 江放愈加好奇:“什么女人敢整浪总,你俩倒是说啊,怎么每次都是我被蒙在鼓里?” 沈荡耸肩,表示程浪不开口,他也不敢讲。 江放感慨:“都说三个人的友谊最容易破碎,我看咱这也快散了吧。” “散不了,”程浪抬抬下巴意指牌桌,“散了谁每天上赶着来送钱。” “……” 江放把烟灭了,气得摁着额角说不上话。 正这时,高瑞急匆匆走进雅间,奔着程浪来,俯身在他耳边道:“小程总,小公子突然现身北城。” 程浪扬眉:“不是让送去南极?” “是这么安排的,当时小公子也开开心心飞了伦敦,后来我就没时时盯着,没想到刚才有人说,小公子今晚去了丽湃酒店参加珠宝拍卖会。” 程浪点点头:“脚长在他身上,那就随他去。” “话是这么说没错……”高瑞愁眉苦脸道,“但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徐小姐今晚也在那里。小公子的脾气您也知道,这么偷溜回来,一下机又立马去找徐小姐,会不会对她做些什么啊……” 程浪稍稍一滞,随即笑了笑:“你当她是什么稀世珍宝,值得人惦念这么久?” 高瑞点点头,一脸“好吧我言尽于此,要真发生什么您别后悔就行”的表情:“那我先出去了,您玩好。” 程浪两指并拢一挥,拿起一把新牌开成扇形,有条不紊地理着。 江放吐槽自己又拿到一手烂牌。 沈荡也叹气:“今晚这手气怎么回事,”又问程浪,“好牌把把到你那儿,你最近身上附了锦鲤?” “兴许。”程浪点点头,说完不知联想到什么,眉头微微皱了皱。 徐家当年中的彩票,好像就是徐翘亲手摸的数字。 真这么灵? “怎么了?”沈荡问。 程浪沉默着理牌,没有答话,过了会儿动作一顿,把牌正面朝下撂在了桌上。 “不打了啊?”江放看看他。 “先去捉个锦鲤,要不以后都赢不了牌。”程浪拎起手西装,起身离开。 21 21 程浪走出雅间,说着“捉锦鲤”时的玩笑表情稍稍敛了敛。 正在走廊沙发椅喝茶的高瑞立刻起身:“您这是……” 程浪抬手打住他:“那小子离开时候开开心心的?” “是,当时小公子知道您给他备游轮环游世界,高兴得赵小姐和徐小姐哪个前女友都不管了,还跟那女明星现任分了手,无事一身轻地出国门。只是后来,不知会不会在外边听说了集团这边的消息,看您支开他后把大公子压了一头,生您气了,所以折返回来。” 那就对了。 程浪了解这个堂弟――挑女人全看皮相,对什么都没有长心。虽说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男人对想睡却睡不着的女人都会多几分执念,但跟女人相比,面子永远是第一位。程烨丢了几回人,即使仍对徐翘心存觊觎,也没道理继续放下身段穷追猛打。 所以今晚这事,要么是巧合,要么,程烨不是去跟徐翘求和,而是单纯去挑事的。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程烨虽不涉足商场,眼看亲哥被堂哥欺负,总归偏袒自家人,对程浪来点什么小学鸡的报复未尝不可能。 至于报复手段…… 如果程浪能够轻易参透,这脑回路可能也当不了总裁。 高瑞同样想到了这层关系,劝道:“小公子要真打算做什么,底下人也拦不住,您还是亲自去一趟吧。如果是咱们想多了,就当兜个风嘛!” 程浪叹息着摆摆手,示意他去备车。 从得知徐翘真实背景的那刻起,理智就告诉他,他不该再与她往来。 她跳脱奔放的性格,容易对他的病情造成冲击。 她一点就炸,不好糊弄的脾气,让他觉得麻烦而难以掌控。 她的家世身份,可能有天将他的隐疾暴露在这个圈子里。 直到现在,他依然不改变这个想法,所以始终在她面前维持公事公办的态度。 可最近这“公事”未免也太多了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偏偏哪波都没法袖手旁观。他这是真在浪里打转。 程浪按了按太阳穴,从水晶旋梯走了下去。 丽湃酒店门廊下,一辆劳斯莱斯古斯特和一辆劳斯莱斯幻影先后刹停。 徐翘今晚迟到了,从奥德莱登回到西江府,大小也算搬了个家,忙活一整天再拾掇梳妆,出门就晚了些。倒是没想到,姗姗来迟的不止她一人。 徐翘下车后瞟一眼那辆幻影,看见了和她一样穿着海蓝色鱼尾裙的温h。 今晚这场私人珠宝拍卖会由享誉中外的珠宝爱好家汤森发起,是爱宝石的女人们绝不会错过的盛宴。 如果不是梵翠珠宝遭到兰臣清退,赵宝星闯了祸躲着不敢见人,大概此刻也会跟在温h身边。 徐翘并不奇怪温h的到场,只是有些意外两人又穿了相似款。 照这接近的审美品位,今晚说不准有一场恶仗要打。 温h朝她不咸不淡地点点头算作招呼。 徐翘皮笑肉不笑地牵牵嘴角,手包轻夹在腰侧,跟着侍应生走入拍卖会会场。 会场内竞拍已经如火如荼地打响,金色聚光灯集中在台上,底下一片影影绰绰。 徐翘摸黑在后排落座,一眼看到大屏上展示的那对粉钻耳坠拍到了八位数。 汤森发起的珠宝拍卖会无一例外是匿名模式。用他的话说,女人和珠宝一样珍贵,他不希望女人们因为珠宝而伤了彼此之间的和气。 但这说法,或许只是圈钱的遮羞布。 实际上,这种匿名竞价通常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每次拍卖结束后八卦一传,或是当事人四处炫耀一番,哪件珠宝花落谁家,只是个公开的秘密。 不过由于众人在竞拍当下不必顾忌这是谁家的千金,那是谁家的公子,这样的模式,的确会令竞价过程愈加激烈,也让珠宝的价格更上一层楼。 比如这对海外估价仅八十万美元的耳坠,经汤森之手,身价就成倍地上涨了。 但徐翘对此兴致缺缺。 汤森的珠宝在她眼里不少都是不值得下血本的噱头。她来之前做了功课,今晚唯一的目标是一条海外估值一百万瑞郎的手链。 手链的主石是“皇家蓝”级别的缅甸蓝宝石,净度相当罕见,设计与工艺水准也难得达到她的认可。更重要的是,它与她今晚身上这条海蓝色的鱼尾裙十分相称。 所以徐翘纯当了几轮看客,直到那条手链跃入眼帘,才直起身板,抬手虚虚按住了座椅扶手上的竞价器。 起拍价七百万人民币的手链,竞拍者自然不如此前小打小闹时多,但不差钱的依旧大有人在,三分钟内,大屏上的拍卖价仍是翻了一倍。 一千四百万是个分水岭,再往上,跟价的人就少了。 当拍卖官喊出“一千四百万一次”时,徐翘第一次按下了竞拍按钮。 然而硝烟弥漫的战争似乎从一千四百万起,才真正开始。 这边徐翘开战的时候,程浪的齐柏林正堵在市中心的车流长龙中。 拍卖会上所有到场来宾的手机都被要求设置成静音模式,不论徐翘还是程烨,暂时都联系不上。 家丑不可外扬,一个是堂弟,一个是堂弟的前女友兼自己的绯闻对象,程浪没想张扬地直接把人带走,以免本来没事反倒闹出事来,于是让高瑞跟拍卖方打了声招呼,简单交代说,拍卖会上出了任何乱子,务必第一时间来电通知。 但拍卖方那边一直安安静静。 高瑞一度觉得或许是自己高看了程烨,直到温h的电话打了进来。 接通电话时,高瑞尚且不知对方是谁,听她自报姓名才反应过来:“啊,是温小姐,不好意思。” “没关系,是我联系得唐突了,因为没有程浪手机号,只打听到你的电话。” “您找小程总有事?”高瑞看了眼后视镜。 程浪打了个手势,让他开扬声器。 温h难掩喜悦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是,我想谢谢他今晚帮我拍下那条手链,如果方便的话……” 程浪眉心一皱。 高瑞顾不上礼节,打断道:“抱歉,温小姐,您说哪条手链?小程总今晚没有参加任何拍卖会。” 温h似乎滞了滞:“丽湃这边的珠宝拍卖会,程小公子的人说,是程浪交代他拍下那条蓝宝石手链送给我的。” 程浪的脸色冷了下去。 高瑞一骇:“温小姐,这是场误会,小程总从没听说过什么蓝宝石手链的存在,更不知道您今晚在丽湃。” 电话那头沉默了。 程浪挥挥手,示意他尽快挂断。 高瑞只得放弃怜香惜玉:“温小姐,小程总这边有些忙,我稍后再给您回电。” 电话掐断,程浪指着手机道:“在丽湃开间房,把那小子关起来,让他好好等着。联系拍卖方,打听清楚事情经过。” 高瑞忙不迭照办,刚提起手链的事,拍卖方负责人就乐呵呵道:“程小公子的助理已经代小程总将手链交给温小姐,请小程总放心。” 听这意思,程烨不止糊弄了温h,连带拍卖方那边也给骗了。 刚巧程浪此前曾电联拍卖方,看起来很关心今晚这场拍卖会,拍卖方误以为他是心系某样拍品,倒也难怪。 高瑞尴尬地捂着脑门:“我想确认一下,参与手链竞价的,除了程小公子外还有谁?” 大约是因为匿名规则,负责人迟疑了一下。 “或许有温h温小姐和徐翘徐小姐?”高瑞问。 “是,是这样。”那边退让了。 高瑞从后视镜中注意到程浪躁郁的脸色,赶紧问:“请问徐小姐目前是否知道,是谁拍走了这条手链,以及这条手链的最终得主?” “这……徐小姐离开酒店前来打听过,原本按原则不能讲,但是……” 以徐翘的脾气,想打听什么,你就是个哑巴也得开口。拍卖方可以因为妥协于程浪而知无不言,当然也可以因为妥协于徐翘而言无不尽。 没想到程烨这波“小学鸡绝地反击”还挺闹人心。 高瑞的脑海中,仿佛已经隐隐浮现出徐翘气得七窍生烟,炸成刺猬的模样。 挂断电话,他回头望向后座,一脸山雨欲来的绝望:“小程总……” 程浪闭上眼摁了摁眉心:“赶紧找人去。” 高瑞一边持续给徐翘打电话,一边吩咐司机往奥德莱登酒店开。 结果电话没被接通不说,奥德莱登那边也说徐翘今早退了房。 眼看程浪脸色越来越难看,高瑞急得像在热锅上摊饼,又是联系徐康荣,又是联系严丽珍,最后幸好在朱黎口中得到了答案――徐翘气得到玉锦坊买醉去了,跟她开了个包厢喝酒。 高瑞立刻打开免提,让后座程浪能够听到那边的情况,一面解释:“朱小姐,麻烦您把电话交给徐小姐好吗?小程总有话跟她说。” “啊……”朱黎为难道,“我不知道她现在听不听得懂人话G……” 高瑞一愣:“什么意思?” “她喝多了。” 深夜折腾来去,绕了半个北城,程浪的耐心到这里已经全盘耗尽,从高瑞手中一把抽过手机:“你把手机给她。” “好吧。” 那边传来一阵[emailprotected]@的响动,还有一声不耐烦的嘟囔:“谁啊?” “别喝了,你家狗男人来哄你了。” 发生今晚这样的误会,叫他一声“狗男人”可能也不为过。 程浪轻轻深呼吸保持平和。 只是刚调整好情绪,听筒里,噼里啪啦的精彩发言就像打翻的油盐酱醋一样倒了出来:“谁要他哄啦!要不是当初穷,被我爸逼着嫁入豪门,我会看上那种除了钱什么都没有的狗男人吗?” “……?” 22 22 酒吧包厢内,朱黎惊讶地看着自己堵徐翘话堵到一半的手,再次深切体会到,她就是电就是光就是唯一的神话也真拦不住这张光速嘴。 不过转念一想,没拦住也好,让那狗男人竖起耳朵好好听听,别成天兜里揣着几个破钱就自我感觉倍儿棒。 怎么着,人小公主刚捱你七荤八素一巴掌,还非得吃你送来的糖? 想到这里,朱黎也不管电话那头有多窒息,直接把手机举到徐翘嘴边:“来,话筒给你,把你今晚的委屈都吐出来!” 徐翘今晚其实喝得不多,关键是嘴炮打得过分激|情四射,骂渴了,左一杯威士忌右一杯白兰地,汽水似的咕咚咕咚下肚,这混喝法,海量也受不住。 所以也难怪她此刻新鲜如初地重复起了第十八遍对程浪的控诉―― “这么多珠宝摆在那儿,我就想要一条手链,很贪心吗?很过分吗?” “我跟温h死磕到她都叫不动了,结果呢……结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气抬到两千万!” “我都憋多久没买新首饰了,你说这玩意儿气不气人?” “那姓温的,一边跟赵宝星站一阵线,一边学我穿衣打扮,还老搞得好像是我模仿她……我就是不想输给她……” “那狗男人凭什么抢我看上的手链!凭什么砸钱打我脸!” “不就让他喝了口盐水……睚眦必报,简直睚眦必报!” “他死了,就让他死在初冬的收费站,用杏林湾的落叶将他埋葬……”徐翘打出个酒嗝,拿着酒瓶子晃晃悠悠站起来,推推朱黎,“来,给他点播一首――《我去spa你去死吧》!” 朱黎轻轻“嘶”一声,低头一看手机,通话已经中断。 按时长判断,这通电话大概结束于程浪得知自己将被杏林湾的落叶埋葬的那刻。 轻易不会喝醉的人,真要醉上头,那劲头,能给你闹得天翻地覆。 下半宿,朱黎哼哧哼哧把徐翘拖进车后座,累到头晕眼花爹妈不认。 刚才徐康荣打来电话问徐翘的下落,她怕说了真话,这老父亲一怒之下又不管女儿钱了,所以谎称徐翘在自己家做客。 结果徐康荣一耳朵听出不对劲――朱家长辈因为徐康荣沾赌,一直不太喜欢徐家人,徐翘虽然跟朱黎交好,却的确很少进朱家门。 谎话被拆穿,朱黎只得当晚把徐翘送回西江府。 宾利以八十迈的速度行驶在空荡的公路上,四下寂然无声。 徐翘从酒后兴奋期进入酒后倦怠期,歪头歪脑靠着车枕,舒舒服服睡起大觉,只是刚消停几分钟,那只手又在半空挥舞起来:“手绢儿!” 朱黎骂了声“麻烦”,从包里翻出一条丝巾塞进她手里:“我是你妈吗?” 徐翘半梦半醒间似乎听见了,不知被戳着什么心事,半眯着眼委屈地抽抽鼻子:“别提我妈,我不理她了!” 朱黎一愣。这是从爱情篇过渡到亲情篇,开始吐槽后妈了? 或许是因为徐翘极少提起严丽珍的不好,朱黎稀奇道:“你妈怎么你了啊?” 据她所知,徐翘在重组家庭这事上看得还算通透。 用她的话说,一后妈,还真指望人家视你如己出?面上疼你宠你就得了吧,不过私心给儿子争点家产,也不是多大仇,反正她只想吃喝玩乐,又没兴趣当女强人,她不要的东西,严丽珍要就拿去咯。 不想要的,就不重要。一个屋檐下,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撕开彼此和气的面具,非争得你死我活,把家里搅得乌烟瘴气,又有多快乐? 何况徐康荣在今秋逼她相亲之前,这么多年来一直把她捧在掌心视如珍宝,徐冽呢,面上跟她斗嘴皮子,遇事能为她干架拼命,有这么个爸爸和弟弟,她对严丽珍那份私心也就选择了谦让。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不上心,就不伤心。有个词叫难得糊涂,那些活在虚假的温暖和繁荣里的,未尝不是聪明人。 只是不晓得,这次严丽珍做了什么,叫徐翘这么波动。 徐翘迟迟不答,朱黎正要打探打探“豪门秘辛”,却听她嘟囔道:“她给我的信只写到今年,看完就再也没有了,她好小气哦,怎么不多写点呢……” 朱黎一愣,这才发现内心戏跑错剧场了。 徐翘是在说她的生母。 这下朱黎不敢追问,怕能把徐翘追问哭,叹口气拍了拍她的肩。 一刻钟后,车在西江府徐家停下,立刻有佣人迎出来接徐翘。 朱黎把摇摇晃晃的人交到张姨手里,正要告辞,忽然听见洋房三楼传来清脆的一声“砰”,像是瓷器打碎在地的响动。 她一愣:“这是怎么了?” 张姨眼神闪烁,低着头解释:“可能是夫人起夜不小心碰倒了花瓶,我去看看。” 朱黎狐疑地望了亮着灯的窗子,点点头离开。 张姨把徐翘送回二楼房间,让人安顿好她,走到三楼,小心翼翼地敲了敲主卧的门:“徐总,夫人?” 里边传来徐康荣不悦的声音:“没事,不用进来。” 张姨惴惴不安地守在门边。 房间里,压低的争吵声还在继续。 “你不说这钱哪来的是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上礼拜去了拉斯维加斯!”“你找人查我?” “你先鬼鬼祟祟,我查你又怎么?今晚你给翘翘的钱可不是笔小数目,一边说公司资金周转困难,一边这么撒钱,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要不说实话,我就去告诉翘翘,金禄的窟窿根本没填上!” 房间里安静片刻,徐康荣叹息一声:“是,是我赌来的钱,我这些年已经很少去那种场子,这次真是为了填公司窟窿。” “那你拿钱往公司填,给她花了做什么?” “光靠这笔哪够!前阵子兰臣发难梵翠,梵翠那边流失不少投资方,这次发起珠宝拍卖会的汤先生就是其中之一。我已经跟他谈过两次,看他态度是有意转向金禄。金禄这时候不能露怯,翘翘到他拍卖会上撒点钱,定了他的心,这资金才好到位!” 徐康荣说完,恨恨走出房门,一看张姨,脸色柔和了些,轻声问:“翘翘回来了吗?” “回来了,刚睡下。” 徐康荣点点头:“我去看看她。” 徐翘是在一阵瓮声瓮气的骂声中醒来的。 宿醉过后头疼欲裂,她一时没分辨清这骂声的来源,发了会儿呆才反应过来,是他爸在楼下大骂程浪:“这仗势欺人的货色可真不是个东西!瞧这嘴脸,有几个臭钱就到处得瑟!” 想来是得知了昨晚拍卖会的事,正在替她打抱不平。 徐翘打了个呵欠,趿着拖鞋下楼,看见徐康荣正捏着手机坐在餐桌边,桌上早饭一口没动,光对着手机撒气了。 徐翘走过去诧异道:“这事还上了新闻呢?” 徐康荣抬头见她一脸睡眼惺忪的样子,指指餐桌另一头的醒酒汤让她喝了,嘴里边道:“就是,屁大点事还上微博热搜,闹得满城皆知了!亏我之前给你跟这小子牵线,这程家人可真是翻脸就不认人!” 徐翘揉揉太阳穴,怀疑自己记忆错乱了:“您是不是搞错了?您给我牵的,不是程家老三的线吗?” “那可不就是程家老三吗?”他转过手机屏幕指给她看,“这鼻子眼睛眉毛嘴巴,没错啊,爸知道你喜欢好看的,当初特意给你挑的啊。” 徐翘一愣,定睛看向关键词一字一顿念道:“程小公子大胆追爱,为红颜一掷千金?” “程小公子大胆追爱,为红颜一掷千金?”一声爆笑在兰臣集团总部六十二楼副总裁办公室响起。 江放坐在沙发上,一手给鸟笼里的金丝雀喂谷子,一手举着手机笑到肌肉抽搐:“记者就此求证拍卖方,拍卖方表示确有此事……” “温h通过新浪娱乐回应,两人只是朋友,已将蓝宝石手链退还,感谢程小公子抬爱……” 笑够了,江放搁下手机,望向对面老板椅上的程浪:“我说你一大早忙活什么呢,这热搜花不少钱吧?能耐,你这哥哥当的,可太能耐了!” 程浪脸上并没有笑意,淡声道:“弟弟要炫富,做哥哥的当然得满足。” “这小子这回可惨了。”江放摇头感慨,“温h可以把手链还给你弟,你弟可不能把手链退给拍卖方。两千万打了场水漂,还闹笑话闹得人尽皆知,你说你二叔和大哥会不会被双双气进医院?” 他话音刚落,程浪的手机响了起来。 程浪瞥一眼来电显示,摁了接通。 那头哭丧一样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二哥,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这就来给你下跪!你可别整我了二哥……爸和大哥没收了我所有零花钱,还要把我扫地出门呢!” “跟我跪就不用了,什么时候跟徐小姐解释清楚这事,热搜什么时候撤。”程浪掐断电话,把手机丢到一边。 江放“咦”了一声:“你干吗不亲自去解释?女人是要靠哄的。” 程浪掀了掀眼皮:“人家用不着我哄。” 看他心情不佳,江放忍不住好奇:“怎么就用不着了?这天底下还能有不稀罕我们浪总的女人?” 程浪不说话,低头签文件。 “哎,男人挂在嘴边的,总是情话,女人挂在嘴边的,总是气话,听听过就行了。自己的女人,别这么小气。” 程浪皱眉抬头:“说话有点分寸,我对她没那意思。” 江放乐呵了,指指眼前的鸟笼:“还没那意思呢?要真一点意思没有,喜鹊麻雀山雀,你养什么不好,非养这金丝雀?” 23 23 徐翘做梦都没想到,有生之年一打开家门,会看到程家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双膝下跪匍匐在地,痛哭流涕地求她放他一马。 可从程烨语无伦次的叙述中获知真相后,她并没有觉得很舒爽。 不管这件事是程浪做的,还是程烨做的,她都是受害者,并不会改变“她因为第三人插手刁难而输给了温h”的事实。 她仍然非常恼火。 所以当程烨献宝似的把那条蓝宝石手链虔诚捧到她眼下,问“这手链你还要不要”的时候,徐翘随手抄起庭院里一把扫帚,就给他连人带手链地往外扫:“不稀罕!我不稀罕了!别人不要的东西拿来转送给我,你这情商是低到了吐鲁番盆地吗?” 程烨吃了一嘴扫帚毛,边慌乱躲闪,边大声喊冤:“是我二哥让我来的!” 徐翘手里扫帚钉耙似的一杵:“你这甩锅都不看灶?那狗男人虽然狗,情商好歹在珠穆朗玛峰呢!要不我现在给他打通电话对对质,看他到底是让你来道歉解释,还是让你来送首饰?” “别别,你这电话一打,我连给你下跪磕头的命都没了!”程烨头顶一撮扫帚毛,灰头土脸地举双手投降,“好,我说实话,其实我不是想送你手链,就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把它买回去?不要两千万,我给你打个对折!要不起拍价也行!那什么,我没钱花了……” “?” “要饭要到你祖宗头上来了!没钱花?没钱花你去杠上开花!”徐翘照着他脸狠狠一扫帚,彻底把人扫出了家门。 这件事转头就被徐翘当成笑话讲给了朱黎听。 徐康荣和严丽珍大清早就前后脚行色匆匆地出了门,徐冽又在学校上课,她一个人在家闲了一上午,举着手机满洋房瞎晃荡,边跟在公司午休的朱黎煲电话粥:“你说这人大脑里是不是没有沟回?” “骂人智|障也这么有文化,听你打嘴炮真是种享受。”电话那头朱黎捧腹大笑,“哎,你发现没,跟你作对的,最近一个个都穷困潦倒了,这是不是叫顺你者昌,逆你者亡?” 徐翘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客厅花瓶里的插花:“那程浪怎么还没完球?” “人这回也没做错什么啊,昨晚打你电话都打疯了,今早这烂摊子也收拾得挺干净漂亮,还不满意?” 徐翘轻哼一声。 如果讲道理的话,是还算满意,可是女人为什么要讲道理? “连解释误会都这么高高在上,让微博和弟弟代劳,换你你满意?” “人高高在上还不是因为被你骂了,你不记得昨晚发生什么了?” “发生什么啦?”徐翘一脸无辜,隐约记得自己在酒吧撒野,只是具体的记忆好像跟着酒精挥发掉了。 朱黎把她昨晚骂人的台词深情并茂地背诵了一遍。 “……哦,这样吗?原来酒后真的会吐真言。” “你知道男人的面子多值钱吗?说你只是看上他的钱,这是直接把人尊严碾在地上摩擦啊。” “可他当初不也只是看上我的脸?见色起意难道有比见钱眼开高贵吗?这很公平啊!” 虽然总觉得这话好像有哪里不对,可一时之间却也无法反驳,朱黎放弃跟顶级嘴炮选手争论。 “反正他要不来找我,我是不可能去找他的!二十四小时内,他不联系我,我就把他当个屁放了!”徐翘哼哼唧唧撂下狠话,冷不防听见密码门“咔哒”一声关上,一回头,看见徐康荣回来了。 “小姑娘说话别老这么冲!以后出门在外谁惯着你?”徐康荣阴沉着脸说。 徐翘挂断电话,奇怪道:“您怎么这么早就下班了啊?” “在附近谈事情,顺道回来吃个便饭。”徐康荣吩咐厨房上菜,招呼她一起上桌。 “我吃过了呀!”徐翘拒绝。 “那也再来陪你爸吃两口!” 这怎么还矫情上了呢?徐翘嫌弃地瞅瞅他,勉强给个面子坐到餐桌边,盛了碗罗宋汤喝。 徐康荣边吃边跟她唠嗑,一会儿打听她今天做了什么,一会儿盘问她明天打算做什么。 她被问得不耐烦:“哎哟,放心,我头疼着呢,这两天不会去喝酒了!” “这么着啊?”徐康荣瞥瞥她,“本来倒想安排你出去玩。” 徐翘一愣之下精神了:“去哪玩?” “昨晚没拍到手链不是不高兴吗?到欧洲散散心。” 一听这消息,置身人生低谷已久的徐翘简直勺子都握不住了。她早就为四大时装周办了签证,时装周那会儿一个地方都没去成,现在签证正好还没过期。 她搁下勺子和汤碗,兴奋道:“真的?什么时候走?” “只要你不嫌累,明天就可以,一会儿让人给你订机票。” “当然不累,美少女怎么会累呢!”徐翘当即起身,什么手链什么程浪,全都成了过眼浮云,二十四小时也不用等了,她现在就可以把他当个屁放掉,“我先飞巴黎,这就去整行李,您可不许反悔啊!” “瞧你这点出息!”徐康荣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小蜜蜂似的飞上了楼,等人离开视野,嘴边笑意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翻开手边调成静音模式的手机,看着五分钟内的十几通未接来电长吁一口气,走到门外回电:“公司里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助理语速飞快:“闹事的已经压下去了,消息暂时没有对外传开,但汤森先生为考察金禄突击来访,从那批人嘴里得知了您拖欠工资的事,所以投资应该是黄了……” 徐康荣闭上眼沉默了几秒钟。 “徐总,”助理急声道,“银行那边贷款额度全满了,现在怎么办?” 徐康荣睁开眼,回头望向身后这座富丽堂皇的乳白色洋房,半晌后轻声道:“你先给翘翘订一张明早飞巴黎的机票吧。” 徐翘巴黎游的事,成了接下来几天“浪总和他的放兄荡弟”三人群中茶余饭后的谈资。 程浪和徐翘一直没交换微信,甚至至今仍躺在她凉飕飕的通讯录黑名单里,原本根本不可能了解她的近况。 可北城的上流圈就这么大,上流圈的朋友圈自然就更小了。 江放这地头蛇神通广大,辗转联系到一位跟徐翘仅有点赞之交的微信好友,力保第一时刻获取她朋友圈动态,并在群里倾情播报。 自从那天,程浪因为他提了一句“金丝雀”,就把那只金丝雀连鸟带笼送给他以后,他愈发觉得程浪对这女人的态度不一般,所以变本加厉地拿徐翘调侃他。 群里的画风逐渐扭曲成―― 放兄:「[图片]嘿,弟妹这件衣服挺好看的啊。」 放兄:「[图片]哎,弟妹这伙食不错呀。」 放兄:「[视频]哇,弟妹这夜店趴开得有点激烈G,男女比例八比一,浪总不酸吗?」 其实徐翘以前在朋友圈并不是特别喜欢炫耀的人,很少把看个秀,做个高定,跟名流合张影这些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公之于众。毕竟朋友圈里基本都是假朋友。 但最近是个例外。前阵子的销声匿迹让她备受流言困扰,在丽湃惨遭滑铁卢也令她心有不甘,所以这回巴黎游,她从吃喝玩乐到衣食住行,一桩桩一件件地广而告之。 江放的八卦素材也就丰富了起来。 可惜程浪从没对此发表过一个标点符号。 都说沉默是最残忍的拒绝。一礼拜后,江放自讨没趣腻了,担心程浪跟他绝交,打算把人约出来打牌送钱赔罪。 据高瑞说,程浪这一礼拜沉迷加班,天天不到深夜不回杏林湾,所以江放下班后,直接把车开到兰臣总部亲自请人,以表诚意。 一见他来,程浪用积攒了一礼拜的不满觑着他:“江大公子的清闲程度真是令人惊讶万分。” “哎呀,都说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你消消气,我以后再也不提弟……” 一旁高瑞使劲跟江放眨眼睛,暗示他改口。 江放一个急刹车:“滴滴叭叭,滴滴叭叭,滴滴叭啦个叭……”尴尬地RAP了一阵,跟高瑞比起口型:怎么回事,他真生气了? 高瑞悄悄点了点头。 如果说那夜,徐翘那句“要不是当初穷,被我爸逼着嫁入豪门,我会看上那种除了钱什么都没有的狗男人吗”是对一个男人的会心一击,那么江放这一礼拜来的搔操作,就等同于在人新鲜的伤口上撒盐――徐翘那些绚丽多姿的朋友圈,无疑证明,一旦她有了钱,程浪还真屁都不是。 高瑞确定,程浪这次生气是动了真格,所以哪怕有心推波助澜,也不敢再劝说他。 世界这么大,这个徐翘不行,总会有第二个徐翘出现的吧。高瑞想。 江放被高瑞这态度唬得发怵,也不敢触程浪霉头了,脚底一抹油开溜:“啊,那要么你忙,我先走了。” 程浪比了个“请”的手势。 办公室内重新恢复死寂,程浪看起来没有准点下班的意思,高瑞正打算问他今晚吃什么,忽然听见办公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江放。 程浪一边翻手上资料,一边耐着性子接通免提:“又怎么?” “有个大消息……”江放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震惊,“是关于徐翘的……” 程浪二话不说就要去摁挂断。 “你先别挂!”江放及时制止,“我刚得到小道消息,说徐夫人卷了一大笔钱,带着儿子跑路了!” 程浪的食指在红色挂断键上方蓦地停住:“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是今天凌晨。这事不对劲啊,严丽珍多势利一人,这么抛家弃夫,我看不止是金禄要破产,徐家会不会还欠了高利贷和赌债啊?” “徐康荣呢?”程浪皱起眉头。 “暂时不知道下落,但严丽珍跑路的消息走漏了,他就是原本不想跑都得跑,估摸着可能也不在国内了。” 高瑞打了个寒噤,不必程浪交代,立刻出去打电话托人去查徐康荣下落。 那头江放思忖片刻,联想到什么:“哎,这么大的事,徐家不可能毫无准备,徐翘这回出国,不会是徐康荣刻意提前安排的吧?” 程浪把手机拿到耳边:“看看她朋友圈今天动态。” 江放挂断电话。一刻钟后发来一张截图,显示徐翘两分钟前在米兰喝下午茶。 江放:「看来还不知情。」 程浪按下锁屏键,拿起手机起身往外走。 高瑞恰好在这时候匆匆进来:“小程总,查到了,徐总上了去米兰的航班,八小时后落地。奇怪……真要躲债,该往东南亚那些鱼龙混杂的地方去,怎么会到米兰呢?” 程浪笔直地站在门边,迟迟没有动作。 “小程总?”高瑞不安地叫了他一声。 “因为她在米兰。”程浪缓慢地眨了眨眼。 高瑞滞了滞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谁。 看这样子,徐康荣没打算放弃女儿,这是要接徐翘一起跑路。 虽然不确定徐家到底欠了多少债务,但这一跑,一定是亡命天涯了。 程浪在门边不进也不退地站了足足三分钟。 三分钟后,他说:“把徐康荣拦在米兰机场。” 24 24 二十一小时后,米兰时间上午十点。 埃玛努埃莱二世长廊在和煦的晨曦里刚刚苏醒,来自世界各地的旅人就络绎不绝地涌了进去。 这条闻名意大利乃至全球的时尚商业街一如既往聚集了无数奢侈品爱好者,在清冷的初冬季节丝毫不减热烈。 徐翘推着衣帽箱走进十字拱廊街,在靠里一家名叫“Y&E”的店门前停下,摘下墨镜敲了两下玻璃门。 店里正在擦拭橱窗的中国女人抬起眼,惊喜地朝她招手:“翘!” 徐翘推门入里。 这是意大利富人圈里颇有名气的一家珠宝服饰一条龙私人定制品牌,女主人郁金是华人珠宝设计师,男主人埃利奥是意大利服装设计师。两人在七年前从合作伙伴到步入婚姻殿堂,至今恩爱如初,成就了业内一段难得的佳话。 徐翘和夫妻俩相识于三年前的米兰春夏时装周,因为审美品位相投一见如故。 “埃利奥!”郁金一边接过徐翘的衣帽箱,一边朝里间喊,“快来,你的缪斯女神提前到了!” 徐翘比个“打住”的手势:“不接受捧杀,我只是偶尔给他吹吹彩虹屁而已。” “这已经很难得了!他的风格在中国很少吃得开,每次你夸完他,他都能兴奋得坐在电脑前画一整夜设计稿!这次秋冬时装周没见到你,他颓废了整整一周拒绝工作!” 里间传来一句意大利语,是埃利奥在说“我换身衣服再来”。 郁金翻个白眼:“你听听,我都要吃你的醋了!” 徐翘大致能听懂几句意大利文,举手投降道:“放心,我对留络腮胡的男人毫无兴趣。” 里间埃利奥用蹩脚的中文回:“我马上剪!” 这当然是句玩笑话。 当埃利奥盛装出来迎接徐翘时,她还是看到了他满脸的络腮胡。 “不是说后天来吗?我都没做好准备!”埃利奥摊手抱怨。 徐翘脸上笑意减淡。 按原计划,她会先在米兰血拼几天再找郁金和埃利奥叙旧,但她刚从巴黎到米兰时,接到了她爸的消息,徐康荣说自己手头临时有点紧,让她把卡里的余钱汇些给他,第二天给她打回来。 她把大头转了过去,自己这边只留了零花,一天过后用得七七八八,今早催她爸支援她,却发现家里人的手机集体处在关机状态,金禄办公室的电话打得通却没人接。 她想问问朱黎,她家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结果朱黎也失联了。 她手头连买机票回国的钱都没剩下,隐隐有些慌张,一个人在米兰举目无亲,只能来找郁金和埃利奥求助。 两人一听这事,收敛了玩笑的态度。 “我们当然愿意借钱给你,但我觉得你该先弄清楚家里发生了什么,这样贸然赶回去,万一遇上不好的事怎么办?”郁金说,“你在国内还有亲近的朋友吗?联系试试,总不可能大家都人间蒸发了吧!” 徐翘隐藏着的心神不宁在这话的提醒下彻底外露,翻着手机通讯录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还没翻到合适的人选,手心蓦然传来一声震动。 她差点摔了手机,险险拿稳后,看见一条来自徐康荣的短信,消息栏显示开头一句:“翘翘,爸爸对不起你……” 她的心刹那间沉到谷底,指尖虚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摁下去。 所有不好的猜想翻江倒海般涌入脑海。 郁金握住她的肩:“快看看,至少说明你爸爸没出事不是吗?” 徐翘怔怔地点点头,点开短信详情页。 “翘翘,爸爸对不起你,爸爸以为一切总会好转,所以一直瞒着你,其实金禄在今年年中就遭遇了巨大的资金危机,爸爸努力了半年,还是没把公司救回来,反而欠了银行一大笔贷款。公司会在不久后进入破产清算,我们家所有的动产、不动产,包括你的奢侈品都会被银行强制拍卖,对不起,翘翘,爸爸什么都没能为你留下,爸爸只能承诺,这些债务不会落到你肩上……” 徐翘混沌地看着密密麻麻的屏幕,这些所有字分开来怎么写怎么念,她全都知道,可它们组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意味着什么,却令此刻的她格外费解,以至于每句话都要回头过上两遍才能读懂。 “这是一封定时发送的短信,当你看到这些话的时候,冽冽已经跟着他妈妈远走他国,爸爸也到了东南亚。爸爸在这里有些故交,会想办法寻找商机东山再起,只是这里太过鱼龙混杂,暂时不方便带你一起。你听爸爸的话,先回国找朋友收留一阵子,等爸爸安稳下来,一定尽快联系你。最后,爸爸知道比起那些奢侈品,你更无法舍弃你妈妈的信,爸爸离开前把它们从保险柜取出来,托付给了程家二公子,你可以找他去取。好好照顾自己,别糟践自己的身体,要对得起你妈妈,等爸爸回来接你。” 店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徐翘面无表情地握着手机一言不发。 一片死寂里,有顾客推门而入,埃利奥摆手表示抱歉,今天不能营业了。 徐翘像是被这动静惊醒了魂灵,呆滞地抬起头,看着郁金说:“我们家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郁金觉得,作为一位遭逢家庭巨变的富家千金,徐翘的反应已经算得上镇静。 没有大哭大闹,也没有疯狂暴走,半天滴水未进之后,像是突然记起父亲的叮嘱,说自己有低血糖,不能不吃东西,立马就着牛奶塞了三片吐司。 郁金与徐翘虽然在珠宝设计方面十分投机,对她本人的了解却只停留在表层,所以也分辨不清,她这到底是真的镇定,还是装的镇定。 但不论如何,郁金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头脑到底要比大受打击的徐翘清醒。 所以傍晚时分,当徐翘提出要听爸爸的话,买机票回国时,郁金阻止了她。 “我觉得你现在不能回国。”郁金说,“你今天一整天都没联系到你闺蜜,你回国后一定找得到她吗?” 徐翘垂下眼:“她家里人确实不太喜欢我们家,可能是……” “可能是她们家不愿意搅这个浑水,她因为家里人的阻止,被迫跟你断绝了联系。所以你现在回去,未必能找到她收留。你们家公司还没正式进入破产程序,员工工资也没得到清算赔偿。如果你在北城没有一个容身之所,很可能遇到麻烦。” “你在那里已经没有家人,从前的朋友还作不作数也是未知数,何必赶着回去让自己陷入困境?你的签证还没到期,不如先在我这里避避风头,我和埃利奥都不介意家里多双碗筷。” 徐翘摇摇头:“可我现在身无分文。” 郁金笑起来:“怎么会?你的才华就是你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为什么你看上的珠宝和服饰总受潮流权威追捧,她们说这是锦鲤运?我不相信,翘,这分明是实力。你能给我们带来的价值,可能是食宿费的千倍、万倍。” “我现在这么说,或许有些趁火打劫的意思……”郁金站起来,向她伸出手,“但我真的很高兴,你在困难的时候愿意相信我,在你爸爸来接你做回大小姐之前,你愿意暂时为我打工吗?” 徐翘暂时接受了郁金的提议。 尽管她认为,郁金是为保护她的自尊,才提出让她为她打工,但目前看来,回国这件事,确实风险比意义大,所以考虑几个钟头后,她决定留下来静观其变。 说不定,说不定爸爸很快就会来接她。 只是国内还有件事需要交代。 当夜,徐翘搬着行李来到郁金和埃利奥在米兰的家,凌晨临睡前,握着手机反复翻看徐康荣的短信,实在对他把妈妈的信交给程浪这件事万分不解。 徐康荣的手机一直处在关机状态,她只能先联系程浪试试。 把程浪的号码从通讯录黑名单放出来后,她拨通了他的电话,响满三声,电话被接通。 中国那边现在应该是清晨,电话居然真的被接通了。 这一瞬间,徐翘有种奇怪的鼻酸感。 今天一整天,她打了无数通电话,听了无数道反反复复冰冷的机械女声,只有这一通得到了回应。 或许是因为这样,她忍了一整天的眼泪忽然有些忍不住了,眼眶热起来的时候,下意识挂断了电话。 电话那头,办公室里的高瑞简直急得要来一个少女跺脚! “哎呀,您是不是接太慢了!”高瑞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程浪,“您这头一声就拿起了手机,非让它响三声做什么呢?” 程浪觑他一眼,看着手机屏幕没说话,五分钟过去,手机始终没有再次响起,他回拨了电话。 同样三声过后,徐翘含混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在那头响起:“喂……” 程浪“嗯”了一声。 高瑞:“……”嗯什么嗯,便秘吗?能不能好好说话?这都火烧眉毛了还记着你俩在冷战呢? 显然程浪这个听起来比白开水还淡的“嗯”同样冲击到了徐翘,那头息了声。 程浪接了一句:“什么事?” 高瑞:“……”你冷漠,你牛逼,你是没感情的提款机! “我爸是不是给了你什么东西?”徐翘带着一种不甘心闷闷地说。 “是。” “我家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嗯。” “那……”徐翘支支吾吾起来。 这一声“那”仿佛与过去某一时刻重叠,程浪严肃的脸上微微浮现出一丝笑意:“那?” “那你能不能把东西寄给我?” “……” 仿佛国粹变脸,程浪嘴边笑意一刹消失:“寄到哪里?” “米兰。” “这么远寄丢了谁负责?” “啊,会丢吗?我以前经常跨国寄收东西,从来没丢过啊。” “那是大件,这么薄几张纸,你觉得呢?” “那怎么办啊,我现在又不回国……” “不回国?” 高瑞紧张地吞咽了一下,默默为程浪点起了蜡。 这事还得从前天晚上,程浪得到徐康荣跑路的消息时说起。 程浪在欧洲广布人脉,当时当机立断,让米兰那边的人在机场拦截了徐康荣。 接下来就是一场跨国谈判。 程浪在电话里问明了徐康荣的债务情况。 徐康荣说,公司和银行那边明面上的债务,等到公司破产清算完毕,家里财产强制拍卖后,基本可以如数还清。比较麻烦的是――他从前赌运不错,这几个月想靠赌博翻身救回公司,结果运气到了头,反倒欠下赌债,只能借高利贷来还。最后的债就在这高利贷上,利滚利地成了一笔烂账。 不过原本事态尚有周旋余地,还没严重到跑路的地步,他送徐翘出国,也只是以防万一。谁想严丽珍突然卷款跑路。这消息走漏开去,债主听说后必然觉得徐家完了,赶着来讨债。他担心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找徐翘麻烦,只能金蝉脱壳赶去了米兰。 徐康荣欠下的高利贷对面临破产的徐家来说,当然是一笔天文数字。 可对程家来说,不过是很快能赚回来的小钱。 所以程浪跟徐康荣做了个交易――他帮徐家一次还清高利贷,并且给徐康荣在东南亚介绍一条商路,条件是,徐康荣不能带走徐翘。 徐康荣应该明白这个条件背后的意思,可他别无选择。 欠着一屁股债,徐翘跟着他只能风餐露宿,甚至连人身安全都无法保障。他无法想象,女儿这么漂亮,流落在外可能会遭受什么。 这么一比较,让女儿留在程浪身边,总好过流离失所。 于是徐康荣迫于形势答应了程浪,并按他的交代,给徐翘发了一封短信,避重就轻地嘱咐了女儿几句。 按高瑞的理解,这事到这里就解决了,下一步就该是程浪把徐翘接回国安顿。 可这些高高在上的有钱人脑回路还真跟一般人不一样。 一般人做了这事,肯定觉得“我为你花了这么多钱,我一定要现在立刻马上让你知道我多好”。 可人家程大总裁觉得“你不稀罕我,我还为你花这么多钱,我又不犯|贱,我一定要让你自己主动来找我”。 所以程浪派人确定徐翘在米兰的行踪,确保她的安全后,就一直在等她跟他求助。 结果等到现在,人家小姑娘说――“不回国”。 高瑞心里急,可是高瑞不能说。 “不回国你能在米兰做什么?”程浪问。 或许是不解风情的电磁波把他这稀松平常的一问添上了一种藐视的语气,那头徐翘默了默,较真起来:“我又不是没了家里人就不能活的废物!我在米兰已经找到工作了!你把信给我好好保管着,我会雇人来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饶是程浪这样万事云淡风轻的人也被气笑了,指着中断的通话界面回头问高瑞:“她在有恃无恐些什么?身无分文的人是我?” 高瑞叹了口气,心说是啊,感情这事可不就是谁先心动谁先穷吗? 程浪问是问了,似乎也没想得到回答,沉默一晌,恢复冷静,交代道:“一个礼拜,最多半个月,把人弄回北城来。” 25 25 程浪这话,让高瑞对所谓的“赌徒心理”有了更深的体会与理解:钱砸下去了,利没赢回来,那这钱总不能白砸吧,只能一边不甘心,一边咬牙投入更多。 只是程浪这一把,最后到底是血本无归还是得偿所愿,就像赌桌上的风云变幻一样难以预料――毕竟人活着,说白了就是为争一口气,可程浪和徐翘这两人,居然谁都想争那口“当初你对我爱答不理,今天我让你高攀不起”的气,那这胜负还怎么分? 好奇的高瑞真想一口气追到大结局,看看到底谁赢了。 可看徐翘那边的情形,这恐怕是痴心妄想。 接连几天,米兰那边的消息始终说她过得很好,不见丝毫颓靡的迹象,每天早上准点跟郁金和埃利奥一起坐车到埃玛努埃莱二世长廊的门店,然后一整天都待在里间的工作室,一日三餐也在那里解决,至于具体干些什么就瞧不见了,不过有一次她出来时,裙子上沾了颜料,或许是在画画。 初初听到这些消息,不管程浪怎么想,高瑞是有些惊讶的。 亲眼见证过徐翘打针看病时的娇贵,他实在很难想象,初逢如此变故,她会像没事人一样轻松。 而且据他们调查,郁金和埃利奥是白手起家,虽然如今事业有成,却并非花销特别奢侈的人。他们的房子放到北城,大概只是普通中产人家的水准,可想而知,吃穿用度也不可能高。徐翘当初可是哪怕借钱也要住几千块钱一晚酒店的人,竟然能那么快适应由奢入俭的生活? 高瑞隐隐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直到一礼拜后,金禄珠宝进入破产程序的消息传开,金禄基层员工到公司打砸闹事的新闻报道闹得沸沸扬扬,可当天徐翘依旧好端端去了工作室,甚至下车时还跟郁金有说有笑,高瑞就更坐不住了。 人逢伤心事,不怕大哭大喊,就怕若无其事。 这心里头憋久了,都是会反弹的。 果真第二天,米兰那边传来消息,说今天徐翘没去店里,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得到消息的时候,高瑞刚从集团会客室出来。 梦之岛项目计划取消后,程浪着手整顿兰臣百货,第一步就是革新品牌。最近一阵子,他代表程浪接待了几家有意入驻兰臣的本土品牌方。 回到六十二楼办公室时,他跟程浪匆匆汇报了几句品牌方的意思,或许是讲话语速实在太快了,程浪听到一半打了个手势:“有更重要的事就说。” “徐小姐今天没去店里。”高瑞不带顿地脱口而出,“她在米兰没有别的去处,会不会是……” 程浪放下会议资料,皱起眉头沉出一口气:“打个电话。” 高瑞拿座机打开免提,拨通徐翘上次打来的那个号码,快响满了才听到没睡醒似的一声:“喂……” “徐小姐?” 那头静默了片刻,清清嗓子哑着声道:“哦,是。” 程浪眉头皱得更深,拿起听筒:“生病了?” 徐翘的呼吸有些粗重,说话像从嗓子缝里一字字挤出来:“只是没睡醒,我这儿才早上八点多,你别吵我……” “你一个人在家?”程浪现在不跟她争论,“没人带你看医生?” “我用不着看医……”徐翘提高声咕哝,尴尬破音,剩下的话飘得有点虚,“我不想去医院……” 程浪沉默下来。 徐翘上次在他面前强烈抗议去医院,他以为她只是在闹脾气,故意跟他唱反调,后来听说她生母的事,才隐约有了别的猜测。 她生母离世前病程不短,应该在医院住了不少日子。她那会儿还小,可能对医院落了些阴影。 程浪说:“你先告诉我,你现在有什么症状。” 徐翘不说话。 “如果你不说,原本只要吃药就能好的病,就得打针、住院、手术……” “你再咒下去我都要进太平间了……”徐翘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 “那就跟我说。” “就喉咙疼,没什么力气,感觉有点困,还有点冷。” “应该是发烧了,手边有没有耳温枪?” “没,我不想动。” “那我请医生过来,万一需要打退烧针,你好好配合。” “你这人怎么使诈啊,不是说吃药就能好吗?我不打针,你别想从我嘴里套出地址!”徐翘急急说完,像生怕自己生病了智商斗不过他,会说漏嘴地址,赶紧挂断了电话。 程浪当然无所谓她说不说地址,只是被她这动不动撂电话的习惯搅得有点头疼,揉着太阳穴让高瑞去联系郁金照顾她。 高瑞临要拨电话一顿:“小程总,我看徐小姐那两位朋友也是大忙人,根本没法好好照顾她,而且徐小姐跟他们的交情可能不算太深,所以遇事才这么憋着……我的意思是,徐小姐撑了这么些天,一下子病倒,估计这场不会轻松,要不您去趟米兰,趁此机会把她接回来?您这鞭长莫及的,总不能天天让人盯着那边,一有动静就这么折腾啊。” 程浪觑着他不说话。 那眼神大概是在讲“你在开玩笑吗”。 “哦,那咱们不接徐小姐,”高瑞拿起手边平板,拉出一栏工作计划,“您看,意大利有好几家新兴品牌都在兰臣的革新计划里,您要不要百忙之中抽空去实地考察看看?” 徐翘从鬼压床一般沉重的睡梦里醒来时,看见郁金端着一杯水坐在床边:“翘,醒醒,你发烧了,起来吃颗退烧药。” 徐翘睡过一觉后感觉更加头重脚轻,迟钝地躺着没动,迷糊道:“你怎么回来了?” “有人联系我,说你生病了。”郁金把药塞进她嘴里。 徐翘支着手肘坐起来,就着水把药吞咽下去:“程浪?” “对方没报姓名,”郁金翻个白眼,“翘,我们是不是朋友?我就在你身边,却得从一个五千英里之外的人那里听说你生病的消息,早上我和埃利奥问你是不是不舒服,你还说只是想睡个懒觉……” 徐翘这会儿的注意力完全没放在郁金的话上,只顾着碎碎唾弃:“狗男人!” “嗯?” 徐翘低哼一声:“我根本没说我在你这里,他肯定查我了!不要脸!” 郁金像是被她这回光返照般的十足中气怔了怔:“那个人是你男朋友吗?” “怎么可能!”她摇头,一脸“这哪儿跟哪儿啊”的表情。 “只是觉得你骂起他来,像我骂埃利奥一样。”郁金耸耸肩,“好了,你继续休息,我今天在家陪你。” “有顾客预约了今天到店里去,找你们商量戒指和礼服裙的定制方案。”徐翘提醒她。 “这就是你骗我们你没生病的理由吗?”郁金说,“没关系,让埃利奥先应付着。” 徐翘垂垂眼躺了下去,摸索着攥住了被窝里的手绢。 这一觉直接睡到天黑,吃过退烧药发了身汗,徐翘的烧暂时退了下去,被郁金喂着喝了碗粥,说想起来画画。 她这一礼拜来其实每天只在做画画这一件事。 郁金欣赏她对珠宝的独到眼光和高级审美,却也不得不诚实指出,这位大小姐荒废了太久基本功,脑袋里有精致的想法,落实到图纸上却变得粗糙掉价,所以只能从基础开始重新修炼打磨――先是手绘,再是电绘。 “你在着急什么?”郁金无奈道,“你最近从早到晚都握着笔,生病了还不肯放吗?我没想马上从你身上拿到收益,你可以慢慢来,真的。” “我就是想动一动,我都快睡散架了。”徐翘爬下床,理了理身上白色睡裙的衣襟,开始搭画架。 这间客房不大,一张床,一排衣橱,一张书桌就差不多塞满了所有空间,画架子只能搭在门边,打开房门后,利用一部分门外的过道。 郁金替她打开头顶那盏聚光的射灯,拍拍她的肩:“那我去看会儿电影,晚些时候来验收你的上色成果。” 她点点头,依照灯光调整了一下高脚椅的位置,背朝客厅坐下,拿起颜料盘和笔,给一幅已经画了两天的天鹅图上色。 这一坐就是一个小时,临近收尾,徐翘听见身后脚步声,一边挥笔一边说:“时间掐得挺准,再两笔就结束了,你看这回画得像不像?” 徐翘最后刷了两笔细节,身体微微后仰,正打算放远视线看看整体,忽然听见一道略有些沙哑的男声在头顶响起:“挺像你。” 她一惊之下回过身去,看清来人的瞬间手里颜料盘一抖,直直泼上他的白衬衫。 程浪:“……” 徐翘垂下眼,眼睁睁看着蓝蓝白白的新鲜颜料从他衬衫门襟往下滴滴答答,一路淌向不可言说的地方。 徐翘:“……” 她猛地错开眼,抬起头:“你怎么在这里?” 程浪闭了闭眼,保持僵硬站立的姿态:“这个问题现在很重要吗?” 徐翘连“哦”两声,搁下颜料盘,奔进房间拿来纸巾递给他。 程浪抽了几张,想往身上擦,看徐翘用一脸“好惨啊这也太他妈惨了吧”的表情直直盯着他的狼狈处,又顿住:“转头。” “你干吗不转身?”她指着过道尽头的洗手间,“或者也可以尿遁。” 程浪忍了忍,转身要走,迈开一脚又停住,回头指指她的画:“用黄|色的颜料,应该会更像。” 徐翘愣了愣,等人走出老远才反应过来:“你才是鸭子!两百包夜那种最便宜的鸭子!” 26 26 这铿锵的骂鸭声很快惊动了房子的主人。 “哦,老天,发生了什么?”埃利奥叼着电动牙刷走过来,震惊地看着满地狼藉,跟身后拎来清扫工具的郁金说,“我就说这个男人看着不太面善,你瞧瞧,他真是翘的朋友吗?” “如果不是朋友,这么说话应该已经打起来了。”郁金拖着地,跟埃利奥解释完又跟徐翘解释,“他说他是之前联系我的人,我听名字对得上就放他进来了,本来想叫你,可他看你画得很认真,让我别打扰你。” 这种能把天鹅认成鸭子的人还懂艺术? 徐翘嫌弃地皱皱鼻子,看了眼走道尽头那扇透着冷光的磨砂门:“他一个人来的吗?”“好像是,”郁金说,“楼下那辆送他来的车开走有一阵了。” 埃利奥指着洗手间:“哦,那他现在是不是需要一身新衣服?” 郁金和埃利奥都直直看着徐翘,那意思大概是让她去问问,毕竟他们跟他不熟。 徐翘不情不愿地走到洗手间门口,刚要抬手敲门,听见了程浪讲电话的声音,他在说:“需要多久?” ――大概是在让人送衣服来。 徐翘敲敲门:“这儿有男主人,可以借你衣服。” “不用。”程浪回。 “你的跟屁虫很快就能来救你?” 里边没声。这种风光在外的男人,哪能承认自己陷入了窘境呢?徐翘“啧”一声:“你别霸着人家洗手间啦!我给你拿身埃利奥没穿过的新衣服来,你先换上。” 程浪还是忍耐着没说话。 徐翘猜测这次的沉默是“行吧”的意思,于是跟着埃利奥去挑衣服。 说实话,埃利奥的穿衣品位与设计风格确实有些小众,尤其是男装,徐翘平时还挺看好,但真要从那些像打翻了颜料盘的重金属风里,挑一身给从来只穿黑白灰的程浪…… 徐翘在埃利奥的衣帽间笑到打鸣,从“呵呵呵”到“鹅鹅鹅”到“咯咯咯”,看一件衣服笑一阵。 埃利奥站在门外,小声问郁金:“她怎么了?” 郁金耸肩表示不明白:“第一次看她笑得这么高兴。原来她前几天都在跟我们假开心。” 徐翘勉强直起腰,靠着衣柜打住了笑声:“不好意思,我只是脑子里有画面了。” 一想到厕所里那位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总裁会套上这些油漆桶,满身甩满大金链子,她就觉得这个世界还是有快乐的。 徐翘千挑万选,“矮子里面拔将军”地拿了一件海军蓝的薄毛衣和一条黑色拼接西裤,憋着笑送到洗手间。 程浪移开一道门缝接过,两分钟后隐忍地叫了一声:“徐翘。” 徐翘抱臂斜靠着门外的白墙,食指在小臂上哒哒哒地跳舞:“啊,不会搞吗?上衣镂空部分穿前面,裤子拉链放右边。别说我故意整你给你反人类设计哦,如果你想要一骑绝尘地走在潮流尖端,这里还有波西米亚风的衬衫,朋克风的牛仔,嬉皮风的开衫……” “行了。”程浪忍无可忍打断她,换完衣服出来,一眼看到徐翘和埃利奥抱胸歪头,排排站着迎接他。 埃利奥:“wow……” 徐翘:“amazing……” 这件毛衣的特别之处是它的“Y”领,在深V基础上往下延伸镂空,漏出的正好是男人身上最性感的部分――如果这个男人身材有料的话。 徐翘目光发直地盯着程浪的前襟,咽了咽口水。 她发誓,她绝对没有居心叵测。她只是觉得这件毛衣是埃利奥衣帽间里最平凡的新成品,哪知道程浪能把它穿得这么惊天动地。 程浪的眼神微微有点黯。 修养让他没有表露出“你们时尚圈的品位真让人头秃”的表情,克制地跟埃利奥说了句“谢谢你的衣服”――标准的意大利文。 埃利奥惊喜地手舞足蹈,用母语回:“能遇到你这样的模特,是这件衣服的荣幸!我愿意把它送给你!” 徐翘虽然没听懂全部,大致也猜到了埃利奥的意思,杵了杵他:“他有的是钱,别跟他客气,好好收他一笔,包括地面清洁费。” 埃利奥还要说什么,被郁金拖回了房间。 夫妻俩给两人腾出了说话空间,但真这么安静下来,不吵不闹了,徐翘却忽然有一丝手足无措。 这跟程浪本身没关系。 原因或许在于,此刻站在她对面的,是属于“那个世界”的“故人”。 被刚刚那出闹剧覆盖的负面思绪卷土重来,像是看了个热热闹闹的喜剧搞笑片,笑过之后幕布落下,又回到现实世界。 徐翘觉得脑袋有点发沉,疲惫感再度紧随而至,一边掩饰着情绪回头收拾画架,一边状似随意地问他:“你来这里干吗?” “谈生意,”程浪跟过去,“顺便……”“哦,”徐翘突然想起什么,截断了他的话头,高兴道,“你是把信带来了吗?” 程浪点一下头:“没带在身上,改天拿给你。” “?”还改天?那他今晚是闲得先来探路看看有没有危险吗? 徐翘质疑:“你要在米兰待很久?” “看情况。”程浪看着她这“米兰不欢迎你”的表情扬了扬眉。 “哦……”徐翘蹲在水桶边清洗画笔,又想到什么,“一会儿有人来接你吧,你让他们把信带来?” “信锁进保险箱了。” “所以呢?” “除了我没人知道密码。” “那你告诉他们啊。” “里面还有别的保密文件。” “……” “那把保险箱整个搬来总行了吧?”徐翘气鼓鼓地抬起头,因为蹲着的姿势,纱裙裙摆散落一地,整个人看起来像朵不堪折的我见犹怜小白花。 程浪垂眼看她一会儿,在她彻底爆发前点点头:“行。”说着拿起手机给人发消息。 徐翘满意地站起来,还没彻底挺直腰背,脑袋一晕,整个人打了个晃。 程浪迅速扶上她的手肘,看她站稳了,一触及离,回忆了一下隔着纱裙感受到的温度,皱眉道:“别忙了,又烧了。” “是吗?”徐翘摸摸自己的额头,“难怪感觉累得慌呢,还以为是被你气的。” “……” “耳温枪呢?”程浪问。 “房间里。” 程浪往里看了眼,似乎对这房间的大小和装潢的朴素不太满意,但这时候没有过分纠结于此,抬抬下巴:“去躺着。” “你要干吗?”徐翘把手挡在衣襟前。 “我能干吗?”他反问。 徐翘摸摸鼻子往里走,眼角警惕地觑着他。 “我进来了。”程浪跟在她身后进去,等她躺下,拉起被子,从床头柜拿起耳温枪给她量体温。 三十八点二度。 “烧成这样自己没……”程浪说到一半,看她心惊胆战地盯着耳温枪上的数字,又停住,“上次退烧药是几点吃的?” “好像是早上九点?十点?”她稀里糊涂眨着眼回忆。 “药呢?” 就像没发现伤口的时候不觉得疼,一发现就忍不住开始嘤嘤嘤,徐翘刚才还没多难受,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三十八度多的小火球,一下子就萎了,缩在被子里低低道:“抽屉里……” 程浪取出退烧药,检查了一遍说明,拿起保温壶倒了杯水,把药垫在包装纸上递过去。 徐翘张开嘴。 程浪的手还静止在原地。 “……”怎么,这是要让她自己伸舌头去舔来自助取药吗? 徐翘疑惑地看着他。 程浪也理所当然地回看她。 似乎是一个被人伺候惯了,一个从没伺候过人,场面一度非常迷惑。 最后徐翘郁卒地伸出手,把药接过来塞进嘴里,就着他手里的水咽了下去。 “多喝几口。”程浪看她停嘴,催促道。 “不要,会想上厕所,我懒得动。”她懒洋洋地蜷成一团,打了个寒噤。 “这样怎么退烧?那明天早上还是请医生来打针。” “……” 徐翘仰起脑袋,憋着气咕咚咕咚喝完了一整杯水,一抬眼,看见程浪嘴角转瞬即逝的笑意。 “笑什么,看我生病你很高兴?”她生气道。 程浪抬了抬眉梢:“只是觉得……” “?” 觉得她这个样子,终于让他确认自己当初并不是瞎眼――小姑娘乖起来确实还是有点可爱的。 “你就是幸灾乐祸,”徐翘看他说不上来,骂道,“你可以走了!” “……”看来她只是短暂地可爱了一下。 “那我走了,”程浪气定神闲地站起来,“信改天再给你。” 徐翘一愣之下反应过来,一把拽住他衣角:“你给我站住!” 程浪低头看着她:“嗯?” “等信来了再走……”徐翘忍辱负重地说。 “那我坐哪里?” 徐翘一脸“你还想坐哪”的表情,指指门外:“除了我的床,椅子,沙发,地板,任君选择。” 这是真把他当贼防上了。 程浪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点点头:“有事叫我。” 徐翘说不动话了,随口哼唧一声。 程浪替她关掉房间顶灯,留了一盏角落的小夜灯,虚掩上门离开。 一刻钟后,高瑞送来一套新西服和一只保险箱,一眼看到程浪的coolboy造型,神魂为之一震,不敢直视地撇过了头。 程浪压低声交代:“把信拿出来。”然后拎起衬衫和西裤到洗手间换上。 出来时,高瑞已经把十来封信整齐叠好,交到他手中:“您干吗还特意让我带上保险……” 程浪打了个手势让他住嘴,看了眼徐翘房间的方向。 高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程浪拿起信往徐翘房间走,叩了叩虚掩的门。 里边没有反应。 “徐翘?”他试探地叫了一声,没得到回答,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发现床上的人已经睡着了,只是睡得不□□稳,手上死死捏着手绢的一角,用力到指甲快嵌进肉里。 程浪把信放进床头柜的抽屉里,转头去扯她手心的手绢。 徐翘在睡梦中不知遇到了什么,就是不肯放,反倒攥得更紧,掌心皮肉都起了月牙印。 他叹着气弯下腰,一把抽走手绢后,徐翘像是急了,胡乱一抓,抓住了他的手。 程浪瞬间滞在原地。 肺部的氧气仿佛被抽气泵急速抽空,窒息感浪潮般席卷而来,他下意识就要把她甩开,还没动作,先听见一道细弱的声音。 “别走,别走……”徐翘颤动着睫毛,委屈巴巴地扒拉着他的手,似乎急得快在梦里哭出来了。 程浪刚使出去的力硬生生收住,心脏搏动得越来越快,后背的汗淋淋漓漓地淌下来,那只手却像被那句“别走”施了法,一动没法动。 27 27 程浪觉得自己在玩命。 起初是被她一句“别走”按下暂停,后来成了自己跟自己较劲。 史蒂芬曾说,他的心理疾病是社交恐惧症的一种,俗称“恐女”,不过他已经在之前的治疗中克服与女性正常交流的障碍,仅剩对与女性肢体接触的抵触,所以他的症状在同类患者中不算严重,如果他能接受清心寡欲一辈子,可以就此停止治疗。 但就像畏惧社交的人实则极度渴求沟通,他越抗拒女性,越证明对她们是渴望的。史蒂芬觉得这很令人惋惜,所以建议他别把精力浪费在与药物、医生的斗争上,而去尝试自主脱敏。 程浪承认自己不是个“好人”,最初撩拨徐翘,除了见色起意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恰好需要一个脱敏对象。 对他来说,这个对象最好没有复杂的感情经历且性格被动――这样他容易掌控节奏;最好没有与他平等的社会地位――这样假使隐疾暴露,他不会受到威胁,假使他想结束关系,也随时随地轻而易举。 所以当他以为徐翘不合适后,第一时间收了手。 但眼下,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这些日子,他所了解到的徐翘,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强势奔放。她的高傲,也让她绝不会做用身体倒贴男人的事。 那她为什么不能是他的选择。 至少比起其他漂亮的皮囊,她比她们还多了些可爱。 或许脱敏之后,他们不用结束关系,那些事后的顾虑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程浪在这场漫长的僵持中,从被动地被她攥着手,到保持深呼吸,忍受着煎熬去一点点反握住她。 史蒂芬说,这疾病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不好攻克。如果治愈它需要一百步,那么他百分之九十的时间,很可能都会花在第一步。 反过来讲,一旦迈出第一步,剩下的九十九步都不难走。 可惜“周公不作美”,徐翘正好在他反握住她的时候蓦然苏醒,盯着他愣了几秒,然后“啊”地惊叫起来。 程浪立刻松了手。 徐翘惊魂未定地连滚带爬躲到床角,一把拍亮房间顶灯:“色狼!你这个大色狼!你在对我做什么?” 程浪平息着急促的呼吸,哑声道:“我不是……” 徐翘抱起枕头护在身前,怒目瞪他。 气都急了,汗都流了,声音都哑了,还说自己对她没有非分之想? 她越想越慌,匆匆检查身上衣物,一边脑补程浪对她酱酱酿酿的画面,气得泪花直冒:“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程浪举起双手以证清白:“你冷静,我只是来给你送信,是你先抓了我的手,或许你可以回忆一下刚才梦到了什么。” 徐翘一愣,抽抽搭搭地回想起来。 她梦到了什么?哦,她好像梦到了一金库的钞票,有人告诉她,这些都是她的,结果话音刚落,金库顶忽然破了,大风刮进来,满屋子的钞票全都随风飞舞。 她着急地去堵头顶窟窿,死死拽着房顶那一角不放。然后不知哪来一股蛮力,活活把她拽开了,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钞票一张张飞了出去…… “想起来了?”程浪试探道,“你嘴里在喊别走,是不是梦到了委屈的事?” 那可不?到手的钱不翼而飞,简直太委屈了啊! 徐翘点点头,揩揩眼角:“我可真是太难了……” 程浪松了口气,放下手。 不料徐翘又猛地抬起头来:“等会儿,给我把手举好了!” 程浪好气又好笑,忍耐着重新举起手。 “我抓你手,你不会撒开吗?”她质问道。 程浪噎了噎。 那种情况,是个男人都没法撒开吧。 “我看你有需要,举手之劳就没动。”他答。 “那你老老实实给我抓着,为什么反过来摸我?” “……” 徐翘又开始声泪俱下:“你就是对我起了色心。” 程浪头有点疼:“我没……” “你有!有就说有,敢做不敢当,算什么男人?” “行,我有。”程浪被她哭烦了,揉着耳朵点了点头。 “你承认了,你果然是个色狼!趁人生病睡着做这种事,算什么男人?” “……” 没有也不是男人,有也不是男人。 反正他就不能做人了是吧。 程浪把头别开,视线在白墙上聚焦片刻,冷静下来,重新看向床上的泪人,控制着语气说:“别哭了行吗?” 徐翘其实也不是真哭包,只不过近期压抑太久,忽然间找到一个宣泄的口子,借题发挥出来罢了。 她摇头:“不行,我又没在你家哭,碍着你了?” “哭多了可能导致急性青光眼。” 徐翘泪腺都打了个顿:“什么玩意儿?” “就是可能会瞎的意思。” “你骗人!” “你可以……”程浪转过头,正要指着外边说“你可以去问问你朋友”,一眼看到三颗脑袋,左门框那边歪着的两颗是郁金和埃利奥,右门框那边歪着的一颗是高瑞。 三人在被抓包的一刹齐齐缩回去。 徐翘这才注意到有人听墙角,尴尬地抽起噎来。 程浪理平整衬衫后背,转身朝门外道:“郁小姐,能麻烦你进来帮她擦把脸吗?” “啊,当然。”郁金拿着湿纸巾走到床边,坐下来给徐翘擦眼角。 徐翘收干了眼泪,眼风却还狠狠刮着程浪,大概是在控诉他人前人模人样,人后狼狗不如。 程浪叹了口气:“东西给你放在床头柜抽屉里,我先走了。” 徐翘飞他一个慢走不送的眼刀子。 程浪与郁金和埃利奥分别道别,表示叨扰,从公寓楼离开。 高瑞跟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出,直到坐进车里才小心翼翼转头问:“您刚刚还好吧?” 程浪靠着后座椅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轻轻摩挲几下手指,缓出一口气:“可以继续试试。” “那就太好了!”高瑞登时喜从中来,用“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的眼神鼓励他,“您瞧徐小姐这脾气,将来只有她不肯跟您亲近的份,哪会发生她和您乱来的事,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程浪觑他一眼。 可不是吗? 现在他就是想碰她试试,恐怕她都不给他试。 程浪不出意外地,再次被徐翘拉黑了。 这事说起来倒也不能全怪她。女孩子从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的手被一个没得到允许的男人抓着,落点阴影也实属正常。 毕竟她说的不错,他当时的确动了点越矩的念头。 照徐翘的脾气,短时间内,连跟他好声好气说话都不太可能,这时候提出接她回北城,只有碰壁这一种可能。 程浪在米兰逗留了三天,周边城市该走访的品牌都走访遍了,国内还一摊子事,实在不能再耽搁,在被徐翘晾起来的第四天联系了郁金。 为迁就郁金,两人约在距离埃玛努埃莱二世长廊不远的一家咖啡店。 程浪与人会面,从来只有让人等的份,难得这次先一步到场。反倒郁金匆匆赶来时说了声“抱歉”:“店里比较忙,刚才来了位中国客人,原本想让翘代我接待,但她看起来不太愿意,我只能亲自出面沟通,所以出来迟了。” 徐翘在家休养了两天,身体复原后又回了工作室画画,这个程浪清楚。 他点点头,问她喝点什么,跟服务生要了咖啡后,顺着她的话打开了今天会面的主题:“她不想接待中国客人,是因为担心被认出。” 郁金一愣。 “实话跟郁小姐说,自从她来到你店里,我就派人在附近盯梢,为免北城那边认识她的圈里人与她碰上。” 郁金眉头皱起:“我猜到她可能不愿与故人重逢,但这件事有严重到这种地步吗?” 程浪虚虚靠着椅背:“郁小姐可能不太了解她的过去,作为知情人,我认为我并没有小题大做。她现在不是躲在天涯海角的无名小镇,而是时尚之都米兰,埃玛努埃莱二世长廊每天的客流量或许不低于中国长城,而会来到这里的,都是她曾经的‘同类’们。只要有一个人得知她的下落,整个北城的名媛圈都会知道她的近况。” 郁金隐约猜测到什么:“你今天约我出来,还要求瞒着她,就是想说,她不适合待在这里?” 程浪点点头:“我想带走她。” 郁金笑了笑:“我知道程先生的背景,也清楚你们这类人的行事风格,如果你的意思是,你想带她回北城,把她像金丝雀一样圈养起来供你玩乐,我不会配合你。我收留翘,是因为看重她的能力,真心认为她能在珠宝设计这行取得成绩。” “难道郁小姐没有私心吗?”程浪淡淡一笑,“你选择她的根本目的,不是希望她为你的品牌创造名利?” 郁金稍稍一滞:“这不可否认,但她为我创造名利的同时,也将得到相应的名利,这是双赢,比起被你浪费才华要好得多。” “我没打算浪费她的才华。”程浪收敛笑意,“我承认,在这趟米兰之行前,我不知道她在画画与珠宝设计方面有天赋,甚至到目前为止,从一个商人的角度,我仍然不确定,你口中所谓她身上的‘才华’,是不是真的存在那么高的商业价值。但我可以做一笔假设。” “假设她没有这个能力,那么她不必在你这里冒着被人认出后遭受奚落的风险,浪费时间和精力。而假设她有,她更不必为你的品牌卖力,大可直接创造自己的品牌。现在已经不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时代,资源、门路、人脉,我能为她提供的便利,要比郁小姐多得多。” “你要帮她?” “准确地说,是投资。”程浪纠正她,“在这件事上,我是一个商人。”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找我?”郁金不解。 “因为她对我有成见。”程浪从一旁高瑞手中接过文件夹,按在咖啡桌上轻轻推到对面,“我了解到,郁小姐来意大利发展之前,在北城拥有一间珠宝工作室,荒废多年,已经无人打理。我想买下它。” “然后你希望我建议翘去打理这间工作室?” “是,在她不知道我已经买下它的前提下,你可以让她选择是否愿意。” 郁金摇头:“我可以把工作室卖给你,但她有知情权。” “郁小姐或许了解情侣吵架吗?你与埃利奥结婚多年,在这方面应该很有经验,当你与你的丈夫吵得不可开交,戴着有色眼镜看他所做的一切,哪怕他发出一个善意的举动,你还是认为他包藏祸心。但等将来回过头看,总会发现,他并不是想害你。” 郁金惊讶:“翘说你不是她的男朋友。” “原本可以是,但我做错了一些事。”程浪说,“所以我想请你帮这个忙,给我一个和她破冰的机会。她总会知道工作室的老板是谁,当她得知真相,如果掉头就走,我不会拦她。中国是法治社会,她拥有人身自由和选择权。你不放心的话,可以随时跟她保持联络。” “可比起米兰,北城有更多她的故人,她在取得成绩之前,恐怕不会希望见到她们。” “我既然有能力保证她在米兰不会跟她们打上交道,当然更有能力保证她在北城活在童话世界里。” 郁金对他最后那个用词微微一怔,默了默道:“但为什么是北城的童话世界,而不是别处?你还是有私心。” “我当然有私心。”程浪笑起来,“我早就说了,在这件事上我是一个商人,而不是慈善家。” 他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 如果他为她创造一个乌托邦,那她就必须跟他回家。 28 28 程浪离开后,郁金没有立刻回到店里,而是在咖啡店逗留了一个钟头。 她在考虑程浪的提议。 而她之所以从一口拒绝到认真考虑,抛开程浪出色的谈判话术,更重要的是,她发现徐翘在这里不快乐。 先不提事业,她觉得徐翘现在的状态非常不健康。 如果不是那天程浪来了,她根本不知道,原来徐翘这些日子不过是装着若无其事,原来她真正开心起来是另一副样子,原来她脾气很大,只是一直没地方撒。 徐翘生病这件事,也让她意识到,她和埃利奥对于徐翘来说并不是可以随心所欲依赖和麻烦的对象。反而程浪,好像是个能让她把所有负面情绪全都倒进去,还不会感到歉疚的垃圾桶。 这么看来,在这个男人面前,她似乎占据着绝对不会吃亏的上风。 郁金回到店里时,徐翘正在里间素描,她的手机在震动,但她看起来心无旁骛。 郁金在画架边坐下:“手机在响,怎么不接?” 徐翘停下笔,默了默说:“应该是我闺蜜借别人电话打来的,我拉黑了她的号码。” 郁金一愣:“那位朱小姐吗?” 徐翘点头。 朱家不愿意掺和徐家的乱子,所以最开始,徐家出事的消息在小范围内传播开来的时候,朱爸爸当机立断地把女儿送出了国。 徐翘当时没联系到朱黎,就是因为朱爸爸跟朱黎说,让她去海外负责一个项目,只要做成了,从此就不再干涉她的婚姻,并且全力支持她的事业。 毫不知情的朱黎就那么一头热地出了国,直到几天后得知真相,才明白父亲的用意。 那之后,朱黎违背家里的意思,在父亲的阻挠下坚持联系徐翘,想要帮她。 可徐翘却闹消失了。 “为什么拉黑她?她那时候应该也是身不由己。”郁金说。 “我知道,所以才更要拒绝她。她这些年为自己的事业付出很多心血,完全是逆风上路,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别因为我惹了她爸不高兴,满盘皆空。”徐翘淡淡道。 郁金一怔。 “是不是觉得这话不像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徐翘觑她。 “是,你不该这么懂事。” “以前是不太懂啦,好像不知哪天突然就有点懂了。”徐翘耸耸肩,“和她平起平坐的时候,吃她的用她的,都无所谓,反正我有能力回报她,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她又不欠我的,要是为我跟家里闹僵,我会很不舒服。” 徐翘说到这里笑了笑,像说小秘密一样凑到郁金耳边:“我这人其实有点骄傲的哦。” 郁金也笑起来:“那我很好奇,你对程浪没有这种顾虑吗?他千里迢迢给你送信,来看望你,你不觉得有心理负担?” 徐翘一脸“你在开什么国际玩笑”的表情:“为什么要有负担?朱黎不欠我,可他欠我啊!” “欠你什么?” “他当初撩完我又后悔跑了,这种渣男,别说千里迢迢,万里迢迢都不足惜!而且我还给他摸了一下手,摸了一下手G!我的手是能随便给人摸的吗?他这一趟简直赚大了!”徐翘说到这里,又生起气来,“狗男人,最好别再出现在我面前,要是还送上门来,我非敲他一笔精神损失费不可!” 郁金哭笑不得,心里却对程浪的提议有了答案。 她走到外间,给程浪发了条短信:「程先生,如果你想让我接受你的提议,我也有一个条件:我不能把工作室直接转让给你,而要求跟你以五五入股的形式合伙。你能接受吗?」 程浪很快回复:「没问题。」 这个回复速度,让郁金觉得,他可能早就预料到她会提这个条件。 里间徐翘画累了,拿了杯咖啡走出来,一边活动筋骨一边问她:“刚才出去又接了单生意?” “不是,”郁金回头说,“是跟人在谈国内那边珠宝工作室的事。” “嗯?你在国内还有工作室吗?” “有一间,就在北城,当初投了不少本钱,还挺像模像样,但在我来意大利之后就荒废了。” “哇,那我以前该去参观参观的。” 郁金看了她一会儿:“你现在也可以去参观。” “你在开玩笑吗?机票好贵的。”徐翘撇撇嘴。 “如果公费,去不去?” “公费?” 郁金点头:“我和埃利奥在意大利扎了根,原本也没想把那间工作室捡起来,毕竟分|身乏术,但现在我们多了你。你有没有兴趣替我打理它?” 徐翘懵了懵:“你是认真的?” “当然。对我来说,让它就这么荒废下去有些可惜。而对你来说,北城刚好是你熟悉的地方,比起在陌生的异国他乡摸索,只能天天宅在我店里,在那边起步也不错。你可以先在那里把基础打好,过后再来意大利深入发展。这期间,我提供给你的师资、食宿、硬件设备等花费,一部分从工资里扣,一部分记在账上,等你创收之后再还我。你觉得呢?” “这太突然了……”徐翘有些迷茫,想了半天冒出一句,“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打理一间珠宝工作室,我会把它砸了吧!” “相信我,”郁金好笑道,“比起你这动不动低血糖发烧的身体,它比你坚强,你弄不坏它。” “可是……” “可是你担心,你现在回到北城,会遇上不喜欢的人?” 徐翘一愣:“你怎么知道?” “也许是艺术家的敏锐?你放心,那儿地理位置比较偏,我也会替你在工作室里准备一个暂用的艺名。”郁金沉吟片刻,“‘翘’里有个‘羽’字,姓羽怎么样?” 徐翘轻轻眨了眨眼:“你让我考虑考虑。” 半个月后,北城机场。 下午三点,冬日金灿灿的阳光洒落在停机坪上,来自米兰的飞机在跑道上缓缓停稳。 舱门打开,一个穿米驼色呢大衣,戴黑色墨镜和口罩的年轻女乘客最先走入廊桥,及腰的长卷发被穿堂风吹得飒气逼人,以至于到达厅的路人纷纷注目――都以为运气好,遇着了刚下机的女明星。 不过路人的幻想很快就破灭了。 当他们看见这个女人因为两个不听话,滑下斜坡的二十四寸行李箱,而在机场大厅踩着高跟鞋疯狂追赶时,就收回了打量的目光。 哪有这么惨的女明星。 徐翘这会儿心里也在想,哪有她这么惨的未来珠宝设计师。 以前都是有人替她运行李的,她怎么会知道这玩意儿到底怎么推才不容易跑啊! 幸好她的惨状很快被前来接机的人发现了。 一个比她略微年长些的女人匆匆跑过来,替她稳住两只硕大的行李箱,问道:“您好,请问是羽小姐吗?” “你认……”徐翘差点脱口而出“你认错人了”,想起这是自己还没习惯的艺名,改口道,“认对人了!” 对方一愣之下笑起来:“羽小姐您好,我是伯格珠宝工作室的林白,从今天起任职您的助理,负责料理您在北城的生活起居与日常工作。” “哦,你好。”徐翘隔着墨镜看她,“我打扮成这样你也认得出来,我真美得这么有辨识度?” “啊,是因为郁总拍了您出门的装束给我看,我才认出来的。”林白说完一顿,“哦,当然您也美得很有辨识度。” 徐翘警惕地左右看看,抬手一招呼:“那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 林白又是一愣,把“为什么”吞进肚子里:“好嘞,您跟我来。” 徐翘跟着林白上了一辆保时捷。 林白在副驾驶座回头询问:“郁总说您希望在北城一切低调,您看这辆卡宴可以吗?” “可以,平常出行就这辆吧。”徐翘点点头,把视线转向窗外,看着熟悉的机场路,忽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半个月前,她被郁金的提议打动了。 她答应回到北城的原因,并不是多贪恋这座城市,而是郁金口中的“新身份”,让她对生活燃起了一种新鲜的期待感。 这半个月来,她在米兰做了一些准备,直到此刻回到这座城市,感觉过去煎熬的二十几天,漫长得像是一整个世纪。 但不论如何,它过去了。 郁金把寓意“新的一天”的“翌”字拆开来,取“翘”字的一部分,给她取了个艺名叫“羽立”。 不是随风飘荡,无所依靠的羽毛,而是无风自立的羽毛。 听起来好像有点酷。 副驾驶座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她对未来的憧憬:“羽小姐,咱们是先去您的住处,还是先去工作室?” “工作室。”徐翘已经对郁金口中“投了不少本钱”的硬件设备感到迫不及待了。 卡宴在驶出机场路后掉了个头,朝与市中心相反的方向开去。 徐翘“咦”了声:“这不是去杏林湾的路吗?” “是的,工作室离杏林湾不远。北城市中心地段房价太高,郁总当年手头资金不多,全投在工作室硬件上,所以地理位置就没那么理想。” 那可真是孽缘。 徐翘暗忖自己将来要是出名了,是不是可以写本自传叫《杏林湾传奇》,就从在杏林湾当高速收费员开始讲起…… 想了一路,卡宴驶入一片创业园区,最终停在一栋三层楼的灰色小洋房前。 林白带着徐翘上楼。徐翘穿过大厅,从白色旋转楼梯一路往上,望着四面墙上的复古壁画啧啧赞叹:“我可真喜欢你们郁总的品位。” 林白笑着把她领进二楼一间办公室,推开门道:“您喜欢就好,这间是独立画室,郁总说您最近正打磨画功,对画室需求比较大,所以我们特意重新布置收拾了一下。” 徐翘看着眼前开阔的空间,还有那面巨大通透的玻璃幕墙,满意地点点头:“采光不错。”掠了一眼后,又跟着林白走进隔壁的工艺室。 “工艺室是这里最值钱的地方,您还没来的时候,我们都不敢开锁。”林白拿钥匙开了门,徐翘走进去一脚顿住。 宽大的金工桌,专业一流的照明、切割、淬火、焊接设备,齐全的化学品和手工工具,琳琅满目的半成品――这里简直是珠宝设计师造梦的天堂。 没有一个珠宝爱好者,会不对这样的场面心动。 就像遇见爱情,徐翘的心怦怦怦地跳起来,愣了半天,才热泪盈眶地说出一句:“幸好我来了……” 林白笑起来,看着她流连忘返地走遍房间的每个角落,嘴里一边碎碎念着:“这么好的设备都荒废了,简直暴殄天物,幸好我来了……” 徐翘花了半个小时,才终于从这座天堂里恋恋不舍地走出来,指着往上的旋转楼梯问林白:“那三楼是什么?我的办公室吗?” “啊,不是。”林白有些尴尬,指了指二楼另一侧的房间,“您的办公室在那里,三楼是郁总和工作室另一位合伙人的办公室。” 徐翘一愣:“你们郁总还有合伙人?” “是的,是前阵子新入股的一位老板。” “谁啊?” “我也不太清楚,新老板有点神秘,这些日子一直没出现过,不过今天他来了,这会儿正等您上去签合同。” 徐翘疑惑地点点头,电光石火间,脑海里闪过一个什么念头,却又一时没能捉住。 林白领着她继续往上走。她却越走越慢,越走越觉得哪里不对劲。 在林白敲响三楼那间独立办公室的房门时,她蓦然止步:“等等,你们新老板姓什么?” 与此同时,门内传出一声“进”,林白推开了磨砂玻璃门。 徐翘站在门外朝里望去,看见那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坐在老板椅上,正用一种守株待到了兔的眼神看着她。 “羽小姐,等你很久了。”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淡淡笑着说。 29 29 这金光四射的一幕,带着“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欧亨利风朝徐翘扑面而来。 以至于她瞬间被那破门而出的骚气逼得连连倒退两步。 果然是这样……刚刚听林白说起新老板时,她心里就隐隐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可惜迟到的正义不算正义,迟到的第六感也只能叫惨痛的悔悟,一切都太晚了。 她怎么就没在郁金跟她提起这间工作室时发现端倪呢? 怪只怪她当了多年温室里的花朵,不知道职场上人心如此险恶。 林白瞅瞅徐翘像打翻了火锅碟子,一脸被辣到的表情,困惑提醒:“羽小姐?” 徐翘回过神来,重新直视程浪。 这男人还在笑,居然还在笑,再笑给你嘴巴贴封条! 她绷着一股输什么不能输气势,丢什么不能丢脸子的劲气走进办公室,照“翘”和“羽”的化名原理,推断道:“这位或许是……水总?” “……” 林白慌忙道歉:“不好意思,程总,是我没跟羽小姐交代清楚。”又跟徐翘小声解释,“是程总,禾木程。” 徐翘以一种“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可真是棒棒的啊”的讥讽眼光觑觑程浪,跟林白说:“哦,这样啊,我看他身带放浪之气,以为他命里与水有缘呢。” 林白吓得脸色一白,本想提醒她注意言辞,可看老板依然笑得如沐春风,也就不多嘴了,心里思忖,刚刚工作室前台小妹还在群里说“这新老板看上去气场好强会不会很凶啊”,现在一瞧,多虑了多虑了,这是个善茬。 程浪看了眼林白:“林助理下楼忙去吧,我和羽小姐单独谈谈合同。” 林白“嗳”一声,退了出去。 徐翘立刻回头放话:“留门。” “是把门开着的意思吗?” “当然,我一如花似玉小姑娘,初来贵宝地,就让我与个不知人皮底下藏没藏兽心的男人独处一室,传出去像话吗?我可不是什么不谙世事傻白甜,家里从小就教育我,要小心那种表面上衣冠楚楚,实际上禽兽不如的人。” 林白骇得大气不敢出,瞄了眼程浪,却发现人家好像被骂惯了似的,脸色都不带变一变的,于是依言照办,边下楼边暗想,这位新老板可真是好修养。 门虽大开,整层楼却也只剩了徐翘和程浪两人。 程浪比个“请”的手势,指指办公桌对面的座椅:“羽小姐请坐。” “人都走了,就别惺惺作态装模作样了吧?”徐翘站着不动。 程浪看她接二连三地骂人不带脏,着实新奇她脑袋里还装着多少文采斐然的贬义词,看了她一会儿,最后妥协地笑了笑:“你先坐下来,飞了十几个小时不累吗?”又解释,“我只是觉得,既然是工作场合,最好公私分明些,出了办公室再用回私下的称呼比较合适。” 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平时叫她亲亲宝贝呢! 而且,出了办公室谁还跟他有私下哦? 但徐翘确实累了,她觉得不能跟自己娇贵的身体过不去,于是一把拉开座椅坐下:“那咱们就公事公办开门见山,你把我骗来这里的经过,我已经用脚趾头想明白了,不用再花言巧语美化赘述,我只问,小程总屈驾到这小小的创业园区意欲何为,难道是打算体察民生疾苦?” 程浪看了眼她这张叭叭叭的嘴,把桌上新泡好的茶递到她手边:“先喝点水再听我说。” 继被发现累了以后,又被发现渴了,徐翘有点生气。 新环境果然需要磨合,刚才那林助理光顾着领她参观,连杯水都没倒,眼力见真不行,害她被这狗男人看穿狼狈。 她半杯花茶下肚,见程浪还不开口,一副想拖进度条的样子,敲敲桌板催促:“你不忙吗?你不忙我忙,不是真来喝茶的,麻烦小程总直说,你这一出偷鸡摸狗的,到底想做什么?” 程浪点点头:“先答第一个问题:我很忙,所以虽然入股了这间工作室,并不会朝九晚五地过来坐班,现阶段,一周出现在这里的时间总和应该不超过三小时。” “第二个问题:我承认在这件事上使用过一些非常手段,但‘偷鸡摸狗’这个词,我不认同。偷窃的前提是我要有所得,而事实是,这半个月来,我请人翻新楼下那间工艺室,花费超过三百万人民币,随着工艺室规模扩大,设备精进,这个数字还会持续增加,而我,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得到报偿。” 徐翘气笑了:“此时,此刻,此地,我,徐翘,就在你面前,这难道不是你那该死的三百万的报偿?” “……”程浪觉得,他可能低估了徐翘对于金钱的概念。 默了默,他点点头:“如果见你一面的定价是三百万,那好,我的确在偷鸡摸狗。” 这是什么“如果你要这样想,那我也没办法”的标准渣男语录? 徐翘“嚯”地一声,看了会儿天花板保持冷静:“听你这意思,花这钱不是光为见我一面,那你说是为了什么?” “投资。除兰臣外,我的投资领域还涉足其他各行各业――餐饮,娱乐,医疗,教育……你可以理解为,我是在投资这间珠宝工作室,也可以理解为,我是在投资郁小姐口中,你这位‘将来必定占据珠宝界一席之地’的未来珠宝设计师。” 徐翘真想给他这嘴皮子比个六六六。 刚听他说到“投资这间珠宝工作室”,她还打算伸出拇指和食指,作个“一米米”的手势,质问他一大总裁有必要搞这么小的投资吗,可等他说到投资她这位未来珠宝设计师时,她的手就不自觉放了下去。 那可确实是个好大好值当的投资。 徐翘拿乔的范儿一起,冷笑一声:“小程总混迹生意场,应该知道,选择从来都是双向的。你想投资我,我凭什么就要乖乖给你投资?毕竟你也说了,我前途不可限量,欣赏我的人或许可以从这里排到米兰埃玛努埃莱二世长廊,我为什么选择你?” “这就是我今天在这里等你的原因。”程浪将一沓目测不少于二十页的合同轻轻推到她面前,“就像你说的,选择从来都是双向的,所以你看看,我开出的条件能不能达到你的选择标准。” 徐翘捏起合同书书脊抖了抖,好笑道:“这么厚一叠,密密麻麻全是你们商人精通的文字游戏,你让我一门外汉‘看看’?我是不懂职场上的弯弯绕绕,但我不蠢,别想站在制高点上拿一纸契约坑死我。” “我之所以在你签订劳动合同前主动表明身份,正是因为,尊重契约精神,是我作为一个商人的底线,也是我作为一个男人的底线,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担保,我不会做这种不入流的事,当然,如果你还是不相信我,”程浪话锋一转,“可以请专业律师替你审核这份合同,一切费用由我承担。” “我当然不相信,我为什么要相信一个半夜趁我睡着摸我手的男人的人格?”徐翘扬着下巴说。 翻旧账或许是女人的天分,程浪在无言以对里静默片刻:“那明天给你安排律师。”又看了眼腕表,“时间不早了,我带你去吃晚饭。” 徐翘竖掌打住他:“小程总,公私分明是谁说的?别说我们现在还没建立雇佣关系,就算建立了,老板跟员工说‘我带你去吃晚饭’这种话,好像也越界了吧?” 程浪抬起头,看向她那双狡黠明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大约在说――你以为雇佣关系能给你为所欲为提供便利吗,告诉你,这才是你自缚手脚的开始。 程浪一瞬不眨地看着她。 徐翘也不甘示弱地回瞪他。 有那么一个不知科学与否的说法,说男女对视超过八秒钟,两人摩擦出爱火的几率就会翻倍。 但现在看来,徐翘好像只有跟程浪摩擦出战火的意思。 所以数秒后,程浪先让步:“好,是我用词不当,那重新表述――作为伯格珠宝工作室的东道主,今天我是否有这个荣幸,与受邀来此参观,考虑入职的未来珠宝设计师共进晚餐?” 徐翘歪着脑袋托着腮,饶有兴致地听着这串严谨到仿佛毕业论文的邀请词,满意地点点头,在程浪伸手去拿桌上手机,预备起身的时候,及时微笑道:“没有。” “……?”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我的意思是,抱歉,我认为你没有这个荣幸。” 徐翘觉得,如果核裂变有画面,大概就是程浪刚才被她拒绝时的那张脸。 她太了解这些上流社会的成熟男性了。 财富和权力日复一日地淘洗着他们,让他们随时随地保持着那份矜贵,把他们的面目滋养得虚假而矫饰,哪怕“泡妞”也是如此。 有时候她觉得,程烨虽然渣,但人家渣得真实,除开那些不道德行为,反而比程浪这种高姿态的上位者可爱一些。 当然,客观来讲,她不能责怪程浪的“不可爱”。毕竟这是他从小到大生活的环境带给他的影响,身在高位,许多场合,他不得不在人前摆出这样的姿态,久而久之也就习惯成了自然。 可作为被“泡”的对象,这种德性,她才不接受呢。 这狗男人,看她没钱了好欺负,就想重新回头泡她? 不好意思,过了那个村就没那个店了,现在的形势可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没钱的不怕有钱的。 她就非要撕开他高高在上的面具,把它踩在脚底下□□,泄泄这趟被耍之恨! 徐翘潇潇洒洒地离开工作室,坐上卡宴后座,冷着脸交代司机:“去律所。” “您去哪家律所?” “给我找一家低调中透着逼格,有逼格又不丧失人格的律所。” 接受程浪安排的律师审核合同,无异于直接当案板上的鱼,她才不这么瞎呢。 她倒要好好看看,程浪的人格到底值几个钱。 司机在一愣过后,把车开出了创业园。 徐翘又自顾自摇摇头。 不对,搞不好这司机也是程浪的人呢? 既然要斗智斗勇,那就斗得天|衣无缝些。 她说:“等会儿,你别找了,先往市区开,我说停哪你停哪。” 冬季天日短,徐翘在城里兜了一圈,天就彻底黑了。 不过这样也好,黑夜方便她在这座城市隐秘行动。 徐翘最终让司机停在了市区附近一栋三十层高的写字楼前,戴好口罩与墨镜来到二十六楼一家律师事务所。 她这全副武装的装扮,对律师们来说倒是不稀奇。 毕竟他们见多了不愿高调行事的委托人。 律所的前台小妹问她有没有预约。 徐翘直接把合同往她面前一递:“没有,我现在就需要一位精通劳动合同法的律师来审核这份合同,价格随便他开,四位数,五位数,六位数……都没问题。” 反正他们程老板说啦,一切费用由他承担。 30 30 前台小妹在她说到“五位数”的时候就瞪大了眼睛,听到“六位数”,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能不能行?”徐翘第一次孤身来这种地方,其实心里有点虚,只好壮着“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声气说,“不行我换别家。” “不好意思,小姐,今天是周日,而且现在已经临近下班时间……”看她准备掉头走人,前台小妹慌忙叫住她,“您等等,我只是跟您解释,不一定有律师能够立刻接待您,但我会尽快替您安排。” 徐翘靠住前台柜沿,看她拿起座机听筒,叮嘱道:“要最专业的律师。” 小妹点点头,估计被徐翘不差钱的气场震慑住了,讲电话声音都在抖:“啊?许律吗?可许律只是来分所做客,不好麻烦他吧,而且他是不是不接这种普……”她说到这里一顿,不敢说值六位数的咨询“普通”,“哦,他有空就太好了,那我请人到接待室。” 小妹挂断电话,笑道:“小姐,我们杭市总部的合伙人今天刚好在所里,这位律师的专业能力在业界非常知名,我想可以满足您的需求。” 徐翘比个“OK”的手势,跟她走进接待室,在沙发的客位坐下。 两分钟后,接待室的玻璃门被轻轻叩了两下,一道年轻的男声随之响起:“您好。” 徐翘偏过头,隔着墨镜扫了眼来人。 西装革履,精英气质,以貌取人的话,专业能力应该确实过硬。 不过这副金丝边眼镜…… 她知道自己不该凭借眼镜妄断一个人。但程浪今天那个“守株待翘,嘴角含笑”的斯文败类形象实在给她落下了阴影,以至于她对金丝边眼镜有了一些等同于老奸巨猾的偏见。 在她出神的片刻里,对方已经在沙发主位坐下,向她递来名片:“我姓许,请问怎么称呼您?” “我姓羽。”徐翘接过名片,扫了眼上边“许淮颂”三个字――居然也是命里带水呢! “羽小姐,您的情况我已经从前台那里大致了解,如果方便的话,我想我们直接开始过合同?” 徐翘把合同递过去。 许淮颂粗粗翻了几页:“我大概需要三十分钟时间。” “你可以多看一会儿,不用给我省钱。”徐翘点点头。 接待室里陷入沉默,只剩纸张时不时翻过的沙沙声。 徐翘百无聊赖地拿起手机,刷了会儿微信朋友圈,又像突然失去兴味,转而靠着沙发闭目养神。 这眼睛一闭,不知不觉就打起了盹,她意识渐渐混沌,直到被一声“羽小姐”惊醒。 徐翘睁开眼,一眼瞄到对面墙上时钟。 不多不少正好三十分钟,这么牛逼吗? “羽小姐,”许淮颂把合同推还给她,“合同我已经看完,您想咨询的问题是?” “就是这合同里有没有什么不平等……” 一阵手机震动打断了她的话。 许淮颂抬手示意等等,看了眼来电显示,起身道:“抱歉,我需要接个电话。” 徐翘面露戒备。 程浪神通广大的手段,让她不能不对这节骨眼打来的电话感到防备。 她叫住许淮颂:“你就在这儿接。”许淮颂看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估计是从前台听说了这位委托人的作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没打算与她起争执,于是接通电话:“怎么了?” 徐翘竖起了耳朵。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不清,但这位律师温柔得像换了个人的语气,让她觉得,她可能想错了。 “我还在北城这边的分所。” “来得及,不会误机。” 他旁若无人地笑起来:“谁给你的胆子,我不在的时候看恐怖片?” “放心,你睡前肯定能到,你把家里灯开亮了等我。” 徐翘:“……” 她这是造的什么孽,在律所也能被塞一嘴狗粮? 而且这狗粮还是她自找的,上赶着吃的! “我吃飞机餐就好,不用做夜宵。嗯,你先挂。”许淮颂结束了通话。 徐翘墨镜背后的双眼已经有一闪一闪亮晶晶的泪花了。 怎么回事,同样戴金丝边眼镜,人家就可以拿柔情似水宠妻剧本,程浪却要走强取豪夺包养小情人路线? “抱歉,”许淮颂收起笑意,坐回原位,打了个手势,“可以继续了。” 徐翘吸吸鼻子:“哦。” “刚刚说到不平等条款,这份合同在权益规定上,确实有一定的偏向性……”“我就说!” “在我看来,它比较偏向维护劳动者权益。” “啊?” 徐翘一愣,看他表情一本正经,不像说笑,确认道:“你是说偏心我吗?” “对,在一般劳动合同的基础上,这份合同几乎省略了绝大部分的劳动者义务,而添加了不少于七页篇幅的,关于劳动者权利的条款。通俗地讲就是――这份合同一旦生效,吃亏的只可能是用人单位。” “所以这合同之所以这么厚,是为了多给我好处?” “可以这么说。” “真没有坑人的条款?比如,”徐翘说到这里清清嗓子,尴尬地往后缩了缩,“比如什么,需要我付出身体……” “……” 许淮颂静了几秒后道:“没有。即便有这样的条款,也不具备法律效力。” “好吧,那我错怪他了。”徐翘摸摸鼻子。 “羽小姐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那个咨询费……” 许淮颂看了眼墙上时钟:“就按三十分钟算吧,所里助理会跟你接洽,我还得赶飞机,先失陪了。” 因为对方按时计费,没有狮子大开口,徐翘本想先垫付,回头再跟程浪报销,结果走出接待室,刚好碰上高瑞匆匆赶到。 高瑞迎上来:“羽小姐,您咨询结束了吗?结束了的话,这边费用我来结,您先下楼吧,小程总在车里等您。” 徐翘扶了扶墨镜镜架:“到得还挺快。” “啊,您别误会,小程总不是有意监视您,”高瑞慌忙解释,“只是看您走的时候气冲冲的,不放心您,所以让司机确认您的去向。” 徐翘沉出一口气,离开律所,到楼下却没见着程浪的齐柏林座驾。 司机拉开卡宴车门,她一眼看到等在后座的男人,脚步一顿,似乎怔了怔。 “不是想低调吗?那就陪你坐这车。”程浪像是花了这两个小时平静了心情,恢复到若无其事的模样,拍拍身边的座椅,看着她说,“外面冷,先上来。” 徐翘打个哆嗦,笼着大衣上了车,摘下墨镜口罩。 司机回头问程浪去哪。 程浪看一眼徐翘:“咨询结果有了,现在愿意去吃饭了吗?” “哦。”徐翘有应没应似的给了个拟声词,想了想又瓮声瓮气地说,“不去人多的地方。” “那回家里?” 徐翘一愣之下看向他。 “不是我家,是给你安排的员工公寓。合同签不签,你可以慢慢考虑,先到那里落个脚。”程浪叹息着解释。 徐翘“哦”了声,偏回头垂下眼去。 程浪这才意识到,她刚才并不是误会他要带她回自己家,而是单纯为还能听见“回家”这个词感到诧异。 即便程浪极擅言辞,这时候除了岔开话题,却也别无他法。 他说:“想吃什么?让人先做起来,到了可以直接开饭。” “随便。”徐翘垂头玩着手指,满不在乎的样子。 但她越是满不在乎,仿佛越说明程浪刚刚的措辞无意间戳着了她的心事。 过了会儿,徐翘抬头问:“朋友圈里说的是不是真的?” “什么朋友圈?” “就……”徐翘一开口又有点后悔,或许是觉得不太光彩,别扭着胡乱扯了个别的新闻,“就北城山区这几天可能会下大雪啊。” “如果是气象台发布的消息,那就是真的吧。”程浪面上认真答了,说完后,思索着眨了眨眼,打开微信,翻出朋友圈。 可惜来来回回看了一遍,全是商业内容。 他和徐翘的朋友圈可能不在一个世界。 他给江放发了个消息:「今天朋友圈里有没有关于徐家的消息?」 江放回得倒挺快:「什么叫有没有关于徐家的消息,全是关于徐家的消息好吗?我这儿都被刷屏了,你微信里那个是金融圈,不是朋友圈吧?」 程浪:「别卖关子。」 江放:「就徐家西江府那套洋房马上要被强制拍卖了嘛,还有一堆据说有价无市的奢侈品,很多不差钱的都悄悄托了人去抢。」 程浪看一眼身边的徐翘,低头打字:「哪天?」 江放:「好像下周三还下周四来着,哎你自己去看新闻,我不跟你说了,我这送一妹妹回家呢。」 程浪没再回复,搁下手机,转头再看徐翘――小姑娘还在玩自己手,专心致志地扒着手指上因为画画长出的新鲜茧子。 程浪没来由地一阵烦躁,意识到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他发现,看到徐翘死气沉沉地闷头装酷,比被她精神奕奕骂得狗血淋头更不舒服。 车子一路开回郊区,经过创业园后,驶入附近一片不起眼的高层小区。 徐翘这时候才终于抬起眼来。 “这是离创业园最近的住宅区,工作室其他员工也在这里,不过她们是合租,你那边单独一套房,一百来平的简装。时间比较仓促,重新装修来不及,你先将就,要是实在觉得不满意……” 程浪一本正经说到这里,忽然停住。 小姑娘伤着心,又嘴硬不肯说,大概正需要有人送人头撒撒气。 左右他安慰人经验不足,激怒人还挺顺手,被骂两句好像也不会少块肉。 他在徐翘疑问的眼色里接了下去:“要是实在觉得不满意,也可以搬来杏林湾丽山公馆,我一个人住。” “?”徐翘听他前边说的还挺像个人样,听到最后陡然一愣,“我有病吗?” 车在公寓楼下停稳,程浪撇开头笑了笑:“有病来,还是没病来?” 徐翘一脸“我就知道你是这种狗”的表情:“有病没病都不来!”她指指公寓楼,“钥匙给我,我自己上去,你不许跟来。” 程浪摊手:“我不上楼,就送你到电梯。楼上有阿姨在做菜,你直接摁门铃,钥匙也在她那里,就一份,我这儿没有备用的。”又吩咐司机,“把她行李箱送上去,1602号房。” 司机下车,替两人拉开车门,然后去后备箱拎行李。 徐翘瞪程浪一眼,裹紧呢大衣,埋着头噔噔噔走上公寓楼门前台阶,大有甩开他的意思,结果刚要一脚踏进大厅,忽然被身后一股大力一扯,惊叫都来不及,后背就贴上了一根冰凉的石柱子。 而她的身前,是比她高出半个头的程浪。 “……”搞什么柱咚这是要跟她用强吗! 徐翘手脚并用正要挣扎,脏话还没喊出口,被他一声“嘘”打住。 程浪膝盖抵着她的腿,手臂虚虚挡在她脸侧,垂下头在她耳边压低声道:“有你不想遇到的人,躲着点。” 徐翘一怔,这才记起刚才隐约是看见有人走出电梯迎面过来。 她紧张地一连“哦”两声,慌手慌脚地缩起身体,把自己死命往程浪怀里藏。 没想到程浪也刚好打算靠过来遮她。 两边同时一动作,原本就近在咫尺的两具身体瞬间严丝合缝。 程浪垂下眼一愣。 徐翘抬起头一愣。 四目相对,寒风呼号里,两颗心脏同时炸响。 31 31 在“怦,怦,怦”这样恼人的重低音里,时间忽然吝啬地以毫秒为单位开始计数。 两人在目光闪烁的对视间,各自心怀鬼胎地给此刻异常的心跳节奏想到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理由。 又发病了――程浪。 到底是谁来了好紧张――徐翘。 然后一个往左错开视线,一个朝右别过头。 徐翘飞快眨动眼睛,使劲过滤掉滞留在脑海里的影像――这狗男人的脸是真挑不出刺,有钱还长得人模人样,也难怪他这么自信地想泡她。 程浪强迫自己忽视手脚的存在,掩饰着肢体的僵硬和骨骼关节的细微震颤――忍吧,再把她推开一次,她估计会提前给他送进火葬场。 男式皮鞋的哒哒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两人松了口气,终于从亲密到近似相拥的姿势里解脱出来。 可惜程浪刚后撤,就被一声“浪总”叫得前功尽弃。 “真是你啊?稀了奇了,我们浪总居然下凡到这种犄角旮旯来了。”江放人都走到跑车边了,又感觉刚才看到一个好熟悉的背影,倒回来重新瞅了一眼。 徐翘听出来了,这是上次在MUSE,一见她就叫她葫芦娃的那位公子哥! 程浪把人往身后一掩,理平整西装衣襟,正色道:“你能送妹妹回家,我不能?” 江放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一想又觉得不对劲,这男人半小时前还在关心徐家呢,疑惑地朝他身后瞄了眼:“嘶,你这妹妹这么害羞,不会刚好姓徐吧?” 徐翘避到柱子后边无声跺脚。 刨根问底,有完没完! 程浪半回头看她一眼,浪言浪语打掩护:“那丫头能知道害羞两个字怎么写吗?” 徐翘:“……” “也是,悖我们浪总有一海塘的好妹妹,哪能只取一瓢呢。” 徐翘:“……” 程浪闭了闭眼。没第一时间把这油嘴滑舌的撵上车,是他纵横商场这些年,决策上最大的失误。 “三秒之内开走,”他指指江放的车,“明年兰臣跟朗欣的合作还有谈的余地。” 江放一愣。 “三。” “不是,我说错什么了?” “二。” “操,来真的啊?” “一。” 江放一溜烟开车门踩油门,火箭一样冲出去。 程浪在原地静默片刻,无事发生般,回过身面对徐翘,抬抬下巴示意往里:“走吧。” 徐翘给他比个“five”:“浪总止步,一海塘的好妹妹挨个送,真担心您漫漫长夜不够用。”说完朝他点头致意,转身离去。 程浪好气又好笑地目送她走进电梯,抬头看了看这长夜的天色,落下一声叹息。 有的人表面上看起来光鲜亮丽浪荡风流,其实背地里一个妹妹都还没有。 程浪安排的这间公寓是三室一厅一厨两卫一阳台的中等户型,因为装修风格相当公务化,给人的观感确实比较像员工宿舍,而不是金屋藏娇里的那个“金屋”。 徐翘一进门就看见客厅餐桌上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菜,一眼扫去大多都是新鲜的海鲜。 阿姨端着热气腾腾的菜迎出来:“羽小姐,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就各式各样都做了些,小程总说您是南城人,从小在海边长大,所以我多准备了几道海鲜。” 徐翘闻着这熟悉的海味,不知是饿了还是怎么,眼眶有点发酸,站在玄关迟迟没动。 阿姨试探道:“是不合您胃口吗?那我重新……” “不是,挺好的,”她打断她,进了屋子,“阿姨您姓什么呀?” “我姓周。”周姨笑起来,“以后您有什么需要,随时差使我,我就住这儿附近。” 徐翘点点头,洗手上桌,发了会儿呆,动起筷子。 也不知是这位周姨心思巧,还是程浪的交代,一桌子海鲜几乎是用不着她动手费劲的懒人做法,虾已经挑了虾线去了壳,蟹肉也剔成了堆,连那鱼都是一筷子拎起来,肉就簌簌剥落了。 前阵子在米兰大多吃外食快餐,难免有些不习惯,这会儿吃到正宗的中餐,还全是她的心头好,徐翘在家里出事以来,第一次真正产生食欲。 只是刚想到米兰,好巧不巧,郁金的来电就打断了这顿晚饭。 徐翘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心情有点复杂。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心里那种空荡荡的感觉。 就像她爸爸临走时,主动把对她最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了程浪,好像每个人都能很轻易地被程浪“搞定”。 程浪这个人,不要她的时候拒她于千里,想要她的时候又手段用尽。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何去何从仿佛全在他一念之间。 等电话快断了,徐翘才接起来:“喂。” “翘,他跟你摊牌了?” 徐翘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翘,对不起。不管他说服我的过程怎样动人,我都要为我的决定跟你道歉。” “没关系。”徐翘的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涂涂画画着什么,“他那么厉害,大家都招架不住。” “翘,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不舒服,你可以对我发火。” “不用啦,我的火都对他发完了。”徐翘耸耸肩。 郁金默了默说:“那你听我说一个提议,我在跟他谈判的过程中留了点心眼,和他均分了工作室的股份,我是想,如果你觉得他欺负你,我可以把我手里的一半股份全都转让给你……” 徐翘一愣。 “这样你和他平起平坐,都是工作室的老板……” “不行,”徐翘打断她,“这样工作室就跟你毫无瓜葛了,而且我现在也没有经济能力承担你手里的股份。” 郁金笑起来:“没有程浪和你,这间工作室本来也不会重新运作起来,对我来说只是闲置物而已。至于钱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先把股份转让给你,等你创收以后一并还我就行。” 徐翘摇头:“你把一间废弃的工作室保留至今,就说明它对你来说不是闲置物,而是你进入珠宝行业的初心。我也是珠宝设计出身,知道初心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有多重要,我不会拿走这间工作室。而且对我来说,既然决定要重新开始,就不能负债上路。” “但你和程浪……” “没关系啦,”徐翘低哼一声,又恢复了元气,“我不会给他欺负的。” “所以你决定留下来了吗?” 老实说,在郁金这通电话之前,她并没有作好决定。从在工作室看到程浪的那刻起,她就被迷茫和愤怒绕晕了头。 但在律所获知合同真相,又在此刻听到郁金关于股份的提议后,她发现,事情也许没有她一开始想得那么糟糕。 程浪是多精明的商人啊,如果他不想,郁金绝不可能有机会在背后摆他一道。 所以这五五入股,是程浪默认她留的心眼。 那说明,他至少没打算在职场上束缚她。 既然这样,她要是只因为他手里握着一半股份就掉头走人,放弃郁金提供给她的发展机会,岂不是很小孩子脾气,很吃亏? 更何况程浪说了,他一礼拜待在工作室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小时。 七天加起来才三小时,他能对她做什么呀? 沉默片刻,徐翘点点头:“我决定好了,我会在伯格好好工作的,你就等着我的处女作吧!” 徐翘撂下电话时,自信满满地想,明天一定起个让人刮目相看的大早,把合同签了,然后化身勤劳的小蜜蜂,到画室里去嗡嗡嗡。 结果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十七八个闹钟也没把她闹起来,等她自然醒,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 这也不能怪徐翘工作态度不积极。实在是中国比米兰快了七个钟头,她一整晚都攥着手绢,沉浸在“睡不着啊一点也不困啊”的清醒里翻来覆去,直到清早六点才勉强有了一丝睡意。 徐翘从床上睡眼朦胧地坐起来,拿起手机一看,零条新短信,零个未接来电――居然也没人催她?她这个新兴人才是不是太没存在感了。 她给林白打了个电话,让她安排车辆,然后起床洗漱化妆,等到工作室,进门第一件事问前台小妹:“老板在吗?” 小妹答:“老板不在,但老板听说您决定来签合同,派了名助理过来,前脚刚到呢。” 徐翘点点头,走上三楼。 林白特意在楼梯口等她,叮嘱她说:“老板助理姓高。” 徐翘心说她知道,高瑞嘛,她再熟悉不过了,只是她又不好明说。 昨天她跟郁金详细了解了一下工作室成员的情况,得知这些人并不是程浪安排的“手下”,而是正正经经的员工,有几位是原本跟着郁金干事的,有几位是前阵子新招的。 所以她现在跟微服私访似的,不好透露自己跟某位“大人物”的关系。 啊呸,他们也没什么关系! 徐翘给林白打了个安心的手势,让她下楼吧,然后走进办公室。老板椅是空着的,高瑞没敢坐,一见她就欢欢喜喜地从一旁沙发椅起身,让她坐老板椅上签合同。 徐翘嫌弃地看了那虎虎生威的老板椅一眼:“不要,臭。”昨天贴了程浪一下,感觉洗完澡后,身上都还有那种阴魂不散的木质调香水味。 “……”高瑞不强求她,等她填起合同信息,在一旁跟她唠嗑,“小程总是想亲自过来跟您签合同的,但实在事多走不开,今天忙了一上午,这会儿饭都没吃上呢。” 徐翘觑他一眼:“我也没吃上呢。” “哎呀,”高瑞一脸罪过罪过的表情,“您没让周姨给您做午饭吗?周姨是不知道您的习惯,怕打扰您,所以没擅自上门。那我现在给您叫个餐吧。” “工作室其他人平常吃什么啊?” “也是叫餐,就二三十块钱一份的盒饭,这边地方偏,附近餐饮少,一般都是集体提前预订。” “那今天你破例给我叫个餐,明天开始把我这份也订上。” “那盒饭……您吃得惯吗?” 徐翘撇撇嘴。 当然吃不惯。但今时不同往日,总不能打肿脸充胖子,没钱还天天装阔吧。那她欠郁金的,都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还清了。 昨天晚上那顿海鲜大餐,就成为她接下来每顿盒饭的精神慰藉吧。 她用力点点头:“我行!” 高瑞替她抹了一把心酸泪,心说让人成熟的真不是岁月,而是经历啊,转头跟程浪汇报去了。 徐翘签完合同,在二楼自己那间独立小办公室草草吃了几口饭就钻进了画室,在落地窗边选了一处树景画素描。 今天是晴天,这屋子采光又好,条件比起米兰那边更舒适,她都没开始觉得累,外边就已经夕阳西下了。 然后画着画着,树景里就多了一辆宾利――如果她没记错,程浪除了那辆过分高调的齐柏林外,好像还有一辆稍微低档点的宾利。 与此同时,林白敲响了画室的门:“羽小姐,今天提早下班吧。” “有事?”她停下笔,边问边预感到什么。 “老板说今天迎新,带咱们全工作室进城聚餐!” “……”真他妈是个好接地气的说法,也只有这些不知道程浪背景的人,才能给他冠上这么烟火气的词。 徐翘嘴角一抽,偏头望向落地窗外,那个从宾利后座下来的男人。 程浪一眼看到二楼的她,仰起头来。 她站起来,给他比手势,一手比个七,一手比个三――说好的一周七天只出现三小时呢? 程浪似乎笑了笑,回给她一道手势,一手是个七,一手是个一,意思是――昨天礼拜天,今天礼拜一,新的一周又开始了呢。 32 31 程浪这个像是在说“小姑娘你还是嫩了点”的变态笑容,让徐翘有点想拒绝出席。 但工作室其余五人已然集结完毕,欢欢喜喜上了七座商务车,说着“托羽小姐福”之类的话,作为今晚迎新的主角,徐翘又很难开口扫众人的兴,最后只能收拾起画具下楼。 不过程浪变态归变态,一小时车程后,当徐翘走进一家深藏在北城胡同里,满场无人的法式餐厅时,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男人不愧有一海塘好妹妹,审美品位还不赖。 穿梭在幽深古朴的东方巷弄,目之所及却是西方浓墨重彩的中世纪壁画和银烛刀叉,飘窗边乳白色的欧式窗幔被弄堂风吹得如梦似幻,整个餐厅都充斥着一股时空颠倒的不真实感。 而女孩子们通常把这种不真实感称为:浪漫。 只不过,真有职场聚餐会来这种约会圣地包场吗? 她没上过班,别诓她。 那辆商务车上三位女士下车后的反应,给了徐翘答案―― 林白张着嘴愣在原地。 前台小妹苏杉直接母语失能,一嘴韩剧腔:“哦莫,哦莫……” 工艺师罗莎推了推苏杉,让她别没见过世面似的丢人,说完自己却情不自禁挺胸收腹,摆出了迎接大场面的端庄姿态。 直到走进餐厅,看见厅堂中央那张圆桌上燃成一片的高塔烛台,另外两位男士也忍不住交头接耳:“真没走错地方?” 员工聚餐不该是火锅烧烤大排档吗?怎么搞起了烛光晚餐? “没走错。”一道男声在众人身后响起。 服务生立刻拉开尊位的座椅。 程浪走上前来,松开西装纽扣,在尊位坐下,抬手道:“都坐吧。” 众人被这奇怪的氛围和老板的架势震到窒息,一动没有动――主要是没人敢坐老板旁边。 只有徐翘抽了抽嘴角,正要往离程浪远的位子走,却见他拿食指点了点自己右手边:“羽小姐今天是主宾。” 主宾位的座椅被服务生拉开。 众人全都看向徐翘。 徐翘一脸“ok,fine”地坐了过去,其他人这才陆续落座。 程浪微笑:“自我介绍一下,我姓程,是这间工作室的合伙人之一。” “程总好!”众人腰背笔挺,齐刷刷点头。 程浪笑着打个手势示意大家随意点。 徐翘因为不合群的沉默,掩嘴咳嗽一声,对这无聊的开场白环节打了个呵欠。 林白提议:“程总,那让大家都作个自我介绍吧?” 程浪点点头,指关节轻轻敲敲右手边,给徐翘个暗示――听好。 哦,原来这些场面话是为她准备的。 五人依次介绍了一轮,徐翘记下了,除了她的助理和前台小妹外,工作室目前有三名技术岗成员,分别是一男一女两位珠宝工艺师,和一位男珠宝设计师。 轮到徐翘,她有些不习惯这种职场新人的定位,清清嗓子,不太自然地说:“羽立,羽毛的羽,站立的立,是新来的实习珠宝设计师,大家……那个,多多关照。” 程浪撇过头弯起嘴角。 笑什么笑啦。徐翘在桌下悄悄踢他皮鞋。 程浪收敛笑意,对众人道:“羽小姐是郁总介绍过来的实习生,刚毕业不久,不如在座各位工作经验丰富,往后有不周到的地方,大家多担待。” 哪个没来头的实习生能刚一入职就分配到助理,迎新聚餐直接坐主宾位?这种角色,敢不担待吗? 众人乐呵呵回应:“啊,当然当然。” “谁都是这么过来的嘛!” 开场结束,程浪给服务生打个手势,让大家点餐。 众人人手一本餐单,看着价目栏干瞪眼半天,你跟我抖抖眉毛,我跟你眨眨眼睛,谁也没敢先吱声。 徐翘并没有发现众人的异样,中午过了饭点,没好好吃,这会儿看到菜单,肚子咕咕一叫,同事全都虚化成背景,转头跟服务生说:“先来杯餐前气泡酒,前菜要吞拿鱼沙拉,然后……樱桃鹅肝,黑松露海胆,墨鱼汁炸蜗牛,安格斯牛里脊,奶油龙虾汤,甜点给我上份舒芙蕾,要半糖,再开一支……” 众人听她报一个菜名,就立马在价目栏上疯狂找对应价格,等她一溜说到最后,惊愕抬头。 徐翘顿住,缓缓扭头看向程浪,跟他挤眉弄眼――难道是我点太多了吗? 程浪正低头看菜单,也没注意其他人反应,眨眨眼回忆了一下她的点餐,没觉得哪里不对,朝她抬抬下巴,示意继续。 徐翘却被大家看得有点虚:“不用了,就……这样吧。” 程浪抬头看向紧张兮兮的其他人:“如果不知道点什么,就按羽小姐的一人一份?” 众人点头如捣蒜,心里隐隐约约划过一个念头――为什么感觉自己坐在这儿好像摆设呢? 因为程浪的社交手腕应付这种场面完全游刃有余,等菜上来,徐翘几乎没了再开口说话的必需,全程专心致志地吃。 倒是程浪为了给她用餐提供一个氛围和谐的背景板,不让场面僵硬,一直忙于与其他人交谈,一顿饭下来根本没吃多少,最后那份甜点直接没打算动,问了句:“我不吃甜的,有人想吃两份吗?” 这谁敢举手啊? 前台小妹苏杉很有眼力见地指指徐翘:“羽小姐好像还没吃饱呢。” “……”刚干完一份舒芙蕾的徐翘一滞。 她真不是吃货人设,只是过去二十几天和过去十几年比,实在过得清苦了点…… 程浪顺理成章地把甜点推到右手边,给苏杉一个微笑。 苏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这微笑里,似乎有一种“看你是个人才,改天给你涨工资”的赞赏之意。 徐翘默默吃起第二份舒芙蕾,瞄了左手边一眼。 可能是程浪面前空空荡荡,两相对比太明显,让她终于有了那么一丝丝吃独食的不好意思,问:“程总吃饱了吗?” 程浪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点点头,笑着偏头看她:“赏心悦目的法餐就算没吃到胃里,看着也是能饱的。” “……” 因为这句话,徐翘在散场后逃似的上了卡宴。 不是,你说法餐就说法餐,你直勾勾看着我做什么啊我又不是法餐!徐翘缩在后座角落,感觉车里四处都飘荡着程浪的声音,使劲拿手挥了挥。 司机一愣:“有蚊子吗,羽小姐?” “可不是吗?”徐翘抱住自己,“还是不怕浪的水蚊子!专挑秀色可餐的下嘴!”司机讶异:“这么冷都冻不死这些蚊子啊,那我一会儿清理清理。” 徐翘捂着打鼓不够甚至还在唱RAP的心脏,平复片刻心情,让司机出发。 话音刚落,听见车窗被敲响。 她移下车窗:“怎么了?” 林白笑起来:“您这就回家了吗?大家还要去第二趴呢。” “程总说的?” “不是,程总刚接了个电话,好像有公事要忙,已经走了,咱们自己组织去唱K喝酒,您也一起来吧?” 徐翘看得出这些人其实对法餐没太大兴致,而且在程浪眼皮底下吃饭也是如坐针毡,这会儿去找接地气的乐子倒也正常。 “去哪儿啊?”她问。 “就玉锦坊那带。” 徐翘微微瑟缩一下。 太久没沾酒,她是挺想喝一场的,可一听到玉锦坊那种遍地老相识的地方又打起了退堂鼓。 她摇摇头:“我不去了,你们玩吧。” “那您回家好好休息。” 徐翘点点头,让司机开车回公寓,结果路上越想越心痒。 刚才本来就想让餐厅开支葡萄酒,只是被大家瞧得不自在,就替程浪省了,可她那酒瘾被气泡酒勾了起来,没喝够又有点难受。 何况她时差还没倒过来,漫漫长夜,没点解馋的可怎么熬。 徐翘摸了摸自己瘪瘪的钱包,忍痛吩咐司机:“一会儿前边酒庄停一下,帮我去买几瓶酒来。” 这边徐翘买酒回家偷偷寻欢,那边程浪改道去了熹福会。 刚刚接到英国家里打来的跨洋电话,说程老太爷的几位旧交来了北城,让他接待接待。因为是长辈,又有爷爷的面子在,不好推脱,他就没亲自送徐翘回家,先过来作陪。 等这第二餐结束已经夜深,程浪接连两顿应酬,今晚交际得有些乏了,上车后揉揉眉心就开始闭目养神,话都懒得讲。 副驾驶高瑞叹了口气,心说他后边那顿应酬没法推脱,前边那顿分明是可以省的。 为了请一个不愿意跟自己单独约会的人吃饭,请了一工作室聚餐,真是煞费苦心。 他问:“直接送您回家吧?” 程浪“嗯”了一声,又想起什么:“问问徐翘回家了没。” 高瑞给徐翘的司机打了个电话,转头跟他汇报:“徐小姐没跟大家去玉锦坊,早就回家了,不过司机说,她在回家路上买了好多酒。” 程浪睁开眼来。 这丫头,好像一心情不好就喜欢喝酒。 “徐小姐现在懂事了,喝酒都不往外边跑了,”高瑞说,“您放心,在家能出什么岔子。” “就是因为在家,出了岔子也没人知道。”程浪拿出手机要打电话,想起这号码还在人黑名单里,让高瑞代打。 高瑞打了一通,没人接,接连两通三通,都没得到回应。 “不会真出什么岔子了吧……”他吓了一跳。 程浪眉头皱起来,吩咐司机:“改道。”又拿过高瑞的手机,继续拨号。 十公里外的十六楼公寓,浴室的门完全隔绝了手机的震动声。 徐翘左手一杯白葡萄酒,右手一杯红葡萄酒,面色酡红地躺在满是泡沫和花瓣的浴缸里,正欣赏着自己的玉臂和光滑美肌:“我爱洗澡皮肤好好,哦哦哦哦!戴上浴帽唱唱跳跳,哦哦哦哦!美人鱼――想逃跑――” 33 33 徐翘今晚之所以兴致高昂,除了酒精的催动作用外,还有一个原因――这间公寓的装修虽然看起来公式化,却被向来懂得享受生活的徐千金发现了别有洞天的门道。 比如她现在身处的浴室,四面壁灯可以调节亮度,如果把壁灯调到最暗,点亮浴缸正上方的聚光射灯,就能营造出高光舞台的效果。 一首洗澡歌单曲循环了七八遍,徐翘唱渴了,歇了歇嗓,举起高脚杯,将一红一白两杯葡萄酒先后一饮而尽,醉眼朦胧地把酒杯搁在浴缸边缘,直起身子,一侧肩膀前倾,拗出一股玛丽莲梦露风情,朝浴室那面水雾朦胧的镜子抛了个wink。 “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问完后,又在铺满泡沫的水池中来了个一百八十度旋身,掬起一捧红玫瑰花瓣,换了种声调和语气:“当然是您了,尊贵的翘公主。” 徐翘心满意足地低下头,在高光下孤芳自赏片刻,带着一种“也不知谁有荣幸一睹如此绝美风光”的遗憾之情,将手心的玫瑰花瓣朝上高高一扬。 “啪”一声清响,浴缸边缘的高脚杯被她胳膊碰掉,直直摔个稀碎。 徐翘一愣,还没来得及探身去看酒杯的惨状,忽然听见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随着头顶玫瑰花雨簌簌落下,浴室门“咔哒”一下被拧开,有人急切地破门而入。 徐翘抬起头,半张着嘴傻住。 程浪喘着气,一脚急刹在门边―― 浴缸,泡沫,玫瑰花,沐浴水中的美人,从上打下的勾魂聚光。 雪亮的白,鲜艳欲滴的红,刺目的波澜起伏。 如果人类灵魂震颤的频率可以被精确捕捉计算,一个男人此刻的数据应该已经逼近极限值。 落在徐翘肩上的那瓣玫瑰被程浪带入的风吹得摇摇欲坠,打了个晃后,顺着她的肩线无声滑落。 徐翘猛然清醒,那双因醉意而水汽氤氲的眼慢慢完成聚焦:“啊――” 程浪迅速背过身,徐翘也在同一时刻转身,躲藏时一打滑,一头撞上瓷砖壁。“砰”一声沉重到惊人的闷响后,她瞬间蜷缩成一团。 程浪一惊之下回过头,上前屈膝蹲下:“撞哪了?” 徐翘死死捂着脑袋,躬成一只熟透的虾,嘴里溢出断续的呻|吟。 程浪扶住她后脑勺,掰开她的手,掌心使力揉她额角:“这里吗?” 徐翘给撞得七荤八素找不着北,脑袋一片空白地忘了眼下情状,只顾喊着“疼疼疼疼疼”,眼泪汪汪地躲他的手。 “别动,得揉开,不然起淤青。”程浪手上不停,揉了好一会儿忽然后知后觉到什么,迟疑着放慢动作,怔怔看向自己捂着徐翘额头的这只手。 迟来的窒息感和压迫感紧随而至,他像被火烫着,不受控制地放开了她。 徐翘随之回过神来,匆匆拎起挂在墙上的浴巾裹住自己,气喘吁吁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程浪在她炸成一团绚丽的烟花之前飞快起身,撇开眼:“你先穿衣服。”然后匆匆走出浴室,替她掩上门。 徐翘因酒精而迟钝的脑袋终于在这一刻找到精准的呐喊词:“变态!你是变态啊!” 程浪走到客厅,解下西装外套扔在一边,躬着背脊扶住客厅那张餐桌的桌沿平复呼吸,还没从大汗淋漓的发病状态里彻底抽离,就见徐翘裹着浴袍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手里举着一个防狼的空酒瓶。 他扯了扯领结,勉强透过气,举手投降:“听我解释。”徐翘掂了掂手里的酒瓶子,扬起下巴:“好啊,你说。”大有但凡他说错一句,下一秒就把他的头当棒球的意思。 “司机说你买了很多酒回家,我不放心,打你电话,打了十几通都没人接,以为你出事了。” “我赶过来的时候看到客厅里衣服散落一地,酒瓶子横七竖八,刚要喊你,听到浴室传来玻璃打碎的声音,因为着急所以直接开了门。” 徐翘晃晃进了酒的脑袋,扶着太阳穴思考起这话的前后逻辑。 “你可以检查手机里的未接来电。”程浪补充。 “等着。”徐翘把酒瓶搁到一边,蹲下来,从客厅那堆衣服里翻找出手机。 程浪由上自下的目光在她浴袍衣襟处一落即离,别过头,把领结扯得更松一些,喉结上下滚动。 因为不太清醒,徐翘花了两分钟才从手机屏幕挪开视线,然后想起什么似的,重新握起酒瓶:“等会儿,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程浪噎住,似乎试图钻钻看一个半醉女人的思维漏洞:“浴室门没锁。” “别偷换概念!”徐翘凶巴巴瞪他,“我说玄关那扇门!” “用……备份钥匙开的。” “你不是说你那儿没有吗?”徐翘手里的酒瓶子已经蠢蠢欲动。 “对,我这儿确实没有,”程浪点点头,“在高瑞那儿,高特助有备份钥匙。” 这么能说会道他怎么不去说相声出道? 徐翘一脸质疑:“你告诉我,这钥匙在他手里,跟在你手里,本质上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高特助是一个拥有独立人格的成年人,如果他的老板意图非法闯入一位女性的住宅,他一定会阻止这件事,除非是像今天这样事急从权的情况。” 刚赶到门口的高瑞脚步一顿:我怎么不知道我原来还拥有独立人格呢…… 高瑞轻轻靠近程浪忘了关实的门,从门缝里探进脑袋,看见自家老板保持举手投降的姿势站得笔挺,而对面的徐翘脸上渐渐露出一丝“是这样吗”的困惑迷茫。 程浪似有所觉地回过头,给鬼鬼祟祟的高瑞飞个眼刀子。 高瑞立刻把门关严。 屋子里,酒精姗姗来迟地发挥起它应有的作用。 徐翘已经思考不动,抬手一下下敲着自己酸胀的太阳穴,拧起脸道:“先放你一马,等我想通了再骂你……” 程浪好笑地抽走徐翘手里的酒瓶子,把它放到安全地带,又拎了拎自己后背汗湿的衬衫:“你到沙发那儿歇着去,洗手间借我用一下。” 徐翘嫌弃地挥挥手示意他去,疲惫地瘫进沙发,等到洗手间传来持续的水声,突然联想到什么,紧张地抽了口凉气。 一刻钟后,程浪出来时,看见徐翘的脸比刚刚更红了几分。 她盯着他,带着一种发现秘密的小得意,以及不太正常的醉态,搂着怀里的抱枕说:“看不出来,原来小程总这么快……” “……”程浪沉默片刻,才明白她意指什么,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别说胡话,你喝多了。” “我清醒着呢!”徐翘指着墙上的钟,“我都算出来啦,你就五分钟而已!” 这是酒精彻底上脑了。 程浪偏头确认了一眼时间:“你醉了,是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也不长啊,你还很骄傲咯?” “不是,等会儿,”程浪觉得自己今晚陪席时喝的酒也上头了,竟然还能反驳错重点,“问题在于我没有……” “你有你有!你敢说你刚刚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有感觉是一回事,但还不至于难忍到非要隔着一扇门在她这里解决。 程浪张嘴刚要解释,徐翘却已经冷哼着抓紧自己的衣襟,气哄哄地指控起他:“得了便宜还想卖乖呢!” 醉了就是了不起,什么话都能说,还叫人没法生气。 程浪深呼吸两次,放弃与她争论,问道:“你喝醉以后记不记事?” “啊?”徐翘眨着眼,好像没听明白。 “我是说,你第二天还能记得我们现在的对话吗?” “大概,可能,也许?”徐翘歪着脑袋不确定地答。 “那就当你不会记得了。”程浪走上前,手撑着沙发靠背,俯身下去,在她耳边轻声道,“到底快不快,以后应该会让你知道。” 徐翘愣愣看着他,打出一个不明所以的酒嗝。 到底快不快,以后应该会让你知道――翌日中午,徐翘一觉睡醒,满脑子都盘旋着这句话。 随之而来的,是从程浪破门而入,到最后他赶她回房睡觉的完整记忆。 徐翘双手抱紧脑袋,一脸绝望地发出鸟语:“哦我的玉皇大帝南海观音释迦牟尼……” 她都说了些什么羞耻玩意儿! 程浪居然还给她陪聊! 而且,而且…… 昨晚半醉半醒时没听懂的话,此刻成了一记敲在耳边的重锤,震得她头晕目眩。 快不快快不快快不快。 让你知道让你知道让你知道。 徐翘死死摁住扑腾得越来越快,仿佛要振翅高飞离开她身体的心脏。 理智告诉她,这句话已经构成言语上的性|骚|扰。 但这个心跳偏偏像当初在杏林湾收费站闻见三千万的尾气时一样刹不住车。 “该死的狗男人!走开走开!”徐翘拿起枕头砸向无辜的墙壁。 话音刚落,手机震响。 来电显示一个座机号码,徐翘隐约记得,这是程浪办公室的电话。 她捂着发烫的脸颊拼命摇头。 不行,不能接,接了多尴尬啊! 铃声响满,电话自动挂断。 徐翘松了口气,可紧接着却又听到第二通,第三通…… 第四通的时候,她欲哭无泪地摁下接听,发出弱弱的一句:“喂?” “醒了?”程浪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不带虚。 或许是因为,昨晚他对她撩骚之前,是她先主动点的火。 罪在她。 “嗯――”徐翘心虚地拖长了声应他。 “那起床洗把脸,去把醒酒汤喝了,周姨温好了放在厨房。” 为什么这男人说话语气这么自然,真当她喝醉了不记事吗? 对,她就是不记事! 徐翘清清嗓子,恢复了中气十足的样子:“啊?你怎么知道我昨晚喝酒了啊?” 34 34 那头程浪安静数秒,然后问:“不记得了?” “啊,我应该记得什么?”徐翘一脸苦恼地薅薅头发。 虽然程浪现在看不见她的神情动作,但她得把细节表演到位,才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像那么回事。 “没什么,不记得就算了。”程浪笑了笑。 要不是昨晚最后行差踏错,这事谁跟他算了啊?徐翘对着空气不甘心地挠了一拳:“什么算了呀?你说清楚。” “昨晚听说你买酒回家,担心你一个人胡喝,我来看过你。” “我居然给你开门了?”徐翘佯装惊讶。 “没有,是我自己开的,高特助那里有份备用钥匙。” 徐翘轻轻眨了眨眼。 这男人虽然骚,但没趁她“失忆”胡编乱造,还算骚得光明正大。 她勉强接受了他的说辞:“那昨晚特殊情况就算了,今天起我要没收高特助的备份钥匙。” “已经没收了。”可能是因为在笑,程浪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像他们初见时的温柔,“我仔细想了想,虽然我认为我值得信任,但站在你的立场看,这确实有失公允,像昨晚这样的乌龙也容易引发误会,所以我已经把备份钥匙转交给周姨。以后再发生类似的事,我会让周姨先过来看看,你觉得这样好吗?” 居然知道用商榷的语气跟她讲话了,是什么让这个狗男人一夜懂事?难道是她惊人的美貌吗? 徐翘耷拉下嘴角,撩开浴袍衣襟往里瞅了眼――是挺美的,怪不得狗嘴都吐出象牙了。 可惜程浪把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她都找不到茬了。 她长这么大都没给男人看过,便宜了他,还想鸡蛋里挑点骨头,从他那里讨些利息回来呢。 “说话。”程浪笑着催促。 怎么他今天每句话每个字都带着笑? 徐翘找到茬了:“你干吗一直笑?笑得人毛毛的。” 程浪似乎愣了愣,愣过之后又笑起来:“哦,手头一个大项目昨天有了些进展,所以心情不错。” “……”这大项目不会是“大型猎艳计划之今天睡到徐翘了吗”吧? 那“如雷贯耳”的骚话又在耳边循环播放了。 徐翘揉揉发烫的耳朵,打算开溜:“我还要起床上班,不跟你闲扯了,以后别芝麻大点事就打我电话!” 程浪认同道:“我也觉得有时候不必要打电话,但我的手机至今无法发送短信给你。” “……”还有这种求放出黑名单的手段? “你意思是怪我咯?”徐翘叉起腰来。 “我只是在陈述客观事实。” “那你要是能发得通短信,就不会动不动给我打电话了是吧?” “理论上讲是这样。” “实践上也必须是!我要开始认真工作了,哪有功夫天天骂你啊?” “好,我不在上班时间打扰你。” “行吧,”徐翘用一种“那你把简历放这儿,回去等面试通知吧”的大佬语气说,“那你把电话挂了,回去等着出黑名单吧!” 兰臣集团总部六十二楼办公室,高瑞看到程浪在短短几分钟里露出了七次虐狗笑容,甚至挂断电话后,还在撒只有特助能享用的专属狗粮―― “她怎么这么横?”程浪问他。 高瑞在脑内把这句话自动翻译了一下,答道:“可能是吃可爱多长大的吧。” 程浪挑眉:“我说她可爱了吗?” 就您这明贬实褒的语气,还需要我给您分析您说人家横的时候,嘴角上扬多少度,眼里含了几汪春吗? “哦,那我理解错了。”高瑞一脸“随便您高兴啦”的表情,说起正事,“宋医生到了,在门口候着呢,要给您请进来吗?” 程浪恢复正色,点点头,起身坐到沙发上。 宋冕进来给他做了个血压心率的常规检查,摘下听诊器说:“您说您这两天发病频率很高?” 程浪点头。 “但体征上没有异常。” “你的意思是?” “频繁发病,却没有造成体征异常,说明您的身体在慢慢适应发病的过程,这是好现象。”宋冕沉吟片刻,“冒昧请问,您最近两次发病的契机有没有共通点?” 程浪回忆了在公寓楼下替徐翘打掩护,以及在浴室给徐翘揉额头的经过,简单概括:“都是偶发紧急状况,我在没有思考的情况下作了一些应急举动。” “也就是说,是您主动的?” “是。” “那发病过程中有什么特殊细节吗?” “前一次,我在确认发病后克制着没有作出应激反应。后一次,我没有在第一时间感受到异常症状,而是意识到自己正与对方肢体接触后才产生不适感。” 宋冕点点头:“这是非常大的进步,您能够在某些瞬间忘记自己是个病人,说明在这几个瞬间里,对您来说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 “重要?”程浪眯起眼。 “对,重要。心病要靠心药医,当这些瞬间在您心里变得越来越重要,您的病症就会越来越可控。您脱敏的过程,其实就是恋爱的过程。说得直白点,根据您的描述,我认为您已经喜欢上了对方。” 程浪掀了掀眼皮,皱起眉头:“医生可以在病人并没有主动询问的情况下,随意给病人宣告‘死期’吗?” 宋冕笑起来:“您言重了,那您忘记我刚才说的话吧。” 程浪双手交握,缓缓眨了眨眼,沉默半晌后,带着不甘愿却又无可奈何的笑说:“这恐怕有点难。” 茶几上传来的手机震动,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程浪瞥了眼屏幕,原本轻飘飘的目光加重了几分力道。 那是徐翘这么久以来,发给他的第一条短信:「我额头上为什么会有一个包???」 徐翘是在洗漱的时候发现自己额头长角了。 昨晚情形有点混乱,程浪虽然第一时间给她揉过,但两人后来都被其他事转移了注意力,还是没揉透。 当然徐翘觉得这应该只是普通淤青,原本没必要跟程浪交涉,只是做戏得做全套,她要是不问这一句,就露馅了。 所以她刻意打了三个问号加强疑问语气,以证明自己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程浪很快回复:「你昨晚不小心撞到墙壁了。什么样的包,拍照过来,我让医生看看。」 徐翘:「不要,好麻烦。」 程浪:「听话。」 “……”徐翘拿着手机的手一抖。 让拍照就让拍照,话说得这么暧昧是干吗啦! 她对着浴室镜子戴起一个小可爱发圈,让额角露出来,拿手机拍摄时,发现发圈很容易入镜,又不太满意地把它摘下来,换了成熟点的一字夹,调整到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忧伤角度,咔擦一张。 结果仔细一看照片,额角边的头发怎么好像油了? 哦,昨晚泡完澡本来要洗头的,被某个不速之客打乱了计划。 唉,虽然程浪对她的印象也没那么重要,可发这么邋遢的照片出去,是不是有点对不起自己的颜值? 亮丽不够,PS来凑。徐翘打开一个美颜软件,开始了一番风生水起,出神入化的专业操作,直到每一丝头发看起来都柔顺蓬松了,才发彩信给程浪。 三秒后,程浪回复:「……」 「看不到。」 徐翘一愣,重新点开照片大图。 “……”怎么不小心把包给P掉了! 她使着恼羞成怒的力气,噼里啪啦敲字:「家里光线不好!手机前置镜头像素又低!本来就这样啊!」 程浪:「我没说是你的问题。」 程浪:「那我让医生过来一趟。」 徐翘真的很讨厌看医生,可因为不肯承认自己P图过度,只能硬着头皮接受了这次面诊。 上班计划耽误,她在家里吃了周姨准备的午饭后,干等着医生上门。 程浪说他下午有个会,暂时走不开,一会儿是医生单独过来,让她认准人再开门,还给她发了张医生的职业一寸照。 徐翘一看照片,记起来了,家里还没出事的时候,之前在酒店替她检查头皮的也是这位,好像姓宋,因为长得挺清秀,性格也是比较有亲和力的温和型,所以她留了些印象。 这边地方偏,不是新式高级公寓,没接可视系统,门铃响时,徐翘听程浪的,先通过门镜确认了来人,才打开门:“宋医生?” 宋冕在门打开的瞬间目光一凝,随即才定了定神说:“是我,是小程总吩咐我过来的。” 徐翘奇怪地眨了眨眼。 说起来,这位宋医生上次看见她时,好像也是这种异样的,好像认识她似的反应。 她摸摸鼻子,莫名觉得心里有点没底,把人请进来后,指了指门:“我可以把门开着吧?” 宋冕微微一滞,又很快笑道:“当然可以。” 徐翘没把宋冕带到沙发那边,而是在餐桌旁停了下来。 宋冕似乎也挺会看眼色,把医药箱就近放下,让她坐好,然后像上次那样戴上橡胶手套,拨开她额前碎发察看,一边问:“什么时候撞到的?” “昨晚。” “刚撞到那会儿揉过吗?” 徐翘一句“揉过”刚到嘴边,猛然间悬崖勒马。这是程浪的人。她在失忆,不能穿帮。 她含糊道:“我不记得了G。” “不记得?”宋冕神情严肃起来。 “啊,”徐翘猜到他误会了,“应该不是伤到脑子,是我昨晚酒喝多了……” 宋冕略略松了口气。 “那个……揉没揉过,你可以问下程浪啦。”徐翘有点尴尬地说。 “他在场?” 徐翘点点头。 宋冕似乎想到什么,出起神来。 “宋医生?” 他回过神:“我想他应该给你揉过了。” 徐翘一愣:“你们医生这么神通广大,这也能靠‘想’知道?” 原本当然想不到,但结合程浪中午提到的“应急举动”就不难猜了。 宋冕一笑带过,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松开手道:“有没有其他不良反应?比如眩晕,反胃?” “没有。” “那就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局部血肿,不需要用药,七十二小时内冷敷,七十二小时后热敷就行。”看徐翘好像不是很懂这些常识,他又补充,“冷敷用冰袋,热敷用热毛巾,这些操作没有次数限制,只是要保证每次时间不要过久,别冻伤或烫伤自己。” “听起来好复杂,不敷行不行啊?”她皱起眉头。 “要是嫌麻烦,它自然而然也会好,只是时间会久一些。你可以让人帮你敷,”宋冕说到这里,朝四面看了眼,“现在没有阿姨在照顾你吗?” “算是有……” 徐翘答到一半愣了愣。 什么叫“‘现在’没有阿姨在照顾你吗”,说得好像他知道她原本是众星环绕的千金小姐一样。 徐翘面露古怪:“你怎么知道我以前有阿姨照顾,你认识我?” 宋冕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猜的,之前在奥德莱登见过你一次,那酒店一般人应该住不起。” “如果是这样,那你应该确定我身边雇了阿姨,为什么多问刚才那句?” 他那句下意识出口的“现在”,完全是了解她家近况的反应。 宋冕收拾医药箱的动作一顿,默了默,沉出一口气:“对不起,徐小姐,我确实听说过你。” 认识就认识,多大点事,撒什么谎? 徐翘皱皱眉头:“你全名叫什么?” 宋冕拎起整理完毕的医药箱往外走:“我该走了,徐小姐。” “你留下名字再走。”徐翘站起来,“你现在不说,我也可以回头问程浪,结果都一样。” 宋冕背对着她,僵在玄关处,沉默良久后,回头道:“宋冕。”然后匆匆拔步离开。 徐翘愣了愣。 宋冕…… 宋冕? 一段遥远模糊的记忆,带着多年前夏天的青草味,零零碎碎地闯入了她的脑海。 35 35 如果说,徐翘不堪为首的小学时代,还有什么人或事是值得她记住的,大概就是在那段黑暗的岁月里,她幸运地拥有过一个朋友。 那个男孩子高她两届,是学校里的大队纪律委员,虽然跟她一样,家境在圈子里不算出挑,但因为成绩拔尖,性格乐于助人,长得又特别周正干净,处境并不像她那样糟糕。 她已经记不清第一次和他相遇的具体情形。 那段日子被她认定为“童年耻辱”,所以很多记忆都在长大后被她的潜意识淡化了,只隐约记得,似乎是有天,她在体育馆被赵宝星那群人刁难,他出现赶走了她们。 他是大队纪律委员,以正当理由约束欺负人的低年级学妹并不难,所以类似的事之后还发生过几次。 几次过后,她意识到他好像不是在管纪律,而是在帮她,所以主动询问了他的名字。 “宋冕。”――就像刚刚那样,他只说了这么两个字,没讲清楚是哪个“冕”就匆匆离开,大概没想讨得什么回报。 当年的她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直接追了上去,拦住他说,我家是做珠宝的,我送两颗钻石给你,谢谢你吧。 他摆手说不用。 她又问,那你不是白帮我了吗? 他笑着说,那以后你当我朋友吧,朋友帮朋友是应该的,就不用送钻石了。 徐翘能把这段对话记得格外清楚,或许是因为,那是这座城市里,第一个愿意当她朋友的人。 而且他说的是“你当我朋友吧”,不是高高在上,施舍一般的“我当你朋友吧”。 所以她高兴地接受了他。 可两人不在同一个年级,说是朋友,却没能在后来产生太多交集。 徐翘的回忆里,只剩下那年夏天,偶尔放学后,他陪她坐在绿茵场的看台上,拿着一本语文书,一遍遍纠正她被人嘲笑的口音。 所以虽然这个男孩子在夏天结束后突然与她不告而别,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他在她心里连脸都模糊了,她还是能在听见他名字的时候,把他跟淡淡的,沁人心脾的青草味联系在一起。 徐翘站在玄关愣了半天,微微有些发懵。 说来也巧,如果早几个月,她还真不一定能立刻把这号人从回忆里扒出来。 之所以此刻轻松记起,是因为之前被程烨甩的时候,朱黎说她好可怜,初恋给了这么个渣男,她不服气,搜肠刮肚想了半天,说她初恋明明在小学,还通过自己也分不清虚实的记忆美化,把他描述成了“身披五彩圣衣,脚踏七色祥云”,救公主于水火的英雄骑士。 朱黎说“小学鸡一起读课文练发音”也算谈恋爱吗,她非说就算,强行把人从陈年往事里拉出来初恋了一回。 徐翘这会儿特别想跟朱黎讲讲这事,来消化和宋冕重逢的震惊,可她们已经断联好久了。 她只好先出发前往工作室,一边在车上默默梳理,宋冕在她面前躲躲藏藏的原因。 当年他不告而别后,她生气伤心了好一阵,直到得知,他是因为家里生意遇到困难,跟着父母南下去了,才释怀一些。 这么一想,宋冕是不是跟现在的她一样,觉得自己家没落了,所以不愿意面对故人? 可是既然不喜欢这个圈子,以他的年纪,又为什么不在大医院工作,而来给有钱人当私人医生呢? 疑惑太多,换作以前的徐翘,或许会不管三七二十一跟他问个明白。可她如今对他的处境有了“同理心”,突然就不敢这么我行我素了。 而且她刚刚居高临下,刨根问底的态度,应该已经让他挺不舒服了吧。 徐翘一路念着心事,游魂似的走上工作室的旋梯,冷不防迎面来了个人。 “啊,羽小姐,我正想找你呢!”对方拿着平板停住脚步。 徐翘抬起头,认出了来人。 这是跟她同岗的珠宝设计师,跟她年纪差不了多少,也是初出茅庐的新人,姓皮名诞,工作室其他人都叫他“小皮蛋”。 “找我做什么?”徐翘心不在焉地问。 皮诞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就是,就是那个吧,我最近能不能跟你共用大画室?我要参加这个比赛……”他把平板拿给她看,“需要准备手绘稿,你那边采光设备比较好。” “没问题啊。”徐翘点点头,正要与他错身而过,一眼瞥见平板屏幕,“等会儿,这什么比赛?” 她指着屏幕上那颗目测净度与克拉数惊人的缅甸蓝宝石说。 “比利时一个民间珠宝设计大赛,这颗缅甸蓝宝石原石是彩头之一。” “一个民间比赛这么大手笔?”徐翘惊讶。 “是啊,大家都挺震惊的,你知道珠宝收藏家汤森吗?” “当然。” “前阵子汤森在北城举办了一场珠宝拍卖会,那条用缅甸蓝宝石打的手链拍了两千万人民币,这事你听说过吧?” “……”她不仅听说过,她还是那场竞拍中的失败者。 徐翘点点头:“嗯,略有耳闻。” “这块原石就是汤森赞助的,不仅达到皇家蓝级别,比起拍卖会上那条手链的主石,净度还更纯,重量接近八十克拉。而且它居然是新人组的彩头。” “新人组?” “对,比赛分为专业组和新人组,专业组那边的奖品还没公布,新人组这边的金奖就是这块原石,你说刺不刺激?” 徐翘心神一荡,面上处变不惊:“是有点刺激。”――是非常刺激。 “虽然这种民间比赛权威方面含金量不高啦,但对新人来说还蛮值得小试牛刀的,说不定就崭露头角了,再说奖品这么丰厚,不拼一把,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离一夜暴富有多近。” “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是太有道理了。 徐翘拍拍他的肩,若有所思地上楼走进办公室,打开电脑疯狂搜索起这场比赛的相关资料。 在了解到距离报名截止只剩十个钟头时,她觉得自己可能暂时分不出神去思考宋冕的事了。 有时候人做一个决定,往往需要被时间推一把。 当你有足足一个礼拜考虑是否做一件事,很多负面因素会一天天打消你的热情,加重你的顾虑,可当你只剩下十小时,这事可能头脑一热就定了。 徐翘联系了郁金,在傍晚时分得到她“可以一试”的肯定答案,兴奋地填写起个人资料,用伯格珠宝工作室实习珠宝设计师“羽立”的名义提交了报名申请。 做完这些,天已经彻底黑了。 皮诞听说她报了名,很高兴暴富路上有了同道中人,给她点了份晚餐,怂恿她一起进画室。 徐翘正打算闭关创作,忽然收到程浪的短信:「下楼来一趟?」 醉酒事件过后,她还没跟程浪见过面。 徐翘有点发憷,想装看不到,可是透过落地窗看见宾利就停在楼下,只好回复:「我在忙。」 程浪:「就耽误你十五分钟。」 “……”徐翘现在不太能直视“十五分钟”这个词,深呼吸做了一下心理建设,才裹上大衣围巾,戴起遮额角的帽子下楼。 宾利特意开到了工作室门前,上个车的功夫实在冻不着她,她这全副武装的样子倒叫人发笑。 徐翘坐上后座,与程浪保持着最远距离,语速极快地说:“找我干吗?”――像是做错事的小孩,用恶劣的态度,拙劣地掩饰着心虚和慌张。 程浪低头笑了笑,从车载冰箱里取出一个冰袋:“给你敷额头。” 她一愣:“啊,宋医生……他跟你讲了呀?” “嗯。”程浪招招手,“过来点。” 徐翘摇头,朝他伸手:“冰袋给我,我自己来……” 他拿冰袋稍稍碰了一下她的手心。 徐翘立刻往回一缩:“嘶……” “还要自己来吗?”他问。 “你怎么都不会冷?”她斜瞅着他,点点自己脸颊的位置,“你是不是皮特别厚?” “是,我皮特别厚,”程浪好笑地点点头,“可以过来了吗?” 徐翘清清嗓子,吝啬地挪了一小下,靠过去半个身位。 程浪侧过身,一手去摘她帽子,一手去扶她身后座椅靠背借力。 徐翘心脏猛地一颤,紧张地看了眼他圈过来的手臂:“能不能换个姿势?” 这个姿势好像他在她耳边说骚话的样子。 程浪垂下眼看她:“你有什么创意?” “就,就除了这个姿势都行。” 程浪往后退了退,拿起一个小靠枕,搁到自己腿上:“那你躺过来。” “……”这个姿势好像更限制级。 “不是说除了那个姿势都可以?”程浪催促,“冰袋放热就没效果了,你不想一整个冬天都戴着帽子遮额头吧?” 徐翘瞪了瞪眼:“这么严重?” “宋医生说的。” “他没跟我说需要那么久啊。” “跟我说了。” 刚巧提到宋冕,徐翘心里主意一动,顺势道:“这还两套说法呢,我看他是个庸医吧?要真有本事,这么年轻怎么不去大医院,来给你们这种资本主义阶级剥削?” “人家很优秀,只是遇到一些特殊情况。” “什么特殊情况啊?” “这属于个人隐私。”程浪的眉梢扬了起来,“你好像很关心我的私人医生?” 想从这男人嘴里套话果然是痴心妄想。 “我是关心我的身体,你老让他给我看病,我不得了解了解他职业水平?” “那下次换个医生给你看。” “……”徐翘眼皮一抖,“你不会要把人开了吧?” “应该不会吧。”程浪给副驾驶座的高瑞暗暗使了个“去查查”的眼色,然后拍拍靠枕,再次无声催促徐翘。 徐翘觉得自己好像从这个动作里瞧出了点“你乖点就不会”的意思。 这是什么为童年玩伴向恶势力交易身体的狗血剧本。 她妥协了,咽了咽口水,慢慢横卧下来,隔着靠枕躺上他的腿,还没躺实就哆嗦了下,手一撑又要起来,结果被程浪一脑袋摁了回去。 “我又不会在这儿吃了你。”他说。 “……”这话说的,那是会在哪儿吃了她? 程浪轻吸一口气,抵抗着身体产生的细微异状,拿冰袋摁上她额角,一边跟她说话分神:“吃过晚饭了吗?” 徐翘四肢僵硬得厉害,正好也需要这种没营养的对话分散注意力,飞快眨着眼配合答:“吃过了。” “吃的什么?” “饺子。” “什么馅?”程浪调整着冰袋位置,在她额角一压一放,让她不至于被冻到。 “白菜?香菇?好像是,我也不认识。” “怎么吃这么素?” “皮诞好像在减肥。” “那你再点别的就是。” 徐翘的身体在无聊的对话里渐渐松弛下来,发现程浪专注于冰敷,没有丝毫揩油的行为,还多了种“这狗男人在为我服务”的满意爽感。 她的语气变得不那么硬邦邦了,嘀咕道:“我懒啊,而且忙着呢。” 程浪的呼吸也稍稍顺畅了些,从平视前方,到能够垂眼看她:“在忙什么?” “就画画呗。”徐翘不想在比赛结果出来之前让他知道这件事。 程浪点点头,没再问下去。 二楼落地窗前,贴着玻璃排排站的一双人瞅着宾利后座车窗,齐齐抽了口凉气。 苏杉嘤地一声:“我就说老板跟羽立姐有点什么吧?” 罗莎瞪着一双火眼:“这可不止是‘有点’了,人小姑娘趴下去都多久了?大晚上特意开车过来就为这档子事,老板过于禽兽了吧?” 36 36 自从在程浪后座躺过十五分钟,徐翘感觉自己一夜之间被工作室的女同胞们捧成了手心上的小娇花。 怎么说呢,原本大家才刚认识,对她这个板上钉钉的关系户多少存着些敬畏,平常虽然面上跟她客客气气,实质却总带着几分疏离,估计觉得跟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些徐翘全都心里有数,也没预期和她们交上心,毕竟从小到大习惯了独来独往。 可这晚过后就不一样了。不知是哪来的神秘力量,让她的女同事们浑身上下散发起了一种与她同仇敌忾的光芒。 三位年龄参差不齐的女性――十九岁的前台苏杉,二十五岁的助理林白,二十九岁的工艺师罗莎,摒弃代沟,集体拧成一股绳,在发现她痛经坚持画稿后涌进了画室。 林白端着红糖水,苏杉拿着止痛药,罗莎捏着暖宫贴,以一种“哼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的眼神把无辜的皮诞赶出了画室,凑到徐翘的画架前嘘寒问暖。 “羽小姐,这红糖水是我刚泡的,您趁热喝了,应该能好过点。”林白说。 “羽立姐,要是实在疼得受不住就吃我的止痛药哦,这个药没什么副作用的啦,我每个月都吃。”苏杉说。 “来,小羽,你跟我去洗手间,我给你贴暖宫贴,这效果绝对立竿见影!”罗莎说。 徐翘懵懵地眨了眨眼:“那个,我们工作室还兼职推销女性生理期用品吗?” “怎么会?”林白一哽。 苏杉委屈道:“羽立姐,我们是真的关心你。” 罗莎跟着点点头:“是啊,女孩子出门在外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不舒服就别勉强自己。” 三人说完,“你懂我来我懂你”地对视几眼――难怪昨晚老板在下楼来了那出,原来是女方生理期,那要不是生理期,车是不是能直接原地震起来? 徐翘愣愣接过三样东西,点了点头:“哦,那谢谢你们,其实……” 其实今早姨妈血染红床单,被周姨发现后,周姨第一时间就给她备了这些用品。然后这消息跟火箭发射似的迅速传到程浪那儿,程浪还让她别来上班了。是她心心念念着大赛里那颗蓝宝石,一意孤行地来了画室。 三人殷切地看着她:“其实什么?你心里如果有委屈,可以跟姐姐妹妹们说,我们一定站在你这一边。” 这里的职场不搞宫心计争宠就算了,怎么还姐姐妹妹上了? 徐翘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我没什么委屈的啊。” 这么漂亮一姑娘,为什么那么包子呢? 罗莎摇摇头:“好吧,那姐最后叮嘱你一句,生理期千万不可以有性生活,你这还痛经呢,可别被男人花言巧语一哄就浴血奋战去了。” “……”活这么大从来没有过性生活的徐翘对这对话尺度,稍微有那么一丝丝不适应,但她还是不露怯地摆了摆手,装得不是单身狗似的,“安心啦,女人生来就是驾驭男人的,哪能给男人几句话哄得五迷三道。” 这姑娘还强颜欢笑呢。 三人不是滋味地离开了画室。 徐翘自顾自继续画草图,等到中午用餐时间才走下楼去。 结果刚走到大厅,就看见林白带着一群餐厅服务生推进来一长排餐车,招呼她选餐。 她又懵了:“今天这是怎么了,大家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吗?” 罗莎呵呵一笑:“可能老板做了吧。” 林白指指餐车:“这些不是我们安排的,都是程总吩咐人送来的,程总说我们平常吃得太寒碜了,从今天起,工作室午餐和晚餐都让一家……哎叫什么来着的,反正是个高级餐厅给包了。” 皮诞走到餐车边去掀餐盖,一路掀一路绝望哀嚎:“鲍鱼海参粥?乌鸡汤?焖羊肉?我这刚开始减肥呢!” 他话音刚落,苏杉艰难地抱着好几捧花从外边进来,气喘吁吁道:“还,还有这个,谁来接我一把……” 林白和罗莎赶紧上前,一人从她怀里接过一束花,怪道:“这也是老板的手笔?” “对,”苏杉把一束向日葵搁到自己工位上,然后对调了林白和罗莎手里的花束,边解释,“向日葵是我的,百合是林白姐的,红掌是罗莎姐的。” “离三八妇女节还有三个月呢,怎么就给女员工集体送花了?”皮诞不解。 “你们两位男士也有,外边还有两盆发财树呢!” “这么多花花草草,还都不一样,有什么讲究?” “当然有啦,林白姐上个月刚订了婚,所以送百合祝她百年好合咯,罗莎姐正在事业上升期,所以送红掌祝她工作一帆风顺嘛,至于我,我是这儿最年轻的小太阳,当然要送我朝气蓬勃的向日葵啦!”苏杉说完,轻轻杵了杵罗莎,小声道,“怎么办,我好像要被老板收买了……” “哦,那羽小姐的呢?”皮诞往苏杉怀里最后一束花看去。 正用“这男人搞什么啦”的闪烁眼神默默吃瓜的“羽小姐”突然被Cue,装作不经意地跟着瞄了过去。 苏杉把花朝前一递:“这花我也不认识呢!” 徐翘猝不及防被塞了满怀的花,人都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再抬眼,就感到身上唰啦啦汇聚了全场的目光。 她低头看了眼怀里的花,想了想说:“是哦,从来没见过这花,看它白得挺纯洁的,老板可能是想祝我去年毕业快乐吧。”说着朝大家微笑点头,保持着优雅的姿态转身,“你们替我谢谢老板,我先把花拿上去。” 徐翘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上的那刹,底下立刻头碰头窃窃私语起来。 “这不是白玫瑰吗?是个女人都认识吧?” “怕她害羞嘛,我们就不要揭穿了!” “哎,白玫瑰的花语叫什么来着?” “一看你偶像剧看得就不够多,叫――我足以与你相配。” “呜呜呜我原谅老板了老板太会!” 三十公里外,话题人物正在办公室签署合同,停笔间隙,抬眼问了句:“都安排上了?” 高瑞颔首:“您放心,午餐和花已经全部到位,要不要再送点别的呢?” 昨晚程浪察觉到徐翘对宋冕的态度有些奇怪,看从来不多管闲事的小姑娘破天荒地关心起一个小小的私人医生,让高瑞去查两人是不是认识。 高瑞起初还觉得是“恋爱中的男人”过分敏感了,结果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徐翘跟宋冕居然当过一年的小学校友。 时隔多年,具体细节已经打听不着,两人到底曾经有过什么关系,程浪无从得知,再看徐翘和宋冕并没有私下联系,也不便打草惊蛇,免得反倒弄巧成拙,所以只是“敌不动我动”地先把工作室那块阵地稳住。 程浪思索片刻道:“她今天在画室做什么?” “徐小姐专心准备比赛呢,我看她也就是一时兴起关心关心老同学,这会儿注意力早就在正事上了,在徐小姐心里,男人哪有宝石重要啊!” “……”嗯,是,不止宋冕,他这个男人可能也比不上宝石。 程浪淡淡“哦”了声:“那就暂时别有太多动作了,先让她安心创作,这阵子保证她作息规律,三餐营养,她工作上有什么硬件需要,第一时间给到位。” 高瑞点点头,替自家老板掬起一捧辛酸泪。 这成功女人背后的男人,要当得面面俱到,也是不容易啊。 徐翘确实被那颗皇家蓝缅甸蓝宝石吸引得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接连半个月,跟定海神针似的,从早到晚杵在画室绘制设计稿,与外界最多的联系,就是跟郁金,以及郁金介绍给她的一位美术大拿视频连线,反复打磨图稿。 临近截稿日期,她连平安夜都没记在心上,直到那天傍晚,程浪让人给全工作室送来圣诞礼物,才想起这一年都快到头了。 大家高高兴兴在楼下“分赃”时,她正在办公室跟郁金视频,等她对最终稿给个准话。 电脑屏幕那头,郁金看着她的扫描件愣了很久才抬起头来。 徐翘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怎么样?” “我不知道怎么评价,我好像想不到和这个作品般配的形容词,你让我思考思考……”郁金眼睛里仿佛闪着光,“翘,艺术家经历的所有苦难,一定都会变成她的人生财富,最终投影到她的作品上,我认为这个作品,就是你涅的开始。” 徐翘的心怦怦跳起来:“你别这么夸我啦,我会飘的!我只是想去赢颗宝石而已!那照你这么说,我可以把扫描件提交给大赛主办方啦?” 郁金点点头:“这设计稿拿去参加民间比赛,好像有点大材小用了,不过不要紧,你以后还会有更出色的作品。” 徐翘挂断视频,不好意思露于人前的雀跃彻底爆发,在办公室里蹦蹦跳跳绕场一周。 绕到一半,办公桌上的手机震动一下,接收到一条来自程浪的短信。 这男人半个月前送来一束白玫瑰后,就说他近期公务繁忙,不能常常过来,已经好一阵没找她唧唧歪歪。 她拿起手机一看。 程浪:「羽小姐,平安夜放假吗?」 徐翘这会儿心情美丽,看谁都顺眼,回复的时候也就多了那么一些小情趣:「不放怎样?放又怎样?」 程浪:「如果你不放假,我就得给全工作室准备平安夜晚餐,如果你放假,那就只需要准备一人份。」 ――结果那头回复过来的,居然更有情趣。 徐翘再次回过去:「程老板供了全工作室半个月的米其林餐,终于千金散尽啦?」 程浪:「谁的钱都不是白捡来的,能省当然省一些更好,就看羽小姐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了。」 徐翘对着手机屏幕无声略略略。 会说话了不起?以为全天下的女人都吃这一套吗? 呵,那确实还是有点用处的。 看在他半个月没骚扰她的份上,徐翘大发慈悲地敲字:「行吧,姑奶奶今天心情不错,就帮你这个忙。」 程浪:「一小时后来接你。」 徐翘搁下手机,拿手机前置摄像头照了照自己的脸,拎起化妆包,打算去洗手间补个妆。 结果发现二楼洗手间关着门。 她正要转身去三楼用程浪那间,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从洗手间里传了出来。 “小羽的设计稿完成了吗?”是罗莎的声音。 “完成了,总算一笔心事落地,也辛苦皮诞跟着陪跑了。”林白笑着答。 一笔心事?跟着陪跑? 徐翘奇怪地皱皱眉头,耳朵贴上门板。 罗莎的声音再次响起:“老板虽然禽兽了点,倒也是用心良苦,哎你说他会不会直接疏通主办方,搞个黑幕让小羽高兴啊?” 徐翘手里化妆包砰地落了地。 37 37 很多原本没在意的细枝末节忽然在徐翘心里串成了一条线。 皮诞跟她借用画室的时候,为什么“刚巧”让她看见了那颗蓝宝石,描述比赛的言语间,又为什么“恰好”带着一股说服她参赛的倾向。 还有,程浪这十几天以来所谓的“公务繁忙”。 徐翘觉得自己傻兮兮的。 起早贪黑忙活半个月,人生中第一次卯足劲想干成一件大事,还不肯告诉程浪,打算等比赛结果出来给他点厉害瞧瞧,结果一转头发现,他才是那个提着线操控木偶的人。 洗手间里的谈话声戛然而止,似乎有人朝门走来,徐翘飞快捡起化妆包奔回了办公室。 程浪走上工作室二楼接人的时候,一眼看到一个河豚版徐翘。 办公室的门以一种守株待兔的架势大敞着,徐翘正襟危坐在办公桌前,气鼓鼓地盯着电脑,好像要在屏幕上剜出个血窟窿来。 这情形,跟姑奶奶刚才说的“心情不错”好像不太吻合。 程浪停在门边,敏锐地感受危险的气息,先试探性地在门上敲了两下。 徐翘抬起冒火的眼:“进来,把门关上。” 程浪扬了扬眉,审视的目光缓缓掠过办公室的一角一落,然后慢慢阖上门。 徐翘起身,把电脑显示屏一转,指着屏幕上的高清图问:“认识这颗蓝宝石吧?” 程浪眼睛微微一眯,大概有些进入状况了。 他点头:“认识。” “知道这个比赛吧?”她滑动鼠标,把网页界面拉到比赛公告栏。 “知道。”他再点头。 徐翘也跟着点了点头:“我在你眼里是有多草包,才需要你这么劳财费力地给我搭戏台子?” “我给你搭戏台子?”程浪眉心轻轻一皱,“你从哪听来这说法?” “我自己阅读理解的。” 程浪沉默着思索片刻,确认道:“你觉得我在给你拉黑幕?” 徐翘不说话,直直看着他。 程浪似乎是被气笑了:“我在你眼里是有多不入流,才让你听风就是雨地给我扣这种罪名?” 徐翘一愣,气势稍稍减了减:“什么罪名不罪名的,我也没说得这么严重……” “为一己私利操纵不正当竞争,耗费人力物力财力,践踏无辜,这件事性质还不够严重吗?” 徐翘第一次发现,程浪这人严肃起来还是挺可怕的。 她脑补了整整一小时跟他兴师问罪的画面,这会儿设计好的台词全忘光了,胡乱抓来一句是一句:“那你要是真这么光明磊落,做事情干吗老把我蒙在鼓里?骗我回国是这样,骗我参赛又是这样,你在我这里本来就是有前科的失信人,还怪我对你戴有色眼镜?” “如果你能先摘下有色眼镜,我为什么非要靠欺骗达成目的?” “如果你能先停止欺骗,我为什么非要戴着有色眼镜看你?” 程浪:“……” 徐翘:“……” 果然男人和女人一旦吵起架来,不管双方学历多高,口才多好,最后总会陷入“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样的无解命题,失去稳重,失去逻辑,只剩自己听着都觉得有点无语的幼稚互呛,仔细一回想还满脑子疑惑――怎么吵起来的来着?一开始说的好像不是这茬啊?为什么就跑偏了呢? 程浪撇过头盯着白墙冷静了会儿,才转过脸,松了松领结:“就事论事,我没联系过大赛主办方,信不信随你。”说完转身打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 徐翘难以置信地呆在原地。 这时候什么黑幕不黑幕已经不是重点了。 重点是,这男人就把她撂这儿了?平安夜大过节的,程浪居然把她一个人撂在了冷冰冰的办公室里? 徐翘不知道自己赌的哪门子气,非要徒步回公寓,瘪着肚子行走在冬夜的冷风中,在大马路上隔两步就骂一句“狗男人”。 “没搞黑幕就没搞黑幕,直接解释清楚不就完了!” “甩你那大如盘的脸子给谁看!” “还怪我听风就是雨?” “我怎么不误会人家雷锋做好事是别有用心,偏偏误会你?还不是你这人本来就坏!” “平安夜找你那一海塘的好妹妹去过吧!”“我独自美丽得很!” 徐翘哼哧哼哧踢着一颗小石子,一路走一路碎碎念,浑身滋滋冒着小火苗,方圆五米无人敢近身。 走到公寓楼下,巡逻的保安大叔认出了她,笑呵呵地问:“怎么今天一个人走回来啊?男朋友呢?” “没有男朋友!”徐翘低哼一声,走上公寓楼台阶,“有也死了!” 话音刚落,一阵引擎轰鸣声急速趋近。 徐翘回过头,看见那辆许久不见的蓝黑色帕加尼,正要躲开,被保安大叔拦了一把:“哎哟,是不是男朋友啊,知道来追你说明还有救!小年轻有话好好说,这夫妻吵架是常事,床头吵完床尾就合了嘛!” “谁跟他床来床去啊!”徐翘转身走进公寓楼,可惜保安大叔给程浪争取到了时间,她刚到电梯前,就被追进来的程浪拽住了手腕。 她一把甩开他:“干吗学你弟动手动脚的?” “走回来的?”程浪皱起眉头。 “我就算是飞回来的,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吗?” 程浪张了张嘴,又闭上,像在难以启齿什么。 电梯门移开,眼看徐翘要走,他终于闭了闭眼:“对不起。” 徐翘脚下一绊,回过头揉了揉耳朵:“蛤?” “对不起,”道歉这种话,说过一次之后似乎就容易了些,程浪低头看着她,“刚刚迁怒到你,是我不对。” 徐翘吸吸冻红的鼻子,停下脚步,眨巴眨巴着眼睛看他:“什么叫迁怒到我?” 程浪微微偏过头,像在深思熟虑什么,默了默才转回眼说:“我家里情况比较复杂,早些年,我二叔跟我父亲不太对付,为拉我父亲下马使过一些不入流的手段,简单地说,就是无下限的恶意商业竞争,其中也有不少黑幕事件。受此影响,我个人很反感这种做法,所以……” 所以当这种莫须有的罪名降临到自己头上,他难得的情绪失控了。 按理他向来不在乎旁人的眼光,但碰上徐翘,很多理都变得说不通。 这次的例外让他自己也有些惊讶。 徐翘听得发懵,把这些话消化了半天,愣愣点了点头:“哦,是这样……” “我重新跟你解释这件事。”程浪沉沉叹出一口气,“这场比赛的启动时间早在你回国之前,我没有干涉任何前期工作,更不打算插手后期获奖结果。是,在这种小规格比赛上设置黑幕对我来说很容易,但这件事没有意义。” “如果你没有这个实力,在民间赛事给你作弊,等你将来走上权威舞台一样会露馅。而如果你有这个实力,我何必花费财力去疏通关系?我说过,谁的钱都不是白捡来的。” “那蓝宝石是怎么回事嘛?”徐翘闷闷地说。 “这就是我唯一动过的手脚。我没有联系大赛主办方,但我联系了汤森,让他把赞助品换成那块原石。你对上次拍卖会上的那条手链耿耿于怀,我觉得这块原石应该能给你参赛的动力。” “汤森就是个财迷,这么值钱的宝石说拿就拿出来了?” “聪明的财迷会放长线钓大鱼,跟我攀上关系,将来能得的利益,和眼下区区一块蓝宝石比,你觉得哪样更值得他动心?” “……”N瑟,N瑟死他算了! 徐翘觑觑他:“那你干吗不跟我直说。” “小姑娘,”程浪笑了,“如果我事先挑明这蓝宝石跟我的关系,你还愿意参赛吗?” 扪心自问,徐翘觉得她可能打从一开始就会怀疑这里面有鬼。 但“如果”这种事,除了老天爷,又没人有证据。 徐翘扬起下巴:“谁说不愿意?你自己林黛玉似的想太多!” “……”程浪点点头,“我姑奶奶都没你这么横。” 徐翘刚要再打句嘴炮,胃先打了个响炮,咕噜噜叫出声来。 瞧这孙子给他姑奶奶气的,造孽不造孽呐! 她叹了口气,手刚摸上肚子,就听程浪也跟着叹息了一声:“跟我吃饭去。” 嚷嚷半天最后还是跟这个男人过平安夜,徐翘也不知道这一出是闹来干什么的。 她皱皱鼻子,瞅了眼外边的帕加尼:“你亲自开车?” “是。” “这回竖不竖栅栏?” 程浪现在的状况比以前好上一些,再看徐翘目前这态度,也不可能主动跟她肢体接触,应该不至于开车时发病,于是摇了摇头:“不竖。” “那好吧。”徐翘勉强点了点头,刚跟程浪并肩走出公寓楼,眼前蓦地闪现两道黑影。 “Surprise――!”江放和沈荡忽然从天而降,当然,喊话的那个是江放,沈荡只是一脸生无可恋地被他拖了出来而已。 程浪、徐翘:“……” 徐翘立马拽着程浪的腰往他身后躲。 程浪刚把人掩起来,就见对面江放摆了摆手:“悖别躲了,刚在门外瞅得老清楚了!” 徐翘小脸皱巴巴,从人肉挡箭牌身后走出来,恨恨看了程浪一眼:“你怎么还叫人跟踪上了啦?” 程浪也有点头疼,看看两人:“问你们话呢,怎么还跟踪上我了?” “哟哟哟这还妇唱夫随上了……”江放用一种“哪来的狗粮这么闪闪发光”的受伤眼神看了看程浪,“没跟踪你,我们是直接到这儿蹲点的,就想瞅瞅到底是哪个妹妹把我们浪总迷得兄弟都不要了。” 这平安夜本来是男人找女人过节的日子,无奈江放和沈荡恰好处在空窗期,一对单身狗二缺一,想约程浪打个牌消磨消磨长夜,结果被他一句“有安排”拒绝了。 江放上回在公寓楼下偶遇过程浪,能猜到这个地方来倒也合情合理。 沈荡举手投降:“我没想来的,他非拉着我。” “你就没有自己的独立人格吗?”程浪瞥瞥他。 “就是!”徐翘附和。 沈荡点点头:“好,这事是我俩错,跟你们道歉,不过事已至此,也没法失忆,要不我们白纸黑字立个保密协议,保证对徐小姐的下落守口如瓶?” “那多伤感情啊!”江放腆着脸看程浪,“浪总,这么着吧,咱上个牌桌,你痛痛快快送点钱给我,我保证用502胶水把这嘴给你粘牢。” 这怎么还敲诈呢?徐翘惊诧。 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一见这一个放一个荡,莫名觉得程浪还挺有人样。 程浪撇开眼笑了笑:“要上牌桌是吧?” 江放从这笑容里,回忆起了上次被程浪的手气支配的恐惧。 “上牌桌也可以,但送钱这事,不是我想就行得通的。”程浪提醒他。 “我就不信,我这回的牌还能烂到你钱都送不出手!” 程浪看了眼身边尚且一头雾水的徐翘,对江放点点头:“那你就来试试。” 38 38 一小时后,徐翘眼睁睁看着自己麻雀虽小格调俱全的公寓变成了一个大型艳俗轰趴场。 因为她不愿意去熹福会那种地方招人眼,江放只好让人把棋牌桌、老爷椅,连带茶具、酒具、杯具、果盘全搬到了这里。 在他一再声称事后绝对把公寓恢复原样,清理得一尘不染的指天发誓下,徐翘点头表示了同意。 能怎么办,人家现在捏着她的命脉呢。要是他回头出去吼一嗓子,说大家快去杏林湾看看,徐翘现在过得好惨啊,穷得包包也买不起,首饰也买不起,破产前最后买的几身冬装翻来覆去地穿,成天躲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珠宝工作室打工还一事无成――她不得呕死。 程浪坐在客厅餐桌边,瞥瞥阳台上热情似火地布置着“战场”的江放和沈荡,又看看对面徐翘委屈巴巴耷拉着的小嘴:“一会儿让你高兴,先吃晚饭。” 迎接了两个不速之客,计划被打乱,他吩咐餐厅把晚餐送到了家里,这会儿餐桌上摆满了圣诞限定的煎物和烤物,各色蛋糕布丁西饼。 最嚣张的,是正中央那只烤得金黄酥嫩,串在钢管上搔首弄姿的火鸡。 见徐翘对这鸡无从下手,程浪戴起手套,左右手各执一柄餐刀,没几下就把一盘剔成薄片的鸡肉推到了她面前。 徐翘的注意力果真被转移。 这男人怎么能把“大卸八块”这种荤腥的事,做到优雅得像在弹钢琴? 而且,看这仿佛对火鸡每一根骨头位置都了如指掌的熟练手法,再看餐盘里片片肥瘦均匀,酱汁淋得一丝不苟的鸡肉…… 一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太子爷,练家子到这种程度,总不能是为自己吧,难道他每年平安夜都这么伺候人? 一年换一个好妹妹分火鸡,这剔肉服务搞批发的是吧。 徐翘突然生出了一种饱腹感。 “怎么?”程浪拿餐巾轻轻擦拭着手,完全置身频道外。 徐翘抬抬下巴,意指餐盘里的鸡肉:“小程总经验很老道啊。” “我十四岁起一直在国外,欧洲那边比较注重圣诞节。”程浪分析着她的弦外之音,不确定她是不是那个意思,所以停顿了一会儿才补充,“我母亲爱吃火鸡又不喜欢动手,家里培养的。” 徐翘带着一丝下不来台的恼羞成怒,一叉子叉起一片鸡肉:“解释这么多干吗,我问你了吗?吃饭就吃饭,闲聊什么?” “……” 阳台那边传来一句江放的感慨:“从清甜雪花梨到呛口小辣椒,浪总的品位真是改革开放了。” 徐翘侧目望去,眼睛里的火星子蹭蹭冒起来。 程浪虚虚按了按桌面,打住她:“等会儿让他哭着回去。”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成天把女性当附属品似的挂在嘴边调侃,这就是他们有钱男人的德性,徐翘觑他一眼,“你也好不到哪儿去,跟他一起哭着回去吧。” 交友不慎果然是人生大忌。 程浪摇摇头,避开锋芒:“吃饭不闲聊,那说点正事?” “你嘴里还有正事呢?” “比赛的事,刚刚还没说完,”程浪的语气带着点确认的意思,“没把设计稿撕了吧?” “我是傻子吗?”徐翘挺起胸来,“生你气干吗糟践自己?” 程浪点点头:“零点截稿,一会儿吃完饭记得按时提交作品。” “哦。”虽然刚刚一气之下确实想过弃赛,但她还是舍不得地,把拷贝着扫描件的U盘带回家了。 “这比赛赛制是网络投票评选,我不插手,或许会有别人插手,你做好心理准备。” 徐翘一愣:“你意思是,居然有其他参赛者打算黑幕?” “不排除这个可能性。”程浪笑起来,“这时候想让我给你作弊了?” “才不!”徐翘义正辞严地摇了摇头,想了会儿又皱起眉来,“哎,一个民间比赛而已,何必这么大动干戈呢?那要是真有人搞小动作把我踩下去怎么办啊?” “这我也太可怜了,还有那颗蓝宝石……”徐翘越想越觉得凄惨,嘴一滑滋溜一下,“不能肥水流到外人田吧?” 程浪手里刀叉一顿,靠近她一些,压低声:“流到哪儿算内人田?” 徐翘打个颤,手里啃了一半的小蛋糕差点落地,定了定神,挪着椅凳搬到远离他的斜对面:“哪儿都是外人田!” 程浪笑着低下头,继续慢条斯理地切牛排。 江放在阳台等到呵欠连天,才终于等来程浪:“哎不是我说,你们吃个饭前戏真的很长啊。” 程浪回头看了眼正在书房操作笔电的徐翘,看她没听见这边动静,转过眼指指他:“你今晚嘴巴最好擦干净点。” 沈荡也推了推他:“听见没,别给浪总丢人。” “你们排挤我。”江放捂捂隐隐作痛的胸口,撂挑子似的在老爷椅上一躺,见程浪在对面坐下,拿起一摞牌,又打着了精神,“得嘞,开吧。” “等等。”程浪看一眼书房方向。 徐翘上传完设计稿,从书房走出来,看见程浪在阳台对她招了招手。 等她走近,他又拍拍自己身边那张椅凳:“来。” 她一愣:“你们三人斗地主,我来干吗?” “浪嫂一起吧,你跟浪总一边。”沈荡瞧出了程浪的用意。 徐翘被这称呼震得心肝抖三抖。 “别瞎叫。”程浪看了眼沈荡。 沈荡耸肩。 徐翘清清嗓子,看了眼程浪:“不是跟你谦虚,我牌技很烂的。” “不用你牌技好,”他抬抬下巴,“给我摸牌就行。” 徐翘露出“你这想法听起来有点意思啊”的表情,在他身边坐下:“摸牌有分红吗?” 程浪笑了:“五五?” “成交。” 在家少了侍应生,发牌环节改成轮流摸牌,徐翘摸牌之前闭眼默念了一遍“玉皇大帝南海观音释迦牟尼”,然后呼吸吐纳,伸出手去,摸一张看一眼,看一眼亮一眼,半手牌之后,她用一种“我这手了不得啊”的眼神瞅了瞅程浪,把牌悄悄翻给他看。 程浪笑了笑,抬抬下巴让她继续。 摸牌结束,对面江放和沈荡以怀疑人生的姿态对视了一眼。 徐翘把牌交到程浪手里,美滋滋地拿起手边的茶淑女地抿了一口。 江放试探着打了对可怜兮兮的三出来,颤巍巍提醒:“浪总,说好了这是送钱局啊。” “嗯,”程浪点头,也喝了口茶,“让你们三轮。” 江放和沈荡再次对视一眼。 江放:这他妈是哪来的自信,好牌真的全在他那儿? 沈荡:如果你手里也没有,那就是了。 程浪把牌合拢,歇了三轮,等第四轮江放甩了把顺子才接,一摞牌出手,看一眼两人。 “别明知故看了,来吧。”江放痛心地闭了闭眼。 程浪接连两把炸|弹,余牌一次清空,习惯性地敲敲牌桌:“记账。” 话说完才记起今晚没记账的人,正要改口,徐翘来了兴致,举手道:“我记我记,我给你们记!”说完摩拳擦掌地拿出手机。 “悖你跟浪总五五开,你来记账,那不给浪总作弊吗?” “我们浪总这实力还用得着作弊?”徐翘呛他。 程浪点点头表示赞同。 听这小姑娘的嘴炮打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是好气又好笑,打在别人身上,倒还蛮舒爽。 江放噎住,刚点着一根烟想顺顺气,又被程浪飞了个眼刀子。 “灭了。”程浪看一眼徐翘,“小姑娘在呢。” “这烟也不让抽了?”江放扯了扯领结,摁灭烟头。 程浪推过去一盘草莓:“养生。” 江放一连塞两颗草莓到嘴里,含混道:“继续继续,我就不信了。” 又到摸牌环节,徐翘一边摸一边跟程浪笑眯眯地挤眉弄眼。 江放和沈荡持续怀疑人生。 江放:我好像知道浪总今晚的自信从哪儿来的了,你刚才还他妈怂恿人小姑娘跟浪总一边,你这是给对面送了棵摇钱树啊。 沈荡:我又不知道会这样…… 几局下来,程浪回回让三轮,却几乎回回在第四轮秒杀全场,再不济也能在第五轮结束战斗。 江放眼睛差点翻白,中场休息的时候看着徐翘打商量:“这么下去可没法玩儿了啊!弟妹……呸,不是,女神,你跟我一边来,我给你四六,我四你六怎么样?要不三七,我三你七也行啊!” 徐翘思索着看他一眼:“你记牌行不行啊?” 程浪偏过头:“他要行,你还真过去?” “有钱不赚王八蛋,人家开三七,我干吗不去?” “我给你二八,”程浪拿指关节叩了叩桌板,“留在我这儿。” 徐翘对江放耸耸肩,表示那没办法咯。 “一九!”江放拍桌,“我给你一九!” 徐翘立马端着茶杯起身。 “我给你十。”程浪抬眼看她。 “……”徐翘又坐了回去。 与世无争的沈荡笑到胃抽筋:“浪嫂,考不考虑拿这手气做点正经营生?” “是哦,”徐翘沉浸在金钱的世界里,被铜臭味冲昏了头脑,也忘了对这个称呼表达质疑,“早知道这样,我还搞什么珠宝设计啊。” “我觉得这主意靠谱。”江放已经放弃治疗,拿出手机,“女神,加个微信保持联络吧,改天哥哥带你闯江湖去,保证让你赚得盆满钵满。” 徐翘还没答,程浪眼神就凉了下来,扯扯嘴角:“她要有这时间,跟你不跟我?” “不是,你这么忙,哪有功夫天天打牌,我带她去赚钱,那也是为你的经济实力添砖加瓦,这是共赢啊兄弟!” “有句话,这么多年一直没问。”程浪看着他。 “什么?” “我姓程,你姓江,兄弟这个说法是怎么来的?” “……” 不愧是上流社会的精英绅士,可以把“你是要我这个交了多年的兄弟,还是要她这个见了三面的女人”这么老土的选择题讲得如此清新脱俗。 沈荡和徐翘闪避着纷飞的炮火,躲到边角面面相觑。 徐翘掩着嘴小声问他:“我这是红颜祸水了吗?” 沈荡也掩起嘴:“红颜祸水的说法,建立在对面两位男士势均力敌,难分伯仲的基础上,如果实力差距太过悬殊,这大水就发不起来……” 他这边话音刚落,就听江放发出一阵尴尬的“哈哈哈哈哈”:“浪总真是太幽默,太会说笑了,刚好我也是一个具有娱乐精神的人,刚才就是跟大家开了个玩笑!” 程浪微微一笑,使了个眼色让徐翘坐回来。 江放一看徐翘那张写着“跟着姑奶奶混,巨有钱”的脸,又忍不住扼腕,打算最后争取一点福利:“那个,浪总,要不只加微信?只加微信可以吧?不聊天,不联络,给我蹭点锦鲤运,我今年打牌就没赢过!” 这回不用程浪开口,徐翘直接在胸前比了个大叉叉:“这不行,那不是白给你蹭了吗?我才不做亏本买卖。而且我的微信,你们浪总都没加着呢。” 程浪握拳轻咳一声。 江放惊掉下巴:“这都从落叶飘飘到大雪纷飞了,眼看年都快过了,微信还没加上?磨什么洋工呢浪总?” “微信只是即时通讯工具的一种,并不具备不可替代性。”程浪平静道,“短信同样可以达到同样的沟通目的,为什么非要用微信?” 江放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短信跟微信能一样吗?没有表情包,没有语音,怎么调情啊?你是活在上世纪吗?” “……”徐翘瞪了江放一眼。 “……”程浪看了徐翘一眼。 徐翘感觉程浪这个若有所思的眼神是在问:还有这种说法吗? 好,程浪千辛万苦让自己脱离黑名单,与她愉快开启短信之旅,却从没要求加她微信的原因,终于破案了。 徐翘诚实地“嗯”了一声:“是这样没错,我们年轻人都喜欢用微信交朋友,短信基本只用来沟通工作和接收小广告,就等于没有感情的对话机器啦。” 没有感情。 程浪点点头,手里的手机似乎已经蠢蠢欲动,面上却还是保持了从容。 他笑了笑,问她:“赢得差不多了吗?” 徐翘看了眼手机备忘录,数了数:“你们一把玩多大啊?” 程浪在她耳边说了个数字。 她缓缓眨了眨眼,像不相信似的,又重新计算了一遍备忘录上记的账,然后小声道:“够我买个新包包了,要不今晚先这样吧,也别竭泽而渔嘛。” 程浪满意点头,朝对面说:“那就送客了。” “这就不给我翻盘机会了吗?”江放哀嚎。 程浪用“麻溜地走,我这还赶着加微信呢”的无情眼神看着他。 徐翘笑盈盈地拍了拍手:“感谢江老板,沈老板今晚慷慨解囊!这棋牌桌,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就都留在我这里吧,欢迎你们下次再来玩哦!” 程浪笑着看她一眼,然后把江放单独拉到一边。 江放愣愣跟着他走到门外:“干吗,你别是要把我拖到角落揍一顿吧?我不跟你抢女人,真的,我发誓!” 程浪轻飘飘瞥了瞥他:“来跟你交代正事的,她人在北城的消息,嘴巴管牢了,要是让外边知道,把她气回米兰了,等着我跟你玩真的。” “……”江放骇得咽了咽口水,“知……知道了。” 那边阳台上,徐翘奇怪地瞅着玄关的方向,问沈荡:“他俩说什么悄悄话呢?” “不知道。”沈荡笑了笑,想了会儿说,“要不我也跟你说句悄悄话?” “什么悄悄话?”徐翘一愣,因为对沈荡的印象还可以,所以认真地问了一句。 沈荡靠近她一些,压低声:“刚才听你们在餐桌上讨论火鸡,浪总说,他那手艺是妈妈培养出来的,这是真话。” “哦?”徐翘当时心里确实绕了个弯,觉得这男人没准是在骗她,毕竟只有傻子才会在那种情况下承认“我这手艺是前任女友们培养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呢?”徐翘好奇地问沈荡。 “因为浪总没交过女朋友,还是个雏。” “?!” 39 39 这回轮到徐翘怀疑人生了。 一个有钱有权有颜,双商都扎在珠穆朗玛峰的男人,活到二十七岁还是个小学鸡? 他凭什么还是个小学鸡! 她十七岁的弟弟身后都追着人山人海的漂亮妹妹呢! 徐翘还没来得及表达疑问,玄关那头,程浪已经把门大敞开来,以送客的姿态望向沈荡。 沈荡边往外走,边回头给徐翘比了个“嘘”的手势,笑着拉上江放离开了。 徐翘沉浸在震荡之中,许久没有动作。 程浪见她一副仿佛刚刚经历人生巨变的模样,关上门后走回来问:“他跟你说了什么?” 她灵机一动扯谎:“他说他们走了以后,剩我们孤男寡女,让我小心你!” 程浪扬了扬眉。 他为守牢徐翘的下落,确实已经好一阵子没跟沈荡提起自己的病情进展。沈荡应该是以为他还在“病重期”,所以故意对徐翘危言耸听,好让他与她独处时不受困扰。 倒是会帮倒忙。 “我们是第一次孤男寡女吗?”程浪问。 言下之意,之前他没对她做什么,今晚当然也不会。 “那狼人还挑月圆之夜才变身呢,谁知道你是不是蓄谋已久就等着平安夜……”徐翘硬着头皮圆谎,边说边佯装害怕地往阳台帘子后躲了躲。 程浪笑得有点无奈:“我要真有预谋,今晚根本不会让他们进门。都这节骨眼了,你还觉得我是胡来的人?” 什么叫“都这节骨眼了”?她跟他哪个节骨眼了? 徐翘剜他一眼,不过心里倒没觉得他在装逼。 程浪近来的所作所为,确实在她这里筑造起了一定的信任。尤其从她醉酒那晚,他的表现来看:一个乱搞男女关系的男人,不可能在她踩着他脸面挑衅的情况下,只撂了句骚话,就把她好端端送回了房。 所以原本对话进行到这里,她这戏也差不多该收场了。 可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沈荡那句雏啊雏的,好奇心驱使着她,顺着他的话试探了下去:“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哪知道你是不是胡来的人,我也不认识以前跟过你的女人啊。” “……”程浪像是被这露骨的说法触动了哪,转瞬即逝的僵硬过后,恢复正色,“照你这么说,我还得请她们来为我正名?” “她们?”徐翘的目光探照灯似的扫射着他,“有很多个哦?” 他漫不经心地笑着:“说少了你也不信,不是吗?” 避重就轻,必有猫腻。 观察完程浪的反应,徐翘觉得,沈荡应该是在未经程浪允许的情况下,跟她透露了那个秘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个秘密的真实度就大大提升了。 毕竟二十七岁的小学鸡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人设,传出去搞不好是要被霸总圈除名的,沈荡拿这种谎话诋毁兄弟,没道理,而程浪遮遮掩掩不肯认,反倒说得通。 徐翘为自己这波逻辑推理深深地折服了,只是与此同时也产生了更大的疑问:可是一个小学鸡为何这么“会”这么“骚”啊? 她忽然对眼前这个男人起了一种深入探索的兴致。 探索,从靠近开始。 于是徐翘负起手,小领导似的走出阳台,点点头:“也是,浪总浪名在外,真说自己前任屈指可数,也没法叫人信服呢。” 程浪带着那么些投降的意思:“我们能不谈这个了吗?” “那谈什么?”她若无其事地走到他面前,仰起头看他。因为穿着平底拖鞋,两人的身高差被拉大,她这倒背着手,脚尖微微踮起的姿势,看在女人眼里是少女感,看在男人眼里,却成了诱惑感。 程浪眉梢吊起,垂眼看了看两人过分近的距离。 这小姑娘今晚是不是赢钱赢得精神分裂了,前脚怕他怕到躲去窗帘后,后脚找事找到他眼皮底下来。 他要是个正常男人,这视角可能真忍不住对她做点什么。 程浪喉结轻轻滚动,视线却悄无声息地从她微张的唇瓣离开,垂在身侧的手抬起来:“谈这个。”他晃了晃掌心里的手机,“平安夜交换个微信,不过分吧?” 喉结滚动――代表萌生欲望。 转移话题――代表紧张。 徐翘火眼金睛地分析着他的一举一动,越发觉得,这似乎真是纯情boy才有的反应。 这个发现让她莫名感到一种,从此以后摸老虎胡须都不带怕了的兴奋。 心情一好,她转身拿来了手机:“好吧,那就当平安夜礼物了。” 她当着他的面打开微信界面,点到通讯录一栏时,听见他问:“平安夜礼物只有工作号?” 她无辜抬头:“我工作生活都是这个微信号啊。”说完明白过来他何出此问,滑拉着几乎只剩工作室同事的通讯录说,“哦,以前那些人都被我删光了。” 一开始是删了一部分,自从前阵子在朋友圈看到铺天盖地的,关于她家房子被强制拍卖的消息后,她就眼不见为净地把通讯录清空了。 程浪稍稍一滞,想起什么似的问:“朱黎呢?” “也删了啊,第一个删的就是她。” “不想让她为你跟家里闹翻?” 她点点头,不太习惯跟程浪这么正经交心,用轻松的语气道:“浪总很懂女人心哦。” 程浪笑了笑,却没让她躲开这个话题:“那现在呢,你已经暂时稳定下来,如果她再找你,你愿不愿意见?” 徐翘眨了眨眼:“没想过,等她找我了再说嘛,干吗搞这么复杂的假设性问题。”程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知道了。” 徐翘通过了程浪的好友申请,迫不及待地想从他朋友圈寻找他单身多年的蛛丝马迹,又无奈当事人杵着不走,于是顺势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故作夸张道:“哇,已经这么晚了呀!” 以程浪的情商,当然秒懂她赶客的意思,点点头道:“明早还要上班,我先走了,你的圣诞礼物……” “放心放心,我明天会去工作室领的!”她打断他,小跑到玄关替他开了门。 程浪不知是气是笑地走了出去。 徐翘连个流连的眼神都没给他,飞快关上门,抵着门板就开始翻看他的朋友圈。 五分钟后,她抽动了一下嘴角。 程浪并没有设置时间权限,大大方方敞着所有朋友圈给人看,可饶是如此,这人五年内的记录也只有十来条内容,而且全是转发,今年之前是几则商业新闻,今年之后多了些兰臣集团的相关时讯。 徐翘有点后悔没加江放和沈荡的微信了,缺少共同好友,这也看不出朵花来啊。 她叹了口气,刚叹到底,收到了程浪发来的微信消息。 程浪:「刚刚是想说,你的圣诞礼物不在工作室。」 徐翘打出个问号。 程浪:「在那间空置的客房里,今早你去上班之后,周姨过来整理的。」 徐翘一愣,拔步奔向客房,刚一脚踏进去,就被面前晃眼的阵仗吓得一个三百六十度又背过了身,捂着心脏原地深呼吸三次:“小徐小徐,不疾不徐……” 说着缓缓扭过头,重新望向房间里多添的三长排衣架,和衣架上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新衣服。 由奢入俭毕竟需要过渡期,虽然落魄了,徐翘却还是改不掉手痒地关注着从前钟爱的时装品牌,哪家上新了,第一时间就去过眼瘾,所以对此刻房间里这些近期的新装再眼熟不过。 她扶着门框沉默好一会儿,心里爆发出一阵土拨鼠尖叫。 程浪怎么知道她喜欢这些牌子? 手机震动声拉回了她飘飘欲仙的灵魂。 狗男人来电。 徐翘平复了一会儿心境,原地“咪咪咪嘛嘛嘛”地做了几遍发声练习,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别没出息地飘,才接通电话:“喂……” “看到了?” “嗯……” “这些是这一季的工作服。” “……” 正常霸总这时候不该说:女人,满意你所看到的吗? “工……工作服?”她揉了揉耳朵。 “嗯,工作室的门面当然需要体面,以后缺衣服了就跟我说,如果你没有具体要求,每次换季我就按这个量给你准备。” “哦,那谢谢老板。”徐翘嘴上跟着公事公办,语气淡淡,身体已经雀跃地走到衣架边,打量起这些让人过分着迷的小裙裙。 这个量快够她从前换季的需求标准了。 虽然少了高定款,但对现在的她来说已经心满意足。 “嗯,你早点休息。”程浪说。 八百年了,徐翘终于对他说了句好听话:“那你也早点休息。” 在程浪有些愉悦的笑里,徐翘掐断电话,一把拥住了眼前的连排衣架:“宝宝,妈妈爱你们!妈妈这就连夜疼你们!” 徐翘说干就干,灯光音乐造起来,一件一件地往身上换新衣服,在全身镜面前来回拗造型,对自己人穷脸不穷的衣架人设热泪涟涟。 半个钟头过去,试穿到一身掐腰包臀的连衣裙时,徐翘感觉自己的颜值被衬托到了巅峰。 这是一款半定制,所谓半定制,就是根据顾客身材修改原有成衣的细节部位,也是量体裁衣的一种类型,虽然不如高级定制的档次,制作周期也相应较短,但跟摆在成衣店的服装比,当然更贴近顾客本人的需求。 徐翘正感慨程浪这事办得真漂亮,感慨到一半,脸色一变。 等会儿,其他衣服每件都合她的size就算了,连半定制款的所有细节都分毫不差,程浪是怎么做到的? 40 40(一更) 徐翘仔细追忆一番往事,没记起程浪何时何地有机会亲手丈量过她。 她在他面前不省人事,只有在北城国展中心低血糖晕倒,和在米兰郁金家发烧睡着那两回,可这两种情况下,程浪要是对她下得了手,还配活着吗? 那么想来想去,唯一的可能就是前些日子,他在浴室目测了她的三围和罩杯。 徐翘猛地抱紧了自己。 真一眼把她看得这么精光?泡沫和玫瑰花瓣也挡不住他的钛合金狗眼? 而且这目测水准,对于一个非裁缝出身,又没有过女人的男人来说,未免也太过天赋异禀了吧。 这还只是个小学鸡,等他顺利毕业,可不得上天开飞机? 平安夜过后,珠宝设计大赛的评选正式拉开了序幕。 评选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由评委组从专业组和新人组的参赛作品中,各筛选十五部入围作品,第二阶段,三十部入围作品分别公开接受网络投票。 这场民间赛事最初预期规模并不大,赛制也设计得比较粗糙,按大赛章程,两个阶段将在五天内高效地速战速决。 然而汤森临门一脚踢来的赞助品成了一个重磅噱头,在珠宝圈里引起不小轰动,导致新人组参赛作品的数量相较预计翻了数倍。主办方迫于压力,不得不在圣诞公假加班加点地赶流程。 饶是这样,网络公开投票环节也推迟到了布鲁塞尔时间二十九号中午十二点才开始。 投票通道正式启动的时候是北京时间晚上七点。 工作室众人为了营造“科举放榜”的仪式感,集体加班,聚在皮诞的工位前等待入围结果,一到点就催促他:“出来了,快按F5!” 网页刷新,新人组十五幅作品以缩略图形式呈现在屏幕上,皮诞一眼就确认了自己设计的项链没能入选,哀叹一声:“果然没有我。” “新人组竞争这么激烈,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落选也是常态啦。”众人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宽慰,又问,“羽立的呢?” 徐翘并没有跟除郁金以外的人提前透露设计图,大家连她的设计方向是项链手链还是耳坠胸针都不晓得,只能点开大图,根据手稿扫描件右下角的署名一张张从头找起。 进度条拉过大半,几乎全是欧洲选手,皮诞有点不忍心继续往下:“这一个中国人都没有啊,评委组肯定偏心本土选手。” “别丧气啊,还有五幅呢!”苏杉推了推他。 皮诞放慢速度接着往下拉,拉到第十四幅,终于看见汉字署名,刚心头一喜,瞅见是三个字,希望又落空。 “最后一幅了,做好心理准备。”安慰人的话已经在皮诞脑子里跑起火车,可随着鼠标一滚,他的思绪却蓦地滞住。 所有人的目光在移向右下角的署名之前,也跟他一样,定定凝在了屏幕中央。 这是一幅名为“Feather”的戒指设计图。 极简风的白金戒环上托起一块色彩纯净的皇家蓝宝石,宝石被雕刻成柔软的羽毛状,其上立体雕纹呈涡卷形,如同贝加尔湖深蓝的湖面被风吹皱时,一圈一圈轻盈荡漾开的涟漪,可就是在这样的柔软和这样的轻盈里,羽毛飞扬的姿态却坚硬而顽强,带着一股执拗向上的力量。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很难想象两种如此矛盾的“情结”可以被一块宝石同时完整诠释。 而正如皇家蓝这个颜色所象征的高度一样,当这么一块宝石出现在你面前,你会不自觉地想:似乎唯有仰望,才对得起它漂浮于尘世外的惊艳。 惊叹的抽气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响起。 这块宝石的形状,让众人在确认设计师姓名前,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 皮诞对扫描图右下角“羽立”两个字盯着看了一遍又一遍,羡慕地抽抽鼻子。 苏杉缓缓揩了一下眼角,看见指尖的晶莹,激动道:“我的妈呀,我这是被美哭了吗?原来美哭这种事是真实存在的!” “师父,”罗莎深吸一口气,跟身边另一位珠宝工艺师说,“我好想打这枚戒指,要是能亲手打出这枚戒指,我职业生涯都无憾了……” 费征年近四十,跟这些小辈平常交流不多,不太了解比赛详情,摇摇头说:“图是好图,但按一比一比例算,需要的原石起码达到八十到九十克拉,这种净度的蓝宝石太稀有了,十年难得一遇。” “费老师您这可就村通网了啊!”皮诞按了后退键,把页面拉回主页,“您看这块缅甸蓝宝石行不行?” 费征眯起眼:“这块倒是行,照这形状也不用切割浪费太多边角,这设计图是?” “是为它量身定制的!”皮诞肯定了他的猜测,“羽立,不,应该叫羽老师了,羽老师这回就是奔着金奖这块蓝宝石去的。” 苏杉捧起脸:“这也太飒了吧!” 众人七嘴八舌地围拢在一起,两名工艺师已经开始讨论打造手法,猛然间听见林白说:“哎?羽小姐这名次怎么上升得这么慢。” 为公平起见,入围作品最初的排序是按设计师提交稿件的先后区分的,徐翘因为画功基础不够扎实被迫临阵磨枪,前期废了好几版稿子,上传作品时已经是截稿前最后几个钟头,所以排在最后。而随着投票通道开启,十五幅作品的排序将会按票数高低实时变化。 “是G……”苏杉眼瞅着一幅项链设计图火箭似的从第十三位飞跃到第七位,又蹦Q到第三位,再看徐翘那张戒指设计图,一名一名地龟速上爬,爬了几下后竟然还不动了,“这些人什么眼光啊!羽立姐这张设计图根本是鹤立鸡群好吗?皮诞哥,你快给羽立姐投票,我也马上去开电脑!” 皮诞一边勾选上徐翘的作品,投了一票,一边拦下她:“不用开了,一个IP只能投一票。” “那其他人的票数怎么涨这么快?”苏杉瞠目,拿手机搜索起前排几位新人珠宝设计师的资料,搜了一轮浑身一抖,“哦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些新人怎么都在网络上有传奇啊。” “什么传奇?” “就类似哪位名师的关门弟子啊,哪个设计学院的最高奖学金获得者啊,可劲儿造势了呢!”苏杉指着刚刚那幅仿佛开了挂的项链设计图,“第二名这条项链,居然是什么十二岁天才少女的处女作?难怪窜天猴似的,敢情这评选比的不是设计,而是设计师背后的故事啊?” “那我们羽老师呢?就没个动听的故事吗?” 苏杉握着手机尴尬道:“古今中外全网查无此人,这才是真草根……” 罗莎跟林白对视一眼,小声道:“老板居然没给小羽保驾护航?不说别的,就小羽这张脸,冠个美女设计师的名头,到网络上一宣传,那效果也了不得啊。颜值文化可是在全世界都吃得开的东西。” 林白摇摇头:“羽小姐在这方面好像特别低调。” “这年头低调哪有饭吃啊!”眼看徐翘的作品停在第八名驻足不前,皮诞气得差点砸了鼠标,“羽老师人呢?” “在画室准备新作品呢。”林白答。 苏杉又开始嘤嘤嘤:“我们羽立姐也太与世无争,脚踏实地了吧!” 徐翘确实在“脚踏实地”。 二楼画室,气成河豚的人正握着手机满房间暴走,冲电话说:“这就是你让我做的心理准备吗?” 那边程浪刚结束一个长达六小时的会议,拿着手机从会议室走出来,对追上来的几位高层指指高瑞,示意有话交代给自己的特助,然后径直回到办公室,解开西装纽扣坐下来,温声道:“你既然不愿意抛头露面,就要接受、习惯这样的不公平。你现在看到的这些操作手段并不是黑幕,而是常规营销,网民相信、喜欢他们的故事,自然愿意为他们买单。” “道理我都懂,但还是不服气嘛……”徐翘瘪着嘴,“他们这么大张旗鼓,我这个默默无闻的草根哪里还有赢面,投票时间就四十八小时,前几个钟头的势头基本就定下局面了啊。” “能在不公平的局面里逆风翻盘,才是证明实力的机会,你应该庆幸你的第一场比赛不是无聊的顺风局。” 徐翘在落地窗前踱来踱去:“就这破盘还能给我翻出浪?” “小姑娘,”程浪笑了笑,“我从来没输过,只要你跟着我,就不会输。” 徐翘怔怔停住脚步。 41 41(二更) 程浪这话撂得帅则帅矣,可徐翘心头那只小鹿狠狠蹦过一跳之后,面对攀升得慢如龟爬的名次界面,又撞死在了现实的南墙上。 次日清早一觉睡醒,她拿手机看了眼投票界面,见前后反复上蹿下跳,她自岿然不动地定格在第六位,叹了口气。 牛皮谁不会吹。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徐翘自认是个俗人,在面子上一向争强好胜,只不过从前争光鲜亮丽的外表,现在为生活所迫争起事业。 所以等到下午茶时间,眼看程浪一直没给她音信,她再次心痒地伸出手指勾了勾他,给他发了条微信消息:「QAQ」 程浪毫无动静。 想他是不是看不懂颜文字,她在半小时后又发了个更为直白的表情包:「」 然而依然没得到回应。 这男人要是昨天不给她希望,她也认栽不强求了,可甜言蜜语讲得信誓旦旦的人是他,也不能怪她沉不住气呀。 眼看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投票进程已经过半,她在画室待不住了,打算出去透透气。 结果刚走到楼梯口,又听见楼下在聚众讨论比赛。 “中国选手太没优势了,这比赛在外网宣传力度大,在国内毫无水花,压根出不了圈。” “没办法,你看现在的微博热搜,成天都是明星家长里短的事,大家都喜欢吃瓜,正经比赛又没瓜能吃。” “哎,真替羽立不甘心,那什么十二岁天才少女的项链,还算有点意思,跟种族平等的理念沾边,带点大爱无疆的味道,排位不虚,可这第一名也太名不副实,还佐伊的关门弟子,这花里胡哨的色彩堆砌,除了一锅乱炖的炫技什么都看不出来。” “就是,连我这个外行都知道越高级的东西越简单。” “G,你们说这里面会不会有黑幕啊?” 底下静了片刻,罗莎说:“老实讲,这种民间比赛有黑幕才正常吧,我只是比较惊讶,我们老板真的什么都没给小羽准备。” “要真有黑幕,我第一个去举报。” “小丫头别天真了,举报有用的话,商人怎么赚钱?” 话题跑偏,众人开启了一场关于黑幕与反黑幕的深度辩论。 徐翘抽抽嘴角,决定走回画室,走到半道,忽然听见苏杉发出短促惊叫:“第一名票数怎么突然少了一位数!我眼花了吗?” 徐翘一愣,拿出手机一看,确认苏杉并没有眼花,对方直接从第一名掉到了第十一名。 与此同时,网站界面的公告栏滚动起一行荷兰文。 皮诞边翻译边跟大家解释:“是强调比赛规则的,说一个ip只允许投一票,作弊行为一经发现,第一次警告处理,清空重复票数,第二次直接取消比赛资格……” “这意思是,佐伊那徒弟真在ip上动手脚刷票了?” “好像是这样。” 苏杉欢呼道:“我就说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反黑幕是有价值的,就算是珠宝大师的徒弟都不能幸免!” “我觉得,”罗莎想了想,“这事应该不是被路人举报那么简单……” “那是什么?” 是更大的资本压倒了资本――徐翘在心里回答了这个问题。 她神情微微有些发怔,冷不丁接到高瑞的电话,匆忙回到画室,关上门后摁了接通:“高特助。” “羽小姐,小程总开了一天会,这会儿还没歇,让我代他跟您说一声,他没忘记跟您说过的话,请您安心。” “哦,我刚刚看到网站公告了。”徐翘摸摸鼻子。 “好,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挂了。” “等等……那个,”徐翘沉吟了会儿,“他开了一天会,都没吃饭吗?” 高瑞一愣之下乐了:“中午吃过了,晚饭估计得晚些。这一年到头了,集团最近开不完的年度总结会议,各部门提交上来的报告堆得山似的,小程总每天就睡三四个钟头,要是冷落了您,还请您体谅体谅。” “哦,那……”徐翘清清嗓子,“那你叫他注意身体。”说完以“只要我挂得快,害羞就找不上我”的速度迅速掐断了电话。 电话那头,高瑞兴冲冲走回会议室,在程浪耳边低声转述了徐翘的话。 正在做汇报的部门经理眼看小程总的脸色在一秒内阴转多云,再转晴,最后勾了勾嘴角,抬手道:“继续。” 第一名惨遭“滑铁卢”之后,前排有几位选手的票数增长速度微妙地慢了下来。 因为没有证据,除了个别看客在外网论坛小范围议论外,这些质疑声并没有造成太大波澜。 徐翘明白了,刷票的或许不止一人,但大面积打击会使整个比赛丧失价值,这叫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所以程浪选择了杀鸡儆猴。 在其他选手悄悄停下小动作后,徐翘被压了一整天的名次开始逐步攀升,顺位到第五名后,又在一小时内追到了第三。 资本跟资本的拼杀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徐翘以为,这雷厉风行的反黑幕手段已经是程浪为她做到的极限,接下来就听天由命了,却没想到,北京时间晚上九点,工作室六人群里弹出一条消息:「快去微博吃瓜!」 徐翘点开微博,一眼看到一条热搜话题――佐伊关门弟子刷票。 群消息再次弹出来:「这热搜关键词绝了,拿“关门弟子”和“刷票”当噱头,又不点明佐伊是谁,引吃瓜群众点开详情。」 「百因必有果,真是大快人心,谁叫那设计师一开始打着珠宝大师的名号炒作,这叫从哪爬起来的,给他往哪摁回去。」 徐翘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回想程浪当初处理程烨和赵家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作风。 他不“滥杀”无辜,但如果你不无辜,一定会为自己造下的孽付出惨痛代价。 「这下比赛在国内有关注度了。你们快看羽立姐和另一位中国选手的票数,是不是蹭蹭蹭上去了?」 「这还用看?咱十四亿人口八亿网民难道是跟你开玩笑的吗?」 徐翘捏着手机,感觉掌心沉甸甸的,一点点在发烫――好像不是因为手机电池的热传递。 接下来二十小时的角逐,所有选手都只剩了靠作品说话这一条路。 真要说程浪为“羽立”这个名字做了什么实质的事,其实也谈不上,他只是把她的战场清扫干净,让她站在舞台上不至于被污泥溅脏。 要说受益,所有未刷票的参赛者都受益了;要说开挂,另一位中国选手同样得到了国人额外的关注。 但最后能走到哪里,得凭各人本事。 次日上午,又一条叫“珠宝手绘美哭了”的话题登上热搜榜十几位,但这事已经跟程浪无关,纯粹是昨晚那条热搜引发的连锁反应。 吃瓜群众散得差不多了,徐翘也没再关注微博,重新把注意力挪回到比赛上。 她的票数从早上起一直在第一第二之间徘徊,另一位竞争对手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十二岁天才少女”。 两人你追我赶咬得太紧,对方心里估计也不太有底,但或许是有昨晚的前车之鉴在,并没有采取特别的行动。 今天是跨年夜。傍晚五点,工作室其他人集体准时下班去过元旦佳节,徐翘被大家问起今晚安排时,说等会儿马上会有人来接她,跟所有人挥手分别后,百无聊赖地钻进了画室。 有没有人接她还是个未知数。 程浪已经忙得很久没理她了。他们的聊天界面还停留在她发的“哭哭”表情上,看起来好惨,又不能撤回。 作为新时代的独立女性,她觉得自己不能像个深闺怨妇一样抱着手机过活,想了想,把它扔进办公室抽屉,回到画室继续闭关。 整栋楼安静下来,只剩墙上时钟咔哒咔哒在走,指针指到七点整的时候,徐翘心里微微紧了紧。 投票通道关闭了。 傍晚查看投票界面时,她暂时位居第一。但按一般套路,赛前准备充足的人可能在最后时刻发起一波进攻,把能够拉到的余票一次砸下去――这倒不是作弊,只能说是一种合理战术,毕竟谁还没些亲朋好友呢? 所以还真没有亲朋好友的她并没有高兴得太早。 她起身走到画室门边,想去办公室拿手机看看结果,刚握上门把手,还没开门,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从外边传来。 男式皮鞋踏在旋转楼梯上,步伐沉稳有力,一个熟悉的,含笑的男声也随之撞入了她的耳膜:“投票已经结束,票数很稳,您不用去跟您那些好姐妹拉票了。” 徐翘一把打开了门。 程浪刚掐断电话,走上楼梯口,一眼看到她,停下脚步,脸上笑意更深一些:“看比赛结果了吗?” 徐翘摇摇头,愣愣看着他:“你刚在跟谁打电话?你居然还给我拉票了吗?” “是为给你最后冲刺准备的,但不是我。”程浪扶了扶太阳穴,似乎有些头疼,“我家里人……比较乐于助人。” 徐翘眼皮一抖:“什,什么你家里人……谁啊?” “我爱吃火鸡的母亲。” 42 42 回到公寓吃晚餐的时候,徐翘才知道自己在画室闭关那两个钟头错过了什么精彩内容。 如她所料,第二名在投票通道关闭前两小时开始源源不断地发力,小幅度慢慢往下砸票,保持着隔几分钟追一小截的速度,紧咬她不放。 她这边起初一直被动地随着对方的节奏跟票,跟了半个钟头,程妈妈失去了耐心。 这么小家子气,到底会不会玩啊? 伦敦时间比北京慢八小时,当时正好临近午餐时间,程妈妈约了姐妹外出嗨皮,赶着尽快结束这场战斗,让人一下子出手了一大把票,化被动为主动。 对方慌了,傻了二十来分钟,大概偷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拉来一波新票。 程妈妈又生气了。 这么刚?不行,不允许,她这手感正好呢,于是回头一声令下,都给我上――又是一顿天王盖地虎,狂风扫落叶。 这时候已经只剩半个钟头,对方垂死挣扎地跟了一会儿后,就彻底消停下来。 程妈妈看人家这么快偃旗息鼓,担心这是缓兵之计,又见自己手头存货不多了,准备动员姐妹们,也就有了刚才那通电话。 不过事实是,对方最后那会儿确实没了辙。 程浪说,不是谁交际圈都有您这么广的,您也别太高看人家了吧。 徐翘听得目瞪口呆,为自己错过了这样精彩绝伦的battle场面感到万分遗憾。 遗憾的同时又有些心慌,在餐桌上问程浪:“你妈妈怎么知道我?” “也不算‘知道’。”程浪拿起醒酒器,倒了杯红葡萄酒给她。 圣诞和元旦在欧洲是相当于中国春节的节日。程家大房定居伦敦多年,生活习惯基本已经西化,所以程妈妈对于儿子最近不回家这件事十分不满。 程浪一开始以工作繁忙为由安抚了她,但奈何不了女性第六感的敏锐,被她掘地三尺挖到了伯格珠宝工作室以及“羽立”这号人物的存在。 程浪的心理疾病瞒了爷爷,却没瞒住父母。 程妈妈眼看程浪的堂哥三年抱俩,心急到就差让儿子去医院定期存精,这会儿晓得儿子正为终身大事奋斗,气也不生了,让他放手去干,并扬言自己要为他出一份力。 不过其他多的信息,倒也没有走漏。 程浪不愿透露这位羽小姐的底细,程妈妈当然不好强求,毕竟万一歪门邪道动用过头,把到手的儿媳妇吓跑了,那就是罪孽了。 “她只知道‘羽立’,不知道‘徐翘’。”程浪这么解释。 徐翘微微一愣,对程浪口风的严密程度感到惊讶。 其实最开始,她对他并没有那么高的心理预期,发现他把最要好的兄弟都蒙在鼓里时,就已经有些意外了,更别提现在对方是他母亲。 “那这事是你让她帮忙的,还是她主动提的?”她喝了口酒,试探道。 “一半一半。”程浪又将一份切好的牛排递到她面前,“‘皇家蓝’是英国皇室的颜色,在伦敦本来就很受欢迎,她很喜欢你设计的这枚戒指,当然愿意为它出力。而我觉得,相较我出面,她出面不容易落人口舌,毕竟她在欧洲的交际圈不属于商业范畴,所以才把这事交给她。” 徐翘一口口吃着牛排,轻轻“哦”了一声:“早知道程老板这么精打细算步步为营,最后那两个钟头我就好好观战了。” 她还以为她没有亲朋好友助阵,可能会被人虐惨。 “你以为呢?”程浪好笑道,“这种时候难道放你一个人孤军奋战听天由命?别人有的,当然也要给你。” 徐翘垂下眼,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鼻子有点发酸。 就好像她以为这个跨年夜会过得孤孤单单冷冷清清,结果却拥有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和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这种自己都觉得“我得不到也很正常啦”的时候,却有人告诉你,别人有家人,我也要给你家人,别人有后盾,我也要给你后盾。 “怎么了?”程浪偏头看她。 罪魁祸首似乎低估了自己信手拈来一句话的杀伤力。 “就……”她飞快眨着眼睛,像在眨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我爸以前也说过这样的话。” 这么久以来,徐翘几乎没在程浪面前提起过家人。 或许是跨年夜的气氛天然适合聊起这个话题,又或许是酒精的催动,和比赛结果尘埃落定的情绪叠加,让她忽然起了一丝倾诉欲。 程浪适时搁下刀叉,摆出认真倾听的姿态,沉默地看着她。 徐翘抿了一口酒,思索片刻,才慢吞吞地说:“我妈走得早,我爸老觉得我缺了很多东西。人家小朋友放学有妈妈接送,在学校跟妈妈做亲子活动,作文题目‘最爱的人’写和妈妈的故事,我都没有。所以他一直在别的地方补偿我,我小时候经常听他说――人家小朋友有的,我家小朋友也不能少。” “只不过后来我长大了,父女之间不好这么肉麻,而且我弟弟也记事了,他觉得太偏心我,会让我弟弟不舒服,所以表面上就对我凶巴巴的,但其实还是挺关心我,钱也随便我花,家里的衣帽间都为我扩建了好几次,我后妈都没有这么多包包衣服和首饰。”徐翘咬咬嘴唇。 “我爸做珠宝也是因为我。我小时候喜欢在海边捡贝壳,把乱七八糟的贝壳串成项链手链,他就说以后给我最贵的‘贝壳’。还有金禄珠宝一开始其实叫福禄珠宝,是我爸听说我被学校同学起外号叫‘葫芦娃’,一生气才改叫了金禄珠宝。” 徐翘的叙述不太有前后逻辑,听起来乱糟糟的,但这样真实不设防的样子,看在人眼里反倒有些可爱。 程浪静静地看着她,在她停下来后才问:“你不怪他吗?比如他沾赌这件事。” “当然会怪。但他是因为我妈走了,那段时间很崩溃,才会沾染赌瘾,那染了瘾又不可能说戒就戒,这些年他也有努力在改,多数时候还是在正经做生意的。”徐翘撇撇嘴。 “那给你找后妈这件事呢?” “这个还好吧。”徐翘看看天花板,“我妈留给我的信里,就跟我说,如果我爸给我找了后妈,让我不要怪他,他还年轻,没道理终生不再娶,而且我的成长过程中,总需要一个‘妈妈’,来陪我做爸爸做不到的事。女儿跟后妈本来就这样嘛,我把她当成我妈妈的替代品,她把我当成日常生活里的附加任务,谁也不跟谁交心,挺公平。” 程浪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在我面前可以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啊。”徐翘一愣之下又从他这话里听出点别的味道,“而且什么叫在你面前啦,你有哪里比较特别吗?” “特别在于……”程浪想了想,“我听得出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意思是他特别聪明呗? 气氛破了,徐翘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小心矫情了一把,跟这男人讲了太多,开始埋头吃饭。 程浪也不勉强追问,当作无事发生,等到晚餐结束,才再次开口:“以前跨年夜在家做什么?” “看看电视之类的,零点抓着我弟放仙女棒。”徐翘答完,警惕地看看他,“干吗,你吃完饭还不走?” “走去哪里?”他扬眉。 “回你自己家啊。” “我家没人,回去做什么?”程浪摊手,“我也是第一次一个人跨年。” 徐翘竟然无言以对,看了眼墙上挂钟,才九点。 怎么着,两个天涯沦落人是要一起干瞪眼到十二点吗? 毕竟她又不愿意出门。 “那现在做什么?”徐翘懵懵地看着他。 程浪指指沙发那边的电视。 徐翘也不知道最后怎么就跟程浪看起了恐怖片。 其实她起初拒绝看跨年晚会,是因为觉得这种节目不能分去人太多精力,一边看还得一边唠嗑,跟程浪这么老夫老妻似的和谐相处好像哪里怪怪的,所以提出还是看电影吧,电影一放,投入到剧情里,就不用管旁边坐着谁了。 然后两人就开始挑电影,结果评分高的老电影里,不是程浪没兴趣,就是她不满意,好不容易遇到口味一致的,一放开头才记起来――哦,看过了。 最后她不耐烦了,说点兵点将,点到谁就是谁,选到了一部叫《眼》的恐怖片。 程浪跟她说,如果不敢看,就重新点兵点将一次。 她不服气,说这种骗三岁小孩的恐怖片有什么不敢看的,直接点了放映。 不过她还是在三人座的沙发中间叠了两个小抱枕划分三八线,暗示程浪别趁黑灯瞎火做坏事。 程浪表示没意见。 电影讲的是作为新闻记者的女主人公在一场换|眼|角膜手术之后,拥有了一双通灵眼,从此后能看到很多常人看不见的“人”。 一开始女主人公并不知道别人看不见那些“人”,在一个穿小马褂的小孩到她家借蜡烛的时候,非常热情地把家里的蜡烛给了对方,问对方是什么时候搬来这栋公寓的,怎么没见过他。 小孩说自己已经搬来很多很多年了。 然后镜头一转,转到女主人公男朋友的视角。 男朋友正在厨房做菜,望向玄关时,发现女主人公正在对空气讲话。 徐翘眼睛盯着屏幕,手默默伸向了身边的抱枕…… 优秀的恐怖片,其实并不是靠具有冲击力的镜头来吓唬人,而是靠气氛渲染,给人足够的脑补空间,让人自己吓唬自己。 徐翘觉得她手气很好,选到了一部非常优秀的恐怖片,以至于电影开场二十分钟后,她已经完全不记得电影是假的,程浪是真的,不知不觉把两只抱枕圈在了怀里,自动解除了三八线。 接近三十分钟的时候,电影进入到第一个小高|潮:女主人公有天在报社查找过去的新闻资料,看到一则关于七岁孩童被养父毒死的报道,以及相关的一些非公开照片,发现上面那个小孩有点眼熟。 然后镜头拉近,老旧的照片上,对方的模样跟那天来借蜡烛的孩子对上了影…… 徐翘心肝儿一颤,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手又往隔壁伸出去摸抱枕,结果摸了把空气。 程浪偏过头去,刚准备提醒她,两个抱枕都已经在她怀里了,却见她的手伸到了他裆前,忽然往下一抓。 “……”一声爱情动作片里才有的闷哼,格格不入地闯入了恐怖片的世界。 43 43 徐翘和电影里的女主人公在同一时刻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火箭升空般原地弹起。 “啊――”这是电影里女主人公替徐翘喊的。 徐翘一个激灵杵在沙发边,眼睁睁看着程浪失态地躬起背脊,开始确认自己刚刚干了什么好事。 刚刚电影进入关键情节,她太过入戏,去抓抱枕慰藉忐忑,抓了两下没抓到,第三下终于抓着了…… 抓着了一大团说软不是很软,说硬倒也没那么硬的东西。 徐翘看了眼随她起立而掉落在地的那对抱枕,打出个冷嗝,缓缓抬起自己这只曾经在牌桌上翻云覆雨的右手。 她这手气真的不错,前有医院睡梦里拍了程浪一屁股,后有公寓跨年夜精准打鸡,回回都是一爪致命。 徐翘不忍直视地,比了一个抓的手势,一抬眼,在昏暗明昧的光线里,对上程浪看过来的眼神。她飞快把罪魁祸“手”藏到身后。 程浪皱眉低头,轻轻抽了口气,好像暂时失去了跟她算账的行动力。 徐翘心里咯噔一下。 不会坏了吧? 她犹犹豫豫地,迈着进两步退一步的探戈步伐,慢慢走到他面前蹲下来,从下往上观察他的脸色:“对,对不起啊,要……要给你叫救护车吗?” 程浪掀起眼皮,一言难尽地看着她,深呼吸调整着心率:“不用……” “真没事?”徐翘蹲在地上,十根手指无措地弹拨着空气,回想着程浪当初的“十五分钟”,脑子一抽忧心忡忡道,“这样以后不会连十五分钟都没了吧?” 程浪的目光凝滞在她脸上。 徐翘一把捂住了自己这张闪电也拦不住的快嘴。 她的老天鹅! 酒后断片的人追忆什么限制级往事,这不是穿帮了吗? “哦,我是说那个,电影的进度条……”徐翘企图若无其事地圆过去,看见程浪发黯的神情,发现已经于事无补,猛地跳起来开溜。 她这一后撤,眼看就要撞上身后的玻璃茶几,程浪立刻伸手去拦,手臂打横一圈捞上她腰。 徐翘被捞得一个趔趄朝前栽去,下一秒,一双腿分跪在他身体两侧,手攀着她的肩,沉沉坐上了他的膝头。 明灭不定的光影里,她看清了程浪额头淋漓的汗,还有凝视着她的眼神。 他的眼底,像有个深不可测的旋涡要将她吸进去。 她晃了晃神,刚要离开他,手一推出去,忽然听见一声婉转的低吟――来自持续放映中的电影。 紧接着,两道喘息交替起伏着越来越疯狂。 徐翘像被雷劈了似的,讷讷眨了眨眼。 程浪的目光跟着从她脸上移开,望向电视屏幕。 徐翘透过他的瞳孔,看见电影画面里,女主人公正跟她的男朋友在公寓的沙发上一二一,一二一。 连女上位的架势都跟此刻的她和程浪很像。 不是,这电影怎么还在她背后摆她一道呢? 你一恐怖片女主,你被吓到了需要发泄情绪你可以自立自强地去跳绳,去跑圈,为什么非要拉着你男朋友做运动? 徐翘发现程浪揽在她腰上的手微微收紧了一些。 隔着毛衣,都能感觉到他掌心烫得惊人。 她倏尔松开搭在他肩上的手,扭头就要朝旁边爬去。 “等等。”程浪收回目光,哑着嗓子叫住她,手上使了点力道把她箍进怀里,好像在挣扎着尝试什么。 徐翘动弹不得地靠着他:“等等等什么……?”再等下去电影不会照进现实吧! “我……”程浪闭了闭眼,“不太舒服。” “不舒服还是叫救护车吧,”徐翘欲哭无泪,“我刚才劲儿好像是使大了……” 程浪闭着眼摇头:“你别动就行。” “我不动你就舒服了吗?”徐翘偏头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额头上越来越细密的汗珠,表示怀疑。 “嗯。”他没肯放开她,但也不做多余的动作,揽在她腰上的手老老实实一动不动。 徐翘听说过男人那地方很脆弱,看他这症状,估计后劲真的很疼,终于放弃了挪动。 被抱一会儿也不少块肉,人家被他弄成这样怪惨的,她就勇敢承担一下错误吧。 她带着一丝丝歉疚去看他,见他紧闭的双眼下,细密的睫毛正微微颤动,觉得有点神奇。 这男人睫毛好长啊,而且这种脆弱时分的反差萌居然显得很可爱…… 她伸出一根食指,朝他睫毛轻轻戳过去,即将触到他眼下的时候,猛地收回手。 徐小仙女,孟浪了,孟浪了啊! 她撇开头,庆幸电影的BGM把自己“齐个隆咚呛咚呛”的心跳声完美地遮掩了过去,过了会儿,保持着半跪半趴的别扭姿势,清清嗓问他:“你好点了没……” “还好。”程浪点点头。 “你刚那样子不像还好啊,”徐翘丧起脸,“你别逞强好吧,万一真出了岔子,回头找我赔我又赔不起。” “我心里有数。”程浪睁开眼来,她刚那一爪子没那么严重,他的后续症状是因为发病,而现在,即便他还抱着她,窒息感和压迫感却也缓解了下来,他的神色轻松一些,擦着她耳朵压低声道,“你不用担心十五分钟的事。” 有力气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是吧! 徐翘耳朵一烫,一把推开他,麻溜爬起:“你住嘴,住嘴!就非要把话说破了让人下不来台吗?” “我要是真想,”程浪从汗湿的状态里抽离出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和肩膀,“那天早上就会在电话里拆穿你。” “……” 她的演技竟然烂成这样。 幸好早几年星探要拉她进演艺圈的时候被她拒绝了。 “你还不如直接拆穿我呢!”徐翘冒火地看着他,“看猴儿耍戏这么久很开心吗?” 程浪太阳穴有些胀疼,不知是发病的后遗症,还是因为她的蛮不讲理。 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垂眼看着她摇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猴子。”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么夸还怎么跟他吵? 她啐他:“你身体好了就可以走了!别在这油嘴滑舌的!” 程浪就着电视的灯光看了眼腕表:“等零点过了,你不赶我也得走。” “嗯?”徐翘愣了愣。 “我一会儿要飞伦敦。” 徐翘低低“啊”了一声,明白过来。 她以中国人的思维在理解元旦,觉得这不过是个阳历新年,可对伦敦来说,今天就相当于农历除夕,他父母和爷爷都在那边,哪有不回家的道理。 什么可怜兮兮的“第一次一个人跨年”,根本就是假话。 “家里长辈等着你啊?那你早点回去呀……”徐翘摸摸鼻子。 “现在这样也不晚,伦敦差这里八小时,我落地刚好是新年凌晨。” “这也太赶了吧。”她吃惊。 “没办法,想在零点准时跟你说声新年快乐。”程浪笑着看她,“人家小朋友有的,我家小朋友也不能少,不是吗?” 徐翘心窝子一酸,眼眶又有点发热了。 她躲闪着他炙热的目光,捶他肩膀一拳:“干吗学我爸说话!付版权费了吗你!” 新年的第一个梦里,徐翘梦见了久无音讯的爸爸。 梦里徐康荣背上扛着好大一座金山,一路吭哧吭哧地喊她:“翘翘,爸爸东山再起了!快看爸爸给你背回来的这座金山,闪不闪?” 她泪流满面地朝他奔过去,说爸爸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那当然,人家小朋友有的,我家小朋友也不能少!”徐康荣乐呵呵地说。 她哭着抱住了他,结果刚抱上,却发现他的脸一点点变了,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一样样换成了程浪的。 “怎么是你?我爸呢?”她踉跄后退,想脱身,却被他死死锢在怀里。 他咬着她耳垂笑:“他不会回来了,以后我当你爸爸。” 徐翘猛地惊醒,坐起来呆了片刻,拍着胸脯定了定神。 程浪昨晚真的等到零点跟她说了“新年快乐”才走,他走以后她居然该死地失眠了,翻来覆去地想着他上飞机没,落地没,赶上伦敦的新年没。 想到天光大亮,手机传来一声震动,程浪发来消息说,他到伦敦了,晚点有件礼物会送来她家。 然后她终于扛不住睡着了,只是睡着以后,梦里还是那个阴魂不散的男人。 徐翘感觉自己有点偏头痛,摁了摁额角,忽然听见门铃声。 难道是礼物到了? 她踩着拖鞋小跑出去,透过门镜往外一张望,傻在了玄关处。 门外的女人失去耐心,又摁了一遍门铃。 徐翘难以置信地,缓缓打开了门。 朱黎一见她刚睡醒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新年第一天,你睡懒觉睡到饱,我起了个大早赶到这乡下地方给你这小公主拜年!”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徐翘怔怔看着她。 朱黎走进来,踢掉高跟鞋:“你男人跟我讲的啦!” 把朱黎迎进门,徐翘才知道,这就是程浪口中的“新年礼物”。 原来早在很久之前,朱黎到处找不着她,就曾经求助过程浪。 程浪当时明明晓得她在米兰,却跟朱黎表示了抱歉,说自己并不知情。 朱黎无计可施,只能暂时放弃,直到前天那场微博热搜,让“羽立”这个名字进入了她的视线。 她顺藤摸瓜找到伯格珠宝工作室,联系过去的时候,程浪终于松口给了她答案,跟她说,他元旦会回伦敦一趟,徐翘一个人在北城可能很无聊,让她有空去陪陪她。 “有了男人忘了姐妹,大小姐你可真是好样的!”朱黎盘腿坐在沙发上,从进门开始一直骂骂咧咧到解释清楚事情经过。 徐翘这时候却还沉浸在回忆当中。 她隐约记起来,平安夜那晚,程浪问过她,如果朱黎再来找她,她愿不愿意见。 当时她没有一口回绝,程浪应该是看出了她的意思,才会在之后把她的行踪透露给朱黎。 她回过神来:“哎呀,你别给我淋狗血啦,我这不是不想把你家搞得乌烟瘴气吗?”又瘪瘪嘴装可怜,“我想等功成名就再来孝敬小朱总您的。” 朱黎被她一提醒,记起比利时那场珠宝设计大赛:“哎说起这个,行啊徐千金,这么多年深藏不露,连我都不知道你这一手这么牛逼,你要是早点入行,你家那设计团队哪能给梵翠挖去……” “你说什么?”徐翘一愣之下打断她,“我家设计团队没散伙吗?” 这回换朱黎愣住了:“你不知道这事?” 徐翘摇摇头:“你意思是,赵宝星她家,把我们金禄整个设计团队连根带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朱黎惊了惊:“有段日子了啊,当初外边闹得腥风血雨,各种乱七八糟的,你是活在梦里吗?”说完后反应过来,“哦,你是活在你家男人给你造的铜墙铁壁里。” 44 44 徐翘从朱黎这里,盘问出了很多被程浪只手遮天掩藏起来的消息。 原来徐家破产后的第一时间,赵家的梵翠珠宝就对金禄狠狠趁火打劫了一把,不仅取代金禄拿到了几个关键投资项目,更重金挖角了金禄的整个核心设计团队。 徐翘不是不谙世事的傻白甜,明白“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对此倒不是说不能理解和接受。 作为在行业内与金禄分庭抗礼多年的竞争对手,金禄倒台后,梵翠趁势而上,拉投资,挖团队,虽然不是那么“君子”,但在残酷的商场上,这种“小人”行径却也无可厚非。 毕竟梵翠当初被程浪打了一巴掌,本就处在岌岌可危的境地,不趁机自救一把,说不定就成为下一个金禄,谁又能在这种时候讲道德。 所以抛开私怨不说,金禄技不如人,输给梵翠,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可徐翘在意的,是朱黎口中的一些流言。 据外界传言,当初金禄在最后挣扎关头,曾试图拿到汤森的一笔投资金,是赵家使了绊子,在金禄基层员工因被拖欠工资而到公司闹事的时候,让汤森前去摸了个底,导致这场合作谈崩了。 如果传言成立,说明赵家很可能早就在金禄安插了人。 而且,照朱黎在商圈的朋友说,赵家与金禄核心设计团队的接触,并不是在徐家破产后,而是早在大半年之前,金禄第一次出现危机的节骨眼。 那就是说,金禄今天的结局,是赵家在背后推了一手的结果。 徐翘爆了句粗口,在客厅绕场暴走:“以为金禄没了,你就能称王了是吧?你爸爸走了,你姑姑奶还在这儿呢!等好了,姑奶奶叫你今天笑得有多欢,明天就哭得有多惨!” 朱黎抖抖苹果肌,觉得程浪之前瞒天过海的决定是英明的。 在徐翘一无所有的时候,让她知道这些,除了令她情绪崩溃以外没有任何用处。而在她锋芒初露,有了底气的今天,这些所谓的糟心事,反而能够推着她往前。 朱黎比徐翘大两岁,自诩处事在同龄人里算得上老练,但程浪的老谋深算却真真叫她自愧不如。 她不介意再给徐翘膨胀起来的事业心添一把柴火,继续说:“这么看来,你应该也不知道,这些日子外边有多少人在拼命找你了。” “找我?”徐翘停下脚步,“赵宝星那群人想看我过得多惨?” 朱黎点头表示大概是吧:“家里有几个闲钱就吃饱了撑着喜欢看戏呗,我算理解了什么叫‘黑粉的本质是真爱粉’,这些人真是坚持不懈地在到处疏通门道挖你下落。”又耸耸肩,“不过谁能疏通得了你男人堵上的门道,她们这钱砸下去也是打水漂。” 徐翘刚刚一直处在震惊当中,没来得及纠正朱黎的用词,这会儿已经对朱黎嘴里那些信息接收良好,义正辞严起来:“什么我男人我男人的,你说话别这么野好吧!我可还是洁白无瑕的玉女呢!” 朱黎一愣:“哪个欲?” “当然是守身如玉的玉!” “不是欲|火焚身的欲?” 徐翘瞪她:“想什么呢你!” “不是我想什么呢,是程浪想什么呢,”朱黎不可思议道,“这么久了还没跟你全垒打,难道他来这一出拯救破产千金的戏码是热心慈善公益吗?” “怎么这种事决定权一定在男方身上吗?”徐翘扬起下巴,“就不能是别的可能,比如我徐翘比较难追吗?” “所以你们还没搞对象?”朱黎吃着了一惊,若有所思道,“你该不会是钟意着你那个读课文的初恋吧?” “那倒不是,好端端怎么突然提起他啊?”徐翘一脸莫名其妙。 朱黎握拳咳嗽一声,眼神回避:“不是这个原因就算了。” 徐翘歪着脑袋打量她,一副“你看我像是能被随便敷衍的人吗”的表情。 朱黎挣扎:“哎,我是觉得吧,说了有点对不起程浪,好歹我今天能见着你,都是托人家的福。” “你搞叛变是不是?”徐翘叉起腰来,“那你不觉得有事瞒着我,对不起我吗?” 十分钟唇枪舌战的辩论过后,朱黎投降了:“好,我说。是这样,你那初恋之前找我问过你的下落。” “什么时候?”徐翘怔住。 “就你家破产消息刚传出来不久,那会儿大家都在找你,我也正焦头烂额呢,有天一个男人联系到我酒店,问我知不知道你在哪里,说他想帮你,是你从前的朋友。一开始我不知道对方是谁,后来把人老底查了才发现,跟你提过那个小学初恋对得上号,人是叫宋冕对吧?” 徐翘缓缓点了点头:“他说他想帮我?” 那后来宋冕真遇到她了,又为什么装作不认识她? 下午一点,徐翘跟朱黎吃完午饭后,坐着她的车来到城东一所叫“锦光城”的老小区。 她摘下墨镜,透过半开的车窗张望了眼社区医院的狭小门面:“你确定他在这里上班?” 朱黎点头:“千真万确,今天是不是他值班就不知道了。” “他一大好青年,不去大医院施展拳脚,在社区当全科大夫?我记得他以前成绩很好啊。”徐翘迷惑。 “是挺好,好像还跳过级,据说相当优秀一人才,之前确实在大医院实习,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辞职来了这里。” 见朱黎没查到宋冕兼职了程浪的私人医生,徐翘也就没提这一嘴。 有钱人的医患关系还是比较隐私的,程浪把她的秘密保守得这么牢,她也不好未经他允许,随便把这种信息透露给闺蜜。 所以她把问题专注于宋冕本身:“他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八成是吧,”朱黎点点头,“要不能这么想不开?” 徐翘薅薅头发:“他自己境况这么不好,还想着帮我,那不是讨厌我啊。” “这世上还能有讨厌你的男人?” “主要是,”徐翘省略掉程浪的部分,简单叙述,“我前阵子跟他碰过面,但他装不认识我,我以为他不喜欢以前圈子里的人,所以就没找他把话说开。” “他跟你碰面那会儿,你是不是重新吃香喝辣上了?” 徐翘眨眨眼:“算是。” 毕竟她是以疑似程浪小情人的身份出现的。 “那人家这不是讨厌你,是觉得你已经有人照顾,不需要他了,所以默默撤退了呗。”朱黎说完,轻轻打了自己一嘴巴子,“浪总,对不住,我这人脑子活络,净分析实话,如果你家小姑娘跟初恋跑了,别怨我,谁叫你这么墨迹。” “哎,不是初恋,我以前跟你吹牛来着,其实就一好朋友,不过这友谊确实挺珍贵的。” “看出来珍贵了,要不我们跟大总裁都飒天飒地的小公主,能独独在一社区医生面前这么不自信?”朱黎啧啧摇头,视线落到车窗外时一顿,推了推她,“来了来了,是不是那个?” 徐翘偏过头去,冷不丁跟推门而出的一位白大褂医生来了个远远的四目相对。 她正要把脑袋往底下藏,忽然听见一声:“小宋在啊!” 宋冕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插在兜里的手伸出来,搀住来人,把这颤颤巍巍的老人扶进门,笑着说了句什么。等里边护士接过老人,他才重新转过头来望向徐翘。 这是认出她了。 徐翘不再忸怩,打开车门,走上台阶,站定在他面前,尽可能自然地跟他招了招手:“宋医生。” “徐小姐,”宋冕朝她点点头,看了眼她身后那辆车,“是小程总……” “不是,”徐翘摆手,“那是朱黎的车。” 宋冕眼神微微一变,大概猜到朱黎跟她说了什么,滞了滞,无奈一笑,叹了口气:“徐翘,好久不见。” 徐翘松了口气,笑起来:“第三面才肯认我,你可太不够意思了啊。” “抱歉,”宋冕看了眼她轻薄的装束,指指里边,“外面冷,进来说吧。” “不打扰你工作?”她朝里瞅瞅。 “没关系,午休时间还没过。”他替她拉开门,比了个“请”的手势。 除了刚刚那位提前来挂点滴的老人,这社区医院里暂时没有其他病人。 徐翘一路跟他走进诊室,在一张简易靠椅上坐下,找了个话头随口问:“所以你是值下午的班吗?” “不是,我值一天。”宋冕用一次性纸杯给她倒了杯温水,“不好意思,这边只有这个。” 徐翘摆手示意不碍,很给面子地喝了一口,又问:“元旦让你一个医生值一整天班?这社区医院工作强度那么大啊。” 宋冕在对面坐下:“是我排的。没必要让其他医生把完整的假期拆分开来,反正我没有过节的需要。” “没有过节的需要?”“我家人不在这边,也没有女朋友。”他笑着解释。 徐翘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又去喝水。 久别重逢,熟络的感觉已然恍如隔世,一旦沉默,气氛就变得干巴巴起来。 结果就是,两人都在脑内努力搜索着话题,最后异口同声出一个字:“你……” 宋冕一愣之下笑了笑:“你先说。” “也没什么啦,”徐翘干笑,“就想问问你离开北城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宋冕似乎不愿意多提往事,简单一笔带过,“其实去年回到北城以后,想过找你叙旧,但后来听说你过得很……” “风生水起?” 宋冕被她逗笑:“对,所以我想你大概也不缺我这老朋友,就放弃了,而且老实说,我一直觉得当年不告而别,有点……对不住你,所以前两次看你没认出我,我也没跟你打招呼。” 徐翘飞快地眨动双眼:“哎呀,那是小事啦,就……就一开始是挺生气的,不过我这人还是讲道理的嘛,知道你是因为家庭变故离开的,早就原谅你啦。而且我现在……也特别能体会你当时那种心情。” 宋冕的眼神黯了黯:“你现在怎么样,还有什么困难的地方吗?” “没有啦,我很好。”她摇头,朝四面看看,压低声道,“倒是你,怎么没在大医院工作呢?” 宋冕垂下眼,像在犹豫什么,但在徐翘摆手示意不愿意说也没关系的时候,又自顾自点点头:“跟老朋友还是应该坦诚相待吧。” “你能这么想当然好!虽然你现在看我有点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但我这人运气好呀,说不定很快就重新风生水起了,所以你要是有什么困难的,一定跟我讲,当年可是你说的,朋友帮朋友是应该的嘛!” “这事你帮不了我。”宋冕抬起自己的右手,五指张握了两次,“我的右手在一场事故里损伤了神经,没法再上手术台了,所以辞掉了一线医院的工作。” 徐翘懵在原地,半晌才道:“这么严重吗……” “也不是多严重,不影响正常生活。” 是,普通人的右手只要能够保证日常生活,可钢琴家的右手需要弹琴,画家的右手需要执笔,医生的右手需要握手术刀――他们的右手,是职业的生命。 徐翘的脸色稍稍有些泛白:“是暂时的吧?你有在治疗吗?” 宋冕短暂的沉默让她心里有点堵,她又问:“不会好了吗?” “不一定。”宋冕笑起来,好像在反过来安慰她,“医学上有很多医生也解释不了的奇迹,也许会有好起来的一天。” 徐翘垂下眼去。 “怎么了?”宋冕语气温和下来,“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让你替我难过的。你这样,我以后可什么都不敢跟你说了。” 她抬起头来:“那不行。” “那你笑一下?”宋冕笑着看她。 徐翘丧起脸:“哎,这不是为难人吗?这叫我怎么笑得出来。” “没什么不好的,真的,我离开一线医院,不是因为我不能在那里工作了,就算上不了手术台,我仍旧可以待在门诊,来这里是我自己的选择。” “为什么这样选择?” “因为中国现有的全科医生太稀缺了,很多人都觉得,专业水平不高的医生才会选择当全科医生。但其实不应该是这样。全科医生是一种急需得到普及的先进职业,你或许会认为,我年纪轻轻下基层是大材小用,可事实上,为基层宣传保健知识,在人们刚起病的时候就把疾病扼杀在摇篮里,全科医生相当于大家健康的‘守门人’,也是完善分级医疗的重要环节。” “我平时在这里坐诊的时间不算多,小程总那边也不占用我太多精力,更多时候都在外出义诊,或者到基层宣讲。这是我右手完好的时候就有的想法,只是碍于一些社会偏见,迟迟没付诸行动,现在反而被推了一把。我倒觉得,这场意外的事故,是老天希望我随心而行,做自己想做的事。” 徐翘眼眶有点发酸,不是心疼,而是感动。 感动于不管世事怎么变,有的人就是永远不会变。 这样一番话,好像就该是她记忆里那个男孩子会说的。 “你太厉害了,”徐翘瘪瘪嘴,“我满脑子都是好俗气的东西,从来没有这么光芒万丈的梦想。” “谁的梦想都是光芒万丈的。”宋冕笑了笑,“你也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别在乎任何人的眼光。” 就好像小时候,每次都能因为宋冕几句安慰,就觉得生活没那么糟糕。 有的人就是一个正能量发射器,会让人突然觉得自己可以很伟大。 徐翘跟宋冕和朱黎先后分别,记着宋冕的话,又记着朱黎嘴里赵家人的德性,身体里好像充满了无限干劲,回到公寓后,认认真真写起职业规划,花了一个钟头写到一半,收到程浪的跨国消息:「在做什么?」 她拍了一张字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照片过去:「搞事业呢。」 那头程浪收到消息,确认是公寓书房背景,给高瑞回了个电:“你确定她刚刚去锦光城见了宋冕?” 45 45 伦敦南肯辛顿,早七点。 全世界房价和物价最昂贵的富人区之一正沐浴在晨曦里,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闹中取静的花园别墅区,白色洋房三楼露台的长餐桌上摆放着一束沾了晨露的新鲜花束和三份未开动的精致早餐,章虹君在餐桌边坐下时,看见儿子正靠在栏杆边讲电话,注意到她走近,只是稍稍舒展开眉头,朝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继续说话。 章虹君柳眉轻轻那么一挑,侧过耳朵去听。 “你确定她刚刚去锦光城见了宋冕?” “只是猜到大概方向,你把话说得像世界末日?” “不用去确认了,画蛇添足把人惹不高兴了才是世界末日。” “你是把脑子留在了去年?不需要盯她梢,注意着宋冕就行,这么简单的事很难变通吗?” 程浪搁下手机回头时,看到章虹君一脸气不顺的样子。 “三个月不见的亲妈到了跟前也没个笑脸,”章虹君低头抿了一口咖啡,眼皮不满地掀了掀,“多重要的电话非得大清早讲?” 程浪走过来拿起餐桌上的花束,递到她眼下:“这花不是替我跟您笑了吗?” 章虹君下巴微抬,勉强高兴了,接过花搁在手边,继续盘问:“那妈的话,你是不打算答了?” “当然得答。”程浪在餐桌边坐下,“确实是很重要的电话。” “……”儿子养得太精明也不好,瞧这口风严实的,关键时候一个字套不出来。 章虹君又气着了:“你不说我也猜到了,怎么,前脚刚走,人小姑娘就跑啦?” “跑不了。”程浪摇头笑笑。 “你可别跟你爸当初追我似的自信心过盛,只知道砸钱讨女孩家欢心,你为人家花了几百、上千万,哄哄没见过世面的姑娘还行,可见过世面的姑娘晓得你家底丰厚,心里一掰算就知道,你这不过就跟普通人掏了几千块钱零花一样,那你叫人家怎么感动?就说你妈我吧,当年你爸什么珠宝钻石都往我这儿送,我还不照样差点就跟一穷小子跑了。” “穷小子有什么好?”程浪扬扬眉,似乎终于对话题产生了兴趣,“您真过得了柴米油盐事事精打细算的日子?” “人脾气好啊,又没有钱人的架子,又没商人老奸巨猾的德性,那温柔体贴劲儿多招人喜,而且打小熟悉,知根知底的,也不担心品行不好。” “打小熟悉,知根知底?”程浪缓缓重复了一遍,“认识这么多年都没动静,还能擦出火花来?” “儿子,没听说过双向暗恋呐?我前几天看见一本小说,叫什么来着,哦,《你是迟来的欢喜》,人家讲的就是久别重逢再续前缘的,别提多深情了!”章虹君惋惜地摇摇头,“你这从小要什么就争什么,争什么就有什么的,估计这辈子明白不了。” “我确实不做这样不聪明的事。”程浪点点头,看神情却像在若有所思什么。 章虹君估摸着儿子嘴还硬着,心里听进去了,露出“孺子可教”的眼神,叩了叩桌沿:“人女孩家喜欢珠宝设计,你就顺着点人家,先把这事业给她敲定。妈昨天出去见了珠宝协会的人,那边的意思是,这民间比赛只是打开扇门,真要上路,还得走官道。” “我说‘这官道不就是你们吗’?然后把那作品拿给她们看了。人看完说,不是给我面子,这设计师是真有灵气,想问她有没有可能在她们今年举办展会之前把那枚戒指的成品打出来,她们想给她留个位子。你看妈这事,办得漂不漂亮?” “您是漂亮人办漂亮事,不过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就非得让人家来趟伦敦给您瞧瞧吗?” “我这拉票不用花力气的呀?”章虹君觑觑他,“到现在连张小姑娘的照片也不给我看,那我只能在这里守株待兔了咯。你就说,你成不成全你妈吧?” “我回头问问她意思。” 徐翘在这天临睡前收到了程浪转发来的一封电子邀请函,激动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 没蹦起来,是因为她在手舞足蹈之前,先接到了程浪的语音通话。 她秒接通,还不等他开口就叽里呱啦地说:“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伦敦高级珠宝展真的邀请我带作品去参加了吗?” “骗你做什么?”程浪语气淡淡的,听上去带着一丝不爽利。 但徐翘沉浸在喜悦中,并没有发现这男人今天情绪的异样,自顾自说着:“这个展会含金量超高的G,好多有名有姓的资深设计师都轮不着!前两年我们金禄那位首席设计师想去这展会上给自己镀金,托了母校的关系,结果连佛罗伦萨那边都帮不上忙,我爸给她砸好多钱都砸空了!” 程浪耳边还回想着早餐时,章虹君口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久别重逢双向暗恋”,听她高兴地叨叨了半天,也没太多反应,只“嗯”了一声:“所以你有兴趣参加吗?” “当然有啊!”徐翘壮志满酬,想了想说,“嗳我跟你说哦,我今天写职业规划的时候刚好有个idea,我觉得‘Feather’可以衍生出一个系列,不止是戒指,手链、项链、耳坠、胸针,甚至是皇冠,都可以作相应的延续。” “展会机会难得,只带一枚戒指过去太光秃秃了,这样显得我很没墨水,要不等汤森的蓝宝石到了,先让工艺室打戒指,然后我一边赶工设计其他系列珠宝,到时候一起带去伦敦,你说怎么样?” 她叭叭叭个不停,程浪心头的躁郁稍稍散去一些,似乎觉得她醉心事业至少比醉心别的男人要好,默了默说:“好,你只管去做,要什么都给你。” “……”会不会谈公事了,官话说得好端端的,怎么还冒出情话来?他是在思春状态下打的这通电话吗? 卧室没有开灯,这句听起来过分郑重的话,让徐翘隐隐感到耳朵在发烫。 这种烫一点点从耳朵蔓延到全身,最后让她脑袋里突然咕噜噜冒出昨晚坐在程浪腿上的画面…… 宋冕跟她说,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她觉得自己身体里充满了正能量。 程浪跟她说,你只管去做,她却觉得自己身体里充满了……荷尔蒙? 她凭空挥挥手,像在驱散什么,轻咳一声,企图把气氛扭转回来:“哦,谢谢老板。” “嗯,今天过得好吗?” “好呀。”徐翘莫名其妙地眨眨眼。 “比我在要好?” 这还能有比较? “这个嘛,”徐翘琢磨着答,“倒也不存在这种说法哈……” “那是我在好,还是我不在好?” “啊,”她继续琢磨,“那什么,都挺好吧?工作使我快乐,我会敬业爱岗,做到老板不在与在一个样。” “那你想不想我早点回来?” 徐翘感觉自己快炸了。 这些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一个比一个让她没法浑水摸鱼,一个比一个让她呼吸不能。 “你问题怎么这么多?我困了,我要睡了。”徐翘在黑暗中紧张地吞咽着,拉起被子躺下去,正要掐断通话,听他没回应,又顿了顿,跟他确认,“我挂了哦?” “答完再挂。” 果然,不直接掐断的结果就是走不成。 徐小公主,狠心一点,拿出你的仙女架子来! “不答,真的挂了!”她深呼吸一口,硬着头皮去摁挂断键,对不住了嘿! “你也可以说不想我早点回来……” 徐翘的手随着听筒里传出的男声再次停住。 “你不说,我可以理解成答案是‘想’,只是你在害羞吗?” “……” 之前也没见他这么步步紧逼,今天怎么着,他是过年喝了假酒吗?还是年夜饭没吃饱,这会儿心急想吃口热豆腐? 徐翘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不可以,你不可以!”说着一把掐断了电话。 黑沉沉的房间里,良久的寂静后,传出一声剧烈翻身的动静。 徐翘趴在软绵绵的大床上,使劲蹬了蹬腿:“辣鸡狗男人!” 徐翘接连几天没敢再跟程浪通电话,生怕他自己说骚话不够,还逼着她也说骚话,所以收到他说自己已经回国的消息,她也只是在微信上简单回复了几句。 假期结束,比利时珠宝设计大赛的主办方正式公布了比赛结果,并分别发布了有关专业组和新人组两位金奖得主的采访稿。 专业组那边的稿件内容非常官方,对象本就是业界出名的珠宝设计师,圈里人都听腻了他的传奇,似乎没什么新鲜的噱头可以深挖,通篇下来都在夸赞其在业内的斐然成绩。 而新人组这边这则名为“没有故事的珠宝设计师”的采访稿,似乎从标题开始,就透着一股引人入胜的味道。 一位来路成谜,学历成谜,年龄、本名都成谜,除了性别和国籍外,让人一无所知的新人设计师,在一场毫无主场优势的珠宝设计大赛里异军突起――这就好像江湖武林大会上,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一举打败各门派掌门人,夺得了盟主称号一样令人新奇。 采访稿依然没有透露任何关于设计师本人的信息,却就这些勾人的点发散思维,回顾了这位设计师的逆袭之路,强调那枚没有故事的戒指,是如何在一众故事里脱颖而出。 最后是一句掷地有声的结语:“我们不关心你背后到底有多少动人的故事,只关心你是不是一位动人的珠宝设计师。” 这句结语,让这场比赛带着这篇采访稿又一次“出圈”,进入到大众视野。 杀人犯因为背后的故事博得同情,选秀选手因为背后的故事博得机会――这些惹人生厌的社会现状已经烦透了太多看客。所以这句有那么些煽动人心的话,很快让众人把视线再次投向了这场珠宝设计大赛,和这位不靠故事靠作品摘得桂冠的中国设计师。 国内外几家有头脸的时尚媒体先后联系了伯格珠宝工作室,希望能够采访到羽立小姐,揭开她“神秘的面纱”。 工作室的统一回复是:“非常抱歉,羽立小姐正在为今春的伦敦高级珠宝展闭关准备,暂时无暇接受采访。” 于是一个深水炸|弹般的重磅消息又传了开来:这位新人珠宝设计师凭借其处女作,竟即将走上伦敦高级珠宝展的舞台。 “羽立”这个名字在珠宝圈逐渐名声大噪的时候,徐翘确实在画室闭关创作,只不过没有闭塞到与世隔绝。 所有的消息她都有及时接收到,并且每次听说后,都会在微信里给程浪发个“大拇指”的表情。 不用问,这些宣传造势当然全都是她老板的手笔。 虽然嘴上骂他狗,徐翘心里却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真的很厉害。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商人,懂得怎样利用一个小小的“热点”,营造出持续不断的轰炸式热度,同时,收买观众的人心。 她确定,如果没有程浪,赢了区区一场民间比赛的“羽立”在珠宝圈投下的水花,只够在湖面上荡几波涟漪,而不可能像今天这样掀起滔天巨浪。 所以越是这样,徐翘就越想拿出服人的作品,好支撑这些依靠程浪得来的名声。 接连好一阵,她从起床到睡觉的时间几乎全泡在了工作室,大部分时候在画室绘制系列珠宝的设计图,小部分时候到隔壁工艺室察看戒指打制进度。 戒指的打造工作进行到半程,罗莎敲画室门的次数就变得频繁了些,因为不敢马虎,有关戒指的各项细节都需要跟徐翘确认。 这天傍晚,徐翘刚完成一张画稿,正准备活动活动筋骨,就见罗莎走了进来:“小羽,有空来趟工艺室吗?” 徐翘点点头,起身的时候感觉脑袋像进了水似的晕晃了下。 罗莎见她脸色不太好看,瞄了眼她脚边一动没动的餐盒:“你怎么没吃午饭啊?别这么废寝忘食啦,想在珠宝展之前把整个系列都赶出来,本来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到时候有几件算几件,机会以后还有的。” “不拼一拼,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牛逼。”徐翘走上前去,“走吧,带我去看看戒指,看完就收工,今天早点下班。” “哟,原来你还知道休息?” 徐翘耸耸肩。 本来是不想浪费宝贵时间的,但程浪说今天有空过来看看她工作进度,她估摸着,他的真实目的是拉她出去吃晚饭。 工作中的工艺室满是化学药品的气味,还有各种机器运转的噪声。徐翘跟着罗莎走进去,戴上护目镜和防护手套,走到金工台边。 隔壁画室,被她遗忘的手机正在持续震动。 楼下宾利后座,程浪打了徐翘两通电话都没得到回应,下车走了进来。 前台苏杉一见他,立刻迎上来:“老板,来找羽立姐吗?” “嗯,”程浪点头,“她人不在画室?” “应该在工艺室,我带您去!”苏杉领他上楼,敲了几下工艺室的门,发现没人应,跟身后解释,“里边噪声可能有点大。” “那我在外面等。”程浪正要转身,工艺室的门忽然被罗莎打开。 罗莎一见人,大着胆子,提高了声揶揄:“哦,我说小羽怎么今天要提前下班呢。” 程浪听到这话,眉梢轻轻一挑,似乎心情不错,朝里望去时,见罗莎身后不远处,徐翘正背对门,蹲在地上看费征灌石膏浆,一边拿手比划,一边在噪声里扯着嗓子交代着什么。 程浪听不清她说的话,就站在门边等她。 倒是费征因为正对着门,率先注意到他,停下手头工作,跟徐翘说了句什么。 徐翘扭过头来,一眼看见程浪,撑膝起来,没想到刚起身到一半,眼前忽然黑了黑。 她下意识打着晃去扶旁边的金工台。 罗莎和苏杉瞬间惊叫:“小心手――!” 而比她们更快的,是箭步冲过来的程浪。 徐翘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一股巨大的拉力扯开了去,与此同时,眼前恢复清明,她眼睁睁看着切割机运作中的刀刃割向了程浪的手。 46 46 电光石火间,费征迅速起身强制关停机器,但刀面还是在一瞬间擦过了程浪的右手掌心。 罗莎和苏杉倒抽一口凉气。 徐翘的耳边有一刹听不到一丝声音,眼看程浪掌心鲜血淋漓,飞快摘下被石膏浆弄脏的防护手套,抓过他的手摁紧伤口,语无伦次地朝身后喊:“止血,止血的东西……” 费征和罗莎都动作起来。两人成天跟金工机械打交道,应急反应还算敏捷。罗莎取来常备医药箱,翻出干净的纱布,费征则接替徐翘抓过程浪的手,垫着纱布给伤口施压,一边观察伤势深浅。 徐翘在旁边干着急,嘴里念叨:“严不严重,严不严重……要不要叫救护车……”说着用沾血的手去掏上衣口袋,翻找手机。 “没事,小伤。”程浪从钝痛感中缓过神,用左手拿起桌上一块湿毛巾递过去,拦了她一把,“先擦擦。” 徐翘拿起湿毛巾就要去擦他的手。 他用左手挡开她,语气平静:“我说给你自己擦擦。” 徐翘愣了愣,抬头看他。 他的唇色有些苍白,额头也沁着密密麻麻的汗,可嘴角居然上扬带笑。 “不疼吗你?”徐翘急得眼眶通红。 比起疼,对程浪来说更难受的其实是心悸。看到她的手指直直伸向切割机的那刻,心脏好像骤然停顿了一瞬,有惊无险过后,又搏动得异常剧烈。 大起大落之下,他分不太清楚,此刻浑身的不适到底是因为失血,还是因为被徐翘触碰发了病,又或者是因为,他在后怕。 毕竟他太少有“害怕”这样的情绪了。 不过这些不适,在看见徐翘眼底湿润的水汽时,很快消减了下去。 程浪笑了笑,抽回湿毛巾,没事人似的,用左手替她擦拭掌心的血。 有那么片刻功夫,罗莎和费征觉得正在慌手慌脚急救的自己像个傻子。 当事人未免太淡定了点。 “哎呀你先别管我了!”徐翘拨开他的手,自己胡乱一擦,扔掉毛巾,见压在他伤口上的纱布完全被血浸透,抹了把眼角,小声碎碎念,“我刚才戴了防护手套的……” “那也会受伤。”程浪看一眼她。 “可是不会伤成你这样啊。” 两人争了两嘴,血还没止住。 罗莎又翻找出止血带,问费征:“需要这个吗?” 止血带有风险,使用不当可能反而恶化伤势,费征摇头:“不用,先勉强处理下,去医院吧。” 费征用纱布给伤口做了简单的加压包扎。 程浪临走前交代徐翘:“你留在这儿。” “不行,”她语气坚决,“我陪你去。” “不是不喜欢去医院?” “这时候还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那你穿好外套。” 徐翘随手扯过一件罗莎的风衣披上,忐忑不安地下了楼,见高瑞不在,主动坐上宾利的副驾驶座,把后排留给费征照顾程浪,然后吩咐司机:“去最近的医院。” 司机赶紧发动车子。 徐翘身在前排,心悬后座,回头张望程浪的手。 “安全带系上,”程浪提醒她,“回头坐好。” 徐翘只得拉过安全带,转正身体。 创业园区地方虽然偏,附近倒刚好有家卫生院。十分钟车程后,费征陪同程浪走进急诊科。 徐翘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 走了几步,程浪回头看她:“你先去把手洗干净。” 她摇头:“我晚点再……” “费老师,”程浪直接打断她,“你带她去洗手。” “好好好我去,我自己去。”她投降,让费征好好陪程浪,自己根据指示牌找到洗手间方向,边往前走,边一步三回头地看程浪进了诊室。 简陋的洗手台前,徐翘用洗手液搓洗着指缝和掌纹里半干的血迹,思绪乱飘。 她不懂医,但前阵子刚刚听说宋冕损伤手部神经的事,这会儿免不了往坏的方向联想。 掌心好像有很多重要的组织。她以前听说过类似的新闻报道,说有个女大学生被钢管割伤手掌,医生用显微镜给她动手术,好不容易才把断掉的肌腱和血管缝牢,要是没法缝合,右手功能就会完全丧失了。 她越想越慌,怀疑程浪让她来洗手是在故意支开她,匆匆擦干手后就往回奔,迎面碰见费征从诊室出来。 “医生怎么说?”她气喘吁吁地问。 “没事,用不着缝针,不过需要打针破伤风,我先去缴费。” 徐翘松了口气,刚要绕过他进去,被他虚虚拦了一把。 费征压低声道:“老板怕你吓着,让我拦住你。你就在外边等吧,你这一进去,他还得分神安慰你不是?” “哦……”徐翘瘪着嘴点点头,等在了门外,等费征离开,叹息了一声。 费征并非责怪她添乱,却无意戳着了她的心事。 她在心里噼里啪啦骂起自己来―― 叫你不吃饭,有低血糖史的人还敢不好好吃饭! 真以为你是喝露水长大的仙女了吗? 人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给你挡灾! 徐翘吸吸鼻子,烦躁得原地跺脚,等了会儿,瞟见诊室里的淡蓝色布帘子被拉开。 她快步上前,拽住程浪胳膊,小心翼翼翻开他手掌,看了眼纱布包扎的位置:“这就处理好了吗?” 程浪对女性的贴肤触碰还是略感不适,平常忍忍倒也过去了,但眼下有医生在,容易瞧出他的病症,所以他有意“嘶”了一声。 徐翘蓦地松开他:“我我我……弄疼你了?” 医生奇怪地看了眼程浪。 冲洗伤口最该疼的时候,也没见他皱一下眉头,这下嘶上气了,装呢吧?哦,这位大概是女朋友。 医生很有眼力见地没戳穿他,只在一旁叮嘱有关换药和忌口的一系列注意事项。 这些不需要程浪多记,毕竟回头有私人医生替他护理,但徐翘的脑袋从事发起一直在发懵,一下子没联想到这层,左手抄起桌上的便签本,右手抄起笔就开始疯狂记笔记。 程浪没打断她,含笑看着她着急的动作,像在欣赏什么高级艺术。 徐翘记了满满一页便签纸后,又问医生:“医生,他这伤口不缝合,不会有后遗症吧?比如什么神经损伤之类的。就算不影响日常生活,影响到工作也不行,他这可是右手啊。” “你女朋友懂挺多啊?”医生笑着打趣程浪。 徐翘这会儿却没心思说笑,严肃道:“我有个朋友就是伤着了手部神经,医生您可千万给他检查仔细。” 程浪眉梢一扬,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 挑选私人医生时,摸底是必要环节,所以他当然知道宋冕离开一线医院的原因。 徐翘还会有第二个右手神经损伤的朋友吗? 显然不会。 就元旦那一面,宋冕已经把这种涉及个人隐私的事都告诉了她。 这对久别重逢的故友,聊得还挺深入。 那边医生正在跟徐翘解释说没伤到筋骨,只需要注意护理避免感染,这边本该宽慰“女朋友”几句的程浪却沉默不语,脸色显得有些阴郁。 徐翘好不容易被医生说服,安下心来,一回头,见他似乎不太舒服,愣了愣:“很难受吗?” 程浪神思一转,应道:“嗯。” “哪里难受?” “哪里都难受。”他面无表情地答。 徐翘的心又重新吊了起来:“医生,你看他说难受啊!” 医生嘴角使劲抽了抽。 小情侣要卖惨回家卖去好吧?这里是神圣的医院,不容许你弄虚作假的。 “难受你就出门左拐,打上一针破伤风,马上舒坦。”医生打发两人。 正好费征拿着缴费单回来,说给程浪带路去注射室,徐翘只得放弃跟医生交涉,陪他离开诊室,走到外边气鼓鼓地道:“这医生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啦,难受都不给再检查一下。” “那就难受着吧。”程浪淡淡点了点头。 前边带路的费征一愣。这一眨眼功夫,老板的态度怎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地,从“我没事我很好你别担心”变成了“我难受我快死了让我自暴自弃”? 徐翘揪着脸仰头看他:“要不换家医院,或者请宋医生给你看看?” “哦,”程浪摇头,“这就不用了。” “你不是难受吗?” “倒也没那么难受,伤口疼而已。” “那让医生开点止痛药?”徐翘认真思索。 “我不太喜欢吃药。” “那打止痛针呢?” “我也不太喜欢打针。” “……” 这要是换作平常,徐翘肯定飞起就是一个眼刀子,嘴里炮仗直接点燃,说“那活该痛死你算了”。可今天真是没法这么对他。 她撇撇嘴:“那你要怎么样嘛!” “不知道,没受过这么重的伤。”程浪沉出一口气。 这口气,沉得有那么点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味道。 徐翘心里刚升起的那点不耐烦又落了下去,继续思考办法,走进注射室,一眼看到一位带着儿子来打针的妈妈,在儿子刚做完皮试的胳膊上轻轻吹着气说“妈妈呼呼就不疼了哦”,忽然福至心灵。 见程浪的眼神也恰好落在那位学龄前男童身上,她指指对方,问:“这有用吗?” 程浪眉梢微吊:“没试过。” “那试试?” 程浪刚要以无可无不可的架势点头,却见她忽然转向费征:“费老师,你给老板呼呼?” 费征、程浪:“……” 费征在程浪轻飘飘的眼神示意下咳嗽一声,正色道:“这我不太会。” 徐翘薅薅头发,看着人来人往的注射室,有点为难。 程浪似乎并不勉强,一言不发地走到等候区坐下。 他这么不言不语,徐翘反倒更有些愧疚,也不管人民群众的眼光了,硬着头皮在他身边蹲下来:“那我给你呼一呼哦?” 程浪眼神微微松动,垂下眼:“起来,地上凉。”说着举起伤手,“我这么抬着,你坐我旁边呼就行。” 这样真不会更累吗?徐翘将信将疑地在他隔壁座椅坐下,低头凑近他手心,冲着纱布一口口小心吹气。 程浪这回真心实意地“嘶”了一声。 “疼啊?”徐翘停下来。 “没,”他抿唇,似笑非笑,“是痒。” “那是好还是不好?” “好。” 徐翘觑觑他,继续吹。 护士很快叫到程浪的名字,徐翘看他真被吹爽了,算是寻着了自己的用武之地,连他做皮试时都在一旁奋力拼搏。 隔窗里两位护士笑得暧昧,窃窃私语说笑:“这女朋友好宠哦。” 徐翘张开嘴,正要澄清身份,瞥见程浪嘴巴翘得老高,又叹着气放弃。 算了,伤患最大,他开心就好。 程浪皮试结果出来,显示无过敏反应,注射了一针破伤风后,就暂时没有其他问题了。 费征像个两千瓦老灯泡似的夹在两个年轻人中间尴尬了半天,终于解脱,立刻表示自己会打车回工作室,让程浪不用管他。 程浪满意点头,跟他道了声“辛苦”,上了宾利后座,十分自然地拍拍身边座椅,跟杵在外边的徐翘说:“上来。” 徐翘弯身看他:“我跟费老师一起打车回工作室,你不用送我了,赶紧回家休息。” “行。”程浪点点头,在车门关上之前,闭上眼扶了扶额头。 徐翘瞅瞅他:“不舒服吗?” “还好,可能稍微有点烧。” 徐翘眨巴眨巴眼:“那你下车来,我陪你再去找医生看看。” 程浪摇头:“不用,你还没吃饭,先回去吧。” 徐翘一醒神:“哎你也还没吃饭,你家里阿姨在不在?” “可能在吧,回去看看。” “哎哟,”徐翘跺跺脚,坐进后座,“得了得了,我送你回去吧。” 47 47 宾利驶进杏林湾丽山公馆时,徐翘在想,她和杏林湾这个地方的不解之缘,或许真的可以写成一本自传,瞧瞧,不仅事业线从这里起步,感情线也在这里滋…… 呸,谁要搞感情线了。 车子进入车库,光线暗下来,徐翘斜瞟了眼一旁正闭目养神,仿佛浑不在意她存在与否的程浪。 卖惨都卖得这么清高,他真以为她不知道这是苦肉计吗? 一开始在医院,她的确因为事发突然懵得团团转,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一段,可等到给他“呼呼”的时候,她就回过神来了。 后来的那些,包括坐上这辆车,不过都是想着“他开心就好”而已。 毕竟程浪其实不需要卖惨,她也觉得他挺惨的。 虽然从结果来看最终没什么大碍,可他捱那一下的时候,又不知道自己一定会化险为夷。 工艺室当时还有另外三个人在,只有他想都不想地冲上来护她,她这……仙女的心也是肉长的嘛! 那中个计就中个计呗,多大点事。 不过从地下车库坐电梯上楼,发现这栋足足有徐家别墅三个大的豪宅,居然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空无一人时,徐翘还是在心里低低骂了程浪一句。 何苦支开佣人呢?不用他使计,她也打算好陪他吃晚饭了,他整这么一出,岂不是让两人陷入饿死的窘境? 徐翘挣扎了十秒钟,思考是不是揭穿他,让他赶紧把人叫回来吧,她好饿啊。 第十一秒的时候,觉得还是算了。 今天“恩人”最大,她就别拆台了,乖乖当个傻妹吧。 “阿姨不在啊?”她脸垮下来,“那怎么办,我又不会做饭。” 程浪把目光转向远处:“饭倒是好像做好了。” 徐翘随他眼神所指,望向落地窗前的开放式厨房。 金黄的壁灯笼罩着餐桌上覆了盖的碗碟,岛台上的电饭煲静静冒着热腾腾的蒸气,看上去很有家的味道。 是她低估了程浪的面面俱到。他卖惨归卖惨,饿不着她。 徐翘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遂了他的意,主动问:“可这也没人照顾你,你手不方便怎么吃饭呀?” “用左手吧。”程浪走向厨台,先把左手洗了,然后抽了两张湿纸巾,避着伤口擦了一遍右手,打算拿碗盛饭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哎,我来我来!”徐翘看戏看不下去了,上前把手洗干净,去够头顶碗架,取下两个碗,盛好饭后,指着其中一碗说,“这是给我的劳务费哦?” 程浪垂眼笑了笑,忽然抬起手,临要触到她头顶时,蓦地一滞。 他保持着好像要去揉她头发的姿势顿住,似乎没想到自己怎么在非紧急情况下,不知不觉做了触碰她的动作。 徐翘左手一碗饭,右手一碗饭地跟着静止在原地,诧异地往斜上方瞄去,心脏扑通扑通上蹿下跳。 在他揉下来之前,她紧张地吞咽了一下,瞪他:“干吗,你在吸我天灵盖功力吗?” “……”程浪的手顺势继续往上抬,仿佛她的头顶只是他路过的风景,够到碗架后,取下第三个碗,晃了晃说,“我是在想,你只吃一碗够吗?” “你都只吃一碗,我是猪吗?”徐翘骂他,快步走到餐桌边摆碗筷,轻吁一口气。 程浪撇开头笑了笑:“多吃点,一共就两只手,你要是多晕几次,我也废不过来。” 徐翘顿时有点理亏,点点头:“哦,我以后不吃饱不进工艺室了。” 程浪又起了一丝,想要揉她头发夸她乖的念头。 他按捺下来,走到餐桌边坐下,用左手拿起筷子,尝试着去夹菜。 徐翘嫌弃地看他一眼。 别装了好吧! 她抽走他的筷子,把勺子塞进他手里:“舀着吃吧你,要什么菜跟我说啦,我给你夹碗里。” 程浪笑了笑:“随便都行。” 徐翘就按照医生的嘱咐,给他挑有助于伤口愈合,含锌和含蛋白质的菜,用他的筷子夹了一捆胡萝卜丝,还有几片蘑菇和瘦肉,堆在他碗里的米饭上。 因为一次夹太多不方便他用勺操作,她就自己吃一些,给他夹一些,来回调换筷子。 等他吃完小半碗饭,碗里腾出空间,她开始去夹鹌鹑蛋。 程浪刚咽下一口饭,忽然听她“哎”了一声:“要掉掉掉……” “了”字还没说完,程浪已经十分敏捷地凑到她筷子边,用嘴接住了蛋。 徐翘看着喂在他嘴里的筷尖,正要夸他反应挺快,忽然猛地顿住,低头瞅了瞅自己这边空荡荡的筷架,和他那边筷架上原封不动的筷子。 “我是不是……”徐翘缓缓眨了眨眼,说到一半闭上嘴巴,一把抽回筷子。 程浪慢条斯理地嚼着鹌鹑蛋,咽下去后平静道:“拿错筷子了。” 徐翘尴尬低头,清清嗓子:“对,是……那什么,嗯,我没病,你放心吃。” “……”她在说什么。 程浪点点头:“挺放心的。” 徐翘看了眼手边程浪咬过的筷子,掩嘴轻咳一声,起身道:“那我去拿双新的来……” “我放心你,你却不放心我?” “……” 这他妈是放心不放心的问题吗?放心就能若无其事品尝他口水了吗? 徐翘怒目瞪他。 程浪笑起来,抬手道:“说笑的,你去拿吧。” 徐翘生无可恋地吃完了这顿饭。 其实本来这事也就是个小插曲,大清都灭亡多少年了,不就共用了一下筷子,也不是什么死生大事,可程浪真是生病生出骚气来了,剩下半顿饭,一直带着一股调戏人似的色气说他想吃鹌鹑蛋,说以前没发现这食物的美味,错失良多,最后吃了整整十颗。 在他说还要的时候,徐翘差点吼过去“鹌鹑不要繁衍后代的啊你这么吃鹌鹑蛋考虑过鹌鹑的感受吗”,话到嘴边还是忍了下来,告诉自己今天得顺着他。 程浪看她这小受气包似的样子,觉得好笑,吃完饭后,把阿姨提前洗好摆在茶几上的水果单手端过来,拿起一颗葡萄递到她嘴边:“礼尚往来?” 是她喂他吃鹌鹑蛋,他用葡萄喂还的意思? 她今晚就跟椭圆形的东西过不去了是吧? “谁跟你有往有来。”徐翘偏过头。 程浪的葡萄再次跟了过来:“吃一颗。” 非要跟她搞情趣吗? 徐翘剜他一眼,狠狠一口咬下去,结果屋子里瞬间激起一声“唔”一声“嘶”。 徐翘咬着葡萄含糊道:“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有点不爽他得寸进尺,但她没想真咬着他。 程浪收回被她牙尖磕着的手指,低头看了眼:“没关系,我没病,你放心咬。” “……” 她把葡萄连皮带肉嚼下去,瞪着他皱皱鼻子。 结果这一瞪,发现他脸色好像白里透着不正常的红。 她不闹了,凑近过去:“你是不是烧起来了?”说着拿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 程浪还没来得及感到不适,她就挪开了手,又去摸自己的额头:“好像是比我烫。” 徐翘让他坐着别动,照他指路,从客厅柜子里翻出医药箱,拿起耳温枪给他量体温,一看,刚好三十八摄氏度。 “这怎么办?”徐翘愁容满面地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这会儿已经快九点了,大冬天外边又很冷,发烧去医院挂急诊还怪呛的,“再去趟医院吧?” “不用,”程浪倒也没想到自己这嘴开了光似的灵,但眼下再去医院显然不明智,他不怕折腾自己,还怕折腾徐翘,“吃点退烧药就行。” “不行,万一是感染引起的呢?”徐翘扯他胳膊,“你跟我去医院啦!” “真不用,按今天这个失血量,发烧是正常现象。” 徐翘生气了:“我不管,正不正常医生说了才算数!你跟不跟我走?” 程浪有点头疼,叹着气出了下策:“我让宋医生过来一趟,这样行了吧?” 要换作之前不知道他私人医生是谁的时候,徐翘或许还对这种上门|服务的简易检查不放心,现在却没有这种顾虑。 她非常相信宋冕的医术。 她点点头:“那可以。” 宋冕到丽山公馆时,看见开门的人是徐翘,稍稍一愣,又很快回过神,跟她招呼:“徐小姐。” 徐翘也被他这刻意避嫌的称呼愣了愣,还没开口,先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回过头去:“叫你好好躺沙发上,你过来干吗?” 程浪没答,只对宋冕淡淡一笑:“宋医生,麻烦你大晚上跑这一趟。” 宋冕摇头示意无妨,换鞋进门,目光落在他右手上,皱皱眉头:“怎么回事?伤成这样。” 程浪解释了“英雄救美”的经过。徐翘在旁边不好意思地摸鼻子。 直接说是被什么割伤的不就好了,叭叭叭地讲这么详细,叙述得跟言情小说似的!人家爱听你哔哔这么多吗? 宋冕点点头,给他重新量了一次体温,见是三十八度,问道:“您打电话给我那会儿,体温是多少?” “不太记得了,”程浪看徐翘一眼,“你量的,多少?” 徐翘一愣,他是金鱼吗只有七秒记忆? “三十八度啊。”她莫名其妙地答。 宋冕点点头,戴上橡胶手套,打开医用手电筒检查他右手掌心,一边说:“傍晚刚包扎好,现在拆开刀口容易绷,看边缘没有红肿,不像感染迹象,热度也没有持续上升,发烧应该是失血和疼痛引起的正常现象,可以暂时不吃药,拿退烧贴物理降温就行。” 程浪看一眼徐翘:“听见没?还非让人家大晚上过来。” 徐翘眨眨眼:“这怎么还怪我呢?那凡事都有万一啊。” “是你小心过头。” 徐翘接收到程浪这“真拿你没办法”的宠溺眼神,从懵懂中回过了味来。 这男人自从宋冕进门,嘴巴就变得异常活跃,而且言语间明摆着一副跟她特别亲热的样子――程浪是不是在故意彰示主权呢? 嘿这心机boy! 人家宋冕做错了什么要吃你一嘴假狗粮? 宋冕看看两人,朝程浪笑了笑:“小心点是好事,有您专车接送,我过来一趟也不麻烦。我会跟进您接下来的护理工作,您今晚早点休息,洗澡时注意别受凉,更不可以让水沾湿纱布,夜里体温如果超过三十八度五,就吃一颗退烧药。” “睡沉了倒也很难判断体温。”程浪说。 宋冕微微一怔,下意识看了眼徐翘,又把头转向他:“今晚没人照顾您吗?” 徐翘往旁边一缩。 陪饭不够还要陪|睡?这怎么赶鸭子上架呢? 程浪似有意似无意地看看徐翘:“暂时还不确定,没事,这个我自己解决。” 宋冕拎起医药箱起身:“那这样的话我先走了。” 徐翘在原地默了默,突然站起来追上去:“我送宋医生。” 程浪眉梢扬起。 徐翘在程浪拦她之前飞快跟出去,在玄关外喊住了宋冕。 宋冕停下来:“怎么了?” 徐翘掩着嘴凑到他耳边,压低声:“他晚上真的需要人守夜?你可别帮着他唬我啊。” “不是唬你,”宋冕低声道,“基本上不会有大碍,但有人看着当然最好,倒也不用守夜这么麻烦,隔三到四小时给他量一次体温就行了。不过一般来讲,他如果烧高了,自己也会醒来的。” 徐翘瘪着嘴:“那自己烧醒听起来有点惨……” 宋冕笑了笑,一抬眼,瞥见程浪站在玄关走道看着两人,提醒她:“你快回去吧,他这会儿抵抗力下降,别让他吹风着凉了。” 徐翘回头看见程浪正站在迎接穿堂风的地方,哎地一声叹,跟宋冕挥挥手,小跑回去关上门。 不知是不是吹了风的关系,程浪的脸色看上去有点苍白。 而且他的表情,似乎也不是太舒爽。 “我又不跑,你跟出来做什么?”徐翘赶着他进屋。 “不跑?”程浪看她一眼。 “对,不跑,我今晚留下来照顾你好了吧?” 程浪还没开口应话,又被她催促着往里走:“好了别废话了,脸都白成墙了,叫你早点休息没听到吗?赶紧洗澡去。” “那你呢?”程浪看一眼她。 “我……我守夜啊,不睡觉洗什么澡!”徐翘被他这暧昧的眼色看得发毛。 “要睡,你真熬上一夜,明天白天怎么赶设计稿?还有你这衣服,又是沾着医院里的细菌,又是沾着血,不换哪行?” “那我在你这儿又没有可以换的衣服……” “也不是没有。” “我可不穿你的啊!”她捂起衣襟坚决道。 “不是我的,我这里有女装。” 徐翘愣愣眨了眨眼:“你怎么会有……” 程浪抬抬下巴,意指与厨房相反的方向:“那边走廊尽头衣帽间,都是女人衣服,你自己挑,我先上楼洗澡。” 他说完就朝电梯走去,留徐翘一个人无风自凌乱。 天杀的,难道沈荡骗了她? 程浪要是真没有过女人,家里为什么会备着女装?而且照他意思,那一个衣帽间全都是女人衣服,这得养得起多少女人啊! 徐翘好气又好笑,一路懵一路往走廊尽头走。 早知道不说今晚留下来了! 哦,不过要是没这一出,她怎么会识破这辣鸡狗男人情场浪子的真面目? 徐翘额前碎发扑簌簌炸起毛,犹如冲向捉奸现场般,一把推开衣帽间的门。 声控灯在她推门而入的刹那亮起,下一瞬,她在满目璀璨的包包衣服首饰里,呆若木鸡地滞在原地。 这个衣帽间怎么这么眼熟…… 好像全是她留在西江府别墅里的东西…… 这些奢侈品不是早就被拍卖了吗?! 48 48 徐翘在巨大的震荡里失去了行动力,一动不动呆站在门边,半晌过去,才使劲眨了一下缭乱的眼,带着那么一丝不确定的小心翼翼,慢慢走了进去。 仿佛穿越时空,她在满眼的流光溢彩里,一步步走过熟悉的衣橱、鞋架、包柜、珠宝台,目睹自己最钟爱的衣物首饰全都安安静静摆放在原处――好像她从未失去。 她像生怕是梦似的,在这些珠光宝气的围绕下,闭了闭眼,再轻轻睁开。 然后她看见一个白衬衫,黑西裤的男人踩着细碎的光影向她走来。 “不是梦。”程浪笑着站定在她面前。 徐翘抬头看着他,渐渐恢复了思考力。 她晕晕乎乎地想起来,刚被程浪骗回国的那天,她在朋友圈看到有传言说,她家在西江府的那套别墅以及一应奢侈品都将遭到强制拍卖。 她当时很难过,问他“朋友圈里说的是不是真的”,可说完又觉得好丢脸,后悔了,等程浪问“什么朋友圈”的时候,随口答了句“北城山区这几天可能会下大雪”。 于是话题就终止了。 她以为终止了。 徐翘捂住了嘴。 难怪,难怪程浪送她的每一件衣服,尺寸都不可思议地精准。 原来这不可思议不是他的天赋异禀,而是他为她提前预设的伏笔。 谁敢说这不是梦。 这是程浪给她的,不用醒来的梦。 徐翘眨眨眼,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掉:“你这人怎么这样啊……”程浪的眼睛笑了。 其实他本来没想这么早带她来这里的。 他是个富有耐心的人。对于越想要的,就越有耐心。这种耐心,不是因为他无所谓结果,而恰恰相反,是源于他的势在必得。 因为势在必得,他不喜欢建造一栋轻易就会坍塌的高楼。那样的高楼表面再光鲜亮丽也没有意义。 所以他会在起建之前先认真勘察地形,慢慢打好地基。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今晚并不是向徐翘发起进攻的最佳时机。 一则他觉得徐翘对他还差点火候,二则在爱情的范畴里,挟恩图报,图点小惠小利无伤大雅,图大,却不是长久之计。 可计划难免出现意外。比如他没料到,看见徐翘凑在宋冕耳边说悄悄话的自己,会沉不住气。 那就先卑鄙着吧。 他看着眼前的人,微微弯身,反问她:“什么叫我这人怎么这样,我哪样了?” 徐翘被两人骤然拉近的距离慌到后撤一步,抹抹眼泪,闪躲着他的目光:“你……” 心里有个声音替她作答,在说“你这么搞哪个女孩子顶得住啊”,可是嘴上又在来回掰扯打架,她结巴了会儿,强撑着底气答:“你不早点告诉我这事,让我的宝贝们在这里蒙尘那么久!” 程浪偏过头,像喂她吃葡萄那样,紧跟着她躲避的方向,逼迫她正视自己:“所以你哭,难道是因为生我的气?” 那怎么可能呢! 徐翘再口是心非,也不能这么“胡说非为”吧。 她垂下眼含糊道:“我不知道!” “那我换个问题。”程浪点点头,“你今晚到底为什么留下来?” “我……你为我受伤,我当然得对你负责啊!” “所以,”程浪面露疑惑,“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在装腔作势,知道我在挟恩图报,却不拆穿我,反而变着法子顺着我,难道只是因为责任?也就是说,换作别人,比如今天为你受伤的是费老师,是高特助,你也可以这样对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步?” 那怎么可能呢! 徐翘又不能“胡说非为”。 “你烦死了!”她烦躁地跺跺脚,背过身去,“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啦!” 程浪笑了一声,重新绕到她面前,恢复正色,做足深呼吸后,伸出左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 徐翘被他手心的温度一烫,怔怔抬起头来,一瞬间窒息到不记得躲开。 他慢慢低下头,额头快要靠上她的额头:“好,我不问了。”他尽力克制着自己的病理性颤抖,用拇指一点点摩挲着她的脸颊,声音轻得像呢喃,“你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 徐翘脑子里好像有一团金灿灿的烟花炸开了。 眼看他越靠越近,她的手,她的脚,她的身体仿佛全都泡在了一汪水里,软绵绵得毫无招架之力,也喊不了停。 幸好程浪在将将吻上她唇的那瞬急刹车,像被什么扼住了咽喉似的,静止在原地。 徐翘回过神来,猛一个激灵往后退,奔出衣帽间,背靠着门板气喘吁吁地捂住了心口。 衣帽间里,程浪调整着急促的呼吸和不齐的心率,抬手抚上汗湿的额头,叹了口气。 只差一步。 还是差一步。 这下他是真得去洗澡了。 如果今晚的程浪不是个伤患,徐翘一定会掉头直接离开这间公馆。 可偏偏走不成,她只能躲进一楼的浴室洗了整整一个钟头澡,让自己恢复酷girl的冷静,然后蹑手蹑脚上楼,根据亮灯的方向摸索到程浪的卧室,敲了敲虚掩的门。 下一秒,一个男声蓦地从她身后响起:“找我?” 啊不找你难道是找费老师高特助吗?徐翘拍拍受惊的胸脯,回身看见他时,洗澡水一整个小时的冲刷功亏一篑,脑子里又浮现刚才两人差点接吻的画面。 她尽量让自己忘记此刻眼前一身深蓝色睡袍的人是程浪,毕竟她确实从没见过他这种装束,定了定神说:“对啊。” “做什么?”程浪手里拿着一杯水,没事人似的笑着走过来。 这狗男人怎么这么淡定,难道刚刚那都是她的春|梦吗? 徐翘往角落一避,背抵住楼梯栏杆。 程浪停下脚步,朝她招招手:“我就站这儿,你别靠着栏杆,危险。” “哦……”徐翘上前两步,“那个,宋医生说隔三四个钟头给你量一次体温,但我手机落在工作室了,我想问你有没有闹钟……” 程浪喝了口水,走进卧室,把玻璃杯放下,从床头柜拿来一个电子钟,单手操作触摸屏,一边问她:“折个中,三个半小时响一次?” 她点头。 程浪摁了几下屏幕,把电子钟递给她:“设置好了。” 徐翘接过来捧在怀里:“那你可以休息了,我也先去睡觉,到点来给你量体温。” 程浪点点头,人却没动。 准确地说,是连眼神没动,就那么直勾勾看着她。 徐翘把电子钟捧高了些,硬邦邦地问:“干吗?还有事?” 程浪打量了眼她身上那条明显外穿的裙子,似乎在思索用词:“你是不是没找到……睡衣和内衣?” “……”徐翘不是没找到这两样东西,而是根本没找,穿了旧的凑活。 她满脸惊恐:“拍卖连这种东西都不放过吗?那是我穿过的啊!” “不是,”程浪笑起来,“我备的,新的,反正都给你腾了个衣帽间,我看那些零碎的小柜子有点空,干脆准备齐全。” 徐翘更惊恐了:“你你你!” “只是有备无患而已,我没拆过,你可以检查封口。”程浪举手表示投降,往楼下看了眼,“我帮你去找?” “我自己找!”她飞蹿着把他推进房间。 徐翘在衣帽间找到了崭新的睡衣和内衣。 还好,程浪不是变态,准备的都是普通基础款。 她换了舒坦的一身,默默走到二楼客房睡下,特意把电子钟摆在枕边,结果没想到再次睁开眼时,天光已经大亮。 她迷迷糊糊看了眼纱帘里透进的晨曦,确认了自己身在何处,连滚带爬地起来。 糟糕,她真是猪吗?闹钟放这么近都闹不醒她! 程浪该不会烧死了吧! 徐翘飞快奔向程浪卧室,一眼看到半敞的房门内,他正衣衫不整地站在床前,急急就要刹车,却无奈跑得太快惯性太大,程浪家的地板又好像刚打过蜡,脚下一滑,非但没刹住车,反而炮弹似的直直进门并向前发射出去,射在了他怀里。 “……”徐翘感觉自己的脑袋顶着了一块胸肌。 “……”程浪因为单手活动受限,没能及时扶牢她,保持着扶到一半不扶也罢的姿势,忍耐着轻微的不适垂眼看她,“一大清早,这么热情?” 徐翘抬起头来,眼前晃过一大片裸|露的胸膛,瞳仁一缩之下迅速转过身去:“你没事啊?” “我能有什么事?” “我昨晚没醒来给你量体温……” 程浪笑了笑。 徐翘从这笑里听出究竟,回过头去质问:“你根本……”她说到一半,捂上眼,“你根本没给我设闹钟!” “嗯,”程浪承认,一边单手跟衬衫纽扣作斗争,“你真以为我舍得你给我守夜?” 徐翘一滞,心里一打鼓,丝丝缕缕地起了酥意,质问的气势也减弱下去,保持着捂眼的手势嘀咕:“可是我留下来就是为了给你量体温的,你这样我简直一无是处了……” “你想有点用武之地?” “对啊。” “那把手拿开,帮我系一下衬衫纽扣?” 徐翘捂着眼睛不动:“我刚看你好像已经系了两颗了G!” “但很累。” 徐翘犹豫着把手放了下来,清清嗓子,直视他衬衫里的风景,咽了咽口水。 程浪也不催促,大大方方站着。 她慢吞吞走上前去,眼观鼻鼻观心地给他系纽扣,一边叽叽喳喳地用说话掩饰紧张:“今天好像天气还不错哦,清早就有那么大的太阳,那什么,你手都受伤了,还要去上班吗?” 程浪垂下眼,看见她葱根般纤长白嫩的十指在他胸前灵巧穿梭,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才答:“得去,上午有个并购案要谈。” “那谈完就回家休息呗……”徐翘弯腰下去,扣到底,一眼看见手边的领带,送佛送到西地拿在手里,踮起脚来。 程浪微微低下头,方便她动作:“你想我早点回家?” “……”这说得好像她会在这里等他一样,“我今天可是要去画室的啊!” “那你会在画室想我……” 徐翘捣腾领带的动作猛地一顿。 “有没有早点回家吗?”程浪把话接了下去。 说话大喘气,噎死人不偿命! 徐翘狠狠将领带一把抽紧。 程浪轻咳一声,忍耐着松了松衣襟:“做什么?” “谋杀亲……” 程浪眼睛一眯,垂眼看她。 “老板呀。”徐翘笑盈盈地把话说完。 一棒还一棒的愉悦萦绕着徐翘,直到程浪把她送到工作室门口,她才停止嬉笑,认真跟他讲,让他忙完上午的并购案就立马下班,把杂七杂八的事全都交给高瑞。 听程浪亲口应了,她才满意地下车上楼。 然而这种仿佛“凌驾”于程浪之上,看他乖乖听自己话的心满意足感,却在接下来的大半天里一点点消耗殆尽。 当罗莎问她,今天画稿子怎么不在状态的时候,当苏杉问她,吃饭怎么心不在焉的时候,当林白问她,程浪的伤势怎么样了,而她像终于找到理由似的说着“不知道,我去问问哦”,转头拿起手机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太没用了。 她,徐翘,一个正要飞黄腾达的事业型女强人,居然在上班时间为一个男人分神? 程浪简直就是她的阶级敌人! 她变得一点也不酷了! 下午两点,她唉声叹气地拨通他的电话,打算一接通就说“工作室大家派我做代表来问问你现在身体情况”,却没想到,程浪没给她接通的机会。 连着打了两通都没人应答,她有点慌神,转而翻出高瑞的电话拨了过去。 高瑞倒挺靠谱,很快就接通了,并且严谨地延续着保密工作,叫她:“羽小姐?” “程浪呢?”徐翘问,“他回家没?” “啊,小程总还在公司开会呢,这才两点……” “什么叫这才两点?”徐翘“嚯”地一声站起来,“这都两点了!他口口声声答应我中午就下班休息,拖到这个点还在开会?什么国际会议这么重要,他还要不要他的手啦?” “额,这个,他没提……”高瑞说到一半闭了嘴,改口,“哦不是,他提过,千叮咛万嘱咐了我,是我忘记了,给他排了这场会议,我真是该死……” “得了,你不用给他打掩护了。”徐翘打断他,闷声道,“他出尔反尔,那我也不管他了。”说着挂断了电话。 高瑞汗涔涔地拿着手机,轻轻打了自己一嘴巴子。 哎哟,早知道说老板回家午睡去了多好! 他转头瞄了眼会议室,一眼看到大小两个程总正在battle正事,又不好直截了当进去跟程浪汇报后院失火了,只能候在外边。 会议室兄弟俩战火久久不熄,一直到三点半才终于结束。 程浪走出会议室时,高瑞如释重负地迎上前去,边走边急急道:“小程总,不好了……” 与此同时,秘书处那边匆匆迎上来的人同样边走边说:“高特助,不好了!” 两声“不好了”重叠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师父又被妖怪抓走了。 高瑞和程浪齐齐停住。 秘书这才注意到程浪,立刻低下头,为自己抢话表示抱歉。 程浪抬一抬手,示意没关系,让他先说。 秘书走上前来,附到高瑞耳边:“高特助,前台一位没有预约的女士找您,打扮得遮遮掩掩,不肯报姓名,只说她跟您的关系用不着预约……您这是不是惹了什么……” 情债? 高瑞一愣:“啊?” 程浪耳根清明,听得一清二楚,瞟他一眼:“高特助,私人感情问题不要带到集团来,赶紧下楼处理,别闹大。” “不是,我没感情哪来的问题啊?”高瑞疑惑地摸摸后脑勺,问秘书,“你确定是找我的?” “千真万确,哦,对方说,如果您不相信,可以给您看看这个便签条。”秘书把一张纸递到他眼下。 黄底便签上,粗暴直接地画着一根炸毛的羽毛。 “……”高瑞缓缓扭头转向程浪,把便签递给他,呵呵一笑,“小程总,您看这私人感情问题还要不要带到集团来?” 49 49 程浪的目光在便签纸上凝滞了一瞬,然后缓缓掀起眼皮,看向高瑞,似乎在作什么确认。 高瑞从他的眼神里脑补出了一种面不改色心狂跳的滋味,点了点头,表示他所料不错――刚才那句“小程总,不好了”正是命运提前敲响的警钟。 程浪的眼神微微加深了些层次感,是在问:原因呢? 高瑞拿起手机,翻到通话记录列表,把徐翘两点钟那通来电指给他看,又戳了戳会议室方向,再耸耸肩。 程浪了然之中带着一丝叹息两丝愉悦,终于结束这段无声交流,点点头:“有点意思,带上来吧。” 秘书努力完善表情管理,不让自己显得目瞪口呆。 高瑞轻轻一扶鼻梁上那副睿智的眼镜,对秘书比了个“1”的手势:“总裁办进入一级警戒状态。” 五分钟后,高瑞下楼接人,一眼看到大厅里一道社会气息浓郁的黑影。 黑色冲锋衣、黑色鸭舌帽、黑色墨镜、黑色口罩的徐翘正翘腿坐在沙发区,面无表情――主要是看不见表情地翻着一本杂志,对茶几上的那杯热茶完全置之不理。 前台经理得到六十二楼的指示后亲自作陪,垂手站在一旁,见徐翘没有摘口罩喝茶的打算,满心好奇却不敢问。 高瑞远远给她打个手势,让她回岗,然后走到徐翘面前,弯身下去,压低声道:“羽小姐,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您跟我上楼来吧。” 徐翘一言不发地搁下杂志起身。 高瑞瞅一眼杂志封面,见是兰臣百货的最新期刊,心里主意一定,一边在侧前方领路,一边朝后问:“您觉得咱们的杂志好看吗?” “凑合吧。”徐翘随口一答,心思显然不在跟他的对话上。 “其实每季套路都差不多,看多了是不是有点腻?”高瑞又问。 徐翘隔着墨镜瞥他一眼:“那当然,杂志不就这么回事?” “对,不管是杂志,亦或是别的什么,一旦陷入一成不变千篇一律,难免给人腻味的观感。” 徐翘扶了扶墨镜。 真想没话找话,问她中午吃了什么,问她来的路上是否顺利堵没堵车,都比聊这么硬核的话题好吧?有阵子没见,高同志待人接物的水平好像下降了啊。 高瑞领她走进电梯,关门后抬手去摁指纹,摁了一次,指纹错误的提示音骤然响起,摁第二次,依旧是低沉的一声“嘟――”。 徐翘愣了。 高瑞面露尴尬:“这是小程总私人专用电梯,使用需要指纹,平常不到半秒就好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他说罢摁了第三次,但屏幕上依旧弹出错误提示,并警告再次触发此提示将接通警报,高瑞干笑着说,“没事,那我输密码吧,密码是什么来着?” 徐翘对高瑞的业务水平再次感到担忧。 这是过了个元旦把脑子留在去年了吗? “您跟小程总哪天认识的来着?”高瑞回忆着问。 “?”徐翘眨眨眼,“问这干吗?” “因为小程总说过,密码是他跟您在收费站相遇的日子。” “……”徐翘懵圈,“他还记得这事?我不记得了……” 高瑞自顾自想了想,一拍后脑勺:“哦,记起来了,1014。” 徐翘搔搔鼻子,好像还真是。 电梯开始朝六十二楼上升。 高瑞又继续起刚才的话题:“刚刚说到凡事都不能一成不变,需要创新,其实小程总回国以来就一直在着手革新百货这块,只是集团高层的思维都老了,固化了,所以很多计划仅凭一己之力不好推进。这不,小程总上午刚谈了个并购案,大程总中午就来挑事了。” 徐翘侧目看他,似乎对这话题引起了兴趣。 “您也知道,这些年电商的兴起对传统百货业有很大的冲击,所以大程总,包括目前已经退居幕后的老程总,他们早些年一直把革新思路放在电商模式上,跟电商平台持续签订战略合作。但小程总觉得,这种做法是治标不治本的革新,它只能带给经营者一种‘我在努力跟上时代’的自我安慰,只能暂时缓解经营者的焦虑情绪,而无法从根处解决问题。” “把新事物强行嫁接到旧事物上的方法,反而会让旧事物丧失原始的独特价值,要从根处解决问题,就要发挥传统百货业的不可替代性,把网购不能带给消费者的体验诠释到极致。如果一家百货商场不止是一个购物平台,而是一个多功能综合体,能让人觉得在那里购物是在享受生活,甚至是在旅游玩乐,那么消费者为什么不来看看呢?” 徐翘听着听着,觉得程浪这脑子确实有点东西,消化了一会儿,点点头:“所以他没能早点下班,是因为他堂哥突然来找茬咯?” 高瑞一拍手:“阊剑就是这么回事!” 电梯门移开,徐翘刚抬起脚,就远远听见总裁办传来议论。 “小程总真是辛苦,手受伤了想早点回家歇着,结果被拉进会议室半天才脱身。” “哎,可不是嘛!老板也不是随心所欲说下班就能下班的呀!” “刚看他散会后好像很累的样子,这会儿估计正在办公室补眠休息呢,真可怜。” 徐翘跟在高瑞后边走向程浪的办公室,途经总裁办的半开放工作区域,发现这些人个个埋头工作,仿佛刚才什么声音也没发过。 她瞟了众人一眼:“小程总在午睡的话,我就不进去了吧。” 那位说程浪在补眠的职员脖子一僵,跟高瑞对了个惊慌的眼色。 高瑞立刻飞去眼刀子暗示他淡定。 徐翘:“……” 这些人果然是串通一气的。 她可再也不敢质疑高瑞的工作能力了。 从一本杂志引入话题,一步步循循善诱般替程浪解释他“不听话”的原因,又安排这帮群众做证人,哦,中途还故意输错指纹,逼她知道总裁专用电梯的密码…… 这位特助简直是人如其名的高端人才,替老板江山美人一手抓。 高瑞憨笑着说:“您来都来了,还是请吧?” 徐翘低哼一声,等电子门移开,蹬蹬蹬走了进去,结果看见办公室空无一人。 高瑞指着隔间那道门解释:“小程总应该在里间休息室,您进去找他就是。”说着功成身退地转身离开。 心机了一路,还想把她诱进卧室呢? 徐翘脱了冲锋衣,摘下全副武装的服装道具,整理了一下仪表,对着那扇休息室的门无声略略略,然后大摇大摆地在程浪的老板椅上坐了下来,优哉游哉地三百六十度转着椅子,一边欣赏起这间办公室的布置。 采光可以,格调过关,高科技智造齐全,挺满意。这栋集团也不错,双塔造型很吸睛。 五分钟后,休息室里的人从假寐中睁开眼来,看了看腕表。 十分钟后,又看了眼那道毫无动静的门。 十五分钟,他拧着眉单手撑起半侧身体,对床头柜上的玻璃杯轻轻一推。 “砰”一声闷响之后三秒钟,门咔哒一下被拧开。 程浪保持着刚刚睡醒的惺忪表情,看向徐翘,似乎愣了愣:“你怎么来了?” 该配合你演出的我难道要演视而不见吗? 徐翘笑盈盈地指指他床头柜的水杯:“这个距离,这个角度,小程总要不是看这杯子不顺眼想砸了它,倒是不知道它是怎么摔地上的呢?” 程浪笑了笑:“哦,我是看它不太顺眼。” 徐翘走上前来,绕过摔在地毯上的玻璃杯:“那还有,小程总要不把电梯密码换成我生日怎么样?现在就去。” 程浪又低头笑:“现在不行。” “哦?是因为几分钟前刚改过密码,系统规定短期内不能频繁更换设置?” “是这样。”既然被她猜到,程浪也就不遮掩了。 她就知道! 徐翘哼他一声:“骗子!” “不是骗你,我以后也没打算改回原密码,你就当这是我记起做这件事的契机。”程浪笑着下床,单手理了理衬衫衣襟,“你看,知道你生气了,我总要做点什么哄哄你,不是吗?” “那你非要用套路?真诚点不行?” “看你这架势,我要是不先曲线救国,能有表现真诚的机会吗?”程浪走到外间,摁下办公桌上的通话键,“下午茶准备好了没?” “小程总,麻烦您稍等五分钟,还有两个甜点没到。” 程浪对跟出来的徐翘指指通话键,表示他的真诚还没做好。 徐翘勉强接受,打算屈尊等一等她的甜点,又问他:“那你堂哥找你茬这事,是不是真的?” 程浪把她领到沙发那头,让她坐下,自己也坐在她旁边:“这个倒不是假的。” “那你跟他battle赢了吗?” “我什么时候输过?”他笑着偏头看她。 厉害死他了。 “所以你上午谈了个什么并购案,把你堂哥气成那样?” 程浪把手臂枕在她身后的沙发靠背上,像是把她圈进自己的领地:“你这是在关心兰臣,还是在关心我?” 徐翘仰着身体避让他这个半包围圈:“我问话,你答就是了,反问我干什么?” “这关系到我能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 “如果你是关心兰臣,那这属于商业机密,我不能透露给你,如果你是关心我,那这属于我们的私事……” 徐翘在胸前比了个叉:“好,这是商业机密,你别说了。” 程浪扬扬眉,搁下手臂。 徐翘趁机去瞅他掌心。 “不是不关心我吗?”程浪把手一翻,背面朝上按在膝上。 恋爱中的男人好无聊哦。 呸,不是,他哪恋爱中了! “不给看拉倒。”徐翘瓮声瓮气地说。 “从你嘴里讨句好听话,比谈并购案还难。”程浪叹息着把手伸过去,“看吧。” 徐翘觑他一眼,低头去看他的手,像昨晚宋冕给他检查时那样观察了一下伤口边缘,见没什么问题,才不情不愿地,嘀咕了句好听点的:“不关心你谁要放下工作来看你,我吃饱了撑的哦……” 程浪笑起来,抬手揉了揉她头顶,把昨晚没做到底的事做完了。 因为接触非常短暂,他并没有强烈的不适,倒是徐翘反应挺大,不知是气是羞地跺了跺脚:“干吗摸我头发,会油的!” “那不摸头发的话,该摸哪里?”程浪打量着她的脸颊。 昨晚被他摸过的脸蹭地一下冒起腾腾热气,徐翘恼道:“你就不能不摸我吗!” “……”说完脸更热了。 程浪笑着移开视线。 恰好办公室响起的门铃提示音,他按下墙上按钮开门。 高瑞抱着一份巨豪华的下午茶进来,搁在茶几上后,欲言又止地给程浪使了个眼色。 程浪在徐翘低头挑甜点的时候,回应了一个眼色:嗯? 高瑞把平板举起来给他看。 程浪眯起眼睛,远远浏览了几眼,思索片刻,偏头问徐翘:“这阵子工作这么拼,是不是之前元旦听朱黎说了什么消息?” 徐翘咽下一口布丁,倒也没什么不好承认:“对啊,就赵家挖角金禄核心设计团队的事呗。” “现在看来可能不止这个。”程浪看了眼高瑞,“让她知道吧。” 徐翘顺他目光所指望去:“什么啊?” 高瑞把平板翻过来给她看:“这是梵翠刚推出的新春高级珠宝系列,对外宣传说是赵宝星小姐亲手操刀设计的处女作,珠宝圈里有人评论说,她的风格跟‘羽立’小姐有种形不似神似的味道,我总觉得不会这么巧,但也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情况,要不您看看?” 徐翘一愣,滑着平板拉了一遍宣传图,气笑了。 高瑞疑惑道:“这不会是您的设计吧?” “那倒不是。”她缓了一会儿才好笑地说,“这是我们家去年秋天给我私人定制的下季度珠宝,是金禄一整个核心设计团队共同完成的作品,当时初稿出来以后,我很不满意,跟首席设计师提了不少意见,这应该是她根据我的提议修改后的结果,所以……” 所以才有人说,这套珠宝有“羽立”的影子。 “这事除了您还有别人知道吗?”高瑞问。 徐翘摇头:“本来就是跟我一对一接洽的设计,赵宝星估计以为我人间蒸发死无对证了,才敢把这批作品据为己有。” “看来是这样,而且……”高瑞操作着平板,翻到微博界面,“赵宝星小姐前阵子开通了工作微博号,不知是不是因为得到珠宝圈那些评论的启发,您看这条微博下,有人问她不会就是‘羽立’吧,她并没有出面澄清。” 程浪在徐翘要炸成一团烟花之前,摁了摁她的肩膀:“先别急。” “她都这么欺负到我头上来了,我怎么不急嘛!”徐翘胸脯一起一伏,憋屈地看着他。 程浪笑着安抚她:“她在明,你在暗,这事我们稳操胜券。” 徐翘的毛被捋顺,眨着亮晶晶的眼,带着一种“黑吃黑”的期待看着他:“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50 50 赵家这次的动作比徐翘想象中更有预谋性。 徐翘跟赵宝星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深知这位千金大小姐谈不上聪明。而且与她当初因为主观意愿而藏拙不同,赵宝星肚子里是真没几滴墨水,毕业后不过在家里珠宝公司挂了个名头,说起来比她这没有工作,好吃懒做的花瓶好听点罢了。 所以今天这事一出来,徐翘第一反应是――赵宝星估计兜不住她那草包真身了,这才买通设计师团队当枪手,想投机取巧,给自己造一波势,让自己在名媛圈博个好名声。至于以后,有钱能使鬼推磨,一直有钱,就一直找枪手。 可是当天傍晚,工作室传来的消息却让她意识到,这件事似乎不止是一位千金大小姐贪图名声这么简单。 林白跟徐翘说,有几位西装革履的男人来了伯格珠宝工作室,声称希望跟羽立小姐面谈一桩生意,听说她不在,又提出要见工作室老板。 可在被要求出示名片时,对方却拒不配合。 因为对方阵仗大,满脸写着“财大气粗,仗势欺人”,工作室几位姑娘实在招架不来,最后是年纪最长的费征出面稳住了对方,让人暂时打道回了府。 但林白说,她下班时发现工作室楼下停着一辆没有车牌号的黑色轿车,不知是不是对方的人在附近蹲守。 这种架势,显然已经不是徐翘最初以为的小打小闹。 她合理猜测,赵宝星是看见自己的“出道作品”被人评论跟羽立的风格异曲同工,搜索到羽立近期声名鹊起的事迹后,想冒名顶替这位“毫无背景”的新手珠宝设计师,一步登天。 而赵家所谓的谈生意,就是想花钱买通她。 果不其然,高瑞那边稍作调查,发现原来梵翠近期正在争取一个非常关键的海外合作项目。 赵家虽然因为徐家倒台赢了一波利,当初被兰臣集团清退专柜的负面影响却仍然持续至今,眼下急需一波吸引合作方的势头,来争取到这笔合作。 经过徐翘指点的那套高级珠宝在设计上着实堪称惊艳,再结合“梵翠千金亲手操刀”这个噱头,的确是条不错的路子。 要是能够叠加羽立的名声,当然更是锦上添花。 也就是说,这事涉及到商业利益,已经不单是徐翘跟赵宝星的儿戏之争。 徐翘觉得,如果她是个势单力薄,没有后台的草根设计师,面对赵家这种“黑社会”行径,可能还真对付不了,最后指不定被人抓着命脉人身威胁,不得不屈服,把羽立这个艺名以及登上伦敦高级珠宝展的机会拱手让人。 不过这种脑子不够,剽窃来凑的手段,在她那位“后台”眼里好像只是过家家的小儿科。 程浪对此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不过笑过后,他还是严肃强调了一件事:工作室和员工公寓那边近期估计不太|安生,他能保证徐翘的安全,但无法保证在对方持续不断的骚扰和蹲守下,她的脸不会曝光,所以,如果徐翘暂时还不想回归北城名媛圈,最好能避一阵。 那能避去哪里? 程浪微笑着向她发出了同居邀请。 对于从一个狼窝跳入另一个狼窝这件事,徐翘是有些犹豫的。 毕竟在她看来,真要澄清赵宝星跟羽立毫无关系的事实,那是分分钟就能办到的事情。 可是程浪跟她讲道理啊,说被赵宝星据为己有的,虽然不是她的作品,但严格意义上讲也包含了她的心血,这件事必须作个了断,而她眼下直接出面澄清,不但很可能回头遭到赵家报复,还将打草惊蛇。 又说什么“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你得等人家舞得上蹿下跳的时候打人巴掌,那声音才漂亮,这会儿甩出个闷响,够解气吗? 还说他明白她不愿意为赵宝星耽误正经工作,所以他保证家里可以给她提供比画室更好的条件,至于工艺室那边的事宜,能视频对接的部分则远程进行,如有需要当面确认的环节,人也好,东西也好,他全权负责搬运。 徐翘不得不承认,程浪这种一个脑子当八个用的人,太擅长找人痛点了,这谈判功力,难怪当初郁金能被他收买。 她跟工作室那边打了通电话,听罗莎说,楼下那辆蹲点的黑色轿车还没走后,终于怀着一种被逼上梁山的心情,于当晚搬进了杏林湾丽山公馆。 不过说是搬,其实她是空手去的。 其余一应留在员工公寓的衣物和生活用品,包括她在工作室画到一半的设计稿,程浪弹弹指让人打包过来,完美闪避赵家眼线,没让她操一根头发的心。 家里突然多了女主人的气息,男主人的心情似乎有些愉悦。 这一点,从饭后佣人来替徐翘整理行李时,程浪像布置婚房一样对各类物品的归置格局提出了很多条建设性建议可见一斑。 徐翘见他在客厅沙发上一边翻财经报,一边状似漫不经心地对几位佣人指点江山,嫌弃半天,不过还是在外人面前给他留了面子,等佣人全数撤离后才站在他跟前叉起腰:“我只是住几天,你别大张旗鼓地搞得好像我以后就吊死在你这儿了好吧?我进门姓什么,出门还姓什么!” ――才不可能上他户口簿呢! “尽善尽美是我个人的处事习惯,跟你住在这里的时间长短没有关系。”程浪抬头一笑,看她还要说什么,从果盘里捻起一颗小番茄塞进她半张的嘴里。 徐翘不防他来这一招,牙一磕一口咬破番茄,充沛的汁水瞬间溅成一条抛物线,从程浪的脸淋到他的衬衫。 “……” 瞧这男人今晚趁人之危后春风得意的样子,连番茄都看不过眼了。 徐翘咀嚼着嘴里的番茄,一边笑到抱起肚子。 程浪拿纸巾擦了擦脸,低头看了眼白衬衫上红艳的汁水,沉出一口气,起身道:“我先去洗澡。” 徐翘跟他挥挥手表示慢走不送,取来指甲油,兴致不错地躺在沙发上给自己涂指甲。 刚涂完一只手,正在灯下伸展五指自我欣赏,门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她奇怪地思考了下谁会大晚上来找程浪,起身走到门边,一眼看见可视系统里出现一张好久不见的脸,惶恐地倒退两步。 程烨? 面对这位能够凭借一个侧影认出她的前男友,徐翘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在视频里的人脸因为朝里张望而放大数倍的瞬间,小蜜蜂似的嗡嗡嗡奔上了楼,敲响程浪浴室的门:“救命救命救命你快出来!” 里边水声骤然停止,传来一声:“怎么了?” “你的狗弟弟来了!” “……” 三十秒后,程浪仓促地裹着浴袍打开了门。 因为单手操作不便,他没来得及系上浴袍腰带,拿手捏着中缝处勉强保持得体,整个人从头到脚淌着水。 徐翘到嘴边的叽叽喳喳在看见他这湿淋淋的模样时蓦地一滞。 她呆若木鸡地看着他,心里恍惚掠过一个念头:难怪程浪自打那夜在浴室把她看了以后,就渐渐变得像个人样了――这湿|身诱|惑真不是一点点的致命。 程浪狼狈地站在原地,语气有些无奈:“我是该叫他祖宗,还是该叫你祖宗?” 徐翘回过神来,记起宋冕说程浪近期得注意别受凉,飞快抬手去替他拢衣襟:“哎呀,这也不怪我啊,你快把浴袍穿好。” 程浪正单手跟腰带僵持,徐翘低头一看,赶紧接手这活,一把抽过他的腰带。 不料她这一手过于突然,两人没交接好,她一抽抽开中缝,下半截浴袍瞬间被扯散,惊心动魄的一幕蓦然映入眼帘。 两人齐齐一僵。 徐翘像受到什么心灵冲击般,盯着新世界的大门愣了两秒,猛地抬起头看他,一脸“卧槽”的宇宙级震撼神情。 程浪迅速捏紧中缝,面部表情在龟裂的边缘来回徘徊,与她进行了长达十秒钟的沉默对视。 向来没心没肺的徐翘难得涨红了脸:“啊,我……” 她还沉浸在“亚洲人居然可以这么伟岸,她上次原来只是抓到冰山一角”的惊叹里,实在没法违心地说“我什么也没看到”。 程浪一言难尽,两言也难尽地看着她,自答了刚才那一问:“看来是该叫你祖宗。” 徐翘撇撇嘴,觉得自己这一出确实有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颤动着睫毛安抚他:“别生气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那个……” 都是成年人了,看也看了,给一句好评,他说不定会开心点呢? 她接着说:“我觉得这应该算挺……厉害的那种?” “……”程浪感觉身体温度正在急速飙升。 徐翘盯着他的目光着急到闪烁。 快给她个台阶下啊,这男人不是最能说会道了? 程浪喉结滚动了两次,似乎不是特别舒服地反问她:“只是应该?” “……”徐翘脑袋飞快转动,满分答案利落出炉,“我没见过别人的啊,怎么下定论呢?” 程浪撇开眼笑了笑,终于折腾着系好腰带:“行了,我去给你解围,躲在二楼别下来。” 徐翘作乖巧状“哦”了声,在二楼偷偷听墙角。 楼下门咔哒一声打开,程烨的声音响起来:“二哥,你怎么这么久才开门啊?” 程浪直接避而不答:“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探望探望你吗?我听说你手受伤了。” 一阵脚步声渐渐趋近,大约是程烨被迎进了客厅。 徐翘想起什么,捂住嘴。 糟糕,她的指甲油没收。 果然,下一秒,程烨疑惑的声音再次响起:“哇,二哥,你还用这玩意儿呢?” 短暂的沉默过后,程烨不知是不是又从哪里发现了蛛丝马迹,问道:“哎不对,你屋里有女人啊?” 徐翘紧张地眨眨眼,听见程浪不慌不忙认下:“要不我这么久才开门?” “哦,你刚刚在……” “跟你嫂嫂办正事。” 51 51(一更) 程烨恍然大悟,挠了挠后脑勺:“怪我来得不巧来得不巧,对不起啊二哥……”他说着,指指天花板方向,“那二嫂这会儿还在楼上呢?要不你先跟她把正事办完,我在这儿等你?” 徐翘在楼上为这对口吐虎狼之词的兄弟俩无声跳脚。 叫他骚叫他骚,真敢上来她就一剪刀结果了他的小……大“兄弟”!让他这辈子没法办正事! 程浪叹了口气,请程烨在沙发上坐,语重心长道:“家里给了你优越的经济条件,丰厚的物质基础,给了你响亮的身份,领先于人的起跑线,但你在这社会上能吃得多开,能走到什么地位,得靠这里。”程浪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大哥没有这样教过你吗?” 程烨一愣,不太明白话题为何会从“造人问题”毫无预兆地跳转到“教育问题”上。 “啊?”他懵住。 “自家哥哥这儿就算了,往后要是上别人家去,遇到这种情况,你就该立刻找个借口离开,而不是跟主人说‘我在这儿等你’,不然人家会觉得你不会做人,明白吗?” “……” 程烨是第一次听人把“你这个情商是脑子不好使吗”以及“你可以走了”的逐客令说得既迂回婉转又一箭穿心。 这么一想,当初徐翘直截了当骂他情商低到吐鲁番盆地,真是好清新好不做作呢。 毕竟是唯二敢骂自己没情商的人,程烨难免把程浪和徐翘搁在一起比较,只是这一放,又忽地心生感慨。 唉,想不到,当初他们兄弟俩为一个女人阋墙,如今徐翘下落不明,估摸着凶多吉少,而他二哥枕边又添了新人。 程烨突然替徐翘感到非常不值。 瞧瞧,他倒还在徐家出事后,托人四处打听过徐翘的下落,虽然最终没打听到,但也算仁至义尽了吧。可他二哥呢,居然在这儿“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还把人带回来同居了。 徐翘跟他二哥不跟他,落得这么个下场,现在肠子都该悔青了吧。 真是红颜薄命,可叹可惜。 程烨脑袋放空了一会儿,在程浪“你小子听懂了就走吧”的目光里回过神来,委屈地看着他:“我要真是来探望你的,就不打扰你了,可我这不是有桩事请你帮忙嘛!” 程浪拿起茶几上的下火茶,喝了一口:“说。” “是这么着,二哥,你也知道,自打上回我那败家事儿惹上微博热搜之后,我爸看我看得特别紧,我现在做什么都寸步难行,有点事想动用家里关系也不行……” “能帮的,不用你卖惨我也会帮,”程浪打断他,“不能帮的,你卖惨也没用。” “好吧,那我直说了啊,我想请你帮我查个人。”程烨把自己解锁了的手机推过来。 手机屏幕中央赫然显示一幅珠宝设计手稿图,正是徐翘的那件处女作。 程浪不露声色地滑着屏幕看完了羽立在网络上少得可怜的资料信息――性别女,中国北城伯格珠宝工作室珠宝设计师,比利时珠宝设计大赛新人组金奖得主。 “查这人做什么?”他淡淡道。 楼上徐翘正好奇程烨在查什么人,衣兜里的手机忽然传来震动。 她蹑手蹑脚走进客房,关上门接通,避到里间浴室,压低声道:“喂?” 电话那头,郁金问:“翘,你那边情况还好吗?” “你知道有人堵我的事啦?” “程浪的特助跟我讲了这件事,说对方堵不到你,可能会找到我这里,毕竟程浪入股工作室的事并没有公开,而我还是工作室名义上的老板。他嘱咐我小心应对,有情况第一时间联络他。” “所以有人联系了你?” “对,刚刚接到一通奇怪的电话,对方说他们对‘羽立’这位设计师很感兴趣,希望跟我谈笔生意,话里话外一直在试探我的意思,对方大概是想看看,我是不是愿意为了钱和利益出卖我的员工。这简直是强盗行径。” 徐翘好气又好笑:“他们为难你了吗?你怎么应对的?” “那倒没有,高特助让我不要跟对方撕破脸,免得惹祸上身,所以我暂时没把话说死,留了些商量的余地,下一步该怎么做,还得看程浪的意思。不过高特助说他暂时联络不到程浪,让我稍等。” “哦,”徐翘朝外看了眼,“程浪这会儿有点事,手机不在手边,等一下我跟他商量。” 那头郁金惊喜道:“你们在一起了吗?” “还没有啦!” “那就是快了?”郁金从她这个下意识的“还”字里,敏锐地嗅到了恋爱的酸臭味,“提前恭喜你们,希望你们记得抽空来米兰请我这红娘吃顿饭。” “我自己来请你吃饭,干吗带上他!” “好了,不管你是一个人来,还是两个人来,都不着急,你先解决眼前的困难,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开口。” “不会有什么困难啦,你不用替我操心,程浪超牛逼的。”徐翘小小声说。 楼下程浪半靠着沙发,看着程烨:“如果你坚持不肯说查这位设计师的目的,那我帮不了你。二叔不让你滥动关系,我要是助纣为虐了,怎么跟他交代?” “哎哟,二哥,你就放心吧,隔着网线又没见过人家脸,指不定丑得如花似的,我能对人家动什么歪脑筋啊?” 程浪眉梢一挑。 程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感觉他二哥眼中刚刚闪过了一丝杀气。 记起程浪对待女性向来有礼,他忙改口:“哦,我就随便那么一说,不是故意诋毁人家,也可能貌若天仙倾国倾城嘛。” 程浪点点头,但对于帮忙这件事,依旧不为所动。 “好吧,我只说一点点,”程烨退让了,“其实是有人托我办这事,但又交代我不能透露出去……二哥,你就帮帮忙嘛,如果联系不到她本人,联系到那间工作室的幕后老板也可以。我听说那间工作室名义上的老板在米兰,好像已经不太管事了,我想找他们那儿管事的人。” 程浪轻轻叹息一声:“行,就帮这一次,你先回去,过后有消息通知你。” “好嘞!那我就不耽搁你了,祝你和二嫂百年好合,夜夜□□美满!”程烨高高兴兴起身,屁颠屁颠往外走,一边朝上喊,“二嫂,我走了啊,我二哥这就上来陪你哈!” 徐翘从客房挂断电话出来,刚巧听见这最后一句,抄起走廊里一只装饰用的花瓶就想砸下去,冷静了三秒钟,朝额前碎发吹了口气,搁下花瓶往楼下走。 程浪在同一时刻起身上楼。 不料两人即将在楼梯中段会和时,玄关那边关到一半的门卡了壳,程烨猛一嗓子:“哎我手机落了!” 紧接着就是一阵急急往回走的脚步声。 这怎么还带杀个回马枪? 徐翘扭头就要往上跑。 程浪迈上两级台阶,眼疾手快把她压在栏杆边,低下头去:“这么急,宝贝儿?” 徐翘一懵之下明白过来,僵着没有动。 原路返回的程烨一眼看到程浪摁着人在楼梯上吻,一声“艾玛”。 程浪挡着徐翘,半回过头,带着些微克制与忍耐的意思,看他一眼。 程烨比个“告饶”的手势,在沙发边匆匆找了一圈:“咦我手机呢,哦,我给收进自己兜里了!我这脑子!”说着一拍脑门,迅速往外走,“对不住啊二哥二嫂,你们继续!” 门“砰”一声关上。 徐翘一把推开跟她借位接吻的程浪:“干吗拦着我往上跑啦!” “因为我弟弟好像跟你很熟。”程浪指指往上延伸的楼梯台阶,“不拦着你,你在跑过平层之前,就会被他捕捉到背影或侧影。我没记错的话,去年在玉锦坊,他就是凭这个认出你的。” 徐翘一噎,提起这事,稍稍有些不好意思。 说起来,这么久了,他跟程浪倒还没开诚布公地聊过程烨的事。 “我跟他不熟,那是我自己美得有辨识度!” “哦,是这样。”程浪点着头,神情却透着股淡漠。 “干吗这个表情,我就跟他就在一起一个礼拜,手都没给他碰过好吧,熟什么熟!” “哦,是这样。”程浪再次点了点头,同样的话却有了点不一样的满意滋味。 臭男人。 徐翘瞪他一眼,记起正事:“他刚才叫你查什么人啊?我接了通郁金的电话,没听到。” 程浪笑了笑:“羽立。” “?” “赵小姐跟我这弟弟或许还有些藕断丝连的瓜葛,我猜测是赵家那边蹲不到你又查不到你,赵小姐按捺不住,私下请了他帮忙。” 徐翘被这一出戏剧化发展逗笑了,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那我们怎么办?” “就帮赵小姐这个忙,让她求仁得仁吧。”程浪微微一笑。 徐翘可太喜欢他这副气定神闲,鸡贼搞事的样子了。 她脑袋那么一转,大致猜到了他的想法,一想到接下来要干票大的,两眼放光一兴奋,得意忘形地伸出手来,比了个击掌的手势。 程浪缓缓眨了眨眼:“做什么?” “感谢你们家小公子深夜送人头,提前庆祝革命胜利,givemefive啊!。” 程浪低头看着她笑弯的眼,没有动作。 “不five就不five!”徐翘收敛笑意,一脸被扫了兴的模样,转身就要往回走。 程浪将人一把拉回来,揽进怀里。 徐翘一愣,下巴僵硬地悬在他肩膀上方:“干干……干吗!” 程浪把她的脑袋往自己怀里轻轻一摁,仿佛是个击掌的印证:“givemefive。” 52 52(二更,大家别漏看上一章) 徐翘发现程浪好像越来越危险了。 这种危险不在于他本身,而在于她明知道他趁人之危,明知道他借题发挥,却偏偏不觉得讨厌,偏偏总能在无法拒绝他的时候,想到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比如,我现在真的无处可去,那暂时在他家避避风头吧,就住几天而已啦!再比如,马上要虐菜赵宝星了,这么高兴的时刻,抱一抱庆祝庆祝好像也没什么哦,而且他手上还有伤,别乱动了吧! 但事后一清醒,回想起来,其实这些理由全都是借口。 无处可去,她可以跟朱黎求助,她们已经恢复了联络。 表达喜悦,击个掌还不够吗?孤男寡女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徐翘一边苦恼,一边又在跟程浪分开的时候,出神地想,他用了什么沐浴露,怎么这么好闻。 两人商量了几句赵宝星的事,好像这当真只是个提前庆祝胜利的拥抱,然后分道扬镳各回各房。 程浪掩饰着拥抱过后无法避免的汗湿状态,重新走进浴室脱了浴袍,站在花洒下打开了水。 细密的水流冲刷过身体,像是软玉温香在怀的触感一样缱绻温存。 热气氤氲里,他的心脏搏动得比刚刚发病时更快。 他闭上眼,压下这股躁动,把水温调低了十度。 另一边,徐翘把门锁上后没有立刻开灯,背抵着门板,将心里那个呼之欲出的秘密悄悄藏进黑暗里,沉沉吐出一口气。 接连两天,徐翘窝在家里继续赶设计稿,努力忽视掉程浪对她专心致志搞事业的影响。 程浪朝九晚五地在丽山公馆与兰臣集团之间两点一线往返,晚上回家倒也不打扰她为伦敦展会冲刺准备,只是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无声处理一些本该在集团加班完成的工作,好像在刷什么存在感。 直到第三天傍晚下班回来时,他才第一次提出,问她今晚有没有空。 “没看我忙着呢吗?”徐翘在落地窗边画稿子,手里笔不停,“不跟你出去玩。” “不是找你出去玩,我看起来很像你事业路上的绊脚石吗?”程浪笑着走到她身后,“梵翠那边的事有了进展,如果你有时间,一会儿我给你视频连线一场谈判。” “和谁啊?”徐翘终于停笔,“有你在,谈判这种事还需要我出马?” “金禄前任创意总监梁鹊小姐。” 程浪一句话回答了两个问题。 徐翘听到这个名字,就明白了程浪希望她出面的原因。 毕竟她和梁鹊的渊源,用一句“老相识”来定义倒也不为过。 当年助梁鹊一举成名,登上佛罗伦萨国际设计双年展的那件处女作,其实是被她挑刺后,根据她的意见修改的结果。 所以虽然徐翘比梁鹊小几岁,却一路见证了她从一位籍籍无名的珠宝设计师,到年纪轻轻稳坐金禄首席之位。 说实话,徐翘并不觉得梁鹊属于天赋型珠宝设计师,但她对待设计算得上用心,也有打磨作品的韧性,给赵宝星当枪手实在是屈才可惜了。 “她那边现在什么情况?”徐翘问,“她真是心甘情愿给赵宝星当枪手的?” “不完全是。” 程浪告诉徐翘,金禄那支核心设计团队中,其他人确实是被赵总开出的优厚条件吸引才转投梵翠,但梁鹊不同。以她的资历,金禄倒了,不一定非要选择梵翠,之所以接受梵翠抛出的橄榄枝,是因为当时急需一笔大钱。 梁鹊父亲早亡,从小被妈妈带大,有个好赌的舅舅。 舅舅这些年频频欠下高利贷,债主听说他有个事业有成的外甥女,常常找她讨债。她起初能帮则帮,可时间久了,被吸血吸得积蓄全无,再也不想管舅舅的烂账。 然而这事一旦起了头就不容易了断,那些人并没有放过她。 那阵子,她跟妈妈天天受到三教九流人士的骚扰――家里门窗被砸烂,被泼鸡血,上下班路上被冷不丁窜出的流氓恐吓,半夜睡觉都能接到可怕的诡异来电。 报警、搬家也只能平息一阵风波,没过多久,这些糟糕透顶的事又卷土重来。 而她考虑到自己的名声,一直没有对外求助。 这时候梵翠找上了她,说愿意替她舅舅一次还清所有债务,只要她为赵宝星当枪手。 程浪已经尽量精简形容,但徐翘依然听得寒毛直竖,忽然发现自己遭逢大难后,从头到尾没受到任何人身威胁,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缓了好半晌才问:“这种情况,我要怎么说服梁鹊公开揭发赵宝星?她是收钱办事,不好轻易反水吧?” “如果这钱真是拿给她舅舅还债了,确实比较棘手,”程浪笑了笑,“但高特助调查到,她舅舅当时根本没欠这笔新的巨额债务,是赵家串通她舅舅和债主演了场戏。赵家其实只是给两边人付了些演出费和疏通费而已。” 徐翘发出一声惊叹:“社会社会,原来比你黑心黑肚肠的大有人在啊。” “嗯?”程浪扬眉。 “哦,但没你聪明,都是白搭。”徐翘把话圆过去,“那你告诉我,一会儿我需要说些什么台词?” 程浪搬来一把高脚椅,在她旁边坐下:“来,我一句句教你。” 一个钟头后,徐翘化了个气场十足的谈判妆,在程浪家找了一处空白背景墙,接通了梁鹊的视频:“梁设计师,好久不见呀。” 屏幕那头,梁鹊显然吃了一惊,半天没缓过来,好一会儿才说:“徐小姐?把录音笔寄给我的人是你?” 梁鹊口中的录音笔,正是证明赵家串通她舅舅和债主的证据。连同录音笔一起寄过去的,还有一封关于这通视频邀约的信。 但程浪没有表明身份,梁鹊完全猜不到联系她的人是谁。 徐翘笑眯眯地点点头:“是我。” “你怎么会找到我?又怎么会调查到这些事?”梁鹊皱起眉头,“你不是跟徐总走了吗?” “梁小姐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是别关心我的人生经历了。我找到你,对你总归没有害处。为了一笔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债务,赔上设计师职业生涯,梁小姐的境遇,不会比现在更惨了。” 梁鹊抿了抿唇。 “我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徐翘拿食指关节轻轻叩着桌沿,“但赵宝星发布的那套珠宝,原本是为我私人定制,我这人呢,在这方面不是特别大度,而且梁小姐也应该清楚我跟赵宝星,乃至徐家跟赵家的关系恶劣到什么程度。” “所以你找到我,是希望我站出来披露这件事?”梁鹊不可思议地问。 “对。” 梁鹊摇头:“徐小姐,我想你不能体会到我目前的处境。就算你提供的证据属实,可我现在已经上了赵家的船,像我这样的小人物,得罪不起赵家。” “你得罪不起,我得罪得起啊。如果我没有能力保证你在这场纠纷里全身而退,也不好意思跟你开这个口,你说是不是?” “你能为我做什么?” “只要你按我说的公开事实,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出国深造,包括就业的机会,让你顺利摆脱吸血的舅舅和赵家的威胁,带着你母亲远走高飞,开始全新的生活。” 梁鹊似乎有些难以置信,消化了会儿才说:“如果我不跟你做这个交易呢?” “我由衷希望把‘先礼后兵’终止在‘礼’字上,但如果梁小姐拒不配合,那就只能由我这个知情人士亲自出面揭发这件事,到时候,梁小姐就从‘受赵家胁迫无奈当枪手’的受害者,成了‘与赵家沆瀣一气为钱出卖团队作品’的加害者。”徐翘比了个“请”的手势,“到底要走哪条路,任君选择。” 梁鹊的脸色白了一瞬,苦笑着说:“徐小姐,如果你真的能够履行承诺,我当然为这个条件心动,可你消失了这么久,金禄没了,徐家也散了,我要怎么相信你这些空口白话能为我带来安稳的生活?我不太明白,难道你现在……” “你是想问,难道我现在还跟以前一样牛逼吗?”徐翘叹着气摇了摇头,“那倒不是,我比以前更牛逼呢。” 梁鹊一愣。 徐翘笑盈盈地朝旁边招了招手:“老公――”程浪笑着从沙发上起身,朝她走来。 徐翘在心里低低骂了句变态。 这狗男人,难道就没有别的话术能够说服梁鹊吗? 他就非要给自己加这段戏! 程浪走到徐翘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肩,对视频那头目瞪口呆的人点头致意:“你好,梁小姐。” 53 53 摄像头一关,徐翘就一脸怨念地搡开了程浪搭在她肩上的左手。 一开始程浪只是说,如果、万一无法取得对方的信任,迫不得已时可以使用这样的台词请他出场。 徐翘当时还思忖,梁鹊身为金禄的老人,应该非常了解她跟赵宝星的水火不容,也清楚她“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脾气,她架势摆得足些,话放得波澜壮阔些,未必就会遭到“你有这么厉害吗”的质疑。 结果还真应了那句“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没钱就被瞧不起。 最后还得给程浪占去便宜。 这男人连个正经表白都没有,就越级晋升一步登顶,她可太不甘心了。 可人家偏偏是为帮她忙,又不好上去给一顿胖揍暴打。 徐翘想到这里,附加一个眼刀子给程浪。 看他最近这猖狂样,该不会觉得这么句“老公”就算和她成了吧? 程浪手臂往后撤,搁在她椅背上,身体半靠椅子侧缘,低头道:“你这翻脸倒比翻书还快。” 前脚喊你老公,后脚送你炮铳。 这跟演员刚入戏,导演就喊卡有什么区别? “那书求你翻了吗?不喜欢就别看呀。”徐翘扬着下巴看他。 “喜欢。”程浪答得未加思索。 徐翘看着他缓缓眨了眨眼,像在确认什么。 程浪垂眼盯着她笑,像在大大方方给她确认。 不解风情的手机震动声蓦然响起。两人从对视中彼此移开目光。 徐翘清清嗓子。 程浪转身拿起手机接通电话:“嗯,怎么说?” “好。” “辛苦。” 程浪挂断电话,重新走到徐翘身边:“高特助已经放出假消息。” “给你弟弟?” 程浪点头,看了眼腕表:“这会儿应该通知到赵宝星了。” 按程浪的思路:既然赵宝星与程烨求助,程烨又转而求助了他,那这送上门的人头不拿白不拿,不如干脆将计就计。 程浪当然不会透露有关羽立的任何信息,毕竟不论这信息是真是假,都可能对徐翘未来的职业生涯造成影响。所以他选择放出有关工作室幕后老板,也就是他自己的假信息。 接下来,就等鱼儿上钩了。 翌日中午,徐翘在午间休息时,关注到赵宝星的工作博@赵宝星Beryl更新了一条微博。 时间是今天早上九点整,文字内容非常简单,就一句“缪斯女神与早九点的阳光同在”,附图一张照片,拍的是从后车窗望出去所见的,晨曦渲染过的街景。 这文艺之中透着股装逼劲儿的风格,确实是赵宝星在微博上新立的人设。 原先那些逛吃逛吃买买买嗨嗨嗨的微博,早就被赵千金凭着“互联网没有记忆,有记忆也不敢拆我台”的自信,删得一干二净。配合最新认证的黄V“珠宝设计师赵宝星”,赵千金如今仿佛活脱脱成了一位正处在事业上升期的才女型名媛。 而且赵宝星还挺懂营销,在微博发布的个人照很少是小家子气的自拍,大多都是出席某活动,或与某些名流聚会的他拍,在抓住普通网民好奇名媛生活的痛点基础上,又结合了少女感和文艺气息十足的叙述。 再加上赵宝星底子不差,百万修图师圣手一动,照片上的颜值算得上十分能打。所以虽然粉丝数和转赞评数都有人造痕迹,但在上流圈各路人马的吹捧,与成功的营销运营下,也的确吸引到不少实打实的粉丝,已然堪称网红。 尤其这次广受珠宝行业赞誉的处女作发布之后,粉丝数更翻了倍,像今天这么一条看上去言之无物的微博,半个上午过去居然就收获了五位数点赞。 等等,这数据会不会过分夸张了点? 徐翘重新仔细看了看这条微博,终于发现“华点”――这街景好眼熟,不就是伯格珠宝工作室所在创业园区附近的街道?照片右上角还心机地露出了一角造型独特的写字楼,仿佛是故意给人看的地标性建筑。 再看评论区,热评第一条――「破案了!这是北城杏林湾附近,旁边就是伯格珠宝工作室,羽立大概、也许、可能真是我们小星星的马甲!」 底下跟了很多诸如“姐妹火眼金睛”“啊啊啊好绝一女的”“原来我喜欢的两位珠宝设计师是同一个人这是什么神仙缘分”“难怪羽立身份成谜这回破案了”的激越评论。 再往下,还有人直接以默认赵宝星就是羽立的语气说:「怪不得星星最近好少营业,原来是在闭关准备伦敦高级珠宝展呀。」 「赵姐姐我上次给你那枚蓝宝石戒指投票了!投的时候还不知道是你呢!」 徐翘搔搔下巴,目不忍视地看着这些评论,转头给程浪发了条微信消息:「鱼上钩了?」 程浪:「嗯,赵家联络了我的人,我让人表达了考虑出售艺名的意思。」 徐翘:「只是说考虑,瞧把她乐的,什么时候让她翻车啊,看着烦人,午饭都吃不下了!」 程浪回了一条语音:“晚上就翻,在家好好吃饭,乖。” “……”跟这男人聊天,永远不知道他哪句公事公办的话之后会跟上甜言蜜语。 徐翘勉强吃了几口午饭,下午工作时,因为惦记着晚上吃瓜,效率有点低下。 晚上六点半,度秒如年地等到程浪一句“开始了”的消息,她迅速搁下手头工作,拿起手机登入微博。 微博上,一条名为“梵翠枪手”的话题正在热搜榜上持续上升。 点进话题,热点第一正是梁鹊本人的工作博@梁鹊Lora发表的一篇微博长文,开头第一句即简单粗暴开门见山:「这是一则道歉声明,我为我就职于梵翠珠宝公司后,成为赵宝星设计师的枪手一事,郑重向所有同行前后辈、受欺骗的广大消费者与社会大众郑重道歉。」 紧接着,梁鹊坦白了今年一月梵翠珠宝发布的高级珠宝系列实际上的原创者,以及与金禄珠宝的渊源,又揭露了金禄破产后,梵翠以何种强盗行径胁迫于她,让她从此活在另一位珠宝设计师的幕后。 最后的收尾词是:「很抱歉占用网络资源来解决这件事,对不起,我是真的被逼上绝路了。」 这篇言辞诚恳的道歉声明,结合文下有关作品初稿、一修稿、二修稿一步步成形的图片证据,以及评论里另附的,能够证明梵翠“罪行”的录音内容,一下子点燃了网民。 网友们或许不惊讶社会上存在这样的黑心企业,却震惊于,这回事情涉及到珠宝界鼎鼎有名的梵翠,还有梵翠那位新晋的网红千金。 这篇长文的转赞评数在短时间内迅速激增,有人怒骂梵翠毫无底线与下限,有人涌进赵宝星的微博指责她“卿本佳人,奈何从贼”,有人为梁鹊出谋划策,称愿尽一切努力声援她。 当然,也有比较冷静的网民,觉得梁鹊本质上依然是“收钱办事”,做了违背行业及道德准则的事,说起来是自作自受。 不过这类声音很快被“生命安全都没法保障了还能管道德吗,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回复盖了过去。 在网友不休的争论下,热搜话题一路进入前十。 而到赵宝星微博逛了一圈的网友很快又发现了新瓜:这位赵小姐竟然跟羽立有渊源? 有敏锐的人察觉不对劲,评论梁鹊的微博:「既然赵宝星的作品是从梁鹊这里偷来的,那么最近网传赵宝星就是羽立的消息也是假的了?难道梁鹊才是羽立真身?」 梁鹊特意澄清回复了这条微博:「我不是羽立。」 底下马上有人下结论:「那赵宝星就更不可能是羽立了啊!」 大众视线被转移,很快有人挖掘出赵宝星最新两条微博的猫腻,发现她对于自己是否是羽立一事,始终坚持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暧昧态度,与此同时又在刻意散布一些微妙信息,引导网友主动认证她就是羽立。 好些年没见过绿茶气这么冲鼻的网红了!管你是哪家千金,你就是观音下凡今天也得把脸伸过来给我打! 这个发现迅速散播开去,一条名为“赵宝星冒名顶替”的话题后来居上,超过了“梵翠枪手”的热度――毕竟在微博范畴内,比起黑心企业,网红丑闻可能更吸引吃瓜群众。 网民们撸起袖子,朝赵宝星微博蜂拥而去,很快发现,赵千金删掉了最新的两条微博。 「这心虚的速度跟脸皮的厚度是成正比的吗?」网友惊叹。 徐翘乐了,吃瓜吃得胃口大开,因为程浪迟迟没到,决定跑去餐桌边偷吃阿姨做好的晚饭,刚夹起一只基围虾,听见玄关那边一声“咔哒”。 徐翘保持着叼吓的动作,一脸“糟糕被抓现行了”的表情看着程浪。 程浪笑着走过来:“偷吃不用打报告。”又解释晚到的原因,“路上有点堵,今晚体育馆举办慈善晚会,来了很多名流,市中心车流辆很大。” 徐翘“咦”了一声:“那你没去参加吗?” “这不是家里有人等吗?” “搞慈善是大事,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务正业啊?”徐翘一边吃虾一边觑他。 “我让高特助替我去了,你放心,善款一定到位,好吗?” 他说着,拿遥控器打开了客厅的电视,朝她招招手,让她到沙发这边来。 “这会儿看什么电视啊?” “饭前开胃。”程浪笑了笑,“慈善晚会正在直播,现在正轮到赵宝星小姐出场。” 徐翘一愣之下“哇”了声:“那刚刚删微博的不是她本人?” “应该是运营团队,她可能还不知情。” 徐翘摩拳擦掌地走到沙发那头,在程浪身边坐下。 电视屏幕上,赵宝星一身仙女裙走过红毯,正在展板前拗造型,看这矜贵得体,沐浴着闪光灯的姿态,估计确实还没得到消息。 等她走过场,画面一切,转到了采访通道,满脸写着“有大料”的记者朋友们正在翘首以盼赵宝星的到来。 镜头里,赵宝星款款走入通道,记者们瞬间涌了过去。 赵宝星一怔之下微笑起来,看这表情,似乎对于自己近期高涨的人气感到十分满意。 只是她刚预备跟记者和镜头打招呼,冲在最前方的一位记者忽然高声问:“赵宝星小姐!请问您对于此刻微博热搜上两个关于您和梵翠珠宝的话题怎么看?” 赵宝星一愣,还没作答,又有另一位记者紧接着问:“请问梁鹊设计师的微博长文内容是否属实?梵翠珠宝是否确实胁迫了梁鹊设计师为您充当枪手?您又是否有在主观上引导网友舆论,刻意冒名顶替新秀设计师羽立小姐?” 徐翘看见赵宝星整个人打了个晃。厚重的妆容也掩盖不了她的脸色迅速转向苍白。 赵宝星慌忙摇头:“不是,这是个误会,梵翠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我也没有……”话刚说到一半,一名助理穿越火线似的急急冲过来,把她从记者的包围圈里扯了出去。 赵宝星被助理拖得踉跄狂奔,右脚高跟鞋一不留神飞了出去,一个抛物线落到遥远的地方。 她正要去捡,助理回头看了眼跟过来的记者,把她生拉硬拽地拖去了安全出口。 “这智商基本告别洗白了吧,”徐翘一边笑一边点评,“都不知道网络上到底什么情况,有没有确凿证据,就敢直接否认,那不是自打嘴巴,恶化事态嘛!” 回想着赵宝星刚刚甩飞高跟鞋的画面,徐翘笑到直飙眼泪,抱着肚子往旁边倒去。 程浪下意识接了一把,揽住她的肩。 她像被电到似的躲开去:“干吗啦?” “你靠过来的。”程浪疑问,“我以为你有需要。” “……”他才有需要!他满脑子都是需要! 徐翘飞他个眼刀子,坐端正继续看电视。 屏幕上,镜头重新切回到岁月静好的红毯现场,下一位是毫不知情好姐妹正在遭难的温h。 “哟,温小姐G!”徐翘冲程浪挤眉弄眼。 “怎么?”程浪淡淡反问。 “你老相识啊。”徐翘耸耸肩,模仿着温h当初在国展中心的口吻说,“程浪,真是你,好久不见。” 程浪被她逗笑:“那一面之后到现在,确实又称得上一句好久不见了。” 他似有意似无意地在对她解释什么。 徐翘旧账重提:“那我倒是后来在汤森的珠宝拍卖会上见了她一面,还因为某些人输了她一条手链呢。” 程浪笑得无奈,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偏头看她,认真询问:“你要是还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我赔你好吗?” “不要,”徐翘摇头,“现在不稀罕了!” “那你现在稀罕什么?”程浪侧身面对她。 “我就稀罕当个事业型女强人呀!”徐翘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的画架边,欣赏着今天刚完成的项链设计稿,满意地点点头,想起件事,看向似乎正在沉思什么的程浪,“项链设计图完成了,我得去跟费老师和罗莎姐亲自交代打制的事,刚好赵宝星的事情也解决了,明早我就搬回工作室。” “是搬回工作室,还是搬回公寓?”程浪扬了扬眉。 “有区别吗?工作室那边没了威胁,公寓那边当然也安全了。” 程浪沉默下来。 徐翘远远看着他,隐隐预感到好像要发生什么。 过了会儿,程浪起身朝她走来,整个人好像笼罩在低气压下:“这里不好吗?” 徐翘气势减了一半:“我只是想回归正常工作……” “工作室那边打点好了,你当然可以过去,但下班以后回这里住不好吗?” 徐翘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心跳快得像在擂鼓。 她飞快眨眨眼,刚要说她有什么理由用什么身份继续住在这里,程浪就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低下头来郑重道:“在外当珠宝业的女强人,在家当我的女朋友,怎么样?” 54 54 像有一根绷了很久的弦忽然被人拨响,耳边全是震荡的余音,徐翘有那么片刻功夫仿佛灵魂抽离,一动不动地静止在程浪面前。 对于眼下这个结果,她当然不是没有预料。 刚被程浪骗回国时,她确实戴着有色眼镜,怀疑他对自己的用心只是为了将她当成一只金丝雀豢养起来玩乐,只是觉得她落魄了好欺负,但她除了“眼镜”,还有眼睛。 这些日子以来,她看到程浪在两人身份、地位完全不对等的情况下,依然尽力给予着她平等和尊重。 诚然,这或许是深谙人情世故的他所选择的“对症下药”,但不论如何,他有一百种强硬的办法逼她“就范”,却偏偏用了第一百零一种办法给她自由选择――即便是她这么不喜欢讲道理的人,也没法说,她没有被这样的男人打动。 其实前几天,在那间让她心神震荡的衣帽间里,他捧她脸的时候,她有一瞬间想过,如果他吻下来,她可能真的无法拒绝。 只是后来情绪沉淀下来,她又清醒地觉得,他还欠她一个表白。 虽然成年人嘛,未必需要长篇大论剖析喜欢上彼此的心路历程,可他们的关系毕竟有过裂痕――她还是有些无法释怀,为什么他一开始那么冷情地拒绝她。 徐翘从抽空状态回过神来,看向程浪望着她的眼睛。 暖融融的壁灯投映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让她看清楚,他的眼底不是与她初见时轻佻的含情脉脉,而带着几分慎之重之的认真。 徐翘觉得自己不能再看他的眼睛。 她可能会被他蛊惑得直接一口答应。 “我想想啊――”徐翘拖长了尾音,把手反背到身后,转身踱着步,平复乱七八糟的心跳。 程浪看着她明明很忐忑,却拼命假装从容的拿乔模样,好像明白了她在纠结什么。 那确实是他们之间一个没法回避的问题。 所以他思考片刻后,试探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想问我?” “哦,”徐翘回过头来,“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有需要跟我解释的事情?” “那你问吧。”程浪的笑里带着一种“躲不过”的无奈。 “你都知道是什么问题了,为什么非要我说,你直接答不行吗?”让女孩子亲口问出“你当初为什么拒绝我,连被我抱一下都嫌弃地推开我”这种问题,也太丢脸了吧! 徐翘觉得“我太难了”的时候,程浪也有点想叹气。 他知道自己该主动点给出解释,消除两人之间的隔阂,但这件事,他可能永远没法对她说出真相。 那大概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他在情窦初开的学生时代,遇到一个异装癖患者,对方男扮女装的水平出神入化――当然也可能是当年少不更事的他眼盲心瞎,总之他差点入了对方的圈套。 在发现对方的真实性别后,他一度对接触女性感到非常厌恶。 所有女性在他眼里,都成了可以随时摇身一变的异装癖患者。 他清楚事实不是这样,清楚那只是个例,却始终没能迈过心里那道坎,并且一直没能跟人启齿这件事。 因为心结没有及时得到纾解,这个看似不那么严重的阴影,就这么在后来的一两年时间里渐渐演变成了心理障碍。 虽然程浪觉得徐翘有权利知道这些,可对他来说,这整件事连自我回忆都是种凌迟般的羞辱,更别提亲口跟她和盘托出。 程浪在短暂的沉默后,选择折中的办法与她解释:“当初对你态度欠佳,是因为我误会你是那类性格主动外放的女孩子。” 徐翘眉梢轻轻一挑:“这类女孩子做错了什么,不配入你的眼?” “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从前的一些经历,让我选择对她们敬而远之。” 徐翘愣了好大一下:“难道你被很open的女孩子渣过吗?” 程浪难得噎了噎,刚要否认,又听她惊讶地脱口而出:“可是沈荡跟我说你还是个雏啊!” “……” “我是什么?”程浪好气又好笑,“他哪时候跟你说的?” 徐翘捂了捂嘴。 沈老板,对不住,一个情急不小心说出来了。 “就平安夜你们在我那儿打牌的时候……”徐翘摸摸鼻子。 “还跟你说什么了?” “难道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吗?”徐翘侧目看他。 “没有。”程浪恢复了自若,“他的表述过于粗野了,不过本质没错。” “那什么经历会让你对open的女孩子产生阴影?你不会被人……”徐翘有点不忍心地看着他,“玷玷玷……” “怎么会。”程浪有种自作孽不可活的头疼,“只是在国外见多了这样的女孩子。” “哦。”徐翘松了口气,想想倒也正常,像程浪这种颜值加身家,倒贴他的女人肯定多了去,也许有人使过一些让他不愉快的手段吧。 “那后来又为什么对我改主意呢?”像拼命好奇男朋友到底哪时哪刻喜欢上自己的女朋友,徐翘再次拉回正题。 “因为后来发现你不是那类女孩子,而且,”程浪笑了,“我好像反倒希望你是那类女孩子了。” 这听起来像绕口令一样的话听得徐翘心神一荡。 “我行动的时机确实不太合适,”程浪诚恳道,“我也想过,我为什么非要在你家出事以后才来找你。不过这些日子我想通了。” “所以是为什么呀?”徐翘提这一问的时候,已经没有了追究的意思,这语气,听上去倒像为了讨糖吃而撒娇的小孩。 而程浪也确实准备好了一颗糖。 他再次朝她走去,站在她面前:“因为那个契机让我发现,我舍不得你在外面吃苦,我想照顾你。” 徐翘定定地看着他,鼻子和眼眶同时在发酸。 不问清楚不舒服,问清楚了又觉得自己可能快被这男人拆骨入腹地吃死了。 “干吗突然这么煽情啦!”徐翘蛮不讲理地怼他。 “我以为我们本来就在谈情。”程浪靠近她一些,垂下眼笑着说,“审判长小姐,我已经答完你所有的讯问,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你宣布判决结果了?” 徐翘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一叫。 徐翘哼他一声:“没听见审判长饿了吗?审判长要先吃饭!” 她就非要让他着急一会儿。 程浪笑得认命:“好,先吃饭。” 还是那张餐桌,还是面对面而坐,但这顿饭,两人都吃得有些魂不守舍。 程浪右手的伤口结了痂,基本已经可以使用筷子。因为处在心不在焉的状态,两人筷子不断打架,夹到同一片猪颈肉、同一只基围虾、同一个鸡翅,然后齐齐一顿,齐齐松筷,再看对方一眼。 徐翘感觉程浪看她的每一眼,都像大灰狼在看小红帽。 她怀疑她现在这一点头,他立刻就会趁月黑风高把她“就地正法”。 所以她拖延着时间,打算明早再给他答复,这样好歹白天还能有个缓冲不是? 她主意一定,嘴里借口叭叭叭地出来,吃完饭又说想修画稿,修完画稿又说想洗澡,洗完澡干脆把卧室门直接锁上,万事大…… 吉字还没在心里念出来,卧室房门上传来“笃笃”两声响。 听起来不像程浪那种笃定有力的敲门声。 “谁呀?”徐翘远远隔着门问。 “徐小姐,我给你热了杯牛奶,你睡前喝吧。”是家里阿姨的声音。 徐翘还记得程浪当初用酒店服务生诱她开门的事。 她拒绝道:“不用啦阿姨,我已经睡下了。” “嗳那好。” 这么干脆就走了? 徐翘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蹑手蹑脚下床,耳朵刚贴上门板,想去确认动静,四下的灯骤然一暗。 “?”徐翘在满眼黑暗里一愣,与此同时听见外面走廊传来阿姨一声低呼,不知是不是撞着了什么。 “怎么了阿姨?”她急急打开门。 灭掉的灯瞬间重新大亮,这回换徐翘一声惊呼:“哎吓死我了!” ――房门外正站着守株待兔的程浪。 而“撞着什么”的阿姨在恢复照明的走廊好端端地,朝两人和蔼一笑,拿着牛奶功成身退了。 徐翘气了个大发。这狗男人居然利用了她这颗善良柔软的心! “你是变态吗,啊?”徐翘怒目质问他。 “是我做得不对。”程浪点点头坦率认错,“但我明天有一天的企划会要开。” 徐翘愣了愣:“所以呢?” “这个企划会对兰臣未来五年的发展,以及集团上下近十万名员工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如果我今晚无法保证充足睡眠,会严重拖垮明天的工作进程。” “那你还不去睡觉?”徐翘觑他。 “现在去睡很可能睁眼到天亮,磨刀不误砍柴工,我决定先要到我的答案。” 徐翘为他的不要脸“哗”出声:“意思是我点一点头,能影响到你们家集团的命运,我是该为此荣幸吗,小程总?” “不,”程浪笑着摇头,“是我的荣幸。” 徐翘哼他一声,叹了口气:“好吧,那为了十万人的饭碗,只能点这个头了。” 程浪笑起来。 “笑什么笑,满意了就去睡觉!”徐翘作势就要关门。 程浪抬手一挡,顺势挤入门内,门“砰”一声阖上,徐翘反把自己和狼关进了一个房间。 “干吗呀你?”徐翘背抵上墙角。 “想让你行使一下女朋友的权利。”程浪笑着说。 他要是直接说想行使男朋友的权利,徐翘这会儿可能会直接撵他出去。 但这个说法,似乎让她产生了一丝兴趣。 “什么权利啊?”她眨眨眼。 “要不要吻我?” 55 55 “不要!”徐翘双手捂嘴,坚决摇头,“我决定放弃我的权利,你出去!” 程浪似叹息又似克制地撇开头。 但凡他是个正常男人,根本不会在这种时候多此一举,直截了当吻下去就水到渠成了。 但经历过上次临门一脚的戛然而止,他不想再把那种尴尬带给彼此,所以希望徐翘来做主动方。 如果她愿意主动吻他,事情应该会顺利些。 但对一个连牵手经验都没有的女孩子来讲,这事确实很为难。 也不怪她拒绝。 谁叫他不行。 徐翘瞅瞅程浪,觉得他看起来不太高兴,准确地说,他的眼神好像有点受伤又有点委屈,还有点无力。 这倒叫她怪不好意思的。 她也不是矫情,那非要亲就上嘛,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拦不住他,可是让她来算怎么回事。 程浪妥协了一步,重新回过眼来:“那抱我呢?也不要吗?” 哎哟,真是撒娇男人最好命呢! 徐翘皱皱鼻子,张开手臂:“那抱嘛!” 程浪笑着上前接她。 徐翘刚摸到他背脊,忽然感觉他揽在她蝴蝶骨下方的手臂微微收紧,另一只胳膊穿到她腿根,跟着一用力。 整个人一轻,身体瞬间腾空,她猛地被他竖抱起来。 像坐跳楼机向上弹射时产生超重感一样,徐翘的心一下子高高悬起,蹬着脚踢他小腿:“啊干什么你――!” 程浪转个身,把人抱上一旁的单人座沙发,让她斜坐在他腿上:“站着抱不累吗?” 徐翘差点飞出去的心脏落了地。 程浪看着惊魂未定的人笑起来:“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他在卧室摆这种架势,她当然以为他要一把把她丢上那张两米大床酱酱酿酿。 “我……我以为你要跟我单挑!” “人家女孩子都想跟男朋友撒娇,你想跟我单挑?”程浪扬眉。 “那你去找会撒娇的呀,愿意跟你嘤嘤嘤的多了去呢!”徐翘抬抬下巴。 程浪笑着摇头:“看不上。” 这一点徐翘倒是相信。要不是太挑,以他的条件能光棍这么多年? 这么一想,他花二十七年打着灯笼寻着了她,眼光还是蛮不错的。 徐翘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从不自然变得放松,把身体的重量沉了下去,舒服地坐在他腿上,打算好好享受一下女朋友的权利。 她这边精神一松懈,就发觉了程浪的一丝异常。 “咦,你很热吗?暖气没开很高啊。”她看着他湿漉漉的鬓角问。“抱着女朋友能不热吗?”程浪反问。 徐翘有点小紧张小雀跃地“哦”了一声,回忆片刻又皱起眉头:“不过我发现你这人汗好像一直特别多G,你该不会……” 程浪揽着她的手臂稍稍僵了僵。 “是肾虚吧?” “……” 程浪指指三米外那张大床:“你要不要看清楚点,我们现在在哪儿?” “……”他在威胁她?他居然威胁她! 好一个新官上任三把火。 徐翘推他一把,人往后仰:“还想不想抱了?” “想。”程浪笑了笑,熬过了发病期,症状在慢慢减轻,大概可以继续抱她了,他随手把她鬓角的碎发一丝一缕地往耳后拨,“明天还搬走吗?” 徐翘忐忑地用余光注视着他玩她头发的动作,感受他的手指时不时擦过她耳廓,根本没法专心思考,稀里糊涂地说:“搬……不搬呢?” 很多时候女孩子的犹豫约等于默许。程浪听出了她的意思,接话:“你很快就要去伦敦参展,这节骨眼大动干戈也浪费精力,先住着吧,真要搬回来再说,嗯?” “搬过来的时候怎么听你说一点也不费事,要搬走了就变成大动干戈浪费精力?”徐翘不甘心地看着他。 人家男女朋友有一确定关系就同居的吗?她没谈过正经恋爱,别唬她。 “这不是展会时间临近吗?”程浪笑着放过了她的头发,又像对她身上家居裙感了兴趣,把蝴蝶结的丝带捻在指尖,“最近几天冲刺准备会很辛苦,公寓那边总共一百来平,施展不开,洗澡睡觉能舒坦?”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当初在米兰过得特别拮据,刚到员工公寓的时候倒还觉得挺满意,但这几天,徐翘确实又被程浪养刁了口味。 光说公馆里的健身房吧,就能供她画画久坐腰酸的时候去活络活络筋骨,可公寓哪有呢。 看徐翘还没彻底松口,程浪又问:“是不是还没带你去过家里的温泉?” “……”徐翘眼睛瞪大,“有温泉你不早说啊!” “也不能天天泡,现在说不迟。”程浪笑了笑,“明天给你安排,还有按摩护肤也可以算上,我这边有spa房,请技师上门,你就不用去招人眼的地方了,免得碰到让你不开心的人。” 呜呜呜,这种诱惑谁顶得住啊!她可有两个多月没过这种纸醉金迷的糜烂生活了! 徐翘瘪瘪嘴认输:“那说好了啊,温泉spa一条龙,一样都不许少!” 程浪伸手比了个六,像在跟她讨要什么。 “哦,夸你,小程总六六六!” 程浪似乎愣了愣。 “哦,男朋友六六六!” “……” “我的意思是,”程浪难得笑露了齿,晃了晃手里的“六”,“你不是要‘说好’吗?” “……”跟她这位调情系撩妹专业毕业的男朋友比起来,她可真是个五大三粗的钢铁直女呢。 徐翘干巴巴地伸出手,跟他拉了个不走心的钩。 次日一早,程浪先把徐翘送到工作室,再改道去兰臣集团。 恢复正常工作的徐翘一到伯格就钻进了工艺室,或许是因为记着下班可以一夜笙歌,一整天都充满干劲,尤其在工作室吃完晚饭,饭后消化的时候,听朱黎说了圈子里的一些消息,心里更舒坦了点。 据说昨晚慈善晚会后半程,赵宝星落荒而逃后,晚会上众名媛的八卦主题就成了热搜上那事。 普通网友或许看不出来,但身在圈内,大家一致目光如炬地认定这回是有人预谋整梵翠,否则梁鹊一个设计师根本不敢这么跟赵家杠上,这件事也不可能发散到热搜怎么都撤不掉的地步。 一众名媛倒没把注意力放在羽立身上,草根设计师嘛,在珠宝圈里受人称颂称颂,但还入不了她们的眼,于是大家纷纷猜测,肯定是梁鹊背后有人撑腰――毕竟这件事的直接受益人就是她。 猜到这里,众人又发散思维,揣测这位幕后推手到底是谁,甚至把慈善晚会上到场的人物掰算了个遍。 反正说来说去,愣是没人关心赵家以后会怎么样。 见风使舵,人之常情。很明显这位幕后推手财势远胜于赵家,这时候谁再关心赵宝星,惹了人家老板不高兴,跟着吃不了兜着走。 朱黎下结论说:“梵翠就这么垮了倒不至于,但之前吃你家剩饭的利肯定吐光了。再说赵宝星吧,其实自从去年程浪打了赵家一嘴巴以后,她那些姐妹花就挺‘塑料’了,这回这么大篓子一出,赵总为了公司,指不定把锅推给‘不懂事的女儿’,我估计她在圈子里是真混不下去,说不定只能到国外去避风头。想想当年她带人孤立你的时候爽不爽?现在恶有恶报。” “这叫百因必有果,她的报应就是我。”徐翘回应。 朱黎又在电话里问她:“哎,既然这样,你要不要申请个微博?这事儿闹这么大,热度不蹭白不蹭嘛。” “不想,你看这次那两个话题,包括上回我们那场比赛上热搜,都是带八卦属性才闹起来,没瓜吃了谁认你啊?而且我也不想做网红,三次元都忙着呢。” “忙着准备展会呢?” “对啊,还有……”徐翘说到这里嘻嘻一笑。 “怎么怎么怎么……”那头朱黎惶恐到结巴,“你这笑得简直跟当初和我讲,你在收费站艳遇了你的帕加尼先生一模一样,有新目标了吗徐小姐?” “我天天宅着画稿哪来的新艳遇啦!” “哦,那就是老的那个,谈上啦?” “这么明显吗?”徐翘收敛笑意,“我昨天才刚答应他G。” “一般一般啦,也就聋子听不出,瞎子看不见的程度。” “……” “那这交往第一天,都晚上七点了,你还在工作室?”朱黎问。 “我俩都忙嘛,他在公司开企划会呢,说结束了来接我。” “接你去做什么?” “回家啊。” “不是,交往第一天就只傻待在家里啊,他能不能上点心?” 徐翘眨眨眼:“那不然呢?” “你想想,什么样的男女关系只在家里卿卿我我?好歹出去约个会是不是?” “哦,你说的很有道理。”徐翘点点头,严肃起来,刚巧透过画室的落地窗,看见程浪的宾利驶了进来,“好,他送上门来了,我要去盘问盘问他为什么不带我出去约会!” 朱黎还没来得及劝她说话别这么直接,就被她撂了电话。 徐翘这嘴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到了楼下,见程浪倚着车门等她,直接上前问:“你这是要接我去哪里?” 程浪看她这气势汹汹的样子,滞了滞,笑着温和道:“怎么了,你想去哪里?” “这还问我?现在男朋友这么好当啦,都不用给女朋友准备约会的吗?”徐翘气鼓鼓地看着他。 程浪一愣之下笑了,转身拉开车门,拿起后座一束饱满鲜艳的红玫瑰:“正要带女朋友去。” “……”闺蜜就是用来坑的是吧? 徐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沉不住气,脸上有点挂不住,这玫瑰花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程浪捧着花往前递了递,看着她一脸“糗大了”的表情,笑着说:“再不接就太可爱了,男朋友可能受不住。” 他在夸她讨要约会的样子可爱? 徐翘接过花,低哼一声:“我还有更可爱的呢。” “若见其详,不胜荣幸。”程浪笑着把车门拉到最大,请她上车。 徐翘弯身进去,打量手里的花,等程浪从另一边上来,转头问他:“去哪呀?” “看电影?”他拿出两张VIP厅的票给她看。 一部新上映的悬疑爱情片,首映评价口碑很不错。他倒是对她的口味猜得很准。 徐翘想到这里,记起了原因。 悖是跨年夜他俩一起在家看过旧电影的关系。 这么说起来,上次跟他看电影,黑灯瞎火的,两人还“出事”了呢。 徐翘瞅他一眼,看了十几年的电影,一件普普通通的事情,心里忽然七上八下。 “嗯?”程浪疑问。 “哦,”她回过神,“好呀,走吧。” 宾利出发往电影院去,到的时候是电影开场前两分钟。 两人走进VIP厅,正好掐着电影片头。 VIP厅座椅分散,数量也不多,两人座位是后排中间的双人沙发,因为摸黑,徐翘跟在程浪身后走得很慢,正仔细瞅地下,忽然被他顺势牵住了手。 这时机选得让人无法反抗,她乖乖给他牵着,在忽明忽灭的光影里跟着他往前走,发现彼此手心相贴,温度升高,不知是谁出了汗。 好像有她的,也有程浪的,交融在一起分不清楚。 程浪带她在沙发坐下,解开西装外套搭在手边。 她似乎也理解了他昨晚说的“抱着女朋友能不热吗”。黑暗里感官被放大,被他牵了一路手,她身上每个毛孔都像散发着热气。 她也脱掉了呢大衣。 程浪自然地接过她的外套,搭在他那边,让她有更充足和舒坦的空间。 徐翘凑到他耳边,用气声说:“男朋友好像很懂?” 程浪笑了,压低声回:“基本礼仪,跟经验无关。” 徐翘低低哼他一声,开始专注于电影画面。 因为带悬疑元素,从开场女主角做了一场预知未来的梦开始,剧情就一直十分高能烧脑,反转不断,徐翘渐渐入戏,把程浪忘在了一边。 直到电影播放到后半段,这“悬疑爱情片”里的爱情元素来了,男女主角因没能阻止同伴死去,崩溃大吵一架后,画面一切,到了灯光昏黄的汽车旅馆。 所有成年观众都猜到了接下来的剧情。黑暗中,周围情侣之间的暧昧因子似乎在空气中星星点点的浮动,一点点飘了过来。 徐翘感到程浪的肩膀擦了一下她的肩膀。 他在调整坐姿。 徐翘瞟了他一眼,得到他敏锐的回视,又赶紧转过头盯住电影银幕。 女主角呆滞地坐在床边,男主角蹲在她面前,安慰她说:“我保证,不会再有人牺牲了。” 女主角低下头,眼神空洞地问:“如果我们无法阻止呢?” 男主角答:“那就一起死去。” 女主角的眼神渐渐有了神采。对话进行到这里,男女主人公之间感情可以说浓烈到了顶峰。 女主角捧起男主角的脸,慢慢落泪。男主角起身吻了女主角。 背景音乐里,小提琴声悠长婉转,画面从暧昧转向明昧。 徐翘不好意思再当程浪的面,盯着这种情节看,假作镇定地转向自己那侧的扶手,去拿果汁喝。 喝了一口,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过来。 程浪在她耳边压低声问:“好喝吗?” 她一个激灵,一动不敢动,也不敢回头地答:“好……好喝啊。” “哦。”程浪点点头,或许是发现了她的慌张,主动往后退避。 徐翘放心地转过头去,小小声跟他说:“你那边……” 还没来得及说出“不是也有”,唇上蓦地一凉。 程浪不偏不倚地凑上前,吻住了她的唇瓣,压抑着声音模糊道:“我也想喝……” 56 56 徐翘半张着嘴,招架之力全无。 程浪借昏暗的光影看见她迷茫的视线,轻轻抬手蒙上她的眼,闭着眼低下头去。 一片漆黑里,感觉到他将她的唇裹进了嘴里,徐翘的脑袋一下炸开金灿灿的烟花。 唇上泛起潮湿,扫过温热,那温热像一尾灵巧的游鱼,倏尔游入她口中。 徐翘心高高吊起,带着一种对未知的恐慌,不自觉发出娇细的一声:“嗯……” 电影恰好有片刻的息声,四下安静得落针可闻,这声响让两人齐齐一滞。 前排有人回过头来张望。即便被蒙着眼,徐翘也猜到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懊恼地推搡了程浪一把。 程浪朝后撤退,把她揽进怀里,藏住她的脸不让人看到,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 因为他暂时没法用言语安慰她――像从高压强的深海浮出水面,迫切需要缓转窒息状态,他正喘着息攫取氧气。 粗重滚烫的男性气息喷薄在徐翘的颈后,让她一阵阵发痒。 她缩了缩脖子,拧一把程浪的腰,暗示他赶快松手。 恰逢电影画面天光大亮,程浪反把她摁在怀里,不想让她发现自己过分异常的脸色。 牵她、抱她的时候,除了冒汗,已经没有太多不适,但今晚这一吻似乎还是超越了他的负荷。 黑暗和渴望让他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然而破釜沉舟的结果是――人家接吻要嘴,他接吻要命。 其实即便没有徐翘那一声意外,他可能也没法坚持多久。 徐翘被他抱得浑身黏答答地燥热,难受地挠着他的手臂小声催促:“看电影了啦!” 光影依旧敞亮,程浪只好在松手的同时轻声道:“你先看,我去趟洗手间。”然后转过身离开。 徐翘捂住脸,心里哇哇大叫。 一亲完她就去洗手间,这男人有必要“欲”得这么明显吗? 电影后半程到底讲了什么,徐翘一点也不知道。 她整个人完全沉浸在刚刚那种新鲜而又刺激的触感里,偷偷缩在沙发角落,疯狂躁动。 其实好像还挺……爽的。 如果彻底吻下去,会是什么感觉? 电影结束,徐翘心里微微有点痒,想着反正都不纯洁了,要不给半路中断的男朋友一个重新做狼的机会吧。 在周围人纷纷起身时,她坚持说这电影有彩蛋,再坐着等会儿。 程浪站起来的动作进行到一半,重新坐了下来。 从洗手间回来后,他一直没敢越界,此刻也跟徐翘保持着半臂距离,静静等候彩蛋。 徐翘瞥他一眼,见他没动静,扭过头去假作专心地看电影片尾,过了会儿,又瞥他一眼。 程浪靠过来一些,偏头问:“怎么了?” 还怎么了? 上帝为你打开了一扇窗,你不跳窗去会情人,却站在窗边看风景吗? 真是让人恨铁不成钢。 徐翘张张嘴,碍着脸皮又不好明说,就这么捱到影厅里灯光亮起,才叹出一口气:“哦,我好像记错了,没有彩蛋。” 回家后,徐翘接受了程浪安排的温泉spa一条龙,本以为他睡前肯定会找机会,跟她继续电影院里半途而废的事,结果等到最后,只等来一句晚安和一个一触即分的抱抱。 怎么着,是果汁不够甜,还是她不够甜,居然让他没有再次行动的想法? 徐翘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使劲吐槽。 不过睡过一晚,那种“精虫上脑”的感觉倒是消减了下来,因为展会迫在眉睫,徐翘进入了最后的起早贪黑赶工阶段,暂时分不出神想这些有的没的。 直到出发前一天,四样首饰全数打制完毕,彻底收工大吉,回想起那场电影之后,两人因为工作繁忙,一直没约上第二次会,她心里又起了点不开心的小情绪。 这种情绪,在这天傍晚程浪打来电话说,他今晚需要加班,让她自己先回家整行李时,又叠了一层buff。 临近除夕,她当然理解他忙,可她明天都要走了,他连一顿饭的时间也腾不出吗?一顿饭能花多久啊,大不了她过去集团附近嘛。 徐翘闷闷地坐着卡宴回丽山公馆,到家随便吃了几口饭,开始跟阿姨一起收拾行李。 东奔西走地收拾了几个小时,换了一批又一批包包首饰的组合,她打着呵欠坐在衣帽间地上叹气:“我太难了!” “怎么啦,徐小姐?”孙姨问她,“这些还是不满意吗?我瞧着都很好看啊!” “阿姨您不懂我的苦……” 程浪给她拍回来的这间衣帽间里,有她去年提早做好的新款高定礼服,所以衣服倒是不缺,但包包首饰却只剩了旧款。 要换作普通场合,旧款带出去也无妨,可这是她首个职业战场,她又不想太过随便。 再说了,她这次去伦敦,羽立是徐翘的身份肯定就公开了,北城名媛圈里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她呢。 这样一来,挑选包包首饰时就变得格外费事,一边挑还得一边回忆哪些曾经带去过什么场合,然后一样样逐一排除。 但她的记忆力也是有限的嘛!最近脑力耗损严重,她这号称时尚圈达人的,都快分糊涂了。 徐翘正瘫坐在地上愁眉不展,忽然听见外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刚站起来,就见程浪推开了衣帽间的门,一看这一屋子横七竖八的狼藉,似乎受到了视觉冲击:“还没整完吗?” “没呢!”她郁闷地叹息一声,隐约嗅着一股酒气,走上前靠近他一闻,拿食指点了点他的肩膀,“哇,你不是说你在加班吗?你骗我哦!” “应酬也是加班的一种。”程浪轻轻握住她的手指,捏在掌心,给孙姨使了个眼色。 孙姨退了出去。 徐翘心里的小火苗蹭蹭直蹿:“那既然是应酬,不能换个时间吗?全北城谁有能耐逼你应酬?我就不信,你说晚上要陪女朋友吃饭,哪个龟孙子敢不解风情?还是说你根本不想让人知道你有女朋友啦?” 程浪被她气急冒出的粗口逗笑:“我就是为了能好好陪女朋友才去应酬的。” “什么意思?”徐翘一愣。 “明天开始陪你去伦敦出差,那不得把年前的工作全都做好收尾吗?” 徐翘眨了眨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你要亲自陪我去伦敦?全程陪我吗?那得好几天啊。” 程浪一开始只是说,会派助理随同她一起去而已。 “除夕前最后三天的工作我已经提前处理完,除夕起国内就放假了,不耽误事。”程浪看着她笑。 徐翘瘪瘪嘴:“那你都打算好了干吗不早说?”害她今晚白白伤心这么久。 “今晚的应酬是敲定上回那个并购案的关键,如果没定下来,我可能得迟一两天再出发,要是早跟你说了,万一不成,你白高兴一场呢?” “谁说你陪我去,我就一定会很高兴?”徐翘背过身去假装挑首饰,嘴角却偷偷扬了起来。 程浪从背后搭上她肩,对她指指远处那面全身镜:“你看,是那面镜子说的。” “……”徐翘一抬头,瞄见自己嘴角还没消失的笑容,恶狠狠回头瞪他,“就你眼睛亮?我是在笑有你这个伦敦地头蛇在,不用担心迷路了而已!” “那还有没有因为没陪你吃饭不开心?”程浪垂眼打量她的表情。 “没了,”徐翘低哼一声,“原谅你了!” “这就原谅了?”程浪笑起来,“那我倒是白白准备了后手。” “什么后手啊?”徐翘愣了愣。 “拿了点年货回来,要不要看看?” “兰臣发的年货啊?你们集团年货什么规格,”徐翘有点好奇,“我们金禄以前给普通员工就发海鲜大礼包之类的……” “过来就知道了。”程浪牵着她往外走。 徐翘一眼看见客厅中央堆了满地的购物袋,以及购物袋上印的各家品牌名。 神他妈公司发的年货…… 她确认道:“这些都是包包首饰的牌子啊。” “不然真送你海鲜大礼包吗?” 徐翘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肾上腺素在飙升,不知是因为程浪,还是因为眼前这些奢侈品。 可能两者都有吧。 “那……那我现在可以去拆我的年货吗?”她回头问程浪。 “当然。” “那我要先去洗个手,戴上手套!”徐翘小蜜蜂似的嗡嗡嗡飞走,又嗡嗡嗡飞回来,然后深呼吸几次,平复完毕心境,走上前去。 程浪笑着靠墙看她。 虽然有时候徐翘的脾气确实厉害,但容易不高兴的女孩子也容易被哄高兴,掌握了其中的火候,倒不觉得麻烦,反而发现这样心思坦率的小姑娘难得的简单。 简单女孩徐翘在一片眼花缭乱里蹲下来,拎起一个最钟爱的牌子,开启了未知的开箱之旅。 一拆开,一声惊叫:“啊啊啊啊啊――” 孙姨吓得奔过来,以为出了什么事,被程浪一个眼色制止。 徐翘捧着那只镶了一千多颗钻石的手拿包,双手都在颤抖:“这只手包每年只生产一个!我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抢到过!去年那个给了英国王室的谁,前年那个被奥斯卡影后抢走了!” 程浪想了想,点点头:“好像是这样,我没太仔细研究,听说是今年唯一一个就拿来了。” 就拿来了。 拿!来!了! 徐翘看起来快哭了:“这才一月你就拿到了包,原来我以前就是输给了你这种人……” 程浪一噎,好笑道:“我这种人怎么了?给女朋友花钱犯法吗?” 徐翘珍重地把包轻轻放回箱子里,起身走到他面前,主动搂住了他的腰,仰着头笑嘻嘻道:“女朋友是我就不犯法。” 程浪低头回揽住她腰,皱了皱眉道:“那要是将来我换了个女朋友送包呢?” 徐翘瞬间翻脸,一字字咬牙切齿:“那我就要犯法了。” 57 57 杀气腾腾治嘴欠男朋友的徐翘并没有威风多久。 翌日一早,程浪敲门叫她起床吃早饭时,她像只濒死的虾一样蜷在床上动弹不得,低低朝客房门外道:“我起不来,不吃了……” “身体不舒服?”程浪皱起眉去拧门把手,拧到一半又顿住,确认道,“我进来了。” “哦……”徐翘有气无力地答。 程浪开门进去,一眼看到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只露出半个脑袋,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怎么了?”他在床沿坐下,伸手探了探她额头。 “我那不争气的姨妈来看我了……” 程浪松了口气。 徐翘被他这“还好”的微表情噎了噎:“你这什么反应啊?” “以为你生病了。” “你看我现在有比生病好吗?没听过‘痛经不是病,痛起来要你命’?”徐翘一副“白天不懂夜的黑”的含恨表情。 “上次给你备的那些生理期用品呢?” “刚吃了止痛药,还没起效。”徐翘自生自灭式闭眼。 程浪把她额前凌乱的发丝拨开:“那我现在给你揉揉有用吗?” 徐翘一个激灵又睁开眼:“揉哪啊?” “哪疼揉哪。” 那位置也太私密了吧!都要揉到小裤裤了。 “不要你揉。”徐翘卷起被子,左卷一圈右卷一圈,把自己盘得像条虫。 “那我能做点什么?” “你觉得以后你老婆生孩子的时候,你能做什么?” 程浪仔细想了想答:“在旁边喊加油?” “……” 徐翘那句反问原本是“你当然什么也做不了”的意思,被他这一本正经一答,她想象了一下那个崩人设的画面,“嗤”地笑出声:“好蠢。” 程浪是想说点乐子给她分分神,结果反被她倒打一耙。他笑了笑说:“我看你骂起人来就精神了,要不我给你骂几句?” “凭空怎么骂呀?你得先让我找着茬吧。” 程浪的手摸了过来。 “干什么你?”徐翘连人带被一躲。 “给你找茬。”程浪摸索起被她藏住的被缝,“被子拉开,乖。” “哇你这人真是色|欲熏心色胆包天色绝人寰色出天际!” 程浪停下手上动作,好笑道:“你知道以前出席活动,别人怎么评价我这只手吗?” “怎么?” “绅士手。” 徐翘嘴角抽抽:“那果然也就只能骗骗‘别人’了。” 程浪不置可否地一笑:“真不要我揉?” “如假包换。” “那我把早餐拿进来喂你吃点好吗?” “真没胃口啦。” “一会儿还得去机场,稍微吃点垫垫胃,要不又低血糖。” 徐翘妥协了,挣扎着爬起来刷了个牙。 程浪端来一碗南瓜稀粥,坐在床边一勺勺喂她。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啊?”徐翘喝完粥萎靡地问。 程浪看了眼腕表:“再过一个半钟头,你还能歇会儿。” “你不是说十点多就起飞?” “坐集团的商务机走,用不着提前太多。” “哦?我这算公机私用吗?” 程浪笑起来:“当我女朋友不需要公私分明。” “N瑟!”徐翘哼他一声,等程浪转头把碗交给孙姨,装出来的淡定全崩,抱着被子笑得床打颤。 男朋友有钱好爽哦。 程浪拿毛巾擦了擦手,替徐翘把遮光窗帘拉严实,又转身回来。 徐翘立刻收敛笑意继续假淡定。 他隔着被子拍拍她:“再睡会儿。” 徐翘摸摸饱胀的胃抱怨:“被你喂撑了,睡不着了。” “那给你揉揉助消化?” 徐翘甩他一眼小徐飞刀:“确定是绅士手哦?” “当然。” “好吧。”她撒开被子,摆出“来吧”的架势。 倒也不必这么露骨。 “别着凉。”程浪笑着斜坐在床沿,把被子重新给她盖齐整,手从边缘探进去,摸索到她的胃。 徐翘突然意识到不对,猛一个吸气收腹。 程浪手掌瞬间跟着陷落,愣了愣问:“做什么?” 徐翘吊着口气不肯松懈。 程浪恍然明白过来:“再瘦的女孩子,吃饱以后胃也不可能不鼓吧。” 徐翘瞪他。 他抬起手,给她说话的机会。 “谁说我是怕你觉得我胖?”徐翘一脸“你这个人脸好大”的质疑表情,“我这身材难道还不够你看吗?” “哦,绰绰有余了。”程浪笑着给她台阶下,手离开她的胃往下挪,“那不想揉胃就揉肚子,痛经是痛这儿吗?” 徐翘僵手僵脚地平躺着:“还得往下……” “这里?”程浪又挪了一小截。 “再往下……” 程浪动作稍稍一滞,撇开眼,喉结滚动,再次往下挪时,分寸变得谨慎起来。 感觉到他的手沿着她肚脐一路一寸寸向下滑,徐翘猛一把摁住他手背:“停!” 程浪低头看她。 “到了……”徐翘清清嗓子。 程浪的手开始轻轻揉动。 徐翘大气不出地感受了一会儿,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指挥他:“可以用点力。” “你得打着圈揉。” “慢一些。” 程浪很快掌握要领。 徐翘闭上眼舒服地动了动脚趾:“聪明人学什么都快哦。” 程浪笑起来:“还是女朋友教得好。” “油嘴滑舌……”徐翘意识渐渐模糊,迷迷糊糊碎碎念了几句,重新睡了过去。 程浪继续机械劳动,发现这次隔着一层布料的触碰几乎没有引起不良反应,靠着床板仰头吁出一口气。 伦敦时间下午一点,十小时飞行之后,两人落地机场商务航站楼。 徐翘在飞机上看了一部老电影消磨时光,中途吃了一顿正餐,剩下时间一半在闭目养神,一半在翻看杂志,还趁降落前化了个妆。 私人商务机上的条件跟地面简易旅馆差不多,没多累着她,她精神头略好了些,下机以后,见伦敦午后万里无云,心情大好,问程浪一会儿什么安排。 “先去喝下午茶。”两人吃飞机餐是五小时之前,这会儿确实该进些食了,程浪在经过VIP休息室附近时问,“大概一小时车程后到市区,现在需要去洗手间吗?这边直走到底左拐就是。” 徐翘点点头,拿上装了姨妈巾的手包:“你在休息室等我。” 程浪拐进休息室,在门边随意挑了个座位坐下,拿手机回复了几条工作消息,余光忽然透过玻璃墙瞥见三个年轻女人从旁边经过。 其中两位走得稍稍靠后,带着那么点簇拥的意思,跟住靠前的那位。 程浪偏过头,眼睛微微一眯,盯住了这行人。 紧接着,一道女声证实了他的猜测:“hh,我们去趟洗手间补妆吧。” 是温h和她的朋友。 程浪三秒之内作出决断,在温h走向徐翘所在的地方之前,推开休息室的门走了出去:“温小姐?” 温h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摘掉墨镜,惊喜道:“程浪,这么巧。” 程浪朝她及她身后两个愣住的女人点头致意。 温h摆出得体的手势,笑着跟他介绍身后两人:“这位是华氏集团华董的孙女,华茵,这位是碧盛地产周董的侄女,周菲。” 又跟身后两人示意程浪:“不用我多介绍了吧,兰臣集团小程总。” “小程总好。”两人紧张又兴奋地冲程浪挥挥手。 程浪不动声色地望了眼洗手间方向,继续跟温h对话:“温小姐或许也是来伦敦参加明后天的高级珠宝展的?” “对,你也是吗?” 程浪点点头:“是。” 温h往他身后看了眼,见他孤身一人,咬了咬唇,似乎想说什么,又蓦地顿住。 周菲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插话道:“其实hh本来都参加腻了这种珠宝展啦,这次答应受邀过来,是想顺带回母校转转,是不是?”说着杵了杵温h。 “嗯,提前一天过来,就是打算今天下午回母校看看的。” “哦,是这样。”程浪淡淡点头。 周菲着急道:“小程总跟hh是一个大学毕业的吧,要不要一起……” 温h悄悄掐了把她的手,制止了她继续往下说。 程浪再次瞟了眼洗手间的方向,还是没见到徐翘的身影。 然而话题已经到了不得不结束的地步。 他转过眼笑道:“抱歉,我有其他重要安排。” 温h脸上似乎有些挂不住,干笑了笑道:“没事,你忙你的吧,那我先走了。” 程浪点一下头,叹了口气,拿起手机给徐翘发消息。 洗手间隔间,徐翘听见一旁置物架传来一声震动的时候,正在拉半身裙的侧拉链。 刚把拉链拉上,准备拿起手包推门出去,忽然听见几道高跟鞋的笃笃声,以及夹杂在其中的一个激越女声:“我觉得程浪肯定对你有意思啦!” “?”徐翘拧着门把手的动作猛地顿住。 隔间外,另一个女声很快附和道:“对啊,不然怎么会特意拉住你,跟你说这么多话?他看你那眼神就不对劲,一副很不想你走的样子。” 徐翘无声气笑,一手拿手包,一手叉腰,准备听听女主人公是谁。 紧接着,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别胡说,我们就是学长学妹的关系。” 草。 徐翘在心里爆了句粗口。 温h继续说:“而且我听说他好像有女朋友了。” “谁啊?没见他带出来过啊。” “不知道,前阵子兰臣那边有人在传,说一个打扮得遮遮掩掩的女人来集团找过他,进了他办公室。”温h答。 “那肯定就是见不得光又不入流的网红明星呗,这种都是随便玩着新鲜新鲜的,哪会谈婚论嫁,说不定女朋友都算不上呢。” “对啊,我看你和程浪就是一个太淑女,一个太绅士,磨磨蹭蹭!这要换我就直接上了!男人嘛,其实都吃那套。” 徐翘额头碎发噗呲呲炸了毛。 “再说吧,明天展会上还会见面的。”温h打住两人,“先补妆。” “哎呀hh,你这手包好好看,是它们家今年限量发售三只的新系列吗?”华茵指着温h的手拿包问。 周菲抢答:“你才发现啊,我都羡慕一路了。唉,前几天让我舅舅帮我抢它们家那个一年只出一只的镶钻手包,连一颗钻石都没抢到!” 温h笑笑:“那个手包每年几乎都流到政界名流手里,确实没办法。” 徐翘无声冷笑,掂了掂掌心的镶钻手包,打开隔间门走了出去。 三个涂着口红的女人瞬间对着镜子僵住。 温h手一颤,口红涂出嘴角。 徐翘笑盈盈地走上前来,把手包轻轻放在一旁置物架,挤了些洗手液在手上,怡然自得地揉搓着泡沫:“温小姐,真是你,好久不见。” 58 58 华茵和周菲惊得美瞳仿佛都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商务机场专门服务于私人商务飞机,乘客流量本就很少,这边航站楼贵宾室附近的洗手间多数时候都是空空荡荡。加之因为在异国他乡,她们才不太设防地用母语八卦。 没想到这么巧碰上了老熟人。 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 更关键的是―― 徐翘不是落难后人间蒸发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种非富即贵之人才能踏足的地方? 而且,她明晃晃摆到置物架上的那只手包,不就是刚刚大家懊恼说有钱也买不到的,奢侈品中的奢侈品? 两人自幼浸淫于高奢文化,识货是基础技能。 此刻徐翘身上这从头到脚的名牌,和盥洗台射灯照耀下,那只手包上闪瞎人眼的一千多颗黑白钻,实在不像假货。 华茵和周菲满脑子疯狂疑问,粉扑滑稽地摁在鼻翼边一动不动。 温h在短暂的失神后,透过面前半身镜看了旁边徐翘一眼,用化妆棉签擦去溢出嘴角的口红,保持神情自然,招呼道:“的确好久不见,没想到会在伦敦遇到徐小姐。” 温h比起两位跟班还是高明一些,至少装腔作势的功夫不错,不管神思如何混乱慌张,面上尚算得体优雅。 当然或许,她其实也不在意被徐翘听到关于心上人的私密。 毕竟在她看来,徐翘在圈子里没几个朋友,更别说是如今这样的境况,恐怕连传播八卦都缺少听众。 徐翘将那双依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置于感应水龙头下,斯斯文文地冲洗泡沫,笑着说:“是吗?我倒是想到了这次会遇见温小姐。”说完转身走到烘干机下。 华茵和周菲大眼瞪小眼。 她们之前聊起徐翘时,还说下次再碰到她,不知会不会是在国外某家餐厅,看着她给她们慌手慌脚地端盘子。 然而现实却是:从容不迫,有恃无恐的人是徐翘,她们反倒落在下乘不知所措。 烘干机的噪声让背对徐翘的两人有了耳语的机会。 周菲回头看一眼徐翘这细细巧巧的矜贵样,一边旋口红一边捱着华茵低低道:“这么N瑟,被哪个土大款包养了吧。” 华茵耸耸肩表示:肯定啊,不然呢?又露出暧昧地笑:不知每天得花多少力气伺候哪个油头肥耳的贵人才换来这一身,怪可怜。 烘干机停止运作,室内重新恢复寂静。 徐翘回过头,一见两人脸上未收的讥讽笑意,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她们在臆测什么。 置物架上的手包传来震动,她上前拿出手机,一看屏幕上显示“狗男人”来电,摁了挂断,把手机随手撂在一边。 余光一直落在她这里的温h不动声色地瞟了眼这备注名,继续整理头发。 徐翘拿起口红,慢悠悠地补妆,等温h准备离开,才收拾起手包,一个灵魂走位绕过华茵和周菲,走到她旁边问:“温小姐一会儿也去市区吗?” 温h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哦……”徐翘正想说什么,被迎面一位金发碧眼的机场工作人员打断。 对方朝四人颔了颔首,用英文说:“打扰了,请问这里有一位徐女士吗?” 徐翘眉梢一挑,用英文答:“我是。” “徐女士您好,贵宾休息室里有一位自称是您男朋友的先生吩咐我来看看,问您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他有些担心。” “没有,让他等着吧。” “好的。”工作人员退了出去,走到门外时,似乎碰见什么人,说道,“哦,先生您来了,您女朋友答复说她很好。” 与此同时,徐翘和温h拐出洗手间,一眼看到程浪朝工作人员点了点头:“谢谢。” 温h愣了愣,停下脚步。 落在后面一截的华茵和周菲美瞳又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 程浪转过眼,朝徐翘走来。 徐翘偏头对温h一笑,提高了声,语速极快地说:“刚刚还没讲完,我是想说,听温小姐好像对我男朋友的感情问题非常关心,与其背后费尽心思,跟小姐妹讨论猜测,不如搭我们的车一起去市区,路上也好直接问个明白呢?” 温h的表情终于无法保持镇定,仔细一看,从睫毛到苹果肌再到嘴唇,无一不在颤动。 她紧紧攥着手包,看了眼越走越近的程浪。 这个分贝,他显然听得一清二楚。 程浪走到徐翘身边,顺势揽住了她的腰,低头问:“怎么了?” 徐翘耸耸肩:“温小姐要是想跟我们同行,你不介意吧?” “如果是你朋友,当然不介意。”程浪垂眼对徐翘勾了勾嘴角,转向温h时又收敛了笑意,“温小姐有这个需要吗?” “我……”温h像是想解释什么,话到嘴边,看了眼程浪揽在徐翘腰上的手,又咽了回去,“不用,谢谢。” 程浪点点头:“那我们先走了。” 徐翘冲三人挥挥手:“拜拜,三位路上小心哦。” 华茵和周菲打了个寒战,目送两人走远,见徐翘偏头觑着程浪问:“我就在洗手间待了十分钟你也能急眼,你这心理素质在商场上怎么做生意啊?” 程浪笑着看她:“生意比得上女朋友吗?” 温h刚打完腮红的脸又煞白了下去。 徐翘在走过长廊后,转眼翻脸不认人,搡开程浪,狠狠剜他一眼。 程浪扬了扬眉:“我刚刚配合得不好吗?” 打她电话,被她挂断,他就明白了意思。 后来的角色、时机、台词、动作,一切都恰到好处。 徐翘对这场手撕情敌的剧情安排当然是满意的,只是―― “这都是你的事后补救!”徐翘冷哼一声,“谁叫你先捅娄子?” “我是觉得,你应该希望把明天的展会作为初次露面的场合,而不想在这里跟她们打交道。” “我当然知道你是为了拦人,我又不蠢!但你能不能收敛收敛你的绅士情结,别让人家误会你对她有意思?你不知道女人的想象力是很丰富的吗?” 程浪的神情似乎有些为难:“我认为我确实没多说什么。” “来,一五一十一字一句一个逗号一个句号地给我汇报上来!” 程浪回想片刻,大致复述了一遍。 徐翘听完思索着“哦”了一声,觉得三位大小姐的想象力可能确实比一般女性更为丰富一些,不过消气的同时,她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吸引了过去:“怎么你们还有青葱校园共同回忆吗?” 程浪倒想说,这种青草味的回忆,他跟温h是真没有,她跟宋冕怕才真有,但这节骨眼,不好反过来兴师问罪,于是好声好气地解释:“去年在国展中心你也看见了,如果不是高特助提醒,我根本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你觉得我跟她能有什么回忆?”“但她肯定单方面对你有回忆啊!” 程浪投降:“这不受我控制。” “我知道呀,所以我没怪你,我只是想……” “嗯?” 徐翘笑眯眯地看他:“我这个人呢,别人没有的,我都要有,别人有的,当然就更要有啦,所以我也要有回忆。” 程浪缓缓眨了眨眼。 “干吗,”徐翘皱眉,“听不懂啊?” “你想让我带你去我的母校?” “对啊,不行吗?” 不是这件事本身不行。而是对程浪来说,那里是他心理疾病的起源地,有太多让他不舒服的,痛苦的回忆。 他本能地不喜欢那里。 虽然在不知情的徐翘看来,这是个合理且浪漫的要求。 程浪想了想说:“原本喝完下午茶想带你去附近玩的。” “哎哟,伦敦我也不是没来玩过,好多地标都打了卡了,可是我没去过你学校嘛!” 程浪笑着看她一眼:“你在撒娇吗?” “……”徐翘咳嗽一声,把不小心变得娇滴滴的语调咽回去,粗声粗气道,“没有。” “那你撒个娇,我就带你去。”程浪脸上笑意更深。 “不撒,不去拉倒咯!”徐翘撇过头。 程浪退而求其次地搂上她的腰,微微收紧手臂:“那你回答我,你是不是吃醋了?” 徐翘瞟他一眼,语气勉勉强强:“哦,有点吧。” “只是有点?” 她气哼哼看他一眼:“很多好了吧,多到隔壁大西洋都不咸了,对面太平洋都泛酸了!” 程浪笑起来,似乎满意了:“行,带你去。” 喝完下午茶后,徐翘很快为自己“作”出来的额外行程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什么去另一半曾经生活的地方,看他看过的风景,走他走过的路有多浪漫啦,都是骗人的。身怀姨妈走远路,简直可以被列入女孩子十大痛苦经历之一。 尤其她为了美美的,飒飒的,还坚决不肯脱掉八公分的高跟鞋,绕了小半个校园以后,自作自受地越走越慢,越走越拖拉,扒着程浪的胳膊说:“那个……我觉得我的回忆已经够多了。” 程浪无奈地停止演说导游词,叫来一辆观光车,跟她一起坐了上去。 徐翘这时候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捱着他笑嘻嘻,大概是在用微表情表达“我错了”。 程浪叹着气摇头。 观光车经过教学楼附近,因为人流量大,行驶缓慢下来,停在拐角处时,有人过来问司机自己是否可以一起上车。 程浪正低头跟徐翘讲解教学楼的构造,听见这个声音时忽然顿住,抬起头来。 徐翘一愣,顺着他目光望去,看见车边那个东亚女人正在对程浪微笑。 程浪有两三秒钟看着她一动没动,移开眼时却又果决迅速。 对方脸上的笑意变得更加浓厚。 程浪用英文对司机说:“抱歉,我和我的女朋友不希望第三人上车。” 司机回头跟他解释说,这位是学校里的博士生。 程浪依然表示不愿意。 司机只能跟对方表达了歉意。 对方点头说理解,绕到程浪那侧离开,与他擦肩而过时,回了他一个含笑的眼神。 徐翘一脸莫名其妙,等人走远后低低骂:“女朋友就在旁边还光明正大抛媚眼,是眼盲还是心瞎啊?”又哀叹,“怎么我转了半天也没个男人跟我搭讪呢?难道这里真是十个帅哥九个gay?” 观光车重新畅通无阻地朝前驶去,徐翘被沿途景物转移了注意力,继续撑着腮看风景。 看了一会儿,她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 程浪的解说词呢? 她指着远处问:“那座雕塑有什么故事吗?” “嗯?”程浪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心不在焉。 徐翘奇怪地扭过头去看他,一看吓了一跳。 他额头满是细汗,脸色和唇色苍白成了一个色度。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徐翘愣了愣,“身体不舒服吗?” 程浪闭了闭眼。 他也很意外。他以为最近身体的情况已经好转很多,但时隔多年,再次遇到那个“女人”,却让他产生了比平常一般犯病更为严重的应激反应。 即便这个“女人”连一丝一毫都没碰到他。 他压抑下浑身的不适:“没事。” “怎么没事?”徐翘慌张地探了探他额头,“你这都是冷汗啊。哪里不舒服?你们学校医务室在哪里?或者附近有其他医院吗?” 她说着就要去问前方的司机。程浪摁住她手背:“不用,可能是刚喝过下午茶,坐这车有点晕。” “真的吗?你以前会晕车吗?” “最近工作强度大,没休息好……”程浪皱着眉头答。 “那快别坐车了。”徐翘赶紧喊停司机,匆匆支付了费用,把程浪扶到一旁的长廊里,让他坐下。 程浪双手撑膝,低着头闭上眼,额头的汗一路淌过鬓角,落在草地上。 徐翘在旁边弯着腰看他:“好点了吗?” 程浪牙关战栗,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紧。 徐翘快哭了:“你别吓我啊……” 程浪转过身环住了她的腰。 徐翘腿有点软,被他这一抱,险些一个踉跄往后倒,勉强才稳住站直。 程浪打着颤,把头埋在她小腹的位置,慢慢深呼吸。 徐翘一手搂着他的脑袋,一手轻拍他的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低头看着怀里的男人,感觉他在渐渐平息颤抖,松了口气的同时,反将把他抱得更紧。 湿润的风裹挟着枯枝的气息,带着一股伦敦冬季特有的味道席卷过长廊。 程浪说“没事了”的时候,徐翘却在想――她完蛋了。 她以为她接受程浪的喜欢,是因为他对她好,是因为一个女人,对于无往不胜的强者自然而然的靠近与崇拜。 可是她刚刚忽然发现,她竟然对一个足够强大的男人生出了怜爱。 她想她可能是……真的栽啦。 59 59 离开学校后,徐翘跟程浪回了附近酒店。 程浪家就在不远的地方,但猜测徐翘不会愿意跟他回家住,又没有把女朋友一个人抛在外面的道理,所以他跟家里人打了声招呼后,陪她在酒店开了一间套房。 两人原本在国内就是同居状态,到了外边当然也没必要特意分居,不过卧室还是两间。 因为学校里的意外,两人没再去别处,晚餐就近在酒店解决。 徐翘心里对程浪有些愧疚,想着不去学校就好了,又或者她没有娇气地走不动路就好了,回到酒店摇身一变,小鸟依人地照顾起他来。 当然他后来已经不见丝毫异常症状,她只是主动做了些从前不会做的活,比如在他洗澡前给他备好浴袍睡衣,又在他睡前替他热了杯牛奶,顺带搭好明天的西服、领带、袖扣、腕表。 徐翘一边觉得自己这女朋友可真能干呀,一边仍然认为程浪不是单纯的晕车,嗦一晚上,让他请医生来给他检查检查。 程浪始终表示不用,说前阵子刚做过详细体检。 其实如果要安安徐翘的心,他可以安排家庭医生上门,跟对方串通好,骗一骗她。 但程浪不想这么做。 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肯这么忙前忙后伺候他一晚上,已经让他受之有愧。他不想为了隐瞒最开始的那件事,继续对她撒一百个谎。 当临睡前,徐翘打算用“礼轻情意重”的拙劣手法为他捏肩按摩时,他拒绝了她,坐在床沿把人拉进怀里:“真没事了,你再这么下去,我才要有事。” “有什么事啊?”徐翘坐在他腿上看他。 程浪微微抬头,注视着她的眼睛:“我可能……” 可能会忍不住把她按在这里吻。 “嗯?”徐翘眨眨眼。 “会太喜欢你。”因为暂时无法冒险,他换了一个比较含蓄的说法。 徐翘一愣之下“哇”了一声,拿食指轻轻戳他的肩膀:“难道你本来没那么喜欢我吗?” “是更喜欢了。”他笑着答。 “哦?”徐翘双手勾住他脖子,“那你现在喜欢我,喜欢到什么程度呢?” 程浪瞟了一眼两人身下的床。 “……”这是什么变态的暗示! 她推推他:“你好肤浅!你就只是馋你女朋友的身子!” 程浪摇摇头。 徐翘又炸了,低头看看自己这傲人的身材:“这身子你居然都不馋?那你还想馋什么样的?” 程浪笑起来:“是‘馋’,但克制着‘馋’――这就是我的程度。” 都说“喜欢是放肆,爱是克制”,这答案无疑令人满意。 徐翘没忍住笑,凑过去,飞快在他脸颊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 程浪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那先给你尝一点点甜头咯。”她说。 程浪笑着把人揽紧:“感激不尽。” 跟徐翘温存了一会儿,把她送回对面那间房后,程浪探了探自己的额头。稍微有些汗,但不多,其他症状也不明显。 照理说这是好现象,但今天学校里的情况又让他拿捏不准自己的病情。 他关上自己这边的房门,烦躁地沉出一口气,拨通史蒂芬的电话。 这是他从前在伦敦接受治疗时的心理医生。 回国之后,因为中断了正规的心理治疗,而接受史蒂芬的建议尝试自主脱敏,所以他只让宋冕作为全科医生管理他的基础健康,没有在国内另外聘请新的心理医生。 电话接通后,他跟史蒂文简单讲述了今天的经历,确认道:“我的病情有恶化的可能吗?” 史蒂芬的态度一惯的从容:“下结论之前,我希望你能够向我阐述,遇到那位异装癖先生时,包括事发后,你对你的女朋友是怎样的态度?” “我对她没有抗拒的想法,反而……” 史蒂芬鼓励道:“我们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你可以直接点。” “我反而变得更希望与她亲密接触。发病当时我下意识抱了她,但症状没有加剧,我反倒从中得到了慰藉。” “那现在的情况应该不是恶化,而是好转。”史蒂芬高兴道,“这次的意外冲击可能证明你的恐惧症已经有了一定的‘特异性’,而不再全面抵触女性这一群体。当然我不能保证,你能够与除你女朋友以外的女性正常接触,毕竟没有实验……” “我不会去做这个实验。”程浪截断了他的话头,说完以后略微一顿,似乎没料到自己会这样脱口而出。 史蒂芬笑了笑:“哦,别误会,我并没有提议你去做这个实验,如果你计划与你目前的女朋友共度余生,你完全不需要再与她人磨合。” 程浪沉默片刻后问:“按目前这样的进展,我还需要多久能够彻底脱敏?” “我不能通过电话下定论,这样吧,既然你在伦敦,我们或许可以安排一次面诊。” 程浪想了想:“我这几天的行程不太方便,如果有机会我再联系你。” 翌日下午一点,徐翘和程浪从酒店出发,前往展览会馆参加伦敦高级珠宝展的开幕式。 因为徐翘是带着作品来的设计师,比起受邀参展的普通宾客,需要在开幕式前提早到场准备,所以向来不在公开场合过早露面的程浪为了陪女朋友,难得成为了积极到场的第一拨宾客,抵达宴会厅时,里面只有稀稀拉拉三分之一来宾。 徐翘一到会馆门口就被珠宝协会的负责人接待着去了展览中心,并没有跟程浪一起现身宴会厅。 程浪孤身进来时,倒生出了点吃软饭的味道――女朋友去忙正经工作,他却来这儿蹭下午茶。 宴会厅内金碧辉煌,水晶吊顶高悬在白金穹顶,映照着四面浓墨重彩的壁画,长餐桌上铺满美酒佳肴。 程浪的到来吸引了不少宾客的目光,很快有人认出他,似乎没想到以他的身份,会这么早出席,赶紧过来打招呼。 有一道声音,比那些英语、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更先钻入程浪的耳朵。 因为那是母语。 “浪总?”江放撒开女伴挽着自己的手,擦着不相信的眼睛走过来,“你什么时候来伦敦的?” 程浪与上前来的几位外国宾客微笑点头致意,用各国语言分别跟几人握手招呼后,抽空答他:“昨天。” “我上回在群里提起这珠宝展的时候,你也没说你要来啊。”江放好笑道,“你这是故意甩开我呢?” 几位宾客一看江放与程浪十分亲近熟稔,纵使想攀关系也懂得看眼色,不再打扰,暂时退到了一旁。 程浪从侍应生手中的镀金托盘拿起一支白葡萄酒,跟江放手中的高脚杯轻轻一碰:“不是故意……” 江放刚松了口气,就听到下半句:“难道是不小心?” 他一愣之下气了个大发:“哎,什么意思,真不把我当兄弟了?不就上次平安夜问弟妹要了个微信,最后还没要到,至于吗你?” “这倒不至于,毕竟她眼光还不错。” “……” 程浪露出“为你好”的表情:“我只是觉得,你应该也不想当电灯泡。” “哦,”江放四下一张望,“原来弟妹也在啊?” “去见珠宝协会的人了,一会儿过来。” “那你不陪着她?” “她又不是没见过世面,应付得来,我陪着她,反而会让人把注意力都移到我身上。” “还挺用心良苦。”江放嘀咕,回头看了眼唯唯诺诺缩在角落的女伴,“哎,这谈正经恋爱,还真得找见过世面的,门当户对不是虚话。” 程浪看了角落的小姑娘一眼,瞥瞥他:“新女朋友?” “没,这不是空窗嘛,雇了个小妹妹当临时女伴,颜值倒是带得出手,就是不会交际,见人就躲,只敢跟我说话。”江放叹了口气,羡慕地看着程浪。 程浪拍了两下他的肩,大概是“羡慕不来”的意思。 宴会厅陆陆续续迎来新宾客。 程浪和江放人手一支酒,坐在沙发上聊天。 看见温h、华茵和周菲肩并肩进来,程浪在三人的视线刚刚抵达他这里时,淡淡瞥开了眼。 温h的视线尴尬地落空,只好一转,投放到旁边的江放身上。 江放晃晃手中酒杯,对她笑笑,等人走过去,杵杵程浪:“你这就有点不绅士了,怎么回事啊?以前不是把全天下女人都当宝吗?” 程浪没说话。 如果是普通的对象,他当然不至于因为有了女朋友就抛弃基本礼节,但温h对他有想法,又似乎格外擅长想象。 照徐翘的说法,他的绅士情结在温h眼里,可能成为一种“余地”。 给女朋友厌恶多年的人留下这样的希望,他得有程烨的脑子才会这么做。 走到远处长餐桌边拿酒的温h脸色不太好看。 华茵和周菲一左一右围着她,低声安慰说:“他可能是因为旁边坐着江放,所以才稍微避嫌一下啦。” “对啊,你看徐翘没在场就知道了,特意把人带来伦敦,又不愿意让她露面,那不就是随身携带的‘消遣’而已吗?程浪从来不把她带到公开场合,能是真把她当回事?什么女朋友,说着好听而已。见得了光的,才叫女朋友,见不得光的,本质就是包养。” “你们也别这么说。”温h皱皱眉头。 “菲菲哪里说错啦,本来就是啊,这种草包落魄女,我要是个男的,肯定也嫌带她出来丢脸。” 这边话音刚落,不起眼的角落里,傅梨悄悄起身,走向程浪和江放所在的沙发区。 江放朝她招招手:“梨花妹妹,这里。” 傅梨在他身边坐下,把手拢成喇叭状:“江哥哥,你旁边这位大老板是姓程吗?” 江放一愣:“问这个做什么,人家有女朋友,别想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傅梨继续拢着小喇叭说,“我是听见那边有三个姐姐在说他女朋友坏话,你们关系好不好,是不是应该跟他讲?” “嗯?说了什么?”江放起了好奇心。 傅梨把温h、华茵和周菲的话大致转述了一遍。 “啧,难怪浪总不稀得搭理这几位。”江放摇头,跟傅梨现场教学鉴婊,“你别听她们表面这么讽刺来讽刺去,其实心里酸着呢,一个个的,巴不得被我们浪总养,就算见不得光也前仆后继。” 程浪偏头看他:“说什么不干不净的?” 江放靠过去,跟他低低耳语两句。 程浪瞥了远处三人一眼,拿起手机,给徐翘发消息:「什么时候过来宴会厅?」 徐翘过了半小时才回:「快了吧,协会老师太热情了,前任老会长今天也在,拉着我说了好多话。」 程浪笑了笑,又回:「还吃得消吗?」 徐翘:「协会这边交流还好啦,英文没问题,有意大利和西班牙几个同行过来,我就吃不消了,不过有朋友帮我翻译。」 程浪:「这么快就有朋友了?」 徐翘:「那当然,看不起谁呀,我以前只是懒得出去交那些塑料姐妹花之类的朋友好吗?哎呀你别缠着我啦,玩手机很不像话的!」 程浪:「好,过来了提前五分钟跟我说。」 程浪笑着放下手机,等徐翘传消息说“来了”,拿了支新酒,朝宴会厅中央走去。 温h见他独身一人,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拿起高脚杯走到他面前:“程浪,我觉得徐小姐昨天可能误会了我,我想跟你解释一下……” 程浪笑了笑:“温小姐这会儿有空了?” 温h一愣:“我不忙。” “是吗?刚才听温小姐和朋友聊得很开心。” 温h怔了怔,看了眼他之前所在的区域。没道理听见。 她定了定神说:“我们随便闲聊呢。”说着就要继续跟程浪解释昨天的事。 但程浪却先开口:“原来温小姐的爱好是闲聊中伤她人?” 温h脸色一变。 “听说温小姐与赵小姐交情匪浅,”程浪笑起来,“有些话,我从前跟赵小姐表达过一次,但她似乎没理解我的意思,为免温小姐与赵小姐一样,我这回说得浅显点。” 温h目光闪烁地看着他,手里高脚杯中的酒液不断晃动。 “我说,我不太为难知错就改的人,这话的意思是――”程浪压低声,笑着看她,“屡教不改,小心祸从口出。” 程浪说完后,朝她点头致意以示告辞,转身离开。 温h定定地站在原地。 程浪本不必刻意说起赵宝星,他说了,是因为在提醒她,赵宝星现在的下场。 原来赵宝星这次丑闻事件背后的推手,就是程浪。 震惊太过,温h下意识扶住了一旁的长餐桌桌沿,一抬眼,看到宴会厅正门外,一行形形色色的人正朝这边靠近。 人群中,那个款款走进宴会厅的女人亮得扎眼。 一身高级定制的深蓝色抹胸星空裙勾勒出优越的黄金腰臀比,她踩着高跟鞋笑意盈盈地走来,每一步都明艳动人,每一步都像踏在聚光灯下。 好像她还是那个一出场就轻易捕获所有人目光的,高高在上的千金大小姐,从未跌落尘埃。 甚至奇怪的是,她仿佛比从前更加光芒万丈。 不是因为华美的衣饰,也不是因为昂贵的名牌,而是因为气韵。 温h不太理解,为什么徐翘这样的花瓶,能在这一众有头有脸的名流面前,现身得这么有底气。 然后答案很快揭晓了。 因珠宝协会前任会长玛佩尔和珠宝设计师们的出现,众宾客齐齐朝这边涌来。 程浪较其他人更早上前,朝玛佩尔微笑点头,用标准的英式发音说:“玛佩尔女士,很高兴见到您。”说完后,看向她侧后方的徐翘。 “哦,Cheng。”玛佩尔跟程妈妈有交情,当然认得程浪,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徐翘,好像被吸引,她用英文介绍道,“这位是我们这次展会上最年轻的珠宝设计师,YuLi。” 温h愣住,手里的酒杯险些从指尖滑落。 华茵和周菲捂着嘴面面相觑。 程浪笑着看了眼徐翘,把她的手牵了过来:“看来她没有跟您提起我。” 徐翘推了推他,跟他比口形:做什么? 玛佩尔愣了愣:“哦,这是……?” 程浪笑着与徐翘十指相扣,对玛佩尔解释:“或许是我这个男朋友不值得她炫耀。” 玛佩尔惊讶过后,笑起来:“怎么会?这真是太令人高兴了,你们站在一起简直是金童玉女。” 程浪在满室男男女女的歆羡目光里摇摇头,笑了笑说:“我想今天的我,只是她的陪衬而已。” 徐翘捏捏他的手指,暗示他差不多得了哈。 玛佩尔笑着说程浪谦虚,又话锋一转地夸赞徐翘,说有这样优秀的女朋友,或许的确该谦虚些――很显然,这位混迹江湖多年的老太太看出来了,程浪希望借她的嘴,为自己的女朋友正名,告诉众人一些什么。 成人之美,何乐不为?玛佩尔给了程浪这个面子,配合他聊起徐翘的作品,边说边往宴会厅中央走去。 宾客们跟着挪步,一路对徐翘频频侧目。 结束了这一环插曲,玛佩尔拿话筒说起场面话,与众人表示欢迎各位贵宾拨冗前来莅临展会,开幕式即将开始,烦请大家移步。 徐翘终于从万众瞩目中解脱,在众人三两结伴,朝宴会厅正门走去的时候,跟程浪悄悄落在了后面,低声问他:“干吗突然撒狗粮秀恩爱?你受刺激了呀?” 程浪没想提起刚才的不愉快。 流言蜚语他来挡,她只要开心就好。 所以他顺势道:“嗯,是有些受刺激。” “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什么了?”徐翘眨眨眼。 “是你在的时候发生的。”程浪揽着她腰的手慢慢往上抚,抚过她光滑的肩线,目光在她羊脂白玉般的锁骨以及往下,那雪白隐现的山丘处一落,“你的披肩呢?出门还穿着的。” 徐翘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抹胸裙:“这里这么暖和,穿披肩很蠢啊。” 程浪叹了口气,轻轻握起她的左手,摸了摸她食指上的钻戒:“那你能不能把这枚戒指换到中指?” 左手食指的戒指代表未婚,中指的戒指代表热恋。在西方传统里,如果一个女孩子在左手中指戴上戒指,那就是对外拒绝追求的意思。 徐翘倒没考虑这么多,出门前习惯性地戴在了食指上而已。 “为什么要换啦?”她故意装不懂,笑着问他。 程浪微微低头,咬着她的耳垂说:“因为那些男人看你的眼神,让我想立刻把你从这里带走。” 60 60 伦敦高级珠宝展开幕典礼上新鲜出炉的媒体照,很快通过官网“照片直播”的渠道传播开来。 其中一张徐翘跟程浪并排坐在贵宾席的合照,像一颗深水鱼雷,翻山跨海后炸响了北城名媛圈。 其实与他们同框的,还有不少其他来宾,只是被这两位的颜值和气质一衬,全然沦为了背景板。众人的焦点,无一不放在这对被评价为“goldencouple”的情侣身上。 照片里,程浪稍稍偏侧身体,笑着低下头,正在徐翘耳边说话。徐翘目视前方望着台上大屏,脸上表情却在忍笑。 照片放大后,清晰可见两人十指交握的手,以及徐翘左手中指上那枚素有“碧玺之王”美称的帕拉伊巴碧玺戒指。 徐翘在开幕典礼的尾声,收到了朱黎夺命连环call般的微信消息。 朱黎:「我跟你说,我今晚在外面参加酒会,听见赵宝星那几个跟班姐妹一直在宴会厅唠她,说其实以前早就看不惯她了,说她每次都颐气指使地对她们,转眼又在温h面前当舔狗,实在太势利,现在恶有恶报,再也没法出来耀武扬威了……」朱黎:「我听到这儿还挺爽,结果人家话锋一转,带你出场,说赵宝星跟你一样明明都是个草包,当初哪来的脸嘲笑你呢。」 朱黎:「什么叫一样草包?见过踩一捧一的,没见过踩一送一的啊。这我就听不下去了,也是喝多了酒精上头,甩手就是一杯八二年的拉菲泼那小婊砸脸上。」 徐翘因为持续不断的震动,从手包里拿出手机看了眼。 看到这里,跟追连续剧似的停不下来,悄悄让程浪给她打掩护,说她玩会儿手机。 程浪身体一侧,替她挡住镜头。 她打字回复:「小朱总飒气!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然后呢?」 朱黎:「然后人家要跟我动手呗,我这双拳难敌四手,正思忖对策,对面突然哑火了,有人拿着个手机劝架,让她们看照片。」 朱黎:「我还懵着呢,的双眼穷极目力瞅她们手机屏幕,嘿,你跟程浪公开了!我就酒杯那么一撂,模仿了一下你当初扇赵宝星耳光的架势,说‘这一杯酒是替小程总泼的,你们骂赵宝星,这是你们的言论自由,但你们骂徐翘,不好意思,小程总不给你们这个自由’。」 徐翘发了个捶地狂笑的表情包过去。 朱黎:「说完我头发一甩就走,那群人一直到酒会结束,没敢跟我对上一眼,看见我就跟过街老鼠似的绕道,想不到我朱黎也有因为你扬眉吐气的一天。这叫什么?这叫老公找得好,全家都吃饱。不过对不住哦,借了一下你老公的威名,跟你报备一下啦。」 徐翘:「你这不为我出气呢吗?随便借!」 开幕典礼结束后是宾客们自由参展的时间。 徐翘挽着程浪的臂弯走在展览长廊时,被问起刚刚在跟谁发消息。 她直接拿出手机给他看。 程浪一目十行地看过去,扬了扬眉:“谁是你老公?” 这个重点抓得也是蛮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呢。 徐翘心里懊恼地“哎呀”一声。 朱黎这么称呼程浪的时候,她不经思考,自然而然地就默许了,所以刚才也没觉得拿给程浪看有什么不对。 但这会儿仔细一想,人家宝贝啊老婆啊都没喊呢,她就把他抬上老公宝座了,这未免主动得有些掉价了吧。 她剜他一眼:“不知道啊,看谁想当呗。” 程浪显然看出了她心里的小九九,送上“台阶”:“我想。” “那你好好加油咯。”徐翘给他一个“路漫漫其修远兮,你将上下而求索”的鼓励眼神。 程浪笑了笑,跟她继续往长廊深处走,照她的节奏走走停停,偶尔见她驻足,看着展柜里的珠宝啧啧感慨:“唉,人家这才是大师级水平呢,我只是蹭了个尾巴而已。” “各行各业的杰出人士,大多每时每刻都有你这样的想法,所以他们才会成功。” 徐翘笑着看他一眼:“那承小程总吉言哦。” 程浪手里的手机忽然传来震动。 程烨来电。 想也知道,一定是听说了徐翘的消息,这会儿跑来兴师问罪。 徐翘瞅一眼来电显示:“消息传得挺快嘛。” 程浪掐断电话,似乎懒得搭理。但程烨持续不断地打进来。 “我去应付一下,你先往前走,一会儿回来找你。”接连三通电话后,他晃了晃手机。 徐翘点点头,孤身沿着珠宝展柜继续往前,不料程浪这一离开,没走几步,就来了一拨搭讪的宾客。 对方是两位意大利男性,一上来就十分激动地想与她握手。 她礼节性地跟两人分别握了一下,保持得体微笑。 两人对视一眼,开始表达他们的来意。 用意大利语表达。 徐翘尴尬地打了个抱歉的手势,用英文说:“不好意思,我不懂意大利语,请问你们会英语吗?” 据徐翘所知,很多意大利人都不会英语,即便是会,意式英语的发音也令人费解。 果然,两人尝试用英语跟徐翘沟通,磕磕巴巴,手舞足蹈地说了几句后,徐翘依旧一脸茫然。 正是陷入僵局的时刻,一阵细巧的高跟鞋声从身后传来:“需要帮助吗?” 徐翘为这熟悉的母语感动得鼻酸,回过头去,看见一位打扮雍容华贵的女人戴着礼帽朝她走来。 看长相挺年轻,似乎三十出头的模样,但听声音,应该是有点年纪的妇人了。 非常美丽端庄的一位妇人,举手投足都是岁月沉淀的矜贵气。 徐翘点点头:“您好,如果您会意大利语,那我就太需要您的帮助了。” 妇人摘下礼帽,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几眼,走到她身边后,直接用意大利语询问对面两位男士:“接下来由我替这位小姐翻译。” 两人松了口气,用回意大利语:“我们来自Bianca珠宝,非常欣赏和喜欢羽立小姐的作品。但我们在调查中发现,羽立小姐目前所在的工作室在此之前已经荒废多年,并没有系统的运作体系,我们认为这很令人惋惜,因为一个良好的工作室团队,可以将珠宝设计师的才华发挥到极致……” 对方滔滔不绝地介绍了半天,最后问:“所以我们希望跟羽立小姐达成合作,不知羽立小姐是否考虑这个提议?” 妇人在整个过程中时不时轻轻点头,表示明白,最后转向徐翘:“这两位是来自意大利的珠宝商人,他们非常欣赏和喜欢你的设计,想问你愿不愿意在展会结束后,将这次带来的系列作品售卖给他们。” 徐翘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看了眼`着脸笑的两个男人,又问妇人:“除此之外呢?” “嗯?”妇人疑问。 “哦,我看他们好像说了很多话。” 妇人淡然道:“都是对你作品的夸赞,需要我完整翻译吗?” “啊,这部分就不麻烦您了,那请您替我告诉他们,因为这套作品是我的处女作,对我本人有特殊意义,所以不考虑对外售卖。” 妇人转向两位男士:“非常抱歉,羽立小姐说,她不接受你们的提议。” 两人露出遗憾的神色,想最后再争取一下:“我们愿意尽全力包装、营销羽立小姐包括她的作品,也可以为她提供四通八达的客户渠道,她真的不考虑吗?” 妇人再次跟徐翘说:“他们问,那你的工作室卖不卖?” 徐翘为难道,摇摇头:“啊,这个就更不可能卖了。” “很抱歉,她还是说不接受。”妇人转述。 “我们真的愿意拿出全部的诚意,有任何条件,也愿意尽量配合。” “他们说,多少钱都可以。”妇人唏嘘地叹了口气,跟徐翘说。 徐翘摆摆手:“实在不好意思,这间工作室是我男朋友所有,我男朋友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妇人掩唇一笑,给了徐翘一个“我懂你”的眼神。 徐翘还没从这眼神里领悟到精髓,对面两位男士就惋惜地与她告辞离开了。 她朝对方挥手表示再见,等人走后,跟妇人致谢:“谢谢您的翻译,您的意大利语跟您本人一样漂亮。” 妇人意外地侧目看她,笑着问:“你对你男朋友也这样嘴甜吗?” “啊,”徐翘一愣,似乎不明白话题为何跳跃得如此之快,“他对我比较嘴甜吧。” 妇人满意地点点头,礼帽轻夹在指尖,往前一指:“刚刚听他们说起你的设计,倒让我也有些好奇了。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一睹你的珠宝作品?” “当然,我带您去。” 一则是为感谢她的翻译,二则,徐翘觉得这个妇人的长相让人莫名感到舒适亲切,所以她选择亲自为她带路。反正程浪没回来,闲着也是闲着。 两人并肩往二十七号展柜走去。 二十七号展柜里,摆放着feather系列的四件珠宝――皇家蓝宝石戒指,珍珠连缀的白金项链与手链,钻石衬底、红碧玺点缀的耳坠,每一件都使用了羽毛元素。 妇人站在熠熠生辉的展柜前,频频点头感慨:“你的珠宝也跟你本人一样漂亮。” 徐翘一句“谢谢”刚到嘴边,又听见她的后半句:“比我想象中更漂亮。” “嗯?”徐翘一愣,“比您……想象中?” 好端端的,为什么想象她? 妇人转身面对她,笑着说:“还没跟你作自我介绍,我姓章,出口成章的章。” 徐翘看着她这双娇媚的桃花眼,心中忽然警铃大作,愣愣眨了眨眼。 同一时刻,一阵男式皮鞋的声音渐行渐近。章虹君偏过头,看见程浪站在拐角处,一脸无奈地注视着这边。 章虹君回过眼,对徐翘微微一笑:“我的丈夫姓程,鹏程万里的程。” 徐翘惶恐地瞄了眼程浪,吞咽了一下,问章虹君:“那……令郎也姓程?” 章虹君:“?” 61 61 “令郎”及时上前解围,揽住徐翘的肩,笑着说:“妈,你吓着她了。” “哦,抱歉,”章虹君将头发细细巧巧地别到耳后,轻声细语地跟徐翘说,“吓着你了。” 徐翘为自己刚才的弱智提问恨恨捏了把汗。 她徐翘好歹也是南城海边长大,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这时候怎么能变成小怂包呢! 经历了短短两秒的头脑风暴后,她挺直腰背,笑着说:“可真是吓到我了,我还以为您是姐姐呢!” 章虹君一愣之下,受宠若惊地掩了掩嘴。 程浪侧目看徐翘,眉梢吊起:那我成什么了? 徐翘冲“大外甥”挤挤眼表示安抚。 章虹君看这两人眉来眼去,脸上笑意更浓,跟徐翘说:“我都盼着有小姑娘叫我阿姨,盼了好些年了,这回可不当姐姐了!” 徐翘作乖巧状,眯着眼笑:“阿姨好。” “那阿姨怎么称呼你呢?” “我姓徐,不疾不徐的徐,单名一个翘字,翘……”她把“翘上天”三个字死死咽了回去。 程浪接话:“翘首以盼的翘,但念第四声。” “真叫阿姨翘首以盼了。”章虹君上前握住徐翘的手,“翘翘什么时候到阿姨家来吃饭呢?” “这个……” “后天就是除夕,除夕好不好?这大过年的还在外边出差,阿姨看着都心疼呢。”章虹君说着,朝儿子眨眨眼。 “哦,”程浪低头问徐翘,“后天晚上过去吃个饭,吃完我们就回酒店,不耽误多少时间,好不好?” 徐翘心说您母子俩一个握着我的手,一个摁着我的肩,我连动都不敢动,还能说句“不好”吗? 她笑呵呵地点点头:“好的阿姨。” 章虹君放心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松开她,又转向程浪,低声说:“你爷爷刚刚约人打高尔夫,听人说你带女朋友在参展,才知道你来了伦敦。老人家气着了,说你回来也不去看他,不要你这孙子了。今天就算了,你俩倒时差也累,一会儿早点回去休息,明儿一早赶紧去哄哄老人家,顺带接他过来住一晚,后天我们一起吃年夜饭,啊?” “知道了。”程浪笑着点点头。 徐翘为后天这阵仗忐忑地吞咽了一下,等章虹君跟两人分别,委屈巴巴地给程浪看自己亮晶晶的手心。 程浪摸了摸她的手,都是细汗。 他笑起来:“别紧张,我们家其实已经不太过除夕年了,不会像国内那么正式,就是一顿普通的晚餐。” 徐翘一脸“信了你的邪”的表情觑了觑他。 因为时差关系,afterparty开始的时候,已经是北京时间凌晨两点半。 徐翘在晚宴上稍微吃了点食物填肚子,就进入了困顿状态。程浪和江放倒还好,但眼见女伴已经开始眯缝着眼小鸡啄米,两人都提前带了人离场。 坐上车后座,徐翘挽着程浪,一脑袋扎进他怀里就睡得不省人事,半小时车程后回到酒店,程浪轻轻叫了她一声,没叫醒。 他跟副驾驶“砰”地打开车门的助理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高瑞替他在国内坐镇集团,这几天随行料理他与徐翘的,是留在伦敦的老助理蔡安。 虽然也是跟着程浪的“老人”了,但蔡安不比高瑞头脑活络,也没见证程浪与徐翘这一路的关系,所以处事难免没那么细致。 蔡安得了这手势,立刻放轻动作,轻手轻脚下来,以最小的幅度拉开程浪这侧的车门。 程浪小心翼翼地把徐翘横抱下车。 蔡安观察着他的脸色,用嘴型无声问:您可以吗? 程浪站直身体,紧了紧手臂,点点头。 他有些微的呼吸急促和冒汗征兆,但不算严重。 “不能摔了徐翘”这样的意志,足够他撑到楼上。 他实在不想再像去年在国展中心那样,因为抱不了她,而把她交到助理的手上。 那时候没觉得多有所谓,但现在不一样。 程浪一路把人抱回套房,将她慢慢放在卧室的床上,一边调整气息,一边轻轻脱去她的高跟鞋。 徐翘因为这个脱鞋的动作苏醒,睁开眼,迷迷糊糊看见一片漆黑,吓得抽了口凉气。 “是我。”程浪转头打开床头灯。 徐翘松了口气,从床上撑坐起来:“我睡了多久啊?你抱我上来的吗?” “嗯。”程浪只用单字答了后一问,不想被徐翘发现自己呼吸的异常。 但徐翘却因为被他忽视问题,奇怪地看向他。 他在喘息,准确地说,是抑制着自己的喘息,鬓角也有些湿漉,像是刚出过汗。 “我很重吗?”徐翘愣愣眨了眨眼,问完又觉得不对劲,下床来看他,“等会儿,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啊?” “不是,”程浪笑着转移话题,“你有一百斤吧?” “……”徐翘的注意力果真被分散,生气得指指自己,“九十五好吗?再说我净身高一六五,那……那什么有D,就算超过一百斤很过分嘛!” 程浪笑着揉她的发顶:“不过分,是我过分。”看她赤脚踩着地毯,他架着她胳膊把她抱起来,挪到了拖鞋上。 “这不是抱得挺轻松的吗?”徐翘低哼一声,“还嫌我重呢。” 程浪再次岔开话题,笑着催促她:“既然醒了,去洗澡吧,你们女孩子的脸不卸妆不是不能过夜吗?” 徐翘瞪他一眼,踩着拖鞋哼哼唧唧地走进浴室,一个热水澡过后,人反倒精神起来,用毛巾包裹着湿发,穿上浴袍在客厅敷起面膜,一边拿手机偷偷搜索――女方第一次去男方家需要准备什么礼物? 她想了想,程浪家里人都知道她姓甚名谁了,不可能不去了解她的家庭背景,应该很快就会晓得她如今是怎样的境况,手头有多拮据。 这送礼物的事要是直接跟程浪提,他肯定会替她一手包办好,可是照他那大手笔,又显然不是现在的她能够负担的,到时候他家里人一看就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这小姑娘连礼物钱都是自家儿子给的! 那多失礼呢! 还不如她花自己的钱,宁愿寒碜些好。反正以程家人的眼界,本来也不可能对什么礼物感到稀奇,她亲自挑,亲自买,至少心意到了。 她现在没有家里人教这些,所以才更得注意点。 她不想人家觉得“果然家里落魄了,教养也跟不上了”。 徐翘仰躺在沙发上,愁容满面地滑拉着手机屏幕,听见程浪卧室门“咔哒”一声打开的时候,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关掉搜索页面,结果这一忙,这一乱,手机啪嗒一下从手中滑落,直直砸向了那刚刚被她炫耀过数据的地方。 徐翘一声痛呼,整个人虾似的蜷缩起来。 程浪一愣之下快步上前:“砸哪了?” 徐翘痛得呼吸困难,捂着心口说不出话来。 程浪目光下移,一眼看到被她搡开的浴袍衣襟下,一览无余的雪亮,想抬手给她揉,又僵硬地顿住。 他撇开眼,把人揽进怀里,让她后背靠着自己,想了想,拿起她的手去揉。 徐翘眼冒金星地不知天南地北,等他动作好一阵,痛觉过去,才意识到这到底是个什么情状。 她脑袋里轰地一下炸开惊雷,猛地抬起右手,按住他的手背,错愕地回过头去看他。 程浪的掌心下是她的左手,但感受到的并没有少。 而且她的手比他小,覆上去之后,偶尔有几次,他漏出的指尖无意间擦过了哪里。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的火早已烧旺。 程浪停下来垂眼看她。 可能是太痛了,她眼底泛着泪花,水光盈盈,好像饱含情意。 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比自己想象中更哑:“还疼吗?” 徐翘慌忙撇开眼:“不,不疼了,你赶紧拿开……” “那你别按着我。”程浪在她耳边低低道。 徐翘像碰着烫手山芋似的,飞快撒开手坐直离开他。 “等等,”程浪又把人压回怀里,低下头去掩她的衣襟,“衣服拢好。” 徐翘静止成了一座雕塑。 程浪的动作很慢,慢到磨人。她甚至能感觉到,两边的衣襟是一寸一寸在往中间拢,还有这整个过程中,他没有移开过的目光。 徐翘绷着根弦,努力平息着疯狂的心跳,在衣襟彻底收拢的那刻松了口气,却在下一瞬被他一把抱上了腿。 徐翘斜坐在他腿上,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程浪低下头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她,自己想做什么。 时隔多日,她再次被他吻住。 这次有点不一样,他似乎是在漫长的忍耐过后最终放弃了忍耐,所以显得有些迫切,徐翘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轻而易举地撬开了她的齿关。 徐翘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上回毕竟是戛然而止了,即便第二次尝试,她也没觉得多轻车熟路,被他攻城略池时依然忍不住发出声音,只是这次,她的声音被他全数吞咽了下去。 程浪的病症很快发作,他的骨骼在颤抖,毛孔在发汗,但他没管没顾地扶着她的后颈,一味凭直觉探索着她的唇齿。 狂热的潮湿令人迷离,徐翘渐渐有些没法呼吸,软绵绵地手指搭上他肩膀,轻轻推搡了几下。 程浪终于放开她,其实是自己也脱了力。 两人一左一右撇开头,喘息声在寂静的室内此起彼伏。 好半晌过去,徐翘终于平静下来,却听程浪的呼吸依然紊乱着,这才疑惑地去看他。 然而她的视线刚落上他满布虚汗的脸,就被他蒙住了双眼。 “宝贝,闭上眼再来一次。”他用尽情话哄她,让她不要看他。 62 62 徐翘的心里电光石火间闪过一个异样的念头,但这个念头很快被程浪温热的唇舌淹没。 她无法再作思考,身体随着柔软的沙发下陷,两只手有气无力地攥着他的浴袍――也不知是哪一角,再次头晕目眩起来。 程浪却好像逐渐掌握了分寸,时不时给她余裕换气,低声提醒她:“张嘴,呼吸。” 他的声音像透过混沌的水传进她的耳朵。她在迷乱间稀里糊涂地照做。 程浪熬过了最难受的发病期,从孤注一掷般的侵略,到渐渐放缓节奏,分出神思安抚她。 他的吻变得细腻,辗转间,拇指指腹一遍又一遍摩挲着她的脸颊,像无声的情话。 徐翘被这些细小的动作取悦,勾住了他的脖子。 程浪揽着她腰的手臂微微收紧,在一次短暂分离的间隙低声问她:“换你来?” 他在邀请她主动。 “不要……!”徐翘被他烫人的眼神看得偏过头去。 程浪轻轻含了含她的下唇,笑着说:“那我继续了。” “我有这么好亲吗?”徐翘抬手挡了他一下,双眼仿佛氤氲了一层水光迷离的雾气,说出来的反问也像亲昵的嗔怪。 “嗯。”程浪一边答一边深吻下去。 他知道自己这样有些贪得无厌,但他实在不确定下次会是什么时候。 身体状态的各项指数常常在濒临到一个难以承受的极限值后才慢慢好转,眼下好不容易捱过了最难的时刻,症状正在减轻下来,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而徐翘显然也没办法拒绝他。 毕竟看一个男人为自己疯狂的感觉是愉悦的。尤其当她发现自己很喜欢他。 窗外星辰寂寥,屋内落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他们在沙发上无休止地濡湿彼此,好像天不会亮。 翌日一早,徐翘醒来的时候,脑袋里像过电影一样放着昨晚的画面。 她记不清两人到底亲了多久,只隐约记得后来她坐不住了,整个人滑落下去,程浪干脆躺下来把她搂进怀里,然后他们开始聊第二天的行程安排,只是说着说着,他忽然又动情地吻起她来,然后这么断断续续地,可能过了两三个小时,或者更久。 本该因为时差早早休息的两人被荷尔蒙刺激得睡意全无,等到伦敦的深夜也来临,她喊困了,程浪才终于把她抱回房。 她被折腾得沾枕就昏,临失去意识前,好像察觉到他在她额头轻轻烙下了一个安慰的吻。 徐翘把被子拉起来蒙住脸,两只脚害羞地乱蹬。 蹬了一会儿,她瞅了眼纱帘外高升的日头,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打开房门。 客厅里安安静静,空无一人,对面卧室的门也大敞着,程浪应该出门了。 昨天章虹君嘱咐他今天一早去哄哄生气的爷爷,所以两人白天分头行动:他去接爷爷,她则约了从米兰过来的郁金一起和当地珠宝协会的前辈交流作品。 交流时间是下午,在此之前,她有一项瞒着程浪的私人计划――先让郁金陪她给程浪家里人挑礼物。 徐翘在脑袋里过了一遍今天忙碌的行程,不敢耽误时间,起身走到浴室洗漱。 准备刷牙的时候,一抬头,被镜中人吓得倒退三步。 她!的!嘴!怎!么!肿!了! 徐翘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原本嫩得能掐出水的薄唇,像吃过变态辣小龙虾一样厚了一圈,颜色还通红通红的。 “程浪你是变态啊――!”徐翘一声呐喊震得房子抖三抖,转身拿起手机拨通了他的电话。 “醒了?”电话被秒接通,程浪的声音听上去带着一种“事后”的温柔。 但这没用。 “狗狗狗!你是狗吗!我破相了啦!”徐翘跺着脚骂。 程浪刚接到爷爷,被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喊声激得拿远了手机,调轻音量后,再重新把听筒移到耳边:“哪里破相了?” 徐翘无力地面对镜子,颓靡道:“嘴巴肿了……” 程浪愣了愣,似乎也很意外:“肿了?” 昨晚抱她回房的时候,灯光昏暗,他倒确实没注意。而今早出门之前,为免吵醒她,他又没有进她房间。 “都肿成一朵喇叭花了啦!”徐翘欲哭无泪地薅着头发,“怎么办啊我,还得出门见人呢!” “你别急,先拍张照片过来,我拿去问问医生。” “?”他这是要拿着她嘴巴的特写去问医生――我把我女朋友亲成这样了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而且这个医生,很可能还是宋冕…… “你敢!你要敢拿给别人看,从此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独木桥!” 程浪在短暂的沉默后,想了想说:“是我考虑不周,那你给我看看行不行?我判断下问题严不严重。如果不需要就医,我请前台给你送口罩,你今天戴口罩出门,跟人借口说感冒了,这样好吗?” “戴着口罩去交流像什么话啦?算了算了,我自己化妆遮,要你这个男朋友有什么用!”她气哼哼地撂下电话,“挂了!” 徐翘洗漱完吃过早餐,在化妆镜前坐下,使出十八般武艺来拯救自己的美貌。 “喇叭花”当然是夸张说法,但要完全依靠化妆遮得一丝痕迹不露,也是一门技术活。 徐翘花了一个多小时来化妆,其中一半时间都浪费在这张嘴上。 期间程浪传来了一些医嘱资料,还让前台送来了口罩和外用、内服的药。 但徐翘刚把嘴遮得七七八八,实在不想擦了口红和遮瑕重来一次,把外用药留在桌上没动,只拆开了内服药,看是那种没病也能吃的维生素片,用来降火的。 她转头找起水壶,在客厅茶几上发现它时,目光一晃而过,看见昨晚那张沙发边,垃圾桶里堆了好几张皱巴巴的纸巾。 她没在客厅用过纸巾,第一反应是奇怪:程浪擦什么呢,用这么多纸? 该不会亲完她以后,他给自己解决了一下生理问题吧? 徐翘猛地跳远开去,嫌弃地看着那个垃圾桶,心脏疯狂跳动。 然后跳着跳着,她又否决了这个猜测。 不至于猴急到在客厅解决吧? 她拿起水壶倒水,忽地想起什么。 哦,是汗吗? 说起来,他昨晚的确出了好多汗,而且是接连两次,一次是把睡着的她抱上楼后,一次是在沙发上亲她后。 哎,这男人怎么每次跟她亲热都出这么多汗啊? 之前在家里抱她的时候也这样,在电影院牵她手的时候也这样。 她魅力有大到让人这么沸腾吗? 郁金发来消息,说自己到达了酒店大堂。徐翘匆匆换上高跟鞋下楼,因为抱着对程浪百思不解的疑问,跟她见面后,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郁金在跟她碰面之前,就听她讲了今天要先去商场给程浪家人挑礼物的事,还以为她是在为这个发愁,彼此问候几句后,就开始开导她,传授给她一些第一次去男朋友家里的经验。 因为买礼物是瞒着程浪的行程,徐翘跟司机表示自己要跟小姐妹单独约会,然后和郁金一起打车去了商场。 一路上,她一心二用地听着郁金的经验之谈,心底却一直隐隐觉得不对劲。 没吃过猪肉,好歹也见过猪跑,她晓得男人动情时可能会流汗,但绝不该是脸色苍白地冒冷汗。 程浪昨晚第一次亲完她之后那满头的虚汗,反倒跟那天,在学校坐观光车时“晕车”的样子有点像。 那是一种不太正常的病态。 而且,他好像不愿意被她发现这种病态。 昨晚也好,前阵子在电影院也好,他老是动不动蒙她眼睛,或者在她疑问时,用其他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 而在学校也好,之前跨年夜在公寓被她意外抓疼也好,他又老是回避就医这件事,总坚持说自己没事。 很多零零碎碎的,当时没觉得不对劲的画面此刻在心里组合到一起,似乎无一不在证明,程浪的身体有问题,并且不是一天两天了。 徐翘想到这里的时候,心怦怦怦跳得异常快,脑袋里涌现出很多天崩地裂的坏想法。 他不会得了什么可怕的绝症吧…… 到达商场挑选了一圈礼物后,郁金见她脸色不太好看,问她怎么了。 她心里实在不安,找借口说例假在身,不太舒服,去趟洗手间。 郁金找了个休息室等她。 徐翘走进洗手间时手都在抖,在隔间拿起手机搜索起相关病情。 肾虚?她摇摇头。只是亲亲抱抱拉拉小手不至于虚成那样吧。 心肌缺血?她又摇摇头。那发病的时机对不上啊。 汗腺疾病?她再次摇摇头。他的症状还伴随着呼吸急促,脸色发白呢。 徐翘觉得自己的关键词不够精确,这答案范围也太大了。 她把程浪的具体症状和发病时机描述详细,重新搜索,然后一个她只在青春期的玛丽苏小说里看到过的名词跳了出来――恐女症。 恐女症? 徐翘下意识地准备摇第四次头,摇到一半忽然顿住。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她居然找不到一个摇头否决的理由。 除了那天在学校的事故,是她想不明白的意外,其余时候,他的每一次异常,似乎都能被这个心理疾病准确无误地套上。 而且,这也解释了,程浪这种有钱有权有颜有双商的男人,为什么到二十七岁才谈上第一次恋爱。 同样也解释了,最开始,他为什么在误以为她是会对他动手动脚的opergirl后,坚决地拒绝了她。 “不会吧……”徐翘傻在洗手间,迟迟缓不过劲来。 在长久的呆滞后,她记起了宋冕。 震惊太过,她甚至在没想清楚到底该不该问的时候,已经不自觉拨通了宋冕的电话。 “徐翘?”宋冕很快接通了电话。 “嗯,是我。”她心乱如麻地攥着手机。 宋冕隐约听出不对劲,温声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她咬咬牙下定决心,“我想问你一件事。” “嗯?” “程浪他……或许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电话那头在短暂的沉默后,很快作出严肃应答:“我不能透露任何关于我病人的隐私信息,对不起。” 但徐翘已经得到了真相。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宋冕应该说: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 可他说:不能透露。 她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我发现他最近老出汗,又不肯告诉我怎么了,想问问他是不是肾虚呢!要真是这样,我给他买点六味地黄丸补补!” 宋冕笑了一声:“工作压力大,长期加班加点,偶尔体虚也是正常现象,先不盲目用药,等他回国,我过来看看。” “好,那就麻烦你啦!”徐翘装得满不在乎地笑,挂断了电话。 这个街,当然没能逛下去。 从洗手间离开后,徐翘整个人像丢了三魂七魄似的,郁金再迟钝,也猜到了她所谓的例假只是借口。 郁金跟她说,如果有重要的事,先去处理吧。 徐翘抱歉地跟她分别,独自打车回了酒店。 其实她也不知道得处理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该不该跟程浪说自己知道了真相,只是脑袋里一团浆糊,觉得自己需要点时间消化。 回酒店的一路,徐翘不断地回想她跟程浪相遇以来的种种,又想明白了很多疑惑。 比如,他的帕加尼上为什么需要栅栏。 比如,他为什么曾在被她抱住腰的时候,条件反射似的推开她。 比如,当初她在浴室醉酒的那晚,他到底去洗手间做了什么。 她晃着神回到酒店套房,走进卧室,一头仰面栽到床上,盯着天花板发起呆来。 正在思考要不要联系程浪的时候,忽然听见房门被“滴”地一声刷开。 她愣了愣,以为程浪接到爷爷回来了,起身刚要迎出去,却听见是最近跟着他们的那位助理,蔡安的声音。 他用英文说着:“里边请,史蒂芬医生,小程总接了老太爷到家里,所以不方便在家接受面诊,请您在这里稍候,他一会儿就到。” 徐翘一怔,下意识藏在了卧室门后。 史蒂芬的声音传了进来:“没问题。其实他现在不必再那么担心被他爷爷知道这件事,他的病情已经有了很大的突破。” 徐翘眨眨眼,心里松快了些。 看来情况好像没有她想象得那么严重。 “是吗?那就太好了。”蔡安高兴道。 “是这样,我说过,谈恋爱是治愈他最好的方法,那个女孩子想必帮了他不少忙,今早他来电时说,昨晚又有了新进展……” 徐翘像听到一声晴天霹雳,咣当一下怔在了原地。 谈恋爱?治愈方法?女孩子?帮忙? 昨晚?新进展? 她把这几个词在脑袋里过了一遍,缓缓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肿起的嘴唇,在心里炸出一句粗口――卧槽? 63 63 客厅里,蔡安一边给史蒂芬倒茶,一边欣慰感慨道:“努力尝试这么久,这场拉锯战总算看到了……” “光明”一词还没出口,他忽然感到背脊一凉,房间里的温度似乎一下子嗖嗖降到了冰点。 蔡安似有所觉地缓缓扭过头去,对上了徐翘的死亡凝视。 徐翘站在卧室门内,大概是刚刚拉开房门。 但这一道虚掩的门,显然起不到任何隔声作用。 蔡安僵硬地哽在原地。 上午徐翘离开酒店时特意支开了司机,程浪听说后,记起昨晚瞥见她在手机上偷偷查资料,联想到她是悄悄买礼物去了,想她既然要尽一份心意,就装作不知道,没让助理和司机跟着她。 于是徐翘的具体去向就成了谜。 蔡安进来的时候,房间里暖气是关的。他当然没想到这个谜会从天而降在这里。 他回想了一下与史蒂芬的对话,心里大呼糟糕,脸色唰唰一白:“徐小姐,刚刚……” 对面这位助理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散发着“完蛋”的心虚气息,更给史蒂芬刚刚的话添加了佐证――程浪在拿谈恋爱治病,在拿她治病,在拿她的嘴她的身体治病。 徐翘满脸写着“很好,好样的啊”,自顾自点了点头。 史蒂芬意外地看着徐翘,正打算跟蔡安确认这个女孩的身份,却见她一把拎起手包转身离开。 门“砰”一声关上的刹那,蔡安在“追过去”和“联系程浪”之间选择了后者。 他毕竟只是个助理,追到人也拦不住顶头上司的女朋友。 他慌手慌脚地拨通了程浪的电话:“小程总,出事了!” 徐翘火冒三丈地在酒店门口拦了一辆的士,坐上车后座,听到司机问她去哪时却愣了愣。 不知道,她不知道去哪。 只是觉得有气要撒,只是觉得没法留在那个跟程浪卿卿我我过的地方,可她真不知道这异国他乡的,她能去哪。 司机抬眼看着后视镜,用英文说:“女士?” 她抬起头望向后视镜,在对上司机疑问的眼神之前,先一眼看到自己红肿狼狈的嘴唇。 程浪昨晚根本是不管她死活地在亲她! 本来还以为是自己魅力太大,现在一想,她到底是他女朋友,还是他的药? 手机传来震动,显示狗男人来电。 徐翘烦躁地摁了关机,跟司机说:“先沿着主路往前开吧!” 伦敦冬季多雨。的士开出去小半个钟头后,头顶乌云遮天蔽日地聚拢起来,正当中午,天空却阴沉得像即将入夜。 沁凉的雨丝很快飘落下来。 徐翘呆坐在后座,看着这雨从一丝一丝顺风而落,到渐成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打在车窗上。 雨刷器越刮越快,司机行车速度却随之变慢,过了会儿,向后座发问:“女士,再往前就没有路了,接下来朝哪里行驶?” 她瞟一眼外面糟糕的雨势,还没拿定主意,又听司机说:“从十分钟前开始,后面就有一辆车跟着你,女士。” “随它去,”徐翘不回头也知道是谁,闷闷地道,“前面右拐继续开吧。” 司机打了转向灯,或许看出她情绪不佳,心有不忍,又或许发现尾随她的是辆豪车,猜测她身份不简单,所以热情地问她要不要听音乐。 她说随便。 司机又问她是不是中国人。 她说是。 然后一张中国CD响起来:“每条大街小巷,每个人的嘴里,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 徐翘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 她都这样了,还恭喜恭喜呢? 司机透过后视镜发现情况不妙,解释道:“中国新年快到了,听说这是庆祝新年的歌……女士,如果你不喜欢这个,那么我为你换一首歌?” 徐翘揩着眼泪道:“我都这么不高兴了,你的音响凭什么那么高兴?” “我马上为你换一首悲伤的歌。” 司机调换着歌单,还是选择了中文歌曲。 很快,一首悲伤中带着一丝温暖,沉重中带着一丝希望的歌响了起来:“分手快乐,祝你快乐,你可以找到更好的……” 雨势渐小,比起狂风骤雨,窗外此刻剪不断理还乱的淅淅沥沥更应了这首歌的景。 徐翘抽泣得越发起劲,母语脱口而出:“这车简直没法坐了――!” 司机虽然没听懂她说什么,但悲伤不分国界,他多少从她的语气里感受到了共情,问道:“女士,需要为你停车吗?你已经走了很远。” 这一提醒,让徐翘看向了计价器。 还在持续往上跳的数字叫她瞬间清醒过来。 伦敦的blackcab也太贵了,连散心都散不起,她是什么绝世小可怜啊。 徐翘郁卒地抽抽鼻子:“靠边停吧!” 车拐到临时停靠点停下,徐翘低头从手包里掏钱的时候,忽然感到车窗外扫下一片阴影。 与此同时,前座车窗被敲响。 司机开了门锁和车窗。 前边蔡安向司机递去一张大额英镑,表示不用找零。 程浪拉开了徐翘这侧的车门,撑着一把十六骨黑色长柄伞,弯下身,朝她伸出手。 徐翘无视了这只手,走下去恶狠狠地瞪着他:“跟着我干吗?” 程浪有一瞬间的窒息,因为发现她刚刚哭过。 蔡安静悄悄地退到远处,的士也很快开走。 偏僻的小巷里,这一方伞下,除了雨滴落在伞面的声音外别无他响,连呼吸都很静默。 “想和你解释。”程浪皱眉看着她,抬手想去擦她眼角的湿润,被她躲开。 “我让你解释的时候,你都能诓我骗我,连跟我表白的过程也满嘴谎言,现在你会和我说实话吗?” 徐翘在说程浪跟她提出交往的那晚。 如果她从头到尾没问起过这事,那么他缺少契机说明也情有可原。可她当时明明给过他机会坦诚。 程浪沉出一口气,郑重道:“我保证,从这一刻开始,我说的每句话全都属实。” “好,那你就说说看。你说你要解释,解释这个词是为了误会而存在的,你意思是我误会了你,意思是史蒂芬的话完全颠倒是非黑白,是吗?” 程浪沉默了。 “你说呀!”徐翘绷着眼泪催促他。 “我不否认,对于谈恋爱这件事,对于你,在一开始,我曾经有过不单纯的想法……” 徐翘点点头,听明白了,看他斟酌用词艰难,替他说了下去:“但后来,你觉得比起治病,我更重要?” “是。”程浪点头,但并没有松一口气。 因为他已经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她说得对,解释是为了误会而存在的,误会可以用解释消除,但错误不可以。 他犯了错,不能只用几句解释轻描淡写带过。 果不其然,徐翘继续问:“那你分得清这个‘曾经’和‘后来’的界限在哪时哪刻吗?如果你分得清,为什么不在确定心意的时候就告诉我真相呢?” 程浪答不上来。他确实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这样的沉默看在徐翘眼里就有些伤人了。 他自己都分不清的事,却让她去相信?徐翘的眼泪断了线地落下来:“分手!我要分手!” 程浪觉得自己胸臆间的压抑比发病时更难受。他的能说会道,在她因为他哭的这一瞬间土崩瓦解。 他选择性地忽视“分手”这两个字,上前抱她,一手撑稳伞,一手把她揽进怀里,揉她的背脊,像是想让她暖和些:“你别哭,外面很冷,跟我回去好吗?” “不好!”徐翘使了劲去推他。 程浪怕她反伤到自己,不得不放开她:“那你想去哪里?” “我要回国,你把护照给我。” “别这样。”回国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大不了,但程浪有预感,如果真的放她回去,如果这件事不能在伦敦当场解决,结果可能会陷入无法挽回的境地。 “你想把我捆在伦敦?小程总,限制前女友的人身自由可太不入流了吧?” 这个称呼让程浪微微一滞。 “我只是不希望你在气头上做决定,你可以对我不公平,但别对自己不公平。”他闭了闭眼,“明天,如果明天这个时候,你还是同样的想法,我会把护照给你,你至少考虑一天,行不行?” “行。”徐翘并不觉得二十四小时会让她改变什么想法。 程浪拿出手机给她看:“我刚才联系过郁小姐,这里是她在伦敦的住处,如果你不想跟我回去,住在她那里好吗?你一个人我实在不放心。” 徐翘没想到,她又在最落魄的时候回到了郁金那里。 郁金在伦敦住的不是酒店,而是民宿,刚好有两间卧室。她没问徐翘和程浪为什么吵架,看她这狼狈样,大概知道不是小事,所以给她留了私密空间。 下午,郁金去珠宝协会参加交流会,徐翘实在没这个心思,一个人窝在民宿无所事事。 程浪承诺她说,如非必要,他不会打扰她,让她别关机,免得其他人有事找不到她。 她回到民宿恢复冷静之后,倒也觉得犯不着这样闹脾气,所以重新保持了通讯通畅。 一打开手机,就看到朱黎发消息问她除夕回不回国。 她一下没忍住,跟她说,她跟程浪分手了。 朱黎一通电话打了过来:“怎么回事呀你们?” “就……” 徐翘觉得女人真是水做的,眼泪居然怎么都流不停。她还没开口就先哭,哭了一会儿,对面朱黎都慌了,从猜测程浪劈腿,到猜测他其实是个骗婚的gay。 “不是啦!”徐翘被她惹得又哭又笑,但不能把程浪的隐疾说出去,只好简单概括,“反正是他骗了我一件事。” “哎哟,只要不是原则性错误,也别说分就分啦!” “什么叫原则性错误?” “就我刚刚说的那两种啊,劈腿和骗婚。” “那如果是我发现,他其实可能没有那么认真地喜欢我呢?” “果然是第一次谈正经恋爱的小姑娘,你这个问题问得可太小清新了……”朱黎被她问懵了。 “这个问题很重要啊!”徐翘争辩。 “OK,如果你对他是认真的,那确实很重要。” 徐翘当然是认真的,而且刚好最近发现自己很喜欢程浪,所以今天这出对她来说才更加晴天霹雳。 “那要真跟他过不下去了,你回国呀!”朱黎说。 “我护照被他扣了啦!”徐翘揩揩眼泪。 “什么?”朱黎惊讶,“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这男人居然敢限制你人身自由?” 徐翘把程浪的意思解释了一下。 “那你就算买最近的机票,可能也得在飞机上过年了G。”朱黎听着都有点于心不忍。 “随便吧,”徐翘一身葬爱非主流气息,“一个人哪里过不是过。” 徐翘一整晚几乎没睡着。 翌日中午,二十四小时一到,拿起手机就给程浪发消息,只打了两个字:「护照。」 对面迟迟没有回应。 半小时过去,徐翘拨了他的电话,刚被接通就骂:“说好二十四小时还我护照,你这样耍无赖就没意思了啊!” 对面在一阵死寂过后,试探性地发出一声:“弟妹?” 徐翘移开手机看了眼,又把手机挪回耳边:“江总?” “是我。”江放“嘶”了一声,“那什么,你跟浪总吵架了啊?” 徐翘没正面答:“他手机怎么在你这儿?” “悖他昨晚拉我喝了一夜酒,喝糊涂了,这会儿睡着呢。” 64 64 挂断徐翘的电话后,江放看着酒店套房客厅里一堆横七竖八的空酒瓶,头疼地挠挠后脑勺,推了推沙发上的人:“浪总?” 程浪没醒。 江放又推他一次:“程浪。” 程浪皱起眉头,依然没太多反应。 “哎,徐翘来了!”江放喊。 程浪蓦地睁开眼来。 “操。”江放只是随口一试,简直不敢相信这种“恋爱化学反应”真会发生在程浪身上。 毕竟在徐翘这通电话打来之前,程浪一整晚都在闷头喝酒,根本没提自己买醉的原因。 江放虽然心有怀疑,却实在难以相信――为女人借酒浇愁,这还是浪打浪的程家二公子吗? 程浪从沙发上撑坐起来,神情从混沌慢慢转至清明,眉头拧成个川字,瞥向“狼来了”的江放。 江放耸耸肩:“别骂我,我又没骗你,刚来了电话。”他拿起程浪的手机晃了晃。 程浪接过手机,看一眼时间,又去翻微信消息和通话记录,哑着嗓子问:“她说什么了?” 江放轻轻“嘶”了一声,有点不忍心说,叹息一声:“你是不是老在外面搞七搞八啊,在人小姑娘那里信誉也太低了,人家听说你喝多,一丝同情不带有的,直接让我转告你说,别使苦肉计,她只要拿回她的护照。” 程浪沉默地坐在沙发上揉眉心。 江放瞅瞅他这死气沉沉的脸,试探道:“我刚听她说什么二十四小时,你这都拖延一天了,想出法子没呢?” 程浪没说话。 昨天希望她考虑一天,确实有拖延的意思。 这些年来,除了面对顽固的心理疾病,他处理任何事一直都是游刃有余,稳操胜券。就像他跟徐翘说的那样:他从来没输过。 所以他以为二十四小时,足够他想到应对这个状况的对策。 但事实证明他错了。 或许感情也是一种不受人掌控的心理疾病。他的确“可以”用苦肉计,但他“无法”用出苦肉计。 跟徐翘分开后,他眼前不断浮现出她在雨里哭的样子。他真的没办法再用那样高高在上的计谋去诱哄她。 所以最后他只剩束手无策――眼睁睁地,清醒地看着自己束手无策。 “不是吧浪总?”江放不知内情,以为两人只是小矛盾,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女孩子嘛,生气了就哄一哄,伤心了就宠一宠,闹分手了就三跪九叩地叩一叩,多大点事呢?” 程浪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进卧室,打开了行李箱的密码锁。 听到民宿门铃响的时候,徐翘正在吃外送午餐。 郁金在伦敦还有一些工作行程,虽然担心她,却也没法专注地待在民宿,所以她暂时是一个人。 徐翘从昨天起就食欲大减,本来还挺萎靡不振,刚刚听到程浪整幺蛾子,觉得辣鸡狗男人不值得她饿肚子,一气之下就叫了份超豪华海鲜大餐来大快朵颐。 民宿钥匙只有一份,为防她需要出门,留在了家里。所以听到门铃响时,她还以为是郁金。 因为吃螃蟹弄脏了手,费了些功夫擦拭,徐翘着急开门,没仔细望门镜,直接摁下了把手。 然后她就看见了程浪,以嘴角沾着咖喱的模样看见了程浪。 当然,她自己并不知道。 程浪一愣之下,凝重的脸色忽然露出自己也没料想到的笑意。 很奇怪,作好了被扫地出门的准备,心情应该很糟糕,可看到她,那些低气压却会被雀跃取代。 “在吃饭吗?”他尽量保持轻松地笑了笑。 徐翘对他的到来皱起眉的同时,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没觉得哪里透露了这一讯息。 程浪抬手,拿拇指轻轻擦了下她的嘴角。 徐翘刚闪躲开去,他已经一触即离地收回了手,解释道:“沾了咖喱。” “……”真是尴尬。她今天吃的还是绿咖喱,还好嘴巴已经消肿,要不这模样得更滑稽。 徐翘嗅见他身上的酒气,压下那种不自在,摆出对峙的架势:“我的护照呢?” 程浪朝身后那辆商务车打了个手势。 助理和司机搬下四个行李箱,一路推进庭院。 “我睡过头了,不是故意耍赖。”程浪指着其中一个较小的箱子说,“你的护照在这里面,行李我整得有些匆忙,你检查看看有没有少。” “我只要护照,不用行李。”徐翘撇开眼不看他,冷冷道。 这些行李几乎全是他送她的东西。他理解她此刻泾渭分明的态度。 他默了默道:“别跟我分得那么明白好吗?” 徐翘不说话,蹲下来打开行李箱,从里面翻出护照,然后重新阖上箱子,对程浪身后的助理和司机说:“麻烦你们再搬一次了。”又看向程浪,“国内那些,回国再算吧。” 她说着就要把门阖上,程浪抬手挡住门沿:“能不能给我十分钟时间?昨天有些突然,我没把事情原委说清楚,我想跟你好好道一次歉。” “不用,心意收到了,小程总慢走。”徐翘耸耸肩。 程浪的手依然挡在门沿。 “放手。”她看着他。 程浪一动不动。 “那我关了。” 徐翘一把推上门,临到夹着他手,见他还不躲,她猛一个急刹车拉停了门,提高声道:“这样死缠烂打有意思吗?” “我只想要十分钟。”程浪坚持道。 徐翘看着他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这个眼神真像哀求。 一种烦躁的情绪涌上了心头,徐翘撇开眼深呼吸。 正是陷入僵局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女声远远传来:“哇,干吗呢,你俩别是要和好吧?那我这趟白来啦?” 徐翘一愣,抬起眼来。程浪也回过头去。 朱黎一手一个行李箱,正站在院门外看着两人。 徐翘差点感动到飙泪,捂着嘴道:“你怎么一声不响来了啊?” 朱黎推着箱子走进来,瞥瞥程浪:“你确定要我当着他的面讲?” 徐翘摇头,用赶客的眼神看向程浪:“小程总?” 程浪看了眼朱黎手里的箱子,明白了。 徐翘买最近的机票回国,就意味着在飞机上度过除夕,朱黎是来陪她过年的。 他松了口气,点点头:“那你们聊,我先走了。” 把朱黎迎进门后,徐翘抱住她呜哩哇哩好一通发泄,发泄完了,嘴里彩虹屁吹得满天飞:“男人如衣服,闺蜜如手足!朱家的女人太飒了!” “哎,不过你家里真没意见啊?除夕抛下长辈陪我过年,你那哥哥爸爸伯伯别是把我骂成红颜祸水了吧!” “你看小朱总像是处理不好这种问题的人吗?陪他们吃了个早午饭过来的,长辈该拜访的提前拜访了,小辈的礼物红包也都到位了,一切好说。”朱黎摊手,“除夕年年有,你这锦鲤一辈子难得遭那么一次两次难,说什么也得以你为重不是?我有种预感,今天陪你过年,来年我肯定大发。” 徐翘一边感动一边跟她推推搡搡,笑骂她见钱眼开。 “那我们晚上怎么过啊?”徐翘笑完后问。 “失恋算个屁,没有什么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流汗解决不了的……” 徐翘震惊地躲远了看她:“你不会要带我去找那个吧?” “哪个?”朱黎一挑眉。 “就‘嘎嘎嘎’的那个啊。” 朱黎思索着缓缓眨了眨眼:“哦,你想的话,姐姐带你走个南闯个北,探索一下风月人间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说的是火锅。” “……”徐翘呵呵一笑,“我说的也是火锅啊,笋干老鸭煲嘛!” 等郁金傍晚忙完工作,三人在火锅店会和。 郁金定居意大利后,鲜少正式过除夕,这日子出差,原本倒也没什么伤感的,只是三个中国女人凑到一家中式火锅店,感受到店里的年味,多多少少勾起些情绪。 比起一般餐厅,火锅店的气氛相对热闹一些,大厅里时不时飘来几句中文,会听到诸如“压岁钱”“正月初一”“走亲戚”这样的字眼。 考虑到徐翘的境况,郁金和朱黎自动屏蔽了这些话,都绝口未提家人,当然,也没聊起程浪这个扫兴的男人,全程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三人坐在靠窗的位子,窗外就是伦敦的夜景,车水马龙,流光涌动。 酒过三巡,可能是酒精的催动关系,徐翘话多起来,在朱黎说到“一会儿要不要放烟花啊我请客”的时候,突然接了一句:“我今天本来答应了他妈妈,要去他家吃饭的。” 朱黎和郁金像被摁下死亡按钮,悄悄对视一眼。 虽然分手了,但对于程浪的隐疾,徐翘还是牢牢守好了秘密,所以朱黎和郁金始终不知道两人矛盾的根源在哪,只是看她这么伤心,又说受了骗,自然而然地站在她这边。 “悖都分手了,这种答应过的事当然不作数啦,难道你还特意陪着他去假恩爱,安抚他家人啊?这么委曲求全像话吗?”朱黎拿手肘轻轻一撞郁金。 郁金接话:“是啊,翘,处理好这些事是他的责任,你就不用操心了。” “哎哟,我不是替他操心啦,只是觉得他妈妈对我挺好的,之前还给我拉票,有点对不住人家空欢喜一场……” 虽然现在看来,或许这份好里,也有把她当成自家儿子救命药的成分。 “得了,我对你不好吗?以后我也给你拉票。”朱黎给她倒了杯酒,正要说“来来来一口干”,余光忽然瞥见隔壁一个女人妖妖娆娆地在隔壁桌坐下,朝这边看了一眼。 朱黎感觉到这一眼的不对劲时,徐翘也似有所觉地望了过去。 这一望,她微微一愣。 她记得这个女人。是那天在程浪母校坐观光车时遇见的,跟司机提出要搭车,还给程浪抛媚眼的那位。 而此刻女人眼底饶有兴致的神色,带着让人非常不适的针对感。 一次是巧合,两次就不是了。 徐翘直觉这个女人跟程浪有复杂的关联。上回应该并不是他们的初遇。 但程浪没告诉她这个女人的底细,眼下盲目主动出击,可能反而让自己陷入被动。 于是徐翘只是面带疑问地看着对方,没有多余的动作。 朱黎和郁金明显感到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后,擦出了战争的火花。 但她们不知内情,同样不好随便插手。 终于,在几秒钟的对视后,对方率先拿起服务生刚倒上的酒,起身走了过来,笑着用中文道:“你好,我们见过的,我记得你,你是程先生的女朋友。” 这仿佛掐着嗓子在说话的感觉,让朱黎起了点鸡皮疙瘩。 什么路数,好嗲。 徐翘晃了晃高脚杯里的酒液,拿着酒杯站起来,暂时没有否认这个身份,点点头道:“你好。” 然后等着对方的下文。 她这高贵冷艳,过分沉得住气的模样,显然让对方有些错愕。 毕竟换作一般女人,这时候可能就得不光彩地跳着脚质问她意欲何为了。 “我来敬个酒。”对方在短暂的僵硬过后举了举酒杯,话说得干干巴巴。 徐翘笑着把高脚杯往回收了收:“想给我敬酒的人很多,不知这位小姐以什么身份来敬我。” 对方思考片刻,笑着道:“以过去,敬现在?” 徐翘的脸色冷了下来。 朱黎瞠目。 以过去敬现在?卧槽这是程浪前女友吗? 还没来得及看见徐翘反击,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服务生一句“先生您几位”,下一瞬,眼前一道黑影晃过。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突然上前拎起这女人的衣领,使了狠力掐着人一把死死摁在座椅上。 “啊――!” 酒杯摔落,桌椅翻倒,四面众人惊呼。 徐翘惊诧地看着这一幕,大脑一片空白。 江放匆匆赶来拉人:“程浪,你疯了!” 程浪手上力道不减反增,双眼血红地俯视着手下的人,额角青筋暴起。 这么多年的折磨,直到刚刚,看到这个男人不怀好意地站在徐翘面前,他想他可能是疯了。 65 65 程浪五指用力到骨节发白,攥着那截衣领,把人拎起来狠狠砸向一旁的玻璃酒柜。 “砰”一声闷响,四面客人尖叫成一片,纷纷躲闪。 江放眼看这么下去要出事,连拖带拽地拦下程浪,咬着牙低声提醒他:“你这是要闹出人命吗!” 徐翘也从傻眼中回过神来,虽然不明白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她记着一件事――程浪不能碰女人。 她回过头去观察他的状态,发现他被江放扯着的手臂正在细微颤抖,脸色也渐近苍白。 “怎么回事啊你?”江放气喘吁吁地拉开程浪后,质问他在干什么。 这一句质问让徐翘意识到,江放似乎也不知道程浪的隐疾。否则他的第一反应,应该是把程浪拉离现场,避免他的异常被人发现。 场面混乱失序,服务生赶来救场,有围观者对这边指指点点,甚至拿起手机拍摄视频。 徐翘脑子里一团乱,很多念头同时闪过,比如,如果程浪的隐疾暴露在公众视野中,会对他造成怎样恶劣的影响,如果程浪在公共场合施暴的视频新闻传了出去,又会对程家乃至兰臣造成怎样恶劣的后果。 不论如何,当务之急是把程浪带走。 眼看他额头的汗越来越密,徐翘上前挽过他的胳膊:“你跟我来!”然后回头低低嘱咐江放,“帮个忙收拾烂摊子!” 徐翘扶着程浪就近走向洗手间,在盥洗台前停下来,支开服务生。 程浪手撑在盥洗台边沿平复呼吸,一言不发。 徐翘抬起手,临要拍到他的背脊又顿住,想这该不会加重病情吧,站在旁边没敢动他,从消毒柜拿了条毛巾递给他。 程浪接过温热的毛巾,脸上慢慢恢复血色,看向她:“对不起。” “得了,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徐翘有点烦闷,一脸纠结地看着他,“那女人也没对我怎么样,你这……闹那么大怎么收场啊?” “不用担心,有人会作好善后。”程浪对她笑了笑,拿毛巾擦拭掉额头的汗,抬抬下巴,“我出去跟你解释详情。” 到了这节骨眼,的确需要听听他的解释了。 徐翘闷闷地点点头,和他走了出去。 同一时刻的大厅,第一时间从停车场赶来的程家助理迅速与餐厅沟通完毕。服务生们将周围客人安抚着清场到一边,照程家的意思处理善后问题。 朱黎和郁金面面相觑地看着蜷在地上起不来,嘶嘶吸气的女人,谁也没动手去扶。 江放其实也不想扶。以程浪的风度与教养,要不是真踩着他雷区了,能动这个手吗? 那肯定是个作恶多端的女人啊! 但人家好歹是个女人不是? 江放叹息一声,头疼地看了眼地上,上前架着人胳膊,把她搀起来,没什么诚意地应付道:“没事吧?” 对方还没答,一声尴尬的布料撕裂声忽然响起:“嗤――” 几人齐齐一愣,朝声来处看去。 “啊――!”朱黎和郁金双双捂上眼。 “卧槽!”江放手一抖,吓得把人又扔回了地上。 与此同时,徐翘和程浪前后脚走过拐角。 徐翘刚惊愕地看到这一幕,就被程浪一把揽进怀里蒙上了眼。 眼前一片漆黑,她飞快颤动着眼睫,回想刚刚目击到的画面。 那女人倒地后,裙角好像被玻璃酒柜的柜门缝隙勾住了。江放把人搀起来时不太耐烦,力使得直接又干脆,导致整条半身裙被撕扯着褪下来,然后打底袜就暴露了。 而那打底袜的裆部,赫然是一大包……属于男性的物什……? 那是个带把的女人? 不是,女人怎么会带把呢? 那这是个带把的男人? 不是,男人本来就带把啊。 所以他根本就是个男人? 饶是徐翘自认见过世面,也没见过这样“大”的世面。 她被动而呆滞地靠在程浪怀里,倒抽起一口凉气。 程浪垂下头,轻抚她的背脊,不断低声重复着:“没事,没事……” 另一边,江放魂飞魄散地跳着脚,看着那男人拿起裙子碎片,一瘸一拐地落荒而逃。 朱黎和郁金摸了摸手臂上泛起的鸡皮疙瘩。 江放不停原地踱步,爆着“卧槽卧槽”的粗口来平复内心的震惊。 “浪总,她,不是,他?”江放走过来语无伦次地表达疑问。 程浪对江放“嗯”了一声,肯定了他的意思,然后松开惊魂未定的徐翘,拉起她的手往外走:“我先带她出去,你照看着点她朋友。” “哦,行,你放心。”江放点点头,目送程浪和徐翘离开。 徐翘一路心不在焉地跟程浪坐进车后座,刚才那让人大跌眼镜的一幕始终在脑海里挥散不去。伴随着这一幕而来的,还有很多关于程浪和那个女……不,那个男人的疑问。 难怪程浪今天中午跟她说,自己还没解释清楚原委,希望她给他一些时间。 她当时还以为他要甜言蜜语地编故事,没想到这里头确实藏了好大一出来龙去脉。 程浪没让司机发动车子,叫人先下去。 等车里只剩了两人,他伸手探了探徐翘冰凉的手背,皱皱眉:“吓到了吗?” “有点……”徐翘抽抽嘴角,“怎么回事啊到底?” 程浪沉默片刻,慢慢地说:“那是一位异装癖患者,有一些激素上的疾病,第二性征不太明显,喉结、声音等各方面都缺少男性特征,可能是因为这样,青春期长期受到旁人嘲讽,导致了一定程度的心理扭曲,他后来反而故意服用雌性激素药去扮演女性。” “所以你们早就认识?” “认识,不过刚认识的时候不清楚这些,是我出事以后,我家里人调查他,才了解到他的疾病状况。” “出事……”徐翘的双手紧紧攥着扭在了一起。 “当年他曾经以女性身份接近我,”程浪说到这里顿了顿,“我对他有过好感,至于原因……” 他回想得有些费力:“客观来讲,他的女性扮相确实符合不少男性的审美,而且或许是男性更懂男性,他也擅长在话术上投机取巧地博得男性好感。”他叹息似的笑了笑,“我从小家教森严,爷爷规定我上大学之前不许谈恋爱,怕我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出身,沾了这些容易玩物丧志,所以我也不是一开始就很懂男女关系的门道,起初没注意到那些疑点。” 徐翘几乎是胆战心惊地听着他在讲话,感觉自己的心跳随时可能提到嗓子眼。 “他为掩藏性别,一直和我保持若即若离的态度,我从小被要求做绅士,当然也没跟他肢体接触,所以几次之后,朋友见我过分恪守礼节,看不过眼,在一场派对上起哄,把他推到了我身上。” 徐翘死死憋住了那口冷气。 她的指甲抠到座椅,发出奇怪的声响,程浪反过来安慰她似的笑了笑:“没什么大事。” 然后他精简了叙述:“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接触,我发现了他的性别。这就是我患病的契机。其实跟我一样的受害者不少,但好像只有我变成这样。心理医生分析,这跟我性格和经历有很大关系。” 这事放到一般人身上未必造成那么大的阴影,但心理疾病的形成包含多方面因素。 程浪青春期时在两性关系上受到长辈的严苛约束,在这方面过于封闭,加上他从小顺风顺水,从未遭受过打击,性格又格外强势,好面子,所以这件事在他潜意识里成了重大的挫折经历。 在那场派对上,他甚至若无其事到了最后。 其实哪怕他当时对任何一个人讲了出来,它也不至于变成一个致病的症结。 但他绝口不提,而偏偏事发后,因为同校,他仍然跟对方低头不见抬头见。对方的存在时刻提醒着他这段遭遇,这症结自然一直解不开。 “对不起,之前实在说不出口,一直没告诉你。”程浪对徐翘郑重道。 徐翘低下头默默看着鞋尖,鼻子有点发酸,她平复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点了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那他后来还有骚扰你吗?” “没有。”程浪解释道,“我父母得知我的病情后,通过一些手段把他调离了学校,让他去其他国家当交换生,直到我毕业,他都没再回伦敦。前几天在学校偶遇,算是我确诊之后,他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 “那刚刚在餐厅,他想做什么?他跟踪了我吗?” “不至于,能跟踪你的是我。”程浪笑了笑。 “……”徐翘觑了觑他。 “我是想看看你晚餐吃得好不好,跟过来之后发现了他。他大概是路过附近看到你,临时起意进来的。应该没什么特别目的,只是想膈应我们。我父母当年强行把他送出国,他心里多少有怨恨。不过你放心,这是唯一一次让他打扰到你,以后我会派人看好他。” “就不能把他送进精神病院吗?这种人已经危害社会了啊!”徐翘气得胸脯一起一伏。 “没达到这个标准,而且受害者大多跟我一样不愿声张,大事化小,毕竟这种事闹大了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徐翘沉沉叹了口气。要不是现在跟程浪的关系有点不尴不尬,她得磨着牙喊气死气死气死了。 “不过……”程浪话锋一转,看向她,“其实我现在有点感激他。”徐翘一愣。 “如果不是因为他,我未必会在那样一个时机遇到你,我觉得不亏。”程浪笑着自顾自点点头,重复道,“仔细想想,真的不亏。” 徐翘不知道是怎样的计算,能让他在这么多年的痛苦折磨和她之间,比较出一个“真的不亏”的结论。 车里的气氛从公事公办式的解释,变得有些暧昧。 徐翘渐渐觉得如坐针毡:“我……那什么,朱黎和郁金还在等我,我去找她们会和了。” 程浪抓住她的手腕:“等我把话说完好吗?” 她僵硬地看着他:“你都解释完了呀……” 程浪摇头:“你昨天问我的问题,我还没答你。” 徐翘皱皱眉头,像是没懂他指什么。 “你问我,分不分得清自己是从哪时哪刻起,认为你比治病更重要。”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了,程浪把手收回来,“我以前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昨天回去以后想了很久,觉得应该有答案了。” 徐翘暗暗吸了口气,没有打断他。 程浪继续说:“答案是,我确实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 “……”那你现在是在水字数吗? 徐翘抬手就要去拉车门。 程浪笑着拦了一下:“你听我说下去。” 徐翘耐着性子坐回来,一脸有屁快放的表情。 “我分不清这个节点,但我回忆起一些细节。”程浪回想着说,“比如,其实在收费站第一次看见你打瞌睡,我就觉得你很可爱。” 徐翘摸摸鼻子,瞅他一眼,脸上的不耐烦少了些。 “虽然后来考虑到你不适合我,但我从来没觉得你的性格本身有什么不好。尤其在国展中心看见你甩赵宝星小姐耳光,现在回头想想,我对这件事的态度,反而应该是欣赏。” “你欣赏我当泼妇?”徐翘瞠目。 “不是这个意思,”程浪笑起来,“是欣赏一个女孩子能有这样果决的作风。大概就像,在事业上欣赏那些执行力非常强的部下。当然,我当时在回避你,所以潜意识同样回避了这种欣赏。我也是昨天才意识到这点。” 徐翘眨眨眼,对这个答案勉强算是满意。 “还有我一直没跟你提,之前你生理期,在我的车后座留下过血迹,我发现以后知道自己错怪了你,原来那天在西江府,你不是故意抱我。” “那你也不来跟我道歉!”徐翘气鼓鼓地提高了声。 “对不起,我那时候以为可以用其他方式弥补你,比如清退梵翠的专柜。” 徐翘一愣:“所以这事确实是为了我做的?”她当时还以为自己自作多情,赏了他一杯盐水呢。 “起因是你,顺带也在集团发挥了些作用,只是我当时没愿意承认,自己跟自己也没愿意承认。” “哗,”徐翘看着他感慨,“你的面子是比黄金还贵咯!” “从前是,”程浪点点头,“所以我今天什么都不要了。” 徐翘微微一怔,双手扣紧了座椅。 “我以前确实做得不好,很多时候我不肯认,所以常常拿‘治病’这个借口说服自己对你好,也因为这样,我没办法整理清楚你想知道的那个节点。但要说对你的好感是从哪时哪刻起,我回忆到的所有细节好像都在证明,如果这个问题非要有个答案,它应该是――第一时,第一刻。”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底像落了星星一样灿然动人。 徐翘的心跳隐约间漏了一拍。 “在那之后,虽然理智上拒绝你,疏远你,但我必须承认,我对你的好感其实始终不减反增。”程浪默了默,侧过身来,认真仔细地看着她。 “今晚跟你说的这些话,讲的这些事,已经是完全坦诚后的我。” 他摘掉了面具,卸下了铠甲,放弃了所有的架子,承认了全部的心动。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原谅这样的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重新喜欢这样的我,我也不强求立刻得到你的答案,我想你可能需要时间仔细整理。”程浪笑着看她,压抑下抱她的冲动,退到前男友该在的位置,“你可以慢慢考虑,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就回来,好吗?” 66 66 两人在车里说话的时候,餐厅里,江放取代了徐翘的位子,让服务生收拾了食物残渣,拿了副新碗筷,可怜兮兮地涮起了餐桌上剩下的半盘牛肉。 程家人效率极高地作好了善后处理,餐厅已经恢复井然秩序。 江放本该离开,却因为程浪一句“照看着点她朋友”的交代愣是没走成。 虽然他觉得,对面两位女士看上去非常自立自强,根本不是“嘤嘤嘤吓坏了”的小姑娘,完全不需要他照顾。那么他就照顾一下自己饥肠辘辘的胃吧。 朱黎和郁金已经吃得七七八八,面对江放“给我吃点剩菜”的卑微请求当然不会拒绝,不过看对面人跟饿死鬼投胎似的模样,还是愣了愣。 “你们没吃饭啊?”朱黎跟江放好歹是去年在酒吧一起摇过色子的关系,稍微熟悉些,主动与他搭腔。 “你看浪总像是吃得下饭的人吗?”江放一边涮肉,一边答,“可怜我这大过年有家回不成,舍胃陪君子。” “哦,”朱黎点点头,“看不出来你们男人也这么腻歪。” 江放叹息着摇摇头:“我昨天本来要回国,被浪总拉了喝酒,心想赶不上飞机了,跟家里说一声,好家伙,我爸一听说我在陪浪总,下了死令,说我要是伺候不好浪总,敢回家过年,就打断我的腿。” “……”那你爸爸可真是高瞻远瞩,很懂人情投资。 江放眼看对面两人噎住,吃了几口,想起什么,问朱黎:“那你这也是家里的意思?” 朱黎想说她跟他那塑料兄弟情可不一样,话到嘴边,也懒得说矫情话,耸耸肩说:“陪锦鲤,攒人品,求来年财源滚滚咯。” 江放搁下筷子,一脸“幸会幸会”的表情,举起酒杯:“同是天涯沦落人。” 朱黎嘴角一抽,拿起酒杯跟他随意碰了一下。 江放一杯酒下去,继续风卷残云。 郁金张望了眼楼下那辆久久没有动静的车,低声问朱黎:“看样子会和好?” 程浪和徐翘离开后的第一时间,三人头碰头地分析商量了一下情况,关于两人的分手原因,猜测出了一个一致认同的版本――估计是徐翘误会了程浪跟刚刚那个“女人”有什么关系,而程浪又因为对方实则是个男人,难以启齿去解释这件事。 现在好了,真相大白,在三人看来,问题应该解决了。 朱黎还没答,江放先感慨:“再不和好,我这家都回不去了!” 朱黎瞥他一眼:“谁叫你们浪总欺负我们锦鲤妹妹,活该。” “哎不是,我说句公道话……” 江放把程浪这两天的状态卖了个干干净净,又说:“今晚他本来要回家吃年夜饭,思来想去放心不下徐翘,我说那你使点手段,把人弄到家里来嘛,他不肯,说他不想拿自己身上的任何钱权光环勉强她。我说那你去找她呗,然后我们就来了这里。结果你们猜怎么着,他打听到你们的餐桌号,让服务生给他安排一个能够看到你们,但又不会被你们看到的位子。” 江放一脸服气:“这不有病吗?我问他干吗呢?他说他就想看看徐翘,但又不想她因为自己的出现心情不好,没胃口吃饭。” 朱黎和郁金也惊了。这不是传说中的舔狗吗?有生之年居然见到活的了,还是一家里有“皇位”要继承的总裁。 江放最后总结陈词:“平心而论,我真没见过浪总这个样子,一个男人,面子尊严通通都不要了,那是真豁出去了啊,你们也别太苛刻了嘛。” 朱黎“啧”了一声,倒不是同情程浪,就觉得双方其实都有情有心,这么着挺难受,点点头道:“那但愿浪总这会儿能哄得我们锦鲤妹妹满意。” “怕就怕浪总现在卑微得不敢行动啊,”江放搁下筷子,“哎,要不咱给他俩点个火助助攻?” 朱黎一挑眉:“我不做这么幼稚的事。” “这怎么幼稚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多他妈美好?” 江放巴拉巴拉地劝,说得朱黎烦了,敷衍答说先看看他俩什么情况。 于是三人就目不转睛盯着窗外楼下那辆宾利,盼着车子能够直接绝尘而去――那就证明程浪把徐翘哄好了。 然而众望所归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十分钟后,程浪下车,替徐翘拉开车门,把她送回餐厅。 朱黎扶了扶额。江放一搁碗筷。两人齐齐一脸“这春节假就得耗这儿了是吧”的生无可恋。 三秒后,江放摁着桌板,靠向对面:“两位女士,帮个忙吧?” 徐翘被程浪送进了餐厅正门。 服务生伸手一引,正打算给两人领路,程浪却跟徐翘比了个手势:“我不上去了,不打扰你吃年夜饭。” 徐翘看着他“哦”了声。 他说给她时间考虑,当真一改从前侵略式的作风,倒叫她有些不太习惯。 她摸摸鼻子,走上楼梯,几步过后回头看了眼,见程浪还在原地,对她皱皱眉:“小心台阶。” 她握着扶手,默了默说:“那什么,你家里今晚……” “放心,”程浪笑起来,“我好好解释过了。” 徐翘点点头,似乎想说什么,想了想又闭上嘴,回头上了楼。 餐桌上却只剩了郁金一人。 江放的去向不在徐翘关心的范围,她问:“朱黎呢?” 郁金清清嗓子:“她说除夕夜早早睡觉太说不过去了,去联系酒店开个派对房,晚点办第二趴,一会儿准备好了叫我们过去。” 徐翘还沉浸在程浪刚刚讲的那些故事里,也没察觉到郁金的神态有些微的不自然,点点头叫了份餐后水果,六神无主,有吃没吃地吃了几口。 结束晚餐后,徐翘催促朱黎问地址。朱黎说这会儿临时办趴有点麻烦,还在跟酒店沟通,让她和郁金先回民宿等消息。 其实因为晚餐时的插曲,徐翘今晚已经没什么玩乐的心思,但考虑到朱黎坐了十多个小时飞机特意过来,让她跟自己一起宅着无所事事未免太不够意思,所以答应下来。 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多,朱黎终于联系徐翘,发了个定位说万事俱备。 徐翘简单拾掇了一下自己,临要出门,接到了程浪的电话。 她愣了愣,保持一手拉门的姿势,接通了电话。 那头程浪没头没尾地问:“你要去维尔斯汀吗?” “你怎么知道?”徐翘翻开手机确认了一眼朱黎给的定位。 程浪有点头疼地叹了口气:“别去了,早点休息吧。” “嗯?” “江放也突然约我去那里。” “……” 徐翘花了一秒钟时间,用脚趾头想明白了这个狗血的套路――朱黎和江放打算把她和程浪分别约到酒店,然后双双功成身退。 她就说朱黎搞个小趴体怎么需要准备好几个小时呢,这是给她和程浪布置了一间情趣套房? 她搁在门把上的手放了下来,跟郁金说:“帮我和朱黎说一声,我不去了。”然后拿着手机转身回到卧室。 因为她没挂断,程浪当然也保持着电话畅通。 卧室房门关上后,听筒里只剩细微的电流声,沉默片刻后―― “你……” “你……” 程浪笑了一声:“你先说。” 徐翘酝酿了一下,问:“你干吗特意来提醒我?” 照程浪从前的作风,他完全可以假装没识破江放的诡计,将错就错地赴约。 反正设局的人是朱黎和江放,到时候徐翘发现上当受骗,也不可能怪到程浪头上。 “因为我说过,从今以后只跟你说实话。”程浪笑了笑。 徐翘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好像是有点酸。 她在床上坐下来,半晌给不出个反应。 程浪又解围,换了个话题:“一会儿等零点吗?” “不等了吧。”徐翘的心情实在有些糟糕,“想睡觉了。” “那提前新年快乐。”程浪依旧在笑。 “哦。”徐翘闷闷地应了一声,在程浪主动提出“挂电话吧”的时候,终于还是回了一句,“新年快乐。” 可惜这个新年的第一夜注定没法快乐。 徐翘一整晚都在做乱七八糟的梦,梦里没有她自己,从头到尾都是程浪和那位异装癖患者,还有他发病时苍白无助的画面,以至于次日一早醒来后,她总觉得这事还不算了结。 在她心里不算了结。 深思熟虑之后,她在正月初一的第一天,再次去了程浪的母校。 伦敦当地的学校自然不受中国节日影响,照常在上课。 徐翘本着碰碰运气的想法在学校里转了一圈,跟路人打听那位异装癖患者,最后踏破铁鞋无觅处,在学校咖啡厅窗外,看见他跟一位中国男性正面对面在喝咖啡。 两人看起来相谈甚欢。那中国男性看着对面的眼神明显产生了心动的神情。 这个中国男性完全是个跟她无关的路人甲,但徐翘心里却冒起了一股无名火。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移情。 透过这个男人,她好像亲眼目睹到程浪的过去。 徐翘站在咖啡厅外注视两人很久,直到那位中国男性起身去洗手间,她推门走了进去,问咖啡厅店员要了张便签纸,在上面用中文写了一句提醒,让对方交给洗手间里的男人,然后朝那位异装癖患者走去:“先生,请问我可以坐你对面吗?” 对方看到她显然吃了一惊,下意识瞥了眼周围,见这一句“先生”似乎没引起人注意,又恢复淡然,若无其事地笑着跟她招呼:“你好,找我有事?” 徐翘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先生,我不知道你的姓名,也不关心你是报着怎样的心态,这么多年至今仍在四处寻找目标男性,但我必须提醒你――你悲惨的遭遇让人同情,它却不是你加害他人,报复社会的理由,你这是在犯罪。” 他笑了笑:“把趣味说成犯罪,小姐,你有些夸大事实。当然,我跟程先生确实有过一段往事,所以我可以理解你对我的介意。” 徐翘撇开眼,好笑地点了点头。 她是对一个病人脾气太好了点。 她站起来,手轻轻摁在桌沿,微微俯身看着他:“真遗憾,这种挑拨离间的手段,我小学六年级就不用了。先生,请你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要作无谓的妄想――我是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介意一位精神病患者?” 对方脸色一白。 “还有,你可能对我的人设有些误解,”徐翘掸了掸衣袖,看着自己来伦敦之前新做的指甲说,“我不是那种有事没事嘤嘤嘤的傻白甜,我这双手,比我们程先生更黑更狠。” 她微微一笑,看向对面怔住的人:“如果你继续打扰我们的生活,法律治不了你,我治你。” 67 67(双更合一) 听说徐翘在学校的消息时,程浪正在家里书房挨训。 昨晚餐厅的乱子已被妥善处理,事发过程未以任何视频新闻的形式流传开去,但难免还是惊动了程家老太爷。 程宗岳一早把孙子叫到书房,对他不计后果的行事训了半天话,当然,也难免提到了徐翘。 “我听说,你是为了徐家那女孩出的头?”程宗岳坐在一把黄花梨藤椅上,手中拐杖点了点地,“家里不干涉你的恋爱自由,但你既然选择高调公开,就该是奔着结果去的。” 程浪接受了试探,没有否认。 程宗岳点点头:“如果是这样,爷爷还是多提醒你一句,你的结婚对象,不说为你添彩,起码不该有污点。这个女孩的家庭背景,我已经了解过,她和小烨曾经的关系,我也清楚了,你不用跟我解释,这是耳听为虚的偏见,我会有这样的偏见,其他人当然也会有,那么这就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所以我不认同她是你理想的结婚对象。刚好我听你母亲说,你们闹了些别扭,我以为就此斩断是好的。” 程浪笑了笑:“爷爷,您现在是在建议我,还是在要求我?” 程宗岳眉梢扬起:“建议又怎样,要求又怎样?” “如果您是在建议我,那么我想,我不会接受您的建议。” “如果我是在要求你呢?”程宗岳沉下声。 “爷爷,”程浪正色道,“您要求我当绅士,所以在昨天之前,我从没跟人动过手。” 程宗岳气得别过了头。 他的好孙子是在说,自己从小被要求当绅士,却为徐翘破了规矩,那么在徐翘的事上,他不会听从任何要求。 不论是建议还是要求,他的答案都一样。 程浪给一旁蔡安使了个眼色。 蔡安拿着平板上前来,翻到一份电子合同。 程宗岳阴沉着脸表示不想看。 程浪赔了老人家一个笑,亲手接过平板:“这是我年前跟隆岸敲定的并购案,您过过目?” 程宗岳有些意外地侧目看他:“你小子,不声不响吃下了老何家的半壁江山?” “签约仪式已经在筹备中,大概安排在下月月中。”程浪笑了笑,见程宗岳戴着老花眼镜拿起平板,勉强给了点好脸色,继续刚才的话题,“爷爷,我明白您的期许,但我不需要任何人给我助力。如果我得依靠婚姻来成就事业,我不认为这样的自己有能力继承兰臣,那我不如跟小烨一样,从今往后闲云野鹤。” 程宗岳觑觑他:“我教会你怎样先礼后兵,软硬兼施地与人谈判,是为了让你有朝一日跟我叫板吗?”程浪笑着摊了摊手:“实在是情非得已。” 蔡安正是在这时候,接到了徐翘的消息,冒死悄悄附到程浪耳边说了一句。 程浪皱了皱眉,抛下一句“爷爷,我晚点回来再听您训”就匆匆驱车赶去了学校。 但程浪得到消息已经迟了一步,路上又耽搁不少时间,赶到咖啡店时,事件已经发展到尾声。 推开店门的瞬间,里面传来一句:“我这双手,比我们程先生更黑更狠。” 程浪蓦然停在门口。 紧接着,徐翘的后半句话掷地有声地响了起来:“如果你继续打扰我们的生活,法律治不了你,我治你。” 程浪保持着推门到一半的姿势,静止许久没有动作。 他不知道怎样形容这一刻的感受。 以为自己一路匆忙赶来是为救场,他完全没料到这个结果。 他自小独立,永远居于人上,从没有过被人保护的需要和预期。 可是现在,有一个女孩子,她无权无势,无依无靠,她受过这么多苦,甚至被他欺骗那么久,却在应该憎恨他的今天,挡在他身前,为他举起了武器。 有那么一瞬,程浪觉得自己实在不够好。 她一无所有,却依然这样鲜活明亮。而他褪掉钱权、身份、地位附加的光环后,又剩下什么? 爷爷刚刚的话似乎颠倒了黑白,是他不值得徐翘的好。 一声“MayIhelpyousir”打断了他的静止,也让徐翘从对峙中转移了注意力。 徐翘转过头,对上了程浪复杂的眼神。 那是一种,好像在看买不起的稀世珍宝的眼神。 程浪在接触她的目光时恢复了自若的神态,推门到底走进来,轻轻扣上西装纽扣,将门襟褶皱整理熨帖,到她身边牵住她的手,微微侧头,笑着说:“宝贝,虽然我非常信任你的能力,但脏手的事还是交给我。”说着看了一眼对面人,“当然我想,他应该不会再打扰我们的生活。” 他嘴上是温文尔雅的陈述,眼里却是不含温度的警告,像是明确下了最后通牒。 对面人脸色铁青,似是又记起昨晚程浪下狠手的样子,背脊发凉地拎包起身。 “走之前,”程□□住他,“请你为昨晚,包括刚刚给我女朋友造成的不愉快道歉。” 对面人咬咬牙,匆匆朝徐翘鞠下一躬:“对……对不起。”说完疾步走出咖啡店。 “他刚刚欺负你了吗?”程浪等人走后问。 “没有。”她只是来给对方一个警告,本来也没打算干架,对方对她的战斗力始料未及,就算程浪不出现,也该落荒而逃了。 “这种层次还欺负不到我头上。”徐翘轻微地使了点力,抽了抽手。 程浪立刻松开她的手。 徐翘顿了顿又补充解释,“我刚刚说的话跟你没关系,什么我们我们的,也就是演演戏而已。”程浪一滞过后点点头:“嗯,那你也当我刚才的话只是演戏就好。” 这么百依百顺还怪别扭的呢。徐翘瞅他一眼:“那你能别盯我梢了吗?” “我尽量,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你在异国他乡,我不放心。” “哦,那从今天下午开始,你就不用看着我了。” 程浪眼睛微微一眯:“打算回国了?” “对啊。”她看着窗外答。 程浪沉默片刻,点点头:“昨天下午林助理给我打来电话,说工作室邮箱这几天前后接到十来封合作邀请的邮件,我针对你目前的情况,筛选过滤后留下了两个比较合适的项目,你可以挑选一个尝试看看。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私人订单,大多来自富人圈的太太小姐们,这个你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自由选择。” 徐翘把视线收回来,有些烦闷地看着他。 程浪猜到了她的想法:“你回国之后,生活上的决定我不干涉,但我希望你别因为我跟自己的事业过不去。工作室股东不只是我,还有郁小姐的份额,你在那里所有的工作条件,包括员工公寓的分配,没有因为私人感情而额外增加资源,这些都是正当的,你应得的利益。” “如果有一天你确实想要离开工作室,那也应该是因为你在事业上有了更高的追求,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单纯考虑到和我关系的改变。是我对不起你,你还一走了之荒废事业,这样不是太亏了吗?” 徐翘瘪着嘴“哦”了一声。 程浪笑了笑,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这就对了。这么优秀的女孩子,就算没有我,也会发光的。” 回到国内,徐翘从丽山公馆搬走,回了员工公寓,在春节假期结束后,按部就班地投入到工作中,从接到的十几项合作邀请里挑选了两位合作方接触,最终选定了其中一位。 对方是一名拥有独立品牌的服装设计师,计划今年举办一场以“deepsea”为主题的时装秀,近期正在寻找一位与这个主题灵感契合的珠宝设计师,为时装秀打造一应珠宝配饰。 与徐翘邮件沟通几个来回之后,这位英籍华人向她提出,希望下个月来中国时能够与她面谈。 徐翘从前就对这位潘先生天马行空的设计风格很有好感,对此次时装秀的主题也有不少有趣的想法,所以在面谈之前,暂时延迟了所有私人订单,专心草拟创意构想。 直到二月中旬,正式接到潘德的会面邀请。 会面地点约在北城中央商务区附近的一座茶室,跟兰臣集团相距不远。徐翘对这一带不陌生,下车后,带着林白熟门熟络地到了茶室包间。 潘德比她提早五分钟到,也带了一名随行助理。 两边寒暄着说了两句场面话,潘德以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直奔主题:“首先实话实说,羽立小姐,你是我为这个时装秀接触的第三位珠宝设计师,而在你之后,我不保证是否会继续接触第五位,第六位,如果你因此介意,请与我提出。” 或许是程浪在筛选合作方时已经提前为她过滤不靠谱的对象,这位服装设计师开门见山,不藏着掖着的办事态度,让徐翘感到非常舒适。 徐翘点点头,放低姿态:“您选择考虑我这样一位新人设计师,已经是我的荣幸,我不介意。” “羽立小姐倒也不用过分谦逊,毕竟‘资历’这个说法在艺术领域不值一提。”潘德笑起来,“我可以直说,你目前暂时是我的第一顺位选择。” 徐翘略感意外:“因为我在伦敦展会上的作品?” “那确实是我认识你的契机,但不是关键因素。”潘德从助理手中取来平板,递到对面,“关键是这些作品。我想跟你确认一下,这套贝壳系列的珠宝设计图,包括其背后的故事创意,是否是你本人原创?” 徐翘一愣之下,接过平板来看。 屏幕上展示了一套珠宝设计图的电子扫描稿,每张设计图落款都是龙飞凤舞的“徐翘”二字。 这不是她作为羽立时创作的作品,而是早两年大学时期随手画的草图。 当时没打算正经工作,不过偶尔会有一些创作激情,前前后后倒也攒了不少画稿。 但这些设计图并不成熟,仅仅只是宣泄创意的草稿,精细度完全没达到作图标准。而且,全都是她从未公开发表过的作品。 她惊讶道:“您从哪里拿到这些扫描件?我的原稿应该在……” 应该在徐家西江府的别墅里。 程浪当初拍下了她整个衣帽间的奢侈品,但没浪费那个钱去拍别墅――或许是他早就预谋把她哄回家,当然不会给她第二个华丽的金屋。 总之后来那套别墅的所有者是谁,包括别墅里废旧物品的去向,她并不清楚。 潘德看着她的表情变化:“所以它们确实你的作品?” “是我早期的作品,但原稿已经不在我手上,我不知道是谁发表了它们。”徐翘一脸的不可思议。 “别着急,”潘德打了个手势,“它们没有被公开发表,只是通过一位珠宝商人辗转到了我这里。对方询问我是否有意向购买,我察觉到其中一些不寻常,这才来找你本人确认。” 徐翘松了口气的同时更加疑惑:“这位珠宝商人是谁,又是从哪里取得了这些扫描件?” “扫描件可能被几度转手,在摸清情况之前,我暂时不能向你透露这位珠宝商人的身份,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但既然已经取得你的准话,我会着手调查此事,届时给你答复。” 徐翘点点头:“麻烦您。” “言归正传,”潘德点点头,“我很喜欢你早期创作的这一系列作品,虽然画功上有些不足,但它的创意非常切合我本次时装秀的主题。当然,因为这些扫描件来源未知,考虑到纠纷隐患,我不打算直接使用它们,我觉得,认准你这位设计师应该不会错。” 徐翘笑了笑:“我想我会创作出比这个系列更成熟,更符合您本次时装秀主题的作品。” 跟潘德结束谈话已经是中午饭点,回工作室车程起码一个半小时,所以林白安排了徐翘就近用餐。 徐翘因为设计图泄露一事有些六神无主,一路上一直在设想这其中的可能性,走进附近一家茶餐厅,经过临窗的位子时,冷不丁听见一个熟悉的男声:“徐翘?” 对方的声音和语气十分和煦,但徐翘正神游天外,吓了一跳,回过眼去,才发现是宋冕。 “对不起,吓到你了。”宋冕抱歉起身。 “没有没有,是我在想事情。”徐翘摆摆手,看他一身便服,“你今天没在社区医院呀?” “今天休假,刚给……”考虑到餐厅里有闲杂人,宋冕没有直接指名道姓,“我的雇主做完检查,来附近吃个饭。” 徐翘第一时间领会了他雇主的身份,脸上表情微微有些不太自然。 这些日子,程浪信守着给她时间整理考虑的承诺,一直没来打扰她,当然,每天微信上的“早安”和“晚安”还是一个不落,并且餐餐督促她记得按时吃饭。 她不确定,宋冕是不是知道她跟程浪目前的关系。 “你这是?”宋冕问。 “我也是刚结束工作,来这儿吃个便饭。” “那要不要一起?”宋冕笑着比了个“请”的手势。 徐翘看了一眼身后的林白。 林白忙识时务地表示,自己去隔壁吃点简餐。 徐翘在宋冕对面坐下来,接过他递来的菜单,点完菜后,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如果是想问关于‘他’的事,不用避讳,”宋冕主动解了她的围,“现在应该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听他这么一讲,徐翘就确定了,宋冕很清楚她跟程浪的近况。 毕竟上次在伦敦,她电联他时,他的答案是“我不能透露任何关于我病人的隐私信息,对不起”。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啦,”徐翘尴尬地笑,“就你说刚刚给他做完检查……” “只是心率血压血糖一类的常规检查,没什么问题。他最近没接触过敏原,病情暂时稳定。” 过敏原……是指女人? 怎么回事,私人医生还负责替雇主跟前女友解释这种事吗? “哦。”徐翘点点头,拿起面前的温水喝了一口。 “对不起,我之前当了‘帮凶’。”宋冕歉意道。 “哎哟别这么说啦,你在这件事上首先是医生,然后才是我的朋友嘛,遵守职业规章是应该的,这本来就是我跟他两个人的事情。” “那你现在怎么考虑这件事?” 徐翘警惕地看着他:“不会是他派你来刺探军情的吧?” 宋冕笑着摇头:“据我了解,他不是这样的人。” 哦,也对。 程浪怎么可能跟她的男性朋友求助这种事。 “我只是觉得,这件事也有我一部分责任,”宋冕看着她,“如果你需要找个人聊聊,我非常乐意当听众。” 徐翘确实有些憋得慌。 为程浪的隐疾考虑,她根本不能跟身边的任何朋友真正倾诉这件事,只有宋冕这个原本就知情一切的人,可以当她的听众。 “我最近是有点烦来着……”她低着头叹了口气。 “你烦恼的根源在于不清楚自己对他的想法吗?” 徐翘隐约听明白了,宋冕是在含蓄地问她,还喜不喜欢程浪。 “不是,”徐翘闷闷地摇了摇头,含蓄地回答了――她觉得自己还是喜欢程浪的,“我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原谅他。” 宋冕沉吟片刻道:“我没有恋爱经验,也不适合在这个问题上给你建议,不过我认为,你的选择没有该或不该。” “嗯?”徐翘抬起头来。 “是否原谅一个人犯下的错误,不是因为应该或不应该,而是因为相信或不相信。”宋冕拿起手边的调料瓶,倒了一滴酱油在盛了水的玻璃杯里。 浓黑的墨迹在水中慢慢晕开。 “错误的发生是既定的事实,就好像这杯水里的墨迹一样,你已经无法将它完整剥离、取出,哪怕给它时间淡化溶解,这杯水也未必恢复透明。但如果往杯子里加入更多澄清的水呢?直到容器里的水漫出来,新鲜的水不断置换进去,那滴墨迹还会剩下多少痕迹?” “如果你相信,今后的新水都是澄清的,就给这个杯子一个机会。反之,就扔掉它。过去无法改变,我想问题的关键在于,你是否相信以后。”宋冕下了结论。 徐翘出神地点点头,过了会儿,像是回过神来,又点了一次头。 上菜的服务生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两人转过眼,看着服务生推车上的生日蛋糕齐齐一愣。 “我们没有要蛋糕。”宋冕说。 “蛋糕是附赠的,宋先生,祝您生日快乐。” 徐翘一愣:“今天是你生日啊?” 宋冕点点头,又转头问服务生:“谁告诉你们今天是我生日?” “您从前在餐厅登记过生日信息。” 宋冕皱皱眉头,似乎不太记得这回事,但还是跟服务生说了声“谢谢”。 徐翘立马赔罪:“对不起对不起,不知道今天是你生日,没准备礼物,我过后一定补上。” “没事,别说你,我自己都忘了。”宋冕笑了笑,看了一眼桌上蛋糕的样式,好像觉得不太对劲,似有所觉地朝窗外望去,一眼看见马路对面的行道树后躲了个小姑娘,只朝这边露出半个脑袋。 发现他望过去,对面人匆匆跑开,冷不防被台阶一绊。 宋冕瞬间直起身板,看见小姑娘堪堪扶着树站稳,急急掉头离开。 徐翘朝他张望的方向看去:“怎么了?” 宋冕慢慢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这顿饭,就吃得有些心不在焉了。 两人都有工作要忙,吃完午饭后就在餐厅分别了。 回到工作室,徐翘搜肠刮肚地想着设计图泄露的事,有点犹豫要不要联系程浪问问情况。 可打开微信,发现他今天中午没有提醒她吃饭,这消息又变得有点发不出手,想了想,决定等他提醒她吃晚饭的时机再问。 结果一直等到天黑,他居然也没提醒她吃晚饭。 这是从伦敦回来后,程浪第一次接连落了她两顿饭。 徐翘生气了,觉得她跟程浪这杯水可能不会好了,气鼓鼓地扒了几口工作餐,化悲愤为灵感,在画室加班到晚上十点,才打着呵欠坐上了回公寓的车。 走进公寓楼电梯,她再次拿出手机确认了一遍微信。 没欠费,没断网――但也没程浪的消息。 平常这个时间,他都该来跟她说晚安了。 这狗男人,难道发现以退为进不行,玩起了若即若离的套路吗? 电梯上升到十六楼,徐翘叹着气把手机扔进包里,走了出去。 声控灯在电梯门打开的刹那亮起,她在走过拐角,踉跄着扶住了墙:“哦妈!” 徐翘倒抽一口冷气,因为看到一个男人无声无息,笔挺挺地站在她家门口。 男人听到声响,回过头来。 当然,不用他回头,徐翘也在心肝儿一颤过后认出了他的背影。 “你你你干吗?一声不响吓死我了!”她惊魂未定拍着胸脯,与此同时,闻到一股浓郁的酒气。 程浪远远看着她不说话,不知是不是因为酒精作用,看上去反应有点迟钝,整个人不太聪明的样子。 徐翘上前两步,靠近他嗅了嗅:“哇,你这是喝了多少酒?” 他像是终于意识到是她回来了,抬手把她揽进了怀里。 徐翘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头顶传来语气非常受伤的一句:“你今天去给宋冕过生日了吗?”甚至问完后,他的下巴还在她肩膀上可怜兮兮地蹭了蹭,蹭得她心肝儿又是一颤。 这回不是吓的,是给酥的。 “……”怎么回事,这男人喝醉酒这么崩人设的吗? 68 68 徐翘被他这一下蹭得手脚发软,像成了一滩没骨头的泥巴,居然一时有些动不了。 幸好电梯门再次移开的响动让她恢复了清明的神志。她在脚步声渐近的刹那一把推开了他。 然后听到“砰”一声闷响,程浪的后背撞上了墙壁。 与此同时,对门的邻居走过拐角,满脸惊慌诧异地看着两人,表情像在目睹家暴现场。 徐翘心里一咯噔,心说自己也没使什么劲儿啊。眼看邻居歪着头,用一种“这小姑娘怎么回事”的责备眼神打量她,她尴尬一笑,拉过程浪的胳膊:“哦哟,瞧瞧瞧瞧!喝这么多酒,站不稳了吧!” 然后一边拿钥匙开门,一边将人往屋里拖。 把程浪拽进门后,刚打开客厅顶灯,徐翘还没分神去想接下来该怎样,又听见他杵在玄关执着地问了她一遍:“你是不是去给宋冕过生日了?” 徐翘脱掉高跟鞋,一言难尽地对他摊了摊手:“我本来不知道今天是他生日,跟他在餐厅偶遇,一起吃了顿午饭――这事是这么个前因后果。” “所以你给他过了生日。”程浪用十分缓慢的语速下了这个悲伤的结论。 徐翘好笑又好气地看着他。 这是真醉了听不懂,还是装醉找茬呢? 她观察起他的脸色,没发现有不正常的酡红,但看他神情变化和肢体反应,又确实有些迟钝。 “你先给我老实站在这里别动。”徐翘捉摸不透他,警告地看他一眼,拿起手机走进卧室,关上门后,给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待命的高特助打了个电话,压低声问他程浪今晚怎么回事。 “啊?小程总去了您那里吗?”高瑞愣了愣,“我大概一个小时前把他送回了丽山公馆。” “他从哪里回的公馆?” “小程总今天下午参加了并购隆岸的签约仪式,晚上跟隆岸的何董和几位高层吃饭,席上确实喝了不少酒。” “所以你送他回家的时候,他已经醉了吗?” “那时候看不太出来,小程总醉酒慢,而且不上脸,上耳朵,您瞧瞧他现在耳根红不红?” 徐翘走回玄关,因为穿了平底拖鞋,一眼张望不到他耳后,朝他招招手:“头低下来。” 程浪眉头皱着,大概不太舒服,但还是把头低了下去。 “哦,”徐翘重新踱步走回房间,“是挺红的G,不过他喝醉酒怎么是这副模样啊?” “呃,您是指什么样?” 这一般人喝大了,不说动手动脚,起码动嘴撒泼吧,比如她就是,可程浪看起来虽然有些不机灵,却依旧维持着正经的平静,说醉不像醉的,搞得她刚刚还怀疑他在装神弄鬼。 “就……”徐翘想了半天形容词,“小狗儿似的。” 高瑞沉吟片刻,从她的语气判断这回的“狗”字不是贬义,似乎是夸程浪乖巧的意思,于是呵呵一笑:“可能只是在您面前吧,不过小程总酒品确实不错,醉了也不闹,去年在玉锦坊Muse陪您玩游戏那次,他不是也喝了不少嘛,散场后回公司加班,还接连开了三个视频会议,我差点都没发现他醉了。” 牛逼。喝醉了不撒酒疯,拉员工开会,你不当总裁谁当总裁?活该你发财。 “那他今晚喝那么多酒,是应酬呢,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徐翘打探。 “是应酬,但他原本在酒席上不太随便给人面子,今天喝得多,可能有别的原因。” “跟我有关系呀?” 高瑞清清嗓子:“是这么回事,今天午休时间,总裁办有秘书外出买咖啡,经过茶餐厅时看见您和宋医生在吃蛋糕……这不,怪他们多嘴,回来嚷嚷了两句,被小程总知道了。我已经训过他们,您别生气,您千万别生气啊……” 这怎么不生气,这可太叫人生气了。 就因为这点破事,程浪接连两餐没提醒她按时吃饭? 挂断电话,徐翘走到玄关,叉着腰看他:“你这人怎么那么小气?道听途说两句,就不管我吃不吃饭啦?” 程浪看了她一会儿,蹙了蹙眉说:“他会管你。” “……” 徐翘辗转理解了一下这位醉汉的意思。 如果真是一男一女单独庆祝生日,那性质确实比较暧昧,可能程浪误以为她在空窗期跟宋冕发展上了,又没身份立场找她问清楚,只能吃干醋。 可是她也很无辜啊,明明跟宋冕全程一刻不停地在聊程浪,鬼知道餐厅怎么送来一个少女心萌萌哒的蛋糕,搞得好像是她准备的小甜甜惊喜。 “我跟宋冕清清白白的,你要吃醋也挑准醋坛子好吗?” “你给他过了生日。”程浪又重复了一遍。 哎,徐翘觉得自己尽力了。 跟喝醉的人讲不通道理,等他明天酒醒了,记起这会儿的对话,看他不给她来个三百六十度托马斯全旋跪地求饶说“我错了对不起我不该胡搅蛮缠”。 “但你没问过我生日是什么时候。”程浪眉头皱着,但这语气不像质问,倒像委屈。 “还用得着问吗?”徐翘抱胸看着他,“你这种黑心黑肚肠的,肯定是天蝎座啊!生日还远着呢!十一月是不是啦?” 程浪没说话,可能是无话可说。 徐翘就知道是这样,比了个“stop”的手势:“不纠结这个了,你就说你现在是想进来,还是想出去?想进来就换拖鞋,想出去就联系司机。” 程浪换了拖鞋。 悖这下倒是挺机敏。 徐翘左看看,右看看,指指沙发:“自己一个人在那儿坐会儿,别瞎晃荡,我先去卸妆,忙完给你煮碗醒酒汤,算是尽一下前女友之谊,好吧?” 听见“前女友”三个字时,程浪的神色明显黯淡了下来。 “本来就是前女友,还不许人提了吗?喝醉就能卖惨啦,委屈巴巴给谁看呀!”徐翘觑觑他,转头走进浴室,卸了妆,简单护肤过后,出来看到程浪板正地坐在沙发上,双手交握,视线朝地,好像在思索人生大事。 “我去给你煮醒酒汤啊。”徐翘趿拉着拖鞋跟他说了一声。 “我聘请宋冕有原因。” “啊?”徐翘惊讶于他思考这么久人生,还九头牛拉不回地执着在宋冕的事上,走过去问,“你说什么?” “他父亲给我爷爷做过一次急救,所以我才聘请他。” 程浪的话比平常清醒时缺少逻辑条理,不过徐翘明白了。他是在说,聘请宋冕有一些人情关系在,是因为宋家对程家有恩,而宋冕如今境况不好,他有意帮他一把。 “跟我说这个干吗……”徐翘摸摸鼻子。 “你因为我才遇见宋冕。” 哦,意思是他觉得自己大发善心帮助宋冕却好心没好报,所以他很难过? 徐翘简直要给他气笑。 他都不听她刚刚的解释吗?这根本就是性转版“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的琼瑶剧嘛! “我最后再解释一遍,你还不听我就生气了!”徐翘站在他正前方,把他脑袋捧起来,一字一顿道,“我没有特意给宋冕过生日,是吃饭吃到一半,看见餐厅送来蛋糕,才知道今天是他生日,听懂了吗?” 程浪眼睛朝斜下瞟,看了眼她捧着他脸的手。 徐翘立刻松开他:“哦,忘了你有病。”又瞅了瞅他如常的神色,“咦,好像这种接触没关系的样子。” “是你就没关系。”他抓着她一双手,让她捧回自己的脸。 徐翘被他这像在“要亲亲要抱抱”的眼神看得一颤,迅速远离他:“你没关系我有关系!我去煮醒酒汤了……” 正常版程浪什么时候回来,她快顶不住了,好后悔动了恻隐之心引浪入室! 徐翘薅薅头发走进厨房,拿手机搜索起醒酒汤的煮法,从眼花缭乱的配方里选择了食材和做法相对比较简单的一种――取生鸡蛋清和鲜牛奶适量煎汤。 可惜这配方也就是瞧着简单,光分离蛋黄和蛋清,就让徐翘浪费了三个鸡蛋,等她在厨房七手八脚地捣腾出一碗醒酒汤来,自己都犯了困。 但徐翘还是觉得自己挺了不起,十几年没下厨,上一次动这些锅碗瓢盆,还是小时候在南城老家的事呢,简直太便宜前男友了。 她把醒酒汤端到程浪面前的茶几上:“喝吧,喝完就走!” 程浪看了看她,拿起瓷碗,用调羹舀了一勺到嘴里。 徐翘正暗暗感叹这男人真是好福气,忽然看到他吞咽的动作微微一顿。 “怎么了?”她眨眨眼。 程浪从嘴里轻轻抿出了一小片碎蛋壳。 “……”徐翘轻咳一声,“加了鸡蛋,有蛋壳不正常吗?” 程浪点点头表示正常。 她还真觉得正常上了,嘀咕道:“是呀,一个鸡蛋那么多壳呢,我落一片在里面怎么了?” 程浪继续喝,过了会儿又是一顿,第二片蛋壳抿了出来。 徐翘理不直气也壮:“我打了三个鸡蛋呢,有三片都是很正常的!” 当程浪吃到第四片蛋壳,并且皱着眉头捏了捏喉咙时,她的底气终于消耗殆尽,指指他手里的碗:“要……要不别喝了?” 程浪摇摇头。 徐翘去夺醒酒汤:“哎哟,把你卡着了我还得赔呢!” “不用赔。”程浪躲开,直接就着碗沿把剩下的半碗喝了。 徐翘愣愣看着他:“有那么好喝吗?” “一般。” “……”醉酒版程浪一点都不甜了! “那你喝什么喝!”徐翘低叱道。 “因为你以后不会再煮给我喝了。” “……”原来是欲甜先抑,对不起她收回刚才那句咆哮。 徐翘默了默,在他旁边坐下来,盘起腿面对他:“有这么想我以后都煮给你喝吗?” “嗯,想你。” “……” 徐翘恨恨道:“我意思是,你想不想我以后……”她说到一半顿住,算了,知道他意思了。 她挪上前去,凑近他,重新捧起他脸:“听说酒后吐真言,我现在要问你一些问题,你要开动你装了酒的脑袋瓜,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明白吗?” 程浪保持着不太舒适的扭头姿势,点点头。 “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 “是。” “喜欢我哪里?” “脸,身体……” “?”徐翘捧着他的手差点一巴掌呼下去。 “……性格,脾气,学识,什么都觉得很可爱,什么都喜欢。”还好他接得快。 “脾气你都喜欢?我脾气很差啊!”徐翘不相信地觑觑他。 “这样我可以哄你,把你从不高兴哄到高兴,我就高兴。” “哦。”瞧瞧,女人果然得稍微作点才惹人爱,徐翘抬头瞅瞅天花板,把翘起来的嘴角收敛回去,再次严肃正视他,“那要是我这次原谅了你,你以后打算怎么喜欢我?” “不会再骗你,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程浪慢慢眨了眨眼,“只要你想要,只要我有,什么都给你。” “兰臣集团都给我?” 程浪似乎思索了一下:“这个给你,会破产的。” “……”看来是酒后吐真言了哈。 “那你还说只要我想要呢!” 程浪想了想道:“你想要我破产吗?” “……”她居然说不过一个醉汉。 程浪抬起手,摩挲着她的手背:“集团不是我一个人的,所以不能给你,但我是你的。” 徐翘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滋滋直冒火花,好像又初恋了一样。 她低低哼一声:“本来也不要你的集团,随便说说而已,我有那么不讲理吗?” “那原谅我也是随便说说吗?” 徐翘在心里叹出一口气。 今天后来分别时,宋冕还跟她说了一些话。 他说,在他这个局外人看来,或许她和程浪都因为当局者迷而钻进了牛角尖。 程浪的治病需求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由来已久,却偏偏在遇到她后,将脱敏尝试付诸于行动,这其中是有主观因素在的。 恐女症自主脱敏的原理,是对一个人的渴望,战胜了对疾病和阴影的恐惧。因为程浪过去处在一个心态极其复杂的时期,他的一切行动都跟心理疾病掺杂在一起,所以其实,也许他自己都没分辨清楚――这整个过程中,到底是他先听从了医生的建议,想寻找某个人治病,还是因为渴望某个人,才决定听从医生的建议,治好自己的病。 但不论如何,他的喜欢是真实的,而且比起健康的普通人,应当更真。 毕竟心病还须心药医,照他当初的病情,真的没法在“仅仅为了治病”这样的条件驱使下,克服内心的障碍,忍耐巨大的痛苦,反复与她接触。 然后徐翘回忆了这一路以来,程浪和她的一次次肢体触碰,好像渐渐有些释然了。 他在她脑袋磕到墙壁的时候,忍受着煎熬给她揉,在她睡着以后,坚持亲手把她抱上楼――在这些本不必要的瞬间,他在努力当一个正常人,一个称职的男朋友,为了她。 包括今晚,她也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喜欢的确是真实的。 那么过去的错误,她应该可以放下了。 徐翘在漫长的沉默过后,拿乔似的扬起下巴,用他当初问过她的话还回去:“你喝醉以后记不记事?” 程浪也跟她当初那样,稍稍愣了愣。 “我是说,你第二天还能记得我们现在的对话吗?” “能。”他点点头。 “好,那你现在喝醉了,我是不会跟你谈这种正事的,今天二月十三日,再过半个小时就是情人节,我看你明天表现,决定原不原谅你。你要是不记得我现在这些话了呢,就活该当单身狗吧!” 程浪郑重地点点头,抬手去捧她的脸:“我会记得的,会记得的。” 69 69 翌日清早,杏林湾丽山公馆,程浪在闹铃声里慢慢睁开了眼。 卧室光线昏暗,如同人宿醉过后混沌的思路,他伸手探向床头柜,摁下墙上按钮,遮光帘缓缓移开,刺目的晨曦透过纱帘照了进来。 程浪闭了闭眼,适应光亮,揉着眉心回想昨晚做了什么荒唐事,荒唐到自己也叹息发笑时,似是从记忆里检索到某个重要信息,揉眉心的动作蓦地一停。 高瑞准点敲门走进衣帽间的时候,见他正在穿衣镜前整理袖扣,乍一眼看神情平平淡淡,仔细一瞧,眉梢间却分明带着难得一见的春风得意,让人不免怀疑,是不是昨晚那酒劲还没彻底过去―― 昨晚后来,高瑞接到了徐翘的第二通电话,说让司机接程浪回家。 司机接到人后,战战兢兢跟他汇报,说程浪回家路上全程面带和煦如春风,温暖如阳光的微笑,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还不是该死的爱情。 高瑞丝毫不慌,甚至有点心如止水。 跟老板问了声早后,他拿起平板,准备汇报今天的行程安排,却见程浪打了个下按的手势:“跟各部门再强调一遍,下午的汇报会,除了确切可执行的方案结果,我不想听到任何想一出是一出,鸡同鸭讲废话连篇的讨论过程。” 高瑞心底一凛,瞟见平板右上角显示的日期,迅速意会,道了声“明白”,提议道:“六点之前保证散会,您看好吗?” 程浪轻轻扣实腕表表带:“五点半。” 徐翘在刷牙时收到了程浪一如往常的早安问候。 她一手抓着电动牙刷,一手举着手机,望着无波无澜的屏幕,试图从这十二笔的两个字和一个句号里瞧出朵花来――这到底是记得呢,还是不记得? 在不确定情况前,她没有盲目回复,等洗漱完化妆时,终于收到对面按捺不住,发来的下一条消息:「醒酒汤很好喝。」 徐翘的眉梢微微挑了起来。 然后又跟了一条:「下班我来接你。」 徐翘的眉梢更吊高了些。 很快,对面补充了求生欲极强的一句:「好吗?」 徐翘这才搁下眼影盘,动了动自己娇贵的手指,发送消息:「看心情。」 程浪:「好。」 唉,这么严肃正经,突然有点怀念昨晚的醉酒版程浪了呢。 徐翘想了想,搜了个自己都嫌肉麻不用的表情包,发送过去,一只啃着胡萝卜的小兔子:「」 然后在程浪因为她的乖巧内心狂喜之前,补充上文字说明:「如果用上面这个表情包表达“好”,会给徐小公主的心情加分。」 对面沉默了。 等了三分钟,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徐翘摇摇头,觉得好没意思,刚失望地搁下手机,收到了消息。 程浪:「」 程浪:「搜索了一会儿发表情包的教程,久等。」 “……” 徐小公主的心情确实被加到了分,这一点,伯格珠宝工作室全体员工集体深有同感。 自从春假结束,徐翘在工作室一直“高贵冷艳”地忙于工作,不见她黏黏糊糊地抱着手机,也不见程浪上下班接送,大家虽然不敢问,心里却都暗暗下了结论,觉得两人应该是闹了什么矛盾。 但今天的徐翘一脸神清气爽,意气风发,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被宠爱的荷尔蒙,再结合二月十四日这个日期,众人齐齐松了口气,估摸着老板放大招,把人哄好了。 接连低气压好一阵子的工作室恢复晴天,大家围坐在大厅沙发区喝下午茶时,终于敢议论起老板。 见徐翘还没下楼来,苏杉悄声问:“哎,你们看到两分钟前的新闻推送了吗?老板他们集团好厉害呀,居然并购了隆岸!隆岸也算是挺老牌的百货了吧!” 程浪的身份背景原本没对工作室这些人公开,但在伦敦高级珠宝展上和徐翘同框露面之后,经由媒体一报道,这秘密也就不再是秘密了。 早在春假期间,几个妹子已经头碰头地痛哭流涕过,说自己何德何能,居然曾经跟资产近万亿级集团的总裁同桌吃饭。 “兰臣自己不也在做百货这块吗,为什么还并购另一家百货?”皮诞不解地问。 “这我就不懂了,新闻内容太长,我刚刚也没仔细看完。”苏杉说。 “大概就是大鱼吃小鱼的道理吧,”罗莎稍微懂行一些,“现在百货业不景气,各家都在谋出路,抱团取暖只会最后一起冻死,不如大的吞掉小的,活一个。” “对,报道里是有这么说,说兰臣计划试点打造全新百货商场模式什么的。” “这次并购商业价值好像很高,是我们老板的功劳吗?”罗莎压低声问,“我听说老板是去年空降到兰臣的,这么一来,是不是直接一步顶登了?” “那就不知道了。”苏杉拿出手机,调出新闻页面,“哎,你们自己看嘛,我也不懂那些专业术语。” 罗莎接过手机,食指滑着屏幕看报道,下拉到一张媒体照时,稍稍顿了顿。 照片是签约仪式现场,台下第一排正中,程浪与一位年轻女性并排列席,两人正一致面朝台上,微笑鼓掌。 据照片下方的介绍称,图中这位年轻女人,是隆岸百货董事长的孙女,何与璇小姐。 这不是重点,也没什么好稀奇的。那么隆重的签约仪式,两边孙辈的代表列席参加是理所当然的事,何况两人的神情动作都十分公事公办,座位之间也隔着正常的半臂距离。 可问题出在媒体报道的侧重点上,照片下方的叙述,诸如“郎才女貌”“珠联璧合”这样的暧昧用词,让人看了以后不得不引发一些无关商业性质的联想。 “什么玩意儿啊?”罗莎一边下拉报道,“这意思怎么好像是在说,兰臣并购隆岸的背后,是两家孙辈有联姻的意思?” 苏杉和林白二脸震惊:“谁跟谁联姻?” “还能有谁?” 两人探头过来看新闻:“不会吧,消息确切吗?” “确切是不确切,但暗示意思很明显啊。” “不是……”苏杉发愣,“老板不是跟我们羽立姐在谈恋爱吗?” 她话音刚落,一阵“笃笃笃”的暴躁高跟鞋声突然从头顶传来。 众人缓缓抬头,望向天花板――画室的方向,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画室里,徐翘正一边冷笑,一边踩着高跟鞋疯狂暴走。 “十。” “九。” “八。” 她高举手机倒计时,从“十”数到“三”,从火冒三丈到怒发冲冠:“二……” 手机在“一”字即将落下时震动起来,屏幕显示“狗男人”来电。 徐翘呵呵一笑,点了点头:“算你赶进deadline。”然后深呼吸一口,接通电话,不等对面出声,直截了当地开口,“你最好能在三句话之内给我一个完整的解释。” 电话那头,程浪对她肯接电话这件事,似乎松了一口气。 他立刻道:“联姻的事是媒体无中生有,我跟这位何小姐没有任何暧昧关系。” “第一句。”徐翘冷冷倒数。 “媒体无中生有是经人授意,这是商场上的事,针对的是我,不是你。” “第二句。” “我保证十分钟之内,全网报道撤除,搜无此图。” “十分钟还不够把你女……前女友的脸打肿吗?”徐翘原地跺了跺脚,“该看笑话的全都已经看到了,报道撤了又怎么样?你不是很牛逼吗,媒体通稿不让公关团队仔细审查就敢放出去,你是不是嫌我头发太乌黑亮丽,非要给我抹绿?上个月拉着我高调公开,这个月就给我戴绿帽子,我就是个笑话!” 徐翘说到这里,越想越委屈:“人家本来就猜你跟我是随便玩玩,现在好了,媒体都指名道姓说那何什么璇的是你正牌了,谁会知道这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大家肯定觉得通稿是集团确认无误才放出来的!而且今天还是情人节!” “是我不对,是我疏忽,”程浪压低声,“我散会后第一时间来找你,我们一起好好解决这件事,好不好?” “不好!”徐翘斩钉截铁地道,“我今天不想看到你,取消取消,见面取消!” 程浪还想说什么,徐翘已经摁了挂断。 会议室门外,刚刚下达完程浪指示的高瑞匆匆跑来:“小程总,报道已经在撤了,集团内部的通报也在草拟中,预计下班前确认下发。” 程浪额角青筋突突地跳,闭上眼冷静片刻:“对外处理力度不够。” “您说。”高瑞心惊胆战地看着他。 “联系何家,公开发布一份联合声明辟谣。” “明白。”高瑞点点头,犹疑地看着他手里的手机,小声道,“徐小姐那边?” 程浪沉出一口气。 这种事是不能靠嘴巴解决的。在他彻底处理好问题之前,一味地给她打电话,发消息,他自己都站不住脚。 “别去招她烦,先处理好事情。”他不知是在提醒高瑞,还是在提醒自己。 两小时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临近下班时间,工作室三个姑娘见画室房门紧闭,担心徐翘闷在屋里想不开,派林白作代表去探探情况。 林白忐忑地敲了敲画室的门,无人回应,站在楼下往画室的落地窗望,又不见人,忧心忡忡地取了备用钥匙过来。 一打开画室的门,林白、苏杉和罗莎齐齐怔住。 画室地上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画纸,徐翘正左手一支笔,右手一支笔,站在画架前激情创作――画一只正……吃屎吃得津津有味的狗? 徐翘回头看见三人,也不掩饰尚未平息的愤怒:“怎么了?” 林白清清嗓子:“哦,那个,我们……” “悖直说吧,”罗莎性子干脆,走进来道,“你是不是跟老板吵架了?要是心情不好,和我们一起出去吃点好吃的?” 同样的话,刚刚朱黎已经打电话来问过一次,就连远在意大利的郁金也看到新闻,发消息来关心了她。 “不用,你们下班吧。”徐翘摆摆手,瞟见三人同情的眼神,补充道,“我在等人来给我认错呢!” 她才不想被大家当成弃妇,不管程浪来不来,先找回场子再说。 苏杉恍然大悟:“哦,老板一会儿会过来啊?” “我这人谈恋爱的原则,就是吵架了绝不低头。他不三跪九叩,还指望我大发慈悲吗?” 三人对视一眼,发现情况好像跟她们预想的不同,放心撤退了。 徐翘继续怨念地画狗,刚拿起笔,忽然听见楼梯口传来苏杉激动的声音:“你们快看,老板他们集团官博发声明啦!” 她搁下笔,拿起手机,搜索兰臣集团官博。 一刻钟前发布的一条最新置顶微博:「严正声明:今日下午,个别媒体未经核准事实,借模棱两可,暧昧不清的用词,对兰臣集团与隆岸百货签订并购协议一事进行错误解读和虚假报道,严重影响了我司及当事人声誉,我司将保留对发布不实信息的相关媒体采取法律维权措施的权利。」 另一边,隆岸也在同一时刻发布了一份措辞相近的声明。 徐翘堵在心里的气稍稍顺畅了些,正打算点进去看评论,往下一拉,先看到了官博五分钟前点赞的一条微博。 一条跟集团画风格格不入的,属于娱乐圈男明星的微博:「@何与璇――这我女朋友,麻烦别搞错,谢谢。」 这是隆岸那位千金的男朋友出来宣示主权了? 徐翘愣了愣,点进这位男明星的微博,看见底下评论一堆鬼哭狼嚎着失恋的女友粉。 不过还有另一条风格独树一帜的热评:「都是什么神仙男友,两边当事人好好笑啊,指路兰臣官博置顶微博热评第一。」 本条评论底下回复是一片的刷屏:「你一做生意的,为什么学我们哥哥?@兰臣集团」 徐翘又是一愣,重新退回到兰臣发布的微博。 热评第一是官博的发言:「@伯格珠宝工作室――这我们小程总女朋友所在的工作室,麻烦别搞错,谢谢。」 这条评论下,伯格珠宝工作室第一时间回复了三个表情:「[微笑][微笑][微笑]」 紧接着,兰臣集团:「[下跪][下跪][下跪]」 “……” 与此同时,微信新消息弹了出来。 程浪:「宝贝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你看这样处理还满意吗?」 70 70(双更合一) 虽然相安无事的时候,没觉得谈场恋爱需要轰轰烈烈人尽皆知,但在被无良媒体间接贴上“弃妇”标签的这天,能够得到这样一份可爱又光明正大的澄清宣告,不得不说,徐小公主的心情确实从谷底起飞,乘上了彩色直升机。 徐翘伸出一只脚,在原谅的边缘点了点脚尖,试探他:「如果还不满意呢?」 屏幕那头,握着手机的程浪笑了笑。 如果真不满意,她根本不会回复这条消息。 所以他打字道:「那就来开门。」 徐翘蓦地站起来,走到落地窗边朝下望,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工作室门前。 不是从前为了保证她的低调而选择的宾利,是那辆杀在马路上风骚又招眼的绝版齐柏林,那辆有“移动宫殿”之称,在北城刻着程浪印记,代表他本人的齐柏林。 她站在窗边,内心小小地雀跃了一下,转身朝外走。刚打开画室门,就被站在外边的人吓了一跳。 原来不是车门,是这扇房门。 程浪笑着对她晃了晃手中的东西:“不够满意的话,再看看这个?” 徐翘定睛去看他手里的长方体丝绒礼盒,看包装是首饰没跑了。但礼盒上没写品牌名,暂时判断不出究竟。 她装作不好奇不在意不稀罕的样子,低哼道:“珠宝设计师的品位可是很挑剔的,送首饰不怕踩雷吗?” “怕。”程浪点点头,当女朋友是珠宝圈资深玩家,挑选首饰确实成了一个难题,“所以没敢送首饰。” “哦?”徐翘的若无其事装不下去了,瞟了礼盒一眼,被他捉住目光,又迅速收回视线。 程浪笑着打开礼盒,将它轻轻托在掌心,放到她眼下。 徐翘被盒中瞬间四溢闪烁的光芒震得惊住。 这是一颗艳如鸽血的红钻。 他没有送她首饰,而是直接送了她一颗钻石,一颗世界上公认彩钻中色泽最罕见稀有的钻石。 世界上最大的红钻发现于一九六零年的巴西,克拉,被称为无价之宝。五十多年后,澳大利亚阿盖尔钻石矿产出了第二大红钻,克拉,拍卖估价达到近七千万人民币。 而此刻在徐翘面前的这颗红钻,虽然克拉数不及,其色泽却并不逊色于它们,尤其在阿尔盖钻石矿即将关闭的今天,这样一颗血红的钻石几乎成了绝品。 对一位珠宝家来说,这是仅仅连“触碰”都比星辰还遥不可及的钻石,更别说是“拥有”。 徐翘不敢相信地缓缓接过礼盒,捧在手心,对程浪愣愣眨了眨眼。 她从来都知道这个男人出手不一般,可哪怕有了这种心理预期,他却还是能一次又一次突破她的想象力上限。 程浪刚要开口说什么,却听她忽然喊停:“等会儿。” 徐翘捧着礼盒走回画室,将钻石放在光源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仔仔细细地端详。 程浪笑着跟了进去,解释说:“是真钻,上礼拜刚让人拍来的。” “上礼拜?”徐翘暂时打住了爱不释手的欣赏,回过眼看他,“上礼拜我都没怎么搭理你啊……” 程浪叹息着点点头:“是,但听说这颗红钻的时候,还是想拍给你。” “你就没想过我可能不原谅你?” “想过,如果是那样,那这颗钻石就是给你的分别礼物。” 徐翘怔了半晌才说:“你是不是人傻钱多?哪有人这么给分手费的啊。” 程浪对这个形容词似乎不太喜欢,皱皱眉:“红钻本就具有非常高的投资收藏价值,交到一位未来注定大放异彩的珠宝设计师手中,经过设计打造,叠加品牌效应后,它的价值将成倍上涨。哪怕我们确实分手,这也是一笔非常值当的买卖。” 徐翘被他一本正经自我挽尊的样子逗得太想笑了:“你怎么保证我将来一定会出售它,出售了一定会给你分红?”她说着又看了一眼盒子里的红钻,瘪着嘴看他,“但这真的有点收不下手G……” 她这会儿手都还有点抖。 程浪笑了笑:“那你就当是共同财产,以后我要是哪天手头紧,你把它打成首饰,翻倍卖了一起当零花。” “……”夫妻才有共同财产,他这是拿钻石套老婆吗? 徐翘觑觑他,轻轻阖上礼盒:“好吧,那先把它存进我的小金库。” “你有安全的保险箱吗?” “哦,倒是没有,你顺带送我一个?”她眨眨眼。 “这就不浪费了吧,”程浪想了想,“公馆里有。” “……” 敢情这钻石还没在她手里焐热,她就得连人带钻地进他家门了。 能随手拍一颗稀世红钻,让他顺带配个保险箱叫“浪费”,这是什么买得起超市却买不起超市购物袋的扭曲金钱观。 “我东西都还在公寓呢。”徐翘嘀咕。 “你当初没带走的行李和生活用品都在家里原封不动地放着,拎包入住就行。”程浪露出体贴中带着一丝急不可耐的微笑。 “那你等我回办公室拿包包啦。” 徐翘走出画室,到对面办公室收拾了随身物品,拎包出去的时候,却见程浪皱眉捏着一张画纸,迈着缓慢的步伐,一边低头看画,一边朝她走来。 徐翘心里咯噔一下,记起了什么。 程浪走到她面前,举起了那幅狗吃屎的画,疑问地看着她。 很显然,他准确探知到了这幅画的灵魂。 徐翘摸摸鼻子:“那个,下午在气头上嘛……” 程浪看着画上那生动形象到就差直接写上他名字的狗,沉沉叹一口气,收拢画纸,摊开另一只手伸向她:“小祖宗,跟我回家了。” 徐翘把手递过去给他牵,偏着脑袋瞅他脸色:“生气了呀?” 程浪还不至于为这种小事跟她生气,但听她放软的语气,又有些好奇顺势默认会怎样。 他已经太久没看到乖乖巧巧的徐翘了。 他想了想,故意绷着没说话。 “人家说再恩爱的情侣,一生中也会有几十次想掐死对方的冲动,我就是画了幅画嘛……”徐翘小小声狡辩。 “那个说法的原句是――‘即使是最幸福的婚姻,一生中也会有两百次离婚的念头和五十次掐死对方的想法’。” 哦,是夫妻,不是情侣啊。 “反正就那个意思,”徐翘晃了晃他的手,“不生气了呗?” 程浪觉得自己快缴械了,正要说是在跟她开玩笑,却见她忽然把手从他掌心抽走,对她张开胳膊,仰头道:“老公,要抱抱。” 程浪眉梢扬起。 实在是意外之喜,就算真生气也顶不住了。他看着她笑:“逗你的,画得不错,回家裱起来。” “……”徐翘一秒变脸,“撤回撤回!刚刚那句话撤回!” 程浪带徐翘去一家湖心餐厅吃了情人节晚餐。 晚餐包了场,所以两人聊天没什么忌讳,徐翘是在晚饭吃到后半程,问起程浪时才知道,其实媒体恶意报道这件事,真正受损的并不是她,而是程浪。 这次的并购案为程浪在集团内部,包括商场上树立了极高的威信,程浪的堂哥程均其实从起始就一直在从中作梗。 程浪手伤那阵子,徐翘因为他不听话,杀到兰臣集团的那天,程均就在拿这事找程浪茬。 但总归程浪见招拆招,最终仍是让双方顺利签约了。 木已成舟,程均只能在舆论上抹杀程浪的功绩,把程浪卓越的商业手腕渲染成联姻之便。 所以徐翘说得没错,这种媒体通稿,不可能不经过集团严审就放出去。 稿件确实经过了兰臣拍板,只不过在最后一道关时被程均“临时特别授意”了一下――毕竟程均还是集团名义上的总裁。 徐翘知道这事以后还挺难受,在餐厅不好发作,回到丽山公馆,进了家门,大骂程均一通:“这种人,跟古代为了抢皇位,把国家弄得乌烟瘴气的奸佞小人有什么不一样!不懂什么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呀,搞私人恩怨拉低集团level,真是一点大局观都没有,为了保住总裁的位子,做生意把脑子都做丢了!” 程浪看她这“护犊子”似的模样,把拖鞋递给她,好笑道:“你是在为自己生气,还是在为我生气?” 徐翘踩进拖鞋:“一半一半啦!” “不过,”她皱起眉头,“他难道没设想过你会辟谣?” “很多时候,流言造成的损失是不可逆的,就算辟谣也未必达到百分百的效果,再说爷爷不希望我们兄弟在公众视野里闹得太难看,在他设想中,我未必会把事情处理得太绝。” “那你今天这算是……” “算是做绝了。” 其实光是集团空口白话的声明确实未必奏效,关键是当事人同时高调公开了各自的恋情。 “今天这个处理效果,就算没达到百分之百,也该有百分之九十八。”程浪笑了笑,“这还得谢谢家里的小公主跟我闹了场脾气,才让我没给他留面子。” 这你也能扯成情话? 徐翘觑觑他,走到厨房倒水喝,一边问:“我一直很好奇,既然没感情史,你到底从哪学来这么多哄女朋友的本事?” 程浪跟到她身后:“吃一堑长一智,那件事过后,我花了不少精力研究这方面的心理学。” “真的假的?”徐翘惊讶地端着水杯喝水。 “真的,因为得让自己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对于能够与徐翘坦诚地说明一切,程浪觉得很舒适,“我病情最严重的时候,连基本社交都成障碍,这隐疾一旦暴露,对我来说不止是面子受损,更重要的是,它会危及我的事业。” 所以,他才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风流浪荡的公子哥,这样,即便有人发现他有时候的古怪,也联想不到恐女症上去。 徐翘觉得,自己似乎从这件事后,重新真正认识了程浪这个人。 原来这位天之骄子也不完美,也不是天生无所不能,可是这种认识,并没有降低程浪在她心里的分数,反倒让她更想靠近他,让她觉得,这个强大的人也需要被宠,被疼。 这种感觉很奇妙,是她前半生从未有过的。 “不过除了纸上谈兵,或许也有受我父母耳濡目染的影响。”程浪继续说。 “你爸爸很懂哄你妈妈吗?” “应该说,我妈妈是不哄不行的类型,这么多年,我爸就算是木头也修炼成精了。” 徐翘拖长声“哦”了一声,端着水杯点点头:“程先生,步你爸爸后尘了哦?” 程浪把杯子从她手里抽走,环住她的腰,低头道:“乐意之至。” 徐翘看看他的脸色,指了指他圈着自己的手臂:“这样碰到不难受吗?” 程浪感受了会儿,把她抱紧一些,摇摇头:“能接受了,可能伦敦那晚突破了不少。” 就是他把她亲肿的那晚咯。徐翘瞪了瞪他。 “那晚是我没把握好分寸。还生气吗?”他抚了抚她的下唇。 要么彻底原谅,要么就此斩断。既然已经作出选择,徐翘就不想再反复踌躇,因为过去而裹足不前了。她才不当这种黏黏糊糊不潇洒的女孩子。 她摇摇头:“不跟你计较了,不过以后你不能这么来了。” “嗯?” 她强调道:“治病可以,但必须是‘我为你治’,而不是‘你拿我治’,分得清吗?” 程浪想了想:“就是你来亲我,和我来亲你的区别。” “……”简单粗暴点这么说是也没错。 程浪笑起来:“我理解,并且愿意严格遵照医嘱。” 又“狗”上了!徐翘推推他:“走走走,谁说要给你开药了呀。” 程浪反手扣住她手腕,把她轻轻拉回来:“真不肯开?” 徐翘捂住嘴摇头。谁叫他今晚又带她去吃海鲜,她这一嘴子虾蟹味吃了柠檬糖都没彻底去干净,这时候亲亲也太破坏意境了吧! 程浪点点头,松开她:“那等你愿意的时候再说。” 她低低哼一声:“等我洗完澡啦!” 程浪领悟到了她这会儿不愿意亲热的原因,给了台阶:“好,累一天了,你先去泡澡休息休息。” 徐翘洗澡的时候,就有点后悔自己心软说了那句话。 毕竟隔了一阵子没见面,亲密接触本来就会有些紧张,更何况详细约定了一个时间。到时候两人各自洗完澡,眼神一对,然后问“去你那儿还是去我那儿”……这也太让人害臊了吧! 亲热就该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她到底为什么提前跟他约好啊。 徐翘带着一种无助和迷茫洗完了澡,特意把内衣穿齐整,扣紧实,才换上睡裙,然后轻手轻脚,做贼似的打开了房门,结果就是浑身一抖―― 已经万事俱备的程先生正手执咖啡杯,站在楼梯边,干等他的东风小姐。 有必要搞这么隆重吗?还大晚上喝咖啡,这是打算跟她嗨皮一整夜? 听到响动,程浪回过头来。 徐翘恢复镇定,远远道:“这么晚喝咖啡还要不要睡觉了呀?” 程浪无所谓地看了眼杯底:“不想抽烟,所以喝点东西,我的身体对咖啡基本已经免疫了。” “因为工作时候喝太多吗?” “可能是。” “男朋友好辛苦哦。”徐翘走上前去。 程浪把咖啡杯随手一搁,问出了徐翘觉得很羞耻的那个问题:“去你那儿还是我那儿?” 徐翘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看他。 程浪似乎猜到她的心思,拉起她的手,把她往自己房间带,嘴上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让她放松:“说认真的,你要是有时间,可以画几幅装饰画摆在家里,我觉得卧室有点空。” “那得看灵感。”徐翘跟着他往里走。 “希望不是今天这样的坏灵感。”程浪笑了笑,把她带到沙发。 徐翘感觉自己像是来相亲,坐下后居然小学生似的双腿并紧,手心握膝。 程浪也察觉到了“提前约定亲热”的弊端,又好笑又无奈地把她抱上自己的腿:“还早,聊会儿天吧。” “聊什么呀?”徐翘垂眼看他。 “都行,还有什么想问我的,都问出来,今天把话说开,以后少吵点架,就算吵架也不闹分手了,好不好?” 他这么一说,徐翘还真记起一个疑问。 “哦,是有件事,”她点点头,“我有点奇怪,如果你跟那位何小姐除了工作外一点联系也没,你堂哥也不好凭空捏造那种事吧?” “要说联系,过去是有一些。” “嗯?”徐翘挺直腰背,正色起来。 “她爷爷跟我爷爷关系不错,我们两家逢年过节偶尔互相拜访,之前有次她偶然在宴会上发现我有些异常,隐约猜到一点内情。” 徐翘紧张地攥紧了手:“然后呢?” “她不知道具体情况,只是猜测我在跟女性接触方面有严重洁癖。她没告诉别人,替我在宴会上打了掩护,之后有几次公开场合也帮过我,类似像……”程浪回想着道,“比如有女性拿着酒杯刻意接近我,她会装作不经意地把人隔开。” “哦,所以你堂哥还以为她对你有意思?以为何家这次可能将错就错地不澄清?” “大概是这样。”程浪点点头,看她的表情略有些出神,“不高兴吗?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对我只是朋友的帮助,我对她也只是朋友的感激。” 徐翘摇摇头,示意没有不高兴,两条手臂环上他的脖子:“只是在想,我怎么没早点遇到小程总呢?” 不知道为什么,听程浪说这些话,她不是介意,而是遗憾没能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参与他的过去。 “我昨天也在想,”程浪忽然认真看着她,“北城不大,为什么没在出国之前遇到你。” “嗯?”徐翘被拉回了注意力。 “我猜宋冕以前应该帮过你,是吗?” “小学被人欺负的时候,他保护过我,还教我改掉了普通话的口音。”徐翘点点头,“不过我和他也是朋友的帮助跟朋友的感激,你别老瞎吃醋!” “醋还是要吃,不过我不讨厌他。”他笑了笑,又皱眉思考起措辞,“虽然这样说有点矛盾,但我确实很感激他,感激他在你困难的时候陪在你身边,否则我不敢想象,那个小姑娘会一个人偷偷哭成什么样。” 徐翘的心窝子像被人一记软锤轻轻砸了一下,酸楚又酥麻。 眼睛突然就有些想落泪。 她捧起他的脸:“程浪。” “嗯?”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想了想,又叫一声:“程浪。” 程浪笑起来:“在这儿。” 徐翘眼眶里有泪花在冒:“我觉得我很喜欢你,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对我哦。” “尽我所能。”他轻轻抹了抹她的眼角,点点头。 “那我现在准备亲你了。”她收起眼泪。 程浪摆出欢迎的架势:“却之不恭。” 徐翘低下头,闭起眼,吻上他残留着咖啡香的唇,轻轻含了含他下唇,生疏又缓慢地跟他厮磨。 程浪记着她之前的话,没有主动动作。 她顿了顿,睁开眼,低声问:“会难受吗?” “暂时没有。”他同样睁开眼,笑着说,“不用问,我接受不了会说。” 徐翘放下心来,再继续的时候,胆子大了些。 当她终于第一次探入舌尖,几乎是一瞬间,程浪忍不住咬了她一下。 徐翘呜咽一声,退了出去:“说好我来的。” “宝贝,我虽然不正常,但也是个男人。” 徐翘被他逗笑。 程浪偏头吻去她唇上潮湿:“头给你开了,接下来可以让我动了吗?”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那好吧。”徐翘点点头。 程浪看了眼她身后:“沙发有点挤,去床上好吗?” 徐翘一个激灵:“这不……挺宽敞吗?” “没床宽敞。”程浪笑了笑,“只是换个地方亲,我不过界,这种事肯定尊重你,好不好?” “哦。”徐翘点点头,正准备从他腿上爬下来,就被他的手臂穿过腿弯,打横抱起来。 “哎!”她下意识叫了一声,一把搂住他脖子,“你现在能耐了呀,这样不会发病吗?” “好像真的不会了。”程浪把她抱上床,轻轻放平。 徐翘紧张地蜷缩了一下。 完蛋,她这是亲手放了一头饿了二十多年的狼出来。 程浪在她旁边躺下来,把人拉进怀里,在她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先吻了下去。 久违的晕眩感很快袭来,似乎不管被他亲多少次,都像第一次一样新鲜。 湿热的缠绵烘烤着被褥,两人渐渐都有些迷途不知返,不再满足于单纯的亲吻。 程浪的手探到她腰窝,又往上摩挲她的蝴蝶骨。 徐翘在浑身过电般的刺激里半回应着他,手抵在他身前挠痒痒似的作乱。 直到某个混乱的瞬间,感到后背什么力量忽地绷散,一股束缚蓦然一松。 徐翘猛地睁开眼。 程浪动作一顿,低头看她,似乎也有些疑惑,缓缓眨了眨眼。 71 71 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中,徐翘屏息凝神,一动不敢动地盯着他。 程浪稍稍后撤,离开了她的唇,声音低沉,微微有些喑哑:“我解的吗?” 怎么,你那罪恶之手还留在案发现场呢你还无辜上了? “那不然是我吗?”徐翘肢体僵硬,脸上强自维持镇定。 程浪搁在她后背手指摩挲了一下,喉结轻轻滚动:“意外。”看她这紧张兮兮的样子,想了想说,“我给你扣回去?” 徐翘将滚烫的脸埋进他怀里,点点头。 程浪的另一只手也绕到她背后,隔着她的纱质睡裙去摸索搭扣。 他指尖所经之处,像烫过一簇簇星火。 徐翘克制着敏感的颤动,转移话题:“你刚刚还好吗?” “嗯,”因为隔着一层布料,程浪的进展有点慢,“比上次情况好一些。” “那今天先到这里吧。” 程浪不太赞同地低头看她一眼。 “适可而止,不要竭泽而渔,乖。”徐翘抬手搔搔他的下巴。 “那你别招我。”程浪笑着躲了一下,因为这个动作,到手的搭扣又松了。 徐翘扭头往后瞟:“哎你行不行啊?” “隔着衣服不好扣。” “解开的时候也隔着衣服啊,怎么就见你这么利索呢?” 程浪继续跟搭扣斗争,思索着道:“上山容易下山难?” “……”这就是男人。 程浪终于扣准搭扣,把滑下去的徐翘抱起来一点,搂进怀里,顺了顺她的头发:“今晚就睡这里好吗?” “你不怕犯一晚上病呀?”“应该不会,两床被子就行。” 徐翘摇头:“不行,我睡相不好,怕睡着睡着滚成一床要了你的命。” “……” 别人家的女朋友:不行,我怕你对我做什么。 他家的女朋友:不行,我怕我对你做什么。 徐翘从他怀里爬出来,俯身看他:“等你病好再说啦!” 程浪点点头:“那我送你回房。” 徐翘刚要下床,脚还没沾地,又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你这样我迟早有天变成没有脚的人鱼。”徐翘搂着他脖子嘟囔。 程浪笑着抱她往外走,低头强调:“应该是美人鱼。” 徐翘刚要夸男朋友真会说话,突然从这一句“美人鱼”联想到自己为“deepsea”时装秀主题构想的人鱼系列珠宝,低低“哎呀”一声:“糟了糟了,我忘了跟你说一件正事。” “嗯?”程浪把她抱进隔壁卧室,放在床上。 徐翘盘腿坐起来,正色道:“昨天我不是去见了潘德先生吗?就那位英籍华人服装设计师。他说有位珠宝商人在跟他推销我大学时期的珠宝设计图,可是那些设计图原稿留在西江府,应该早就被当作破烂扔掉了,会被谁泄露出去呢?” 程浪皱了皱眉:“对方贩卖的是原稿吗?” “不是,只是扫描件,所以潘先生才觉得这里头有猫腻,来找我确认这事。” 程浪想了想说:“既然拿不出原稿,就说明这扫描件是过去遗留的。你回忆看看,曾经把原稿交给了谁,或者自己有没有扫描过图纸。” 徐翘摇头否认:“这个我昨天就想过了。我只是在家随便画画,画完就随手搁在书房里,根本没当回事。” “有谁能进你书房?” “我以前不干正事,书房里又没贵重物品,家里人都能进,佣人打扫也不避嫌。” 程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是哪个佣人吗?”徐翘怀疑道,“可我那时候又没显山露水,谁能猜到我以后会出名,提前扫描我的设计图准备卖钱啊?”“这事本身应该问题不大,你先安心睡觉,明天一早我去联系潘先生,尽快查清楚。” 徐翘抱住程浪胳膊,在他下巴亲了一口:“浪总就是能干。” 一则泄露的不是原稿,二则徐翘也没把这些早期不成熟的草稿作品太当回事,有程浪那句“问题不大”的定心丸,她也没再记挂这事。 但翌日傍晚,程浪来工作室接她下班时格外肃穆的神色,却让她隐隐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她坐进齐柏林后座,问他是不是查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先吃晚饭好吗?”程浪让司机发动了车子。 “是不是我知道以后就吃不下晚饭了啊?”徐翘丧气道,“你还是早点说吧,我觉得不听我可能也吃不下了。” 程浪默了默,沉出一口气:“这件事,你爸爸离开之前跟我说,希望我能瞒着你。” 徐翘一愣,对这一石激起千层浪的结果始料未及:“什么事这么严肃……” “先说你爸爸吧。”程浪偏头看她,“你不想知道他的下落吗?这些日子你从来没问过我。” 徐翘摸摸鼻子:“我猜到你跟我爸爸应该有联系。” 这个猜测徐翘很早之前就有了。 毕竟她爸爸离开前最后联络的人是程浪,把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信托付给了他,等同于把她托付给了他。 那么他们两人之间不可能斩断了联系。 “但我爸留给我的短信里说,让我耐心等他联系我。我觉得他肯定不想在事业稳定之前,叫我操心他,我怕我这一问,反而给他压力呢?”徐翘低声说。 程浪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看起来好像对家人没心没肺,其实她才是徐家最懂得顾全大局的人。 “他这三个多月在东南亚脚踏实地创业,虽然没那么快做出成绩,但基本生活已经稳定。年前我问过他,要不要安排他回国跟你见一面,他的意思跟你差不多,说想等自己事业有起色再回来见你,知道你过得好,大展才华就行了。”程浪解释。 “那你刚刚说,他让你瞒我什么事?” “你后妈和你弟弟离开的真相。” 徐翘愣了愣:“不是我爸安排他们母子俩出国生活的吗?” 程浪摇摇头:“你爸在短信里用了模糊说法,引导你这样理解,不想你担心。其实你后妈跟你爸在那之前已经协议离婚了,当时你后妈卷走了家里最后一笔流动资金,带着你弟弟远走高飞。你爸也是因为这样,才只能仓促离开。” 震惊太过,徐翘看着程浪,半晌没说出话来。 “也就是说,”因为惊讶,她的语速非常缓慢,“这些日子,我爸也不知道我后妈和我弟弟的下落?” 程浪点点头:“我有派人留意,但他们刻意隐藏了身份,没有具体方向,这样找人等同大海捞针。不过今天消息来了,他们在美国新州。” 徐翘似乎联想到了什么:“所以我的设计图是我后妈泄露的?” “嗯,她在美国听说你出名的消息,联系了一位珠宝商人,打算拿你的作品换钱。” “她以前怎么会扫描过我的设计图?” “我猜测,”程浪想了想,“她曾经拿你设计图的扫描件咨询过业内人士,问这些作品是否出色。” 程浪没把话说破,但徐翘大致明白了。 当初她还在读大学,对未来是否入行珠宝业并没有明确计划,严丽珍担心她在珠宝设计方面能力过于出众,在她弟弟毕业之前就继承了家业,所以可能暗暗留心过她的作品。 之后,这些文件也许在哪里留了记录。 徐翘沉默半晌,竟然不知该气该笑。 “你放心,既然这事已经捅破,她的买卖一定不会做成。我想和你商量的是另一件比较棘手的事。” “什么?”徐翘一下子接受了太多信息,还没缓过劲来,反应略微有些迟钝。 “我记得,去年你在酒吧遇到麻烦的时候,你弟弟帮了你,你们感情好像不错,是吗?” 徐翘点点头:“虽然经常斗嘴啦,但他挺护着我的。他其实没想争什么家产家业,只是从小被我后妈逼得学这学那。” 程浪叹了口气:“那你想不想把你弟弟接回来?他现在过得有点困难。” “他怎么了?”徐翘瞬间挺直腰背,“我后妈不是带着钱走的吗?” 程浪眉梢挑了挑,点点头说:“具体情况不太清楚,大致上应该是――你弟弟当初被你后妈骗走,到了美国,知道真相以后,你后妈带走的钱,他一分不肯用,还跟她断绝了来往。” 徐翘抽了口冷气:“那他这几个月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是怎么过的?” “流落街头,四处打|黑工,你后妈一直找他,但他不愿意见她,东躲西藏地避着她。” 这样的生活,徐翘光连想象都觉得窒息。 “他现在怎么样,人有没有事?”她急急抓着程浪的手问。 程浪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她:“查到了他最近在打工的酒吧,人没事,不过考虑到不清楚你弟弟的想法,我暂时没让人表明身份,怕惊动了他,万一他同样不愿意见我们,再换个地方躲,就更麻烦了。你看看,有没有可能跟他通个电话,说服他回国来?” 徐翘六神无主地木愣了会儿:“我弟弟脾气有点犟,我又不知道他这些日子的具体情况,保险起见,可能还是亲自去接人比较好。我这几天抽个时间不难,要不我去一趟新州吧?” 程浪对此也有心理准备:“好,我陪你去。” 徐翘偏头看他:“那多耽误事啊,这一来一回起码两天,你派个助理陪我就行了。” “这是家里的大事,哪有让助理陪你的道理?”程浪拨通了高瑞的电话,让他给两人安排航班。 他说的是“家里”,似乎一切理所当然,徐家的事就是他的事。 徐翘瘪瘪嘴,挽上他胳膊,猫咪似的捱进他怀里,感动得吸吸鼻子。 昨天那句老公叫得可真是太值了。 原来她徐翘不是翘上天的,是被这个男人宠上天的。 72 72 吃晚饭的时候,徐翘才听说,程家今天也发生了一桩大事。 远在伦敦的程老太爷被昨天的新闻事件气得不轻,不光是气挑起事端的程均,而是连带对程浪公然撕破脸的做法也非常不满。 但老人家还是讲道理的,两个孙子,大的错在“是非”,小的错在“轻重”,一并发落未免不近人情。再说程浪过去近半年,先有逆风扭转董事会意见,驳掉“梦之岛”项目,将集团悬崖勒马地拉回正轨,再有成功并购隆岸,为集团添砖加瓦,比起功劳,这次事件的负面影响,实在只能算九牛一毛。 所以程宗岳对程浪的不满,更多是“爱之深责之切”的意思,最后被程浪拿一份兰臣百货的改革计划书哄好了,只是电话里私下数落了他几句。 但程均就没那么好过了。 商场上同行竞争,那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法则,但手足阋墙,恶意内讧自毁城墙,就是做生意的大忌了。当年二房为和大房争家业,差点动了兰臣根基,程老太爷对此本就深恶痛绝,这些年之所以偏爱程浪,也有弥补大房的意思,如今二房的孙子跟着心术不正,当然需要惩戒一番。 所以程宗岳寻了个听着光彩的,“委以重任”的由头,把程均调去开拓海外市场,给了一年期限,说是“静盼佳音”。 面上瞧着既没降职又没减薪,似乎不是什么严厉惩戒,但程浪仅仅空降兰臣半年就打下了半壁江山,等一年过去,程均回国时,是不是还能坐稳那个位子,兴许就是个未知数了。 这事说来可大可小,但圈里人嗅觉敏锐,消息一传出去,立刻有人争相来向程浪这位未来继承人拍马屁。 原本今晚,江放和沈荡准备拉着程浪私下办个庆功宴,但程浪临时接到美国新州的消息,就推了邀约,回来陪徐翘处理家事了。 好在两人从前就是世界各地飞的人,签证都还在,连夜飞了纽约,再经陆路转道新泽西。 十几个小时后抵达新泽西时,是当地时间晚上十点半。 徐翘在飞机上过了一夜,因为心里装着事,半睡半醒地没休息好,落地后困倦得眼皮睁不开,坐进车里就靠着程浪补眠,直到被一阵颠簸震醒。 程浪在车轮陷进坑洼的第一时刻护住了她的脑袋,在她睁开惺忪睡眼时,低低说了一句:“吵醒你了。” 徐翘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她记得,在杏林湾收费站第一次上程浪的车时,也发生过类似的一幕,听到过这样一句话。 其实也就是小半年前的事,但这半年间人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让她觉得昨天好像已经很远很远。 人生会继续,明天会一点点变好,但时间永远只有一个方向。 她再也不会是金禄珠宝的千金大小姐,徐家再也不会有其乐融融同桌吃饭的一家四口,不会有她用退让努力维系的虚假繁荣。 徐翘压压酸涩的眼角,咕哝一声“这什么破路”,靠着程浪懒了一会儿,渐渐被窗外的景致转移了注意力。 她睡着之前,窗外还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现在这路却越走越偏,周边建筑低矮下去,灯火也越来越稀疏。 徐翘坐直身板,趴向窗沿,心凉了半截。 程浪像明白她的心思,什么也没说,把她透着凉意的手揉在了掌心。 车子继续七拐八绕地行驶了一段,车速渐慢,缓缓停下,司机转头道:“小程总,不好再往前开了。” 徐翘仰头张望,看见一条宽度仅容一车通行的幽深小巷,因为横七竖八地倒着几辆摩托车,车子已经开不过去。 程浪点点头,偏头道:“里面可能很乱,你在车里等我。” “都到这儿了,一起去吧。”徐翘看了眼黑黢黢的巷子,“你带保镖了吗?” “在前面。” “那怕什么。”徐翘一把拉开了车门。 初春深夜的新泽西温度依旧是零下,徐翘被寒风吹得打了个哆嗦,蹬了蹬腿。 程浪下车过来,替她拢好围巾,把她的手放进自己大衣口袋,牵着她往里走。 巷子虽窄,却不空荡安静。入口便利店亮着昏白的光,有顾客进进出出。再往里,暗处角落,不知是谁扔掉了捏扁的易拉罐,激起“咣当”一声,紧接着有脏话响起,几个聚在路灯下抽烟的男人哄然大笑。 两个互相搀扶着的白人女性偏偏倒倒地经过,脚步虚浮,高跟鞋声音一深一浅,一不小心踩到躺在路边的流浪汉,长长的巷子里又响起一句脏话。 徐翘从前也算走街串巷的夜店熟客,不是没见过这种场面,但那毕竟是在治安有序的繁华都市。 在这样潦倒破败的地方,看到这些高大的黑人白人三三两两蹲着吞云吐雾,脚下随意碾着星火奄奄一息的烟蒂,嘴里放肆叫骂,说不发憷是假的。 不过这发憷,更多是替徐冽。 她实在无法想象,徐冽怎么能在这样的地方打工。 他曾经也是跟程浪一样含金汤匙长大的天之骄子啊。 程浪从牵着徐翘,改为搂着她肩走,带着她避开人群。 终于走到巷子尽头。 尽头酒吧招牌只剩“bar”三个字母,歪歪斜斜地垂在门边,虚掩的门里透出阴沉的红光。 六位西装革履的白人男性从隔壁巷子穿过来,与两人会合,替他们推开门,用英文跟程浪说人就在里面。 程浪带着徐翘走了进去。 酒精的气息混合着廉价香水味扑面而来。不知是因为没休息好,还是家里破产后太久没出入声色场所,徐翘觉得脑袋晕沉,太阳穴作痛。 她的耳朵尽量屏蔽掉嘈杂的人声和乐声,在交织的光影里开始搜寻徐冽的身影。 酒吧不大,大致望了一圈,散台和卡座扎堆着厮混在一起的男男女女,没瞧见人。徐翘正打算跟程浪上楼,忽然听见角落传来一句:“Yousonofbitch!” 紧接着,叫骂的男人一脚踢向什么。 徐翘这才看清,茶几边蹲着个正在捡酒瓶碎片的少年。 因为这正中肋骨的一脚,少年侧倒时自我保护地拿手掌撑了一下地,掌心瞬间扎上一片碎玻璃。 徐翘打了个冷颤,快步过去:“徐冽!” 六位白人保镖分列两侧,迅速给徐翘和程浪开道。 支肘起来的少年一僵,回过头去。 徐翘上前一把扯过徐冽的胳膊,察看他淌血的虎口:“疼不疼?”说着回头望向程浪,“你口袋巾给我。” 程浪抽出西装衣袋里的口袋巾,递给徐翘,然后走向前去。 保镖簇拥而上。 踹人的男子显然被这阵仗愣了愣。 程浪摆摆腕表,冷眼瞥了眼对方,用英文跟保镖说:“请把这位先生送进警局。” 对面人一愣之下气势汹汹地站起来,满嘴脏话地吐着带口音的英文:“我只是踢了一脚这小畜生一脚,你又是哪来的货色?”说着伸出手来推搡。 只是手刚抬起,一旁保镖就上来拧了他手腕轻轻一折,与此同时,其余五人拔出了腰间的枪。 男人嗷嗷呼痛,他身边,几位同伴纷纷起立举手保持投降姿势,胆战心惊地看着程浪。 程浪轻飘飘地瞥对面一眼,朝保镖点点头示意办事,转身带着徐翘和徐冽往外走。 徐翘勉强用口袋巾给徐冽缠住伤口,目光在他身上来回地扫,像在检查他还有没有别处受伤。 这一看,才注意到他大冷天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黑色毛衣,露出的脖子和锁骨处有不少深深浅浅的细小红色划痕,嘴角也有一小块淤青。这还只是暴露在表面的伤。 徐翘抓着徐冽的胳膊都在发抖,因为生气。 徐冽回过神,走了两步,停下来,把胳膊从她手中轻轻抽走,面色已经从恍惚中恢复如常,看着她道:“你怎么来了。” 用词是疑问句,语气却很淡漠。 “我不来,看你在这儿受罪吗?”徐翘提高了声。 “我在这里很好。” 徐翘被他气笑,指着他仍在流血的手掌:“很好?” “意外而已。” 徐翘懒得废话,拽着他胳膊把人往外拉。 徐冽双脚钉在地上纹丝不动。 程□□来两个保镖,拍拍徐翘的肩:“你先跟他们去外面等。” 徐翘看向程浪,见他对她使了个眼色。 她暗暗领会,跟着保镖走了出去。 程浪垂眼看着徐冽:“这里太乱了,跟我出去处理伤口?” 徐冽一言不发,直接往回走。 程浪抬起手臂虚虚拦了一把:“徐先生。” 徐冽脚步顿了顿,似乎对这个称呼感到一丝意外。 “上个月你已经年满十八,可以被称作‘徐先生’了。”程浪对他笑了笑,“成年人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去向,谁也不能逼迫你作选择,去处理一下伤口,不代表你的人身自由就此被剥夺。你在害怕什么?” 徐冽没有说话。 “这里只有我和你姐姐,我们暂时没有联系你母亲,也没有告诉你父亲你目前的情况。”程浪继续说。 徐冽抬起眼来:“如果你们打算接我回国,我不会跟你们走。” 程浪能够理解徐冽此刻坚决的态度。 这个少年跟他的姐姐一样,性子都很骄傲,心肠看似很硬却实则不然。 对徐冽来说,自己的母亲在家里遭难时雪上加霜地卷走了最后的钱,不管他有没有用这笔钱,他永远亏欠了他的父亲和姐姐。 所以他既不愿意被徐翘看到自己现在的落魄,也不愿意成为徐翘的拖油瓶。 “你可以坚持你的意见,我们不勉强你。”程浪点点头,“只是你现在受伤了,必须请医生仔细检查。这里的东西不干不净,如果感染了什么,到时候你才真是失去了自由。” 徐冽默了默,终于转身朝门外走去。 程浪跟他一起原路返回,接近巷子口时,见他停了下来,说:“前面右拐就有诊所,我自己会过去。” “你身上有钱吗?”程浪问。 徐冽没出声。 “如果我现在给你钱,你还得因为还钱再来找我一趟。”程浪为他作着分析,“不如你先跟我去附近的酒店落脚,我直接请私人医生上门,我的医生按月工资计费,处理这样的伤,不需要另外加钱。” 如果不是情绪和情境都不合时宜,徐冽可能会发出疑问,他就是这样一步步得寸进尺诓走他姐的吗? 徐冽皱起眉头看着程浪。 程浪瞟了眼他身上单薄的毛衣,问:“冷不冷?” 徐冽大概以为这位准姐夫打算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穿,刚准备摇头,忽然看见程浪对他指了指不远处的黑色轿车。 他顺他所指望去,看见徐翘正抱臂站在车外,哆哆嗦嗦地原地跺脚,一边搓着手,嘴里不断呵出雾气。 “你不冷,你姐姐很冷。”程浪说,“她听说你的消息,连夜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赶过来,到现在没阖过眼,也没吃几口饭。她有低血糖,你应该知道。” 徐冽与他沉默对峙,咬咬牙,朝车子走去。 徐翘看着往这边走来的两人,隔空跟程浪发送了一个“完美”的眼神信号。 苦肉计真的很好用哦,难怪程浪以前使得那么溜呢。 把徐冽接到酒店后,医生也到了。 程浪当然不至于连在美国都遍地安排上私人医生,这样的上门出诊,是另外的加钱。 或许徐冽也知道他在哄骗自己,所以一路绷着脸没说话。 直到走进酒店套房,有医生问话,气氛才不那么僵。 程浪陪着医生在客厅给徐冽包扎伤口。徐翘在里间打电话跟酒店前台订餐。 伤口很快被处理妥帖,没什么大碍,医生离开时,酒店服务生刚好过来送餐。 程浪顺势留人,让徐冽陪徐翘吃点东西再走。 三人在客厅餐桌坐了下来。 徐冽依旧默不作声,摆出拒绝交谈的架势,埋头大口大口吃着意面,大概是想赶紧吃完,程浪就不会再有借口留人。 等他盘子里的面快见底,程浪拿起手机给对面的徐翘发消息:「宝贝,能不能为我争取一些时间?我需要跟你弟弟来一场男人之间的谈话。」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逃过程浪的嘴巴。 徐翘想了想,给他发了个“OK”的表情包,抬手去拿盛了番茄汁的碟子,拿到时状似脱力地手一松,连碟带酱地泼向了徐冽的衣襟。 徐冽被这猝不及防的透心凉一愣,抬起头来。 “哎呀!”徐翘懊恼地扯过餐巾纸,要给他擦,“姐姐低血糖犯了没拿稳!” 徐冽皱着眉头挡开她的手,自己接过纸巾。 程浪看了眼他狼狈的惨状:“去浴室洗洗吧。” “可他手受伤了不能沾水呀!”徐翘接话。 “我带他去处理。”程浪起身,拍拍徐冽的肩,“来。” 徐冽跟着程浪走进浴室,等他把门关上,叹息一声:“她的演技还是这么差。” 73 73 程浪当然不觉得,徐冽是很好哄骗的小孩。 让徐翘使苦肉计也好,死缠烂打也好,目的并不是哄骗徐冽,而是为了让他看到,姐姐在使出浑身解数留他。 正因为演技蹩脚,这份心思反倒显得意外地真挚。这么努力这么可爱的姐姐,谁能狠下心说走就走。 程浪打的,其实是感情牌。 他对女朋友的演技不予置评,毕竟评价了之后良心上过不去,不作声地从毛巾架上摘下一条白毛巾,用热水浸湿后再稍稍拧干,递给徐冽:“你把毛衣脱了,擦洗擦洗。” 徐冽伤的是左手,除了拧毛巾需要用到双手有些困难,不太影响其他行动。接过湿毛巾后,他看了程浪一眼,那眼神大概是在问:你不出去吗? 程浪其实有意检查他身上有没有别的伤。 毕竟姐弟之间男女有别,这种事,还是姐夫来比较方便。 他扬了扬眉,手搭在盥洗台边缘:“怎么,需要我回避吗?” “当然。” 这小孩太精明,程浪直说:“我现在检查过了,给你姐姐一个交代,她就不会再检查第二次。在我这里,还有机会大伤化小,小伤化了,真到了她那里,就不好过关了。” 徐冽烦躁地拧起眉,单手脱了毛衣。一片片青青紫紫,新旧不一的淤青,还有一道道红色划痕瞬间映入眼帘。 他肤色白,这些伤痕显得格外扎眼。 考虑到孩子的自尊心,程浪没多问伤痕的由来,点点头道:“明天去做个全身检查。” 徐冽拿热毛巾擦拭掉番茄汁,皱眉抬起头,从镜子里看着他:“这就是你说的小伤化了?” “我只是说‘有机会’。如果是单纯的皮外伤,我不会插手,但你这情况可能伤到了肌肉或骨头。” “伤没伤到我自己清楚。”徐冽扔下毛巾。 程浪递给他一件浴袍:“先穿这个,出去给你一件干净的衣服。” 徐冽沉出一口气,套上浴袍往外走。 “出去之前,”程浪抬手轻轻一拨,反锁了门,“我们谈一谈。” “我姐还没嫁你吧?”言下之意,他跟一个非亲非故的人没什么好谈。 “正因为这样,我才是最适合跟你聊这件事的人。”程浪笑了笑,“接下来我要说的提议,没有跟你姐商量,当然,也没有经过你父母的同意。仅仅是我和你之间的交易。” 徐冽皱起眉:“我跟你能有什么交易?” “有供需关系就可以产生交易,我们先来谈谈彼此的需求。站在你的角度,目前的形势是――你姐姐和你父亲这边,以及你母亲那边都希望抚养你,而你不希望接受他们任何一方的抚养。你已经成年,确实有这个权利拒绝他们,但拒绝的结果……” 程浪比了个手势:“就是你将风餐露宿,朝不保夕,无止境地重复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你不用跟我说你无所谓,说你觉得这样很好。没有人会觉得这样很好,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在用惩罚自己,来惩罚你的母亲,因为你母亲在乎你。” 徐冽别开眼,视线失焦地落在地面。 “再说说我,站在我的角度,目前的形势是――你自我放逐的行为伤害到了我的女朋友,我不愿意看到她为你操心,难过,伤神,希望你可以如她所愿,恢复安稳的生活,重新回学校念书。所以,我们的供需关系形成了。” “也许你现在的生活,是你当初别无他法时唯一的赎罪方式,但我既然插手这件事,你就已经不是别无他法。我可以给你一条路,让你换一种理智的方式,去纠正你想纠正的错误。” 徐冽回过眼,这时的神情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抗拒。 “想听听吗?”程浪像一位循循善诱的老师。“你说说看。”徐冽说。 “你既不想当你母亲的提线木偶,也不想成为你姐姐的拖累,那很简单,由我来负责你的生活。你在国内选一座想去的城市,我给你安排插班,替你交学费,每月固定给你打生活费……” 在徐冽的眉头重新皱起之前,程浪话锋一转:“只不过这些钱不是白给你,而是借你。将来你需要按照银行贷款利息,连本带利地还我,还款时间定在你有足够的经济能力以后。” 徐冽一时没有出声。 程浪给了他一些缓冲思考的时间,然后继续说:“至于你母亲这边,我打听了她的状况,她目前虽然过得比较拮据,但暂时能够保证基本生活,而且据我所知,她这些日子有在接触新的……家庭。” 程浪的说法含蓄了些,但徐冽显然听懂了,瞳仁微微一缩。 “如果你母亲将来拥有新的家庭,你当然不用担心她在美国的生活,而如果没有,在你有足够的经济能力之前,我会替你给她提供一定的赡养费――假如她确实遇到困难。当然,这笔钱,同样需要你连本带利地偿还。”程浪笑了笑,“听你姐姐说,你成绩非常优秀,我想我这笔投资,应该不会落空。” 徐冽垂下眼来。 “该说的我都说了,剩下的,交给你考虑。”程浪反手拨开门锁,打开了门。 门外,徐翘在门锁打开的一瞬迅速躲到墙角后面。 可惜快不过两人已经看到了她。 她清清嗓子走了出来,呵呵一笑,一晃眼看到脚边的体重秤,指指地上:“那什么,我量体重呢,你们收拾好啦?” 两人没有对此发表异议,齐齐“嗯”了一声。 程浪转头看向徐冽:“我给你拿身衣服,你在这里住一晚?” 这是在暗示徐冽好好考虑一晚上。 徐冽看了徐翘一眼。 她脸上爆发出难以掩藏的喜色,眼睛亮晶晶地,像闪着光。 “这里几间房?”徐冽的语气仍然不是太过顺从,但好歹没像之前那么刺了。 徐翘比了个“耶”的手势:“两间。” 徐冽看了一眼程浪。 程浪似乎没有再开第二间房的意思,或许是怕他半夜逃跑。 徐冽可以承诺自己不会逃,但他没法要求程浪多花这个钱。 所以,短暂的对视过后―― “我睡客厅沙发……” “我跟你姐睡……”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后,眉梢同时扬起。 徐翘咳嗽一声,看看程浪,又看看徐冽。 程浪面朝徐冽正色道:“这皮质沙发太硬,你睡不了。” “我哪里都睡过。” “但你现在有伤。” 徐冽皱起眉,欲言又止。 显然,他的顾虑在于,他不知道徐翘和程浪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如果原本没到那一步,他当然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关系,而让程浪对他姐姐得逞。 徐翘实在不想当着弟弟的面,讨论这么尴尬的话题,她灵机一动,站到徐冽身边,挽住了他胳膊,表示姐弟俩在统一战线,然后朝程浪说:“对,我弟弟手受伤了,不能睡这么硬邦邦的沙发,所以你睡。” “……” 在程浪表示叹息之前,徐翘悄悄朝他挤挤眉,弄弄眼,暗示了什么。 “行。”程浪在一瞬停滞过后点了点头。 房间分配完毕,程浪在徐冽那间卧室“借”了浴室洗澡,又让酒店服务生用新被子在沙发上铺好床,等姐弟俩各自关上卧室的门后,熄掉客厅的灯,去阳台点了根烟。 这家酒店靠近市中心,窗外一片高楼林立,灯火辉煌,所以也衬得阳台这一角格外冷清。 一根烟的时间过去,程浪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徐翘发来消息:「老公再坚持一下!你的小宝贝一会儿就来救你!」 程浪在黑暗里无声笑了笑,回复:「你弟弟今晚可能不会那么早睡着。」 徐翘:「那怎么办,你要睡一晚上沙发吗?」 程浪:「我的意思是,反正等不到他睡着,不如我现在就进来,他应该不会来客厅了。」 徐翘没有回复,一分钟后,程浪听见一声压得极轻极轻的开门声。 一回头,就见她做贼似的猫着腰,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脑袋,朝他招手。 程浪压轻步子,拿起沙发上那床被子,走了过去。 徐翘把人扯进卧室,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吁了口气。 程浪把被子扔到床上,转身将她一把竖抱起来,抬起头看着她,低低道:“偷情呢?” 徐翘双手搭着他肩,嗔怪似的捶他一下:“还不是舍不得你睡沙发!” 程浪把她抱到床边,坐下来,让她侧坐在他腿上:“你刚刚可以跟你弟弟直说,你愿意跟我睡,他成年了,这不是什么需要避讳的事。” “那很尴尬的嘛!”徐翘觑觑他,“而且我也不是那么愿意跟你睡好吧!” “那我还是去睡沙发?” 徐翘剜他一个眼刀子。 明知道仙女的心是很善良的,还说什么屁话。 程浪笑着拿指腹抚了抚她的脸颊:“谢谢宝贝收留。” “在你的宝贝收留你之前,先汇报一下,跟我弟弟谈得怎么样?” 这酒店隔音也太好了,她刚听了半天墙角,愣是只隐约听到几个词。 程浪把大致的交易内容说了一遍。 徐翘发愁:“这样他会不会不好好读书,为了还你钱到处打工啊?而且如果他真找个天南海北的地方,我也照顾不到他。” “现在的关键是先照顾好他的自尊心,说服他回国念书,之后的事,总会有迂回的对策。不管他是不是选择留在北城,我都有把握看好他。你不能太激进地逼迫他留在我们身边,否则身体上照顾好了,心理上容易出问题,知道吗?”徐翘瘪着嘴点点头:“那好吧,这事听你的。” 程浪在她唇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好了,睡吧,今天不折腾你了,你抓紧时间补觉。” 徐翘爬进了被窝,躺下来。 程浪绕到另一边,铺好另一床被子,也躺了进去。 床很大,即便铺了两床被子,两人中间也隔着一人距。 “那你晚上要是发病了就把我叫醒。”徐翘打了个呵欠,攥起随身带的小手帕。 程浪刚要答“不会”,看见她这动作,侧过身去面对她:“你真是每晚都要攥着手帕睡?” “什么叫‘真是’,说得好像你以前听说过一样?”徐翘眨了眨眼不解。 虽然跟程浪同居有一阵了,但毕竟一直没有同床共枕,所以他应该没注意到她睡前会攥手帕。 “听你前男友说过。”既然被她发现了漏洞,程浪也没否认。 那是还没跟徐翘正式认识的时候,程烨在熹福会举办生日宴那天,跟他“吐槽”了一位前女友。 徐翘反应过来:“你们兄弟俩在背后讲我坏话!” “我没有。他确实说了几句,被我制止了。” 徐翘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肯定在跟你骂我公主病!” 程浪无奈一笑:“普通人有公主的做派,那叫公主病,公主有公主的做派,不是很正常吗?” 徐翘垮掉的脸一下子恢复了生机,难掩高兴地“哦”了一声。 程浪指指她手里的帕子:“所以小公主为什么一定要攥着手帕才能睡着?” 她眼珠子转转,不太肯说的的样子,模糊道:“跟我妈妈有关啦。” “不能让我知道吗?”程浪继续问。 “不是不能让你知道,是我不喜欢讲伤心的事。”徐翘看着他眨眨眼。 “那就不讲。”程浪摸摸她的额头,抬手关了床头灯,“睡吧。” 徐翘点点头闭上眼睛,因为一路奔波疲惫,即便有时差,也很快沉沉进入了梦乡。 程浪却无比清醒地望着昏暗的天花板,反复思量她睡前最后那句话,直到很久以后,旁边传来一阵[emailprotected]@的动静,徐翘翻了个身,一条腿豪迈地踢开被筒,往他身上撂了下来。 他忍着没出声,感受了一会儿她膝盖擦到的地方,小幅度地挪动了一下身体,避开那个位置,然后侧过身去摸索她的被子,打算把她的腿放回去。 却不料这一动,被正在梦里的徐翘“发现”了他的存在。她嘴里低低咕哝着什么,整个人挤靠过来,钻进了他的被窝,像条八爪鱼似的缠住了他的身体。 “……”他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她会说,就算分两床被子,她也怕自己睡着睡着滚成一床要了他的命。 程浪深呼吸几次,轻手轻脚地抬起她抱着自己的手。 “嗯……”徐翘不开心地嘟囔了一声。 程浪停下动作,放弃了挣扎,清晰地感觉到,这一声过后,他的身体在剧烈升温。 她确实能要了他的命,但不是因为让他发病。 74 74(一更,补昨天更新) 徐翘做了一个蒸桑拿的梦,梦里的她置身于水汽氤氲的桑拿房,感受着皮肤毛孔在热气蒸腾下一点点舒张开来,滴淌下一身淋漓的汗。 太久没有享受这样酣畅舒爽的快感,她在热烘烘的桑拿房里迟迟不肯走,容光焕发地沐浴其中,感觉灵魂轻飘飘的,美成了一条自在遨游的人鱼。 美人鱼忍不住张开手臂,比了一个划水的动作。 一声闷哼骤然响起,惊醒了这美妙的桑拿梦。 徐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几缕晨曦透过纱帘照进来。 她还沉浸在睡梦里不太清醒,隐约感觉后脑勺底下硬邦邦硌得慌,不舒服地动了动脑袋。 有只手掌在她脑袋上揉了揉,然后头顶传来沙哑的一句:“又做了什么梦?” 徐翘一个激灵,这才想起床上还有程浪,慢慢扭过头去,看见了一片光洁裸露的胸膛。 好像是她刚才划水的时候,意外搡开了他睡衣的衣襟。 自从妈妈过世以后,她就没有再跟谁同床共枕地睡过。十几年了,习惯在大到摸不着边角的大床上来回翻滚,她的睡相一直非常肆无忌惮,还很容易梦境照进现实,将梦中的肢体动作付诸手脚。 徐翘找了找手脚的位置,感受了一下自己缠着程浪的双腿,和出手气势堪比锁喉的双臂,还有彼此肌肤相贴处黏糊糊的汗。 她不好意思地吞咽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梦到蒸桑拿了……” 程浪看着她的眼神,透着一种“你这是在蒸桑拿吗,你是在蒸我”的疲惫。 徐翘尴尬地干笑一声,慢动作抬起一条腿,挪到一边,再轻轻抬起另一条腿,整个人刚往旁边一滚,就被程浪拽回去,反锁了手脚。 “姑娘家睡相这么差?”程浪把人摁在怀里,皱眉俯视着她。 “好心收留你,你还嫌弃我呢!你也不知道别家姑娘睡相怎么样啊,哪那么随便就给差评,说不定我这样已经算好了!”徐翘扬着下巴反驳。 程浪思索着点点头:“照你这意思,我还得去比较比较再来反馈?” “嫌命长你就去呗!”或许是程浪早就给足徐翘安全感,这种话已经激不起她的波动。 程浪低头埋在她肩窝,带着那么点服输的意思,笑了起来。 徐翘拿食指戳戳他额头:“还笑,这一晚上是不是丢了半条命啊?” “水深火热,你说呢?”程浪抬起头,叹了口气。 “那怎么不叫醒我?我让你发病了就跟我说的嘛!” “发病是冷汗。”程浪握起她的手指,让她自己摸摸看。 徐翘指尖碰着他胸膛,摸到滚烫,反应过来,目光闪烁地移开眼,轻轻“哦”了一声。 程浪看了她一会儿,低头去亲她。 徐翘偏头躲开,抬起膝盖搡他:“我弟还在隔壁呢!” “小祖宗,你折腾了我一夜。” “回家给你补糖吃嘛!” “什么糖?” 他像谈判似的,不谈妥不放人。 “随你亲好吧!”徐翘大方道。 “意思是亲哪都可以?” “什么叫亲哪都可以?”她眨眨眼,“你还想亲哪?”程浪笑起来,点点她的下唇:“小妹妹,你以为男人只爱亲女人这里吗?” 徐翘跟他对视了几秒,飞快掩住衣襟。 结果这一掩,才发现自己睡裙衣襟的系带不知什么时候开了。 她低下头,瞪大了眼:“你不会已经亲过了吧!” 程浪到嘴边的否认在看见她受惊的模样时拐了个弯,笑着说:“现在才发现是不是晚了?睡得雷打不动,亲遍了都不知道。” “你下流!你趁人之危!你色胚!”徐翘哭丧着脸,使了劲一把推开他。 程浪不设防,真被她推到了一边,眼看她落荒而逃地跑下了床。 他笑着起身,正打算跟她解释,忽然听见“笃笃笃”三下敲门声。 刚跑到门边的徐翘猛一个急刹车,猫着腰停下来,对程浪指了指门:我弟? 程浪点点头:应该是吧。 徐翘比了个“嘘”的手势,迅速把程浪推进了浴室。 程浪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她虚掩上了门,并且留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和一组口形:闭嘴。 徐翘赶紧整理好衣襟,打开了卧室房门。 徐冽穿着程浪的衬衣和西裤,瞧着还挺像模像样,只不过那张脸冷飕飕了点。 “起这么早,”徐翘装模作样地早锻炼,做着扩胸运动,“找姐姐呀?” “不是。”徐冽面无表情地答。 “哦,找程浪啊,他昨晚不是睡在客厅吗?”徐翘踮起脚,往他身后客厅张望了一下,“没在呀,那应该是出去了吧。” 徐冽嘴角一抽:“他把被子也带出去了?” “……”忘了这茬。 徐翘不忍直视地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沙发,很快听见身后浴室门被打开。 程浪走了出来。 她跺跺脚,回头瞪他:你怎么不提醒我? 程浪叹息一声:是你让我闭嘴的。 无声交流完毕,两人恢复了长辈的和蔼微笑,齐齐看向徐冽。 不知道是不是心虚的关系,徐翘觉得这小子此刻满脸的无言以对,仿佛是在看一对不知羞耻的狗男女。 “考虑好了?”程浪走出卧室,拍拍他的肩,示意他跟自己来。 徐翘可怜巴巴地望着两人:“你们又说什么悄悄话,不能给我听吗?” 程浪回头给她比了个“乖”的嘴型:“你先去洗澡,一会儿出来吃早饭。”说着带徐冽走进了对面卧室。 徐翘叹了口气,转身去浴室洗澡。 因为程浪那不知是发病还是发情,又或者两者皆有的汗,徐翘浑身上下都是黏答答的。所以这个澡洗得有点久,等她吹干头发,换好衣服出来,徐冽已经上了餐桌,正在吃早饭。 对面卧室隐约传来水声,大概是程浪在洗澡。 她走到徐冽隔壁,拉开椅子坐下,像个操心的老母亲看着他欲言又止。 徐冽瞥她一眼,把她那份早餐推了过去,默了默说:“我去南城。” 她一愣,刚想骂他非得一南一北跑这么远,记起昨晚程浪的叮嘱,又把话咽了回去,“哦”了一声:“随你高兴,考虑一下大学考回北城来。” 徐冽没吭声。 姐弟俩沉默着吃完各自的早餐,大眼瞪小眼地等着程浪来“主持大局”,不料先等来了门铃声。 徐翘正要起身,被徐冽抢先一步:“我去。” 她也没多想,重新坐了下来,结果听到门外响起一个熟悉女声:“冽冽,你终于肯见妈妈了!” 徐翘僵在了餐桌边。 严丽珍能找到这里,一定是程浪给了消息。徐冽是知道这件事,才主动去开门的。 从餐桌的角度看不见房门,徐翘只能凭声音判断,严丽珍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冽冽,妈妈知道错了,妈妈把钱还给你姐姐和爸爸好不好?你跟妈妈回去吧,啊?” 徐冽的声音听上去异常冷静:“把钱还了,您怎么过?” “妈妈总会有办法的。” “您的办法就是为了钱去破坏别人的家庭吗?” 严丽珍的沉默,让徐翘搭在桌沿的手微微一颤。 她不知道这些,程浪没跟她说起这些。 酒店房门边,严丽珍扶着儿子肩膀的手僵住:“谁告诉你的?” 徐冽闭上眼没有说话。 “不是你想的那样……”严丽珍摇头,“妈妈不是为了钱,是为了你啊!妈妈得供你上学……” “我不会留在美国念书。”徐冽睁开眼来,“如果您是为了我,就不要再做这些事,好好过您自己的日子。” “冽冽,你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会跟我走。”徐翘起身上前,把徐冽往身后一拉。 “翘翘……”严丽珍一愣之下,握住她的手,“翘翘,是妈妈做得不对,妈妈把钱都还给你,你别带走冽冽,好不好?” “用不着。”徐翘把手从她掌心抽走,“是爸没经营好这个家,那些钱就当给您的补偿,您不用还,留着好好生活。至于冽冽,他长大了,请您尊重他的选择。” 严丽珍急得高跟鞋直跺,看着徐翘身后的人:“冽冽,妈妈现在只有你,妈妈这么讨生活全都是为了你,你这一走,叫妈妈怎么活?” “让他留在您身边,您叫他怎么活?”徐翘抢过话头,“您叫他怎么接受自己的母亲为了养他去当小三?” 严丽珍脸色煞白地看着姐弟俩。 “我不质疑您的动机,我知道您很爱他,起码比起对我是这样,”徐翘笑着点点头,“但您该想想,现阶段什么样的生活对他而言才是最好的。如果真是为了他好,请您放手给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这番话说完,僵持在门边的三人都红了眼眶。 严丽珍怔愣着沉默了半晌,最后看向徐冽:“冽冽,你真的不愿意留在妈妈身边吗?” 徐冽闭了闭眼道:“您保重。” “冽冽愿意见您的时候,我会联系您。”徐翘比了个“请”的手势,“保重。” 严丽珍失魂落魄地朝后退了一小步。 徐翘对她点了点头,关上房门。 姐弟俩一动不动地在站在门外,听着门外高跟鞋的声音渐行渐远,谁也没说话,直到程浪从卧室走到两人跟前,宽慰似的一手揉一个脑袋。 徐翘抬起头来,忽然明白了,程浪这个澡为什么洗得这么久。 只有彻底告别,才能继续向前。 他没有来打扰这个结局,是为了让徐冽亲手结束过去。 程浪拍拍两人的肩:“收拾行李,准备出发了。” 徐翘点了点头。 嗯,出发了。 75 75(二更,别漏看上一章哦) 尊重徐冽的意愿,徐翘和程浪没有亲力亲为地陪他去南城,把他带到医院做了全身检查,确认他身上伤势无碍后,送他上了去南城的飞机。 两人远程打点好南城的一切,留给他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接受全新的生活,徐翘也在北城正式展开了珠宝事业。 严丽珍擅自贩卖她的画稿一事,让她“因祸得福”地获得了与潘德个人时装秀合作的机会,双方正式签订合约后,整个珠宝工作室都投入到了紧张忙碌的工作状态。 一场时装秀涉及到的珠宝配饰种类和系列数不胜数,一个人扛下一场秀是个不小的挑战。 徐翘以三天达成草稿、五天达成精修稿、七天达成电绘稿的速度不断产出,起初一个月尚觉游刃有余,到三月末,闭门造车之下灵感渐渐枯竭,忽然陷入了瓶颈。 一张草稿画了一礼拜仍旧不满意,徐翘一下班就跟程浪哭嚎“我是不是徐郎才尽”了,程浪信誓旦旦地安慰她说,灵感四月初就会来,让她先歇几天。 她不太相信这个鬼话,歇是歇了,每天在工作室翘着腿看杂志,却歇得垂头丧气,心事重重。 清明将至,工作室其他员工按时公休下班,徐翘吃过工作餐后留在画室琢磨稿子,因为程浪说他今晚要加班。 习惯了他每天下班以后过来接她,她跟腿断了似的,觉得一个人回不了家。 在画室枯坐到近十点,一束车灯打了上来,徐翘的手机随之震动一声,收到一条来自程浪的消息:「宝贝,回家了。」 她像厌学的小孩,终于等到家长来接自己放学,活蹦乱跳地奔了下去。 程浪照例亲自下车替她拉开后座车门,好像不管过去多久,永远待她如最初那样细致温柔。 徐翘给他一口亲亲才钻进后座。 程浪从另一边上车,问她今天情况怎么样。 “还是没灵感……”徐翘挽着他胳膊犯难,“潘先生那边跟进项目的人,今天还发了邮件问我进度呢。” “那明天带你去找灵感好吗?”程浪笑了笑。 “去哪啊?” “南城怎么样?” “啊?”徐翘一愣。 “时装秀的主题跟海有关,你早期作品的灵感也得益于小时候在家乡海边的生活,我觉得南城也许能帮助你疏通思路。” “所以你说四月初灵感会来,是这个意思啊?”徐翘捏捏他胳膊,“又搞神秘!早打算好了,干吗不跟我说?” “原本清明假得出趟差,今天才确定行程可以延迟到假期后。” 徐翘眼睛一亮:“意思是你可以陪我在南城多待两天?” 程浪点点头。 “那我就可以顺带去看看……”徐翘说到这里,忽然顿住。 这不是什么顺带不顺带的问题。去海边找灵感,何必大老远跑到南城,又何必刚好挑清明节,程浪原本就打算好了一切。 见她出神,程浪伸出食指,轻轻一弹她的额头:“女朋友,带我见个家长?” 扫墓多是在上午,为赶行程,两人翌日天没亮就从北城出发,落地南城时是九点出头。 南城天气阴,这个时间了,天还是灰蒙蒙一片,像沉睡在夜里。 去公墓的路上,天空飘起了雨丝,徐翘坐在车后座,探头望了一眼外边,感叹道:“每年这天都下雨。” “以前每年都会过来吗?”程浪把她揽在怀里,低头问。 “清明假期都会来,不过不一定是清明当天,有时候凑不好时间。” “凑谁的时间?” “我爸呀,虽然我比较闲,但他忙嘛,也有几年实在抽不开身,让助理陪我过来。之前我们也有过迁墓的想法,不过想来想去,我妈妈是土生土长的南城人,生前从来没到过北城,让她搬来这种陌生的地方,她会不习惯的。” 程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是不是觉得我爸对我妈还算有情有义?” “是,不过也是应该的。” “你对我爸的要求,好像比我还高哦。”徐翘觑觑他。 程浪笑了笑,没说话。 也许因为他在幸福美满的家庭长大,所以才觉得这是理所应当。 而徐翘不能这么觉得。 她必须早早地让自己看淡这些事,才能活得不那么作茧自缚。 徐翘忽然想起一件事:“之前元旦跨年夜,你不是问我,对我爸娶我后妈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吗?” 程浪点点头,安静地听着她讲。 “当时跟你说的差不多是实话啦,我真的早就不介意这件事了。虽然一开始是有怨言,刚被接到北城,得知自己多了个后妈和弟弟,我确实特别恨我爸,跟我爸大哭大闹了好一阵。后来那年生日的时候,我拆了我妈写给我的信。”她说到一半,补充解释,“就是之前我爸托付给你的那些信,是我妈生前留下来的,写给每年生日的我。” 程浪把她的头发别到耳后,摸了摸她的脸颊:“你上次说,你妈妈留信说,如果你爸爸再娶,让你不要怪他。” “对,其实原本我看了这些话,不一定肯谅解我爸,但拆这封信的时机,刚好是我为这事最难过的时候。我当时在想,我妈妈是不是其实一直在天上看着我,否则怎么会这么巧呢?我就觉得我不能再跟我爸大哭大闹了,我妈看到会担心。而且我妈这么了解我,我光是表面上装着接受我后妈,装着若无其事,是没有用的,我得打心底里看开这件事才行。这么一思量,慢慢地,我就真的想通了。” 徐翘眨着眼说:“说起来,好像真是冥冥之中,我妈妈在开导我。否则我还不知道会长成什么刺棱棱的中二非主流疼痛少女呢!” 程浪低下头去看她。 她在说这些事的时候,完全是平铺直叙,甚至还有心思说笑,似乎真的已经不难过。 反倒是他心中酸涩,很想为她做点什么。 他把她揽紧一些,在她额头轻轻亲了一下。 徐翘笑着看他一眼:“心疼你家宝贝啦?” “嗯。”程浪点头承认。 “那等会儿见家长好好表现咯!”徐翘戳戳他的衣襟。 一小时车程后,徐翘和程浪抵达墓园。 二十年前修建的公墓,设施都已老旧。上山的台阶虽然前几年被重新修葺过,下雨天依然有些坑坑洼洼。 两人穿一身黑,程浪是一身西装,徐翘是一身长风衣,走过几段台阶后,衣服上都溅起了星星点点的泥泞。 徐翘知道程浪肯定从没来过这么简陋的墓园,一路熟门熟路地指点他走这边,走那边,避开不平稳的砖面。 程浪一手撑长柄伞,一手扶着她胳膊,好笑道:“我会看路,你顾好自己脚下就行。你这样,你妈妈该生气了。” “气什么啦,”徐翘被他逗笑,“我妈妈脾气超好的!” 因为程浪一直以见家长的态度面对这次扫墓,徐翘每年这天惯常灰蒙蒙的心情似乎也变得轻松,恰好走到半程雨停了,她指指天说:“看吧,我妈对你很满意。” 程浪收起雨伞,交给身后助理,笑道:“那真是万幸。” 到了地方,两人从助理手中接过清扫工具,蹲下来亲手擦拭墓碑,拂去上面的雨水和泥渍,然后把花束郑重地放在碑前。 徐翘站起来的时候,程浪适时扶了她一把,怕她蹲久了又犯晕。 徐翘指指程浪,对墓碑说:“妈,您看到了吧,这我男朋友哦。” “阿姨好。”程浪对墓碑鞠了一躬。 “他记得我有低血糖,知道我站起来的时候需要扶一把,是不是还挺像样?” “平时怎么不见你这么夸我?”程浪偏过头笑。 “平时有什么好肉麻的,这不是关键时刻为你争取点印象分吗?”徐翘觑觑他,“不要拉倒啦!” “要,”程浪揉揉她脑袋,“你再替我多说几句。” 徐翘想了想,说道:“妈,您也知道我很娇气的嘛,我本来以为,我爸在国外创业,我一个人生活就不能过得像以前那么讲究了。可是没想到,这个人比我爸还夸张哦!”她戳戳程浪的腰,“最近我脑力劳动比较辛苦嘛,他管我一日三餐加下午茶就算了,晚上还给我准备宵夜,我一天吃五顿,两个月胖了四斤,体重差点点就过百了!而且他还不许我在家走路,到哪都抱我去,您说他是不是想把我养成猪,这样就不会有人跟他抢女朋友了?” 程浪配合道:“阿姨,您把女儿生得太优秀,确实让我有这种困扰。不过您放心,我会让她胖得很健康。” “给你点阳光你还以为太阳不会落山了!我不胖,谁爱胖谁胖去!”徐翘骂道。 两人吵来闹去地打嘴炮,一个笑一个骂,不知怎么,徐翘还真觉得这一幕像极了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见家长的情境,哪怕她妈妈什么话都没有讲。 临到分别,徐翘对着墓碑挥了挥手:“妈,我们走啦,您好好照顾自己,我俩明年再一起来看您哦。” 程浪似乎对“一起”这个词有些感怀,默了默,对着墓碑再次鞠了一躬:“阿姨再见,希望明年是三个人一起来看您了。” 徐翘笑眯眯地点点头,跟着程浪沿原路往山下走,走到一半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等会儿,你刚最后一句话,三个人是指我和你,还有我爸吗?”徐翘道出了自己默认这话时的理解,说着说着却没了底气。 “为什么第三个人是你爸?”程浪果然不是这个意思。 “那还能是谁?”徐翘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程浪揽着她腰的手绕到她小腹,轻轻抚了抚:“你说呢?” 76 76 两人离开墓园时,天气已经彻底放晴。云翳半散,太阳微露,正是宜人的出游天。 徐翘给徐冽打电话,说她和程浪到了南城,想请他吃顿大餐,结果被这小子用一句“在刷题,没空”直截了当地无情拒绝。 要不是自己亲弟弟,徐翘这脾气,打死也不可能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偏偏沾着血缘,嘴上说不管吧,在餐厅吃午饭时又有些心不在焉,担心徐冽所谓的“刷题”只是借口。 程浪就提议下午陪她去学校看看徐冽。 学校假期不对外开放,徐翘跟校方疏通了一下才破例进去,想起徐冽那冷冰冰不知好歹的态度,又不愿意被他知道自己上赶着来关心他,于是让程浪打掩护,替她望风,偷偷摸到了徐冽的班级。 结果真从后窗瞟见半屋子的人在教室里埋头苦读。 这是什么魔幻场景? 徐翘记得自己念高中的时候,一到假期就跟鸟儿出笼似的往外跑,这才过了几年就走进新时代了吗? 她愣了愣,拨下墨镜,在一群男男女女的学生中,定睛搜寻徐冽的身影。 不料还没瞧见徐冽,先发现教室前排,两个男孩子在一摞书后边悄悄打手游,打得激情澎湃,一个正要拍桌叫好,被隔壁那个猛地按住手,暗示安静。 徐翘眨眨眼,目光一掠,又见窗边一个女孩子在手机上看晋江文学城的小说,抱着肚子笑得浑身打颤,被旁边一个正对镜涂口红的女孩子打了个嘘声的手势。 这么看了一圈,徐翘发现,原来除了她家宝贝弟弟在翻着试卷认真刷题,其他学生不是在装模作样,就是在打瞌睡。 放假适当玩乐没什么,劳逸结合嘛,但这些学生不回家玩,搞得像被老师强行留堂似的做什么? 徐翘正迷惑,被程浪从后边拍了拍肩膀。 “有学生来了。”他低低道。 她赶紧戴好墨镜,从教室后门离开,跟程浪一起朝走廊另一头若无其事地走去,假作路过。 迎面走来两个大嗓门的男孩子,老远听到两人的对话声。 “你们班搞什么,清明在学校上坟呢?” “还不是苏姐,说今天一个不许走,让我们集体留堂陪读。” “陪什么读?” “就我们班新来的插班生嘛,成天在教室刷题,放假都不回家,苏姐说不能冷落新同学,让我们展现一下美好同窗情,给人家一些人道主义的陪伴和关怀。” “……”徐翘在与两人擦肩而过时顿住脚步,“同学,等等。” 两个男孩子停下脚步,看向她和程浪,大概是被两人一身黑的气场震了震,一时愣在原地没说话。 徐翘拨下墨镜:“你们刚刚说的苏姐是谁?” “插班生”是徐冽,这事已经毋庸置疑。 嘴里叫着“苏姐”的男孩说话不太客气:“谁啊你?” 徐翘干笑着看了眼程浪――怎么回事,她的美貌在高中生眼里竟然一文不值吗? 程浪低着头笑,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不要跟孩子计较。 徐翘清清嗓子,指指程浪:“你们学校即将新建的游泳馆,他捐的。” 两人跟看傻子似的看看她,又看看程浪:“那也别想打听我们苏姐!”说罢意气风发地掉头就走,边走边[emailprotected]@讨论,“真的假的,我们学校要建新游泳馆了?” “没听说啊,唬人呢吧!” 徐翘叹了口气:“捐了座游泳馆,连苏姐是谁都问不出来!” 程浪笑着揽过她的肩,把她往楼梯口带:“消息没传到学生那里,他们还不知道。不着急,回头替你打听。” 徐翘直觉这位苏姓小姑娘跟她弟弟的关系或许非同寻常,离开学校后暗暗琢磨了一路,直到车子渐渐驶离市区,开到海港,才把注意力放回今天的出游上。 南城气候温暖,北城还在倒春寒,这里已经春暖花开。 雨停后天气晴好,海面风平浪静,程浪带她坐游艇出海。她太久没出来放风,在船舱主卧换了一条碎花裙后,兴奋地一刻不肯待在室内,在甲板上吹着海风美滋滋地喝下午茶。 随行摄影师三百六十度旋转跳跃、金鸡独立、趴地撅臀给她拍照。 原本徐翘倒也不是习惯记录生活的人,因为这次出海的关键目的是采风,才请来摄影师随时抓取可能衍生的灵感。 看着厨师在一旁现烤甜点,徐翘在阳伞下拗pose之余问程浪:“这艘游艇是你私人的吗?” 程浪喝着茶点点头。 徐翘刚刚上船后参观了一圈,除了厨房、客厅、浴卫等必备场所,这艘游艇供游客使用的空间,还包含一间主卧,两间客卧,一间书房,一间室内桑拿房和一间影音室,规模不说顶尖,也足够达到上游标准。 她好奇起来:“你有几艘这样的游艇?” “国内私人的暂时就这一艘。和你之前,我没什么值得安排的私人游,这方面不太考究。其他游艇基本是商务用途,用来招待一些宾客。”程浪解释完又补充一句,“你要是嫌这艘不够,以后再添。” “两人游足够啦,这游艇都能保证一家四口……”徐翘说到一半打住,在程浪笑着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大胆规划的时候,转移了话题,“那如果办趴体确实小了点,不过我也没多少朋友,暂时没这个打算。” “如果是大型派对,就不用游艇了,”程浪思索着点点头,“可以用家里游轮。” “……”好了知道你有钱了,认识你第一天就知道了。 程浪笑了笑,看太阳收拢了些,日头不那么烈了,起身把她拉起来,带到船栏边。 徐翘朝前俯瞰,看见船头撞起雪白的浪花,粼粼波光洒在海面,倒映下一片白日的银河,往远眺望,看见海天一线,辽阔无边,生命和爱情,好像都能永远。 这不是她第一次看海,却似乎是第一次看懂了海。 “真好看。”徐翘极目远望,词穷地表达。 她在看远方,程浪却在看她。 海风吹动她水蓝色的裙踞和乌黑的长发,让她美得像一幅画。 他从背后拥住她,靠着她的脸颊点了点头:“嗯,好看。” 徐翘听出他不是在赞美风景,而是在说她,偏头问:“多好看?” “像美人鱼。” “那还好你浪,不然还兜不住我呢。” 程浪低头笑起来:“我哪里浪?”“浪漫的浪。”徐翘夸赞道。 “这就算浪漫了吗?”程浪扬扬眉,似乎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上升空间。 徐翘却由衷感慨起来,望着远方说:“和喜欢的人一起看同一个世界,就已经很浪漫啦。” 没来得及和妈妈一起看的世界,终于有人可以陪她看。 天公作美,风浪指数安全,两人得以在海上过夜。 四月夜里的海风还是有些凉意,吃过晚餐后,徐翘披着程浪的西装,跟他一起赖在甲板躺椅上看了会儿星星,感到凉飕飕的时候,想起船里有间桑拿房。 她还记得在新泽西酒店,跟程浪同床那晚没能实现的美梦,兴致来了,立刻提出蒸桑拿。 程浪让人去安排,把她带进室内的时候说:“我也想蒸。” “那我先走你殿后咯。” “不能一起吗?”程浪眨了眨眼。 徐翘为难地看着他。 穿着汗蒸服,一起蒸也没什么,但她蒸着蒸着“情到深处”,喜欢脱掉束缚。 “那我在外面看书等你。”程浪读懂了她的表情,点点头。 “哎呀算了,一起吧!”徐翘看他这么自觉,反而不忍心地答应下来,想着大不了一会儿将就将就,忍忍不脱了。 两人先各自淋了浴,然后穿着宽松的桑拿服走进了桑拿室。程浪拿木勺浇了水在烧红的燧石上,蒸汽瞬间弥漫遍狭小的木屋。 徐翘按下计时钟后,闭目养神地在一旁盘腿坐下,一边跟程浪唠嗑:“早知道要蒸桑拿,就该请技师上船来。” “将就下,小公主。”程浪笑着在她身边坐下,“或者我给你按按?” 徐翘睁开眼:“按什么玩意儿?你别按着按着昏过去了。” 程浪笑得无奈。虽然从新泽西回来后,没再跟徐翘尝试过同床,但两人每晚多少都有亲热,他已经基本适应这些接触,只是一直没越界,自己也不太清楚继续往下深入会怎样。 “不会。”他朝她招招手,“来,我给你按肩。” 今天行程赶得匆忙,徐翘确实有点疲了,挪坐到他面前。 程浪开始给她揉按肩颈,虽然手法不是特别熟练,但勉强够她活络筋骨。 徐翘从腰背笔挺地盘腿而坐,到忍不住懒洋洋眯起眼,后背靠在他身上。 指腹下的触感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光滑,大概因为她在出汗。 热气蒸腾下,这种触感渐渐让人心猿意马。 程浪看着怀里的人,停下手上动作,摸了摸她酡红的脸颊:“宝贝,休息会儿?” “嗯?”徐翘从即将沉入梦境的状态抽离出来,回头道,“我不是本来就在休息吗?” 这一回头,恰好被程浪捉住了下巴。 “我是说,让我休息会儿。” “哦,你休……” “息”字被他吞没,徐翘伸手推了他一把,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在控诉他这是要她命。 桑拿房里本来就闷,通风口的海风压根不够换气。 徐翘不知道,程浪从前发病时的缺氧窒息感,远比此刻这样的环境更加恶劣。 他早就习惯了这种头昏脑涨,丝毫不受高温影响,把人抱起来,温柔地吻她,轻轻捏着她的下巴,提醒她回应。 徐翘被周身的温度刺激得喝醉了似的,也不知是船在飘荡,还是人在飘荡,天旋地转之间,身上的汗蒸服也变得松垮。 程浪把人搂在怀里,目光透过木屋里雾茫茫的水汽游走,喉结滚动间,贴着她的耳朵说:“宝贝,太热了……” 蒸桑拿哪有不热的道理,只是被他这一提醒,徐翘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淋漓,还有那道比蒸汽更炙热的视线,她晕乎乎地道:“那……” “不穿了好吗?”程浪的手指捻着她的汗蒸服。 徐翘迷蒙地看着他,失神地没有反应。 程浪慢慢抬手。 徐翘一低头,心肝齐颤。 她挡开他:“等等等等……” 程浪停下来,手掌握着她的肩头。 “船上没有那……那什么吧?”徐翘胆战心惊地问。 程浪在理智崩溃的边缘勉强理解了她的意思:“没有,所以不做到底,好吗?” 徐翘也在炸成一团烟花的边缘勉强理解了他的意思,默了默,松开了拦他的手。 下一瞬,她的汗蒸服彻底被剥落。 77 77 徐翘感觉自己快淹死在桑拿房。 无数个瞬间,她仿佛并非置身游艇,而只是在一叶单薄的扁舟上,整个人轻飘飘地随波逐流。 潮涨潮落,时不时漫过扁舟,将她吞噬淹没,又在她尖叫崩溃之后还她生机,许她絮絮喘息。 温热的海水一浪高过一浪,她在一次次激荡中细细震颤,仿佛成了一尾缺氧失水的鱼。 两种矛盾的情结拉扯着她的灵魂,一半是空虚的渴望,一半是难耐的求救,令她以试图浮出水面的姿态仰着头,迟迟无法尘埃落定。 直到木屋里,计时器刺耳的提示铃忽然响起。 她从混沌中蓦地睁开眼,看见程浪虔诚地跪在木椅前,缓缓直起腰,抬头朝她望来。 他额角青筋突突直跳,鬓发汗如雨下,呼吸比她更乱。 像是被这一幕画面挑断了紧绷的弦,她的眼前瞬间炸开白光,腰背刹那弓成一道弧线,紧接着,整个人从木椅上瘫下去,落进他怀里。 被抱回房的路上,徐翘全程窝在程浪怀里闭眼装死。 等他把她塞进被窝,亲了一下她的额头,转身离开时,才悄悄睁开眼缝。 这一眼,正好看到程浪穿着湿淋淋的汗蒸服走到门边,带上了房门。 刚刚从桑拿房出来后,他抱她去浴室淋浴,自己也溅湿了。 徐翘扒着被子轻轻呼吸吐纳,默了片刻,仍是无法平静,捂着脸发出一连串非人类的拟声词。 程浪确实履行了不做到底的承诺,他的汗蒸服到最后都是完好的。但这百出的花样,好像比所谓的做到底还更羞耻。 她一定是被蒸晕了,才会鬼迷心窍地任他摆布。 但也不能说他什么,毕竟细算来是她享受更多一些。 徐翘拍拍发烫的脸颊,在被窝里扑腾了几下,小腿肚忽然有些抽筋。 大概是刚刚悬了太久。 她抱着腿嘶嘶吸气,等缓过劲来,神志也渐渐恢复冷静。 躺了一会儿,她从被窝里爬起来,开始思考程浪怎么还没回来。 冲个凉应该要不了这么久…… 徐翘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爽完就跑的渣男,自己舒坦了,也没问人家一句需不需要礼尚往来――虽然他肯定会说不需要,但她直接装死,想想还有点过意不去。 徐翘皱着脸,正犹豫要不要去浴室找程浪,突然听见房门被叩响。 不是服务生惯用的“一敲一顿,再连敲两下”的频率,那就是程浪了。 她猛一头扎进被窝,背过身去,果然听见有人开门进来。 脚步声渐近,床沿陷落一块,是程浪坐了下来。 头顶传来笑声:“起来喝点水。” 徐翘闭着眼,不搭理他。 “乖,”程浪伸手探了探她的脸颊,“不补充够水分,对身体和皮肤都不好。” 她懊丧地睁开眼,爬了起来,一看见他,脑海里又跟放电影似过着刚刚的画面,迅速移开视线。 程浪揉揉她的发顶,把盛了温水的玻璃杯喂到她嘴边。 沾了水,她才发现自己真的渴了,咕咚咕咚喝下大半杯。 “还要吗?”看她停下,程浪问。 她摇摇头。 程浪把杯子搁到床头柜,用指腹擦拭掉她嘴角的水渍,抬抬下巴:“我能上来吗?” 这种事,平常在家根本用不着问,他在特意照顾她尚未平复的情绪。 徐翘心里一满意,就不忸怩了,往旁边挪了个身位,大方地拍了拍床。 程浪坐上来,靠着靠枕,把她揽进怀里,摩挲着她的肩头,低头问:“累不累?” 她抬眼瞅瞅他:“我又没花力气,这话应该我问你吧?” 程浪扬了扬眉,没答。 徐翘戳戳他的腰:“说话,是不是累坏了呀?” “要我说实话?” 徐翘抬头对上他的视线,直觉他这一问不是“实话预警”,而是“骚话预警”。 她刚想比个叉,示意他别说了,他就已经低下头来,在她耳边轻声道:“你会因为吃到美味觉得累吗?” “……”她可是在正经关心他累不累,谁问他好不好吃了! 徐翘瞪了瞪他。 程浪笑着接了后半句话:“当然,身体不累,心还是有点累。” 徐翘瞪人的气势弱了下去:“为什么累……” “你说呢?” 徐翘觉得自己猜对了,他刚才肯定在浴室自食其力了一番。 她不好意思地清清嗓子:“你可以找我帮忙的嘛。” “怎么帮?”程浪挑眉。 “就……”徐翘弱弱地晃了晃手,“这个呀,你不也用这个吗?” “怕累着你。”程浪握着她的手,扣紧她的五指,“画画的手别随便折腾,你只管舒服就行。” “……”徐翘觑觑他,“我说舒服了吗?怎么还强行摁头舒服呢!” “哦,”程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是不舒服?” 徐翘虚心地撇开眼不说话。 程浪似乎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把她搂得更紧一些:“乖,你想要,每天都可以。”徐翘脸颊滚烫,可心里又有点甜,终于还是承认了他的功劳,偏头轻轻在他唇上啄一下:“老公辛苦了。” “不辛苦,为宝贝服务。” 徐翘笑嘻嘻地靠进他怀里:“那下次就不让你心累了哦。” “嗯?什么下次?” 徐翘对他的明知故问看破不说破,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个“小盒子”的手势:“有那个的时候呀。” 程浪目光微微一动:“真愿意?” “都给你亲遍了,还问这种屁话!”徐翘剜他一眼。 “那……”程浪拖长了声,“择日不如撞日?” 徐翘一愣:“你不是说游艇上没备吗?” “我确实没备。”程浪点点头。 “那这大海上,难道你是要让直升机来空投计生用品吗?”她惊了惊,突然发现以程浪的手笔也不是做不到啊,越想越觉得他就是这么打算的。 那她岂不是要成为总裁圈载入史册的女人了。 程浪被她天马行空的想法逗乐,笑得肩膀颤动:“这阵仗可能有点太大了,我怕惊动边防。” “那你想什么呢?” “我的意思是,我没特意备,但船上可能有员工备了。”程浪解释道。 “他们会在船上……” “不是,用来当野外生存工具的,有船员会习惯性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那玩意儿还可以当野外生存工具?” 徐翘带着一种涨知识了的新奇感,磨缠着程浪,问都能派上什么样的用场。 程浪耐心地跟她列举了几种用法,简单解释了几句原理,说着说着,见她一脸“好有趣好好玩”,完全偏离轨道,忘记正事的模样,停下来问:“所以今晚我们要不要使用一下它的原始功能?” 徐翘打了个冷嗝。 “下次”这种说法,原本就跟中国人常说“下次去我家吃饭啊”一样,是随口一讲,豪言壮志先放出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她哪知道程浪真能变出戏法来。 带着一丝侥幸心理,她咳嗽一声道:“你先去问问到底有没有嘛!” 程浪转头摁下了对讲机。 徐翘面红耳赤地听着他简单粗暴的讨要,听到真有的时候,头皮都发麻。 五分钟后,有船员敲响房门,送来了一摞小盒子。 徐翘瞠目结舌:“这也太多了吧,这是把我们当什么了!” 程浪拿起盒子翻看了一下:“别紧张,只是搜集了不同型号。” “……”那他们还挺贴心哦。 徐翘抽抽嘴角,看见程浪把一摞盒子丢进床头柜抽屉,只留了一盒拆掉。 她瞄了眼size,眨眨眼。 他好像很自信的样子! 什么浪漫的浪,他就是浪打浪的浪。 徐翘盯着他,慢吞吞缩到床角。 程浪好笑地看着她的多此一举:“就这么大点地方,躲什么?” 茫茫大海,孤帆一片,徐翘当然无处可逃。 很快,她像又回到了那间桑拿房。周遭的空气沉甸甸的,整个船舱充斥着一股缱绻的气息。 不知是人在晃,还是船在荡,天花板上的吊灯摇来摇去,四面灯影交错纷乱,如同室内此起彼伏的喘息。 被子卷到一边,濡湿渐渐加重,某一时刻,屋里响起一道压抑的声音,像呜咽,像哭泣。 月光如水,照见墙上人影低伏,似在呢喃什么宽慰的话语。 然后哽咽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婉转低吟。 气象预报说,今晚海上是晴天,徐翘却在朦胧中听见惊涛拍岸,狂风骤雨,听见所有关于大海危险又浪漫的讯息。 飞花在逐浪。 她在他怀里如风筝飘荡。 漫漫长夜过去,金红色的日出照进船舱的时候,徐翘迷迷糊糊地在程浪怀里苏醒。 她一动,他也立刻睁开眼来,低头看看她,又看看窗外的日光,歉意道:“昨晚忘记拉窗帘了。” 折腾成那样,忘了这些细枝末节也实属正常。 徐翘想说“没事”,一出口却发现嗓子沙哑,像被粗砂磨过似的,羞恼地闭了嘴。 “怪我。”程浪低头蜻蜓点水地吻了她一下,“我起来去给你倒杯水。” 徐翘摇头,牢牢抱紧他的腰:“我不想喝水。” 程浪笑起来,掌心覆上她的手背:“是不想喝水,还是不想跟我分开?” “你心里知道就行了嘛!”徐翘瞪他一眼,靠着他不肯松手,好像经过昨晚,对他的身体产生了极度的依赖,不黏着他就觉得少了什么,浑身难受。 程浪捋了捋她披散在枕上的长发,正要说,那他可以抱着她去倒水,忽地想起件事:“宝贝,你昨晚攥手绢了吗?” 徐翘一愣,抬起头来:“咦,好像没有G。” 因为这个奇异的发现,手绢背后的故事好像也变得不那么让人伤心,她神奇道:“以前攥手绢,是因为小时候跟我妈同床,习惯了每天攥着她衣角入睡,这样她清早起床出海,我就会第一时间知道。后来我妈妈不在了,空攥着件衣服也不像话,才用了手绢代替的。” “那昨晚没有手绢,睡得好吗?”程浪问。 她看着他点点头:“一觉到刚才。” 程浪笑了笑:“看来可以换新宠了?” “臭美!”徐翘笑着捶他一拳,又记起什么,观察起他的脸色,发现他额头干燥,并没有出汗,“那你昨晚有发病吗?” 程浪似乎也愣了愣,慢慢摇头:“应该是没有。” “所以我把你治好啦!”徐翘兴奋地翻身爬起来,牵扯到痛处,哎哟一声,苦着脸说,“这代价还有点大……” 程浪笑着把她揽进怀里:“宝贝辛苦了。” 徐翘心满意足地搂住他:“不辛苦,为老公服务。” 结局·上 78结局?上 从南城度假回来后,徐翘回归工作室,继续潜心准备时装秀。 之前的设计进程卡在一条怀表项链上。 潘德在与她沟通的过程中,特别强调了本次时装秀的压轴作品,一条采用美人鱼童话元素的金色亮片轻纱鱼尾裙,希望能够为它搭配上复古风的怀表项链。 珠宝钟表不分家,然而比起单纯的首饰,珠宝与钟表结合的设计专业技术含量更高,要求也更精细。潘德曾表示,这条怀表项链的设计超越了一般珠宝设计师的专业范围,可以理解其中的不易,如果徐翘无法完成,他准备联系成熟的钟表设计师。 但对徐翘这脾气来说,这事铁定不能有“如果”。 因为制表工艺耗费时间较长,她在计划设计顺序时,将它安排在前中期,跟潘德立了个“军令状”,说四月中旬一定拿出作品。 清明假期前,她磨了一个多礼拜,为的就是这条怀表项链。 怀表项链的重点主要放在怀表上,应当在视觉效果上尽可能简化项链,以免过分累赘。 但作为一名珠宝设计师,她的强项在项链部分,而不是钟表,这样一来,为取长补短,相较怀表设计里的技术成分,它的创意构思就变得尤为重要。 徐翘的初步构想是设计一块“半猎表”。 所谓“猎表”,是指带前盖的怀表,而“半猎表”,则是为方便读表,在前盖上开一个孔的怀表,除此外,不设前盖的称为“开面表”。 考虑到模特走台时的展示效果,猎表的造型过于含蓄,而开面表又过于直接,两者都缺少美感,所以半猎表成了最佳选择。 为与裙子的设计相呼应,徐翘之前一直试图在表盘背景上以人鱼形象做文章,但人鱼早已是“烂大街”的元素,一来造型上很难设计出新意,二来,如此简单粗暴的填空式设计,似乎将表盘的背景与表本身拆成了两个完全分离的个体,未免有为凑主题而生搬硬套之嫌。 徐翘想要的效果不是“迎合”主题,而是“契合”主题,所以一直卡在这环停滞不前。 采风回来,她把摄影师拍的照片洗好,在画室里一边翻照片一边回忆这次三天两夜的出游细节,翻到一张海滩照的时候顿了顿。 照片拍摄于她和程浪在几十个小时的航行之后,抵达的一处海岸。 天高海阔,远处鸥群振翅高飞,阳光洒在金灿灿的沙滩上,每一粒沙子都灿然生辉,碧蓝的浪潮漫湿沙粒时,摄影师抓取到了她和程浪接吻的剪影。 当时倒不是刻意拗造型,甚至两人根本没记得身后跟了摄影师,只是情到浓时,程浪揽着她的腰吻了下来。 摄影师吃狗粮之余没忘记取材,穿越火线似的狂奔到高处拉了个远镜头。 时间是早晨,影子斜斜拉长,徐翘及至脚踝的裙踞恰好被海风吹起,时机抓得漂亮,构图也很精巧。 徐翘对着这张照片,看着两道人影若有所思地发了会儿呆,忽然眨眨眼,打出一个响指。 有了。 想法一旦疏通,下笔就思如泉涌了。徐翘花三天初步完成手绘稿,然后开始着手电绘图,为赶进度,除了睡觉吃饭,几乎所有时间都泡在了工作室。 可怜程浪刚食髓知味,想拉她亲热都得看她脸色,见她满面倦容地回到家里,连妆都没力气卸,也不舍得折腾她,默默替她打理好后勤,放她睡觉休息。 不说别的,程浪算是在心里记住了这块怀表。 怀表设计完成,交给制表工坊后,时装秀的具体时间也从起始模糊的八月到最终确定下日期。 徐翘接到通知时,是潘德那边的伦敦时间下午,北城正是深夜。 她因为赶上工期,稍微得了些空闲,在家休息了一天,这晚刚跟程浪一起解锁了几样花式姿势,酣畅淋漓到零点,看到传进手机的邮件,呜哩哇哩地跟他哭,说她今年过不了生日了。 时装秀在北城的首秀日期定在八月十九号,刚好是她生日。她本来还很期待程浪会给她准备什么惊喜,比如说走就走地陪她去枫叶国黄刀镇看极光,又或者安排一个艳光四射的游轮趴。 现在想来,出游是不可能了。徐翘叹着气说自己真是个小可怜。 程浪餍足之后进入贤者模式,求生欲直线下降,玩笑说幸好消息来得及时,看来买海岛的计划可以暂时搁置了,把徐翘气得七窍生烟,足足一个钟头都沉浸在“煮熟的鸭子飞了”的怨愤里没搭理他。 一个钟头后,因为剧烈运动消耗热量,她咕噜噜叫起来的肚子终于替她说了话。 程浪死里逃生地拿夜宵把人哄了回来。 从春假到盛夏,徐翘花了整整半年心血,完美收官事业上第一个大项目。 八月十九号当天,“DeepSea”时装秀在北城美术馆正式开秀。 自从公布张扬的选址起,这场秀一直备受业界关注。当日傍晚五点,一众受邀到场的明星名流,时尚圈资深从业者陆续抵达美术馆。 北城美术馆开阔大气,错落有致的现代感几何建筑,为今晚的视觉盛宴提早造了一波不小的势。正门前“长|枪短炮”扎堆,记者们纷纷抢占拍摄高地,快门声绵绵不绝。 虽然记者的热情大多在当红明星上,可当一辆嚣张的齐柏林在馆门前缓缓停下,这一幕还是刺激到了众人手中的镜头。 从车后座走下的两人,男方一身深灰西装,女方一袭白色露背星辰仙女裙,登对不说,还双双把高级定制穿贵了一个档次,瞧着比明星更养眼。 很快有人发现,这对男女是兰臣集团的总裁和他年初高调公开的女友――也就是潘森本次时装秀特邀的珠宝设计师搭档。 这种级别的贵人不是寻常能见,何况这一对还是上流圈里的话题人物,记者的镜头迅速怼了过去。 徐翘挽着程浪的手臂走过闪光灯频闪的廊道。 两人不是明星,也没必要特意照顾镜头,一路仍在自顾自交谈。 “宝贝,是不是有点紧张?”程浪在她耳边低声问。 他说的当然不是面对记者的镜头,而是指面对今晚的观众,以及今晚过后的业界评价。 徐翘并不是这场秀的主角,但半年来的成果将在这场秀上得到时尚圈专业目光的检验,哪怕潘德这段时间一直对她赞不绝口,她也不可能不紧张。 毕竟伦敦高级珠宝展之后,她销声匿迹了半年,再不出作品,业界都快遗忘了她这位昙花一现的新人。 如果换作从前,徐翘可能会气势汹汹地逞强说不紧张,但这几个月来,两人建立起亲密关系,所有的身体语言都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她光是动动手指,程浪就能感应到她的情绪。 徐翘低哼一声:“知道我紧张还不赶紧采取行动。” 美术馆大厅人来人往,程浪笑着指指前边:“让亲友团给你镇镇场?” 徐翘顺他所指望去,看见中央螺旋式坡道栏杆边靠着男男女女一群人。 朱黎正与沈荡说着什么投机的话,江放在一旁试图插嘴,最终以失败告终。再往边上一些,郁金和埃利奥夫妇在有说有笑地交头接耳。 徐翘愣了愣。 因为这场时装秀规格高,受邀名额非常有限,潘德没主动提起,她也就没好意思搞特殊化,拖家带口。 结果这后门,还是有人替她走了。 程浪望了那边一眼,低低道:“江放和沈荡是凑数的,你觉得顺眼就看看,不顺眼就不看,还差一个正经的没到。” 徐翘没来得及问是谁,几人注意到这边,朝她和程浪迎了上来。 “小公主,生日快乐。”朱黎笑着打头阵,“给你的礼物放你家小程总车里啦,回去记得拆。” 江放和沈荡举手表示同上。 郁金和埃利奥跟她先后交换拥抱:“生日快乐,我们的礼物也放在后备箱了。” 徐翘感动得吸吸鼻子:“你们大老远抽空过来我就很开心啦,干吗破费!” “不破费,”郁金笑着看了一眼程浪,“来回机票和食宿都是小程总承包,我们离开米兰这两天,连门店都有专人负责接管。” 徐翘跟着瞅瞅程浪:“小程总很会做事哦。” “应该的。”程浪笑着点点头。 距离时装秀开场还有二十来分钟,各路媒体正在访问区争相采访到场明星,还有不少宾客在场馆里三三两两地参观。 程浪和徐翘这行人不接受娱记采访,也早就逛烂了美术馆,这会儿正是闲暇时间。 几人到招待区落脚,一路上,徐翘以远道而来的郁金和埃利奥为先,跟他们聊这次时装秀的亮点。 江放一看这一行七个人两对情侣,剩下沈荡原本该跟他凑伴,偏偏和朱黎聊起了风投,导致他落了单。 他不太爽利地走到程浪另一侧:“浪总,你这安排不合适啊,七个人,怎么着都得有一个落单,你叫我今晚往哪儿插足?” 程浪轻飘飘看他一眼;“在问这个问题之前,你是不是该反思一下,为什么七个人里,落单的偏偏是你。” 那不是可怜的我,还能是牛逼的你吗――江放没敢造次地大放这句厥词,朝众人道:“你们听听,他这说的是人话吗?” 朱黎扭过头来:“不是人话也理解理解,你们浪总肯定每天在我们小公主这里吃瘪,你辛苦一下,给他当炮仗点了过过嘴瘾。” 江放气笑:“你这说的也不是人话啊。你是不是还在气上次伦敦那事呢?” 他在说除夕夜,他拉着朱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为徐翘和程浪在酒店布置了一个爱巢,花瓣香氛、美酒佳肴全套上阵,结果功亏一篑的事。 那天得知计划败露后,朱黎确实被他的傻缺主意气炸了,回想起来还觉得那事是自己成熟稳重的人生里最大的败笔。 “早就不气了。”朱黎上半句说着不生气,下半句无情地往他伤口上撒盐,“不过江老板今天打光棍出席,看来还没找到女朋友呢?” 徐翘听了这一耳朵,从程浪这侧探出脑袋,好奇道:“江老板单身很久了吗?” “大半年了都。” “上回带去伦敦高级珠宝展的那位不是你女朋友?” “悖那是我临时雇的女伴。” 几人在招待区长椅落座,徐翘和程浪坐在中间,两边分别是各自的朋友。 徐翘可惜道:“那姑娘挺漂亮的呀,性格也可爱。” “别提了,”江放叹了口气,“可爱什么可爱!我看她家里零花钱管得紧,给她赚外快的机会,她倒好,拿着我的钱回头泡男人,倾家荡产给人家准备生日礼物!” 这可真令听者流泪,闻者伤心。徐翘同情地看着他。 接触到她的眼神,江放火气更加上头,咬牙切齿道:“别被我查到这男人是谁。” 沈荡笑着转过头参与群聊:“都半年了,还在查这事?” “这不是大海捞针,一直没进展吗?只知道她叫人家‘2B’。” 徐翘和沈荡齐齐一愣。 “2什么?” “什么B?” “我看她在给人做生日蛋糕,蛋糕上写了一个数字2和一个字母B啊。”江放理直气壮。 程浪原本很少参与这种七嘴八舌的八卦环节,实在耳不忍闻才道:“半年前的生日蛋糕,那应该是213,表示二月十三号吧?” “……” 众人在一阵哑然之后爆发出灭顶的笑声。 程浪叹了口气,朝徐翘那侧的三位说:“见笑。” 徐翘此刻却在出神。 她怎么觉得自己好像见过这个蛋糕呢? 她悄声问程浪:“你喝醉酒找我卖萌的那晚,是情人节前一天没错吧?”程浪还没纠正她对于“卖萌”这个词的错误用法,先从她的神情里读出了讯息。 情人节前一天,他因为听说徐翘陪宋冕在茶餐厅吃蛋糕过生日,心里不太舒服,晚上应酬时喝多了酒。 那刚好是二月十三号。 两人在对视中刚刚印证彼此的猜测,忽然听见一道女声:“宋先生您好,小程总正在招待区,您里边请。” 徐翘一愣之下抬起头,望见宋冕黑色西装搭温莎领,打扮正式地朝这边走来。 曹操都没他到得快。 程浪解释道:“我刚才不是说,还差一个人吗?” 徐翘恍然大悟。 这也是程浪为她请来的“亲友团”。 她站起身来,跟宋冕挥挥手,让他看到自己的方位。 “抱歉,下午临时接手了一位病人,我来晚了。”宋冕笑着上前。 “没事,这会儿刚准备开场呢!”徐翘摆摆手。 程浪跟着站起来,手臂揽上她的腰,跟宋冕点点头:“宋医生。” 徐翘悄悄觑他一眼,暗示他不要再秀无谓的恩爱,宋冕很可能也有主了! 宋冕笑着跟他打了声招呼,又转向徐翘:“生日快乐,礼物不方便带进来,刚刚在门口遇到高特助,他说会转交给你。” 徐翘道了声谢。 江放虽然不认识宋冕,但认准了他就是第八个人,一拍大腿起来:“悖我的搭伴来了!浪总还是靠谱,知道组局得成双。” 宋冕对江放的自来熟表达了温和有礼的态度:“您好。” “别您啊您的,客气什么,浪总的局,来了都是朋友。” 广播响起,提醒宾客开始入场,招待区众人纷纷起身朝秀场走去。 徐翘看见江放和宋冕和谐地并肩走在一旁,瞅了程浪一眼,为这两人之间可能存在的关系隐患感到担忧。 程浪比了个嘘声的手势,表示他们不管这闲事。 徐翘点点头,决定当作不知道。 六点整,时装秀准时开场。 徐翘坐在前排腰背笔挺,分明也不是自己的秀,却感觉手心在冒汗。 她太珍视这半年的努力了。这场秀的影响力,很可能达到“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结果,一飞冲天看今晚,跌落尘埃也看今晚。 秀场内的灯光在结束倒计时后有一瞬间全暗,再次亮起时,满目皆是震撼人心的全息影像――呼应这场时装秀的主题“DeepSea”,整个秀场被投影成极具梦幻色彩的深海世界,T台就像一条明亮的海底隧道,聚焦了所有人的目光。 四下有人低声议论,多是惊叹于秀场的设计。 等音乐响起,开秀的模特踩着鼓点穿越海底隧道,观众的议论点才放到时装上。 徐翘隐约听见有人发出赞美,说潘德果然不会让人失望,一会儿一定要去展销厅订这条开秀的裙子。 有人接话:“那让你给吧。” 前者又道:“啊,hh你也要?那我不跟你抢!” 她分辨不太清楚音色,但从说话内容判断,似乎是温h和她的小姐妹。 这种场合,北城名媛圈的各路豪杰自然汇聚一堂。 徐翘猜,她们除了看秀,还可能想来看看,她到底能设计出什么名堂,潘德到底为什么选择她。 但不知是因为受到程浪“我骚任我骚”的处世态度耳濡目染的影响,还是自己步入了人生新阶段,不再对过去受到的伤害耿耿于怀,徐翘现在已经无所谓这些人的眼光。 讨厌你的人,永远不会肯定你,无论是嘴上还是心里。 就让她们继续嫉妒她,看不惯她又干不掉她。而她不再为此浪费一丝宝贵的精力。 徐翘很快屏蔽掉这些声音,专心看秀。 这场秀一共四十八个look,其中专门请徐翘量身定制珠宝的展示多达二十件,全都是首次曝光。 毕竟是潘德的时装秀,多数人的注意力还是放在衣服上,但徐翘左右两边却都时刻关注着模特身上的珠宝配饰。 郁金在认真端详过几件之后,朝她靠拢过来,低声道:“翘,你这半年进步太大了,我猜今晚的珠宝正式发布后,可能引领下半年的配饰流行趋势。” 有她这份评价,徐翘悬着的心落下一半。 程浪虽然不是内行,却也给出了一些看客的意见,频频点头,顺带夸奖了她的“分寸感”:“不喧宾夺主,又锦上添花,把握得刚刚好。” 程浪和郁金都不是浮夸的人,哪怕吹彩虹屁,也不会闭着眼吹到天上去。 尤其程浪的语气中隐隐透着一股“不愧是我家宝贝”的自豪,徐翘觉得他的彩虹屁还挺真心实意 她凑到他耳边笑着说:“那给浪总争光了哦!” 程浪笑着握住了她的手。 不过虽然不至于喧宾夺主,徐翘的设计还是在进程近半,看客们略有些视觉疲劳的时候,引起了不少关注。 其他首饰在动态行走中相对不那么显眼,而当一位模特佩戴着一顶惊艳的海蓝宝石王冠登场,有人回想起之前一幕幕惊鸿一瞥,终于发现了今晚这些珠宝的别具一格。 一旦这个头开了,接下来,人们关注点自然而然地分给了这些珠宝。当越来越多不知情的观众在谈论时装之余,问起这些首饰的来历,徐翘终于彻底安下了心。 时装秀临近结尾,压轴作品登场,四下众人热烈惊叹,不知是为那条光彩夺目的鱼尾裙,还是为搭配其上的怀表项链。 程浪不是第一次看见这块怀表,但再次见到它时,依然为它的设计者感到骄傲。 精细的密镶工艺将小克拉群钻进行雪花式镶嵌,在表盘上描绘出一幅壮阔的海景。时针的形象是人鱼,分针的形象则是王子,因为表盘数字的非常规分布以及机芯的特殊构造,当时间到达十二点,时针与分针会在海鸥搭起的桥上正面相遇,拥有深情一吻。 在安徒生童话里,王子另娶她人,人鱼化成泡沫,结局是个让人难以释怀的悲剧。而在这个表盘里,分针日复一日地追逐时针,时针等待分针,不论过程如何艰辛,他们终会相遇。 这个创意不仅结合了人鱼的童话,“十二点”的概念出自灰姑娘的故事,“海鸥搭桥”的概念引申自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传说,可以说凝结了无数的浪漫情结。 时装秀圆满结束,灯光亮起,潘德上台致辞时,特别鸣谢了本次时装秀的搭档珠宝设计师羽立,以及她带来的这条怀表项链。 潘德夸赞到这里,镜头移到徐翘身上,同时也带上了她身边的程浪。 两人出现在秀场大屏上。底下响起[emailprotected]@的声音,或者是在感叹这对璧人出众的相貌,又或者是在谈论他们的出身。 “我曾问过羽立小姐,这条怀表项链的设计灵感来自哪里?”潘德站在立式话筒前笑着看她,“她向我含蓄地表达了两个字――爱情。” 徐翘跟程浪一起保持得体微笑,望着前方大屏。 当潘德继续往下说时,镜头渐渐拉远,徐翘忽地目光一顿。 因为还在镜头范围里,她在一愣之后迅速恢复表情管理,眼神却变得有些飘忽不定。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她好像透过大屏,看到秀场后排角落有一道熟悉的人影。 潘德的讲话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她什么也听不清,目光追着镜头寻找刚刚一晃而过的人影。 程浪像是知道她在做什么似的,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在镜头完全离开她之后,她愕然偏头看向程浪。 程浪朝她点了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 潘德后半段的致辞对徐翘来说变得格外漫长。她的心脏搏动得异常剧烈,坐立难安地等待着时装秀彻底落幕,等到观众终于起身退场,她心急地踮着脚,往远处攒动的人头张望,一边抓着程浪的胳膊问:“我爸去哪了?” 程浪跟朱黎郁金等人打了声招呼,带她走贵宾通道及早离场,路上跟她解释:“我给你爸爸寄了邀请函,订了机票,他一直表示不愿意出席,但我今天还是查到他登上了这趟航班。我想他可能是想来看看你的处女秀,又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所以一直躲在角落。别着急,他应该还没走远。” 徐翘点点头,高跟鞋踩得蹬蹬响。 程浪给高瑞打了个电话,挂断后说:“放心,拦到人了,在南门。” 徐翘飞快赶往南门,远远听见高瑞正在用它那三寸不烂之舌连哄带骗地拖住徐康荣。 “爸!”徐翘提着裙摆奔了过去。 徐康荣浑身一僵,回过头来,脚一蹬,愤怒地指指高瑞:“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小子不安好心!” 高瑞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徐总,我也是听小程总差使。” 徐翘气哼哼地走到徐康荣面前:“来都来了,您躲什么呀?” “谁躲了?”徐康荣觑觑她,“你见过天底下哪个爸爸怕女儿?” 程浪站在远处笑了笑。 徐翘和徐冽的嘴硬,大概都是遗传自徐康荣。 父女俩失散近一年,重逢第一面,居然不是痛哭流涕地抱在一起,而是先就“躲与没躲,怕和不怕”的问题打上了激烈的嘴炮。 程浪没有立刻上前打扰父女俩的重逢,给高瑞使了个眼色,让他也退远开去。 直到听见父女俩之间的对话气氛缓和下来,徐翘对徐康荣别扭地表达着关心:“您从前发福的肉都哪去了,瘦成这样!还有您这头发是不是太黑了,临时抱佛脚刚染的呀?您这西装怎么回事啦?扣子都松了!” “你这丫头,那么嫌弃你爸,追出来干什么?” 徐康荣作势要走,徐翘想拦,又似乎想不到话留人。 程浪不得不上前去:“徐总留步。” 徐康荣转身到一半,顿住脚步。 “徐总,”程浪笑着牵住了徐翘的手,“今天是翘翘生日,您来都来了,陪她吃块生日蛋糕吧。” 徐康荣清清嗓子,对程浪干笑一声:“小程总,还是你陪她吧,我就不在这里招人眼了,免得让人说你们嫌话!” “生日当然是在家里过。”程浪一句话解了徐康荣的后顾之忧,“我现在陪她回馆里,把该应酬的应付好,您在车里稍等我们一会儿?” 徐康荣犹豫地看看徐翘。 “您就留一晚吧,”程浪笑着劝他,“我可以陪她过生日,但爸爸是谁也不能代替的。” 徐翘鼻端一酸,看了眼程浪。 安排今天这样一个局,对程浪来说其实是举手之劳。但因为这个日子的特殊,这件事到了她心里,分量却非同一般。 她朋友不多,家人离散,所以奢求很少,如今有程浪把她缺失的那些情感补足,已经非常满足。 但程浪不希望她的生命里只有他,没想自私地把她完完全全占为己有。 在她生日这天,他让她珍之重之的朋友从五湖四海为她而来,让她与朝思暮想的爸爸久别重逢。 他给她礼物,却也希望她得到更多别人的礼物。 得是多自信多强大的人,才能给出这样博大的爱。 徐翘觉得,自己今天好像又多爱了这个男人一点。 结局·中 79结局?中 正如徐翘所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逃过程浪的嘴巴。 说服人的关键,在于消除对方顾虑的同时抓住对方痛点,程浪太懂得判断人心和形势――徐康荣并不是不想念女儿,只是越看见女儿成功,越不愿自己的失败成为她身上的污点,不愿她因为他这个父亲丢丑,所以虽然忍不住来了,也是偷偷摸摸。 程浪给了徐康荣一个眼神,暗示他晚点聊聊。 徐康荣答应下来,跟程浪说,他没事,可以在车里多等一些时间,别耽误徐翘工作。 程浪点点头,带着徐翘重新返回美术馆。 徐翘一路上跟他悄悄感慨,说她爸在她面前是长辈,在他面前像员工。 这话其实确实有那么些道理。 徐康荣现在没有走老路继续经营珠宝,毕竟每个阶段有不同的商机,当初远走他乡后,他在东南亚做起了地产。中国的地产已经发展得相当成熟,但在东南亚一些国家,这正是如火如荼的新兴产业。 徐康荣看到了商机,而程浪替他疏通了门路,讲得夸张点,甚至可以说是提供了“金手指”。没有程浪,徐康荣不可能这么快在东南亚站稳脚跟。 所以这节骨眼,原本该是未来丈人高高在上考验未来女婿的时候,到了他们这里,关系却变得畸形。 徐翘也知道程浪肯定在生意上帮衬着她爸,所以她爸难免看人眼色行事,嘴上说笑地计较两句,倒没真往心里去。 毕竟程浪对她已经很好很好,她不像一般人家的女孩子,需要靠爸爸给男朋友立下马威。 两人回到馆里时,afterparty已经拉开序幕。 如果说刚刚结束的时装秀意义在于建立品牌形象,那么时装秀后的afterparty正是巩固品牌关系的重要环节。 一线时尚大刊的出版人、资深编辑,时尚圈达人,品牌合作商……无数业内精英将在这里展开social。 虽然时尚圈精英人士其实转场去转场去都是那么一批,徐翘从前作为买手看秀的时候也不是没见过世面,但对今晚在时装秀上崭露头角的她来说,这是一场不可错过的社交。 所以即便徐康荣等着,她还得把正事办好。 两人在宴会厅一人一支酒,觥筹交错间与不少熟面孔碰了碰头。程浪起初还带着徐翘,后来看她应付自如,渐渐放了手,走到边上与江放、沈荡、宋冕喝起了酒。 有托了十八层关系来蹭秀的小年轻经过他们这边,看见沙发上的程浪,不知道他是兰臣集团的总裁,转头低声议论:“那不是刚刚大屏上那位吗,羽立的男朋友?” 江放拍拍程浪的肩膀:“降级了啊,浪总。” 程浪支着太阳穴,笑得心安理得:“是女朋友太优秀。” “那弟妹要是再优秀点,以后你出门在外,就没有小程总,只有弟妹男朋友了,什么滋味啊?” 程浪挑挑眉,瞥瞥他:“你这辈子很难享受到的滋味。” “……” “还有,”程浪打了个手势,“说法可以再严谨点,既然是以后,就不止是男朋友了。” 江放已经从程浪嘴里听到了太多的第一次,比如这回,又是第一次听到一个霸道总裁把“老公”这一身份强调得这么委婉。 一旁宋冕和沈荡听到这话也齐齐会意,从闲聊中抬起头来。 “浪总这是准备成家了?”沈荡问。 程浪笑了笑,显而易见的默认意思。 “老程总那边……”因为人多眼杂,沈荡话只说一半,是在问程浪,他爷爷会不会对此施加阻力。 程浪把手机搁在玻璃茶几上,轻轻一滑,丢过去给他看。 沈荡一看手机屏幕,是程妈妈一小时前发来的一条视频消息,视频里,程老太爷戴着一副老花眼镜,费劲地瞅着电脑。电脑画面正是刚刚时装秀的直播现场。 老太爷脸上是一副“虽然不懂你们年轻人的审美,不过瞧起来还是蛮厉害”的表情。 底下程妈妈说:「[嘘]儿子,你爸偷拍的你爷爷,这回真可以把人带回家了。」 沈荡笑起来:“行啊浪总,该把求婚提上日程了。” 江放踊跃举手:“我帮你布置求婚现场,粉红花瓣粉红气球粉红泡泡粉红蕾丝,包你满意。” 程浪和沈荡用一言难尽,两言也难尽的神色看着他。 “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浪总吧,别把浪嫂气得掉头就跑。”沈荡拍拍江放的背。 宋冕在一旁低着头笑。 江放叹口气:“行,我不插手,观摩观摩总行吧?浪总,什么时候行动说一声啊?” 程浪倚着沙发靠背,气定神闲地晃了晃高脚杯中的酒液:“等时机。” 结束派对,程浪和徐翘与徐康荣会和,回了丽山公馆。 虽然过了晚餐的点,三人却都没吃正餐,正是需要饱腹的时候。 家里的晚餐是程浪提前安排好的,知道今晚不宜过分奢靡,气氛越是家常,越能缓和父女俩之间的关系,所以他准备了一桌子普通的北城菜,生日蛋糕也不浮夸――毕竟三个人对着一个九层蛋糕塔其实有点傻。 一顿晚餐下来,程浪充当着父女俩之间的桥梁,把徐翘嘴硬不问的话问了个遍,让她了解父亲的近况,也在话语间似有意似无意地说起徐翘最近的生活给徐康荣听。 到最后点蜡烛吃蛋糕时,或许是程浪这条桥梁起了作用,又或许是父女俩都被餐桌上的酒催动了情绪,酒精上头,徐康荣抹着眼泪给徐翘唱着跑调的生日歌,徐翘也终于张开胳膊跟爸爸要了个抱抱。 程浪让阿姨煮了醒酒汤来,给这对看起来不太清醒的父女一人喝了一碗。 但这醒酒汤的效果不是立竿见影,还得经历个过程。 徐翘撒酒疯的惯例就是臭美,而且臭美起来六亲不认,也不管程浪和徐康荣,自顾自迈着今晚T台上的模特步,上楼去拆大家送她的生日礼物了。 程浪本来想去陪她,可徐康荣生拉硬拽地拖着他,稀里糊涂地喊着:“小程总,别走,你听我说――” 他只好让阿姨上去照顾徐翘,把这个大的扶到沙发。 倒是没料到,客厅人散之后,徐康荣忽然不疯了,除了满面酡红是真,表情已经恢复了镇静,正襟危坐着干笑一声:“小程总,刚才冒犯了。” 程浪眉梢一扬,大概明白了徐康荣这一举动的意思。 大概是有话跟他谈,又怕徐翘起了疑心回头追问,所以装了场醉。 程浪点点头表示没事,把人请进书房:“徐总有话在这里说吧。” 徐康荣坐在单人沙发上,手掌搓了搓膝盖:“小程总,那我就直说了。我想问问你,翘翘好像还不知道你当初帮我还那笔债的事?” 程浪点点头。 徐康荣难以启齿地犹豫了会儿:“这事……” 程浪接了下去:“我从前没有跟她提,以后也不会告诉她。” 当初替徐康荣还债的时候,程浪端着架子,自己给了自己一个台阶,把这件事定义为拿钱换徐翘留下的交易。 而徐康荣走投无路,担心强行带走女儿,会让她跟着自己亡命天涯,被那些三教九流的高利贷债主围追堵截,威胁人身安全,所以答应了程浪。 程浪太擅长谈判,当时根本没试想过,徐康荣有拒绝的可能。 但后来仔细想想,如果徐康荣胆子大点,非要带走女儿,他恐怕也只能咬着牙,替徐家还上这笔债。 因为他的动因,是动心。 然而毕竟没有如果。 虽然当时两人各有立场,但不论如何,它对徐翘来说,不会是一件愉快的事。 他们都很清楚,以徐翘嘴硬心不硬的性子,她一定会理解他们,却难免会有一阵伤心。 “我好像从没跟除了她和爷爷以外的人承认过错误,”程浪叹息着笑了笑,“但在这件事上,我得跟您承认,如果重来一次,我不会逼迫您选择,我会用更恰当的方式恳请她留下。” “小程总,你别这么说,你当时真是帮了我们家大忙,说来说去,都怪我这当爸的窝囊。”徐康荣叹了口气,“我跟你提这件事,也是想跟你说,我这些日子已经攒了些钱,当初你替我还的那笔债,我会原封不动地还给你,虽然可能需要很多时间,但三年,五年,十年,我一定会还清。” 程浪理解徐康荣的心情。 徐康荣毕竟无法确定,他会与徐翘永远恩爱如初,假如他们步入婚姻,这个起点,当然最好是绝对平等的。 “虽然我认为没有必要,因为不论如何,我都会平等地对待她,但如果您执意决定这么做,我愿意接受您的还款,只是希望您不要着急,一切以身体为重,对她来说,您平安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徐康荣抹抹眼角,“我知道。” 程浪起身拍拍他的肩。 徐康荣也站起来,婆娑着泪眼道:“小程总,我明天还得见客户,晚上就不留宿了,我跟翘翘都不喜欢搞哭哭啼啼分别那套,你回头替我跟她说一声就行,就说今年的除夕,我一定回来陪她过。” 程浪点点头:“那我派人送您去机场。” “不用麻烦……” “徐总,”程浪搀着他的胳膊笑了笑,“一家人就别说两家话了吧。” 徐康荣目光闪烁地看着他,默了默,抬起手来,轻轻拍了两下他的手背。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程浪从这郑重的手势里,看出了这位父亲的意思。 他在说,他的女儿就交给他了。 送走徐康荣后,程浪从书房抽屉里取出一封信,上了二楼。 徐翘正坐在卧室地毯上疯狂拆礼物,看上去倒不算很醉,就是稍微有点喝大了,状态比较激情四射。 看见他来,她气鼓鼓地叉起腰:“你的礼物呢?怎么还没给我!” 程浪笑着走过去,跟着坐在地毯上。 他从前并没有这种席地而坐的邋遢习惯,大概是被她传染了。 “我的礼物太大了,暂时拿不过来。”程浪跟她解释。 “什么呀?”徐翘歪着脑袋看他。 “你上次想要的海岛。” 徐翘一愣之下搂住他脖子,满脸兴奋:“真的?你之前不是说不买了吗?” “随口一说,你还真信,”程浪笑着回搂住她,“你想要的,什么时候少过你?” “那我哪天可以去当岛主?”徐翘抱着他激动地眉飞色舞。 “岛上设施还没来得及完善,等落成了就带你去,好不好?” 徐翘点点头,亲了他一口:“谢谢老公。” “但今天也不能什么都不给你。”程浪思索着说。 “今天还有什么呀?”她眨眨眼。 “你说,你从前每年生日,都习惯拆一封你妈妈生前留下的信,我之前数过那些信的数目,算了算,到你去年生日,是最后一封?” 徐翘神色黯淡下来,垂着眼点点头:“对啊……” 程浪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了一封信。徐翘一愣,松开了搂他的手,怔怔看着这封信。 信封上写着跟她妈妈一模一样的用词,却是程浪的字迹――给二十四岁的翘翘。 “以后每年生日,我替你妈妈给你写信,好吗?”程浪看着她的眼睛问。 徐翘缓缓接过信封,不知怎么,好像这一天所有的感动到了这一刻彻底无法收敛,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一封信原本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他是在用这个承诺告诉她,以后她就有他了。 “你好烦啊!”徐翘一边哭一边抽噎,“过生日就开开心心过,干吗非要惹我哭!” 程浪揉了揉她的发顶,面带失策的表情:“是,是我不该这时候惹你哭……” 徐翘抹抹眼泪,侧目看他,似乎隐约听见了骚话预警的铃声。 果不其然,下一秒:“该等上了床再说。” “……” 徐翘的眼泪收干得比流下来时还快,送他两个字:“变态!” 结局·下 80结局?下 徐翘心满意足地度过了这个想起来就会笑的二十四岁生日。 生日过去了,但这晚时装秀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影响力却刚刚开始。潘德的时装大获成功的同时,羽立这个名字也在珠宝界真正打响了名声,为越来越多圈内人所熟知。 时装秀上的珠宝作品正式发布后,徐翘很快接到了国内外数家时尚刊物的专访邀请,和时尚圈诸多品牌方抛出的橄榄枝。 从夏入秋,徐翘不断接到新合作,在四大时装周期间辗转于各个国家各大秀场,出席各类时尚品牌活动。 伯格珠宝工作室的规模渐渐无法负荷“羽立”这个名字带来的光环,程浪和郁金商议过后,在十月初将其正式更名为“羽立珠宝工作室”,并准备将工作室搬迁到北城市中心。 徐翘原本以为搬迁这种大费周章的事,从选址到装修,最早也得等到明年才能实现,结果程浪十月中旬就让全工作室拎包到了中央商务区。 工作室众人走进矗立在北城黄金地段的商务写字楼,发现顶上连续三个高层都完完全全属于他们时,吃了不小的一惊。 “在这种地方盘下这么三层楼,老板得花多少钱啊?”苏杉好奇地问,“我看这楼斜对面就是兰臣集团总部,这可是寸土寸金的地段啊。” 徐翘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 别问,问就是老板自己名下的写字楼,随便拨了三层给你们。 众人再往里走,发现内里装潢精致,且早已完善设备升级与新员工招募时,又傻了眼。 有钱能使鬼推磨不错,但这磨推得未免也太快了些。 “去超市买个酱油都没这么迅速,老板是变魔术的吗?”罗莎感慨。 徐翘再次高深莫测地叹了口气。 别问,问就是老板早料到女朋友会有飞黄腾达的今天,提前一年半载开始了准备,还十分因地制宜地让她搬到了跟他直线距离仅仅几百米的隔壁。 这下好了,两人晚上回家腻歪不说,白天逮着机会还能随时黏糊。 徐翘已经可以预见到,但凡他们不各自出差,待在写字楼,以后两人工作之余午休时间的日常就是――“宝贝,今天去你那儿还是来我这儿?” 而且程浪还说了,他已经在兰臣百货给她留了C位专柜,就等她将来入驻。 这男人,大概是想全方位在她的事业线上刷存在感。 徐翘摇着头啧啧感叹,高瞻远瞩,不愧是浪总。 搬进新工作室的次日,徐翘收到了一封来自米兰的邀请函,邀请她下个月光临VANZER第九届高级珠宝设计双年奖颁奖典礼的现场。 随着这封邀请函而来的新闻,是本次双年奖各大奖项的提名名单,“羽立”的名字,出现在了最佳新人设计师的行列中。 VANZER高级珠宝设计双年奖在珠宝界的含金量,绝不是徐翘曾经参加的民间珠宝设计大赛可以比拟,倘若真能够在这次双年奖杀出重围,哪怕仅仅是一项新人奖,也已经是值得挂在嘴边吹嘘三五年的事。 毕竟历届荣获这个头衔的设计师,半数都在后来成为了业内翘楚。 消息一传开,徐翘立刻收到了来自各方的道贺消息。 她整个人被一种轻飘飘的不真实感包裹着,手指软绵绵地拨通了程浪的电话,还没开口,那头的人就先笑起来:“我也收到邀请函了,下个月陪你去米兰?” “你忙你的,不用特意出席了吧……”徐翘摸摸鼻子,“可能只是个提名而已,你这么重视,搞个大阵仗陪我去,到时候我名落孙山,那多丢脸啊!” 最近几个月,徐翘接连出了几趟差看秀,程浪都忙得没时间陪同,这次意见相当坚持:“就算只是提名也已经很了不起,有什么丢脸?” 徐翘琢磨着他这话的弦外之音,听起来似乎像在提前安慰她,试探道:“所以你已经知道……我只是提名啦?”“我不知道。”程浪笑了一声,“需要我替你打听内部消息吗?” 虽说这奖项含金量不低,但也不至于权威到机密的地步,以程浪的关系网,提早打听出个结果并不难。 徐翘正想说“好”,话到嘴边又纠结地顿住:“哎,还是算了吧,要是结果不好,我会没心情去米兰的!” 程浪沉默片刻,提议道:“其实也不一定特意为颁奖典礼飞欧洲。我下月刚好有空回家一趟,时间可以安排在颁奖典礼前两天,你先陪我去伦敦,结束之后我们顺带去一趟米兰,这样就算没拿奖,也不亏是不是?” 这主意听起来还蛮有道理,不过…… “你这人,想带我回家就直说嘛,拐弯抹角冠冕堂皇!”徐翘握着手机吐槽他。 程浪笑起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可以试探我知不知道获奖结果,我为什么不能试探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 遇到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徐翘低哼一声:“看你接下来半个月表现啦!” 徐翘也就是嘴上拿拿乔,真到了颁奖典礼前两天,还是乖乖跟着程浪飞了伦敦。 对于之前除夕夜放程家长辈鸽子的事,她一直有些小小的心虚,这次跟程浪一起带着礼物上门的时候,精神高度集中,全身上下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紧绷。 但其实程浪的情商早已印证了程家父母的情商。程爸爸和程妈妈热热情情地把她迎进门,全程没提她上回失约的事,晚餐全准备了她喜欢吃的菜色,还特意给她布置了一间新房间,而不是让她直接住进程浪的卧室。 虽然徐翘半年前就已经跟程浪同房了,其实无所谓这种细枝末节,但细节见人心,这样体贴周到的安排,让她觉得,程爸爸和程妈妈好像把她疼成了亲闺女。 在程家的两天一夜,丝毫没有她想象中那样的拘谨。徐翘抽了一天下午陪程妈妈出去逛街,还差点跟她混成志同道合买买买的小姐妹。 离开的时候,她甚至觉得有点舍不得程妈妈。 但颁奖典礼在即,两人无法久留,仍按原计划飞往米兰。 当晚罗马时间六点,斯卡拉歌剧院礼堂,VANZER第九届高级珠宝设计双年奖颁奖典礼的现场,近二十米高的穹顶上,由三百余盏小灯组成的水晶吊灯流光溢彩,将整座红金色的大堂衬托得金碧辉煌,六层楼座之下,中央马蹄形池座上座无虚席。 舞台左侧,一男一女两位主持人正用英文说着热烈的开场白。 徐翘独自坐在座席前排。 程浪作为奢侈品百货业的巨头,以受邀嘉宾的身份坐在后方。徐翘不清楚他的具体方位,没法跟他有任何眼神交流,只能一个人紧张。 幸好与不少电影奖一样,这类颁奖典礼不走严肃路线,主持是幽默逗趣的风格,颁奖嘉宾也满嘴跑梗,当一位作为颁奖嘉宾的知名珠宝商在舞台上唱了一段rap,徐翘终于在这样的氛围里渐渐松懈下来。 奖项流水般一项项颁发,从作品奖再到个人奖。 徐翘的奖项安排在后半程,等她松懈到根本不记得颁奖顺序时,才听见主持人开始提名最佳新人设计师。 徐翘的心重新吊了起来。 颁发嘉宾是曾在首届双年奖荣获这一奖项的著名珠宝设计师。或许是颁奖进行到后半程,考虑到观众都有些疲惫了,主持人与颁奖嘉宾你来我往地说起了英文相声,惹得满堂笑声不断。 要换作是其他奖项,徐翘还跟着一起笑笑,这时候是真笑不出来,只能把嘴抿成没有感情的弧度,直到嘉宾终于用英文公布了奖项的得主:“荣获VANZER第九届高级珠宝设计双年奖最佳新人设计师奖的是――来自中国的羽立!” 徐翘脑袋里紧绷的弦一刹松了,随着聚光灯一起来的,是瞬间飙升的肾上腺素。 她压下那种开心到想马上蹦进程浪怀里的冲动,在众目睽睽之下起身,踩着一双满钻水晶鞋朝舞台走去。 透视白纱烟雾袖和礼裙的蓬松裙摆,还有低挽的黑色长发,让拎着裙子端庄走上舞台的她,看起来像一只美丽高贵的白天鹅。 池座有人为这一幕惊艳,交头接耳地低低议论起来。 徐翘走到舞台中央,鞠躬接过嘉宾捧上的奖杯,站在了立麦前。 有那么几秒,她的目光悄悄落在台下,忐忑地搜寻程浪的身影。但因为不知道他所在的方位,在主持人提醒她发表获奖感言时,她只好选择了放弃。 徐翘在一瞬失落过后恢复了微笑,一手捧着水晶奖杯,一手调节了一下话筒,用英文说出了事前准备好的台词。 “晚上好,我是中国珠宝设计师羽立,非常荣幸能够站在这里,捧起这个沉甸甸的奖杯,首先,我要感谢主办方与评委组颁发给我的这份肯定,其次,我要感谢从业以来,为我指点迷津的前辈朋友,与我风雨同舟的工作伙伴,以及一直在我身后,给予我物质与精神支持的家人,包括……”徐翘说到这里顿了顿,在聚光灯下头脑一热,没有使用计划中“男朋友”这个说法,而是郑重地称呼,“爱人。” 底下[emailprotected]@的声音忽然大了一些。 徐翘不太明白这话哪里戳到了众人,一愣过后继续说:“除此之外,我还想感谢一样特别的事物,那就是苦难,曾降临在我和我家人身上的苦难。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在这座繁华的时尚之都,得到了一个噩耗――我家的珠宝公司破产了。我从一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小姐,变成了亲人离散,身无分文的落难小丑。除了那一点不知算不算才华的珠宝设计能力,我变得一无所有。” 观众的注意力重新被这段话拉回来,专注地屏息望着她。 “为了生活,我走进了珠宝设计行业,从拾起最基本的画功起,一直走到今天。一年后的这个时候,我再次踏上这座繁华的时尚之都,有幸站在聚光灯下,和大家讲述我这段并不光彩的经历――”徐翘说到这里,话锋一转,“曾经的我,认为并不光彩的经历。” “曾经我以为,苦难只会带给我痛苦,但时至今日回头看去,我发现,正是因为那场苦难,我才能站上这个舞台,也正是因为那场苦难,我才收获了珍贵的爱情。原来苦难,不只是带给人痛苦,还给战胜它的人回馈礼物。所以今天,我才可以笑着告诉大家,在我身上所发生过的一切。” 徐翘说到这里,笑起来:“和大家分享这些,是想跟所有和曾经的我一样,正在经历苦难的人说,坚持下去,战胜它,生命已经在前路为你准备好了最美的礼物。” 池座观众席在一刹的寂静过后,爆发出雷动般的掌声。 徐翘离开话筒,面朝台下鞠了一躬。 主持人似乎也有些意外,能在这样一位光鲜亮丽的珠宝设计师口中,听到这样一段疮疤,所以愣神到徐翘即将转身下台时,才像突然想起什么,急急叫住了她:“等等。” 徐翘顿住脚步,疑惑地望向两位主持人。 主持人笑着说:“这位优秀的珠宝设计师,这位像公主一样美丽动人的小姐,我想今晚,在这个舞台上,还有你的一样礼物。” 徐翘愣了愣,脑海里隐约闪过一个什么念头,联想到刚才提到“爱人”一词时,底下观众尤其强烈的反应,她的心怦怦怦地跳起来,似有所觉地往舞台侧面看去。 程浪唇角含笑,一步步迈上台阶,朝舞台中央走来。 他的手里,握着一只深蓝色的丝绒首饰盒。 徐翘做了一个无数女人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都会做的俗气动作――因为惊讶而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不知道有这一出。连获奖结果都是当场才被告知,程浪把她瞒得滴水不漏。 预感到即将要发生的事,徐翘的手脚突然失去了行动力,只能怔怔看着他走到她面前。 程浪在她面前顿了顿,左脚后撤一步,缓缓单膝跪下,将首饰盒捧到她眼前,轻轻打开盒盖。 全场一片哗然。 一枚被雕琢成王冠模样的钻戒落入了徐翘的眼。 徐翘的眼底倒映着璀璨的钻石,也闪动着比钻石更璀璨的泪光。 “这位优秀的珠宝设计师,这位像公主一样美丽动人的小姐……”程浪仰视着她,用中文重复了主持人刚刚的话,笑着说,“当了二十四年小公主,要不要试试,从今往后,当我的程太太?” 徐翘努力忍着不争气的眼泪,拿手当小扇子,飞快地在眼下扇着风,企图让眼底湿润快点风干。 程浪耐心地等待着她平复情绪,看见她在收干眼泪后,一如往常地拿起乔,对他低哼了一声。 “我这人呢,是很贪心的,”她抬抬下巴说,“可不可以既当小公主,又当程太太?不可以就算了哦!” 程浪笑着点点头,注视着她的眼睛:“当然可以,我的小公主。” “那好吧。”徐翘扬着嘴角,回望着他,慢慢抬起手,看他郑重地为她戴上这枚王冠钻戒,眼底再次泛起晶莹。 她记起了自己生日那天,程浪写给她的那封信。 在那封信的末尾,他说―― 感谢上天,让这么可爱的小公主平安健康地长到了二十四岁,赐予我照顾她后半生的机会。我愿为她戴上最美的王冠,也愿为她奉上我一生的拥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