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 正文 作品相关 如果你喜欢POV...... 说pov也许会感到“???”,不过如果说到pov的巨作《权力的游戏》(爱称冰火),应该是有不少铁粉的。 我就是其中一个。 在pov的写作手法里,写的是群像,没有固定的主人公。 视角不停地在各个主要人物间切换,其代入感和现场感比其他写作手法要占优势。 很适合层次繁多,关系错综复杂的故事情节。 读者总能够找到自己比较喜欢的那个人物作为主人公来看。 也正因为像卷心菜一样层层叠叠的复杂结构,pov也有它明显的弱点:慢热。 这个弱点在普遍快餐文化的网文中可以说很不讨喜。 不过我相信还是有不少受众群会喜欢这一类文字的。 就好像大多数时候的一日三餐都是因为工作生活忙碌而狼吞虎咽只满足胃袋,但有时还是会想要细嚼慢咽满足一下味蕾。 如果你厌倦了看到开头便猜到结尾的小说,来试试我的书,我会让你从头猜到尾。 小说中的人物和情节都是虚构的,但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有历史的原型。 各种历史素材的再熔合,是架空历史小说的最大优势。 它可以拥有史实的厚重而不沉闷,同时有离奇的情节而不虚假,堪称合璧。 点进来看的书友们,我不求月票和推荐票,我只求高质量的书评。 如果你评得精彩,我必定回应! 再次谢谢我的读者,我的书名取得很不好(某些阴差阳错的原因改成了这个书名),这是个缺憾。 正文 作品相关 初期出场人物关系表 苍梧国: 钦文帝------苍梧国第三代国君。 璟妃--------阴牟国国王黎摩之长女,钦文帝之妃,温帝生母。 李厚琮------温帝,苍梧国第四代国君。 李重延------苍梧国太子,李厚琮之子。 慕云铎------苍梧国前任三太师之首,与三胞胎的弟弟慕云铉、慕云锡共同辅佐钦文帝,娶阴牟国国王黎摩之次女。 黎太君------阴牟国国王黎摩之次女,嫁于慕云铎,生双子慕云佑、慕云佐 慕云佑------苍梧国当朝两太师之一,慕云铎之子,辅佐温帝,人称右太师,娶碧海国银泉公主朱玉潇为妻。 慕云佐------苍梧国当朝两太师之一,慕云铎之子,辅佐温帝,人称左太师。 叶知秋------苍梧国礼部尚书 苏晓尘------苍梧国学士,叶知秋之外甥 碧海国: 朱玉澹------金泉公主,第二代明皇长女,继位后为第三代明皇 朱玉潇------银泉公主,第二代明皇次女,金泉公主之妹,下嫁苍梧国太师慕云佑 朱芷凌------清鲛公主,第三代明皇朱玉澹长女,监国公主 朱芷洁------清乐公主,第三代明皇朱玉澹次女 朱芷潋------清洋公主,第三代明皇朱玉澹三女 陆行远------碧海国丞相、沛国公 陆文骏------金泉驸马,沛国公陆行远之养子 陆文驰------户部侍郎,陆行远之次子,嫡子 赵钰------户部尚书 赵无垠------清鲛驸马,赵钰之子 银花------金羽双花之一,朱芷凌的左右手 铁花------金羽双花之一,澄浪将军,朱芷凌的左右手 伊穆兰国: 苏利------伊穆兰第三代国主 温兰------伊穆兰第三代大巫神 金刃王------伊穆兰刃族首领 血焰王------伊穆兰血族首领 鹰语王------伊穆兰鹰族首领 莫大虬------金刃王之部下 郝师爷------金刃王之部下 正文 作品相关 签约感言 别人上架才感言,我只是签约就敢言了......呃,不管那么多了。 总之感谢纵横,感谢各位书友。(尤其感谢书友id:老汉999,您坚定的支持连我身边的人听说后都深受感动!) 希望这个故事能吸引你们,当然,最重要的,如果喜欢,请订阅收藏推荐。 你们的支持就是我的动力。 关于小说内容: 帝位是孤寂的,而通往帝位的丹樨阶前,注定无比惨烈。 这本小说讲的是权谋,也是人性。 是怨念,也是执着。 故事虽是架空,但不代表会胡言乱语。 基本上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有历史的原型,所以他们的事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朝代。 有任何关于小说的意见或是感想,欢迎加书群qq:799127090 我保证每一条留言都会仔细看并认真回答,再次感谢! 正文 作品相关 连载近一个月的一些感想 第一个感想: 其实我很想爆更的,真心话。 我不是每天新鲜出炉上传章节,而是早就写好,一遍又一遍的检查、润色,至少放置一个月以上才上传的。 这是因为有些文字,初写完就算自己再满意,放一个月以后依然能生出许多不满来,于是就有了润色的余地。 所以我相信,你们应该不会看到错字或者文法不通的地方。 也许你们会粗略地看,这是各人的阅读习惯,没有关系,但我必须细致地写,这是我应该做到的写作态度(个人观念)。 所以面对有足够信心拿出来给你们看的这些文字,我是很想尽快让你们看到,尽快感受到反馈的,这是我很直观的愿望。 而且我手头的存稿有35万字,爆更对我来说根本没有难度。 如果点开来看,觉得很难看,那么这是我的责任。 可如果是点都没有点开,那么这就是......好吧,是我的书名取得不好,或是文案不好。 尽管我的小说不是爽文,没有上天入地没有金手指没有杀神杀佛,但不意味着没有爽点。 如果你看厌了小白文,看厌了只看一章便可猜到结局的套路文,你可以试试这一篇小说。 当我的情节设定一次次颠覆你的预想时,你会爽的。 尽管用你的智商来挑战我的构思,我敢肯定你猜不到故事的走向。 第二个感想: 我需要反馈,正面的负面的来者不拒,真心话。 如果你对书中人物或是情节有读后感,尤其是当你有疑问的时候,我会尽量一一回复。 因为这是一个写作者倾注心血最多的地方。 所以不要吝啬你的意见,书评区有大量的粉墙等着你去挥笔作言。 第三个感想: 应该说是请求吧。 请不要阅读盗版网站,可以免费点击正版网站看的,为什么要去读盗版呢? 链接在这里: http://book.zongheng.com/book/779935.html 无法点击链接的,可以到纵横中文网,搜索《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 如果你支持我的作品,只是换个链接点击,排版更流畅,版面更清晰,没有乱码,且第一时间就能看到更新,何乐而不为呢? 当然,如果真的喜欢,请加入你的书架收藏,这也是免费的,但对我很重要。 再次感谢书友们,我的书,你们不用担心烂尾太监,因为大纲的完成度非常高,剩下的只是按部就班地码字而已,请放心阅读! 正文 作品相关 关于碧海国设定的一些说明 小说可以架空,但素材必须写实。 这是我写作的原则。 在《碧海风云》中,最为主要的国家之一碧海国,它的国家制度的构建与设定显得有些奇特,也许会让读者觉得很虚幻甚至不切实际。那么我们来看一看,这些看似虚幻的国家设定里有哪些原型。 首先,商盟为国。 这个在历史上其实并不少见,只是东方国家的案例很稀少。事实上在古代西方以商为本的共和国非常多,从迦太基到亚平宁半岛上的米兰、威尼斯、热那亚、佛罗伦萨,这些都是商业共和国。他们也都维持较长的一段时间的稳定和繁荣。所以政权有很多,但不限于从枪杆子里出,也不限于以武力保卫领土。上述的这些商业共和国,他们之间的战争更多的是指商战,比如争夺贸易据点,互派商业间谍。所以碧海国以商盟合国的设定,是有先例的。 其次,女帝当政。 这个历史上就更多见了,即使是当今社会,依然存在着赫赫有名的女帝们。当然,她们都在西方国家,东方国家很少,男尊女卑的观念在东方没有那么容易改变。虽然现在的女帝们都不再有实权,更多的是一种象征,但史上叱咤风云的女皇们留下的事迹比比皆是,在此不一一赘述。 第三,杀父留女。 之前已经有读者看出了是取自汉武帝杀钩戈夫人的典故,没错,碧海国杀驸马的规矩只是把性别反转了一下。那么有没有必要这么做?作为作者,我认为很有必要。具体缘由在书中提到过,试想一个宫廷女眷凭着儿子是君王的身份便可动摇朝堂,那么如果是一个男人呢?他的女儿是一国之君,他本又是个优秀得无可挑剔的英才,这样的人会让上一代君主在考虑权力交接时感到安心吗?所以,尽管无情,驸马必须死,且死的理由比钩戈夫人更充分。 第四,不重国防。 小说初卷时提到碧海国没有兵士,这个只是一种泛泛的说法,并非绝对,试想一下,总不可能皇城中连个看门儿的兵士都没有吧。所以这意思只是说碧海国的兵士很少,少到了二代明皇平息叛乱时也只用了八千兵,还是从白沙营和南疆州县拼凑出来的。 但这不是说这么大个国家就不重视国防。碧海国兵士寡缺是有其原因的。首先这个国家男人很短寿,这就决定了碧海国没可能拥有很多兵士,男人要耕田,打渔,做生意,还只能活四五十岁,还能充军吗?所以碧海国纯粹只是没人。在历史上,有不少国家发展没问题,国防没问题,可还是逐步衰弱了,就是因为人口减少的缘故。恰好上面提到的那几个商业共和国就是例子。一个国家,没人了,那什么都是白搭。日本现在不是可劲儿地想办法造各种机器人吗?就是这个道理。其次,朱玉潇说了,“碧海国三分土七分水。”一个国家,大多数的领土是海域,那么注定他不会那么重视陆防,肯定是把力量投入到海防去了。而我们在小说中也看到了,碧海国的造船业是很发达的,鲲头舰也是很霸气的。况且碧海国是很久之后才发现国境之北有镰谷能直通伊穆兰,这还是地崩造成的意外,不是国家思虑不周。碧海国的海防是毫不含糊的,柳明嫣剿灭红毛海贼便可见一斑。所以,碧海的陆防与海防两极分化,是有其原因的。 架空小说的优势,是在于可以虚构历史。把实际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案例,像回炉再造一样重新组合,创造出新颖又不失厚重和真实的故事。它可以提供给我们回味和思考历史的空间。并非说穿越小说不好,但如果只是生硬地插个现代人物到古代,然后几乎原封不动地把历史书给抄一遍,那么还不如去看历史书来得有收获。 在此我最想提到的是一位著名的架空历史小说家------田中芳树,他的著作《银河英雄传说》《亚尔斯兰战记》都是很好地将西方历史与东方文化糅合在一起的作品。他本人也深受中国古代文学作品的影响,《三国演义》等名著自不消说,甚至翻译了《隋唐演义》、《岳飞传》、《杨家将演义》、《郑和航海记》,所以他的作品既写实又奇幻,这也是我非常向往的风格。 正文 作品相关 上架感言 转眼秋末至入春,最寒冷的季节即将过去。 对我一个新人写作者来说,边写边上传,沉淀了一季,心境也平和了不少。想起初连载时,几乎夜夜心神不宁,总能醒来两三次,看看点击数,看看收藏数,有时一折腾就是一夜过去了。 人就是这样,慢慢地,就习惯了。 俗话怎么说来着?对,皮实了。 所以听到了可以上架的时候,也没太兴奋,反而是不安。一旦进入收费章节,会流失多少读者? 我不知道。 事实上确实会有很多读者就此转入盗版网站去看免费的小说。 我无意去指责他们,尽管我不看盗版小说,但我也会从网上下载各种电影剧集,高清且免费。 所以我没那么高尚,至少没有高尚到可以有资格去说他们不对。 但是我觉得,一个是否算成年人的标志,就是愿意花钱买自己喜爱的东西。 送给女友的某件礼物,一定不会希望是某次商场活动的赠品。 买给自己升迁后的犒赏,也绝不会想要去买个二手货。 也许现在大多数人的财务都没那么自由,这年头甚至连车厘子都自由不了。 不过总还能做到那么几件自由的事吧? 比如每一章0.15元的小说订阅?(vip会员还将打折) 我觉得这可以成为一种喜悦,一种拥有的喜悦。 它可以使你拥有得心安理得,它也可以使你和这本小说联系得更加紧密。 因为每一个读者我都非常珍惜,如果你们翻看书评区,你们会发现,只要你们愿意留言分享心得,我都会尽可能地进行评论或是说明,这是盗版网站无法做到的。你们的付出,我必将回报。 这个故事的情节相当曲折,到上架的这个节点为止,三个国家一直是缠绕在一条主线上,而随着苏晓尘的北上,朱芷洁的西进,再加上固守太液的朱芷凌,故事将分成了三条主线。就像《三国演义》一样,各有各的故事,但绝非彼此不相联,相反是像卷心菜一样层层相叠的。在这个基础上,神秘的第四国即将登场,完全另种风情的国度,我相信会增添别样的色彩。之后的内容说实话我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展现给大家,手头存稿依然不少,只要大家支持的力度大,我也会增加爆更的次数。 上架了,起风了。 爆更,走起! 正文 第一卷 古梧生烟云 第一章 万桦 这世上的智者,不计其数。 或成王,雄霸天下。 或为辅,出将入相。 或阳略,谋定神州。 或暗算,神鬼不觉。 若论当今智冠天下者,连巷中小儿都知道,那必是慕云一族了。 说到这慕云一族,有三奇。 第一奇,族中之人,多生男丁。 自慕云一族为世人所知时起,族中生下来的婴儿里就鲜有听说过女婴。所以尽管慕云一族中人数没有多少,可数百年来香火延绵不断,从未有过后继无人的忧虑。 第二奇,所诞孩儿,天资聪颖。 族中即便是最寻常的孩子生下来,不出三岁,也能显出大不同来。要么过目成诵,要么对答如流。更称奇的是,偶尔有双生或三生之子诞生,往往未及成年,已是胸有经纬,能设坛开讲,引得四方英才前往听讲,闻名于世。 但是神明总是公平的,给了这子孙不断又智冠天下的两奇,就会附上一个阴晦的第三奇。 末子血亏。 绝世聪明的双生或三生儿中,必定有一个最小的孩子,虽然与兄长们一样的智力非凡,但长大后终是气血不足,导致不能生育。这也是为何数百年下来,慕云一族的族人始终没有那么多的一个原因。 不过,这反倒显得慕云子弟的越发珍贵,历代君王都是求贤若渴,争先恐后地邀请慕云氏的子弟出仕为官。只是慕云一族一直都大隐于市,不问公侯。族中偶尔有应承的,也都是那些相对资质平庸的独生子弟。 这样清高自傲的处世之道在太平盛世,倒无所谓,可碰到乱世就……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何况这一方的神州大地上,自古以来就从没有合过。 原因当然很多,不过最主要的一条,是因为这片神州的正中间,横着一条不可逾越的山脉------绝凌峰。 绝凌峰自西向东延绵万里,把一整块大陆划成了南北两块。北面是沙暴落雪的苦寒之地,南边则是一片山丰水足的富庶之地。南北隔绝如隔世,想合也合不了。 至于后来有了地崩之灾,将绝凌峰震塌了一角又引出许多纷争来,又作后话了。 每逢入春时节,绝凌峰上的积雪消融在山脚下汇聚成瀚江。 瀚江自北向南地又把南边的大陆划成两片,东边是千湖万岛一片水乡,西边是群山峻林郁郁葱葱。 慕云一族所在的国度,就是西边的这片丛林之国。 百年前,前朝纷乱,太平了许久的这片丛林之国群雄并起,割据纷争,慕云一族想要避祸于世已是不可能。 那时的族长慕云啸眼见战乱已起,难保族人平安。于是当机立断,带着两个孪生的弟弟去投了渑州的李氏。 李氏那时虽然势力不大,只占据一州六郡,但颇有钱粮和人马。正愁帐下没有将帅之才,忽然得智冠天下的慕云一族来投,喜出望外,待其座上宾,再奉为军师,甚至连调兵的印信都一并交予了慕云啸。 这慕云啸见李氏保了族人再无后顾之忧,手中又有了印信,深感李氏的仁德与信赖,便与两个弟弟放开手脚,一心一意地出谋划策,带着军队攻城略地,仅三年便助李氏一统了前朝所有的疆土,成就了帝业。 便是这样简单? 要知道天下谋者不计其数,其中不乏能奇谋诡略之人,慕云啸如何能手到擒来? 因为慕云一族的聪颖之奇根本不是聪颖二字就完了的。 慕云氏的策略胜在出其不意,更胜在毫无破绽。与别的谋士不同,双生或三生的慕云子弟除了天资聪颖,更重要的是彼此心意互通。出谋划策时,若得了一策,一定是互相推演,反复推敲,使之滴水不漏,所以慕云之策向来就不是一位稀世谋将之策,而是两三位合谋而成的绝世好策,有这样军师助阵,天下岂能有敌手。 李氏开朝后,改国名为苍梧国。至此,西边丛山峻岭的苍梧国,与东边千湖万岛的碧海国,还有绝凌峰以北大漠的伊穆兰国,三分了天下。 开国的高祖皇帝李晟平很清楚,李氏能有今日,慕云氏功不可没,于是封慕云啸其为太师,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职。 慕云啸固辞不受,说兄弟三人一体,无颜独受封赏。 高祖皇帝哈哈一笑,这有何难,那朕便封你兄弟三人为太师,共摄国事。 于是,便有了举世闻名的慕云三太师。 之后,高祖又颁下诏书,慕云三太师的后代中,只要是有多生儿诞下,以后皆可凭本事出任太师,永保苍梧国泰民安。 这慕云氏自此感恩戴德,尽心辅佐李氏苍梧。且百年之内,族中人才辈出。传至几十年前世间盛传“墨香一刻,算无遗策”的太师慕云铎、慕云铉、慕云锡三兄弟,分别善谋、善断、善卜。这一胞三胎的兄弟在谋策时喜爱研墨,研完一勺清水便是推演一遍。待到墨香满室之时,往往已决胜千里之外。 且这慕云铎比起他的祖先们的谋略,还有一点更胜一筹,那就是埋下的策略往往当时奏一效,数月甚至数年后又奏一效,令人防不胜防。 可人不过就是几十年。 慕云铎再有谋略,也敌不过寿命。三太师中他已是最高寿的一位,且他那两个弟弟也没有留下子孙。他这一死,举国震动。 第四代国君温帝李厚琮自十岁登基时,慕云铎便是托孤之臣,如今失了栋梁之才,伤心欲绝,隔日便下旨让慕云铎的双生子慕云佑与慕云佐任了太师之职,世称右太师与左太师。 按慕云氏沿袭下来的祖制,百年来分宅不分府,太师府只有一座,但同时住着兄弟二人,离皇宫近在咫尺,都在万桦帝都的西侧。 本书的故事,便是从这座群山之城------万桦帝都开始了。 太师府权倾朝野,和至高的皇宫樟仁宫都在万桦帝都的西侧,朝中的大臣们都揣着近水楼台的心思争着将宅子置于侧近。 独有一人不同。 礼部尚书叶知秋生平喜静,他寻思礼部行走之事虽主外较多,然而外宣内教,与宫里相关的也是一样不少。他身居尚书之位,素来不喜结交,也不愿与其他大臣们走得太近。 所以他将自己的宅子安在了帝都的东南角,极其安静的烟波大街上。 这条大街有不少市肆,大多都是卖文房笔墨的店铺,很是安静。且越往街尾走,越是冷清,走到尽头,就是叶知秋的尚书府了。 残阳将落,叶知秋正站在门前,背手踱步,紧锁眉头,似是在等什么人。顶上数只雁过,啼出几分秋意。帝都上下尽染余辉,淡金色的一片。 不一时,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带两个家丁奔驰而来。见了叶知秋立时滚下马鞍,“舅舅,我来迟了。容我更衣片刻。” 叶知秋叹了一声,扶他起来:“晓尘,你又去了哪里玩耍?太师急召,已是要耽误了。” 那年轻男子一听太师二字,忙问:“是右太师,还是左太师?” “是右太师,快先别说了,你舅母已把衣服拿到偏门下人房里,你快去换了罢。”说完自己先上了车。 一听是右太师,男子脸上一舒,忙应声而去。 盏茶功夫,车里又钻进来那青年,不等坐稳就拉着叶知秋的衣袖喜孜孜地问:“舅舅,真的是右太师要见我啊?他身体可好些了?” “嗯,太师传人命我过去商议太子殿下出使碧海国之事,又说自病了之后许久未见,想见一见你。舅舅知道,你自小起右太师便对你青睐有加,肯亲授你学问。但他终究是当朝太师,等下你切不可失了礼数。” 晓尘忙垂目称喏,心中却掩不住暗喜。 晓尘姓苏,父母早亡,母亲临终前将一岁的儿子托给了胞弟,自此便被养在府中。叶知秋膝下无儿,只有一女,名唤叶茵,和苏晓尘一同长大两小无猜,叶知秋对这个外甥视如己出,因此府上皆称公子。 两人口中的右太师,正是苍梧国的开国元勋的慕云一族的后人----慕云佑。 叶府偏远,太师府又在皇宫侧近,这一路走来,足足把万桦帝都绕了大半。待到府前已是掌灯时分,下人们正挂起十二盏藁式描金祥云灯,将府门上的六十三颗黄铜门钉映得灿灿生辉。 “拜见太师。”叶知秋深深一揖,身后的苏晓尘也忙着拜下身去。 慕云佑靠在太师椅上没有起身,显得有些乏力,只伸手示意道: “叶尚书不必多礼,请坐下说话。” 慕云佑年四十有七,按理说还未过一个男人最鼎盛的时期,但看上去身体虚弱得像一片枯叶,脸色苍白,眼眶深凹,倒像是六七十岁的老人。 他望见叶知秋身后的苏晓尘,脸上现出几分喜色,向他招了招手。苏晓尘起初还拘着形儿,老老实实地站在后面不敢说话,见慕云佑朝他招手,乐得立时忘了叶知秋的嘱咐。他上前几步,单膝跪下,捧住慕云佑的手道:“佑伯伯,孩儿可算见到你了。” 慕云佑伸手去摸苏晓尘的头,却有些够不到,喃喃道:“你是又长高了……我苍梧子弟的身形大多短小精悍,如尘儿这般伟岸的还真是少见。可谓鹤立鸡群,出类拔萃啊。”说完脸一沉,又问:“这些日子里功课如何了,可有贪玩只顾着骑马去了?” 苏晓尘乖巧地把脑袋一缩,说:“孩儿虽然喜爱骑马,但决不敢耽误佑伯伯交代的功课,之前您传给孩儿的《百战策论》已读到下卷,遇上好些疑难的地方想问,舅舅说伯伯需要静养,不得扰了清神,孩儿便只好先窝在肚子里。” “哦。是什么疑难,且说来听听?”慕云佑久未与苏晓尘讲经谈略,显得饶有兴趣。 苏晓尘张口诵道:“孩儿读到‘夫军成於用势,败於谋漏,饥於远输,渴於躬井……’”忽然闻得舅舅叶知秋咳嗽了一声,登时醒悟是不让他再念的意思,于是看看叶知秋,又看看慕云佑,口中声势渐微。 慕云佑一怔,顿时笑了,说:“尘儿且等伯伯与你舅舅说完正事再细细听你说。”转头向叶知秋正色道:“今日请叶大人来,不为有他,是想商议此次太子殿下出使碧海国之事。” 叶知秋正坐一揖,“不知太师有何见教。” 慕云佑缓缓道:“碧海国与我苍梧国一衣带水,世代交好。近几十年来,为共拒那伊穆兰国,更是唇齿相依,互为倚仗。自开朝以来,每五年都会互派使节以示贵和。此次圣上命太子殿下亲率使团前往,不比往年,大有继往开来之意味,满朝上下都极是看重。奈何我体力不济,出使一事都托付于左太师,圣上数次派人来垂问,我竟一问三不知,实是惭愧。” 叶知秋闻言,温言相慰道:“太师言重了。这些年,太师为了政事殚精竭虑,才抱恙在身。当下还须安心静养为要,此事左太师已有吩咐,他命下官将赠礼之数比往年翻了一番,又将使团随臣人数增至七十二人,以示圣意。” “叶大人办事向来严丝合缝,无不放心。” 叶知秋听着慕云佑的语气似是意犹未尽,轻声问道:“太师可觉有何不妥?” “并无不妥,并无…”,慕云佑摆摆手欲言又止:“只是…内人近日听闻出使碧海,偶有提及思乡之情……” 叶知秋微微一笑,心下了然,回道:“银泉公主殿下本就是碧海国当今圣主的御妹,远嫁我苍梧国二十四载,虽然与太师琴瑟和鸣,但心生思念是再人之常情不过的事了。若太师觉得妥当,下官明日便上奏圣听,请公主殿下也加入使团同行,探望母国。” 叶知秋行走礼部二十余载,对此中缘由心如明镜。当年伊穆兰国挥师南下来犯碧海,势如虎狼,多亏了慕云氏所出的金山之策助碧海国退敌解围。碧海国为答谢示好,将银泉公主下嫁慕云佑,媒妁之人正是叶知秋。 省亲之事本不是什么大事,但入了出使碧海的使团便是公干,事关国体。慕云佑与银泉公主既是夫妻,对此事理当避嫌,他平日为人极是谨小慎微,想来不好上奏,更不好议于朝堂,所以请自己到府中来叙。 想到这里,叶知秋不禁一笑,其实慕云佑贵为太师,何至如此。若是换成他弟弟慕云佐,怕是一纸文书差人直递到礼部着令立办了,哪里还啰嗦这些。 正文 第一卷 古梧生烟云 第二章 银泉 慕云佑见叶知秋应承得爽快,哪里知晓他心里的这些念头,只觉自己的一桩心事已了,瞧着苏晓尘也是欣喜,脱口而出: “不如,再加一人。” 叶知秋顺势望去,苏晓尘尚懵懂不知。 慕云佑道:“咱们也老了,有些事是得交给孩子们试试手,尘儿天资聪颖,缺乏的只是历练,又和太子殿下年龄相仿,路上正好做个伴。” 叶知秋心中暗喜,嘴上却说:“只怕小儿顽劣,一出门没了约束,生出事端来。” 慕云佑摆了摆手,道:“已是十六了,岂能再束手束脚,反而坏了气度。男儿当以责为律,以任为束,方可成长。尘儿,我明日便让左太师奏请圣上封你为太子伴读,赐墨叶衫青玉冠,随使团同行,你当好生陪伴太子殿下。” 叶知秋一听,登时起身下拜,口说:“小子怎受得太师如此厚爱。”苏晓尘不明就里,总之也赶紧顺势跪了。 苍梧国科举殿试前三甲者,皆按例御赐衣冠以示殊荣,首甲赐银叶衫银麟冠,次甲赐墨叶衫青玉冠,三甲赐碧叶衫白玉冠。苏晓尘无职无试就得了衣冠,这在历代都算是少有的殊荣。 慕云佑抬手示意苏晓尘起来,笑着对叶知秋说道:“我知道叶尚书洁身自好,朝堂上也是独来独往,向来不爱与大臣们拉群结党,却还愿意时不时地将尘儿送来与我作伴。这些年着实解了我不少的忧思,实是要多谢你的心意,让我这无子之人也能偶享天伦。”谢辞之间神色却渐黯然,不由又唏嘘自叹道:“你到底是有福之人,虽和我一般膝下无儿,可有尘儿陪着,要强过我许多。” 叶知秋慌忙回礼道:“太师言重了,下官确实是性子孤僻于人寡淡,平日于诸位大臣多有失礼之处。但当年瞧着这孩子与太师第一眼便那样投缘,下官于心中也是欢喜得很。晓尘虽是孤儿,不过心思聪颖,承蒙太师指点他这些年,已是他莫大的福泽,如今何来言谢?”言毕向苏晓尘使了个眼色。 苏晓尘会意,又忙着跪下去磕头。 慕云佑呵呵一笑,摆手止道:“好啦,快别磕了。你这个舅舅,就是礼数太周全,你若一味听他再磕,头就要晕了。如今天色已晚,这会儿把你们叫来,就一起吃个饭吧。”转身问道:“去问问公主,桌席可备好了?”下人应道:“公主说了,只等老爷堂间茶毕,那边就上灯传膳。” 叶知秋忙推手道:“太师厚意下官心领了,只是家中还有一房亲戚远来探望,不得不回去招待,还望恕罪。” “也罢,那你就先去忙。”慕云佑知其性子孤僻,眼见是托辞,也不戳穿他,顺势说道:“那就把尘儿留下,陪我说说话再回去。” 叶知秋应了一声,兀自去了,留下苏晓尘喜不自胜。慕云佑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招呼道:“好了,这下你也不用拘着了,先陪伯伯吃了饭,再把你那‘败於谋漏,饥於远输’讲与我听。” 又压低声音说:“若讲得好,我还有好东西给你。” 苏晓尘几乎笑得要跳起来,他从小最爱的就是这个佑伯伯,虽然举国上下都对他唯唯诺诺,但自己眼中,永远是那个慈眉善目的佑伯伯。小时候佑伯伯还常常教习他读古书习经略,近几年身体越来越不好,见面的机会就少了许多。自己从小没了父母,舅舅虽然每日都在身边,但诸多管教,让他很有些想躲着。反倒是在佑伯伯这里,常常可以畅所欲言,谈得海阔天空。今天机会难得,一定要和伯伯聊个够!想到这里,少年脸上已是笑逐颜开,一片红晕。 叶知秋出了太师府上了马车,车中已多了一人,他却不惊不乍好像全然没瞧见,待走出五里开外,才缓缓开口问道:“何事?” 那人身形矮小,披着一袭乌黑的斗篷,遮着颜面,只露鼻口,低头答道:“叶大人,万事已皆具备,待使团的车队过了瀚江,一入碧海国的滨州地界,便打算动手。只一件事有难处,听闻此次使团护军人数甚多,若要正面强攻,怕是难免要留下痕迹。还望大人能推波助澜,助我等成事。”声音娇小尖细,宛如女童一般。 叶知秋笑道:“你们倒消息灵通,此次出使团的护军人数足有两千,皆是淞阳大营的精锐。你们的弯刀再厉害,若要正面硬劫,莫说必留痕迹,连胜负亦未可知。”言毕,沉思了片刻,又道:“你可带话回去,滨州的北面有个落英湖,你让他们伏在那里出手便是,护军之事我自有主意。万桦帝都人多眼杂,你且去吧。记住,事情成功之前,你不要再来了。另外,还有件事,苏公子此次亦是同行,你知会一声。” 那黑衣人听闻一怔,随即轻笑了一声,道:“公子终于要来碧海了么?我一定速速禀报。那如此,便有劳大人筹谋了。” 过了一会儿,轿中又只剩下叶知秋一人。 太师府蓼荫厅中,明烛高照,白夜如昼。 厅堂四方宽敞,正中是一张葡萄纹嵌理八足束腰圆桌。桌上已备好了冷碟数盘,绿的是莼菜卷莲子,黄的是嫩姜拌马蹄,紫的是指茄绞甘蓝,还有几盘清爽小菜,也都是夏末初秋的时令,用一水儿的月白瓷盘托了,虽然瞧着素净,从菜色到皿样无不上品。 两侧站了一地的奴婢,各个垂手躬腰,屏息而立。桌旁坐着一位华服贵妇,盘着高高的发髻,插着一根赤金的步摇,柄端上镌着一朵七角兰花,正是碧海皇室御用的徽纹。那贵妇瞧着年龄大约四十七八,怔怔地盯着烛火跳动,似是心事重重。 忽的一阵衣衫窸窣声,一个老丫鬟疾步走到贵妇身旁附耳道:“公主,大老爷来了。” 话音刚落,下人们已搀着慕云佑入了厅来,苏晓尘紧随其后。那贵妇立刻收了脸上的愁容,但并不起身,只是转头颔首一笑:“老爷怎才来,教我好等。” 慕云佑坐定陪笑道:“公主不要怪我,为出使碧海的事与叶尚书多说了几句。明日他自会奏明圣上,请公主随团而行。” 银泉公主乃是碧海国第二代明皇的次女。其姐姐金泉公主二十年前即了国主之位,称第三代明皇,与她乃是至亲的姐妹。当年银泉公主嫁入慕云氏族,入府后称慕云佑为老爷。但到底是身份尊贵,慕云佑对她不敢怠慢,仍以公主相称,公主也不以为意,二十余年下来,虽然“公主”和“老爷”这两个称呼不搭调,俩人也习惯了。 听到出使之事已定,公主明显脸上有了喜色,问道:“既是叶尚书肯行此方便,你又让我先备下酒席来谢他,怎如今反倒不见他人?” 慕云佑嘿嘿了一声,说道:“我是出言留他了,不过叶知秋的性子你是知道的,素不爱与人来往。他既然肯答应帮这个忙,早早回府倒也不易入人耳目,两下都是好事。” 公主哦了一声,脸上盈了些笑意对苏晓尘点了点头说:“那尘儿今天便替你舅舅多吃一些。我这里还备了一些点心,回头一并带回去,替我好好谢谢你舅舅。” 苏晓尘忙应了。慕云佑在边上打趣道:“尘儿也是许久未见,他舅舅今天又解了你的思乡之愁,你只给些点心也未免小气。”公主显然心情极好,笑了起来:“这有何难,尘儿想要什么珍奇的物件儿,只要他想得到,我碧海还算给得起。” 慕云佑摇摇头道:“谁不知你碧海国富甲天下,多得是奇珍异宝,这有什么意思。” “那依老爷说,该怎么着?” “何不把你拿手的仙云五味碟给他尝尝?” 银泉公主的脸色一变,但立刻又复了笑容,道:“碧海国按月供来的鲜鱼还在路上差了几日,再说孩子尚小,哪里吃得了那些繁杂滋味。不如我让人蒸些清淡的白鳗鲞来,脂香肉细,入口即化。” 苏晓尘听了大为好奇:“什么是仙云五味碟?孩儿来佑伯伯府上这样多次,竟未曾听说过。” 慕云佑盯着银泉公主笑答:“那是碧海国特产的一种鲜鱼,唤作鲡鱼,形似鳗鱼,鳃下生有两翅,碧海国人素爱切成薄片生食,称为鲡脍。我本来不爱吃这些生腥的东西,公主亲手为我将鱼碾为细糜,尽去鱼刺,再隔水蒸熟。” 边说着,脸上流露出无限温柔的神色,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后生一般,“……再伴以五味,或撒椒粒,或淋青橘,或掺桂粉,或添茶盐,或拌姜醋,入口绵软至柔,称仙云五味碟。可惜你今日是尝不到了。” 苏晓尘听得呆了,心想竟有如此美味,这次出使碧海国,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尝一尝。 菜肴美味可口,公主劝得殷勤,苏晓尘吃得欢喜,慕云佑瞧着也十分高兴。 正吃到一半,有下人来报,“左太师回来了。” 正文 第一卷 古梧生烟云 第三章 摇红 慕云佑问,怎么才回来。那随从小声道:“听闻左太师今日朝堂上把户部的裴尚书和淞阳大营的韩将军大骂了一通,下了朝又扯住裴尚书在宫墙根儿下训了半日,说他‘对上满口阿谀,对下外宽内严,真是个锈才!’自己也气得不轻。方才回府,说是无心用膳,今日就不过来了,望大老爷莫怪。” 银泉公主听闻奇道:“秀才?此话何意?” 随从摇摇头道:“不是读书的秀才,而是铁锈的锈,左太师说了,‘如同铁钉锈在榫头里,明明是坏了,想换根新的,年头久了却又拔不出来’,实是在贬损裴尚书。” 慕云佑皱了眉,“又骂人了……这火爆脾气也不知何时能改。裴然掌着户部十数年,固然为人是有些分斤拨两盘算甚多,到底无大过,怎可说换就换。”又问:“那圣上作何论?” “小人也问了别的大臣,说圣上还是那四字真言,”那下人忽然捋着下巴学起温帝的样子:“爱卿莫急,爱卿莫急。” 银泉公主听得扑哧一笑,四下的奴婢们也都跟着悄悄笑起来。他们口中的温帝显然脾气极好,连一群下人都能私下取笑。只有苏晓尘佯装没听见,只顾吃自己盘中的菜。 但圣上终究是圣上,慕云佑强板着脸说:“放肆!休得无礼!”却也忍不住嘴角一丝笑意,笑容未毕,又叹了口气:“我才数月不在朝上,他便脾气见长了……” 樟仁宫常青殿上,烛影摇红,温帝斜着身子靠在软榻上,问道:“你深夜进宫,就是为了说这些?” 此时阶下正跪着一名华冠少年,听到温帝漫不经心地这样问,心里有些急了,忙回道:“父皇,今日朝堂之事孩儿冷眼瞧得一清二楚,分明是左太师盛气凌人,想要乾纲独断,这才当众羞辱大臣,裴尚书好歹是一品大员,韩将军也是世袭的爵子,如今他想骂就骂,在他慕云氏眼中,可有朝纲,可有父皇?!” 少年年纪不大,说出来的话,却句句上纲上线,如铁丝一般,箍得人必须严阵以待。 温帝听了,示意那少年上前。 “我儿,你已经长大了,开始明辨是非了,父皇很高兴。只是慕云氏智冠天下,又是开国的世勋,历代忠良。你怎好这样去评论左太师?况且他母亲黎太君和朕的生母庄顺璟太后是亲生的姊妹,论辈分你也该叫他一声伯伯,怎可如此不知礼数。你如今已受封太子,也是未来的储君,更应当谨言慎行,不可出言莽撞,招惹非议。父皇且问你,当初慕云一族是如何替我李氏打下江山的?” 太子又拜倒在地,脸做愁容:“父皇,儿臣知道,当年高祖是拜慕云氏为军师,确是神谋鬼算,拿了不少城池。但他慕云氏再厉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若无我渑州李氏身居一方节度使,有钱粮有兵甲,他怎能成事?况且建朝以来我李氏待他世代恩宽,尊宠有加。反倒是他们,尤其是那慕云佐……” 话刚出口,抬头看到温帝投来责备的眼神,不情愿地改口道:“尤其是那慕云佐……伯伯……颐指气使,目中无人。今日朝上父皇也见了,皆是父皇素日过于仁厚,方有他那如今的气焰!”说完仍是余气未消,闷闷不乐。 温帝听了不怒反笑,伸出手去在太子的额头上轻弹了一下:“你倒是敢说,说到最后,竟是朕的过错了。你说他慕云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朕且问你,当初有钱粮的豪族不只我渑州李氏,还有那庆州崔氏,高州柳氏,丰州殷氏,强敌环伺。若论势大,漳州常氏已占江山三分有一,为何慕云氏视如无物独来投我李氏呢?” 太子一听,脸憋得通红,半晌方道:“不是孩儿不知,只怕说了父皇要恼!” 温帝不禁莞尔:“方夸你敢说,要你说时又怕了?也罢,有些话父皇替你说。我李氏虽是豪族,近系通婚颇多,自古族中子弟多有智亏体弱之症,历代先帝也是宽仁多过睿智。此事天下皆知,朝中却无人敢提。你不就是想说慕云氏觉得我李氏不如他家脑子好使,身子又弱,打下江山日后好容易掌控朝局,看似李氏的江山,实际上却是他慕云家的。是不是?” 太子低头沉默不语。 这是连街头百姓都能看懂的事儿,朝中却是一方谁也不敢越步的雷池。大家口中称颂历代先帝都是仁君,以仁义治天下。可身为李氏儿郎,自己再清楚不过了。什么仁君……说得难听点,那就是除了脾气好点儿,别的一无是处的意思。 但再看那慕云氏,足智多谋,莫说李氏远不能及,纵观天下也无出其右。苍梧国能保国泰民安,阻伊穆兰国之虎视,交碧海国于互助,也是慕云氏之功劳,自己并非不知。可月暗星明,君弱臣悍,每每想到这里,太子李重延就觉得身为李氏皇裔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温帝又缓缓说道:“自古善谋者胜,远谋者兴。慕云氏固然是看我李氏智短,但更看我族秉性温厚,投桃报李,日后能得长久。况且能者多劳,他殚精竭虑护朕江山,操心甚多,朕反而乐得轻松。他偶尔发点脾气,又能算什么。你个小孩子家,不要总来取闹,反伤了大人们的和气。” 太子仍有不甘,“可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 温帝靠近太子稚嫩的脸庞,问:“这么说吧,你觉得父皇与先帝们比如何?”太子道:“并非孩儿阿谀之言,孩儿觉得父皇不仅毫无智亏之症,而且深谋远虑,远胜过历代先帝,只是朝堂上父皇却总不做主,任由那慕云佐……伯伯横行。孩儿实在是不解。” 温帝露出一丝微笑:“你知道朕不糊涂就行了,有些事不可意气用事。夜也深了,快去歇息吧。过些日就要出使碧海了,好好准备一下,这才是你的正事儿!记住,朕要的,是代代延绵,而不只是一世的江山!” 太子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苏晓尘出了太师府已是深夜,正要骑马回烟波大街,康叔早备着车候在那里。 “老爷说公子必定喝了酒,不让骑马。” 苏晓尘看着康叔一脸的坚定,乖乖地上了车。他紧紧捂住胸口,心思都在怀里。上车坐定,苏晓尘方揭开衣怀拿出一个锦面书盒。盒中放了三卷书典,奔逸的隶书印着两个字:《云策》。 这是方才用罢晚饭佑伯伯转入书房后亲手交给自己的。回想起他接过书盒时,从未见佑伯伯神情如此,自己想问又不知该如何问起。 “尘儿,这是以我毕生所学写下的策本,以你的资质,加以时日,必可融会贯通,你要小心保存,勿轻易外传。” “佑伯伯,如此贵重之物,孩儿怎可领受?待孩儿借阅一段时日,从碧海国回来后就还给伯伯。有读不懂的地方,还要伯伯教我呢。” 慕云佑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他无须多言。 “尘儿,伯伯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事事如意,唯独缺憾子嗣一事,迄今膝下无儿。近年来身体越来越不好,想到可承衣钵之人也惟有尘儿了。你秉性纯良,天资聪颖,实是不可多得的英才。男儿当以天下为己任,伯伯将《云策》传你,是希望你将来能为苍梧国建功立业,造化苍生,也并非只为一己私心。” 苏晓尘忽然感到空气无比凝重,试探地问道:“伯伯,可是要出什么事情了?” 慕云佑并不作答,慢慢踱到窗边,幽幽地说道:“尘儿,以前伯伯教导你大丈夫当如何为人处世可还记得?” 苏晓尘答道:“记得。伯伯教导说,大丈夫当明辨是非,善恶分明,方可浩然正气立于世间。” “那时你还小,这些纲常人伦是要牢记于心的。只是如今你大了,应该看到有些事,也不是非黑即白,伯伯希望你将来再看世间时,忘了伯伯说过的话,不要单以对错而论。” “忘了伯伯说过的话?”苏晓尘有些懵懂。 慕云佑继续说道:“万事万物本无是非。人有了执念,才有了对错。对错看上去水火不容,实是相依相至的。比如对你而言是对的,对他人而言可能就是错的,所以,为人切不可偏执。” 苏晓尘问:“那当如何而论?” 慕云佑有些自嘲地笑道:“以前曾有一人,说我善谋不善断,其实并非我不善断,而是不愿。既无对错,何须要断?我只凭本心行事,于心无碍,天地和气,自然不用纠结是非对错了。” 苏晓尘有些似懂非懂,听得这话觉得十分禅意,出神地哦了一声。又在想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这样居高临下地评价佑伯伯,。 慕云佑转过身来,呵呵一笑:“好了,说太多你这年纪也还听不懂,只记住伯伯的话便是,将来自有领悟之时。另外,伯伯还要托付你一件事。此次你陪太子出行,长途跋涉,甚是辛苦,到了碧海国,也要帮伯伯照顾好伯母。” 苏晓尘奇道:“碧海国不是公主殿下的母国么?荣归故里,哪有孩儿照顾公主殿下之理?” 慕云佑淡淡说道:“尘儿说的不错,伯伯是有些多虑了。伯伯是想,公主虽是碧海国人,到底离了二十四载,物是人非。你是素日里可亲近信任的孩子。若有什么事需要照应,你要替伯伯好好保护她。她也是一个可怜之人……”说到最后一句,已悄不可闻。 苏晓尘不明白为什么今天有那么多的郑重和托付。也许数年之后会恍然大悟,但此时此刻,他仍然毫无头绪,也只好认真地点了点头,把《云策》揣入怀中。 正文 第一卷 古梧生烟云 第四章 瞒天 出使碧海的日子定在半个月后,举国上下都在关注这件事。礼部的官员再三核验行进路线、随行辎重等各种细节,生怕有所纰漏。 这日早上,单是银泉公主和太子的车辇该谁前谁后这事儿,礼部的一群老生们就面红耳赤地争论了有不下一个时辰。 有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既然出使碧海,公主身份尊贵又是当今碧海明皇的御妹,理当在前。立时有人反驳说正是因为出使碧海事关国体,太子乃是苍梧国储君,随在碧海国公主之后岂不颜面尽失?一直吵到叶知秋入了厅堂,方暂且息了喧哗。 “此事不宜以两国先后而论,易伤和气。圣上的生母庄顺璟太后与左右太师的生母黎太君是亲生姊妹,银泉公主又是黎太君的长媳,论辈分,太子当唤公主为婶母。我苍梧国百善孝先,让公主车辇先行,既顾及碧海国颜面,又显我苍梧国礼邦之贤。”叶知秋区区数言,登时鸦雀无了声,主张银泉公主先行的老生们显得颇为得意。 “不过这次说到底是太子出使,而非公主省亲,卤簿琐碎之处还须改动。公主所用步辇不可再用芳亭辇,改为常平辇,旗引由八引易为四引,驾士由二十人减为十人。”叶知秋话锋一转,力挺太子的那群老臣又来了精神。 “礼部库房里的常平辇已有些陈旧,需赶工另制一套,此事当即刻交办。你们将规制变动之事通报给太师府,让公主殿下那边早有准备。”众人听了,纷纷各自领命散了。留下叶知秋一人立于堂中,若有所思。 一叶可知秋,一叶可障目。 银泉公主朱玉潇此时正坐在慕云佑的榻前,桌几上的两杯清茶已是冷了,还尚未饮过。 两人默默无语。 “不日就要回去了,你怎反倒不开心似的。”到底是慕云佑先开了口,只是说话都有些吃力。 “老爷多虑了,我并没有。”朱玉潇虽坐在那里,却好像神游四方,顺口答得有些敷衍。 “二十四年没有回去,应是能见到不少思念的故人了吧。”慕云佑似是一句无心之言。 朱玉潇极力掩饰住心中的激荡,作势端起茶盏,却觉瓷冷茶凉,只能又搁了回去,“能有什么故人,我能思念的也惟有姐姐一人而已。” “听闻明皇近年的身子也不大好,你这边照看完我,回去又要照看她,又要费心费神了,你也要注意自己,不要太过……太过操劳。”慕云佑多说了几句,便已咳起来。 朱玉潇见状,少不得替他抚背顺了顺气,摇头道:“你说你这样的身子,反倒来叮嘱我……其实我的事,你不用太在意。” “我若不在意你……那还当有谁来在意?”慕云佑分明自己一副衰颓之相,看向朱玉潇的眼中却尽是怜爱之意。咳了一会儿,又缓缓说道:“……你也无须再掩饰,我知道你心中有怨。这些年来你总不肯与我说心里话,连笑得都少了,我本以为这次回去你总能舒心一些。”慕云佑挣扎着坐起身来,“玉潇……你究竟……” 慕云佑很少直呼她的名字。他是君子,有君子的傲气,他不想用谄媚去赢得这个女人的心,但仔细想来,把她加到使团里去,又何尝不是一种谄媚。他是这个国家乃至天底下最多谋之人,却想不出真正能靠近她内心的办法。 这时,忽然慌慌忙忙地跑进来一个老丫鬟,名唤小贝,见了朱玉潇便喊:“公主,可让奴婢好找。”朱玉潇皱了皱眉,这丫头随自己从碧海国跟过来这些年,都四十多岁的老姑姑了,行走还是那么风风火火。 “公主,礼部刚才来人,说咱们的各种仪仗都减了规制,什么步辇也改了,驾士也减了,随身带的箱柜不许超过百箱!这也太欺负人了啊。姑爷,您好歹听听这事儿,公主人还没走呢,那叶知秋一碗凉茶就泼过来……” “放肆!”慕云佑尚未张口,朱玉潇已是一声厉喝:“这是太子出使,不是我朱家踏青!叶知秋是礼部尚书,他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一个下人也敢妄自非议!传我的话下去,一切按礼部知会的办。” 小贝吓得脸上一阵发白,但仗着跟随公主时日长,还是忍不住哼唧道:“可是公主……奴婢昨日才收出好些东西,公主这次回去里里外外少不得要打点着些,这百箱之数……” “一律不许带走!”朱玉潇双手一扣,小贝见状,唬得磕了个头赶忙逃出去了。她知道每次公主双手扣紧,都是山雨欲来之时,再不避就完蛋了。总能压着主子的底线来叫板,这就是资深丫头的厉害。 慕云佑像是瞧惯了这光景,温言道: “这有什么要紧的,你想带便带了,叶知秋还真能说什么不成。” “不用,我也没什么可带的,不过就是回去探望一番,所用之物姐姐自会让人备下,何必还车马劳顿地拉过去。”朱玉潇摆摆手道。 “玉潇……母亲昨夜听说你要回碧海,特意过来劝我。”慕云佑幽幽地说了一句。 朱玉潇心中一惊,脸上不露声色地问道:“她……她可是来劝你让我不要回碧海?” 慕云佑盯着妻子的那双妙目,极慢地吐出两个字:“正是。” “为何?” “母亲说,你回了碧海,便不会再回来了。” “母亲何出此言?怎会不回来?哦,是了,她是不是还是放心不下你,怕我不在,旁人伺候得不周。其实我不过是回去小住数月……”朱玉潇极力作出镇定的样子,却又忙于解释,言语中杂了几分惧意。 慕云佑轻轻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背,宽慰道:“你不必担心,我已与母亲说了,是我让你回去的,母亲也应允我了。” 回碧海之事,她朝思夜想了多少年,如今真的可以回去了,却又如鲠在喉,言不成语。 朱玉潇忽然生出些愧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想要宽慰榻上的丈夫,又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方说道:“多谢你,多谢你一直对我这样好。” 慕云佑听她这样说,眉头舒展了不少,微笑道:“你这样说,我很欢喜,只要你觉得好,那便很好……” 面对丈夫投来无比真切的眼神,这句话仿佛忽然融了心中久结的冰山,朱玉潇不由情动,脱口而出道: “我……我会回来的。你也要养好身子才好。” 所有人都羡慕慕云佑的聪明,他自己却有苦说不出。聪明难道就都是好事么。比如此刻,他必然不愿意聪明得能看出妻子说的最后这句话是慰藉之言。 聪明人的痛苦,就在于能知道将要发生的事,却又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但哪怕是这样一点点的好意,慕云佑也不想拂了去,他笑着点了点头,又觉得有些累了,便合上了眼。 朱玉潇默默地坐着,她知道他没有睡着,但也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她心里清楚,这些年他待自己无微不至,情真意切,实是不能再好。 她虽恨所有的一切皆因他而起,可如今细想,他又何尝不是无辜之人。 真是孽缘。 又坐了良久,她轻声说道:“那你先歇着吧。我走后,你要保重身子,饮食要清淡。仙云五味碟你就少吃一些……尤其是……椒粒的那一碟,不要再放了。” 慕云佑似乎闭眼睡着了没有听见,等朱玉潇走出房门,才轻叹了一声:“还是不要再回来了。”眼角悄然一行泪下。 房外的拐角处,待朱玉潇的身影消失后,才出现一根仙鹤盘云银头拐杖,执杖之人恨恨地戳在青石地上,迸出两个字:“妖妇!” . 自从出使之事作了定数,苏晓尘便开始慢慢收拾行装。舅母得知御赐了青玉冠和墨叶衫,喜上眉梢,说什么也要亲手缝一双靴子,来配成一副好行头,日后到了太液国都觐见碧海明皇不致失了体面。 苏晓尘的心里倒没那么多计较,他总觉得人得要有真才实学方是最要紧的,若徒有虚表那与京中的那些纨绔何异?话虽如此,因舅舅是礼部尚书,苏晓尘从小可没少受他的熏陶,虽然只有十六岁,但各种官宦行走的场面见过的只多不少。所以慕云佑选他当太子伴读,也不是全无道理,既饱读诗书又上得朝堂,欠缺的只是火候而已。 不过这几日,舅舅显得有些奇怪。 平日里的管教那是再严不过的,凡事大小规矩甚多,且事无巨细舅舅都要过问。可这次自己去问舅舅,出使碧海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舅舅却无话可说。问得多了,舅舅反说:“你当我礼部是吃空饷的么,太师使你入团时,出使之事我礼部所辖各处的职责都已细分得清清楚楚,哪里还有要你做的,你老老实实跟着太子便是了。” 苏晓尘回到房中一想也是,自己未出茅庐的小子一个,哪里轮到自己来操心这些事。不过说起来虽然被封了太子伴读,实际只见过太子数面,这路上该怎么相处呢。 正文 第一卷 古梧生烟云 第五章 出使 说实话,他每次见太子都有点头皮发硬,尽管年龄相仿,但骨子里和太子总不太相投。当然,他不过是区区官宦家的外戚小子,与那举手投足都傲气十足的太子如何能比。好在只是名份上的伴读,路上又不会真的要读书写字,顶多陪着聊天解闷罢了。 想到这里,苏晓尘不禁心中一阵松快,仔仔细细地把案上的《云策》用布包好,打算塞进行李中路上好好读一读。 忽然窗外一声清脆的女声:“哥,看你还挺乐呵的呢。你这一走,我真是要闷死了。” 苏晓尘头也不回地笑:“你还有闷的时候?你这样鬼灵精怪,我走了不过是少个被捉弄的人,大概康叔是要倒霉了。” 叶茵上一刻还在屋外,这一刻就忽然跳到苏晓尘的面前,一脸诡笑地说:“索性,让爹爹再加一个太子伴读,我女扮男装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好啊,你若能说得动舅舅,我没意见啊。” 叶茵抱怨道:“这不是要你帮忙想计策嘛,佑伯伯教了你那么多。你就不能想一条出来对付一下爹。” “佑伯伯教的可都是国之大策,哪会教这种障人眼目的小把戏。” “这要障谁的眼目啊?”窗外叶知秋的声音响起,唬得叶茵直接从后堂跑了,论脑筋她不如哥哥,论拿哥哥顶包那可是顶惯了的。 叶知秋也懒得理会女儿,进屋见苏晓尘已打包完行李,想起这十余年中这孩子从未离过自己身边,不由生出几分怜惜,叹道:“你这便要远行了,说起来你都十六岁了,舅舅我本没什么可以要交代的。只是你舅母要我多说几句,其实都是些妇人的唠叨,不听也罢。要知道我似你这般年纪的时候,早已游历过大江南北了。须知男儿不出门,眼光始终是放不开的。” 苏晓尘笑道:“孩儿知道舅舅是对孩儿放心才不愿多说的,不过孩儿这第一次出远门,不似舅舅见多识广。临行前若能给孩儿多些教诲,孩儿心里也能踏实些。” 叶知秋眯着眼睛看了苏晓尘一会儿,慈笑道:“也罢,你去了碧海咱们爷儿俩就要有好一阵子见不上了,是该多闲话几句。”说完,自在窗前坐下。苏晓尘忙斟上一杯热茶,问道:“舅舅应该去过很多次碧海国了吧?” “大约有个四五次了,自任了尚书之后走动反而少了。那碧海国与我国以瀚江为界,风土人情可是大不相同,每次都让人流连忘返啊。” “真的吗?是怎样个不相同呢?”苏晓尘大有兴趣。 “比起苍梧国丛林密布,山峦层叠。碧海国则是千湖万岛,一片水乡。单说这瀑布,就是各有风情。苍梧国的瀑布多是高山曲涧,飞流直下,形似白烟银链。碧海国却是湖水满溢而出,状如万匹素缟,横泼如镜。只说这刚入滨州界内的落英湖边的瀑布便能连绵数里,势如万马奔腾,壮观无比啊。” 苏晓尘听得有些恍惚,数里长的瀑布,那得有多大,真恨不得立刻就能看到。说起来,舅舅素日闲暇时几乎足不出户,连舅母去郊外玉窦寺进个香,让他陪着去他都嫌远,还真没看出有游历山水风光的喜好。 “这个瀑布离驿道不远,入了滨州往北走个几里地就可以看到。每次去碧海,我都会在那儿看一看,上一次还是……嗨,我与你说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说起教诲,舅舅倒还真想起件要紧事要叮嘱你,你仔细听好了。” 苏晓尘忙收了思绪,老老实实地看着舅舅。 “这次出行随行的是淞阳大营的曹将军。人虽然耿直,但就是有点不够……不够机敏。你随行太子,最重要的是保住太子的安危。舅舅问你,如果出了什么危险,什么地方是最安全的?” 苏晓尘想了想,说:“自然是曹将军身边。” “不错!他随行御甲两千人,他所在之处,才是太子最安全的地方。所以你要时刻警惕,想办法不要让曹将军离了太子,或者让太子离了曹将军。你虽年幼,有御赐的墨叶衫青玉冠,关键时刻你出面说话,他不会当成耳旁风的。” 苏晓尘点了点头,应道:“孩儿记下了!” 叶知秋满意地望着他,微笑中大有深意。 横泼如镜的瀑布……苏晓尘遐想得不禁都呆了。 入秋过后没多久,便是使团出发的日子了。 这一日,樟仁宫宫门大开,万民齐聚。温帝李厚琮亲率文武百官送出使团至含元殿外的盘云门。吉时一到,金钟三击,盘云门中先缓步走出一人,正是苍梧国当朝太子李重延,身后跟着的是使团浩浩荡荡的队伍。 只见他头戴云丝玛瑙镶金冠,身着朱色金纹锦袍,肩披青色貂绒大氅,绣着龙栖幽谷万松图,手执温帝御赐的紫金铜叶旌,上刻古梧常青藤纹。少年身姿挺拔,如柏迎风,看得百姓们纷纷喝彩称颂。 苏晓尘跟在队伍的后面,忍不住东张西望,却被站在含元殿外的叶知秋瞪了一眼,赶紧缩回了脑袋。这时,他远远看见盘云门边有俩个熟悉的身影。 是佑伯伯和银泉公主! 咦,佑伯伯身子竟大好了么?还是强撑着来送别公主的? 苏晓尘看到俩人似乎在争执什么,而且脸色都不大好看。苏晓尘心下正疑惑,忽见公主一脸愠色,拂袖上了车辇。 不对,这不是佑伯伯!苏晓尘惊觉之时,脚下已随着队伍走到那人跟前。苏晓尘恭恭敬敬地深躬一揖道:“苏晓尘拜见左太师。” 慕云佐转头一看,是苏晓尘,全然懒得搭理。这小子以往来太师府的时候就懒得搭理,偏偏兄长又喜欢他得很,自己也曾劝过,对一小吏之子那么好做什么,又不是亲生儿子。对,要不是朱玉潇!大哥怎么会连个亲生儿子也没有! 想到朱玉潇,慕云佐刚压下的怒气几乎又要翻腾起来,他挥了挥手,示意苏晓尘赶紧走。 苏晓尘见势便溜了。心想,都是一个妈生的,长得也一模一样,怎么性情就这么大不同呢,真是多一刻也不想呆在一起。 队伍如长蛇般穿过盘云门、承露门、迎曦门、崇景门,最后出了百泰门,往东边一拐,掩入山林看不见了。温帝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般:“这也是为了江山社稷。” 身后的叶知秋听了,心里也是一样的叹道:“这也是为了江山社稷。” 谁的江山社稷呢…… 苍梧国一路向东,要穿过江州、湘州、泾州、渡过瀚江,才得入碧海国境。这一路上羽林军两千,随行官员要员两百,伙夫车夫侍从三四百,小三千人的队伍,是怎么都走不快的。好在太子不催,公主不急,大家游山玩水,逛吃逛吃,倒也快乐。 沿途地方衙门都是视同圣上亲临,捧了最好的山珍美肴到宾馆来孝敬太子。什么茗岚山的莺舌草炖鹿脯、临化城的十菇烩牛髓,更有各种名点小吃,每日络绎不绝地送来从不重样,直吃得众人油光满面。 其中泾州的知府最绝,辖内的慈方古镇上有一户专做千层芙蓉栗子酥的人家,前后八代传人,已做了有两百年。知府差人连摊子带人直接用车拉到了宾馆,现铺现捏现炸,吃个新鲜热乎。 苏晓尘也沾了光,那些官员个个都是些人精,见他是太子伴读,与太子寸步不离,更是殷勤,少谁也少不了他的一份。这不过半月,苏晓尘觉得自己的腰都粗了。 太子李重延这一路皆是一副储君的架势,每过州府见了官员都要装模作样问上几句民生民情。 官员们看他年轻,猜他不经事,凡事都挑面儿里好看的说,哄得他开心也就过去了。不料太子虽然没什么经验,自小长在宫里,察言观色却是老手,猜到了官员的心思。怎奈自己肚中确实见识不够,与官员说话说不到实处。一想到此时倒也罢了,待到了太液城若也被小觑了去,岂不没了颜面,心下颇为闷闷不乐。 身边随行的礼部官员里有一个的老生,名唤荀圭,看在眼里,趁机附上来悄声说,殿下,此事不难。 “使团中随臣有文有武,倘若每日傍晚时分开设讲坛,每次选数人谈天下事,待到了碧海国都之日,学问必能大有长进。” “荀大夫此言甚好,那就请荀大夫操办此事吧。”太子忽然觉得这也许是个办法。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荀圭年岁虽长,位居不过礼部中六品的一个主事,拼得几十年资历才博得叶知秋平日里客气称他一声荀大人。如今荀大人变荀大夫,还是承太子金口。荀圭听得眼中放光,瞬间觉得自己是大器晚成四个字的最好诠释,精神抖擞地领命就去了。其实太子就是信口一说,哪里就当真了。 在“荀大夫”的辛勤奔波下,讲坛开设得很顺利,为示礼贤爱学,太子下令有意者不论身份,皆可入帐听讲。其实哪里有那么多人爱听,不过是给太子凑个趣儿,说的也都是些风土人情,无关紧要。太子眼见才第一日讲坛就要沦为茶话会,哭笑不得,一眼瞥见苏晓尘在侧,令他另开题目重讲。 正文 第一卷 古梧生烟云 第六章 三分 众人一见出场的是太子伴读,墨叶衫青玉冠在身,又听说是右太师高足,还未听讲,便喝彩起来。太子一见众人捧场,也十分得意,伸手示意安静。 众人顿时都收了声,屏息而闻。 苏晓尘领命正坐,向众人做了一礼,朗声清吟道: “天下之事,风云万变,过往将来,终入史册。是以读史方可知经纬,通古方可博今朝。在下才疏学浅,今日便略说一说这天下之势。今日诸位中才高之人遍座,如在下所谈能抛砖引玉,得闻高见,更为幸事。” 一时间,倒茶的小婢也都停了手,听他继续说道: “自有史书记载,皆知天下神州,一分为三。以绝凌山为界,自西向东,延绵万里,山北称北疆,山南称南域。绝凌山顶终年冰封,常年雪水消融汇流成河,大小支流过百,最终流入瀚江。瀚江自北向南,奔流入海,将绝凌山以南的南域之地一划为二,以西是我苍梧国,以东便是碧海国了。我苍梧国自高祖建国已历经四代,君仁臣智,国泰民安,近百年来鲜有战事。全因昭仁帝、钦文帝与当今圣上心怀慈悲,皆仁德之主也。” 众人听闻纷纷称是,太子微微一笑,心想:“好一个君仁臣智,既点了慕云家的功劳,又没太夸你老师,算你有分寸。既然说到我李家的事,我可得露一脸,显我李氏皇裔的才识。”于是接过话头道: “苏学士所言不错。想当初,我高祖皇帝只是前朝的一个节度使,所辖不过一州七郡。但以仁为先,义为纲、信为本,区区数年便得一方百姓拥戴。后朝纲大乱,诸侯纷争,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此时,多亏我高祖举仁义之师,各路豪杰慕名而来,齐聚幡下,一路势如破竹,攻城下地。仅三年即荡平贼寇,一统大业,实是天命所归。” “荀大夫”在座下听得热泪盈眶,扪掌大呼:“太子圣明!我苍梧国能有太平盛世,皆因高祖仁义啊!太子好口采,真得昭仁帝遗风啊!”众人纷纷又凑趣,说得太子脸上如沐春风。 苏晓尘心想,得嘞,智冠天下的慕云氏来投,也被你说成是慕名而来,当下只笑了笑。 春风拂面好一会儿,太子伸出手止了赞叹声:“各位谬赞了,其实这本国的事情,想必在座的都耳熟能详。不如请苏学士再来说说别国之事。” 苏晓尘领命,继续说道: “绝凌山以北是北疆,皆为大漠苦地,戎狄大小部落众多。约百年前,有一大族,首领名唤忽骨尔,天生神力,力战八方,统一了整个北疆。忽骨尔随后建了伊穆兰国,定都沙柯耶城,且自立为国主,称忽骨尔?鄂浑。 见众人不解,解释道:“哦,鄂浑是伊穆兰语,就是国主之意。” 又接着说道:“忽骨尔又拜族中长老温弥为大巫神,辅佐国政。因国内土地贫瘠,却铁矿遍野,故而擅锻造而难温饱,虽国土辽阔,惟靠打猎游牧为生。” “就是一群蛮子,未开化的野人。”忽然有人低声说了一句,立刻众人纷纷点头称是,神色中极是鄙夷。 苏晓尘听了,心中有些不快。当年佑伯伯和他讲伊穆兰国时,曾说过历任国主的事迹,并非世间传言的只是茹毛饮血之辈,而都是有才有识的人物。 佑伯伯曾说过,伊穆兰地处荒漠,风沙肆虐,极难筑城。可国主忽骨尔不仅有蛮力,还有巧思。为阻无休无止的漫天沙尘,他竟然把国都建在了地下!不仅如此,他还挖通了地下的水脉,温泉,引到城中地势低处,灌溉取暖。又造出大大小小的池塘数千,连通地面,采日光入地下。任它地上狂风呼啸,地下却是温暖如春,鸟语花香。单是筑城一事便已如此,伊穆兰人的才智可见一斑。反观我苍梧国人偏安一方,坐井观天,实是堪忧。 太子见众人状,轻咳了两声,开口打了圆场:“这伊穆兰国的事儿苏学士也讲了,但既然咱们这次出使碧海,还请苏学士再来讲讲碧海国的事吧。” 苏晓尘看了看四下在座的,显然都对伊穆兰国之事兴趣索然,不由暗叹佑伯伯担忧的坐井之徒竟如此之多,心中生出几分不乐意,又不好明着拒绝,便说道:“在下口拙,如今碧海国公主殿下在此,怎好班门弄斧,不如请公主殿下高见,我等洗耳恭听。” 大家这才发现,刚才如火如荼的马屁声中,银泉公主朱玉潇带着两个婢女进帐已不声不响地坐在某个角落里有一会儿了。 朱玉潇听苏晓尘这么说,徐徐起身,环视众人,并不行礼,只是唇角一笑: “秋夜漫漫,我不过是来听几句打发时间,并不想扰了诸位的兴致。” 太子道:“还望婶母莫要推辞,你我皆皇族,于他们是国事,于我们却是寻常家事一般。婶母不开口,他们哪里敢议论。” 朱玉潇听了,觉得很有几分道理,便点了点头道:“也罢,那我便说几句,不成文章,有负清闻。” “我碧海国境,千湖万岛,三分土,七分水。若论水域,比那伊穆兰国还要辽阔。自古子民,多以渔耕为本。想数百年前的碧海,无国无君,一岛一村,自治自理,倒也相安无事。后来商贾盛行,舟曳往来,岛村之间便有了商行。大小商行多了,又结为盟,称为商盟。商盟之间虽以利为先,但能立足百年的,皆以信为本,以和为贵,遇事皆可两下商议,唯独屡生事端争执不下的,便是各商盟之间商币与度量的不一了。” 朱玉潇嚥声清婉,宛如珠玉落盘,众人皆听得入神。唯有太子不解商盟何意,也只能佯装听懂了,正襟危坐。 “那时出了一位奇女子,长袖善舞,慧识人心,又多钱善贾。正是这女子辗转于各大商盟,共谋商币度量一统之策,以图一劳永逸。此举前后奔波数年,终于百年前,汇我碧海八大商盟共聚太液岛,统一了商币和度量。为图长治久安,各商盟合盟为国,称碧海国。既然有了国,便不可无主。众人皆感这奇女子的功劳,共举她为女皇,世称开国明皇,便是我的皇祖母。” 众人不禁私下一阵暗赞。 只见朱玉潇反倒神色淡然,继续说道:“随后,她老人家又将太液岛、太清岛、太瀛岛以宫墙相连,筑城池,建楼阁,三岛环一,赐名太液城,城下再兴土木,是为太液国都。想她老人家建碧海国,未动一兵一卒,可谓古往今来无一人能此。”言毕,众人已是交头接耳纷纷点头称奇。 太子听到“古往今来无一人能此”,不由眉头一挑,心有不服。“荀大夫”本就是主张太子车辇先行的那一派,此刻瞧在眼里,很是想替太子讨些颜面,因常年行走礼部,知道些碧海的事情,便故意出口问道: “听闻贵国皇统传女不传男,可是有什么典故?” 朱玉潇叹了一口气:“此事也是国之不幸,我碧海男子,自古以来多不寿,年过四十便血亏力衰,举国上下鲜有寿过五十者,女子却极其长寿,年过七十者比比皆是。明皇为保国祚,便定下了皇统传女不传男的国策。” 太子听了,不由想起李氏族中也有因近亲结姻致智亏之症的事,却不知碧海这男子不寿是什么原因,总归真是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不由默然。 众人察言观色,以为他伤感碧海男子不寿之事,也都跟着默哀似的作悲苦状。只有那曹将军的反应慢些,又耿直得很,忽然问: “那碧海国没了男人,谁来当兵啊。” “我碧海那时几乎没有兵士。” “没有兵士?那打起仗来怎么办?”曹将军瞪大眼睛一脸茫然。 “所以才有那毒金之战……”朱玉潇似乎想起了一些尘封了的往事,脸上不太自在,她转向苏晓尘:“尘儿,你慕云伯伯教了你不少,你是最清楚这些陈年往事,就替我说吧。”又转向太子,“有些乏了,太子殿下见谅。”言毕,根本不理会太子是否回答,只略一颔首,便飘然出帐去了。 朱玉潇前脚刚出门,后脚众人就把眼光齐刷刷地投向苏晓尘。 毒金之战? 苏晓尘搔搔脑袋,说:“……可这还得先从伊穆兰国说起。你们听不听?” 众人纷纷一改方才嫌弃的神色,小鸡啄米一般地点头道:“听,自然是听!” 苏晓尘说道:“伊穆兰国虽然地域辽阔,但少有南下,且有绝凌峰万里延绵阻挡,伊穆兰人也不知山峰之外还有天地,直到约四十年前有一位碧海国的行脚商人偶然发现在瀚江上游与绝凌峰交界处有一天然的山谷,名唤镰谷,三弯五曲,竟然直通大漠,还遇上了伊穆兰的游牧车队。伊穆兰盛产铁器毛皮而缺粮米,碧海产粮米药材而缺铁器,这商人拿随身带的一些药品换了伊穆兰人的一些弯刀,两下欣喜,约定三个月后再做交换。商人回了碧海后便通晓商盟,组了一枝商队再去,三个月后对方果然如期而至,你来我往,两下都获利颇丰,于是渐渐竟有了黑市。” 正文 第一卷 古梧生烟云 第七章 毒金 曹将军瓮声瓮气道:“伊穆兰人长得如狼似虎,看着碧海国那些商人还不得像狼盯着羊一般起了歹心?” 苏晓尘点头道:“正如曹将军所言,也有些伊穆兰人见碧海人身形弱小,女流甚多,想打坏主意半道截货的,早已被碧海商人看在眼里。商队的首领便找到了伊穆兰当地的酋长,告诉他碧海人生性胆小,只要被劫上一次,再不会有第二个商人敢过来。酋长本就因黑市获利颇丰,听了之后即刻组了卫队,应诺只要商队在伊穆兰境内一日,便护其周全。如此一来,其他伊穆兰人便不敢动了。” 太子奇道,这酋长最多不过是一州府的首领,能压得住所有伊穆兰人么? 苏晓尘回了一揖:“寻常酋长自然不能,但这酋长是有些来头的。百年前忽骨尔?鄂浑建伊穆兰国时,疆域一统,但下辖的大小部族人心未齐,其中最大的三个部族就难分伯仲。” “荀大夫”问道:“哪三个部族?老朽竟不知。” “忽骨尔本出身鹰族,另有血族和刃族,称三大部族。鹰族擅弓箭,能远视,察物入微,主军之斥候。血族擅骑战,多蛮力,骁勇无比,主军之战力。刃族则能冶金,擅畜牧,主军之补给。建国初成,三大部族互不相让,争着要将自己族中的女子献给忽骨尔为穆拉。” “木蜡?”太子不解。 “是穆拉,伊穆兰语中为不弃之妻之意,等同于结发之妻,其余配偶再多,也是妾室。忽骨尔心中犯难,难以决下,便请教大巫神温弥。温弥据称是伊穆兰国中最有智慧的长者,他便建议从三部族中各娶一名女子,鹰族的女子称风穆拉,刃族的女子称月穆拉,血族的女子称山穆拉,不分先后,称三后制。” “这三后制与那酋长何干?”太子听得有些不明白,又问。 “黑市出现的地方乃伊穆兰国南地,属刃族的领地,彼时的第三代国主苏利?鄂浑迎娶的月穆拉正是那刃族酋长金刃王的妹妹,论亲那金刃王还是国主的大舅子。且刃族掌控着全伊穆兰的冶炼锻造采矿之术,又有钱粮,国主都要让他三分,旁人如何敢得罪他。所以金刃王只派了小小的一支卫队,打着刃族的旗号,便无人敢再生事了。” 太子点点头,暗想正是这个理,就好比自己虽只带了两千御甲,但打着古梧常青旗,谁人敢动,不由又有些得意。 “然好景不长,黑市的交易越做越大,伊穆兰国中垂涎之人也越来越多。不断有人向国主苏利进言当挥师南下,索性踏平碧海,尽收囊中。唯有第三代大巫神温兰反对,说时机未到,此战不祥。温兰乃开国大巫神温弥的长孙,擅占卜,精通炼金之术,据说其智谋早已青出于蓝,远胜先祖。苏利听闻颇为踌躇,但仍捺不住心动,于二十五年前……也就是奉运三十七年,先帝钦文仁皇帝还在时,国主苏利?鄂浑率十二万铁骑南下,这便是毒金之战的开始了。” 苏晓尘说到这里,神色凝重了起来。毒金之战,苏晓尘的思绪不由地飘回两年前的一个午后,佑伯伯第一次与他提到这次战事。 “碧海国没有军队?”望着苏晓尘一脸错愕,慕云佑点了点头,继续道: “碧海建国,非兵非刃,虽有些国都的卫队,不过数千。看似匪夷所思,却自有其奥妙所在。我且问你,倘若要攻打碧海国,当从何处入手?” 苏晓尘看着地图,想了想,说:“碧海国北邻绝凌山,西临瀚江,都是绝境。倘若要攻,只有从绝凌山镰谷口攻入霖州境,或横渡瀚江攻入滨州境方可。” 慕云佑微微一笑:“百年前,碧海不知有山谷可通伊穆兰,伊穆兰也不知绝凌之南竟有碧海,是以相安无事。再看那瀚江,河流湍急,江面又宽,水势较缓能安然渡江的地势只有屈指可数的那么几处,而且非巨舰不能渡。倘若巨舰过江,势被察觉,碧海国人船舸众多,水性又好。不管是从上游漂几只载满火药的小船过来,还是派些精通水性的好手在水底下做些手脚,未及过江便能让敌势全军覆没了。” 苏晓尘不禁小声问道:“佑伯伯是不是…想过…攻打碧海?”慕云佑眼中闪过一丝傲然:“碧海区区一天险,能奈我何?纵观当今天下,智谋能入我慕云氏眼中的,除了碧海明皇朱玉澹、伊穆兰大巫神温兰之外,还真找不出第三人了。” “那佑伯伯为何没有向圣上出谋划策?” 慕云佑并不作答,反问道:“尘儿,你说呢?” 苏晓尘忽然脑中闪过一段话:“鸟兽尽,良弓藏。敌国破,功臣亡……很早以前佑伯伯就讲过慕云一族的族训:善游者溺,善骑者堕;盈久必亏,乐极生悲。”立时低头不言语了。 “苏学士?可是毒金之战太过久远想不起来了?”太子看着他似是神游四海,有些奇怪。 苏晓尘回过神来,深吸口气,继续朗声吟道: “奉运三十七年三月,伊穆兰血族士兵借口碧海商人售卖的药材有假,忽然洗劫了沙柯耶城中的商馆,随后数十骑出城连夜奔袭正欲返回碧海的商队,斩杀男女共计五十三人,只余一人躲入丛林拼死逃脱。苏利?鄂浑听闻,即召群首领议事,欲以‘碧海商贾狡诈,欺我族人诚信’为名一举南征。除大巫神温兰之外,无一人反对。” “奉运三十七年四月,逃脱之人返回太液城将所遇之事上奏圣听。明皇大惊,料伊穆兰狼子野心必卷土而来,但苦于国无甲兵,难以御敌,丞相陆行远奏请明皇八百里加急递国书求助于苍梧国太师府,以求奇策。时乃三位慕云老太师坐镇朝局,即刻入室研墨拟策。” “荀大夫”摇头晃脑地说道:“不愧是墨香一刻,算无遗策呀。”太子有些不耐烦地急着问:“究竟是什么对策。” “奉运三十七年八月,苏利?鄂浑率兵南下,经绝凌峰镰谷口鱼贯而入。然谷口甚窄,又多曲折,只有先锋部队的六千人先行。不料刚入谷口没多久,发现被一道墙拦住了去路。” “不过是一道墙,有何难破?”太子笑道。 “是一道无数金砖筑叠成的墙。那日烈日炎炎,照得墙上金光四射。将士所见者,无不目瞪口呆。” 金墙……众人听了,都倒吸一口冷气,那得有多少金子……。 “伊穆兰的兵士立时蜂拥而上,乱做一团,后军听闻,也争先恐后地往前推挤,一时间踩踏无数,血肉成堆。苏利于中军听闻大怒,亲提砍刀斩杀数名抢夺者,方止住局面,然而惨事还在后面。” 众人早已忘了先前的鄙夷,听得十分入迷,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苏晓尘。 “金砖之墙很快被拆毁殆尽,抢到金砖的兵士无不欢天喜地,只想着早日归还,不思前进。然而当夜,这些兵士开始出现头热呕吐之症。次日全军各营各处都有被传染的兵士。伊穆兰本就药材奇缺,族中之人平日里多依仗身强体健,即使患病也大多只问鬼神不问丹药,如今突染疾疫,措手不及。不出十日,哀嚎遍野,死伤不断,十二万铁甲已损伤过半。” 太子听得额头沁出一层冷汗,问道:“毒…毒金之战…可是那金砖上有毒?” 苏晓尘点了点头道:“正是。丞相陆行远按慕云三太师之策,倾举国之金,炼化成金砖,堆叠于镰谷谷口,然后将疾疫之毒液浇灌在金砖上面。那毒金砖正是疾疫传播之物,料想伊穆兰不敢带走,待退敌后再差人小心就地炼化,重新运回便可无损退敌。慕云太师本来用兵如神,可偏偏这次遇上碧海国是无兵可用,伊穆兰又大军压境迫在眉睫,此计实是逼不得已,绝处逢生之计。” 众人听了,拍手称妙。 苏晓尘话锋一转:“然伊穆兰也不是没有人才。数日后,大巫神温兰随后军赶到时,见苏利鄂浑正懊悔不已,便命人取毒金来小心细看。随后奏道,兵士阵亡已无可挽回,但必将这碧海之金收入囊中,方慰国主痛惜之心。” 太子问:“他有何本事,能化解毒金。” 苏晓尘道:“温兰先是将染病的兵士隔离,又在其中选出尚能行走的死士,将毒金收成一处,覆上薪柴油脂,以大火焚烧。不多久,那金砖便融成金水,毒液烧干散尽,再待几个时辰,金水就又冷凝成无毒的金块了。” “荀大夫”哈哈大笑起来:“苏学士莫要胡言,俗话说‘真金不怕火炼’,寻常大火怎能熔金成水?” 苏晓尘笑道:“温氏一族本就是刃族出身,向来精通炼金之术,一看那金砖成色有异,便知是掺了锡,真金不怕火,可锡金还是很怕的。所以没用多久,苏利?鄂浑就带着所有的金子,回伊穆兰去了。” 太子喃喃道:“怎么会掺了锡……。” 苏晓尘笑而不语,同样的问题,在那个下午,他也问了佑伯伯。 正文 第一卷 古梧生烟云 第八章 落英 慕云佑道:“碧海人商贾习性甚重,倘若真金白银拿去筑墙,定会心有踌躇。如因此生变,碧海国破,对我苍梧不利。所以三位老太师又悄命人传言给陆丞相,炼化之时可掺些别物,又省了金子,又不易察觉。碧海自古多锡,寻常流通的金锭中为了成色好看,也是掺了锡的,所以他们料定陆行远会掺锡。” “但老太师们就没有料到会被伊穆兰炼化毒烟席金而归吗?这么说来,也不是算无遗策嘛。”苏晓尘有些不以为然。 不对…不对…不对!苏晓尘忽然领悟过来了什么,瞪大眼睛看着慕云佑。慕云佑却笑吟吟地捋着胡子点头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慕云三太师早有探明温氏一族精通炼金,不会看不出其中端倪。从结果看,碧海国损了国库的八成,元气大伤,伊穆兰损了半数的兵力,得了十数年的温饱,至少在这些年里既无力也无欲再南下。两国息了纷争,又都被削弱了不少,苍梧国才越发得国强民安! 墨香一刻,算无遗策! 当然,这些缘由苏晓尘又怎会说出来。 曹将军听了哈哈大笑:“果然碧海国还是要我苍梧国的太师才能保得江山啊。”太子听得眉头皱起,怎么又来夸慕云氏,可偏是这笨嘴笨舌之人的话却无从驳起。 众人听得这段往事,身为苍梧国人纷纷颜面得意,陪笑称是。忽然笑声中掺了两声嘿嘿,似是女童般尖细,又充满了讥讽之意。太子一惊,大喝道:“是谁?如此无礼!”瞥向旁边倒茶的小婢,吓得小婢撇了茶壶捣蒜般地磕头说:“不是奴婢,太子饶命。” 苏晓尘也听得分明,但觉得好像是从帐外传来,心下狐疑,会是谁呢。 “荀大夫”立起身来,俨然一副司仪的样子,劝道:“必是哪个下人顽皮,太子殿下宽德仁心,万勿动气伤身。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早作歇息,明日再行开讲。” 太子听了,也懒得计较,顺势舒了眉头,做了个“退朝”的手势,先下了座位,昂首回自己帐中去了。 次日,风和日丽。使团的队伍已到了瀚江江边,只见惊涛拍岸,浩然千里。 有诗云:气雄吞天际,虬浪掩云低。 太子手搭凉棚,登高望远,看着波涛汹涌,正咋舌间,见远处一骠骑疾驰而来。不时,鞍到跟前,滚下一人,拜道:“碧海国御前金羽营澄浪将军铁花参见苍梧国太子殿下。” 太子定睛一看,被唬了一跳。这人身材巨伟,单膝跪地尚高过太子少许,腰配一把丈许长的弯刀,肩如小山,臂如圆木。再一看,居然是个女人! 铁花不等太子回答,继续禀道:“瀚江天险,寻常舟筏不可渡,明皇陛下已命我等备下鳯头舰两艘,载送太子殿下与公主殿下过江,虎头舰十艘,可乘诸位大人及兵甲,其余辎重以鼋头舰十艘渡江。还请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随末将移驾码头。”银泉公主朱玉潇走近铁花,上下打量一番,似自言自语道:“你……便是铁花?”铁花应道:“参见公主殿下,正是末将。明皇陛下让末将带话给殿下,途中尚有颠簸,望殿下再忍耐些。”朱玉潇听了,面露喜色,竟顺从地点了点头。 太子在一旁又不爽了,心想,便是你家公主颠簸本太子就不颠簸了么。一转身,轻哼了一声,又一个手势,带着他的“小朝廷”去码头了。 苏晓尘从没见过这么高大的女人,只见那铁花一身银甲,肩口袖口和腰间都缀着白色的羽毛,好不威风。全身上下只有头上别着的一枚铁灰色发簪还能显出她是个女人,却不是寻常的花鸟簪,而是一叶老虎刺。他再想细看时,被铁花瞪了一眼,吐了吐舌头,扭头追太子去了。 烟波数十里,渡了足有小半日方到岸边。铁花带着几十骑清一色的女骁将,将太子一众送上码头后,躬身一拜:“前方便是大路,沿途皆有驿官相候,护送渡江的旨意末将已完成,因尚有别的军务在身,容先行告退,太子殿下一路平安。”言罢,径直奔北去了。 太子瞧着那小山似的身躯,来去如风,不由松了口气,正要示意上路,身后传来些骚动声,好像是银泉公主的常平辇在搬下船时不小心将榫头撞断了一块,不能用了,随行的匠人说是需要修补些时辰。苏晓尘一听,心思便活络起来,附在太子耳边说听说这附近有个好景致,数里的瀑布横泼如镜,反正也是干等着,不如走几步去见识一下。 太子年纪本就轻,玩心也不小,一听便来了精神。苏晓尘忽然想起临行前舅舅郑重叮嘱自己当保护太子安全,也与太子说了。太子一听,瞥了他一眼道:“那么多人跟着,哪里还有看美景的兴致?” “可太子安危最是要紧,咱还须小心为上。”苏晓尘又劝。 太子不耐烦地一招手,让远处的曹将军过来,低声告诉他且选上几十名甲兵跟着,莫要惊了那帮老生,省得啰嗦。 这边朱玉潇不知怎的竟听见了,笑道,“原来尘儿知道这里的落英湖,我幼时随母皇巡临时曾去过一次,确是绝景。”太子一听,越发心痒,忙道:“这辇还要修上些时候,请婶母也一起去吧,正好指引一下。” 朱玉潇神色欢喜,点头道:“甚好。” 于是数十人便三五成群地向北走去,沿路指指点点,好似郊游。时日正值深秋,山湖风光,美轮美奂。苏晓尘从未见过如此浓彩斑斓的秋景。 放眼看去,碧泉相汩汩,金叶自飘零,红枫悄掩日,野菊遍地生。 太子也是贪看不已,叹道忘了叫上王公公,不然他身上倒有纸笔,可以挥毫一阙,必是佳作。转身一看曹将军,手里捡着几个野果正吃着欢,心下暗骂粗鄙。 这时,朱玉潇的贴身丫鬟小贝走上前来,说公主体力不及,在后面稍歇,请大家先行一步,只再往北百步便是落英湖了。 太子听了,便令曹将军拨了十名兵士留下守护公主,自己带着众人继续向前走。果不然,不出百步,已听得轰鸣般的声响,犹如万马奔腾。再一看,眼前豁然开朗,林中出现好大一片湖水,长蛇般的瀑布正千倾万注地弧贯而下,与湖面撞出一排水浪,雾气氤氤氲氲,映出拖尾般的彩虹。 这一瞬间,太子打心眼儿里感谢苏晓尘出了那么个绝妙的点子,不然自己还憋在车里无聊透顶了。苏晓尘也感谢太子能答应他过来,要不他一人也没法儿溜出来啊。 两人欣喜地看看瀑布,又欣喜地看看对方,耳边除了瀑布声,啥也听不见。正相视而笑间,一阵劲风从两人中间穿过,把脸划得生疼。 准确地说,是一支利箭射过后,尾随的一阵劲风。 那箭稳稳地没入了太子身旁的一棵树上。 太子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舌头打结说不出一个字。苏晓尘还是要稳健得多,大喊:“曹将军何在!”那边曹将军已拔出佩刀飞奔过来。只见他振臂一呼:“保护太子!”立时已有十几人围了过来,将太子和苏晓尘掩在圈里。 这时又有几支箭飞了过来,曹将军眼明手快,用刀将箭拨开。那箭似乎不是从一个方向射来的,准头也差了些,有些箭还没射到跟前就已势弱,没入土中。又过了一会儿,便没了动静。 太子惊魂未定,好在曹将军是沙场之人,又手臂一挥,吼道:“你们几个分开往南仔细探查,有任何敌人不可交战,立时回报。我们随后慢慢撤出林子。你们几个在北面断后,以防追兵。” 苏晓尘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深思片刻,惊觉不好! 糟了!银泉公主! 曹将军掩着太子疾步往回赶,耳边传来一阵哭声,正是公主的婢女小贝。苏晓尘一细看,小贝披头散发地靠在一棵树旁瑟瑟发抖,衣袖上血迹斑斑,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名护卫的尸体,死状惨烈。小贝一见到曹将军,越发放声大哭。 “太子殿下,快救救公主吧,求您救救殿下吧。” 曹将军一把拽起小贝,问道:“莫慌,我老曹在此,你且说出了什么事!” 小贝几乎泣不成声,好半天才哭道:“公主说身子有些乏,便坐在树下歇息,我说公主要不要吃些枣泥糕,公主说不要。我说那要不要吃点桂香酥,公主说不要……”曹将军不耐烦了,吼了一句:“挑要紧的说!” 小贝被吼得好像忽然神志清醒了似的,想了想说:“哦哦,后来……后来我就把叉烧饼和椰子糕也收起来了。然后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射出来好……多支箭,又跳出好……多蒙面的黑衣人,手里拿着那……么长的剑,吓得奴婢心都要跳出来了。然后他们就杀人啊,砍啊,杀啊,还剁剁剁……”,小贝边说还双手边比划作挥舞状,曹将军急了,擒起小贝的手腕又吼道:“然!后!呢!” 正文 第一卷 古梧生烟云 第九章 鸽鹞 “然后我就晕过去了……醒来后公主就不见了。”小贝像个泄气皮球一样瘫在地上,眼睛扑楞扑楞地看看太子又看看曹将军。 曹将军俯下身子翻看尸体,边看边自言自语道:“刀法凌厉,下手干净利落,不像是寻常山贼匪人。伤口细而薄,刀口略浅,劲道稍有欠缺,也不似兵甲出身。”又拔出一支箭,细看箭尾处刻着一把刀刃的图样,还烫了金。不禁啧啧道:“这贼人出手好阔绰。” 苏晓尘接过来一看,心中咯噔一下,对太子道:“殿下,昔日蒙太师指点,臣曾见过这图样,此乃伊穆兰国刃族的徽记。听闻刃族酋长金刃王素日奢靡成风,好以黄金饰武具,今日得见果不其然。” 太子惊道:“伊穆兰国?此地乃绝凌山以南,何来伊穆兰人?况且我苍梧国与伊穆兰国素无战事,为何要行刺于我?” 苏晓尘搔搔脑袋说:“这个…这个臣也一时想不明白,容太子再给臣些时间,细细琢磨。”说完把那支箭的箭尾折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 是夜,讲坛是不开了,改开紧急对策讨论会了。“荀大夫”一听到公主不见了,急得几乎没昏过去。这可是碧海国当今明皇的御妹,苍梧国太师的发妻啊!哪边雷霆震怒都能要了自己的老命,如今公主生死未卜,使团呆在这两国的交界处,进退维谷,真是要逼死人。 太子一筹莫展,看到苏晓尘也是一脸难色,本想发火责怪他带自己去看什么破瀑布!一想这群人里也就他的脑子还好使些,又是慕云佑的高足,少不得压下脾气问道:“依苏学士看,这接下来该怎么办?” 苏晓尘深知瀑布之事是由己而起,不敢怠慢,忙道:“臣想来,既然是伊穆兰贼子出手,应是早有预谋,方能一步成功。下一步对方是打算漫天要价,还是强人所难虽然还不知晓,但公主活着对贼人才有用,所以性命应是无碍。臣建议尽快遣一骑向东传递消息至太液城,再使人鸽鹞传书至万桦帝都,请圣上示下。”虽不是什么高论,苏晓尘毕竟只有十六岁,初出茅庐遇上这样的大事,能说出这样的话已是不易。 鸽鹞乃苍梧国至宝,只在危急时刻用来传递紧急消息,从瀚江飞到万桦帝都,途经三州十一府也不过三日就到。 “荀大夫”叫苦连天:“殿下,到了太液国都,碧海明皇若知公主是因我等护卫不力而被劫,拿我们兴师问罪该如何是好啊?倒不如找个由头先回帝都再做商议稳妥。”心下早已打定主意只要一回帝都就装病不出,休想让老夫踏出大门半步。 太子一脸茫然,左看右看,全无主意。苏晓尘一听,立刻说:“不可!其一,公主被劫乃伊穆兰国所为,我等虽有疏忽,然敌暗我明,防不胜防,实属无奈。倘若就此回国,岂非显得心虚,日后如何说得清?其二,苍梧碧海两国交好,方有使团互通,数十年从未间断,若因此事尚未见面便中道折回,两国必动干戈……”“荀大夫”慌忙打断苏晓尘的话头:“太子殿下休要听他胡言,我等立时回去还怕他碧海国打过来不成!”苏晓尘是荀圭顶头上司的孩子,这若搁平日里荀圭必是连吹带捧,可如今是生死关头活命要紧,荀圭早没了那般的顾忌。 苏晓尘一冷笑:“那你就转身看看身后这瀚江,咱别的啥也别说,你先告诉我你怎么回去。” 一句话,全都泄了气。没有碧海的船,确实回不去。 苏晓尘朝太子深深一躬,正色道:“太子殿下乃堂堂我苍梧国之储君,行端言正,百姓称颂。途中公主殿下遭此劫数,太子殿下亦险遭毒手,皆是替国受难,有何羞愧之处?殿下当放宽心,继续东行,明皇若问起,如实作答便是。臣虽不才,愿为殿下在明皇面前作辩。” 太子眼看这茫茫瀚江,回也是回不去了,又被苏晓尘说成是替国受难,也不知哪里冒出来一股豪气,学着古人拔出佩剑大喝一声:“好!我乃苍梧国堂堂储君,一身正气,今日之事自问问心无愧,难道还怕了不成!今日起,谁再提回国之事,便有如此案!”说完,一剑对着桌几砍下去,结果手上无力,桌角没砍下来,剑倒卡在桌里面了。“荀大夫”脑补了一下剑卡自己脖子里的景象,不禁打了个寒颤,赶紧闭嘴。 曹将军见状,忙打圆场:“咳…咳…殿下放心,我等粉身碎骨定保殿下周全!” “我等粉身碎骨定保殿下周全!”身后的一大排士兵也跟着齐声呐喊,大半夜里震醒了树上一堆睡着的乌鸦,呱呱呱地飞散了。 飞鸽传书在苍梧国早已不是什么新鲜的物事,当年高祖举兵谋天下时,不少能人异士来投,其中就有饲鸽的高手。早期的信鸽个头小,途中易被捕食,飞行距离也短,最多不过三五州的距离,慕云氏极力谏言高祖花重金培育,高祖尽从其言。 来投的养鸽高手姓宋,人称宋三郎,每日与鸽同吃同住,深知习性,又脑子伶俐,找人费尽千辛万苦从南洋戈獠岛上捕得两头凤头雄鹞,带来与鸽子杂交。 鸽子温顺,凤头鹞却极是凶猛。起初鸽鹞同笼挨不到一时三刻,母鸽的脑袋就被啄成稀巴烂,这宋三郎也不气馁,使出各种手段,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总算得了七八只幼雏。 可就是这七八只幼雏,却屡建奇功。杂交所得的鸽鹞飞得既高又稳,耐力也好,寻常信鸽飞三日的距离它一日便到。 次年,高祖以骑兵四万步兵十万的兵力迎战漳州常氏的骑步各八万大军,布阵于乌澜山下,战线已逾四百里。 时开国太师慕云啸、慕云呈、慕云吉三太师分别坐镇大军中、左、右三军,阵摆鹤翼。常氏大军分皂、白、赤、蓝四军,阵摆衡扼以对峙。 漳州常氏士气本来十分高涨,欲依仗兵力胜过李氏,以骁骑冲锋,四军轮流突击,循环复始,如啄木鸟般地将敌军啄出一个缺口来,想要借这个缺口撕裂对方的阵型,但这些心思早已被慕云三太师看在眼里。慕云啸唤过两个弟弟,商议了一番。之后带着这七八只鸽鹞,于三军中各设鸽笼,将计就计,分兵行事。 依兵法来说,本来兵士少于敌手时,分兵是大忌。然而慕云啸反其道而行之,自带着中军,在阵前诱敌。每逢对方突击,便急退十数里避其锋芒,同时送出鸽鹞至两翼。慕云啸这么一退,常氏首阵冲锋的皂色军立刻被引得策马急追,将第二阵的白色军甩在后面。此时,慕云呈、慕云吉两太师收到鸽鹞送来的信,掐准时机使左右两军如剪刀般夹击皂色军之尾部。 这常氏的四色大军本来是首尾相衔,互相照应,并无破绽。慕云三太师这么一急退,一夹击,常氏军登时乱了节奏。 慕云呈、慕云吉两太师也不恋战,每剪一次,蚕食完一段,立刻退开。慕云啸一见敌军乱了阵脚,便止步反击,直到第二波突击过来,又急退十数里,周而复始。如同一把鱼钩,把敌军钓得忽东忽西,最后筋疲力尽,溃不成军。 这期间,全靠鸽鹞实时传递军情,何时进军,何时退军,再加上三太师心意相通,诱敌、夹击、反歼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大败常氏,使之一蹶不振。 鸽鹞从此也被苍梧国视为珍宝,因繁衍不易,宋氏后人极力养育至今也不过二三十只,这次太子出使便带了两只。 所以,三日后的夜里,温帝便收到了落英湖之劫的传信。奇怪的是,温帝收了信,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把信放入一个锦盒里,继续睡觉去了。第二日早朝时,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 . 太液城。 冰冷的湖水中掩着无数枯黄的残荷败叶,一轮明月映得湖边的宫墙幽深而厚重。秋风的萧瑟中早已听不见蛙声,一片寂静。 流芳门外的城头上,依稀有一个身影向西而立,一袭青色斗篷,一双玉手背在身后,顶上的双鱼金丝冠在月色下流光溢彩,彰显着主人的尊贵。 “事情可办妥了?”那人忽然张口。 “回禀清鲛公主殿下,一切已妥,并无差池。”不知从何处传出一个尖细的女童声。 “苍梧国的使团有何反应?” “除了忙着给两边送信没什么反应,嘿嘿。” “我姨母可安置妥当了?” “是,银泉公主殿下已暂时安住在瑶环岛的松岚行宫中,只等明皇陛下旨意,便迎回太液城。” “好,知道了,我现在就去见母皇,你先退下吧。” “是。”话音未落,一个小小的身影便从城楼边一跃而起,消失在夜幕中。 留下那个人轻轻地自言自语:“无垠,你且再等等……。” 正文 第一卷 古梧生烟云 第十章 失衡 苏晓尘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顺手翻出《云策》,只见第一页上第一句就是:观之所由,视其所以。察之秋毫,方得明义。 确实,所有的事情都必有缘由,所有的细节也必可推敲。苏晓尘不禁开始仔细回忆这一路上的每一件事。 苍梧国境内的沿途十分顺利,那些州府之人也没什么蹊跷之事。唯有那晚帐篷外传来的嘿嘿笑声,让人细想起来十分可疑。难道那就是伊穆兰的贼人?从那时起就已经埋伏在身周?那他们是怎么过的瀚江天险……。 就算他们有本事过得瀚江,面对浩浩荡荡的使团,两千御甲护卫,他们也毫无得手的可能。只有预谋埋伏在落英湖那样的地方下手,才能一举成功。 但若银泉公主的常平辇不坏,使团继续走大路,倘若自己不是一时好奇说要看瀑布,倘若公主当时不与太子同行去看瀑布,这些事里的任何一桩只要有一桩没有发生,伊穆兰的刺客岂非全盘落空?这要说预谋埋伏,如何说得通。 六天过去了,伊穆兰人完全没有什么箭书或者使者过来坐地起价,仿佛这事儿就没发生过一样。那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劫持公主?他们究竟想要什么? 苏晓尘头皮一阵阵地发紧,他走出帐篷,看着头上深邃似海的夜幕。虽然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但苏晓尘有一种感觉,夜幕之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正在操纵着一切。 佑伯伯……这个时候如果你在,任何事情都不能逃过你的眼睛,什么样的计谋在你面前都会成了笑谈。 苏晓尘扳指算算日子,帝都那边也该有信儿送过来了。 这时,一名传令兵过来行了一礼道:“苏学士,太子殿下召见诸位大人,说是帝都有信带到。”苏晓尘精神一振,疾步向太子营帐走去。 佑伯伯,可算是盼到了! 一进帐,苏晓尘发现众人默默地站在四周围了一圈,太子呆若木鸡地坐在灯下,案上放着刚从鸽鹞脚上解下来的纸卷。 苏晓尘急忙拿起纸卷凑近烛光一看,如遭雷击。 “右太师亡故,左太师卧病。汝等出使碧海,勿辱国体。” 佑伯伯……佑伯伯…… 苏晓尘忽然觉得,天塌了。 * * * * * * 百年前,开国明皇朱兰淳历时八年,耗十二万人力,于太液岛、太清岛、太瀛岛初筑皇城。三岛间以高墙相连,形如水坝,互为犄角。墙楼高百丈余,厚六丈,楼上可驱车行马,如履平地。墙面皆以银锡涂壁,平洁如镜,绝不可攀。每逢旭日东升,墙面金芒万丈,映得湖面波光万顷,百里开外都可看得见太液城的所在。因光耀夺目,城下看不清城上的情形,城上却可对城下一览无遗。 三岛合一,又各司其职。太液岛主明皇及其余皇族起居用,太清岛主各种典礼祭祀及接见外臣使节时用,太瀛岛主明皇处理政务用。三岛间的城楼上各设一宫门,分别为涌金门、流芳门、沁馨门,非牌令不得入,尤其是太液岛上的涌金门,除牌令之外,非皇族也不得入。赫赫有名的金羽营驻扎于此,戒备森严。自从毒金之战之后,碧海国痛定思痛,金羽营可谓是碧海国为数不多的精锐之师了。 月色如练,涌金门外。 一袭青色斗篷的身影骑着一匹白色骏马,飞驰在百丈高的城墙之上,沿途兵士无人敢拦,守门兵士见了急忙打开宫门,一骑烟尘长驱直入,直奔到太液岛来仪宫鼎香殿前。 “拜见清鲛公主殿下。”四下的宫女齐齐行礼。 “母皇呢?”清鲛公主朱芷凌解下斗篷随手丢给一个宫女。 “刚服下安荣汤,在殿中歇息,奴婢这就去禀告陛下。” 朱芷凌作了个不必的手势,径直入了殿。刚踏进殿门,一丝清雅的金缕香迎面飘来。 明皇朱玉澹正闭着眼,靠在美人榻上。虽然已是年近五十的女人,依然卧如芙蓉,清楚似水。头上华饰尽去,乌黑的发髻上只松松地挽着一支松绿玉簪,旁边放着的是巍巍的九凤朝阳紫金冠。 朱芷凌轻轻地走近榻前为母亲披上一条羽巾,低声道:“母皇,既是身子不好,就不要焚香了吧。” 朱玉澹并不睁眼,叹了口气道:“每每思念你父亲,便会焚一些他生前最爱的金缕香来,闻着香闭着眼,有时会觉得他还在的样子。” 朱芷凌听了紧咬嘴唇,默不作语。 殿内好一阵寂静。 “你夜里过来,是有事要奏?”朱玉澹缓缓睁开眼。 “是,姨母已到了松岚行宫,女儿想问母皇,何时接她入城。” “松岚行宫……当初她出嫁苍梧国时,朕也是送到松岚行宫才和她分开,一转眼二十四载了。当年先皇答应她,十年便接她回来,哪知慕云家滴水不漏,又恐节外生枝,才又拖了那么些年。要不是你这次想出来的计策,也许还回不来。”明皇举起纤纤细手,轻轻地扣着紫檀木的榻沿,若有所思,又道: “只是苍梧国使团未到,最好再等一等,待使团回去了,再接她回来不迟。你姨母这些年受苦了,要派人好好照顾着她一些。” 朱芷凌脸色稍缓:“母皇说的是。女儿一定派人好好侍候姨母。说起来姨母当年远嫁苍梧并非情愿,也是先皇祖母的意思啊。” “皆是先皇定下的失衡之策。” “是啊,女儿现在想来,当年定下失衡之策的皇祖母真是深谋远虑。” 朱玉澹缓缓坐起身来,望着殿中的香炉,思绪飘回二十四年前。 二十四年前……那时朕还只是金泉公主,和你姨母两人常常戏水玩耍,不知烦恼为何物。 忽然那年伊穆兰南下侵攻我碧海,举国慌乱。先皇情急之下,纳苍梧国慕云三太师的金山之策,这才有了毒金之战。虽退了敌,但也折了国库大半。 先皇虽一时不明,为那慕云三太师所利用,却终是智慧过人,事后看出了慕云氏的用意。一石二鸟,实是高明。这哑巴亏是吃了,从面儿上看苍梧国也确实救了碧海国。只是对这慕云太师的手段,先皇始终如鲠在喉。 次年,苍梧国的慕云铎出使我碧海,随行的还有慕云铎的双生子,慕云佑与慕云佐。先皇虽然智不如慕云,但识人断物是可谓无出其右。她细观那慕云佑善谋而不善断,慕云佐善断而不善谋。倘若兄弟合心,日后又是苍梧国滴水不漏的栋梁之才。当下心生一计,将你姨母银泉公主指婚与慕云佑,以示两国通好,实则让她想办法除去慕云佑,断苍梧之栋梁。 朱芷凌听到这里,不禁问道:“既是双生子,为何将姨母许给慕云佑?就算除去了慕云佑,也还有慕云佐,岂非无济于事?” 朱玉澹笑了笑:“当初我也像你这么问我的母亲,母亲说,慕云佑生性平和,心思缜密,而慕云佐性格暴烈,雷厉风行。倘没了慕云佐,苍梧国一样安泰。但没了慕云佑,慕云佐必然刚愎自用,自大于朝堂。他慕云氏本就功高盖主,到时候君弱臣悍,必生事端。这就是失衡之策。” 朱芷凌深吸一口气,不由赞道:“皇祖母真是断得好乾坤。我虽知道姨母已除去慕云佑,但不知是怎样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听闻慕云佑的母亲黎太君十分谨慎,时时检点家中饮食起居,又常与儿子同茗同膳。” 朱玉澹不愿多说,侧过脸去,默默道: “这朕也不知了,当时出嫁时,先皇与她附耳了几句,想必是传了她一些计策。不管怎样,虽然花了二十四载,你姨母到底是完成了先皇的嘱托,托你的计策,又全身而退,真是菩萨保佑。” 烛火荧荧,映在明皇玉雕般的脸上显得慈眉善目,和蔼无比。 朱芷凌心想,你当我真不知其中缘由么,对我也不肯说,一面陪笑道:“先皇祖母所料分毫不差,当初他苍梧国答应婚事时,有朝一日可拿姨母当人质的算盘也不是没有打过。而如今的苍梧国,慕云氏尾大不掉把持朝堂,那温帝早已怀恨在心。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说替他除去慕云佑与慕云佐,他便同意我等途中将姨母救走的计策。若真要那温帝与慕云氏撕破脸,也势必斗个两败俱伤鱼死网破,代价太大。而且温帝又那么爱惜自己仁德的名声,怎肯落下个诛杀功臣的骂名。说到底,还是先皇祖母料敌在先,替孙儿埋了一步好棋。那些使团的人怕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落英湖之劫乃是我与温帝李厚琮联手做的事儿吧。” 明皇十分赞许地看着朱芷凌说:“把这些事交与你朕是放心的。你是朕的长女,也是三个女儿中最得意的一个,论智谋论才干,都不在朕当年之下,就算是比起当年的皇祖母,也是毫不逊色,所以朕才早早地让你做了监国,朕对你可是寄予厚望的,切不可辜负了朕!” 明皇顿了一顿,又道:“若说到将来的事,芷洁性子孤僻,和朕总是无话可说。芷潋还小,朕还想再留她几年。唯有你,让朕有些放心不下啊……那赵无垠与你成婚后,待你好么?” 朱芷凌忽然神色变得复杂,阴晴不定。瞬间又换了笑脸:“谢母皇关心,无垠待我很好。” “治大国如烹小鲜,朕总觉得,你最近行事似有些焦躁,可是有什么忧虑?” 焦躁?忧虑?倘若我什么都不知道,一直被你这样瞒着,当然不会! 朱芷凌眼中的一丝愤怒转瞬即逝,她低了头,温顺地回道,“母皇教诲得是,女儿还是年轻,需再耐心些。” “那便好……那便好……”明皇合上了双眼,不再说话,似乎又沉浸在金缕香的追忆之中了。 正文 第一卷 古梧生烟云 第十一章 暗恨 铁花又回到太液城是七八日后的事了,刚走进金羽营,就听身后有人叫唤: “铁花!你回来啦!” 她一转身,没看到人,再一低头,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正抿着嘴角朝她笑,忙拜道:“铁花参见清洋公主。” 正是明皇最小的女儿朱芷潋,身上的白衫在阳光下映得耀眼,倒像只春日里的蝴蝶。 “听说大姐差你出去办事回来了,我就立刻来找你啦。是不是苍梧国的使团快到了?他们有没有带什么好玩的东西啊?有没有有趣的家伙啊?”朱芷潋转到铁花身后拨弄着她背上的梨花枪。 “末将……末将只是在瀚江见了使团一次,就办差去了。”铁花人高马大,却拿这个小姑娘一点办法都没有,由着她把梨花枪上的缨絮使劲儿往下扯。 “没劲……那你姐姐呢?你们不是一起去的么?回来没啊?” 铁花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右肩。不知何时,肩上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银花!啊哈哈哈,太好了,这下有人陪我玩了。”朱芷潋乐得一拽住银花。 银花从妹妹的肩上跳了下来,身子顶多也就到朱芷潋的肚子,却老气横秋地拍拍胸脯:“没问题,今天银姐姐陪你玩个痛快。正好,使团过几天就要到了,银姐姐还能找些更好玩的事儿,到时候要不要一起来啊?” 朱芷潋一听这话,就跟牵着个小猴子似的拉起银花往外跑,身后甩下一阵“嘻嘻嘻哈哈哈”就消失了。铁花暗自松了口气,要是姐姐没在,这小丫头指不定缠自己到什么时候呢。 太液城外,长蛇般的队伍正在蜿蜒行进,苍梧太子李重延坐在麒麟七香车上愁眉不展。本来进城是风风光光的事儿,他原还备了匹浑身雪白的玉龙马打算骑进城的,也让碧海国的百姓见识一下苍梧国未来国君的风采。偏偏把人家的公主给搞丢了,这要是骑着马,唱着歌,进了城,忽然一堆臭鸡蛋烂白菜就飞过来了怎么办!还是老老实实呆车里吧。唉…… 曹将军是骑在骏马上的,也不怕臭鸡蛋,他可是有头盔的!但此刻也一样愁眉不展。使团是他护卫的,算账少不得算他头上,见了明皇要是勃然大怒,身边这位小祖宗能保住自己吗?就算留住性命回了国,温帝能轻饶吗?唉…… 当然,愁眉不展的也不止上面这两位。“荀大夫”和其他几位“大夫”挤在一辆大车里,一张张脸能凑出一桌苦瓜宴。本指望是个游山玩水的出国考察团,比平日坐在衙门里一杯清茶一份简章消磨时间强,结果摊上这档子事儿,搞不好还要变吊唁团,倒了八辈子霉。唉…… 唉声叹气多重奏里只有一个人例外。 苏晓尘抚摸着书盒,怔怔地看着那两个端正的字,好像昨天才从佑伯伯手中接过一样。虽然伯伯确实病了很久,也不算毫无征兆,但还是觉得太突然。现在想起,似乎佑伯伯那晚就很有些托付的含义。想到这里,苏晓尘眼睛一下子被泪水充满了,佑伯伯那么郑重地让自己照顾好银泉公主,现下却连个影子都不知道在哪里……。如今之计,只有先帮太子应付好眼前的事,再仔细探访公主的下落了。 抹去眼泪,苏晓尘暗暗心中决意:“佑伯伯,我必不负你所托,会照顾好公主的。” 驿道边,一列队伍正在等候,为首的一人身着宝蓝色官服,头戴双翅乌纱帽,见到麒麟七香车到,深作一躬朗声道:“碧海国礼部侍郎秦道元奉明皇陛下命在此恭候苍梧国太子殿下。” 太子思忖着是不是该摆点儿谱,可掂量着把人丢了的事儿又有些底气不足,便探身下了车,虚抬左手,回道:“有劳秦侍郎相迎。” “虽已是深秋入冬之际,太液国都地处南地,尚有些余暑,下官已在前方驿站备下汤饮,请太子殿下与诸位稍作歇息,再行入城。”秦道元说话依然不急不缓。 “好,好,好。”太子搜刮了一下脑子也没找出别的可说的,只能尬笑了几声。他现在最想问的,其实是明皇的反应。人丢了,肯定是怒了,现在就想知道怒成什么样。可对方不提,自己也没法儿开口。想到这里,太子吩咐侧近去把苏学士叫来。 众人进了驿站四下坐定,秦道元还是四平八稳地命人看茶点,上汤饮,还饶有兴趣地介绍:“此乃我国都名饮,专取白蕊荷的莲子细研成粉,以富春溪清泉水烹之成羹,佐白鳯桃脯、青岩梨条、金制陈皮、赤叶梅渍,取四季轮替之意,食之可生津润肺,神清气爽,名曰流年羹。” “好,好,好。”太子继续尬笑,又抛了个眼色给苏晓尘,示意他来发问,苏晓尘却好像没看见,只管埋头吃自己的。 “荀大夫”已按捺不住,放下碗盏问道:“不知明皇最近…最近是否政务繁忙,何时召见使团?” “啊…呵呵呵…明皇近年圣情不怿,静养于来仪宫,很少理事,政务多由监国的清鲛公主殿下代为处理,稍后会有人引各位去迎宾馆先歇下,整顿之后再面圣不迟。”秦道元给了个十分官方的答案。 静养?监国?很少理事?那么说明皇有可能还不知道咯? 太子心痒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苏晓尘死死盯着他示意不要问。 太子忽然心存侥幸,难道苏学士也觉得明皇还不知道?这丢了个公主又来了个公主,反正不要见到明皇是最好,这公主能有多大年纪,至少比她皇帝妈妈要好对付吧。想到这里,心里一阵松快,喜上眉梢,居然喊道:“再来一碗!” * * * * * * 樟仁宫含元殿的四角上,比往年的冬天多添了一倍的火炉,黑玉般的大理石地依然冰冷得几乎要凝出霜来。 温帝坐在殿上泣不成声,一群大臣们也都在下面扯着袖子低声啜泣。 “想我高祖当年开国立代,慕云世家功不可没。谋定千里,智冠天下,武可用兵如神,文可治国安邦。青天明鉴,代代忠良。何以不幸,遭此劫难,左右太师,一病一亡,断我臂膀,绝我栋梁,呜呼哀哉,痛彻心肠!痛彻…”言未毕,温帝竟哭昏了过去。 宫女太监们立时慌作一团,大臣们也都纷纷扑涌到御座下,淞阳大营的韩将军扒拉开人群,瓮声瓮气地喊了一声:“臣得罪。”抱起温帝就用拇指按住人中死掐,不一时竟“啊唷”一声苏醒过来,目光悠悠地看了四周大臣一圈,又“哇”的一声哭出来:“失了股肱之臣,朕要如何坐这江山……” 礼部尚书叶知秋忽然叩首大声道:“臣等天资愚钝,虽不及太师之才,但对圣上忠心可鉴,愿粉身碎骨保我国泰民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众臣见状,也纷纷伏地叩首,大呼:“臣等亦如此愿!”树倒猢狲散,其中不乏慕云氏门阀下的大臣,眼见慕云氏受此重创,开始寻思后路。 温帝听了脸上欣慰,心里更欣慰,要的便是你们这句话! 一边吩咐左右道:“且扶朕起来,今日就退朝了罢,朕要去太师府亲自吊唁,好生安抚黎老太君!也不枉朕与右太师君臣一场的情分。”才说完,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顺着冕旒边的流苏,再滴到乌黑的大理石地上,消失不见了。 众臣见温帝无大碍,纷纷离了御座,各叹温帝心性仁厚,重情重意。 帝王的眼泪向来就是门必修课,虽然会哭的不一定是好皇帝,但不会哭的一定不是。 含元殿正沉浸在一片悲悲戚戚的气氛中,忽然通传太监尖锐地扯了一嗓子:“殿外太师府黎老太君求见。”话音未落,只听清脆的“咣当”一声,一根仙鹤盘云银头杖已砸在含元殿的大理石地上。 众臣不禁左右相觑,含元殿乃是议政之地,黎太君身份再尊贵,也不过是官宦女眷,怎可入得朝堂? 且看圣上如何应对! 咦,圣上人呢? 众臣再一看,温帝早已下了御座,迎上那黎太君,口中呼道:“黎太君啊!快看座!”温帝亲手扶着颤颤巍巍的老太太坐下,这才回了龙椅坐定,含泪道:“家有不幸,国亦哀难。朕本欲亲去太师府吊唁,何故太君反倒过来了?” 黎太君用眼光扫了一圈众人,才缓缓道:“我慕云家自受高祖知遇之恩,殚精竭虑,追随沙场。子孙后人,承先人余绪,兢兢业业,不敢怠荒。” 众人不知她有何下文,继续屏息聆听。 “然举丧事小,国体为大,虽有哀思,不可误国。我儿慕云佑临终前遗有密本要奏,奈何其兄弟二人自小便身心相系,一人染疾,另一人也多抱恙。如今佑儿已去,佐儿过度悲伤,亦染病不能起身,唯有我这副老骨头,替儿子把密本递上来了。” 密本?算无遗策的慕云氏有密本?! 真想知道是什么! 可人家都说了是密本,能当你面儿奏么?于是大臣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温帝把手一挥,老老实实地退出含元殿去了。 偌大的含元殿,立时变得落针可闻。 “朕已屏退左右,黎太君可以奏上密本了。” “没有密本。” 温帝愕然。 “太君,朕知你悲痛之极,朕亦感同身受,可……可你不能把朝臣们赶出大殿后,来与朕如此……如此戏言。”温帝一时哭笑不得。 黎太君闻言,厉声道:“老身不把他们赶出去,难道当着他们的面来和圣上说说佑儿是被谁害死的吗?” 此言一出,殿上死一般的寂静。温帝僵坐在龙椅上,头皮一阵发麻。心下暗忖,她何出此言,可是知道了什么才这样有底气的?她会知道多少?可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心中千万个念头闪过,却哪一个都猜不中,惟有强作镇静说道: “右太师......不是久病不愈才英年早逝的吗?那……黎太君说说,右太师……是被谁害死的?” 黎太君看了温帝一眼,别过头去,反问道:“听说,朱玉潇那个妖妇在回碧海的路上不见了?” 温帝眼见瞒不过,便道:“是,朕也是刚得知,使团路上遇到了伊穆兰的刺客,太子险遭毒手,银泉公主被劫,生死不明。” “被劫?怕是金蝉脱壳,遁地而逃了吧。”黎太君冷哼一声。 温帝默不作语。 这种时候,说得越少的人,越不落下风。 黎太君并不理会,继续道:“二十四年前自那妖妇嫁到我慕云家,我便觉得她心有不轨,成日心神不定的样子,必有所图。所以我日夜小心,加以防范。自前几年佑儿身体开始不济时,我疑心她在膳食中暗做手脚,便与他们同席同食,可那妖妇每每都也与佑儿吃的一样的东西,并无分别。眼见佑儿精神渐减,我看着似是中了毒症,却毫无头绪。我这做母亲的,实是夜不能眠。”一时老泪纵横,手扶着的银头杖一阵乱颤。 温帝心想,如此说来,你只是疑心,还毫无头绪,当下心定。 黎太君硬生生咽了泪水,咬牙道:“但我知道,佑儿早亡,定是那妖妇作怪。我寻思她若在府中,量她不敢怎样,佑儿若死,我必要扒了她的皮。那日听说她要随太子回碧海,我便觉得事情要不好,想要捆了她,奈何佑儿苦苦相劝,我心一软,竟放了手,以致铸成如此大恨!” 温帝心想,原来你就是来和我吐吐苦水,那也无妨,便和颜悦色地宽慰道:“太君,人死不能复生,我等还需节哀。太君有什么要求,给太师的封号或是下葬的规制,一切都可提,朕无不应允。” 太君死死盯着温帝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老身就想跟圣上讨一物事。” “何物?” “老身想要一张丹书铁券,我慕云一族日后若有变故,可保不死。” 温帝呆住了,心中飞快地盘算着。 这黎太君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嘴里骂着朱玉潇却来和我要丹书铁券。世间连傻子都知道丹书铁券是用来提防谁的,你儿子一死你就跟我来要保命符,莫非你知道这事儿也有我的份儿? 温帝依然颜色不改,问道:“老太君要此物何用?慕云氏权门高贵,自开国以来历代先帝皆恩礼有加,能有何变故?” “老身也老了,人老了就会胡思乱想,心有不安,讨张丹书铁券,我母子俩只要不出苍梧国,圣上便可保我们平安一世。”黎太君忽然一冷笑:“不过说到底也不过是讨个安心,并无它意。看在圣上的母亲庄顺璟太后和老身是亲姊妹的份上,还请圣上应准了吧。” 言下之意你给我铁券,我就老老实实在你眼皮子底下呆着,咱们一如既往相安无事。 温帝心想,看来这丹书铁券你是势在必得,连朕的生母都搬出来了。略一沉吟,道:“好,如能使太君心有所安,朕便赐这书券,明日着人送至太师府。” 黎太君站起身来略作一躬道:“如此,老身就先谢过圣上了。也不必明日,且过数月再送不迟。”转身向外走去。银头杖的敲击声,声声入耳。 温帝忽然心中一动,高声问道:“太君若只是想要丹书铁券,何须遣了众臣出殿?难道还有人敢反对不成?” 黎太君头也不回,朗声道:“世人皆知我慕云家功高赫赫,虽然佑儿之死与圣上毫无干系,只是人未入土,老身就来讨要丹书铁券,岂非使人无端猜忌,妄度圣心?数月之期也是为了圣上的名声。”转眼,已踏出殿门行远了。 这老太太来要丹书铁券,说是求自保,实是想要暗示慕云佑之死已怀疑朕有参与其中。今日此番前来,分明是对朕有警示之意,遣大臣出殿应是还不想和自己撕破脸面。 可她到底手里还握有什么?慕云佑死了还敢如此与朕叫阵,她不是只剩一个慕云佐了么?! 良久,殿上一声清脆的碎裂声,蟠龙青瓷杯连茶带水被摔得粉碎。温帝恨恨地掐住龙椅的扶手低声道:“休要以为有了丹书铁券,朕便灭不了你慕云氏!” ------------------------- 前朝后宫,阴谋阳略。 各派势力之间的矛盾初露端倪,碧海的公主们也开始粉墨登场。 第一卷《古梧生烟云》至此结束,明天开始将继续连载第二卷《寂夜暗潮生》。 神州的历史又翻过了一页。 正文 第二卷 寂夜暗潮生 第十二章 邂逅 转眼又过了三五日,秦道元丝毫不提面圣之事,只每日定时差人送来各色新鲜的瓜果糕点。听闻太子好丹青,又送了上好的金花罗纹玉版宣,配上兔肩紫毫鎏金笔、玉带云纹香兰砚和岱山桐油烟墨,凑成两大箱的文房四宝,沉甸甸地抬过来。 太子在迎宾馆早已住得有些不耐烦,偏偏又无处发作。苏晓尘见状便道:“既来之,则安之。他们不恼,我们何须自寻烦恼。不如出门散散心,见识一下太液国都的风土人情。”实则心下打定主意,想要暗访市井,看看有没有银泉公主的蛛丝马迹。 太子睨视着苏晓尘,十分嫌弃地哼了一声:“这次你又有什么好去处要带我去看?”心里却是有些期盼。 “我那日问起秦侍郎,说从这边穿过菜市大街,再向西走个两三里地,有一座奇山,名唤观音座,形似一尊观音像,山腰峭壁处有一株垂柳,像极了菩萨净瓶中的那段杨柳枝。更奇的是,在垂柳边上,还真有一道瀑布飞泻而下,如同净瓶中的甘露洒落人间,堪称一景。” 太子怔怔地听着,忽然回过神来,用手指了指窗外:“去,叫上老曹。” 不一会儿,差去成衣铺子的侍从回来了,抱了一堆寻常的衣服。太子摘了金冠,换上一方嵌珠皮缨小冠,拿上一把折扇,在衣服堆里挑了件如意格流纹水色长衫,又在腰里悬了块螭纹白玉佩,俨然一副富家公子的模样。转头再看苏晓尘,头上换了一方逍遥巾,也拿了一把折扇,不禁笑起来:“好歹也是御赐青玉冠在身的学士,怎么打扮得像个落第秀才。” 苏晓尘顽皮地眨眨眼,实是学了舅舅平日里出门的装束。 再转身一看曹将军,简直要笑喷。曹将军似乎没找到合适的尺码,一件小厮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几乎要被撑破,连肚脐都遮不住。他搔搔脑袋,又挤了挤肚子,“我这算是殿下的……侍童?” 太子捧腹道:“你这样钟馗一般的侍童,哪个敢要。” 又闹腾好了一会儿,一伙儿人终于出了门。 碧海国的国土基本都是星罗棋布的千岛万礁,就算有大片的陆地也是以洼地居多,像太液城附近这么有山有水的,实是罕有。所以光居住的百姓就有近百万,乃碧海第一大都市。 明皇建国来人口不断涌入,排得上号的大商盟,又都在太液城开了分号,所售商货汇南集北,可谓是琳琅满目,无所不有。又过数十年,伊穆兰国、苍梧国的行脚商人也都纷纷来此集散兜售本国的货物,获利颇丰。直至百年后的现在,太液城的大街上看到各色服饰风情不一的外乡人,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了。 这也给太子李重延带的这群人打了个很好的掩护。譬如曹将军这种虎背熊腰却穿着紧身露脐装的,其实并没有引起多大的骚动。倒是太子轻摇折扇,仪表堂堂,惹得扒着墙角偷看的年轻姑娘们实不在少数。太子仿佛又被春风拂了面似的心舒体畅,略略弥补了些前几日不能骑白马入城的遗憾。 所以,还真就有那么一小群姑娘尾随在他们后面扯着香巾掩面偷看不肯散去的。太子也不在意,装成不知道的样子继续晃晃悠悠招摇过市。他当然不会知道,这一小群姑娘身后还有那么两个特别“小”的姑娘。 “银姐,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苍梧太子啊?我看着没啥有趣的嘛。”一个白衫姑娘从一个菜筐里小心地探出头来。这时从她肩旁探出一个更小的脑袋,神秘兮兮地说: “是呀,就是那个太子,别看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胆子可小了。一支冷箭就能把他吓得险些尿裤子,嘿嘿。” “这么废物啊,那我们不要跟着他了,我还以为有什么好玩的呢。”白衫姑娘嘟哝了几句,刚要起身,忽然“咦”了一声:“旁边那个高个子戴逍遥巾的是谁啊?苍梧国的男子不都是矮矮小小的嘛?” “那个啊,胆子比太子大一些,脑子也好使,还知道不少咱们碧海国的事儿,我听他们叫他苏学士啥的。”银花托着腮又使劲想了想说:“噢对,叫太子扮猪!” “是太子伴读啦!嗯,这个人看上去倒有点意思,不那么讨厌。”白衫姑娘又悄声说:“银姐,你教我的空蝉术原来就是躲菜筐子里偷窥啊,也不算什么厉害本事嘛!” “啥?这可是银姐我的绝技!你要是练得像我一样炉火纯青,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啦!”银花忍不住弹了一下白衫姑娘的脑袋。 “还炉火纯青……除非把我也压成跟猴子一样小……”白衫姑娘做了个鬼脸。这时,菜筐边站着的卖菜大娘发话了: “我说两位姐儿,你们打算在我这菜筐子里呆多久啊?” 白衫姑娘顺手一个银锞子丢出去,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下。大娘一看银子立马变了脸,也压低嗓门儿说:“姑娘明儿再来啊?我给你备个大菜筐!” 这时拐角忽然有人喊:“公主!公主可找到你了!” 白衫姑娘一听,沮丧得不行,说:“唉,这空蝉术一点都不好练,这都能被发现。”刚要站起身来爬出菜筐,被银花一把按回筐里示意她别说话继续看。 只见一个宫女服饰的丫头追上一辆极不起眼的马车,车帘稍稍掀起一角,但只是露了那么一角,白衫姑娘又是一声“咦”。 “车里怎么是二姐?今天是初五,她不是该去给母亲请安的吗?” 银花悄声道:“每月初五清乐公主是会去给陛下请安,但唯有十一月的初五不去。” 果然,那丫头递上一件色彩斑斓的什么东西给了车上之人,转身便走了,大约是出宫时忘了这东西,这让宫女回宫去取。 “哦对,十一月初五,二姐是不去请安的。”白衫姑娘一拍脑袋,“虽然一直不知道为什么。” * * * * * * 清乐公主朱芷洁是个很无趣的人。 这一点大约连她自己也这么觉得。每天就是在自己的清涟宫里看看书,写写字,要不就绣点什么,再不就是发发呆,睡一会儿,反正都是不出声的事儿。不知道的人以为她喜静,贴身的宫女才知道她是怕扰了别人招人厌。 她贵为明皇的二公主,却怕扰了别人招人厌?这说出去谁信? 但她真是这么想的。 从她记事起,她就住在这清涟宫,这是离明皇的来仪宫最远的一处宫殿。父亲在她还在不会走路的时候就死了,之后母亲几乎没有来看过她,一直都是宫女和嬷嬷们带大。 小时候她也会像别的孩子一样哭闹或是发脾气,有一次闹得狠了,一个嬷嬷吼了她一句:“你这样子吵,怨不得连你娘亲都不想见你!连宫殿都选了个最远的给你。”她记住了这句话,一记就是十几年。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吵了,她怕吵到母皇。她觉得母皇不来看她一定是她太招人厌了,假如她能安静那么一点,也许……也许母皇会多来那么几次,哪怕多来一次。 慢慢的,她也怕吵到别人,宫女、嬷嬷,怕她们哪天也厌了她,留下这偌大的宫殿只她形影一人。 再后来长大了,她才知道母皇只是不喜欢她,和哭闹与否无关。因为一个老宫女某天不经意说了一句:“你和你父亲金泉驸马实在长得太像了吧。所以陛下才不想见到你吧。” 她又疑惑了,究竟父亲做了什么样的事情,让母皇如此震怒,甚至迁怒到自己。但没有任何人能给她答案。 慢慢的,她觉得大概这辈子母皇不会再回心转意了,每个月初五给母皇请安时,也永远是那么几句。 “给母皇请安,祝母皇身清体健,如意安康。” “嗯,起来吧。天冷了,你也加件衣服。”或者是“天热了,小心暑气。” 于是,就可以行礼出殿了,月复一月。 直到某年十一月的初五,明皇在“你也加件衣服”的后面忽然添了一句:“以后十一月的初五,就不用再过来了,去祭奠一下你的父亲,这是他的忌辰。”又递给她一根五彩的罗缨,便不肯再多说了。 朱芷洁无法明白自己的母亲到底在想什么?是恨父亲吗?所以也觉得像父亲的自己面目可憎。是不恨吗?所以还记得忌辰让自己去祭奠。 细细看那罗缨,锦绣的丝线已经泛黄,应该是有些年头。面儿上已被磨出光来,猜想应该是母皇时常拿在手里摩挲的缘故。 怀念?怀恨? 依然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大姐永远很忙,小时候忙着读书,忙着习武。大了忙着看奏折,忙着和大臣开会,还要忙着替母皇巡视四方,比母皇见到得还少。小妹也很忙,忙着在母皇怀里嬉戏,或是跑出宫去玩耍。 算了,自己这样一个面目可憎的人,还是不要去扰她们了。 但朱芷洁自己不知道,她恰恰拥有天底下最美丽的一张脸,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那又怎么样呢?她连自己为什么活着都不知道,还会在乎自己美不美么。 正文 第二卷 寂夜暗潮生 第十三章 毛贼 每逢十一月的初五,她便会找一辆寻常的马车,去郊外的驸马墓拜祭父亲。恰好今天出宫时,不小心将罗缨忘在宫里,便让宫女回去拿了一趟。 这根罗缨也许是父亲的旧物,细细闻来,还带着一丝母亲宫里的金缕香的香甜。她把它握在手心里,觉得这么做好像能让自己离父母近一些。 马车继续行进着,忽然朱芷洁听到前头一阵骚动,好像是马首撞到了什么人。其实是那堆跟踪太子的少女跟踪团推推搡搡,其中一个姑娘被挤得没站稳,一个趔趄惊得手中红艳艳又香喷喷的汗巾子抛了出去,一整个儿覆到马脸上。 可怜的马儿瞬间觉得眼前一片红云,满鼻子怪味儿想要打喷嚏,耳边还一堆尖叫声,简直是一场视觉嗅觉听觉刺激的盛宴,瞬间惊得向前猛踏了几步。 这一踏不打紧,整个马车几乎要被翻过来。朱芷洁坐在车里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颠得半截身子甩出车窗,手上那根罗缨脱手而飞,不偏不倚地砸到了李重延手上那把摇来晃去的折扇上。 李重延捡起罗缨转过身一看,结果看到了这辈子让他最难以忘怀的景象。 从一辆马车的车窗里,探出一个年轻姑娘的半个身子,严格说是被车窗卡住了,既出不来又回不去。那姑娘满脸红晕,虽不知是羞得还是被车窗卡得喘不上气憋得,但都不妨碍把她那张绝美无比的脸庞衬得更加娇艳欲滴。 朱芷洁那一刻几乎想死的念头都有了,这寻常马车的窗子竟然那么小,卡住了自己不说,旁人看来还以为是自己腰粗。但其实她不知道,多亏了是寻常马车,这要是换成宫里的七宝香车,那窗口的大小……怕是她整个人早和那根罗缨一起飞出去撞太子的折扇上了。她现在唯有拼命挺着腰让身子保持水平的姿势,才能让自己看起来显得不那么滑稽一点。 李重延已经看呆了,这样美艳的一张脸,这样奇异的一个姿势……他情不自禁地走上去,说出了平生第一次主动对女人搭讪的话,而这句话甚至让身边的老曹都听不下去了。 “这位姑娘,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 还有比这更老套的搭讪方式了吗?这种话连我老曹都不说的好吗? 这时候,身周一堆人呼啦地就围上来了,明显围成了两个圈,扶公主的扶公主,护太子的护太子。但这不妨碍朱芷洁和李重延在这一刻保持着四目相对,尤其是李重延说完这句话后,觉得那姑娘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嘴里嗫嚅着,好像要对自己表白什么。 李重延凑近朱芷洁的嘴边,终于听清了她憋出来的那句话: “把……把东西还给我。” 李重延才想起手上还拿着她的东西,左手刚要递过去,忽然心念一转,右手解下腰间的螭纹白玉佩,把罗缨系上去又打了个结递了过去,对着朱芷洁深情脉脉地吟了一句: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那一刻,朱芷洁也顾不得许多,只得连罗缨带玉佩一把拿了过来。这时苏晓尘已从旁边卖锅贴的人手里夺了把锅铲跑过来,对准马车的窗棂就是一撬,窗棂应声而落。 朱芷洁忽然觉得气血畅通,逃出生天似地赶紧把身子一缩,退回车里。回想到方才种种,羞得胸口乱跳,死死往下拽紧窗帘,生怕再被人看到。 这一切,都被远处菜筐里的那两个小姑娘看在眼里。清洋公主朱芷潋轻声道:“银姐,这个人不仅脑子好使,好像心肠也还不错呢。” 马车兀自去远了,李重延还怔在那里。 老曹悄悄拍了他一下,“殿下?已经走远啦。”李重延忽然幡然醒悟似地斩钉截铁道:“不行!老曹!你必须得给我打听清楚了,这是谁家的姑娘。” 旁边那卖锅贴的小哥劈手夺回自己锅铲,话里带刺儿地挖苦道:“那是咱碧海的公主,你连公主都不认识,还想高攀?” 李重延听了不怒反喜,“公主?哈哈,哈哈哈,很好!很好!” 这边的菜筐里,朱芷潋已经憋不住了,开始埋汰银花:“你说这群人有好玩的,不就是个好色之徒嘛!我还傻乎乎地跟了半天!走了走了。” 银花又神秘兮兮地说:“你看他们身后,那两个穿蓝衣服的男人。”朱芷潋一看,还真有两个蓝衣人,好像在交头接耳什么。 “要是我没猜错,刚才那太子的玉佩太招摇,他们已经被毛贼们盯上了。”银花嘿嘿嘿地笑起来。 朱芷潋一听,又来了兴趣:“毛贼!有意思。继续继续!” 两个蓝衣人一个叫王四,一个叫刘八,还真是两个毛贼。今天是来市井里看看有没有冤大头可以下手的,正好撞见了太子这几个。 紧身露脐装的侍童,尾随的少女团,一看就贵得要死的玉佩,简直想装看不见都难。 王四用胳膊肘杵了一下刘八:“遇上买卖了,怎么开张(下手)?” 刘八悄声说:“其他几个还行,那个黑毛侍童看着不好惹,我去给老大送水(报信),你跟着他们,要是有机会就往七里坡带。” “让我去想办法带人,你去老大那儿邀功?妈的,你就不该姓刘,你该跟我姓!” “再瞎哔哔,上次桃花楼跟小翠喝花酒的钱先还老子!”刘八很有杀手锏,说完就消失在市井里了 王四不言语了,暗骂刘八无耻,心下开始琢磨怎么找机会引这几个人过去。其实这事儿不难,因为对方自己找上来了。 苏晓尘一推手,问道:“这位大哥,请问观音座怎么走?” “观音座?噢,好说好说,我家就那边儿,你们跟着来就是。”王四心里乐开了花,真是全不费功夫。 李重延这一行,一共就六个人。李重延和苏晓尘是富贵出身,老曹虽是沙场老将但没走过江湖,随行两个兵士也是一样,最后还带了个胖乎乎的王公公。所以王四这么一忽悠,谁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沿途风景甚好,李重延边赏着水乡风景边哼着小曲儿,满脑子都是刚才公主的婀娜身段,心中好不得意。苏晓尘则光顾着看远处亮晶晶的太液城楼,连路都没顾得上看,还好几次险些被石头绊了脚。 等众人觉得四周人迹渐少,路不成路时,已是来到一个破烂不堪的龙王庙前。老曹有些纳闷,刚要开口问那王四,王四忽然一溜烟儿地往庙里跑,边跑边喊:“赶紧出来,我把买卖带来了!” 李重延看看苏晓尘,一头雾水地问:“咱说了要买他啥东西了么?”边儿上的王公公已经尖叫起来:“天呀!妈呀!有坏人!” 老曹一看,跳出二三十个毛贼来,这是入了贼窝了啊!瞬间用久经沙场磨炼出来的敏锐的军事直觉判断了一下。 这……怎么看都是架不住人多啊!于是当机立断,双手一伸,施展出平生最大的力气!左手夹起太子,右手夹起苏晓尘,撒开腿就往回跑!边跑边喊:“王公公,对不住!” 一口气跑出二里地,才气喘吁吁地把两人放下,看着毛贼没追来,当下松了一口气。 那俩人下了地,一起抱拳拜道:“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老曹再定睛一看那俩人,几乎没昏过去! “我说你们怎么也扮成秀才的模样出门了啊!”老曹一脸的哭腔。 两护卫对视了一眼,一脸窘相:“平日粗野惯了,想扮个书生……好……好找妹子。” 老曹顾不得埋怨,心想这再回去也还是打不过啊。立刻又用敏锐的战术直觉判断了一下,沉稳地说:“你们两个赶紧回城里找秦侍郎搬救兵,我回去跟他们拼一刻算一刻!” 两个护卫看着老曹坚毅的眼神,又一抱拳:“将军保重!”转身就跑,三人很默契地分头行动了。 老曹边走边琢磨怎么跟对方交手,一会儿忽然看到远处跑来两个书生,还以为是太子和苏晓尘,再一看,居然还是那两个护卫。三人一齐“咦”了一声。 老曹问:“怎么又回来了?” 几乎同时那两个护卫也问:“将军怎么走在我们前面了?” 三个路痴! 老曹这边正懊丧得要死,完全没注意到不远处有个菜筐,菜筐里还有两个小姑娘几乎要笑昏过去。 “哎哟,这几个糊涂蛋,笑得我都快不行了。”朱芷潋捂着肚子直笑出眼泪。银花也嘿嘿哈哈笑得停不下来,笑到一半忽然问:“你怎么把菜筐也带着来了?” “我都花了钱了啊!”朱芷潋理直气壮。 银花暗想:碧海人就是碧海人。当下也不理会这些,一个跟斗跳出筐说:“咱去看看那两个公子哥。你正好练练我教你的赶蝉术。”说完,两人几个跳跃,入了草丛没影了。 花开并蒂,各表一支。这边龙王庙前,李重延、苏晓尘和王公公早被绑了个结实。李重延嘴里被塞了个破布团,只能心中暗骂苏晓尘。为看个破瀑布,差点被射死。为看个什么观音,又被贼人绑。我发誓这辈子要是再上当跟你去看什么鬼东西,我就不姓李! 正恨恨间,为首模样的一个大汉示意把他嘴里的布团拿了,得意洋洋地说:“说吧,这位公子。打算让家里拿多少钱来赎啊。” 正文 第二卷 寂夜暗潮生 第十四章 生智 李重延又惊又怕,却还嘴硬:“贼人,你知道你绑的是谁吗?”苏晓尘一听急了,这太子爷这当口居然还要摆谱!赶紧张口说:“是啊!你们知道你们绑了谁嘛!你们绑了城东开钱庄的李员外的三公子的书童!” 为首的一听,一把拽过王四说:“你怎么带来个书童?那三公子呢?” 苏晓尘说:“三公子就是我呀!” 李重延再笨也知道这话的用意了,对苏晓尘的恨意顿时消了一半,忙低下头不吱声了。 王四忙道:“老大,别听他瞎说,给玉佩的时候我瞧见的,是个儿头矮的这个公子哥给的。” “那是我递给他的。他一个书童,身上一文钱都没有,不相信你们搜!”苏晓尘强作镇静地说。 王四不信,趁机把李重延浑身上下搜了个遍,果真是一文钱也没有。刘八忽然开口说:“别傻了,这年头越是有身份的人越是自己不带钱,都是身边儿的奴才掏钱,不信你搜那胖子。” 王公公尖着嗓子叫起来:“你才胖子!你们全家都胖子!你们要干什么?”他不介意被喊奴才,就是介意被人喊胖子。还没等搜呢,身子就开始挣扎,扭得怀里掉出两锭白花花的银子来。 首领一看,眼都直了,夸赞还是刘八的经验老道。苏晓尘急中生智,大吼一声:“你们还要不要命了!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啊,你不就是李员外的三公子嘛?” “我是伊穆兰国金刃王的侄子苏勒哈加!你们要是再敢动手,我让我舅舅派人剁了你们!不相信你们就搜搜我身上!看看能翻出什么东西。” 龙王庙远处的一个菜筐里,朱芷潋听了苏晓尘喊的话,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皱着眉头问银花:“侄子不是该叫叔叔么,他怎么叫舅舅?” 可庙里的毛贼们谁也没注意到这一茬,光注意金刃王这三个字了。因为金刃王的名头实在太响亮,早年碧海国商盟和伊穆兰国的黑市就是刃族酋长金刃王一手遮天地护着才蒸蒸日上。刃族领地本就靠南,金刃王又是三大部族中最唯利是图的酋长,所以即使是毒金之战之后,依然有不少伊穆兰的商人来太液城交易货物,其中就不乏金刃王的人。 苏晓尘这么一吼,贼首深感棘手,万一他要是跟城里的伊穆兰人有关系,那明晃晃的弯刀可惹不起。再细看苏晓尘,长得人高马大,越看越觉得和城里的伊穆兰人差不多模样,当下心里犯起了嘀咕。 王四却不信,一把扯住苏晓尘一阵乱翻,居然真的在胸前的口袋里找到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一支断箭的尾部。 刘八见了,惊叫起来:“啊,我见过这箭上的纹样!就是金刃王在城下开的兵器铺里,不少兵器上都刻着这个。” 首领一听,也有点慌,但还是不甘心,说:“无妨,我认识一个人,在伊穆兰人的商馆里当差。赵二,你且拿着这箭去商馆,问那儿一个叫郝师爷的,就问这箭是不是他们馆里的,金刃王有没有个侄子是叫苏……苏……苏什么来着?” 苏晓尘大声说:“苏拉格加!” 远处朱芷潋又皱眉了,问银花:“他刚才不是说叫苏勒哈加么?” 赵二拿着箭头转身走了,李重延和苏晓尘却暗自心中叫苦不迭,这还能不露馅儿吗?苏晓尘心想,佑伯伯说过,男儿要有担当,来看观音座是自己的主意,怎么说也不能让太子遭了劫难。于是心下一横,大声道:“不就是几个钱嘛,你们赶紧先把我的书童先放了,他口齿伶俐,回去跟我舅舅一说,保准带着钱回来。说吧,要多少。” 毛贼们本来就是为了钱,没想搞出别的事儿,一听这话觉得也在理。反正万一等赵二回来说没有什么苏不拉擦这号人,再拿这小子开刀不迟。 首领眯着眼,竖起三根手指,嘴里却说:“五…五百!” 苏晓尘问:“你这到底是三啊,还是五啊?” “是三…三加五!八百两!你让书童拿八百两银子来我就放了你!”首领坐地起价。 “行!不过八百两银子书童可搬不了,你把两人都放了,他们一起搬过来。” 首领一挥手:“把那胖子也放了!” 王公公一听放人,也不计较胖不胖的事儿了,赶紧扶起太子往外走。李重延转头看了一眼苏晓尘,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 * * * * * . 小雨过天晴,碧草怡人心。 碧海国一年四季雨水极多,就算是冬日里,也时不时会突来一场,把通往郊外的路淋得分外泥泞。 清乐公主朱芷洁坐在车里,听着马蹄声声,手里拿着那根罗缨,心下稍定。望着窗外,她想起不知从哪年起,忽然这条路就被整修一新,如今是光挞挞的青石板大路,一直通到父亲的驸马墓。 朱芷洁原以为是母皇的旨意,但细一想,母皇从不去祭奠父亲,平日连提都不许人提,修这路来做什么。可若不是母皇,修路到驸马墓的事儿谁又敢说一个字? 算了,不去想那许多了。 到了墓碑前,宫女们默默地拿出瓜果祭品摆上,跟着公主时间长了,主仆们都是一个风格,做事不紧不慢,不带声响。 朱芷洁看着墓碑上,篆着“敕封金泉驸马文骏陆公墓”十一个大字,泪水便下来了。 父亲陆文骏,是辅佐三代明皇老臣的丞相陆行远之长子。虽出身螟蛉,并非亲生,但学识出众,温润如玉,是陆行远的几个儿子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 坤平三十二年,自陆文骏得了科举殿试金科状元后,各家官宦小姐更是闻风而动,只要是门第尚可的几乎都蠢蠢欲动,纷纷出重金聘请最好的官媒。但她们很快就发现,没有一个官媒敢接手这件事,再高的酬劳也是一概被拒。 殿试结束不久,明皇赐宴瑜瑕殿,所有殿试学子皆可赴宴,金泉公主朱玉澹和银泉公主朱玉潇亦列席于明皇两侧。席间,两公主各自亲手斟了一杯酒,金泉公主的这一杯便是递给了陆文骏。 那夜酒席之后,各家的官宦小姐们都一起断了念想。 又过两个月后,金泉公主完婚了。 世间这种最优秀最完美的男人和最尊贵最美丽的女人的婚姻,就像是御赐的玉如意,永远只能摆在高台上享受赞美而无法触及。 但非凡的婚姻往往也非凡人可以肩负。 坤平三十八年十一月初五晚上,陆文骏忽然急病早逝,此时清鲛公主朱芷凌五岁,清乐公主朱芷洁才一岁多。 不过一个月,第二代明皇崩,金泉公主朱玉澹即新一代明皇位。登基时腹中已怀胎六月,便是日后的清洋公主朱芷潋。 关于驸马的死,全国上下无人敢提。碧海男子本就不多寿,鲜有活过五十的,但大多是过了四十才开始血气衰败。而驸马年纪轻轻只有三十几岁便急逝,着实令人生疑。起初坊间也有流言四起,但老丞相陆行远直言当晚就在驸马榻前,眼看着儿子闭了眼,于是关于这事的流言没多久就烟消云散了。 朱玉澹即位后,厚恤陆氏一族,封陆行远为沛国公,世袭罔替,擢次子陆文驰为户部尚书,其余子弟也皆有封赏。 之后的十几年里政事清明,风调雨顺。金泉驸马这四个字,就像一个覆满尘灰的瓷瓶被遗忘在某个角落里一样,曾经精美绝伦,如今却再无人想起。 朱芷洁焚完几张亲手抄的佛经,又拜了几拜。她看着墓碑,曾无数次想象父亲的相貌,父亲既然是陆丞相的养子,应该和陆行远长得也不像吧。听说自己是和父亲很像的,于是平日里她又会呆呆地看镜子,可怎么看都只有自己。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每逢新年或重要的祭典时,朱芷洁都很想拉住陆行远问问父亲以前的事,然而陆行远似乎看穿她的心思一样,远远看见她便避开了。 自己还真是不招人喜欢…… 朱芷洁缓缓立起身来,轻轻地抚了抚墓碑,转身回到马车上,沿着青石板的大路慢慢地走远了。 这时,才从墓边的林子里悄悄走出来一个人,一直走到墓碑前。 那人从怀里拿出一颗小小的青枣,放在朱芷洁刚才堆叠的果品上。然后也是深深一拜,没有说一句话。一袭青色斗篷的裘领掩住了脸庞,随着身躯在微微颤抖,头上的双鱼金丝冠依然流光溢彩。 不一会儿,林子里又走来一个年轻男子,衣着华贵。他走到那袭青色斗篷身边,肩并肩地站着。 “每年的今天,你来祭奠你父亲,我来祭奠我父亲。都葬在这酒堡山下,你父亲好歹碑上还有字,我父亲却躺在那边,连字都不让刻。你的皇祖母……真是心狠!”男子脸上尽是恨意。 “无垠,我知道你心里苦,我和你一样的苦。只是我们还需要忍耐,待到日后,我定会厚葬你父亲,让你宽慰些。”裘领滑落,露出清鲛公主朱芷凌泪痕未干的脸,“但现在,我们能做的还很有限。” “比如修这么一条青石路?”赵无垠望着伸向远方的大路,语气有一丝无奈,也有一丝自嘲。 “无垠……”朱芷凌眼神里有些责备,很快又用女人特有的柔软语调说:“别这样……现在还是母皇的天下,但总有一天,我会扭转这一切。” 正文 第二卷 寂夜暗潮生 第十五章 陆翁 “然后呢?变成你的天下?”赵无垠嘴角一扬,语气依然有些挑衅。 朱芷凌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但还是忍了下来。身为碧海国的长公主,又是监国,除了母皇,没有一个人需要她去忍耐。只有这个男人,她体谅他,他从小就受尽了世态炎凉,个性里有些冷傲有些刻薄都不算什么。她也有愧疚,因为他的父亲是死在朱家的手上,而她也是朱家的人。 但归根结底,她愿意忍耐他,是因为爱他。没有他的世界是一定是万念俱灰的。 “我知道你不想听这些,但我对母皇的恨意丝毫不比你恨她的少,你是知道这一点的!只是我们还需要忍耐,使团才刚到太液城。我们的计划也才刚刚开始!”朱芷凌有些焦虑地望着赵无垠,眼中没有丝毫的虚伪。 “是吗?”赵无垠还是以一丝冷笑相对,“也许你的忍耐还没结束,我就已死在你母亲手里了。”又恨恨地补了一句:“就像当年你父亲一样。” 朱芷凌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丈夫的讽刺,又或者说已经听惯了丈夫这样的口吻,神情反而变得坚定起来。 “我绝不会让她这样对你。”朱芷凌顿了顿,忽然恢复了监国公主的威严,说道:“你年内已新晋了户部侍郎,户部尚书陆文驰暂时不要再去惊了他,你在他下面且委屈一下罢。母皇已觉察到我有些急进,以她的聪明,如果我们太急于求成,定是会被怀疑的。” “可陆文驰是陆行远的儿子,不扳倒他我们怎能动摇陆行远的根本。不动陆行远怎么对付你的母皇!试问你还有多少时间可用?”赵无垠有些急了。 “陆行远不能动!他是我父亲的父亲!”朱芷凌忽然浑身一股盛气。站在边上的赵无垠直被逼得退了一步,但嘴上依然不饶地小声地哼了一声:“又不是亲生的……” “那也不可以!你记住!唯有此事你不准擅作主张!”朱芷凌的身上已是完全一副临战状态。说完她忽然觉得不该把谈话的氛围搞得如此僵冷,竭力柔声道:“其实他都已经八十二了,再过几年都不需要我们再操心什么了的。你又何必……” “说起来,为什么这老头能活那么久?我们碧海国人哪有这么高寿的男人。”赵无垠也不想迎面碰撞妻子的锋芒,把脸别了过去,顺势转了话题。 朱芷凌低声道:“这也难怪你不知道,以前皇祖母就不让议论这事儿,所以只有我们朱家知道。他能活那么久,是因为他本就不是我碧海国人。” “那是哪里人?” “伊穆兰人。” * * * * * * . 涌金门外,一辆八骏宝车缓缓驶来。牵引的八匹白马无一丝杂毛,四蹄稳健,踏在雨后洗刷过的宫门大道上,显得额外英武。再看那车身,通体的香樟木,刻尽“天官赐福”“魁星点斗”“五蝠捧寿”“鲤跃龙门”之类吉祥纹样。车顶上以黑玉为底,玳瑁珠贝为缀,镶出紫微垣华盖十六星的星象,披光戴耀,夺人眼目。车门侧悬着一块牌子,上书“沛国公府”。 所有人都知道沛国公府多有钱。 所有人都不知道沛国公府多有钱。 侍奉三代明皇,获封土地矿藏无数,次子又是现任的户部尚书,碧海国八大商盟,其他几个儿子手中握着的就有三个,他家没钱,谁家有钱? 可沛国公自仕官以来是立了誓言的:“我陆行远此生不取一分俸禄,家中所有财物,日后若国有所需,可全数尽捐,一文不留。”此言一出,举国震动。 别看人家有钱,可人家看得很淡,是随时随地愿意全拿出来,这份意气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而且也不是嘴上说说只摆个姿态。当年毒金之战,为筑起金墙时,陆行远真的就把家里能卖的能值点钱的东西全换成金子拿出来了。所以陆氏虽富却不遭人嫉恨,虽贵却不落人话柄。 马车一路驶到涌金门前,看门将士打开了非皇族不得入的大门,请车入内。陆行远却手一挥,示意随从停了车,然后把所有随从全部留在门外,踏着方步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不是皇族而能入涌金门的只有他一人,念他年迈可乘车而入的是明皇的恩典,也成了他唯一不遵从的一道旨意。 来仪宫鼎香殿。 尚未入殿,金缕香已飘然而至。 陆行远止了步,问殿外的宫女:“今日焚香似乎比往日多些。”宫女悄声道:“陛下今日心郁,命人多投了三分。” 陆行远“哦”了一声,心中大约有了分寸。 朱玉澹靠在美人榻上合着眼,但任是陆行远放轻脚步,她还是听到了。她轻轻地挥了一下手,宫女们会意,有条不紊地退了出去,掩上殿门。 “阿翁,坐吧。” 陆行远有很多头衔,三代老臣、当朝丞相、沛国公、瑜瑕殿大学士,任何一个都足以成为一个人一生的终生成就。但他没有一个是在乎的。唯有这一声阿翁,直击内心。 “陛下今日叫老臣来是?”陆行远在榻前下首的一张太师椅上坐定。 “近日凌儿办了一些事,一件是和温帝李厚琮合手把她姨母送回来的事。一件是弹劾户部侍郎顾吾同渎职后,把清鲛驸马赵无垠补了缺。还有一件是南华岛开采新矿的事。” 陆行远一听,都是朝堂之事,有些奇怪。若是朝堂之事,何须叫他入涌金门来。 “陛下是觉得清鲛公主有什么地方办得不妥么?”陆行远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三件事都办得滴水不漏,章法有度,”朱玉澹紧锁眉头,玉手轻轻地扣着榻沿,一下又一下。 “但搁在一起,总让朕感觉凌儿急促了些。我也当面问过她,她似有焦虑,又不肯说。” 陆行远不言语了。他侍奉三代明皇,知道朱家最厉害的便是观心之术。当年的开国明皇朱兰淳善察颜色,能度人心,年纪轻轻就掌得一方商盟,做得一手的好买卖,全凭自己领悟出来的识人断面的本事。建国后国强民富,并非只是明皇有治国之才,更多的是识得贤臣良臣。自己能被历代明皇如此看重,也是因为一心奉公,用观心之术亦看不到自己一丝杂念。所以如今明皇朱玉澹忽然这么提起来,那么清鲛公主就一定是有些隐情的。 “孩子年轻,急躁也许是有的。不过陛下既然担心,老臣就略盯着一些。不知陛下觉得从哪里入手较为稳妥?” “户部尚书是你儿子陆文驰,清鲛驸马赵无垠近日才新补了侍郎位,一举一动你儿子瞧得最清楚,便让他留点心吧。只盯着便是,莫要惊了他。”明皇显然心中早有主意。 “陛下还是觉得赵无垠那孩子不好?”陆行远试探地问了一句。 “当初固然是先皇杀了他父亲,也是他父亲几十年前任户部尚书时偷天换日,贪污国库,咎由自取。赵无垠人虽有才,但对此事终有执念。”明皇越发眉头紧锁。 “可驸马与公主已成婚两年,又两情相悦,现下若要再做什么只怕投鼠忌器。”陆行远是看着朱芷凌长大的,朱芷凌对赵无垠的心意他一目了然。 明皇沉默了。 陆行远说的没有错,这确实不是一时间就能解开的难题,所以暂时也只能是盯着了,何况现在赵无垠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用人不可诛心。 朝堂之事说完了,陆行远能觉得明皇并不想让他退下,他就默默地坐着,等候明皇开口。 许久,明皇才低低地唤了一声:“阿翁。” 陆行远忙应道:“我在。” “朕近日里尤其思念他,朕总觉得……朕当初是不是应该……”朱玉澹的声音越来越轻。 “陛下……陛下又说这些不该说的话了。”陆行远的语气变得有些严厉起来,口吻倒更像一个父亲。 “可是……如果朕当初……” “陛下!臣说了很多次了,没有什么应该与不应该。陛下只是遵从了先皇的旨意,何况鸩酒是臣亲手端给他看着他喝下的!他要怨也不会怨陛下,只会怨臣这个当父亲的!”陆行远忽然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声音有些颤抖却又无比坚定。 “可终究是因为朕才杀了他啊!” 朱玉澹的一声嘶喊,响彻了整个宫殿,好像一层黑色的面纱忽然被揭开,露出一张骇人的扭曲脸孔一样。朱玉澹伏倒在榻上,发泄般地抓着软榻上的织锦缎面,泪水一滴滴地渗了进去。 “我那么喜欢他,却眼睁睁看着他死,看着他的血从嘴里,鼻子里流出来,却还在努力宽慰我,对我笑着。后来,他的眼睛也开始流血,他发现慢慢看不到我了,还叫着我的名字。多少个晚上,我只要一闭上眼睛,看到的就是他脸上的血,满身的血啊……”朱玉澹方寸大乱,已是泣不成声,头上的松绿玉簪不知何时跌落在地上,断成了两截,一头乌黑的头发散乱在身周。 正文 第二卷 寂夜暗潮生 第十六章 脱身 陆行远上前颤巍巍地跪下身子,也不禁泪眼婆娑。 “澹儿,你和骏儿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虽然起初不知,但从你母亲在瑜瑕殿赐宴那晚,让你把酒递给骏儿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会是怎样的结果。这就是命运,碧海之君所需要背负的命运,每一代明皇都是这样过来的,没有人能例外。你和潇儿不也是很早就没了父亲吗?” “阿翁……你恨我母亲吗?”朱玉澹慢慢抬起头,看着陆行远的眼睛。 陆行远苦笑了一下,“陛下,臣不过是伊穆兰刃族的逃奴出身,当初父母南逃,无意入了南境。父母不识水性,误入深潭,唯有将我使劲推上岸边,我懵懵懂懂四处乱走,被先代明皇陛下巡视时的车驾撞见,得以收留,这才捡了性命。若没有先皇陛下,何来如今的这把老骨头。怎敢言恨?” 陆行远慢慢拿出一方手帕,不管自己老泪纵横,却轻轻地擦着朱玉澹的脸庞上的泪痕。 “所以臣立誓不取一分俸禄,但凡碧海有用,臣必倾所有!”陆行远在如磐石一般坚定的诺言后面,缓缓地加了一句:“也包括骏儿。” 朱玉澹止住了哭泣,她看着陆行远沧桑的脸,觉得此刻已不需要什么观心之术了。想起母亲曾说过:观心之术,可分三等。以目观心是下等,以耳观心是中等,以心观心方是上等。观心之术只对心有执念之人有用,若是心如明镜,此术无用。 陆行远便是那种心如明镜的人。 他缓缓站起来,出神地望着殿中巨大的香炉,好像在回忆昨日一般:“臣当时年轻,先皇陛下还为臣指了婚,只是总不得子嗣。臣以为是自己命太硬克死了父母,天要罚我才有此结果。哪知某日去霖州办差,途经一山脚,竟然看到一个弃婴,臣想起自己的身世,哪有不救之理,便带回家中。想来膝下无子,如今上天赐我一个也是恩情,于是尽心养育。说来也怪,自从骏儿进了门,内人就有了身孕,接连生了四个儿子。连内人都说这是福报,对骏儿也是视如己出。” 说完,回过头来,对榻上的朱玉澹温言:“臣想说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旦夕祸福,不可强求。所以还望陛下不要执念太深,免得又起因果事端。” 朱玉澹点了点头,用从小就说惯的语气对陆行远笑了笑:“阿翁说得是,澹儿记下了。” 陆行远慈爱地抚了抚朱玉澹的手,起身退了出去,又轻轻地掩上了殿门。 金缕香依然丝丝缕缕地萦绕着大殿。 逝者是生者永远的痛,朱玉澹每每看到朱芷洁的脸,都会想起那一夜的事情。看到她的小脸一哭,自己便会心如刀绞,是自己夺走了女儿的父亲。看到她的小脸微笑,自己又会不敢直视,好像笑着笑着,那眼中就要流出血来。 无数次在夜梦中,朱芷洁的脸和陆文骏的脸重合在一起,用哭声和微笑把她惊醒,让她彻夜不眠。她觉得真的无法再靠近这个孩子,她只能把孩子放到远远看不到的地方去。 清涟宫,离自己的来仪宫那么远,也许那孩子在那里会很孤独吧。对了,文骏还留下了一根贴身的罗缨,还是送给她吧……算是一点小小的补偿。 原谅朕。 * * * * * * . 一场急雨,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事情会发生。比如太子李重延和胖胖的王公公刚跑到半路就被浇了个透。赵二拿着根破箭头才到坡下也成了落汤鸡。在千万个忘了带伞而被浑身淋透的人里,有两个小姑娘很幸运地成了例外。 因为那个菜筐还挺挡雨的。 银花打了个哈欠,觉得有些无聊。她摸了摸身上,从怀里掏出一包桃脯,递给朱芷潋。两人吧唧吧唧开始边吃边聊天。 苏晓尘还被绑在龙王庙里,面对二三十个毛贼围了他一圈,他觉得自己几乎可以放弃希望了。不管佑伯伯教过他多少计策,秀才遇上贼,那也是没辙。要是自己平时也学点武艺就好了,这一路上怎么就没跟老曹学两手呢。 算了,说起老曹就是一肚子气! 朱芷潋吃着桃脯,看着苏晓尘的背影说: “银姐,那个贼人的头儿在说谎,估计他拿到钱也不会放人,还会再讹他钱。” “你咋知道?”银花从怀里又掏出一包杏条递给身旁的朱芷潋,朱芷潋则默契地把桃脯换给她。 “笑话,我朱家的观心术岂是浪得虚名,母亲教我的那些我都学了七八成了,方才我一看那贼脸就知道他没安好心。”朱芷潋脸上颇为得意。 “是嘛,那你咋就看不出那个苏……苏个拉擦说的也是假话呢?”银花一挑眉毛,明显是平时抬杠抬惯了的。 “我……我学的是观心术!又不是观臀术!他就那么一直用屁股对着我坐到现在,我能观到个啥?!”朱芷潋很不服气。刚说完,又生出一丝担心来。 “银姐,既然他说的是假话,那等下毛贼回来咋办?要不要现在去救他?” 银花“噗”地朝筐外吐出半颗桃核,嘴里正含糊不清,摇了摇脑袋,意思是不用不用。她摸摸怀里又掏出一包东西递过去,朱芷潋接来一看,问:“这是什么啊?” “拿错了,这是火药,不好意思。”银花赶紧收了回去,又换了一包梅干出来。 “那你说不救他他怎么脱身啊?我看他人还挺好的。”朱芷潋本能地有些焦虑起来。 “哎呀,银姐在这儿呢,你急个啥?这群毛贼再翻一倍我也能救他出来,你看着就行。” “喔……”朱芷潋想想也是,银花是谁啊,那可是大姐的左膀右臂,交给她的差事还从没有办砸过的,毛贼能算个啥?当下心宽,也是半颗桃核“噗”地吐出筐外,往嘴里填了片梅肉。 等到筐外已经是一地的桃核瓜子壳的时候,赵二回来了。 赵二一看见头儿还捆着苏晓尘,老远路就一脸惊恐地喊:“头儿!咱摊上大事儿了!真是摊上大事儿了!” 头儿见赵二这模样,心里开始发憷,问:“咋了?金刃王还真有这么个侄子啊?” 赵二喘着气说:“我跑到城里伊穆兰人开的兵器铺里,找到那个郝师爷,把箭头给他看了看。他看了也没说话,叫我先等着,自己就上楼去了。给我口水……” 咕嘟咕嘟喝完,赵二的口齿利索了些。 “没过一会儿,从楼上呼喇就下来十几个伊穆兰人。个个手里都拿着弯刀围着我,把我给吓得……噢,对!我还瞧见他们的刀柄上也都跟那箭头上一样的纹样。” 头儿听得眼睛一瞪,说:“郝师爷有那么大排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个账房先生,有这么厉害?” 赵二脸皱得跟苦菊似的,摆摆手:“郝师爷就是个账房先生,厉害的是他叫来的主子,商馆的莫大虬!” 莫大虬! 太液城中谁能不知他的名字?金刃王在碧海国的生意全都是交给他一手打点。其实他的真名谁也不清楚,伊穆兰人那曲里拐弯的名字也不好记。莫大虬是因为据说姓莫,又长了一脸的虬须,才得了这个名字。 莫大虬除了财大气粗生意广,手下还有一支金刀卫队,虽然只有区区百人,但个个长得凶神恶煞,在普遍身材不高又阴盛阳衰的碧海国,简直就是吓唬半夜不睡觉的小孩子的最佳题材。 好在莫大虬也知道和气生财的道理,所以这金刀卫队平时极少露面,也从不扰民,毕竟是碧海国的地盘,这一点莫大虬心里还是很有数的。 赵二又喝了口水,继续说道:“莫大虬见了我就笑,他这一笑我更害怕……他问我是不是拿了他家的小主人。我说,是是是,哦不不不,不是不是不是。是偶遇到苏公子,大家坐着拉拉家常,我们头儿不太信,就让我来问问。” 头儿瞬间觉得赵二的口才和脑子都棒极了,感激地问:“然后呢?” “然后他就拿出一百两银子给我,说,今儿我不打你,回去给你们哥几个带个话。我们家小主人到这儿人生地不熟,我这儿生意忙,难免有照看不到的时候。你们对这儿的地盘熟,以后多帮衬着点,要是他有用得着你们的地方,你们给我走点儿心,我莫大虬亏不了你们。听明白了么?我忙说没问题没问题,包在小的身上。然后他就放我回来了。这不,银子在这儿呢。” 说完掏出十锭白花花银子,果然是百两之数。 远处的朱芷潋又皱起两道小眉毛说:“那赵二又撒谎,准是收了莫大虬二百两却只拿出一半来。” 头儿见了银子,心下又喜又怕,忽然瞥见苏晓尘还绑在地上,赶紧亲自给他来松绑。边解边说:“小的眼浊,公子勿怪。以后若有差遣,只管来金带巷一家卖豆腐的店里找我。今日就此别过,我们先走了啊。”说完赶紧揣起银子给小弟们使了个眼色,瞬间跑了个精光。留下龙王庙里瞠目结舌的苏晓尘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银姐,金刃王真有个侄子叫苏勒哈加啊?”朱芷潋不禁惊呼道。银花笑眯眯地夸赞道:“公主你真聪明!” 正文 第二卷 寂夜暗潮生 第十七章 瞎子 太子身边的王公公看起来那么胖,其实是有理由的。 除了出门要给太子带银子,还要带替换的香囊、汗巾、袜子。还有没染色的纯棉手帕,在太子偷偷溜到外面酒楼吃饭时擦拭一下碗盏。还有苍梧国特产的橘木牙签,枝细签柔,自带清香,不易伤到牙龈。还有信笺纸和一小段墨炭笔,可以随时记录太子诗兴大发时的佳作。也有火引,经常刚记录完太子就说写得不好的时候立刻烧掉,以免扫兴。所以王公公的身上光口袋就缝了有几十个,堪称百宝衫! 这就已经比太子小的时候少带很多东西了。以前在宫里的时候最多带过十几个花色不同的拨浪鼓,或者身后背了十几把木制的刀剑矛戟,把自己插得跟个刺猬似的。如今这些东西都被王公公小心地存放在宫里的库房中,满满皆是回忆。 因而王公公对太子来说,真就像是聚宝盆一样的存在。当然,他确实有点能吃,太子吃剩的东西他会照单全收,但他一直认为这只是自己肥胖的最不起眼的一个原因。 李重延平时也是习惯把手一伸,都不用说要什么,王公公就会递上来。 可今天伸手也没用,因为王公公根本没带伞。 “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啊!老奴也想不到这碧海国还真能冬天下场雷阵雨啊……”王公公还能引经据典。 关键是肚子饿了,却又没了银子。 没钱怎么办!跟谁借点儿?李重延眼见青石板的大路上愣是一个路人都没有,不禁抱怨道:“这什么鬼地方!路修得这样好,却一个行人都没。” 他还真说对了,这就是个鬼地方。 酒堡山脚下是太液城风水师们最推崇的风水宝地,达官贵人们最爱把自己埋在这儿了。若去墓地走一圈,他准会发现埋着的不是什么国公的儿子就是什么将军的爱妾,所有墓碑上的字儿都能延绵出好几代的公侯将相来。平常百姓谁上这儿来啊。 所以等了半天,不识路的这俩人好容易才等来了一辆马车,心下颇喜。 等等,这马车好像很眼熟。难道碧海国的马车都是一个工坊批量产的么?嗯……这个车窗也有点眼熟…… 李重延忽然看见耷拉在那儿的半截窗棂,发现这不就是那个“玉佩结罗缨”的马车吗? 有缘千里来相会啊。他赶紧冲上去,倒也没忘了礼数。先做了一揖,然后说:“公主有礼了!” 朱芷洁在车中一听,真是冤家,怎么又遇上这家伙!是来取笑自己的么?但毕竟没有得罪自己,好歹还是他的人拿煎锅贴的锅铲帮自己解了围,总不好不吱声吧?于是隔着窗帘问道: “公……公子何事?” 太子一听车里应声而答,心想果然还没忘了我,于是对着心仪的女人说出了生平最掉价的一句话。 “公主,可否……可否将我的玉佩还给我。” 好歹玉佩还值些钱吧!还能换点吃的吧!眼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朱芷洁一听有些懵……这,这公子也太……不过确实是他的东西,还他也是应该。当下解下罗缨,打算递出去。结果刚撩起窗帘,一见到李重延的样子,愣住了。这和刚才领着少女团在街头风头十足的公子完全判若两人嘛。 镶珠的小皮冠也歪了,折扇也没了,水色的长衫彻底被雨淋成了名副其实的水衫,腰下的部分快揉成了破抹布,一脸的狼藉。 “公子这是……” “唉,想去看什么观音座,结果撞上了贼人,总算死里逃生逃到这儿,还好遇上了公主。”李重延都已经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太子了,这一刻他也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哈哈哈哈……”朱芷洁一开始还努力掩着嘴,到后来实在忍不住,干脆笑出声来。她乐的不只是看到这公子的滑稽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下两相扯平,自己没什么好尴尬了,心中一阵轻松。旁边的侍女都看呆了,伺候公主那么久,从没见她这样笑过。 朱芷洁忽然也觉得自己笑得有些不厚道,忙正了颜色,将玉佩递了出去,又吩咐道:“小蝶,拿二十两银子给这位公子。马夫,把马套解下来,分一匹马给他,这儿离城里还有些路。” 李重延一听给了银子又给马,一时帝王家的气势又出来了。忙摆摆手说:“银子和马我先借去,玉佩你收着!哪有送出去的东西还讨回来的!” 朱芷洁一听,刚刚笑完又忍不住要捂肚子,看看李重延一脸的认真,也就把玉佩收了回去,掩嘴笑道:“那公子保重。沿着大路一直向东便是城里,莫要再撞上贼人了。”说完,便坐着马车走远了。 李重延接过银子,刚想顺手丢给王公公,想了想,还是揣进了自己怀里。 . 这边龙王庙前,苏晓尘拍拍屁股站起身,满头雾水地深吸了一口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金刃王的侄子真的叫苏勒……不不不,苏晓尘使劲晃了晃脑袋,暗想说谎真不是好事,说得久了连自己都信了。又转念想想刚才那帮毛贼,这种鬼话还真有人信啊?是傻子吧? 七里坡下,朱芷潋忽然打了个喷嚏,嘟哝道:“不知道谁在骂我……对了,银姐,怎么说走就走那么急啊,我还想逗逗金刃王的侄子呢。” 银花打了个哈欠说:“公主啊,银姐我可是晚上还有活儿要干的人呐,不赶紧回去睡一觉,没力气出工啊。听话,姐赶紧把你送回城,今天都陪你一天了,下次再陪你玩哈。” 朱芷潋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怎么觉得是我在陪你呢……” 银花假装没听见。 这边苏晓尘看看天色已是下午了,肚中辘辘作响,却全然顾不上,心中打算赶紧先回迎宾馆看看太子是不是安全到了。 走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瞧见一条大路,喜孜孜地觉得这应该不会错了。没走几步,看见大路中央有个老瞎子摆了个摊,旁边插着一幡,上书“一阴一阳之谓道,乐天知命故不忧”,似是一个算命先生。 苏晓尘瞧着就觉得古怪,这大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谁会在这儿摆摊儿。真是眼瞎看不见?算了,懒得理会,赶紧回城是正经。反正是瞎子,我就蹑手蹑脚从他身边绕过去。 刚走几步,那瞎子算命先生忽然高声道:“王母请我去赴宴,我却待此与君见,小哥,来一卦不?不准不要钱。”苏晓尘一听,觉得好笑,说,原来你不瞎啊,还能看见我。 老瞎子嘿嘿一笑,我耳朵灵。 “我没什么可算的,我急着回城呢。”苏晓尘不想纠缠。 “客官可是在找人?”瞎子又是嘿嘿一笑。 嗯?这假瞎子有些门道。苏晓尘刚停住脚步,忽然恍悟,说我找人,说的是找谁?找太子,找老曹,找银泉公主,都是要找的人,他哪里知道我在找谁,一准是看我神色匆忙,才故弄玄虚。当下童心一动,决定逗逗他。 “可我没钱。”苏晓尘摆出一副无赖的口吻,幸灾乐祸地看着瞎子先生怎么回应。 “无钱我也可以算。” “可你说了不准不要钱,你不要我的钱,岂不是卦要不准了?” “这也简单,我只往反了说,你往正了听,这样一来,听着不准的卦,我不收钱也行。” 苏晓尘一听,觉得这倒有意思。顺口说:“那你算算我今天穿的衣衫是白的还是绿的。” “小哥这就不厚道了,我若说对了,你就会说我不瞎,是个骗子。我若说错了,你就会我说不准,还是个骗子。是不是?”瞎子先生嘻嘻一笑。 苏晓尘心下一凛,咦,这瞎子果然聪明。细细上下重新打量了一番,叹了口气说:“说吧,你我素不相识,专门在这儿等我做什么?” 瞎子问:“何出此言,我在这里摆摊,不过是和小哥有缘。想给小哥算上一卦。” 苏晓尘走近瞎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先生,这雨过天晴才一会儿,你就衣衫不沾一滴水地在这儿摆摊儿,这算命幡上也是一点雨水都没有,但墨迹尚潮,也是刚写的吧?不是等我却是等谁啊?” 瞎子先生的心里也是一凛,暗想:“这小子果然天资聪颖,不错不错。”当下又是嘿嘿一笑说:“小哥好眼力,我是见小哥人生地不熟,想给指条回城的路,并无恶意。” 苏晓尘心想,这想给人指路的方式也够奇特的,而且他怎知我要回城不识路?也罢,就听他说说看。也一抱拳,说:“请指教。” 瞎子指着右边的一条岔路说:“沿着这条岔路走上三里地,有个湖,向东绕半圈,就是西霖门,一进门就离迎宾馆不远了。我与公子有缘,日后定会再相见。”说完,摊子旗幡都不要,扬长而去了。 苏晓尘心下狐疑,这到底是什么人,连我住迎宾馆都知道,当下也没力气细想,赶紧沿着岔路走了。 那算命先生笃悠悠地往前走了一会儿,迎面跑来个黑毛侍童和两个精壮的秀才,看见自己就问:“敢问先生,迎宾馆怎么走啊。” 算命先生一皱眉,破口大骂:“你瞎啊?没看见我是瞎子啊?找瞎子问路?” 老曹刚要发作,一想也是,跟瞎子问什么路啊,便转头又走了。 正文 第二卷 寂夜暗潮生 第十八章 无悔 涌金门外,朱芷凌站在城墙上看着天上银盘如水。这地方是个城墙的一个死角,她有时在殿内处理政务倦了,就会来这里站一会儿歇一歇。值哨的士兵也会很识趣地退开。 温帝、姨母、母皇、陆行远、慕云佑、莫大虬……每一个人都让她费劲心思,每一步棋都走得如履薄冰。在这盘棋里,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是棋手,别的人都是棋子。但最终,整盘棋的胜者只能有一个,即使撑到最后才输掉,也只是胜者踏往顶峰的垫脚石,和早早被摘出棋盘的那些残兵败卒没有区别。 我朱芷凌绝不会是那块垫脚石! 忽然身子一阵暖意,青色斗篷被轻轻地覆在了肩上。耳边传来赵无垠低沉的声音:“我在殿里没寻着你,猜你大约是在这里。外头风大,出来怎么也不披上一件。看你眼神这么吓人,又在想来仪宫的事儿?” 朱芷凌报以温婉的一笑,眼中的战意瞬间散去。 只有和这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她才可以感到完全的放松。倚靠在他的怀里,让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得到舒张。 “无垠……我这样靠着你,重不重?” “重”,赵无垠伸出双臂环抱住妻子,在寒夜里呼出一口白气,“重又如何,你靠着便是。” “无垠……” 丈夫的话就像一把熨斗,将公主之前紧锁的眉头彻底拓平。赵无垠从不阿谀奉承妻子。她是公主,但他们首先是夫妻,就要有夫妻的相处之道。 朱芷凌从出生的那天起就是光环遍身,她什么都不缺,也注定会成为九五之尊,世界一切的谄媚在这个理由之下都变得顺理成章。 小时候在太学府和那群王公贵族的子弟们一同读书的时候就是这样。所有人都避让她,讨好她,不敢与她争锋,连学士们对她的赞美之词也是不绝于口。他们脸上洋溢的笑容都显得那么真诚,那么自然。 当然,这一切其实并不难做到,因为朱芷凌确实聪慧过人,而且还十分刻苦。在她眼中,自己是皇者,就应当胜过所有人,她从来就没有输的习惯。 直到十四岁那一年,太学府进来了一个干干瘦瘦的少年。 少年姓林,叫林无垠。朱芷凌见他平日里总是一人独坐,也不说话,便打趣他:“林无垠,这个名字……你家里是有很多树吗?” “按你这么说,我若是姓金,那就家里该很有钱咯?” 朱芷凌第一次听身周的人用“你”来直呼自己,不禁瞪大眼睛。如此自以为是……这小子是很有才吗?然而瑜瑕殿的学士们和先生们出的考题也没见他答得有多好,至少没胜过自己。 “小小年纪,倒有脾气,”朱芷凌哼了一声:“你很有才么?今日堂上讲义对答,可胜得过我?” “胜不过。”林无垠十分干脆地回答道。 朱芷凌十分得意,但林无垠的下一句话噎得她死死的。 “你学富五车,与我何干?” 与你何干……朱芷凌好像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个世上的事,不就是我胜过你,你胜过我吗?你若输了,你就应该服我拜我尊我。所有人都是这样低伏在我身前,你怎么就能是个例外? 林无垠不搭理她,事实上他谁都不搭理,只管念自己的书。 “那你念书是为了什么呢?”朱芷凌实在忍不住,问了他一句。 “我要做户部尚书。” 奇了,要做尚书,还有明确目标得是户部。这人是得有多爱和钱打交道。这么有一聊没一聊的,两人话渐渐多了起来。林无垠并不会去讨好她说些温言软语,朱芷凌也发现自己也不用再端着公主的架子,比起和常人说话,和林无垠在一起更自在。 有时朱芷凌会背靠在林无垠的身上,然后问,重不重。 “重!”林无垠会使劲撑住,那瘦瘦小小还未长开的身躯确实很是吃力,而朱芷凌已是少女的身材,比他还高一点点。 慢慢的,朱芷凌知道他父亲早亡,之前是寄养在舅舅霖州知府林乾墨的家里。近年林乾墨调职太液国都任了太常寺卿,举家迁回,才有了林无垠入太学府之事。 “原来你也没了父亲。”朱芷凌怜意顿生,怜得是他,也是自己。 五岁之前她也是有父亲疼爱的掌上明珠,母亲那时是监国公主,每日政务繁忙,都是父亲形影不离地带着她。父亲是殿试状元,在她出生后,便辞任一切官职,只在宫里陪她。说是女儿大了便不需要父亲了,趁幼时多陪伴几年,莫要留了憾事。 然而所有的幸福都在五岁那年戛然而止。 “你可比我好多了,我是遗腹子。”不知道为什么,林无垠每次提到父亲时,看朱芷凌的眼神总是有点点恨意。 朱芷凌不是很明白,观心之术她学过,所以她能感受到,但原因不知。 “我一直觉得,我父亲是最有才最正直的人!”林无垠眼中几丝向往,又有几丝悲凉。其实他连见都没见过,只能是听母亲说起罢了。 朱芷凌听他赞美自己父亲最如何如何,并不想去反驳他,只是甜甜一笑,点点头。 他说最,就是最。 他心喜,我便好。 六年后,朱芷凌刚册封为监国公主,凡事都跟在明皇身后见习。御前殿试那一天,朱芷凌也跟着坐在瑜瑕殿上,看着殿下坐着几十人,林无垠赫然在列。 还是那么瘦……朱芷凌从上面看得真切,心有悯意。 御前殿试是明皇亲自阅卷,所有考卷皆藏头掩尾,不知名氏,绝无徇私。朱芷凌侧身奉茶到母皇身边,眼见朱批飞舞:“言无饰,策有度,可用。”下方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体。 十日后金榜昭告天下,明皇按例赐宴瑜瑕殿。朱芷凌之前就打听到了林无垠位列探花,心中欢喜,早早盛装列席于殿上右侧。 她第一次戴上了母皇亲赐的双鱼金丝冠,穿了一身朱色锦袍,上绣白鹤迎松万霞图,又点了朱唇,施了珠粉,看得殿下学子纷纷仰首,暗叹不已。而她,只看着殿下的林无垠。 宴起,先是以沛国公陆行远为首的老臣恭贺明皇喜得人才,然后是明皇分赐三甲进士簪花和文房四宝。朱芷凌好容易等到状元和榜眼都领花谢恩,轮到林无垠了,听得公公一声喊: “赐花,一甲进士探花,林无垠。” 林无垠不紧不慢地走到明皇阶下,庄重无比地叩拜在地上,高声道: “罪臣之子赵无垠拜见陛下!” 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整个瑜瑕殿瞬间如结成了冰一般,朱芷凌甚至能感到自己的血液在慢慢凝固,浑身颤抖得连自己的呼吸都感受不到。 赵无垠?罪臣之子?你这忽然是想做什么?! 这里是瑜瑕殿,是母皇的御阶之前,你疯了吗? 殿上所有的人都和朱芷凌的表情一样,惊恐、疑惑、慌张的情绪,瞬间变成了窃窃私语在大殿上地萦绕着。 明皇朱玉澹依然保持了那一份云巅之上的威严,缓缓地开口说: “你-说-你-是-谁?” 也许这是母皇赐予的改口的机会,这是金榜赐宴,是举国欢庆的大典,即使是母皇也不惜仁慈一下可以假装未曾听见刚才的话,以免坏了这气氛。 只要重新再说一遍,你是林无垠! 朱芷凌的心已经提到了咽喉,金冠上的金丝颤做一团。 “罪臣,前户部尚书赵钰之子,赵无垠,参见陛下!” 口齿清晰,辩无可辩。 “赵…钰,原来你是他的儿子。”明皇慢慢站起身来,群臣一见,立时皆跪下了。 赵钰的旧案是先皇亲断,今日重提,纵使口称罪臣,但语气中的恨意谁都听得清清楚楚,这就是借赐宴之机公开喊冤,根本不需要明皇用观心之术再去揣摩什么。而且之前分明是用林无垠的名字答了殿试,如今公然改姓,无礼之极,罪无可赦。 此时,朱芷凌不用抬头都能感觉到,母皇的愤怒就像一只踏着云烟的狻猊兽,绕着大殿的盘龙柱把皇家的威严洒落到每一个角落。 朱芷凌看着殿下跪得直直的林无垠,高高瘦瘦的身躯,却一丝恐惧都没有,神色坦然。 忽然间,她不再颤抖。 这些年对他同为丧父人的怜意、数年同窗的情意、还有如云山雾罩般暧昧不清的爱意,在这一刻有如一根根的丝线交织到一起,结成一条坚韧的罗缨。 她平静地倒了一杯酒,绕过跪了一地的人群,在明皇的注视下,走到他旁边,慢慢扶起了他。她看着他的双眸,盈盈一笑,清声道: “贺,探花赵无垠,金榜题名。” 然后把酒杯奉上,转过身肩并肩地和他站在一起,眼中的泪水喜悦而坚定。她镇静地看着远处高高在上面如寒铁的母亲,没有一丝犹豫。 此生愿,与君长伴。此情长,莫失莫忘。 朱芷凌的命运,也许在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正文 第二卷 寂夜暗潮生 第十九章 双泉 银花看着月亮,靠着宫墙,嘴里噼里啪啦的瓜子壳像蝴蝶一样飞舞出来,一直等到一整包瓜子都吃完了,自言自语道:“嗯,差不多到时候了。”把身子一扭,缩成一个小小的黑影瞬间就飞上了墙边,也不知手上用了什么东西,每在银色的墙面上攀一下,身子就往上飞一截,没几下就已经挂在涌金门城楼的飞檐上了。 银花把双脚一勾屋檐,倒探头望去,清鲛驸马赵无垠刚刚转身离去,清鲛公主朱芷凌如往常一样还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听到她一声唤:“出来吧。” 银花熟稔地把身子藏入了公主身旁墙角的阴影里,离公主只有三步之隔。 “说吧,有什么事。”朱芷凌依然看着那轮明月。 “松岚行宫那边有些劝不住,银泉公主说最晚三日内必须回到太液城,她不会继续等待了。”女童的声音从黑暗中传了过来。 朱芷凌皱了皱眉,毕竟是姨母,论脾气当年丝毫不在母皇之下,如此说一不二,也是像足了朱家的性子。最近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原本指望使团离了太液城后再接她回来,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那便接她回来吧,三日后正好是母皇见使团的日子,还必须得想个法子……”朱芷凌沉吟了片刻,简洁又明快地说:“你去带话给莫大虬,告诉他有个三万两黄金的生意上门了,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三日后带上两个金刀随从,来太清岛我的嘉德殿上坐一会儿就行,不用说一个字。” “陛下那边……”银花有些迟疑。 “我自会去说,你去吧。”朱芷凌胸有成竹。 半个时辰之后,来仪宫鼎香殿中明皇便听到了这个消息。 “她耐不住也是应该的,熬了那么多年,好容易回来了又把她锁在行宫里,难免胡思乱想。只是你这么把她接回太液城来,三日后和使团又怎么说?难道先把她藏在我这来仪宫么?”明皇看看朱芷凌,心想竟然自作主张这就让接人了,事后才来通报,看你要如何应对。 朱芷凌笑了笑说:“此等细枝末节的事母皇就不要费心了,三日后嘉德殿上女儿自会处理,母皇但看着便是,做得不好,只管罚我。”明皇轻轻地把手中的茶盏放下,思索了片刻,吐出一个字:“好。” 有时一个“好”字,便等同于一张军令状了。 * * * * * * . 城南靠近柳条湖的附近是一大片青瓦楼,这里有无数的商馆和市肆,延绵七八里,叫楠池大街,是太液城下最热闹的地方。金刃王在碧海国的商馆就占据了这条大街里最好的位置。 到了夜里商馆早已关上了门,郝师爷还在楼下的柜台点着灯算着账,忽然眼前一个黑影闪过,拿起郝师爷跟前的一包山楂条就不见了。郝师爷眼睛也不抬,依然看着账本,只是摇头笑了笑。 楼上莫大虬正点了袋烟抽得喷云吐雾,呵呵一笑:“姐儿来啦。” 银花眨眼就坐在莫大虬的跟前,厌恶地说:“又抽烟了。” “就抽两口!”莫大虬也是拿她没辙,“说吧,朱芷凌又让你干什么来了?” “她让你挣钱,三天后带两个弟兄去嘉德殿,就坐着不说话,三万两黄金。”银花说得极其简单。 “哦。”莫大虬回答得更简单,又问:“还有别的消息么?” “也没别的了……哦,对了,朱玉潇吵着要回来,三天内到太液城,你禀报大管家一下,”银花问,“咦,大管家呢?” “睡了,说是折腾了一天。” “说起来你今天还把那几个小毛贼指给小公子干嘛?那几个毛贼能顶屁用。”银花不解地问。 “我哪儿知道,是大管家的意思,我不过是照做。”莫大虬猛吸了一口烟,很享受地吐出一个大烟圈,感觉能把银花装进去。 “呛死了……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记住了啊,三天后,嘉德殿。”说完,已没了踪影。 银花刚走,隔壁的灯亮起。莫大虬一看,忙问:“大管家您醒了啊。” 里面传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银花这家伙,大半夜的也不让人安生,又嗑瓜子又上梁的。” 莫大虬回道,“银花要我禀告大管家,朱玉潇三日内到。” 声音沉默了一会儿。 “知道了,那就提早几天按计划行事。想办法把消息传给那个叫小贝的侍女的耳朵里,接下来这些人自会把这出戏唱下去,我们只看着便可,嘿嘿。” * * * * * * . 楠池大街还是这么热闹,柳条湖的荷花又衰败了。哦,姐姐把这条巷子给拆了么,去城东倒是方便了。 朱玉潇坐在车里,目不暇接地看着街景。阔别二十四年,离开时自己正值妙龄,而如今已两鬓斑白,孑然一身。 人生如棋,一子踏错,全盘落索。当初下这步棋的时候,谁会认为自己是错的。一切的一切都只能由时间来裁决,可真的等到结果见了分晓的那一天,也都离那一抔黄土没有几步了。 你若对了,你也看不到了。我若错了,更是负了这一生。母亲,如今你在地下看到女儿这般模样,可满意了么? 七宝香车缓缓驶进了太液城门,一路畅通无阻,一直过了沁馨门,在太瀛岛北侧的双泉亭停了下来。 “公主殿下,陛下就在前面的亭子里,奉陛下命,奴婢们守候在这紫竹林外。” 双泉亭……多少次魂牵梦萦思念过的地方,是母亲当初送给我和姐姐的礼物,小时候最爱和姐姐来这里戏水玩耍。周围是一片紫竹林,风吹过时沙沙作响,和着轻风,望着夕阳。姐姐总是穿着那一身紫色的袍子,说与林子的颜色相配,我却爱穿绿的,想映着那泉水潺潺…… 朱玉潇慢慢走过竹叶相掩的九曲桥,眼前出现一座亭子,亭中站着一个娉婷的身影。忽然,她的泪水冲垮了她的视线,二十四年间,所有的怨戾、不甘、恨意和痛苦都像潮水一样退去,只留下一段白色的沙滩。一件淡淡的紫袍,转过身来的是朱玉澹芳华已逝的容颜。 “姐姐……”两个女人拥在了一起。 “我该叫人把你的绿袍子也备下的……”朱玉澹的语气温柔如水。 朱玉潇破涕为笑:“二十四年了,我一直在想再见面第一句话你会说什么,却是这个。” 朱玉澹细细地看了看妹妹的脸,叹道:“我们都是老太太了,我不让他们进林子里来,一来是不想让他们扰了我们,二来也是怕被看到我还穿这么嫩的颜色偷偷笑话我。” 朱玉潇也笑了,傲然道:“姐姐管他们做什么,我们朱家的女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朱玉澹听了,却是苦笑了一下。朱玉潇瞬间明白了姐姐的意思。 是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是她们俩人一辈子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朱玉澹缓缓说道:“原先是想等使团走了之后再接你回来,凌儿说你在那里辛苦,我也是不忍。早回来些也好,终究你不用再受苦了。” 朱玉潇脸上一红:“松岚行宫倒没什么不方便,只是终日如入牢笼,心中烦闷,便跑了回来,是给姐姐添了乱。只是不知我这一回来,要如何和那苍梧使团解释。” 朱玉澹笑了笑:“既然回来了,就不要操心这些了,凌儿说她自会处理,还说明日使团觐见,你也去嘉德殿上见一见。” 朱玉潇心下一凛,说:“早有耳闻凌儿深得姐姐的真传,当年母皇就夸过她聪慧。好,那就明日看她手段。” 朱玉澹给妹妹亲斟了一杯茶,问道:“我听闻慕云府上的黎太君很是不好惹,还有个厉害的姐姐,幸亏死得早。这些年想必你是受了不少苦了。” “她姐姐是钦文帝的璟妃,温帝李厚琮的生母,母凭子贵才谥了个庄顺璟太后,我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听闻确实厉害,钦文帝本来还有两个儿子的,璟妃入宫没几年后就都夭折了,好在璟妃后来有了儿子,李家才不至于断了后。但其他嫔妃也没再生育,所以只有李厚琮这么一个独子,也就顺理成章地登了帝位。”朱玉潇轻抿了一口茶。 “其中可有蹊跷?”朱玉澹问。 “这就说不清了,不过连坊间都在纷传此事,说是璟妃手段狠辣,造孽不少,死得早定是遭了报应。谁知道呢?”朱玉潇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难道那钦文帝就没半分疑心?”朱玉澹听得有些好奇。 “我听慕云府上的那些老奴说起过,那钦文帝也是个智亏之症,起初身体还健壮,后来就变成了个药罐子,每日都拿汤药吊着,大小事都交给了那时候的慕云三太师,哪还管得了这些。他们李家近族通婚,世世代代都是傻子,还能延绵至今,也是天下奇事了。”朱玉潇脸上尽是讥讽之色。 “温帝李厚琮可不是个傻子。”朱玉澹想起朱芷凌和温帝联手瞒天过海将妹妹送回国的事儿,就觉得温帝毫无智亏之症。忽然心念一动:“你就没用观心之术看看那温帝?” 正文 第二卷 寂夜暗潮生 第二十章 相弑 “姐姐啊!”朱玉潇瞪了她一眼:“他是君,君不见臣妻乃是古礼,就算是重要的庆典,也是隔着远远的瞧上一眼,哪里还能观什么心。”又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每日只观观黎太君那死老婆子就够累的了。” 朱玉澹忍不住笑出声来:“是姐姐只顾着想那温帝,倒忘了礼法。” 朱玉潇略一沉思:“不过慕云佑倒是说过,温帝是聪颖之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怠于朝政,只喜欢品茶下棋,一下就是好几个时辰。” 听到慕云佑这三个字,朱玉澹望向妹妹,眼中无限温柔地问:“他对你可好?” 朱玉潇一听姐姐这样问,神色变得黯然。 “好,他待我很好。若不是他,黎太君也容不得我活到今日。我…我是对不住他的。母皇当初答应我只要十年毒死慕云佑便可接我回来,哪知我入了府才发现,黎太君本就是个制毒的高手。” 朱玉澹不禁大惊,问道:“怎会如此?” 朱玉潇放下茶杯,边回忆边说道:“当年苍梧国南境有个小国,名唤阴牟国,尽是湿林沼地,毒虫遍生,当地人极擅制毒。本来自苍梧国招降了阴牟国为属国后,阴牟国年年纳贡,两下相安无事。直到某一年国王黎摩带着两个公主前来朝贡,钦文帝赐宴款待。席间酒醉,有一大臣见那两个公主年轻貌美,便出手调戏,被国王看见。阴牟国本是南蛮之地,尚未驯服王化,那国王又视女儿为珍宝,也是一股子酒劲,当下拔出腰刀将那大臣刺死。殿上顿时大乱,御前护卫见那国王驾前持刀,立时围了上来。黎摩本就是国中勇士,才登得国王之位,见此架势拼死砍倒了几个护卫。也不知是哪个大臣喊了一句,“勿伤圣驾”,兵士们一涌而上,仗着人多一阵乱刺,将国王黎摩剁成了肉泥。” “真是岂有此理,毫无体统!慕云太师难道就这么看着吗?”朱玉澹听得眉头紧锁。 “恰逢慕云三太师率军北伐漳州常氏余党,不在朝中。那钦文帝见此局面,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又不知是哪个大臣献了一计,说事已酿成,无可挽回,南蛮之人戾气又重,如知道自己的国王被杀,必生祸乱。索性趁阴牟国尚无防备,以黎摩图谋不轨,欲行刺圣上之名,火速发兵南境,一举灭国,纳入苍梧国之疆域,以绝后患。钦文帝本就是个没主意的人,当即应允。派人倾万桦帝都畿地驻军十万,星夜出兵,将那阴牟国三日之内夷成了平地。等太师班师回朝时,早已事过境迁,木已成舟了。” 朱玉潇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可怜那两个公主,本也是如你我般无忧无虑锦衣玉食,却一夜之间遭此横祸……钦文帝灭了阴牟国,人心不服,南境民乱纷起,只好来问慕云太师该如何是好。慕云三兄弟又入室研墨,足足研了半日才出来。说,若要安抚民心,惟有立黎摩之长女为妃,承诺日后若有子嗣,立为太子。如此,阴牟国之血脉便可入了帝祚,那些旧人日后当再无谋反之名分。钦文帝一听只是立个妃子,便一口答应,娶了黎摩的长女为妻,见慕云铎恰好尚无婚配,便把次女指给了慕云铎,也是想两家连亲,作拉拢慕云氏之意。于是姐姐就成了璟妃,妹妹就成了黎太君。” 朱玉澹颔首叹道:“我竟不知原来还有这样的缘故,难怪黎太君是制毒高手,原是她祖上的手艺。” 朱玉潇笑了笑:“姐姐还有不知道的呢,当年毒金之战的毒液还是慕云铎让黎太君调制而得的方子,再差人送给咱们碧海国的呢。” 朱玉澹想起毒金之战之事,伊穆兰十二万铁甲不过区区十日便冰消瓦解,可见毒性之狠,纵使过了几十年,如今想起依然背有寒意。可黎太君如此识毒,妹妹又如何能得手呢。不禁又问: “如此凶险之人在侧,妹妹也真是好本事能下得了毒?” “黎太君再识毒,也怎及我朱家的心思。”朱玉潇依然不屑。 “那倒是,母亲的心思确实无人能及。我知道母亲是传了你些个法子,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朱玉澹心中的这个疑团已埋了几十年,不吐不快。 “鲡鱼。” 朱玉潇轻轻地说了出来,却重重地呼了一口气。仿佛几十年来第一次卸下了重担一样。 朱玉澹叹道:“原来是这个,母亲好厉害的心思。这等关乎我碧海国运的秘密,竟拿来当成计策教于你用。我不能及!” 朱玉潇点点头道:“是。鲡鱼本是我碧海国遍地皆可捕获的东西,碧海的百姓自古就多有食用,谁也不会想到这鱼会有毒性。建国的老祖宗当初一直苦思为何碧海男人皆早亡,女人却高寿。恰好老祖宗爱养猫,又偶尔将鲡鱼喂食之,发现雌猫吃了精神抖擞,雄猫却不过数月便尽皆死去。终于发现鲡鱼实是至阴有毒之物,只是女人食了身强体健,男人食了却元折神损。老祖宗也想过下令禁食此鱼,但发现碧海人食用鲡鱼已逾千年,余毒代代相传于体内,吃不吃也是一样,便把这个秘密封了起来。本来这秘密是只传帝王,连我也不该知道的,为了给慕云氏下毒,才告诉了我。” “正是如此。母亲当初告诉我时,我也是惊讶万分,母亲说所以陆行远能如此高寿,是因他本就是伊穆兰人,又不嗜生腥,连鱼都很少吃。我才恍然大悟。不然哪里能想到这个缘故,想想你我自小便爱吃鲡鱼,三日不食,便想得厉害,真是造化弄人。”朱玉澹长叹一声。 “自我到了慕云家,母亲便月月派人送了各色鲜鱼过来,也有那鲡鱼。慕云佑不像咱们碧海国的男人,他又不爱吃生腥,我便蒸熟了喂他,几年下去,都没什么异样,我心里急便暗差人来问母亲。母亲这才传了我的仙云五味碟的方子,母亲说其实青橘桂粉的那四碟皆是掩人耳目,唯有那碟椒粒才会让毒性发作得更快。不料即使如此也足足花了二十四年……” 朱玉潇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叹花的时间太长,还是叹慕云佑死得糊涂。随后又道:“黎太君见我同食同饮,依然不放心,为保儿子安危,自己也一样一样尝遍,可吃完仙云五味碟反而神清气爽,毫无可疑之处,也只能作罢。”朱玉潇举起茶杯小饮了一口。 “他不是还有个兄弟慕云佐,怎的他倒没事?” “慕云氏分宅不分府,平时是在他自己家里吃的,偶尔要过来,我就先让人把仙云五味碟撤了。便是不巧撞见吃上几次,也无大碍,慕云佑月月都吃,不是也捱了二十四年才死么。” 茶尽了,朱玉潇又自斟了一杯。该向明皇复命的,都已经复完了。接下来该轮到她想问的话了。 这二十四年,她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去毒死一个人。而目的,却只是为了另一个人。 朱玉澹见妹妹自斟自饮,知道她终是想要说到这件事,便放下茶盏,纤手破橘,等着她开口。 朱玉潇足足饮完了一盏茶,才苦笑道:“他……终究还是死了啊。也是,都二十四年了,就算母亲没杀他,他如今也差不多快老死了。” 朱玉澹点点头:“你若能这样想是再好不过的了。虽然当时我替母亲巡检楚州去了,一切都是母亲断的案,不曾亲见。我回来后也仔仔细细看了卷宗,人证物证俱在,他私刻度量,中饱私囊,人赃并获。你知道,我碧海当初能合盟为国,皆是因老祖宗统一度量,公信天下。他以户部尚书之职便,偷换度量,致使金锭成色有异,实是罪无可赦,我也无可奈何。” “可是姐姐,你相信赵郎会那样做吗?以你我观心之术当初可曾观到过他心中有半分蝇营狗苟之念?难道我们都错了吗?”朱玉潇的这几句话显然已经在心里问了千万遍。 “也许……也许人是会变的。毕竟你也离开那么多年,我又忙于政事。赵钰虽有初心似洁,终是误入泥沼。”朱玉澹只能温言相慰。 “我不信!此事焉知不是有人嫁祸于赵郎?”朱玉潇横眉一挺,一脸忿然。 “你就算不信他人,难道还不信母亲?她为皇一生,除了金山之策吃了慕云氏一次亏,可曾误判过一件事?!”朱玉澹说完又放低了语调,苦口相劝道:“我知道你伤心,可就如你说的,就算母亲没杀他,他如今也是阳寿将近之人,不能与你再做夫妻,你又何必继续纠结下去,自寻烦恼呢。” 朱玉潇一行泪下,忆起往事,脸上却是笑容:“想当初,母亲瑜瑕殿赐宴,让你把酒递给了陆文骏,却让我随意而为。我那时觉得开心极了,觉得比你幸福百倍,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意中人,而你只能选择母亲给你的。我端着酒,递给他,他也那样欢喜地看着我。我们是那样的两情相悦,本该是无忧无虑的一对夫妻。谁知慕云铎带着两个儿子和叶知秋来了碧海,母亲忽然变卦,要我嫁给那慕云佑。我本想以死抗之,奈何母亲以十年为期,说只要慕云佑一死即刻接我回来与他完婚,还特意提了他做户部尚书,让我欢喜。我见他领了户部之职,那样高兴,便狠了狠心答应了母亲,哪知这一去,便是二十四年……” 朱玉潇边说边轻轻拭去一行泪,立刻又是一行流下来,叠在那泪痕上。她哽咽道: “姐姐你知道吗?他对我说,他最景仰的人便是母亲,那样睿智,那样多谋,又精通算术。我还笑他,一个大男人,却总喜欢做分斤拨两的事。他却一脸正色反驳我说,你不知道,你家祖上可是靠着分斤拨两拨出一个碧海国来的,你竟敢小觑。还说他若能在一直在户部,像当年老祖宗一样,为我们朱家算清每一笔账,就此生足矣。试问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去做那些龌龊之事呢。到头来竟然是他最景仰的母皇杀了他!”说完忍不住伏在石桌上放声哭起来。 朱玉澹料到她今日来必定会发作一场,也只能好言相劝。 “人也已是死了,妹妹哭出来会好受一些。”边说边轻轻地抚着朱玉潇的肩膀。朱玉潇忽然停了哭声,抬起头来望着姐姐说:“姐姐说的是,人也死了。事到如今我只求姐姐一件事。” “何事?” “还望姐姐告诉我,他葬在何处。”朱玉潇眼中满是哀求之色。 朱玉澹一脸难色,道:“母亲当时十分震怒,下了旨意说死后墓碑上不得刻字,连葬在哪里我也是不知道。母亲做事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私吞国库这事又是触了她的最忌讳的……” 朱玉潇不言语了,姐姐没有骗她。母亲的心性要比姐姐狠上十倍,又一向是精打细算,在她眼皮子底下中饱私囊,那死后无碑之事也十分像她能做出来的事。只是想到熬了二十四年,却连个墓都见不到,不由地悲从中来,又痛哭起来。 朱玉澹只能默默坐在旁边守着她哭,一直哭到太阳西沉,云霞齐暗,才拍了拍她说:“我已命人把你的清辉宫收拾出来了,离我的来仪宫不远,闲了就过来与我说说话,”又思索了一下:“好像你贴身有个叫小贝的婢女,这次随他们使团回来了,凌儿说之前暂住在她那儿。如今你回来了,让她依旧回来伺候你,省得你跟前连个熟络的下人都没有。” 朱玉潇听了,点点头说:“小贝这丫头这些年是随我吃了不少苦,这次我随使团脱身,也多亏了她留下来断后,才没使李重延他们起了疑心。” “那得好好赏她!”朱玉澹瞬间已是明皇附体,不是那个温柔姐姐的样子了。 朱玉澹看着七宝香车离了双泉亭,缓缓解下了紫色的袍子,重新戴上了巍巍的九凤朝阳紫金冠,默默地坐了好久。 朱玉潇也默默地坐在车里,看着岛上的宫楼台阁在树丛中忽隐忽现,同样是一脸忧伤。母亲的意志锁了姐妹二人几十年,如今母亲早已不在了,却依然余威赫赫,缚得人喘不过气来。 车出了太瀛岛,刚要入涌金门,从路那边也来了一辆车要入门。那车中人一见到朱玉潇的车,立刻下车走到窗前,恭恭敬敬地说:“女儿拜见母皇。” 朱玉潇一怔,猜到那人是看到自己坐着姐姐的车,车前又挂了御用金牌,才会误会。她抬起窗帘一看,看到一张无比秀丽的脸庞,便问:“我不是你母亲,你是……凌儿?还是…洁儿?” 朱芷洁一看,果然不是母亲,却和母亲长得十分相似。想起母亲昨日令人传话告诉自己姨母不日回国,立刻明白了。又拜道:“洁儿不知是姨母在车里,认错了人。” 朱玉潇下了车来,拉着朱芷洁的手,细细看了看,边看边说:“果然很像,非常像。” 朱芷洁猜到是说她像父亲,也只能由着她盯着看。这个姨母她一直都听说过,下嫁了苍梧国慕云氏,但要说到见,还是头一次。 “姨母与母皇长得也好像,连声音都有几分相似。”朱芷洁也笑着说。 “亲生姊妹,哪里有不像的。”朱玉潇笑了起来,不自觉地用观心之术又细细看了看,发现这个小姑娘心如明镜,十分纯净。 “就连看我的眼神都很像呢。”朱芷洁又笑笑说。 朱玉潇心中咯噔一下,暗想,她不知道我是在以观心之术看她,姐姐竟然没有传她这个。当即换了话头问:“洁儿,你住哪里。” 朱芷洁回道:“我住在清涟宫,姨母住哪里?” “我还是住我的清辉宫,隔得倒有些远……”说到这里,朱玉潇忽然明白过来了。 原来如此……姐姐你还是忘不了陆文骏啊,即使他死了那么多年,你依然忘不了。这孩子和陆文骏长得那么像,所以不想看到这孩子,把她放到那么远的清涟宫了吧。观心之术须面面相传,你连她的面都不想见,所以没有传她吧…… 想到这里,朱玉潇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说:“你若不嫌远,就常来我这里坐坐,或者……我去你那里也无不可。” 朱芷洁忽然脸上有了光彩:“真的?姨母,我可以去看你吗?不会…不会太烦扰到姨母吗?”朱芷洁其实从刚才起就很想这样问了。 这个姨母和母皇长得很像,却丝毫不讨厌自己,和她在一起,有点……和母亲在一起的感觉一样,这种感觉对自己来说已经渴望了很多年了,虽然不是一模一样,但……足矣……足矣。 想到这里,朱芷洁几乎要流下泪来,忙不迭地说:“姨母放心,我不会总来的,我不会总来烦姨母的。姨母有午寐的习惯吗?要不……我傍晚时分过来?” 朱玉潇被感动了,拍拍她的手说:“孩子,你什么时候来都行,姨母等着你。” 曾经无欲无争的两位公主,此时相见甚欢,可怎能料到站在彼此面前的那个人,日后竟仿佛被神灵交换了命运,替自己走完了那条半途逃脱的路。 ------------- 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张棋盘,勾勒着幻想中的棋局。然而,世事皆无常,落子不可悔,攻守接驳之间,一念便牵动了全局。 我无意去主宰书中人物的命运,写作的时候,经常有一种这些人物在指引我将他们的事情记录下来的感觉。他们有自己的意志,有时也会反抗我的思路,甚至跃出我的大纲。但是我乐于屈从他们,愿意将大纲一改再改。 第二卷《寂夜暗潮生》今日收卷,欢迎明日早上八点,继续关注第三卷《山雨风满楼》。 正文 第三卷 山雨风满楼 第二十一章 针锋 太清岛,太液三岛中最大的一个岛,宫殿却是最少的。因为这里的宫殿一个就有寻常的五六个大小。和太瀛岛那峰回路转,宫阁楼台如见缝插针一般插满各个山腰的情景不同,从入了流芳门踏上太清岛起,便只有一条笔直的汉白玉铺成的大路。大路的东侧分列着宣德殿、建德殿、章德殿、崇德殿,称东四殿。西侧分列着承德殿、安德殿、景德殿、显德殿,称西四殿。 大路的尽头便是这太清九殿中最为宏伟的嘉德殿。 自初代明皇以来,便有了嘉德殿,专在这里接见外臣或使节,后又添了其余的八个偏殿。每逢有小国使节或不紧要的属臣来,都只能在偏殿面圣。苍梧国乃碧海国最重要的盟国,所以自使团入了国都之日起,朱芷凌便吩咐内廷司将嘉德殿里里外外布置得焕然一新,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使团这边也是严阵以待。 太子李重延换上了出苍梧国时穿的那一整套光鲜夺目的行头,左手执御赐的紫金铜叶旌,上刻着象征苍梧的古梧常青藤帝纹,右手捧着温帝亲笔的国书。 苏晓尘也换上了墨叶衫青玉冠,配上舅母亲手缝制的黑封白底踏云靴,十分精神。“荀大夫”和曹将军等人也都换了朝见的官服。就连身边的王公公也换下了百宝衫,显得苗条了不少。 巳时一过,只听宣礼太监一声高喊:“苍梧国太子率使臣觐见。”李重延便昂首挺胸率着众人踏入殿去。 这对他来说很熟练了。该走多快,眼睛该看哪儿,下巴抬多高,表情该是什么样,还没出来的时候温帝就花了好几个大半夜陪他在含元殿上练了很多次了,不可谓不刻苦。 所以李重延的表现很完美,站在殿两侧的碧海国的那些大臣也都纷纷点头称赞,这让太子又一次如沐春风。 苏晓尘就没那么拘谨了,好奇心使他忍不住又东看西看。 最先看到的是正前方金碧辉煌的御座。只见那御座共分三层,最高的那层正中间是明皇的金辇,但却空在那里。第二层左右各摆了张坐辇,右首也是空着。左首坐着一位丽人,头戴双鱼金丝冠,脸上不怒而威。最下一层左右又各是一张坐辇,右首也坐着一位丽人,清新脱俗,有倾城之姿。苏晓尘一眼就认出是那日为他锅铲所救的姑娘,暗想,原来真是位公主……再看左首却坐着一位更小的姑娘,正盯着自己朝自己笑。 咦……我认识她么?苏晓尘暗自奇怪,怎么好像她倒认识我似的。再张望了下左右,看到大臣的旁边还列了个座位,坐着一个大胡子,插在大臣中间非常惹眼。大胡子身后站着两个魁梧的护卫,头上插了根羽毛,着装极具异域风情。那护卫虽然没有武器,双手交叉架在胸前,袒露的胳膊上竟然有个烫金的刺青,正是那金刃王的刃族纹样! 伊穆兰人?! 苏晓尘一惊,再看那大胡子,居然正咧着嘴冲着他笑! 难道他就是赵二口中的那个莫大虬?赵二说莫大虬一冲他笑他就心里害怕,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这长得凶神恶煞的脸却非要故作温柔地冲人笑,真是让人越发的毛骨悚然!苏晓尘赶紧低了头不敢再看。 太子走到阶前,刚要对着御座开始背词儿,忽然看到明皇的座位是空着的,愣住了。 嗯?人不在,背还是不背呢。 太子呆在那里,瞅瞅身边的“荀大夫”希望他能给点提示,“荀大夫”却两眼看天只顾装傻。 这老东西,回了国就让你去扫茅厕! 双鱼金丝冠的丽人却先开了口:“我乃碧海国监国公主朱芷凌,苍梧国太子殿下不远万里,为两国交好而来,实是辛苦,就请递上国书。”声音高亢清亮,宛如凤嘹,响彻整个大殿。 这话说得客气,可这应该是明皇说的话,怎么你这个公主替她说了呢。而且还没见到明皇,就要我递国书,这章法不对啊。 递,还是不递呢……太子心里开始犯嘀咕。 苏晓尘见状,看出这是故意刁难太子,心想我苍梧国威怎可受辱,当下深作一拜,站出人群,朗声道:“古语云:君有信而不窥其私,士有义而不违其言。此乃我苍梧国圣上亲书国书,嘱我等务必承转碧海国明皇陛下亲启,敢问明皇陛下何在?” 言下之意,君子是不会去偷窥给别人看的东西的,这是给你母亲的,不是给你的。就算你母亲不在,你也不能看。 朱芷凌冷笑一声:“你是何人?”一道目光射来,声音甚是凌厉,吓得座下的朱芷潋赶紧坐得端正起来,再看那朱芷洁却是面无表情。 “在下苍梧国文澜殿学士太子伴读苏晓尘。” “原来只是个伴读的书生……”朱芷凌刚要出言呵斥,苏晓尘张口就把她的后半句给堵了回去。 “久闻清鲛公主殿下亲贤近德,慧眼识人,绝不会因为在下一个书生的身份就否了圣贤之言吧。” 众人一听,这好话坏话都让这年轻人给说了。表面夸的是你清鲛公主遗传了你家识人断物的本事,但这本事靠的是看人的内涵,不是看人的头衔。你有本事就驳我的道理,若只拿我身份卑微做文章,那就是坏了你家识人断物的招牌。 朱芷凌没想到这书生如此厉害,想要发作又发不出来。偏偏此时朱芷潋还在下面跟苏晓尘挤眉弄眼嘿嘿偷笑,这死丫头! 太子一看,场面镇住了。心想,不错不错,可造之材,回国定好好赏你。又怕局面闹得太僵,便接了话头说道: “不如先将礼单奉上,请公主代为过目。” 这就算是各退一步了。礼单嘛,反正不是我太子念,自有人会念的,也不算折了我苍梧国的面子。 朱芷凌一听,心想那就顺着台阶下吧。答道:“请递上礼单。” 礼单这玩意儿可是很长的! 念礼单的人也是王公公亲自挑选的,嗓门大,声线好,特别适合大殿上念诵。而且这礼单一读就是小半个时辰,没点底气是念不来的。所以其实说穿了,念礼单的时间就是台上台下双方的中场休息时间,开开小差嘀咕几句聊个天什么的,完全没问题。 于是苏晓尘又开始东张西望了,他惊奇地发现,刚才冲他笑的那两个人,居然还在冲他笑! 一个大胡子和一个小姑娘……谁啊这到底是…… 太子李重延也没闲着,他可没有像苏晓尘那样东张西望,他的目光始终如一。 当然是坐在那儿的朱芷洁啦。 光四目相对多无聊,有点沟通才有趣啊。 于是李重延像打哑语一般朝着朱芷洁张张嘴,又拿手指指了指腰间配玉佩的地方,然后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意思是,我给你的那块玉佩,还在不在啊? 朱芷洁一开始哪里想得到他真是太子。起初殿上一见,也是吓了一跳。后来想想,反正那天这太子的惨状比自己要惨多了,猜他也不敢张扬出去,心里倒没那么窘了。 一会儿又见太子冲她打手势,开始还忍着不去看他,可越忍就越忍不住想去偷看他一眼,越看他那哑语手势又越觉得好笑。好在平时定力要比身边的朱芷潋好多了,倒也没笑出声来。见太子指指腰间,便悄悄地从兜里掏出玉佩,在袖口稍稍露了一露。 言下之意,我没丢。 太子见状,心中一阵小暖。挺好,姑娘还没忘记我。于是伸手用手指做个缠绕状,再做了个扎紧的动作。意思是,没系在你那根罗缨上面吗? 这个可就有难度了,朱芷洁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啥意思,只好手指绕着衣角,抬头看看屋顶假装没看到他。 太子看看朱芷洁的表情,也跟着抬头看了看屋顶。心想,这是要把玉佩挂在房梁上的意思么?是打算晚上睡觉也看看么?不由脸上一阵困惑。 两人正你来我往打得火热,全不知深得明皇真传的朱芷凌却全神贯注正用观心之术看着太子。 这可是苍梧国未来的君王,将来也许要和自己打一辈子交道的人,如此大好机会能够窥探一下,怎能放过? 可是这太子的表情……太难琢磨了! 母皇曾经教过,人的恐惧表情有六种。太子初始的这种应该是第四种吧……没错,是恐四之像,应该是被我的下马威整得有些害怕才会这样。而后是佯六之像,这是……装傻的样子吧?准是不知该不该交国书才有的这样的表情。可按理之后不是沮丧的颓三之像就是不知所措的呆七之像,怎么会忽然呈现出喜二之像了呢,这满脸的欢喜从何来而呢?为何又忽然看天呢?这样子翻着白眼看天应是悲五……或者也有点接近疑四之像,可喜像无论立刻接着悲像或是疑像都很不常见,除非是疯癫之症……这太子也没疯癫啊。 硬是把上面的朱芷凌看出一身汗来! 正在此时,忽然有太监一声喊:“陛下驾到。” 正文 第三卷 山雨风满楼 第二十二章 暗算 一听明皇到了,众人都立刻屏息凝神,跪拜而候。那念礼单的人心想:阿弥佗佛,现在轮到我歇一会儿了,也立刻闭了口。 等明皇坐定,说了声“平身”,太子再站起来时,忽然发现朱芷凌旁边的那个座位上已坐了一个人,正是落英湖畔被劫持了的银泉公主!而银泉公主眼看前方,好像根本就没看见他们一样。 使团的人几乎都要被惊掉了下巴。怎么会?怎么银泉公主突然就出现在这里了? 太子定了定神,觉得好像也不好就这么忽然开口问:“咦,婶母你怎么在这儿?”好歹自己是出使来的,不是四郎探母来的,总得先把正事儿办完。 而正事儿是从背台词开始的。 于是太子开始按先前背熟的词儿张口说话了:“苍梧国皇帝谨致书于碧海国皇帝阙下……”巴拉巴拉背了足足有一刻钟。把众人听得昏昏欲睡,只有朱芷洁一人倒还听得津津有味,目不转睛地看着太子。 背完之后,明皇又寒暄了几句什么你父皇身体可好啊之类的客套言辞,就转向朱芷凌说:“今日的仪式由你来代朕主持吧。” 朱芷凌应了一声是,便站起身来,环顾了一下大殿,高声道:“苍梧国与碧海国世代交好,每五年便互遣使团一次,从无间断。想我碧海国二十四年前奉先皇之命,将银泉公主远嫁苍梧国,实是为了两国情谊。听闻银泉公主此次亦随使团同行,敢问太子殿下,为何银泉公主不在使团中啊?” 太子一听,愣住了。为何不在使团中?明明就坐在你身旁却问我为何不在使团中?这显然是在问责,问护卫公主不当之责!说实话如果银泉公主不在这儿,自己也许还可以扯点小谎敷衍一下。可银泉公主就坐在上面,只要自己说的话里有一个字不对劲,都立时可以把自己否得体无完肤,这当如何回答才好。当下只好答非所问地陪笑道:“没想到银泉公主殿下先使团一步到了太液城。得见殿下一切安好,我等便放心了。” 不料朱芷凌不依不饶,一字一句地又问了一遍:“敢问太子殿下,为何银泉公主,不在贵使团中。”言语中盛气凌人,丝毫不把太子李重延的陪笑当回事。 饶是李重延自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也被逼得十分窘迫,一时语塞。谁能料到,会在这当口遇到银泉公主呢?场面的气氛忽然变得十分尴尬,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还有人低声笑了几声,隐隐约有讥讽之意。 苏晓尘可笑不出来,他暗忖果然这一波攻势还是来了,只是没想到会当着银泉公主的面来问。在这件事上,银泉公主究竟遭遇了什么,又如何平安归来,显然碧海国要比苍梧使团清楚得多,太子如今已经陷入了完全的被动。 苏晓尘抬起头来又看了看银泉公主,眼神空洞,毫无表情,与那一夜太师府上曾待自己和蔼可亲的师母真可谓判若两人。 他把心一沉,又站出人群跪拜道:“明皇陛下,臣苍梧国学士苏晓尘,因银泉公主殿下事出之日恰好就在太子身旁,请容臣代为禀奏。” 朱芷凌刚要“哪轮得到你个书生……”一句话喝出声来,忽然想起刚才的事,硬生生地又咽了下去。 明皇看了看他的脸,说:“你且说来听听。” 苏晓尘又是一揖道:“那日使团刚入了滨州,听闻附近有个落英湖景色迷人,银泉公主殿下也称曾随贵国的先皇陛下巡游过,赞不绝口,我等便一同前去游览。公主殿下因脚力不胜,略离开了几步,就在那时一群伊穆兰的歹人忽从四面袭来,太子险些中箭,再回头时,银泉公主已被那群歹人劫持走了。护卫公主殿下的苍梧侍卫十人,尽数殉身亦未能抵挡。皆因那群伊穆兰人凶残异常,又埋伏在暗处。我等皆是使团之人,并非出征的军旅,能存得性命已是侥幸。再者公主殿下被劫的是在滨州地界,我等既无外援,也不熟地势,无法追击,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言下之意,我们出去玩是没看好公主,但我们就是群文臣,哪里抵挡得了伊穆兰人。而且敌暗我明,怎么防?况且还是在碧海国出的事儿,这要搁我们国家早通知四周的州县一同围剿了,在你们境内我们找谁去啊。 众人听了,觉得好像是有些道理,这搁哪个使团也挡不住伊穆兰人啊。何况还是中了埋伏。明皇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朱芷凌却已按捺不住,转头对苏晓尘厉声说:“那你又是如何断定那是伊穆兰人的呢?” “当时的箭头上有金刃王的刃族纹样。” 莫大虬一呆,他没想到苏晓尘会忽然冲着自己来,可想起让他来是只让坐着不让说话,只好闭紧了嘴,眼睛扑楞扑楞地看看朱芷凌。 朱芷凌笑了笑,说:“你倒仔细,没错,这确实是伊穆兰的歹人所为。” 太子忽然道:“那边坐着的就是伊穆兰人吧?既然是他们干的事,为何不去问他们反来问我们?” 朱芷凌又笑了:“坐着的这位伊穆兰人不仅没有劫持公主,还是救出公主的有功之臣。” 莫大虬又听糊涂了,我什么时候又救了公主了?可还是不能说话,于是又莫名其妙地看看朱芷凌。 “这我就听不懂了,他们的胳膊上不是刃族的标记吗?和那箭头上的一模一样。”太子奇道。 “看来太子殿下对伊穆兰国的形势还不大了解。那就由我为殿下答疑一下吧。”朱芷凌心下暗骂,草包,今天就给你授一课。 “伊穆兰自毒金之战后元气大伤,国主苏利不久就病故了,留下王位空悬,刃族、血族、鹰族相持不下。大巫神温兰便以三王一占制代以摄政。即平日国政之事由三族的族长商议而定,但凡出兵征战之类的大事由温兰以占卜之术定下凶吉后再定。而这二十几年中,刃族与我碧海相邻较近,又通商较多,故近年来已冰释前嫌。且血鹰两族每每想要南下滋事扰境,也都是刃族从中斡旋,得保太平。此次劫持乃鹰族所为,我国得知殿下送来的急报后,便找了刃族在碧海国的这位首领,代我方与那鹰族交涉。最后以黄金三万两的赎金将银泉公主赎回,太子你说是不是应该感谢他们呢?” 莫大虬听到这里,很配合地做出一个得意的表情。太子看了,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至于太子殿下说的那个刃族纹样,那是因为伊穆兰国中会锻造的只有刃族,不管是谁只要去刃族的商馆转一圈买点什么武器,上面都会有这个纹样,但不能因为有人用他们的武器做了案,就把帐都算归到他们刃族的头上吧?” 苏晓尘觉得很纳闷。 朱芷凌的话无懈可击。那一开始就客客气气解释地给大家听不就就好了吗?就说公主救回来了,虚惊一场,大家别担心。不就完了吗?人都坐在上面了,干嘛还凶巴巴地质问我们呢。 太子陪笑道:“是是是,好在如今公主平安归来,真是万幸。” 朱芷凌忽然脸一沉,说:“此次劫持虽然得以幸免,也得吸取些教训才是。说起来,人是在贵国使团中丢的,这三万两黄金的赎金,我碧海虽然已先垫付了,可终是该由你们出吧?也不必给我,你们就直接给他便是。”说完指了指下面的莫大虬。 莫大虬心想,原来是让我这么挣三万两黄金啊,随即又很配合地对着太子摆出一个谢谢惠顾的表情。 太子心下肉痛,但想到钱要是能解决问题,我便此刻答应了,回头父皇估计也不会太责备。忙说:“是是是,这赎金自然是该我苍梧国出。” 朱芷凌又说道:“听闻慕云太师不幸病故,按理说已嫁之人不该回门,但此次没能保护公主之事实在让明皇陛下难以放心,这若是再将银泉公主送回苍梧国,岂不是让明皇陛下日日担心,夜不成寐?所以,请苍梧国答允银泉公主留在碧海国颐养天年。” 苏晓尘终于恍然大悟,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将银泉公主留在碧海国,可为什么非要离开苍梧国呢?难道银泉公主在苍梧国会遇到什么不利吗?而且这件事太子也不好做主吧。 果然,太子面露难色,说:“兹事体大,需我父皇圣裁方可。”朱芷凌一听,步步紧逼道:“听闻贵国有至宝鸽鹞,请太子殿下将今日殿上所言录成文字传回万桦帝都,我等静候佳音便是。” 其实银泉公主到了碧海国,再想让碧海国交出人来是不大可能的事。只不过两国既然交好,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不好失了礼节。何况朱芷凌知道这条件本来就是和温帝商量好的事,毫无悬念。有了鸽鹞的信带过去,温帝也就可以拿来去堵群臣和黎太君的口。那三万两黄金虽是临时附加的,不过九牛一毛,必不会在意。 碧海人就是碧海人,能多抠出些金子定是不会放过的。 最该说的正事儿基本都说完了,太子又按流程背了一大段词,耗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大家觉得差不多该准备叩拜散场了,太子却忽然高声道:“明皇陛下,我此次秉承父皇之命为两国交好,此情永固而来。为使两国情谊更上层楼,我有个请求,还望明皇允准。” 正文 第三卷 山雨风满楼 第二十三章 半解 “荀大夫”在身边一呆,礼部拟定的章程里没这一段啊。 明皇听了,手一挥道:“请讲。” “请将二公主许配于我,使两国再结秦晋之好。”太子说完,脸上也是一红。 此言一出,饶是处事不惊的朱芷凌也惊得合不上嘴了。若是旁属小国的使节这样说,她可以一甩袖子直接轰出殿外去。可这是苍梧国的太子,与碧海国的公主也确实是门当户对,并不过分。但此等大事,怎么能这么轻轻松松说出来了呢?就算我们答应,也不能在这儿就说,噢好的,祝你们早生贵子这种话吧? 还是看看母皇怎么处理吧。朱芷凌转过头去看明皇,结果发现母亲脸上居然和她一样的表情!自然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当然,最最吃惊的要数朱芷洁本人了。她上一刻还打算差不多起身回宫去小睡一会儿,下一刻就发现自己突然成了全场的焦点。可当她偷偷看向太子时,心中又有一种小小的窃喜,原来他有那么喜欢我,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想娶我。这世上竟有人喜欢我至此,真是不可思议。 就在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时候,丞相陆行远咳嗽了一声,禀道:“老臣有个建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事还需父母首肯,再找一合适人选做媒,方可周全。还请太子今日暂且搁置,择日再议。” 太子心想,也没指望你们这就点头,反正我把我想说的说了,剩下的我就让我父皇帮我想办法呗。 使团的觐见告一段落,本来太子李重延过几天就应该按原定计划带着“小朝廷”回国的,朱芷凌非要他把之前商定留下银泉公主和三万两黄金的事儿用鸽鹞传给温帝,然后在答复之前不让他走。 但这事儿其实真不能说是朱芷凌太霸道。 将银泉公主送回国,是朱芷凌给温帝开出的条件没错,可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给苍梧国上上下下一个交代其实是温帝的需求所在。某种程度上说,朱芷凌没有温帝那么关心是否需要这些官方的说法,这其实是在替温帝打圆场。 当然,话还是说得很客气的。 “我与太子殿下都是国之储君,将来尚有不少大事需要同心协力。太子殿下初访碧海,怎可不让我替母皇尽一下地主之谊呢?何不趁鸽鹞传书之际多盘桓几日,也好让我略表寸心。” 女人对男人的优势就是,她对你凶的时候能凶过你百倍,而对你温柔的时候,又能让你忘了凶你百倍的事儿。 所以当朱芷凌满脸笑意对李重延这样说的时候,李重延立刻就开始动摇要不要多住几日。 “迎宾馆终究还是简陋了些,不如我命人将太清岛的蓬莱阁整理出来,太子殿下可挑几个随行之人一同住在那里。那里离我二妹的清涟宫也不是很远,我若有政事缠身,她也可替我陪殿下行木莲于湖上,游览这太液三岛。” 杀手锏就是杀手锏,太子一听到“二妹”二字,顿时眼中放光,什么犹豫都没了。心想,巴不得你天天政务缠身,然后鸽鹞再飞上几个月才好。朱芷凌看他脸色真是把喜一之像到喜九之像凑了个清一色,心中暗笑。 她说的“行木莲于湖上”,其实是件很享受的事。太液三岛之间的行走方式有好几种。赶时间的就驾马车走城楼,比如那些大臣们。不赶时间的就坐船在内湖往来,比如那些皇族们。而这个船不是像普通的两头尖中间宽的形状,却是做成圆形,既没有船头,也没有船尾,称为“木莲”。 “木莲”的前方会有两叶小舟拖引,就像水上的马车。坐在这样圆形的船里,可以观赏四周的湖景而没有任何视角遮挡,闲来无事的时候在湖中飘个半日,船上有吃有喝又能躺能睡,实在是写意之极。 当然,也有像朱芷凌这种连马车都嫌慢,直接自己骑马往来的,根本不会去什么木莲行湖。记得上一次她坐“木莲”,还是自己五岁的事了。 太子想了想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我带几个贴身随从就行。” “哦,对了,请务必让苏学士也来一同小住。”朱芷凌忽然说。 太子一怔,心想你倒还挺不介意的,他大殿上那么噎你,换我肯定要不爽的,反正你没意见我就带上呗。 其实朱芷凌哪有不介意,而且还介意得很。只是半个时辰前,三妹朱芷潋一听明皇说起大姐要把太子暂时留在岛上,就立刻跑到她这里来,死缠烂打地要她把苏晓尘也叫到岛上来,要不然就去求母皇来说这事。朱芷凌一听,这要是不答应,回头母皇还真能亲自来,与其到时候再让步,不如赶紧把这个小家伙给支走算了。 “反正就是个咬文嚼字的书生。”朱芷凌心想。 她说对了。这个书生正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逐字逐句地回想昨日使团觐见的事。 昨日大殿,苏晓尘看到银泉公主毫发无伤地坐在上面的时候就觉得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忽然想起《云策》有云:欲思其果,必究其因。欲知其真,必去其伪。想要推测事情的结果,必须了解事情的动机,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必须破除遮掩的伪装。 道理很明朗,真相很迷茫。 银泉公主被劫持显然是早有预谋,现在想来,射太子的那一箭多半不过是调虎离山而已。可从时间上算,伊穆兰人若劫持了公主,再返回伊穆兰国,再派人找碧海勒索,交涉完再把人送回太液城,立刻出现在昨日的大殿之上,根本没可能来得及。 只有可能就是劫持到了太液城,勒索、交涉、放人一气呵成。但太液城是朱芷凌的势力范围,她那样精干,怎会让一群绑匪在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绑了人拿了钱还全身而退?这不可能! 也就是说……朱芷凌是默许这件事发生的。 不!与其说是默许,不如说她的动机比伊穆兰人更充分。如果伊穆兰人只是单纯的绑架,太子这个储君的身价难道不比已至暮年的公主更值钱?但朱芷凌如果将她姨母劫持回国,不仅可以堂而皇之地将护卫不力的责任归咎到苍梧使团的头上,还可以此为由逼迫太子做出留公主在碧海的口实! 苏晓尘忽然明白为什么昨天看到银泉公主是那样的处事不惊了。因为她很可能本身就是这桩碧海国贼喊捉贼的劫持案的参与者,只不过从表面看,她是被动承受的受害者,所以绝不会被引起怀疑。 碧海国想要回银泉公主,但又不想得罪苍梧国,于是拿伊穆兰人做了挡箭牌,反正伊穆兰人是无所谓得不得罪苍梧国的。那支箭尾多半也只是障眼法,诱导自己以为是刃族所为。其实昨天朱芷凌自己也说了,只要是在太液城的伊穆兰商馆中买到的武器,都可以带有金刃的纹样。 想到箭尾,苏晓尘心中咯噔一下。那日被那群毛贼绑了的时候不过是逼不得已编了些谎话,没想到赵二回来后会莫名其妙地把自己放了,还把箭尾还给了自己。今日再想来,这箭尾定不简单,赶紧从怀里掏出来在灯下细看。 看了一会儿,不由额头沁出汗来。果真如此…… 箭尾的金纹在灯下显出的耀眼金色中竟然有一丝银白色闪过。这不是伊穆兰境内打造的刃族兵器! 苏晓尘想起慕云佑曾和他提过,金刃王奢靡成风,排场的事从不小气,而这箭尾上的金纹分明是掺了锡才会有这一丝银白色!伊穆兰产铁不产锡,如果是伊穆兰境内打造,哪里来的锡可掺。而且按金刃王的性格应该是纯金烫印才对。与此相对,碧海国不仅产锡,还习惯于金中掺锡,毒金之战不就是因为这个习惯才吃了亏么。 这支箭,根本就是出自碧海国之手! 苏晓尘不由得涔涔汗下,如此诡计,却又如此缜密。到头来被劫了人,勒索了金子,还要落得理亏!这样精打细算的计策不是朱家的手笔还能有谁?佑伯伯若在,就算能想出这样的计谋也不会还去勒索这三万两黄金的。 苏晓尘感觉已经把心中的谜题解开了一半,但疑惑依然存在。其实就算把刚才所有的推断和掺了锡的箭尾都摆在朱芷凌的面前,她只要问一句:“如果不是你当初要去看什么瀑布,公主身边有两千御甲护卫,能被劫走吗?”自己便无话可说。 是啊,朱芷凌千算万算,总不可能连自己要去看瀑布的事儿都算进去吧。作为一个周详的计划,看瀑布导致离开两千御甲护卫只能算是碰巧,但又是不可或缺的一步,没可能听天由命。何况这瀑布还是舅舅和自己偶然说起,自己撺掇太子去的,总不能说舅舅和自己也是朱芷凌的帮凶吧。 苏晓尘觉得想得脑袋都涨了。在这件事里,到底有多少人被卷了进来。银泉公主为什么非回到碧海国不可。还有,为什么使团没走几天,佑伯伯就病故了。这里面究竟还有多少是自己不知道的…… 夜深了,苏晓尘感到从未感受到的危险正在缓缓袭来。就像慢慢涨上来的潮水,一点一点地吞噬着陆地直至完全看不见。 正文 第三卷 山雨风满楼 第二十四章 冻土 资深丫头的炼成是长年累月的。 小贝的母亲曾经伺候过上一代的明皇,所以当她和银泉公主差不多时间呱呱坠地时,就被明皇指名给了银泉公主,注定了她的人生。 她在十二岁那年被送进宫,在自己还不太端得稳洗脚水的时候,就开始一茶一米地伺候银泉公主。三十多年下来,银泉公主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意味着什么,她都能立刻心领神会。 说起来,她也是年逾四十的妇人了,言谈举止却依然像个年轻的小姑娘。她会在被公主呵斥的时候适时地做出楚楚可怜的表情,也会在开心的时候发出像孩子一样无忌的笑声。 古语曰:相由心生。也许她一生未嫁使她一直自我催眠,保持了少女的心态和声音,但日积月累的生活阅历还是很内敛地历练着她的头脑,丰富着她的智慧。 不管是在慕云府上,她一次次用看似笨拙的大呼小叫阻挠黎太君偷窥银泉公主,还是在落英湖用一堆的糕点名字不知所云地诱导着曹将军的盘问,她的每一个任务都完成得很出色。 她的发挥甚至超出了主人的期待。就像公主明令呵斥她归国前不许带多余的东西,她还是偷偷多带了几十箱,并且一箱不拉地全部拉回了清辉宫。当然,这里面也有一些她自己的梯己物件。 资深的意思就是,既能让上司无可挑剔,又能尽可能地善待自己。这在古往今来哪个职场里都是一样。 但这次回国,这个资深的丫头也遇到了一个艰巨的任务:银泉公主希望她能探明前户部尚书赵钰的墓在哪儿。 赵钰之死是前一代明皇的亲裁,死后不许立墓碑,所葬之处拒不公开的旨意,这都足以让天下人三缄其口。何况人都已经死了十几年,真正知道的人实是不多了。小贝这十几年不在碧海,人脉已失了大半,一时间也无从打探起。 但是机缘巧合有时就是会这样毫无征兆地寻上门来。 目睹银泉公主回到清辉宫后每日闷闷不乐,小贝也是一脸的愁容。某日早上,一个自称是来仪宫的老宫女过来悄悄跟她说,依稀记得那赵钰是被葬在了酒堡山下。 “有墓无碑?那就算知道在酒堡山下,又如何寻起?”刚喜上眉梢的小贝又泄了气。 “但别人墓都是有碑有字的,只有他的墓……所以……”那老宫女朝她狡黠地笑了笑,便匆匆走了。 小贝一想果然不错,正要道谢,眼见对方已去远了。心正琢磨怎么这样老的一个宫女以前不曾见过,又想到二十几年光阴似箭,又不是每一个宫女都有她这样可以不时地偷用公主的珍珠肌玉膏的福分,能保养得这样好。认不出来那宫女也是正常,便丢开一边不想了。 资深丫头办事是很稳妥的。她先是出宫去酒堡山下转了一圈,细细地把所有的墓地都查看了一遍,发现确实只有一处是无碑无字。当下欣喜若狂,立刻回宫禀报给了银泉公主。后者听闻之后,又悲又喜,心里已经似小猴子敲鼓一般咕咚开了,思量一番之后,她决定在十二月初八去祭奠一下。 十二月初八也是碧海国祭奠先祖的日子。虽然最多的祭祖是放在了清明,但年关之前担心祖先的魂魄受冻挨饿,多烧一篓锡箔,多添一壶老酒,也是让自己能安心过年的一份心情慰藉。所以十二月初八在碧海也被称为是“小清明”。 寒鸦、冷食、孤香、冻土。 “小清明”的氛围便是如此。当朱玉潇走下马车,望着这样一片冷若死灰般的墓地,想到他的身躯便是无知无觉地躺在这里,胸口不禁又是一阵剧痛。 小贝见状,立刻伸出手搀扶住公主的臂腕,低声说道:“公主小心路滑,奴婢已先去探看了一番,应该就在前方那棵老柏树下面。” 朱玉潇转过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回了一句:“多亏了有你。” 这个丫头随自己这么多年,虽然有时有些冲撞,有时还会偷偷用些自己的东西,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倒是交给她的事,每一件都尽心尽力。就连姐姐不能告诉自己的,也能替自己打探清楚,真是难能之极。 主仆二人提着食盒,拿着白烛,缓步走在霜痕满地的路上,朱玉潇边走边回想着当初瑜瑕殿上的情景。 那一夜,明烛高烧,华帷重重。她满满地斟了一尊十五年陈的“鳯呖白”,跟在戴着高高的紫金冠的姐姐身后,走到那赵钰的面前。殿上之人都赞着陆文骏温润如玉,她眼中却只有赵钰高高瘦瘦的身影,挺拔得宛如一支青竹。 是啊……我与你情投意合,母皇也随我心意。我那时觉得,便是姐姐拿将来的皇位与我来换,我也是不肯的。我真是至幸至福之人,有你便有了一切,只要能看到你眉上的笑意,叫我抛去这公主的身份与你日日渔猎东海岸边我也是心甘情愿。 可转眼你便躺在这样荒冷的山脚下,等不到我从苍梧国回来再见上一面,就已成了枯骨一堆。 朱玉潇泪眼恍惚,望向那无碑的坟头,仿佛又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她用衣袖擦了擦眼角,那身影不仅没有随拭去的泪水而消失,反而更加清晰起来,她不由地被惊到了。 这是上天眷我,又使赵郎回来与我相见了么?这怎么可能?可那高高的身影,那瘦削的侧脸,不是他又能是谁?那副年轻又一身书生气的模样,真是和当年没什么分别。 朱玉潇踉踉跄跄地向前奔去,身上的白狐披肩滑落在枯草的泥地上亦浑然不觉,口中失声唤道:“赵郎……”。跑到那男子身前忽然猛地站住,那男子听到呼唤也转过身来,看着朱玉潇。 这不是赵郎…… 男子的脸庞与赵郎有七八分相似,但更年轻,而且眼中透着几分陌生的冷漠……。他见了自己,嘴角扬了扬,似有几分讥笑,又似有几分恨意,但终归都消失于冰冷的表情下。他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道:“拜见姨母,多谢姨母挂念亡父,前来祭奠。” 朱玉潇惊得退了一步,“亡父?你说你是谁?为何唤我姨母?” 那人又带了几分讥意笑道:“在下正是姨母日思夜想的赵钰的儿子,赵无垠。内人是清鲛公主朱芷凌,她唤您作姨母,我自然也是要唤您作姨母的。” 短短两句话,已如翻江倒海般地将朱玉潇的思绪搅了个天翻地覆。 赵郎遗有一子?娶的还是凌儿?双泉亭中为何姐姐对我只字未提?他怎知我日思夜想他父亲? 朱玉潇收起适才方寸大乱的仪态,定了定神。恰逢小贝手捧披肩从身后追到,她顺手接过,一边假意掸去上面的尘土,一边用侧眼悄悄以观心之术看那赵无垠。 赵无垠又笑了笑:“姨母若想用观心之术,可正眼仔细瞧便是,赵无垠不敢欺瞒。” 他居然立刻识出我在用观心之术看他!是凌儿告诉他的?难道真的是清鲛驸马? 朱玉潇戒备之意减了几分,细看他眉眼,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不由又多了几分亲近,轻声说到:“原来你是凌儿的夫婿。我不在碧海久已,所以不识得你。” “是,姨母久去苍梧国二十四年归来,物是人非,不识得我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就好像二十四年前,我父亲也曾是瑜瑕殿上人人羡慕的榜眼进士,而不是现在这般几根骸骨一堆黄土。”赵无垠说到此处,话锋一转,问道:“姨母日思夜想这些年,可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朱玉潇摇了摇头:“我去了苍梧国的第四年,忽然听闻他因私刻度量,中饱私囊,被先皇处死了。只是……只是我不信他会那样……。”脸上尽是哀色。 “私刻度量,中饱私囊?哈哈哈哈哈!”赵无垠忽然仰天一阵大笑,“连远在苍梧的姨母都能不信,可明察秋毫的先皇陛下就是信了!姨母不觉得奇怪么?” 朱玉潇听他言语中尽是讥讽先皇之意,不由生出几分不快,说道:“先皇一生励精图治,善察人心,所断之事无差分毫,天下皆知。你难道想说先皇是误判了?” “如果说先皇不是误判呢?”赵无垠朝着朱玉潇又是一笑,语气中丝毫没有退让。 “此言何意?”朱玉潇冷傲的性子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揶揄,厉声道:“他兢兢业业,尽忠职守,又是堂堂户部尚书,先皇判错他于国于民又有何好处?” “如果说为了能让姨母一心一意地毒死慕云佑而不坏了失衡之策的大计,您觉得先皇会不会故意错判呢?”赵无垠说得风轻云淡,听在朱玉潇的耳中却是字字胜似雷击。 一连串的回忆忽然如梦方醒,原来一切的一切依然全在早已不在世间的母亲的掌控之中。 朱玉潇感到身子一软,伸手扶在身旁的树干上,脑中一片混乱。 正文 第三卷 山雨风满楼 第二十五章 伯仁 这时赵无垠幽幽的声音再次响起: “二十四年前你与我父亲两情相悦,本是我父亲的一大幸事,可自你下嫁慕云氏,先皇陛下看你越是思念我父亲,就越是不能安心。我父亲虽然自觉是有才之人,但也十分清楚能被一举擢为户部尚书都是因为有你的缘故。所以他勤勤恳恳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想做得名副其实,奈何你嫁去苍梧国不到两三年,三番五次令人传信回国说要回来,使得先皇陛下棘手不已,怕你半途而废坏了她的大事。父亲听闻每日惴惴不安,因为他也深知你的性子,若是动了想要回来的念头,说不定真的会想办法自己逃回碧海,到那时无论自己如何勤勉,先皇定会迁怒于自己。” 说到此处,赵无垠看着面前的那座无碑之墓,忽然哈哈笑了几声,笑里皆是悲凉,眼中却是两行泪下。 他摇了摇头,忍住哽咽,继续说道:“他为了取信你的母亲,匆忙寻了一门亲事,为的是绝了后患,让你母亲好放过他。哪知……哪知……你母亲已动了杀机……恰好那时的户部侍郎是陆行远之次子陆文驰,此人狼子野心垂涎尚书之位久已,趁机嫁祸栽赃于我父亲,指证他私刻度量,中饱私囊。当时父亲知道大事不好,本想求助于当时的监国公主,如今的明皇,奈何她正好巡视楚州不在朝中。于是短短不过三日,先皇便断了此案,判了斩刑……” “不------你说的我不信!你一派胡言!” 朱玉潇听得肝肠寸断,一声尖利的叫声划破天际,回荡在空旷的墓地上显得分外凄厉。 “我胡言?姨母你且细想一想,按你母亲的性子,若我父亲真是私吞国库的大罪,哪会只判他一人斩刑,而肯开恩事后不株连我这个儿子?哪会斩首之后虽不许立碑还许家人草葬入坟而不弃尸荒野?皆因她心中明白其实这是桩冤案,我父亲冤死也就罢了,怎可再绝人子嗣?”赵无垠每一句反问都像一把利刃直刺入朱玉潇的心里。 此刻的她心中已经比谁都明白,这确实是再清楚不过的真相,她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 自己青春年少,从满是幸福的天堂跌入步步惊心的地狱,虽然为了意中人强忍了一时。可当远嫁的队伍渡过瀚江的那一瞬间,她早已泪如泉涌,悔意无限。若说想偷偷逃回碧海的念头,更是暗暗萌生过不知道多少遍,在自己托每月贡送鲜鱼到苍梧国的人带回去给母亲的信里,也是各种哭诉与哀求,远在碧海的母亲哪会不明白自己女儿的心思呢。 朱玉潇想到这里,纤纤玉手几乎要抠进那坚硬如铁的老树皮中。若不是自己的任性,怎会引得母亲动了杀机。像他那样老实的人,又怎会去贪污什么国库,赵无垠的话虽然刻薄,却句句合情合理,自己几十年的存疑宛如拨云见日,瞬间便水落石出了个干净。以前自己一直恨母亲、恨姐姐、最恨的是那慕云佑。若不是这个男人,自己怎会辜负了青春落得如此田地,所以二十四年来,待他冷若冰霜,不予半分真心。可如今,最恨的却是自己,是自己害得赵钰无辜丧命,死后亦背负骂名不得安宁。 她接过小贝递来的绢帕,掩面哭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看着赵无垠那高高的身躯,生出无限的怜意,柔声问道:“可怜了你这孩子,可你当时应尚在襁褓,如何能知道这些事情?” 赵无垠从地上捧起一抔土撒在坟头上,头也不回地说:“姨母可知这坟中还葬着一人,那是我母亲。她比你认识我父亲更早,我父亲科举之前和她家是邻里,自小便有交往。她对我父亲心中有意,只是我父亲不知。 瑜瑕殿赐宴之后,她自知无法与你争锋,便不做念想。哪知两年后某日我父亲忽然问她是否愿意成婚,我母亲虽是京中小吏之女,但也是书香的门第,官宦的世家。她听了喜极而泣,因父母早亡,就急忙去求了我舅舅找了官媒,我父亲又催得急,十日后便完了婚。她只道是喜从天降,快快乐乐地过了一年的时光,却不知为了这一年她付出了一辈子作为代价。 一年后我父亲觉得大事不好,将所有的事与她和盘托出,才不过几日,两人便阴阳两隔了。我舅舅也因此被迁去了霖州,我母亲在那里生下了我,为了避人耳目,让我随舅舅姓了林。自我从小记事起,我母亲和我便受尽了舅舅一家的冷眼,说要不是我们断送了他的前程,怎会被迁到那边境之地。 我母亲忍气吞声,日夜哭泣,郁郁终日,不过几年便亡故了,临去世前将所有的事告诉了我,所以我才知晓了一切。她又嘱咐我说,将来出人头地之时定要记住,我姓赵,不姓林。还要我悄悄地将她的遗骨放入父亲的坟中合葬,说生前只做了一年的夫妻,只能死后再续。纵使碑上无字,也心甘情愿……”言罢,泪痕已干,满脸只剩下恨意。 朱玉潇抬头看着天,任由泪水滑落颈中。 母亲,如今你可满意了吗? 赵无垠叹了一口气,眼神忽然有些温柔,向朱玉潇苦笑了一下:“其实我母亲也清楚,我父亲心里至死都只有你一人。” 朱玉潇脸色本已十分苍白,听到此话不由泛起一丝红晕,追问道:“她果然这样想?” 赵无垠缓缓从袖中掏出一物,是个一指长的雕刻精美的酒樽,只是年代久远,上面鎏的银已十分斑驳,看得出其主人时常把玩手中。 朱玉潇一时语结,“这……这是……” “这是我父亲生前最珍爱的一件东西,他说那一夜你递给他这一杯酒,他饮完后便将酒器藏入了袖中。这也是他一生偷过的唯一的一件东西,如今还是物归原主吧……”赵无垠说完,将酒樽递了过去,朱玉潇仿佛见到稀世珍宝般地小心地接过。 赵无垠脸上恢复了严肃,正色道:“姨母,我父亲已死,纵有哀思,还望珍重。”说完深躬一揖,话锋一转:“只是死者已矣,仇者尚在!姨母心中难道不觉得不甘么?” 朱玉潇正拿着酒樽端详着,本来思绪已飘回数十年前的那一晚,被他这么一说,不由地一呆,问:“你说什么?” “杀我父者虽是先皇陛下亲下的旨意,但最可恨的乃是当时觊觎户部尚书之位的侍郎陆文驰!此人包藏祸心,无中生有,如今依然堂而皇之地出入朝堂,坐享我父亲生前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户部。天理难容!只恨我心有余而力不足……”赵无垠脸上恨意一转,又现愁容。 朱玉潇耳闻其声便知其意,收了收几乎失控的心神,冷笑道:“他若包藏祸心自然是罪无可恕,你若要趁机兴风作浪,凭这样一个酒樽和这些言语就想拉我入了你的局那未免可笑了。” 赵无垠似乎料到她的反应,只报以微微一笑:“兴风作浪?我父亲一生清白,我岂会以复仇之名玷污我赵家门楣。他陆文驰若是正人君子,我绝不会行那些构陷诽谤的龌龊之事。但如他劣迹斑斑,恶行累累,我定会将他的罪行揭于白日之下,不容他再惑乱朝纲。如此一不做损国利己之事,二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何来兴风作浪之说?姨母如愿坐视我父亲死后无字无碑,孤魂野鬼般地薄葬于此,如愿坐视奸佞之人继续存害于碧海之朝堂,蒙蔽于天下……”直说得言辞激昂,字字顿挫,却忽然戛然而止,恭敬地鞠了一躬,口中哽咽地低声拜道:“……那就请姨母以后不要再来这里看望我的父亲了,以免他含恨于地下,就算见了姨母,亦觉无人可诉,更添凄凉……” 朱玉潇方才的一股傲气先是被这一席话驳得减了一半,听到最后这几句,心里被催得涌上一股酸楚,已将先前的防备之心消融得一丝不剩。 赵钰,我一直不相信你是贪图富贵之人,不管你儿子说的有几分真几分假,只要有人想过要陷害你,我定会让此人惨淡收场以慰你之灵。我这一辈子,为了你去杀了一个无辜的男人。现在再为你去杀个应死之人,又怎会犹豫? 她将酒樽小心地收入袖中,看着面前的坟头,点了点头道:“赵郎,原是我负了你,一去苍梧二十四年,竟不知你如此凄苦一生。你若有冤,我必不会坐视不理。” 说完转向小贝吩咐道:“日后如清鲛驸马有事传递于你,你可禀报与我。”似是说与赵无垠听,却背朝着他。说完又看了坟头一眼,便匆匆上车离去,留下赵无垠一人负手立在那坟前。 赵无垠看着坟上的几棵枯草在寒风中瑟瑟作抖,心中却有些疑惑。 有了朱玉潇的协助,有些事就好办不少了。之前听闻她回到碧海,自己虽是驸马的身份,也找不出什么理由去单独拜见。就算是有凌儿在,也不好冒冒失失地就跑去清辉宫。朱玉潇和朱玉澹如今关系深浅尚且不知,她们又都擅用观心之术,自己若是不小心,反而会打草惊蛇。谁想到天赐良机,能在“小清明”的坟前偶遇到她,又借着父亲生前的情分软磨硬泡地总算揽住了她。凭她刚才最后那几句交代,日后必可为我所用!可她又是怎么知道我父亲葬在此处的?要说是天赐良机,怎能如此巧合…… 可世上的事便是这样,但凡生了执念,哪怕是心有谨慎,也不过立刻就抛诸脑后,因为自己愿意去相信自己的选择。执念越是深,谨慎的忖度就越像一个草率的过场。 正文 第三卷 山雨风满楼 第二十六章 初渡 万家灯火,千姿百态。有人在灯下批折阅章,有人在灯下冥思苦想,有人看着灯思绪万千,有人背着灯心有惆怅。各有各的心事,却都是一样地埋在心里,暗自独享。 其中就有那么一个小姑娘,对着一盏灯一会儿傻傻地笑,一会儿又皱起眉来。 “他果然不叫苏勒哈加!”朱芷潋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原来是苍梧国文澜殿的学士……看他那天把大姐给气到的样子真是太有意思了。说起来,他被毛贼困住的时候,倒没看出来一个读书人居然还挺仗义的。”想到这里,不禁又傻笑起来,笑得都不知道自己为啥笑。 “对啦!”朱芷潋一拍手,“我要把他带去见那个人,他们俩人都那么有趣,要是在一起一定会更有趣!哈哈,绝妙绝妙。” 太子搬入蓬莱阁是觐见明皇五六天后的事了,“荀大夫”刚殷勤地提出想要陪伴左右,被太子一个白眼就打发了。老曹听说太子要入皇宫去,乐得卸了护卫之职,赶紧约了几个弟兄去找赌坊酒楼。 只有苏晓尘心下有些踌躇。 宫里的银泉公主、宫外的莫大虬,都是他想摸索的对象。对于公主被劫一案,他始终觉得只知道了一半,而后一半一定不简单。佑伯伯当初把公主托付给他,自己却亡故了,其中的缘由只能由自己去打探。但一旦入了宫,怕是再出宫就不大容易。当下太子召唤,眼下也只能先入了宫再想办法了。 苏晓尘不觉叹了口气,就在一年前,他还是那样的无忧无虑,每日读书骑马,郊外一野就是一天,搞得康叔鞍前马后没少操心。每次到家舅母都让人给先自己备好了洗澡水,留下饭菜,真是无微不至。想想自己虽自幼就没有父母,可有舅舅舅母和表妹的陪伴,每天都过得心满意足。但打从出使碧海,才发现这世上有如此多的凶险之事,肩上的担子顿时觉得重了千斤,有时觉得真是恍如隔世。 自己不能再是昨日的那个顽皮小子了,佑伯伯交代过的遗愿,一定要帮他完成! * * * * * * 太清岛上的蓬莱阁和别的宫殿不同,独占了一个小山头,除了主楼的蓬莱阁外,还有两处偏楼,分别是壶梁阁与岱舆阁。 太子入了主楼,把壶梁阁指给了苏晓尘。苏晓尘见壶梁阁离主楼略远,出入不用经过太子门前,心想乐得清静。太子盘算的却是,如果二公主偶尔来他这儿,也不会被碍事的人撞见。 当真两下欢喜。 那边早有人分别通报给了监国公主朱芷凌和三公主朱芷潋。前者正忙着看奏章,只是淡淡一声“知道了”,后者则喜不自胜,因为她知道,壶梁阁的背后有一条小路,直通山下湖边,只需一叶扁舟,就可以避开正门上岸了。 “正好避开那个讨厌的太子。”朱芷潋觉得大为合意。她对太子李重延一直印象不佳,不仅是因为他总是色眯眯地看着二姐,被毛贼围困的那件事里,撇下苏晓尘也让她觉得此人很不仗义。 “简直就跟宫里的那些王公子弟没两样嘛,绣花草包一个。”朱芷潋这么想的时候全然忘了自己也是王公子弟,还是最显赫的那一类。 太清岛的早上总是霞光万丈,映得湖面一片粼粼之光。太子李重延早早地吃完饭,便琢磨着怎么找个由头去拜访一下二公主朱芷洁,王公公忽然过来禀报说监国公主朱芷凌派内廷司送来了些东西。 李重延走到中庭一看,已有两大车的物事摆在那里。一些是御冬用的狐皮褥子和羊毛毯,一看就是从伊穆兰运过来的上好货色。一些是冬季滋补的贡品,北地的鹿茸、南海的花胶、还有各式各样的花草药茶也是满满地几大盒。 之后又是一大堆的文房四宝,和上次礼部侍郎秦道元送的不同的是,封口处有好几处“宫制”的字样。内廷司的人满脸堆笑地说这是宫内御用之品,单是笺花上的碎金和紫毫笔上缀的东海墨珠的规格就比之前礼部赠予的要高了不少,是明皇陛下特意备下给太子殿下的。 王公公向来是识货之人,自然知道贵重,但李重延从小就见多了这种世面,所以口中称赞,脸上也就淡淡一喜。内廷司的人继续禀告说: “清鲛公主托小人带话给太子殿下,明日乃是腊月十六,在碧海有年关将近,驱寒健体的风俗,有‘扣松针’、‘拨云环’、‘饮幸杯’等可玩耍的游乐,称为‘抜寒’,本来应该陪殿下一同的,奈何近日厘务缠身,只能让清乐公主陪殿下一同抜寒了,还望殿下海涵勿怪。” 李重延一听,问了声:“谁?”他初来碧海,对于这三个公主的封号还有些分不太清。 王公公附在他耳边一脸坏笑地说:“清乐公主就是二公主,您惦着的那个。” 太子脸上登时把喜一之像到喜八之像显现出来,又添了点惊二之像,凑成一副混一色。这可真是惊喜啊!他忙回道:“不怪不怪!怎么会怪呢!那就有劳清乐公主了。”一边悄悄嘱咐王公公,这事儿不用告诉苏晓尘。 其实就算告诉苏晓尘,他也会找个理由推掉的。难得清净一下,他才不会去做什么碍眼之人,正好把佑伯伯给自己的《云策》拿出来好好读一读。 于是就在太子在中庭喜滋滋盘算明日抜寒的时候,这边苏晓尘已替自己泡了壶清茶,坐在窗前,笃定地开始读《云策》。 《云策》的上卷他已经在路上读完了,虽然还有个别之处不太懂,但佑伯伯所撰写的内容和之前授他学问时所举的例子大多相通,读起来并不费力。现在翻开中卷,忽然觉得难了许多,尤其是那些用兵之道,和上卷已大有不同。 如果说上卷更多的是各种用兵的章法调度,讲究的是严丝紧密,中卷则出现了许多虚虚实实的诡异兵道,讲究的是出其不意。但不管怎样,苏晓尘都越读越觉得慕云氏的策略果真了得,有很多计策并不会立竿见影,而是会潜伏一段时间后才触发。就像当年的金山之策,胜只是一时的结果,影响的却是之后几十年的政局。 苏晓尘一直从早上读到晌午,读得有些饿了,才想起除了一肚子茶水什么都没有吃。他想起以前自己读书时有时也会忘了时辰,然后表妹叶茵会忽然从在窗外蹦起来吓唬自己。也不知道表妹现在怎么样了,那个鬼灵精怪的家伙,可能把康叔折磨得够呛吧。 想到这里,苏晓尘不禁站起身来推开窗户。不料一开窗,窗外一个身影忽然蹦起来大叫一声:“哇!”把他吓了一跳!难道是表妹?这怎么可能? 他再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天朝堂上见到的清洋公主朱芷潋,一身白衫,正捂着嘴朝他笑。 呃……好歹是公主。 苏晓尘姑且作了一揖,“公主殿下,不知……殿下为何在这窗外。” 朱芷潋小手一撑窗棂,身子像只蝴蝶一样就飘了进来,明显是平日里蹦跶惯了的。她瞅瞅苏晓尘,大大咧咧地说:“哎呀,好啦。我又不是我大姐,你这么拘谨做什么。还公主公主的……。” 苏晓尘愣了一下,心想不叫公主那叫什么? 朱芷潋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尝了尝点点头说:“你倒会喝,这黑岩青针就是要冷了以后香味才更浓。” 苏晓尘一怔,问:“是么?我不知道贵国的茶还有这样的妙处,我只是倒了许久忘了喝。” 朱芷潋听了笑逐颜开,“我就喜欢你这一点,实在得很,不像那些纨绔之辈,只会装腔作势,碍眼极了。你呀,也别叫我公主了,就叫我小潋。我呢……叫你……叫你大苏好了,反正你个子又高,年纪也比我大。嗯,就这么说定了。” 苏晓尘被朱芷潋这自来熟的性子一搅,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让叫公主,叫小潋又觉得有点别扭,只好结结巴巴地问:“……哦,那你……找我有什么事?还有,你是怎么忽然就出现在这窗前的?太子没看见你?” 朱芷潋一脸得意的颜色:“这是我家啊,我当然熟得很了。你这壶梁阁后面就是条小山路,直通岸边,我划着船就过来啦。我才不要见那个太子呢。他那个人这么不仗义,上次你们被毛贼给捉了,他不是丢下你就不管了嘛。” 苏晓尘一听,奇道:“这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哎呀,我和银姐一直在旁边看到的嘛,银姐还夸你脑子好使呢。对不对,苏--勒--哈--加--。”朱芷潋一边拖着长音调侃苏晓尘,一边挤眉弄眼地做鬼脸。 她那天居然就在旁边看到的,可她怎么会在那儿,银姐又是谁?苏晓尘脑中闪过一堆疑问,但有一点他开始确信了,那就是这次的碧海之行,身后总有各种眼睛注视着自己,这绝不是自己疑神疑鬼,而是确凿无疑的。这些人的动机也许各有不同,目的也不清楚,但至少到现在为止自己也始终不曾逃离过他们的视线。 正文 第三卷 山雨风满楼 第二十七章 同游 苏晓尘略一沉吟,问道:“敢问小潋……潋公主那天为何会在那里?这银姐又是谁?” 朱芷潋又笑开了:“哎哟妈呀,还脸公主,我叫你肚皮王子好不好?我还头一次听人这么叫我。”又笑了好一阵才止住说:“银姐就是铁花的姐姐,她叫银花,是我大姐的左右手,我常找她陪我玩。那天她跟我上街逛,正好就撞见你们啦。先是看到你们和我二姐撞上,然后又看到你们和毛贼撞上,所以我们就用空筐术……呃……不对,是空蝉术跟着你们啦。我一开始听你说你叫苏勒哈加的时候还以为是真的呢!后来我去问老杨,才知道你是骗他们的。” 铁花的姐姐?那样的女夸父还有姐姐?那得有多高大啊!苏晓尘边想边不禁仰起了脖子。 还有,老杨又是谁? 朱芷潋一拍手,惊呼道:“啊,对了!我今天就是想拉你去见老杨的,他这人可有意思了!鬼点子又多,咱们一起玩,肯定有很多乐子!” 苏晓尘越听越糊涂,但心里感到这眼前的公主好像知道的真不少。正好书也看累了,索性跟着她去转转,说不定还能搞清楚一些自己想不通的疑团来。于是回以一笑说:“好,那我就跟你出去逛逛,正好这岛上我也没怎么逛过,趁机领略一下风光。” 朱芷潋见他答应得爽快,越发欢喜,又是一撑窗棂,人已跳到了窗外。她招了招手, “船就在下面。走!” 壶梁阁后的山坡小路并不起眼,若非朱芷潋伸手拨开一丛半垂半掩的芦苇花,苏晓尘几乎看不出还能有路通向山下。不一时,两人就到了岸边,只见一叶小扁舟停在那里。 苏晓尘踏上船,船身不由地一沉。朱芷潋惊呼道:“你可比老杨重多了!他还是伊穆兰人呢,都没你这般重!” 苏晓尘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说:“我平时就吃得多,不过……好处是泡澡时省水!” 朱芷潋听了吃吃地笑起来:“我们这里不缺水,你只管泡。你要是喜欢,等天气转暖再过几个月,就可以下湖游水了。” 苏晓尘坐在船头,开始细细地审视身周。小舟很小,但十分精致,比往来的宫船有过之无不及,无论是船舷还是桨边都用银色的锡边细细地包了一圈,船首还插着拇指粗的铜柱,上面悬着一盏琉璃灯。船中央只有一张一肘长的小桌几,上面散着一些梅干杏脯。坐上一二人是很宽裕,三人大约还行,四人就是极限了。苏晓尘见朱芷潋娴熟地荡着小浆,只轻轻用力,小舟便顺从地曳出半里地去,猜想她平日里定是驶惯了的。 “你是不是在想,我好像对这船很熟?”朱芷潋看着苏晓尘眨眨眼,“因为这是母亲专门给我造的。” 然而说这话时,朱芷潋的脸上却满是懊丧。 “你看这船舷和桨上的银边,都是母亲特意让人给我浇铸的。白天看着漂亮,要是到了晚上遇上湖面上巡航的护卫船,远远打着灯笼就能映出银光来,躲都躲不开……” 苏晓尘心里哈哈一乐,原来是你母亲担心你夜里在湖上贪玩,才特意出此奇招,看来你真的是够爱玩的。 天下的母亲对孩子都是一样地煞费苦心。 不过说起来这小丫头居然能猜出我在想什么,八成又是她们家祖传的那个什么观心之术,果然是厉害。 “那是自然,虽然观心之术我还没学多久,你那点小心思我还是能看懂的啦。”朱芷潋又是一脸的得意。 苏晓尘被瞧破心事,不由地一窘,忙将目光移开过去,转头去看远处的山湖风光。 “被我说中了吧,所以才把头转过去不敢看我。”朱芷潋边笑边摆着桨,嘴里还是不依不饶。 苏晓尘被她这样一激,红着脸转回头来,硬着头皮说:“有啥不敢看的。”便好强似地向着朱芷潋望去。 这一看,眼光便再不能移开。 白衫的少女侧身坐在船尾,赤着双足蘸在湖里,所过之处用脚尖划出一串串涟漪又荡漾开去。衣袖子撸到了肩,露出两条粉藕似的胳膊,轻轻地摇着船桨。裙上的纱褶一尘不染,在这霞光映得的粼波一片的湖面上,唯有皎洁二字可以衬得起来。鬓发的几缕凌乱,被风吹得含.入了口,与那樱色的朱唇抿在了一起。 三分清楚七分倩,揉碎花雨犹带怜。 苏晓尘起初只是好强才看过去,不知不觉竟看得呆住了。朱芷潋见他那一脸呆像,登时明白了他的心思,反倒羞了起来。 她别过头去假意要把船转向,便把身子一扭,好避开与苏晓尘四目相对。她一手握住船桨的把手,另一手搭在桨底,欲双手合力抬起桨来。那桨身本身并不重,但桨的末端似乎缠住了些水草,竟然一时没抬起来。 苏晓尘见状,便起身向前迈了一步想要去帮她,不料这一步使得两人的重心都倾向了船尾,苏晓尘本身又长得高大,船头竟开始翘起来,把他吓得倒向一边。这一倒是把船头压了下去,可左右又开始晃得厉害。 苏晓尘是苍梧国长大的,见多了高山峻岭,却几乎没坐过什么船。这一晃,实是把他半边胆子都吓了出来,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看到船尾的朱芷潋小小的身形也被晃得七倒八歪,眼见就要翻船的样子,心中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一个念头:绝不能让她掉到水里。 于是把心一横,朝着那碧波纵身一滚,只听“扑通”一声,激起老大的一个水纹,硬是把边上的浮萍给推了四五尺开去。可苏晓尘终究是不会水,入水前虽然心有觉悟,入了水还是害怕,不禁胡乱扑腾起来。 朱芷潋被这一连的变故给看得惊呆了,赶紧把桨伸过去,让他接着。可苏晓尘硬气得很,就是不肯接。他虽然慌乱,脑子却很清楚,琢磨着如果接了桨,自己这高头大马般的身材搞不好能把朱芷潋也拉下水来,所以始终不肯碰那桨。朱芷潋看他那决绝的表情,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心里不由的一阵暖意。见他扑腾的狼狈样子又极是滑稽,与那天朝堂上口若悬河雄辩天下的样子判若两人,忍不住又笑出声来: “哈哈哈,你这人呀,还真是……你听我说,先别慌,你试着用脚站住了,看看能不能踩到水底。” 苏晓尘听了,依言试着往下踩去,忽然发现脚底软软的,竟然可以踩住,忽然心中犹如大石落地,一下子就踏实了。他慢慢地踩稳水底站起身来,结果发现,这水面连他的胸口都不到……想起刚才自己的狼狈样子,不由大窘。 朱芷潋叹了一口气说:“原来你真的不会水啊……那你还敢跳。”说到这里,脸上一阵绯红。 人的表情千变万化,平时要做些虚情假意并不难,但危急关头是极难掩饰的。苏晓尘跳入湖水时的坚定、不会水时的慌乱、不接桨时的决绝、丝丝毫毫全看在朱芷潋的眼里,没有半分虚伪。 他果然与那些子弟们大不相同。 苏晓尘重新爬回船上,落汤鸡一般滴滴答答了一甲板,脱又不好脱,坐又不好坐,十分别扭。又正值冬寒未消,冷冰冰的湖水虽不至刺骨,但也冻得浑身哆嗦。 朱芷潋见状,从兜里掏出一个像牛角一样的小号角,放在口中一吹。那小小的号角居然发出十分低沉又深邃的重音传向四周,立时从好远处有三四条宫船都驶了过来。 不一会儿,那些船聚拢在小舟的一侧,围成一个扇形,船首上的宫女侍卫们一齐跪拜道:“拜见公主殿下,请殿下吩咐。” 朱芷潋左手叉腰,右手立起小小的食指,指了指其中两艘船说:“你们,去壶梁阁替苏学士取一套干净的衣服鞋袜来,你们就近去我二姐的清涟宫里搬个火盆过来。其余的人,都散了罢。”说完,又叮嘱了一句:“要银丝煤,没烟的那种。” 几船的人不一会儿散了个干干净净,偌大的湖面上又空荡荡地只剩下了这俩人。想想方才的情景,彼此都有些心头乱跳的感觉,干坐着不说话也不是,又不知该说什么。饶是平时能言善辩的苏晓尘,也是脑中一片空空。 他见朱芷潋低头拨弄着小号角,就顺势问:“这是什么东西,看起来小小的,声音这么雄壮深厚,能否借我一看。” 朱芷潋点了点头,刚要把号角递过去,见苏晓尘站起身来,赶紧把手一推,说:“快坐下,我丢过来给你。” 苏晓尘发现船头险些又要翘起,忙坐下不敢再动。 号角在空中画了道漂亮的银弧,稳稳落入苏晓尘的手中。他仔细一看,这只有半个巴掌大小的号角,非金非玉,看似是牛角所制,却又不像。不仅没有兽角那样的粗糙纹路,而且表面光滑无比。号角的尽头是一条银边,上面刻着的好像是伊穆兰的文字。反正怎么看都不像是碧海出产的物件。 正文 第三卷 山雨风满楼 第二十八章 老杨 苏晓尘再拿近眼前细看,这黄玉般透明的质地下,竟埋着一朵极小极小的红花。那花看起来没有花瓣,只有花蕊,细长而卷曲,如针一般地攒在花萼的中央。 “这是烬丝花?!”苏晓尘惊呼了一声。 朱芷潋比苏晓尘更惊讶,“你居然识得!难怪你们太子找了你做伴读。你见过这花?” 苏晓尘摇了摇头说:“以前佑伯伯……噢,就是银泉公主殿下的夫婿,他教我读过一本古典,叫《独物格致》。里面提到伊穆兰有一种奇花叫烬丝花。此花朱红似火,只有花蕊没有花瓣,盛开时宛如花瓣被烧烬后留下的丝骨,故名烬丝花。烬丝花娇柔无比,在苦寒之地是活不下去的,听闻只有伊穆兰国都沙柯耶城的地下才有。没想到今日能见到……” 朱芷潋啧啧称赞:“你连这花只有沙柯耶城才有都知道,真是不简单。这是某年我生辰时老杨送我的礼物,是一整块的琥珀镂刻出来的。别看个头小,只要轻轻一吹,声音就能传出老远去。整个太液城就只我这一枚,那些侍卫宫女一听就知道是我在唤他们了。” 话音未毕,远处已驶来两艘宫船,正是方才领命去取衣裳火盆的宫女。 她们知道公主船小,只让一个力大的宫女上了船。 那宫女一手递给苏晓尘一个包袱,一手提着个小火盆搁在船中央便退下了,里面银霜薄雪般的炭火正烧得旺。 朱芷潋挥了挥手,两艘船不一时就消失在视野中。 苏晓尘瞅了瞅手中包袱里的衣服,又犯起难来。 这光天化日之下,孤男寡女总不能就这么宽衣解带吧。 朱芷潋似是看出了他的顾虑,笑盈盈地示意他一同靠近船心。她先是从小桌几下面摸出一把铜棍往桌面中央的一个铜制莲花口上一插,变成一个支架。又指了指船的腰身两边的船沿,只见船沿处各有一个细长的盒子。 苏晓尘正琢磨那盒子里又会有什么样的玄机,朱芷潋已伸手打开左手的盒子,从里面抽出一股两丈长的墨色股带,股带的中间拿方才的铜棍支架顶住,端头插入右手船沿的盒中拴好,再从股带的中间向前后一分,分出一个如同大灯笼一样的帐篷来。 苏晓尘这才看清,原来那跟股带是一个帐篷拧绞而成,平日里藏在船沿的盒子里,待到用时就可以抽出来遮风避雨。 朱芷潋又是一脸的得意颜色,“这叫墨兰帐,是拿鲛鱼的鱼鳔捣碎晾晒拼接成的,防雨防晒,制作极不易,就只有我和大姐的船上有。你在这里面换衣裳就可以啦,帐上涂的墨汁很密,外面看不到里面的。” 苏晓尘想,看来这宫里的稀奇玩意儿都在你这儿了,心下暗自赞叹。嘴上却说:“这黑黢黢的帐子平时若日头里要用,里头也看不到外头,岂不憋闷。” 朱芷潋从右手盒子里又抽出一根股带,却是白的。 “这是晴天用的啦,里外皆可见。苏学士还有什么问题嘛?” 苏晓尘两手一举,作了个服输的表情,乖乖钻进了墨兰帐中。 苏晓尘换上衣服的这会儿功夫,朱芷潋已轻摇着小桨,荡过了数片芦苇群。待苏晓尘从墨兰帐中出来的时候,眼前已是别样景色,不由一呆,问道:“此处是何处?好秀丽的山水!” “这里是太瀛岛,本是我母皇处理政务时用,因为现在大姐监国了,我母亲很少过来,所以平日里我大姐在这里居多。”朱芷潋指了指远处一座鹤立于四周宫殿的高台说:“那是抚星台,我大姐一日里有大半时间都在那里看奏折。” 苏晓尘想起那日朝堂上朱芷凌咄咄逼人,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女人看上去便是雷霆般的气势,让人无法靠近,又是手段凌厉之人。他日承了皇位,碧海国想必要换一番新气象了。想我苍梧国眼下虽然国强民富,但左右太师一病一故,且膝下无人。将来两国若交好尚好,若起干戈,如何能立于不败之地真是要好好思量一番了。 朱芷潋见他脸上阴晴不定,倒一时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只以为是提到了大姐让他有些不自在,便笑道:“其实我大姐也没那么凶啦。你若没有坏心思,她便不会把你怎样的。” 不会把我怎样?这话说得就让人觉得她很凶啊!这句姊妹情深的维护之辞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我是想,你不是说要去见那个……老杨?怎么到你大姐这里来了。”苏晓尘岔开了话头。 “哦,老杨也住在太瀛岛上。” “咦?他究竟是什么人,竟然住在这皇宫里。” “太瀛岛中间有一内湖,把岛分为南北两半,两边的宫廷楼台都不少。自从大姐监国后觉得空置了可惜,便奏请母皇将岛北侧依然做处理政事用,而南岛独自划成一片,称沐恩院。” “沐恩院?” “四邻有些小国属国的王公或是远疆的节度使的子弟有从小送到太液国都循礼受教的先例。大姐监国后,说住在城外易生事体,不好约束,便集到沐恩院一处里来了。” 苏晓尘暗想,这哪里是怕不好约束,分明是将属国和各路诸侯的子弟当成质子圈养在城中。这太瀛岛四处都是湖面,戒备森严。表面上看锦衣玉食琼楼雕阁,实际上是把他们监视在眼皮子底下最好不过的场所了。 朱芷凌果然是心思缜密。 “那么老杨也是某个小国的王公子弟了?”苏晓尘话刚出口便觉得不对,老杨是伊穆兰人,怎么会是小国王公。 “住南岛的人里也有一些不是啦,比如老杨。之前朝堂上的那个莫大虬你见过吧?大姐常找他办些事,莫大虬的商馆里有个郝师爷,年纪挺大了,老杨就是他的外甥。” 原来朱芷凌和伊穆兰的交往如此之密。 苏晓尘心中一震,想起前几日夜里自己剖析银泉公主被劫的因果来,越发觉得碧海国与伊穆兰国之间的联系不简单,今日听朱芷潋这么一说,果真如此。 要知道这几十年来在天下人的眼中,苍梧碧海联手抗击伊穆兰的形势已深植人心,几乎没有人去怀疑什么。但毒金之战后,看似平息的战火却从阳谋转向了阴谋,如今想来并非没有原因。 伊穆兰兵势大减,国主病故后王位空悬,朝局不稳。碧海国似是寡弱,实则多钱善贾,近年来又力添兵甲有了金羽营。只有苍梧国这几十年如一日,毫无变化,亦无居安思危之心。总觉得既有瀚江天险,又有碧海国在前抵挡,只要交好碧海国,便可高枕无忧。 但假设有一日,碧海国忽然和伊穆兰国联手起来,那会如何?如今的碧海,手中钱粮不缺,剽悍的金羽营对外只称是护卫京畿,实则是不知到底有多少人数。说是瀚江天险,这天险防苍梧国入侵碧海国尚有用处,倘若是碧海国反过来攻打苍梧国呢?碧海国多的是战舰船舸,若是碧海国要过瀚江,苍梧国也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过来吧? 苏晓尘忽然想起瀚江上的那几十艘巨大无比的虎头舰鼋头舰来,如果上面载满了伊穆兰的铁骑……苍梧国如何抵挡? 瀚江天险,从来就不是苍梧国的天险,而是碧海国的! 看似风平浪静的几十年,也许真的走到尽头了。 苏晓尘低着头沉思凝想到这里,额上汗水不由涔涔而下,心中一阵狂跳。朱芷潋恰好转舵扭身瞧见,还道他是不习水上有些晕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说:“这是清露丸,你要是头晕,服下两颗就好。” 苏晓尘依言服下两颗,顿觉胸口一阵清凉,躁动之意大减。他定了定神,笑道:“碧海的东西真是好吃,连药都是甜的。刚才说到哪儿了?” 朱芷潋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就说到老杨是郝师爷的外甥,然后你就开始晕船了。” 苏晓尘心想,看来朱芷凌对莫大虬也是不放心,就连个师爷的外甥都要当成人质握在手里,便问:“那是你大姐要老杨住到岛上来的?” 朱芷潋摇摇头说:“那倒不是,郝师爷说自己年纪大了,商馆的账又多,顾不过来这个外甥,央了莫大虬来找我大姐,问能不能让他外甥住过来,顺便读些书识些字,大姐便帮了他这个忙。” 咦……是老杨自己要住过来的,苏晓尘有些意外。 他又想了想,心下一动,又问:“总听你叫他老杨,他究竟有多老?” 朱芷潋一听,哈哈笑起来,“其实他也不老啦,也就跟我大姐差不多年纪,只不过总是老气横秋的样子,我便叫他老杨叫惯了。他呀,是个可有趣的人了,知道的又多,你见了他一定不会后悔的。” 两人又行舟划了一阵,转入一片方洲的浅滩。岸边芳草青青,一片雪白的鹅卵石铺出一个天然的码头来。朱芷潋跳到岸上栓好了船,苏晓尘则终于踏上了实实在在的地面,感觉心安了不少。 朱芷潋并不走大路,又是引着苏晓尘从草丛里七拐八拐地绕了好一会儿。等苏晓尘站定环视四周时,发现已经站在了一个小小庭院之中了,原来朱芷潋是直接从庭院的花坛外面翻进来的。 这公主真是不走寻常路啊。 庭院并不大,但设计得很精巧。三面都是花坛,错落有致。旁围的香樟树遮得外面看不到庭院里面,私密性很好。中间有个凉亭,亭子的后面是一间清雅的茅屋,茅屋边横着几分薄田,颇有些采菊东篱的意思。 两人穿过凉亭刚要走近茅屋,只听屋里传出一阵抚琴之声。朱芷潋朝苏晓尘做了个鬼脸,示意老杨就在里面。 苏晓尘不通乐理,听了这一会儿,没觉得弹得有多好。不过音色动人,古朴浑厚,能感觉出琴倒是很贵重的样子。 没弹几声,只听啪嗒一声,似是琴弦断了。屋中传来一声叹息:“无意惊弦有意人,心系天下奈苍生。”苏晓尘心中一凛,没想到老杨竟然是一位心系天下的世外高人,不由地肃然起敬。 这时,屋里又传来一个婢女的幽怨的声音:“杨公子,您这小半日里都已经绷断十几根弦了,要等的人还没来啊?” “古人有摔琴谢知音之美谈,我是断弦候知音,岂不风雅。”声音有些洋洋得意。 婢女小声嘀咕道:“您风雅,反正换弦的又不是您……换得我手都疼死了。” 苏晓尘不觉绝倒,原来是这么个世外高人啊。再看朱芷潋已经捂着肚子正强忍着笑。 正文 第三卷 山雨风满楼 第二十九章 人面 只听那声音又吟道:“我欲乘风去,抚琴诵平生。高处舞清影,潇洒戏人间。”吟罢又问:“你们碧海国的古诗果然是极好的。你可知道这是哪位名家之作?” 苏晓尘琢磨着这几句,平仄又不对,用词也古怪,正想是碧海国哪位诗人的奇作,只听那婢女又嘟哝道:“奴婢读书少,杨公子莫要骗我。从没听过哪位名家有这样的诗句,只怕又是您现编的吧,奴婢可不会又上当了。” 朱芷潋这边已忍不住了,趴着窗边大笑:“老杨,我们碧海国哪有这种乱七八糟的诗句啊!你不要坏我碧海的名声。” 那老杨慢悠悠地回道:“原来是三公主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请亭中一叙。”言辞恭敬,态度却十分随便。 朱芷潋边往亭子走边笑:“老杨你今日疯啦,跟我说话这么文绉绉的,听着别扭死了。” 苏晓尘瞧着两人言语间这么一来一去,是平日里熟络惯的样子,大为好奇这老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跟着朱芷潋刚在亭中坐下,屋里就走出来一个人。 此人身材平平,相貌平平。年龄看上去有个二十五六,白白净净一副书生的样子,穿着半新不旧的长衫,头戴一顶黑色小瓜帽,眼睛倒是很有神。他看着苏晓尘神秘地一笑,行了一礼,道:“伊穆兰刃族杨怀仁,见过苏学士。” 苏晓尘听他上来便自报家门,忙站起来回礼道:“苍梧国苏晓尘,见过杨兄。” 朱芷潋在旁边有些捉急,忙道:“哎呀你们俩个真是麻烦。大苏,老杨平日不是这样婆婆妈妈的人,你别看他装得一本正经的。老杨,你今天搞什么鬼呢?又是拨弦又是鞠躬的。” 老杨陪笑道:“苏学士不是风雅之士嘛,我今日得见,也得附庸一下嘛。” 苏晓尘暗笑,心想附庸风雅这四个字大约是被他曲解了,看来伊穆兰人学南边的词句是学不大好。 这时亭外的婢女已奉上茶来。 苏晓尘一看,是几盏乌黑色的土陶杯,宽口方底。摆在桌上,倒似是几截老树根,形状也各有迥异。 老杨端起茶壶先给自己倒了半盏,又给朱芷潋倒了半盏,最后才给苏晓尘倒了茶。 苏晓尘思忖着,公主位尊,老杨又年长,纵使自己是客,最后才给自己倒茶也是情理之中,当下并不在意。 老杨看他神色淡然,心中又赞了一声好,年轻人不骄不躁,很是难得。朱芷潋却叫了起来: “大苏,看来老杨对你还真是青睐有加,这茶第一杯最是味糙,第二杯方有起色,第三杯才是最好喝的,他居然给你倒了!” 苏晓尘一懵,这什么茶,还有这样的道理。 老杨哈哈一笑:“苏学士莫要怪我最后才给你斟茶,小潋说的确是真的。这是我们伊穆兰的土茶,名唤恶鸦。此茶性寒,但能驱恶除疟,对身体很有裨益。斟头盏茶时,一倾一收,壶内茶水回荡调和,药性方显。次盏茶二倾二收,倒出去的茶虽有药效,但不如壶内再次回荡过的药性好。所以替你斟的第三盏才是最好的。” 苏晓尘听得十分好奇起来,以前舅舅爱喝茶,好茶他是见了不少的。什么佛白眉、四叶金瓜、柳丝青,都是听着就让人舌底生津的名字。这茶倒好,叫什么恶鸦,一副凶神恶煞的架势,还真像是伊穆兰人会取的茶名。 而且还是第三盏才好喝? “那现在壶里的余茶倒成第四盏是不是药性更好?”苏晓尘不禁问道。 老杨嘿嘿了一声,做了个手势,旁边的婢女便连茶壶带茶盘全端走了。“苏学士,这第四盏已是三倾三收,药性大盛。饮入脏腑,寒气逼人,那便有害无益了,所以此茶只能斟三盏。其实世上之事也多如此茶,过犹不及。多了,就有害了。”老杨说道最后一句的时候,瞧着苏晓尘,眼里大有深意。 苏晓尘听了默不作语,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他并不是在回味老杨的话,而是忽然觉得他嘿嘿的那一笑十分耳熟,可细想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足足喝完杯中的一半茶水后,苏晓尘忽然盯着老杨说:“劳烦杨兄跟着把下面的话重复说一遍,让我听一听。”也不等老杨回答,便兀自念了起来:“王母请我去赴宴,我却待此与君见,小哥,来一卦不?不准不要钱。” 老杨一听,脸上显出几分尴尬。倒是朱芷潋在旁边笑了起来,“老杨,我说你瞒不住大苏的吧?他可是聪明得很呢。” 苏晓尘一听,果然自己没有记错。那日被从毛贼窝里逃脱下山,途中遇到的那个奇怪的算命先生,那声音和今日的声音十分相似,但看容貌则完全不同。自己和老杨明明是初次相见,但老杨对自己却是一种十分知晓的感觉。 碧海之行,虽不知道自己的背后有多少双眼睛紧紧地注视着,但老杨毫无疑问是其中的不容忽视的一双。 此人是敌是友?究竟什么目的? 老杨也尴尬地笑了笑说:“也不是有意要瞒着苏学士,只不过那日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就没想再提。” 啥?举手之劳?苏晓尘看着老杨一副恩公自居的样子,一时语塞竟不知从何谈起。 “可当日我记得你容貌不是今天这样的啊。那日好像还要瘦一点,而且要老很多。” 朱芷潋拍手笑道:“哈哈,你可不是第一个被老杨的易容术骗过的人,他的易容术可厉害得很呢。” 原来如此……那日你是易了容来跟我搭话,如此装神弄鬼,真不是个老实人。苏晓尘想到这里,忽然心念一动,趁老杨端起茶杯喝茶时冷不丁地探身上前对准老杨的左脸就是一掐。 饶是老杨也未料到他有如此举动,痛得右手一哆嗦,茶杯砸到桌上,左手捂住脸直叫唤。所幸那茶杯结实,倒把桌子给砸出个小坑来。 朱芷潋也惊呆了,呼到:“大苏你掐他干嘛?” “此人虚虚实实,上次在山下就给我摆迷魂阵,你说他那日是易了容骗过了我,焉知今日不是也易了容出来见我的?”苏晓尘后来每每想起那日毛贼解围的事来,就觉得十分蹊跷,今日见了此人,顿时觉得说不定就是此人在背后捣鬼,心中很有些忿忿。 朱芷潋顿时哭笑不得,忙摆了摆手说:“大苏你误会了,老杨就是长这副模样的,他都住宫里那么多年了,打从我见他第一眼起,他就是这张脸。怎么可能易容嘛。” 苏晓尘一听,再仔细一看老杨,只见他白白净净的左脸上已是红了一道,看来自己刚才也是使足了力气,当下又生出几分歉意来。 朱芷潋见状帮着打起圆场来:“老杨你也是,当日救他就救他,干嘛还易容去逗他嘛。好啦,你也别怪他了。” 老杨哼哼唧唧地捂着脸说:“是是,是我不对。我本来那日就是去给他指个路,一时好玩才装了个算命的而已。何况我又没有歹意。再说了……我哪儿敢怪他啊。” 苏晓尘没注意他嘀咕的最后一句话,想想那日他给指的路也确实没错,要把他说成是歹人,也是牵强。当下作了一礼说: “是我鲁莽了,你骗了我,我掐了你,咱们就算是扯平了。还希望杨兄能把那日的情形原原本本地告诉我。”老杨又哼哼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其实那日呢,也是凑巧,我正好出宫找我舅舅。” 朱芷潋见苏晓尘没反应过来,忙补充道:“就是莫大虬商馆里的郝师爷。” “我舅舅常说,我们伊穆兰人在这异国他乡想要立足,消息来源是很重要的。我舅舅知道那几个地痞毛贼素日里有些恶行,不过对太液城里的事儿却是一清二楚,于是就时不时地和他们的头儿有些来往,这个你也好懂吧。”老杨看苏晓尘点了点头,继续往下说: “其实你们苍梧使团一进城,我们伊穆兰人就都看在眼里了。苍梧国和我伊穆兰国虽然台面上素无干戈,但毒金之战你们在背后是出了不少力的,伊穆兰国中早已视你们是敌非友,对你们的警惕之心并不敢懈怠。你们去的每一个地方,我们都有人跟踪回报。这个你也好懂吧?” 苏晓尘见他说得坦诚,又点了点头。 老杨话锋一转,又道:“但我们刃族和其他两个部族是有些不同的。金刃王让莫大虬在碧海国都开商馆做生意,本来就是图个和气生财。你们两国使节互访的事,和我们这生意人其实没什么关系。那天我们的眼线看到你们被那群毛贼给劫持了,你又信口雌黄地说是金刃王的侄子苏勒哈加,便回报给了莫大虬。莫大虬就跟我舅舅说,虽说你们这几个倒霉蛋被劫和咱伊穆兰没关系,但不如就出手帮上一把。倘若日后有机会把商馆的分号开到苍梧国去,说不定还得多亲近亲近,所以才把这事儿给揽了过去。莫大虬才说完,那个叫赵二的毛贼拿着刻着刃族印记的断箭来找我舅舅,之后的事儿你也知道了咯。” 苏晓尘恍然大悟,原来那天素不相识的伊穆兰人替自己圆了谎是这么一回事。看来这刃族的心思果然和伊穆兰的血族与鹰族大不相同,多了几分圆滑。表面上凶神恶煞,实际上能伸能屈。吃了毒金之战的亏,还想着卖苍梧国储君一份人情,日后好把商馆开到万桦帝都去。那日自己能得逃脱,真是托了太子的福了。 他忽然想起那日朝堂上明明是第一次见莫大虬,对方却好像早认识他一样还拼命对他笑。如此说来是不是想给自己留个好印象,日后万桦帝都相见,望多多照顾生意的意思呢?伊穆兰人行事,还真是难以捉摸啊。 苏晓尘又问:“那后来你扮那算命的是来做什么?” 老杨又是嘿嘿一声,“那是我舅舅心肠好,见那赵二走后,说你们人生地不熟,逃出贼窝也不认得路,偏偏七里坡又是个荒凉的地儿,就让我过来给你指个路。我也就是一时好玩,才逗了逗你。你想想,毕竟我们是帮了你,引你回了城,是也不是?哎,结果你还来掐我……”说完作势又捂着脸喊,“哎哟,好疼。” 苏晓尘低头一想,虽然还是觉得有些古怪,但老杨所说的句句合情合理并无破绽,便重新站起身来郑重地行了一礼,道: “多谢杨兄当日搭救之恩。” 全然没注意到自己掐的是老杨的左脸,现下老杨却捂着右脸假装在那儿穷叫唤。 ------------------ 京剧中的脸谱总是让人性一目了然,然而现实中不是。每个人都有很多张脸谱,不停地更换,就像国宝级的绝活----变脸。易容术是小说中常用的桥段,但是在这个故事里,我不会常用,毕竟这是一本权谋小说,而不是武侠或是玄幻小说,它只是表现人面多样的存在,而非推动情节的关键。 今日第三卷《山雨风满楼》收了卷,明日起将继续连载第四卷《柳岸花未明》,欢迎大家继续关注收藏。 神州的历史又翻过了一页。 正文 第四卷 冬冷复春寒 第三十章 噩梦 夜色浓重,如雾如织。 清梧宫汶澜殿中,悄然寂静。一群侍女们低眉敛目地躬腰站在厚重的紫色宫帷后,眼见烛台上有些蜡烛已燃至殆尽,却没有人挪动一步去换上新烛。过了一会儿又有几枝蜡烛也跟着熄了,大殿上显得有些昏暗起来,空气无比凝重。 这时,殿门外探进来一个小小的脑袋,看了看四周,跟着身子也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原来是个五六岁的女童。 那女童嬉笑着,蹦着跳着跑到宫帷边,指着一个侍女的鼻子说:“你们怎么不换蜡烛啊,殿里这样昏暗,害得我都找不到爹爹了。” 那侍女紧张得直哆嗦,大气不敢出地小声说:“回禀清鲛公主殿下,明皇陛下方才离去前,命令我等今晚在此守候,不得私语交谈,不得擅越半步,违者赐死。所以才没有换蜡烛,望公主明察。” 那女童听了一点都不紧张,咦了一声:“你是说皇祖母让你们不要动的吗?她刚走吗?我从殿外来,怎么没遇到?” 那侍女刚要答话,旁边另一侍女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再多说话,免得丢了性命。于是便闭了嘴,只畏惧地看着那女童。 女童一脸疑惑,自言自语道:“换根蜡烛都要赐死,我皇祖母哪有那么凶。我爹爹呢?” 侍女的一脸苦相地摇摇头。 “你们不告诉我,那好吧,我自己找。”女童撇下侍女们开始四下乱跑,边跑边喊:“爹爹,爹爹你在哪里?凌儿找爹爹来啦。再不出来,凌儿可要哭啦。”尖细的童声穿透了整个大殿,在这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不一会儿,殿上巨大的屏风后转出来一个男人。 一支松绿玉簪插在君子髻上,一身素净水纹的白袍,于腰间悬了一根五彩的罗缨,再无他物。 那男人见了女童,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答道:“凌儿,爹爹在这儿,在这儿。” 女童破涕为笑,摸着那男子的脸说:“爹爹是又要和我捉迷藏么?今天好奇怪啊,她们说皇祖母刚来过这里,可难道不该是我们去来仪宫给皇祖母请安才对吗?我从没见她来过母亲的清梧宫啊。” 男人笑了:“凌儿长大懂礼仪了,凌儿说得对,是该我们去给皇祖母请安。但今天皇祖母是有事吩咐爹爹,才来这里的。你现在也知道了,爹爹有些事要办,不能陪你玩,今天你先回宫睡觉好不好?” 女童小嘴嘟起:“不嘛,爹爹有什么事,就不能明天再办吗?爹爹不是一直说,凌儿的事情最重要嘛。我要在这里等爹爹,对啦,我今晚要和爹爹一起睡,嘻嘻。” 男人忽然脸色变得无比柔和,他无法硬下心肠把女儿赶回去。至少此时此刻,他明白自己也许将再也没有宠爱她的机会了,如今能和她相拥的时刻也是分秒必惜。 他顺手从旁边桌案上的果盘中取来一枚小小的青枣,递给女童说:“好,那你就在这里等等爹爹,你把这颗枣吃完,爹爹就出来了。只是爹爹教过你,要爱惜食物,你必须把核上的枣肉吃干净才可以。” 女童兴奋地点了点头,接过青枣就要啃,被男人止住道:“要等爹爹走了以后才可以吃。” 男人站起身来,抚了抚孩子的头,温言道:“凌儿,答应爹爹,日后定要好好念书,将来成为不输给皇祖母的一代明君,好吗?” 女童嗯了一声,眼光却只盯着那颗枣,只盼着爹爹快些离去,好开始下嘴。 男人眼有晶莹,不再说什么,对着那群侍女抛下一句:“照顾好公主。”便消失在厚厚的宫帷之后了。 蜡烛又熄了几枝,女童已将青枣啃得干干净净,生怕还有未啃到的地方,又拿到烛下细细看了,才高兴地说,我啃完啦! 但是爹爹还是不出来,真是奇怪。 女童蹑手蹑脚地朝后殿走去,侍女们想要制止,但一想她是公主,犯了错也是公主,不比自己,要是挪了一步,搞不好真的要丢了小命。于是谁都当成没瞧见,只静静站着。 女童走过屏风,绕过后殿,看到远处一处偏殿还亮着,就悄悄地走了过去。殿外既无人把守,也没有侍女当值。 她寻思爹爹大约还在里面办正事,若自己就这么进去,爹爹要不高兴的,倒不如偷偷瞧瞧,看爹爹什么时候能出来。 于是便从边上搬来一个空花盆倒扣在地上,踩在上面从窗外看过去。 “咦,父亲怎么跪在地上。咦,陆爷爷和母亲也在。这大半夜的,母亲和陆爷爷怎么还穿着朝服。”女童边看边暗自纳闷。 母亲……这是在哭么?为什么母亲要哭呢?她手里拿着的是……圣旨? 只听屋内一声苍老的话音:“金泉公主殿下,圣旨已至,不可再误了时辰,还请宣旨。” 女童看着自己的母亲缓缓拿出圣旨展开,一字一哽咽地念道:“上承天意,下恤四海。今赐金泉驸马陆文骏御酒一壶,以祷国祚安泰,千秋万代。钦此。” 地上的男人平静地接过圣旨,又叩了一叩,才站起身来。他对着妻子笑了笑,想要说什么,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温柔地说:“你不要哭,不要哭了罢……” 男人的妻子听了这话,越发难掩泣容,便转过身去。一转身瞧见的却是案上的那壶酒,脑中瞬间涌上这六年来无数点点滴滴的柔情暖意。纵使忍住了心如刀绞,手上也使不出半分的力道去端那酒。 边上的老者见状,上前颤颤巍巍地替她端起了酒盘,放在了榻边的案上。男人走过去坐在榻上,看了一眼妻子,又看了一眼老者,解下腰间的那根罗缨郑重地放在案边,自斟了一杯饮下。 饮完又斟一杯。又一杯,又一杯。 事已至此,只求速死。不过片刻,酒便尽了。 男人平静地躺在榻上,慢慢地从口中耳中流出黑色的血来。又一会儿,眼中也开始流血。一道道血痕像猩红的蚯蚓爬满了那张曾经温柔的面容。窗外的女童看得浑身发抖,几乎要从花盆上跌落。她不敢再看,爬下了花盆,蜷在墙根下瑟瑟发抖。 为什么?为什么皇祖母会下旨要母亲杀了爹爹?为什么陆爷爷也要杀爹爹?是不是以后凌儿就再没有爹爹了?是不是爹爹再也不能陪凌儿去湖上坐木莲了?是不是爹爹再也不能把自己架在肩上玩了? 她越想越害怕,眼泪越流越多,她只想逃开这里,逃离那两个杀了爹爹的至亲之人。可是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完,她看不清来时的路了。母亲的清梧宫太大了,感觉到处都有岔路。咦,那边好像有人,不如问问他要怎样才能走出去。 那人的身影和父亲好像啊。 女童看到那人慢慢转过身来,脸上满是血痕,却十分温柔地对她说:“凌儿,答应爹爹,将来一定要成为一代明君。” “啊-------------” 一声尖厉的叫声划破深夜的寂静,抚星台瞰月楼上,朱芷凌忽然从榻上惊坐起来,一身的冷汗在这寒夜中分外刺骨。她大口地喘着气,鬓发已被汗水完全浸透,杂乱地紧贴在脸庞上。 身后有人替她披上了一件衣服,轻声问:“又做那个梦了?”朱芷凌只是惊恐地喘着气,没有回答。摘下双鱼金丝冠的她,就像是一头柔弱易惊的小鹿。 赵无垠也不需要她的回答,这已是数不清第几次她从梦中惊醒了。对寻常人来说,噩梦并不可怕,因为梦境不是现实,只要醒来便会烟消云散。但朱芷凌的痛苦却是自己亲见的现实变成了永恒的噩梦。她无法抹消这段记忆,也无法像寻常噩梦一般醒来便可释怀。 现实变成噩梦,而且永不停息。 最近,她惊梦的次数明显越来越多。她焦虑,她害怕。 因为她在成年后也逐渐知晓了碧海国国祚的秘密,知晓了男人不寿的秘密。假如无法改变碧海国男人不寿的事实,那么由男人来继承大统,势必会因为频繁的更替帝位而使朝局动荡,民心不稳。所以,要想碧海国稳如磐石,必须世世代代都让女人来做皇帝。 可在这个世上,女人要称帝统治男人一时虽不难做到,还要千秋万代永远让女人把持下去,并非易事。她的皇祖母正是因为料定在所有的男人中,最容易威胁到帝位传女不传男这一国策的,就是驸马,才会狠心立下碧海国储君即位前必先杀死驸马的密旨。 起初她也不明白为何皇祖母会有此狠毒的心思。监国后随着年龄见长,她也逐渐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自古君王都是男子,后宫人数众多,想要后宫不得干政,尚不容易做到。君王若是女人,驸马只有一人,对君王的影响自然就更加举足轻重了。况且寻常君王的配偶都只需寻容颜姣好品行端正的女子便可。女人做了君王,配偶不可能只图其表不论其才。如此一来,能当驸马的,权力聚集且又有学识。时日久了,围绕着帝位便易生事端。 事实上她的皇祖母正是因为当年经历过一次宫廷的政变,才会痛定思痛,得出这样的结论。 正文 第四卷 冬冷复春寒 第三十一章 双思 当年朱芷凌的皇祖父,因涉及党争与大臣勾结,受人怂恿一时利令智昏,欲趁明皇巡视南方时发动兵变继而改朝换代。所幸留守京畿的陆行远彼时有所察觉,拼死逃出京城,单枪匹马连夜奔行千里,将消息通报于明皇。明皇听闻后大为震怒,即刻从南疆集结了八千人的兵势,火速回剿。人数虽然不多,但当初太液城筑城时,初代明皇曾留下暗道直通城外,这暗道只有继帝位者方可知晓。是以当这八千人的士兵从城外通过暗道忽然出现在太液城内时,叛军尚如在梦中。 事后,她的皇祖母亲自宣旨诛杀了所有谋逆之人。对于朝夕相对十余年的枕边人,她唯一施予的仁慈便是将其从谋逆之臣的名单中摘除后赐了一壶鸩酒,并称是病故。从此,她更加坚定了欲延国祚必先杜患的决心。 事实上由于这次政变来得太突然,被镇压得又太迅速,大多数人并不知晓有哪些人是真正牵涉其中的,只有通过明皇下旨明示的逆党名单才能明白。所以当她的皇祖母宣告天下人她的丈夫急病去世时,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怀疑,从头到尾目睹并清楚一切的大臣里,大约也只有陆行远一人了。 他和明皇一样,经过此事后深感要保住女系帝位的延绵既是必须,也是件极艰难的事。也正因为他的忠诚和他的亲身经历,使明皇相信他将是执行并捍卫这一国策的不二人选。 所以,她在为金泉公主择婿的时候选择了陆行远的儿子,世人眼里看到的,是一段才子佳人的完美姻缘。在明皇的心里,却有一种无比的安心感,这个人选才是让她最觉稳妥的。毕竟到了赐死的那一刻,她应该不会感受到太大的来自陆行远的压力。 而陆行远在金泉公主将酒杯递给自己的长子的那一瞬间,固然痛心不已。但在内心深处是不是也悄悄地感到了一丝轻松呢? 作为驸马,养子陆文骏已将陆氏一族与皇室的亲密关系交织到了极点。生儿育女后,他的后代又将成为未来的国君,然后不用数年便像昙花一样急急谢去,留下世袭的爵子之位让陆氏血统嫡出的弟弟来继承。明皇的那一壶鸩酒,是不是替他实现了一个他使劲压抑了一辈子甚至想都不容自己去想的那个愿望呢? 其实明皇那样睿智,那样善识人心,会不会也觉察到了这些隐秘的心思?或许就是这一壶鸩酒,了却了她和陆行远各自的烦恼,成了君臣几十年默契的最扎实的地基也未可知。 人心到底能有多深?谁能知晓。 不管怎样,朱芷凌的皇祖母感到自己不久于人世时,便趁着一息尚存,逼着朱玉澹宣了旨赐了酒,然后才放心地把帝位交给她,合了眼。 她大约觉得除了毒金之战吃过慕云氏一次亏之外,一生都没有失算过。 也许吧。 赵无垠轻轻地搂住朱芷凌的肩膀,把她靠在自己的怀里,他知道这样能让妻子感到放松一些。 两人依偎了一会儿,朱芷凌才缓缓开口道: “母亲以为我只知道爹爹是病死的。其实我何止是知道……。” 赵无垠的语气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澈,“其实从你皇祖母的考虑来说,虽然手段毒辣,但确实能杜绝后患,换做是我也想不出比这更有用的法子了。古时某朝某代也不是有过这样的帝王么?担心自己死后储君年幼而被人把持朝政,便先杀死孩儿的母亲。” “你是说那个以‘子幼母壮,必乱朝纲’为名,临死前赐死了太子生母的皇帝?” “不错。后妃尚且如此,何况驸马。只是你们朱氏的女儿,只要登上帝位便要孤影一生……” “那是我皇祖父一时糊涂,受人蛊惑才会行此祸事。我爹爹那样与世无争,那样谦谦君子……即使不杀他,也绝不会行谋逆之事。其实后来想想,爹爹一定是早已知晓自己的将来,才辞去所有官职,只在宫里教我读书陪我玩耍。他总说要多陪几年,莫要留了憾事……”朱芷凌不觉泪珠又下。 她伸手拭去泪水,恨恨地说道:“即使是皇祖母下的旨,我也绝不会原谅母亲的所为。她那时已是监国,手中握有金羽营,若抗旨不遵,皇祖母又能奈她何?她为何只惟命是从?” 赵无垠摇摇头说:“毕竟你皇祖母尚在位,若不明诏传位于你母亲,她日后即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何以平天下之民心?” “那便任由看着爹爹死去么?即位就是即位,母亲是皇裔长女,继承大统早已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一纸诏书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她若真保住爹爹又即了位,天下人谁又敢说一个字?”朱芷凌说得不由怒火中烧。 赵无垠笑了,“说到底,她大约还是更爱恋她的帝位,有一丝一毫损伤她九五尊容的事情我想她都是不会做的,所以才会对你爹爹那样绝情吧?” 丈夫的话已经拨动了朱芷凌内心最敏感的那根弦。她站起身来,望着窗外漫天的星光,冷冷地说道:“母亲当年不敢或是不愿,也许有她的顾忌。我敢不敢,只在于我。她凭一己私念便夺走了我的爹爹,我绝不会让她的私念再夺走我孩子的爹爹!幼时的经历已成了夜夜噩梦,如今我岂容这噩梦再变成现实?” 她转身看着丈夫,哀伤地说:“无垠,我不要我的孩子将来经历和我一样的痛苦,你也有丧父之痛。你懂我的,对不对?所以,相信我,再耐心一些,我一定会想办法保住你。” 赵无垠听她这样说,大为动容。他轻轻执起妻子额前的一缕青丝挽到耳后,温言道:“你有这份心思,我又夫复何求。其实我心里只要能报得陆文驰的杀父之仇,便是留不得性命也不会怨你什么,你不要太辛苦了。如此大惊大悲,容易惊扰腹中的孩儿。还是不要再多想了,好么。” 哀痛、恐惧、愤怒、隐忍。 两个站在云端的人,却只能在这样夜深人静的瞰月楼上悄悄地互相舔舐伤口,渡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 * * * * * * 天刚蒙蒙亮,太子李重延便起了身。他撩开帐子要下床,忽见身前一个人影,把他唬了一大跳。 “王……王公公你怎么站在这儿?” “老奴估摸着殿下差不多要起身了,等着伺候您洗漱啊。”王公公一脸坏笑。 自打出使以来,没了宫里的约束,李重延天天都睡到日头高照才肯起来,王公公自然是由着他。可打昨日内廷司的人来禀报说今日清乐公主朱芷洁要陪太子殿下一同抜寒之后,太子这期星盼月喜上眉梢的神色无不被看在王公公眼里。从小带大的孩子,这点儿小心思还能瞒得过去么? 只要是太子殿下中意的,那便是好的,何况对方还是碧海的公主,再般配不过了。王公公暗叹孩子到了情窦初开的年岁,不觉自己也是老了。又想起以前宫里的情景历历在目,竟然一夜没合眼。他猜准了太子的性子,早早地就候在床前等他起身。 李重延其实也是一夜没怎么睡,满脑子都是那张芙蓉般的清楚面孔。想到朝堂上朱芷洁拿出玉佩示意于他,还表示要挂在屋梁上每日都看看,不由地暗喜不止。昨夜吃了晚饭就上了床,也盯着屋梁看。看到一半傻笑起来,再看看窗外,唉了一声,恨不得立刻把月亮撵下去把金乌给捧上来。好容易捱到天亮,起身就撞见了王公公。 “咦……王公公你今天怎么看起来胖了一些。” 王公公笑笑未答话。 今天是撮合殿下和公主的大好良机,得额外小心伺候,不能有半分疏漏,所以他半夜起身思前想后,又添了十几样东西塞进了百宝衫。 哎,老奴虽然无根,但也是有情欲的人啊。说舐犊情深怕是玷污了殿下的尊贵身份,老奴只要看着殿下能如愿和公主百年好合,便此生无憾了。 “那个……苏学士,怎么样了?”李重延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今天的好事可不能让他给绊着了。 “殿下放心,老奴昨日就派人去盯着了,说是苏学士和什么朋友喝酒聊天去了,醉到半夜才回来。想必今日在床上躺着碍不了咱们的事儿。” “噢……”李重延懒得再问更多。 * * * * * * 清涟宫飞燕台。 早上的露水未消,朱芷洁便披着件大氅靠在冰冷的汉白玉楼栏边,看着远处朦朦的朝阳出神。宫里的侍女们隔着窗子瞧见了,暗自嘀咕,还不到该起身的时候,当什么值啊。你自己要起这样早,我们可不伺候。各自假装没看见,继续蒙头大睡。 “他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要娶我……也,也真是荒唐。” 朱芷洁紧锁眉头地自言自语,颇有些责意,脸上却不自觉地笑出个小小的酒窝来。 这么多年来,她已习惯了被冷落被忽视。贵为公主,她只要在必要的场合像一个摆饰一样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就好。从没有人会想要问她的意见,她的一切都是来仪宫里的母皇全部安排妥当了的。 可就是这样习惯多年的无欲无求的心境,却在那日的朝堂上忽然被掀了个底儿朝天。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自己,那种被瞩目到极点的感觉让她感到晕眩而慌乱,自己的存在一瞬间变得无比真实和耀眼。 她心里很有些感谢这个少年。 直白又纯粹的宣言,毫无遮掩地牵扯着她的心,让她无处可避,让她不得不转身来,面对他正视他,让她的心在狂跳。这颗狂跳的心,又不断地告诉自己,你还活着,而不是被人遗忘的一尊木偶。 昨日姐姐派人来告诉自己今天要陪他抜寒,换成别人她也许就托病不去了。但这次她不想再逃避,她想去面对他。去体验那种心跳又真实的感觉,去体验人生的滋味。 想到这里,光洁如玉的脸庞上透出一丝红晕,映在朝阳淡淡的金辉之下,美得像一尊雕刻的玉像,温润而柔和。 . 正文 第四卷 冬冷复春寒 第三十二章 南华 抚星台上,朱芷凌正埋头看着加急呈上来的南华岛民变的折子,礼部侍郎秦道元步入殿来。 “回禀公主殿下,臣已将抜寒一事按殿下的吩咐上奏给明皇陛下,特来复命。” 朱芷凌头也不抬地问:“都说清楚了么?” “臣都回禀明白了,就说是您说双泉亭幽静雅致,风景宜人。望陛下能借半日与二公主殿下和苍梧太子一同抜寒,增两国之良谊。” “陛下听了说什么?” “陛下只沉吟了片刻,便答应了。” 朱芷凌听了,停了手中的笔,抬头问:“陛下可有不悦?” 秦道元一听,俯首敛目,答道:“臣……臣隔得远,看不真切。” 朱芷凌脸上略有失望之色,挥了挥手,秦道元便退出殿去了。 双泉亭,母亲最喜欢的地方。拿去给苍梧那小子胡闹一番,想必是会心疼的。虽然秦道元没敢说,母亲的脸色一定是难看之极了。其实早在十日前,她就下令开始整修双泉亭,秦道元不过就是通报一声,料母亲也不会不答应。想到这里,朱芷凌感到心中一丝得意。就好像背地里偷偷地弄坏了大人的珍爱之物,以回敬大人责骂时的小小复仇一样。 她合上折子,走到殿外,看着耀眼的阳光射得抚星台上灿灿生辉,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南华岛……这会不会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呢。 . 当阳光晒满整个伊穆兰商馆的后院时,莫大虬才懒懒地起了身。他瞥见窗外一个瘦瘦的身影,嘿了一声。 “郝师爷可真够早的,这就起来练拳了么?” 郝师爷擦了擦汗,慢吞吞地说:“我已经练完了。” 莫大虬走近他低声问道:“昨晚可有什么消息么?” “南华岛那边的百姓受了咱们派过去的人的鼓动,前几日已经闹将起来,听说把那知府大堂都给砸了,想必管辖南华岛的清州知府的折子此时已递到宫里去了。” “宫里可有什么消息没有?” “据宫里来的探报,赵无垠自从上次咱们暗中设计他和朱玉潇见面之后,就有些耐不住性子,几次三番催朱芷凌动手,都被朱芷凌给压住了。” 莫大虬点了点头:“朱芷凌真是个问题。她若脑子不清醒,这事儿成不了,可她若脑子太清醒,我们也不好办。这次南华岛的饵是丢给她了,可其中分寸把握,还是得靠大管家的调度。说起来,这大管家近日没什么吩咐下来么?” 郝师爷摇了摇头,说:“这几日大管家就没出过宫,只差人过来过一次,说想吃沙棘果了,让送些去。” 莫大虬一摸胡子,咦了一声说:“南华岛都闹起来了,大管家怎么还没有吩咐?他行事还真是高深莫测啊……那就挑些上好的沙棘果,然后把南华岛的事儿写成字条,一并送进去,等他传话出来咱们再走下一步。” 郝师爷点了一下头走了,留下青石铺地的庭院里莫大虬一个人。他眯着眼看了看初升的太阳,赞了一句:“今儿也是个好天儿。” * * * * * *. 碧海国东南境的南疆四州是千湖万岛最星罗棋布的地域。除泊州、润州、津州皆是寻常岛屿以外,只有清州的岛屿遍布矿藏,矿质最好,藏量最为丰富,足足占了碧海的十分有六。而这清州辖下的各处矿洞中,最大的几处都是在这南华岛上。 别处的矿山大多只主产一两种矿,或金或银,或铜或锡,至多伴生一些其他的少量矿石。按碧海的律法,所有开采的矿石经选矿造册记录后,皆运往太液城。在城郊的铸币工坊铸造成币或金银宝锭后再入库,此工坊称宝荣局,隶属于工部。 而南华岛有所不同,岛上除了有金矿和锡矿,还有煤矿,且藏量颇丰。碧海国熔铸金锭,是按一定比例将锡掺于金水中而制成。陆行远当年巡查此地时,发现金锡煤三样齐全,便因地制宜,奏请二代明皇在岛上直接建造熔炼及铸币工坊,开源节流,减少损耗。明皇闻奏纳其言,大兴土木,于南华岛中将铸币所需工坊造得一应俱全,赐名宝泰局,归户部直属。 所以别的岛产出的是矿石,而南华岛产出的是直接能流通的金锭。近年来碧海国内由工部的宝荣局所铸的钱币因矿藏逐渐枯竭,矿料只减不增,新矿又青黄不接,在铸币数量上已少于户部的宝泰局。另一边,宝泰局所铸钱币不仅产量稳定,且成色较好,如今百姓手中所持钱币已大多数是出于南华岛的了。尤其是三代明皇朱玉澹登基后,将官币从宝荣局的银锭改为宝泰局的金锭,国中百姓便越发喜欢用金锭来做家底的私藏。 然而事情总不会一直都风平浪静。在二十年前,曾经发生了一件举国震惊的渎职案。前任户部尚书赵钰因私刻度量,中饱私囊,被那时的户部侍郎陆文驰上奏揭发后,前后不过短短数日,立刻被明皇雷厉风行地判了斩刑,世称南华销金案。 案情之简洁,人物两证之齐全,明快得让人反而觉得有些扑朔迷离。而更加离奇的是,赵钰死后不久的某一日,那矿洞中忽然出现了一头妖兽。当时所有入井采矿的劳工都被吓得魂不附体,纷纷弃下镐头,四下逃窜。所幸无人伤亡,然凡是亲眼目睹者皆是一样的说词: “那妖兽忽然从矿洞深处爬出来,尚未见到下半身,上身已有五六只蛇的脑袋涌过来,每一个都有钟那般大,上下游动,几乎要把整个矿洞都挤满了,还闻得阵阵恶臭,真不知已吃了多少人在肚子里。还好我等跑得快,不然也一定是葬身在那妖兽口中了。” 恰逢代行尚书职的户部侍郎陆文驰召户部要员正聚于南华岛上,要与清州知府沈娴云商议重刻度量之事。惊悉矿洞有变,果断传令卫兵就地炸毁洞口,以乱石掩住。又令岛上的工坊用熔炼的铜水浇筑洞口,以求彻底封住妖兽。饶是如此,仍有阵阵恶臭从洞中溢出,闻得人心惴惴,夜不敢寐。不过数日,逃出来的劳工中已有几人吓得连夜呓语不断,高烧不退就死了的。 一时间举国上下流言纷起。有说此矿挖得惹怒了地下的神灵,所以派了看门的妖兽来作孽的。也有说这是个妖岛,其他矿洞里也还有各种妖兽住着,只不过还没现形。更有甚者,说赵钰死前是被冤枉的,死后阴魂不散化作妖兽前来报复,所以才盘踞在那金矿洞里。 此事一直上奏到明皇面前,明皇思量了许久才下了旨意。命将此矿洞永世封存,不得打开,再有流言蜚语传谣者流放北漠,又厚恤了死去的劳工,才算平息了事端。 至此,南华岛上的三处金矿仅余两处。自陆文驰任户部尚书以来,所有采矿铸币之事宜,无论巨细皆亲力亲为,从不怠慢。二十年下来,南华岛上倒是祥和一片,也就在这事情被世人忘得差不多的时候。 妖兽又出现了。 早春未至的某一天,在另一处的金矿洞中,劳工们正如往日一样丁零当啷地挖得热火朝天。正在矿洞最深处的张二狗忽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恶臭,他正要转身询问身边的父亲张老三,扭头看见父亲皱着鼻子凝神地嗅着什么,显然他也是闻到了这股恶臭。 臭味萦绕着张老三的鼻尖,猛然唤醒了他记忆深处最可怕的那段往事。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臭味之后,立刻就有五六个巨大的蛇头袭来,乌黑而狰狞的蛇身扭动得迅捷而妖魅。就算过去了那么长时间,他依然清晰地记得这股恶臭,毕生不会忘记。 张老三瞬间脸色大变,丢下手中的铁锤,拉起儿子张二狗就往矿洞口跑。边跑边大喊,是妖兽!妖兽又来了! 像张二狗这样年轻的矿工是没有见过妖兽的,但这骇人的往事从小就一直听说,在心中早已根深蒂固。如今一见父亲惊慌得抢天夺地般地逃向洞口,恐惧如同被点燃的野火,很快就传给了沿途所有的矿工。 这些矿工里有像张老三这般当年也亲眼目睹过妖兽的老矿工,也有像张二狗这样从小在被妖兽吓唬的管教声中成长起来的小矿工。但不管是谁,在妖兽又来了这五个字被喊得此起彼伏的时刻里,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 先逃出洞口的人里,有的已吓得瘫在地上一步都走不了,有的被恶臭熏得呕吐不已。相比之下,还是经了事的老矿工们要冷静一些,他们让腿脚快的年轻人先去官府通风报信,自己则像上次一样,开始四下收集石料堆在洞口,只等后面的人一逃出来就堵上。 很快,所有人都逃了出来,洞口也顺利地被暂时封住了。张老三们还是不放心。当初是陆文驰下令炸矿才将洞口封得严实,如今只是堆了些石头,倘若妖兽力大想要突围,未必就能拦得住。想到这里,他们又把矿井口的矿车、镐头、木棍全都堆了上去,又在缝里严严实实地塞满了草根。能管多大用他们心里没底,但多填一分总是心里多踏实一分。 正文 第四卷 冬冷复春寒 第三十三章 抜寒 清州知府沈娴云得到急报后也不含糊,立刻上报了户部。按理说南疆总督才是清州知府的上司,要递奏章,应该是递往总督府方合情理。但南华岛于碧海国非同一般,宝泰局也是户部直属,就连每次钦选的清州知府人选都是要过问户部之后方作定夺,所以沈娴云心里很清楚斤两,平日里紧要的奏章都会递给户部然后抄送一份到南疆总督府,简直就是本末倒置。 对此,南疆总督府心知肚明,一直隐忍不发。因名义上清州是受其管辖,但清州所辖区域大抵都是矿区,所奏之事也十有八九是与户部相干。与其桩桩件件都与户部搅在一起,不如睁眼闭眼都交与户部拿主意,自己只将奏章转呈抚星台便完了。更重要的是,户部是陆文驰的地盘,就算总督府高过户部半级,看在背后还有沛国公陆行远的面上,平日里也是让他三分的。 二十年前南华销金案后,陆文驰极力荐举沈娴云替任了前任知府,她也深谙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任知府以来凡事惟陆文驰马首是瞻,对南疆总督府总是草草应付了事。这次妖兽之事,她甚至连抄送的奏章都没有递给总督府,只是急报给了陆文驰。 陆文驰的回答也很干脆:实查严办。 沈娴云跟了陆文驰这么多年,寥寥数字陆文驰的心意便能了然于胸。于是她亲自唤了张老三父子等带头逃出矿洞的几名矿工细细盘问, 待问清只是闻到了恶臭,并没见到妖兽之后,立刻勃然大怒,将众人投入牢中。 “在场矿工一百三十二人,无一人亲见妖兽,不过是凭些气味,便散播谣言蛊惑人心,真是用心歹毒之极!此等刁民,必严惩不贷。” 三日后开堂公审,以张老三父子欲以妖兽为托辞妖言惑众,实则想趁机浑水摸鱼怠工不进的罪名,判各罚四十大板,其余人等责令即刻复工,不得延误。 张二狗思忖爹已年近五十,央求沈娴云能替父领罚,沈娴云心中盘算只要是能立威,打谁倒无所谓,于是便应了。可不料张二狗自己也瘦瘦弱弱,连挨了八十大板,竟然直接被打死了。 张老三见没了儿子,哭昏在地。其余众人听到沈娴云要勒令复工,本就满腔愤恨,又见打死了张二狗,觉得进洞是被妖兽咬死,不进是被板子打死,横竖是死,不如拼了,当下在堂上开始反抗。 这一闹,把堂外观审的百姓激了起来。清州各地皆是矿区,十人里足有六七人是下井挖矿的劳工。见南华岛的矿工受此欺凌,一时同仇敌忾起来。乌泱泱的人群如潮水般涌进来,把知府衙门的大堂砸了个稀巴烂,吓得沈娴云一把年纪的老妪,竟能从后堂翻墙逃走了。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几个人,把堂上的明镜高悬的四字牌匾拆了下来,把那张二狗的尸首放了上去,又扶起张老三,簇着人群一同上了街。 街上百姓起初不知何事,只见那几人把尸首抬过头顶,边走边高声陈情痛诉,又见边上的张老三已哭得半死不活,越听越是激愤,加入哭诉队伍的人也越来越多。 又不知是哪里的几个人,迅速地将这些事传了出去,不过一日时间,已传遍了清州各大矿区。到了第三日,离南华岛近的几处矿区都已生起了民变。 碧海国本来就没有多少军士,毒金之战后虽然建了金羽营,有数万之众,但主要是驻扎在太液城周边,地方上的州县依然没有什么兵士,所以区区民众才能毫不费力地冲垮知府的府兵,砸了大堂。如今乍生民变,实是多少年来未有过的事。事已至此,沈娴云也不得不将奏章递到南疆总督府,她盘算着毕竟总督府下的白沙营还是不少兵力的,哪怕派一小部分来救个急也好。 而后者,一看是户部直属的宝泰局的矿洞作乱,将奏章往抚星台一转,便幸灾乐祸地抛在脑后了。 不过半月,南华岛的事态,就已一发不可收拾。 * * * * * * 双泉亭紫竹林边,几十年不曾变过的亭台楼阁被装点得焕然一新。侍女们奉了清鲛公主朱芷凌之命,将原先摆设的石桌竹椅都换成了华贵的紫檀桌椅。紫碧双色的雕梁花栏因有了年代而略显斑驳,这次也被全部改刷成绚烂的朱红色。 “明皇陛下为国操劳数十年,如今圣情不怿,此等休憩之所更须细致用心才好。尔等不可有半分的懈怠!”朱芷凌以请苍梧太子抜寒之名借机重修双泉亭时,曾如此严令四下。 众人深感清鲛公主此次孝行乃是发自肺腑,更不敢有一丝大意,还有些侍女自告奋勇提出各种修整的方案,清鲛公主听了也不吝夸赞之辞。很快,不过六七日工夫,整个双泉亭已脱胎换骨,除了那两尊喷水的龙石像,再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朱芷凌亲自巡视后,满意地笑了起来,好似一个恶作剧刚刚得逞的小孩子一般。 但李重延和朱芷洁怕是感觉不出来什么不同,因为两个人都是头一次来这个地方。 “没想到公主也是第一次来这里。”李重延有些诧异。 朱芷洁神色有些黯淡,她母亲珍爱的亭子,怎么会让她来,万一撞见了怎么办。说起来若不是眼前的这个太子,自己怕是一辈子也不会被允许来这里吧。 “我平日里不太出来,走动得少,太液城里未踏足过的地方其实还有不少。”朱芷洁解释得倒是很合情合理。 “那多没劲。我住的地方叫允杨宫,宫里的每一寸我都熟极了。”李重延脸上几分得意之色。 “允杨宫……这名字倒是很有几分古韵,也是在湖边吗?”朱芷洁对外面的事情大有兴趣。 “万桦帝都可不像你们太液城在湖边,是在一座山上,叫妙岱山。皇宫就在帝都的最高处。虽然没有湖水,但是有瀑布流下来,顺着‘龙涎’……噢,‘龙涎’就是我们在一道道护城墙下面开凿的小洞,水顺着洞口流下去就可以灌溉全城,父皇说可以免去百姓挑水辛劳。所以,我们万桦帝都一年四季也大多是郁郁葱葱的。” 龙涎……好有趣的名字,帝都各处都有这样的小洞流水,从皇宫看下去,必是一道奇观。朱芷洁听得暗暗称奇,忽然回过神来今日自己是主,对方是宾,如今却呆在林子外面不进去,忙作了一礼,盈盈一笑说:“请殿下移步林内。” 李重延见她目转流连,明艳动人,又掩了几分羞涩,两丝叶眉藏不住俏意,不由心神一漾,答了声“好”,跨入了竹林。 朱芷凌本来是吩咐了内膳司按自己的规制预备了茶点菜肴,朱芷洁却差人告诉她不用费心,一切由她清涟宫来安排。朱芷凌虽然有些奇怪这个妹妹难得还有自己想要做主的事,想来不过是几碟菜,便应允了。 但朱芷洁其实是很有些厨艺的。 一来是确实很闲,二来自己想要吃些什么有时又不想麻烦下人的时候,索性就自己做了。每每做出点心分给侍女们吃的时候,见她们都是笑逐颜开,心里也会舒畅许多。其实那些侍女们不过是见她亲自动手省却了自己许多麻烦,才乐得开心而已。但赞扬之辞倒非虚假,朱芷洁做出来的各色酥点,确实清甜可口,精致喜人。 所以当朱芷洁陪李重延走入竹林中的亭子坐定,请他试试自己的手艺时,李重延真是吃了一惊。 当然,最吃惊的要数身边王公公了。他入宫前家里是开点心铺子的,自小就袭了手艺。自伺候太子后,因太子嘴刁常要吃新鲜玩意儿,王公公眼瞧御厨里菜色是黔驴技穷,便挖空了心思变着法儿地自己下厨做与他吃。这十几年下来,王公公的手艺可以说是日渐精纯,毫不逊色于温帝的御厨了。 可饶是如此,当他看到眼前的这些形形色色的点心后,也是有不少见都没见过的,着实惊讶不已,不由夸赞。 “王公公过奖了,不过是碧海国的食材与贵国有些不同,瞧着眼生罢了。其实都是些寻常点心,不知是否合殿下口味。”朱芷洁脸上一红,谦逊了一番,心里还是很受用的。 李重延拿起一块金黄色的薄饼,入口是一股橙香,又混了些牛乳的味道。 “这是……掺了陈皮?但味道与我吃过又有些不同,似是一两年的新陈,又好像十几年的老陈,奇怪。” 朱芷洁笑了,笑得很是开心。“殿下真是辨得清楚。寻常陈皮饼都是用一味陈皮,我用的是一年新陈、三年旧陈、五年藏陈、十年古陈和十五年玄陈。一共是五味陈皮,所以吃起来新中有旧,滋味才有些变幻。” 李重延细细回味了一阵,赞叹道,“如此奇思妙案,令人回味无穷,不知可有名字?” 朱芷洁低头有些黯然,“我把它取名叫……五味杂陈饼。” 正文 第四卷 冬冷复春寒 第三十四章 龙须 李重延哦了一声,不太明白为何取了这么个名字。他又拿起一块酥饼。饼身是淡淡的灰色,面儿上是一层薄薄的翠绿,好似石上的青苔。咬了一口,却是咸的,入口有一股奇异的香味。 “这味道我熟悉,我们苍梧国也有这样的糕点。应是用紫苏、九层塔混了黍粉烹炸而成。烹炸的火候真是恰到好处,香味如此浓烈。”李重延正赞到一半,忽然咦了一声,“为何还有荷花的香味,而且饼身也要更酥软些。” 他不知道,这一碟点心其实是朱芷洁偶然间听人说起,父亲金泉驸马以前爱食紫苏与九层塔,便试着做成点心。实是自己凭空得来的点子,不想竟对了李重延的口味。 她听李重延这样说,也咦了一声,“原来苍梧国有这样的点心,用的是黍粉。碧海不产黍,所以我是用了藕粉,吃着就轻软了些,果然是不够绵密。” “原来是藕粉,我说怎么还会有荷花的清冽。”李重延恍然大悟。 朱芷洁笑着点了点头说,“其实荷花的清香里藕粉只是一半,另一半是我掺了莼叶。” 李重延用力点了点头,又问:“可有名字?” 朱芷洁脸有些羞红,小声说:“三味芳草,附于一处。我取名叫……三生石上。” 李重延却并未看见,口中连称好吃,还说:“这你若是做给我父皇吃,他也必然赞不绝口。” 朱芷洁正被三生石上这句话给引得心中乱跳,听李重延说要她做给他父皇吃,以为他又在暗示将来婚嫁之事,不禁羞得无以复加,索性转身过去假意看那远处的龙石像,心里却暗想,他……他又这样唐突起来了。 王公公是世故之人又有年纪,看在眼里怎会不懂,便顺水推舟地说打趣道:“陛下的口味老奴也是很清楚的,公主殿下这道点心必合陛下心意无疑。殿下的手艺如此了得,若是……若是他日能有机会,老奴还想求教一番呢。”嘴上说着,故意把“他日能有机会”几个字拖得老长,听着额外分明。 朱芷洁一听,心想若再任他们说下去,自己的脸都要烧起来了。赶紧收了收心神,道:“不如太子殿下也说些贵国的事情与我听听,我很是好奇呢。刚才那个什么龙涎?听着甚是有趣。” 王公公见此情形,暗想点到即止方是正好,向二人拜了一拜说:“老奴先去林子外面守着了,若有吩咐再唤老奴便是。”朱芷洁见状,对身边的侍女说了一句:“小蝶,你也一起去吧。” 那小蝶正懒得在跟前伺候,听她这样一说,喜孜孜地与王公公一块儿出林子去了。 “龙涎?哦,你说那个啊。那是当时高祖筑城时在各道城墙下开凿的小洞,洞口大约只有一拳大小,再引了细细的水道往下绵延。所以我们万桦帝都处处都可听得泉水淙淙。”李重延说完又拿起一块五味杂陈饼。 “那若是入了夏,也必是清凉之极吧。”朱芷洁听得一阵心怡。 李重延闻言不答,却忽然坏笑起来说:“说到龙涎啊。跟你说一件有趣的事。在我八岁那年,闲来无事忽发奇想,让王公公去御厨那里把猪血牛血鸡血灌了十七八个大桶,然后命人偷偷抬到太常寺黄少卿家的房子后面。你不知道,这城中的龙涎口有成千上万,但有些龙涎地处偏僻,水流若急了,会积出水洼来,这黄少卿家边上的龙涎口就是这样。” 朱芷洁奇道:“你弄那许多猪血去他家后面做什么。” 李重延嘿嘿地笑道:“我命人到了傍晚时分就从后面地势高处将十七八桶血一起灌下,一时间血流成河,把他家的院子给围了个水泄不通。然后我又叫了两个侍卫去御所巡捕营通报,说发现他家门口全是血,都积血成池了,疑是有命案。” 朱芷洁惊呼一声,不由又好气又好笑,“你也真是太……”,硬生生将“促狭”二字咽了下去。一边又忍不住要听,忙问然后呢。 “巡捕营的人赶到府前一看,见血流得如此之多,又是阵阵腥臭,以为是起数十人的大命案,不敢擅动。一边悄悄围住了府邸,一边又急报给了京兆府尹。没多久,京兆府尹的府兵赶来,两处的人马一合,把黄少卿的家给围得一只虫都爬不出去了。”说到这里,李重延嘿嘿嘿地笑个不停。 朱芷洁叹了口气,皱眉道:“可怜他个京中小吏,受你如此消遣。” 李重延摇摇头道,“我确实是顽皮了些,不过他也并非无辜。” 朱芷洁一听,问道:“他有何事?” “那日他家被围,巡捕营因疑心有命案,便忽然闯入他家中清查府上所有人口。结果发现全府上下一人没少,反多了一人。” “多了一人?”朱芷洁听得疑惑。 “是个妇人,清查人口时,和黄少卿两人衣衫不整地跑出房门,被卫兵们给拿个正着。一查,却又不是他府上的人。” 朱芷洁听到这里,登时领悟过来,脸上一阵绯红,忙啐了一口:“作死作死,果然不是无辜之人。” “但京兆府尹也在,要想查清那人也是易如反掌的。所以很快就便知晓,那妇人是原河营协办统领的遗孀。”李重延叹了口气,“其实黄少卿正好也是个鳏夫,两人大约是两情相悦。” “哦……”,朱芷洁听到此处,又不由生出几分同情来。大约是两情相悦,才会情不自禁。可说起来终是鳏寡之人,怎可如此不顾廉耻。情通理不通,这要如何收场。 “后来这事儿也闹大了,又被发现是我在搞鬼,京兆府尹便上奏给了我父皇。” 朱芷洁哀怜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样大的祸,必定是被重重责罚了。这要是换成自己,真不知道母皇会怎样大发雷霆,便又追问后来。 “我父皇说,闹出这样的事来,官就别做了。让京兆府尹做个官媒,让那两人明媒正娶,回乡过日子去吧。”李重延吃下最后一块三生石上,掸了掸手,轻描淡写地站起身来。朱芷洁怔住了。 如此大动静的恶作剧,竟然就这样风平浪静了。温帝的性子究竟是有多温和,究竟是有多爱自己的孩子,想必平时就一定是这样宠惯了的。 说起来,对那两个人的处罚也如此之轻。不,与其说处罚,倒不如说是成全。知道俩人之后必为世间唾弃不得善终,还赐了名分,让二人远离帝都的喧嚣,好安心度日,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都说苍梧国历代君主多仁厚,果然名不虚传。 朱芷洁想到这里,看看李重延,又想想自己,不由心中暗羡。倘若自己的父亲尚在世,不知道会不会也像温帝爱护他一样地来爱护自己。李重延有这样的慈爱又温和的父亲,真是她一生都无法实现的奢望,顿觉胸口一阵塞闷,眼中湿了起来。 李重延本是想说个笑话逗她乐的,说完之后却发现,朱芷洁竟然落下泪来,一时不知这悲从何起。一把拉住她的手,急切地问:“可是我说错了什么话么?还是你觉得我做得太过了?” 朱芷洁被他这样夺过手去,一时慌乱,忙挣脱开退了两步,摆摆手道:“不是殿下说错了什么。只是一时想起我自小便没了父亲,有些羡慕殿下有这样的好父皇,才有些伤感。” 李重延听了这才明白,靠上前去温言道:“其实我和你一样,我虽有父亲,但很小就没了母亲。我连兄弟姐妹都没有,从小就只能自己玩耍。所有人都因为我是唯一的皇子,才无人拘束,任由我把整个允杨宫都翻过来也不敢说一句。其实……其实我心里也是寂寞得紧。只是我没有和人说罢了。” 朱芷洁见他靠得近,又闻得一阵年轻男子的气息,不由心里一阵恍惚,想要再退,却已挨到了亭柱。 李重延又轻轻地说道:“我父皇人很好,他若见了你,也必定会很喜欢的。你若……你若愿意……,他也可以成为你的父皇的。”说完,也觉得耳根发烧,暗想自己平日里没天没地惯了的,今日说话居然也会结巴。不禁自己退了开去,假意转头去看那喷水的龙石像。 朱芷洁怎么会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又不知该怎么接这话头,也只好默默地看着龙石像。 一时间,亭中只闻泉水叮咚,俩人心里各自乱跳。 从亭子里望出去,左右方各有一根七八丈的锦云柱,柱上盘着一条碧色的石龙,龙角傲然矗立,龙须铮然分明,显得有筋有骨,宛如活物。一股细长的泉水从龙口如白练贯下,注入亭前的莲花池中。再看那龙身,似玉非玉,晶莹剔透。阳光之下,与池中波粼相映成辉,点点耀耀,煞是好看。 碧海国的南华岛上矿藏富足,除了金矿与锡矿,也盛产各种奇玉异石。这雕作龙像的石料便是产于南华岛上的一种奇石,称为苔玉。当年二代明皇有一件颇为头疼的事,那就是金泉公主朱玉澹与银泉公主朱玉潇每年生辰时的赐礼。 正文 第四卷 冬冷复春寒 第三十五章 怠政 两个女儿从小就没什么得不到的东西,生辰隔得又近,小时候一到了赐礼的日子,都要互相比来比去闹上半天小性子。所以赐什么好,两个女儿能不能满意,明皇花的心思比起别的国政大事可谓只多不少。 恰逢某年陆行远任南疆四州宣抚使,奉旨督办清州南华岛新矿开采一事。开采时,无意在岛上发现了苔玉,便差人取了样呈递明皇,并奏请雕成两尊龙像,待新建一处景观摆入后以生辰之礼赐予两位公主殿下。 明皇一听,两份赐礼并作一份,女儿们又能于一处和睦同享,觉得大合心意,于是很快便有了这双泉亭。 李重延和朱芷洁一同看着龙像,却是各有各的心思。 朱芷洁后悔没有再多做几色点心,此时脸红心跳得无话可说,便是说些糕点也是好的。偏偏这时候一样点心都想不起来,脑中尽是万桦帝都古木参天郁郁葱葱的景象,每一棵古树的后面好像都随时会跳出一个顽皮少年的身影朝她笑着说:“看,这就是龙涎口。” 李重延却是搜肠刮肚地在想还有什么可以逗她开心的事,人家做了点心来,却被惹了一脸的泪。虽非他的本意,但总是过意不去。他看了龙像半响,忽然又坏笑起来,口中一声“有了。” 朱芷洁怔怔地看他拿起桌上的空盘子钻进竹林,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鬼。过了一会儿,只见他捧着一大盘的泥土出来,一脸的恶作剧相,不由好奇心大盛。 李重延从池中舀了些水倒在土上,然后取了一坨泥开始揉捏。边捏边得意地说:“我不知道你们那个什么‘抜寒’是怎么抜的,不过要想身子热乎呢,动动筋骨是最好的。我小时候啊,最喜欢拿土做成泥团子丢出去,一丢一个准,王公公都夸我百步穿杨例无虚发呢。每次入夏,宫里别处都是拿长杆子粘蝉,我允杨宫可不用。只要我几个泥团子,就都清静了。” 说完,已搓出一个圆滚滚的泥团子放在手上掂了掂,皱眉自言自语道:“碧海的土有点轻,这捏出来的团子准头可能会差点儿意思,凑合用了。”话音刚落,对准右边的那座龙像首就丢了出去,只见不偏不斜,正好堵在了龙口中。本来口中的一道清泉被堵得从前面出不来,只能从龙嘴两侧滴滴答答地溢出来,倒成了名副其实的“龙涎口”。李重延一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朱芷洁真被惊呆了。 这太子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这可是母皇最珍爱的双泉亭里的龙石像,是皇祖母留下的赐礼,他居然敢这样胡闹。李重延看到她一脸惶恐的神色,安慰说:“别怕,就是一团泥,冲洗干净就看不出了。”又递过去一把泥,嘿嘿一笑:“你试试?” 朱芷洁一时哭笑不得,自己别说泥了,平时连桌上的灰都是不沾的,何曾搓过泥团子,忙推说:“我……我不会。” 冷不丁被李重延抓起手来,只觉手心一凉,那团泥已稳稳地被按在了手上。朱芷洁瞬时感到一种激烈的心跳,就像一个一直穿着鞋走路的人忽然被要求光脚走在地上一样,一股莫名的羞涩从手掌缠绕而上直至头顶,耳边还有些嗡嗡作响。 李重延轻声说:“好玩的事儿可多了,你要是不试试,就永远不会知道有多好玩。” 朱芷洁看看手上的泥,心想手脏了也是脏了,再看看龙嘴口水滴答的滑稽模样,还真有点好笑。她看了看四下,确认没有人看到,低头怵怵地开始揉搓起来。边搓边想,自己这究竟是在做什么呀。自从遇到他,竟然也会去做这样顽皮的事,简直跟三妹没两样了,真是匪夷所思。 心里这么想着,手上却不含糊,平时捏面团子是捏惯了的,所以泥团子捏出来也是工工整整圆润得很。 “嗯,捏得很好,这样不容易失了准头。”李重延俨然一副师父的口气。朱芷洁依言举起团子,怯生生地对着左边那尊威严十足的龙像丢去,却连柱子都没有挨到就掉在池子里了。 朱芷洁倒有些松了口气,回头一笑,道:“我果然是不会,还是殿下投得准。” 李重延并不死心,拿起土搓了个小一点的泥团放在她的手上,又用自己的右手擎起她的右臂,从身后半撑着她的身子,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肘不可曲,肩不可浮,看准龙头,腕沉时泥团便可出手了。”说完半推着朱芷洁的手臂把那泥团掷出。 朱芷洁被他这忽如其来的一靠,心慌意乱得抬起右臂也是颤抖无力,只得勉强掷出。只见那泥团在空中抛了个圆弧后稳稳落下,没有砸到龙口,却砸在了龙口旁的龙须上。 细长的龙须“啪嗒”一声,应声而碎。 苔玉虽是石头,比泥团要硬。但雕成龙须的那点苔玉实是已经研磨得很细了,平日里的风雨没什么,忽然这样一大坨泥巴从天上坠下,被砸成两段也毫不奇怪。 何况这样的事谁敢? 所以朱芷洁看着到龙口边有一半的胡须被砸断在地,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背上冷汗阵阵,心被拽得几乎要沉落肚肠。这要是母皇知道了如何是好?会不会以后连请安都不让请,再也不愿见她了。姨母会不会再也不让自己去清辉宫了。想到这里,心中一急,泪水又涌了上来。 李重延也是呆了,想要逗乐她的,结果逗出更多的眼泪。他这个太子,从小捅的篓子成千上万,可从没有道过一次歉。不过这次他是真的心里过意不去,只是嘴上依然说不出什么道歉的话来。他迟疑地问道:“你……很怕你母亲?” 朱芷洁含泪点了点头。 李重延不作声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还有怕爹娘的孩子。他想了一会儿,又伸手取了一坨泥搓成一团。 朱芷洁正惊疑又要做什么,只见他对准另一尊龙像就丢过去。又听“啪嗒”一声,那一尊的龙须也碎落在地。 不等朱芷洁开口,李重延就高声喊道:“王公公何在?” 一会儿,王公公就从林子外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公主的侍女小蝶。李重延指了指龙像,一副讪讪的表情说:“是我顽皮,想丢泥团给公主看的,结果丢得偏了,把两尊石像的龙须都给砸了下来。” 王公公听了还未答话,小蝶早已尖叫起来,“天哪,大事不好了,太子殿下把龙须砸断了!”然后根本不管太子和公主,直接一路跑出林子,仿佛天塌了一般,边跑边继续尖声叫唤:“太子殿下把龙须砸断了!天啊!” 朱芷洁惊魂未定,看看王公公,又看看李重延,张大了口说不出一句话,一时眼中的泪都像凝结了一般落不下来。 李重延一伸手,王公公会意,递上了一条棉帕。朱芷洁看他执起自己的手,一下一下仔细地擦拭着,边擦边笑道:“哎,你可算是不哭了。别怕,你看我也砸断了龙须。出了什么事儿,有我在前头呢。” 亭中只听得泉水滴滴答答声,两尊龙像各少了一边的龙须失了威严,表情变得有些怪异,看起来倒有些剑拔弩张的样子。 双泉亭掷断龙须的事很快随着小蝶的大呼小叫传遍了整个皇宫。明皇自然是皱了半天眉头,一声不吭。能说什么呢?为了两尊石像,难道还要与一个小辈去较劲不成? 朱芷凌听秦道元急奏此事,冷笑了几声,叮嘱道:“苍梧国乃是世交盟国,龙须事虽大,但当以国事为重,使团离国都之前,此事不宜再议,可先搁置。” 碧海国的冬天并不长,太液国都在碧海国的南地,寒冷的日子前后加起来最多不过两个多月,所以抜寒之后没几天,其实湖边的野鸭子就已经纷纷耐不住寂寞下水衔草了。 飞往苍梧国的鸽鹞早已将太子李重延上奏的书信传到了万桦帝都。温帝看了看,依然是放入了一个锦盒,在朝上只字未提。除了三万两黄金以外,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没什么出乎意料的内容。但他此时心中盘算的,是下一步棋该如何走。 银泉公主替他毒死了慕云佑,他也把银泉公主送还给了碧海国。行凶之人只要不在苍梧国,他便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一点一点地掰碎慕云氏的势力。 之前慑于慕云门阀的大臣中,其实也有不少人是迫于无奈,太师府一支独大,虽然慕云佐行事骄横,好歹还有他的哥哥慕云佑从中调和。如今慕云佑一死,朝臣有一大半都从慕云氏的门阀下作了猢狲散,一半是出于审时度势,另一半倒是因为再不能忍受慕云佐平日里目空无人的性子了。 那些忍不住的大臣,就会来找温帝讨杯茶喝。 说起来,这温帝即位后的这二十几年来,就只做了两件事。 喝茶和下棋。 正文 第四卷 冬冷复春寒 第三十六章 诱饵 温帝在樟仁宫的后面,特意辟了一个茶园。茶圃数顷,植遍珍茗。旁边又搭了炒茶的茶房,品茶的茶室,再配上几副棋盘,实是一个幽静雅致的好去处。 温帝时常会邀些大臣们入宫品茶对弈。他虽是国君,但对大臣们一向和颜悦色,温言善语。每每拿出好茶来品,不分官位高低,从不吝啬,总令大臣们心满意足。不过温帝也从不赐茶,要是想喝了,可以请奏品茶,基本上温帝都是应允的。 “你们这点茶道功夫,若泡不好,反倒糟蹋了朕的宝贝。不如入宫里来,朕亲手泡于你们喝。”温帝每次说起这话,大臣们纷纷赞美温帝的爱茶之心。何况御泡珍茶,求之不得,有谁会拒绝呢。 于是久而久之,几乎所有的大臣都去茶园里喝过茶,会下棋的还能和圣上搏上一局。不过温帝棋艺甚精,大臣们根本无须刻意让子,反倒经常被杀个汗流浃背。这温帝的棋艺堪比国手,传言能胜过他的大臣里,似乎也只有慕云佐一人。 大臣们喝着茶,赏着美景,蒙圣上询问些家常,觉得亲近,时间长了,也会提及些朝中之事,或有建言,或发牢骚。温帝总是边笑边听,听完了好言相慰,从不定夺朝政。有些大臣问得急了,非要温帝断个是非黑白,温帝就搬出四字真言来: “爱卿莫急,爱卿莫急。”然后就举杯继续喝茶了。 所以二十几年下来,对于朝臣之间的千丝万缕,温帝已是了然于胸。而对温帝的事,朝臣们觉得大概只有喝茶和下棋这两样了。他们哪里想得到,自从碧海国的清鲛公主朱芷凌监国以来,每隔两三个月,他们的圣上便会和这个千里之外的监国公主互通一次书信,而内容永远都超乎他们的想象。 下一步,便是拔除慕云佐了。既然朱芷凌胸有成竹地答应了此事,那就姑且相信她有这个能力。只是她本人的书信未到,届时还会提出什么样的条件,自己需如何呼应她行事,皆是未知,一切惟有等朱芷凌的书信到了再做计议了。 说起来,延儿看上了碧海的二公主,这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朱氏的女人虽然狠辣,但天资聪颖。听闻这个二公主又是个柔弱的性子,如能嫁到苍梧,既无后顾之忧,将来诞下孩儿,必不致智亏之症。以后就算没了慕云氏,我李氏的江山稳矣。 想到这里,温帝不禁微微一笑,延儿还真是替自己走了一步好棋。 太师府内,慕云佐刚刚喝下黎太君亲手调制的汤药,缓了一口气。自从慕云佑过世后,慕云佐所有经口之物都是黎太君一手打理。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去另一个。 慕云佐皱着眉头,靠在榻上,脑中思索着母亲与他说的这一切。从朱玉潇不知道做了什么手脚害死了他兄长,到传闻失踪被劫,到含元殿上母亲亲讨了丹书铁券,他始终无法相信的一点是,那个性子里柔柔弱弱的温帝,与兄长之死能有关系? 事实上母亲说的一切都根据甚少,就连朱玉潇毒死兄长的事,她也难以解释,只是说凭自己识毒的本事,断定兄长的死状必是中毒。尽管如初,慕云佐毫不疑心母亲所言,因为母亲认毒是从没有出过差错的。 但对温帝,母亲的样子就有些奇怪了。 她既说温帝对我慕云氏有忌惮之心,很可能与此事有脱不开的干系,又劝自己收敛性子忠心辅佐,不可对温帝有二心,这岂不是首尾矛盾?母亲虽是妇人,但杀伐决断从来都是行事果断,缘何此次说的话藏头掖尾,满是踌躇,似有难言之隐。 慕云佐呆呆地望着厅上供着的丹书铁券,他寻思着,温帝能有多大的能耐,能逼着母亲不惜亲上含元殿讨来这东西,母亲究竟在害怕温帝什么? 自己昏昏沉沉的一个月以来,朝里朝外之事已脱手了大半不知分晓,母亲如此担忧也是无不道理的。想到这里,他遣退左右,与母亲低声道: “母亲放心,兄长生前于碧海国布有眼线,朱玉潇与兄长之死的干系,我必回头细细查探,就算她逃回碧海,我也要她血债血还!” 慕云佐顿了顿:“至于圣上……若他对不住我慕云氏,也休怪我……” 话音未落,黎太君一声喝:“不可!断然不可!” 这是母亲第二次明明白白地护着温帝了,慕云佐不禁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黎太君迟疑了片刻,又改口低语劝道:“我慕云氏忠心侍主已逾百年,世人皆知慕云一族智冠天下而不骄,名扬四代,我绝不许你坏了祖宗的清誉,坏了慕云家的基业。儿啊,你要相信娘,圣上纵有不是,也是一时为人蒙蔽,他是不会害我们慕云家的,你切不可有丝毫的异心,不然莫说日后九泉之下的先祖不能饶你,我头一个就不能放过你。” 慕云佐甚少看母亲如此声色俱厉,也只好勉强点了点头。慕云之策,以后只剩他一人了,以前自己有鲁莽的地方还都有兄长劝诫着,如今兄长已逝,凡事确实是要谨慎着些了。 想起当初使团出行前,他拦住朱玉潇,告诫她休生歹心,不然就算回了碧海,他也会想办法把她生擒回来让母亲发落!想到此处,慕云佐心中主意已定,不管温帝和此事有没有干系,哪怕起兵讨伐,也一定要拿回朱玉潇来,以慰兄长在天之灵的! * * * * * * 太子李重延惹了事儿,虽然觉得不至于会怎样,但脸上也终是讪讪的,于是老老实实地窝在蓬莱阁里。倒把朱芷洁给感动得心里过意不去,每日都尽心尽意亲手做了点心差人从清涟宫送过去。 其实这事儿李重延也和苏晓尘说了,想问他有什么可以善后的方法,这让苏晓尘还真是为难。想来想去想到老杨鬼点子多,兴许见了他能有什么好法子。自从那日初见,闲来无事时便和朱芷潋一同去找老杨聊天玩耍,倒也不生疏。恰好这一日,朱芷潋又找了苏晓尘去和杨怀仁喝茶,便轻车熟路地往沐恩院来了。 杨怀仁似是料到他们要来,正往那亭子里摆茶具。朱芷潋眼尖,远远就看到亭中的果盘里放了一堆黄橙橙的果子,拍手欢声道:“沙棘果!我好久没吃了!” 杨怀仁见状哈哈大笑:“你只管吃,我这儿还有好多呢。来,大苏你也尝一尝。” 苏晓尘看这果子从未见过,尝了一口,感觉酸甜可口,舌底回甘,猜想这又是伊穆兰国的特产。看来这郝师爷对这个外甥还真是疼爱,这水果从北漠之地千里迢迢运来还能这样新鲜,一定是花了大价钱的。 杨怀仁见他只吃了一个便止口不尝怔坐在那里,似是有什么心事。开口戏谑道:“你这样心神不宁,今日过来必是有事要说。多半是太子殿下的那桩事?” 苏晓尘被他说破,心想此事果然是皇宫上下人人皆知,不由脸上一红,答道:“太子殿下有时……有时确有些不拘小节,不想那龙像乃是明皇陛下的珍爱之物。若早知如此,也不会冒然行事了。如今龙须已断,还不知道怎样向明皇陛下赔礼才好。” 朱芷潋嘴里正塞了两三个果子,也附声说:“你们太子还真是胆大,这石像换成我都不敢碰。母亲最珍爱那处亭子,也不知道大姐这次是犯了什么迷糊竟然借给你们太子去抜寒。听说母亲生气得很,我这几日都避着没敢见。” 苏晓尘听了心里越发开始打鼓了,他看看杨怀仁一脸爱莫能助的表情,只好叹了口气,木然地坐在那里。 杨怀仁心里十分好笑,故意拖慢了声音说道:“这事儿如要补救……办法呢,不是没有。”说着从怀里掏出几块碧绿色的东西放在桌上。 朱芷潋见了,拣起拿过来,好奇地问:“这是何物?” 苏晓尘也挑了一块拿来细看,只见这东西颜色如同翡翠,质地却有些像凝脂,还有些透明,十分奇特。 只听杨怀仁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伊穆兰北境有一种松树,只有寻常的松树一半左右大小,凝结出来的松香通体碧绿,名唤瓜儿翠。颜色与那龙石像的苔玉十分相似,如果做成龙须再粘于像上,应当看不出什么不同来。只是这烧制……” 话音未落苏晓尘一把抓住杨怀仁的手说:“老杨,你说的可是真的?这东西做成龙须确能以假乱真?” 杨怀仁被捏得手腕吃痛,嘴上直叫:“哎哟,我话还没说完。” 苏晓尘忙撤了手道:“对不住,一时情急,还望告知详细,我替太子殿下先行谢过。” 老杨瞪了他一眼:“我要你们太子谢做什么?我不过是看你心急,才拿了出来。”他从两人手里取过松香,复又揣入怀里说道:“龙须又细又长,松香只是这样的一团,又经不得明火。要想刻成须状,需以温热炙之,轻风扇之……” 朱芷潋听他用词生硬晦涩,十分难懂,早已不耐烦起来,说道:“哎呀,你就只说要我们做什么。” 老杨眼珠子乌溜溜地转了转,神秘兮兮地说:“龙须的事儿呢,我替你们办了。可你也得替我办件事。” 正文 第四卷 冬冷复春寒 第三十七章 黄雀 “快说!你今日真是不痛快。”朱芷潋忙问,她见苏晓尘那样焦虑,也是想帮点什么。 “听说南华岛的矿区有生民变,有些矿洞已经闹得不能开矿,我舅舅说商馆所用的锻造材料大半都是产自南华岛,如果三个月内还不能开矿,我们这边材料必定用完。再要打造武具,就得从伊穆兰运过来,这样一来本钱可就大了,搞不好造出来的武具还要蚀了本。所以我想让公主帮我们商馆去岛上探探究竟,看看能不能及早平息了民变,给我们报个信,也好让我们商馆早日安心。” 朱芷潋听了有些迟疑,问道:“老杨,这事儿你们怎么不自己派人去查,却要我跑过去。你知道我是不管这些政事的,都是大姐在管。” 杨怀仁嘿嘿一笑:“我们倒是也想自己去探一探,可你们碧海国奉明皇陛下旨意,但凡矿区,闲杂人等一概不许入内。南华岛遍地矿藏,清州知府早就将整个岛封得严严实实,寻常人连岛都不许上,我们这些伊穆兰人一看就是异族,如何能探?” “可就算你这么说,我又怎么和我大姐去说呢?她知道我对这些事从来都没兴趣的。”朱芷潋大为踌躇。 “你就说,大姐为国政日益操劳,南华岛民变的事不如交给你去探查一番,顺便领略一下岛上的奇特风光,她会答应的。”杨怀仁依然一副神秘的笑容。 苏晓尘听得大为皱眉,说:“为了太子殿下还要小潋跑到民变的矿区去,这太危险了,不如……” 杨怀仁立刻接着他的话头说:“不如你陪公主一起去啊!” 苏晓尘被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句说得一怔,本想说的是不如作罢另作计议,怎么就变成了自己陪去,自己又不是碧海的臣子,怎么能插手碧海的政事。 朱芷潋听了,心中却有些萌动起来,和这个大个子一起去南华岛逛逛,也许还真不错呢。老在皇宫里也是憋闷,找个投机的人同行岂非乐事?当下大有心动之意。只是她和苏晓尘想的一样,外朝之臣如何能参与其中呢。 杨怀仁倒了一杯茶,晃了一晃端给朱芷潋说:“你先不要迟疑,且按我说的去与你大姐说说看,她若不同意,我便不提此事,只一心一意给你们做好龙须。” 朱芷潋一听,真是比苏晓尘还高兴,忙说:“你说的可算数?我找大姐去说,成与不成,你都给我做龙须。” 杨怀仁点点头,“那当然,我既然说了,必不食言。只一点,这是我商馆之私事,不想掺于你碧海国的民变之事中去。你与你大姐说时只说你想替国分忧,也顺便领略岛上风光,要大苏陪着去,切不可提我伊穆兰半个字,你能答应我么?” 朱芷潋十分干脆地迸出一个字:“行!” 苏晓尘看看这两人,居然这么三言两语就把这样一件大事儿给定了,还要拉着自己一起去。但想想此事是自己提起的,又不好袖手旁观,也只好默认了。 朱芷潋是个耐不住的性子,前脚答应了杨怀仁,后脚便要离了沐恩院往抚星台去。老杨也不拦她,还笑呵呵地说回头把沙棘果给她送一筐到宫里去。苏晓尘反倒过意不去了,这事儿其实不干他们俩的事,却还愿意这样帮衬,心里大为感激。看着朱芷潋蹦蹦跳跳往抚星台去了,自己又不能跟去,正想着要回壶梁阁,老杨又伸手一把按住了他: “急什么,且再吃上几杯茶。” 苏晓尘拜了一拜,正色道:“老杨,我知你热道心肠来帮我。只是无功不受禄,小潋帮你去看南华岛,我却不能帮你做些事,总是心中有愧。” 老杨笑道;“你我是好朋友,怎么说这些见外的话,要事事都算得分明,你当我是在与你做生意么?” 苏晓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可是这瓜儿翠估计也是稀罕之物,怎好让……” 老杨板下脸来,伸手示意他勿要再说。 “什么稀罕不稀罕,我觉得稀罕就稀罕,我若视同草芥,它便一文不值!”说完脸色一缓,又递给他一个果子道:“你若有心呢,我就提个事儿。我这人呢,行事有些不走寻常路,他日若是你对我有误会之处,务必坐下听我解释,不可像上次一样又来掐我的脸!你可做得到?” 苏晓尘只道是他还对上次的事心存芥蒂,忙应道,那是自然,必定洗耳恭听。老杨听了这才转了笑容。 苏晓尘饮了半杯茶,又叹气说:“你说要我陪小潋去南华岛,可我就是个书生,半分武艺也未曾习得过,若是真遇上歹人,我顶多也就能当个肉盾,就像上次龙王庙,几个毛贼都对付不了。” 老杨眯着眼,漫不经心地说:“这有何难,只看你是不是想学。你若想学,自会碰上有缘人来教你武艺。” 苏晓尘一听,忙说:“想啊,我确实想学。咦……听闻莫大虬手下的金刀护卫勇猛过人,你说的有缘人莫非是想找他们来教我?” 老杨摇摇头说:“金刀护卫算个屁,也就是用来吓唬吓唬碧海国的那群矮矬子。有缘人嘛……我就是那么一说,你也别当真。”说完打了个哈欠:“我要去睡个回笼觉,你自便。”并不等苏晓尘回答,就径自进屋去了。 * * * * * * 抚星台瀛泽殿。 金丝楠木的御方台上,如小山一般的奏折。朱芷凌手中正朱批飞舞,半响,方才想起朱芷潋已进来坐了好一会儿。 这个妹妹,平日里从不来抚星台,今天这样找上门来,准是又想讨要些什么。她头也不抬地笑问道:“说吧,看上什么了?” 朱芷潋虽然和姐姐见得没有那样多,但从小一直是撒娇撒惯了的。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有时母亲还会唠叨几句,姐姐总是有求必应。所以她有想要的东西了,从不找母亲,因为找姐姐更方便。 但这次不同,南华岛民变是朝堂之事,她这样忽然开口,姐姐心里肯定是要生疑的,得变个法子提这事儿才行。 想到这里,朱芷潋脸上堆了堆笑,甜甜地叫道:“姐姐。我看你……每日在抚星台上坐着,闷不闷啊?” “我若不坐在这里,你来替我批这堆折子么?”朱芷凌觉得好笑,拿起朱笔指了指妹妹:“你这丫头,有什么事就直说,别逼我还费神用观心术来猜。” “姐---姐,我真的只是看你平日里太辛苦,所以想看看有什么可帮的才问的啊。”朱芷潋脸上装出三四分委屈的神色,又一拍手道:“啊,对了。譬如呢,最近这龙须的事不是闹得沸沸扬扬吗?我知道姐姐也心烦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就替姐姐寻了个好法子。” 朱芷凌一听,暗忖此事初入耳时,自己心中是有些痛快,但这摊子事儿总还是要收场的,不能让龙像就半撇胡须一直晾在那儿,不然对母亲也是不好交代。不由止了手中的笔,抬起头问:“哦,你倒有什么好法子?” 朱芷潋又有了几分得意,说道:“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寻得一种碧色松香,颜色与龙像所差无几,做成龙须保证龙像看上去完好如新,算不算是帮了姐姐一个忙呢?” 朱芷凌听妹妹这样说,心下也是一喜,笑道:“总算平日里没白对你好,能替姐姐分担些了。” 朱芷潋一听,趁势说道:“其实龙须之事都是小事,姐姐都是把力气花在国家大事上的,说起来,我也是朱家的女儿,也想替姐姐分担些政务呢。” 朱芷凌听闻妹妹这样说,十分警觉地看了她一眼。这丫头从不过问国事,今天忽然这样说,必有缘故。便不动声色地问:“好啊,你想分担些什么?” “听闻最近南华岛有民变,闹得很是厉害。咱碧海国近几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忽生民变定是有蹊跷。妹妹是想如果姐姐放心,愿悄悄地去南华岛探个究竟,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朱芷凌一听南华岛三个字,顿时眉头紧锁,疑云四生。 无垠,我与你苦心经营的计划,南华岛便是其中最最紧要的一环。清州知府沈娴云是个老狐狸,又是陆文驰的心腹。我若亲查此事,即使成功也必费周折。如今小妹忽然上门来说要替我查探此事,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只是这一切如何来得如此之巧?当真是天要佑我成就大事? 朱芷潋见姐姐脸上忽然阴晴不定,心想,老杨果然也有古怪,居然料到姐姐有可能会答应。南华岛这样的事,若是搁在以前肯定就被姐姐一句话“你还是宫里给我好好呆着吧,别出去乱跑”给堵回来,今天却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到底是什么原因。 朱芷凌沉思了好一会儿,厉声问:“是有谁和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没有!”朱芷潋吓得赶紧摆摆手,心里却早备下了应对之辞,嘟哝道:“就是听闻南华岛风景雅致,岛上珍石异玉颇多,想去见识见识……论私心也就这么点儿了,还被姐姐给察觉了。” 朱芷凌松了一口气,暗忖这倒还有点像实话。这个妹妹别的心思没有,论贪玩的心思可是无出其右,就怕此话有诈。想到这里她刚要拿观心之术看妹妹,又转念一想,这小妹的心性自己再了解不过,从小到大都是单纯得很,绝不会有半分歹意。难得替自己解决了龙须之事,便是趁机提出要去南华岛游玩一下也未尝不可,何况还能帮自己成就大计。她也是得母亲真传识得观心之术的,此时若再用观心之术看她,便知我要疑她,如此多了猜忌,日后姐妹的情分生疏了反倒不美。 于是点了点头,郑重地说道:“你若想去也可,须答应我两件事。第一,此事是你私访,非我授命,与清州官府中人前一概不许提我!第二,查明真相即刻回来告诉我,不可与其他任何人提及,更不可擅作决断。我会叫人跟着你,护你周全。另外,此次民变的矿洞与二十年前的南华销金案的矿洞相距不远,我会私下取来当年的卷宗让你查阅,你须用点心思才好。” 朱芷潋听她竟然应允,喜出望外地连声应道:“好好好,妹妹记住姐姐说的了。派人就不用了,我只要大苏……噢,那个苍梧国来的苏学士陪我一起去就行了。他脑子又灵光,卷宗什么的有他帮着读我更省心。” “胡闹,他是外朝之臣,怎可参与我碧海国的政事!”朱芷凌又是眉头一皱。 “姐姐啊,你也说了,反正这事儿不是你授命的,横竖你装不知道就行了嘛。” 苏晓尘……说不定他在的话,事情进展得会更顺利一些。朱芷凌忽然心念一动,对妹妹笑了笑,脸上装出无奈的神色,算是答应了。 看着妹妹三蹦两跳地出了殿去,朱芷凌脸上收了笑容,沉声道:“即刻传户部侍郎赵无垠来见。” 无垠,我们的机会来了。 --------------- 南华销金案,这不是第一个局中局,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太子李重延手中的泥团落下龙须应声而断之时,黄雀在后方的影子已若隐若现。第四卷《冬冷复春寒》今日收卷,明日起将继续连载第五卷《柳暗花未明》,神州的历史又翻过了一页。在此,对老汉999、金鱼凉、山高、不晓老等读者说一声抱歉,我知道,这第五卷着实让你们久等了,非常抱歉!所以,明日我除了早上的日常更新,还会在傍晚追更一章,以示歉意。谢谢你们! 正文 第五卷 柳暗花未明 第三十八章 暗控 夕阳西沉,涌金门巍峨的门影斜铺在城楼下。 晚风轻送着钟鸣声,惊起湖面上野鸭一片。 朱芷凌从抚星台上望去,城楼下远方的市井阡陌处已是炊烟四起。 涌金门前金羽营的士兵们依然精神抖擞地警戒着四周。这是皇室禁地,非寻常人可入内。自从明皇命朱芷凌监国,深居简出于这涌金门之后,这边的警卫就足足添了一倍。金羽营的统领澄浪将军铁花还会时不时地亲自来到涌金门的岗哨,与寻常士兵一同值勤,这使士兵们更加不敢怠慢。 每当铁花身后插着两杆梨花枪,小山一般的身躯往涌金门前一站,那气势已是退人三丈。士兵们私下都曾议论过,这样威武的女武神,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可以成为她的对手。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谁和铁花单枪匹马地对过阵,也没有人敢。 倒是有传闻说,有士兵悄悄瞥见铁花在军营的边上的树林中练武,兴起时一枪搠入碗口粗的树干里,暴喝一声,将那棵树连根挑起。 又有人说,澄浪将军的坐骑也是神驹,若是寻常马匹,不出几日就被压垮了。总之对于这位澄浪将军的各类传说从未间断过,但对她的来历,却无人知晓。 事实上,就连委以重任的朱芷凌,也知道得很有限。在她刚任监国的那年春天,她与莫大虬在城外约见相谈与伊穆兰重开商馆之事。在回城的途中,遇到一对姐妹来投。细细问来,说是出身霖州,因家乡遍染瘟疫,父母已亡,不得已逃了出来谋寻生路。因早年遇到一异人指点,识得些武艺,想投入军门,为国效力。 朱芷凌见姐姐身材奇小,精通五行之术,妹妹身形巨伟,颇有神力,心中十分爱惜,便收入了金羽营。 她也曾派人去铁花说的村庄中打探底细,只是探子到了那里才发现,整个村子瘟疫过后早已是死地一片,空无一人了。 这姐妹俩自此对朱芷凌惟命是从,这些年来不管是阳面上的军务还是阴面里的计谋,铁花和银花都不负她的期待,完成得无可挑剔。所以多年下来,就连朱芷潋都知道,金羽双花已是大姐的左膀右臂,忠心不二。 这简直就是毋庸置疑的。 世人以为可以出入这非皇族不能入内的涌金门的只有沛国公,其实还有这金羽双花。当然,铁花因为身衔警卫之责,出入涌金门无可厚非,银花的出入却是无人知晓。 因为银花根本就不用走城楼上的路,就能入涌金门。每逢夜里有急信要通报朱芷凌的时候,连赵无垠都不清楚她是何时来的,藏在哪里。除了朱芷凌和朱芷潋,她也不会和宫里任何一个人说话。 朱芷凌望着远处的来仪宫,心里琢磨着。 自己作为监国公主,对内的明面上有铁花替她掌握着举国最大的战力金羽营,暗中银花替她还执行着各种隐秘的计划和刺探,对外她还笼络着伊穆兰的刃族,并合谋着苍梧国的温帝。 这碧海国,实际上几乎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 但“几乎”二字,就是不完全的意思。 她心里很清楚,她还需要再攻下最后一个地方才能名副其实,那就是户部。 在她的计划中,所有的步骤都需要钱。 她是监国,掌管着国库。库里有的是钱,可没有一分钱是可以挪来用的。 只要有一丝的风吹草动,陆文驰就会告知给他父亲陆行远,紧接着就是母皇。 这些年来有些隐秘之事所需的花费,倒有不少是莫大虬的商馆帮衬着。他似乎察觉到自己有难言之隐,但又很是识相,从不会因为替自己开销了,便来问这钱的用处,这让她着实轻松不少。 金刃王真是个识时务的人,虽至今都未谋面,通过莫大虬多年交往下来,她深感到这一点。 所以对于伊穆兰在碧海的商馆她都是尽量行其方便,照拂有加。上次的三万两黄金,也算是一点小小的回馈。 不过考虑到将来,金刃王的那点钱只是杯水车薪。要想瞒天过海,必须拿下户部!这不仅是替无垠报仇,也是势在必得。 夕阳西沉,生出一丝凉意。 朱芷凌回到殿内,看到自己的夫君从殿外匆匆赶了进来。她手一挥,侍从们都退出了殿外。抚星台的瀛泽殿是她处理政务的地方,在殿的后方有一条通路,直通往瞰月楼,那是她和驸马的私所。 当驸马疾步而来的时候,侍从们知道,今天公主的政务结束了,他们可以退下了。 朱芷凌和赵无垠穿过殿后的花园,走过碧波池上的九曲桥,沿途朱芷凌一言不发,赵无垠也一句不问地跟在后面。直到俩人入了寝殿,一直登上最高的瞰月楼,四下再无旁人,朱芷凌才转身凝重地看着丈夫说:“无垠,事情终于有转机了。” 她从怀中缓缓地取出南华岛民变的奏章递了过去,赵无垠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这道奏章是南疆总督府转呈上来的。清州知府沈娴云是陆文驰的人,向来不把南疆总督放在眼里。此次民变,想必已被逼得走投无路才会求助于总督府。按理说,宝泰局的矿洞上出了事,应是户部管,可陆文驰近日里的奏章中却没有提到一个字。也就是说,矿洞妖兽再现,他是真想隐瞒什么。无垠,我们之前的怀疑,看来是对的。” 赵无垠合上奏章,眉头紧锁,恨恨地说道:“当年他栽赃陷害我父亲,说是私刻度量,我就从来没信过。但我也确实不知道该从何查起。直到有一天有人送来一封书信,说是秘密就封存在那矿洞之中,只要能重开矿洞进行查验,自然真相大白。” 朱芷凌轻声道:“无垠,我是信你的。只是当年南华销金案陆文驰人物两证俱全,而你我都仅仅是臆测。就算有人送来书信,他是何方神圣出于何种目的,是真是假都没有办法判断,我乃一国监国,是不可能师出无名地就下令打开二十年前皇祖母下旨封存的矿洞,你应是能明白。” 赵无垠点了点头,语气略有些缓和:“我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逼着你太紧。你是我妻子,但也是监国公主,是我报仇之心太烈,让你总是两难。” “你没有逼我……”朱芷凌听到丈夫这样讲,心里一阵酸楚,刚要出言安慰他,却被他打断了。“……你先听我说。”赵无垠伸出手指在她的唇上轻轻地按了一下,“正如你所言,矿洞妖兽再现,南华岛生了民变,陆文驰的奏章中却只字未提,这事极不寻常,他一定是在掩饰什么。如果说,之前给我送信的那个人的来头还让我怀疑,那么陆文驰这次避而不言让我确信,那个矿洞一定藏着我父亲真正的死因。我只希望你能想尽一切办法,找机会打开矿洞!” 朱芷凌报以宽慰的一笑:“这也就是今天我这样急地找你来的原因。”说完,把朱芷潋午后来找她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赵无垠听了,若有所思地说:“就算如你所说,她是贪玩才想去南华岛,你又怎能断定她能助我们成事?” “那是你不知道我这小妹的性子了。她那些精灵古怪还真不是我所能及的,这些年她跟着银花学了不少本事,她若是想要去打探什么,应是难不倒她。且如能查明真相,她必会先来告诉我,我们便可相机行事。将来此事一旦浮出水面,我会让她自己去奏明母亲,她与当年的南华销金案毫无干系,母亲对她一定是深信无疑的。我们俩个身居事外,正好推得干净。尤其是你,身居户部侍郎,母亲对你又始终心有芥蒂,你说什么她都不会信的,倒不如让小妹去说。” 赵无垠听了想了一想,亦觉得很是如此,点了点头,忽然又问:“沈娴云是陆文驰的人,她这样让总督府递上民变的折子,却把陆文驰给蒙在鼓里,就不怕陆文驰回头找她算账么?还有……那个什么苏晓尘又是怎么回事?他个外朝之臣,搀和进来做什么?” 朱芷凌又笑了:“沈娴云是陆文驰的人,可是闹到民变这一步,她呈报总督府怎么说也是上传下达的正经道理,陆文驰也不好明着去恼她。可她要是不报,将来事情闹大了,是要掉脑袋的,这可不是她一个知府能担当得起的。沈娴云身居官场二十余年,不会打不清楚这算盘来。至于那个苏晓尘……” 朱芷凌拿起案上的茶盏啜了一口,笃定地说道:“横竖小妹和他去南华岛的事我是装不知道的,他个外朝之臣又如何,我清楚母亲的性子,她极在意皇家颜面。将来事情若是闹大了,有外人在,母亲就算想看陆行远的面子也不好徇私,倒不是说他有多大分量,只不过撑个场面。所以他一起去,有利无弊。何况我看那书生脑子倒是好使,我已跟小妹说了,将当年销金案的卷宗偷偷借给她查阅。有那苍梧国御封的学士在一旁,能瞧出些端倪来也是好的。” 说到这里,声音调皮了起来,轻声笑道:“他要是陪着小妹替咱们立了功就算了,要是办事不力,我就拿这个外朝参政的帽子扣给温帝,再讹他三万两黄金出来。” 赵无垠不禁就势捏了一下她的鼻子,也笑道:“这姓苏的当初就不该在殿上噎你那几句,如今被你这样子算计。哎……听说过干活儿克扣工钱的,没听说过干活儿还反被讹钱的。我看这个户部尚书,真应该让你来做才对。” 朱芷凌被丈夫说得一时娇羞,偎在他的颈边。远处余霞泛红,映得两人脸上柔然,一时亲密无限。 正文 第五卷 柳暗花未明 第三十九章 来仪 夕阳尚未落下,银泉公主的清辉宫里已掌起了灯,小贝却还在殿外和明皇的来仪宫的一个老宫女不紧不慢地聊着天。这位资深的老丫头十分清楚,公主的午睡一向要延续到傍晚才起身。 “说起来,你的容颜和几十年前比还真是没怎么变呢。”来仪宫的老宫女十分讨好地恭维着。 小贝听得心中说不出的受用,画得浓浓的黛眉一挑,得意地笑起来:“那是自然,公主待我向来宽厚,好些她用不完的珍珠肌玉膏都是赏了我的。” 谎言说得多了,自己都信了。她每次逢人说起肌玉膏时,都绝对想不起来自己蹑手蹑脚地从朱玉潇的梳妆台揩油的情形来。 “哎,说得就是啊。哪像我们,不如你有福,你都想不起我当年的样子了吧?咱们可是一起绣过花样的。”那老宫女又嗟叹起来。 小贝被说的脸上一讪,这个老宫女她确实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说是绣过花样,可二十多年前一起绣过花的宫女多了去了,谁还想得起这个来。不过上次多亏了这老宫女替自己打听来赵钰的墓在哪里,毕竟是来仪宫的人,年岁又大,知道的事儿确实不少。也正因为这样,小贝才刻意和她套着近乎,想着日后也许还有可用之处。 “难道陛下就从不赏赐点什么给你们么?”小贝问道。 “我不是伺候梳妆的,有赏赐也论不上我呢。”老宫女的回答滴水不漏。 小贝心中一转,拉起那宫女的手,现出几分亲热的样子低声道:“下次我把公主赏我的分你一些!”其实心里早打定主意,就和朱玉潇说在来仪宫插了个眼线,要给些甜头,回头再从公主赏的东西里抠出一半来。 碧海人就是碧海人。 那老宫女咯咯咯地笑起来,“哎呀,你也太费心了。还是别把那些珍件儿浪费在我这老脸上了罢,不值当,你就自己留着用。回头我也好和人嘚瑟一下,看看这水嫩水嫩的,跟咱可是同一年生的。” 老宫女连谢绝的话都说得像挠痒的不求人一样,抓得恰到好处,让小贝听得每一个毛孔都无比舒坦。 “那我也不跟你客气了,公主该醒了,我先进去伺候了,回头咱们再说话。” 老宫女笑着点了点头,看着小贝消失在清辉宫的殿门后,自己也慢慢地走了出去。 只见她没有向来仪宫走去,却径直出了涌金门。 这边朱玉潇方才起身发了一会儿呆,见小贝捧了一盏茶进来,就着手里漱了一口。 她抬头瞥见外间的桌上已摆上了晚膳,问道:“今晚吃什么?” 小贝压根儿就没看是什么菜,哪里答得上来。 她搁下茶盏扶着朱玉潇不慌不忙地回道:“厨子说是做了几道咱碧海的地道菜,不如公主自个儿瞧瞧去,奴婢先说了就没意思了。” 朱玉潇也不戳穿她,冷笑一声:“还不就是那几样。” 正言语间,外头宫女来报说清乐公主求见。 朱玉潇哦了一声,想起自上次涌金门外见了以后倒也一直没遇上,今日来了也好,便让快请。 不一时,朱芷洁只带着两个宫女盈步踏入殿来,见了朱玉潇就是深深一拜:“姨母万安。”朱玉潇一生膝下无子无女,与丈夫也是隔心隔肺了几十年,没说过一句梯己话,骤然有朱芷洁这样心纯如镜的孩子过来,又是至亲之人,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怜爱。 她忙一抬手,示意不必多礼。 朱芷洁转身从婢女手中接过食盒,看着朱玉潇,觉得那张脸真是像极了母亲,竟然有些心慌起来,低眉道:“听……听宫女们说姨母午寐要到傍晚……洁儿就做了几道菜,想着要是姨母不嫌做得粗鄙,就请姨母尝一尝……”。说到尝一尝这几个字时已是悄不可闻,又偷偷地抬头看了看姨母的脸色。 朱玉潇见她这般拘谨,怜爱之意更甚,招呼她坐到身旁来,说道:“什么粗不粗鄙的,你这样来看姨母,姨母就很高兴了。正好我一个人吃饭无趣,以后你没事就过来陪我一起吃罢。” 朱芷洁一听,喜得一脸的红晕,立刻拿起一只空碗盏,从食盒里盛了些菜出来,口中不迭地说:“姨母这样说,洁儿实是乐意之极。让洁儿来伺候姨母吃饭吧。” 她把碗盏放在朱玉潇的跟前,转身又取了一碟菜来。朱玉潇一瞧,只见一片片雪白的东西,瞧着十分素净,如鳞片般层层叠叠,却看不出是什么。 “这是琅州新进的菱角,我选了肚心儿的这一段切成了片。配上早上刚挖出来的雪芋,蒸熟了也切成片,一起轧成盒子,只拿些细盐撒在上面。我琢磨着姨母大约有些日子没尝过碧海的菱角了吧。” 朱玉潇吃了一筷子,觉得被细盐淡淡的咸味一衬,口中雪芋温温软软,菱角清清甜甜,真是糯中有脆。尤其是汁水润在齿中,确是久违了的美味,忍不住又夹了几片。 朱芷洁见姨母大合心意的样子,心下有些笃定起来,又端出一盘来:“这是咱们自己鹿苑里养的黑毛鹿的鹿脯,最是补气。我从早上便拿鸭油煨着枸杞慢慢炖上了,该是嚼得动,姨母也尝尝。” 朱玉潇依言夹了一块,鹿肉入口酥烂,纹理间皆是鸭油的焦香,偶尔嚼到几粒枸杞,又掺出几丝甜味来,当下点头称赞。 “这是东海龟脚蟹,洁儿把蟹腿肉剔出来酿在花菇的褶子里,小蒸片刻再晾上半日,现在应是正入味的时候,吃的时候再淋些香醋便好。” “这是瑶柱丝拌藕带……” 就这样,东一筷西一勺,边上的宫女们听朱芷洁嘴里这么说着,看着朱玉潇这么吃着,一个个口中都忍不住涎水打转。 小贝更是嘴都合不上,恨不得能抢上去也尝上一口。 这要是搁往日在太师府,肯定就大声说:“老爷,公主,我先尝尝这菜有什么不妥当。”然后就以试毒为名夹出一碗来大饱口福。 现下她总不能说:“公主小心有毒!让奴婢先尝!”之类的蠢话吧。 直把她给看得心痒难耐,一转身喝茶解饿去了。 朱玉潇见她端得殷勤,做得精致,吃得心满意足。反倒瞧她没怎么顾上自己,便让左右侍女也伺候她吃了饭。 膳毕,小贝已奉上茶来。朱玉潇指了指茶盘边上的几碟果脯说:“这些是从苍梧带来的。红的那一碟是赤芭蕉,回味浓郁,配茶最好。黄的是猫儿球,瞧着毛茸茸的,有些酸甜,女孩子家都爱这个。还有这碟白的,是蜜渍椰瓜条,我喝茶时总爱拿一根在茶里搅一搅,你也都尝尝。” 说到椰瓜条,朱玉潇忽然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以后这些东西也是吃一点少一点了。” 朱芷洁刚刚依言拿起一根在茶里正搅着,见姨母神色黯淡,便搁下瓜条问:“姨母可是有些思念苍梧?” 朱玉潇一阵默然。 思念?还是怨念?其实自己早已说不清楚了。慕云佑在的时候,她还知道该恨谁,知道该做什么,知道为了什么。慕云佑一死,她感到忽然失去了方向。就像马车上的骏马,二十四年来从不敢懈怠地一直朝前跑着,如今忽然被解了套去了鞍,要让它自由驰骋了,反而不知该跑向哪里。 朱玉潇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瓜条,似是忘了眼前的朱芷洁。 是啊,在苍梧的时候,日夜思念碧海。回了碧海,却又开始牵挂苍梧的点点滴滴。 二十四年,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想起他这些年里,确实不曾亏欠过自己一丝一毫,不管自己如何同床异梦,始终都善待如一。 想起来,这椰瓜条还是他手把手地教我掺在茶里,说他从小就爱这样吃。 后来每次吃茶,都先把那碟瓜条端给我,再自己取了吃。 转眼二十四年了,我端给他的却是…… 朱芷洁正奇怪姨母怎么好像神游四方一般,忽然见她泪下,被唬了一跳,猜想是自己的这句话勾起了姨母的伤心之事。 听闻姨夫新逝,中年丧偶,想必是痛心之极的。她正要出言安慰,见边上小贝悄悄摆手示意她什么都不要说,似是见惯了这般光景,便只好也一声不吭地端坐着。 果然,又过了一会儿。朱玉潇回过神来,拿帕子擦了擦泪水,勉强笑道:“哎,人老啦,就忍不住会想起些以往的事儿来,你别在意。” 朱芷洁也笑了一笑,心里却很有些为难。 今天她来清辉宫,其实是想问问姨母李重延的事儿,姨母这样心有哀念,自己反不知该怎么张口问了。 正左右思量时,朱玉潇却开了口: “听说前几日你与那李重延去双泉亭拔了寒?” 朱芷洁一听,知道双泉亭也是姨母的心爱之地,龙须已断,定是恼得很,急得口中又打起战来:“姨…姨母,他,他也是一时不小心,才砸断了龙须……” 朱玉潇目光如灼,眉间一紧,已是用上了观心之术,不过瞬间便了然于胸了,嘴上却故意调侃道:“我只问了抜寒一句,你便替他开脱龙须之事,这是为何啊?那龙须与你可有关系?” 朱芷洁哪里会说谎,听姨母这样问,早已六神失了三神,更加慌张了。 “龙须……龙须其实是我打碎了一边,他打碎了另一边。” 观心之术只能观得虚实,观不得事情的来龙去脉。 朱玉潇听她这样供了出来,心里大约猜到了个七七八八。想想这些孩子们的小把戏,真是和自己年轻那时候没什么差异,心下觉得好笑。 她故意板起脸问:“你砸的龙像是东边那一尊,还是西边那一尊?” 朱芷洁不解何意,只好老老实实说:“是……西边那一尊。” 正文 第五卷 柳暗花未明 第四十章 夜行 朱玉潇笑了:“你们有所不知,当年母亲给我和姐姐建了这双泉亭时,指着龙像说过。说西边的那一尊是我的,东边的那一尊是姐姐的,叮嘱我们以后就算各奔东西也要相亲相爱。如今你砸的是西边的那一尊,我说原谅你便是原谅你了,你也不必再和你母亲去说起此事,以后也不用再提,你可明白了?” 朱芷洁听到这里,方才觉得这个姨母长得和母亲一样不怒自威,心肠却是极软,不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冷不防又被姨母后面一句话给问得窘了起来。 “你可是喜欢李重延了?” 朱玉潇见她脸红得已经渗出汗,却一个字也答不出,连边上的小贝都忍不住笑出一声来。 “你呀……其实又何须你替他跟姨母来辩解什么。他那性子,在苍梧国就已经是无法无天的了,姨母难道还不清楚么?他小时候来太师府玩,把黎太君种了满园的药草都给拔了个七零八落,黎太君非但不恼,还夸他年纪小力气大呢。” 这已经是朱芷洁听到的又一桩旧案了,若把迄今为止听到的都入编成册,估计都能成一本《太子从恶录》。想到这里,脑中又浮现出李重延的身影,好像在说:“这是龙涎口,那边就是太常寺卿的家,嘿嘿嘿。”真是忍不住想笑又不敢笑。 朱玉潇看着她的神色点了点头,似自言自语道:“看来你是真喜欢他。” 朱芷洁憋了半响,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他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倒也没否了朱玉潇的话。 “他父皇倒是个性子和善的人,这么多年也没听说过跟谁发过脾气,他们李家不就是推崇以仁治国的么。”朱玉潇话锋一转,“你今天过来是想问,你与李重延的联姻之事妥与不妥是不是?” 朱芷洁未想姨母会如此单刀直入,口中支吾起来。朱玉潇却不等她回答便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妥!” 不管你们如何两情相悦,那里都已成虎穴,当年母亲定下失衡之策之日起便已注定如此。如今慕云佑虽死,慕云佐和黎太君尚在,你若是嫁过去,明枪易挡暗箭难防。黎太君那样的用毒高手,日后若清楚了我昔日所做之事,必会转恨于你。 这岂是你这样一个不谙世事不知人心险恶的小姑娘所能承受得了的,反倒要送了性命。只是这些几十年的家仇国恨,我又如何能让你知晓,与你说清呢。 朱玉潇想到这里,把脸色转缓了一些,好言劝道:“太多的原委姨母也不好说太多,姨母只是为了洁儿着想。这辈子能在你母皇的庇护下将来寻一门王公,锦衣玉食平安度日,岂不更好?何必非要离姊妹于千里之外,去受那异乡之苦呢。” 朱芷洁本来满心欢喜地想来和姨母说说李重延的事,却被快刀斩乱麻一般地给断了话头,真是说不出的委屈。其实她起初只是想来探一探姨母的口气,问一问苍梧国的情形,并没有想要谈婚论嫁。被姨母这样一说,反倒失落了起来,越发思念起李重延了。 就这样,一个话到嘴边不能诉,一个满怀心事说不出,寡淡地又坐了一会儿朱芷洁便起身告辞了。 朱玉潇见朱芷洁失魂落魄般地走出殿去,惟有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句:“也是孽缘。” * * * * * * 壶梁阁的书斋里,一盏琉璃灯照在窗前。 苏晓尘刚用过晚饭,打算拿出《云策》来温习一下。 自从佑伯伯留给他这套书后,已经翻看了无数次,虽然自己保护得很是小心,书盒还是有些旧了。苏晓尘爱惜地摸了摸书盒底部略略翻起毛的地方,看着窗外远处的涌金门,心中生出几分无奈来。 明明知道银泉公主就在那门里,明明她知道许许多多的事情,就是不能问个究竟。佑伯伯,我到底该怎么办。 琉璃灯前忽然一个人影晃过,苏晓尘一惊,尚未看清时,那人影已从窗外跃了进来。 “怎么是你?这个时辰你是怎么躲过湖上那些巡逻的侍卫的?”苏晓尘十分疑惑。 朱芷潋取下身上的斗篷,呼了口气:“可算是到了,还好你没出去,不然扑个空,我就白操这心了。” 她见桌上又是一壶黑岩青针,很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咕嘟咕嘟喝下去,这才坐下。苏晓尘见她一脸的汗,猜想是湖上这一路划得急,大晚上黑灯瞎火地划船过来,一定是来说之前答应老杨查看南华岛之事,心中不由地感激起来。 “我不是答应老杨去南华岛了吗?我就去和大姐说了这事儿,她还真允准了。噢,我也说了,你也一起去。” 苏晓尘一听,自己这个外臣一起去,那凶巴巴的大姐肯定是一声狮子吼,不行! 朱芷潋一瞧他脸上神色不以为然,不急反笑:“她没说不行!就是要我们答应要私访,不可与她扯上干系。她还说,那南华岛二十年前是有旧案的,与此次民变可能有关,要想查清还需翻阅旧档卷宗。卷宗都封存在抚星台,她已安排了地方让我们今晚过去悄悄看,湖上的巡逻也都是她帮忙给支开的,不然你以为我哪儿那么大本事能过来找你?” 说完白了苏晓尘一眼,又嘟哝了一句:“瞧你,老把我大姐想得那么坏。” 苏晓尘一听,朱芷凌居然会答应自己这个外臣去矿岛,觉得这事儿听着总是有些蹊跷。待要细问时,见灯下朱芷潋娇小的脸庞上红晕未消,细细的毛孔上还兀自渗着汗。一想这姐妹俩一个帮忙安排一个前后奔波,最终受益的还不是为了自己揽下的龙须之事,便又把话给噎了回去。 朱芷潋喝了半壶茶,又坐得这一会儿,气息舒缓了不少。她站起身来信步走到窗前,看到灯下那盒《云策》,刚要随手翻看。背后苏晓尘一声喝:“别动!” 吓得朱芷潋小手一缩。其实话刚出口,苏晓尘自己也是悔了。见朱芷潋脸上几分窘迫几分委屈,忙柔声说道:“这是我的一位很重要的人去世前留给我的。方才言语冒犯,你……你不要介意。”说完作了一揖,以示赔礼。 朱芷潋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便是大姐有时恼了,最多也只是瞪她一眼。想到今天一整天都在为他的事儿来回折腾,却被他这样呵斥,心里真是五味瓶打翻了一地。正欲抢白几句,见他还弯腰躬在灯下,说得言辞恳切。转念又想,他说是重要之人的遗物,也许真的是很重要的人呢?算了,不去计较了,气儿竟然就消了大半。 她一托窗棂,又翻出窗外,低声嗔道:“呆子,还杵在哪儿呢?来还是不来?” 苏晓尘这才回过神来,忙应了一声,转身把《云策》藏好,也翻出窗外。不一会儿两人便没入了边上的芦苇丛中。 新月如钩,湖面如镜。 整个太液城下的湖上一艘巡逻的船只都没有。只见一叶扁舟悄然曳来,船的两头分坐着两个身影。 方才这样一闹,两人都有些尴尬,一路上便沉闷了些。朱芷潋其实是个雨过天晴的性子,过了一会儿,她指了指桌几上的点心说:“那是我二姐午后让人带过来的。她亲手做的榛子酥,你要是饿了就吃吧。” 苏晓尘其实晚饭吃得并不少,听她这样说了,倒不好拂了面子,便探身拿起一块尝了尝。 确实美味!碾碎的榛子裹在松软的莲蓉里嚼起来真是满齿溢香! 朱芷潋见他吃得开心,自己也笑起来,之前的小风波已作云散。 “你二姐的手艺当真了得。”苏晓尘赞叹道。 “那是自然。她今天去看我姨母,所以就多做了些点心分给我,你才有这口福呢。”其实朱芷潋见了点心便想到晚上拿来给苏晓尘尝一尝,姐姐的点心,可比宫里寻常的点心要好吃百倍。 苏晓尘一听,问道:“姨母……可是银泉公主?” “是啊。” “她……她近来可好?”苏晓尘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私下里我也没去过清辉宫。其实虽是姨母,她嫁去你们苍梧国的时候,还没有我呢。所以……”朱芷潋说的倒是实情。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再见一见银泉公主殿下。”苏晓尘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涌金门,喃喃自语道。 “你想见她?”朱芷潋摇了摇头,“我劝你还是不要了。上次嘉德殿上你把我大姐惹得不快,她已经既往不咎了。如今你还想进涌金门看我姨母,再惹出事端,我也保不了你。” 苏晓尘不做声了。 毕竟是在碧海国,皇城之下,怎能容他肆意行事,还是另寻办法吧。 朱芷潋迟疑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那……那我也问你一件事。” “嗯?”苏晓尘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方才你说那本书是重要之人的遗物。那人……那人是男是女?” “嗯?是佑伯伯。噢,就是银泉公主的夫婿。”苏晓尘依然想着自己的事,答得很随意。 “噢,是他呀,原来是他呀,哈哈哈。”朱芷潋忽然觉得心中一阵轻快,这一路上千缠万绕的思绪终于拨云见了日。 正文 第五卷 柳暗花未明 第四十一章 疑云 小舟转眼到了抚星台,台上已是一片漆黑。楼下的台阶前站着一个侍女,见了朱芷潋和苏晓尘便迎了过来,低声说:“殿下,请随我来。” 那宫女引着二人从殿旁偏门入,左绕右绕,到了一幢三层的小楼前。 “此处是藏卷阁,阁中都是重要的卷宗和文牍。殿下要看的东西奴婢已放在二楼的案上,奴婢就守在这楼前。” 苏晓尘心想,这必是政要重地,朱芷凌竟然放心自己这么个外臣进来。跟着朱芷潋上了楼才发现,原来所有放置卷宗的箱盒都是上了锁的,唯有案上孤零零地放着一卷文书。 朱芷潋点上灯,坐下来轻舒卷身,展于案上。卷宗的纸张已泛了黄,显得很有些年头,但卷首和卷尾的朱印依然纹理清晰,鲜艳夺目。 苏晓尘自小出身官宦之家,深知这些机要文书的厉害,心里并不愿置己于他国的旧案中,便故意说,这是碧海国的卷宗,你先看着,等你看完再转述于我吧。 朱芷潋见他谨慎,点了点头开始埋头阅卷。 苏晓尘转身去看那些放着卷宗的箱盒,盒子大多乌黑锃亮,似木非木。苏晓尘虽然年轻,但苍梧国盛产各类木材,他从小就看得多,一观那盒子的纹理,知道是防火的上等沉铁木。 那些盒子里面有些是上了锁,有些盒子上除了锁还有明皇的封条。 东首角落里的那批箱盒显得最旧,盒上的锁头都铸成了一朵兰花,苏晓尘想起初代明皇的名讳中有“兰淳”二字,估摸这大约是开国明皇使用过的徽纹。再看南首的那批盒子略有些新,锁头变成了莲花。再看西首的箱盒的锁头,是一簇波浪的模样,苏晓尘思忖着大约是因为三代明皇曾用过金泉公主的封号。最后看到北首的箱盒,锁头已变成了两条交汇的锦鲤。苏晓尘暗想,那日殿上见到朱芷凌,戴的也是双鱼金丝冠,难道是这个缘由?说起来,她虽是监国,但尚未登基,怎能就更替了她母亲所用的徽纹,这不是大不敬么。 他又慢慢地绕着那些箱盒转了一圈,几乎可以断定,每一个锁头的纹样,就是每一代明皇的徽纹。可朱芷凌还不是明皇,这到底是……。 正琢磨的时候,朱芷潋伸了个懒腰说道:“可看完了,这事儿还真是有些意思。”见苏晓尘完全没听见她说话,只盯着那些箱盒出神,有些好奇,问他:“你在看什么呢?” “敢问你皇祖母的名讳或是用过的封号里有没有莲花之类的字样。”苏晓尘不答反问。 朱芷潋想了想摇摇头说:“名讳和封号里是没有的。不过……我记得母亲说过她戴的金冠是莲花冠。你问这个做什么?” 原来如此,看来锁头的纹样果然是和历代明皇相关的。 苏晓尘指了指锁头说:“你看这些箱盒的锁头上,都有各种花纹,我猜想应该是你们历代先皇御用的徽纹。” 朱芷潋一听笑了起来:“原来你是说这个。没错,从我皇曾祖母开始,就是用这些徽纹的。按年头顺序应该是兰花、莲花、泉纹和双鱼。” “可你姐姐尚未登基……” “这倒不是非要登基了才可用,我母亲做监国公主时就已经开始用泉纹了,只是我听说这些锁头的徽纹有个规矩,只要是用了新的徽纹,旧的徽纹就再不用了,旧锁头的模具也一概销毁。说是为了方便日后归档封存,好区分是哪位明皇经了手的。”朱芷潋解释道。 苏晓尘依然心有存疑:“那若明明是前代的案子,却在后代翻了案的呢?” “卷宗箱盒的锁头是开启即毁的,哪一代明皇经过手,若再想上锁,就只能用新锁,为的就是可追根溯底,一清二白。”朱芷潋说的确是实情,碧海国的历代女帝各个心思缜密,在这些事情上向来滴水不漏。 苏晓尘忽然心念一动,走到案前,拿起装南华销金案的盒子细细端详,边看边问道:“你姐姐用双鱼锁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朱芷潋又细想了一会儿,很确信地说:“应该是两年前,大姐虽然监国已有六七年了,但开始用双鱼锁我记得是在她大婚后不久的事。嗯,没错!” 苏晓尘指了指锁头,“听你说过,这是桩二十年前的旧案,为何两年前你姐姐忽然重开卷宗了呢。二十年前的话,你姐姐应该还是个小孩子吧?” 朱芷潋见锁头上的双鱼在灯下相映成辉,分明是把新锁。细细想了想,方叹了口气,说道:“我大约知道了。”当下把前任户部尚书赵钰、姐姐朱芷凌与驸马赵无垠的关系大致交代了一番。 “当年姐夫在瑜瑕殿上冲撞我母皇,为的就是想替父喊冤,多亏姐姐极力保全了他。听母皇说起过,姐夫一直都对皇祖母断的这桩旧案腹诽心谤,想必是因为他,姐姐才打开了皇祖母封上的卷宗。但估计也没有找出什么可疑之处,只好又拿新锁封上了吧。” 原来如此……苏晓尘心下有些明白过来了。朱芷凌大约是想替夫婿翻案,但又不想和她母亲冲突,明知道当年的旧案有可疑之处,却故意置身事外,让妹妹和自己这个外臣去查探。若查出了什么,自有她妹妹出头。若没查出什么,她也无碍。难怪她在这件事上,查阅卷宗、遣散护卫、每一件事都这样地上心。 不过怎么说小潋也是替自己才应承了南华岛的事,她姐姐的这些心思怕是说了她也不信,反要着恼。不如就默不作声地陪着她探一探南华岛,也好照顾她一下。 想到这里,他对着朱芷潋笑了笑说:“算了,不去管这些了。卷宗里怎么说?这个什么销金案是怎么回事?” 朱芷潋点了点头道:“卷宗上说,二十年前南华岛上又发现了数座矿山,其中有座金矿,藏量颇丰。时任户部尚书赵钰与户部侍郎陆文驰亲自去南华岛上勘看实地,前后一共十日。经开凿、选矿、取样后,发现是上等的好矿,于是上奏圣听。明皇下旨让户部的宝泰局和工部的宝荣局一起,共派矿师会同勘验,发现百斤矿石约能炼化六七两黄金,实是稀世好矿。之后便交予户部的宝泰局开矿采金,就地熔炼。” “然后呢?” “但半年之后,陆文驰忽然上书弹劾赵钰私刻度量中饱私囊,证据是这半年里采矿数量虽丰,但熔炼之后所得的金量远不足当初勘验时所得之数。若说熔炼时难免损耗尚情有可原,然而据陆文驰所言,熔炼前投入熔炉的矿石皆是精选的好矿,熔炼后百斤矿石所得黄金不足二三两,相差甚远。又有宝泰局负责铸造矿车的工头作证,是赵钰授意将矿车改为大小两种,平日里用小车,若有官员巡查则用大车,大小车皆称百斤之量。平日里克扣下来的矿石便藏于洞中,择日再行熔炼。” “如此说来,人证、物证俱全,案情倒是十分明朗了?”苏晓尘问道。“只是仅凭一个工头的证词,便来断案,万一要是这个工头扯了谎……” 朱芷潋摇了摇头说:“碧海国但凡矿石开采、熔矿成金、融金成锭,其中每一步都有不同的人记数入簿,造册归档。陆文驰交出的物证里,这半年来所有的矿石、金锭的数量均有稽可查。这些记数造册的人当时共计有四十二人,如果说只是一个工头所供之词不可信,那么这四十二人所造之册又如何解释。卷宗上写了我皇祖母是细细审看了这些册簿,发现数量上大有出入,才最后定了罪的。” “原来如此。那么赵钰本人认罪了没有呢?” “卷宗上说赵钰被下了大牢后,并未做太多的申辩,入狱后也是每日以泪洗面,对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所陈罪名皆供认不讳,三日后便押往刑场伏法就诛了。” 苏晓尘听得胸口有些发闷,转身看了看窗外,四下漆黑一片,只有高处巍峨的抚星台上还点着一点亮。 就像卷宗上描述的一样,这个南华销金案,明明白白,毫无疑点。 可就是这样看起来寻常之极的一个贪敛之案,和南华岛的民变有什么关系呢? 阅完卷下了楼,那侍女还守在楼前,见俩人下来,低声道:“奴婢要先上楼去封一下卷宗,请公主殿下稍等。”转身便入了藏卷阁。 苏晓尘见四下寂静,偶尔有几声鹧鸪的啼唤,听着有些瘆人,不禁挪了几步,走到月下明亮之处。 朱芷潋见他这般反应,暗笑他居然会生怯,故意问道:“你可信这世上的鬼神之说?” “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我是不信的。”苏晓尘嘴上还是在逞强。 “倘若真有鬼魂,你怕也不怕?”朱芷潋依然追问,实则不肯放过这个戏弄他的机会,脑中已开始搜罗些鬼怪的传说。 “唉……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倒真希望,能有鬼魂。”苏晓尘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正文 第五卷 柳暗花未明 第四十二章 陆府 朱芷潋没料到他会如此回答,怔了一怔,旋即明白了过来:“你是想念你的佑伯伯了?” “嗯……他托付我要照顾好你姨母,却似乎瞒了我好多事情,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若是人有魂魄,我倒真想问个究竟来。” “这样看来,你的佑伯伯还真是个好人,自己病入膏肓,却还想着姨母。倘若日后我也能遇上……”话刚说一半,朱芷潋自觉失言,忙止了口。她站在楼影暗处,苏晓尘倒没看到她已羞红的脸色,只问道:“若真有鬼魂,你可有想见之人?” “想见之人……大约只有我父亲了吧。我出生时他便死了,我连他的模样都不清楚。”朱芷潋有些黯然。 “你母亲没有告诉你他的样貌么?” 朱芷潋摇了摇头道:“母亲从不和我们三人谈起父亲的事情,她不喜欢说。我们姐妹三人里,大姐最清楚父亲的事,但见了母亲皆避而不谈,二姐是不敢问,我虽敢问,但每次问了母亲都只说人已死,勿作伤心谈,久了我也就不问了。” “哦……”苏晓尘心想,这也是十分无奈的事,就像自己父母早亡,完全不知道长成什么样子,舅舅也是不愿多说。 逝者是生者永远的痛,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 “听大姐说母亲是留有父亲的一幅画像的,束在来仪宫的阁楼里,母亲只说没有那样的东西,我小时候还偷偷去找过,也没找到。”朱芷潋若有所思地说道:“其实我只是想看看,父亲到底长成什么样。” “你二姐为何不敢去问?” “不知道,我母亲好像总是不喜欢她,每次见了她都要唉声叹气,其实小时候我二姐要比我听话多了。”朱芷潋亦是不解的样子。 正言语间,先前的侍女已下了楼,引着二人又绕了好一会儿,才出了抚星台。 苏晓尘见那侍女走远了,方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南华岛?” 朱芷潋想了想说,再过个三五日吧,走前我得去母亲宫里一趟,不然有些日子不见我,她必要寻我来的。 苏晓尘点了点头,刚要上船,忽然觉得身旁的树荫下似乎站了个巨大的黑影。 他尚未看清是谁时,朱芷潋已是咦了一声:“铁花?你如何在这里?” 只见那人掀起光秃秃的柳条,从树荫后走到月光下,不是别人,正是金羽营澄浪将军铁花。 苏晓尘想起在瀚江边上曾见过她一面,当时便觉得此人神武非常,真是个奇女子,只是模样凶煞看着有些不好惹。如今这大半夜里忽然出现在眼前,不由地被吓得倒退了几步。 铁花依然如往常一样,恭恭敬敬地向公主拜道:“铁花参见公主殿下。”然后并不起身,又转向苏晓尘道:“见过苏学士。” 苏晓尘见她的态度与瀚江那次全然不同,竟然如此客气,心中好生诧异,赶忙也老老实实地回了一礼。 “听闻……听闻苏学士有习武之心。如蒙不弃……铁花愿……教授一二。” 铁花本不擅言辞,见了面什么场面话也没有就忽然说出这么一句来,且语气听起来客气得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听到这话的俩人都是一样的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铁花可是金羽营的统领,她怎么会有空跑来传授武艺?何况苏晓尘与她几乎不认识,怎么还能让她大半夜地亲自跑来候在这里? 不过朱芷潋的心思还是活络,她一拍手惊呼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大姐派你来的吧?” 能知道这个时辰和苏晓尘会在抚星台的,还能指使得动铁花的人,除了大姐还能有谁呢?之前大姐说要派银花过来护卫被自己拒绝了,想必还是放心不下,就让铁花来传大苏武艺,现在想来,大姐对自己还真是用心良苦啊,当下心中一阵暖意。 铁花听了,只是尴尬地一笑,并不答话。 苏晓尘却是呆住了,心想,老杨还真是个算命先生,能遇上这样的人来授我武艺,莫非真是有缘人?当下忙答道:“澄浪将军军务繁忙,我这样资质平庸的人,也不知要耗费将军多少心思……” “咣当!”铁花手中的梨花枪往地上一戳,皱眉问道:“你就说,学还是不学!” “学!学!学!”苏晓尘立马将一堆客套话全吞了下去。这女夸父要是真怒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从明日起,每日夜里这个时辰,我在壶梁阁楼下恭候。”铁花语气舒缓了不少。 妈呀,这授徒的师父都堵到徒弟家的门口了,想拒绝看来是再无可能。 “可是再过个三五日,我可能要出一趟远门……”苏晓尘口中嗫嚅,一边给朱芷潋使眼色,结果朱芷潋幸灾乐祸似地装没看见。 “三日足矣,我会传给苏学士一套棍法,之后闲暇时勤加练习便可。”铁花依然是一副斩钉截铁的口气,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 朱芷潋倒是一副高兴的样子,她拍拍苏晓尘的背说:“铁花肯教你,那你可是有福啦。以后你光是提到师父的名号,估计碧海国里谁都不敢惹你。再遇上毛贼,可比你那个苏了个擦的名头好使多了!” 苏晓尘简直哭笑不得,只得作揖道:“那……如此,便谢过将军了。” 铁花闻言,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作了一礼,径直去了。 * * * * * * 碧海国的太液城,城内有内湖,城外有外湖。这双湖再向外,是四条修整得四平八稳的都邑大道,将整个太液国都划成了九宫格的形状。太液城正好在这九宫格的中央,占了最人杰地灵的地儿。 国都的东西两格皆是市肆,譬如伊穆兰的商馆就在紧邻太液城东的楠池大街。越是赚钱的买卖越是占据了市肆里最好的位置,除了刻意蔽人眼目的烟花巷柳,越往东西两边去就越是冷清。 国都的南三格地势偏低,泥洼之地比比皆是,多是百姓的居住之地。每逢入夏酷暑,将洼地里的泥水晒得雾气不散,宛如蒸笼。到了冬日里又成干土,风一吹便漫尘飞扬。 最好的地界儿当数太液国都的北三格,这是国都附近平地最多最辽阔的地方。正北格设着中书省和六部,东北格设着五寺三殿,西北格则是这些官宦们私邸的云集之地。寻常穷苦百姓莫说来此居住,便是平日里踏足都不会有。 也有地方上不明就里的一方富豪,到了太液国都一掷千金买了西北格的宅子的,结果发现若非有权有势或是血统高贵的门楣,单靠有几个金锭子就敢住进这一片儿的,不仅左邻右舍说不上话,还要遭人冷眼受人讥讽,到头来还是灰溜溜地搬去别处住。 所以西北格这一片儿,就是达官贵人们的自留地。在这西北格里,寻常的官家大宅大约占了东侧的三分有二。到了西侧,便是一堵望不到边的高墙,单墙门自南向北便有七个,高墙边还设有角楼、高塔、宛如一座城池,这样气派的墙门上却只写了两个字:陆府。 哪个陆府? 还真不止一个陆府,因为入门之后,才会发现别有洞天。自沛国公陆行远的丞相府起,当年的金泉驸马陆文骏的驸马府、当朝户部尚书陆文驰的尚书府、到鸿胪寺卿陆文骥、碧波商盟盟主陆文骧、九门提督陆文骠等各自的府邸,大大小小共有十七座陆府。陆氏一族尽聚住于此。 这才是真正的权门。只须淡淡的两个陆府二字,便将寻常人挡在门外了。 尚书府梨香阁内,华灯彩缀,满目琳琅。一个五十上下中年男子腆着肚子闭着眼躺在软榻上,两个美婢正轻轻地捏着腿,边上一个丫鬟低头跪捧着一盘葡萄。下首又坐了一个伶人,抱着一尊琵琶,口中轻声唱着些靡靡之音,唱到挑情之处,还挤眉弄眼一番。 忽然一阵衣衫窸窣,急步走进来一位华妇,直走到那男子跟前低声说了一句:“老爷,父亲大人来了,已过了中堂。” 那男子一惊:“父亲大人?”赶紧手一挥,朝着那几个丫鬟伶人皱眉吼道:“滚,赶紧滚。” 丫鬟们慌忙从屏风后面逃了出去,不过片刻,陆行远已踏着方步走了进来。那男子忙躬身请安道:“儿子拜见父亲大人,今日怎亲自过来了?” 陆行远不答话,看着软榻上还留有儿子肥满的身材压出来的褶子,房中尚弥漫着伶人身上浓浓的脂粉香气。 他皱了皱眉头,在东首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那男子见父亲不张口,接过夫人手中递过来的茶盏,低头说道:“让下人们都下去,你也下去。” 顷刻间,梨香阁只剩下这父子二人了。 “文驰。近日里可还好么?”陆行远问得不动声色。 陆文驰心中一沉,陪笑道:“还好还好,儿子最近也没给父亲请安去,是儿子不对。”说着急忙将茶盏奉在桌上,脑门已渗出汗来。 “果真还好?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和为父说一说的么?”陆行远抬眼紧盯了他一眼。 陆文驰一听,暗想不知能不能瞒下去,但还是想要侥幸一试,佯装不知地答道:“不知父亲所指何事?” “呯!”陆行远忽然一掌拍在桌上,将茶盏震得半盏茶水飞出来,直溅到跟前躬身站着的陆文驰脸上。陆文驰任由那茶水和着汗水往下流,连擦都不敢擦。 “孽障!我若不说南华岛三个字,你是打算要瞒到什么时候?南疆总督府转奏的民变的折子已到了抚星台上,你还在这里浑浑噩噩!”陆行远一声怒吼,把陆文驰的耳朵刺得嗡嗡作响。 陆文驰一听到南华岛三个字,狠狠地咬紧了牙,低声咒骂道:“沈娴云这个贱人……” “你还有心思掰扯她?就算她是你的人,民变这样的大事,她一个知府如何能担当得起?你连这都看不清楚,还有脸面忝居堂堂尚书之位!莫说是她,换成是我,也不敢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你这样的糊涂东西!”陆行远已是气得七窍生烟。 正文 第五卷 柳暗花未明 第四十三章 父子 陆文驰见父亲如此雷霆之怒,忙收了脸上的怨气,扑通一声跪在跟前,哭丧着脸说:“父亲息怒,儿子只是觉得父亲年纪大了,不想惊扰清神,想着自己把这事儿给对付过去。确是一时糊涂,没有禀报父亲,可儿子真的是出于一片孝心才这样做的啊。” 陆文驰见父亲尚气得直喘气,脸色却没先前那样难看,便接着哭诉道:“父亲明鉴,自从大哥去世后,儿子便是您的长子。儿子总想着,大哥未能尽的孝,我这做弟弟的一定得替他尽着,也是给别的弟弟们做个样儿。您是这一大家子的梁柱子,年事又渐高,每日丞相府中的事儿就已是千头万绪,儿子确确实实不想给您心头添堵才没跟您说南华岛的事儿……恨只恨儿子宅心仁厚,没料到那沈娴云会瞒着我把事儿捅到抚星台去,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这该如何是好。”说完,齁背耸肩地颓在地上只顾自己抽搭。 陆行远一听他提起陆文骏来,眼中不由一红,嘴上仍是怒气难消地说:“快休要再提你大哥!他何曾像你这般让我操心过!”见他脸上湿湿嗒嗒的一副可怜相,心里又软了几分,低声斥道:“行了!坐下说话。” 陆文驰闻言,知道这雷霆万钧最猛烈的一段算是过去了,略略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坐下了。 “那南华岛,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一五一十如实说来。”陆行远厉声道。 “是……是……南华岛确有民变。但起因是岛上的那些矿工里出了些刁民,借口滋事,又有好事者蛊惑人心,才变成了民变。”陆文驰依然一脸苦相。 “借口?他们借口什么?” “他们……他们借口洞中有妖兽。但沈娴云已经查明了,他们不过是闻着些臭味便造谣说妖兽再现,还敢振振有词,其心可诛啊!” “其心可诛?于是你便诛出人命了?”陆行远刚压下的火气忍不住又要翻上来。 “父亲,父亲啊!这可真是冤枉儿子了……儿子给那沈娴云的批复上只有实查严办四个字,这白纸黑字的公文在那儿,儿子可不敢妄言。哪里料得到这死老太婆下手如此狠辣,儿子得知出人命已是之后的事了啊!”陆文驰辨得有根有据。 陆行远冷笑一声,“白纸黑字?老夫官场一生位极人臣,你这点鬼心思你当我看不出么?实-查-严-办……哼,尚书大人,你可真是杀人不见血啊。” 陆文驰闻言低头不敢作声。 “二十年前南华销金案之后不久,你便上奏先皇说矿洞中妖兽出没,又炸毁洞口封了矿洞,此事闹得举国上下沸沸扬扬你可还记得?” “儿子记得。可那时是上百人都亲见了妖兽,儿子也是为救人性命一时情急才炸了洞口啊。” 陆行远并不理会儿子的申辩,继续说道:“我未曾说你不该炸矿洞。我只是有一点不明,既然你远在千里之外,缘何这次妖兽再现,你能当机立断咬定是刁民滋事而非真有妖兽呢?” “这个……儿子也只是猜测,所以叮嘱沈娴云要实查。可结果也确实只是三人成虎,并无人亲见啊。”陆文驰依然答得毫无破绽。 二十年的尚书之位,他于官场的老辣虽不及父亲也已不逊几分了。既然沈娴云已经为求自保把他给推了出去,那他也无须顾忌什么只往沈娴云身上推便是了。何况自己是父亲的儿子,沈娴云算个什么东西,自己再有不是,父亲必不会为了这么个死老太婆来置自己于险地。 陆行远死死地盯着儿子的脸,压低声音问道:“为父有一件事始终心存疑惑,当年的南华销金案,你到底有没有什么事是瞒着没有说的,你老老实实地告诉父亲。”声音起初还十分严厉,说到最后一句竟隐隐有一丝恳切之意。 “父亲,儿子已经说过很多遍了。那赵钰作茧自缚,人证物证俱在,儿子递上去的账簿官册都是几十人在半年间分别记载而成,绝无可能有半点不真。况且先皇陛下精通算数,举国无双,又是亲验,父亲就算信不过儿子也不能信不过先皇陛下啊。” 陆行远不做声了。 知子莫若父,当年案发时,凭他对儿子的了解,几乎可以断定其中必定有诈。 可陆文驰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无从辩驳,何况先皇陛下何等睿智聪颖,又是亲查亲断,也确实难以相信会有误判。 只是这几十年来他始终都有一种直觉,赵钰的死并没有那么简单。 “之前陛下曾让为父带话给你,让你盯着赵无垠,他可曾有什么异动?”陆行远话锋一转。 “他能有什么异动,不过是个侍郎,儿子才是尚书,他连个屁都不敢放。不就是有个能耐老婆……”陆文驰一脸不屑的样子。 “住嘴!清鲛公主乃是储君,不可放肆!”陆行远喝了一声,“她已是得了陛下的观心术之真传,你若他日再出言轻浮,必会惹祸上身!” 顿了一顿,又言道:“民变一事,所幸抚星台尚无大动静。你赶紧去南华岛看一看,好生安抚!当年先皇陛下也是厚恤了被惊死的矿工才平了事端,你倒好,竟惹出人命来。何况宝泰局是户部之根基,此次前去,切不可再有差池!你可听清了?” “是……是……儿子记下了,儿子一定亲自去南华岛一趟。”陆文驰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今天的这场雷霆之势算是撑过去了。 沈娴云……你给老子等着! * * * * * * 碧波荡漾,湖光点耀。 湖边的柳条方抽出些嫩芽,已有野鸭嬉水湖上,鸳鸯舐颈萍间,成群成对,生机一片。忽然湖面涟漪推涌,惊得鸭群四下扑散,身后赫然出现一轮巨大的木莲。木莲上不时地传来阵阵笑语随风入耳,正是清乐公主朱芷洁和苍梧太子李重延。 “你扯了袁侍郎的腰带?……于是呢?”朱芷洁边笑边追问。 “那老小子自然是不开心,追着我不放,一直追回含元殿。我见父皇还在御座上,就偷偷藏在御座后面了。”李重延绘声绘色。 “那他可知难而退了?” “哪有的事,我也扯了他三次了,他这次定是着了恼,一推殿门就进来了,估计是想这次不逮住我不罢休。谁想我父皇居然还没回常青殿,袁侍郎见他正坐在那里,便愣住了。”李重延说着说着自己都笑得捂起肚子来。 “你且莫笑,哪儿有说笑话的人自己先笑成这般的,快说后来怎样!”一段日子处下来,朱芷洁显然和李重延已不似之前那般拘谨了。 “我父皇见了他也是一愣,就问他:‘这才刚退朝,爱卿怎又回来了?可是有事要奏?’那老小儿支支吾吾地说:‘臣……臣……有些思念陛下,故而……故而回来……呃…看看。’”。李重延学着袁侍郎瓮声瓮气地刚说完,俩人都是伏成一团,笑得抬不起腰来。 好一会儿朱芷洁才支起身子擦擦眼泪说:“你父皇呢?不会真信了吧?” “父皇见他一手提着袍子,一手擦着汗,就问他:‘爱卿你的腰带呢?’老小儿憋得满脸通红,说:‘呃……呃…臣最近有些发福,退朝后就把腰带解了,衣衫不整,望陛下恕罪……’” “发福?发福……哈哈哈哈,哎哟,你个促狭鬼,我要把这条也写进《太子从恶录》里去。”朱芷洁刚缓过来,又笑得要岔过气去。 “好了,我这笑话也讲完了。说好的啊,要把你新做的点心拿出来给我吃吧。”李重延满心期待地看着朱芷洁身边的食盒。 “新做的火腿炙糕,你试试。”朱芷洁端出一盘肉香四溢的菱样方糕来。李重延一尝,虽然美味,却一点肉都没有,有些诧异。 “我知你爱食肉,怕你吃多了不好,就用山药糕与火腿同笼同蒸,既有肉香,又能消食。”朱芷洁看李重延吃得欢,心下一阵欣慰。 李重延吃到一半,忽然转了愁容,叹了口气。 朱芷洁只道是他嫌没有肉终是滋味寡淡,李重延摆摆手说:“父皇的旨意估摸近日里也快到了,想必我在这里的日子也不会太久。回去以后,我还哪里找这些好吃的去。”说完又是一叹。 朱芷洁一听,真是无异于一声闷雷,击得心中一沉,脸上顿时黯淡起来。 这些日子里,每一天都这样快活。和他在一起,一天里的笑声比往常一年里的还要多。她也曾想过他归国之事,只是没有料到会这样的快。她的心里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办,毕竟自己向来是个没主意的人。只是有一点她感到越来越清楚,那就是,她不想和他分开。 “你猜……你父皇的旨意里会说些什么?”朱芷洁其实是想问,会提及联姻之事么,但终是不好意思说出来。既然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只能指望能有人推着自己向前走了。 李重延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呼了一口气,又故作笑容说:“说起来,我听苏学士说,龙须的事儿已办妥当,这下你可不必担心了。” 朱芷洁点点头说:“我也听小妹说了,是用什么碧色的松香又制了一副。真是谢天谢地,难为苏学士了。” 李重延很有些指点江山似地站起来,把手往腰后一背,说道:“年轻的臣子里面,苏学士确实是个人才,日后我定会器重于他。故而,他说要去南华岛转几天的时候我也就准了,我还是赏罚有度的。” 朱芷洁好似没听见,她此刻心中只想着一件事,苍梧送来的圣旨到底会怎么说。 春意初来,游湖不仅是皇家的乐事,也是百姓的喜好。 一家人乘着小舟,打些河鲜,采些菱角,既能忙里偷闲,又能解决口粮。 尤其是到了午后暖意渐生的时分,各个湖上的小舟就越发多起来了。 午后楠池大街附近的柳条湖畔,便有许多这样的小船,偶尔也有几艘大的游船,是富贵人家出来赏春的。 其中一艘游船夹杂在其中,除了船舷不起眼处刻着一个刃族的徽记以外,并没有什么不同。 过了一会儿,一叶扁舟驶近,一个瘦削的身子敏捷地跃上了游船的甲板,正是伊穆兰商馆的郝师爷。 他踏入船舱,对着舱内坐着的几个人行了一礼,沉声道:“消息来了。” 舱内摆着一张八仙桌,莫大虬坐在主位上,袒着个肚子正喷云吐雾地吸着水烟。两侧各有一人,都穿着伊穆兰的服饰,但肩上的徽记有所不同。高大男人的肩上是一团火焰,另一女子的肩上却是个鹰头。 莫大虬点了点头,示意郝师爷当着大家面直接说。 “大管家说,一切顺利,朱芷凌已上钩,遣了妹妹朱芷潋去暗查南华岛,还特意把南华销金案的卷宗拿出来给俩人看,再过两日他们就应该上岛了。大管家还说,估摸着俩孩子还嫩了些,未必是沈娴云的对手,需要咱们岛上的人暗中帮衬着点,千金之体决不可有什么差池,但也别显了痕迹。” 莫大虬呵呵一笑:“那还消说?我即刻让岛上的弟兄也接应着,必然万无一失。对了,这种事儿银花最是拿手了,让她护着小祖宗,准放心。” 郝师爷摇了摇头道:“银花这一个月都不在,她去苍梧国了。不过大管家也说了,南华岛上,他早些年前就有了安排,他们二人上岛应该不会有什么闪失。” 旁边那肩上火焰徽记的男子傲然道:“这次南下我还带了我们血族的几个好手,大管家若要用,我便留他们在这里。” 身着鹰纹的女子却好似没听见一般,默不作声。 郝师爷又摇了摇头道:“大管家已猜到诸位的心思,特意让我带了话来,诸位此次南下只是例行会同商议接下来的计划,且不要显露了两族的行迹,以免让朱芷凌有所怀疑。还请各位回去带话给鹰语王和血焰王,近数月之内可再多派人马到霖州边境转悠,扰得碧海心烦意乱便好。” 莫大虬眼中一亮,手中烟袋往桌上狠狠一磕,“这么说快要动手了?” 郝师爷微笑地点了点头:“大管家说,眼下还急不得。不过少则数月,多则半年,碧海必乱,我们静候便是。” 众人脸上皆有喜色,莫大虬更是哈哈大笑:“就等着这一天了,等干完这一仗,老子就跟金刃王去说回沙柯耶城去,这水了吧唧的鸟地儿,真是住够了!” 正文 第五卷 柳暗花未明 第四十四章 登岛 一个金枝玉叶,一个官宦公子。 却十分默契地没有带上任何随从便登上了驶向南华岛的客船,是有些原因的。 朱芷潋贵为公主,但从小就不爱带着随从出行。一来她是自由自在惯了,随从在身边,与其说服侍自己,倒不如说主要是为了来自母皇的监视。二来也没有哪个随从能够跟得上她,自从银花进了金羽营,带着朱芷潋四处玩耍后,随从们发现这位公主如果想要甩掉他们真是易如反掌,往往身影一晃,就不见了踪迹,吓得她们只得赶紧禀报给明皇。后来才得知,奉了朱芷凌之命,银花传授了不少五行之术于三公主,临阵对敌不一定能有多厉害,但想要脚底抹油护自身周全却不是什么难事。 明皇听闻后,想想学了五行之术也没什么坏处,也就点头默许。三五年后,竟然渐渐放心她一人出宫四处转去了。不过南华岛这样远的地方,倒是头一次,所以这次她连母皇都没告诉。 苏晓尘也不似寻常的纨绔膏粱,自幼读书虽多,但绝不是个书虫。闲暇之时他最爱骑马,有时出城一骑就是一天。 他似乎对骏马有种天生的亲近感,伏在马背上的感觉就像与马儿合二为一,是自己的脚下四蹄生烟,驰骋原野。 可惜碧海国皆是水地,许久没有马骑,还真有些怀念。 此时两人正立在船头,苏晓尘从小到大未见过这般开阔的海域,和原野的广袤无垠相比毫不逊色。 他深吸了一口海风,看着天上的海鸟盘旋而至,停落在船沿上,全无怯意。 朱芷潋笑着地递给他一个小瓶,正是那日湖上他服过的清心丸。 “清心丸要先服,等下晕船了再服药效就慢了。” 苏晓尘想到她是不会晕船的,带着这药自然是为了自己,心中大为感激。这药入口清甜,转眼化在舌间,沁人心脾,十分受用。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碧海国可是有一种鱼叫鲡鱼?” 朱芷潋不知他何意,点了点头。 “那么仙云五味碟你可尝过?” 朱芷潋想了想,摇摇头道:“不曾听闻,那是什么?” 苏晓尘未料到她会没听闻过,奇道:“都说碧海国常吃鲡鱼,你真的没听说过?” “鲡鱼是常有,但多是生食,也叫鲡脍,你说的仙…什么五味碟确实没听过。” 苏晓尘仔细回忆了一下,把佑伯伯提到仙云五味碟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朱芷潋边听边摇头道:“鲡鱼鲜美,又易捕捞,碧海人都是从小就吃,但其鲜味有一半都是出自鱼骨。若按你所说,将鱼骨尽去后再辅以椒盐之类的重味,哪里还有鲜味可言,碧海人定不爱这样吃。” 苏晓尘未到碧海时还常常惦念着要尝一尝这仙云五味碟,今日听朱芷潋这样一说,心中满是诧异。佑伯伯赞不绝口的一道珍馐,朱芷潋却听也未听过,而她所言又甚是有理有据……这是什么缘故? “你如想吃鲡鱼,上岛后我们去吃便是,鲡脍这样的菜在碧海哪家酒楼都必定是有的。”朱芷潋见他神情有些不解,只道他还在好奇鲡鱼的滋味。 “说起来,铁花真传授你武艺了?”朱芷潋对此事大有兴趣。 苏晓尘搔搔脑袋,眼神有些迷惑:“传是传了,也就四五招棍法,并不难学。只是……”。从那一夜铁花忽然出现要教他武艺时他便有些疑惑,这些疑惑如今不但未解,反而疑上加疑。 “铁花的武艺可是碧海无双的,她能传你四五招棍法,那对付一般的毛贼也一定是足够用了的。”朱芷潋又故意说到毛贼的事来逗他。 苏晓尘回想起这几天,铁花倒是尽心传授,每次都教到快要破晓之时方才罢手,但每一招每一式都是以守为攻,而且每每出棍,都不是朝着面前而是直捣前上方。 自己并非身形矮小之人,何以招招都击向上? 几日下来,棍法是练熟了,如又遇上毛贼需要防身,这些招式能有多大用,苏晓尘心中并无多大的底。 太液国都地处南地,离南疆四州已不远。清晨坐船,到南华岛也不过是傍晚时分。俩人坐在船上闲话了些苍梧碧海的风土趣闻,不知不觉中就已到了岸。 刚要下船,苏晓尘已瞥见岸边密密地站了一群人。仔细看去,为首的是个老妪,身着翠绿色官服,帽插雀翎四支,恭恭敬敬地候在码头。 朱芷潋瞧见那官服,暗叫了一声不好。 那是文职从四品的服色,若是地方上的官员,该当知府。临行前姐姐郑重嘱咐自己当私访,不可提姐姐的名字,如今还未上岸就惊动了州府,这该如何应对。 船慢慢靠近码头,朱芷潋示意苏晓尘先不要张口,自己撑着扶栏一跳,稳稳地上了岸,苏晓尘也紧忙地随其身后。 那老妪见了朱芷潋,就地跪拜道:“臣清州知府沈娴云率清州九县七镇官员共六十二人拜见清洋公主殿下。”话音未落,身后一群大大小小的官员乌压压跪了一地。 好一个沈娴云,我想避开官府的眼目悄悄暗访,却被你这一吆喝弄得全清州无人不晓了,朱芷潋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心想,看这排场,定是早已得了风声,才提前把清州各县镇的官员都叫了过来,故意把自己的行踪给显露出来。可她是怎么知道自己要来的,自己不过是来寻访一下民情,她如此严阵以待,看来这事情必定没有那么简单。 沈娴云见朱芷潋颇有窘色,心中暗自得意。 其实就在昨日,陆文驰才刚刚从南华岛上离去。陆文驰亲自登岛并不出乎沈娴云的意料。自己的奏折迟早会被转到抚星台,那么陆行远也必定会得知消息,所以陆文驰很快就会来找自己算账。 不过沈娴云心里也不慌张,陆文驰绝不会闲得只是来南华岛冲她臭骂一顿解解心中闷气,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接下去的应对还是少不得自己随着他来唱双簧,毕竟当年的南华销金案,是陆文驰交代自己一起谋划的,她自然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然,一顿臭骂确实是免不了的。可那又如何呢?他肯骂,我这把老骨头就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骂完了还不得心平气和地交代我替他办事?想到这里,沈娴云不由笑得更灿烂了。 官场二十多年,这点风浪算得了什么?清洋公主不过就是个不经事的小丫头片子,能折腾出个花儿来?陆文驰还亲自跑来一趟,真是杞人忧天。 朱芷潋看了看沈娴云,观心之术已洞察了五六分,当下脑中思索了一翻,故作镇静地问:“原来是沈知府,不在衙门办公,跑到码头来做什么?” 沈娴云一笑:“听闻公主殿下体恤民情要来查访清州,卑职特率清州各地要员在此恭迎,好听候公主殿下的差遣。” 苏晓尘见沈娴云不过一州知府身份低微,言语间的气势却毫不怯懦,领着一群县官们,这风头看起来倒压过了朱芷潋,自己碍于外臣身份,什么也不好说,正替朱芷潋担心。 可朱芷潋毕竟是皇室贵胄,平日里嘻嘻哈哈,遇上这种场面岂会慌乱。只见她故作惊讶道:“我确是奉母皇密旨而来,不过称不上是体恤民情,更无查访之意。虽不知沈大人是如何得知的,但母皇有命,此事干系碧海苍梧两国相交,故不得张扬。如今我方到南华岛,便人尽皆知,不知诸位大人何意?” 奉密旨而来、干系两国、不得张扬,短短的每一句话都是沉甸甸地如山一般压下来的大帽子,把那些七八品的小县官们扣得面面相觑。他们不过是被沈娴云招了过来,只说要迎接公主,并不知晓任何事情,如今听闻公主这样一说,纷纷开始冒冷汗。 朱芷潋扶起沈娴云,慢条斯理道:“沈大人是一州知府,此次一行,我少不得要沈大人帮忙,母皇的旨意自然会告知于你。” 说到这里,眼光扫了一下众人,高声道:“其余的诸位大人,公务繁重,还望速速返回各属,各司其职为要。当然,如有人自告奋勇想要留下的,我也不会反对。日后奏明母皇时,我会如实地加上一笔。”说完,翘起嘴角笑了一笑,看在那些芝麻小官的眼里,却同是心头一骇。 公主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难道还等留下来陪着这个逆流而上的沈娴云么?于是纷纷以衙门内尚有诸多事务为由,草草一揖,作了鸟兽散,转眼间就剩朱芷潋、苏晓尘、沈娴云和贴身的几名衙役了。 沈娴云未料到她小小年纪居然处事不慌,就这一会儿,就把众人给遣了个干净。心想,你搬出明皇来,也只唬得了众人唬不了我。陆文驰已知晓你就是为了南华销金案而来,我岂能为你所欺,脸上却作出一脸茫然,问道:“那么公主殿下此次亲临南华,不知有何旨意,下官定然全力以赴,恭聆圣意。” 朱芷潋指了指身边的苏晓尘,压低嗓门说:“你可知他是何人?” 沈娴云看了看苏晓尘,心想陆文驰只说有探报说清洋公主会来,却没提还有这样一个年轻男子,只好回道:“卑职愚钝,请殿下明示。” 朱芷潋点了点头道:“他是此次随苍梧国太子一同出使碧海的大学士。他这样的一个外臣,却要陪着我来办母皇的差事,你知道是为何?” 正文 第五卷 柳暗花未明 第四十五章 隔墙 沈娴云听得心中也是一奇,这旨意为何需要外臣在呢。 “前些日子,因苍梧的太子殿下失手弄碎了双泉亭龙像的龙须,母皇大为不悦,苍梧太子听闻那龙像乃是南华岛的苔玉所制,自行请缨想要派人过来查看苔玉,看能不能修复龙像。此事虽因苍梧而起,母皇碍于两国情面,又终不是什么大事,便不想声张。他一个外臣,行走多有不便,于是就叫我陪着这苏大学士一同过来看看。如今你倒好,他还未上岸,你就领着这么多人在这里弄出这样大的动静,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为修补龙须而来,你让他们苍梧国的面子往哪里搁呢。”朱芷潋双手一摊,摆出个无可奈何的神情。 沈娴云一听呆住了,她在太液城安插了眼线,京城的大小事情,多半还是能探得七八分的。譬如龙须之事虽是宫中之事,她也确实有所耳闻,只不过没想到朱芷潋会在此时忽然说出来。再看看那苏晓尘,一身异邦的服色,忽然想起了什么,忙一拱手问:“敢问可是嘉德殿上为太子殿下作辩的苏学士?” 苏晓尘正暗自好笑这朱芷潋说起谎来竟如此沉稳,被沈娴云这样一问,知她已是信了几分,忙不苟言笑地正色道:“初到贵国,多有唐突,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寻访苔玉,还望沈大人多行方便,掩苍梧无心之过,成碧海与苍梧两国之好。” 沈娴云听他说得言辞老练,面不改色,倒吸了一口气。嘉德殿上,面对清鲛公主唇枪舌剑不让分毫的厉害角色早已耳闻,没想到这次会一同来到这南华岛上。 南华销金案是碧海的旧案,再怎么查,也没有让一个外臣掺和进来的道理。何况龙须确实是苍梧的太子打断的,龙像也确实是南华岛的苔玉所制。若不是为了苔玉,他怎敢顶着异族不得登岛的碧海国律到这里来。说到底,这南华销金案与苍梧国又能有什么干系? 高明的谎言不在于假话有多完美,而在于掺了多少真话。真话掺得越多,假话就隐蔽。 沈娴云听到这里,已然信了七八分。原本胸有成竹的架势竟有些气馁起来,她看看两人,低声陪笑道:“卑职也是一片忠心,听闻公主殿下前来清州,想要尽心替殿下安排一下,并无……并无声张之意。还望殿下明察。殿下此行有任何所需,但请告诉卑职。卑职定竭尽全力,为殿下分忧。” 朱芷潋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那是最好,不过既然是密旨,你也不必事事都跟着,我自有主意。官驿我也是不住了,你去替我安排一处干净的住宿便可。记住,不可扰民!” 沈娴云刚想说把岛上最大的客栈包下来供公主用,一听不可扰民四字,忙咽了回去,口中称是。 朱芷潋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找个好一点的厨子,再捕些新鲜的鲡鱼上来,不要做成鲡脍。这吃法么……你问苏学士。” 苏晓尘心中一乐,这小丫头还真是想着自己,便与沈娴云细细说了一遍仙云五味碟。好在沈娴云擅长溜须拍马之事,对这种事向来上心,立时记成食单,命人着令去办了。 朱芷潋见她殷勤,也增了几分笑意道:“我与苏学士在这海边略看看风景,沈大人这就去张罗吧,过一会儿派人送我们过去便可。” 躬着身子站到现在,沈娴云已是一头的汗,巴不得这句话,忙扶着老腰告退了。 望着橘红色的夕阳,苏晓尘皱眉叹道:“你大姐这样隐秘地交代你出来,这个清州知府竟然能事先知晓,可见这个南华岛上,真是不简单。” 朱芷潋听了也是有些奇怪:“我用观心之术看了看她,觉得她似是早知我要来,可究竟是谁告诉她的呢。” 苏晓尘想了一会儿,忽然扑哧笑出声来道:“方才你这谎扯得,竟然滴水不漏,我侧旁听得都暗自叫好。” 朱芷潋也甚是得意,“我连我母皇都敢骗,她又算什么。再说她那点心思,我这观心之术早看得一清二楚,想欺负我年纪小?门都没有。” “哎,连你母皇都骗,真不知还有什么人你是不骗的。”苏晓尘忍不住揶揄道。 朱芷潋闻言看看他,忽然面上一红,板起脸道:“是啊,没有!我连你也会骗!哼哼。” 这边沈娴云上了轿子,心中暗自盘算。公主方才所言,句句确凿,并无可疑之处,但陆文驰那边也必定不是空穴来风,况且此时民变未息,公主忽然上岛来,也未免太过巧合。就算苔玉之事不假,这位公主殿下想要私下悄悄地寻查销金案也未可知,这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岂能瞒得住我? 想到这里,低声吩咐左右,仔细盯紧两人,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南华岛与别处的岛上不同,几乎都是矿山矿洞,说到市井之地是少之又少。所以说要找一处上好的住宿之地,沈娴云先想到的不是宾馆客栈,而是闻宅。 闻宅的主人叫闻和贵,早年是南华岛上一处矿洞的工头,凭着一双慧眼如炬,精通矿理,识得天下各种奇石异矿。陆行远当年督办南华岛新矿开采时,多亏了他辨矿之才,才寻得各种矿眼。雕制龙像的苔玉,也是这闻和贵亲自采来荐于陆行远的。据称其人性情随和,交游甚广。陆文驰任侍郎未入主户部之前,便已遵其父之言去拜访过他,倚重之意可见一斑。 故而二十年下来,闻和贵在南华岛已是一方豪绅,岛上华屋美厦之地,他家占了十有七八。陆文驰每次到了南华岛,都是住在闻宅。闻和贵对陆氏一族也是鞍前马后,伺候得周全。这次公主来南华岛,将他们安排在那闻宅,又容易盯着,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要知道闻和贵也是陆文驰的人,怎么都好说。 沈娴云想到这里,不由心下一阵松快,什么鲡鱼的厨子,也一并丢给闻和贵得了,横竖这闻宅里面什么都不缺,真是省了心。 沈娴云到了闻宅与那闻和贵一番交代略去不说,这边朱芷潋和苏晓尘两人却有些饿了起来。正好旁边有间茶铺,门口一茶博士殷勤地朝二人招招手,朱芷潋心想,等着也是等着,不如走过去坐下喝杯茶。茶博士见二人肯过来,忙引进里间的卡座,奉上茶水点心。 朱芷潋自带了一包梅干,掏出来正要吃,忽然隔着墙听到邻间里也来了几个人坐下喝茶,一阵吆喝,说话甚是大声。 似是矿上的几个矿工,在说些矿洞里的事,朱芷潋和苏晓尘对视了一眼,都竖起耳朵细听起来。 只听一瓮声瓮气的声音说道:“他娘的,你们去砸知府大堂那日怎的不叫我一声,错过了这样的好事!” 众人纷纷赔礼道:“大哥那日睡得晚了,所以没叫,何况我等起初都是去听审的,哪里知道那沈老太婆这样狠毒,把张二狗给打死了。这我们才闹了起来,并非一开始就要砸她的大堂,大哥实怨不得我们。” 旁边又一人十分乖巧地说:“若有大哥在,咱们动起手来也底气足些不是?怎会故意让大哥错过。” 那大哥一拍桌子道:“这沈老太婆,就是欺人太甚!张二狗那样的老实人,他爹又是干了几十年的老人了,怎会诳人?当年他爹和我爹都是见过妖兽的人,我爹说了,妖兽的那种臭味儿只要闻一次,就绝对忘不了,张老三说又有妖兽,那一定是有啊!这个沈娴云!分明就是欺负咱穷苦的百姓,不仅不信,还逼着我们进洞采矿,这不是把我们往火坑里推么?!” 众人纷纷附和,边骂边拍桌子。朱芷潋悄声问苏晓尘:“你信有妖兽吗?”苏晓尘笑了笑,只摇了摇头。 那大哥继续说道:“再说了,当年那个妖兽忽然冒出来,把我爹给吓出半条命来,怎么那个时候沈娴云那个老贱人就信了?还跟全清州的老百姓说得活灵活现宛如亲见似的。如今她也没在矿洞,也只是听说,怎么就一口咬定张老三是骗人呢?这样欺压我们这些人,岂能由她鱼肉?!她不仁不义,休怪我等不上工!再歇个几日,了不起老子依旧打渔去,十年八年也饿不死咱!” 众人又纷纷称是。 朱芷潋和苏晓尘在隔壁听了,大约有些明白这民变的缘故了。岛上的百姓多是矿民,矿洞里生出这样的变故还要逼着下洞采矿,这才是民变的起因吧。只是这沈娴云为何行事中确实透着古怪呢?心下也生出些疑云来。 那大哥忽然压低嗓门说道:“其实你们不知道,我爹在世的时候也跟我说起过,说后来想想,那么大个妖兽,矿洞又窄,又没什么可吃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什么动静都没有,怕是已经饿死了。真是可惜了那一整洞的金矿封在里面不能采。我爹说,光百斤的矿石,就能筛出五六两的金米粒儿来!” 众人一听,不由惊呼:“这么多?那岂不比张老三挖的那个洞还厉害啊。” 正文 第五卷 柳暗花未明 第四十六章 闻宅 朱芷潋一皱眉,看看苏晓尘,也是同样的神情,大约想到一处去了。 那晚两人翻阅的卷宗上也写着这矿洞里的百斤矿石能出五六两的真金,是稀世好矿。可赵钰接手的半年间,就只能出二三两。连矿工都知道的事儿,这样看来这赵钰是真的中饱私囊了。 这时,那大哥又低声说道:“所以我这几日寻思着,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悄悄溜进洞去,挖点矿出来自己筛,能筛出个几两来也够吃上好几年了!怎么样?你们谁够胆儿跟我去?” 众人显然是有些声怯,先前那乖巧之人陪笑道:“这洞口不是当年都封了么,怎么进去?何况里面万一妖兽还在咋办?大哥的胆量咱还是比不了……我……我不去了。” 那大哥啪啪拍了两下胸脯,言语中有几分得意:“你们几个不知道,我从小就在那一片玩耍,知道后山还有个小洞口,只不过杂草掩住了看不出来,悄悄从那儿进去挖。再说了,二十年过去了也没再听有妖兽的动静,怕个鸟。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你胆子小回头就别羡慕咱哥几个发财。” 他这么一说,登时有个胆儿大的附声道:“大哥,我去我去,我家里还好几口人等着吃饭呢,要是挖到了金子,老娘也高兴。”跟着有好几个人也嚷嚷着要同去。 那大哥嘘了一声,依然压低嗓门儿道:“那今晚二更,太平桥东的街口碰头,都带好家伙,过时别怪我不等人!”说完又胡乱吆喝了几声,结账散了伙。 苏晓尘见朱芷潋听得一脸喜色,知道她准是心里痒痒地想要跟着去看个究竟,心想这还真不是寻常的公主,胆子比自己还大。便问道:“你打算跟着去?” 朱芷潋呼道:“那是自然了啊,我就不信有什么妖兽。何况咱们只是跟着他们,一见苗头不对就跑,银姐教了我不少招儿呢,我才不怕。” 苏晓尘真是哭笑不得,心想就知道这位公主一出宫来心就野得没边儿了。说是来探听探听民变的原因,其实就刚才这偷听的一席话,要想拿去应付朱芷凌交差也是足矣,何必再去节外生枝呢。可让她一个人去自己又不放心,少不得还是得跟着。 正思索着,店外进来两名衙役,进来就叩道:“殿下可让小的们好找,沈大人已备好了轿子就在外面,请殿下上轿吧。” 朱芷潋一脸神气的样子,故作深沉地唔了一声,又朝苏晓尘鬼脸一笑,先走出了茶铺。 南华岛的北面是山阴的一侧,遍布奇谷异窟,乱石险崖,矿藏大多深埋其中。但岛的南面地势平和,又向着阳面,全然是另一番光景。不仅一年四季和风煦日,沿滩望去,细沙绵绵,海贝遍地。尤其到了傍晚,夕阳西下,潮声徐送,实是让人流连忘返的旖旎风光。 闻宅,便占据了这片海滩上最绝美的一段。 当轿子稳稳地停在闻宅大门前时,朱芷潋和苏晓尘发现,气派的宅门前已整整齐齐地跪候着一堆人。为首的是一个两鬓斑白、身形伟岸的老者。只见他衣着黑底暗红如意格绕襟深袍,头戴镂花素金冠,见到轿停,高声呼道:“草民闻和贵奉命恭迎清洋公主殿下。”身后众人也都跟着叩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朱芷潋见了闻和贵,细想了一下,笑了起来,说:“原来是你,我倒忘了你是住在这南华岛上的。”一面颜面不改,对苏晓尘说:“我让沈娴云莫要扰民,她倒乖巧,把我引到这里了。也罢,就住这儿吧。” 苏晓尘见她言语间似是识得这家的主人,想要问又碍着闻和贵就立于旁侧不好开口,却瞥见闻和贵正朝他一脸堆笑。 “想必这就是名扬四海的苍梧国御赐青玉冠的苏大学士!老朽景仰久已!此番能下榻寒舍,得见尊容,真是三生有幸,蓬荜生辉啊。”闻和贵一脸喜洋洋的样子,比起刚才对朱芷潋说话时的恭敬态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晓尘被说得一楞,御赐青玉冠墨叶衫也不过是一年不到的光景,这隔着天南海北素不相识的一个人,他如何能如此清楚?当下也只好回礼道:“晚生区区虚名,恐负老丈清闻。” 朱芷潋也是没想到,苏晓尘从未见过闻和贵,怎得闻和贵看他的神情如此欢喜,倒像是久别重逢似的感觉。 闻和贵又恭恭敬敬地回道:“殿下,草民已备下薄席素宴……” 未等他说完,朱芷潋小手一推,截住话头说:“闻老丈,我素来不喜繁文缛节,不爱这些麻烦事,你大约也是知道的。此次我是想清清静静地出来逛一逛,你不用拘谨这么多。” 闻和贵是个善察颜色的世故之人,听朱芷潋这样说了,一面口中称是,一面将左手背过去,身后的管家早已瞧在眼中,只打了一个手势,众家役立时退了个干干净净。 “殿下既是喜静,我已命人将观澜阁和倚涛轩收拾稳妥,供二位歇息,稍后将酒席移至观澜阁的花厅中,老朽老眼昏花,不敢侍奉左右,就不打扰殿下和苏学士了。”又转过身低声道:“林管家,你将所有挨着观澜阁的院落厢房尽皆落锁,殿下在的这些日子里,闲人一律不得擅入,以免惊扰了殿下。” 那林管家毫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是。”将身子一躬,道:“小人在前面带路,请殿下移步。” 目送二人入了宅门,闻和贵依然站在原地并没有动。过了一会儿,宅前巨大的石狮后面才转出来一个人,慢慢走到闻和贵面前,点了点头道:“多亏了闻兄鼎力相助,这段日子就有劳闻兄了。” 闻和贵呵呵一笑道:“沈大人言重了,既然是尚书大人亲自过问的事,闻某怎敢怠慢。沈大人也听见了,这两人住的院子我已吩咐四下落锁,她若想要有什么动静,必逃不过我的眼睛,沈大人这下可放心了?” 沈娴云听了,咯咯咯地笑起来:“怨不得尚书大人如此器重你,做事滴水不漏,小妹我甘拜下风。” 朱芷潋和苏晓尘跟着林管家进了宅门,只见面前豁然开朗,放眼过去皆是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虽比不上太液岛那样琼楼玉宇,满目奢华,但也是高堂华屋,美不胜收。朱芷潋细细看去,步道两侧镶的是汉白玉,楼前的柱墩是紫金岩,就连亭中的石桌石凳都是苔玉所制,毫不含糊。苏晓尘是出身官宦,舅舅也是一朝的尚书之位,如今见了这样的府邸,也不禁倒吸了一口气,心中暗叹好气派。 三人七拐八绕,宛如入了迷宫一般。沿途偶遇到一个高大的嬷嬷,与苏晓尘对视了一眼,见到林管家向她一挥手,便急急地躲开了,似是训练有素。 三人足足绕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才进了一所精美的小院。 林管家依然不苟言笑,淡淡地说:“此院左首是观澜阁,右首是倚涛轩,小人回头会将院落下锁,必不会有闲杂人等打扰殿下与大学士。小人随时候在院外,殿下如有吩咐可唤小人便是。” 朱芷潋闻言脸色一变道:“这是何意?如是落了锁,我若要出去,岂不还得叩门找人开锁?” 林管家低声道:“老爷说宅子的通路繁复,出入正门多有不便,此院的花园里有一扇后门,直通海边,门钥匙就在边上的白牡丹下,殿下可自便。”说完,便退出门去了。 两人等林管家出了门去,才对视了一眼。朱芷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可算是走了,我这脸板得都酸了。” 苏晓尘也不禁笑起来:“我还真少见你这般脸孔说话的,想你也是快憋不住了。” 两人步入花厅,宽敞的厅内空无一人,只有一桌的好菜好酒摆在那里。朱芷潋满意地点了点头,“这闻老头就是会办事,我说想要清静,他便一个下人都不留,正合我意。我也饿得很了,大苏快来,尝尝这里地道的渔家菜。” 苏晓尘被她这样一说,才想起除了方才几杯茶水之外还什么都没吃过,饿得都有些忘了。 两人大快朵颐地吃了一会儿,觉得又有精神了,手中才慢了下来。朱芷潋指着一碟鱼说:“快尝尝吧,这就是鲡鱼。”苏晓尘一看,乳白色的鱼肉切得整整齐齐,上面还撒了椒粒桂粉茶盐香醋之类的调料。看上去似乎十分美味。 苏晓尘夹了一筷子放入口中,顿觉得一阵浓烈的怪味搅得舌尖天翻地覆,“哇”地一口吐将出来,把朱芷潋唬了一跳。他又看了看那碟鱼肉,旋即明白过来,苦笑道:“你还刚夸他会办事……我说的仙云五味碟是五种调料分别佐味,他却把这五味混于一处。这一口吃得我这舌头都麻了。” 朱芷潋一听,哈哈笑起来:“我说那鲡鱼就该切成片生食才好,是你要弄出这许多的名堂,大约是那沈娴云听岔了,闻老头才会弄错的。要不,让他再去做一盘来?” 苏晓尘摆摆手道:“不必不必,就是一道菜而已,太叨扰了。这一桌子的菜吃都吃不完,哪里还要他再去做一盘来。” 朱芷潋见他起居饮食全无纨绔之气,亦不浪费,心有赞意。 苏晓尘又吃了几筷子菜,问道:“我见你与那闻和贵似是旧识?” 正文 第五卷 柳暗花未明 第四十七章 探洞 朱芷潋点点头道:“他也算是老熟人了,只不过大约年纪大了,这几年来太液国都来得少,我倒忘了他在这里。这闻老头很识金玉,还懂得打造首饰。南华岛出产的奇石珍矿不少,经他选出来的金玉,再精心打造的钗冠,连母皇也很是喜欢,以前常在宫里走动。说起来,大姐的那顶双鱼金丝冠也是出自他手,所以我认识他。” 苏晓尘啧啧赞道:“没想到,这闻和贵还有这巧夺天工之才。” “这些对闻老头来说不过是雕虫小技,我听母皇说起过,陆阿翁当年来南华岛寻矿时就是全靠他的指引,他和陆家的关系可是好得很呢。”朱芷潋说到这里,忽然看了看苏晓尘,四目撞在一起,显然是想到了同一件事。 “这闻和贵会不会是陆文驰的人?”几乎异口同声。 “但方才我细看他神情,觉得并无怪异之处,何况南华岛民变与闻老头又有什么关系。不过说起来他见了你倒格外亲近似的,奇怪。”朱芷潋歪着脑袋想了想,又道:“不说这些了,我也吃饱了,先去歇一会儿。待到了半夜,咱们还要跟着那群矿工们去探矿洞呢!” 苏晓尘一脸无奈,叹气道:“你果然是不肯罢休的。” 酒足饭饱,两人各自回房胡乱歪了一会儿。到了半夜,换上了轻便的衣服,往院后的花园里来。 苏晓尘刚踏入花园,远远便看见后门旁的花圃中一株白色的牡丹,衬着月色正开得芳艳动人。 他走进花圃在花下细细摸索了一阵,果然插着一把黄铜钥匙。 两人用钥匙轻轻一插,门上的锁应声而落,不由对视一笑,又蹑手蹑脚地将门反锁上,全然没有觉察到花园的一侧阴影中,有两个身影正在静静地注视着。直到他们出了门,身影才从亭子后面现了出来。 “老爷,真不用给他们指路去太平桥么?” “你也太小看他了,南华岛不过弹丸之地,往太平桥也就是一条路,指路就不用了。”闻和贵呵呵一笑,“回头你让厨房备点宵夜,要折腾大半夜,别让两个孩子饿着了。” 林管家低声应了一声是。 月明星稀,潮声入耳。朱芷潋和苏晓尘疾步赶在海岸边的小路上,沿岸有一片渔村,倒是没费多大劲就打听到了去太平桥的路。 苏晓尘心中有些七上八下,他总觉得这样冒冒失失地跟着矿工去探洞穴有些不妥,但朱芷潋一脸跃跃欲试的心思根本不容他开口质疑。这小祖宗真是比自己胆子大多了。 说起来自己以前也是胆子不小的,怎么和她出来就有些缚手缚脚,苏晓尘自己心里也有些纳闷。不过他有一点很清楚,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不希望她会遇上什么危险。 人的胆怯,有时是出自羁绊。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已经很习惯地把她当成一个亲密的朋友而非一位公主,这种亲密有时会使他关心她的念头长驱直入地忽然跃然于脑海。说到底,这南华销金案于他又有什么干系呢。可看到她眼中急切地想要帮姐姐查出些什么的神情时,他又忍不住想要出手相帮。 太平桥的街口四通八达,苏晓尘和朱芷潋正寻思该去哪里等那白天的矿工时,瞥见几个身影聚在桥洞边上,背上还背了几个包袱。分外显眼。他们左顾右盼地等了好一会儿,一直等到第六个人来的时候,为首的一个大汉才手一挥,一起向北走去。 虽然白天没见过这几个人的长相,但半夜时分本就没什么人,朱芷潋几乎就可以断定那几个人正是茶铺里说话的矿工,便悄悄地尾随其后。 没走几步就步入了一座山谷,好在山路崎岖,沿途乱石群生,前面的那几个矿工似是全没发现正被人跟着。足足走了半个时辰,一直绕到了山的另一面,才停了下来。 带头的那个大哥从包袱里掏出一把镰刀,走到山前指了指脚下的杂草从道:“便是此处,长久不来,洞口都长草了。”说完,开始一刀一刀地清理杂草,周围几个人也纷纷掏出家伙七手八脚地帮忙除草。不多久,一个半人高的洞口就显露了出来。 朱芷潋趴在远处的草丛里,看到那洞口不忍惊呼道:“没想到还真有入口。”苏晓尘有些忧心忡忡地看着她问:“你当真要进去么?” 不等朱芷潋回答,那大哥又高声道:“宋老六和张老四留在洞口看着,有不对劲儿的就吹个哨子,你们几个跟我进来,我知道哪儿有矿。”说完先钻进了洞,其余几个也跟了进去。 他这一喊,远处的朱芷潋暗暗叫苦,洞口这么窄,还留了两个人放风,这她要如何才能靠近。如果不进洞看看,怎么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古怪。 苏晓尘倒松了一口气,他不相信妖兽之说,但他也害怕朱芷潋进去会遭遇到什么。毕竟是出过事的地方,他不希望她去犯险。 “那就等他们出来以后我们再进去!”朱芷潋依然是不死心的样子。 苏晓尘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劝阻她的办法,只好默不作声地陪着她趴在边上。 “这俩人还真就一直这么守着,真是棘手……”朱芷潋紧盯着洞口的那两个人自言自语道。 不过一袋烟的功夫,进洞的那几个人便出来了,每个人的背上都扛了一大麻袋的东西。望风的宋老六见了就问,里面光景如何?可有妖兽?那大哥哈哈大笑道,连只兔子都没见着,哪里来的妖兽,矿倒真是好矿,每人背了一麻袋,回家慢慢敲碎了筛金子去。 说完又掏出鹤嘴镐,似是自言自语道:“这可是发财的宝地,我刚才在入口处放了些油灯工具,下次再来挖就方便了。咱们先把洞口藏起来,莫叫别人发现了。”说着,几个人又一阵手忙脚乱,开始掩埋洞口。把远处的朱芷潋看得又是一身的汗,这要是把洞口又掩上了,待会儿自己可怎么进去?岂不是白跟着来这一趟了。 苏晓尘见她神色沮丧,看在眼里,便拍了拍她悄声道:“把你的号角给我。”朱芷潋不知他要做什么,依言递了过去。 苏晓尘拿着号角悄悄地靠近山脚,躲在草丛里忽然一阵猛吹。号角的声音雄厚又沉闷,传在山谷中四下回音起伏,甚是骇人。那几个人听得面面相觑,胆小的宋老六哭丧个脸道:“该不会是妖兽回来了吧?” 那大哥听了也有些发怵,一手抄起麻袋说:“此地果然邪乎,不宜久留,咱们先撤。”余下几人一听也是心慌,个头小的那几个险些连麻袋也背不稳,把刚挖的矿石散了一地,抱头鼠窜似的跟着逃走了。 朱芷潋在草丛中直看得好笑,等那几个矿工都逃远了,才走出来大笑道:“大苏,真有你的。” 苏晓尘一边把号角还给她,一边笑道:“事到如今也只好装神弄鬼一把,咱们且看看那洞口去。” 朱芷潋一蹦一跳地跑了上去,苏晓尘心里却有些嘀咕:记得那伙人来的时候分明是六个人,刚才走的时候怎么好像变成了五个人。莫非是自己看差了。正狐疑间,朱芷潋已兴奋地朝他使劲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他走到洞口一看,撒了一地的矿石,在月光下还隐隐地闪着些光芒。朱芷潋随手捡起一块细细看来,发现灰褐色的岩页里确实有些斑斑点点的金色,看来还真是个富金矿。再看那洞口,还好没有全掩上,苏晓尘随手捡起一根木棍扒拉了几下,洞口就又显露了出来。 朱芷潋刚要探头进去,被苏晓尘一手挡住。 “你站我后面,我先进。” 朱芷潋看他一脸认真的神色,心下一丝甜意,温顺地应了一声。 两人进了洞口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果然找到了之前那伙人留下来的油灯。朱芷潋掏出火折子点上,细细地四下照了一圈。 矿洞显然是荒废已久,死气沉沉的氛围弥漫着整个洞穴,隐隐飘荡着一股烟煤之气,大约是之前的那几个矿工点灯时留下的。初入洞时觉得通路甚窄,走了几步忽然豁然开朗,不仅举目高不见顶,油灯朝远处照去甚至还有未能见底之处。 苏晓尘不由地叹了一句,真是别有洞天。心下却有些奇怪道:“按理说这数十年未有踏足的洞穴,前后闭塞,点了油灯应该是撑不住一会儿就要灭,怎么我们进洞来这灯一直都好好的。” 朱芷潋一听觉得是有道理,道:“想必是之前那带头的大哥已来过好几次了,通了风了吧。且别管这些,我们去前面看看。” 洞穴中的道路越走越宽,沿途还能看到一些被遗弃在两边的工具和矿车,两人嘴上不说,心里也有些开始发毛,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想说说话壮壮胆。越说越觉得回声回荡,苏晓尘知道这洞已越走越深了。但此时若要再问,妖兽出来了怎么办,岂不显得自己比这个小姑娘更胆怯,这怎么好意思。 殊不知朱芷潋再胆大也是心里开始害怕起来,只是碍于之前都是自己强拽着苏晓尘跟着来,如今自己怎好先打了退堂鼓,只盼着苏晓尘能先张口言退。 “呃……我觉得就这么走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苏晓尘忽然开口道。 “是呢是呢!真是英雄所见略同!那大苏你说该怎么办?”朱芷潋听了觉得真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般,赶紧止步附声道。 正文 第五卷 柳暗花未明 第四十八章 妖兽 “如卷宗所述,当时发现矿藏时的金矿乃是富矿,可熔炼之后就变成了贫矿,我在想是不是这矿石中有什么端倪可寻,不如细细看看这矿石。” 朱芷潋歪着脑袋想了想,心中觉得好像是这个道理。当然,最关键的是不用继续往前走了,不如就着这个台阶下,于是故作调侃地说:“嗯,苏大学士说得在理,本公主本来还想再往前探一探的,那就依你所言,不走了,就近先看看。” 苏晓尘也哈哈一笑,回道:“谢公主纳小生之言。” 两人举灯靠近洞壁,昏黄又柔和的灯光映在壁上,矿岩页上的斑斑点点的金子闪耀出细微的精芒。苏晓尘接过油灯,又朝高处照去,只见光芒折射到四周的石壁上,宛如一片片星图,汇聚成了一条淡黄色的星河。 这哪里是寻常能见到的景象,苏晓尘和朱芷潋不由地都仰着脖子看得呆了。 一时四下寂静,只有这点点光芒,如梦如幻,俩人早已忘了方才的胆怯,都生出几分柔情来。 朱芷潋的身后紧贴着苏晓尘举着油灯的臂膀,衣衫婆娑之间,不觉心中有些怦动。 她正要开口说话,忽然闻到一股臭味,心想,这家伙也真是煞风景,什么时候放屁不好,非要这个时候。于是转过身去,一脸厌恶地说:“大苏你是不是……” 她忽然看到苏晓尘也是皱着眉头看着她,虽然没说话,但她瞬间读懂了意思,立刻大叫起来:“我没有!明明是你,明明是你……”。“放的屁”这三个字还未出口,忽然怔住了,随即心底一阵寒意袭来。俩人同时睁大了眼睛,朝着洞穴深处望去,想的却是同一件事: 妖兽来了? 苏晓尘左手高提油灯,右手擎起一根木棍,将朱芷潋掩在身后。两人闻得恶臭之气越发浓重起来,紧接着听到洞穴深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苏晓尘感到背上竟然已经湿透了,他转身对朱芷潋说,咱先往洞口走,快! 朱芷潋拽紧苏晓尘的衣袖就往回走,才不过几步,身后窸窣声大作,不由回头去看。这一看,三魂七魄直吓散了一半。 只见两三条高如小楼,粗如树干似蛇一般的东西扭着通体黢黑的身子朝他们袭来,虽然行进得不快,但蛇头上下浮动,伴着恶臭阵阵,眼见几乎要把整个洞穴都要挤满! 苏晓尘更是吓得上下牙齿胡乱打战,他下意识地推了一把朱芷潋,大喊一声:“快走!你赶紧先走!” 朱芷潋此刻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真有妖兽,何苦要来这什么破洞穴,何苦还要拉着大苏来,这下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下次再也不敢造次出来冒险了,可还有下次么。 她边哭边使出全身力气想拉着苏晓尘一起走,奈何身子不听使唤,早已瘫得跟软壳蟹一般迈不出步子,又被脚下的碎矿石一绊,哎唷一声倒在地上了。 苏晓尘见她倒地,暗暗叫苦,眼见蛇头离自己越来越近,心知今日不能逃生,不由悲从中来,叹了一声:“舅舅,孩儿先走一步。” 当下把心一横,大喊一声:“妖兽,我与你拼了!”说完,抡起木棍对准上方先袭来的一个蛇头砸了过去,用的正是铁花亲授的棍法。只听噗嗤一声,那蛇头应声而断,碎成几段。 苏晓尘正诧异间,斜上方又是一个蛇头袭来,他冷不防左臂被撞了一下,油灯脱手而出,跌落在地上。顿时整个洞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苏晓尘心下大骇,手中木棍舞得七零八落哪里还管什么章法,只求能护住周身,捱得一刻算一刻。黑暗中,不知道有多少个蛇头袭来,也不知道从哪里袭来,无底洞一般的恐惧把苏晓尘逼得狂叫起来。 朱芷潋在一旁听得他如疯了一般地嘶吼着,手中木棍风声作响,时不时地还听到几声噗嗤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击碎后落在了地上,心里只恨自己帮不上忙,从怀中掏出几枚飞镖来,又看不清妖兽的方向,生怕误伤了苏晓尘,只得伏在地上煎熬着这每一分每一刻。 过了好一会儿,恶臭未散,窸窣声已渐渐消失,苏晓尘的吼叫声也慢慢力竭变成了喘气声。他摸索着地上,找到了油灯重新点上,看到朱芷潋正趴在近处一脸泪花地看着他。 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急切地问道:“你可有伤到?”朱芷潋哇地一声哭出来:“你这个呆子,我趴在地上能有什么伤,你也不先看看你伤到了哪里。” 苏晓尘转身看了看方才搏斗的地方,发现已经没了妖兽的踪迹,地上留下的是一堆堆黑色如焦炭一般的东西,像是方才妖兽身上掉下来的。苏晓尘上前捡起一小块嗅了嗅,一股焦热的余臭尚且刺鼻,不禁丢开手去。再看看身上,除了蹭了一堆的焦灰,似乎也没有什么伤。 “铁花教我的棍法还当真管用,好像每一招都能打到刚才妖兽的脑袋,回头见了她我可得好好谢谢她。”苏晓尘定了定神,回想到刚才搏斗的场景,真觉得恍如隔世。 “你还惦着谢铁花,快扶我起来,咱们先逃出去再说吧。不然妖兽又来了怎么办?这个沈娴云!还说是刁民蛊惑人心,明天我就上堂击鼓去,我看她敢说我蛊惑人心!”朱芷潋说得心中也是一股怒气。 苏晓尘闻言也觉得再逗留下去甚是不妙,赶紧扶起她,两人一搀一拐地向洞口走去。 直到他们走到洞口,洞穴深处才现出一个人影,很快就又遁入了黑暗。 星夜清冷,枭声孤鸣。 朱芷潋和苏晓尘拖着疲惫的身子逃出了矿洞,经过这一夜的折腾,他们几乎耗尽了所有的体力,朱芷潋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想赶紧爬到床上好好睡一觉。 苏晓尘虽然更累,但脑中的思索却丝毫没有停止。因为隐隐中,他觉得这一路走来有太多令人寻思的地方。 如今细细回想起来,方才洞中的妖兽,虽然上下翻腾得令人毛骨悚然,还撞上了他的左臂,但他总觉得不像是活物。铁花传授他的棍法招招凌厉,自己也击中了妖兽不少。可搏斗之后,地上没有一滴的血迹,就连自己的身上也是毫发无伤,这只是偶然? 可若不是妖兽,这荒废的洞窟中,毫无征兆的现形,令人作呕的恶臭又如何解释? 忽然,苏晓尘又想到一件事,进洞时的那群矿工明明是六人,被自己吓得逃散的时候却是五人,那么剩下一人呢?自己和小潋都守在洞口时,既没有看到那人出来,也没有在入洞后撞见那人,那么这个人到底到哪里去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心念一动,他拽住朱芷潋的胳膊示意她先别走。 “怎么?”朱芷潋见他一脸凝重的沉思状,看得出心有所悟。 苏晓尘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她别说话,拉着她躲到洞口旁边的草丛中,静静地伏下身子。 朱芷潋虽不明所以,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知道他颇有些主意,便不再问,也静静地伏在他身边。 过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洞口边出现了一个身影,朱芷潋险些惊呼起来,洞里居然还有人! 苏晓尘倒没有很意外,他死死盯着那个人,看着他动作利索地把洞口掩上,又背起一个包袱。 月光皎洁,那人小心地环视了一下四周,脸转过来的时候,苏晓尘认出正是之前那群矿工中一起入洞的其中一人。 果然有诈! 苏晓尘悄悄地对朱芷潋说道:“怕是咱们在茶馆里的时候,就已经被他们盯上了。” 朱芷潋本就是个聪颖的人,一听此言,登时醒悟过来。自己和大苏在茶馆里听到的那番对话,分明是事先就安排好故意让坐在隔壁的他们听到的。不然怎么会这样巧地把民变的来龙去脉交代得如此清楚,又昭昭然地告诉他们二人晚上要来这南华销金案事发的矿洞。 可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如果要想坏他二人性命,把他们引入洞中就可以动手,何以还特意留了两个人守在洞口不让他们进?说起来,大姐允许自己来南华岛如此隐秘之事,连母皇都不知道,这群矿工是如何能摸透自己的行踪还能料事在先地来演这场戏的? 一个谜团的背后不是真相,而是更多谜团,这才是可怕的。 朱芷潋用迷茫的神情看着苏晓尘,她想知道为什么。苏晓尘苦笑地摇摇头,用眼神示意她跟着那个人。 事到如今,也只有跟着那人看看到底是什么来头,才好判断他们真正的目的了吧。 山路崎岖,苏晓尘和朱芷潋都不敢跟得太紧,小心翼翼地一直隔着十余丈开外的距离。一路上两人也不敢说话,唯恐惊了前面的那个人。 眼见那人快要走出山谷拐到大路上去,苏晓尘回头看了朱芷潋一眼,示意她加紧脚步莫要跟丢了。再一回头,那人却消失在谷口拐角的一棵大树后,已然不见了。苏晓尘心下一声不好,正要疾步赶上,大树后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传来。 ------------- 南华岛上妖兽再现,黄雀之影依然隐约。 今日第五卷《柳暗花未明》今日收卷,明日起将继续连载第六卷《盘根生错节》。 神州的历史又翻过了一页。 五-六卷的内容其实密不可分,不过出于每隔三万字就断一章的强迫症,姑且分开来吧。 好在不会断更,请大家继续浏览。当然,如果觉得好,别忘你们手中的各种票喔~ 正文 第六卷 盘根生错节 第四十九章 告密 惨叫声并没有持续,显然是被捂住了口舌。但只是这么一声,在这百籁俱寂的夜里也足以让人汗毛倒立心生恐惧。 苏晓尘一把拉过朱芷潋躲在树丛后,两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脑中都浮现出无数可怕的景象。他甚至能清楚地感到朱芷潋靠在他身后瑟瑟发抖。 杀人。 这种他们以为离自己无比遥远的事情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出现在眼前。苏晓尘悄悄探头望去,看到一个不曾见过的男人,慢慢地蹲下身子想要把斧子从地上尸身的脑壳上拔出来。显然斧子入口甚深,竟拔不动,那人不得不起身一脚踩住尸体,双手合力才将斧子拽了出来。 朱芷潋吓得完全不敢看,像只小鹿一样靠着苏晓尘高大的背脊,此刻,她意识到南华岛之事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期,接下去的日子里,当再容不得自己有任何随心所欲的行动。皇宫外的世界便是这样冰冷而残酷,一丝的不小心,就有可能送了自己的小命。 那人拔出了斧子,在草堆里拭干了血迹,嘿嘿一笑道:“赵老弟,都是混口饭吃,莫怪兄弟对不住你。”说完,便似没事人一般地朝大路走了。 苏晓尘听得那个声音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待他走远后,走到那尸体前,发现已被砍得面目全非,之前所背的那个包袱也被拿走了,显然是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朱芷潋刚要靠近,立刻被苏晓尘捂住了眼睛。 “还是别看了,听话。”苏晓尘的声音出奇地温柔,他护住朱芷潋的身子走过尸体,才将遮在她脸上的衣袖放下。 朱芷潋也任由他遮住自己的脸,不发一言。此时的她又累又怕,全没了主意,眼前的苏晓尘已是她抗拒恐惧的唯一屏障。 回到闻宅时已近东方破晓,两人刚踏入花厅,看见桌上放着一锅炖好的白粥和几碟小菜,大约是闻宅的人备下的。两人吃了几口,精神好了不少。 朱芷潋呆呆地看着包里的那几块矿石在灯下金光点耀,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苏晓尘似全然没听见,他正全神贯注地想那个熟悉的声音究竟是谁,忽然他一拍大腿,脱口而出:“想起来了!那个人!” 他转向朱芷潋,兴奋地说:“你记不记得他们几个商议要晚上去矿洞时,有个性子乖巧又胆小之人,说不去了。是他!竟然是他!” 朱芷潋被他这样一说,立刻也想了起来,确实是那个声音。没想到一个听似胆小之人,却能行出如此凶狠之事,不由心中骇然。 “也就是说,行凶之人本来和那些矿工是一路的,却不知什么原因倒了戈内讧起来。究竟是怎样的人呢?”苏晓尘发现自己又陷入了谜团的连环套,脸上才有的几分喜色又被眉头紧锁了去。 “我很累了,大苏,咱们先去睡一会儿吧,等醒来了再说,好不好?”朱芷潋确实已经脑子转不动了,即使听了苏晓尘的剖析,也没什么反应。 “好,那咱们午饭时再见,你也别过于思虑了。南华岛之事,咱们只能是尽力而为,但最重要的是要保你无虞才是。”苏晓尘字字肺腑。朱芷潋报以甜甜的一笑。 墙外,林管家无声无息地从假山后走了出来,轻车熟路地绕过几道小门,进到一个茶室里。茶室内只坐着一个老者,正是闻和贵。 “他们这一夜情形如何?” “回老爷,我瞧他们桌上放着些矿石,想必是去过矿洞了。小公子的身上和脸上还有些黑渍,赵五也应是按计划把该给他们看的东西都看了。只是……”林管家说到末尾,有些迟疑。 “只是?” “听他们二人所说,似是起了事端,派去的弟兄里有人被杀了,具体还不清楚。” 闻和贵刚端起茶来,一听此言,茶盏在空中停滞了片刻,依然端到唇边抿了一口道:“那就去查一查有什么变故,莫要节外生枝。” “是”。林管家淡淡地应了一声,刚要退出去,又被叫住。 “还有,他们住的厢房靠海,风有些大,你记着夜里替他们把窗关上。”闻和贵一脸的慈眉善目,似是在说两个孙辈的孩子一般。 “是”。 晌午时分,艳阳高照的南华岛显得风平浪静。自从民变哗生,下矿井的人少了大半,三五成群聚在市井里吃饭喝茶的人倒增了不少。 码头前的这座茶馆迎来送往最是热闹,茶博士总是殷勤地站在门口,打量着南北东西的客人,边吆喝边试图看能不能请进去饮上一杯茶。 当然,也有些客人是心照不宣,不请自来的。 譬如昨日带了一群矿工兄弟的这位大汉,就又来了,不过今日是独身一人。他见了茶博士点了点头,便径直走了进去。茶博士似是没瞧见,任由他走进茶馆,熟门熟路地拐到后院里一间最僻静的茶室坐下。 过了一会儿,房外又来了一人,敲了几声门,三急一缓。大汉听了,在桌上也敲了几声,三缓一急。 门吱呀地一声就推开了,进了不是别人,正是闻宅的林管家。 大汉见了他,脸上神情有些忧虑,问道:“林叔这样急着要见我,可是也得到了风声?” 林管家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出了事,具体不知,所以二老爷让我唤你来问话,昨日之事可是有了什么差池。” 大汉一听二老爷三个字,头上汗水涔涔而下,支吾道:“我们本来昨日按着二老爷的吩咐,引那二位贵人来此喝茶,将该让他们听见的全说了,到了晚上又按您之前的交代引去了矿洞。赵五因为要在洞里摆弄那些东西,故而我等先走了一步,本来一切都如先前计划的一般毫无破绽。不料今早宋老四慌慌张张地来寻我,说赵五他娘等了儿子一夜未归,来他那里寻人。我这才觉得有蹊跷,于是独自沿山路返回矿洞,发现赵五被人砍死在树下,连身上的包袱也没了。” “可知道是谁干的?” “知道!是王麻皮那个狗东西!”大汉一脸愤恨的样子。 “你如何确定?” 林管家依然不动声色。 “王麻皮自从停工不下矿洞之后,手头有些吃紧,我虽接济了他一些,他却趁机多番讨要,还总说咱们砸了沈贱人大堂的事儿他也是出了力的,我见他人品有些劣性,便留了个心眼。此次引二位贵人入洞所为之事,只有我和赵五知道,并未告知于他。昨日在此喝茶时,他说他不想去,我寻思正好,便没要他去。哪知他是生了歹意,候在在半路上劫杀了赵五,还抢走了包袱。知道当晚下矿洞的除了您和二老爷以及那两位贵人,就我们七个人。这里面儿除了赵五被杀,我们五个人都在,只他不见了人,我便猜到是他。又去问他老娘,说是一早便去了知府衙门,我猜此时他大约已投了那沈贱人!” 饶是波澜不惊的林管家,听到这里也是眉头紧锁,屋里一阵寂静。那大汉见林管家不说话,胸中有些按捺不住。一抱拳道:“是我一时疏忽,未曾提防那个狗贼,倘若沈贱人要寻二老爷晦气,我先伏在半道上把她的脑袋砍下来!再拼上性命杀几个狗奴才,杀几个算几个,绝不跟二老爷扯上半分干系!” 林管家伸手示意他先不要说话,又沉思了片刻问道:“这个王麻皮到底知道多少?” 大汉回道:“他知道上次砸大堂里有我们的人,还知道晚上要去矿洞挖金子,别的一概不知。” 林管家脸色稍缓,又问:“那包袱里……” 大汉低下头道:“应该有……用剩下的蚀金水。” 林管家一听脸色大变,低喝一声:“糊涂!这东西若到了沈娴云手中岂不糟糕!” 大汉见状也是慌张起来,结结巴巴地宽慰道:“那王麻皮不认识蚀金水,也许……也许没当回事给丢了呢。” 林管家完全没听他在那里自说自话,闭目沉思片刻,又睁眼道:“此事不可听天由命,须早做应对。王麻皮既然已经投了沈娴云,他必然先把你给供出来,无论如何你不可再留在南华岛。沈娴云那边我自会派别的人去盯着。”说着,随手掏出几锭银子往桌上一放,叮嘱道:“等下出了茶馆不要回家,直接去码头坐船到太液国都,先去莫大虬那里躲过这一阵,风平浪静之后再作计议。” 大汉眼中一红,看看林管家,几番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叹了口气。他取过银子往兜里一揣,又抱了一拳,大步流星地出门去了。 清州府衙门的后堂中,沈娴云正独自一人坐在太师椅上,她怔怔看着跟前的那个白色包袱,包上还沾着一些血迹。 今天早上天才亮,就有个叫王麻皮的人忽然找上衙门来,说是有事要报。沈娴云起初听那人所言,不过是想要揭发前些日砸了大堂的那几个带头闹事的人,顺带想领一些赏金,并未在意,正打算给些碎银子打发走。不料这个王麻皮又说还知道有人偷偷钻进当年先皇下旨封死的矿洞,想要私挖金矿! 这句话一下子拨动了沈娴云心中那根绷了几十年的弦,这个矿洞是当年她和陆文驰、闻和贵三个人的秘密。如今这王麻皮说是闻和贵手下的人带头进了洞,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沈娴云缓缓地打开包袱,包袱布里露出一个黑色密封的粗陶瓶子,触手尚温。她轻轻拔开了瓶塞,极其小心地嗅了嗅,一股酸腥的气味飘荡出来。 果然是蚀金水…… 正文 第六卷 盘根生错节 第五十章 蚀金 事隔二十年,闻和贵又拿出这蚀金水去那矿洞,还特意凑着清洋公主朱芷潋上岛暗访之时,他是想借民变生事?这绝非偶然!他到底是想做什么? 沈娴云又小心翼翼地塞紧瓶口,脑中开始盘算。 闻和贵这二十多年一直是陆文驰的人,他这样瞒着自己悄悄在矿洞搞鬼,莫非是陆文驰的意思?也对,除了陆文驰,还能有谁?之前二十年来自己和闻和贵在这岛上一直相安无事,前几日陆文驰前脚刚走,他后脚便开始暗中动起手来,若非陆文驰的授意,这老儿焉能有这个胆子?陆文驰来岛上之时又住在他家里,现在想来自己真是被蒙在鼓里,还恭恭敬敬地去闻宅迎来送往,殊不知这二人早就暗地里谋划好了一切! 沈娴云想到这里,不禁跺了一脚。这个陆文驰,我原以为他为了民变的奏章之事骂了我几句便过去了,哪知他已是动了歹心,要将当年之事全部推到我的头上来,让我去当他诬告赵钰的替死鬼!他在太液城里有他爹撑腰护他周全,可怜我一老婆子无依无靠,辛苦替他擦了一辈子的屁股,连他接手户部后从南华岛上中饱私囊直接运走的金锭都是我替他张罗的一切。没想到,到头来他却还要我这条老命去替他擦这最后一次!歹毒之心,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沈娴云想到此处已是气得混身发抖,头上乌纱帽檐处雀翎乱颤,直颤得与脑后的几络银发缠在了一起。 气到极点时,沈娴云不怒反笑起来,笑中几滴老泪落下。她看着桌上的包袱自言自语道:“老天有眼啊!” 在这个节骨眼上,竟有一个王麻皮送上门来,把闻老儿的事给抖了出来,这难道不是老天有眼? 要知道我沈娴云这几十年的官场也不是白混的! 陆文驰你想要过河拆桥拿我顶罪,便休要怪我釜底抽薪。你这条船要翻,我岂会陪着你一同落水? 我便是提防着你有这一天,才去寻了南疆总督府,又早早就把你这些年的所作之事,一字不落地记录成册。 现在你要与我翻脸,我便将这册子递给南疆总督,权当是份见面礼。 当然,你也休怪我在这册子里把自己给择得干干净净。 这一切,都是你逼的。 沈娴云嘴角又浮出些笑意来。 只不过,我现在还嫌这礼轻了些. 待我拿下闻和贵,连册子带人一同推到抚星台上。陆文驰,你猜朱芷凌会不会亲手撕了你? 沈娴云想到这里,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极其得意。 笑声未毕,她一拍手掌,高呼道:“南疆勇士何在?” 门外一声齐整的回应声:“有!” 四个身形矫健之人立时跳进门来,各个英姿神武,身着白色军袍,腰佩金刀,刀鞘的末端刻着碧浪白沙的纹样,正是南疆总督府的徽记。 沈娴云恢复了往日笃定的神色,厉声道:“本府这就要去闻宅捉拿欺君罔上的逆贼,你等都是南疆总督大人派来协助本府的军中高手,可要替本府好好立上这一功,日后必不亏待你们!”四人又是一声喝:“但凭吩咐!” 苏晓尘足足睡到午后才起了身,这一夜确实折腾得身心疲惫。不过年轻就是年轻,一觉醒来,已是恢复了平日里的精神。 他望着窗外的海潮澎湃,心中感慨万千,没想到来出使碧海的日子里,会有如此层出不穷的变数,如此出人意料的事态。 他仔仔细细地又把思绪理了一遍,可以肯定的是,尽管来南华岛的事情隐秘得很,还是有很多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他。 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一颗棋子,在棋盘上被人无声无息地牵引着。有个棋手时而给他下套,时而又给他启发,似是有意又似无恶意,让他完全捉摸不透。 可自己就是一个书生,背后的那个人这样子做有什么意义呢?总不能说只是为了捉弄自己寻些消遣的吧。 疑惑紧接着的依然是疑惑,苏晓尘想到这里,也是深感无力,忽然肚中作响,才觉得有些饿了。 他走下楼来,碰巧朱芷潋也从对面的厢房里出来打了个照面。俩人想起昨夜有惊无险的奇遇,会心一笑。 一进花厅,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坐着一老者,正是闻和贵。见二人下楼来,忙起身行礼。 闻和贵笑道:“想必是潮声嘈杂,夜不能眠。老朽想要给公主殿下请安,见二位尚未起身,不敢打扰二位,便擅自候在这里了。” 朱芷潋摆摆手道:“闻老丈不必多礼,我们确实是有些累了,才起得晚,不知道闻老丈在这里,倒叫你久等。” 苏晓尘听她说到“我们”二字,心里有些甜丝丝的感觉,不觉看了她一眼。闻和贵却似没瞧见,殷勤地将二人引到桌前道:“哪里的话,二位能屈尊在此小住,是寻常人等一辈子也等不到的福分,老朽不过小坐了片刻,何足挂齿。我已命人备好了酒席,就请二位慢用。” 说完,亲自替二人各斟了一杯热酒,却不离去,依然在先前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椅子的茶几上放着一块矿石,苏晓尘见了心里暗叫“不好”,那是昨夜从矿洞里带回来的矿石。回到闻宅时俩人都已累得不成样了,苏晓尘便随手将矿石往茶几上一放,没想到会被闻和贵给瞧见。 朱芷潋也见到他对那块矿石目不转睛,忽然心念一动,开口问道:“说起来,闻老丈你可是深通矿理的行家啊。” 闻和贵忙又站起来笑盈盈地拱手道:“不敢不敢,略知略知。” “闻老丈不必谦虚,我知道当年陆阿翁来南华岛寻访新矿时也是托你给的指引。都说你一双慧眼识遍天下奇矿。这是我们昨日无意中得的一块石头,就请闻老丈给看看,再给我们两个不懂矿的人说上一说。” 苏晓尘听她又说了个“我们”,脸都有些红了,呵呵傻笑了一声。 闻和贵依言拿起矿石端详了一番,频频点头称赞,口中不住地夸道:“好矿!真是好矿!” 朱芷潋夹了一筷子菜正嚼着,听他这样说,便问:“好在哪里?” 闻和贵托起矿石指指点点道:“石页层次分明,矿粒清晰可辨。于日头下光芒聚而不散,可见矿质精纯。且成色均匀,毫无偏颇,便是在同类甲等矿中也是能拔得头筹的好矿。 朱芷潋听他说了一堆听不懂的解释,心中颇感失望。闻和贵却兴致不减,如同看宝贝一般爱不释手,又看了一圈才幽幽地叹道: “老朽此生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好的黄铁矿啊!” 苏晓尘正好一口汤喝入口中,闻言“噗”地一声喷了出来,算是反应快,举手拿衣袖挡在面前,不然就全喷朱芷潋的脸上了。 朱芷潋显然比他更惊讶,脱口而出道:“什么?你说这是什么矿?” “黄铁矿啊。”闻和贵呆呆地看了看二人,看他们如此大的反应,立时明白过来,笑道:“二位可是误看成了……金矿?” 朱芷潋刚想说,这可是我们从二十年前南华销金案的那个金矿洞里挖出来的矿石啊,怎么不会是金矿?一瞥苏晓尘,正死命呶着嘴示意她不可以说出来去过矿洞之事,全然忘了自己嘴角边还有汤汁滴着。 对哦,怎么可以告诉闻和贵昨晚我们去了那个矿洞呢?他说不定还是陆文驰的人,我可绝对不可以告诉他呢。朱芷潋暗自庆幸苏晓尘的脑子转得就是比她快。 但她依然是有些不死心,追问道:“闻老丈……你真的看仔细了?会不会看差了眼?” 闻和贵哈哈一笑摇摇头道:“老朽一生识矿无数,从未看走过眼。不过这黄铁矿确实与金矿形态相似,色泽相近,寻常矿工也难辨真伪。何况黄铁矿又常与金矿伴生于一处,一块矿石中也会有金有铁,如此鱼目混珠,又是如此精良的黄铁矿,便是行家里看走眼的也不在少数。所以即使二位看错了,也丝毫不丢人啊,不丢人。” 朱芷潋听得呆住了,这被皇祖母封了二十年的金矿洞,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了个铁矿洞呢? 苏晓尘心中却是风云万千般地闪过无数个念头,这不是金矿,是黄铁矿,那么有多少人是被蒙蔽其中的?南华销金案,赵钰贪的是金子,可如果这是铁矿,他贪的是什么?难道要变成南华销铁案?他定了定神,又问道:“那敢问老丈,若误将这黄铁矿当成金矿熔炼,会怎样?” 闻和贵又摇了摇头道:“炼金的火候要比炼铁的烈得多,倘若炼金的熔炉里丢入黄铁矿,不消一时三刻,就化作一股青烟散了,什么都得不到。” 苏晓尘倒吸了一口冷气。 什么都得不到!化作青烟!原来如此! 洞中无数的金矿石,熔炼之后却只得了比当初估算少了一半的金量,竟然是这个缘故!想必洞中不全是金矿,还有这些连寻常矿工都难以辨识的黄铁矿混杂其中,熔炼之后铁矿化作了青烟,只留下少量的金子。 这才是赵钰“私刻度量中饱私囊”的真相! 苏晓尘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心就像沉入井中的石头,感觉探不到底。若按此推论,宝荣局和宝泰局上至赵钰陆文驰,下至矿师矿工,竟无一人看出这是个假金矿,这似乎于情理说不通啊。 正文 第六卷 盘根生错节 第五十一章 盘问 苏晓尘假意呵呵陪笑了两声,说道:“看来这黄铁矿真是难以分辨啊。连寻常矿工都分辨不出来,不知要是让宝荣局和宝泰局的矿师来看,能不能看出来。” 朱芷潋起先不明白苏晓尘为何脸上一阴一晴,听他这样说,登时醒悟过来,原来苏晓尘是推论当年南华销金案有诈,不由心中一阵寒意,当下凝神屏息地看那闻和贵如何应答。 闻和贵似是全没察觉二人的神情,依然呵呵笑道:“这要是想混在金矿石里偷梁换柱,就算骗得了宝荣局里的那些矿师,也逃不过当今户部尚书陆大人的法眼啊。” “此言怎讲?” 闻和贵放下矿石,一脸赞叹的神情道:“陆氏子弟,领碧海国的八大商盟其中有三,这三大商盟可都是以采矿炼金发迹的。故而陆氏中人不乏有识矿的好手,更不用说尚书大人本就是族中的翘楚。当年沛国公来南华岛勘探新矿,找我来做向导,并非他族中无人,不过是我在南华岛时日甚久,熟悉地形而已。待找到新矿后,沛国公又命尚书大人……哦,那时陆大人还是侍郎,命他来我处探讨新矿事宜,切磋之下,我才发现陆大人的识矿之才丝毫不亚于我,这样的黄铁矿,既然我能看出来,他也必定能够。” 苏晓尘越听心中寒意越甚。 并非闻和贵说的话不在理,恰恰相反,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如行云流水般毫无滞涩,这意味着自己的猜想正在一步步变为真相,而这真相伴随的恐惧也在一点一点地从头上笼罩而下。 陆文驰知道这是黄铁矿,但他明明知道这一点,却佯装不知地等了半年,一直等到采矿、选矿、熔矿、铸锭,一切的一切都已登记造册,等到生米煮成了熟饭,才忽然捧出这半年来积攒的一堆的账簿,当成证物呈给明皇,向赵钰发了难。 可是闻和贵既然能看出端倪,缘何他当时不说出来?是因为他是陆文驰的人,与他狼狈为奸? 不对!若闻和贵真的与陆文驰是一路人,那么关于黄铁矿与金矿的真伪,他又怎会毫不疑心地和盘托出呢?他对南华岛的矿石是清清楚楚如数家珍,若当年参与其中,应当在提到黄铁矿的时候就会有所警醒而三缄其口,绝不会与我在此滔滔不绝地说上这样多的话。更不会把陆文驰精通矿理之事给说出来。 他究竟是敌是友? 苏晓尘又一次觉得头快炸了,他在这里拼命地猜测着真相,闻和贵就这样如温吞水一般地站在他的面前,他却不能张口问什么。他第一次感觉面前的这个老者是那么的不简单。 朱芷潋在边上也是满腹的狐疑,却碍于闻和贵在跟前而没法和苏晓尘说上一个字。 这时,林管家从厅外走了进来,在闻和贵耳边低声言语了几句。闻和贵不动声色地转头向苏晓尘和朱芷潋一笑道:“殿下和苏学士请慢用,老朽还有些琐碎之事,乞容暂且失陪。” 苏晓尘巴不得他赶紧离去,好与朱芷潋说说自己的发现。待闻和贵出门后,朱芷潋却拽了他一把道:“你刚才想的我大约也猜到了大半,你且先别说,我看那闻和贵方才神情有异,定是遇上了什么变故,却故作镇静。咱们就跟上去看看,到底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苏晓尘见她一脸兴奋,显然这次自己又要拗不过她的好奇心,无奈小声嘀咕道:“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嘴上这样说着,却也只能跟着朱芷潋一同蹑手蹑脚地尾随其后。 那俩人走得脚步甚急,但出了院子仍未忘记落锁。苏晓尘和朱芷潋小心翼翼地从花墙镂空处朝外望去,看到林管家正与闻和贵在墙根下低声私语,寥寥数语,闻和贵就听得神色凝重。最后丢下一句:“那便让她进来说话,我在茶室里等着她。”转身向西边的茶室走去了。林管家也应了一声,向东行了几步,转眼消失在长廊的拐角处了。 苏晓尘见院子又落了锁,双手一摊,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朱芷潋。这下可得死心了。 朱芷潋却不这么想,她跟变戏法似地从腰带里抽出一根银色的绳子,又细又软,绳子的末端是个巴掌大小的银球。朱芷潋把绳子一端缠在手上,又执起银球对准墙外的一棵大柳树的高枝,手腕轻轻一抖,绳子随着银球无声无息地缠在了树枝上。 她转过身,脸上有些窘意地低声道:“抱紧我。” 苏晓尘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你说什么?” 朱芷潋脸上已是绯红得像个桃子,半羞半怒地嗔道:“快点,不然就跟不上了!” 苏晓尘听得胸口一颗心乱跳,虽然这几个月里俩人总在一起,可他一直都是循规蹈矩,从未有半分逾越之举。朱芷潋忽然来这么一句,实是猝不及防。 他低头屏息,依言一手揽住朱芷潋的小蛮腰,顿时觉得少女柔软的身体紧紧贴在胸前,细柔的脖颈后还绕着几缕青丝,不经意嗅去,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朱芷潋暗自庆幸是背对着他,不至于被他看到自己羞红的脸色,她低声嘱咐道:“可别松手了。”说完,右手把绳子往后一拽,绳子忽然紧缩起来,把俩人从地上直接拉到空中。朱芷潋顺势一跃,已是稳稳地落在了墙外。 苏晓尘何曾见过这样的东西,唬了一跳,再回过神时已落地了,不由又惊又喜。 朱芷潋笑道:“我的宝贝还不少吧?这叫银铃索,是银姐送我的。用这个连太液城的城墙都能爬得上去,区区一道矮墙算得什么。”又四下看了一圈道:“咦,那闻老丈去哪里了?” 苏晓尘指了指茶室的方向。 朱芷潋远远望见那茶室旁是座假山,心中有了主意。她走近假山,把银铃索的一端甩到了山上,对苏晓尘说:“咱们再来一次。”俩人依然一纵一跃,这次稳稳地落在了山腰。朱芷潋爬下山腰蹑手蹑脚地挪到茶室的屋顶,悄悄地俯下身子,掀起几片砖瓦。俩人借着缝隙望去,闻和贵正四平八稳地坐在底下喝着茶。 不一时,茶室外脚步声响,显然是来了人。向下看去,走在前头的依然是林管家,身后的正是清州知府沈娴云,在那沈娴云的后面,尚跟着四位白袍侍卫,脚步沉稳,目不斜视。 走到茶室门口,沈娴云止步道:“你们几个就守在门外,林管家,劳烦你也在此相候。我想与闻兄单独叙叙旧。”林管家低眉应了一声,便规规矩矩地与那四个侍卫都立在了门外。 闻和贵见沈娴云踏入茶室,忙站起身来笑脸相迎道:“沈大人今日怎有兴致来此?正好,昨日得了些好茶,待我烹于沈大人品尝一下。”说完便要卷袖煮茶。 沈娴云脸上似笑非笑,也不答话。自寻了一张椅子坐下,冷眼看着他舀水洗皿,取茶入壶,动作如行云流水,似心无旁骛。 良久,茶室内寂静一片,只有炉上的铁壶里不时传来咕嘟的沸水声。沈娴云忽然叹了一口气道:“算起来,我与闻兄相交,也有二十余年了吧。” 闻和贵点了点头,也嗟叹一声:“是啊,弹指逝光阴,髪已不胜簪。转眼已二十年喽。” 沈娴云点了点头:“想当初,陆大人身居侍郎之位,你我二人追随其后,虽不敢言功,也是殚精竭虑,未有懈怠。后来,陆大人接掌了户部,对你我更是青睐有加,多有照拂。我们也是兢兢业业,以报陆大人知遇之恩。这二十年来陆大人掌管的户部蒸蒸日上,南华岛上也万事安泰,不可不说是小妹与闻兄同舟共济互有扶持的善果。” 闻和贵提起铁壶将沸水冲入茶壶,手势稳健,连水花都没有溅出一滴,听沈娴云说到同舟共济,只呵呵一笑,并不打断她。 “闻兄如今已激流勇退,坐拥这良田美宅,家财万贯,真是令人艳羡不已。小妹却还依然坐在这区区从四品的知府堂上,每日饭不过半升,眠不过四更。” 闻和贵依然满脸笑意道:“愚兄只是个俗人,小时候穷怕了,只想吃好穿好,此生便足矣。小妹素有青云之志,怎会屑于愚兄这般只爱些金银俗物而虚度时日呢。” 沈娴云听得脸上阴云一散,笑将起来:“不瞒闻兄,小妹此生其实也无甚大志,只想安安稳稳再滚爬个几年,能有一份积蓄,再在太液国都的西北格买上一处不大不小的宅子,便再无所求了。” 闻和贵将泡好的茶盏缓缓地递给沈娴云,又是一笑:“不过是所宅子,这等小事对沈大人来说,又有何难?” 沈娴云接过茶盏,云淡风轻地说道: “可就这等小事,闻兄也是不肯成全呢。” 柔声软语轻吐,话里却是字字恨意。听得屋顶上的俩人心下一凛,暗忖此话作何意思。 闻和贵一脸惊愕,也问道:“这是何意?”旋即似回过神一般,哈哈笑道:“是愚兄糊涂,贤妹一生为官两袖清风,这西北格的宅子确实……确实有些不易出手。可愚兄这里有啊,你我这二十年的交情,愚兄想要帮衬一点,贤妹不会不给面子拒了我吧?” 沈娴云放下茶盏,缓缓地从随身的一个鹿皮袋中取出一个黑黝黝的小陶桶放在茶几上,盯着闻和贵一字一句地问道: “事到如今,闻兄还想跟我装糊涂么?” 正文 第六卷 盘根生错节 第五十二章 不测 屋顶上的二人看得越发匪夷所思,正猜想这小桶究竟为何物。沈娴云已幽幽地开了口。 “闻兄,这蚀金水的秘密,只有你、我和陆大人三人知晓。当年你察觉到那洞中一半是金矿,一半是黄铁矿,只不过外行人看不出端倪。你将此事告知陆大人,又献计说只要以炼金之炉熔炼黄铁矿,便会化作青烟,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出缺斤少两的假象。陆大人是听了你的计策,偷梁换柱地只选上好的金矿石拿去交于宝荣宝泰两局的矿师勘验,却留下黄铁矿分毫未动,这才瞒过了工部和户部。赵钰那个糊涂鬼,看着黄澄澄的矿就以为是金矿了,最后连自己怎么被冤死的都不知道。” 朱芷潋和苏晓尘在屋顶上听得目瞪口呆,原来南华销金案是这样的一桩冤案!难怪明皇拿着宝荣局半年的账册也不曾找出丝毫的破绽来。 沈娴云仍不住口,继续说道:“闻兄,陆大人之前就问你就算整死了赵钰,这矿洞日后若继续开采迟早是要露馅该如何是好。又是你,说什么只要矿洞开着一天,便难以放心。只有想办法将矿洞永久封存方能高枕无忧。陆大人本来是想不出这些主意的,还是你,将洞中的黄铁矿烧制成了蚀金水,再用蚀金水做出了妖兽的模样,你让我事先在洞口备好炸药,待得所有亲见了妖兽的矿工逃出后立刻炸毁洞口。现在想起来,此中一切看似是陆大人所为,其实是你一手的好运筹。” 苏晓尘听得又是一惊:原来……原来妖兽果然是假的!是他们造出来的!他忽然恍然大悟,之所以陆文驰二十年前要以妖兽现世为由奏请明皇封存洞穴,是因为矿洞里的黄铁矿本身就是最大的证据。想要销毁证据,就必须毁掉矿洞。既然矿洞无法彻底销毁,那么奉旨封存无疑是相对最好的办法。二十年后,妖兽再现,南华民变,沈娴云立刻断定是矿工妖言惑众蛊惑人心,正是因为他们知道妖兽根本就不存在! 他望了一眼朱芷潋,同样也是一脸的错愕,只是眼中还有几分悲愁。朱芷潋是看着姐姐与赵无垠用情至深,却因为母亲的威严而隐忍多年的。 赵无垠身为驸马虽入得涌金门,可自成婚之日起,母亲就不曾给过他一次好脸色。姐姐于人前好胜,从不流露只字片语,私下却为赵无垠之事黯然伤神久已。她一直相信赵无垠所说,南华销金案是桩冤案,如今看来,一半是因为姐姐袭了皇祖母识人断物的本事,另一半也是因为她与赵无垠至爱至诚才深信不疑的吧。 闻和贵默默地听了这一席话,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冷哼一声道:“都是些陈年往事,如今沈大人忽然又翻拣出来,不知是何意思?” 沈娴云一拍桌子,一声厉喝道:“闻和贵,事到如今你还要装聋作哑。南华销金案是你得意之笔,二十年风平浪静都相安无事,如今你为何忽然将蚀金水拿去另一矿洞造出那妖兽唬人?王麻皮已对我和盘托出,矿洞出事之后,你唆使矿工砸了我清州府的大堂,抬尸游街,直至生出民变。虽然是我转呈南疆总督府的奏章惊动了抚星台,可说到源头,难道不是你把清洋公主和那个什么学士引到矿洞里去的吗么?他们两个乳臭未干,想要对付本也不难,我让你帮着监看此二人,客客气气地送回国都也就罢了,你却居心叵测地将此二人引去矿洞后,用蚀金水将妖兽再演一遍与他们看!你这不是告密于他们还是什么?闻和贵,休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算盘。抚星台那边已开始暗访南华销金案,陆文驰大约觉得纸包不住火了吧?于是想借你手将此事全部栽在我身上了吧?好一招金蝉脱壳!” 沈娴云自觉说得义愤填膺,数月来胸中的这一口怒气倾盆而出,竟然激得胸口一痛,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哽咽道:“天可怜我这瞎了眼的老婆子,没看出你这等毒心歹肺,直到你手下的王麻皮将这瓶蚀金水放到我的桌上,我才如梦初醒。你……你和陆文驰竟然如此狠心!” 闻和贵任由她口若悬河说得痛快,忽然收起了先前的笑容,面无表情地坐下喝了一口茶,才慢条斯理地说道:“若不是你出手没分寸打死了人,又怎会激起民变。没有民变,抚星台又怎么会知晓。说来说去,还是你自己太不小心。一把年纪在官场混迹了那么久,却毫无长进。如此资质愚钝,还想去西北格,依我看,能终老南华就是你的福分了。”言语犀利,字字戳心。 寥寥数句,沈娴云已是被气得七窍生烟,竟驳不出一个字来。相交数十年,闻和贵在她面前一直是谦恭有加,今日忽然变了一副面孔一般,气得她猝不及防。 沈娴云不禁站起身来,手抖得几乎要扶不住茶几,强压住一口气道:“你终究是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果然是一直把我当成痴呆之人。好,好,好!我也不问你为何要这么做了,我只拿了你去见南疆总督,他自会送你上抚星台!我已将所有事由都写成奏章,到时候你和陆文驰一个都休想活!”说完,大喝一声:“门外南疆侍卫听命!” 苏晓尘放眼望去,立时从门外踏进来四个威风凛凛的白袍侍卫。闻和贵一看侍卫身着服饰,脸色一变,失声道:“你……你竟投了南疆总督府?” 沈娴云忽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一脸春风:“闻兄原来觉得我混迹官场多年也是资质愚钝的朽木一块么?当年的事情,你们以为我就没有丝毫的防范么?” 闻和贵脸上有几分尴尬,语气放缓了不少,陪笑道:“可终究陆大人还没有把你怎么样,你这样就先写了奏章投了南疆总督府,岂不是不仁在先了?当年愚兄认识的沈小妹可不是这样的人啊。咱们先不要急,坐下说话可好?” 沈娴云冷笑一声:“就算是我不仁在先,他如今也是打算拿我开刀了,彼此彼此。如今还说这些有什么用,既然撕破了脸,我劝你还是老实些,跟我同去南疆总督府,不然总督大人给我派来的这几个白沙营的勇士可不会手下留情。” 苏晓尘不知道白沙营是什么来头,朱芷潋却十分清楚。碧海国虽然兵甲不多,但南疆四州毗邻的零星小国不少,所以在南疆总督府的边上驻有白沙营,旨在震慑国境。人数与金羽营不相上下,营中不乏骁勇之士,故而有“北金羽南白沙”的说法。 当年二代明皇巡视南疆时遭遇驸马于太液国都的谋逆之变,便是一时抽调了白沙营的八千勇士才杀回了御座。如今沈娴云身边忽然多了这样四个白沙勇士,莫说寻常人不敌,单是看袍上碧浪白沙的南疆总督府的徽记,也绝不敢轻易引火上身。 闻和贵果然立刻又换了一副笑脸,摆手道:“沈大人这又是何苦呢?咱们至交二十年,情浓于血,在愚兄心里你早已是自家人一般,何苦要这般兵戎相见呢?听愚兄一句,咱们有话可以慢慢说。” 沈娴云已恢复了往日的架势,气定神闲地理了理花白的鬓发,笑道:“闻兄,如今脸也撕破了,话也说透了。莫说你又翻出笑脸来讨饶,你便是此时跪着求我,我也不会依你的呢。” 闻和贵一听,又堆笑说:“好好好,沈大人说怎样就是怎样,闻某遵命便是。哎,我这辛辛苦苦泡的茶,沈大人却是一口没喝就凉了,可惜可惜。”说完朝门外高声道:“林管家!还不快给沈大人换上热茶!” 林管家依言进屋拿起茶盘,似是全然瞧不见这满屋子剑拔弩张的样子。他走到沈娴云身后,想要把茶几上的那盏凉茶撤下来。只见他左手刚放下茶盘,右手中忽然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对着沈娴云的左背一刀直刺去。兔起鹘落,沈娴云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便看到自己的心口处一把匕首鱼贯而出,刀锋尖上兀自滴着血。 苏晓尘和朱芷潋看得差点惊叫出声来,谁也没有料到唇枪舌剑间竟然风云突变。两人尚未回过神来时,那林管家已拔出了匕首,无比迅捷地朝白沙营的侍卫刺了过去。只见他身形矫健,招招狠辣,每一刺都是正中要害,不是割破咽喉,便是挑断颈脉,转眼间已杀了三人。但饶是他出手再快,也来不及对付第四人。 余下的那个侍卫眼见林管家出手凶悍,自己不是敌手,急中生智拔刀砍向闻和贵,欲败中求胜。不料闻和贵顺手抄起一枚茶盖,掰成两片,奇快无比地掷了出去,正中膝盖,那侍卫应声而倒。 顷刻之间,茶室的厅上,已是血流满地,四死一伤。 闻和贵擦了擦手,头也不抬地高声道:“梁上的两位贵人,就请下来吧。” 正文 第六卷 盘根生错节 第五十三章 先手 苏晓尘和朱芷潋听到闻和贵站在下面一语道破自己的行踪,不由面面相觑。见他和林管家如此身手,料想要跑也是跑不掉,也只能是下地后从长计议。 两人下了屋顶,慢吞吞地走近茶室,实则在打量四下的路径。苏晓尘想的是万一这二人要出手,只盼自己能拖上一刻,好让朱芷潋脱身。朱芷潋却是东张西望,想看看有没有哪棵高枝,若苗头不对便可用银铃索带着苏晓尘一起跳走。不料迎面撞上林管家的目光,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 “这茶室附近没有树,银铃索无处可拴,殿下还是先随我进来吧。”林管家淡淡地说道。 朱芷潋心下大骇,他怎知我要做什么,他又怎知银铃索?他到底是什么人? 闻和贵拿过沈娴云身边的鹿皮袋,只见里面除了些纸笔,还有一本厚厚的书册。打开一看,正是之前她所说的将往年南华销金案的真相记录下来的文册。册子的后面还有附录,清清楚楚地记下了这些年陆文驰从南华岛偷运走的每一批金锭,从哪一日、运了多少、连运载船只的数量都有据可查,可见沈娴云从一开始就对陆文驰十分戒备,才能十几年来记得如此详尽。 他合上册子,叹了口气道:“看来她今日是早有准备,想拿了我就马不停蹄地去见南疆总督了。”转手将那册子递给苏晓尘,示意他先看了再说话。苏晓尘满腹狐疑地接过册子,与朱芷潋一起仔仔细细地将南华销金案又看了一遍,如梦方醒。 不过苏晓尘确实发现,沈娴云在册子中所记载的来龙去脉,将所有缘由都推给了陆文驰和闻和贵,显然是为了自保。倘若这样的证物先提交到抚星台,倒一时很难辨真伪。但闻和贵看了这册子之后,好似全不在意。 苏晓尘心下暗想,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闻和贵左手一伸,温言道:“方才惊着你们了,如今已没事了。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吧。”说完,默默地看了地上的沈娴云一眼,似有些不忍看,自己先踏入了与茶室相连的内厅。 苏晓尘与朱芷潋见林管家守在门口,逃是逃不走的,无奈地只好跟着进了内厅。闻和贵另取了茶叶茶具,又开始重新煮汤泡茶,边泡边说道:“你们这次来南华岛想要知道的事情,这册子上也写得差不多了,若还有什么想问的,便只管问罢,我定会如实相告。”言语间哪里看得出是刚才那个出手凌厉之人,倒似一个寻常的家翁。 苏晓尘想了想,问道:“这册子上所说的,可是真的?” 闻和贵点了点头道:“沈娴云为求自保,把她做的一些事都归功给了我,不过事情的原委差不多如此,倒也未有太大的偏颇。” 朱芷潋问:“你与赵钰有仇?” 闻和贵摇摇头:“我不认识他。” “那你为何要帮陆文驰冤枉他?” 闻和贵又摇摇头:“我不过是告诉陆文驰此洞有金有铁,混在一起不易辨认,倘若一同炼化,黄铁变青烟,有些可惜。他自己心存歹意,动了杀机,与我是没有干系的。至于之后他又来问我如何掩藏矿洞,我也只是就地取材,告诉他一些黄铁的妙用,又帮他炼制了几瓶蚀金水。他自拿去装神弄鬼,与我何干?” 朱芷潋以观心之术看了他几眼,知他所言非虚。但即使如此,将这干系全都归咎于陆文驰,也是诡辩。显然陆文驰对赵钰早有祸心,只是未有机会。闻和贵的出现,似有意无意间,推波助澜地唆使了陆文驰杀了赵钰,这才有了南华销金案。 “你究竟是谁?”苏晓尘终于问出了他最想问的一个问题。 闻和贵笑了,他究竟是谁?这是个他现在无法回答的问题。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帮你们。” “可是你行事如此诡异,如何叫我们相信你?”朱芷潋似乎已经十分习惯了“我们”这个称谓。 “二位可心平气和地想一想,自你们上岛被沈娴云纠缠住开始,我就派人在暗中护着你们,告诉你们想来探查的民变的消息,引着你们去了南华销金案的案发之地,还让你们见了见所谓的妖兽,倘若没有我,沈娴云怎会今日与我翻脸,你们又怎能知晓真相?这还不够让你们相信我么?”闻和贵每一句话都无可辩驳。 确实,没有他的指引,自己绝无可能明白销金案究竟是怎么回事。闻和贵这一切的安排看似不经意,却藕断丝连地一路带着他们直至真相大白,就连白牡丹下插着的那把后门的钥匙,都考虑得甚是周到,不得不说是早有准备。苏晓尘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此等心思繁复之人,说不定,连跟他相交了二十年的沈娴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可你将我们一直瞒在鼓里,还骗了我们,你当年既然参与其中,即使如今忽然将真相供述出来,我们还是难以相信你。”苏晓尘摇了摇头。 闻和贵笑了:“你们相不相信我,其实无甚要紧,可从如今的结果看,我确是帮了你们?不是么?” 苏晓尘忽然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哪里听过。 闻和贵指了指文册继续说道:“你们既然想知道南华销金案的真相,这是再好不过的证物了。这本文册若能递到抚星台上,剩下的自然就会水落石出。” 苏晓尘迟疑道:“只是这单凭这文册上一面之词,如何翻得了案?” 闻和贵略一沉吟,微微笑道:“此事不难,方才外面的四位白沙营的侍卫还留了一人,只需让他将此文册带回南疆总督府,将今日所见之事如实禀报,南疆总督自会上奏抚星台,无需二位再多费心。” 朱芷潋不解,问道:“南疆总督就算知晓今日之事,若是惧怕沛国公权势,不愿上奏,那如何是好?况且沈娴云已死,这侍卫再把这文册一撕,岂不无声无息不了了之了?” 言语间,闻和贵已泡好了一杯茶,恭恭敬敬地端给朱芷潋道:“倘若殿下不在这里,没有被那个侍卫瞧见,此事确有这个可能。” 朱芷潋越听越糊涂。 苏晓尘却不住地点头,他对朱芷潋笑了笑说:“小潋,闻老丈的意思是,你身为公主已知晓此事,那么南疆总督府必然不敢隐而不报,沈娴云虽死,但那个侍卫知晓了期间的变故,便可做人证,如此人证物证齐全,翻案并非不可能。” 闻和贵眼中满是欣赏之意,果然是聪颖少年,可喜可贺。他接过话头道:“殿下可放心,南疆总督平日里虽忌惮陆氏一族,然沈娴云这二十年来对南疆总督府一直阳奉阴违,使得南疆总督与陆文驰之间嫌隙颇深。如今有如此大好机会可以扳倒陆文驰,绝不会隐忍不发。二位细想一下,若总督府没有这样的心思,又怎会特意派了白沙营的侍卫来助沈娴云成事?何况当年陆文驰仗着其父的权势,将南华销金案至始至终把持在自己手中,南疆总督府本是清州府的上辖之所,竟被硬生生隔在门外未能说得上半句话,颜面尽失。故而南疆总督可称得上是南华销金案的局外之人,此次若由这个局外之人将人证物证递上抚星台去,提出翻案,则更显此事毫无徇私。” 朱芷潋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姐姐那样费尽心思想要翻案,却从没来过南华岛,也没有向母亲提过半句。无非就是因为身在其中,事干利害,怕被母亲说成是徇有私情,到头来万一翻不了案反落了口实。其实便是自己去说,也难逃这样的嫌疑,毕竟母亲也知道自己与姐姐关系甚好。如今由南疆总督去上奏圣听,再挑不出半点是非。 她看了看闻和贵,心下又生出几分怯意。这个闻宅究竟是什么来头,一个林管家,能识得银铃索。一个闻老丈,对朝廷之事洞若观火。 朱芷潋皱眉道:“闻老丈,这里面写满了你与陆文驰的合谋,我若递上抚星台,你也绝无活命的可能,你倒不怕?” 闻和贵哈哈大笑起来:“多谢殿下关心,我已是一把年纪要入土的人了,风烛残年不足挂齿,你们回了太液国都,勿需提我此次相助之事。只望殿下将南华销金案的缘由原原本本地说给监国公主殿下听,能替昔日冤死的赵钰翻了案便好。” “可这沈娴云……”苏晓尘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闻和贵叹了一口气道:“她也是个可怜之人,初入官场时清白如玉,颇有一番志向,只是常感叹朝中无人难做官,空有抱负不能施展,机缘巧合下遇到了陆文驰,才未能禁得住蛊惑,终落了个这样的下场。纵观这二十年来,不是说她如何爱民如子,至少也把这南华岛治理得井然有序,毫无过失。其实她若不是将南疆总督府搅了进来,我也不至于杀了她。” 朱芷潋满脸的不解,苏晓尘却有些醒悟过来,不过说又什么机缘巧合,他是再不会信了。 闻和贵继续说道:“她若是活着,日后堂上会审未必不会露出马脚,若为了自保又攀扯上南疆总督编造些子虚乌有之事也未可知,届时翻案一事势必节外生枝。如今她在那本文册上把自己写得如此清白,南疆总督只需将她说成是为了缉拿我这个朝廷要犯而因公殉职,她倒真能成了忠臣。想来她为官一生,终身未嫁也是凄苦。今日我虽杀了她,却保了她的名节,日后朝廷若有追封,也算是我这个相交二十年的愚兄赠与她最后的一份薄礼了吧……”说完,眼中竟有些红了。 苏晓尘见他言语行事滴水不漏,料想是不肯全盘托出,不过当下看来姑且似友非敌,略松了一口气。 他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正色道:“小生还有一事不明,望老丈赐教。” 闻和贵慌忙还礼道:“苏学士尽管问,若能告知苏学士的事我必不敢隐瞒。” “方才说到这蚀金水与妖兽,我依然是不解其中缘由。究竟这妖兽是何古怪之物?” 闻和贵嘴角泛起一丝笑意,高声唤道:“林管家,去厨下取些红糖来。” 不一时,林管家已取了一包红糖来。苏晓尘与朱芷潋不知他意欲何为,只看着他取了一把红糖堆在地上,又取来沈娴云带来的那个小桶,将里面的蚀金水小心翼翼地浇了些上去。 只见那巴掌大的一小堆红糖中,忽然生出数枝似黑色藤蔓一般的东西,生长得极快。且上下蛇行游走,宛如活物,瞬间便已快爬到自己的脚下。 苏晓尘忽然感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鼻而来,腥臭中尚带着几分酸沤之气,正是昨晚在洞中所闻到的臭味,朱芷潋不禁皱眉捂住了鼻子。 “这便是妖兽的真相,你们昨晚在洞中见到的那样大的,不过是用了更多的红糖和蚀金水。”闻和贵抬脚向其中一条正在蜿蜒扭转的藤蔓踩去,瞬间被碎作齑粉,鞋底上也粘上了黑色的污渍。 苏晓尘暗暗称奇,原来这个闻和贵不仅精通矿理,还懂炼金,难怪沛国公当初会来亲自拜访他,确是个高人。 “这瓶蚀金水,也是南华销金案的证物,还请苏学士小心保管,勿要沾了肌肤。倘若不小心沾了,速速取清水冲洗,当可无碍。”闻和贵一边叮嘱着,一边将小桶的蚀金水放回了鹿皮袋,交给苏晓尘道: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陆文驰近日里紧盯着南华岛,今日沈娴云之事估计很快就会为其所察,二位还须速速赶回太液国都,先下手为强才是。” 朱芷潋见他言辞诚恳,不由动了些恻隐之心,问道:“闻老丈之后作何打算?” 闻和贵神色淡然,“劳殿下关心,老朽自有主意,届时抚星台上,还望能替殿下再添上一把柴火。” 二人见他的样子也是不肯再多说下去,便点了点头,正打算离去,身旁林管家忽然上前,从袖中掏出一物递于苏晓尘。苏晓尘一看,是与朱芷潋先前用的那条银铃索几乎一模一样的一条绳索。林管家轻声道:“公子身材伟岸,这一条比殿下的那条又长了四尺,用起来应是更趁手些,还望笑纳。” 苏晓尘接过手来,与朱芷潋皆是惊愕不已,一时说不出话来。这闻宅如此藏龙卧虎,竟然默默无闻几十年,朱芷潋心中暗想,待此事一毕,定要告诉大姐此次所见所闻,细细查探,方解这心中疑惑。正想着,林管家又接着说道:“我已派人在码头备好了船,路上所需之物船上皆已齐全。闻宅通路繁复,请二位随我来。” 闻和贵也是一脸的谦恭,轻声道:“老朽亲送二位贵人出去罢。” 正文 第六卷 盘根生错节 第五十四章 归还 回太液国都的船是顺风之船,行不过小半日,便要靠岸。不过短短几日,朱芷潋觉得与苏晓尘已是经历了许多,甚至想到上岸之后便不能时时相见,心中不觉惆怅起来。 苏晓尘忽然一拍大腿,一声“哎呀不好”。朱芷潋忙问何故。 “咱们去南华岛最先可是受老杨所托,如今倒把他的事儿给忘得一干二净。”苏晓尘有些哭笑不得。 朱芷潋回过神来,也笑出声来。“就是就是,我们未出太液之前他还费心重制那龙须,如今船都要靠岸了,却要如何回复他才好。” 苏晓尘略加思索道:“沈娴云已死,估摸这一时半会儿知府之位还不会有顶替之人,矿洞复工是不能了。只能对老杨说,民情沸腾,矿洞出矿之事怕是半月之内难有起色。” 朱芷潋见他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噗哧一声:“有时候觉得你明明年纪不大,却通晓不少官场之事,之前与那闻和贵交谈之时,还颇有几分大学士的英姿,真不知你是哪里来的这些历练。” 苏晓尘也笑了:“许是在我舅舅身边呆得久了,近朱者赤。舅舅于朝中之事素来谨言慎行,多有忖度,他也常教我深思熟虑,我学得不到家,倒生出如今这半生不熟的性子来了。” 朱芷潋瞧了瞧他,眼中颇有几分赞许。 她轻声说道:“大苏……南华销金案之事关系重大,若是真闹到母皇那里,我……我有些怕。”说得语气中透出几分踌躇。 苏晓尘温言道:“不必怕,有我在。若你母皇许我在旁,我定替你来奏明此事,好歹我是个局外之人,所言之事更无偏颇。” “可正因你是个局外之人,却把你搅进局中,我才过意不去。毕竟陆文驰的身后还有沛国公……你不担心么。” “大丈夫行于天地间,当无愧于心。我不过将所见所闻,实话实说,有何可惧?”苏晓尘脱口而出。“何况……”说到后半句却脸一红,说不下去。 “何况怎样?” “何况此事是你的事,我又怎会袖手旁观……” 远处夕下云霞一片,映得两人脸上皆是一红,都不言语了。 回到太液城已是夜色之时。俩人大摇大摆地入了流芳门,忽然顽心大动。朱芷潋趁守卫不注意,拉着苏晓尘遁入旁边树影中,示意他掏出银铃索,自己却手一招,早已拴上一棵树梢飞过一道宫墙。 苏晓尘尚不熟练,甩了两次,方拴住墙外的一根驻马石,一拽绳索也飞过去。身子飞到空中才看到,远处正有一队士兵巡逻,为首的是个身形巨伟的女将,正是铁花。人在空中,又无处躲避,苏晓尘吓得头皮一紧,心中默念千万不要被看到。所幸落在一片草坪上,悄无声息。朱芷潋蜷着身子如小猫一般蹑手蹑脚靠过来,压低嗓门道:“快低头,铁花来啦!” 铁花似是未曾察觉,背朝着俩人站了一会儿,直到俩人偷偷从墙根下溜走后,嘴边才露出一丝笑意。 这边俩人方登上太瀛岛没走几步,已有侍女匆匆迎来,低声道:“殿下,清鲛公主殿下知道您回来了,已在抚星台久候多时了,还请苏学士也一同前去。” 俩人对视了一眼,心想朱芷凌对此事果然是心急如焚,便加紧脚步。 抚星台上,烛火通明。 偌大的瀛泽殿中,却只有两个人,正是清鲛公主朱芷凌和清鲛驸马赵无垠。朱芷凌见朱芷潋和苏晓尘进来,喜形于色,急忙走下台阶,一把抱住朱芷潋道:“妹妹,你可回来了。” 不待妹妹张口,便接着问道:“回来得这样快,可是查出了些什么?” 朱芷潋看了姐姐身边的赵无垠一眼,又看着姐姐略有憔悴的脸庞,不由心生怜意。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一时间,朱芷凌不知道心中是喜是悲,她强压住心中探问之意,也点了点头道:“随我来。”又似是才想起苏晓尘来,也对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同行。 四人转过偏殿,又绕过九曲桥,穿过花园,最后登上了抚星台的最高处。朱芷潋从未来过这里,不由惊呼:“原来还有如此隐秘之所,景致这样的好。” 朱芷凌笑了笑,“这瞰月楼是我和驸马二人的寝居之所,便是母亲也未曾来过,你自然不知道。好啦,此处绝无旁人在侧,你可将南华岛之事细细说来了。” 朱芷潋与苏晓尘对视了一眼,便开口从上岛时遇上沈娴云时开始说,一直说到闻和贵派人将他二人送上回太液国都的船,此间细节朱芷潋有说得不详之处,苏晓尘便在旁再作阐述。听得朱芷凌眉头紧锁,听到妖兽现身矿洞时已是一脸匪夷所思。再看那赵无垠,听到沈娴云和盘托出当年父亲冤死的真相时,白皙清瘦的脸庞已是涨得满脸通红,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脸上现出几分苦笑,对已听得目瞪口呆的妻子说道:“凌儿,我想我已猜出当年暗中送信于我告诉我矿洞中有我父亲的死因真相的人是谁了。” 朱芷凌也醒悟过来,点了点头道:“没想到会是他,闻和贵!我与他还算有过数面之缘,从未想过此人竟是知晓南华销金案一切之人,更没想到是他与陆文驰合谋害死了你父亲。” 赵无垠已是气得脖子上青筋暴突,一想到自小所受到的冤屈,几乎要咬碎一口的牙齿。他恨恨道:“沈娴云已是死了,余下陆文驰和闻和贵此二人,我定要将他们车裂五分,方报我杀父之仇!” 朱芷凌比起丈夫来还是要冷静不少,她将茶盏递给他,示意他先莫要失了态。又转身对妹妹说:“其实我也曾细细思量过,当年皇祖母是何等睿智,又亲自审阅了南华矿洞半年的账册,却半分伪帐都没有查到,没想到假的不是账册,而是那矿石。也难怪陆文驰要装神弄鬼,想要封住矿洞,我竟没有想到这一节。只是这蚀金水,当真匪夷所思。若非你们亲见,我也是不能信的。” 朱芷潋笑了笑,从随身的鹿皮袋中掏出沈娴云留下的那瓶蚀金水递给姐姐道:“闻和贵将这剩下的蚀金水也给了我,日后好做证物。”朱芷凌小心翼翼地接过看了看,口中不住称好,却递了回去,道:“你们得来东西,我这次便不插手了。”说完,眼中对苏晓尘也投去感激之意。朱芷潋知她不想置身其中,便又收了回去。 朱芷凌略一沉吟道:“听你们这样一说,如今沈娴云留下的那本奏章和附录,应是已到了南疆总督府了?” “应该是。” “闻和贵如此洞悉朝局,他所言之事倒确实在情理之中,那么我们只待那南疆总督上奏即可了。”朱芷凌自言自语道。 “哪里还要这样苦等,你明日下旨让南疆总督来太液城问个清楚不就真相大白了?”赵无垠忍不住又是一股怒气往上涌。 朱芷凌摇摇头道:“不可。无垠,我知你心中疾苦,只是我们忍耐了这样许久,已是到了最后的关头,你千万要沉住一时之气,不可乱了大谋。”她说到这里,看了苏晓尘一眼,干咳了一声道:“我是说……不可意气用事。毕竟真相如何虽然重要,更重要是让母皇知晓其中的一切。当下我们最重要的,便是要避身于其中。我们参与得越少,母皇便信得越多。” 她又顿了顿,继续说道:“南疆总督柳明嫣我再清楚不过了,此人生性极其谨慎,南华销金案她若知道小妹已探查明白,为求撇清干系也必会上奏。此时我若不能忍一时而唤她入太液,她必心中生疑,以为是我在背后主使,反要坏事。” 苏晓尘心中默想,果然朱芷凌的心思与之前自己所料分毫不差,便是想借妹妹之手去挑起这个陈年旧案,自己却隔岸观火避害于墙后,倒也十分像她所能做出来的事。只是她说的大谋又是什么? 朱芷凌又执起妹妹的手道:“小妹,并非姐姐有意要瞒你。姐姐确实是想让你帮忙暗查南华销金案才让你去的南华岛,只是此事千万不可让母亲知道,她若是知晓了缘由,定要怀疑是我与无垠在此事后面无风起浪。你也是知道母亲的性子的,她若生了疑,无垠便再不能替父亲翻案。此事……此事便算是姐姐求你了,可好?” 说到心苦之处,已是几乎要落泪。自成婚以来,自己没有一天不夹在母亲与丈夫中间两难相对。,如今终于得以拨云见日,岂能因小失大,便是向妹妹低一次头也算不得什么了。 朱芷潋忙扶起姐姐,宽慰道:“姐姐的苦楚我怎会不知,我虽每日嬉笑度日,姐姐的难处也是看在眼里的。便是让我去了南华又怎样,横竖也是我先来找的姐姐,姐姐才应承的。况且南华岛这几日,有惊无险,我也觉得……觉得……有趣得紧。”说完瞥了一眼苏晓尘,脸上一红。 赵无垠这边已略平静了些,也对朱芷潋作了一揖,道:“小妹此次劳苦功高,确是替亡父查出了冤死的真相,想他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小妹的恩情。呃……还有苏学士,不愧是慕云氏的高足,智勇双全,佩服佩服。” 朱芷凌听他这样一说,也附声道:“苏学士堪称栋梁之才,我日后定在回复苍梧国的国书上好好替苏学士添上一笔。也不枉这次辛苦陪小妹走了这一趟。” 苏晓尘忙摆摆手还礼道:“殿下言重了,殿下乃是将来碧海的国君,与苍梧国齐心共拒那伊穆兰国之时还来日方长,在下就算是未雨绸缪,在殿下即位之前为两国交好尽一分心意吧。” 朱芷凌听到齐心共拒四字,不由干笑了几声,并不接茬,只扯开话题道:“如今真相已明,下一步还得看要如何让母皇来亲断此案才好,此事需仔细谋划一番。” 说着站起身来,望着远处灯火阑珊的来仪宫,自言自语道:“母皇素来不喜重提南华销金案,如何能让她自己走来这抚星台,听一听这来龙去脉呢。” 赵无垠反倒散了愁容,轻笑道:“凌儿,我有一法儿,待得那南疆总督柳明嫣入了太液城,便让姨母找个由头请陛下前来这抚星台,若是当面撞上柳明嫣,自然也就错不过亲耳听听这桩旧案了。陛下也清楚,案发之时,姨母不在碧海,是以她与此案并无干系,必不会疑心于她。” 朱芷凌面有难色,口中迟疑道:“此法虽好,只是姨母她怎么肯来淌这趟浑水。” 赵无垠不慌不忙道:“姨母当年于我父亲用情至深,对我父亲之死也是一直耿耿于怀。我先前与她有一面之缘,她曾答应过事关亡父之事愿出手帮我一次。如此一来,岂不成了?” 苏晓尘在旁听得暗暗惊心,怎得银泉公主朱玉潇与这赵钰还有这段旧情?也不知道佑伯伯生前知不知晓。 朱芷凌点了点头,赞道:“此计甚好,如此一来,我们只须再把些细枝末节之事考虑周全便可。”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已是商量得有来有去,全然忘了朱芷潋和苏晓尘还晾在那里。 朱芷潋在一旁叫了起来:“姐姐啊,我和大苏可还没吃饭呢。这刚进城就飞檐走壁地赶着过来,路上还险些被铁花撞见。既然是细枝末节,咱们就明日再说好不好?” 朱芷凌登时笑了,“是姐姐糊涂,姐姐这就叫人张罗下去,说了这半日话,我都忘了晚膳,苏学士见笑。” 苏晓尘回笑道:“不碍事不碍事,说起来还要多谢殿下明察入微,特意命铁花来授我棍法,对此次南华之行大有裨益。” 朱芷凌闻言一怔,茫然道:“让铁花授你棍法?我并没有啊。” ------------- 南华销金案真相大白,第六卷《盘根生错节》今日收卷,抚星台上的清算还需要些时日。明日起继续连载第七卷《浑天各一方》,舞台暂时回归万桦帝都。银花奉命潜入苍梧,樟仁宫、尚书府、太师府、会有什么样的谋局即将展开?欢迎继续浏览,精彩仍在继续。神州的历史又翻过了一页。 正文 第七卷 浑天各一方 第五十五章 梁上 梨雪飘零冬寒尽,青梅暗掩晓春来。 春雪消融,百物生机。万桦帝都的龙涎口自入春以来便水流奔腾,日夜不息地将妙岱山樟仁宫旁的山瀑之水分流成千万条小溪,遍流整个帝都,城中各处皆是溪水淙淙。 春意初现,温阳微炙,大小树木上新萌的嫩叶散发出一种草木之香,被轻风一捎,散润到每一个角落,过往之人无不心清意爽。 平日里静悄悄的烟波大街上,今日熙熙攘攘,左右两排的店肆里几乎挤满了人。论起这烟波大街,是整个万桦帝都卖文房四宝最出名的地界儿。这里的文墨店里汇集了天下应有尽有的笔墨工具,像各色各纹的玉版宣,或是各号粗细的狼羊兔毫都只算得上是常备的货色,就算是远产于碧海的珍珠鹅黄陈宣纸甚至是伊穆兰的蝠石金刚砚,只要出得起手,都可寻得到。但惟有每年立春的这头三天,各家各店才会将各自珍藏的最顶级最独特的货色拿出来售卖。 其中最负盛名的便是一家叫“生花坊”的店铺,此店每年都会将前一年熏制的松香墨封存至翌年立春之日解封开售,引得远近所求之人无数。 传闻此墨初研入砚时无甚气味,不扰心神。一待沾得纸上,立时松香大盛,催人醒脑。当年慕云氏三太师研墨定策时,最爱用的便是这一种墨,因而名声大噪。 那生花坊见势大好,便给此墨取了个名字叫“英武睿智护国太师算无遗策墨”。世人听了都笑,墨虽不错,名字却忒恶俗了些,都只称“太师墨”便完了,至于原先的那个名字如今谁也想不起来了。 在这人头涌动的店铺里,挤着一位五十开外的中年男子。头戴一方逍遥巾身着竹纹青衫,手里拿着一方装着刚买到的太师墨的木盒,正辛苦地探头想要冲破人群出店去,无奈想进店的人比出店的人要多许多,再用力脚下也是不听使唤。 那中年男子眼见又要被推回柜台去,忽然一只大手伸过来拽住了他的肩膀,又一只大手拨开了人群,顿觉身前豁然开朗,方出人群尚未回头,身后的人流已如潮水一般“哗”地又合上了,真好似遇上八仙过海的曹国舅抛下那辟水云阳板,解了围了。 那中年男子松了口气,定睛一看,身前一个彪形大汉正呵呵地对着他笑,心下一乐,还真是个姓曹的,打招呼道: “曹将军?你从碧海回来了么?” “是啊是啊,末将方从碧海回来没几日,没想到能在此处遇到尚书叶大人。” 老曹见叶知秋挤得一头的汗,不禁问道:“叶大人也是来买太师墨?何不使府上的人来买?” 叶知秋拭了拭汗,苦笑道:“立春之日,家仆们大多告假回乡探亲去了,余下的几个陪内人去了玉窦寺进香。我家离这里住得近,便索性自己来了。” 言毕瞧了瞧老曹,有些诧异,问道:“都说将军武艺超群,竟不知还有喜文好墨之兴。”老曹脸上一红,陪笑了几声道:“偶尔……偶尔……写几个字。” 叶知秋见他神色,料是不想说实话,也不追问。打开手中装着太师墨的木盒,取出两方递于老曹道:“多谢曹将军出手助我脱身,我看你也不必再挤进去了。今日暑热,不如去我家里喝杯凉茶可好?” 老曹一听,忙抱拳行礼道:“这个……这可怎消受得起。” 禁卫营与礼部平日里交集甚多,但凡小国使节觐见,仪仗行路警卫事宜都要两下商议。只是叶知秋素来为人冷淡,鲜有结交,今日忽然主动相邀,实是亲近的好机会。况且老曹不过是个正四品的护军副参领,叶知秋乃从一品的尚书大员,身份悬殊,于情于理都没有出言相拒的份儿。 “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老曹嘴上回得谦恭,心下倒忐忑起来。这平白无故的,会邀自己喝茶去?我与这叶知秋之前也没什么交情啊。 忽然他脑中一闪,哦,是了。他外甥苏晓尘与我同护太子出行碧海,如今太子与他外甥尚未归国,必是心中挂念,想要询问些近况。 想到这里,心下笃定了不少,跟着叶知秋没走几步,脑中已开始搜罗这数月来与苏晓尘之间交好之事。才没想一会儿,忽地忆起龙王庙救错人把苏晓尘丢给毛贼的事来,不由背上生出冷汗来,苦思等下要怎样搪塞敷衍才好。 不一会儿,已到了叶府。老曹见门前确实连个看门的都没有,叶知秋也是自己推门而入,毫无尚书大人的架子,心下略宽。 不料入了厅堂也依然是空无一人,叶知秋让老曹稍坐,自己却旋入后堂,亲自端了茶出来。 老曹见状,忙迎上去自己接过茶盏,心想这叶知秋真是个随和之人。难怪路上看着苏晓尘也与寻常官家子弟不同,毫无纨绔之气,原是受他舅舅养育的缘故。 果不其然,叶知秋客套了几句出使碧海颇是辛劳的话之后,便提到了苏晓尘。老曹心中早有准备,自然是将好话堆成山,直着弯着变着法儿地夸赞。叶知秋听在耳里,只是笑笑,并不反驳。其实苏晓尘是怎样的孩子,分寸几何,这世上还有比他更清楚的么? 只是老曹说得兴起,叶知秋反倒不好打断他,听他口若悬河地七撇八扯。老曹也很机警地“忘了”把龙王庙遇贼人一事说了出来,将大段的描述都放在了与朱芷凌在嘉德殿上唇枪舌剑的交锋上了。末了还添了一句,听说很受明皇的青睐,还入了太液城,住在太瀛岛上,与清洋公主朱芷潋甚是交好。 叶知秋一听朱芷潋三个字,眉头忽皱,脸上露出一丝不悦,但也只是一纵即逝,依然没有追问,心中却开始有些暗自盘算。 忽然屋顶传来窸窣之声,似是瓦片松动。老曹十分警觉地大喝一声:“什么人!” 叶知秋面色不改地喝了一口茶道:“将军莫怪,我这宅子紧挨着后山,时而有猴子跃上屋顶觅食捣乱。” 老曹一听,脸色登缓,笑了笑说:“原来是猴子,我还以为是有贼伏在屋顶。”说到这里,忽然有些支吾,脸上讪讪地笑道:“今日蒙叶大人相唤来府上喝茶,真是平生之幸事。末将……末将虽平日里见大人的机会不多,但心中实是仰慕已久……” 叶知秋听他的话头一转,已知他心意,笑了笑说道:“曹将军忠勇双全,此次护送太子殿下出使,有惊无险,不辱使命。他日圣上面前,我自会替将军说几句话的。” 老曹一听,喜不自胜,满脸堆笑地回道:“叶大人真是慧眼识人,末将虽不才,但朝廷交代下来的事,桩桩件件都是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在所不惜。日后若礼部还有差事,还望叶大人多多提点,勿要忘了末将才好。” 叶知秋微微一笑道:“这是自然。来,请喝茶。” 老曹见他端起茶盏,十分识趣,也拿起来饮了一口,便起身告辞了。 叶知秋直看着他出了厅门,绕过影壁瞧不见了,方轻声说道:“你下来罢。” 话音刚落,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梁上跃下。只见那人解下罩在头上的斗篷,露出一张女童般的脸。 “咦……大人府上今天一个人都没有呀。”银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这真是明知故问了,是你急着要见我,我便遣散了家仆回去探亲,又支走了内人。如何你反来问我,真是顽皮。”叶知秋佯装出要怒的样子。 银花嬉笑起来:“开个玩笑嘛,大人莫当真。大半年没见,大人还是这样一板一眼。” 叶知秋懒得理会她的插科打诨,依旧坐着不动,言道:“说吧,此次又有何事?” “大管家说,上次承蒙大人出手相助,落英湖畔才能顺利得手将朱玉潇劫回碧海国。朱芷凌也没起什么疑心,还自道是她统筹得当。其实若没有大人的暗中推波助澜,我们看着那两千御甲也不好动手。所以,大管家要我带话好好谢谢大人。” 叶知秋微微一笑,不言不答,只继续听她说。 “大管家还说,一切皆在掌控之中,只是苍梧的太子忽然提出联姻一事出人意料,不过大管家已经想到了妙策,将计就计,具体还需与大人当面细说。他还说,无论如何,请大人放心,当年他答应大人的一切都不会有变化,也从未忘记。” 银花边说边坐到了椅子上,掏出一包杏条,吧唧吧唧地吃起来,两条小短腿还在空中晃啊晃。 叶知秋点点头道:“他能记得当初说过的话是最好,至于联姻一事我已有所耳闻,我虽不知他有何计议,但他远在碧海我在苍梧,如何能面议?” 银花听了,小短腿晃得更欢。她摆摆手说:“这个大人不必担心,大管家说不日温帝就会有旨意要派人出使碧海,大人只须主动请缨便可。” 正文 第七卷 浑天各一方 第五十六章 密信 叶知秋看了看银花,笑道:“好,既然他神机妙算,那我也不问这其中关窍,只等有机会到了碧海,向他当面讨教便是了。” 银花跳下椅子,把杏条揣进怀里,眨眨眼说:“如此,要带的话我都已带到了,那我可就先走了啊。不然撞见了夫人和小姐,我又得变成猴子了。” 叶知秋一伸手道:“且慢,我还有话要问你。” “什么事?”银花一愣。 “方才想必你也听见了,曹将军说,晓尘与那清洋公主朱芷潋甚是密切,此事你可知晓?” 银花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小脑袋忽然晃起来,连着脑后两根小辫子,活脱脱一个拨浪鼓一般。 “我啥都不知道。”语气极其认真严肃。 叶知秋心中暗自好笑,自从认识银花之日起,就没见她这样严肃过,果然这表情是不适合这张娃娃脸。且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看来老曹是所言非虚了。 “那我再问你,晓尘在碧海一切可还安好?” “好啊,好着呢。这大人你就放心吧,大管家可比你还紧张他的安危呢。没进宫之前,让我天天都暗中护着他。不过小公子确实是聪明得很,上次让毛贼给拿住了,都没用我出手,就把毛贼给对付了。” 叶知秋这次忍不住笑起来,指了指她道:“你这小猴子,莫要来诳我,晓尘自小聪明不假,可他就是个书生,哪里还能对付毛贼?” 银花一听颇有些不服气,小嘴一嘟道:“哎,你可别说。他现在可不只是个书生了,我出来之前,听说朱芷凌还让他和朱芷潋一同去南华岛,为此大管家还让铁花传了他几手枪法,虽然不那么顶事儿吧……我妹妹的本事你也是知道的,名师出高徒,小公子现在与以前可是大不相同了呢……”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忙捂住那樱桃小口,瞪大了眼睛,十分尴尬地看着叶知秋。 叶知秋捋了捋胡子,满意地笑道:“不错不错,俩人还结伴同去南华岛,看来这确实关系非同一般了啊。我就想问,这也是你们大管家的意思?” 银花呆呆地看了看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俩人关系亲近是大管家的意思,还是结伴同去南华岛是大管家的意思。虽然实际上这两件事儿都是,可话说出口时就变成: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又是一脸严肃正经样儿。 叶知秋既是已从她脸上瞧出了端倪,也懒得再追问了,只笑笑说:“好,辛苦你了,跋山涉水地又跑这一趟。此次来万桦帝都,可是还有别的差事?” 银花见他不追问苏晓尘的事了,松了一口气,点点头答道:“樟仁宫。” 叶知秋哦了一声,闭上眼睛,不再答话,再睁眼时,厅上只剩他一人了。 叶知秋继续喝着茶,脑中反复思索着方才老曹和银花的话。 晓尘与碧海的朱芷潋走得如此之近,这是巧合?还是那个人刻意安排的一步棋?可朱芷潋只是明皇第三个女儿,若是那个人的刻意,意在何为呢?是想将自己排除在局外么?还是想着鸟尽弓藏,过河拆桥呢? 不管怎样,自己手中还掌握着一个秘密,那个人一定无法料到的秘密。至少这个秘密,可以让他在这局博弈中不落下风。 叶知秋缓缓地将手中的残茶又喝了半盏,厅外才响起脚步声。 “爹爹,我们回来了。”人未至,乳燕般的声音已传了进来。叶知秋一看,正是自己的女儿叶茵。她一手拿着帕子不迭擦汗,一手已执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壶嘴就仰脖灌了几口。 叶知秋低喝道:“成何体统!” 叶茵不以为然地撒娇道:“这几日不是下人们都不在嘛,又没人瞧见,爹你干嘛大惊小怪的。” “你个女孩子家,举止如此不得体,还敢顶嘴?”叶知秋脸色一沉。 “哎,好啦好啦。她也是陪我半日里都没顾上喝一口水,老爷你今日是怎么了,火气说上就上来了。”叶夫人方踏入厅来,便见到父女二人正红着争论,忙上前来劝。 叶知秋依然怒气未消:“她已是十六了,还这样没规没矩,日后哪个敢娶她。” 叶茵脸上一红,哼了一声,已是跑出厅去。叶夫人重新沏了一杯茶给丈夫,慢慢坐下问道:“你今天到底怎么了?素日里你从不关心这些,怎的今日忽然提起婚嫁之事了?” 叶知秋长叹一声道:“我岂会不关心,不过之前是觉得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不会有什么意外。可谁知如今……”他看了一眼妻子,欲言又止。 叶夫人有些诧异,问道:“你今日如此心神不宁,可是碧海那边传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叶知秋伸手示意她不要再往下说,低声道:“晓尘也是年岁不小了,出使碧海,难免乱花迷眼。听闻他与碧海的清洋公主近日甚是亲近,我有些担心。” 叶夫人苦笑了一下,宽慰道:“老爷,我知你想把茵儿配给晓尘。只是最打紧的难道不是孩子们自己的意思么?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叶知秋一听此话,脸皮登时一阵紫涨,强忍住胸中一口怒气。他压低嗓门道:“他们的意思?他们的意思有什么打紧的?倘若茵儿不能嫁给晓尘,你我隐姓埋名这万桦帝都三十年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又如何对得起你爹爹临死前的嘱托?将来死后我有何颜面去……”。 言未毕,叶夫人忽然眼神变得凌厉,看得叶知秋竟然住了口,不敢再往下说。但也只是一瞬间,叶夫人又恢复了平静,她站起身来走到丈夫身旁,将清瘦的脸庞贴在他的耳边悄悄说道: “知秋,我知你心中疾苦,我也知道你对爹爹的话始终不忘。可世上之事,本就无常,盛衰兴败,皆是轮回。你们家世代忠良,我爹爹才会放心地将我托付与你。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若非要强行逆施,只怕会竹篮打水,人势两空。那些陈年往事,连我都看开了,你还有什么可看不开的。” 叶知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你竟然说出这样遗本忘宗的话来,若非你是你爹的女儿,只怕我再不想与你多说半句话。” 叶夫人轻轻地笑了起来,她温柔地拍了拍丈夫的肩说:“可是,我终究还是我爹的女儿不是?” 一声长叹,厅里又恢复了寂静。 良久,叶知秋又缓缓说道:“我只是不确定晓尘到底是怎样的心思,得要当面问问他才好。” 叶夫人闻言也若有所思:“说起来,怎么使团里的人大多都回来了,这孩子还不回来呢?” “官报上只说是太子水土不服要休养些日子,实是他擅自向碧海国提了亲,听说与那二公主打得火热,乐不思蜀。温帝说是要在太子跟前留几个人,便把晓尘留下了。”叶知秋皱眉道。 “那朝中又作何论?” “我瞧温帝的意思也是想撮合此次联姻,所以才任由太子留在碧海不回来,让他与碧海二公主多亲近。我猜想多半近日里便要指派婚使再去碧海,我想亲自走这一趟。” 叶夫人看着丈夫执着的眼神,沉默了一会儿,无可奈何道:“唉……你始终是看不透。我实不想管,也管不了这些了。”说完,撇下丈夫,头也不回地出厅去了。 * * * * * * 樟仁宫后的茶圃中,一个身着粗布衣衫的男子身影正忙碌在田间。那人大约五十上下,面容清癯,眼角上扬,眉宇间显出几分南域异族的长相。 只见他左手执一篾盆,右手好似蝴蝶穿花般地在茶树上左抚右捋。每捋过一遍,手中就多一捧嫩芽,随手丢进盆中。不过一时三刻,手上已是盆满茶溢。 温帝拿起搭在肩上的汗巾,正拭着汗,田埂的那一头慌慌张张跑来一个太监,口中不停地喊:“圣上!圣上!大喜啊!” 人还没跑到,那太监就急着报喜道:“先帝爷亲手栽种的那棵铁树,竟然开了个花骨朵!此乃天降祥瑞啊!” 温帝听了脸上顿时灿然生辉,龙心大悦地问道:“是常青殿前的那一棵吗?果真开花了?” 那太监声情并茂,几乎要热泪盈眶地道:“正是正是,就是先帝爷身子骨还硬朗的时候,在殿前种下的那一棵!” 温帝将茶盆向李公公一递,兴冲冲地说道:“待朕喝杯茶解解渴,就随你去看看。”说完,独自步入田埂边的茶室。 温帝于平日里是个性子极随和的人,尤其是入了茶圃,便宛如真的变成了一个茶农一般,事事亲力亲为,连端茶到水这种事都不假人手。 故而李公公也十分识趣地站在茶室外高声道:“那奴才就在这儿候着。” 温帝进了茶室,放下采茶的筐篓,刚要拿起茶杯倒茶,发现茶盘的下面压着一枚素色的信封,封口上赫然是一个双鱼的印记。 正文 第七卷 浑天各一方 第五十七章 就计 温帝心下一凛,拿起信细细端详了一遍,高声喊道:“李公公?” 门外的太监听闻叫唤忙进了屋,应道:“老奴在。” “朕方才采茶有些乏了,想在这里稍做歇息,你去茶圃外守着,任何人等不得放入。” 李公公见温帝脸上阴晴不定,十分乖巧,立刻收起了先前满脸的喜气,敛息低声应道:“老奴遵旨。”便转身疾步退了出去。 温帝拆开信封,细细将信上所写看了一遍。又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道:“信使尚在?” 这时,从茶室的某个角落里传出一个女童的声音:“在,请恕小人无礼,不能现身。” 温帝似是并不在意,喃喃自语道:“计是好计……只是,她确定心意已决?” “是,公主说了,只需按此计行事,她必能助陛下除去慕云佐,以绝后患。”女童的声音毫无迟疑。 温帝冷哼一声,道:“只是作为条件,朕需遣十万雄师到太液城,助她登基是么?” “正是此意。” 温帝拿起信,低声念了起来:“……待时机成熟,请贵国慕云佐太师率苍梧之精兵,入太液以襄大计……” 念到此处,颇有些迟疑,问道:“可十万雄师要渡瀚江,谈何容易?” 女童又是嘿嘿一笑:“此事不难,鼋头舰三百艘,日夜更替,十万雄师,三日便可渡完。” 温帝闻言却不以为然,摇头道:“三百艘,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就算是造出舰船,以明皇此等睿智之人,此舰船用作何用岂能没有猜疑?” 女童依然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公主从三年前就已向明皇陛下进言,瀚江之西并非只有苍梧一国,单以邻邦小国及属国论,便有十四国之多。这些邦国虽小,然物产丰美,别具一格,且合在一起,数目可观,只是苦于运不过瀚江。若能广造巨舰以做商用,再在两岸互建商馆市肆,互通有无,定能汇通天下,珠和璧美。明皇陛下听闻后很是赞同,毫无疑心。” 温帝冷笑一声:“你家公主倒会未雨绸缪,三年前便开始做此打算。她母亲若是知晓其用意,真要心寒之极了。” 女童应道:“明皇陛下洞察秋毫,且向来行事谨慎。公主说了,只有栈道陈仓合二为一,方可明修暗渡,瞒天过海。所以这三百艘舰船用作商船也并非虚言,待陛下助公主成事之后,她会将其中的一半舰船赠予苍梧国,真正做到互通有无,两下裨益。” 温帝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栈道陈仓合二为一,说得朕也很是动心,倒有些盼得你家公主能早登御座了。可她倒不怕朕拿了这舰船又载了兵甲打过瀚江来么?” 女童也嘿嘿笑了起来:“陛下好谋算,不过公主谈笑间也说起过此事。碧海国兵甲虽少,造船的本事却是天下无双。这些巨舰能抵得住瀚江天堑的狂风巨浪,全赖船匠们在舰中埋设的巧机妙锁,倘若陛下想要以此舰率众兵临碧海,我们便有法子将这些机锁一一拆解。届时恐怕船未至岸边,便会散成一堆木片,陛下的雄师可就得去喂鱼了。”女童的话语透着一股尖酸,语气中毫不示弱。 温帝的脸色一沉,并没有说话,多年的定性使他已不会轻易动怒,何况女童所说的话,胸有成竹,显然早有预料。他想了一会儿,忽然似是想到了另一件事,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原来你们是想用这个法子来……” 女童咯咯咯地笑起来:“陛下真是好神思。公主一直说,苍梧李氏历代先帝皆以仁治国,可陛下的智谋,便是比那慕云氏也毫不逊色。” 温帝听在耳中,顿觉此话听起来似是赞颂之辞,实是辛辣,又触到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一块心病,不由震怒。但只是一瞬,便又将脸上的怒色压了下去,淡淡道:“她的意思朕知晓了,你回去告诉她,朕对此事无异议。” 那女童应了一声,又道:“此外,贵国太子殿下与碧海清乐公主联姻一事,公主说了,她也十分希冀于两国再结连理之好,与苍梧亲上加亲。只是明皇陛下尚有犹豫,若苍梧国近日能再遣一求婚使团,并将此事办得隆重一些,必能推波助澜,打消明皇陛下的不决之意。” 温帝深思熟虑了一番,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道:“此事朕知晓了,近日自会遣使团去碧海,就请她好生接应便是。只是使团求婚之时,若太子本人在场则不合规制,就请她近期内派人将太子送回苍梧国来吧。” 女童应了一声,便再无声息,不知何时已是去了。温帝将那封信投入炒茶用的小火炉内,又坐了片刻,兀自笑了起来。 朱芷凌,这几年你只道我是你的一枚棋子。这次我当让你知晓,谁才是棋手。 李公公在茶圃外候了好半日,才见温帝慢吞吞地从茶室里出来。眼瞧着温帝的脸色已是舒缓了不少,甚至还比平日里显得要愉悦一些,心中揣摩着多半还是铁树祥瑞的缘故,忙又堆上笑脸,打算待会儿只紧着温帝的话头使劲往喜庆的面儿上带,以博个龙颜一悦。 不料温帝见了李公公,迎头就是一句:“替朕更衣,朕要去趟榕庆宫。” 李公公一愣,怎么忽然要去榕庆宫,不去常青殿看铁树了?要知道榕庆宫乃是苍梧国历代先帝的太庙所在之处,今儿这样寻常的日子怎么平白无故地想起来要去那儿呢? 不过李公公是经了事儿的宫中老人,不多问一句,只旁敲侧击地笑问:“圣上这是要把这祥瑞之兆亲自告诉先帝爷呀?” 温帝闻言怔了一下,随即夸赞道:“你倒是机灵,很懂得朕的心思。是了,朕打算亲自跟先皇说说这祥瑞之兆。” 李公公忙腆上脸来奉承道:“哪里是老奴懂得圣上,分明是先帝爷在的时候,您就对他百般孝行,这份心思天下皆知万民传颂,谁还能猜不出来呢。” 嘴上说着,心里却有些犯嘀咕,祥瑞还没见着呢,就去榕庆宫报喜,怎么想都觉着好像哪儿不对劲。脚下却不敢怠慢,忙扶温帝进了常青殿更衣。 榕庆宫并不在皇苑之内,而是建在皇宫以西五里开外的一片邻山傍水的洼地,传说是万桦帝都最好的风水宝地,故而自高祖立朝以来,便选了此地建了太庙。再往南去一些,就是慕云氏的太师府第了。 待温帝午后乘着车辇到了榕庆宫时,已是黄昏时分,正遇上宫人们低头洒水帚地,忙着朝夕各一次的例行打扫。 温帝方下了车辇,瞧见宫门前停着一辆七宝香车,车前挂着一块无字的木牌,只刻着数朵祥云。 他皱眉问左右道:“怎么?是太师府的黎太君在里面么?”李公公刚要上前询问宫人,从榕庆宫里传来一阵拐杖声,敲在青石地上,声声入耳。再一看,正是慕云府两太师的生母黎太君。 自从上次含元殿上两人暗涛汹涌地针锋相对之后,已有数月未见。温帝曾着人暗中打探,得知黎太君得了丹书铁券之后,便一直深居简出,一心只在府中照料慕云佐,其余之事一概不理。 显然黎太君也未曾料到会在此处遇到温帝,但终究是见过世面的老人,一见温帝立于宫前,手中的仙鹤盘云杖敲在地上也未曾有片刻的迟疑。她径直走到温帝面前,缓缓躬下身子,口称: “老身见过圣驾。” 温帝直待她行完礼,方亲自上前扶起来问道:“黎太君今日怎会来此?听闻太君在府上一心照顾左太师,不知他的身子可好些了?” 黎太君微微一笑,道:“老身近日夜有多梦,常常忆起故去的姐姐,因而来看一看,添一炷香,说几句唠叨话。若按苍梧祖制,老身这臣子之妻的身份本不得入皇家宗庙,也是承蒙先帝皇恩浩荡,特恩准老身日后可以随时来此祭拜,每每想起,自觉感激不尽。” 温帝听言,和颜悦色地抚慰道:“黎太君说的是哪里话,太君与皇妣是血脉至亲,姊妹情深。纵然臣子之妻出入七庙之地于本朝并无先例,可黎太君膝下二公皆是国之栋梁,朕的母亲也是太君的姐姐,实是骨肉相连。常言道,世间百善孝先行,为了朕的亲姨母破一次例,又有何妨?往后且休要再提此事。” 黎太君忽然听得温帝唤她一声“姨母”,心中感慨万千,眯起眼睛细细看去,温帝的细长的眉角间分明还有些姐姐当年一双凤目的模样,方才在榕庆宫内对着姐姐的画像说了半天的话,如今见了温帝,再想起些昔年往事,不禁泪眼婆娑。 她轻轻拍了拍温帝搀着她的手,叹了口气回道:“你这一声姨母,老身竟觉得恍如隔世……倘若姐姐还在……”正要老泪落下,瞧着四下皆是一群宫女侍卫,自觉失仪,转身对温帝身边的李公公改口道:“老身瞧着圣上有些清减,可是近日夜里闷热,睡不踏实?” 正文 第七卷 浑天各一方 第五十八章 父皇 李公公十分乖巧,顺着话头应声答道:“太君真是心细如发。今年妙岱山上的流瀑之水比往年少了些,故而樟仁宫总有些闷热不易入睡,圣上睡到半夜有时要翻三四次身,老奴也正愁此事。” 黎太君点了点头,转向温帝慈颜道:“咱们阴牟国的人呐,从前地处湿热,到了夜里蚊虫又多,不易入睡是常有的事。族中老人曾有一古方,将那芸香叶配上檀姜、紫莜、千里草,于日下暴晒后收拢,做成布囊,塞入枕芯,夜里便可高枕无忧。老身前几日刚托人从阴牟旧境之地寻了这些草药来,亲手缝制了一个,回头先送给圣上用着,必有功效。” 温帝听了,笑着推辞道:“左太师如今体弱尚未康复,太君亲手缝制,想必是替他所作,朕怎好横夺过来,不妥不妥。” 黎太君见他笑起来眉角上扬,越发地现出几分姐姐当年的容姿,心神一阵激荡,忙道:“不碍事不碍事,老身每日睡不了几个时辰,醒来也是闲着,回头再缝一个便是。太师府离这里又近,圣上先入内祭拜,估摸出来的时候,老身就已经差人送到这里了,正好带回去今夜可用。圣上切莫要再推辞,倒叫老身心有挂碍。” 温帝见她如此执意,便含笑点了点头,转身进榕庆宫去了。 万桦帝都本就草木繁多,郁郁葱葱。榕庆宫的四周更是种满了参天的榕树,将宫殿围得从外望去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树梢间偶尔显露的几角赤金色的飞檐,彰显着此地的尊贵和森严。 温帝命李公公在殿外看守,任何人等不得放入,自己“吱呀”一声推开了殿门,又轻轻地掩上。 正殿的坛前挂着几幅画像,皆是历代先帝之像。皇后及有战功的宗室子弟之像则分列于东偏殿与西偏殿内,并不在殿内。 苍梧国立朝不到百年,传至温帝不过第四代,故而正殿上挂着的画像也仅有三幅。温帝走到那第三幅像前,默默地看着画像。只见那像上之人一副清瘦的容貌,眉宇间甚是祥和,正是温帝之皇考钦文帝。 注视良久,温帝自叹了一声坐了下来,低声念道:“父皇,孩儿今日来看你,是想与你说,父皇临终前托付给孩儿的夙愿,孩儿就快要做到了。到时候,孩儿定要夷平整个太师府,以告慰父皇在天之灵。” 殿内檀香缥缈,寂然无声。惟有思绪萦绕不断,似是回到了四十年前。 常青殿。 珍株参天,华盖如伞。 那一年,父皇的身子还十分清健,每日下了朝,总会先回常青殿陪自己玩一会儿。父皇总是喜欢把自己架在肩上,在常青殿前转来转去。殿前杨梅树上的果子啊,长得那么高,连父皇都够不着,可只要自己坐在父皇的肩上,就正好能摘得到了。 父皇常说,父子同心,将来苍梧李氏定能千秋万代。自己那时不过八九岁,哪里听得懂什么千秋万代,只顾着摘那杨梅吃得开心,有时摘得不小心,把杨梅的汁水挤得父皇身上到处都是,他都从来没有不高兴过。 又有一日,父皇亲手种下了一棵铁树,无花无果,叶子也很难看。但听父皇告诉自己,虽然铁树不一定开花,可无论风吹日晒都是常青不谢,就像是李氏子孙,虽不出众,但心如磐石,风雨不摧。 后来,父皇病了。 病得不能起床,不能吃自己爬梯子摘下的杨梅,甚至连粥都喝不了多少,脸变得更加瘦削。每次去看父皇,都会觉得他的精神日渐衰弱。 太医们说不出所以然,只说是心郁成疾,须静心调养。可父皇哪有什么心郁?明明一年前还那样开心地与自己在殿前玩耍,那样有力气地把自己架在肩上,转了一圈又一圈。 直到有一天,慕云氏的三个伯伯来看父皇了。 每次见那三个伯伯,都要行礼寒暄,一想起来就觉得麻烦,自己刚想要躲在屏风后面不出来,却被父皇叫住。 父皇示意自己不要走,就坐在榻旁,自己只好听话地坐了下来,看着慕云氏的三个伯伯走近殿内,身后还跟着一群的朝臣。三个伯伯都穿着黑色的袍子戴着金色的巍云冠,脸上的神情凝重地让人喘不过气。他们伏下身子跪成一列,说了一堆自己听不懂的话,似是赞颂父皇的功德,眼光却又不住地看着自己。 父皇就这么默默地听着,直到那三人说完,才开口说道:“慕云氏自先祖创业起世代追随,随高祖皇帝卧雪眠霜,栉风沐雨,宣力无数,辅成大功。其智其酌,其忠其勇,举国上下,无出其右。如今朕体重难愈,他日新帝待拥,朝中上下,可托付者,惟有尔等三人……”说着说着,已是咳嗽不止。 三太师见状忙应声道:“臣等愚资,承蒙圣诲相托,必尽心辅佐新帝,不敢有怠。” 父皇瞧了地上的那三人一眼,似是有些不满意,但并未说话。为首的慕云铎登时领悟,高声再拜道:“臣领慕云氏一族上下,誓效忠新君,定当鞠躬尽瘁,以报高祖当年对慕云氏知遇之恩。日后如生异心违背今日誓言,必遭灭族之灾,人神共愤!”说完,便磕头下去。 他身边最年幼的弟弟慕云锡心领神会,立时也一同拜了下去,倒是排行中间的那个慕云铉颇有深意地看了自己一眼,才缓缓拜下身去。 父皇这才脸上舒缓了一些,点头道:“如此,朕可放心了,明日即下诏书。你们先下去罢,朕还要与皇儿交代几句话。” 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顷刻间退了个干净,常青殿上又只剩下自己和父皇二人,只见父皇吃力地靠着床榻,面如金纸,身前的锦被上,已咳上了几处血丝。 他盯着自己,眼中神情十分怪异,似是不认识一般。良久,才使劲撑起身子将自己揽入怀中,悄声道: “儿啊,父皇已时日无多。接下去父皇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牢牢记在心里,既不可与任何人提起,亦绝不可忘记。” 自己不知所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儿啊,你是父皇唯一的儿子,也是我李氏中最聪明的子孙,他日继承大统,必能将苍梧治理得国富民强。” “孩儿一定励精图治,努力做一个好君王,有什么不明白的就让慕云伯伯们帮我。” 父皇摇了摇头,附在自己的耳边说:“不可以。你虽然智慧过人,但你既不可以励精图治,也不可以努力。” “孩儿不明,这是为何?” “你必须学会把国中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慕云氏。” “把朝政都交给慕云伯伯们?那孩儿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要做,除了一件事,就是等。” “等?” 父皇点了点头,又咳了几声,才有力气继续说道:“你要忍着他们的跋扈,忍着他们的专权,等到你找到机会,一举将那慕云氏连根拔起,永绝后患。” 父皇的话让自己吓了一大跳。 “可是……父皇,您刚才不是还对满屋子的大臣说,要把我托付给慕云伯伯们吗?您以前不是说苍梧国能有今天全是靠君仁臣智,尤其是慕云氏忠心辅佐才得来的清平乐世吗?” “父皇……是骗他们的。慕云氏贼心不死,骗了父皇一辈子,如今……父皇也要骗他们一次,哈哈……咳…咳…”,父皇只笑了几声,便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又有力气开口道:“现在,父皇要你起誓,将来有生之年终有一日,必将慕云一族斩尽杀绝,绝不姑息!否则父皇在九泉之下也会化为孤魂,夜夜萦绕这常青殿中不得散去!” 听了父皇的话,心中惊战不已,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父皇靠在自己的肩上,已是无力抬头,任由嘴角的血丝一点一点地渗到自己的颈中。父皇已经没有力气像往常一样用那双大手抚摸自己的小脸,他那样的形容枯槁,仿佛一盏随时会被吹灭的灯,让人不忍也不敢再惊起一丝一毫的声息。 “孩儿……发誓,终有一日,必将慕云一族斩尽杀绝,绝不姑息。否则……孩儿将被囚入这常青殿,日夜为父皇的魂魄所折磨,永不得出。” 父皇点了点头。 “可是,父皇,您能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杀了慕云氏?” 父皇已是气若游丝,勉强答道:“我李氏历代皆是智亏之症,无力坐稳这江山,故而历经三代,都不得不忍气吞声,任由那慕云氏摆布。如今你聪慧过人,与皇考们大不同,惟有你可以振兴我李氏一族,只须除去慕云氏,方能将这江山彻底收入李氏的手中,而不用再做他人的儿皇帝了。” 父皇的话,若是搁在历朝历代,应是在理,但今日听起来又颇为奇怪。 要知道父皇从前不是这样对自己说的,他一直说李氏与慕云氏,是仁智相辅,君臣相守,就好比是秤杆不离,缺一则难以成事。 正文 第七卷 浑天各一方 第五十九章 韬光 “可是父皇……倘若孩儿不敌那慕云氏,当如何是好,他们会不会杀了孩儿?” 父皇很吃力地笑了一下,悄声道:“所以父皇才逼着他们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立下誓言。你只须乖乖的,乖乖的,什么都不做,他们就绝不会杀你。不仅不会,还会尽心尽意地辅佐你,保护你,这样你就已是立于不败之地了。剩下的就是要等待时机成熟之际,将其连根拔起!” “是,孩儿记下了。” “乖,这才是……这才是我李氏的……好儿郎。” 父皇满意地投来最后一笑,便垂下头,悄然无声了。 是夜,帝崩。 翌月,璟太妃薨,追谥庄顺璟皇后。 自己只有十岁,便坐在了高高的含元殿上,阶前的黑色大理石地上跪着的是俯首贴耳的朝臣们。最前面的是正是威严赫赫的太师慕云铎,黑袍金冠。他瞧自己依然是一如平常的和颜善目,就如欣赏一株珊瑚般。不知怎的,他的脸色越是和蔼,自己的心里就越是翻涌作呕。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慕云氏,我虽年幼,如今不得不靠着你们来坐稳这江山,但我李厚琮对天发誓,终究会把这李氏江山夺回来!绝不会一生一世做你们的泥偶! * * * * * * 李公公在殿外看着夜色渐浓,打了个哈欠。 都说圣意难测,可自己伺候的这一位,平日里倒也没什么可测的。什么事都不在意,什么烦恼都没有,似是天生就没什么嗔怪怒怨的黑脸孔。比起伺候太子殿下的王公公来,自己可真是要轻松得多了。 不过极偶尔的,这位圣上有时会既不言语,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那情形,看起来仿佛变成另一个人,譬如来这榕庆宫的时候,多半便会独自一人把自己关在殿内,呆得长的时候,甚至会有两三个时辰。 但时间再长,也绝不可搅扰。李公公的本能告诉他,不要轻易尝试。就好比一汪深潭,谁也不知道这小小的波浪会不会激起潜藏在水下的魑魅来。 “吱呀”一声,温帝缓缓地踏出殿来,脸上有些疲色,他看着天上已有零散的星光,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圣上,刚过了酉时。圣上可是要回宫?”李公公忙问道。 “嗯”。温帝脸上毫无表情。 李公公小心翼翼搀着温帝,不敢多问一句话。刚走出榕庆宫没几步,迎面赶来一个青衫的家丁,衣角绣着云彩的纹样,似是太师府的人。 那家丁见了温帝便跪下拜道:“小人奉太师府主母之命来送草枕。”说完,双手捧上一个漆盒。 李公公打开一看,是个碧绿的草枕,尚未经手,便可闻到一丝淡淡的奇异草香。再看那枕套上,还绣着金刚波若波罗蜜心经的经文,显然是费了不少功夫。温帝远远瞧了一眼,淡淡地说:“回去替朕带话给黎太君,就说她有心了。”说完,径自上了车辇。 李公公见温帝脸色如此,心下了然。接过漆盒后,转给了身边的小太监。他知道温帝为何不喜,他还知道,这个枕头回头便会被放入库房,再不会有拿出来用的时候,只是旁人看来定猜不到缘由。 这便是世间所说的圣意难测吧。 青衫的家丁一直跪在地上,直到温帝的车驾行远了,才呼了一口气爬起身来。总算主母交代的事儿办完了,也没什么纰漏。 他掸了掸膝上的尘土,扭头朝太师府走去,全然没有察觉到榕庆宫的墙角下闪过一个小小的身影。这个身影跟着他走了一路,一直走到太师府前,才晃了一晃,跃过高墙消失不见了。 慕云氏的太师府从外面看是一座府邸,入了府却是一划为二。除了前厅以外,东苑是已故的右太师慕云佑的府邸,西苑则是其胞弟左太师慕云佐的府邸。 之前,黎太君多半居住在东苑。尤其是慕云佑染疾卧病后,黎太君方便时常来探访病情,又可暗中查看朱玉潇的一举一动。可自慕云佑亡故后,朱玉潇又回了碧海,东苑实已是人去楼空。慕云佐怕母亲住在东苑每日睹物思人,索性接来西苑与自己同住。 那家丁穿过前厅,跨入西苑,又绕过回廊,来到花园里的一处凉亭方站定了脚步。亭内坐着俩人,正是黎太君与慕云佐。 “回禀太君,草枕已送到御驾前了,陛下要小人带话说,您有心了。” 黎太君闻言“哦”了一声,若有所思。慕云佐挥了挥手,家丁便退了下去。 “母亲,儿实是不明白。怎的今日又给他送枕头去了?”慕云佐皱着眉头,似是不悦。 “不过是一个枕头,回头再缝一个给你便是啦。”黎太君朝儿子笑了笑,软言安抚。 “这……儿子不是那个意思。母亲细想,我又怎会去计较一个枕头。”慕云佐有些哭笑不得。 “我是说……这几个月来,多亏了母亲的悉心照料,我现身子已全然大好,之前母亲只是要我对外称病不出,蛰伏于这太师府内。我问母亲,母亲只对我说是他对咱们慕云氏心有猜忌,现下当规避些时日。我虽心中不服,说到咱们慕云氏忠心辅佐他几十年,行事何曾有过半点亏心之处,要咱们去规避什么?母亲又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这才忍气吞声地每日憋在这太师府里。可如今母亲却又自己与他去献殷勤送什么枕头,倒教做儿子的好生不解。”慕云佐一口气将自己心中的疑虑全说了出来。 这几个月以来,母亲对温帝的态度一直阴晴不定,但无论自己私下如何忖度,都无法看清母亲所想。兄长在世时,母亲其实很少过问府中之事,但自从兄长没了,母亲便一改常态,事事谨小慎微,似乎是在忌惮什么。 “你这个孩子,怎么胡子都快白了,小心眼的性子还和小时候一样一点都没变?说到底,圣上也是姐姐的唯一的嫡子,是我的亲外甥,我不过是嘘寒问暖送个枕头,到底能有什么?” 慕云佐不作声了,并非母亲的话就让他信服了。他太了解母亲了,须知慕云一族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蠢笨心思之人,母亲自从年轻时嫁入府内,风风雨雨什么没经历过。她这样避重就轻地用小心眼小性子这样的言语来搪塞自己,岂能让他相信真的就只是嘘寒问暖。可他同样清楚,再这么追问下去也一样是无济于事,母亲不想说的事情,就算是父亲在世也是逼问不出来的。 阴牟国人的性子,就是这么拧巴。 说起来以前兄长也曾说过自己性子里有些执拗,难道是承了母亲这阴牟国的血脉? 想到这里,慕云佐不禁苦笑了一下。 忽然他觉得凉亭前的假山处似是有个人影晃了一下,脸色一变,大喝道:“谁?” 此言一出,立时从亭外赶来五六个家丁。眼见那人影形如鬼魅,身如飘絮,脚下一踮,便已到了假山的另一侧,就要从假山旁的豁口跳出墙去。 慕云佐冷哼一声,右手探到亭内石桌的桌底机关一抠,只见那假山竟然动了起来。一整座假山忽然裂成了几大块,又重新堆彻到一起,原先假山处露出的豁口已是封上了。 慕云佐紧接着飞快地击掌三下,那几个家丁听在耳中,脚下立时飞奔起来,分踏在假山的数个角落上,显然是平日里便训练有素。 “母亲放心,父亲当日布下的八卦临水阵,岂容此人逃脱。”慕云佐见人影已被困在山中,心下笃定。 忽然假山中传来一阵似是女童般的尖锐笑声,紧接着一根银色的绳索从假山的空洞中如蛇行一般扭了出来,绳索的顶端是一个银球,直砸在一个家丁的面门上。那个家丁猝不及防,只听“哎哟”一声,被砸得身子飞起,直接跌入了身后的荷花池里。 再一看,那人影已是纵身一跃,跳出墙外瞧不见了,身后只留下一阵嘿嘿的笑声。 慕云佐一拍桌子,不禁怒道:“没想到还是个通晓五行之术的信使,竟然能识得休门所在之处,若非今日只有五个家丁,必不容你逃脱!” 黎太君一怔,张口问道:“信使?并非刺客?” 慕云佐指了指石桌上,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多了一封信!他拈起信封,心里却在想:缘何母亲会猜测是刺客?她在怀疑谁要杀我么? 他深锁眉头,拆开信封,细细看来。刚读了两行,却一脸的不解,显然是不知何意,便递给母亲。 黎太君接过信纸低声念到:“碧海有鱼,名唤鲡鱼……” 起初与慕云佐一样,也是读得满脸莫名,越读声音越低,到最后竟渗出满额的汗来。她望着慕云佐,恍惚间似是看到了亡去的儿子,忽然老泪纵横,捶胸大号一声:“真是痛杀老身了。”便昏了过去。 慕云佐见状,慌得一把抱住老母,一边早有仆役们赶进亭子,抬人的抬人,掐人中的掐人中,一阵骚动。 墙边,一个身影探出头来,只见她从怀中掏出一包盐津瓜条,边吃边嘀咕道:“尚书府、樟仁宫、太师府,这下差事办齐当了,是该回碧海咯。” 正文 第七卷 浑天各一方 第六十章 猜忌 黎太君悠悠地睁开眼,环顾四下。发现自己正躺在床榻上,榻前只有慕云佐一人。见她醒来,忙扶她坐起,又替她背后塞了个软垫,问道:“母亲现可觉得好些了?” 黎太君见自己袖口尚卷着,知是有太医来把过脉,又见儿子神色除了关切之意并无慌张,猜想自己无甚要紧。果然慕云佐接着说道:“宫里的赵太医刚替母亲把完脉,还在厅外开方子,说母亲是气急攻心,一时血涌,所幸已并无大碍,儿子已嘱咐他回宫后不要乱说话。” 黎太君点了点头,见四下并无一个奴婢,估摸着儿子定是有话要问才遣开了下人,于是说道:“你可是想问那信上的鲡鱼之事?” “是,儿子又细细看了一遍,这信上所言之事是想说,兄长是死于鲡鱼之毒?”慕云佐已是极力压低嗓门,却掩不住眼中的愤怒。 黎太君长叹一声,念道:“我本该想到,我本该想到的……你和佑儿明明是一胞所生,体态相仿,食性相近。虽然你们各有厨房,然平日所用食材都是太师府一并采办,并无差别。如何佑儿日渐体弱,你却丝毫无碍。须知佑儿他所食之物中唯独与你不同的便是碧海国送来的那些鲜鱼,我却不曾察觉到这一点。”言毕,又要捶胸,被慕云佐硬生生地拉住。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鲡鱼之毒,竟能害阳而滋阴。这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难怪那朱玉潇同食同饮,我亲自试食都不曾有异。虽然事后有了疑心,但终究是晚了一步。”黎太君摇头悲叹道:“佑儿,竟然是这样被害死的。” 慕云佐深知母亲精通毒理,既然如此肯定,必有理由,忙问道:“母亲当初曾疑心了什么?可是看出有破绽。” “那鲜鱼自朱玉潇这个毒妇嫁入门后便月月送来,二十四年从无间断,当初朱玉潇辩称是自己远在苍梧,想要常常品尝碧海滋味以解思乡之愁,可为何就算是朱玉潇离了苍梧也依然照送不误,而佑儿一死,鲜鱼立刻就不再送来。如今想来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旨在想要坏佑儿的性命。” 慕云佐听得脸色阴沉。 黎太君接着说道:“用毒之道,必分急缓。急毒虽奏效快,若有对症的解药,多半也立时能解。缓毒奏效虽慢,然入了脏腑便会根深蒂固,纵然有解药,也需时日调理方可痊愈。如鲡鱼这般的毒性,入口不易察觉,再经数十年积少成多方显毒性,待醒悟时已是毒入骨髓,无药可治。” 慕云佐站起身来在房中踱了几步,深思了好一会儿,忽然问道:“若真是因为鲡鱼有毒,为何碧海人依然食而不弃?” 黎太君依然摇摇头道:“碧海人世世代代都食鲡鱼,想必自打娘胎出来,便带了父祖们身上的毒性,毒性布满全身,再食不食鲡鱼已是分别不大了。我若猜得不错,碧海国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代代女帝相传,以免误了国祚。” 慕云佐听了母亲一席话,方恍然大悟,他沉思片刻,又问: “那么依母亲之见,朱玉潇自从嫁入我慕云府中之日起,便已包藏祸心?” 黎太君叹了一口气,道:“当年,你父亲带着你和佑儿去碧海之事你可还记得?” 慕云佐点点头道:“孩儿记得,那时碧海国承蒙父亲与叔父三人出的金山之策和母亲亲手调制的疫毒才退了伊穆兰的虎狼之师。之后,二代明皇邀父亲带着我与兄长去太液国都,名为答谢我慕云氏而备下了重礼,实是为了再缔两国盟约。” 黎太君黯然道:“你们父子三人去了碧海,我便留在府中。有些事,是你父亲归来后才与我说的。他说,拜见明皇时,深觉那女人不仅聪颖过人,且天生异目,颇有识人断物之能,便故意不苟言笑,少言隐语,将脸上的神情都掩了去,好让她看不穿。无奈你们两个那时候尚年轻,喜怒皆形于色,你父亲在殿上也来不及点醒你们。大约那时你兄弟二人的秉性便被那明皇看破了。” 慕云佐应了一声:“是,那明皇当着父亲和众人的面,说兄长善谋而不善断,说我善断而不善谋,我那时并不服气,后来年岁长了,自觉得深谋远虑之事不如兄长,那女人的眼光确实有些邪乎。” 黎太君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其实你父亲何尝不知道自己儿子的秉性,见明皇说得如此精准,也是心中一惊。后来她便把朱玉潇指给了佑儿,世人都说她是看中了佑儿的智谋在你之上,实际上她是心中有了盘算。” 慕云佐奇道:“难道父亲那时就已知晓明皇的用意了么?” “你父亲猜到她是想使失衡之策,用自己的亲生女儿在你们兄弟间埋下祸根,好让慕云氏日后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她碧海国便可从中渔利。所以自从朱玉潇进府的第一天起,你父亲便叮嘱我要紧紧盯住她,不可让她暗中作怪。” 听母亲这样说,慕云佐忽然有所顿悟:“难怪这几十年母亲一直都对那朱玉潇看管得如此严密,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原来是父亲的主意。可是以父亲的谋算,既然看穿了明皇的用意,又料到朱玉潇心怀鬼胎,当初何必应承了这门亲事?就算碍于两国交好的面子应承了,她一个远嫁之人,嫁过来后想要寻个由头除掉她,再称是病故,碧海国又能怎样?她若一死,明皇的失衡之策不就成了一席空话?父亲怎会让我慕云氏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黎太君被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悲从中来:“是啊,你父亲确实不曾料到朱玉潇嫁入慕云氏一开始便存了毒杀佑儿的心思。他本是猜到明皇的失衡之策,将计就计行事而已。” “将计就计?母亲的意思是……父亲还有计策?”慕云佐问道。 黎太君低声道:“佐儿,你是慕云氏的子孙,应当最清楚,慕云氏的计策最厉害的是在于定策之时悄无声息,而策应之时却可能远隔数年……” “既有遗策,为何父亲仙去之时不与我兄弟二人明言?难道我兄弟二人不足以成事?”慕云佐不解。 “你父亲志向高远,非常人所能及,他对你和佑儿都寄予了极高的厚望,他未与你们明言只是时机未到。何况如今佑儿已是没了,这实是出乎他的意料。但你要相信母亲,慕云氏算无遗策,你父亲更是历代少有的英才,即使是现在我们也没有一败涂地。所以你一定要听母亲的话,不可造次,须再蛰伏一段时日才好。”黎太君说着说着,想到偌大个太师府,只剩下母子二人,又有些哽咽起来。 慕云佐听母亲依然不肯道明,又听是父亲的遗策,只得皱眉捺住心头疑虑,不再发问。 黎太君看着桌上的那封信,忽然说道:“就是不知这信使又是何方的来头?要将碧海的这些狠毒心思告诉我们慕云氏。” 慕云佐深思了一会儿,言道:“不管是何方神圣,告诉我们的目的,必定不是善心大发,想必是希望我慕云氏向碧海国发难好从中得利。知晓得如此透彻,可见与碧海国渊源颇深。” 他顿了一顿,有些迟疑地说道:“母亲,我一直有一事不明。朱玉潇落英湖被劫,说是伊穆兰人做的手脚,可随后便安然无恙地回了太液城。我苍梧此次派了羽甲两千人,缘何恰好就在那时未能护卫周全离了朱玉潇?若说没有内应,儿子有些不信。” 黎太君一听,神色有些不自然起来:“伊穆兰人自从兵败后四处神出鬼没,若说是内应,难道我苍梧国还有与伊穆兰勾结的人么?” 慕云佐摇摇头,道:“母亲不要声东击西,您知道孩儿指的是什么。倘若根本就不是伊穆兰人出的手,从头到尾都是碧海国一手的操办,那么樟仁宫的那一位……会不会……” 黎太君忽然怒目相视:“住口,你竟然怀疑圣上与碧海国内应?你可知这是大逆不道?” 慕云佐见母亲一脸怒色,心中反而又吃准了几分,毫不退让地驳道:“母亲先不要急,事已至此,孩儿就想问,为何兄长死后没几日,母亲就去含元殿讨要了丹书铁券?这又作何解?” 黎太君一听,又急又怒,口中竟然有些结巴起来:“这……这……母亲之前便已说了,年岁……” 尚未说完,慕云佐便接上话头说道:“……年岁大了,有时会胡思乱想,留一份丹书铁券是为了心安?母亲,您以为孩儿真的会信您的这些话么?试问丹书铁券除了防患于樟仁宫,还能作何用?这不是明摆着您也疑心圣上对我慕云氏暗中猜忌甚至已经动了手么?” 不等黎太君回答,慕云佐已站起身来,背对着母亲继续说道:“他是天下皆知的仁君,坏了仁德二字的事情他是绝不会做的,所以如果朱玉潇替他除去兄长,他替碧海国帮朱玉潇全身而退,岂不是两下欢喜的买卖?莫要说母亲不曾这样想过。” 背对着母亲,是不想看到母亲忙于掩饰脸上的慌乱,慕云佐尚不想逼得太紧,他想要的其实不是关于落英湖的一个解释,而是另一个。 母亲短暂的沉默已经足以说明了一切,再开口时,黎太君的口气已是无力了许多:“佐儿,不管你怎样想,母亲都不许你猜忌圣上。我慕云氏世代守护李氏江山,靠的不仅是稀世的智谋,还有一份忠心。我断不许你坏了祖宗的清誉。圣上自小就是个温顺的孩子,我看着他长大,知道他的秉性,他永远都不会伤害我们慕云氏,你务必要相信母亲。” 慕云佐忽然转过身来,紧紧盯着母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儿子就是想知道,为何母亲能如此肯定地说他永远都不会伤害我们慕云氏?为何到了现在还要事事都庇护着他?” 黎太君呆住了,她感到儿子已经开始触及到自己内心中最隐秘最黑暗的那一部分。 她深吸了一口气,理了理额前被汗水浸乱的几缕银发,平静地说道:“为何?就为他身上的血脉,当初我的父亲惨死在先帝的宫中,阴牟国一夜被踏平。那一夜,我和姐姐都想追随父亲而去,不再苟活。是你父亲,想出了让先帝迎娶姐姐的计策。再后来姐姐诞下琮儿,继了帝位,这才保全了我阴牟国的一丝血脉。圣上是姐姐与先帝的孩子,只要他在帝位子孙不绝,我阴牟国才后继有人永享帝祚。所以母亲才事事护着他,心里向着他。你可明白了?” 慕云佐摇摇头,失望地说道:“母亲终是没有说出为什么圣上不会伤害我慕云氏。母亲说向着他是因为姨母是阴牟国的长公主,他身上有姨母的血脉,护他便是护着阴牟国合入苍梧国的帝祚。那母亲也是阴牟国的公主,我身上也有阴牟国的血脉,他今日能坐得的帝位,我他日又有什么不可以……” “住嘴!”黎太君一声怒喝,慕云佐尚未回过神,眼前已是一黑,脸上清脆的一记巴掌,打得他耳中嗡嗡作响。 “孽障!你竟敢说出此等悖言!我今日便不打你,你父亲若在也定会家法伺候!你与我听清楚,圣上是姐姐的孩子,只要我还睁眼一日,便绝不容你心存异想,苍梧国的江山,不是为你备下的!” 慕云佐从未见母亲动过如此大怒,心中纵有苦楚,亦不敢再多言半个字,只得低声道:“母亲息怒,儿子记下了。” 正文 第七卷 浑天各一方 第六十一章 做媒 含元殿的早朝是每日五更,大臣们往往是提早一刻便须聚到宫城口。万桦帝都地属山势,住得离皇宫近的官员倒也罢了,家住得偏远些或是地势低一些的,每每早朝前都要爬上一段山路。虽驾车而行,到了城门口的时候也多是人困马乏,要喘一口气。 早朝的时辰是祖制,不可变更。温帝知道众臣辛苦,假称自己清晨思绪懵然,每日上朝前须静坐片刻方可清醒。于是自己五更天就坐在御座上,却令众臣晚半个时辰再入殿来,这样便不算是违了祖制。 如此,有人贪睡迟到了一会儿,亦可遮掩过去。朝臣们心知肚明,心中自是大为乐意。只有慕云佐颇有不悦,数次要奏,却被兄长拦下。 “你我的太师府就在皇宫侧近,不比那些大臣们辛劳,此事若是过于苛严,反招人非议。” 兄长发话,慕云佐只能不言语。 如今慕云佑已逝,慕云佐病养于太师府,温帝生性平和,朝臣们越发散漫起来。以往到了殿前皆是屏息而立,分列两侧。如今三三两两,聚成数群,口中闲话不断。更有甚者,还偷偷从袖中掏出点心吃上一口的,搞得不像上朝,倒像是游园。 但其中有一人是个例外,他既不与人闲话,也绝不迟到。数十年如一日,每日五更天便候在殿外,静立如松。 也有人会上前搭话:“叶大人住在烟波大街那样远的地儿,怎么一次都未曾迟到过,每次见了精神还如此的好?” “在下平日无趣,睡得早,仅此而已。”平日无趣,话说得无趣,搭话的人再讨个没趣,久了也就不搭话了。 无所谓,叶知秋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五更过半,群臣上殿。 拜,起,列。 自从慕云两太师不在朝中,殿上的氛围便祥和了许多。不过苍梧国确实也是太平盛世,年年粮草丰足,风调雨顺。若不是前几日西北境地震了一角,殿上几乎要无本可奏了。 就在这群臣们以为又是寡淡的一天时,温帝忽然开口道: “近日碧海国传来书信,说起两国联姻之事,虽未有定论,但颇有喜闻之意。此事原系太子唐突,忽然提言于碧海明皇前,朕初闻时亦惊愕不已。只是两国联姻,事关重大,不知诸位爱卿有何见论?” 众臣听了暗自忖度。两国婚嫁,本是好事,就是不知道圣上意下如何。这种时候最须见风使舵,先要揣摩圣上的意思才好附言。 譬如圣上说,“原系太子唐突”六字,就大可推敲。听着似是言有责意,一个“原”字便扭了局面。又譬如,“喜闻”二字,若是圣上心中不许,何以会以“喜”字述之。所以,听起来是圣上问咱们这群爱卿的见论,实际上应是早有主意了。只是话怎好说得太直接,所以曲婉了些。 群臣们都是久经朝堂的人精,况且温帝的话语并不藏头掖尾,略加思索便知其意,于是脸上纷纷铺满喜色,舌底下伏着的各种贺赞之词都开始蠢蠢欲动了。 其中户部尚书裴然最是起劲,他本来就嗓门大,一开口便盖过了所有人: “启禀圣上,臣以为两国联姻非同民间嫁娶,事关国运,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子殿下少年老成,乃聪颖之主。出使碧海时,虽遇落英湖之劫而不惧,初入异国境而不怯,尽显我苍梧国的皇家风范。此次太子殿下忽然建言联姻,虽看似意外,但臣敢肯定,此事必是殿下着眼两国大局后深思熟虑之结果,绝非仅出于儿女私情。此等胸襟之浩瀚,君王之气度,与圣上系出一脉,实是我苍梧国之大幸啊。” “是是是!对对对!”含元殿上一阵附和的回声荡漾。 裴然见四下群臣造势,温帝含笑不语,心中颇是得意,乘势继续说道:“碧海自古多金,国富民足,与我苍梧两国联姻乃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又闻明皇之女端娴慧至,温婉淑德,与太子殿下珠联璧合,真可谓佳偶天成。臣认为,此等好上加好之幸事乃苍梧之福,万民之福也!当速派一婚使入碧海,方不误此良机。” “是是是!对对对!”回声此起彼伏,似潮水一般前赴后继,经久不息。 龙颜自然一片大好,没了太师在堂上,果然就是气氛不同。温帝少有地任由那春风拂了一会儿面,开口又问:“如此说来,众爱卿皆以为联姻为上?” “正是正是,不错不错,极好极好。”一个意思能用层出不穷的言辞变着法儿的把一言堂粉饰成百家争鸣正是阿谀之术的最高境界,但于这些爱卿们不过是雕虫之技。 人群中惟有一人低头沉思,默不作声,温帝并非没有瞧见,他转过头去问道: “叶爱卿,既是两国联姻,此事当归礼部,你这个尚书缘何一言不发?可是觉得有不妥之处?” 众臣一听,顿觉自己光顾着揣摩圣意,却忘了此事是礼部行走之事。礼部的尚书未发话,自己便口若悬河未免有越俎代庖之嫌,当即都住了口,再不吱一声,可谓收放自如。 叶知秋出列上前,先是稳稳重重地一拜,朗声道:“两国联姻之事,于苍梧碧海两国并非初例。当年碧海银泉公主嫁入慕云一族,便是先河之举。然此次听闻落英湖之劫让碧海举国震动,以至于明皇将银泉公主留在了太液国都,可见明皇对此事心存芥蒂。方才圣上言及碧海对联姻之事有喜闻之意,臣斗胆揣测碧海国实是心存犹豫尚未定论。如此便贸然应承为太子殿下提亲,倘若碧海心生反复,好事不成,我苍梧国岂非颜面扫地。” 一席话,说得众臣们面面相觑,忽然发现果然是隔行如隔山,自己看来就是一嫁一娶的事儿,竟被这个叶知秋说出那么多名堂来。还关系到一国的颜面,这名头扣得自己可惹不起。先前的户部尚书裴然早已双唇紧闭两眼看天,似已是事不关己了。 温帝听了,略有迟疑,问道:“那么爱卿是觉得联姻不妥?” 叶知秋摇摇头,回道:“非也,如今天下三分,我苍梧与碧海唇齿相依已近百年,此番情谊实是难能可贵。况且有伊穆兰虎视于北地,两国皇族的联姻远胜一纸文书的盟约。臣以为,此姻当结!” “那爱卿的疑虑是?” 叶知秋微微一笑道:“臣的疑虑不足挂齿,如何打消明皇的疑虑才是此事的关窍。臣揣测明皇担忧的是婚娶的路上是否又会出现伊穆兰的伏兵,重蹈落英湖的旧辙。此事要解决并不难,难的是需要一能言之人亲自说服明皇于阶前,方可再谈婚论嫁。所以臣以为,眼下不应大张旗鼓地指派婚使,而是只以寻常出使为名,到访太液国都,与明皇当面交涉。待一切谈妥之后,再取出备好的圣上的书信及彩礼,以结姻之名行婚使之事,方可周全。” 温帝一听,觉得叶知秋所言滴水不漏确实周详,点点头道:“爱卿所言极是,如此一来,这个出使之人选当慎之又慎了。”言毕,目光扫了一下阶下众臣道:“诸位爱卿,可有谁愿担此大任,替太子做个大媒啊?” 鸦雀无声。 那是当然的了。说得好听是大媒,日后储君即位,单论这做媒的旧情,也能当自己的一道护身符了。可听说明皇那老女人性格古怪,要是翻脸不认账,到时候就不是做大媒,而是倒大霉了。 叶知秋淡淡地应道:“臣不才,愿自荐前往碧海。” 温帝正愁下不来台,见叶知秋开口,心中一阵宽慰,喜道:“爱卿愿亲往碧海一趟?” “臣二十五年前便是以婚使的身份去了碧海,做了银泉公主与右太师的媒人,与那明皇也算有过面识。如今此事事归礼部,臣又是尚书之位,担此重任乃是当仁不让,想必诸位大人也不会想要与臣相争吧?” “怎会怎会,是是是,极好极好。”寂静的含元殿上忽如一夜春风来,已是欢声笑语的样子。众臣们一听叶知秋自荐,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之余,纷纷夸赞叶尚书资历之深厚、行事之稳妥、于情于理都是婚使的不二人选。 户部尚书裴然又高声奏道:“圣上,臣斗胆请任此次结姻的副婚使。百姓嫁娶尚要倾囊操办,何况是一国太子。想必这次联姻需要花费之处甚多,叶大人出使碧海专心主外,臣只会干些分斤拨两的事儿,愿在国内与叶大人遥相呼应,共理首尾。”言罢,不等温帝开口,便一脸真诚地朝叶知秋作了一揖道:“叶大人只管专心与那明皇周旋,婚嫁所需开销流水之事,户部愿鼎力相助!” 众臣闻言纷纷心中暗骂裴然厚颜无耻,什么副婚使,分明就是天塌下来有叶知秋顶着才敢说这话,还有脸说共理首尾。 但嘴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哎呀,若户部与礼部两部共理联姻之事,必是万无一失啊。此等精诚之心,当是我等楷模啊。”舌底的赞美之辞向来没有穷尽之时。 温帝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如此,便有劳二位爱卿了。如今左右太师皆已不在朝中,众臣还能如此恪尽职守,朕心甚慰!” 叶知秋忽然又高声道:“臣还有一事。” 收放自如的众臣立马又闭嘴了,惊恐地看着叶知秋,唯恐他要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爱卿请讲。” “此次出使关系重大,臣想请一武官陪同前往。” “这是自然,兵部尚书何在……” “臣心中已有人选,还望圣上应允。” 温帝一怔,连人选都想好了? “不妨说来听听。” “便是陪太子殿下出使碧海时的护军统领曹将军。” 殿上顿时一阵窃窃私语。 就是那个落英湖畔护卫不力被劫了公主的那个曹将军?这种人怎好再用?没治他的罪就算是皇恩浩荡了。叶知秋居然去碧海前还先给自己惹一身臊?搞什么鬼? 温帝也皱了眉,怎么是他? 叶知秋根本不理会殿上的交头接耳,继续说道:“臣知道落英湖之劫曹将军有责在身。但此事乃是我在明处,而伊穆兰人早有在暗中部署,事发不在我国境内,实难预料。况且关起门来说,曹将军的首要职责乃是护卫太子殿下,而非银泉公主。以区区十数人能护得殿下毫发无伤,情急之下还能如此知晓轻重,实是难能的将才。论资历,曹将军虽有些浅薄,但他已到过碧海,对那里的情形也十分清楚,臣用起人来应是更方便些。” 群臣不禁暗自感叹:不愧是一部的尚书,能巧舌如簧翻云覆雨,硬是把一个马虎之人说成了可造之材,今日真是受教了。 温帝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让人有些琢磨不透。他自然知道落英湖是怎么回事,可叶知秋的口才如此了得,这次到了碧海国,想来必能成事,不由心下一宽。 “好,那朕就依你的意思,将曹将军指派于你。余下的事,你自行与兵部交接便是。” “臣遵旨。” 尘埃落定,皆大欢喜。 早朝后,众臣正要徐徐退出含元殿,温帝忽道:“叶爱卿,你且留步。”叶知秋躬身站在阶前,待殿上再无旁人时,应了一声:“臣在。” 温帝盯着他,似毫不经意地问道:“朕有一事不明,落英湖之劫你并未亲见,何以得知曹将军是以十数人护得太子周全,知晓得如此详尽?” 叶知秋心下一惊,暗叫不好。落英湖的具体情形其实是银花所述,方才殿上陈词,却不小心说漏了嘴。 温帝见他神情有异,忽然目光变得犀利如电,直射过来。 叶知秋见状忙伏在地上,大声道:“臣有罪!” “你有何罪?” “落英湖之劫臣确未亲见,是臣的外甥从碧海捎来书信,言及此事。臣知晓家书中本不应公私混同,写这些朝中之事。只是臣的外甥年岁尚小,又是初出茅庐,一时行事糊涂,皆是臣平日管教无方之责,还望圣上恕罪。” 温帝一听,脸色登时缓和不少,略一沉吟,点头道:“说起来,你外甥倒确实是在太子侧近……他是太子伴读,公职在身,所述又是出使之事,你是礼部尚书,看了也无妨。只是写在家书里了,也略有不妥,日后小心些便是。” 言毕,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笑容道:“碧海国送来的国书中还说他机敏过人,一方才俊。有他在碧海,你此次出使想必也能方便一些。朕记得他已是墨叶衫青玉冠加身了吧……此次朕便再赐他银叶衫银麟冠,以示嘉奖,你带去碧海代朕好生鼓励他。” “臣谢恩!” 叶知秋抑住心中狂跳,稳步踏出了含元殿。 望着殿外乌云密布,想起自一年前浩浩荡荡的出使队伍从这里出了门的那一刻起,复仇的计划便如磨盘一般开始转动,一点一点地碾碎心中的仇恨之像。 好一个聪颖之主,果然不可大意。李厚琮,你是为了你的江山。而我,誓必覆之! ------------- 碧海南华案方解,苍梧朝堂又迷局。第七卷《浑天各一方》今日收卷,明天将继续连载第八卷《白昼起惊雷》,本书也终于迎来了第一个高潮!前面的各路交锋?那和第八卷比起来,都是小儿科~~ 希望各位能够看得尽兴,神州的历史又翻过了一页。 正文 第八卷 白昼起惊雷 第六十二章 鲲头 太液国都南三格,平民百姓聚居之所。 南三格的西南角,北靠柳条湖,南依落霞湾。此处的百姓凭着两边的水路,舟来曳往,鱼虾满捞,甚是自在。 说起这落霞湾,乃是太液国都辖内最出名的深水良湾,一年四季物产丰足,且海定波宁,出入平安。这全赖入海口处有两座山峰,将风浪都挡在了峡湾之外,无论海上狂风大作还是暴雨倾盆,只要船只入得湾来,便可保无虞。 这一日清晨,大些的渔船都已早早出海打渔,只留些小渔船在湾内捕捞些贝螺,船上的百姓们信手采割着岩壁上的牡蛎,彼此笑语纷纷,好不祥和。 忽然沿滩的海水如被巨蜃吸走一般瞬时退了两三丈,眨眼间又随一道不小的波浪涌了回来,把近海的小舟推得几乎要翻。渔民都是久经风浪之人,手中木浆连拨了几下,便稳住了船身。但人人都是心中一骇,平白无故起了这样大的浪头,莫不是台风要来。 再一抬头看天,艳阳高升,云走闲空,哪有半分台风的迹象。这时一孩童忽然指着峡湾拐角的入海口喊道:“爷爷快看!好大!好大!” 众人顺着看去,只见湾口的山峰后先是出现一片巨大的影子,几乎覆住了整个湾口,影子后面紧随而来的是一艘半山高的巨舰。舰体乌黑如墨,舰上遍布火炮,整艘舰船宛如一座巍峨的城池。孩童眼尖,指着巨舰又喊道:“看,爷爷,大船生小船了!” 众人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听那孩童一喊,果然看到巨舰的腹部开了一个口,从里面又划出十余艘舰船来,还真像是生出来的一般。可说是小船,每一艘也足有三四层楼那样高。 被喊爷爷的老者忽然激动得老泪盈眶,惊呼道:“这是……这是鲲头舰啊!没想到……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再看到。” 孩童不解:“鲲头舰是什么?” “碧海国的造船之术天下闻名,可即使如此,也只造出这一艘。爷爷上次看到的时候,也和你差不多一样大。这一晃眼,已是四十年过去了咯,真是人生一梦啊……” “可是……这么大的船,来我们这里做什么呢?是要捕很大很大的鱼吗?” 老者不禁笑起来:“此舰归南疆总督府所辖,常年巡海于南域,保得南境平安,轻易不来国都。若是来了,就一定是南疆总督亲临。” “爷爷你说上一次也见了这大船,也是南疆总督来了吗?” 老者摇摇头道:“上一次下船来的不是南疆总督,而是二代明皇陛下本人。那一年皇城内有人谋逆,她恰好在南巡,得知了消息后,便乘着鲲头舰带着白沙营的勇士杀回来,几十年前的旧事,真是好像就在昨天一样啊。” 血雨腥风的往事,孩童却听得兴奋不已,忙问道:“那爷爷,这一次总督是为了什么来的呢?” 老者呵呵笑了:“这岂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能知道的。”说着,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不过……看来定是要出大事了……” 抚星台上,瀛泽殿外的承露盘中一夜的凝水尚未散尽,朱芷凌已披了件素色的单衣端坐在长案上批阅奏章,一身的青丝散在背后披落下来,显得妩媚动人。赵无垠从偏殿绕到一旁,接过侍女手中的盘盏,示意她先下去,自己则静静地端了过去,放在案上。 朱芷凌抬头一看是丈夫,嫣然一笑:“怎么是你。” “我醒来时发现你已起了身,你睡得太少了。” “近日琐事繁多,昨夜已拖沓了不少,便想起早把这些折子都批了。”朱芷凌拿起茶盏呷了一口,皱眉道:“怎的半分茶味也没有?” “你已怀胎三月,每日饮这些浓茶无益。所以我命她们换了白水,你要饮也须待得午后用过饭再饮。” 这宫里除了母皇,也只有眼前这个男人能管她。朱芷凌温顺地唔了一声,未施粉黛的脸上看不出平日里的威严,倒有几分会心的笑意。 这时,殿外忽然飞奔来一侍卫,急报道: “禀殿下,南城守卫来报,今晨卯时南疆总督府的鲲头舰已停靠落霞湾。” “咣啷”一声,朱芷凌手中茶盏尚未饮几口,就被重重地搁在桌上。 “鲲头舰?你们可看清了?”话刚出口,自己也觉得有些多余。如此巨舰,怎可能看差。 “正是鲲头舰无疑,落锚后舰中放出雀头舰十艘,虎头舰两艘,已悉数停靠岸边。”侍卫口齿清晰,毫不含糊。 朱芷凌沉思片刻,脸露喜色,口中喃喃道:“是柳明嫣到了。” 赵无垠听了,冷哼一声道:“南疆总督好大的排场,我道她是走陆路来,没想到她却会乘着鲲头舰来,还整出如此大的动静。你素日是看不惯这些横行之举,怎么今日反还高兴了。” 朱芷凌显然是心情大好,全不在乎丈夫的嘲意,只笑着撇下一句:“我待会儿再与你细说。”便转向那侍从道: “再探,若柳总督到了太液城门再报!唤铁花来!” 侍从转身疾步去了,不一时,铁花踏入殿内。 只见朱芷凌已换上了朝服,施了薄脂点了朱唇端坐在殿上,一缕阳光从窗隙中射入,顶上的双鱼金丝冠灿然若华。 她见铁花一到,凤音嘤转,高声命道: “澄浪将军铁花听令!巳时之前,户部、工部两尚书会入流芳门前来抚星台,放过此二人通行。巳时之后,南疆总督柳明嫣也会入流芳门觐见,待她入门后,即刻封锁流芳门与沁馨门间的通路。巳时后,陛下会与银泉公主两人往抚星台来,待陛下踏出涌金门后,封锁涌金门。至此,三门之间的通路全部封锁,城内所有人,非我亲授御牌不得走动。今日酉时日落之前,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抚星台。” 铁花领命方退出殿外,朱芷凌已高声呼道: “抚星台长史何在?即刻宣户部、工部两尚书于巳时前上抚星台议事,不得有误。” “瀛泽殿主事何在?即刻执我手信前去沛国公府,就说今日我于抚星台政务繁忙,城外新造粮仓开仓仪典一事请沛国公代为主持。” “来人,将精政牌悬于殿外……” 赵无垠看着方才还青丝绕身燕语依人的妻子已完全是一副帝王的气势,令人眼花缭乱又精准无比地下达着一道又一道命令。 待所有人都领命而去后,赵无垠看着妻子松了一口气,扶着腰坐在靠椅上,轻轻地“哎哟”了一声。 “你这样好强的心思,真是谁也比不了。看来今日之事你是早有准备,且说来听听。” 朱芷凌笑着答道:“你我等了多少天才等到今日,我怎敢怠慢。自从小妹从南华岛回来之日起我便无时不刻在盘算着这一刻。方才你也听见了,柳明嫣一早卯时便已靠了岸。她的性子我是最清楚的,为人谨慎,绝不冒进。先前我担心她不愿来,但今日既然是乘鲲头舰这样大的阵势来,想必是胸有成竹,对陆文驰势在必得,我绝不担心她会善罢甘休。”说完,笑了笑道:“否则,她便不是柳明嫣了。” “你如何如此知晓她?” “我与她在太学府同窗数载,她的性子我怎会不知?” 赵无垠奇道:“我与你也是同窗,我怎没见过她?” “她的母亲是清岚郡主,嫁的是理国公的儿子,清岚郡主生下她后丈夫就死了,早早守了寡。后来母皇见她母亲年纪太轻不忍心,过了几年恰好南疆总督丧了妻,便让她母亲改嫁给了南疆总督柳詹续了弦。于是明嫣便退了太学府,跟着母亲去了南疆。你是你舅舅调任回太液国都才入的太学府,那时明嫣刚走。” “难怪我不知道。”赵无垠恍然大悟。 “听说柳詹待她母女二人极好,尤其是待明嫣,视如己出。明嫣也是感恩在心,索性将姓也改成了柳姓。” “那理国公倒没心生不满?” “不满?”朱芷凌冷哼一声:“那时理国公府已是势弱,不比南疆总督府如日中天,平日想要相攀也没什么由头。理国公自己失了儿子,一看明嫣日后大抵会袭了养父的总督之位,乐还来不及呢,哪里会不满。柳詹有一年只是开口略提了提改宗之事,理国公就巴巴地刻了一对玉章过去,篆着柳明嫣印四个字。” “可见人心呐……”赵无垠不禁感慨。 “你还有心思打听别人的陈年旧事?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最要紧的一件事儿还得你去办呢。”朱芷凌嗔了丈夫一句,从桌案旁的木盒中取出一枚腰牌递给他:“记住,务必让姨母在巳时之后把母亲诱到抚星台来,绝不可误!” 赵无垠接过腰牌,一歪脑袋,问道:“姨母那边我自会去安排,可我还是不懂之前你的那些用意。” 朱芷凌叹了口气道:“横竖你是不能在抚星台看这场戏了,我先说于你听罢。” 正文 第八卷 白昼起惊雷 第六十三章 请君 朱芷凌站起身来,指了指殿外道:“我估摸着柳明嫣会在巳时时分入流芳门,在此之前,我会先假意宣户部工部尚书二人前来议事。待此三人一过流芳门,铁花会拦住其他临时入宫的官员,我也会把精政牌挂在殿面,自会有消息传出去,一品以下大员今日不得觐见。巳时之后,姨母将母亲带出涌金门,入抚星台,铁花届时便会封锁岛上三门所有通路。所有的这一切,都只为防一个人。” “沛国公?” “不错,陆文驰今日已是瓮中之鳖。只消他父亲不来节外生枝,你只看我手段,定让他今日万劫不复!” 朱芷凌顿了一顿,沉声道:“我确实没想到柳明嫣会乘鲲头舰而来,须知鲲头舰来太液绝不寻常,这事儿连寻常百姓都能看出来。如此巨舰一靠岸,九门提督陆文骠就会知晓,陆文骠必会将此事通报给他父亲陆行远,所以我以开仓仪典之名支他出城,他若察觉情形不对,再要回城也是迟了。” “这便可以阻陆行远于抚星台外了?” 朱芷凌摇摇头道:“只能拖延片刻,我悬的精政牌也只能拦一品以下的官员,拦不住他。所以我命铁花守在流芳门外,不得放入任何人。他若在流芳门被铁花拦住行不通,必会另寻道路。我怕他用母皇给他的特权去了沁馨门、再进涌金门迂绕过来,索性让铁花将三个门的通路全部封死,那时除非他插翅能飞,不然就只能看着他儿子在里面被柳明嫣和我收拾了。” 赵无垠倒吸了一口气:“你心思果然厉害……” “为了你,我必须事事都料敌在先……无垠,可惜你不能在场,亲眼看到这陆文驰的下场。”朱芷凌忽然有些歉意。 “足够了……”赵无垠轻轻地抚摸着妻子略略隆起的小腹,“我信你的手段,也相信我们这么多个无眠之夜会有终结之时。今日我若在场,你母亲见了也许会心中生疑,反倒不好。你便替我好好收拾他,之前他对我父亲所做的一切,都要他加倍奉还!” * * * * * * 无异于往日的一个清晨,薄金色的阳光披洒下来,毫无偏颇地照在太液国都的每一个角落。沐浴着同一片阳光的人们,却是行事各端,心思各异。 今日春分,按例当休一日。户部尚书陆文驰从一早上便有些心神不宁,南华岛这几日异常的安静,全无消息。听说清洋公主朱芷潋似是回了太液国都,也没有什么动静,莫非沈娴云那里已经不声不响地对付过去了? 正盘算时,抚星台传来入宫的诏令,心中一惊。当休之日,有何急事需要一早便下诏宣入的?再一问,是和工部尚书鲁秋生同诏入宫议事,心下稍定。 “今日父亲大人呢?”陆文驰小声问夫人。 “听说一早便出了城,说是要去主持城外的开仓仪典。” 父亲出城了?陆文驰转念一想,……自己既然是和鲁工部同去,大约也不会是南华岛之事。罢了,还是少去招惹父亲,弄不好反要被训斥一通。 刚出府门,便遇上了鲁秋生的马车。俩人寒暄了几句,一前一后,行于通往皇城的青石大道上。 道路的两侧似乎比平日里多了些金羽营的兵士,也不见市集上人头涌动,两位尚书都是坐在车中,不曾细看窗外,自然不会知道。而在他们后方五里开外,正有一队更大的车仪驶向皇城。 十六匹白马银袍的年轻甲士,手执银枪,头戴翎盔,分列两队,“哒哒哒”地踏在光洁的青石地上,阳光之下,英武逼人。 甲士之后跟着的是一辆八引的马车,车顶华盖紧簇,璎珞满垂。只见华盖上银素相裹,流光溢彩,上方绣着只有碧海皇室方可使用的七角兰花玺纹,周边又围了一圈白沙的底纹,正是南疆总督柳明嫣的车驾。车中之人掩在华盖之下,看不真切,只见端坐在车中,甚是威严。 太液城……阔别了三年,便是袭了父亲的爵位任了总督也没有回来过。但既然我柳明嫣今日回来了,便不会空手而归。父亲,女儿今日定替你雪了前耻,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南疆总督府的威风! 来仪宫鼎香殿,碧海明皇朱玉澹方才起身,一身慵懒。既不梳妆,也不用膳,只靠在榻上,呆呆地看着宫女们将炉中焚了一夜的金缕香灰一点一点地扫到铜壶里。 这便已是春分了?碧海国的冬日真是短暂,分明前些日子还刚拔了寒……这白昼就要一日长过一日了。 不知道每日醒来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为何要醒来,案上放着的九凤朝阳紫金冠戴在头上的日子越来越少。自从文骏留下的松绿发簪断了以后,就找不到一根中意的簪子,索性就这么披着罢。 看着镜中之人日渐老去,自己有时不悲反笑。 逝者何往,生者何茫?惟有一梦,解我断肠。 若只有梦中才能见到你,我情愿再不醒来。 朱玉澹一动不动地怔在那里,宫女轻轻地附在耳边说:“陛下,清辉宫那边来了人,说银泉公主殿下今日想请陛下一起出去走走。” “哦”。 这个妹妹,也是像足了自己。自从回了太液,便日日把自己关在宫中不出来。唉,同是寡然一身,她的心情我何尝不懂呢。 “那便去吧,替朕梳妆。”如同雕像一般的身躯,微微动了动嘴唇,再不想说话。 明皇走出殿时,银泉公主朱玉潇已候在殿外,正看着一株凋散的梅花树出神。 “你来了怎也不入殿?” 朱玉潇闻言转过身来,笑道:“我怕我入了殿,你又不肯出来了。难得这样的好天,不可辜负。今日是春分,当是四处走一走。” 朱玉澹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春光明媚,倒是行木莲于湖上的好时节。” “姐姐,我许久未在岛上转了,不如今日姐姐由着我,走到哪里便算哪里。莫要坐在木莲上动也不动,懒散了筋骨,若母亲还在,又要训斥了。”朱玉潇神态自若地笑起来。 “……好,那今日便依着你。”朱玉澹脸色也舒缓了不少,显出鲜有的笑意。 “平日姐姐总是在这来仪宫,连涌金门也不出,今日得先出了这门才好。”“好,都依你。”姐妹两人互相恬然一笑,所谈之事似是吹过的微风,毫不刻意又毫无造作。 朱玉澹走了几步,忽然开口问道:“说起来,前几日那苍梧太子已是回国了吧?朕那几日懒着,让凌儿替朕饯别了一番。” “可不是么,那个混世魔王可算是回去了。饯别之宴,我也推病未去。他若再不走,只怕能把太液岛给翻过一半儿来。”朱玉潇话音未毕,身后的宫女们已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朱玉澹听妹妹这样说,想起双泉亭龙须一事,也皱了皱眉头。 帝王之家,怎生出这样顽皮的小子来,真不知他父亲是怎么管教的。若是换成文骏,膝下有子,定不会养成如此心性。 “他打碎了龙须,朕也有些着恼,怎么说都是母亲当时赠予你我之物。所幸凌儿孝顺,寻能工巧匠又造了两副,听说是快修好了。待完工后,咱们再去那亭中坐一坐。”朱玉澹终是九五之尊,嘴上说着恼,脸上却毫无表情,不似妹妹喜怒形于色。 “说起这凌儿,确实是让妹妹我刮目相看。难怪姐姐对她如此放心,把整个朝政都交与她打理。嘉德殿上一见,真是器宇不凡,像足了当年母亲的模样。” 朱玉澹眼中亦有赞意道:“凌儿这些年成长了不少,虽有时还是有些鲁莽,但大抵比以前已是稳妥了许多,论尽孝也是无不上心。她们姐妹三个,洁儿常常送点心过来,潋儿总伴我左右,只有凌儿国政繁忙总不得空,上了抚星台便往往数日都不下来。可也只有她最是清楚朕想什么,每每送来的东西或是办的差事都是正合朕意。说到底,还是她与朕最贴心。” “姐姐这话说得不妥,既是贴心为何总不见面?来仪宫与抚星台不过近在咫尺,驱车前去又能多久?”朱玉潇毫不避讳,直说得朱玉澹脸上一红。 “她每日奏章成山,朕也是体恤她辛苦,不忍去扰了她……” “若姐姐真是体恤,就该好生安抚,时不时地也去指点一二,方显用心良苦,何以足不出户,只在这里与我说嘴。若真是如此,索性明日就把帝位让她袭了,姐姐也好安心静养。” 身后的宫女们听朱玉潇如此言语,吓得面如土色,大气也不敢出。再看朱玉澹,素日里哪有人敢对她说这样的话,硬生生地被噎得住,好一会儿倒笑出声来: “你呀,从小就爱这样和朕抬杠!朕何尝说过不愿去看她,只是朕……” 朱玉潇立刻接过话头,伸手遥指道:“那好,姐姐也不必多说什么,那便是抚星台不是?择日不如撞日,你和我这个做姨母的今天就去探一探她,若碰上议政之臣,便旁听一会儿,让我再见识一下她的手段。” “今日乃是春分,按例当休,并无朝议,你去了也是白去。” 朱玉潇未料到姐姐会忽然说出春分当休之事,呆了一呆。随即张口道:“我管它休不休,去看一看又如何,姐姐说过今日是依我的。” 朱玉澹心中有些诧异,怎今日妹妹的小性子这样多,想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想拂了妹妹的兴趣,便点了点头。 正文 第八卷 白昼起惊雷 第六十四章 入瓮 两人信步又行了一盏茶的功夫,抚星台已近在眼前。 朱玉潇眼见远处两个身着一品大员服色之人入了抚星台,便转过身道:“姐姐我乏了,不如在此歇一歇。”说完,不等朱玉澹开口,自己先寻了张石凳坐下。 朱玉澹有些哭笑不得:“怎么说走的也是你,说累的也是你。”少不得只能陪她坐下,又闲话了一会儿。忽然朱玉澹眯起眼睛看了看远处,问身旁的宫女道:“去看看前方过来的穿白袍者是何人?” 宫女应声而去,尚未走几步,那白袍之人已自行了过来,身后还跟了一个侍卫,只见那人见了朱玉澹便跪拜道: “臣南疆总督柳明嫣,拜见陛下与银泉公主殿下!” “明嫣?果真是你?”明皇有些意外,“你怕是……有三四年没有来太液国都了吧?” “陛下真是好记性,三年前父亲还在任南疆总督, 臣曾随父亲一同来太液国都为清鲛公主殿下恭祝大婚之仪。” 朱玉潇见眼前之人白袍银帔,英姿飒爽,一双杏眼清婉多丽,实是一方佳人,看得有些懵然,问道:“姐姐,她是谁的女儿?” 明皇笑了:“你连她也不认得了?她母亲是清岚郡主,先嫁了理国公的儿子,没多久就守了寡。是朕的意思,后又改嫁给了南疆总督府的柳詹,你去苍梧的时候,她大约还只有七八岁。” 柳明嫣已转过来又是一拜,抬身笑道:“姨母已认不出明嫣了?明嫣可记得姨母呢,姨母的容姿真是一点点都没有变。” 朱玉潇脸上十分吃惊,毫不掩饰。明皇只道是她久逢故人,认不出来,哪里知道她心中想的却是别的。 自己嫁去苍梧二十四载,昔日里的小丫头如今已成了堂堂南疆总督,听姐姐的话她已是三年未入太液,今天忽然出现,必不寻常。 今日一早赵无垠便托人让自己想方设法把姐姐带到抚星台前,待两尚书入抚星台后片刻再上台来。如今看来,这应只是其中的一步,抚星台内大约已层层计算,蓄势待发了。 一边想,一边伸手扶起柳明嫣笑道:“原来是明嫣,果真是没认出来。你母亲是我表姐,自幼常一起玩耍,如今你母亲可好?” 明皇一听她这样发问,想使眼色已是来不及。 只见柳明嫣脸色有些黯然,答道:“承蒙姨母挂念,我母亲两年前已仙去了。如今只有老父一人在南疆,故而太液城来得少。” 朱玉潇又被说了个始料未及,一时语塞。 明皇问道:“那你今日是…?” “臣有本要奏,且事关重大,故而携本前来抚星台,原想先上奏后再来给陛下和殿下请安,不想远远望见陛下的仪仗,不敢无礼,便先过来了。” “姐姐,正好我们也要去抚星台,便陪明嫣一同上去吧。”朱玉潇十分凑趣。 朱玉澹看看柳明嫣,又看看朱玉潇,两人的神色虽是谈笑风生,却分明能感到些异样,不由心下生出些奇怪。她略一沉思,道:“好,那朕今日便上去看看。” * * * * * * 工部尚书鲁秋生是个极小心之人,年纪不过才四十左右,行事为人却是密不透风。这春分之日一早就被宣入抚星台,他已深感不寻常。比起身边的户部尚书陆文驰,实是心中多存了三分谨慎。 今日必有蹊跷。 一上殿,只见朱芷凌赤服金冠端坐在殿上,显然已是久候多时。身边只有一个研墨的女官和一个捧茶的宫女,再无旁人。大殿内既无焚香,又紧闭窗户,让人觉得异常清冷。 朱芷凌见二位尚书上殿来,脸上笑意甚浓,开口便致歉道:“例休之日,还唤了二位大人前来,多有辛苦。” 鲁秋生心中咯噔一下,这监国公主的脾气他十分清楚,往日里寒面如铁,多一个客气的字都不会说,今天这样温言好语,倒让自己心里有些七上八下。 “今日不为别事,乃是督造与苍梧国通商之船一事有些地方不甚明白,想要听听二位大人的见论。”朱芷凌一边微启朱唇,和颜悦色地解释,一边示意奉茶的宫女先下去。 通商之船?那不是早有先例,按部就班的事么?而且离督造之期还有两年,何须如此心急如焚地非要在例休之日叫到抚星台上来询问? 鲁秋生决定先不说话,按自己的猜想,有一个人会先开口。 果然,陆文驰抬眼看了看朱芷凌,一副不解的样子道:“督造商船大多乃工部行走之事,我户部只是按转呈的官报上所记的各项工料花费按月定期拨款即可,何况自督造以来今年已是第三年,与往年也并无不同,不知殿下所言不明之处是指?” 朱芷凌依然笑盈盈地说道:“陆大人也说了,户部是按月拨款。可我细看了一下工部与户部的官报,去年所花银两的最终数额虽是一致,但细分到每个月的数量上便颇有出入。” 鲁秋生依然闭口不言。 陆文驰“哦”了一声,不慌不忙地说道:“回殿下,按例户部确实是应当每月拨银给工部的船舶司,但鲁大人说工部采办造船的工料往往是按季行事,若分成月月采办,往来人手不够不说,开销也要多出两成,不如合并为季。故而我便准许户部按季每隔三月拨款一次给工部,总额不变。但因户部收支结算的官报是月月递呈,所以这款项的数额便均摊到了每个月的官报上。想必殿下看到工部的官报所记金额与户部的有所出入,便是这个缘故。” 一番话说得振振有词,毫无可疑之处,鲁秋生在一旁听了,微微点了点头,以示认同。 朱芷凌似是早知此事,点头道:“我也猜测过是不是这个缘故,只是不大确定,所以请二位大人过来问一问。既然确实如此,那便没什么问题了。” 两人听了一愣,这就完了?大老远叫过来就这事儿? 只见朱芷凌侧身一声唤:“来人啊,将去年船舶司一年的官报与户部的官报都取来。”又转身笑道:“账目虽然对得上,我也相信二位大人不至于有什么差池。只是若就这么分摊记账,便看不清哪几个月花得多了,哪几个月花得少了。还是得请二位大人帮着一起核实一下才好。倘若这么稀里糊涂放着,日后母皇问起何时当宽入紧出,何时当细水长流我便不好作答了。” 陆文驰一听,心中好不耐烦,既说总额对得上,又说清了缘故,何必非要吹毛求疵地一项一项再查一遍?须知户部的每月官报动辄一两百册,这要是每个月都核实下来,别说今日,便是在这抚星台上宿上三夜也弄不完,这不是吃饱饭撑了没事干么?何况满朝皆知船舶司的采办甚是严格,这样的清水衙门挤破皮也挤不出几滴油水来,有何可查? 他不禁扭头对身边的鲁秋生道:“鲁大人,你且说说,方才我与殿下所说的是不是实情?当初这采办归季也是你提出来的,我不过是为了你们工部方便才如此行事,如今怎么反倒要查我户部的账了呢?” 鲁秋生完全不接他的话,对朱芷凌拱手道:“殿下,臣以为,殿下所言极是。既然是官报,就应一笔一数皆要有名有实方可。均摊到每个月上虽然数目不大,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等身居要职更应防微杜渐,方可为一部之表率。臣愿细细核对官报!” 朱芷凌一听,脸上一片赞意,顺着说道:“如此,便有劳二位大人了。”吩咐正在研墨的女官:“账本取来之后,你拣出相关的账目一条一条地念与二位大人听,要念得清楚仔细。”又高声唤道:“来人,赐座,上茶!” 陆文驰见鲁秋生全然不配合他,反倒主张再核一遍官报,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偏偏又被鲁秋生执了手硬按着坐下来,还笑呵呵地说:“来来来,陆大人,喝茶,喝茶。”一时间宛如拳头撞上了棉花堆,想发作也是没辙了。 女官慢吞吞地念,朱芷凌笃悠悠地听,陆文驰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几乎就要打瞌睡,难得那鲁秋生还听得不时点头,好像不是在听官报,倒似在听歌姬唱评弹小曲一般。 殿内一片莫名的祥和之气。 忽然殿外女官一声:“明皇陛下驾到。” 顿时把殿上的三个人惊得都站起身来。陆文驰还没回过神来,九凤朝阳紫金冠已是巍巍峨峨地映入眼来,正是明皇朱玉澹。只见朱玉澹的左右还各有一人,一位是银泉公主朱玉潇,另一位是南疆总督柳明嫣。 陆文驰见到柳明嫣,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妙。这个小丫头怎么今日会到抚星台来?而且明皇平日里从不来抚星台,怎么今天也过来了。 这边朱芷凌已是盈盈地一拜,口称:“儿臣恭请母皇圣安。”朱玉澹右手虚抬,和颜道:“快起来吧,有身孕的人,就别拘着这些了。” “母皇今日怎么亲自过来了?可是有什么旨意?”朱芷凌显得十分讶异。 正文 第八卷 白昼起惊雷 第六十五章 潮起 朱玉澹摇摇头,又指了指身边的朱玉潇道:“今日春分,随你姨母在岛上四处走了走。看到抚星台,你姨母便说要来探一探你处理朝政的模样。朕说今日按例当休并无朝议……”话未说完,忽然瞥见陆文驰与鲁秋生二人还跪在一角,奇道:“咦,这当休之日怎么你们两个在这里。” 朱芷凌笑道:“是儿臣唤他们来的,正在核对督造商船的所花费的款数。今日确实当休,倒苦了他们两个。” 柳明嫣一见陆文驰也在,心中一怔,顿觉这殿上暗藏了玄机。明明今日自己就是冲着陆文驰而来,特意选了春分当休之日,欲凭自己与朱芷凌的同窗之谊,想要私下弹劾。他却偏偏就在这殿上,且还惊动明皇陛下亲临,这是巧合之数? 脸上却不动声色,对着朱芷凌长躬一礼:“臣柳明嫣拜见清鲛公主殿下。” 朱芷凌也正儿八经地回礼道:“柳总督远途而来,一路辛苦。”忽然站不稳似地身子晃了一下,柳明嫣顺势上前扶住。朱芷凌微微一笑:“身子有些沉,有劳柳总督扶我上去。”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两人背过身去缓缓走上玉阶。 柳明嫣附在朱芷凌的耳边低语道:“今日你可是有所安排?”朱芷凌忽然收起了方才一脸的正经,悄悄坏笑道:“小妹若说没有,姐姐可信?”柳明嫣一呆,竟不知如何应对。朱芷凌又低声道:“今日陛下也在,姐姐尽可畅所欲言,妹妹我定然秉公办理。”柳明嫣闻言,心领神会,俩人相视一笑。 同窗数载,皆是心高气傲胸怀治国经略之人,自然惺惺相惜。柳明嫣比朱芷凌年长三岁,身上又承了母亲皇裔旁支的血脉,故而朱芷凌待她格外亲密,互称姐妹。三年前朱芷凌大婚时俩人曾见过一次,之后柳明嫣便回了南疆袭了父亲的总督之位,再未来过太液国都。 这边明皇已自上了玉阶,坐在先前朱芷凌坐的正座侧旁,道:“今日朕只是来看看,不想扰了你的正事,你只管忙你的,权当看不见朕。” 朱芷凌回道:“也没什么要紧的,账目之事亦不急在今朝。二位尚书大人觉得呢?” 陆文驰立刻跟得了赦免似的应道:“正是正是,此事不急。”鲁秋生也附言道:“是啊是啊,今日难得南疆总督大人也来了抚星台,想必是有更要紧之事,倒不如请殿下先听听柳大人有什么要奏的。”这话一出,真是把陆文驰恨得牙痒痒。 鲁秋生啊鲁秋生,若不是你平日里从不涉及党争,我真要以为你是柳明嫣派来的救兵了。她今日来这殿上,看这架势就是要来者不善,你却还要招惹她。你是存心来害我的么? 朱芷凌闻言,点点头道:“方才铁花来报,说鲲头舰一早便停靠了落霞湾,我还将信将疑,未料到真的是柳总督来了太液城。不知道柳总督有何要紧军务要亲自奏报?” 柳明嫣正色道:“臣蒙陛下信任,自三年前任南疆总督以来,历经千日,未敢有怠。终于不负当日陛下所托,将南疆海域上的心头之患彻底根除。” 朱玉澹一听,动容道:“你是说……” “正是!臣已于上个月占领了红毛海贼的最后一处老巢,至此在南疆海域四处流窜十余年的海贼全部剿灭。臣上任前便对陛下立下过誓言,一日不剿灭红毛海贼便一日不归太液国都。如今可以向陛下,向碧海的百姓复命了。”柳明嫣答得每一个字都入耳清朗,珠玑可闻。 朱芷凌这边已是喜出望外,忙赞道:“母皇,柳总督这可是造福子民的大功一件啊。想那红毛海贼滋扰我南域久已,劫掠我碧海商船无数。每每派兵前去围剿,他便狡兔三窟,藏头掩尾,听说还会用五行之术在海上造出各种烟雾来障人眼目。我若退兵,他又现形作乱。如今终被平定,可喜可贺!” 陆文驰在一旁听得不是为南华岛之事,心下方定,却不由扭头轻轻冷哼一声:难怪今日来得趾高气昂,原来是来邀功的。今日她必是春风得意时,还须避其锋芒为妙,只盼她不要提南华岛民变之事才好。 明皇凭空得了这样大的一个喜讯,不由连连颔首称赞,慵懒的身子也精神了许多。她站起身来,亲手扶起柳明嫣道:“果然是个好孩子,那时都说你年轻未经事,如何能担得起南疆总督之职。如今看来,朕当初的眼光不差。” 朱玉潇在一旁也笑起来:“姐姐看人的本事何曾差过。” 柳明嫣站起身来回道:“陛下识人断物的本事乃是天下闻名,臣不过是尽了职内的本分,不敢言大。只是……” 明皇一听她言犹未尽,问道:“只是什么?你立下如此奇功,朕是要好好赏赐你的,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告诉朕。” 柳明嫣忽然换了一副神情,不苟言笑地正色道:“臣能剿灭海贼,一是仰仗陛下洪福,二是依靠军纪严明处事公正。只是如今南疆总督府辖内有一件事,臣想要秉公办理而有心无力,今日恰逢陛下亲临,臣想恳请陛下为臣主持公道!”话音中竟有几分悲愤之意。 明皇眯着眼睛看了看柳明嫣,一声轻笑打破了殿上的寂静。 “明嫣,你有什么话,便都说出来。今日朕坐在这里,必有公道。” 陆文驰忽然感到自己的心开始往下沉,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寒意。 柳明嫣再次跪倒在地,伏身道:“南疆总督府辖下清州知府沈娴云,数十年来克己奉公,爱民如子。臣父亲在任时便曾说过她身为知府,勤勉有加,两袖清风。这样一个好官,如今竟惨死在奸人手中。”话语中闻得几分哽咽。 此言一出,举殿皆惊,众人都闭了嘴,不敢说话。最吃惊的自然是陆文驰,听得背上一阵冷汗。什么?沈娴云死了? 明皇皱眉道:“竟有这等事?”沉思片刻,自言自语道:“沈娴云……这个名字朕记得……好像是户部的陆文驰举荐的吧。朕见过一次,瞧着倒确实是个稳妥之人。陆文驰,你举荐的人,你应当清楚吧。” 陆文驰忽然被明皇这样一问,呆了一呆,只好顺着话头答道:“是,臣当初便是觉得沈娴云做事严谨,又没什么贪念,只一心为民,这才举荐了她。” “那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呢?”明皇不解。 柳明嫣叹了口气,回道:“沈娴云虽是清州知府,但因她所辖的南华岛,乃碧海矿藏铸币之重所,岛上的宝泰局又直归户部,平日里与户部的走动反倒多过南疆总督府。” 明皇听了,“嗯”了一声。清州府名为受辖于南疆总督府,实因南华岛的缘故受户部管制更多,柳明嫣所言非虚。 柳明嫣继续说道:“一个月前,南华岛上忽然发生民变,沈娴云上奏来报,臣不敢怠慢,立刻将奏折转呈到了抚星台。” 明皇一皱眉头,转向朱芷凌问道:“南华岛民变?可有此事?” 陆文驰在一旁闻言,浑身打了个激灵,不敢吱声。 朱芷凌忙回道:“回母皇,确有此事,儿臣当时接了奏报,本欲亲自巡视,奈何……奈何……力不从心……”边说边看了看自己肚子,脸上显出几分忸怩之情。 明皇听了,点点头道:“你确实不宜多走动。” “恰好小妹说要去南华岛探访重铸龙须的苔玉,听闻南华岛有民变,体恤儿臣这个做姐姐的乏体之苦,便自告奋勇说要代为巡视。” “胡闹!潋儿怎么也搅在里面?她一人去的南华岛么?”明皇瞪了朱芷凌一眼。 “儿臣也觉得她一人去放心不下,恰好苍梧国的太子伴读苏晓尘说愿意同往,儿臣便允了……” 明皇听得越发头大起来,问道:“怎么又与苍梧国扯上关系了?” “那龙须是苍梧太子打断的,苏学士说此事过意不去,既是寻访苔玉,想要亲自前往将功补过。儿臣也是见他说得情真意切,那几日又恰逢身有不适,神情恍惚……”朱芷凌越说越是可怜巴巴,哪里还有平日里的精神劲儿,倒似一只病猫。 明皇越听越觉得乱了头绪,忙理了理心神,心想:这些事虽有些乱七八糟,终究是细枝末节,且搁下不说,处理眼前柳明嫣所奏之事才要紧,便又瞪了朱芷凌一眼道:“那你妹妹可探出什么了?” “小妹前几日方回,回了就喊累,大睡了几日,儿臣还未来得及细问……”朱芷凌言语间依然是病猫的模样。 陆文驰此时额上已是沁出汗来,朱芷潋果然是奉了她姐姐之命前去南华岛探访民变之事的!自己吩咐过沈娴云要多加小心,可沈娴云怎么倒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呢? 明皇闻言低斥了一声:“真是胡闹!民变这样的大事,怎可耽搁?去,把潋儿叫来,朕要亲自问她。”一面又向跪着的柳明嫣道:“你且继续说!” 正文 第八卷 白昼起惊雷 第六十六章 供词 柳明嫣见宣召朱芷潋的宫女走远了,知道等于又多了一个证人,心中更加笃定,继续回道:“民变之事传来后,臣便即刻遣了二百人的白沙营勇士上了南华岛协助沈娴云维系局面。然而沈娴云爱民之心甚切,不忍对百姓大动干戈,只留了二十人在清州府内,将其余勇士尽皆遣回。又过了几日,沈娴云忽然来到我南疆总督府,说是发现了一些秘密,说当年南华销金案乃是一桩天大的冤案……” 陆文驰听柳明嫣前面一直对沈娴云赞不绝口,所言中尽是维护之辞,正奇怪她是何用意,忽然听到说南华销金案乃是冤案,不由汗毛倒竖,刚要出言相驳,早有人抢在他前头,只听殿上一声怒斥: “什么?你说南华销金案是一桩冤案?你再说一遍!”银泉公主朱玉潇站起身来走到柳明嫣跟前,脸上的惊怒足以令旁人退避三尺,却止不住自己浑身发颤。 明皇见妹妹如此神情,知道是触了她心底最不可触动的那根心弦,也厉声道:“柳总督,此事关系重大,出言须要三思!” 柳明嫣面不改色声不颤,双眉一动,大声说道:“臣绝无虚言!南华销金案确是冤案。沈娴云对臣说过,当年的户部侍郎,也就是现在站在那一边的户部尚书陆文驰陆大人,与岛上的闻和贵狼狈为奸,指鹿为马,将南华岛新开的矿洞中的黄铁矿假称成是金矿。后又以炼化金量不足为名,诬陷时任户部尚书赵钰私刻度量中饱私囊,私吞国库,致使赵钰入狱伏法,铸成冤案。” 陆文驰气急败坏地大吼道:“你胡说!沈娴云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定是你胡编乱造!血口喷人!现在又说沈娴云死了,想要死无对证吗?” 沈娴云做了自己的心腹二十年,又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怎么可能一夜倒戈成了柳明嫣的人,何况当年南华销金案她也参与其中,又怎可能跳出来为赵钰喊冤翻案? 柳明嫣全不理会陆文驰,继续说道:“沈娴云说自己二十年来苦心经营清州各县,尤其是南华岛一地,耗尽心血。不想到头来竟然激起民变,虽心有懊丧,却也不敢怠慢,立刻奏明了户部,不料户部不管民怨沸腾,只草草回复了一下,便再不理睬。她深觉兹事体大,又连夜奏报到了臣这里,臣这才转呈了抚星台。敢问清鲛公主殿下,民变之事是臣奏报得早,还是户部的陆大人奏报得早? 朱芷凌点点头道:“南华岛民变一事,户部并未奏报,是南疆总督府递上奏折我才知晓的。”言罢就立刻双唇紧闭,多一句也不肯说。 陆文驰已是怒气冲天,指着柳明嫣大声道:“沈娴云确实有奏报到户部,但并没有柳总督说得如此严重,所以我并没有在意过多,倘若真是民变,我岂能不奏?” 柳明嫣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道:“是不是民变,有多严重,沈娴云在上奏的文表中写得清清楚楚,你陆大人惜字如金的批示也在上面,可请陛下亲验。”说完,便将文表递过头顶。 陆文驰心中暗奇,怎么沈娴云给自己的奏报会在柳明嫣的手里。 明皇接过浏览了一番,陆文驰轻描淡写的“实查严办”四个字十分醒目,且字迹潦草,显然写得心不在焉。 陆文驰刚想出言辩解,忽然殿外女官来报,“清洋公主殿下到。”只见朱芷潋梳着乌黑的小辫,大摇大摆地就进来了,身旁还跟着一人,正是苍梧学士苏晓尘。 两人一上殿便察觉到殿上剑拔弩张的架势,对视了一眼。好在苏晓尘本就是善辩之士,朱芷潋又是聪颖之人,自打从南华岛回来便知道会有今日之事,俩人这几日在壶梁阁内已将明皇有可能问到的事情都预演了一遍,务求做到替赵钰翻案的同时又将朱芷凌与赵无垠置身事外,所以心里早有准备。 明皇见了朱芷潋便板下脸来道:“你去了南华岛?” 朱芷潋一吐舌头,回道:“女儿……女儿去过了,女儿知道错了。” 明皇一脸的不悦,一把将女儿拉过来,仔细端详了一阵,问道:“你这才几日,怎变得又黑又瘦?可是替你姐姐走的这一趟太辛苦了?” 朱芷潋一听母亲话中口气,已察觉不会再责怪自己,如吞了两颗清心丸一般立时眉开眼笑道:“女儿没事,兴许是海风吹得,只是那南华岛上太吓人,女儿还遇上了假妖兽!还好是大苏……呃,苏学士救了女儿。母皇你看,女儿现在不是毫发无伤的嘛?” “假妖兽?你们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怎么还有妖兽了?”明皇惊呼,话刚出口,又觉得关切之下有些失仪,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潋儿,朕且问你,南华岛民变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学士口才好,母皇让他说好不好?”朱芷潋已是恢复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 朱玉潇在一旁早已不耐烦,望着苏晓尘道:“尘儿,你快说。”急切之意溢于言表。 落英湖之后,这是苏晓尘第一次听到朱玉潇说话,心中多少个疑团不能解,多少句话不得问,涌金门近在咫尺也不能见,没想到今日会遇到,被朱玉潇一句“尘儿”,唤得有些恍惚,回想起那夜太师府中一宴,犹如隔世。 “尘儿?”朱玉潇见他呆若木鸡,有些奇怪。 是了,先将眼前之事对付过去,日后我定要好好问问你,问问佑伯伯的事。 苏晓尘收了收心神,对明皇拜了一拜,说道:“臣奉太子殿下命,陪同清洋公主殿下前往南华岛探访苔玉,适逢遇上岛上有民变。听说是矿洞内有妖兽重现,矿工惧怕不敢入内采矿。清州知府沈娴云强令矿工入洞开采,打死一矿工,这才激起民变。” 明皇疑惑:“这方才还说沈娴云爱民如子,怎么转眼又打死了一矿工呢?” 柳明嫣回道:“沈娴云确实是爱民如子,但她对臣说过,她也架不住户部紧逼的开采工期,不敢耽误,又有陆大人实查严办四字,不敢有违,故而强令矿工入洞,结果纷乱之中一名矿工致死,实是意外。也正因此事,她一直愧疚于心。后来她说她偶尔得知了当年闻和贵与陆文驰两相勾结,设下圈套陷害赵钰的证据,便欲亲自前去捉拿闻和贵,想要将功赎罪。她还特意与我借了四位白沙营的勇士前去,结果……结果……不想陆大人早有防备,竟然指使闻和贵将沈娴云……杀害了!一同遭到暗算的还有我白沙营的四名勇士,总算老天有眼,侥幸逃脱了一个,臣今日也带来了,陛下如有垂询,此人可做人证。” 说完,指了指身后的那名侍卫。只见那人身穿白袍,身形高大,但只是走上前来的这几步,便可看出身上带伤,腿脚有些不稳。 明皇神凝眉间,目光如炬,运起观心之术看着那侍卫问道:“你把你所见所闻一字不差地全说出来,若有半个字不实,朕决不轻饶。” 那侍卫忙回道:“小人怎敢对陛下有半句虚言。那一日恰逢小人与白沙营的另三个弟兄当值,守在清州府内。忽然来了一个矿工,拎了一个包裹,说是有极要紧之事禀报,小人便放他进去了。过不多时,知府沈大人便唤我等四人进去,说要去闻府捉拿欺君罔上的逆贼,望我等好生出力,必是大功一件。后来我等随沈大人到了闻府里的一间茶室,沈大人说要与闻和贵两人先说几句话,便让我等在门外守候。” 明皇皱眉问道:“欺君罔上的逆贼?那后来你可听到什么?” “小人离得远,也听不太清,只依稀听得几句,什么‘闻和贵事到如今你还想装聋作哑,南华销金案原来是你与陆大人的得意之笔。’……还有什么‘我只拿了你去见南疆总督,她自会送你上抚星台!我已将所有事由都写成奏章,到时候你和陆文驰一个都休想活’”侍卫虽是只字片语,其中内容足以令人遐想。 陆文驰在一边已是听得脸色发白,原本还想驳斥几句,那侍从每一句话都似一记重锤砸在头上,直听得自己手脚冰凉,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今日要难逃此劫,早知道就应找人先去给父亲通风报个信。 明皇边听那侍从说,边用观心之术看他,观得他一脸真意,毫无说谎的迹象。心中暗道:看来这柳明嫣所言之事果然是真的。脸上却不动声色,威严不改地命道:“说下去。” “后来沈大人又与闻和贵争论了几句,便唤小人们进去捉拿闻和贵。那闻和贵假意服软,借让管家献茶之际,忽施毒手,从背后刺死了沈大人,又连杀了我白沙营的三个弟兄。小人那时膝盖中了飞镖,侥幸未死。后来……后来小人躺在地上,瞧见从屋顶上跳下来两个人。”说着指了指站在一旁的朱芷潋和苏晓尘。 正文 第八卷 白昼起惊雷 第六十七章 救子 “便是那二人。闻和贵带着那他们去了内厅,小人倒在地上本想听听他们说了什么,不料那闻府的管家好生厉害,过来一掌就把小人打晕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在白沙营的军帐前了。” 柳明嫣斥了一声:“不得无礼,你方才手指的那位贵人乃是清洋公主殿下。” 朱芷潋毫不在意地噗嗤一笑道:“什么中了飞镖,你中的是茶杯的盖子。” 那侍卫呆了一呆,道:“小人该死……小人不知是公主殿下。原来是……茶盖?”不由脸上一红,旁人听他说得言辞诚恳真挚,看来当时的确不知朱芷潋的身份。 苏晓尘见这个侍卫确实是那日屋檐下被闻和贵用茶盖打倒在地之人,细细琢磨他方才说的话,觉得耐人寻味。 这侍卫的话看似断断续续,实是故意略去沈娴云的在南华销金案中的所作所为不说,言语中只断章取义,把闻和贵与陆文驰勾结陷害赵钰的事描绘得清清楚楚。明明是个口拙之人,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却让人觉得无比信服。若不是自己当日亲眼亲耳历经了整件事情,闻和贵又详详细细地把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他也几乎要相信沈娴云是个抓贼不成反被害的清官了,可见不知道真相的人听了他的话会真的以为沈娴云与南华销金案无关。 他侧眼悄悄打量了一下柳明嫣,只见她泰然自若,面不改色,暗自猜想这番说辞应是她早有的安排。 坐在一旁的朱芷凌一副事不关己面无表情的样子,也心中暗叹柳明嫣的手段,能将这样一个粗鄙的兵士,调教得恰到火候。既显出木讷之相让母亲看在眼里,又把证词背得条理清楚,句句紧扣。几年不见,柳明嫣果然越发老辣了。 忽然旁边宫女附耳过来低声道:“殿下,半个时辰前沛国公被铁花将军拦在流芳门外不得入,忿忿之余已出城去了。” 出城?这陆行远进不来流芳门,出城去做什么?莫不是死心了? 朱芷凌暗觉奇怪,不过既然离抚星台越来越远,那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只要他不来捣乱,如今的局面来看,柳明嫣已是八成的胜算。无垠,真可惜你今日不在。 这一边,明皇见侍卫的神情,又听女儿说到茶盖之事,情知是真话,便扭头问道:“潋儿,怎么你们在那里?” 朱芷潋笑道:“大苏……学士说想吃仙云五味碟。沈娴云说让闻府的厨子做,又说他家宅子临着海,风景甚好,我们便住过去啦。我们还听说,陆大人也喜欢住闻宅,是也不是呀?” 明明是稀疏平常的一句玩笑话,陆文驰却听得心惊肉跳,心中暗骂沈娴云多事,竟将此二人引去了闻宅,也不知是不是知道了自己最近刚去过南华岛也住在闻宅,好在并未点破,希望明皇没有听见这一句才好。忙掏出帕子拭了拭额上的汗,勉强笑道:“殿下说笑了,说笑了。” 明皇确实没有注意到最后一句话,只因听到仙云五味碟几个字,心中一惊,想着如何这小子会知道这个?与朱玉潇对视一眼,见妹妹紧张的眼神中有几分窘意,猜到必有隐情,当下不好细问,便假意厉声道:“朕只问你闻和贵的事,不要扯那些不紧要的事。” 朱芷潋小声应了一声,嘟哝道:“那就不要问女儿嘛,去问苏学士好啦,反正他比我说得清楚。” 朱玉潇也凑过来说:“姐姐,潋儿还小,你何苦为难她,就让苏晓尘来说,他毕竟大几岁。”其实心里早不耐烦这个小丫头扯东扯西,只想早点知道南华销金案的真相。 明皇好歹是碧海之主,一国的君王,硬被这一左一右两个素来口无遮拦的至亲之人给噎得说不出话来,简直哭笑不得,只好对苏晓尘说:“那便由你来说。” 苏晓尘刚要开口,忽然殿侧一声苍老的声音传来: “南华岛的事,是否也可以让老夫听上一听?” 众人闻声正疑惑,独有陆文驰十分惊喜,高声唤道:“父亲!” 最吃惊的,就是朱芷凌了。铁花明明封锁了三岛间所有的通路,也挡住了陆行远,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只见陆行远稳稳地踏着方步,从殿侧的屏风后走了过来,尽管神色自若,但众人仍是能看到他额头上的汗水,显然是步履匆忙所致。 陆行远好像瞧不见除了明皇以外的所有人一般,径直走到明皇跟前,跪拜道:“老臣叩见陛下。” 明皇语气立刻变得十分和蔼:“沛国公请起。”又指了指屏风后面,问道:“沛国公缘何从那里入殿来啊?” 陆行远苦笑一声:“回陛下,老臣清晨受清鲛公主殿下所托,去城外主持开仓仪典,偶尔看到鲲头舰停靠在落霞湾,猜想是南疆总督亲临,担心有军机大事,便让其他人代为主持,自己急着赶来太液城,不想在流芳门外被金羽营的铁花将军拦住……” 明皇听得脸色一沉,抬头问道:“凌儿,为何将沛国公拦在流芳门外?” 朱芷凌一手托额,一手捂腹道:“母皇,今日春分本无朝议当休,女儿这几日夜里睡得不稳,想白日里再多睡一会儿,昨夜便令铁花守在流芳门,今早起来因惦着督造商船一事,唤了二位尚书前来议事,却忘了解除禁令,都怪儿臣精神不济,有些恍惚……”言未毕,已低头掩面,显出几分不适。柳明嫣十分凑趣地皱眉叹道:“脸色这样难看,殿下果然是睡得少。” 陆行远头也不回地冷冷道:“只是不知殿下为何将涌金门与沁馨门也封了,莫不是担心老夫用陛下亲赐的金牌从涌金门绕过来么?” 朱芷凌一呆,一脸无辜地:“涌金门?沛国公何出此言?我并没有啊。陛下和姨母今日都是从涌金门过来的,倘若我封锁了通路,她们岂能不知?” 明皇看他二人唇枪舌剑一来一往听得疑惑,一时间竟不知谁说的是真的。 陆行远心中暗骂,好你个小丫头,借着有孕之身如此混淆视听,我若与你继续纠缠下去,想必只会越搅越浑,讨不得好。 当下向明皇开口道:“陛下,臣实在是被拦在太液城门入不得来,又觉得今日之事蹊跷,担心城内有变,心系陛下安危,才唐突从……那里进来了。还望陛下恕罪。” 众人听明皇和这沛国公都是指着屏风后面,口称“那里”,又说得含糊,十分奇怪。只有朱芷凌猛然醒悟,自己的皇祖母当年遇到太液城内谋逆,带着八千兵从城外密道杀回城内,想不到这密道的出口就在这抚星台,枉自己长居在此数年竟浑然不知! 明皇淡淡一句:“罢了,你既然来了,便也听一听。正好与你这个儿子有关。”说完,高声道:“赐座!” 苏晓尘见陆行远稳稳地坐下,众人皆屏息而闻,便走到殿中,长鞠一躬,朗声开口道: “南华有座洞窟,二十年前由沛国公亲自于岛上探得,据说是个稀世的好矿,每百斤矿石能产四五两黄金。” 陆行远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老夫当年去南华岛上亲自督办的此事,当时岛上有一寻矿的好手,名叫闻和贵。老夫是在他的襄助之下,寻到了那座金矿,此事也是先皇陛下知晓的。” 苏晓尘继续说道:“可其实那根本就不是一座金矿,或者说,不全是。” 除了柳明嫣和陆文驰,众人皆是一呆,陆行远闻言反笑起来:“你说什么?那不是金矿?难不成还是个铁矿?” “国公所言极是,那就是个铁矿!自古以来,黄铁矿与金矿十分相似,又常于一处伴生。寻常的黄铁矿只需稍稍细看便可看出不同,但若是精良的黄铁矿则可鱼目混珠,便是于矿洞开采的矿工也有可能看错。恰好,那一座矿洞里便有这精良的黄铁矿。” 明皇和朱玉潇听得匪夷所思,工部尚书鲁秋生却好像有所醒悟,只是嘴上不说话。 陆行远忽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寒意。 黄铁矿……他陆氏族中不乏精通矿理的子弟,陆文驰更是兄弟中的识矿好手,绝对不可能分不清黄铁矿与金矿的区别,除非……想到这里,他双眼如电光一般看向儿子陆文驰,后者却胆怯地低头避开了。 孽子……难道自己的猜测是真的?难道他是因为这个而骗过了当年的先皇?陆行远暗忖身边便是精通观心之术的明皇,略略将脸侧了过来。无论如何,在事情未明了之前绝对不可以被她从脸上看出丝毫的动摇。 他强压住心中的慌乱,冷冷地看着苏晓尘,听他继续说。 “我与公主殿下上了南华岛,本欲调查民变之事,无意中从参与民变的矿工口中得知这次民变的最初原因是妖兽再现,据说二十年前这头妖兽也曾出现过,就在被贵国先皇陛下封存的矿洞里。这让我和公主觉得很是蹊跷,便探明了那矿洞的所在,从山洞后方进去查验了一番,顺手采了些矿样。起初并没有什么异常,就在要出洞之时,妖兽出现了。” 正文 第八卷 白昼起惊雷 第六十八章 反唇 众人一惊,尤其是朱芷凌,似乎被吓得脸色苍白,更显可怜。 朱芷潋在一旁懒洋洋地道:“假的!” 明皇自言自语道:“二十年前的南华销金案,确实是有过妖兽,当时在场矿工一百余人都是亲见,此事怎么会是假的?” “对!怎么可能是假的!你这小子来碧海不过半年,怎知我碧海国二十年前之事?分明是混淆黑白。”陆文驰见明皇开口,急忙附声反驳。 “倘若是真的妖兽,我们还能站在这里吗?” 朱芷潋气呼呼地瞪了陆文驰一眼,边说边从身后拿出一个鹿皮袋,掏出一个小黑桶道:“母亲你看,这个叫蚀金水,就是拿那洞里的黄铁矿炼化而成,只要把这个浇一些在红糖上,就可以造出妖兽来了。” 明皇听得云山雾罩,一脸不信的样子。朱芷潋扭头对朱芷凌道:“姐姐,你那里有红糖没有?拿一些来。” 朱芷凌一招手,宫女立刻就捧了一大盘的红糖来。 陆行远冷哼一声道:“一说到红糖这么快便取来,公主殿下倒似是预先备下的。”言语中颇有深意。 朱芷凌又是一呆,似是听不出弦外之音,答道:“国公所言不错,我是预先备下的。太医吩咐我平日里要多喝些红糖水,所以我偏殿里放了不少。” 苏晓尘肚中暗笑,心想这朱芷凌果真厉害,连装糊涂都如此老道。朱芷潋接过红糖堆在地上,众人正疑惑她要做什么,见她拔开桶上的已被熏得乌黑的小皮塞,浇了一些上去。 只见那堆红糖中忽然如雨后春笋一般长出枝杈来,每一根枝杈都生长得极快,因长实在是太快而使枝杈开始肆意扭曲,宛如一条条游走的蛇,活灵活现。 众人不禁惊呼起来,除了陆文驰忘了要惊呼。 随后阵阵刺鼻的腐臭气味扑袭而来,明皇提袖掩在鼻前,几乎要被熏出眼泪。朱芷凌闻得捂住肚子,仿佛要作呕,早有宫女在旁扶着躲入了偏殿。 “这……这是什么东西?”朱玉潇又惊又怒。 “这便是所谓的妖兽!”苏晓尘十分平静,“我们在洞中见到的要比这些大上许多。大约是所用的蚀金水和红糖更多的缘故。” 陆文驰在一旁怒不可遏,大声道:“胡闹!这等市井上唬人的把戏,竟敢在陛下御前故弄玄虚,当日妖兽现世乃是众人亲眼所见,又是先皇陛下亲自下旨封存,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擅入矿洞,活得不耐烦了么?” 朱芷潋见他对苏晓尘大呼小叫,心中很替苏晓尘咽不下这口气,横插过来道:“若不入矿洞,能发现得了里面藏的这么多秘密吗?而且,我也入矿洞了呀。怎么?是说我也活得不耐烦了吗? 明皇皱皱眉头,低声道:“好啦,潋儿,不得无礼。” 这个死丫头,怎么护得这个臭小子这么紧?陆文驰不禁心中咒骂,却又不好发作。毕竟是在御前,朱芷潋怎么说也是明皇最宠爱的公主,不好吃这眼前亏,当即不情愿地闭了嘴。 苏晓尘依然心平气和地说道:“陆大人稍安勿躁,我不过是将我们在南华岛上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别无它意。” 陆文驰依然怒气未消,指着苏晓尘厉声道:“你既然说这妖兽是假的,是有人故意造出来的,那么此人是谁?为何要在你们入矿洞后弄出这些把戏?” 苏晓尘泰然自若地点点头,微笑道:“其实在下与陆大人所想的是一样。特意在我们进洞之后造出假妖兽来,所为何故呢?” 是啊,为什么呢?众人听得简直被吊足了胃口,都竖着耳朵听着。 “起初我怀疑,洞中有人是想用妖兽吓退我和殿下,希望我们不要再追查下去。但后来发现那妖兽徒有其表,不堪一击。我才觉得,与其说对方想要吓退我们,不如说想要演示给我们看妖兽的真相。今天听闻柳总督一席话,我才明白,想必洞中演示妖兽之人,就是去给沈大人通风报信,告诉她当年的南华销金案另有蹊跷的人。” “一派胡言!简直是无稽之谈!先皇陛下亲审此案已逾二十年,如今怎么会有人忽然跳出来说这是另有蹊跷?又有什么人会这么做?”陆文驰越说越怒,嘴上白沫飞起,几乎都溅到了身旁的鲁秋生身上。 “因为打死了人,激起了民变嘛,人心生了怨,自然就想要算你的旧账咯。”朱芷潋恰到好处地在旁边补了一句,听起来合情合理。 陆文驰冷不丁被朱芷潋这样抢白,脑中一时转不过弯来。就没想到,是先有妖兽再现,再有矿工罢工,之后才打死了人激起民变。而不是民变生了怨念,才有人因怨生恨,来翻陆文驰的旧账。 此中关窍其实并不难想明白,换成他爹陆行远只怕早就看出问题所在出言反驳了。可陆文驰把此事从头到尾对他爹瞒了个滴水不漏,就算陆行远再老谋深算,不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此时此刻也听不出朱芷潋是在胡搅蛮缠。而陆文驰自柳明嫣入殿以来就一直做贼心虚,见二十年前的旧案被一点一点地翻剥出来,已是乱了阵脚,再被朱芷潋与苏晓尘一搅合,脑中已如一桶浆糊,哪里还能反应得过来。 陆行远忙使了个眼色给儿子,示意他暂时不要再说话,免得言多有失。 明皇点了点头,放下袖子,命道:“后来呢?你们又是如何与那闻和贵搅在一起的?说下去。” “我们虽然被妖兽吓得不轻,但依然想不明白其中的奥妙。直到从矿洞回了闻宅后,恰逢清州知府沈大人带着几个白衣勇士过来,我们便躲在屋顶上偷听。是沈大人将事情的原委和妖兽的真相说了出来,我们才恍然大悟。”又指了指一旁的白沙营的侍卫道:“方才他也说了大致的情形,在此就不赘述了。” 苏晓尘本不愿意撒谎,对于今日的说辞他也曾心存犹豫。那日遇上闻和贵,虽然是敌是友尚不清楚,但至少能感到对他并无恶意。最关键的是闻和贵确实一路相助他们,直至破解了南华销金案的真相,若没有他,南华销金案的秘密恐怕还深藏洞中。 按照当日闻和贵与他的约定,他只需协助朱芷潋把南华销金案的真相公布于众便可,此举倒也不违背他的良心。何况陆文驰的所作所为阴毒之极,也让他觉得心中忿忿不平,若说今日之事是众人推墙倒,他是不会吝啬再搭上一把手的。 陆文驰刚又要反驳,忽然陆行远朝他摆了摆手,只好先闭了口。只见陆行远站起身来,走到苏晓尘面前,不紧不慢地问道: “苏学士,依你所说,你与公主殿下当时伏于屋顶,是也不是?” 苏晓尘不知他想说什么,答道:“是。” “那么沈娴云和白沙营的勇士来了闻府,他们人在何处?” “沛国公有所不知,您方才未进殿时,这位白沙营的勇士已经说了,除了他之外,沈娴云与另三位勇士都被闻和贵给杀了。” 陆行远未料到沈娴云已死,脑中飞快地转了转,依然颜色不改,转向那白衣侍卫道:“你们白沙营的名头也是举国皆知,都是一等一的勇士,是也不是?” 那白衣侍卫显然没有准备过这个问题,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谨慎地看了看柳明嫣,却发现柳明嫣背对着他。 明皇陛下就在面前,怎可造次?柳明嫣心中雪亮,宁可出了问题再说,也不可在这位生性多疑的陛下面前交头接耳或是暗递眼色。 那侍卫只好低声道:“是。” “那沈娴云倒也罢了,能格杀白沙营的三位勇士,想必这闻和贵的身手十分了得,是也不是?” “是!是!十分了得!他出手之快,简直是高手中的高手。”那侍卫因方才被说到是被茶盖击中,觉得十分羞愧,如今见陆行远这样问他,忙不迭地吹捧闻和贵,才好挽回些白沙营的颜面。不过其实他说的也不算假话。 “那么老夫就不解了,以闻和贵如此身手,见了事情败露,便杀了沈娴云,如何能放过屋顶上的殿下与苏学士?只须把你与屋顶上的殿下和苏学士灭了口,此事不就悄无声息了么?说实话,老夫眼浊,看苏学士应是饱学之士,而非…而非…”便呵呵一笑,不再说下去。 在场之人都能猜到他是想说,我看你就是个书生,闻和贵连白沙营的勇士都能对付,若想杀你,你能逃脱? 陆文驰心中大喜,不愧是父亲,洞若观火。就像父亲所言,白沙营的人都不是对手,这样的文弱书生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一定是与闻和贵有了某种妥协。若是有了妥协,那么他的证词便不可采信。父亲这是想从钢板一样的证词中硬生生撕出道口子来。 明皇心中其实也有同样的疑虑,但比陆行远多了几分心惊肉跳。她拉过朱芷潋道:“你这样不知好歹冒冒失失地便跑到屋顶上去,还好不曾有事,倘若那闻和贵起了歹意,真要杀了你灭口,朕远在千里之外如何救能你?!”不由眼圈都有些红了。 正文 第八卷 白昼起惊雷 第六十九章 落井 朱芷潋忙执着母亲的手,柔声道:“母皇看我不是好好的嘛,其实……其实多亏了苏学士在,还是他聪明,让闻和贵放了我们。” 苏晓尘一愣,这陆行远来逼问我,连你也把这难题甩给我。看着满大殿的人都盯着自己,急中生智说道:“是,那闻和贵确实身手了得,又发现了我二人的踪迹,逃脱不得,只好从屋顶上下来了。我们见屋内尸陈遍地,触目惊心,也担心会对我们不利。我便游说于他,劝他放了我们。” 陆行远放声笑了起来:“苏学士真不愧是慕云氏的高足,原来一张嘴便能说得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放了你们?且问问诸位信与不信。老夫倒是更相信,你一开始便与那闻和贵早有预谋,心怀不轨!” 朱玉潇知道苏晓尘深得慕云佑的真传,又伶牙俐齿,如今听着陆文驰对赵钰之死显然暗中有鬼,反倒替苏晓尘向明皇开解:“姐姐不妨听听尘儿是怎么游说闻和贵的。” 苏晓尘道:“我对那闻和贵说,公主殿下是奉抚星台之命而来,我是奉苍梧国太子殿下之命而来,倘若你要对我二人不利,便是一举得罪了碧海苍梧两国,除非你一生遁形于伊穆兰荒漠,不然天下之大将再无你容身之处。” 陆行远哼了一声道:“此等言语,便能唬住,岂非三岁小儿?” 苏晓尘不理会,继续说道:“我又说,你操劳一世,不过是为了保住手中的富贵,你现在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保住性命。可纸包不住火,你便是杀了我们,也于事无补。如今销金案一事我们并不清楚其中缘故,不如你坦诚相告将功赎罪,那么有公主殿下在此,她可承诺替你在陛下面前讨得一道赦令,保你日后性命无虞。” 陆行远大喝一声:“荒谬!如此杀害朝廷命官穷凶极恶之人怎能放过,你又怎可狐假虎威借殿下之名妄图法外施恩,难道你以为我碧海国是蛮荒之国没有王法吗?”又转身道:“陛下,如此巧言令色之人的说词,信不得啊!” 柳明嫣在一旁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国公勿怒,眼看都命悬一线了,这还不把能说的都说上啊?我猜想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是不是呀?苏学士?”说完,对着苏晓尘嫣然一笑。心想,好机智的小子,不知道他今日出现在抚星台上,是不是也是朱芷凌的安排。 正想抬头看看朱芷凌,却发现她依然躲在偏殿中没出来,心中暗道:我今日来做了你的急先锋,你倒躲在里面把自己择了个干净,好生自在。 果然,明皇一板脸,指了指苏晓尘道:“朕倒觉得,他说得很好。”一面摸着朱芷潋的小手,温言叹道:“倘若你有个什么事,朕……朕当如何是好?” 陆行远见明皇一说到朱芷潋便有些乱了方寸,知道这话再说下去也是不入圣听,大为失望,无奈唉了一声。 苏晓尘继续说道:“闻和贵听得能保住性命,便将南华销金案的真相和盘托出,还将沈娴云带来的这半桶蚀金水交给了我们。我又叮嘱他不可再杀人,想必是我们走了之后,他才将这位白沙营的勇士送回去的吧。” 那白衣侍卫闻言,十分感激地对着苏晓尘就是一抱拳:“原来如此,我道是自己侥幸逃脱,不想是学士出言相助,还要多谢学士救命之恩!”简简单单一句话,听在一旁的陆文驰耳中,却是无比的讽刺,他再也顾不得父亲的眼色,大声喊道:“陛下,臣与那闻和贵确实有过交集,但都是宝泰局开矿之事,怎会去弄什么妖兽,又怎会去搞出这些阴谋诡计来?分明是这苏学士血口喷人,胡乱攀扯,居心叵测。” 明皇并不理会陆文驰,问朱芷潋道:“这苏学士方才所说的,可是真的?” 朱芷潋一扬眉道:“自然是真的,苏学士可是诚实之人,再说了,他是苍梧国的臣子,与南华销金案有何干系非要来攀扯我碧海国的大臣?有这案子的时候他还没生呢。还说居心叵测……你有本事测一个给我瞧瞧。”说话时对着明皇,最后一句却是甩给阶下的陆文驰的,直把陆文驰噎得一句话也回不过来。 朱芷潋说的固然是小性子的气话,可苏晓尘年不过十七,又是苍梧国的学士,生平第一次踏足碧海,确实怎么想都与南华销金案扯不上利害关系,要说他在构陷陆文驰,明皇确实难以相信。 柳明嫣见事情已说到这一步,从袖中又取出一本文册,呈递给明皇道:“陛下,沈娴云死前曾留下这本册子,上面详细记述了南华销金案的来龙去脉。陛下可看一看,与方才白沙营的士兵和苏学士及清洋公主殿下所言是否一致,再看那字迹是否与先前的奏章一样是出自沈娴云本人之手。” 陆文驰一听还有奏本,已是慌不择言,喊道:“陛下!那沈娴云生性狡猾,久未升迁,因此对臣怀恨在心。对!她……她必是心有怨恨,才会留下这等阴毒诽谤之言,这……这绝不可信啊!” 柳明嫣笑道:“陆大人真是记性不好,这沈娴云可是陆大人亲荐的呀,怎么会是生性狡猾之人。而且就在方才,陆大人还夸赞她做事严谨一心为民,没什么贪念,如今又说她因久未升迁而心生怨恨,这可真是红口白牙,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你……”陆文驰被柳明嫣嘲讽得头上几乎要冒烟,急得肚子上都沁出汗来把官服打湿了一大片。他强忍了一口气,半唬半劝地说道:“柳大人……我与你素日既无公怨也无私仇,你今日如此胡编乱造,咄咄逼人,就不怕引火烧身吗?须知南华岛是你南疆总督府所辖,南华销金案若有差池,你南疆总督亦是难辞其咎!” 柳明嫣冷冷地看着他道:“陆大人此言差矣,南华岛是在南疆总督府的辖内,可凭着当年令尊大人的威风,没让南疆总督府对南华销金案管过一次,说上过一个字,从头到尾都是由你陆大人的户部一手遮天包办了的。我这个南疆总督,还真就无咎可辞!” 陆行远在一旁被说得脸上一阵火辣,心中幡然醒悟。 原来如此。陆行远虽然不是个作威作福之人,但南华销金案事关陆文驰,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出于爱子心切,当时把所有案情的处置都未让南疆总督府插手,实是折了柳詹的面子。南疆老总督柳詹性情懦弱为人隐忍,看来他当年虽是忍了,却一直心存芥蒂。这二十年来倘若陆文驰与南疆总督府融洽相处此事大约也能安抚得过去。但按他知晓这个儿子的性情,定是越发不把南疆总督放在眼里,再说沈娴云又是见风使舵之人,平日里也对总督府视若无物,于是新仇旧恨堆在一起,方冻成了今日的三尺之冰。如今柳詹已卸任,遇上柳明嫣这般泼辣之人,再看准了机会忽然发难,就不难懂了。 唉……孽子。倘若你有文骏的半分谦和,何至于此? 明皇听他二人吵得不可开交,斥责道:“好了!朕怎么就不能看这册子了?朕又不瞎,难道辨不出这是不是沈娴云的字迹么?” 说完翻开一看,果然与先前那本奏章上的字迹一样,且还有清州知府的朱印。奏章上从陆文驰与闻和贵如何密谋陷害赵钰,到如何将偷换金矿的样本送与户部工部进行勘验,如何用熔金之炉把黄铁炼化成青烟,再假造证人证物诬陷赵钰私吞国库,事发后拿累计半年的真账簿交给先皇陛下以扰圣听,骗得先皇下诏冤杀了赵钰,自己得以执印于户部,为了掩人耳目,又造出妖兽,将黄铁矿洞彻底封存写了个清清楚楚。 直把明皇看了个触目惊心,合上文册细细一想,方才这几人的证词都是零零散散,合在一起,拼出了个大概,并无矛盾之处,如今再看了这本文册,方觉得如梦初醒。原来当年睿智如母亲那样的人,竟也被骗过了,不由心中恼怒! 其实她哪里知道,当日闻和贵翻出这本文册时,便与苏晓尘已细看了一遍后,记住了大概,再塞入那白衣侍卫的怀中送回了白沙营。今日殿上各人的一番说词,实是各自取用了这文册上的记述的一部分而已,拼在一起当然与那文册上说的一致无二。 同一番话,从不同人的嘴里说出来,就会变得十分可信,正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更何况这番话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再断章取义,避重就轻。便是明皇,也分辨不出真伪了。 陆文驰跌跌撞撞地滚了过来,伏在地上一脸悲苦地喊道:“陛下,陛下且容臣解释……” 柳明嫣丝毫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头,斩钉截铁地说道:“陛下,事到如今,臣请陛下撤去先皇陛下的封印,将那矿洞打开,里面是金矿还是黄铁矿,只需一验便知。” 一句话把陆文驰说得魂飞魄散。 正文 第八卷 白昼起惊雷 第七十章 破釜 再怎么说,矿洞是逃不走的,真要开封验矿,自己必死无疑了。 碧海国的矿师只出自宝泰宝荣两局,户部的宝泰局倒也罢了,倘若派去勘矿的是工部的宝荣局矿师,那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陆文驰心中叫苦连天,他哭丧着脸,看看身旁的鲁秋生,眼中满是哀求之色。 只见鲁秋生宽慰地笑了笑,示意他放心,定会替他说话。 他大义凛然地凑上前道:“臣附议,当年南华岛新矿的勘验是户部的宝泰局采来后会同工部宝荣局的矿师一同完成的。现在细想起来,途中难免会有被调包的嫌疑,臣恳请陛下派遣工部的宝荣局矿师亲自前往南华岛,在矿洞中现采现验,以辨是非!倘若不是黄铁矿,也可还陆大人的清白。” 南华销金案当时工部也有参与,在这一档口,说什么也要把工部的责任给择得干净才好,鲁秋生再不涉及党争,可若掰扯到工部头上,他也是绝不含糊。所以,话说得好听是为陆文驰洗清罪名,可实际上,你陆文驰自己作死,与我工部何干呢? 陆文驰听得目瞪口呆,这哪里是在帮我!好你个鲁秋生!分明是落井下石! 朱玉潇听到这里,来龙去脉已是心中了然,早已怒火中烧,怎肯再忍? 她怒喝道:“陆文驰!没想到是你包藏祸心害死了赵钰,骗了母皇和姐姐,还骗得我二十年来心头疑团日夜不得解,想我朱氏识人断面竟未能识得你这般禽兽不如的东西,今日我若不杀了你,怎能消我心头之恨!”说罢,顺手抄起朱芷凌悬挂在壁上的御赐尚方宝剑,拔剑出鞘就朝陆文驰冲了过去。 柳明嫣在旁眼疾手快,忙赶上去从后面拦腰死命抱住,口中大喊,姨母息怒!直喊得朱芷凌从偏殿闻声赶来,她看到明晃晃的宝剑,作势吓得战战兢兢,被宫女两边搀住,却故意躲在远处不上前相劝,巴不得眼前这一出越闹越凶。 陆行远被朱玉潇这么一喝,两眼一黑,心中暗自叫苦。 这个孽子,当初怎么问他都不肯实情相告,倘若早些告诉自己,或许还能想办法补救。如今呼喇喇如大厦倾倒,纵然他想力挽狂澜也是难以扳回这局面。 眼下想要彻底洗清嫌疑是再不能,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 既然明皇是个多疑之人,定要让她疑上加疑才有生机。 陆行远计上心来,站起来颤巍巍地躬身道:“陛下,臣并不敢说臣子与此事毫无干系,只是闻和贵此人如今看来暗藏祸心已久,臣听闻他在南华岛上家财万贯,华屋美厦。如此敛财之人,必定担心日后难保太平,想出些毒计欲嫁祸于人也是未可知。臣认为,如今当务之急,不急在定论,而在于捉拿那闻和贵,捉到人犯后仔细审问,方可真相大白,切不可因一时之说辞而铸成冤案啊!” 明皇尚未开口,朱玉潇又是一声怒喝:“不可因一时之说辞而铸成冤案?阿翁,你说得轻巧,当年难道不是你儿子心生歹念贪恋户部尚书之位,才用一时之说辞蒙蔽了母皇将赵钰害死,铸成了这二十年的冤案吗?沈娴云说的果然没错,你这个好儿子才是欺君罔上的逆贼!” 母亲如今不在了,若不是眼前的这个卑鄙之徒,赵郎现在也许还尚在人间,姐姐也许还能允我与他过上几年安生的日子。悔不该当初推他上了户部尚书之位,倒害他被人暗中算计了性命。如今苍梧一座坟头,碧海一座坟头,生生把自己夹在中间,从此余生皆是孤苦,清辉宫每日长夜漫漫,能向谁诉? 朱玉潇泪眼朦胧,心如刀绞,被柳明嫣抱住亦浑然不觉。忽听“哐当”一声,不知何时手中一松,寒气逼人的剑身砸在了青玉石地上。 柳明嫣感到朱玉潇已撤了劲,总算松了一口气,慢慢扶她回椅子上坐下。 明皇看在眼里,深知她心中苦楚,饶是脸上颜色未改,暗自也是动了七分的怒气。 这时,忽然殿外进来一个人,巨如小山,背后挂着两把梨花枪,正是澄浪将军铁花。 朱芷凌一怔,问道:“何事?” 铁花目不斜视地回道:“禀殿下,刚刚收到南华岛传来的消息。昨夜南华岛上发生了爆炸案,不知何人将用来炸矿的炸药堆积在岛上一个叫闻和贵的豪绅的宅中,将整座宅子夷为平地,据说宅中之人先是被捆在库房,尽皆被炸死,无一逃脱。” 朱芷凌心中暗惊,柳明嫣真是好手段,杀了闻和贵不说,连奏报的时机都拿捏得分毫不差,不禁投去惊叹的目光。不料柳明嫣竟然是与她一样地看过来,还道这是朱芷凌事先的安排。 原来不是你做的。那又会是谁? 场上之人只有苏晓尘幡然醒悟,当日他问闻和贵和盘托出后自己如何打算,他说自有主意,且届时抚星台上还望能替殿下再添上一把柴火。原来他早已料到今日之事,昨夜便炸了宅子,自己定是早已逃脱,又算准时机将消息传过来。现在想来,此人神鬼莫测,真是可怖。 柳明嫣毕竟还是老辣,脑中转得飞快,趁陆行远父子还未反应过来,已冷笑一声道:“如今沈娴云与闻和贵都死了,陆大人办事真是好利落。”字字尽是讥讽之意。在场之人无不听出是指陆文驰杀闻和贵灭口之意。 此话毕竟无真凭实据,只好造势,不可推敲,柳明嫣深谙此理。她不容众人细想,又从袖中掏出第三份奏折,高举过头奏道:“陛下,沈娴云死前还留下了一样证物,是她自陆大人任户部尚书以来,每年从南华岛的宝泰局下辖的码头私自运走的金锭及锡锭,日期数量运往何处,皆记载得清清楚楚。臣粗略地算了一下,陆大人在这二十年中从南华岛上中饱私囊的金额已达三十万锭黄金,抵得上碧海国两年的赋税。如此巨额之贪,前所未有。臣今日来太液国都,就是想要弹劾户部尚书陆文驰,欺君罔上,贪赃枉法,私吞国库,滥用私刑杀害朝廷命官之罪名,望陛下秉公办理,让沈娴云这样的清官能泉下瞑目,让南疆的百姓能安居乐业,让天下都知道陛下的公正无私!” 此言一出,陆文驰已彻底地瘫倒在地上,没想到沈娴云竟然还留下了这样的东西,更没想到会到了柳明嫣的手上。 陆行远也终于顶不住了,南华销金案事隔久远,尚有说辞可变通,倘若柳明嫣手中的文册是真的,那么新罪旧罪合在一起,便是大罗金仙也保不住陆文驰,柳明嫣的这三本证物没有一口气拿出来,而是一道追着一道,力道分寸拿捏得无比精准,心思真是细密得紧。 想他纵横官场六十余年,如今被这几个年轻的小辈串通一气搬弄是非。莫说此事缘由没那么简单,纵使陆文驰千错万错,那也是他的嫡子,他怎容得别人当着他的面来害他的儿子,这要的岂止是他儿子的命?可如今败局已定,他也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可以保住这孽子。 文骏……为父惟有用你来孤注一掷了。 他缓缓摘下头上的翡翠青金冠,放在地上,郑重地叩了三下道:“臣自侍奉先皇陛下以来,已逾六十余载。不敢说有功,然臣一片忠心,青天可鉴。臣也曾发誓,但凡碧海有需,臣的每一分家业都会全数捐出,一分不留。臣相信臣的儿子们也会这样做的,只要陛下需要,他们便会倾其所有,但凭陛下取用,身家性命,倾其所有啊!陛下!”言毕,老泪纵横,放声大哭起来。 明皇听出了他的意思,知道他是指当年陆氏明知驸马必死的命运,依然让陆文骏与自己结为连理,一个连孩子都可以献祭给碧海帝祚之人,又怎会去贪图碧海的国库呢?何况陆氏对朱氏的忠心已是历经数代,陆行远也是当年的托孤的重臣。今日他摘下官帽,已是极大的哀求,且陆氏一族在朝中任职颇多,一损俱损,牵扯甚广。确实需要慎之又慎。 朱芷凌在边上看在眼里,暗叫不好。陆行远竟然将死去的父亲搬了出来,再加上顶上乌纱,母亲一定会心生踌躇。没想到柳明嫣如此精心的准备,都没有办法一口气扳倒陆文驰。自己待要出言劝母亲早下决断,恐怕母亲疑心自己为了无垠存了私心,只能缄口不言。 朱玉潇也失了方才的锐气,呆坐在一旁,心里只想着昔日的赵钰,耳边已是什么都听不见。 明皇沉默了许久,接过第三本奏折,并不打开看,而是慢慢塞进了袖子,站起身扫了一眼众人道:“户部尚书是一品大员,今日虽有朕在此,仍须交由三司会审。且此案尚有疑点,有待斟酌。来人啊,先将陆文驰押入水牢,择日提审。” 又吩咐左右道:“朕累了,扶朕回宫。”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朱芷凌一眼,丢下殿内众人,头也不回地出殿去了。 正文 第八卷 白昼起惊雷 第七十一章 小宴 春分之夜,在碧海国已有了几分暑气。宿过一冬的荷花池内,早不见了残枝败柳,取而代之的是湖风吹摆的碧叶连天。 朱芷凌披着一袭长袍来到城墙上,按值的兵士四下都散了个干净,只留她一人站在墙头。不一会儿,一个矮小的身影在飞檐旁闪过,转眼躲入了拐角的墙根下。 “银花前来复命。”一个女童的声音响起。 “事情可都办妥了?” “温帝对殿下的提议并无异议,提婚的使节也会不日出发。” “哦……”一切都按着计划顺利地进行着,可朱芷凌看起来脸上尽是失落。她不是对银花办的差事不满,实在是今日在抚星台的收场让她太过失望。 如此精心谋划的一堂御审,竟然不能当场定罪,而是择日再审,倘若沛国公趁机节外生枝,想办法营救,母亲未必不会心生犹豫。陆文驰,若不能一击必倒,那么自己和无垠这些年的隐忍和努力皆要化成泡影。这当如何是好? 最让她头疼的是,该怎么去面对赵无垠。自从母亲回了来仪宫后,朱芷凌就以身体不适为由躲了起来。她害怕见他,更害怕看到他脸上失望的表情。可就算躲过了今夜,明日呢? “柳明嫣现在何处?” “回殿下,柳总督已回到鲲头舰上,仍停在落霞湾。” 朱芷凌叹了口气。想必她也是失望之极,就算没有南华销金案,如此证据确凿的国库贪腐案,应当也能让陆文驰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哪料母亲竟然听都不听,递上去的奏章如同石沉大海,连个水花都不见。 按例今夜应是赐宴封赏她平定南域海贼之功的,她定是心灰意冷连太液都不想待下去,这才回了鲲头舰吧。 “苍梧的事,过几日我再吩咐你去办,今日你退下。”朱芷凌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没有力气再去想温帝的事。她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说道:“你出流芳门后替我传令给铁花,陆文驰被提审之前,关押的水牢由她亲自看守,不许任何人探视,尤其是沛国公!如有人非要探视,可以说钥匙只有一把,来抚星台上找我来要便是!可听清了?” 银花应了一声,消失在夜幕中。 无垠,你是不是在恨我无用? 同样的一个晚上,有人茶饭不思,有人大快朵颐,有人愁眉不展,有人欢声笑语。 清涟宫飞燕台上,平日冷冷清清,甚少如今日这样灯火通明。难得妹妹说要来吃饭,朱芷洁亲手做了几道菜,端出自酿的葫芦酒。又把宴席摆在了露台。迎着月色,晚风轻送,十分写意。 看着面前一桌的好菜,朱芷洁不禁想起一个人来。她坐下自斟了一杯,自言自语道:“可惜你不在……” 李重延走了才八日,她已经觉得好像有八年这么长。回想起来,他出现之前的日子过得都无知无觉,转眼春夏秋冬就已轮了一遍。而自从他入蓬莱阁后,每日只要睁开眼,她都会精打细算着每一个时辰。 今天要做什么点心给他吃?今天要陪他去哪里转转?今天还会听到什么样的恶作剧?噢……今天离他离开碧海国回苍梧还会有几天? 只要一想到最后一个问题,总不免垂头丧气一番。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不想回去。倘若他不用回去那该多好? 想到这里朱芷洁自己都笑了,这种念头真是痴人说梦,他是未来一国的国君,怎么可能客居碧海不回去。 哎,人生之事十有八九不如意……可是……可是!十有八九不如意的意思,难道不是还有那么一两分是如意的吗?我朱芷洁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有什么如过意的事。要是老天开开眼,就如我一次意,让他能伴我左右,或者……能让我嫁去苍梧,与他相守待老。哪怕余生之中所有的事都不如意了,也无不可…… 玉腕轻抬,杯酒饮尽,几乎要落下泪来。 耳边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姐姐,怎么我们还没来,你就先喝上啦。”抬头一看,正是妹妹朱芷潋。 “你说要带人来吃饭,我就备了些酒菜,这酒是我自酿的,担心不好,就先尝了一杯,你怎么悄么着地就进来了,我都没听见。”朱芷洁掩去了脸上的愁容,勉强笑了笑。 “是姐姐心有所想太出神啦,我们这样三个大活人进来你都没察觉。”朱芷潋忽然调侃道:“是不是在想那个苍梧……” “妹妹!真是一开口就没遮拦!”朱芷洁被说得红了半边脸,这才看到朱芷潋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正是苏晓尘和杨怀仁。 杨怀仁恭恭敬敬地躬身一礼:“拜见清乐公主殿下,祝殿下清喜和乐,福寿绵长。” 苏晓尘就没他那么夸张了,按之前朱芷潋的嘱咐,按平辈之礼只躬了五分,但口中仍称:“小生拜见公主殿下。” 朱芷潋忍不住拍了一下杨怀仁,“老杨你又疯啦?今天我们是来吃饭,又不是来祝寿,什么福寿绵长,你下次能不能先把辞句的意思弄明白了再用啊。” 朱芷洁这次是真的被逗笑了,忙招呼道:“杨公子是多少回的熟人了,今日怎么拘起礼来。快请入座。”又对苏晓尘颔首一笑道:“苏学士也请。” 并非对苏晓尘要比杨怀仁冷淡,只是一见到苏晓尘,就会想起他……妹妹说晚上要带苏晓尘一道来的时候,她便心有期待。既是太子伴读,大约也知道不少他的事,哪怕就是听他说几句,也要胜过凭空的思念。可待到相见,又有些拘谨起来。许是太在意了,为了不流露出刻意的神情,反倒有些避远。 “说起来,你这清涟宫怎么连个通传的人都没有?宫女们呢?”朱芷潋有些奇怪。 “知道你不喜人伺候左右,我就遣她们早早去睡了。咱们自己也吃得随心一些。来,二位也请入座。”朱芷洁的安排总是这么熨帖,让人无可挑剔。她指了指桌上的菜道:“我们碧海国地处暑地,故而一年四季都有冷食的习惯,不知道苏学士是否吃得惯。” 苏晓尘从小受叶知秋的熏陶,与其他京中子弟不同,衣食住行颇为朴素。尤其是对饮食方面,更不讲究。有时看书看得久了,只让人从厨房拿两个肉包子就当是一顿饭,哪里在乎冷热这些细枝末节。当下回道:“有劳殿下相问,冷食热食我都不介意。” “那便好那便好,只因我瞧着他……总爱吃热的。我道是贵国的习惯。”朱芷洁话刚出口,惊觉这才几句话便又想到他身上去了,脸上又是一红。 朱芷潋坐在她对面倒是没瞧见,自己拿起酒壶斟了一杯,一看酒色与寻常酒不同,十分浑浊,还显出淡淡的碧色,一脸得意地炫耀道:“这是我姐姐酿的葫芦酒,你们可该尝尝。”说完替杨怀仁和苏晓尘各斟了一杯。 苏晓尘见酒色浑浊,正奇怪间。忽见杯中如云雾翻腾,转眼那酒水已分作两层,上面一层澄清如水,下面一层浓稠如桨。 “上面那一层是葫芦的瓜液,下面那一层才是酒浆。同一壶酒,斟的每一杯中瓜液与酒浆多少都略有不同,所以入口时的滋味都会与上一杯也有所不同。”朱芷潋娓娓道来,显然对此酒的妙处甚是清楚。她轻轻晃了晃酒壶,也替姐姐斟了一杯。 “这就像人生在世,倘若每日都是一般滋味,就会觉得乏善可陈。总得变着法儿的让自己活得有趣一些才好。是不是呀?”杨怀仁说完啜了一口,口中啧啧称赞。 朱芷洁见他说得很对自己心意,点头道:“杨公子说得很是,我也是这样觉得。” 杨怀仁忽然话锋一转,接着说道:“只是这细微的差异终究只是小异,还是跳不出同一壶酒的滋味。若是换成我,便再备下一种酒。既然这葫芦酒清甜可口,就另备一种……入口辛辣的酒,这样口中才有浓有淡。人生在世嘛,就是要跌宕起伏才过瘾。说起来我伊穆兰有种酒叫‘螳螂刺’,味道甚是浓烈,入口毕生难忘,不如下次我带来请殿下尝尝?”说完笑嘻嘻地看着朱芷洁。 朱芷潋在一旁嚷道:“姐姐你别听他的,什么螳螂刺,我尝过。简直就是跟割舌头没两样,酒下肚了舌头还麻半天,吃啥都觉不出味儿来。确实是入口毕生难忘,这么难喝的酒能忘嘛!” 朱芷洁却是一怔,她觉得杨怀仁似乎话中有话,听在耳中不禁暗忖,他是在说我现在的日子便如同这壶葫芦酒一般,日日都是同样的滋味么。 杨怀仁说完,自己倒是不在意,也不客气,兀自夹菜吃了起来。苏晓尘听得好奇,问朱芷潋道:“小潋,杨兄那儿还有什么特别的美酒你是尝过不忘的。” “酒没尝过几样,各种吃的倒是不少,可惜几乎没什么好吃的,不是看上去黑黢黢一团就是吃到嘴里糙得很,和我们碧海的海鲜没法儿比。” 正文 第八卷 白昼起惊雷 第七十二章 醉翁 老杨听了也不以为意,嘿嘿一声道:“一方水土一方人,我们伊穆兰苦寒之地,一年辛苦到头能保证有口粮就不错啦。反倒是你们碧海苍梧,天赐良地,衣食无忧,才能在这里挑三拣四。倘若咱们换一换国土过日子,只怕你们一个月也活不下去。” 朱芷潋被他这样一驳,一时语塞,急推了身边的苏晓尘一把,嗔到:“忘了咱碧海苍梧是盟国啦!你还不帮我说说他。” 苏晓尘被她一催,夹在中间脸有难色。不得已开口道:“杨兄也是言过了,怎会一个月都活不下去?我听闻伊穆兰国大都沙柯耶城掩于荒漠的地下,温泉暖地,四季如春。连烬丝花这样娇弱的花都活得好好的,我们怎么会不能呢?” 这话既驳了杨怀仁,又捧了伊穆兰,恰到好处。 杨怀仁眯起眼睛瞧着苏晓尘半晌,问道:“这些都是那个慕云太师教你的?” 苏晓尘一怔,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到佑伯伯,但这些伊穆兰的事也确实是佑伯伯所教,于是点了点头。 苍梧国为了知己知彼,自前任太师慕云铎起,便在伊穆兰安插了不少细作,暗探各种伊穆兰的消息并定期回报。到了慕云佑接任太师后,也依然暗中窥测。因慕云佑对苏晓尘实是抱有极大的期望,故而在授业解疑时,时不时地也会透露一些伊穆兰的情报。 杨怀仁端起酒杯,十分郑重地对苏晓尘举杯道:“这一杯,我当敬慕云太师。” 苏晓尘虽不明就里,但见他一脸正色,又是敬自己的恩师,少不得一口饮尽,心下却是奇怪。朱芷潋早已忍不住问道:“你又没见过慕云太师,这杯酒敬得好没由头。” 杨怀仁抬眼顺口答道:“我得谢谢他啊,教出这样见多识广的好学生,今日才能坐在这里与我们高谈阔论,怎说没由头?”,脸上又恢复了平日里懒散的神情。 他拿起酒壶晃了晃,自斟了一杯又道:“慕云太师智冠天下,算是个人物,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苏晓尘紧盯着追问。在他心里,恩师是毫无瑕疵的完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教诲,绝不可能有差错。如今听杨怀仁这么一说,立时按捺不住。 “只可惜……用情太深丢了性命。” 朱芷潋不明就里,歪着脑袋想了想说:“你是说……慕云太师是因为姨母回了碧海,思念成疾才亡故的?” 苏晓尘转头对着朱芷潋就是一句:“佑伯伯本来身体就不大好!”语气中颇有些不快。 朱芷洁见苏晓尘脸色有异,也忙怪怨道:“妹妹,姨夫和姨母都是长辈,说话怎可如此口无遮拦。” 朱芷潋被二人连着埋汰了几句,心中十分委屈,又不好发作,小声嘟哝到:“反正一说到你这个佑伯伯,你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这都第二次了……” 苏晓尘知道她是在说上次翻了《云策》之事,顿又生出些歉意。 杨怀仁哈哈一笑,道:“你们这几个小孩子,又懂得什么是情爱什么是思念。其实不懂得才好,待到真懂了,只怕才是要痛了。” 朱芷潋不服气道:“老杨,你也不过就长了几岁,便如此卖老。你至今也是孤身一人,还说我们不懂。” 杨怀仁冲着朱芷潋一笑,点头道:“好好好,我不懂,可有人懂啊。这样吧,光喝酒也没意思,不如我来讲一个故事,你们且听一听。” 三人听他说要讲故事,都一时忘了方才之事,搁下筷子细听。 “从前有两个村,一个叫白水村,一个叫沙湾村,是世仇。两个村名都带水,却都也缺水。世仇也是因为争夺两村中间的水源而结下的梁子。某年,两村又因水源大打出手。这一次,沙湾村的人不仅打死了白水村不少村民,还打死了村长。被打死的村长有两个儿子,都发誓要为父亲报仇,但年纪尚轻,村中又遍是伤者,无力反抗,便只好忍气吞声。哥哥对弟弟说,‘不报此仇,何为人子?只是眼下只能隐忍,从长计议。’” 三人不觉听得入神,听杨怀仁继续说道: “于是兄弟二人商量了一个计策,哥哥留在村中子承父志做了村长,带着白水村的村民韬光养晦。弟弟却扮成一个要饭的,潜入沙湾村,寻找机会。弟弟到了沙湾村,先是替人放牛背土,又替人砌房搬瓦,总是有一顿没一顿。后来遇上一户大户人家愿留他做长工,干些插秧割稻的活儿,这才安定下来。这户人家人丁兴旺,族中之人甚多,占了村子的一小半,和村长又是姻亲,女儿嫁给了村长的儿子,很是安泰。因家中富裕,家中单是仆从丫鬟等下人便有十几人,其中有个丫鬟名唤小芸的,比这弟弟年纪小几岁。两人每日都是勤勤勉勉,在院里时不时地能碰上。时间久了,弟弟心中竟懵懵懂懂暗生了情。” 朱芷洁听得耳朵有些发热,自觉这动情之事果然是悄无声息的,就像自己对李重延,真不知是从哪一刻起便心中有了他,再不能移目他人。 杨怀仁抿了一口酒,继续说道:“小芸犹然不知弟弟的心意,只觉得他十分忠厚老实,也常替他缝补浆洗,平日里还常与弟弟聊天说笑。有一日说到将来的日子,弟弟问她有何愿望。她说道:‘我家又穷又苦,所以我父母才把我卖到此处做丫鬟。原先家里住的是洼地里的土房,一到下雨便漏。将来我也不图什么,攒上一辈子钱,听说村北的地界儿最好,我若将来能在村北的山脚下买一块地,盖个砖房住就心满意足了。’弟弟听了,心中暗下决心,想要将来挣钱替她买地盖房,然后再向她提亲。” 朱芷潋听得连连点头,赞赏道:“很是有志气。” 杨怀仁不理会她,话锋一转,说道:“可是弟弟一天也没有忘记自己的杀父之仇,这些年他一直在窥视着村中的一切。直到有一天,他碰巧去丫鬟的住处找小芸,竟然在房外偷偷瞧见这户人家的女儿,也就是村长的儿媳,和村长一同进了屋子私通,而替他们在外面把风的,居然就是小芸。小芸看见弟弟窥得奸情,恳求他不要声张,还说每次这样都可以得村长给她些封口的银钱。这样再过个几年,她便可以有钱买地了。” 三人听得目瞪口呆,自小教的都是各种礼义廉耻,哪里听过这些野故事。杨怀仁讲得露骨,三人听得面红,脑中早已一片混乱,耳朵却竖得紧,唯恐漏过一个字。 杨怀仁继续说道:“小弟深知此事如果翻到明面儿上来,村长和这大户人家的两大家族定要内讧起来,实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于是假意告诉小芸不会声张,又问清了两人平日私通的时辰。当夜便潜回了白水村,与哥哥说了一切。两人计议妥当后,弟弟又潜回沙湾村,暗中投了个纸条给村长的儿子,告诉他妻子与村中某人私通,当何时去哪里捉奸。结果到了村长又来的时候,村长的儿子果然纠结了一批村民冲到房门口,撞破了奸情,只是一踹开门发现奸夫竟是自己父亲时已为时晚矣。在众目睽睽之下,村长的儿子自觉受了奇耻大辱,一时竟迁怒于妻家,一刀先砍死了把风的小芸,又去追着砍妻子。妻家也是大户,自然不许,两家便大打出手,混战成一团,那一夜几乎大半个村的村民都被席卷其中。正两败俱伤筋疲力尽时,白水村的哥哥已率着一众村民,个个头裹白巾,拿着砍刀榔头冲进村中,见一个杀一个,只为报当年的杀父血仇。” 苏晓尘听得头皮发麻,暗想只是两个村庄便能掀起如此腥风血雨,往日里与佑伯伯轻描淡写地谈论的那些沙场对阵阴谋阳略,若是真摆在了眼前,真不知是何等的残酷。 杨怀仁看了三人一眼,面不改色地说道:“长夜过后,尸横遍地,沙湾村已成了白水村的囊中之物。哥哥将剩余村民全部驱赶了出去,将白水村的村民迁了一半过来,占尽好水良田,又让弟弟做了沙湾村的村长。哥哥知道多亏了弟弟忍辱多年,才有机会报此血仇,便对他说这村中的东西想要什么,可自行尽取。弟弟指着地上小芸的尸体说:‘村中之人皆该杀,只是她不该,她只是为了主人尽忠才送了性命。所以我想要村北的一块地,厚葬了她,再立个碑。’” 朱芷潋听到此处,啐了一口道:“惺惺作态!若不是他不顾小芸死活去告密,怎会这般。人死了才来厚葬,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朱芷洁倒没有妹妹这样激愤,问道:“那后来呢?” “哥哥自然应允,弟弟便将小芸葬在了她生前想要的那块地上,又立上碑,写上她是护主的忠仆。其实他知道,她只是为了那点银子,并不是什么忠仆,可他能做的,也就只能是为她身后买了那块地,再安上个好名声了。至于他喜欢小芸的心思,始终没有和哥哥提起半个字。”杨怀仁长出了一口气,拿起酒杯说道:“好了,故事也讲完了,你们现在觉得情爱还是什么好东西么?来来来,继续喝酒。” 苏晓尘拿起酒杯碰了一下,却饮不下去。 杨怀仁的这个故事,若搁在以前,他必会和朱芷潋一样,忿然于这弟弟薄情。可最近这一年多来,他越发觉得世间之事哪能那么简单是非黑即白的。就像佑伯伯所说,‘万事万物本无是非。人有了执念,才有了对错。比如对你而言是对的,对他人而言可能就是错的’。这个弟弟薄情于小芸也是因为不能负了兄弟所托,执念于杀父之仇。情与义之间便是会有这样两难的事情,难以对错定论。 他迟疑地问道:“杨兄,你这个故事可是想说,男女之情本无挂碍,只是各种千丝万缕缠于一处,便生出许多是非来?” “错!” 杨怀仁盯着苏晓尘,斩钉截铁地答道:“我想说的是,大丈夫行走世间,当顶天立地,不可纠缠于小情小爱,先要清楚自己肩上的重负,这才是男人!倘若为了情爱舍本求末,便是死了,也不足惜。” 朱芷潋一脸的不屑道:“什么小情小爱,有本事你们男人都别三妻四妾的啊。大苏,别听他满口醉言。” 苏晓尘默默地放下酒杯,他不知道杨怀仁所指什么,但他知道定有所指。杨怀仁说的,似乎与佑伯伯说的是一个意思,不能非黑即白,但又好像完全不一样,要保黑弃白。倘若自己是那弟弟,又当如何才好。 杨怀仁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口中念叨:“酒也喝了,菜也吃了,多谢公主殿下款待。这酒实在美味,能不能送我一壶。” 朱芷洁十分喜欢他的直率,指了指一旁的紫檀台上,道:“有,还有几壶未启封的,你便带回去罢。” 杨怀仁望去,三四把酒壶列在台上,壶身精美,还雕着皇室御用的七角兰花纹,便拿起其中的一把,作了一礼,嘿嘿笑道:“我不白拿,回头我将螳螂刺也送一壶过来。”接着俯下身子对朱芷洁低声道:“哪日公主若想要做什么事需要壮壮胆的,那酒最是合适。”说完,向另二人略一点头,径直去了。 ------------- 墙倒众人推,压死大坏蛋。动手的未必是善类,挨打的也未必不可怜。 第八卷《白昼起惊雷》在一场看似没有关联的夜宴中收了卷。抚星台上的清算表面上告一段落,然而为此事夜不成寐者何止一二,于是有人趁着夜色......出手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继续关注明日连载的第九卷《随风潜入夜》 神州的历史又翻过了一页。 正文 第九卷 随风潜入夜 第七十三章 高枕 太液城,流芳门下。 一条青石小路在月色下蜿蜒而行,路侧两边皆是浅溪,水光粼粼。小路行不过半里,便遁入一片竹林。从外看去,风雅别致,引人入胜。但凡是能入得太液城的文官武将,无不知晓此处的厉害。平日登城至此,都躲得远远的,唯恐避之不及。 这便是碧海国中最森严的牢狱所在,碧波水牢。 水牢,顾名思义,就是在水中的牢狱。流芳门下临着的是太液三岛间万顷的碧波湖水,水牢的入口掩在竹林深处,先是从一段螺旋的石梯深通地下,而后穿过在湖底长长的隧道,才是牢狱。入口和牢狱门口处都设有机关,连为一体。倘若犯人想要从内强行打开狱门或是有人想从入口处突入劫狱,另一头的机关便会发动,致使顶上湖水灌入淹没隧道。 所以碧波水牢虽然守卫不多,却万无一失。被关入此牢的,多半也都是罪无可赦之人。二代明皇于平反皇城谋逆之时,一时间几乎将此牢填满,不过很快便都被问斩,水牢也被清空。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什么犯人,直到某日进来一个一品大员,名唤赵钰的,也只关押了三日而已。 而今日,水牢的狱卒们迎来了久违的犯人,一位年长的狱卒依稀想起这犯人穿的服色和上次那个叫赵钰的一模一样,正暗叹这世间无常,忽然犯人身后现出一个如小山一般的黑影,唬得众人倒退了几步。 “今日所押的乃是钦犯,滋事体大,监国公主殿下命我亲自在此守卫。”那人说完,完全不理会狱卒们作何反应,把背后的两根梨花枪一拔,再往脚边潮湿阴冷的地上一插,如巨灵神一般挡住了入口,目不斜视地看向外面。 众人面面相觑,都惊咋得不敢出声,赶紧牵着陆文驰手上的铁链往通道里送。年长的那个狱卒陪笑道:“不知澄浪将军今日亲临,能有将军亲自把守,我等真可高枕无忧了。” 铁花瞪了他一眼道:“你敢枕一个我看看!” 吓得狱卒忙摆手道:“不敢不敢。”肚中却暗骂,这女人定是没读过什么书,怎跟城中那些伊穆兰的蛮人一般,连成语的意思都听不懂。 不一时,押陆文驰进去的狱卒回来了,禀道:“将军大人,犯人已被押入水牢,一切稳妥。” 铁花只点头示意知晓了。众人见她言语寡冷,又不敢招惹,都退得远远的去里间吃饭。期间有那老狱卒送些吃食出来,铁花也不碰,只要了一碗酒喝。 待到众人都酒足饭饱,铁花指着那老狱卒忽然说道:“你方才说,你等要高枕无忧?” 老狱卒暗自叫苦,心想怎么还惦着这一茬儿啊。忙道:“不敢不敢,将军说笑了。” 铁花指了指里间说道:“去,去枕!” 老狱卒一愣,问道:“枕什么?” “枕着睡觉啊!” 老狱卒心下念头闪过,莫不是方才喝了我一碗酒,脸上挂不住,体贴我等,才让去睡觉?忙陪笑道:“将军美意,我等心领了。但看守之责在身,不敢懈怠。” 话音未落,只听“当啷”一声,梨花枪的铁柄猛然砸在地上。铁花怒目吼道:“叫你们枕你们就枕!本将军最烦站着的时候有人在跟前晃来晃去!难道你们觉得本将军守不住这个门吗!” 众人听了抖如筛糠,刚要鼠窜回里间,铁花左手一摊:“拿来。” “将军要何……何物?”还是老狱卒敢勉强上前回话。 “钥匙!” “是是是……” 钥匙被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铁花朝下伸手一抓,说了声“去吧”。老狱卒如遇大赦,赶紧爬回屋里。心想,这女人便是体贴人也如此凶神恶煞,吓得人要折寿。 夜色如凉,浓云似遮。远处钟楼的夜报声传来,已是二更。 青石路的尽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披着斗篷,藏着身形。只见那人低头走到水牢的入口处,方露出一张苍老的脸庞,正是沛国公陆行远。 铁花见了陆行远,也不说话,只略点了点头,便将钥匙递了过去。陆行远接过钥匙,会心一笑,轻轻打开身后的牢门,很快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地道的尽头。 昏暗的地牢中,陆文驰席地坐在角落里,惶恐地缩成了一团。分明昨夜还躺在梨香阁的软榻上,一边让侍女修着脚趾甲,一边听着歌姬的弹唱,逍遥无比。怎的忽然便被丢到这样阴冷潮湿的地方来,真是恍如隔世。 他抱住额头,想到今日抚星台瀛泽殿上,柳明嫣忽然发难,一道道催命符似的奏折递上去,不由咬起牙来。 天底下竟有如此心思歹毒之人!就算我陆文驰平日没把你南疆总督府放在眼里,何必非置我于死地不可?这样一个年轻丫头,已是有权有势掌着南疆,无非是没什么油水。 对!定是瞧着我把着宝泰局日日出金入银,却流不到她的腰包里。我若死了,南华岛上的一切就都彻底归了她的了,这才生了歹意。没想柳詹那个老乌龟,养出来的女儿竟然这样狠辣。 还有那个什么苍梧国来的姓苏的小子,究竟收了柳明嫣多少钱,帮着柳明嫣一通胡说!真是什么人都来分一杯羹!你要钱我有啊!她柳明嫣能给得起的,难道我陆文驰还给不起吗?! 说起来还有那个鲁秋生!平日里蠢得像只狍子,今日却咬得我如此狼狈。他只消说一句,当年金矿之事年代久远,还需唤矿师询问,先把今日给搪塞过去,我也不致被关到这水牢里来。可恨!实在可恨!待我日后出去了,看怎么与你算账! 可日后……还有日后么…… 陆文驰忽然泄气起来。不管是南华销金案还是私吞金锭案,哪一个都是必死之罪。那鲁秋生不就是看着自己翻不了身才落井下石的么? 父亲……父亲你在哪里。 眼下能救自己的,也惟有父亲了。 对,父亲应该能救得我。不,父亲一定能救得我! 陛下接了私吞金锭的奏折不也连看都没看就收起来了么?若不是父亲拿乌纱作保又搬出兄长来,她怎会不打开看?定是还顾忌着父亲,顾忌我陆氏。虽无血脉相连,但陛下也还是我的嫂子。她总要顾及兄长之情的吧! 想到这里陆文驰又精神一振,忘了肚中还饥肠辘辘,朝牢外望去。可除了滴答的落水声和昏黄的烛光,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 这里是碧波水牢……父亲,你果真能进得来救我么? 时间就像一把挫刀,一点一点地磨灭着陆文驰的信心。感觉又过去了很久,陆文驰饿得有些恍惚,耳边似是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他靠着湿漉漉的墙壁勉强抬头看去,看到一个身披斗篷之人站在那里,脸上满是关心,不是父亲却又是谁。 陆文驰一下子觉得清醒了,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把着牢门呼道:“父亲!真的是你!你果真来救孩儿了。” 陆行远隔着牢门哀怜万分地看着他,喃喃道:“你受苦了,孩儿你真是受苦了啊。”言语声中带了几分呜咽。 陆文驰一怔。 今日自己闯下如此大祸,父亲还知晓了我先前骗了他二十年之事,该是劈头一阵乱骂才是,怎反倒如此温和。 是了,定是觉得我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被关在这种地方,太心疼我才是。兄长没了以后,我就是他的长子,还是嫡子。所有的弟兄中,我也是最出息的一个。他自然是要关心我! 想到此处,先前的沮丧之情竟减了几分。勉强笑道:“父亲,孩儿不孝,让父亲担心了。”说完,又上下打量了陆行远一番,低声道:“父亲可带了吃的?孩儿饿得慌。” 陆行远未料到他会突然讨要吃的,先是一呆,然后一脸苦相道:“父亲从来仪宫来,行得匆忙,竟没想到这个。他……他们没给你吃的么?” 陆文驰摇摇头。 陆行远心中暗骂,这铁花,真是个粗心的,好歹吃食总该送些进来,万一饿昏过去了怎么办。 陆文驰忽然问道:“父亲说方是从来仪宫来?可是去见了陛下?可是替我去求情?陛下说了什么?是不是赦了我的罪?”迫切之情溢于言表。然而父亲隔在门外,烛光昏暗,看不太清他脸上的神色,心下有些慌乱起来。 只闻陆行远一声低叹,说道:“儿啊,你这次可真是闯下大祸了。南华销金陷害栽赃,私吞国库三十万金锭,陛下已尽皆知晓。你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为父只知你在南华岛颇有夹私,哪知道你虎狮之口竟然吞了三十万!” 陆文驰心中一惊,道:“原来父亲早知道我从南华岛私运金锭……” 要知道陆氏一族虽然富可敌国,但父亲在官场上确实是两袖清风从不贪恋一分财物,对自己的约束也甚是严格。故而私运金锭以来,陆文驰瞒他瞒得极辛苦。所有南华岛之事都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于人。金锭每次都先是运到几个掌控着商盟的弟弟们的岛上,再以商盟的收益为名运回太液,或藏于各个陆府之中,或赠予其他族人。 父亲也曾问起过家道富裕的缘由,自己只说执了户部,有些事于商盟的弟弟们行了些小方便,其实都是弟弟们经营有道,父亲也信了。 正文 第九卷 随风潜入夜 第七十四章 愁伤 陆行远心想,毕竟是权倾朝野的门户,有些小事不足挂齿,又喜他与兄弟们齐心和睦,只叮嘱不可违了国法,便不再问。故而这二十年来,陆氏渐盛,府第也占了国都西北格的三分有一,族中兄弟对陆文驰尽是刮目相看,尊重有加。 “原来父亲早已知晓……”陆文驰长叹了一声。 陆行远又是一呆,答道:“为父自然是知道的。你觉得为父不该知道吗?” “不是这个意思……孩儿是说,父亲最恨这等事,所以孩儿一直以来都瞒着父亲,以为不曾被察觉,也不知是哪里露出了破绽。如今想来,孩儿还是稚嫩了。” 陆行远脸上神色有些尴尬,迟疑道:“……且不管老夫知不知道,如今陛下是知道了。柳明嫣坐着鲲头舰来参你,闹得太液国都上下皆知。这样大的罪名,陛下若是赦了你,如何应对千万子民?” “那么说,陛下是不肯赦免孩儿了……?”陆文驰忽然觉得一颗心开始往下沉。 “如何赦?老夫夜入来仪宫,摘金冠脱蟒袍地跪下来苦苦求她,好话说尽只求保你一条性命,她都不能答应……儿啊,是为父无能,救不了你啊。”说完便转过身去似是哽咽起来。 陆文驰听得又惊又怒,心中一阵焦躁,猛地拽着牢门大声叫道:“父亲,我可是您的嫡子啊。兄长走了之后,孩儿便是您的嫡长子了啊!孩儿知道你一直觉得兄长远胜过孩儿,可兄长已经没了,孩儿再不济,也是您亲生的血脉啊。” “为父何曾不是这样想,今日瀛泽殿上为父如何苦苦哀求你是见了的,可当着一堆皇亲国戚的面不说,鲁秋生苏晓尘这样的内臣外臣都在,陛下能硬生生压下柳明嫣参你私吞国库的奏章已是不易。为父也是想到这一点,才悄悄独自一人入了来仪宫,一直哀求到这半夜才出来。可就算陛下想要保你,她也是有心无力啊。” “她是陛下,九五之尊,她要赦我,谁还能说个不字?”陆文驰狂叫道:“柳明嫣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眼红我户部掌着南华岛,她这份私心难道陛下看不出来吗?陛下不是最懂观心之术吗?怎不去瞧一瞧她心里的那些花花肠子?” “且不说你私吞国库,当年你瞒着为父我嫁祸于赵钰,蒙蔽于先皇,这已是欺君罔上的死罪。就算先皇如今已不在了不去说,你应该知道,银泉公主与赵钰本就藕断丝连有旧情,你算计了赵钰的性命,她如今知道了真相,岂能善罢甘休?今日殿上若非柳明嫣死死抱住她,她真拿尚方宝剑砍了你,只怕陛下也不会把她怎样。” 陆文驰越听越沮丧,但依然不死心,哀求道:“父亲,银泉公主终是嫁去了苍梧,慕云佑若活着咱们还忌惮她三分,如今就是一个老寡妇,朝中除了陛下再无人可靠,有何为惧?不如……不如从我陆氏子弟中选一个才貌出众的,入宫伴她帷帐之下,说不定……可以化敌为友,父亲觉得如何……”话音未落,陆行远已是一声怒喝。“混账东西,事到如今还能想出这般龌龊不堪的荒唐主意来,可见你平日里使了多少下三滥的手段!倘若你有你兄长行事的气度十分之一,也不至于此!” 陆文驰被当头一喝,软瘫在地上,泣不成声地说道:“儿子从小顽劣,不及兄长勤奋,事事落后于他。父亲更喜欢兄长,现在又说儿子是下三滥儿子并不能说什么。可父亲心中还是有儿子的对不对?父亲出身孤儿,极看重血脉亲情。当年也是知道做了金泉驸马便是死路一条所以才把没有血缘的兄长推出去,留下我这个嫡亲的儿子对不对?儿子知道,儿子心里都知道,父亲面儿上严厉得很,其实是护着儿子的。” 陆文驰说得神情激动,忽然转身扒在门上,泪如泉涌地向外哭诉道:“可是父亲,人非草木,儿子心里是懂得的,懂得父亲的期待,所以兄长没了之后儿子才加倍努力,掌户部二十年来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为父让你努力,也没有让你去私吞国库啊!你这样无法无天恣意妄为,我陆氏一族的荣华岂不全断送在你的手上!” 陆文驰闻言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几近气竭,回荡在整个地窖般的牢狱中,听上去显得低沉而悲凉。 “陆氏一族的荣华?父亲,您以为这些年陆氏一族的荣华是怎么来的?若我和弟弟们都像您一样两袖清风不沾烟火不取朝廷一分俸禄,只怕我们陆氏一族早就饿死了。您还不知道吧?弟弟们的商盟的收益多是来自矿藏,可他们名下的矿山矿洞早在十多年前就开始枯竭了!若不是我一船又一船的金锭拉到他们岛上去假充获利,陆府哪里能有今天的吃穿用度,哪里能有您的富可敌国?您知道吗?单您的一辆八骏宝车,就够一户中道人家吃上三十年,您随手一把扇子上的扇坠都值千金呐。您不会真的以为这些都是弟弟们靠着生意挣来的吧?” 陆文驰站起身来接着狂笑数声,又仰天悲叹道:“父亲,您睁开眼睛仔细看看吧!是我!是我这个不孝子,脏着手去挖来那些金锭供父亲使着还小心翼翼不敢告诉说出来,怕惹怒了父亲!是我撑起的这二十年来陆氏的荣华富贵歌舞升平!是我的金锭才保得您举国皆知的不取分文的清誉!现在您倒要跟我来说陆氏的荣华了是吗?” 陆文驰如胸中决了堤一般,一口气说出了憋在心头一辈子的话,他忽然觉得心中轻松无比。 其实一开始,他并没有打算从南华岛上私运那么多金锭。先是商盟的弟弟们找上来诉苦,说矿源枯竭,后来又是那些清水衙门的族弟们来讨要求帮衬,这才出手相帮,金锭也越运越多。 说实话到后来他也清楚,并用不了那么多的钱,多了也是堆着藏着,可慢慢地他已停不下手。这陆府上下,每日山珍海味千壶百宴,每一锭白花花的银子使出去,都显出他陆文驰的能耐。他觉得满足,觉得荣耀,觉得这能使出去的钱越是多,父亲就越能认可自己。 虽然他害怕告诉父亲这不是弟弟们而是他挣来的,可心中又希望父亲能隐隐知晓那么一点点,知晓他并非无用,可以夸他一声好儿子。 如今,该说的不该说的今天都说出来了,想必又要引来父亲的一阵雷霆之怒。无所谓了,从小到大自己被骂得还少么?都已经是重罪在身,还能怎样? 兄长在的时候,挨骂的永远是自己,因为兄长完美无缺。 兄长没了,挨骂的还是自己,因为自己是兄长了。 陆行远听了儿子的这番话,并没有如儿子想象的那样暴跳如雷,只低头不语,似是无言以对。牢门内外,一时沉默了起来。 陆文驰幽幽地说道:“其实儿子也知道,既然做了这种事,终会有这么一日。只是人生苦短,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再怎么说,这二十年来咱陆氏一族的富贵也是享了,陛下是收不回去的。儿子本来心存侥幸,觉得哪天若是事发,父亲至少应是能保得住儿子的这条命。如此,便是后半辈子日日吃斋诵经去做和尚,为了陆氏,儿子也心甘了。只是没料到,没料到会这样快就……”说完将头埋了起来,呜呜地哭了起来。 陆行远也是悲悲戚戚的样子,哀叹道:“儿啊,父亲竟不知你心中如此疾苦。是为父逼你太紧,是为父之过啊。” 陆文驰闻言哽咽道:“父亲今日真是好脾气,儿子……儿子从未听父亲说过这样的话。父亲……其实我受苦不算什么。事到如今只想问一句,在父亲心里,我可算是个好儿子?”说完,又自嘲般地附了一句:“自然……与兄长是不能比。” “你当然是为父的好儿子。这些年为父虽然不说,可心里清楚得很,文骏之后,所有的兄弟里面,你是无愧于兄长二字的。”陆行远说得言真意切。 “真的?父亲当真如此想?”陆文驰颇有些意外,这是几十年不曾听过的赞誉,是自己心中一直期盼听到,却又不敢想象的。如今骤然入耳,竟觉得这一瞬的喜悦已让他忘却了无数次责骂。 心结一解,心中反倒霁月清风了起来。他平静了一下心情,淡淡地说道:“父亲便直说了吧,陛下打算怎样。” 陆行远似是难以启齿般地支吾了一会儿,说道:“陛下终究还是顾及了我陆氏的颜面。她说,南华销金案已过去二十年,所涉案人中,赵钰、沈娴云、闻和贵、皆已身死,连亲断此案的先皇也不在了,只剩下了你。若今夜你将所做罪状都写下来,再肯伏法,此案便成了死案,再无稽可查。私吞金锭一事,虽然陛下猜到涉案的必不止你一人,但她看在我陆氏为碧海三朝效忠的份上,许你在认罪状上改成罪止在你,与族人无关,如此我陆氏的清誉和平安便能保住了。”说着从身后拿出一把酒壶,壶身雕刻精美,上面的七角兰花栩栩如生。 陆文驰看到七角兰花纹,以为是来仪宫之物,摇头道:“陛下既然要我死,为何不索性把我交与三司会审,昭告天下,反要今夜偷偷取我性命?这说不通。” 正文 第九卷 随风潜入夜 第七十五章 死结 陆行远叹道:“陛下是怕你到了三司还要再受辱,损我陆氏的颜面。如今柳明嫣和朱芷凌都巴不得你活到三司会审的公堂上,逼着你咬出为父和你的弟弟们,好趁机对我陆氏发难。陛下智慧过人,相人无数,岂能不察。此二人若是再步步紧逼暗做手脚,只怕还会节外生枝。所以陛下才命老夫今夜就过来,免得夜长梦多。你想想,今日押你来的是澄浪将军,亲自看守的也是她。她平日里只听命于朱芷凌一人,若无陛下旨意,她岂能放我进来?难不成还是朱芷凌许我带了这酒进来么?” 陆文驰想到门口的铁花,又细细琢磨了一遍,觉得父亲所言句句皆在情理之中。不由长叹一声,道:“罢了,孩儿写了便是。只是此处并无笔墨……” 陆行远早已从肥大的袖子里掏出了笔墨递了进去,边递边动情地说:“是为父对不住你,儿啊,父亲也是为了陆氏被逼无奈。只愿来生你能再投个更好的人家,不要再与我做父子了。” 陆文驰不再言语,铺开笔墨,开始奋笔疾书。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写完满满的两大张,细细又看了一遍才递给父亲。 陆行远接过罪状,轻轻地吹干了墨,也在灯下看了一遍,才小心地叠起来收入袖中。又是一脸的悲苦状地将酒壶递了进去。 陆文驰接过酒壶,揭开壶盖就着烛下看了一看,只见隐隐有些碧色,却很是浑浊。不由悲从中来,叹道:“想我陆文驰富贵一生,最后饮的却是这般的浊酒。” 陆行远一愣,顺口答道:“酒色是浊了些,滋味却是好酒。” 陆文驰看了看父亲,又问:“父亲当年将毒酒递给兄长饮下之时,兄长可说了什么?” 陆行远摇了摇头。 陆文驰道:“也罢……那儿子也什么都不说了罢。”仰起脖子就着壶口咕嘟咕嘟将整壶酒灌下,冲着父亲深深一拜,称:“儿子惟有在地下祝祷父亲大人身体康健,平安顺遂。孩儿不孝,就此拜别,父亲大人,请回吧。”说完,便蜷回墙角,背向着陆行远,再不肯说话了。 铁花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估摸着已是三更过半。里间狱卒们鼾声大作,正熟睡得紧。忽然牢门由里向外被轻轻地推开,出来一人,身着一袭乌黑的斗篷。 那人走到铁花跟前,递上钥匙,吩咐道:“过一会儿去把酒壶给收拾了,不要留了痕迹。”又从袖中掏出陆文驰方才写好的认罪状交给铁花道:“明日一早,去把这个递给朱芷凌就行了。” 手中如变戏法一般地在脸上抹了几下,揉下一张精致的面具,露出来的却是杨怀仁的脸孔。 杨怀仁懒散地伸了个懒腰,抱怨道:“朱芷凌这个废物,我把戏都安排到这份上了她还拖泥带水唱不完,倒要我三更半夜地来替她擦屁股!又折腾了我一夜,乏了!” 说完又叹道:“我原不知陆文驰是这么个可怜家伙,也算是他投错了胎。同是伊穆兰的刃族,我若是他老子,必不会养出这等熊样来。只是这伊穆兰的子孙输给了苍梧国的,倒真教人有些不爽。” 像是在说今日陆文驰于抚星台上败于苏晓尘之事,但又好像不是。 铁花只笑了笑,恭恭敬敬地低声道:“请大管家好好休息。” 杨怀仁满意地看着她点了点头,转身便消失在竹林中。 * * * * * * 清晨,来仪宫鼎香殿。 一个新来的小宫女正默默地扫着炉中的金缕香灰,她轻柔又仔细地用毛刷把香灰拨到一方铜砵里,再郑重地盖上了盖子。 听老宫女说,这香灰是不可以就这么丢弃的,须得归到一个大瓷盆里,待到每月满月之时,再拿到宫殿后面的角落里拿土掩埋起来。 久而久之,殿后便有了一个小山丘。风过之处,淡香飘逸。但所有的宫女都不敢靠近那里,更不敢踏足上去。至于理由,没人敢提。 有时没人敢提的理由,便是最震慑的理由。 小宫女蹑手蹑脚地捧着铜砵低头向殿外走,生怕吵醒殿内尚未起身的明皇。忽然迎面急匆匆踏进来一个人,和自己撞了个满怀。铜砵整个倒扣在小宫女的身上,蝉翼般轻薄的宫纱立时被香灰中的余烬烫出无数个小洞。 宫女抬头一见来人,惊得立时跪下求饶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还望殿下恕罪!不知是否撞伤了殿下?”强忍着身上肌肤已被烫得火烧火燎,只管磕头。 朱芷凌瞪了宫女一眼,正要发作,忽闻殿内明皇一声传来:“何事喧哗?”便低喝了一声:“下去。” 宫女顾不得肩上已是一片红肿,端起铜砵忙逃出殿去。 朱芷凌小心地抚了抚自己隆起的小腹,又正了正顶上的双鱼金丝冠,才走入殿去。 明皇一见是她,皱起眉来。 “你怎么来得这样早。”边说边坐起身来,唉了一声,言中带了几分不悦:“你可是为陆文驰的事而来?” “正是。”朱芷凌低眉道。 明皇一听,越发有些不耐烦,道:“朕不是昨天已经说了么。此案关系重大,须得交与三司……” 朱芷凌忽然打断了母亲的话头,镇定地递上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字稿道:“请母皇先看一看这个。” 明皇疑惑地接过字稿,拆开细看,越看神色越是凝重。字里行间,尽是触目惊心之事,不觉全身一阵寒意。忽然觉得背上一暖,却是朱芷凌从旁取来一件单衣,轻轻地披在自己身上。 “虽已开春,晨露未散,母亲也要小心身体。”朱芷凌一脸的关切。 明皇顾不上理会这些,急忙问道:“你是从何处得来这东西?” “儿臣知道此案要紧,昨日特意派了铁花亲自看守碧波水牢。今天一早,儿臣尚未起身,铁花就送来了这个。儿臣自觉此事重大,不敢擅断,便急着来禀告母皇,还请母皇示下。” 明皇依然觉得如在梦中,似是问话又似是自言自语道:“他便招供得如此干干净净?没有半分的辩解?倒跟先前的赵钰一般……” “儿臣看了也是诧异,须知昨日抚星台上,陆文驰可是口称冤枉,一个字都没有认的。”朱芷凌脸上也是一脸的讶异。 “他已招供至此,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明皇一时情急,竟站了起来。 朱芷凌一听,心中暗忖,母亲果然不曾打算杀了陆文驰还打算找个由头大事化小,还好老天有眼! 口中却道:“他……他已经死了。” 明皇又是一惊,匪夷所思地看着女儿问道:“他……怎么就死了?” “铁花来禀,说早上去牢中巡查时发现已是尸身僵硬,便忙让狱中仵作验了尸,推算应是昨夜三更左右的事,死因是……服毒。” “服毒?他哪里来的毒?” “昨日母皇出了抚星台后,儿臣便让铁花亲自押送陆文驰到碧波水牢,儿臣就是怕发生这样的事,所以命她整夜都守在那里。期间并无人入内,只能说是陆文驰平日里身上便带了这样的毒药也未可知。” 明皇的观心之术已是炉火纯青,目不观颜,只闻其声也能观心。她问缘由之前便已暗中凝神,仔细听了女儿说的每一个字,听得语气中确实毫无虚情假意,显然与自己一样亦是出乎意料,对毒药之事毫不知情,暗觉应该不是女儿在夜里动了手脚。可怎么想都觉得似乎情理不通,盯着她又问了一句:“你果真不知情?” 朱芷凌何等聪颖,知是母亲疑她,被问得一时有些气恼,脸上则忍住不快,隐了那一丝的怒意,冷静地回道:“儿臣确实不知。其实儿臣觉得,陆文驰虽然招认得干净,却将所有犯下之事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还称与族人全无干系,实是可疑。须知柳明嫣此次进太液谒陛下,弄得满城皆知,无非就是营声造势想要请母皇一查到底,看一看陆文驰背后到底还有多少的一丘之貉。陆文驰如今这样一死,查无可查,儿臣便是想要秉公办理替母亲分忧,想给柳总督一个交代,也是难得很了。” 这一丝微的怒色,不曾逃过明皇的眼睛。方才明皇在用观心之术观女儿的时候心中有些许迟疑。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如此观她,岂不显得信不过她。见了这一丝怒色,知是错怪了她,反倒安心了不少,又听她说了这些利害,明白她不希望陆文驰现在就死,更深信不疑了。 其实朱芷凌昨日殿上不能除去陆文驰,十分懊恼,今早铁花来禀之时又惊又喜,何况她确实什么都不知晓,明皇用观心之术当然观不到什么痕迹。 明皇听罢不作声,沉吟良久道:“此事沛国公可知晓?” “尚未知。” “如此,你先不要声张,将陆文驰的尸首挪去一个稳妥的地方先安置一下,朕会召沛国公来亲自与他说。”明皇说完长叹一声,又道:“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已是第二次了。” 朱芷凌见母亲并未打算公开此事,心有不甘,追问道:“那柳明嫣那里……” “明日早朝,召她过来,朕要亲上抚星台!” 正文 第九卷 随风潜入夜 第七十六章 隐心 朱芷凌静静地退出了鼎香殿,留下明皇独自一人在那里眉头深锁。 陆文驰之死确实出乎意料,朱芷凌自己也是疑心不已,不用说母亲了。想起昨日自己躲在偏殿之中一直暗中观心于陆文驰,观得他分明是那种为了掩饰罪行什么鬼话都肯说的人,试问一个平日里贪图富贵唯利是图之人,如何会在一夜之间便转了性子甘心认了所有的罪名。 不管怎样,人已经死了,真是天遂人愿!不出意外的话,不久户部也将落入丈夫的手中。 万事俱备东风已起。 无垠,我们还差一把火。 朱芷凌坐在马车中慢慢地行出了涌金门,正要回抚星台,忽闻前方一声马嘶,马车自停了下来,似是被人拦了下来。 她略一思索,便知了来者何人。在这个国度里,敢正面拦她车驾的除了母亲和他还能有谁。 果然,一掀开窗帘,望见自己的夫君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怒气冲冲地立在轿侧,毫不顾忌四下的眼光。 朱芷凌竖起手指在嘴唇上“嘘”了一下,又投以一笑,示意他先什么都不要问。赵无垠一夜未见妻子,正疑心间,便寻了瀛泽殿的长史来问,得知了些昨日抚星台上之事,听说明皇对陆文驰不曾定罪,只是搁置,已是一腔怒火。如今被妻子忽然这么春风一笑,着实猜不透她心中所想,只好按下性子骑马跟在马车后面,一直跟到了抚星台瞰月楼上。 好容易待到四下侍从宫女全都退了去,赵无垠终于忍不住了,劈头就问:“你为何昨夜独自宿在了清梧宫?莫不是觉得没能让你母亲定罪陆文驰,自觉无颜来见我!” 朱芷凌本是一心的欢喜,想要与丈夫细细说来,一听得“无颜来见”四个字,顿时被揭了逆鳞变了脸色,高声怒喝道:“无颜?我为何无颜?我为了复你父仇,处处隐忍至今,没有一天不在思索如何能如你愿,没有一事不在想尽办法设计盘算。我费尽心思是因为你是我的夫君,而不是因为我欠了你赵氏!如今你却说我无颜来见?莫说我朱芷凌此生就没有无颜相见之人,便是我负尽了天下人,亦不曾负了你!” 朱芷凌忽然怒发冲冠,实是被丈夫捏到了痛处。昨夜独栖清梧宫,不曾回抚星台,确是因为心有愧疚,不想见他。 要说最能既准又狠地刺痛自己的人,总是枕边的那一位,天下的夫妻皆是如此。 可想想自己挺着肚子,还要如履薄冰地与母亲周旋,此中苦楚谁来体谅。便是昨夜陆文驰没死,他也不该说出如此薄情寡义的话来戳人心肺。想到这里,朱芷凌真是不禁气得腹中隐隐作痛,几乎要站不稳。 赵无垠极少见她与自己发这样大的脾气,当下住了口。只是心里依然怒气未消。 从小到大,他的心里就只有一件事:父仇。 为了父仇,他可以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如今好容易走到最后一步,竭尽全力都不能杀了陆文驰,还有比这个更让人绝望的事么? 朱芷凌知道其实只须告诉他陆文驰已死,便可解了他的忧思,可谁让他让自己如此难受。现下偏偏就不告诉他,也算是略施薄惩。于是两人闷闷地坐着,却谁也不张口。 良久,朱芷凌见他扭过头去,猜他定是在叹息不能报得父仇而暗自垂泪,不由心软了下来,不情愿地开口道:“……陆文驰昨夜就死了,你又乱吼我来做什么,真是好没道理。” 赵无垠闻言,一时回不过神来,又惊又喜地一把抓住妻子的肩膀就开始晃:“你说的可是真的?他死了?”。 朱芷凌被他晃得双鱼金丝冠都歪了,忙一手扶住金冠,嗔怪道:“别晃啦!你吓得这小东西都开始在肚子里踢我了!”语气虽然还有些怒意,已是缓和了不少。 赵无垠一听腹中胎动,定了定心神,急忙撤了手,却忍不住一把又搂住了妻子问道:“他当真死了?哈哈哈,他死了,他终于死了?” 朱芷凌见他抱着自己仰天大笑,眼中却是两行泪下,知道他此时悲喜交加到了极点,自己也顿觉这些年隐忍的苦楚忽然都作了烟消与云散,不禁低声吟道: “朝相离,夕相背。 喜未央,襟满泪。 及夜思君难见君, 独栖清梧,何处话伤悲。” 赵无垠听得妻子念得字字肺腑,胸中早已悔意万千。他轻轻地将脸贴在她的额头上说道:“是我太鲁莽了,是我逼你太甚。” 朱芷凌拭了拭泪水,轻轻摩挲着丈夫的脸庞,只叹了口气,答道:“你喜我便喜,你悲我便悲。你明白我的心意便好,又何必生分出这些话来。我已是高处不胜寒,你若再不懂我,我只怕真要失心疯了。” 瀛泽殿外旭日东升,一丝金辉从窗隙中射了进来。朱芷凌伸手理了理散乱的头发,重新簪好金冠站了起来,脸上作为妻子的温柔神色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气镇山河的帝王之相。 她从怀中取出一方纸稿递给了赵无垠,郑重地说道:“今早铁花来报,昨夜陆文驰写下了伏罪状后便服毒自尽了,我一早拿去来仪宫交于母亲的是他的亲笔,这一份是我早上事先抄录下来留于你看的。” 赵无垠听她这样说,不由问道:“你是觉得你母亲看了这伏罪状便会毁掉?” 朱芷凌点了点头道:“我确实有这样的猜测,方才在来仪宫,母亲也流露出几分本不想杀陆文驰的意思。如今他畏罪自戕,母亲甚至还疑心是不是我暗中动了手脚,还拿了观心之术来探我。” “她可观到了什么?” 朱芷凌摇摇头道:“人又不是我杀的,她能观到什么?” “果真不是你杀的?” 朱芷凌一听连丈夫都这样怀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佯怒道:“我若想要暗地里杀他,叫银花夜里走一趟就完了,还用得着大费周章地等柳明嫣坐着鲲头舰来参他么?” 赵无垠一反平日里的尖酸语气,十分顺和地陪笑道:“是是是,是我欢喜得傻了,你莫生气。”说完便细细地看了起来。 朱芷凌这时才想起还没用过早膳,觉得腹中饥饿,趁他看纸稿的这会子功夫,寻了案上放着的几块点心吃。点心隔了夜,已是又硬又冷,她想要杯热茶喝一口,寻思宫女来了又要扰了他的专心,便端起冷茶勉强喝了。待她吃完,赵无垠也恰好看完,直看得感慨万千。 “没想到陆文驰竟然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据他所供述的罪状,怕是十条命也不够还的了,真是死有余辜!”说完脸上又满是困惑,道:“可他如何就肯招了呢?” “我与母亲亦是不解。不过当务之急先不要去理论这些,母亲说了,明日她当亲上抚星台,想必是要在百官面前就此事给个交代。今日之内陆行远也会被宣召到来仪宫去,他还不知道他的宝贝儿子死了呢。”朱芷凌盯着丈夫,话锋突转道:“所以,现在你需要做一件事。” “何事?” “装病。我要你从此刻起,便装病不出,一直到明日下朝母亲有了定论再说。”朱芷凌心中早有主意。 “装病?这是为何?” “陆文驰虽死了,母亲疑心未消。依母亲的性子,这个风口浪尖你若不避远些,万一她执拗起来认定你与此事有关,之后你再想要接掌户部便没那么容易了。” “人又不是我杀的……”赵无垠脸上颇有些郁色。 “谁让你当年非要在瑜瑕殿上顶撞母亲,她此生最容不得就是有人冒犯皇家的尊严,何况你一直心怀不满,她若疑了你,便怎么看都觉得像是你做的了,所以当下让她见不到你才最是稳妥。”厉声说完,少不得柔声又补了一句:“好啦,你昨夜也没睡好,正好现在好好睡一觉,权当休上两日不好么?” 赵无垠见她说得在十分在理,也心疼起她来,道:“你也一宿没睡好,不如你也歇一歇?” 朱芷凌笑道:“我可没这福分,再小半个时辰便要上朝了,只怕现下那群官员们都已是到了流芳门,你且自去吧。” 春分休了一日,群臣都是精神了不少。抚星台瀛泽殿上,朱芷凌先让长史女官点了名,不一时女官来报:“今日朝勤,缺丞相陆行远、户部尚书陆文驰、户部侍郎赵无垠、礼部侍郎秦道元四人。” 朱芷凌点了点头,道:“赵侍郎昨夜偶染风寒,此事我自知晓。秦侍郎年近五十,已卧病一月有余。不知陆丞相与陆尚书是否也是有恙在身。”说完环顾了一圈群臣,温言道:“如今春分虽过,然春寒未消,诸位大人当小心保重,勿要添了病症。”诸臣闻言纷纷叩谢殿下关心。 工部尚书鲁秋生心思敏锐,明明昨日在这殿上见明皇下旨关押了陆文驰,朱芷凌就在一侧,如今却见她装聋作哑,必是还不想公开此事。刚朝殿上望去,正好朱芷凌目光如电看向他,被撞了个正着。 鲁秋生忙叩拜道:“殿下已身怀皇嗣,尚日夜操劳,我等必尽忠职守,专心管好自己辖内之事,为殿下分忧减愁!” 朱芷凌银铃般地一声娇笑:“鲁尚书颇是善解人意。” 你这个尚书,倒很聪明。 正文 第九卷 随风潜入夜 第七十七章 裂金 来仪宫,披香殿。 比起华美精致的鼎香殿,这所偏殿要小了许多,殿内的摆设很是古朴简易,乃明皇的书斋之地。当初明皇赐名披香,却从不焚香,取“墨染书简人披香”之意。 明皇朱玉澹默默地坐在一把竹椅上,玉手扣在把手的沿上,一下又一下,顶上九凤朝阳紫金冠的赤金凤翎也跟着颤着,眉头紧锁。四下的宫女们甚是知晓明皇的脾性,见状已是大气也不敢出。 此时,陆行远的八骏宝车已一路驶进了涌金门。昨夜他一夜未眠,一早便想来谒见明皇,不想宫内的公公已来宣召,于是顾不得去抚星台上朝,坐上马车便直奔涌金门来。 昨夜回到陆府,陆行远将所有族中子弟都叫到了沛国公府,严加盘问南华岛私运金锭一事。众人一见情形不好,纷纷不敢再瞒,只得将所知之事和盘托出。 陆行远本是想问个来龙去脉,看看有什么线索可以将陆文驰的罪名牵扯开去,不至于丢了性命。不料越问越是心惊胆战,问到最后,发现族中不受此事牵连的清白子弟竟无一二,不禁跌坐在太师椅上,暗暗叫苦。 若柳明嫣死咬住陆文驰不放,只怕三司会审的堂上,其余子弟也要遭殃,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要起。 陆行远苦思了一夜,想到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是柳明嫣参上的本,惟有先想法子让明皇将此案押后个几日,自己赶紧赶去南疆总督府,亲自向老总督柳詹告罪服软,先解了他多年的怨恨,再求他让柳明嫣就此罢手。就算事成,这期间也少不得是忍气吞声,如今已顾不得这许多了。 对赵无垠那边怕是也得好生打发,经此一事文驰如能保得性命已是万幸,尚书之职是革定了的。自己还需力荐赵无垠接了户部方可,如此一来,朱芷凌也该心满意足了吧。只是银泉公主那一边又该如何是好…… 陆行远越想越头痛,哪一路人马都是不好对付,可眼下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走一步看一步了。最重要的,还得看明皇陛下的心意。但愿她能念着旧情,网开一面吧。 陆行远一路忐忑,行到鼎香殿前正要入殿,宫女却向右一引,道:“今日陛下在披香殿相候。” 陛下竟不在正殿见我…… 陆行远越发忐忑起来,脚下却不敢怠慢。他转过玉池,绕过香丘,望见披香殿内坐着一人,华服美袍,珠玉缭绕,正是明皇朱玉澹。 “臣陆行远拜见陛下。” “国公请起。”明皇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识得观心之术的人,自然也识得如何不被观心,颜面神情收放自如。 陆行远并不起身,跪着继续叩道:“臣有罪。” “你有何罪?” “臣教子无方,致使酿成大错,臣羞见天颜。” 明皇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你确实教子无方。”将袖中的纸稿拿了出来,早有宫女在旁接过递给了陆行远。 陆行远听了明皇这一句,心已是沉入谷底,见递过来东西,不解何意,忙拆开来看。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已看得汗如雨下。 文驰,你招认得如此一字不拉……你让为父如何救你,又如何救得了你。 看到文末,只见儿子的亲笔笔迹写到:“所述罪条,皆为罪臣陆文驰一人所为,与族中之人毫无干系。”顿时老泪纵横,眼眶模糊,再难看下去。 这个儿子,本是个生性怯懦之人,从小闯了一丁点的祸也不敢担,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便躲在长兄文骏的背后。自己一直骂他气度狭小,不似公侯之后,哪知现在却担下了所有的罪名,把弟弟们择得一干二净,终于像了一回王侯将相的样子。 可……可你自己怎么办? 陆行远见所述罪状不曾言及族中子弟,脸上略有宽慰,但一想到陆文驰自己在劫难逃,不由恸哭起来,往前爬了两步,泪诉道:“孽子罪孽深重,还望陛下乞怜开恩呐。” 只是这一瞬间的宽慰之色,早被明皇瞧在眼中了,登时心中雪亮,猜到陆氏族中众人也必有瓜葛。明皇一股怒气涌上心头,拂袖道:“你要朕如何开恩?饶他不死吗?” 陆行远自知理穷,只能磕头苦苦哀求,磕得青石地上血迹斑斑。 明皇顾视左右,立时有侍从将陆行远扶起身来。 “朕看你真是老糊涂了,只怕你儿子还比你明事理一些,不叫朕来为难。”明皇指了指伏罪状,冷言道:“他昨夜写完这些罪条,便已畏罪服毒,死在碧波水牢了。” 陆行远闻言不禁一怔,喃喃道:“死了?文驰死了?”脑中一片混乱,“不……这不可能,绝无可能。他不会服毒的……他自小连苦口的药都喝不下去,怎么会喝得了毒?此事……此事必有蹊跷,必有蹊跷啊,陛下!” 明皇见他语无伦次起来,呵斥道:“蹊跷?朕岂能不知其中必有蹊跷?你以为他把所有罪名都揽在自己身上,朕便信了吗?这里写的桩桩件件,能都是他一人犯下的吗?你看着他这样护着你陆氏子弟,敢说心中没有半分暗喜吗?这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思,岂能不蹊跷?” 为君者,最恨的便是欺君,何况还是个绝顶聪明之君。 陆行远被说中心事,待要辩解,又怕明皇盛怒之下,再牵涉族人,当下不敢再言。 明皇余怒未消,继续说道:“沛国公,朕自登基以来,因你是三朝元老,又是托孤的股肱之臣,对你陆氏一族深信不疑,多委以重职。没想到如今你陆氏却败絮其中,溃烂如斯!先皇曾说起那苍梧国的慕云氏把持朝堂尾大不掉,当引以为戒。如今看看你陆氏,与那慕云氏又有何分别!朕若姑息,岂不与苍梧国那智亏之君一般无二?又如何守得住这祖宗的基业?” 这话的分量已是重到了极点,陆行远历经三朝也从未遭到过历代明皇有如此怒斥,当下已是汗流浃背。但大难当头,不能不辩,否则便连一丝的生机都不会有了。 “陛下,臣自知罪无可恕,可看在臣尽忠碧海七十年的份上,可否容臣说几句肺腑之言。” 明皇耐住性子睨视了他一眼:“你说。” “臣自十二岁入得碧海,侍奉御阶之前,便立了誓言:此生奉公,不取一分俸禄,所有所得,全凭赏赐。倘若哪天饿死了,那也是臣的无能,而非陛下无情。金山之战,臣变卖家产宅第,全数捐出。全族二百一十八人,都跟着臣露宿了三日。三日后才蒙先皇另赐了居所,有所安顿。陆氏上下这般与臣同一条心,不图有他,是只为报先皇的救命之恩呐。也有人暗地里说臣是惺惺作态,可臣不在乎那些诽腹之言,臣相信只要对碧海对陛下一心一意,何须理会世间的凿凿之词。” 说到此处,陆行远长叹了一声,又道:“臣年轻之时,自问对族中子弟管教还算苛严,陛下可想一想金泉驸马的心性,便可知臣当年是花了多少心血去养育成人的。后来臣一日日老去,子孙也越来越多,单是家中男丁子嗣便有七十余人,臣也想亲自管教,奈何年迈体衰,心有余而力不足,终是没能教好自己的孩子。这是臣的过失,是臣的糊涂,臣如今也是悔恨莫及啊。” 明皇听他提到金泉驸马,心中生出几分恻隐。陆文骏秉性温润,风度谦和,是当年先皇也曾夸赞过陆行远教导有方的。只是这陆氏子孙,眼下良莠不齐也是事实。想到这里,脸上依然冰霜一片,听着他继续说。 “然请陛下细想,之前是臣不知道孽子有此罪行,如今知道了,必不容他恣意妄为。他已伏法,死不足惜,臣只愿再次将所有家产尽数捐入国库,以示臣清白之心。但是……” “但是什么?” 陆行远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明皇,迟疑道:“但是臣的家产事小,陛下清誉事大,臣只担心若将此案昭告天下,尤其是那柳明嫣,怕是会大肆宣扬她此次来太液国都惩恶扬善,扬她南疆总督之威名,反置陛下亲贤识人的名声于不顾,添了天下人说陛下用人不当的口实。” 柳明嫣……明皇忽然想起落霞湾的那艘鲲头舰,竟也有些头痛起来。历朝历代渎职之案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这次柳明嫣掀起这样大的动静,在天下人的口中难免不会被夸大其词。何况陆氏一族在朝中任职的实在是太多,真要连根拔起,只怕伤及社稷根本。 再说无论如何,皇家的颜面不能丢。死了陆文驰不痛不痒,我朱氏以识人断面闻名天下,如今岂能让他坏了名声。想到这里,明皇心中圣意已定。 “朕意已决,明日当亲上抚星台,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作个裁断。”说完,又看了一眼尚跪在地上的陆行远,道:“国公,你把朕赐你的青金冠都磕裂了。索性摘下来,不要再戴了。” 陆行远一听,心领神会,知是舍了乌纱,但总算保了族人周全,忙将顶上的青金冠摘下,置于一旁,叩谢道:“臣确实年老昏花,不合再戴此重冠,多谢陛下洪恩!” 明皇一言不发地看着陆行远身形恍惚地退出殿去,又瞥了一眼搁在地上的那顶青金冠,冷冷地吩咐道:“抚星台朝议之后,唤清鲛公主过来一趟。” 正文 第九卷 随风潜入夜 第七十八章 流言 朱芷凌下了抚星台便奉命去了来仪宫,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随行的宫女们见她脸色阴沉,不敢多问,小心翼翼地扶她上了软轿。 忽然朱芷凌问了一句:“驸马现在何处?” “回殿下,驸马正在抚星台后的瞰月楼上,方才殿下下朝时还遣人来问过您什么时候回去。” 朱芷凌点了点头,道:“那便现在回吧。” 该说的总得说,无垠,希望你莫要怪我。 回到瞰月楼,登上高台,赵无垠已早等在那里。他一见妻子,忙扶她坐下。 “差人去瀛泽殿接你下朝,却听说你被叫去了来仪宫,怎去了这样久,还未用膳吧?” 赵无垠刚要起身唤宫女,朱芷凌伸手止住了他。 “无垠,先不忙传膳,我有话与你说。” 赵无垠心中疑惑,陆文驰既然已经死了,还有什么不好的事么?见妻子神色郑重,只好坐下。 “无垠,方才在来仪宫母亲与我说,陆文驰既然死了,想晋你补了户部尚书的空缺。一来母亲觉得你打理户部甚是仔细,二来……”朱芷凌边说边看了看丈夫的脸色,“二来……既然南华销金案是桩冤案,你父亲之死当是要补偿的,你接任了尚书,也算是子承父志,可以告慰他在天之灵。” 赵无垠越发疑惑了,这都是好事,何以妻子说起来有些支吾。他警觉地问道:“她能这么想自然是再好不过,你为何面有难色呢?莫不是……她还有什么条件。” “……你也知道,南华销金案是我皇祖母当年亲裁之案,举国瞩目。如若忽然为你父平反,那就等于昭告天下当年皇祖母她老人家是判错了。我朱氏向来以观心识人闻名天下,现在骤然生出是非来,皇家岂非颜面扫地,母亲觉得这很是不妥。”朱芷凌皱着眉头,说得有些底气不足。她知道这些话一说出来,必是会触动丈夫心里最忌讳的那方雷池。 果不其然,赵无垠脸色一变,冷笑道:“我道你母亲如此好心,开口便要晋我掌了户部,原来不过是个饵。我若吃了这个饵,她就想将当年的冤案不了了之,让我再也不提起了吧?” “无垠!”朱芷凌双眉深锁地看了他一眼,责备道:“母亲这样的性子,让我与你来商量,已是极少见的了。若搁在旁人,她一道圣旨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 赵无垠眼中恨意大盛,口中毫无遮拦地刻薄道:“所幸我非旁人,而是你清鲛公主殿下的驸马,所以你母亲恩宽,给了我回旋的余地,也还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的是么?” “无垠!”朱芷凌被讽得胸中火起,但还是强压住怒气,辩解道:“你知道我并非是这个意思。” “那又是哪般的意思?”赵无垠已是怒气冲天,“我今日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你母亲就算给了回旋的余地,也与你无关!因为这是你们朱氏当年欠下的债!我父亲受到的不公,我母亲所受的苦楚,所有的一切都须得一一偿还!” 朱芷凌终于忍不住了,厉声道:“赵无垠,我也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母亲的主意已定,明日瀛泽殿上她自有分晓。南华销金案就此作罢,她晋你为尚书,你接不接受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她明日只要圣旨一下,你能奈何?!” 赵无垠被她当头一喝,顿觉气血翻涌,如入了冰窟一般,心中万千恨意都噎到了喉头。他向后退了几步,大声道:“好!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然我没本事替父亲洗刷冤屈,既然你一心要替她来教训我,那我也只能是认了。可是……三年前瑜瑕殿上我尚不惧你母亲,你以为今日我便会怕了吗?话已至此,何须多言。你我今日,便一拍两散!” 说完,转身便向高台栏杆处疾步走去。朱芷凌听他话语,已知其意,见他身动,立时眼明手快,上前一把拽住。 赵无垠想要挣脱,奈何朱芷凌已是使劲力气从他身后死命抱住,哪里能挣开。 朱芷凌不由泣道:“你这是何苦。陆文驰已是死了,母亲如今要给你的,你受了便是。她不给你的,日后我也定会给你。他日待我登了御座,你父亲平反之事又能是什么难事?你何苦非要争此一时?我已怀胎四月,如今身心乏力,南华岛之事亦是倾尽所能,你纵然不为我想,也该为肚中孩儿想一想才是。你若跳了下去,我们隐忍至今的这一切又算是什么?岂不是前功尽弃?” 赵无垠一听到腹中孩儿,方才的底气登时减了一半,这才觉得浑身酸软,不由地向后靠在了妻子的身上。 朱芷凌泪眼迷离,幽幽地说道:“从小到大,一直是我靠在你身上,如今你便也让我来撑你一次可好?”说着将丈夫转过身来,一边用袖角拭了拭泪,一边柔声劝道:“无垠,你听我说,我现在挺着肚子,很是不便。如今户部已是我们的了,我与那温帝的接下来的约定也还需要些时日,正好韬光养晦几个月。孩子落地之前你且再忍一忍,好不好?”眼光中大有哀求之意。 赵无垠看着她良久,方苦叹一声:“我便是想说不好,又能如何?” * * * * * * 清辉宫的后花园里,银泉公主的贴身侍女小贝正和来仪宫的一个老宫女坐在亭子里聊天。自从上次这老宫女无意中把赵钰之墓所在告诉了小贝之后,隔个月余总会来清辉宫一趟。有时只是闲聊,有时两人交换些体己的物事。半年下来,俩人已是十分熟络。 “你今日倒又得了闲,我便没你这般福气”,老宫女总是一副艳羡小贝过得要比她舒坦的样子 “往日是还算闲,我的这位主子又体谅我,端茶倒水的小事儿是不叫我做的,不过今日是我躲着她了。”小贝说得毫不避讳。 “怎么?” 小贝靠近老宫女的耳畔压低嗓门儿说:“公主昨儿出门时还好好的,一回宫就跟丢了魂儿似的,看啥都不顺眼。我赶紧跟小宫女们说我病了,可不能把病再过给公主,让她们伺候去。” “哟,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了?我宫里那一位也是,说是心郁,金缕香一晚上添了两次,熏得我都躲殿外了。”老宫女一副很是不解的样子,“难道说……昨日这姐妹俩出去遛个弯儿就吵架了?” 小贝四下看了看,神秘地说:“听说呀,昨日她们俩一同上了抚星台,然后呢,遇上什么什么那个谁参了一本,说什么户部的那个谁犯了什么事儿,银泉公主说这人该杀,陛下又不杀,然后就卯上了。” 老宫女一听,顿时来了劲儿,“哦,你说这事儿啊,这事儿我知道。是户部的那个陆文驰,几十年前害死了赵钰,昨儿个东窗事发,被人揭了老底。我也是窗根儿下无意听见陛下跟清鲛公主说起的。” 小贝恍然大悟,说道:“怪不得我说怎么我家公主气儿这么不顺呢。她从来懒得管朝堂上的事,可赵钰大是不同,他要是真是被害死的,那公主不得亲手剁了陆文驰?” 老宫女摇摇头道:“你说你家公主就为这事儿置气?那可大不必了。那陆文驰昨夜就服毒自尽死在牢里了。” 小贝被唬了一跳:“此话当真?” “怎么不真,今儿一早清鲛公主就挺着肚子来找陛下了。我就在殿侧,全听见了。” 小贝有些不信,瞥了她一眼:“陛下商议这种大事都不撵你们出殿去的么?” “出殿又如何,你别看我眼睛花了,可耳朵好使得很呢。”老宫女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那你还听到些什么?”小贝紧紧拽住老宫女的手,眼中十分渴求。这老宫女知道真不少,是得好好套一套她的话。 老宫女倒是很大方,笑着说道:“我听见陛下说啊,不想株连太多,横竖人也是死了,还治什么罪啊。” “可他死了,赵钰还躺在无字碑的墓里呢,银泉公主怎会善罢甘休。你是不知道她的性子,她要是恼起来,只怕陛下也要让着她。”小贝抬了抬眉毛,似是有些忧虑,其实却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口气。 老宫女嘿嘿一笑:“我是不知道你家公主的性子,可我知道陛下的性子。在陛下眼里,什么是非黑白,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皇家的颜面。这要是还替赵钰去翻案,那岂不是要打了先皇的脸,说先皇判错了案?那她可是断不会允准的。” 小贝听了不以为然,冷哼一声:“你若不信我的,咱今儿就打个赌,看看这桩事儿是陛下能占了上风,还是让了我家公主。” 老宫女鬼鬼地笑了起来,道:“这赌啊,是不必打了。陛下虽是公主的亲姐姐,可她先得是陛下。别说是这事儿了,就是当年先皇和陛下一同商量银泉公主殿下的事儿的时候,也是把皇家颜面搁在前头,把你家公主蒙在鼓里呢。” 小贝一听这话,岂能放过,忙问:“有什么事儿?竟是把公主蒙鼓里了的?” 正文 第九卷 随风潜入夜 第七十九章 妙策 “嗨,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也就零碎听了一耳朵,都不叫个事儿。只不过我猜你们一定不知道。” 小贝急了,摇着老宫女的胳膊使劲晃起来,央道:“好姐姐,便是告诉我了吧。你这话吐半截儿岂不是要憋死我。咱不打赌了,妹妹知道你说的对。赶紧告诉我吧?” 老宫女面有难色,犹豫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其实,真不是算什么,且过了这许多年了,我也是冷不丁儿的才想起来。银泉公主嫁去苍梧国后的那几年里,她不是总捎信回来么?” 小贝听得心中一紧,忙点头说:“是是是,公主思念碧海,是总写信。” “先皇每次接了信,都闷闷不乐,后来某一天陛下来了。噢,那时她还是金泉公主。她就问起先皇缘由,先皇说银泉公主来信说那鲡鱼什么什么不好,说想要回碧海来。我听了猜想定是那鱼不新鲜。” 小贝听得脸色发青,暗忖怎么这老宫女知道这么隐秘之事。 老宫女似是浑然不知,继续说道:“那不新鲜的鱼吃了,银泉公主能高兴么。怨不得她老想回来,又老说鱼不好。陛下就说了,她真要是为了鲡鱼不好哪天耍了性子自己跑回来了,这嫁出去的女儿,忽然就回了门,可不是要损了咱碧海皇家的颜面嘛。” 小贝忙点头道:“是是是,是这么回事儿,后来呢?” “后来金泉公主就给出了个主意,说不如哄哄她,说没效果就加点儿佐料,什么青橘啊、椒粒啊、桂粉啊。还说什么要故意跟公主说,放椒粒的那一碟效果最好,其他四碟都是没啥大用,其实连椒粒都是没用的,就是故弄玄虚一下。这么一来,银泉公主就应该能信了,暂时不会生出想要回碧海的念头了。我还琢磨呢,这佐料还要啥效果不成?” 小贝已经听得浑身发起抖来,强作镇静道:“然后呢?” “然后先皇听了也很是称赞,夸她聪明呢。我在边儿上就想了,咱鲡鱼不都是生吃才好吃么?怎么银泉公主觉得味道不好,让她加了椒粒就变得好吃了,能解思乡之愁了?”老宫女依然一副不解的样子,又追问道:“小贝,你觉得是生吃好吃,还是加了椒粒好吃?” 小贝这边无意间听到这样大的秘密,实是惊得一时没了半点主意。 朱玉潇嫁去慕云府的头几年,成天都盼着慕云佑早日毒发身亡,谁想鲡鱼喂得殷勤,却总不见效。朱玉潇那时年轻,已是耐不住性子,写回碧海的书信里总说鲡鱼的不好,因怕被慕云佑看见,所以信里说得隐晦。后来二代明皇在回信时授了仙云五味碟的做法,暗示朱玉潇以椒粒加重毒效,其余四种调料障人眼目,这才让朱玉潇安下心来。 没想到今日被老宫女说起这事,才知道仙云五味碟不是用来骗慕云佑的,却是用来骗朱玉潇的,且出这主意的还是金泉公主! 小贝当下愣得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只得勉强笑应道:“都好吃,都好吃。” 然后又紧紧攒住老宫女的手叮嘱道:“这事儿今天说完就完了,咱出了这亭子可再也不能提起。你也说了,这皇家的颜面要紧,主子们的事儿,咱还是不知道为好。” 老宫女见她如此紧张,也忙收了口,道:“自然自然,我就是觉得跟你亲近,才说了一嘴。你可得替我保密,别告诉你家公主去。” “那还消说?我这人口风是最紧不过的了。我害谁也不能害了你啊。”小贝信誓旦旦,心里早已打定主意,回头就得告诉公主去。 枉公主为了碧海一生孤苦,这样大的一块儿心病,我这样的忠仆,岂能装聋作哑? 眼见小贝慌慌张张出了亭子去,老宫女也站起身来慢慢向外走,依然没有回来仪宫,而是走向了涌金门。今日涌金门外,正好是铁花当值,见到老宫女走了过来,将背一转,似全然没瞧见一般,任她大摇大摆地出门去了。 * * * * * * 苇花如云,碧莲如海。 太液三岛的内湖上,宫船往来,水波荡漾。其中有一艘驶得极快的银边小船甚是显眼,宫船上的宫女侍卫们虽只是擦肩而过,见了也都纷纷躬腰行礼。 小船上坐着一男一女,很是年轻,彼此间笑语不断,十分自在。 “这一路上看着他们行礼行过来,我几乎看到眼花。你这个公主好大的派头,我若单独一人坐船过来,估计都没人瞧我一眼,如今可真是狐假虎威了。”苏晓尘笑嘻嘻地打趣朱芷潋。 “苏大学士于人前向来不输气势,怎的今日倒谦卑起来了?”朱芷潋故意调侃。 “哎,我虽不输气势,可也比不上有些人是天生贵胄啊。” 朱芷潋哈哈一笑道:“大苏,原来你也这般世俗,眼里还在意这些。”说完压低声儿神秘地笑道:“要不,我去求母皇封你做个侯爷,以后这群奴婢们见了你也就要行礼了。” 苏晓尘高声笑了起来:“我是苍梧外臣,怎可做了你们碧海的侯爷。” 朱芷潋口中“切”了一声,嗔道:“别人都求不到呢,你还计较这内外有别了。”忽然又鬼笑道:“要不……我女扮男装,去你苍梧国也做个大学士可好?” 苏晓尘听了此话,忽然一怔。他想起未出使碧海之前,表妹叶茵也曾说过类似的话,说是要女扮男装同自己一起来碧海。也不知她在苍梧国过得好不好? 朱芷潋见他发呆,神情有些忸怩,只道他当真以为自己要女扮男装随他去苍梧,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我就是这么一说……何况谁要去你们苍梧国做学士啊,我朱氏儿女那么聪明,你们苍梧的皇帝脑子又那么……那么不灵光。”本是想说愚笨的,碍于苏晓尘的面子还是是婉转了些。 苏晓尘被她这么一说,本来是想笑的,又听她说到温帝的不好,便改了正色道:“我苍梧国君是以仁德治天下,想当初……” 朱芷潋见状忙掐了他的话头道:“好好好,仁德天下,仁德天下,你每次说起你们温帝来也就这四个字,我耳朵都听出老茧了。” “还有君仁臣智!”苏晓尘忙补充道:“我苍梧国君王仁德天下,又有慕云氏深谋远虑,你们碧海当初不也是来求了金山之策嘛。” 朱芷潋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反驳道:“当初是当初,我大姐早说了,她也就是晚生了二十年,若她赶上了那时候,何须你们的金山之策,我们自然能退敌。” 苏晓尘一听讲到兵道谋略,大有兴趣,忙问:“倘若你大姐早生二十年遇上伊穆兰南下,她有何妙策退敌?” “呐,你听好了啊。”朱芷潋清了清嗓子,学着朱芷凌的架势老气横秋地说道:“伊穆兰血、鹰、刃、三族相持不下久已。血鹰两族虽然锋芒毕露,但刃族却心思不同。其中的微妙,大有推敲之余地。须知刃族的领地与碧海最近,黑市之后获利最多,且年年颇丰。若打下碧海,无异于杀鸡取卵,还要和另两族均分利益,实是不划算的买卖。此乃其一。” 苏晓尘见她摇头晃脑地说得居然很是在理,不由问道:“还有其二?” 朱芷潋手中小桨轻摇,嘴角一扬,笑道:“有啊。其二,血鹰两族有兵勇而无钱粮,刃族有钱粮而缺兵勇,才能相互制衡不分伯仲。倘若南下攻下碧海,刃族不过是多了点钱粮不痛不痒,而血鹰两族有了钱粮再加上兵勇,如虎添翼,刃族势必会被压下风头。” 苏晓尘听得默不作语,这两点确实在理,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年国主苏利出兵南下时,出身刃族的大巫神温兰才会出面反对呢。他又问道:“你大姐所言果然不错,但只是通晓形势又如何能退敌?她须得有退敌之策才能保住碧海啊。” 朱芷潋点点头道,继续鹦鹉学舌道:“既是看清了形势,退敌之策便不难寻。伊穆兰三部族这等貌合神离,离间计是最好使的了。” 苏晓尘摇摇头道:“苏利国主十二万铁骑势如破竹,风头正盛,这等声势南下,军心振奋,怎么离间得了,这可是纸上谈兵了。” 朱芷潋一听他这样说,赞道:“大苏你还真是聪明,你所说的,其实她也说到了,所以这离间计是要讲究时机的。” “此话怎讲?” “碧海国是三分土七分水,其实可供骑兵驱驰的平原不多,且多是泥沼洼地,速行不得。我大姐说,只须将北面所有百姓和粮食全部运往南疆,分养于千礁万岛之上,便可以逸待劳了。伊穆兰军南下,最多只是得了太液国都一个空城,其余的什么都得不到。” 苏晓尘又摇头道:“那么多的百姓和粮食,就算想要逃跑,一时间哪里能逃掉?” 朱芷潋依然笑盈盈地答道:“你们苍梧国都是群山峻林,同样是一百石的粮食须得装四马车,那至少得四个大汉和四匹马才能运得走。而我碧海是漕运海运,一百石的粮食只要一叶小舟便可装得下,且只要像我这样的小姑娘一人摇一摇桨就运走了,走得还比你们快。所以想要南迁,毫不费力。”说完纤手轻摇,小舟立时又快又稳地行出几十步去。 苏晓尘恍然大悟,顿觉果然是一方水土一方人,各有神通各有门。 朱芷潋继续说道:“碧海国水路四通八达,还有南疆的白沙营和鲲头舰,虽然陆上碧海战不过伊穆兰,可到了水上便是碧海的天下。别说伊穆兰没有船,就算我们把战舰双手奉上,他们也不会驶呀。” 正文 第九卷 随风潜入夜 第八十章 念叨 苏晓尘忽然想起上次自己不习水上险些翻船的事,暗忖伊穆兰人的水性也不会比自己要好,朱芷凌的见解还真是犀利。 “所以我大姐说,倘若真要到了那一步,便将太液国都让出来,待几个月后伊穆兰粮草枯竭,又不敢踏上水面,必生内乱。此时若再去行反间计,就百发百中了。” 苏晓尘拍手赞道:“果然好计!你姐姐这一招以逸待劳,确实高明。” 朱芷潋听了脸上自然得意:“如何,不比你们苍梧的慕云氏逊色吧?” 两人谈笑间已是驶过了苇花丛,到了一处方滩。俩人下了船,轻车熟路地踏入一方草丛,又左右绕了几步,进了杨怀仁所住的田边小宅。 两人步入石亭,自行坐下。有婢女瞧见了,忙走了过来。 “不知殿下今日驾临,杨公子尚在更衣,奴婢这就去禀报,还望殿下与苏学士稍待片刻。” 朱芷潋点了点头。 婢女转身走后,苏晓尘奇道:“晌午时分,这更的是什么衣?老杨还真是讲究。” 朱芷潋笑道:“他素日里常有耕作,想必是刚忙完田里的农活,出了身臭汗。咱且别催他,省得臭烘烘地跑出来熏着咱们。” 南华岛之后,两人已是很习惯地用“咱们”来称呼了。 又等了好一时,杨怀仁才慢悠悠地从屋里出来,穿着一身暗褐色的长袍,头上随意扎了个发髻,左手执了一把小茶壶,右手拿了个瓜儿翠的手把件,嘴里不知道哼的是什么小曲儿,好不自在的样子。 待及坐下,朱芷潋讶道:“我们还说你去摆弄田里的庄稼,准是一身臭汗呢,没想到你不仅不臭,身上还有种……”托腮苦思片刻道:“一种……脂粉香气。” 杨怀仁没料到她嗅觉会如此灵敏,当即神秘地一笑道:“小潋真是好鼻息,没错,就是脂粉香。其实我近日私下里在研制一种胭脂,若能制成,便想要送给你用。” 朱芷潋似是听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忽然朝着老杨大笑起来:“你?老杨?你还会制胭脂?” 苏晓尘脸上也是全然不信的神色,但没说话,只是笑。 杨怀仁正色道:“你道我伊穆兰是荒芜之地只知温饱不知风月,其实我伊穆兰多得是能工巧匠,炼金之术更是无人能及,何况是小小的胭脂。你若不要那烬丝花制的胭脂,我还不给呢。”说完,故意哼了一声。 朱芷潋仍是笑意不绝,揶揄道:“你们伊穆兰的东西,都凌厉得很。什么螳螂刺的美酒,恶鸦的茶,这胭脂制出来涂在脸上,不会也是火辣辣的吧?” 杨怀仁听她讥讽,索性不理会她,转头对苏晓尘说:“不如我送大苏一罐,回头大苏有了心上人,转赠给她定是好得很。” 朱芷潋一听,不等苏晓尘发话,立时插了进来:“不要!”语气斩钉截铁得很。 杨怀仁道:“这是为何?你不要,还不许别人要么?” 朱芷潋心中好不憋屈,她其实无所谓要不要胭脂,只是听到让大苏转赠心上人,便莫名地生出一股子烦躁,可这原由怕是自己也说不清楚。 “不要就是不要。”朱芷潋索性耍上了小性子。 杨怀仁肚中暗笑,心想,既然自己身上残留的脂粉香气的事儿遮掩过去了,不提也罢。他清咳了一声,对苏晓尘说:“龙须呢,我是给你们做好了,也已安在双泉亭里了。反正你们太子是回国瞧不见了,我呢,就知会你一声。” 朱芷潋一听,骤然想起今日来也是为了答复当日老杨托付给他打探南华岛之事的。转眼已忘了刚才的事儿,忙开口道:“老杨,你办事稳妥,我们也去了南华岛。只是,清州知府沈娴云死了,怕是十天半月里南华岛的矿还是开不了。” 杨怀仁似是很吃惊的样子,愁眉道:“那我得赶紧告诉我舅舅去。这沈娴云和陆文驰都死了,南华岛上的矿谁来管。” 朱芷潋和苏晓尘闻言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道:“陆文驰死了?!” “是啊。你们来之前我出去转悠了一圈,听见宫人们说,早上看见沛国公慌慌张张地进了涌金门,又慌慌张张地出去了,说是要给儿子治丧。” 苏晓尘心中惊异不已,就在昨日殿上,看他还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难道真是因为自己说的那些证词,把他给逼死了?太子带着使团众人已经回去了,若不是因龙须的事太子把他留下来,自己也早该到苍梧国了,如今不觉卷入了南华销金案,陆文驰还死了!沛国公对自己岂能放过?现下不知该如何收场, 朱芷潋瞧他脸上神情,已知晓其心思,柔声宽慰道:“大苏,你是陪我去南华岛才遇上这些事的,昨日堂上也不过是说了该说的。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大不了我去求母皇,她定不会置若罔闻。” 杨怀仁在边上嬉笑道:“是呀是呀,再大不了,公主可以学当年你大姐的样子,也递一杯酒给大苏,大苏就可保无虞了。”指的正是瑜瑕殿上朱芷凌敬酒赵无垠保其性命之事。 苏晓尘一愣,问:“什么酒?” 朱芷潋早已羞得满脸通红,嗔斥道:“他满嘴胡话,大苏你还听他浑说不成?” 苏晓尘不解其意,也没追问,自叹了一声道:“我是想,苍梧的使团都回去了,我在此间之事已毕,明日确实是当向你姐姐辞行才是。” 朱芷潋闻言忽然心中一沉,好似被凭空抽去几片,问道:“你这便要走了?” “出来苍梧已有大半年了,我也很惦念我的舅舅,不知他身子是否安泰。”苏晓尘说得确是真情。 杨怀仁频频点头道:“大苏说的我很是明白,我也有舅舅,虽然只是隔了一道宫墙,可也经常惦念。不过呢,光心中惦念没用,还得时常嘴里念叨,这样才容易见到。” 朱芷潋见他说得正经,又好奇起来:“念叨?这是什么古怪法子?你又来胡诌。” 杨怀仁还是懒洋洋地说道:“譬如我最近就很是念着我舅舅,所以每天晚上念叨三十遍,已经念了三天了。” 话音未落,婢女忽然从亭外走来,禀道:“杨公子,郝师爷说许久未见您,派人送了些您爱吃的沙棘果,已是到了城门口,奴婢这就去取一下。” 杨怀仁拍掌大笑起来,脸上得意之极:“看,我说什么来着?你光想没用,得嘴里念叨。”说完,拍了拍苏晓尘的肩说:“记住了啊,每晚三十遍,要念出声儿。只要心诚,我保你不出三日,必见分晓。”说完,站起身来说道:“我锄了一上午的地,有些乏了,去睡会儿,你们自便。”又不管不顾地径自进屋去了。 朱芷潋心中大奇,嘴上却不以为然道:“他这哪儿是惦着他舅舅啊,分明是惦着他舅舅的果子。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有点邪门儿……”说完,神情有些羞涩地问道:“大苏,你既然这么想见你舅舅,要不今晚开始就试试念叨三十遍?”实则心里想的是,他这样思念舅舅想要回苍梧去,万一要是这法子有用,真能见到他舅舅,是不是暂时就不会想要回去了? 苏晓尘被她说得哭笑不得,明明是个聪颖无比的小姑娘,怎么忽然就昏头转向把老杨的戏言都当真了?当下只好随口答道:“好,好,我晚上念叨我舅舅试试。” 朱芷潋用观心术悄悄瞥了一眼他脸上的神色,知他是在随口敷衍,心下不悦。她暗想,不如我回宫后替他念叨,我一定比他念得有诚意。可转念一想,我又不识得他舅舅,连容貌音姿都不知,如何念叨? 于是小心思计上心来,换了笑脸道:“大苏,我划船送你回壶梁阁去,路上你给我讲讲,你舅舅是什么样的人?好不好。” 苏晓尘有些奇怪,也不以为意,便应承了。 俩人回到小舟上,各有心事。 苏晓尘想的是陆文驰之死。户部一品大员能在一夜之间就暴毙了,此间到底有多少隐情。案情还未上公堂,人犯就已死无对证,南华销金案岂不是要不了了之了。好在不是我苍梧之事,自己不过也就是旁观而已。 朱芷潋满脑子想的却是苏晓尘的舅舅! 其实之前听母亲说起过,当时姨母远嫁,他舅舅还是媒人呢。但到底是怎样的人,可丝毫没有关心过。 “大苏,快说说你舅舅吧?” “我舅舅……是漳州人士,我父母病死得早,是他收养的我。打我记事起,他就行走于礼部。当初为银泉公主和佑伯伯做官媒时,就已经是礼部的侍郎了。”苏晓尘搔了搔后脑勺,其实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哦……我也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不如你来问,我来答可好?” 朱芷潋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问道:“那你舅舅……为人怎么样啊?好不好说话?” “我舅舅平时不太说话,听说朝堂上都极少开口,总是圣上问到他了才肯回禀。在家里,也说得不多,尤其是吃饭的时候,总是一声不吭。” 正文 第九卷 随风潜入夜 第八十一章 欲言 “那吃得多没劲啊,碧海每逢庆典有宴时,虽然我也是规规矩矩的,可平日里吃饭若是这样闷葫芦,我可受不了。那你舅母呢?也是不爱说话闷头吃饭?”朱芷潋想到哪里就问到哪里,一时忘了之前是为了念叨他舅舅才问的。 提到舅母,苏晓尘显然脸上柔和了许多,“我舅母就要和蔼得多了,从不发脾气,待我也很好,虽然我没有母亲,不过我舅母便如同母亲一般”。 朱芷潋笑道:“那想必平日里都是你舅舅说了算,你舅母是百般忍让的。” 苏晓尘摇摇头道:“那你就说反了,我小时候有一次出去玩到天黑才回来,我舅舅急得执意要打我,舅母不让。那一次舅舅怒得很,但舅母只是瞪了他一眼,他便不说话回房去了。别的事也是,虽然我舅母不发脾气,可只要一个眼色,我舅舅总是先败下阵来。其实……我也一直不明白是为什么。” “晚回一些便要打?”朱芷潋想想自己的平日里的无法无天,不禁乍舌:“这样看来,你舅舅对你是极严厉的吧?” 苏晓尘点了下头:“是,我舅舅对我的管教要远胜于我表妹。同样是读书写字,我的功课总比表妹多出五成。” “你还有表妹?你怎么从来都没提起过?”朱芷潋忽然感到很不满。 “平白无故提起来作甚……不过我舅舅反而不太管她,有时也任由她胡闹。” “许是你舅舅膝下无儿,寄希望于你,把你当成儿子来养的。” 苏晓尘听了若有所思:“你说的很有道理,要不然,他也不会千方百计把我送到佑伯伯那里去受教了。只是他有一次说起过,将来我终究是要离开的,只希望那时候我不要忘了他们的好。可自古不都是女儿嫁出去,媳妇娶进门吗?倘若真把我当成儿子,我怎会离开……何况,我又怎会忘本。” 朱芷潋听了也是一怔:“那倒确实是很奇怪。你舅舅没说为什么么?” “他说,男儿志在四方,岂能拘于方寸之地,可总觉得这并非他心中本意。” 朱芷潋叹了口气:“哎,倘若我在跟前就好了,我用观心之术观他一观,便可知其心意。” “不可!他是我舅舅,虽然确实管教得我严苛,但都说严父慈母,我心里只有敬他尊他,怎好去疑他,岂非大不敬?”苏晓尘皱眉道。 “你真不想知道你舅舅在想些什么吗?观心之术可不是浪得虚名哦。”朱芷潋一脸的坏笑。 舅舅,有时确实让人琢磨不透。从不结交大臣,却送自己去佑伯伯那里。从不爱出门,却知晓各地风光。待自己如同亲儿,但有时那眼光看自己又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想到这里,苏晓尘赶紧收了收心神,坚定地答道:“不想!” 朱芷潋看着他的脸,心中暗暗嘀咕:假话…… 其实她并非不明白苏晓尘的感觉,她以前问起母亲,父亲是怎样的人的时候,母亲也总是推托说不想提,可总觉得她明明很想只是忍着不提,要不然又怎会金缕香不断。但她又不敢用观心术去观母亲,那只会惹得母亲更恼怒,久而久之,她也就装成不在乎父亲的样子了。 孩子总是善于揣测父母的心思,然后不自觉地去迎合他们。日子久了,便成了习惯。 船快到壶梁阁之时,苏晓尘忽然问道:“你姐姐一般朝议何时结束?” 朱芷潋知道他的意思,是想在朝议之后上抚星台向姐姐告辞,心中颇有些郁郁。 “……巳时”,这一瞬,朱芷潋真希望自己不知道何时下朝。她看着苏晓尘下了船,转身便要离去时,心里如云翻浪涌一般,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住了他:“大苏……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等三天再去找我姐姐?” “为何是三天?”苏晓尘奇道,话刚出口,失声笑了起来:“你不会是真的相信了老杨的鬼话吧?”笑了几声,忽然发现情形不对。 朱芷潋的眼中,泪珠饱盈而出,夺眶直下。 是了!她一路问我舅舅的事,是想要为了用老杨说的法子么?她不识我舅舅,自然要问个清楚才好念叨。 苏晓尘忽然如梦初醒,这也许是他生平第一次,初识了少女之心。这种击面而来的感觉让他猝不及防,不禁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朱芷潋也不知为何望着苏晓尘要离去的身影会感到如此惆怅,惊觉时已是脸上两道热流抚过,忙背过身去。 四下一片寂静,岸边的苇花丛依然如云如雾,风过之处,惟有沙沙作响。两个年轻人就这么僵站在那里,良久,苏晓尘才开口道:“……好,那我……三日后再去找你姐姐。” 朱芷潋一听到“三日后再去”这几个字,明明是刚才自己提出的要求,如今他答应了,反而更加伤心起来。 她头也不回地上了船,再不肯多看他一眼,手上极快地摇了几下,小舟无声无息地行出了苇花丛,只留下淡淡的一串涟漪荡漾开去。 * * * * * * 昨夜海棠今日浓,借得初晴花更红。 辰时一过,流芳门开,群臣们纷纷驱车而入,如往常一般到了抚星台。入了瀛泽殿,只见清鲛公主朱芷凌一身金冠紫袍,已正襟危坐在殿上。 只是……今日为何公主坐于殿上之侧? 群臣们纷纷有些奇怪,其中工部尚书鲁秋生心思最是细密,暗忖道,莫不是今日陛下要亲临?正琢磨时,殿外一声传: “陛下驾到。” 大臣们一听,不等看见人来,就都已伏地而叩了。 鲁秋生也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只听得耳边有人走过,身上环佩相击,声声入耳,所到之处,暗香浮动。过了一会儿,又听得殿上一声: “诸爱卿平身。” 群臣们这才起身抬头望去,御座上坐了一人,身着杏黄峨带凤纹袍,戴九凤朝阳紫金冠,正是碧海明皇朱玉澹。 抚星台长史上前来报:“今日朝勤,缺户部尚书陆文驰、户部侍郎赵无垠、礼部侍郎秦道元三人。”明皇侧身问道:“赵无垠今日缘何不在?” 朱芷凌欠身回道:“回禀母皇,赵侍郎前夜染了风寒,这两日都在殿后卧床静养。” 明皇看了她一眼,淡淡地哦了一声。转向众大臣道:“冬春交替,寒暑相易,诸爱卿最要紧的是要先保重自己的身体。为国为民,劳心劳力本是好事,倘若因此就食不暇饱,寝不遑安,轻者卧病在床,重者油尽灯枯,那便是得不偿失了。” 众臣见明皇说的明明是不痛不痒的事,言辞间却无比郑重,正疑惑时,又听明皇继续说道: “譬如今日未能登殿参议的这三人,赵侍郎倒也罢了。另二人却不思休养,张弛无度,忽于昨夜各自病故于家中,实在是让朕欲责不能,深感痛惜啊。” 此话一出,除了沛国公陆行远、鸿胪寺卿陆文骥、九门提督陆文骠默不作声之外,众臣中立时私语纷纷。 秦道元久病数月,年岁也近五十,若说病故倒不奇怪。可陆文驰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也突然就病故了呢? 只有工部尚书鲁秋生,既不私语,也不抬头。他心中跟明镜似的,已断定明皇不想将陆文驰的案子翻到台面上了,这里除了沛国公陆行远,自己是所有大臣中唯一一个亲历了前日里御前弹劾风波的人,连陆行远都不说话,自己当然是装聋作哑最好。 可偏偏这个时候,明皇看向了他,和声问道:“鲁尚书,你说呢?” 陛下一定是故意问我的! 鲁秋生的反应很快:“臣觉得,陛下所言极是!臣等愚钝,有时察觉不到前日该是冬寒还是春暖,举手投足,未免无措。多亏陛下指点,臣定当谨言慎行,多多注意休养,不负陛下。” 明皇满意地笑了笑,点头道:“那便好。如今病逝了两位大员,礼部侍郎位的人选容朕再想一想,户部尚书乃一部之首,不容或缺,不如……”似是思索片刻,转向朱芷凌道:“朕觉得……赵侍郎行走户部甚合朕意,不如就擢他为尚书,你觉得如何?” 朱芷凌淡淡一笑,颔首道:“但凭母皇圣意。”神情中毫不在意,好像是今日第一次说起此事一般。 明皇扫视了一眼群臣,看到陆行远正忍着眼泪躬身站在下首,出言宽慰道:“暮年丧子,实是大不幸,还望沛国公节哀。” 陆行远忙泣声回道:“愚子不慎,有负陛下,陆氏上下,感恩涕零。另还有一事禀奏,臣今年已是八十有三,老病之体,不堪重担,若再居丞相之位,恐辜负陛下所望。臣请陛下允准辞去一切官职,告老还乡。” 群臣中又是一阵交头接耳。 要知道大臣里有些人还没出娘胎的时候,陆行远就已经站在朝堂之上了。他的存在,简直比大殿里的盘龙柱还要久远,如今怎么忽然要告老了?陆氏一族权倾朝野,他岂会舍得?莫不是儿子死了伤心过了头,一时灰心才说出这样的话?不不不,当年金泉驸马死的时候,也没见他这等悲痛啊。必是做个样子,明皇定是不会允准的。 正文 第九卷 随风潜入夜 第八十二章 枯荣 只见明皇点了点头,叹道:“陆丞相是三代老臣,忠心无二,国之栋梁。只是朕若再强留于你,也是夺你天伦之乐,朕又于心何忍呢。朕赐你黄金两万两,白银十万两,七宝香车一辆,及良田百顷,仆役二十人,颐养天年。” 陆行远方要开口推辞,明皇又道:“这是你为了碧海的江山社稷风雨七十年该得的,也是朕的一片心意,不可异议。” 陆行远只好含泪称谢。 这一下,看得群臣有些回不过神来,今日的朝堂实是叫人看不懂,陆行远这样的三代老臣,说告老就告老,您老打明儿个起就真的不来了? 只有鲁秋生心中暗道:我说陛下如何将陆文驰说成了病故,不降罪于陆氏反而重金厚赏,原来是好聚好散的意思。看来陆行远风光了一辈子,到头来用顶上的帽子也保不住儿子的性命,只能勉强保住晚节。 陛下的杀伐决断果然凌厉。 只听明皇又命道:“着柳明嫣进来。” 殿外一声传:“南疆总督柳明嫣觐见!” 群臣众目回视时,柳明嫣将随身佩剑交与殿外的侍卫,一身白袍银帔地踏上殿来。 明皇这便似已忘了陆行远刚死了儿子似的,一脸容光焕发地说道:“柳总督,这次你给朕带来的荡平海寇的捷报,朕很是欣慰,当好好重赏你才是。” 柳明嫣恭恭敬敬地回道:“全仰仗陛下洪福,鲲头舰所到之处,贼寇皆鼠窜而逃,臣不过微末的军功,不足言及。不过陛下向来赏罚分明,臣恳请陛下犒赏白沙营众军将士,以安军心。” 方才在殿外,柳明嫣便已听到殿内陆文驰病逝,陆行远辞官之事,料定是明皇丢卒保车,不想再牵连朝中其他出仕的陆氏子弟。可若今日不趁着自己恩赏在身再逼近一步,只怕余下的陆文骠、陆文骥等人日后也会对南疆总督府暗中不利,所以还得硬着头皮再补一刀。 明皇只闻其声,便知其意。暗忖这小丫头如今锋芒毕露,“赏罚分明”四个字,竟是在逼着朕对陆氏一查到底,斩尽杀绝。只是碍于今日她是领功而来,又不可申斥。一时只得按下心头不悦,作和颜道:“朕乃一国之君,赏罚分明、权衡利弊,桩桩件件自然都是深思熟虑,柳爱卿不必多虑,朕自会重赏众将士。另外,你所奏清州知府沈娴云一事,朕亦深感惋惜。沈娴云克勤克俭,爱民如子,英年早逝,理当厚葬才是。朕会命翰林院将其生平记述成册,供各级大小官员传阅,以示楷模,流芳于世。” 柳明嫣其实哪里在乎沈娴云那些事,见明皇依然庇护陆氏,刚想再进一步紧逼。明皇不容她开口,已接着说道:“柳爱卿,你本是宗室贵女,虽是旁支,也是皇裔,如今只是任了总督,并无爵位,朕寻思有些不公。今日朕便封你为理郡王,日后配享太庙。如此,你也可将你母亲牌位接回太庙安置,如何?” 柳明嫣听得全身一震,不觉泪盈。母亲是宗室旁支,嫁于理国公之子后生下了自己。理国公有爵无职,且日渐势微,父亲病逝后,母亲又带了自己改嫁给南疆总督柳詹。柳詹是恰好相反,有职无爵,母亲既是嫁了他,日后当入柳氏祠堂,便入不了太庙。如今明皇这般封赏,实是了却了母亲临终前的心愿。 柳明嫣知道明皇封赏的意思,只是母亲的遗愿自己从未对外流露过,明皇只是前日亭中一见,便能洞察人心,选了自己最渴求的东西来赏赐,叫自己无法拒绝,这观心之术观得果然无比精准。 朱芷凌在一旁看得暗暗心惊,寻思道,我以为母亲日日懒在来仪宫已是迟暮之人,不想今日亲上抚星台,心思手段全不减当年,看来自己还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应对才是。 明皇观得柳明嫣眉头渐松,沉默不语,知道她已心中作罢,满意地点了点头。 朝议一直持续到近晌午方才结束,朱芷凌直看着母亲的身影出了殿,这才松了一口气。陆氏大势已去,户部也得了手,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刚要坐下,这才忽然觉得浑身腰酸背痛,竟坐不下去。再加上两天两夜没合眼,实是撑不住了,忙唤宫女扶自己回了瞰月楼。 柳明嫣被封了郡王,四下群臣都围了过来,贺喜不断,反倒是与陆行远好言作别的人稀稀落落,甚是冷清。瀛泽殿上,两下一相比,更显炎凉之态。 陆行远却似不在意,慢慢走到柳明嫣跟前,一拱手道:“老夫也敬贺柳总督荣封为理郡王。” 柳明嫣一声娇笑道:“可惜日后这抚星台上再不能见沛国公的风采,本王也觉得甚是可惜。有些事,本王也是为了碧海的江山才有所决断,相信沛国公这般国之股肱,定不会对本王所行之事挂怀于心吧?” 陆行远微微一笑,风轻云淡地回道:“其实到了老夫这般年岁,已是心无挂碍了。柳总督已如日中天,何须来在意老夫挂不挂怀呢。老夫这个姓氏都是先皇所赐,连将来入哪里的祠堂都不在意,怎还会在意这些。老夫只希望柳总督能继续尽心辅佐陛下,保我碧海江山稳固便心满意足了。 说完,又一拱手,飘然出殿去了。 柳明嫣登时脸皮涨得青紫,她听出陆行远是在暗讽她为了仕途不惜忘本改宗随继父姓了柳,如今又弃了柳氏的祠堂要入太庙,意指她朝三暮四,当下气得胸口憋闷,又不好明着发作,只得心中暗骂:“老匹夫,不过是丧家之吠,三五年后,谅你也不知自己葬身何处!” * * * * * * 之后的两日里,朱芷潋都没有再去壶梁阁找苏晓尘。苏晓尘隐隐猜到是自己惹得她心有不快,却不知是何处不妥。 她要自己等三天,那就等上三天吧,反正也不急这一时。苏晓尘觉得既然不知道该怎么哄她开心,顺着她意总是没错的。以前叶茵偶尔耍小性子着了恼,他也是这般应对。 只是这些日子和小潋相处下来,她分明是极爽朗的性子,便是有了着恼的地方,也熬不过一个时辰便抛诸脑后了,如今竟足足两日都不见人影,真是少见。 苏晓尘兀自摇了摇头,顺手取出《云策》来翻。只是不知怎的,今日全然看不进一个字,满脑子都是那日朱芷潋离去时落寞的背影。他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推开了窗。 那又如何?难不成她还能又藏在窗外? 苏晓尘望着窗外成片的芦苇花丛,想着每次与她坐在船上,吃着梅干,说着老杨的新奇事,每每都觉得人生原来还可以如此快意。 在苍梧的时候与叶茵也时常出去玩耍,但到了市井总是各逛各的。叶茵喜欢逛瓷器铺子,自己却喜欢蹲在卖古籍的店里,各有所爱。相比之下,如今坐在那船上,听着朱芷潋说话,也不管她说什么,听在耳中,都是有趣的,见她眉飞色舞的样子自己就有种说不出的愉悦。 想到这里,苏晓尘居然痴痴地自笑了几声,回过神时,眼前还是那片芦苇花,哪里有朱芷潋的身影。他不由叹了口气,想起桌上的黑岩青针已晾凉了,想正好斟一杯,一转身,赫然桌旁站着一人,把他唬了一跳。再定睛一看,不是朱芷潋却又是谁? “小潋?你从哪里进来的?”苏晓尘回头看了看窗子,分明自己刚才就在窗边,也没见她跳进来啊。 朱芷潋指了指门口,自斟了一杯茶喝。 这平日里跳窗惯了的人,忽然某天从门外走进来,反倒不寻常了。 朱芷潋看他脸上表情古怪,猜到他心中所想,皱眉辩解道:“以前是不想撞见你们那个太子,现在他不是回国了么,我还绕到窗前做什么。我……我就是路过口渴了,找杯茶喝。好了,现在喝完了,我要走了。”脚下却纹丝不动,全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苏晓尘见她一脸认真的神色,看在眼里更显娇羞可爱,不禁心中有些怦然,顺手将《云策》递了过去,忘情道:“你……要不要看书?” 这俩人言语全然搭不上,可又都毫不在意。 “还是罢了,我也看不懂。我……我再饮一杯罢,许是早上吃得咸了。”朱芷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端起茶壶又倒了一杯。 两人正不知所云之时,进来一侍女说道:“苏学士,方才抚星台那边来人,说清鲛公主殿下请苏学士去一趟。” 朱芷潋咦了一声,说道:“姐姐为什么要找你。” 苏晓尘也是不解,望着朱芷潋道:“你要不要同去?” 朱芷潋刚想说好,转念一想,自己若是去了,一脸的牵肠挂肚准被姐姐瞧在眼里,反而尴尬,不如不去。于是摇摇头道:“姐姐找你,你去就是,我在这里等你。” “也好,要是闷了,你就看看书。”苏晓尘指了指桌上的《云策》 朱芷潋笑了,她是觉得苏晓尘肯把他的珍爱之物给自己看,较上次又大不相同,心里有些欢喜起来。 ------------- 高深莫测的杨怀仁,他会是谁?他是棋子?还是棋手?还是......?第九卷《随风潜入夜》今日收卷,神州的历史又翻过了一页。接下来,温文儒雅的叶知秋、恬静如水的朱芷洁、已作枯骨的慕云佑,又将揭开怎样的谜局呢?欢迎关注明日起继续连载的第十卷《否极似泰来》,故事的走向,我想你绝对猜不到。 正文 第十卷 否极似泰来 第八十三章 蛊心 抚星台离壶梁阁并不远,不过隔了一个内湖。约莫半个时辰不到,苏晓尘就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朱芷潋见他一脸喜色,问道:“可是姐姐又谢你南华岛之事,送了你什么好东西?” 苏晓尘神秘地笑笑,摇摇头。 “小潋,你姐姐给我看了苍梧来的书信,说那边又派了使团来,已在路上。率使团的居然是我舅舅!信上还说,我舅舅带了圣上的旨意,要赐我银衫银冠,命我留在碧海等待与使团会合。” 朱芷潋乐得几乎要跳起来,不禁呼道:“居然是你舅舅要来了,我可得好好谢谢老杨,下次再不刻薄他了!” “你谢老杨做什么?”苏晓尘有些奇怪。 朱芷潋方才是脱口而出,被苏晓尘一问,不觉脸上一片绯红。 呆子,我晚上回宫后夜夜都替你念叨了几十遍的舅舅,我朱芷潋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第一次如此心心念念的男人,居然会是某人的舅舅!简直荒诞。 只是这种蠢话怎好说出来……朱芷潋当下转了话头问道:“苍梧的使团刚回去,为何又派了过来?” “说是以出使为名,想要试着向你碧海替太子提联姻之事,可苍梧那边担心明皇陛下心意未决,不好事先张扬,故而只对你大姐说明了缘由,希望你姐姐能从中斡旋,成人之美。”苏晓尘老老实实地把朱芷凌给他看的书信中的内容都说了出来。 “又是这个太子。”朱芷潋心中有些不屑,不过想到若非是他,也不会有使团过来,更不能留住苏晓尘,当下对太子的嫌恶之情居然大减。 “你姐姐说,上次咱们南华岛之事替她出了力,她十分感激,想着我与舅舅大约许久未见,索性让他这次不要去迎宾馆,也住到太瀛岛上来。又说蓬莱、壶梁、岱舆三阁乃是一处,太子殿下上次住在蓬莱阁,我住在壶梁阁,不如舅舅来了就住在岱舆阁,好待相见。” 朱芷潋赞道:“看来姐姐是真想要谢你,岱舆阁离你最近,风景又好,水陆两路皆是方便。”说完,又一拍掌叫道:“对了,既然婚使要来,怕是最高兴该是二姐,虽然我不喜欢你们那个太子,不过看二姐对他甚是上心的样子,我得赶紧去清涟宫告诉她一声,省得她总闷闷不乐。” 苏晓尘想了想,道:“也好,只是此事还须暂且保密,不要让明皇陛下先知晓了。” 朱芷潋满口应承:“那是自然。”转身便一阵风地去了。 见朱芷潋走远了,苏晓尘心中不由暗想,这老杨当真邪门。自己说想习武,老杨说有缘自得传授,于是铁花便来了。自己说想见舅舅,老杨说念叨几声,于是舅舅便来了。难道他真能未卜先知? * * * * * * 瀚江。 一如既往的惊涛骇浪,一成不变的浩瀚烟际。 苍梧国出使碧海的使团已过了江,方登上彼岸滨州的地界。 叶知秋稳步走下虎头舰,早有轿夫候在前面。他手搭凉棚看了看四周,只见芳草遍地,铺青叠翠,全然已是碧海国的风光。 忽然后方疾步走来一人,一身甲披,腰悬宝刀,正是护卫使团的曹将军。 老曹见了叶知秋,恭敬一礼,指了指前方大路道:“往东再行个五六里路便是驿站,叶大人可要歇息片刻?” 叶知秋点了点头,道:“渡江渡了小半日,身子正有些憋屈,此处往北便是落英湖,不如曹将军陪我去游览一番如何?” 老曹一听落英湖三个字,如见了瘟神一般,满脸的苦相。 “叶大人……这荒郊野岭的,不如早早到了驿站歇息,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吧?” 叶知秋放声大笑起来:“曹将军又想起落英湖之劫了?无妨无妨,你我既非王公又非皇戚,都是寻常官吏,有谁来劫?况且咱们骑马前去,只在马上看看风景便好,如何?” 说完不等老曹回答,便作了个手势,示意牵匹马来,自己先上了马背向北走了。老曹见是拦不住,不得已转身吆喝其他人:“你们先往前走,我陪尚书大人片刻即回。”也跳上一匹马,跟了上去。 叶知秋见老曹跟来,手中马鞭一抽,那马顿时撒开蹄子向林子里跑去,老曹见状急忙也是一鞭,紧追不舍。 两人都是疾驰如风,一会儿功夫便到了湖畔边,叶知秋稳稳地下了马,气定神闲。反倒是老曹一身重甲,追出了一身汗来,下了马就开始喘:“我……还道文官只会坐轿,没……没想到,叶大人骑术如此精湛,真是让我……开了眼了。” 叶知秋呵呵一笑道:“彼此彼此,我也未想到曹将军有文墨之好啊。” 老曹一听,知道他是在说那日自己买太师墨之事,不由脸上一红,讪讪道:“末将是个粗人,哪里会舞文弄墨,只是希望家中犬子能如苏学士一般专心念书,故而想买两方好墨与他,以兹鼓励。” “虎父无犬子,令公子出身将门,何以曹将军想要他弃武从文呢?” “他倒是喜欢舞刀弄枪,只是想到将来……”老曹觉得接下去的话不太好说出口。 叶知秋立时明白了。 苍梧国如今是太平盛世,并无战事。武官想要升迁,又无武勋,便只能论资排辈。老曹这般扎扎实实地混到现在也不过是个正四品的衔,又没什么油水。莫说帝都的文官,便是同级的一州知府,也掌得一方土地,日子比他可滋润多了。 天底下最抱怨太平的,永远是武官,偏生又说不出口。 想到这里,叶知秋好言宽慰道:“文武并济,方是社稷安泰之道。我并不敢说如今朝中的武官们建功立业的机会有多少,只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或许哪一日机会便来了呢?” 老曹听了陪笑称是,心中却不以为然:或许哪一日?或许一辈子机会都不来呢? 叶知秋见他神色,知他心中不服,继续说道:“人生憾事莫过于机会来了,却把握不住,那便是错失良机了。” 老曹听他话中有话,凝神想了想,不解何意,问道:“末将还是不太明白,望叶大人指教。” 叶知秋指了指远处气势吞天的瀑布,笑道:“譬如你们上次来碧海时,想要看这瀑布,你留下十人守护银泉公主,其余等人都留给了太子殿下,于是守住了太子丢了公主。倘若你将人马分成一边一半,公主和太子都守住了,你觉得别人会怎么想?” 老曹依然没听明白,迟疑道:“自然是觉得末将护卫得力,行事稳妥。” 叶知秋点了点头道:“能守住俩人,别人自会夸你办事稳妥。但朝中稳妥之人比比皆是,何以将军上次丢了公主,这次反而还能再担护卫使团的重任?此等难得建功的机会难道别的将军便不想得么?” 老曹满脸笑意地回道:“末将事后听闻,全赖叶大人在朝堂上替卑职美言,不仅不曾受罚,还能再领了这次的差事,实是大人栽培。” 叶知秋摇头轻笑道:“所以将军仍是不明白。我纵使想要替将军美言,若将军所为无可圈可点之处,我又能奈何?” 老曹一琢磨,心道:这……难道我丢公主还丢出名堂来了? 叶知秋继续说道:“办好差事虽是重要,但若想鹤立鸡群,还需用心推敲其中分寸才是。世上之事,想要办得好却不一定办得对,想要办得对倒不一定需要办得太好。譬如上次将军将大部分人马护卫住了太子,只给了公主十人护卫,亲疏有别。这才让圣上觉得,将军于大敌当前,心里分得清孰轻孰重,是个有主意的人。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倘若将军是个没主意的,想要同时护住太子与公主,结果顾此失彼两头都没护住,你看圣上还会对你青睐有加,将这次的差事分派于你么。” 老曹听得如醍醐灌顶,不由心中暗叹这一品大员的见识果然不凡,忙拱手道:“叶大人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末将真是受教了。” 叶知秋语气依然十分谦和,和声道:“将军为人温厚,我便再多说几句,大丈夫于世当相势而为,伺机而动,切不可因循守旧,死水一潭。有言云,乱世出英雄,如今虽是太平盛世,倘若将来时局有变,还要当断则断,否则那才是错失良机,追悔一生了。” 老曹听得其中大有玄妙,又毫无头绪,依然陪笑道:“大人慧眼如炬,洞若观火。只盼到那时,大人能指点迷津,给卑职指一条明路才好。” 叶知秋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将军言重了,我哪有什么慧眼如炬,不过是虚长了将军几岁,看的多了些罢了。你我今日之谈也只是信口闲话,将军勿要太放在心上。” 说完,看了看天色又道:“美景虽好,夕阳渐西,我们还是回去吧。不如我与将军再赛一程,看看谁先到驿站如何?” 此时的老曹怎会煞了叶知秋的兴头,拨转马头欣然道:“一定奉陪。”殊不知: 落英湖畔落缤纷,有意者语有心人。 今日良言入肺腑,他朝成蛊乱心神。 正文 第十卷 否极似泰来 第八十四章 疏离 涌金门城楼上,明皇朱玉澹很少见地扶着护栏,眺望着远处的市井阡陌若有所思。 最近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不能说不棘手。失了陆行远这个臂膀,也许会一时短痛,不过陆氏一族的势力年年渐增,长此以往难保不会变成第二个慕云氏,到那时再要收拾只怕不易。倒不如趁着这次的南华岛之事快刀斩乱麻的好。 枝繁叶茂了,总是需要修剪的,治国也是如此。 好在凌儿对国事已是熟稔得很,若不是肚中有了孩子有心无力,这次的事应该也不用自己亲上抚星台来料理,权当我这个当母亲的体谅她吧,毕竟这江山迟早也得交于她,想来她将来必是会孝顺的。 想到这里,明皇不由心情松快了不少,遥指着远处说道:“你们看,城下湖中的荷叶已经都变绿了,今年的春天竟是这样暖和。” 宫女们见明皇脸上难得有笑意,也都纷纷凑趣道:“是呀,春暖花开,别处的梨花都还没落,咱们这里的荷叶就已经等不及,定是圣恩眷顾,才有这样的好兆头呢。” 另一宫女也十分乖巧,道:“听说双泉亭的新龙须也安好了,很是精致,今日天气这样好,陛下何不去那里散散心,那里的荷叶才好看呢。” 明皇听了,也颇有兴致,笑道:“也好,那便去双泉亭坐一坐。”刚上了帝辇,似想起了什么,吩咐道:“你们去趟清辉宫,把银泉公主也请来,朕要与她一同赏泉。” 宫女应声而去。 从涌金门城楼到双泉亭,须得绕过流芳门,上了太瀛岛,再穿过内湖。明皇的帝辇晃晃悠悠了小半个时辰才到,银泉公主朱玉潇竟然已经先候在紫竹林前了。 “你来得这样快。”明皇有些诧异。 “我正要去寻姐姐,半道上碰到了姐姐宫里的宫女。”朱玉潇笑了笑,神情却有些不寻常。 明皇显然是心情甚好,并未在意太多,玉手一抬,帝辇便稳稳地落了地。 “你们都守在外面,不用进来伺候。” 说完,明皇便执着妹妹的手,一同入了双泉亭前的紫竹林去。 “听凌儿说,苍梧那边又派叶知秋出使来了碧海,已是过了滨州境。”明皇慢慢地踱在九曲桥上,随口说道。 “叶知秋要来?他来做什么?”朱玉潇不解。 “凌儿没有说。不过我心里猜着,还能有什么事,左不过是为了联姻。大约是见我一直没再提,觉得贸然派了婚使过来太唐突,才托以出使为名。这点小心思,倒不是为了瞒我,是想瞒过世间之人,给它苍梧留些体面罢了。”明皇轻轻掀起路旁垂下的柳条,露出一条青石小径通向池边的假山后。 朱玉潇淡淡地回道:“我之前见过洁儿,她似是对苍梧太子颇有好感。” 明皇一皱眉,道:“我瞧那苍梧太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洁儿果然相人不淑。虽说与苍梧的太子联姻,也不算辱没了我碧海公主的身份,可先皇定下的失衡之策已是渐见成效,他苍梧国不出数年必生内乱,把她嫁过去,后果难以预料。何况,洁儿有好感又如何,皇裔之女谈婚论嫁,岂能凭她一人好恶?” 朱玉潇默不作声。 明皇忽觉身后朱玉潇并没有跟上来,方醒悟到是触及了妹妹的痛处。当初先皇逼着朱玉潇嫁去苍梧,也未曾顾及妹妹的好恶,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皇室贵胄,本就不能如民间那样情投意合便可你嫁我娶。 明皇心情本是极好,不想坏了气氛,便转了话头问道:“你与那叶知秋应是见过,他为人如何?你可观过他?” “人是个稳妥之人,只是城府太深,既不与人结交,又深居简出,清心寡欲,我也不曾观出什么。养出来的孩子倒是不错。” “怎讲?” “姐姐见过的,前几日在抚星台上向姐姐细说南华岛的苏晓尘,那是叶知秋的外甥。叶知秋膝下无子,是把他当成儿子养的,还送他到慕云佑处受教。那孩子天资聪颖,性子也温良,慕云佑教得很是尽心。” 明皇恍然大悟,点头道:“原来是他,当日嘉德殿上见了一次,抚星台上是第二次见,我观他两次,也觉得器宇不凡,隐隐间竟有王公之相,是个英才。可惜……”言下之意,不能为己所用。 走到小路的尽头,便是双泉亭了。明皇依着亭子自坐下,又道:“叶知秋二十五年前曾来过碧海,当时他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侍郎,我便未太观他。我依稀记得他总是跟在慕云铎的身后,不太说话,难道不善言辞?” “礼部尚书,怎会不善言辞。慕云佑和我说过,若论起朝上议政,叶知秋这么多年来,说过的话里就没有一句是能被挑出刺儿的。苏晓尘对答如流的本事里,聪明的这一半是受了慕云佑的教,稳妥的这一半倒是他舅舅的濡染。” “这样的人物,我竟然错过了。想必出身也是望族,几世传承下来的好门第才有这样的出息。” 朱玉潇摇摇头道:“他的出身我也不知,反倒是他夫人……听说与他是同乡,举止言行却颇有些……”似乎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他夫人?” “我也说不上来,我曾经见过他夫人几次,总觉得他夫人身上气质不凡,与我很有些相投之意。” 明皇咦了一声,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妹妹心高气傲,平日里甚少能有人入得她眼,便是阴牟国的公主黎太君在她口中也不过是南蛮之女,今日说起这个叶夫人怎得如此高抬。 两人站在亭边朝外望去,荷花池中清波碧叶,引得几只红头蜻蜓立在上面。远处两尊龙石像依然盘在碧玉般的柱子上,龙口处的两撇龙须晶莹剔透,比原先的样子又略长了一些,更显威武。 明皇叹了口气道:“凌儿是好意,为了我把这亭子里里外外整修一新,只是没了原先的模样,着实有些可惜,这新的龙须造得确实很好,难为她费心了。” 朱玉潇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她寻了张石凳,缓缓坐下,终于开口说了自己心中最想说的一句话:“赵钰之事,姐姐便这样了?” 明皇闻言脸上添了些阴郁,她知道妹妹不会作罢,但这件事她也已决了心意不会再变。 “那依你说,你想怎样?” “他是冤死的,我知道你已升了他儿子做了尚书,也革了陆行远的职,可为何不能替他正名将他重新厚葬?” “如何正名?南华销金举国皆知,便是冤也冤了二十年了,世上谁还记得他?如今骤然再替他正名,母亲的英名何存?我朱氏皇家颜面何存?”明皇有些不快,都是皇裔一族,自己所想所为,怎么妹妹就是不能明白。 朱玉潇却不在意她脸上阴晴几何,继续说道:“好,你如今也终于肯认了,他是被冤死的,为了顾全母亲的英名,不能翻案不能厚葬。我不与姐姐说这些,可我就想问一句,母亲那样睿智多谋,区区一个陆文驰是如何能骗过母亲的?姐姐当初在这双泉亭中不是说,母亲除了吃过慕云氏一次亏之外,一生中何曾误判过一次?难道南华销金案也是误判?” 明皇这才听出她的意思来,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妹妹不是替赵郎来喊冤的,而是替她自己来喊冤的。如今自己刚刚承认了赵钰是冤死,便是承认了当年母亲是误判,可自己又说母亲不曾有过误判,那便只剩一个解释:故意为之。 妹妹何等聪明,若无陆文驰之死,也许还想不到这一节,现在水落石出了,怎会醒悟不过来。 明皇正思虑该如何好言相劝方能安抚妹妹,朱玉潇又开了口。 “姐姐如此难以启齿,我便替姐姐说了吧。是我,当年去了苍梧日日想着能早些回来,母亲得知心有不安,唯恐我坏了她的失衡之计吧?于是她便觉得,只要没了赵钰,我在苍梧也就不得不死心了。可赵郎那样一个老实人,克己奉公谨小慎微,母亲想要寻他个罪名,怕也是不易,是不是?”朱玉潇的话语中尽是讥讽,冷笑一声:“恰逢陆文驰包藏祸心,母亲便故意让他得了手,我可有说错?” 见明皇低头不语,朱玉潇站起身来,面对着龙像边氤氤氲氲的雾气,继续说道:“好一个人证物证俱在,我听说母亲当年还仔仔细细地拿着户部呈上来的半年的账册瞧了整整一夜。我起初还道是母亲生怕冤了他,所以瞧得仔细。如今想来,母亲分明是怕这账册有什么纰漏不足以掩饰真相,不然到了后世,若有人用证物来诋损她误判,坏了她识人断物好名声,她怎会肯?”言罢忽然拍掌大笑起来:“母亲哪里是为了他才看了一夜,分明是为了自己啊!母亲那样的性子,我早该明白的。” 明皇听得脸色已是发青,然而朱玉潇说的句句犀利,且每一个字都戳到了实处,她一时也无从驳起,只好劝道:“母亲这样做,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女帝摄权本就不易,她为君为皇,事事都要顾全大局,你是我朱氏儿女,怎会不明白母亲的用意?” 朱玉潇听了再难自己,泪如珠落:“为了江山社稷,她把我远嫁八千里,为了江山社稷,她杀了赵郎,可她再狠心怎能骗我这么多年,在她眼里,我究竟是她女儿还只是一颗棋子?” 正文 第十卷 否极似泰来 第八十五章 反目 明皇低声斥道:“妹妹!你怎可如此说母亲?为君者,孤家寡人,必得无情,可这不是她所欲所想,而是身不由己。她并非对你心狠,而是对所有人都心狠,对自己尤甚。你忘了我们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了么?父亲当年谋逆于太液城内,母亲起初何等钟情于他,可为了江山稳固,不也一样亲赐了他毒酒么?” 朱玉潇抬头看了看明皇,脸上泪痕未干,反冷笑了起来:“姐姐,你这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当年的母亲了。为君者必得无情?所以你的性子也越来越狠了?从小都是我发脾气你让着我,那时我俩顽皮打闹,我抓破了你的脸你也不曾告诉母亲,只说是自己跌破的,姐姐那样懂我惜我。可如今,姐姐已经变得与母亲一样了!你们都毒死了自己喜欢的人,都说是为了江山社稷,独我不肯。于是你们便逼迫我去毒死另一个人来换,我耗尽青春做到了,可到头来你们还是杀了他。你们言而无信,出尔反尔,还有脸说是为了江山社稷?哈哈哈哈。” 明皇脸上越发不悦,已是现了怒气,喝道:“妹妹!你越说越放肆了!” 朱玉潇冷冷地看着她,回道:“我还想问姐姐一件事。当初我托人捎书信回碧海,问母亲这鲡鱼吃了这许多,为何数年都丝毫不见成效,母亲传了我仙云五味碟的法子。说其余四味皆是障人眼目,只有椒粒能让毒性发作得快些,我信以为真。可有人说其实连椒粒都根本没用,也是障眼法,只不过障的不是慕云佑,而是我朱玉潇!就为了让我一心一意呆在苍梧替你们杀人!且这法子不是母亲想的,还是姐姐想的,此事当真?” 明皇听得莫名,不由胸中怒气难忍,厉声道:“你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这等昏话,你从松岚行宫回来时方才告诉朕是用鲡鱼下的毒,朕如何知道什么仙云五味碟?如今又说什么障眼之法来攀诬我,真是无理之极!” “我与母亲书信往来,你那时是监国,想要过目又是什么难事?母亲又岂会瞒你?想来母亲如今也不在了,你便是想推在她身上我又能说什么?”朱玉潇言辞犀利,毫不退让。 明皇被妹妹一顿抢白刺得怒火中烧,一早上的好心情早已荡然无存。她手中本托着一盏白釉莲花杯,此时玉手猛然一覆,登时摔了个粉碎。 “朕是国君!岂能信口开河?母亲是不在了,可她传你的观心之术还在,你若信不过,只管凝神来观朕的脸面便是!” “姐姐的观心之术早已炉火纯青,怎会不懂得如何藏头掖尾,掩了脸色,还能让我来观什么?”朱玉潇见明皇越是恼怒,心中越是疑她心虚,反倒步步紧逼毫不退让。 明皇已是气极,指着朱玉潇怒道:“朕好意邀你来亭中赏泉,把叙旧日好时光,你却只是咬住朕不放翻旧账。事过境迁二十年,真不知你今日是怎的就鬼迷了心窍!莫说朕不曾说过什么椒粒什么鲡鱼,便是说了,你如今能奈朕何?!” 亭中顿时一片沉寂。 能奈你何? 朱玉潇苦笑一声。 我朱玉潇无夫无子,不过一孀妇,世间能依靠之人只剩姐姐你,你却来问我能奈你何?我苦楚困顿二十五年,为碧海的江山所付出的不逊于你分毫。你如今身居九五之尊,子女承欢膝下,尚不能与我半分怜悯,你我姐妹情分何存? 母亲当初赠了这双泉亭,嘱托说要相亲相爱,可如今这双泉亭已成绝情之地,我朱玉潇发誓,此生不复入亭! 朱玉潇拂去脸上的泪珠,恢复了往日孤冷的神情。她慢慢地跪下身来,轻轻叩了一首道:“臣妹身体不适,不能再侍奉左右,请陛下宽允。”言罢,朝那两尊龙像看了一眼,不等明皇开口,飘然出林去了。 有时两个人的情分,一句话便可撕得粉碎,待要重圆,不知又要多少年。 然人生在世,能有匆匆几许? * * * * * * 资深丫头的洞察力和渲染力是不容小觑的。 自从上次小贝从来仪宫的老宫女那里听到一些惊人的内幕之后,便绘声绘色地告诉了银泉公主。她生怕自己说得不够详实,又略略添了一些自己的推测和猜想,使整件事情听上去更加真实可信。她觉得,这也是为了方便公主了解来龙去脉,并无他意。 朱玉潇从那一刻起便脸上乌云一片,再也没晴过。今日一早朱玉潇起了身,说待早膳之后要去寻陛下,资深丫头就又明白了。 这种时候须得躲远一些。公主去找陛下定是一片刀光剑影,倘若自己就在跟前,公主情急之下如说所有事是听自己说的,那陛下雷霆一怒把自己直接丢到湖里去也是极有可能。 于是等银泉公主要出清辉宫时,小贝忽然说要留在宫中,理由是……呃,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嘛。 公主听了只是瞟了她一眼,便出殿去了。 银泉公主前脚刚走,清乐公主朱芷洁后脚就来了。 “殿下来得不巧,我家主子刚出殿去,说是寻陛下有事。” “哦”,朱芷洁闻言有些失望,“是我来得不巧,本想带些小菜来与姨母一同用早膳。” 小贝一见朱芷洁身后两个宫女手上提了好几盒的菜,想起这位公主的手艺,肚中的五脏庙不禁开始叫唤,眼珠子一转,忙陪笑道:“是我家公主今日起早了,说是饿了,吃得饱饱的才出的门。”边说边直瞅着那食盒笑。 这样地显露,朱芷洁哪里还会不明白,便笑道:“这些菜也是放不得的,如贝姑姑早膳用得不多,不如再用一些?” 小贝心里就等着这句话,嘴上立时跟裹了蜜似地说道:“奴婢有这福分能吃得到,那可是一辈子都有得说嘴了。”转身对着一侧的小宫女斥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殿下上茶?” 一边又跟变脸似的复了笑容道:“殿下且坐一会儿,依奴婢看,我家主子不会回来得太晚,您来陪主子说话,主子一定高兴。” 朱芷洁今天确实是有事而来。 昨日小妹朱芷潋特意过来告诉自己,叶知秋的使团已过了滨州。名为出使,实为婚使,是想替苍梧太子向母皇再提联姻。可因为母皇之前不置可否的态度给搁置了,所以联姻之事的关键还得看母皇是否肯点头。 怎样才能让母皇点头呢? 朱芷洁整整想了一夜。要自己跑去来仪宫找母皇说想嫁过去?那可绝不能够!除了每个月的请安去一次来仪宫,平日里就算借自己十个胆子也不敢在母皇面前晃悠。何况,便是能像小妹一样跟母皇无话不谈,婚嫁之事也是羞得张不开口的事。自己一个女儿家,哪有给自个儿说亲的? 那就只能找人替自己说了。 小妹最能说得上话,不过她自己尚未出阁,怎好提这事?大姐也能说得上话,且她也赞同联姻,大约是出于前朝的考虑,但母皇之前听大姐提过后并不作声,可见未能说到实处。 如此一来,能说得上话的就只剩下这位姨母。姨母是母皇的亲妹妹,辈分又相同,她肯开口自然是最好。不过上次与姨母谈起太子时,姨母很反对自己嫁过去,如今要她转了念头去劝母皇,颇是不易。 事到如今,难也得试试,朱芷洁发现自打遇见李重延之后,比以前有主意多了,这世上倘若别人都不来帮,那就只有自己帮自己。 于是,朱芷洁和明皇、朱玉潇一样,也起了个大早。她蒸了些点心,又备了些菜,满怀心事地来了清辉宫。 所以,当小贝建议她等银泉公主回来的时候,她立刻就答应了。 她哪里知道,小贝其实是有别的心思。 今日银泉公主去寻明皇的晦气,再回来时暴怒已是必然,自己是借口留在了宫中,可躲过了初一,怎么也得想办法把十五也躲过去。公主回来怒气未消,必须得有个人在跟前儿顶着。 清乐公主正合适。 于是小贝美美地吃光了盘中所有的东西,估摸着朱玉潇快回来的时候,命小宫女们收拾了碗盏,向朱芷洁陪笑道:“殿下稍坐,奴婢在殿后头还有些事。”便先溜走了。 朱玉潇怒气冲冲地进了清辉宫,刚踏入殿门,见朱芷洁端坐在那里,先是一怔,劈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朱芷洁一见她脸色很不好,隐隐尚有泪痕,心下一阵慌乱,想着带来的菜也被小贝吃了个干净,只好应道:“……是想寻姨母说说话,恰逢姨母出去了,便擅自在此等了一会儿。若姨母累了,洁儿就先回去了。” 朱芷洁平日里时不时地就会送些菜肴过来伺候朱玉潇用膳,朱玉潇是用惯了的,知道她对自己十分上心。虽然今日心中气恼,到底与朱芷洁无关。朱玉潇是个硬脾气,却不是个不讲理的。她见朱芷洁脸上惶恐,强捺住心头怒火说道:“无妨。”便转入殿后更衣去了。 朱芷洁也不知这是留还是不留之意,她心中惦着联姻之事,终究还是腆着脸坐下了。 好一会儿朱玉潇才又出来,已是将先前的锦袍去了,换了一身轻便的丝绣长衣。 两人坐定,宫女们又奉了一巡茶。朱玉潇拿起茶盏啜了一口,才开口道:“听说苍梧国的叶知秋要到太液城了。你可有耳闻?”说完边瞅着朱芷洁脸上的神色。 果然朱芷洁立时脸色变得通红,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却也没料到姨母会如此单刀直入,只好回了声:“是,是有耳闻。” “那你大约也知道了,他是为何而来的吧?” “……是。” 朱芷洁已是红到了耳根子,如坐针毡。 朱玉潇哪里还需再问,两句话便摸透了她的来意,眼见她羞成这样,朝侧旁的宫女们吩咐了一句:“你们都下去吧。” 正文 第十卷 否极似泰来 第八十六章 移恨 待得宫女们都退干净了,朱芷洁才觉得窘意略减,开口道: “姨母上一次曾说起,不可嫁去苍梧国,只是不曾说明原因,所以……还想来再请教姨母,可有什么原委。” “远嫁他国,终是辛苦,这一点姨母比谁都清楚,姨母只是想你一生在宫中无忧无虑,并没有什么原委。” 朱芷洁叹了口气道:“在宫中确实锦衣玉食,可终日如笼中之雀,连半分欢笑也无,实是苦闷。说句女儿家不当说的话,苍梧太子还在太瀛岛上的那些日子里,我才知道原来人生还可以如此快乐,这样的日子才不叫虚度,也不枉自己来世间一趟。” 朱玉潇见她说得动情,不由有些恻隐。当日自己与赵钰也是这般相见两欢,不愿分离,这种感觉即使过了几十年依然萦绕心头不曾散去,自己怎会不懂。说起来,虽然都是远嫁苍梧,可自己是被逼着嫁过去的,嫁得不情不愿,洁儿与那太子李重延却是两情相悦,两者全然不同。 当初确实曾担心过黎太君会不会出手报复我碧海之人,但后来细想,李重延乃是温帝的独子,身上有着阴牟国的血脉。他阴牟国好容易让血脉入了帝祚,黎太君再狠毒,应也不至于对李重延不利。何况洁儿若嫁过去,将来生下的孩儿还会继续将血脉延绵下去,黎太君大约是不会去害洁儿的。 想到这里,不由松了口,说道:“其实……你若心中有意,也无不可。毕竟能与相知之人厮守一生,是再难得不过的了。” 朱芷洁见她这样说,不由又惊又喜,真好似拨云见了日,欢喜无限地说道:“姨母能明白洁儿心中所想,真是太好了。只是听闻母皇尚有犹豫,洁儿想……不知姨母能否替洁儿在母皇面前劝说几句……” “不能!”朱玉潇听到母皇二字,登时变了脸色。 朱芷洁被吓了一跳,不知道又是哪里说错了话。 朱玉潇也觉得似乎出言太过,又不好挑明刚与明皇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只好安慰道:“我去见你母亲,她必得想起我当年出嫁之事,心中反要不情愿,不如……不如你将自己的心意如实告知与她,她许了你也未可知呢?” 朱芷洁见她不肯相帮,心中叫苦,道:“洁儿知道若嫁去苍梧,便不能侍奉母皇。母皇又是那样用情至深之人,姨母看她对父亲便可知一二。如今洁儿为了一己私念而不能尽孝于左右,本就是罪过,再要洁儿自己去说,岂非要惹她这个做母亲的寒心,洁儿于心何忍?” 朱玉潇听她说到用情至深四字,按捺下的火气不禁又涌了上来,冷哼一声:“你母亲?用情至深?” 朱芷洁不知道姨母何以忽然语气大变,怔在那里。 朱玉潇此时忽然心中念头一动,竟生出一丝阿修罗般的心思。 姐姐,你与母亲对我各种欺瞒,视我如棋子,我又何必继续事事顺从你们的意思?你骗得我甘心困在苍梧二十四年,我如今便也让你尝尝骨肉分离的滋味。 当下转过头来,低声道:“你觉得你母亲是个用情至深之人,那你可知你母亲为何总不愿见你,你父亲又是因何而死的?” 朱芷洁听得这两句,已是浑身颤抖,姨母口中的每一个字都是她死也不敢提的禁忌之言,也是深埋心中永远不解的谜团。 但禁忌有多深,好奇便有多深。何况这已是朱芷洁从懂事起便一直探求的秘密,如今听姨母轻飘飘地说出来,怎会不想知道。 朱玉潇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身边,悄声说道:“事关国运,有些事姨母是不能让你知晓的,但姨母可以告诉你的是,你母亲受了你皇祖母的旨意,用鸩酒毒死了你父亲。而你与你父亲长得实在太像,她又问心有愧,见了你如见了你父亲,无地自容。所以她便把你挪到了最远的清涟宫,既不见你,也不想你,因为每见你想你一次,她良心便要被敲打一次。她宁可杀了你父亲,也要保住皇位,宁可冷落着你,也不想让自己难受,这样的人,你还称她用情至深?” 朱芷洁只觉好似头上一阵焦雷鸣过,耳中嗡嗡作响,朱玉潇却不管不顾地继续说道:“我朱氏的女儿都会习得观心之术,她可曾授你?不曾。那是因为观心之术须得面传,她连见都不想见你,如何能传?还有,你母亲在来仪宫的阁楼中藏着一副你父亲的像,但只是藏着,从不取来看。你可知晓?” 朱芷洁木然地点了点头,这画像之事她确实听大姐提起过,但母亲只说没有这样的东西。 “既然怀念你父亲,日日点着那金缕香,却不敢拿出画像来瞧一眼,这其中的古怪难道你没有想过么?” “母皇为什么……要毒死父亲?”朱芷洁依然回不过神来,一时间太多的疑问反而使得她脑中一片空白。 “事关你皇祖母的圣意,姨母确实也不能说太多与你听,但你父亲死于你母皇之手,是千真万确之事,此事陆行远也是知晓的。” 朱芷洁猛然醒悟,难怪!每次见了陆阿翁,他总是避着自己,不肯多说一句。从小自己只道是惹人厌弃,不如两个姐妹乖巧可爱,原来是因为母皇和陆阿翁都瞧着我像父亲,所以不悦。 朱芷洁又想起小时候有个宫女只因说了句自己像金泉驸马便被赐死,心纯如镜的思绪中竟生出一丝恨意。 我朱芷洁何辜,要受此冷眼相待? 朱玉潇看着她的脸,早已观得她所思所想,幽幽地叹了口气继续道:“只可惜,你生来无辜,却连她的身都近不得,还谈什么日后尽孝侍奉左右,只怕你离她越远,对她便是越孝了。” 此话真是不留丝毫的情面,朱芷洁听入耳中猝不及防,惊恐得连眼泪都已下不来,只是大口地喘着气。 “姐姐的性子与当年你的皇祖母已是一般无二,她心中只有她的皇位,她的江山。其余之事,何曾会放在心里。洁儿你若不信,再看看姨母便是。姨母也不羞于告诉你,本来姨母与赵无垠之父赵钰乃是良缘一对,当初是听了皇祖母的话之后,被硬生生拆散遣去了苍梧,结果到头来孑然一身,临老只能在这清辉宫虚度等死,这便已是十足的榜样了。你现还想着做你母亲的好女儿,可她心里又能在意你几分?你对太子的心意她又可曾问过你一句?你如今若不为自己做打算,那姨母也可预见,你将来必和姨母一样,终日困在那清涟宫里,成了真正的笼中之雀。兴许哪日你母皇想起了你,指了桩婚事与你,可那会是你意中之人么,你也只能浑浑噩噩地过完这一生罢了。” 朱芷洁眼中的泪终于夺眶而出。从小思念的父亲已再也见不到了,只要自己还是这张脸,景仰敬畏的母亲也不可能再与自己亲近,我此生从未做过一件坏事,为何要受如此煎熬,为何还要顺从地留在这笼中?苍梧虽远,那里有自己的心仪之人,他父皇又是如此慈爱,是天下闻名的仁君,我便是再也回不得碧海,又有何憾? 朱玉潇见她脸色不似先前般那样柔弱,知晓她已是有了主意。又低声道:“你且回去再好好思量思量,叶知秋是个能言善辩之人,等他见过你母亲,你再去来仪宫说便可。至于事成与不成……”。说着,执起朱芷洁的手,轻轻拍了两下:“便看你对苍梧太子的心意有几分了。” * * * * * * 叶知秋的使团静悄悄地进了太液国都。 除了因为这位尚书大人平日里习惯了默不作声的作风,使团的人数也确实难以引起注意。 随臣三人,马夫随从十人,护卫十人。一共加起来也就二十多个人,在动辄百人商队进出城门的太液国都来说,可谓滴水微澜。 但一入城,情形就不一样了。叶知秋发现入城不远处有一彩棚,两边红毯就地,护卫森严。彩棚的正中坐着一人。那人高高瘦瘦,甚是年轻,衣着华贵,显得身份不凡。 那人远远望见使团车前挂着的古梧常青藤纹旗,疾步带了几个文官一同迎了过来。 “在下碧海国户部尚书赵无垠,奉监国公主之命在此迎候苍梧国使团的各位大人。” 叶知秋在车中闻言,不敢怠慢,忙下了车,也回礼道:“在下苍梧国礼部尚书叶知秋,奉圣命出使碧海,劳各位大人玉趾在此相候,实是惶恐。” 原来此人便是清鲛驸马赵无垠。 叶知秋面不改色地回礼时,心中不禁纳闷,两国相交,出迎之人既非出自礼部,又非鸿胪寺,虽说与自己品级相当,怎么是户部? 他却不知,这是朱芷凌的刻意安排。 一则朱芷凌暗谋温帝,以五百艘鼋头舰相诱,打算日后大开商岸,其中流通往来,多是户部之事。赵无垠初掌了户部,考虑到将来与苍梧交往甚多,急需抛头露面,混个脸熟,于是自动请缨。二则朱芷凌对这个叶知秋也很关注,自己的丈夫亲迎,既可以将接触的细节毫无保留地回禀自己,也显得郑重。须知当初迎接苍梧太子时,为了给个下马威,只派了秦道元区区一个侍郎,如今换成了尚书,算是给足了面子。 “贵国的通文书信监国公主已收悉,知道叶大人远道而来,身负重任,命我等迎安排使团的其余各位大人住在迎宾馆,还请叶大人随我一同上车,前往皇城,下榻于太瀛岛上。” 叶知秋略一沉吟,唤过曹将军交代了几句,便命自己的马车跟随赵无垠的马车,自己则随他一同上了车。 正文 第十卷 否极似泰来 第八十七章 绸缪 马车甚是宽敞,坐五六人都绰绰有余,显然是早有安排。 叶知秋见他不过二十几岁,想来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便开口道:“久闻赵大人是当朝的探花郎,学识出众,精通算数,年纪轻轻便荣任尚书,手掌国之命脉。今日得见,果然是青年才俊,风流人物。难怪公主殿下会对赵大人青睐有加。” 凭老婆得了富贵的本事, 凭本事得了富贵和老婆。 描述同一件事,会不会说话的结果可是天壤之别。 赵无垠生平最忌恨旁人说他因妻得势,听叶知秋这番言语果然心情大好,也回礼道:“要说起青年才俊,令甥苏学士方是才华横溢,又是慕云太师的高足,令人赞目。叶大人此次下榻的岱舆阁与他住的壶梁阁只数百步的距离,想必很快便可再相见了。” 马车驶过流芳门,路过沐恩院,缓缓来到蓬莱阁前。苏晓尘得了消息,早已候在门口,朱芷潋则站在他身后侧,神情有些忸怩。 赵无垠将叶知秋送下了车,拱手道:“车马劳顿,叶大人请先宽泛几日,再作面圣不迟。有什么事可吩咐内廷司,或是直接告诉我也是一样。” 叶知秋心思敏捷,向来一叶知秋,听他这么说,暗忖这赵无垠于大内之中似已是肆无忌惮,不禁冷嗤,嘴上却说: “赵大人好意在下感激不尽,公务繁忙怎好叨扰。明日我自会先去拜见监国公主殿下,还望替在下转达为盼。” 赵无垠听了再回一礼后,便如同完成了一个仪式一般地转身告辞了。他不是个人情世故老辣之人,又颇有些偏执,能从头到尾演完一整套,已是朱芷凌仔细叮嘱的结果。 这边苏晓尘见赵无垠转身离去,也终于不再拘着了,对着叶知秋就是深深一叩,不料叶知秋却板着脸,并不扶他起来,字正腔圆地说道:“苍梧国文澜殿学士苏晓尘听旨!” 苏晓尘冷不防被舅舅这样一声,慌得赶紧跪直了身子。朱芷潋见是圣旨,知道此事郑重,忙侧开了身向后避了几步。 “文澜殿学士苏晓尘,性资温厚,器识醇明,赐银麟冠银叶衫,以慰显扬之志,钦此。”叶知秋说完,命人从车中取出衣冠,递于苏晓尘。待他恭恭敬敬地接过之后,方缓了脸上的颜色,温言道:“晓尘,圣上对你颇有赞誉,赐了你衣冠,舅舅脸上也有光啊。快起来吧。” 苏晓尘大半年没见舅舅,此时早已流下泪来,托着舅舅的臂腕道:“孩儿很是思念舅舅和舅母,不知舅母和表妹可好?” 叶知秋安慰道:“都好都好。”一眼瞥见在旁的朱芷潋进退不是,脸上有些尴尬,又见她年龄虽小,衣着华贵,气质不凡,便猜到了是谁,嘴上却故意问道:“这位是?” 苏晓尘方才想起朱芷潋一直陪在身旁,忙回道:“这位是碧海国清洋公主殿下。” 叶知秋以外臣之礼深鞠一躬,苏晓尘刚想说小潋很是随和,舅舅不必拘束,只见朱芷潋忽然显得与平日里大不不同,脸上一副正经神色,回礼也回得十分周全。 苏晓尘暗觉纳闷,怎么今天竟转性儿了。他哪里知道朱芷潋见了叶知秋,知道这是他舅舅也是养父,早已收起了平日里的顽皮的习性,唯恐不能给叶知秋留下个好印象。 叶知秋心中却暗忖,原来是这么个标致人儿,怪道晓尘会对她有意,只怕其中也少不了大管家的意思。论起身份尊贵,倒也般配,看性情和容貌也比自己的女儿要出落些,看来想要把晓尘和女儿配在一起,确实还差些火候。眼下又不好太忤逆大管家的安排,少不得得迂回着些下功夫了。 朱芷潋实是最怕这种场面,又忍不住不来,当下见过了,也无甚话可说,脸上有些讪讪,便告辞了。 苏晓尘见她转身离去,并未多想,他因肚子里有一堆的话想要问舅舅,于是想要陪着舅舅同进岱舆阁,不料叶知秋忽然说道: “晓尘,舅舅路上有些累了,想先小憩片刻,你且先回去吧。待舅舅起身了,咱们一起用晚膳。” 苏晓尘听了,也觉自己有些太急,毫不生疑,很听话地先回了。他刚一离去,叶知秋便走到岱舆阁门口的一棵大松树,拍了两下树干。只听树冠上沙沙响了几声,跃下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银花。 “大管家让我带话过来,今夜三更,请大人前往沐恩院一叙,届时小人自会来引大人过去。” 叶知秋点了点头,答道:“知道了,你去吧。” 入了夜,苏晓尘兴冲冲地去找舅舅,手上还拎着两个食盒。这是朱芷洁听说叶知秋已到了太液,特意亲手做了几道菜,让宫女送了过来的。 叶知秋正随手拣了本书看着,见外甥进来十分欢喜。 苏晓尘端出菜来,又取了两个酒杯。许是两人太久没有坐在一起吃饭了,叶知秋也不像平日里吃饭那样不言不语,谈笑风生间还总提起叶茵的事来。 叶知秋瞧着苏晓尘,大半年间个头又长了一些,颇感时光荏苒,说道:“你这一天天便大了,也不知还能在舅舅身边呆多久。” 苏晓尘奇道:“舅舅总说男儿志在四方,可我看舅舅这样,一生都在万桦帝都,不也一样为圣上重用,官拜一品么?我能有舅舅这样的成就便心满意足了。” 叶知秋睨了他一眼,嘿嘿笑道:“到了碧海,这戴高帽的本事也是见长了,舅舅可没有教过你这个,想来也不是右太师教的。” 苏晓尘忽然听他提到佑伯伯,不禁黯然道:“也不知佑伯伯是怎么了,这么快便亡故了。” “右太师病了有些年了,这也是阳寿注定的事儿吧。”叶知秋淡淡的一句。 “其实我总觉得……佑伯伯好像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了,还特意叮嘱我,要保护好银泉公主。” “他这么对你说过?” “是啊,孩儿当时也奇怪,碧海是银泉公主的母国,怎么还需要我来保护,结果还真被劫持了。”苏晓尘很不解地说道,“其实孩儿最奇怪的,是被劫持的地方。落英湖畔,还是舅舅与我提起的,我那时也是动了贪玩的心思,才建议太子去那里赏湖,可贼人是如何事先知晓的呢?” 叶知秋笑了笑道:“那群贼人想必是沿途尾随,你们就算不去落英湖,他们无非是换个地方下手罢了。好在你还记得舅舅曾经叮嘱过你,一定要把太子留在曹将军身边,这才没出了太大的岔子。咱私下关起门来说,毕竟太子殿下安然无恙是最要紧的,对不对?” 苏晓尘听了,也笑道:“舅舅说得极是,多亏了舅舅当初提醒。” “那银泉公主现下如何了?” 苏晓尘向窗外远处的涌金门遥指了一下,叹道:“她就在涌金门内的皇宫里,孩儿也进不去。前几日抚星台上见过一次,也不曾有机会问什么。佑伯伯叮嘱我的事……看来要有负所托了。” 叶知秋见他有些郁郁,便转了话头道:“我今日瞧那清洋公主朱芷潋似是与你很相熟?” 苏晓尘脸上一红,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起。 “我还听说,你和她还一同去了南华岛?” “舅舅真是不出帝都能知天下事!连南华岛都知道了。”苏晓尘不禁惊呼,实际上知道他去南华岛的人真没几个。 难道是太子告诉舅舅的? “晓尘,你可是中意那清洋公主?” 苏晓尘已是一脸通红,忙摆摆手道:“公主身份尊贵,这……这岂是我能想的。” 叶知秋叹了一句:“且不说这尊卑悬殊,你也知道,舅舅此次是想替太子来提联姻之事,若非事关重大,舅舅也不会亲自来。可太子身份如此尊贵,明皇尚且犹豫,若换成是你想要娶公主,你觉得明皇会答应么?” 苏晓尘默不作语,其实这一节他并非没有想过。自己与朱芷潋在一起的时候,每每有心动之时,总是想到她身份贵重,而将有些念头强压在心底。舅舅的这些话,是全然在理的。 叶知秋继续说道:“舅舅膝下无子,一直是把你当成儿子来养育。你将来的事,若搁在苍梧国,也必能寻得一方官宦家的小姐。只是舅舅其实另有想法,一则也是舍不得你,二则也不希望茵儿离家太远……倘若你能和茵儿在一起。咱们一家四人,还是能一直团团圆圆地在一起的,不知你有没有想过呢?” 苏晓尘听舅舅骤然提到与表妹的事,心里毫无准备,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叶知秋是何等人,岂会拿捏不好这分寸。他见外甥鼻尖上都已沁出了汗,便笑笑道:“舅舅不过是酒后之言,又没要你现在便回答,你闲了的时候自己想想便是,不急这一时。” 一击必中,一击即退。 叶知秋深谙此道。 当下已经把这个念头埋进了外甥的心里,生根发芽还需要些时日。叶知秋想到这里,又看了看窗外已是明月高悬,便慈颜道:“也不早了,你先去歇息吧。” 苏晓尘被舅舅说起表妹的事,一时心中慌乱起来,听到叶知秋让他回去,犹如得了喘息的机会,忙告退了。 正文 第十卷 否极似泰来 第八十八章 斗智 叶知秋眼见外甥出了门去,自静静坐在桌前。直到三更时分,听得门外一声石子响,知是银花来了,便走出门去。 银花一身黑衣斗篷,见了叶知秋,指了指树下一顶轿子道:“请大人上轿。” 叶知秋笑道:“竟然还敢备下轿子,这里是皇城之内,大管家真是明目张胆至此了么?” 银花嘿嘿一笑道:“大管家说了,大人是贵客,怎可徒步而行,只是小人斗胆,须与大人同乘同行。” “无妨。” 月色如水,晚风送凉。 叶知秋隐隐觉得轿子前方有人,掀起窗帘看去,却看不太清,只看到地上一片巨影,似是一巨人骑在马上,在前方引路,沿途遇到巡逻的兵士,也都尽皆放行。 轿子行出一二里地,便拐入了一片树丛,巨影没有再跟来。叶知秋正思忖时,银花低声道:“到了,请大人移步。” 一方凉亭,一座茅屋,几分薄田,杨柳数枝。这样的雅致之所,大合叶知秋的心意,正贪看时,忽然有人一声笑:“叶大人,别来无恙?” 叶知秋循声看去,亭中坐着一人,长衫瓜帽,正是杨怀仁。 银花无声无息地带着轿夫退了出去,整个院落中,只剩下了两个人。 “大管家看来也一切安好,不知大管家如今姓什名谁,该如何称呼了?” 杨怀仁哈哈笑道:“这有什么要紧的,不过就是掩人耳目,你我不都是一样。我于十年前改姓了杨,你不也是改姓的叶么,不过你可要比我改得久远多了,该有多少年了?” “四十年了吧……” “四十年……人生如云烟,转眼四十年……”杨怀仁端起茶壶,晃了晃,先斟了一杯泼了出去,又替自己斟了一杯,最后才为叶知秋斟上。 “寒鸦?” “正是,叶大人好记性。” “我这人,没什么长处,就是记性好,记仇也是。” 杨怀仁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道:“这是好事,叶大人若不记仇,我二十年前也不敢来找你,更不放心把小公子托付给你。如今我见了他,很是满意,叶大人定是花了不少心血,实是辛苦了。咱们以茶代酒,我敬你一杯。” 叶知秋轻轻地抿了一口,寒鸦入口甚苦,多饮不得。他笑道:“对晓尘的教诲,我只算一半,另一半当数慕云佑的悉心教导。当时你那样叮嘱我一定要想方设法地送去他那里受教,我也不敢不花心思。如今慕云佑把《云策》都传给了晓尘,大管家是可以放心了。” “看得出,慕云佑确实教得很尽心,只是这小子竟然把自己那套迂腐的处世之术也传了小公子,我瞧着小公子如今性情里牵挂太多,他日大刀阔斧时,就怕他会缚手缚脚不肯听话。”杨怀仁说得眉头一皱。 “他还年轻,如今也已经在大管家的眼皮子底下了,有什么不懂的,你花些时日亲自点拨不就行了。” “那倒是,我又不是陆行远,能教出那样的蠢货儿子。不过时不我待,这太液城中马上就要风波四起,很是凶险。那时候,为保稳妥,小公子断不能留在这里,”杨怀仁故意拖慢了声音道:“可我也不想再送回苍梧国去。” “那依大管家的意思是?” “这次叫你来,便是想商量这件事。我希望你这次出使返国时将他带在身边。” “那是自然。” “过瀚江前,你想办法将他抛下,我自会派人去接应。” 叶知秋略一沉吟,眼中一闪:“你是想把晓尘接回伊穆兰去?” “他也是时候该回去了,待我这边把一切事都料理妥当了,自会迎他南下。”杨怀仁说是商量,其实是在吩咐。 叶知秋沉默不语,脑中转得飞快。 苏晓尘若在他手中,局势尚可把控,若被送回伊穆兰国去,他手中便再无牵制杨怀仁的棋子了。 于是陪笑道:“我还是愚钝了,对大管家的妙算不太明白,不过我也无意过问太多。只是当初你我约定之事,我已样样照做。尽心养育晓尘,送去慕云佑那里受教,如今又拱手送还于你,不知道大管家对于我的承诺要如何兑现呢?” 杨怀仁十分笃定地看着他,笑道:“我知道叶大人是个谨慎之人,心中有些不安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请大人放心,当年我答应叶大人之事绝不会食言。叶大人的复国之念,我定当鼎力相助。” 叶知秋见他仍是不肯透露,心想,若不逼迫他一下,岂不是任由他摆布了,便幽幽地叹了一声道:“你可知,我为何要改姓叶么?” “为何?” “我本漳州常氏,当年与那渑州李氏一北一南同时起兵逐鹿天下。本来我常氏已是占了如今苍梧国的三分有一,不料慕云氏去投了李氏之后,我常氏便节节败退,这些你都是知道的。” 杨怀仁点了点头,没说话。 “那时我常氏先于万桦帝都称了帝,不料被慕云氏大败于乌澜山,十六万军势只余万余人,眼见大势已去,只好让出了帝都,带着族人躲入北境山林之地。之后的四五十年间都隐形匿迹,太平度日,复国之心实是淡了的。不料慕云氏只想斩尽杀绝,寻得我常氏的踪迹后竟然带兵前来讨伐。破城之时,我族人无奈,为了保住一点血脉,将宗室之女托付与我,让我带着她假意夜里打开城门,放入了慕云氏的军势,又假说只是途经此地误入了城池,慕云氏见我们两个年纪尚幼,都只有七八岁,又替他们兵不血刃地献了城,便留了我们的性命。后来我们被带回万桦帝都,从此隐姓埋名,我为了保护她,就娶了她,一同改姓了叶。” 杨怀仁叹道:“我知道你是侥幸逃脱,但不知道是这样的凶险。可慕云氏何等聪明,当初怎会轻易信了你们两个小孩子的话?” 叶知秋苦笑道:“常氏族长不过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万念俱灰无计可施方出此下策。也是老天有眼,慕云三太师那一夜正好收到急报,说钦文帝忽然倾京畿十万驻兵星夜踏平了阴牟国。慕云铎不知详细,只怕国中有变,便顾不得我们俩人,带着两个弟弟急着班师回朝了。” “这便是百密一疏,那时的慕云铎定不会想到日后会留下你夫妇二人这常氏的血脉。”杨怀仁点了点头。 叶知秋抬头看着明月,继续说道: “‘常’字,上面是个‘尚’,下面是个‘巾’。‘尚’字去了冠便只剩一个‘口’,‘巾’字去了两侧便只剩个‘十’,上口下十,拦腰砍断再拼在一起,就是个‘叶’字。他李氏当初夺我常氏帝冠,剥我族人衣衫,再将满族斩尽,身首异处。此仇此恨,永世难消!我和内人都改姓了叶,便是要牢记这家仇国恨,以图将来一血为快!” 叶知秋说得声音不大,一字一句却满是恨意。他转过头来,双眼紧紧盯着杨怀仁道:“所以大管家现在知道了,我这个人,记仇得很。当初大管家答应只要打下苍梧国,便复了北境之地为我常氏淞阳国,我淞阳国也愿意臣服于伊穆兰做你们的属国。如今大管家如若不能说出让我信服的计划来……”说着,微微一笑,将杯中之茶一饮而尽,道:“我在苍梧国已呆了这许多年,不敢说成事有多足,但若想败事尚是有余的。” 杨怀仁闻言呆了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叶大人的脾性我真是喜欢,倘若能传个一两分给小公子,我现在也不至于头疼了。并非我有意欺瞒,只是复国这事,实不是要靠我的盘算,而都系在叶大人的身上。” “此话怎讲?” “若要攻下苍梧,必得先要使其内乱,再断李氏子嗣,双管齐下,你常氏才能有复国的名分,不然就算我伊穆兰助你复了国,人心不服,如何能长久?你说是不是?” 叶知秋低头一想,确实不差,又问道:“那当如何双管齐下?” “内乱好说,慕云佐气数已尽,过不多少日子,他的太师府上就会死绝了,你只作壁上观就是。至于子嗣一事,便是取决于你这次的出使之命,你只要能把联姻之事办成了,我自有法子让他们断了子嗣。” 叶知秋见他胸有成竹,不像是信口开河,又问:“那倒有一事要请教大管家,听闻明皇对联姻之事不太赞同,不知该如何游说?” “哈哈哈,舌灿莲花的叶大人,也会有不知如何说话的时候?”杨怀仁平日言语尖酸惯了,见叶知秋一脸阴沉,随即答道:“说笑了,叶大人只需平平淡淡地与明皇说上几句就行,不必多言,她自会将女儿交给你。” 叶知秋还是不放心,试探地问道:“看来大管家已有安排?” “我有什么安排?都是她们自家造的孽。我不过就是传了几句话过去,朱玉潇就已在你到太液之前,把路替你铺好了。” “银泉公主?你怎么知道她……” 杨怀仁翻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冷哼道:“你道我这几年在宫里是白住的么?” 说完,杨怀仁懒洋洋地站了起来。 “更深露重,叶大人回去路上小心,我不就碍着大人歇息了。” 叶知秋见状,想要再问,也只好站起身来。他走出亭子却仍是不死心,又回过头来问道:“我还有一句话想问,晓尘与那朱芷潋……可也是大管家的撮合之意?” 杨怀仁诡谲地一笑道:“他们二人两情相悦,天造地设,要我们两个老头子瞎掺和什么呢?叶大人管得未免太多了。”说完,便丢下叶知秋,自回屋去了。 正文 第十卷 否极似泰来 第八十九章 峥嵘 清涟宫飞燕台。 朱芷潋一脸满足地吃着姐姐刚做好的槐香瓜仁饼,朱芷洁已耐不住性子地问道: “究竟这几日你去帮我打探得如何了?” “姐姐你放心,叶知秋上抚星台入来仪宫的时候,我可都是特意先跑去埋伏在那儿的,一五一十都听得仔细。哎,这瓜仁饼真是好吃。” “你且快说说,这些点心你要吃回头我再给你做,要多少有多少。” 朱芷潋等的就是这句话,便掸了掸手,笑道:“姐姐放心,那叶知秋果真是个能言善辩之人,可算不辱使命呢。说起来,苏晓尘的口才定是有他舅舅的真传。” “快说他是怎么说联姻之事的?别打岔又说你的那个苏晓尘了。”朱芷洁显然除了联姻二字什么都不想听。 “联姻?叶知秋没说起啊。”朱芷潋故意一脸惊讶。 “什么?他没说?那他来碧海做什么?”朱芷洁哭笑不得。 “他就是来出使的啊……我听他说了好多。他在抚星台上见大姐的时候,说什么开辟新商路、互派桑蚕和织造的能工巧匠之类的,说得大姐十分心动,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我在偏殿听得都快睡着了。” 朱芷洁几乎要晕倒,急道:“他怎么说这些啊……他……他不是来做婚使的吗?” “哦,倒是提了一句,说如若两国有联姻之事,温帝有旨意,他为正婚使,户部尚书裴什么来着,那个人做副婚使。然后姐夫就来劲了,盯着叶知秋问那个裴什么的事问个不停。” “无垠姐夫?他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谁知道呢?我看他任了户部尚书之后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只要是跟户部相干的,都不放过。这次也是,说要叶知秋回了苍梧一定要和裴什么提一提他。” 朱芷洁听得心下暗中叫苦,又问:“那他去来仪宫见母皇是怎么说的?” “也没怎么说联姻之事,就说了些官话。哦对了,他还送了十几只鸟给母皇。” “鸟?” “是啊,鹦鹉、八哥、鸽子之类的。” “他送这些做什么?母亲又不缺这种东西。” 朱芷潋看了她一眼道:“照你这么说,苍梧国可就没东西可送了,我猜不过就是一个心意。” “除此之外呢?还说什么了?” 朱芷潋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额头道:“是了,他说他们苍梧国虽然国泰民安,但宗室子嗣单薄,从温帝到如今的太子,都是独子,别说兄弟,连个姐妹都没有,不如碧海国这般枝繁叶茂。” “咦?他这话是何意?” “他说,因为这个缘故,温帝对太子将来的皇妃定是额外疼惜,日后诞下的皇儿也一定是尊贵之极的。” 朱芷洁听得牙根儿发痒,心想,这个叶知秋,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怎么就是不挑明呢? “那母皇如何回应?” “哎,母皇还是那样淡淡的,左耳进右耳便出了吧。” “那你还说叶知秋是能言善辩之人!我听到现在,他岂不是什么都没说啊。” “说了啊,我看他除了联姻基本都说遍了,可不是能言善辩么?” “你……”朱芷洁气得一时语结。 朱芷潋见她真是有些恼了,忙换了笑脸道:“姐姐,你嫁去苍梧有什么好?何不留在碧海,咱们姐妹三个一生一世都在一起,多好?何必要跟那个草包太子在一起呢?” 朱芷洁一听到“草包太子”四个字,越发气恼起来,伸手将妹妹面前一整碟的槐香瓜仁饼端起来,走到栏杆处,连盘带饼全丢了下去。 朱芷潋何曾见过二姐发过这样大的脾气,唬了一大跳,刚要出言赔不是,朱芷洁已是怒斥一声:“出去!” 朱芷潋自知说错了话,观得姐姐脸上面皮涨得一片红,知道这是极怒之像。暗忖在这气头上怕是什么也听不进去,便低头行了一礼,默默出宫去了。 朱芷洁见妹妹出了宫去,仍是怒气未消。 自己心心念念夜不能寐之事,在母亲和姐妹的眼里便是如此无所谓么?母亲不置可否,姐姐挂念国事,妹妹更是当成笑料与自己插科打诨。究竟有谁是真正在意自己的?眼见这几日叶知秋该觐见的也都见完了,说不定哪天就要动身回苍梧去。难道联姻之事便这般不了了之了?难道我这一生真的便要困在这清涟宫中了?重延……我如何才能再见到你…… 朱芷洁想得胸中一阵悲苦,不由高声唤道:“来人!把酒取来!” 过了一会儿,小蝶端上一壶酒来。朱芷洁见酒壶通体漆黑,似是生铁所铸,壶上还刻着奇怪的文字,问道:“这是什么酒?” 小蝶回道:“哦,这是前几日沐恩院的杨公子送来的酒,奴婢一时忘了说,如今殿下想起来了,正好取来。” 朱芷洁闻言大怒,斥道:“忘了?前几日便送来的东西你如今才说,倘若我今日不想起来你便一直要忘着么?” 小蝶从未见她这样说话过,吓得浑身哆嗦,答不上话。 “平日里都是我太纵容你们,以至于眼中没了我,是么?来人,给我掌嘴!” 朱芷洁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耳边响起噼噼啪啪的巴掌声。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顿时觉得咽喉如同刀割一般,好像喝下的不是酒,而是一把匕首。那匕首咽到肚中,又似入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开始火烧火燎地搅动起来,只搅得腹中肝肠扭做一团。 她忽然想起,小妹曾经说起过,这酒叫做螳螂刺。 “果然厉害,果然爽快!真是痛死我了……哈哈哈哈”,朱芷洁忽然觉得开始有些头晕,耳边劈啪作响的巴掌声也听得凌乱起来。 明明是这样难受,却有种说不出的舒服,好像很久没有能这样随心所欲一般。 还有什么是比随心所欲更快乐的呢? 她索性拨开酒杯,拿起酒壶,仰头又灌了一大口。 说来也怪,喝这第二口时反而觉得温如白水,贴喉而下,无比受用。 朱芷洁站起身来,走到飞燕台边凭栏望去,远方一片郁郁葱葱处掩着巍峨壮丽的来仪宫。 轻风拂面而过,她忽然想起杨怀仁说的那句话: “人生在世,倘若每日都是一般滋味,就会觉得乏善可陈,就是要跌宕起伏才过瘾。” 真是妙言!今日,我便要随心所欲一回! 朱芷洁瞟了一眼已被打得满脸是血的小蝶,低喝一声:“撵出去,永远不许进我的清涟宫!” 小蝶如遇大赦,捂着脸赶忙逃了出去,身后又传来一声高呼: “备车!我要去来仪宫见母皇。” 立时有别的宫女小心翼翼地回道:“殿下,今日方是初三,还不到每月初五去给陛下请安的日子……” “我想要见母皇,难道还得挑日子吗?”朱芷洁叶眉一斜,怒喝道。 宫女们再不敢言语,匆忙出殿备车去了。 来仪宫鼎香殿。 明皇刚用罢午膳卧在软榻上,宫女轻轻地放下纱幔打算退出殿去,忽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明皇抬头望去,隔着纱幔只看到一个人影,瞧不真切。 “是凌儿么?可是有什么急事要奏?” “给母皇请安。” 明皇听得声音,分明是二女儿,可语气之凌厉,又有些不太像。她缓缓掀起纱幔,说道:“怎么是你?朕记得今日不是初五啊。” “即便不是初五,女儿想见母皇的心思也是和初五一样的。” 明皇一怔,这个女儿她是知道的,十几年来从未如此直白地说过话。但听得她说得毫无矫饰,也听不出半分虚情假意,自己竟然有些感动。 “起来说话吧。” 朱芷洁也不推辞,全无平日里的怯生生的样子,自寻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你忽然这样过来,可是有事?” “是,女儿听说苍梧国的叶知秋已经觐见过母皇了。” 明皇又是一怔,她虽然耳闻二女儿对苍梧太子有意,可无论如何,不至于自己跑过来询问此事吧,皇室贵女的矜持何在呢? 然而朱芷洁的下一句话就打消了明皇的疑惑。 “女儿想问,母皇对联姻之事是如何打算的。” 明皇不禁皱起眉来,这个女儿今天到底是怎么了,竟然这般口无遮拦。忽然,一丝酒气袭来,夹在淡淡的金缕香中显得分外的格格不入。 “你是喝醉了么?” “女儿是喝了一些酒。”朱芷洁毫不避讳。 “来人,扶公主去偏殿歇息,给她端一碗醒酒汤来。”明皇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也不想和酒醉之人多说什么。 宫女们刚要上前搀扶,朱芷洁一声喝道:“你们都给我退下,本公主要和母皇说话。” 明皇见状,不怒反笑。一直以来,她都是最喜欢长公主朱芷凌,喜欢她那股身为皇者的霸气。今天她是头一次在自己的二女儿身上感到这同样的气势,心中颇有些暗自赞叹。 她点了点头,示意宫女们都退下,然后下了软榻,坐在了女儿的对面,说道:“看来你十分关心联姻之事,那你倒是说说,你作何想法?” 正文 第十卷 否极似泰来 第九十章 脱笼 “请恕女儿直言,女儿与苍梧太子两相有意,女儿愿意嫁去苍梧!”朱芷洁话出口时,其实自己心中狂跳,多亏了螳螂刺,脸上却镇定得很。 “可叶知秋……只是送了十几只鸟来,并没有提什么联姻之事啊。”明皇顾左右而言他。 “母皇,叶知秋此次来碧海所为何事,宫里已是人人皆知,何必再与女儿打哑谜?” “放肆!你今日饮了酒,朕不与你计较,但你出言也须得知道分寸。”明皇已是板下了脸。 “女儿就想问母皇,为何不答应苍梧联姻之事。” “此事关乎国体,当得慎重,岂可儿戏?” “苍梧与碧海已是数十年的盟约,当初清辉宫的姨母也是远嫁苍梧,她下嫁外臣尚得皇祖母指婚,如今我与太子门户相当,如何便成了儿戏?”朱芷洁说得无比的理直气壮。 明皇眯着眼看了她一会儿,道:“朕竟不知,你也能这般说话,倒有几分你姐姐的样子。” 若搁在旁人,明皇怕是早就龙颜大怒。但这是她的女儿,且此言此行是她最欣赏最期冀能在自己的子女身上显露出来的气质,她一直认为,朱氏的女儿就应当如此。 “朕没想到,你是如此中意这个苍梧太子。虽然他出身高贵,与你门户相当,可朕仔细瞧过他的面相,实是个无用之人,且没有什么定性,保不得对你有几日的真心,你若真嫁于他,日后有了不和,这山高路远的,母皇也不好护着你啊。” “无用之人?”朱芷洁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苍梧国本就是靠着慕云氏撑着江山,历代君王皆是无用之人,这一点谁人不知,母皇又何须观了他的面相才来说起?何况他若是无用之人,将来做了国君,苍梧弱碧海强,对母皇对姐姐来说,有利无弊,何须介怀?” 明皇听了,微微一笑:“你倒是看得透彻,可你终究是朕的孩儿,哪个娘亲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嫁给一个无用之人呢?朕是一片关心,你反不体谅朕。” 朱芷洁也是一笑:“女儿也希望日后能嫁个像赵无垠那般聪明的,可那又如何?倘若日日都在这宫里,却彼此间一年也不愿见一次说一句话,如姐姐那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情愿嫁个无用之人,平淡度日才好。” 明皇闻言脸色大变:“你今日确实是酒后胡言了,如何又扯上你姐姐的事。” “好,那便不说姐姐,就说女儿自己的事。”朱芷洁毫不在意明皇脸上的不悦,说道:“母亲,自从我生在这太液岛上,我便日日被困在那清涟宫里,每逢元宵、重阳、中秋之时,或是有邻国使节觐见时才会到那些宫殿里坐一坐。女儿永远都像泥尊一般被摆在那里,摆完了再放回清涟宫去。宫中上下,可曾有一个人是视我如活物?” 明皇听她这般说,深吸了一口气,眉头锁得愈发紧了。 自己何尝不知道是亏待了这个女儿,搁在远处不愿亲近。心中又暗自庆幸她从不作声,只是受着冷落,时间久了便更加懒怠理会,如今骤然被说得正中要害,也自知理亏。 朱芷洁继续说道:“我本来已心如死灰,以为此生便这样了,打算心甘情愿地当一辈子摆设,可苍梧太子来了,他在意我。我打碎了龙须他替我遮掩着,我做出来的点心他细细品着,我哭我笑,他都在意。你们可知道,便是你们口中的这样一个草包太子、无用之人,他才是真正把女儿当人的人。可你们却说他无用……” 朱芷洁抬起头来,看着鼎香殿高高的穹顶边笑边流下泪来: “他无不无用,与女儿何干?他若有用,女儿欢喜。他若无用,自有慕云氏帮着,只要他肯愿意守着女儿过一辈子,此生夫复何求?” 一席话说得明皇默默无语。 这个摆在远处的女儿自己平日里确实不大想得起来,但骤然说要远嫁千里之外,心中还是不舍的。自己比起当年母亲的心性毕竟要温和了不少,不像母亲可以为了失衡之策便把妹妹强嫁给慕云氏。可如今想再要亡羊补牢,修复这十几年来生冷如霜的母女之情,也是难事。 明皇心中愧意顿生,缓缓站起身来,竟然亲自替女儿端了一杯茶来,好言宽慰道:“你且先喝杯茶,醒一醒这酒气。你说的这些苦楚,朕心里清楚。可你也不必为一时之气,而远嫁他国。只要你愿意,朕定做主替你寻个与你情投意合之人,你在朕的身边,朕也好安心照拂你,不是么?” 朱芷洁摇摇头道:“女儿不要,女儿已经有了情投意合之人,何须再寻。女儿是曾经很想呆在母亲的身边,想要尽人孝道。可现在女儿觉得,还是嫁得远一些,母亲会更安心吧?” 明皇不解,问道:“这是何意?” 朱芷洁慢慢站了起来,把脸凑到明皇的眼前,一字一句地说道:“女儿只要还长着这副面孔,母亲便不会愿意靠近女儿,更不想见女儿吧?” 明皇闻言脸色大变,心中一颤,已是被逼得不由倒退了几步,一手扶住桌角方站稳了身子。 “你……你在说什么?” 朱芷洁却不退让,又进了几步,探着身子幽幽地问道:“母亲觉得,女儿和死去的父亲长得像么?” 明皇看着朱芷洁的脸,忽然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你……你究竟在说什么?你是不是听谁说了什么?”话刚出口,脑中一个念头闪过。 朱玉潇!一定是她! “可是你姨母与你说了什么?”明皇的语气忽然严厉起来,却遮掩不住心中的动摇。 “女儿本来还是半信半疑,如今看母亲的样子,女儿不得不信了。”朱芷洁摇摇头,退了开去,又坐回到先前的椅子上。 “女儿本来还奢望着哪一天母亲还能回心转意,能像宠爱小妹一样宠爱自己,哪怕只有小妹的一半也好。可如今看来,是痴人说梦了。话已至此,还请母亲能应允了女儿嫁去苍梧。听闻那温帝性子极好,待膝下孩儿也很体贴,想他也定会善待女儿,替母亲照顾好女儿的,请母亲放心吧。”言辞虽是请求,语气却是冰冰冷冷,毫无恳切之意。 “不行,你不能嫁给苍梧太子!你若嫁到那样远的地方去,朕将来要如何……”明皇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你若远嫁,我要怎么补偿你,要怎么补偿这十几年来亏欠你的舐犊之情,你会不会恨我一辈子? 朱芷洁忽然快步走到明皇跟前,恨恨地问道:“不行?母亲,你想想死去的父亲,再想想这十八年来你对女儿的冷落,让女儿生来便与孤儿一般。如今女儿好容易寻得一方乐土,你却说不行,试问于心何忍?试问倘若你有待姐姐与小妹的一半的心思来待女儿,何至于今日?” 明皇看着女儿满脸的冷漠,心中已是悔意无限,不由泪下,竟软言恳求道:“那就……那就从此刻起,让母皇好好待你,可好?” 朱芷洁又摇了摇头,说道:“女儿知道此时母皇心中有些愧疚,可女儿现在求的不是母皇的宠爱,而是求母皇能够答应联姻。既然已是两两相厌,何不彼此放手,脱离苦海呢?” “可是朕舍不得你啊!洁儿……朕舍不得你……”明皇一手紧紧攥住女儿的手不肯放开,一手扶着桌角,已是泣不成声。 朱芷洁再次贴近母亲的脸,平静地问道:“母亲,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爱过我么?你的愧疚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呢?” 你爱过我么? 明皇的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她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再也撑不住桌角,一下子坐倒在地上。 眼前的朱芷洁的脸不知何时已变成了陆文骏的脸。 耳边好像也响起了他的声音。 玉澹,你爱过我么? 你的愧疚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呢? 她忽然觉得心中无比恐惧,文骏那样温柔,他不会这样的问的,他到死都没有问。可是他一定是明白的,明白她为了皇位而舍弃了他,她也早知道他心中明白,却利用了这份温柔,十几年来只敢用一丝金缕香来悄悄地祭奠着他,惩罚着自己。 文骏的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 “放手吧……放了我,也放了你自己。” 眼前的幻象消失了,明皇看到的,依然是朱芷洁那张倾城的脸庞。她扶着女儿的臂腕,慢慢站起身来,又慢慢地坐了下来,脸上的表情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她不动声色地拭去了眼角的泪痕,恢复了帝王的威严,点了点头说道:“朕知道了,那朕便知会叶知秋,同意联姻之事。” “女儿多谢母皇,只是女儿还有两个请求。” “你说。” “女儿不想等苍梧再派迎亲的使团前来,女儿想要这次便随叶知秋同去。” 明皇不由低声斥责道:“这怎么可以?他并非婚使,且既无仪仗又无护卫,如何能带你回去?我碧海皇室的颜面……”话音未落,猛然瞧见朱芷洁又摇了摇头。 “女儿为了碧海皇室的颜面已是做了十几年的摆设,女儿如今只求母皇这两件事,母皇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明皇皱眉道:“只是他这区区几十人,如何能护卫得了……” “母皇向来足智多谋,女儿相信您一定肯替女儿动一动心思的,对么?” “……那这第二件事呢?” “女儿这次远嫁苍梧,可以什么嫁妆都不要,但来仪宫中收藏的父亲的画像,希望母皇可以赠予女儿,远隔千里,也好有个念想。” 明皇略一沉吟,道:“这画像只有一幅,朕会着人再临摹一幅,待完工后,再差人送去苍梧可好?” “女儿多谢母皇。”朱芷洁深深一拜,不等明皇发话,便晃晃悠悠地出殿去了。 明皇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宛如一尊蜡像。 十八年了,彼此间从不曾说过这样多的话。如果一壶酒可以倾诉这样多,真该早赐了她那一壶佳酿。说起来后天便是初五,她还会来请安么? 鼎香殿中传来一声苦笑。 可惜,现在想要亲近女儿的时候,也是女儿把对她最后一点渴求给掐灭的时候。 惟有希望她在苍梧,能觅得所欲所求,安度一生吧。 正文 第十卷 否极似泰来 第九十一章 泰来 世上出人意料的事,永远都不会少。 清乐公主朱芷洁,醉醺醺地闯入来仪宫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太液城。 这使所有人忽然感到,原来这位公主是会开口说话的,而且不说则罢,一说惊人。 因为听说她要求明皇陛下把她给嫁出去。 虽说碧海国历代的公主们都有杯酒定终身的先例。瑜瑕殿上,譬如当年金泉公主之于陆文骏、银泉公主之于赵钰、清鲛公主之于赵无垠,都是递了杯酒,就算昭告天下,咸使知闻了。可到了清乐公主这儿,这一杯……哦不,这一壶酒定得真是惊世骇俗。 一个未出阁的公主,如此的不矜持。 更意外的是,明皇还答应了! 身为姐妹的朱芷凌和朱芷潋都惊讶不已,虽说她们一开始也只是顺其自然地静观其变,并没有太大的关注。但这件事牵扯的其他细节,很快就蔓延到她们关心的事上去了。 朱芷凌被唤去来仪宫安排联姻之事时,被吩咐让还停留在落霞湾的柳明嫣即刻觐见,由她来担任碧海国的婚使。 “由他们苍梧国的人来护卫你妹妹,朕信不过。不如让柳明嫣用鲲头舰亲自护送到瀚江,如此一来,既显我碧海国威,也能让人安心。” 明皇如是说。 朱芷凌暗暗称奇,母亲一直都是不大赞成这门婚事的,如何被妹妹一闹,便同意了?何况本来这婚事就是一嫁一娶,如今牵扯到柳明嫣,其中大有文章可作。 朱芷潋又开始沮丧了,本以为叶知秋来了可以让苏晓尘缓些日子再回去,不料这么快就定了联姻之事,那岂不是苏晓尘也马上就要走了? 连朱芷洁本人都觉得有惊奇,她那日在来仪宫闹完之后,回宫昏昏沉沉睡了一大觉,醒来的时候发现整个世界都变了。 所有的宫女对她都唯唯诺诺,明皇也开始安排联姻之事,连内廷司都开始准备嫁妆了。 朱芷洁对自己说过的话其实并没有记得那么清楚,只是记得当时说得爽快,把憋了十几年的苦楚全说了出来,然后就不记得了。但无论如何,既然事情顺利得超乎想象,怎么想都是欢喜的。 朱芷洁忽然觉得脑壳依然昏昏沉沉,好厉害的酒…… “小蝶,帮我倒杯茶来。” 立时有杯热茶奉了上来,不过不是宫女小蝶。 “殿下,请用茶。小蝶已经被您撵出宫去了。” 朱芷洁呆呆地看了看那个宫女,有些回不过神来。罢了,反正在碧海的日子也不长了,哪还管这些,也不知什么时候李重延那里才能知道这边的消息,想必他也是欢喜的。 正胡思乱想时,银泉公主朱玉潇已踏入殿来。 朱芷洁忙下了榻来迎道:“姨母怎亲自过来了。” 朱玉潇笑道:“我放心不下你,来看看你。听说你去你母亲那里大闹了一场,还喝了不少酒?” 朱芷洁已是满脸通红:“我也不知怎了,只是喝了两口,不料酒性如此之烈,竟然口不择言,冲撞了母皇。” 朱玉潇见她毫不提那日自己向她揭秘之事,心中反倒愧疚起来,说道:“你母亲的性子,我是最清楚的了。你倘若一直这样忍下去,忍到何时才是个头?倒不如快刀乱麻,了结得好。眼下既然你母亲已经答应了联姻,你便可放心了。姨母今天过来,还想提醒你一下,苍梧国慕云府上的黎太君是个麻烦的人物,你日后到了万桦帝都,要仔细离她远一些。” 朱芷洁心下有些奇怪,为何忽然提到黎太君,但想天底下婆媳之间能有几家是和睦的,姨母这样说也不难懂,当下顺从地应了一声。 朱玉潇看了看四下,脸上有些讪讪地说:“还有一件事,姨母希望你能答应。” “何事?姨母但说无妨。” “等你嫁去苍梧后,姨母可不可以……搬到你的清涟宫来住?” 朱芷洁越发奇怪了。 “洁儿自然是无不可,可是这里离母皇的来仪宫太远,姨母搬来住,会十分不便……” 朱玉潇笑了笑:“无妨,姨母不过是想求个清静,你同意就好。” 她实是暗忖,以姐姐的心思,便是一时料不到,日后也定会知道是自己在朱芷洁面前提了些什么。到那时虽不至于把自己怎样,但自己也不必再撞上去寻不自在,何况姐姐和母亲如此负我,两相不见最好。 朱芷洁不解地看着姨母,宿醉之余头又晕了起来。 罢了,今天出人意料的事儿实在太多,不去想了。 若说与联姻之事有关联的人里,对这个结果最不感到意外的,反倒是苍梧国礼部尚书叶知秋。 那一夜杨怀仁告诉他只需向明皇略提几句,不必过于渲染联姻之事的益处。他虽然心有疑惑,但这些年来杨怀仁的手段他也很清楚,所以在明皇面前并未露太多的声色。 温帝让他带的十几只鸟儿他也都带到了。 明皇起初也不解怎么会送些鸟来,叶知秋悄悄地告诉她,这些鸟儿里面,有两只雄鸟是极其珍贵的国宝鸽鹞。其余的珍鸟尽可以转赠于各位公主,温帝只希望这两只鸽鹞可以养在明皇的近侧,如此两国的君主便可以直通书信了。明皇略一思索,暗自猜测有些事温帝是想绕过朱芷凌,便收下不再问,只让叶知秋转达谢意。 之后,叶知秋也将鸽鹞之事告诉了杨怀仁。杨怀仁想了一会儿,扪掌大笑起来:“李厚琮不愧是聪颖之主,他是想将计就计,看来朱芷凌比他确实是略逊一筹。可这二人再聪明,也不过是鹬蚌相争,咱们只需静观便是。” 杨怀仁便是这样一个人。似是没有做什么,却总能四两拨千斤,将所有设下的局都接驳得恰到好处。若要他来说,定是一声冷笑:“都是这群人自己造的孽,与我们何干?” 是啊,世上之事,因果报应,他们若不是居心叵测暗中有所图,自己又怎会有机可趁呢。 叶知秋想到这里,不由会心一笑,笑得坐在对面的苏晓尘奇道:“舅舅手里捏着棋子好一会儿了,忽然这样高兴,可是想到什么好棋?” “啪”,叶知秋手中黑子一点,摆在两人间的棋局的形势顿时大变,白子被釜底抽薪,本来看似稳占的一角竟然被截成两半。 “原来舅舅竟然还藏着这样的妙招。”苏晓尘不禁惊叹。 叶知秋微微笑道:“晓尘,下棋也需瞻首及尾,内外兼顾。就好比一方城池,固若金汤,从外头硬攻是很难攻破的,倘若城内有人偷偷开了城门,哪怕只是两个孩童,一切就都变了。” 苏晓尘如何听得懂其中隐含的深意,只得悻悻地将手中棋子投回棋笥里,叹道:“这局我又输了,孩儿以前听说圣上是国手,还想着何时能有幸与圣上对弈一局,如今连舅舅都下不过,想必和圣上下了也是赢不了。” 叶知秋低声笑道:“那也不一定。他虽是国手,棋艺在你之上,你若得有缘人相助,未必不能赢他。” 苏晓尘听得越发不解了,观棋不语真君子,哪里来的有缘人还能在旁助言,而且怎么又是有缘人?上次说想学武艺,老杨也说是有缘人。眼前这舅舅也跟老杨一样,神神鬼鬼起来了。 “舅舅,宫中都说明皇答应了联姻之事,可又没有明确的旨意,舅舅接下来要如何打算呢?” 叶知秋站起来,看着窗外秀丽如画的湖景悠然道:“碧海果然是好山水,此等美景又有你陪着,住上十天半月也不会烦闷。舅舅难得有这样的空闲,便在这里等着明皇的旨意喽,不急,不急。” * * * * * * 落霞湾鲲头舰。 巨大的甲板上,柳明嫣一身白缨银甲正靠护栏远眺。万里无云,海天一色,不时地有几只海鸥贴着海面掠起几道涟漪,嘤嘤地唤着。 这次来到太液城,该得的也都得了。死了陆文驰,辞了陆行远,封了理郡王,父亲羸弱的名声,如今总算让女儿给洗刷掉了,母亲日后也可迁回太庙。从此天下谁还能再小觑我南疆总督府呢? 柳明嫣心中得意之余,又有那么一点点的疑惑。她总觉得这一次的弹劾是有人在背后布局,朱芷凌虽然承认了一部分,可诸如闻和贵之死她也是和自己一样,毫不知情的。况且她有孕在身没有这精力不说,以自己这么多年对她的了解,手段也不能老辣到这个份上。 这背后还有谁么? 仔细想来,自己此次收获不少,但最得益还当属朱芷凌了。如今清鲛驸马掌了户部,南华岛岂不成了她的囊中之物。她若和陆文驰一样也偷偷私运金锭,手上又有金羽营,那么碧海国还有什么是她不能够的? 这要是搁别人那里,怕是忍不住要动了谋逆的心思的。 柳明嫣不觉自笑了起来。要说谋逆,天底下就数朱芷凌是最没有理由的了。连卖菜的农妇都知道,皇位以后必然是这位才识出众,威震八方,已监国六年的嫡长公主来承袭,毫无悬念,哪里还有第二个人选。明皇定是对此深信不疑,才毫不犹豫地把户部也给了她。 想到这里,柳明嫣兀自点了点头。明眸皓齿,嫣然一笑,那张近三十岁的脸庞上,不仅没有老去的痕迹,更显出几分成熟的风韵。 正文 第十卷 否极似泰来 第九十二章 诀别 朱芷洁的心意很坚定,朱芷凌的手脚也很麻利。 自从受了明皇的旨意,朱芷凌便吩咐内廷司去大内库房中细细搜罗,但凡有适合作嫁妆的好东西全都挑了个遍。 作为姐姐,她心中有愧。 她比谁都知道,朱芷洁嫁过去,对将来时局的把控很有好处。不仅可以互通消息,未来国君的枕边风也能时不时地吹上一阵。 但有银泉公主之事在前,妹妹实是以身犯险。好在慕云氏气数已尽,这时候嫁过去大约是有惊无险了吧?朱芷凌克制住仅有的那几分不安,极力让自己相信联姻是稳妥的,又把这番说辞游说于明皇。 明皇心里如明镜似的清楚,在朱芷凌的算盘里她根本就没在意过妹妹的安危,全是为了政局考虑。对此明皇心中有些不快,但并未出言责备,因为这才是为君者该有的定夺------无情但有理,再没有人比她更明白此中的轻重了。 明皇和朱芷凌心里有了这份愧疚,在嫁妆的筹备之事上就默契得惊人。碧海自古多珍宝,两人这一次几乎把半个大内库房都给掏空了。相比之下,苍梧那边连份正式的聘礼都还没备下,显得碧海嫁女嫁得心急火燎一般,直搅得明皇心中有苦说不出,只好假装忘了聘礼一事。 偶尔撞见几个痴呆糊涂的老臣提及,她便装聋作哑。也有人想趁机拍马屁,作义正言辞状劝明皇大张旗鼓地操办,还要等苍梧的迎亲仪仗到了再送清乐公主出太液才好,结果被明皇劈头一通痛骂。 “你们这些糊涂东西,如今霖州边境百姓受伊穆兰烧杀之苦,南境之地海啸骤起已是淹了三州八县,你们一个个还在这里朗朗清口说不尽的道理,可曾想过太液城外食不果腹的霖州灾民?朕若还在这里大肆操办奢靡不断,于百姓何安?岂非惹得天怒人怨?” 大臣们被骂得默默无闻,心中却好不服气。要说奢靡不断,碧海皇室百年间挥霍成风何曾断过?如何今日才来满口仁义。况且你说想着霖州灾民,可每日往鲲头舰上搬运的金银财宝那是一样也没见少啊。 不过这种牢骚只能腹诽,尤其是在明皇跟前,众人被斥责后纷纷以袖挡面作羞愧状,实则是怕被观了心又惹出后患来。 柳明嫣也很伶俐,她看见朱芷凌每日挺着肚子亲自过问嫁妆的每一件事,又蒙明皇郑重嘱托,知道事关重大,特意在鲲头舰上把其中一整层的房间都收拾了出来供公主用。 她寻思了一番,觉得这还不够,索性把清涟宫中朱芷洁平日里用惯的东西全搬上了鲲头舰,还特意从宫里找了两个宫女来,吩咐她们尽量按照清涟宫的格局布置摆放,务求让公主殿下舒适满意。 这么一来到最后动身之日时,整个清涟宫几乎全空了。 这一日,朱玉潇早早地到了清涟宫,来送一送这个温柔体贴的孩子。她看着整个空荡荡的宫殿,毫不在意,思忖着正好可以把自己宫里的梯己物件给挪过来。只是物是人非,朱芷洁一走,将来怕是更找不出在跟前能说上话的人来,不禁唏嘘长叹。 朱芷洁一边安慰着姨母,一边自觉得恍如隔世。清涟宫这座精致的牢笼,困了自己十八年,这便要离开了?正出神时,朱芷潋已入了殿来,两眼有些红肿。 俩人见面无言以对,只拥在一处。 “姐姐,我知道那日我胡乱说话,惹得姐姐恼怒。这才去了来仪宫……” 朱芷洁截了妹妹的话,柔声笑道:“你性子耿直,说什么姐姐都不会在意的。你不想姐妹分离,我又何尝不是。”言语间神色黯然,低声悲戚道:“只是世事弄人……我便是不去寻他,也难让母亲待见。倒不如眼不见为净,也算是我为母亲做了唯一能做的事了。” 朱芷潋闻言不解,朱玉潇在一旁却听得明白,知道这心结是自己当日所系,心中越发愧疚起来。 朱芷洁看着妹妹,强作笑颜宽慰道:“放心,姐姐心中早无芥蒂,说起来若非你那日一激,我还不一定敢去来仪宫呢。” “姐姐去了苍梧,一个亲人也没有。如果有什么事,不如就去找大苏吧?他脑子好使,我也叮嘱过他了,凡事一定会照应你的。” “你还真是替姐姐操心,其实太子心性很好,只是你不大觉得。自然,苏学士也很好,我也会劝太子多照拂他的。”朱芷洁对太子向来维护,在她眼里,他既不是草包,也不是无用之人。 朱玉潇在一旁看着有些心酸,不想扰了二人话别,便悄悄地退出殿来,不料迎面撞见了一人匆匆赶来,正是苏晓尘。 “苏晓尘拜见银泉公主殿下。” 朱玉潇未料到他一外臣的身份能入得涌金门来,有些讶异。 “护送清乐公主殿下前往苍梧,有不少物件需要交割,故而清鲛公主殿下特许我这几日可自由出入”,苏晓尘说着,指了指腰间的一块金色令牌。 “哦……”,朱玉潇心中有些发虚,毕竟有慕云佑之事藏在心里,这个少年又绝顶聪明,在他面前她决不能显露出什么异样来。 苏晓尘更是思绪万千,他自从拿了令牌之日起便在寻找机会,想要见朱玉潇一面。他今日听说各方皇戚都来送行,便赌了一把运气,找到清涟宫来。 无论如何,有一件事他是想要问个明白的。 苏晓尘看了看四下,低声道:“能否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朱玉潇不情愿地随他进了偏殿。苏晓尘脸色郑重地问道: “请恕晓尘无礼,改称您一声师母。敢问师母,您是否这次回碧海之前,便已打算不再回苍梧去了?” 朱玉潇猛然一惊,她估摸着苏晓尘会对慕云佑之事有些狐疑问上几句,但未料到会问得如此直截了当。 “你何出此言?” “师母于落英湖遇劫之事,也是事先有所安排的是么?”苏晓尘紧紧盯着朱玉潇的眼睛,低声问道。 朱玉潇不由心中有些慌乱起来,暗自凝神以观心之术看着苏晓尘。 奇怪……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所以神情如此确定。但他又好像不全知道,隐隐又有几分疑惑。想来他必然还有些事不知道,不然何必今日再来问我。 “落英湖之事,当日嘉德殿上清鲛公主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何必再来问我?”朱玉潇脸上不动声色。“那么佑伯伯的死……师母可有头绪?” 朱玉潇几乎压不住心中的动摇,当下换了一副面孔,怒斥道:“你佑伯伯他卧病多年,此事谁人不知。这些年里我尽心伺候在旁,只是他亡故之时恰不在苍梧,你却来问我这个千里之外的人有何头绪?” 苏晓尘看着她大为恼怒的样子,毫无惧意。他出使碧海以来,已是历练了一年多,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了。他平静地盯着朱玉潇看了良久,终于开口道: “师母不必动怒,我今日来寻师母,是因为当时出使碧海之前佑伯伯对我曾有过托付。” 朱玉潇闻言一怔。 “佑伯伯说,师母二十四年未回碧海,归来应是物是人非,希望我能够保护师母,照顾师母。但是今日我不得不随舅舅一同奉旨护送清乐公主殿下回苍梧去了,自感有负恩师所托,特来向师母告罪,还望您在碧海国能身清体健,如意安康。”苏晓尘说完,深深一拜。 朱玉潇听得鼻尖一酸,早已收了先前的怒气,颤声道:“你是说……你佑伯伯让你……来保护我?” “正是。另外,佑伯伯还有一物要交予师母。”苏晓尘说着,从怀里掏出《云策》,将盒中的书册取出揣了回去,将锦绣丝织的书盒重新盖好,又似不舍一般地轻轻抚摸了几下,这才郑重地递给了朱玉潇。 “这是你佑伯伯传你的东西,为何要给我?”朱玉潇有些奇怪。 “其中书册确实是传给我的,只是这个书盒,应是佑伯伯给师母的,请师母回宫后仔细翻看。今日就此别过,此去不知何时再能相见,望师母珍重!”苏晓尘说完,行了一礼,便转身去了。 苏晓尘表面镇定,但心中早已乱如麻线。佑伯伯将《云策》托付给自己的那一夜里,神情无比郑重。当时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在《云策》的书盒之内藏有隔层,其中掩着一封书信。 书盒的内壁是一层绢布,不仅易磨,而且很薄。苏晓尘每次读《云策》之时都已尽量小心,但多次翻阅后,仍是将盒边磨得发毛,直到前不久他忽然发现绢布之下隐隐有墨迹,仔细翻看后才察觉别有玄机。 佑伯伯,原来你早已洞悉一切…… 苏晓尘将书盒交予了朱玉潇,自己走回清涟宫的正殿前。眼下,他还有另一桩心事未了。 此时,恰逢朱芷凌与赵无垠夫妇二人也来送别,两人见了苏晓尘都是点头致意。自从南华岛归来,苏晓尘助他们于抚星台上弹劾了陆文驰,朱芷凌对他的好感倍增,见了他也客气了许多,赵无垠父仇得报更是不在话下,一见了他便贺喜道:“听闻苏学士又蒙君上赐了银麟衣冠,真是可喜可贺。” 苏晓尘其实并不太喜欢赵无垠的性子,总觉得此人戾气太重,当下只淡淡回了一礼,道:“在下有事想要寻清洋公主殿下,听宫女们说她在殿里,又不好扰了她们姐妹话别,故而在此等候。” 朱芷凌知晓他与妹妹走得亲近,不以为意,道:“那就请苏学士在此稍候,我进去后会知晓她一声的。” “如此便有劳殿下了。” 正文 第十卷 否极似泰来 第九十三章 月缺 朱芷凌踏入殿内时,那姐妹俩个正说得伤心处,泪言相对。 朱芷凌先是对小妹说道:“苏学士似是寻你有事,正在殿外候着你呢。” 朱芷潋听了此话,想到姐姐和苏晓尘都要走,真好似火上浇油,掩面出殿去了。 朱芷凌见小妹离去,方执起朱芷洁的手,拉到角落里,轻声道:“你远嫁他国,姐姐还是不放心。有一件事,姐姐想跟你说。” 朱芷洁见她小心,不知何事。 “姐姐请讲。” “苍梧远隔千里,妹妹身周除了太子,一个相识的人都没有。所谓人心隔肚皮,姐姐就是担心妹妹去了那里会吃了亏。你也知道,我们朱家嫡传的观心之术是极有用的。虽说这观心之术应当由母亲来传,可母亲不曾传于你,其中原委暂且按下不提。姐姐心想,你是朱氏的女儿,便是姐姐悄悄传了你,也不为过。这样一来,你去了那边,也好观人心思,多一层防备,姐姐在碧海也能安心一些。” 朱芷洁听得大为感动,她知道观心之术事关重大,这若是被母亲知道,定然大怒。这个姐姐平日里见得极少,但心里还是有自己的,不然决不敢冒此大不韪来私自相授。 她本是个性子柔弱之人,然而经了来仪宫一事,变得硬实了不少。眼见姐妹们与姨母都来相送,独独不见母亲,越发觉得母亲寡情,心生幽怨。 观心之术,既是不愿传我,我又何必稀罕。 于是朱芷洁笑着摇了摇头道:“姐姐的心意我能明白,只是妹妹与姐姐不同,妹妹远离前朝与世无争,不过是个闲散之人,只愿能与苍梧太子两相厮守到老便心满意足。我一心待他,想他自会爱惜于我,这观心之术,不学也罢。” 朱芷凌观其颜面,知道她心怨未平,但还想再强劝一番。朱芷洁伸手止道: “姐姐不必再说了,妹妹心意已决,姐姐小心腹中胎儿,还是不要为这些事再伤神费心。” 朱芷凌默然半晌,长叹一声,只好就此作罢。 朱芷潋走到殿外,果然见到苏晓尘正站在那里。 苏晓尘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不由一阵心疼。忙安抚道:“你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你姐姐的。” 朱芷潋又气又急道:“我哪里只是为了姐姐……我……大苏你……”,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苏晓尘心中何尝不是难舍万分。 这半年多来的日子里,同舟共曳,欢声笑语。俩人一同在南华岛的沙滩上看漫天星光,一同在瀛泽殿上唇枪舌剑,一同喝着黑岩青针谈天说地,一同在亭中吃着沙棘果和老杨插科打诨。每一件事都好像历历在目,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你帮着我在晚上念叨我舅舅,是想让我多待几天。我也知道你这几天故意不来找我,是因为心里难过。可我心里实是与你是一样的心思……” 朱芷潋抬起头来,大眼睛看着他,颇有些期盼地问道:“真的么?你真的和我的心思一样?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苏晓尘捺住心中狂跳,胸中似有千万个声音在呐喊:我知道! 然而话到嘴边,如鲠在喉。 舅舅说过,太子提亲尚如此周折……你我两情相悦,便真能天遂人愿么? 朱芷潋见他脸上生了迟疑,有些焦躁起来,追问道: “你果真知道?你若不知道,你何不问一问我……” 这话已是将女儿家最后一点的矜持都几乎扯了去,哪里还须说得更通透。朱芷潋说完,自觉羞臊难当正视不得他,不由将脸转过去。 苏晓尘暗骂了自己一句。 糊涂!她已将真心托出,我若再遮遮掩掩,岂是男儿所为?佑伯伯说过,只凭本心行事,无碍于天地便可,是是非非自有定论,怎可优柔不断。 然而自己于两情之事实在懵懂,心意虽决,话到嘴边竟变成了一句似是不相干的话来。 “我……这里有一瓶胭脂,你要不要?” 朱芷潋莫名其妙。 什么胭脂? 苏晓尘红着脸掏出一个精致的琉璃瓶。 “老杨前几日送了我一瓶烬丝花制的胭脂,说以后有了倾心之人可以赠予她……” 朱芷潋看着琉璃瓶里艳色宜人,又听他说赠予倾心之人,忽觉心中悬着的石头落地为安,破涕笑了起来:“这个老杨……” 她接过瓶子,满心期盼地看着苏晓尘道:“胭脂我收下了,你这人……送人东西,也没附带什么赠言么?” 苏晓尘坚定地点了点头:“有!” “说!” “我知道,我和你身份悬殊,但只要有一丝可能,我都愿意试一试。你若……你若愿意,我回苍梧后便向舅舅提起此事,他是礼部尚书,只要他同意,这种事……让他帮忙,再没有更合适的了。” 朱芷潋已是听得泪眼朦胧,哽咽道:“你可算说出来了……可这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你说你会去跟你舅舅提的。” 苏晓尘道:“但我不知道,倘若你母皇不同意……我该当如何。” 朱芷潋一抹眼泪,小声嘀咕道:“……大不了我也跟老杨去要一壶螳螂刺,喝醉了闯到来仪宫找母亲哭闹一场……。” 苏晓尘靠近一步,温柔地说道:“小潋,不管将来世事如何,我一定会再回来寻你。你可愿意等我?” “你肯来,我便等。” “好,我苏晓尘决不食今日之言,你若疑我,可用你的观心术观我。” 朱芷潋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大苏……这天底下,我最不愿用观心术看的人就是对你。母亲说过,以心观心方是上乘。既然你我心意一同,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相信,我又何需观你?我只愿此生都用不到观心术来观你才好。” 苏晓尘听得大为感动,一时情不自禁,一把将朱芷潋揽入怀中。朱芷潋只觉得忽然被紧紧地裹入了一个高大年轻男子的胸怀里,温暖无比,脸上已是羞得通红。她有些想要推开,拽住衣衫的手却无论如何都推不出去……。 “大苏,你果真会回来找我吗?今日一别,我只怕再难见到你。” “你怎会这样想?” “大苏……我前几日做梦,梦见你不见了,我到处寻也寻不到你……” “那只是梦,梦是反的……” “于是我拼命找,我走遍了整个太液城,都看不到你。” “……是我回苍梧去了吧?” “不是的,后来我忽然看到你站在涌金门的城楼上,你带着一顶奇怪的冠冕,手中执着一把长剑……” 苏晓尘听得不觉纳闷起来,轻笑道:“我一个书生,也只会舞几下铁花教的棍法,不会舞剑,你必是瞧错人了。” “起初我也只道我眼花,可走到跟前,分明就是你。我梦到你的身边簇拥了好多士兵,你脸上的样子很是骇人。我问你到涌金门来做什么,你说你要……” 苏晓尘忽然觉得怀中的朱芷潋害怕得颤抖起来,不由双臂一紧,问道:“我要什么?” “……荡平太液。” 苏晓尘闻言,脸色一阵发白。 佑伯伯……难道所有的事都如你给师母的那封绢书上预料的那般,会一语成谶?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这只是个梦!小潋,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做害你的事。世事难料不假,可这个承诺我苏晓尘此生守得住!” 朱芷潋似是想起了什么,从苏晓尘怀中挣了开来,解下挂在腰间的那个琥珀雕刻的小号角,重重地塞到苏晓尘的手里。 “我相信你说的,梦是反的。可是太液城这么大,你路又不熟,要是你来寻我了,就吹这个号角吧。那时候,我一定能第一个听见!” 她说完拭了泪强笑一下,慢慢松开苏晓尘的袖角,转身出了清涟宫,再未回头。 来仪宫鼎香殿。 寂静如常,明皇又像一尊木雕一般伫立在窗前,动也不动。一个宫女上前轻声禀道:“陛下,清乐公主殿下再过一个时辰便要登船了,清鲛公主殿下方才派人前来询问,陛下可要去送别?” 明皇想了许久,终是叹了口气道:“罢了,就说朕乏了。” 待那宫女退下后,明皇看着窗外自言自语道:“文骏,这是我为那孩子做过的唯一的一件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做对了……” 清辉宫。 朱玉潇回到宫中屏退左右,小心翼翼地将那书盒拿到了灯下自细看。书盒上的字体清秀但颇有遒劲,分明是慕云佑的亲笔。 《云策》是慕云佑花了几年时间写成的,这她知道。不过这书盒是什么时候做的她倒不清楚。 朱玉潇翻开盒子,看到盒底的部分已经开了一道口子,似是被书册多次磨蹭所致,在口子的后面隐隐有一方像绢布一样的东西。她小心地将那方绢布抽了出来,竟然是一封绢书,上面的字迹和盒面一样,对朱玉潇来说再熟悉不过。 骤然见到慕云佑的亲笔书信,朱玉潇心中一惊,展开来看: “玉潇,见字如面。苍梧一别,应是永别。奈何心有挂念,留下此书,再添二三言。 此去碧海,路途遥远,我知你为全身而退掩人耳目,与碧海暗中有通,途中做了安排,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你当年嫁入太师府时,父亲便知晓你母皇之意,意在使我苍梧朝堂失衡,故而叮嘱母亲对你处处提防。这些年来母亲待你冷言冷语,我实是于心不忍的。然父命难违,我亦无法与你说破,我之过也。 你我夫妻二十四载,你若一意东归,倘若与我坦诚相告,我也不会强求于你,必使人送你回碧海,护你周全。可惜你终是信不过我,可惜,可惜。” 原来他是知道的。 朱玉潇不禁双手颤抖,见信上第三个“惜”字已经晕染得模糊,似是被什么浸透过。 “我知你对我有所图,也知你心中惧怕,更知你与赵钰之事。但赵钰已死,我期冀于能有朝一日得你心意回转,然二十四年终不能如愿,想必是我还不够善待于你,你不必自责。 其实你碧海与我苍梧唇齿相依,不必非行此下策。两国交好自然相安无事,即使他日两国兵戎相见,碧海是你母国,我岂能不拼尽慕云之智想出两全之策来解你忧思?你母皇当年是多虑了。” 看到此处,朱玉潇不觉泪下,她托着绢布坐在灯下怔然:现回头细想以慕云佑恬淡的性子,倘若自我嫁入他府中之日起便真心待他,他定会惜我怜我。莫说他不会对碧海行不利之图,就算碧海再遇祸事,他也定会救碧海于水火,于公于私都是两全之事,又何须什么失衡之计?母亲果然是多此一举。 她继续向下看: “如今我已病入膏肓,死后朝堂失衡必乱,圣上乃聪颖之主,且韬光养晦,我弟生性刚愎不能及,日后势成水火。我担忧倘若他日太师府不存,圣上定会觊觎碧海,生出异心来,到那时只怕无人能阻。我也曾为你苦思保全碧海之策,然局势变化万千,我智谋终不及父亲那般,即使不在人世,也能留下万无一失的妙策,且又不能与胞弟言及,更无法拟策互相推演。我思前想后,惟有将此事托付于苏晓尘,由他替我护你周全。 晓尘已得我平生所学且心性温良,出使碧海前,我故意奏请圣上赐他衣冠,旨在提醒圣上此子已承我衣钵,堪当重任。如此一来,他日圣上若当真东进碧海,以他之才必在军中效力。我料他不久便会看到这封绢书再转交与你。碧海安泰则已,万一到了太液城破之日,他当秉我嘱托之意,力保你太平,如此我于九泉之下也可安心了。临行一别,再不能见。夫别无所愿,惟望安好。” 朱玉潇看到此处终于止不住泪如散珠,失声痛哭起来。 他都知道。 他慕云氏智冠天下,岂能不知? 想不到母皇一世精明,当初所盘算的事于慕云铎眼中不过儿戏一般。若非慕云佑几十年间暗中替我周旋,我早已死在黎太君手中。 我用使团骗他回了碧海,他却用使团来骗我,只为骗我走得安心。 老爷……我是个自作聪明的傻子,可你是天下最聪明的人,怎能就这样被我骗了去,成了比我更傻的人呢? 你是智冠天下的慕云氏啊! 朱玉潇泪眼望去,看到绢书的背面还附着四句诗: 算尽帐前天下策,难得身后一人心。 不痴不聋皆明白,来生愿作一白丁。 正文 第十一卷 大漠孤烟直 第九十四章 星夜 夜色如幕,繁星如缀。 鲲头舰离了太液国都,先是向南入了海,绕过了无数个小岛后,转向了西边的水道。 苏晓尘仍不能入睡,站在甲板上,脑子里全是朱芷潋那白色衣衫的身影。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朱芷潋心中有意,是第一次在湖上翻船的时候?还是为护着她与妖兽搏斗的时候?还是那次下船时她背对自己的时候? 不知道。 但有一件事他心中是很坚决的,那就是他只要回到苍梧,就去求舅舅替他提亲。他知道这会让舅舅很为难,于公,他与朱芷潋身份相差太多,于私,舅舅希望他和表妹能在一起。 实在不行的话,只能先找舅母说说看了……苏晓尘想来想去,舅舅那样听舅母的话,也许去求舅母还有一线希望。 苏晓尘忽然想起老杨说过的话来。 “你们又懂得什么是情爱什么是思念。其实不懂得才好,待到真要懂了,只怕才是要痛了。” 现在想来,情爱何止是思念,还有不安和惧怕,怕再也见不到,再也得不到。 就在前几日,自己无意中发现了佑伯伯留在书盒中的绢书,方才如梦初醒。佑伯伯明明知道银泉公主一去不返,自己病入膏肓,却还是殚精竭虑地为了能保全她而留下这封绢书,先交给自己,再转给她,不可谓用心不良苦,这便是情爱? 可是……这样做对吗? 苏晓尘猛然回忆起慕云佑把《云策》交给他时说的话来: “有些事,也不是非黑即白,我只凭本心行事,于心无碍,天地和气,自然不用纠结是非对错了,伯伯希望你也不要单以对错而论。说太多你也还听不懂,只记住便是,将来自有领悟之时。” 看来佑伯伯早料到有这一天,所以先教诲于我,待日后让我自行体会,直到今日,我才能明白佑伯伯的深意。 正想着的时候,曹将军从身后走来。 老曹与他有半年没见,之前惦记着不小心把他丢给毛贼的事儿,心中还有些愧疚,加上叶知秋替自己在朝堂上谋了这次的差事,很是感激,见了他便又客气了几分。 “哟,苏学士还没睡啊。” “有些心闷,出来透透气,咱们苍梧国的人也难得坐船,这么大的战舰,这次可真是开了眼了。” 老曹点点头道:“是啊,我也从未见过如此的大的战舰。去年出使碧海途中听苏学士说起那毒金之战,说到碧海没有兵士,当时还愣了一下,真以为这碧海国就是个娘们儿国,伊穆兰打过来就没辙,哪知道造船的技术却那么厉害。” “哈哈,其实曹将军也没说错,于陆战碧海国确实是人丁匮乏,男子又不长命,就算有金羽营,人数也不过数万之众,都作了防卫京畿之用。但这碧海国三分土,七分水,水域上的防卫可是毫不含糊的。我这半年来客居碧海,看他们单是这南疆总督府的白沙营就十分了得,再加上这艘鲲头舰,实是无敌于海上了。” 老曹见他指点之间,条理甚是清晰,不禁赞道:“我是听闻右太师智冠天下,可惜才五十岁便亡故了,无缘听到他亲口谈及军略。都说苏学士是右太师的高足,今日听得这一席话,也算是了却平生的一个愿望。” 苏晓尘忽然被他这样夸赞,有些腼腆起来,忙摆了摆手。 老曹却毫不在意,继续说道:“其实师从何人,真是关系匪浅。就像我那个不成器的孩儿,我花了钱让他去学读书写字,他却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偷了闲就去舞枪弄棒,真是煞费我苦心。” 苏晓尘不禁哑然失笑:“曹将军,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从文从武都是不错,何必非要强求?” 老曹闷闷不乐道:“我曹家就是吃了不识字儿的亏,代代都是武人,祖辈上几代,没一个是死在床上的。说得好听叫大丈夫当马革裹尸,可留下一堆孤儿寡母的,谁家能愿意呢?我这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总是希望他能安稳些,若将来能像苏学士这般博古通今,做得太子殿下的伴读,我便是烧高香了。” 刚说到这儿,兀自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苏晓尘见他一层层拿布包得仔细,正好奇是什么,见他打开来一看,是两方黑黝黝的墨。 “这个还是蒙叶大人赠于我的,是帝都出了名的太师墨,我是想送给我那孩儿,也好激励他一下,让他记得当爹对他的希望。不过……这孩子每次见了我就哆嗦,我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 老曹忽然面有难色地看着苏晓尘道:“不知能不能拜托苏学士,这次回了万桦帝都,替我把这墨转给他,顺便点拨他几句。” 苏晓尘忙道:“曹将军言重了,我不过一个年轻小子,如何能承此重负?” “苏学士可是陛下亲赐了银麟衣冠的,我苍梧国可没有比这个更荣耀的文人了。还望苏学士莫要推辞,权当可怜我这个做父亲的……” 苏晓尘见他说得情深意重,只好伸手取过,小心地揣入怀中。 老曹见他接了太师墨,这才喜孜孜地拱手一礼,转身去了。 * * * * * * 万桦帝都,常青殿。 温帝很快便收到了叶知秋的鸽鹞传书,说不日即将护卫清乐公主朱芷洁至瀚江边,一请兵部派遣五千羽甲前来迎候,二请户部即刻拨款对应大婚仪典,三请内廷司立即着手公主于仪典前的迁居事宜。 这一次温帝收到传书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塞进自己的盒子里一声不吭,而是立刻在第二天的含元殿上拿出来命人念于百官听。甭管百官们真不真心,脸上都是雀跃不已,但谁都比不上温帝本人那么高兴。 这叶知秋真是个人才!不仅办事小心谨慎滴水不漏,也不知是长了一条怎样的舌头,说服明皇同意联姻不说,竟然还直接把公主给带回来了!这事儿若是昭告天下,我苍梧国真是极有面子。而且太子娶了碧海朱氏的女儿,日后的孩儿定是聪颖之极,到时候就再也不会有人只说什么君仁臣智了! 温帝想到这里,坐在御座之上真是打心眼儿里要笑出声来。 在这所有人里,唯独有一个人不大高兴,那就是户部尚书裴然。当初他自告奋勇地当了副婚使,想着这事儿还久远,叶知秋一来一去怎么也要拖到明年,没料到叶知秋这就把人带来了。 要知道今年各部各款项的支出都是定好了的,这寅年要吃卯年的粮,让自己从哪儿去抠出一大笔银子去? 当然,裴然脸上可不是写成这样的,心中盘算这些的时候,舌间已经一整套的喜庆贺词说出嘴去了。 这一边南海之上,柳明嫣正让鲲头舰全速向西疾驶,过不几日,便已抵达瀚江。鲲头舰毕竟是军舰,为示两国友好、恪守边境之意,鲲头舰并不过江,只停靠在瀚江东岸的滨州地界,与专门用来渡江的鳯头舰进行交割。 奈何清乐公主从清涟宫中搬来的东西极多,再加上姐姐清鲛公主预备的嫁妆也十分丰厚,这一搬一运,倒耗了整整一个白天。 眼见夜间不能渡江,叶知秋便示意曹将军在附近先安营扎寨,打算次日再登船。 柳明嫣新封了理郡王,想着衣锦还乡,早已归心似箭。 她见护卫之责已尽,便匆匆辞了众人,带着鲲头舰转头连夜返回南疆去了。 老曹此次出行不可谓不尽心,尤其是对叶知秋,更是照顾备至,沿途供需,都挑最好的奉上,只望他日叶知秋能托他一把,好出人头地。所以那一夜,听叶知秋说想要喝点酒时,便巴巴地寻了一坛好酒,又让伙夫弄了几道好菜送了去。原本是想陪着喝上一点再亲近亲近,不料叶知秋说想一人独酌,只好悻悻地退了出来。 苏晓尘这几日睡得并不怎么好,这一夜又闲来无事,便去寻舅舅说话。叶知秋见他进得帐篷来,笑道:“正要派人去叫你来陪舅舅喝一杯,你来得正好。”见他面容疲惫,又问道: “可是这几日船上风浪颠簸睡不大安稳?” 苏晓尘点了点头,其实风浪倒也罢了,自己心事一堆,是睡不踏实的。 叶知秋见状,便斟了一杯与他,说道:“且喝上一杯,回头能睡得安稳一些。你呀,这一点与舅舅还真是像,有点儿心事就睡不着。” 苏晓尘依言一饮而尽,叶知秋取回酒杯又替他斟了一杯。 “舅舅有什么心事?” “嗨,其实也没什么,这清乐公主比舅舅计划得要早嫁到苍梧国,万桦帝都那边也不知准备得如何了。舅舅可是正婚使,太子大婚自然是要操心的。” 叶知秋看了外甥一眼,慈眉善目地温言道:“且不说这些琐事了。晓尘,我见你似是有些心事,若你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和舅舅说说。” 正文 第十一卷 大漠孤烟直 第九十五章 失踪 苏晓尘一杯酒下肚,心中有些话很想说出来,可到了嘴边却踌躇起来。半响方问道:“舅舅,倘若明知树上有颗果子难以高攀去摘,可还是很想吃,当如何?” 叶知秋微微一笑,道:“有多高?” “呃……很高很高。” “既然是很高,若为了摘它摔个半死,还不一定摘得到,岂非逞匹夫之勇?何况……难不成这树上就只有这一颗果子么?” 苏晓尘想了想,叹了口气:“并非没有别的果子,只是眼中只看得到这一颗罢了。” “晓尘,你还年轻,看东西有时难免太狭隘。今日你瞧着这颗果实好,说不定过几日便瞧着别处的更好了呢?” 苏晓尘摇头道:“我不会。” 叶知秋笑了:“舅舅也似你这般年轻过,年轻人的心思岂能不懂。可这世间万物皆有定数,大丈夫处世,当量力而行,伺机而动。若只是一味地强求,不知变通,到头来只怕是自讨苦吃了。” 苏晓尘听得越发郁闷起来,一仰脖又是一杯下肚。 叶知秋笑盈盈地替他满上,说道:“晓尘,舅舅知道你所指何事。清洋公主朱芷潋确实是才貌兼备,兰心蕙质。不过这门第……过于悬殊。你若真和她在一起,岂不是要成了太子殿下的连襟?这对舅舅来说可是高攀不起啊。” 苏晓尘见舅舅一语点破,脸上一红,却仍是不死心:“可是舅舅……倘若两个人是两情相悦,并非只是一方有意,难道不应该在一起吗?孩儿知道她出身高贵,但孩儿还请舅舅能想一想办法,成全我与小潋的心意。” 叶知秋叹了一口气道:“晓尘,其实你与茵儿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是孤儿,我和你舅母也一直都希望你能和她在一起。你舅母是个不放心的人,若是你能娶了茵儿,自家人入了自家门,她这心里的石头便可落下了。” 苏晓尘此时满脑子想的都是朱芷潋,纵使之前舅舅曾与他提过与表妹之事,当下哪里听得进这些,直言不讳地说道:“舅舅,我与表妹确实自小要好,可是她与我只是兄妹之情,并未谈及其他。舅舅的用心孩儿心里也明白,可这事舅舅可曾问过表妹?” 叶知秋见他满是拒绝之意,笑了笑,说道:“舅舅知道你此时只想着那位碧海的公主,但你实是曲解了舅舅的意思。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舅舅此生做过的大小媒人也数不胜数了,怎会反拦着你的好事。舅舅的意思是,你既然对公主有情,舅舅自当全力以赴斗胆向圣上奏请,成与不成还须看你二人的缘分。但舅舅希望你不管是什么结果,都可以与茵儿白头偕老,即使将来你娶了公主做了正妻,再娶妾室也未尝不可,如此岂不是两全其美?” 苏晓尘万万料不到舅舅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呆了半晌,方才说道:“孩儿何德何能,能得舅舅如此厚爱?表妹是舅舅的独生女,配与我作妾室,岂不是耽误了她?” 叶知秋板下脸说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说可以便是可以,茵儿还能不听我这个当父亲的么?于你而言,我虽是你舅舅,也是等同养父,如今又要替你说媒于碧海,我的话你要是不听,又去听谁的?” 苏晓尘听了,沉默不语。 叶知秋看他脸色为难,又缓和了些,轻声道:“舅舅也是这般的年纪了,难免要瞻前顾后,你表妹托付给外人总是放心不下,你这个孩子心肠又好,自家人知根知底的,所以舅舅才一心想要撮合你和茵儿,你若能答应了舅舅,舅舅没了后顾之忧,才好专心替你去求陛下的恩典啊。” 苏晓尘听了实是不情愿之极,虽说他与表妹感情甚好,但说到男女之情,他心中只有朱芷潋一人。可他也清楚,此事若凭一己之力,决无成功的可能,只有舅舅出面,才能有一线希望。况且叶知秋养育了他十七年,要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实是违不得。 他看着舅舅一脸殷切,回绝之言再难启齿,当下只好顺从地点了点头道:“若舅舅肯成全孩儿的心愿,孩儿愿意善待表妹一生,绝不有负舅舅和舅母的托付。” 叶知秋哈哈大笑起来,又替他满斟一杯道:“如此甚好,你舅母知道了也一定是欢喜得很。” 叶知秋其实知道,只要有杨怀仁在暗中撮合,苏晓尘与朱芷潋是拆不散的,就算自己有办法从中作梗坏了这俩人的姻缘,势必会惹恼杨怀仁。倘若因此惹得杨怀仁撕破脸皮,自己的复国大业便没了依靠,决不可因小失大。但是,若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嫁给苏晓尘,这他也决不能答应,因为只有这两人成了夫妻,他心中的另一个计划才能实现,隐忍了这么多年,岂能在这种事上功亏一篑?所以,必须在今夜,好好逼一逼这个养育了十七年的孩子。 叶知秋端起酒杯,笑道:“晓尘,你既然已经答应了舅舅,那舅舅也就放心了许多。来,且共饮一杯,来日便看舅舅的本事,替你谋下这门碧海的好亲事。你饮完这一杯酒,便可回去安心地睡觉了。” 苏晓尘见他说得如此有把握,不由一喜,又是一杯饮尽,不觉头已经开始有些晕了。他站起身来,想要告退先回自己的帐篷里去。叶知秋却叫住了他,大有深意地说道: “晓尘,我与你舅母养育了你十七年,虽非亲生,但待你如何你是心里清楚的。舅舅不求你别的,只求你将来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忘了我们,不要忘了这份恩情。你可做得到?” 苏晓尘见舅舅脸色极其郑重,不敢怠慢,也恭恭敬敬地回道:“舅舅与舅母的养育之恩,孩儿此生不敢忘!” “好,好,好,你去吧。”叶知秋放下了自己的酒杯,目送苏晓尘出了帐篷。 第二天,又是阳光明媚的一日,曹将军环顾了一下营地,似乎没有什么异常,这边叶知秋先是护着清乐公主朱芷洁上了鳯头舰,这才带着众人上了船,曹将军细细地清点了一遍人数,跑来回报道: “禀告叶大人,此次出使碧海使团的所有人皆已上船,随时可以渡江。” 叶知秋朝着远处落英湖的方向手搭凉棚看了一会儿,满意地点了点头道:“那便出发吧。” 瀚江渡了大半日,西岸边早有温帝派来的杨将军带着五千羽甲候在那里,见了叶知秋又是一阵寒暄。于是使团跟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继续西行。 朱芷洁坐在车辇上甚是无聊,身边只有从碧海带过来的两个宫女,眼见离万桦帝都越来越近,心下不由紧张起来。她忽然想到了苏晓尘,心想关于到了帝都的一干事宜不如先问问他,还有太子的一些喜好,心里有些准备总是好的,于是便差了身边的宫女去唤。 不料,这宫女去一找,居然发现,苏晓尘不见了! 老曹正和叶知秋行在队伍的前头,听到这个消息,脑袋嗡的一声就要炸了。叶知秋皱了皱眉道:“不见了?怎么可能?曹将军不是出发前还清点了人数么?” 老曹哭丧着脸说:“末将确实是按着出使的名单来清点人数的,只是……只是忘了苏学士不是此次使团中人,便忘了算他……” 正在此时,带领军队的杨将军察觉到了后面的骚动,便拨转马头过来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老曹刚要说话,叶知秋十分镇静地笑道:“并没有什么事,只是清乐公主殿下说山路有些颠簸,希望我等能行得略慢一些。” 杨将军“哦”了一声,道:“公主殿下万金之躯,是最重要的,末将这就去前面命他们慢行。” 老曹见杨将军骑着马去远了,呆呆地看着叶知秋,脸上十分惶恐。 叶知秋低声道:“曹将军,你与杨将军都是正四品的军衔,也都是身负护卫之责。今日是你在碧海离境时忘了清点人数,此责是归不到杨将军头上的,日后到了帝都倘若陛下问起,岂非他成了护卫公主的功臣,而你成了丢失使臣的罪人?” 老曹被他说得冷汗直下。 叶知秋继续说道:“晓尘是我的外甥,我自然是比谁都要着急,但将军的前程也是要紧。倘若过几日我外甥好端端地回来了,你丢了人的事儿却传到陛下耳中,受了责罚,岂不是冤屈?所以我替将军暂且先瞒下此事,这几日好好暗中寻查便是,将军切不可再声张了。” 老曹听他这样说,简直感动得要痛哭流涕。丢了至亲之人,却还事事替自己的前途着想,替自己遮掩。朝中人都说叶知秋性子冷漠,其实竟是如此善心之人……当下一抱拳慷慨激昂地回道: “叶大人……您如此袒护末将,此情此恩末将没齿难忘,日后不管任何事,只要叶大人能用得上末将的地方,但凭吩咐,绝无二言!” 叶知秋轻轻“嘘”了一声,只淡淡一笑,示意他不必再多说了。 正文 第十一卷 大漠孤烟直 第九十六章 大梦 好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小桥流水,稻田人家。 自己在万桦帝都的郊外玩了那么多年,竟然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好去处。 苏晓尘勒住了缰绳,手搭凉棚,举目远眺,依稀看得前面有一座茅屋,炊烟袅袅。 正好,去讨杯茶喝。 敲门数声,出来一小童,见了苏晓尘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我家主人已恭候多时了,苏学士请随我来。” 苏晓尘心下奇道,这家主人是如何知道我的? 小童将他让进屋,说了声请稍后,便旋去堂后不见了。 苏晓尘进了屋,看了看四下,只见屋内陈设清简,放着一些日常的物件,屋角有一排书橱,藏书甚多。 原来这家是个读书人。 苏晓尘向来爱书,不禁起身走到书橱前细看。 他随手抽出一本来看,上面写着《独物格致》,心中生奇,佑伯伯给我看的这本书,如何他这里也有。 他放回书架又抽出一本,上书《碧海苍焰录》,暗想这前四个字暗含碧海苍梧两国的国名,这“焰”字不知是指什么,莫不是指硝烟四起,战火纷争? 他打开书翻了头几页,头一篇说的正是碧海国初代明皇朱兰淳为统一度量奔走八大商盟及建太液城之事,这些事他都听佑伯伯说过,于是便径直翻到了篇末,只见上面附着四句诗: 一统度量万古芳,闻音可辨心中徨。 投鱼饲猫得玄机,留得来仪空余殇。 苏晓尘不解其意,见诗句的下方画了一朵七角兰花,他记得这七角兰花在太液城的宫中见过不少,是碧海皇室御用的徽纹。 他又连翻了数十页,不意翻到另一篇的篇末,不知写的是谁,也是附了四句诗: 抚星瞰月夜漫漫,晨露未凝人已散。 今日算尽天下人,枉费心机空嗟叹。 下方画了一顶金冠,冠上有两条锦鲤相跃。 苏晓尘觉得金冠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是哪里见过。暗想,这说的都是碧海朱氏的事,不知道有没有我苍梧国的。 于是又随手翻过几十页,恰好翻到某一篇的篇头,写的是前朝太师慕云铎。苏晓尘忆起佑伯伯提起他父亲的时候甚是敬仰的样子,心想原来这里还有慕云老太师的事迹,便翻看起来。 书中从率兵讨伐漳州余党,到毒金之战时研墨得了金山之策,带着双生子出使碧海,洋洋洒洒写得甚是详尽。其中内容大多苏晓尘也都知晓,不由直接翻到了篇末,也有四句诗写在那里: 智冠天下威赫赫,墨香一刻无遗策。 千机谋定身后事,鸠占鹊巢舍又得。 下方也是一幅画,却是一支矛和一块盾。 苏晓尘心想,一直听佑伯伯说慕云铎老太师是慕云氏族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与开国太师慕云啸齐名于世,却不知这鸠占鹊巢是何意,这一矛一盾又作何解。 再翻看后面两篇,分别写的是慕云铎的孪生兄弟慕云铉和慕云锡。苏晓尘琢磨着此三人一直形影不离,出谋划策时也是在一处,书上所及内容应是大同小异,便也翻过去不看。再往后翻,赫然写着李厚琮三个字。 苏晓尘心下一惊,猛地合上了书,暗骂:“此书大不敬!竟然直书圣上的名讳,且为何先写慕云氏后写李氏,难道此书著者也暗讽慕云氏把持朝堂之意?” 骂归骂,骂完心中还是有些好奇,想要翻回去看。再打开看时,不意翻到了另一篇,写着“叶知秋”三个字。 苏晓尘越发惊奇了,此书怎的连舅舅的名字都有,一时忘了要去翻温帝的那一篇,只往下贪看舅舅的记载。不料舅舅的那篇几页书都粘在了一起,苏晓尘想要勉强揭开,又恐撕破。他平日里最是爱书,况且这书是这家主人的私物,偷看已是不妥,怎可损毁。 苏晓尘只好又翻了几页,已是篇末,倒有两句词写在那里: 一叶以知秋,知东知西不知北。 一叶以障目,障人障心难障己。 下方画了一片烧焦的树叶,残败不堪。 苏晓尘看到这里,觉得这书上的人名大多都知道,可后面附的词句却晦涩难懂,真不知这著者是何人,写出这些耐人寻味的东西来。忽然想到,这后面是不是还有伊穆兰的人物,便一下子翻到后半部,果然是初代国主忽骨尔?鄂浑的记载。 再往后翻,他看到的陆行远三个字,不禁哑然失笑:这著者好糊涂,陆行远乃是碧海国的丞相、堂堂沛国公,怎被归到了伊穆兰国里去了,可见此书终是荒村野史,不可取信。 苏晓尘正要细看时,忽然听得后堂有脚步声,忙合上书塞入原处,走回座上坐好。 这时出来一位中年书生,那人挽着一个君子髻,簪着一根松绿色的玉簪,淡色长袍,身无旁物,唯有腰间挂着一根罗缨,上悬一块九龙佩,风姿优雅,举手投足间皆是书卷气,令人亲近。 他见了苏晓尘笑盈盈地执了一礼,苏晓尘一见便觉得甚是投缘的样子,琢磨着大约是同道中人,也忙还了一礼。 “早闻苏学士大名,今日得见,真是平生之幸。” “先生谬赞,在下区区一书生,才疏学浅,有辱清闻。今日路过此地,口中饥渴,想讨杯茶喝,倒扰了高士的清静,敢问尊姓大名?” 那主人笑着摇了摇头,谦和地说道:“不过是乡间清闲散人一个,不足挂齿。”又命小童奉上清茶,道:“请喝茶。” 苏晓尘口渴,足饮了半盏,方才搁下,小童又奉上一碟点心。这家主人指了指点心道: “荒郊野岭之地,没有什么好东西,请苏学士将就着用一些。” 苏晓尘自忖不好拂了主人的款待之意,便拿起一块酥饼,只觉入口绵软,回味悠长,还夹着一股紫苏叶的清香。 “这是紫苏做成的点心,也不知苏学士是否喜欢。” 苏晓尘笑道:“我苍梧国人,哪里有不爱食紫苏叶的?先生的这点心很是可口。” 主人一怔,道:“是么?我倒不知,原来苍梧国人喜食紫苏。” 苏晓尘暗想,苍梧国上至皇宫下至平民,日日餐桌上都有这紫苏做菜做酱,如何此人不知?莫非不是本地之人。便问道: “敢问先生是哪里人氏?” 主人摇了摇头,叹道:“我也不知我是哪里人氏。” 苏晓尘听了奇怪,怎么有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的,想要再问又觉得失礼,便转了话头说道:“小生自问也常策马于这万桦帝都的郊外,却从不曾到过这里,我见此处边上有座青山,不知是何名?” “那山叫做酒堡山,此处地处偏远,能找来的人确实不多。苏学士今日能与我相见,实是缘分所至。” 酒堡山……万桦帝都有这山么?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苏晓尘暗自纳闷。 那主人又道:“听闻苏学士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想必也是位爱书之人,不知我放在那里的那些杂文旧籍,苏学士观后作何想。” 苏晓尘脸上一红,暗想,原来他方才瞧见我在翻看,只好应道:“是小生唐突了,擅自取阅。” 那主人呵呵笑了起来,“无妨无妨,读书人皆是如此,见了书岂有不想翻看一二的。” “小生观了几页,书中似是大有玄机,可惜自觉资质愚钝,不能读懂。” “人生在世,岂能事事都能了如指掌,洞察先机的。便是智冠天下的慕云氏,算无遗策,也敌不过这因果轮回,不能尽皆如意。苏学士此时看不懂,不过是一时悟不到,日后自有明白的时候。” 苏晓尘刚想开口问能否将刚才的《碧海苍焰录》借阅回去细看,那主人似是瞧出了他的心思,轻轻摇头笑道:“不可,不可。” 这时,后堂传来一个女童的声音,清亮而稚嫩: “爹爹,你在哪里啊?孩儿已经把青枣啃干净啦,你快出来呀。” 苏晓尘心想,既然主人不肯借书,那也不能勉强,他孩儿在后堂唤他,我便去了吧。 于是站起身来,打算行礼告辞。主人却示意他先坐下, “我与苏学士今日有缘相见,有一事想要劳烦苏学士,不知可否帮我这个忙?” “先生请讲。” “我还有个女儿,年纪尚小,流落在外,我很是担心。苏学士步迹天下,交游甚广,如果他日能够遇到,能否替我好好照顾她。” 苏晓尘听得有些莫名,便问道:“敢问令媛芳龄几何?芳名唤甚?” 主人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她今年多大了,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苏晓尘越发奇怪起来,这父亲如何女儿多大姓什名谁都不知道,又问道:“那么令媛可有什么相貌上的印记,譬如痣或者胎记之类的。” 主人又摇摇头道:“我从未见过她。” 苏晓尘有些哭笑不得,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糊涂的爹,这样托付于我,让我如何寻起?再要问时,那主人却端起茶盏来,说道:“小女在后堂等得急了,容我先失陪,苏学士他日见了我那个女儿,请千万好好待她,在下定当永世难忘!”说完行了一礼,便疾步走入后堂,再没有出来。 苏晓尘见状,也只好站起身来告辞,向门外走去。他想着方才主人托付他的事,心神恍惚,不意被脚下的门槛绊了一下,“哎唷”一声扑在了地上。 睁眼看时,却是一梦。 正文 第十一卷 大漠孤烟直 第九十七章 被劫 苏晓尘从梦中醒来,方觉一道刺眼的阳光射进来,直照到脸上,几乎睁不开眼。他晕沉沉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并不躺在帐篷中,而是躺在一个奇怪的房间里。 这房间还在晃动! 苏晓尘揉了揉眼睛,这是……一辆马车? 这马车里面甚是宽敞,壁上挂了不少华丽的缀饰之物,车的中间有一张小桌几,上面放着一些雕刻精美的壶器,只是那花纹看着不像是寻常见惯了的模样。 他正奇怪时,忽然听到一声“公子,您醒啦。”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在房间的角落里还跪坐着两个婢女,因为穿着的服饰与壁上的挂饰颜色风格太一致,以至于自己都不曾察觉还有人在。 “你们……你们是谁?这是何处?”苏晓尘惊问道。 其中一个瓜子脸的婢女回道:“奴婢叫赫萍”,又指了指另一个鹅蛋脸的婢女道:“她叫赫琳。我们俩人是来侍奉公子的。此处……奴婢也不知是到了何处了。” 苏晓尘见她二人一脸不知情的样子,不像是有心欺瞒,可眼前这奇怪的事情让自己又浑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静下心来理了理思绪,昨夜还和舅舅把酒言欢,之后便回了帐篷睡下了。按理说,今日应该是……渡过瀚江入苍梧国国境才是,此时应当是在船上,怎会在马车上? 他急忙爬到马车的车窗边,想要看看外面,不料窗户上横横竖竖地钉了不少铁条,其间的缝隙只有手腕那么粗,想要探头出去根本不可能。 苏晓尘脑中飞转起来,难道是遇上了匪人,要劫持我好向舅舅勒索银子?他瞥向那两个小婢,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不对,哪有匪人劫了人还派了婢女来伺候的,看这两个婢女身上衣着不凡,这家匪人若能富成这样,还出来打什么劫啊。 若非打劫,难道是自己得罪什么人? 苏晓尘忽然脑中一个名字闪过: 陆行远! 一定是他!自己在抚星台上参与弹劾了他儿子陆文驰,使得他儿子死在碧波水牢里,如今是想来寻自己的晦气替他儿子报仇了。听说他在那事之后就辞了官,想来是他在丞相之位上颇受明皇掣肘不好报仇,如今无官一身轻,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苏晓尘不由皱起眉头,之前所行之事自问也对得起天地良心,又是为了小潋,哪怕今日再问自己,也是不后悔的。只是这当下落入他手身困其中,真不知后果会如何,更不知当如何脱身。 要想脱身,总得先弄明白这是在哪里吧? 苏晓尘忽然听到耳边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好像是瀑布横落的声音。他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细细一想,惊觉这是落英湖畔听到过的瀑布声。他从窗缝中看出去,虽看不到瀑布,但郁郁葱葱的一片,确实与去年秋日里来游玩时看到的那一片树林很是相近。 苏晓尘听着瀑布声渐渐远去,又看着日光照下来的方向,判断自己还在碧海国境内,而且正在向东北方向走。 若是往太液国都行,应该是东南向,此时向东北而行,岂不是朝着伊穆兰与碧海交界的霖州地界走了?陆行远这是打算把我劫到人迹稀少之处再动手? 苏晓尘捺住心中的惧怕,厉声对那两个婢女道:“说,是不是陆行远派你们来的?” 两个婢女奇怪地对视了一眼,然后那个叫赫萍的摇摇头道:“奴婢们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奴婢们是二老爷派来伺候公子的。” “二老爷?二老爷是谁?” 另一个叫赫琳噗嗤一声,笑了笑说:“二老爷就是二老爷呀,只不过二老爷说要先行一步回去安排,他怕公子路上旅途颠簸,所以让马车慢慢行。公子有什么想要的,可以跟奴婢们说。” 苏晓尘皱眉道:“我想下车,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只是我是奉皇命出使碧海,如今又护送清乐公主殿下回苍梧,你们这样扣下我,岂不是要误了大事?” 赫萍面有难色地说道:“下车……怕是不行。还请公子再忍耐几日,等过了霖州界应该就能宽泛些了。” 赫琳倒是心直口快的性子,说道:“公子,二老爷就是怕您不愿意想要跑,才把奴婢们和公子一同锁在这马车里,下车一定是不行的了。” 苏晓尘闻言心中一震:他们要过霖州界!霖州界再向北就是镰谷,那岂不是要入伊穆兰国的地界了?他们不是陆行远的人! 是了,这壶器的纹样,婢女的服饰,房间的摆设,我早该想到这都是伊穆兰人的手脚! 这……怎么就招惹上了伊穆兰人?要知道伊穆兰人对苍梧碧海都不买账,这下想要说服他们放了自己,可就难于登天了。 要不……故技重施说自己是金刃王的侄子苏勒哈加? 不不不……苏晓尘使劲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真是黔驴技穷了才会想出这种馊主意。 忽然他想到了一个老套但是管用的办法。 “我……我要出恭!” 赫萍和赫琳立刻躬身走到房间的另一角,取下壁上的挂毯,露出一道小门,又打开小门道:“公子请,旁边备有清水和香粉,公子可用。” 这一刻,苏晓尘几乎要哭出来了。这马车竟然如此完备,连茅厕都设计了。他不死心,又是计上心来。他故意一板脸孔道: “这是供我用的?那你们俩个也要和我共用这个茅厕?你们既然是来伺候我的,怎么如此没有规矩?” 赫琳明显脸上有些委屈,但只是低头不语,赫萍却是微微一笑道:“公子不必担心,我和赫琳吃得少,不会总要出恭的。到了晚上,我们俩会轮流下车一次,不会和公子混用一处。” 苏晓尘暗自叹了口气,看来这个二老爷是把什么都想到了,自己还是不要白费心思了,于是闷闷不乐地靠在榻上发呆。 使团这会儿该是已经过江了吧,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发现我不见了。 苏晓尘忽然想起了老曹,又伸手去摸了摸怀里。还好,那两方太师墨倒还在,可自己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苍梧,这份嘱托真是要辜负了。 正胡思乱想间,赫萍递上来一盘黄橙橙的果子,温柔地说道:“请公子吃些果子吧。”苏晓尘一看,竟然是一盘沙棘果,骤然想起曾经在老杨的凉亭里曾经吃过。 看来劫持自己的果然是伊穆兰人! 车行得缓慢,苏晓尘从车窗的缝里望去,依稀看到前面还有几辆马车,显然是个不小的车队。 他们究竟要把我带向何处去? 苏晓尘再细细看去,看到车旁插的旗子上有个刃族的徽记。原来是刃族的人……苏晓尘回过头来问道:“你们可知道莫大虬?” 那俩个婢女又是对视一眼,一起摇了摇头,但这一次的神情显然是故作不知。 “看你们俩人的样貌不像是伊穆兰人,怎么会穿着他们的服饰?” 赫琳惊奇地说道:“公子果然好眼力,我们确实不是伊穆兰人,我们的老家是苍梧国泾州”。 “那你们怎么会……” “我们都是孤儿,小时候被伊穆兰人掳来的。”赫琳刚说完,便忙着辩解起来:“不过那些人对我们很好的,一直都好吃好喝地养着我们,比原来到处流浪的日子要好多了。” 赫萍也点点头道:“是的,伊穆兰人很是善待我们,要是没有他们,我们应该早就饿死了。” 苏晓尘奇道:“伊穆兰人怎会如此好心?掳了你们来就为了养着你们?” 赫萍笑了笑道:“他们好生养了我们这些年,就是为了今天遇见公子之后可以一直伺候在您身边。” 什么?养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把我抓来以后让你们伺候我? 苏晓尘脑子里越发糊涂了,问道: “他们什么时候掳了你们两个?” 赫琳掰着指头算了算,跟赫萍像是拉家常似的小声嘀咕道:“我今年十五岁,赫萍姐你是十七……我被掳的时候是八岁,你呢?” “我是十岁。” “那就是……哎呀,我算术不好,应该是几年前?” “七年!”苏晓尘倒吸一口冷气,替她们算了一把。 七年前这伊穆兰人就计划要劫持我了?七年前我也才十岁,还是个小不点的孩子,这伊穆兰人是打算要干嘛? 苏晓尘听得匪夷所思,可偏偏眼前这两个小丫头的话一点都不像是在撒谎。 赫萍不愧是比赫琳大了两岁,显得沉稳一些,温柔地劝道: “公子,二老爷当初是怕公子来了以后不习惯,他们伊穆兰人说的伊穆兰语您也听不懂,所以特意找了和您一样是苍梧国人的我们来伺候您,可是他们想要做什么,奴婢们也不太清楚。再过些日子到了沙柯耶城,您有什么事,可以自己问问二老爷。” 赫琳忙着帮腔道:“是呀是呀,公子,二老爷也是好心,他们一定会对公子比对我们还要好的。公子就不要担心了。” 说完又挪过来一碟点心,模样黑黢黢的,看着就让人不大想吃。 “公子,这个是伊穆兰的黑椰糕,看着不好看,可是吃一块就会觉得好吃得要上瘾呢!” 苏晓尘哪里有心思去吃什么黑椰糕,心中暗叫不好。 沙柯耶城! 正文 第十一卷 大漠孤烟直 第九十八章 逃脱 那个掩于大漠之中的伊穆兰大都,听说寻常人连入口都寻不到的神秘地下城!他们口中的二老爷,竟然在那里等着我。 懂了……我终于明白了! 伊穆兰人肯定是贼心不死,想要南侵。他们忌惮二十五年前曾败于我苍梧国慕云氏,定是知道我是佑伯伯的学生,于是想要掳了我去向他们提供情报。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今佑伯伯已经亡故,但自己身上还揣着他生平心血所著的《云策》,倘若落入伊穆兰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万一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必须把这三本书毁掉。如果他们要逼问自己军略之事,就宁死不答! 大丈夫行走世间,就要像佑伯伯说的那样,善恶分明,心存浩然之气。绝不可为了苟且自己的性命,就让伊穆兰人的诡计得逞,南侵碧海使得生灵涂炭! 苏晓尘不由悄悄捂了捂自己的怀里。三本书都是贴身藏着,倒是没什么异样,可按眼下的情景,只要他们搜身,便随时可能暴露。 必须得在途中想办法逃出去,真要是到了沙柯耶城,就来不及了! 苏晓尘既然打定了要逃跑的主意,想着肯定需要体力,眼下甭管是什么吃食,都应该多吃一些才是。 赫琳见他半天不吱声,忽然又端起盘子拿起黑椰糕狼吞虎咽起来,忙倒了一杯茶来,说道:“公子慢点吃,还有很多呢。这茶也是早先泡好晾凉了的,公子尝尝。” 苏晓尘拿起茶杯尝了一口。 清冽微苦的黑岩青针! 这…… 苏晓尘已经惊呆了。这二老爷到底了解自己多少?居然连这半年里自己喝惯了的黑岩青针都备下了!忽然脑中跳出一个蝴蝶般的身影,笑着说道: “这个黑岩青针呢,就是要晾凉了才好喝。” 小潋……你在哪里。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赫萍见他眼圈有点红,又安慰道:“公子……二老爷就是担心您会思念故乡故人,才让奴婢们备下这些的。是不是反倒勾得公子伤心了?奴婢给您换一壶茶可好?” 苏晓尘嘴里塞满了黑椰糕,却被思念小潋的思绪堵在咽喉,一点点都咽不下去。他摆摆手示意不用,背过身去,让眼泪悄悄地落在袖子上。 赫琳觉得有点奇怪,小声向赫萍嘀咕道:“公子是不是噎到了……”赫萍毕竟大两岁,男女之事又更明白一些,见苏晓尘的神情,便猜着了几分。于是笑着摇摇头,示意赫琳先不要说话。 马车还在行进着,窗外已是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明明是快入夏了,苏晓尘却觉得有些寒意,不禁拉起一条毯子蜷着身子,呆呆地看着角落里。 无助。 马车不紧不慢地继续行进着,苏晓尘看着日升日落,算来已是过了三日。 这沿途的一路上,赫萍和赫琳依然是尽心伺候着。两人也很是识趣,苏晓尘开口了,她们便多说几句,苏晓尘要是发呆或者想着心事,俩人便一言不发地呆在角落里,不出一点声响。 苏晓尘也试过想要套一套她们的口风,不料一来赫萍的性子很是谨慎,只要是关于二老爷的事,都一概说不知。二来苏晓尘确实感觉她们知晓的不多,倒非故意欺瞒。 几日下来,这俩人也觉得苏晓尘这人与原先想象中的富贵公子不同,脾气温和又好说话,也不似先前那般拘谨了。 赫琳还笑着说,之前在沙柯耶城的时候,平日里一直是说伊穆兰语,这若不是碰上苏公子,怕是都要忘了家乡话怎么说了。 苏晓尘似乎也渐渐忘了起先的不安,偶尔还会说笑几句。到了第四日,在苏晓尘的坚持下,三人已是凑在一张桌上一同吃饭了。 “明日差不多就要出霖州了。”赫琳看了看窗外。 “你是如何知道的?”苏晓尘问道。 “你看外面那些白杨树,又高又瘦的,已经不像是碧海国的模样,但姑且还能长出叶子来。这要是出了霖州,就只剩大漠风沙了。哪里还有树。” 苏晓尘有些疑惑,他想起杨怀仁曾说起过做龙须的瓜儿翠,就是一种松树结的松香,缘何会没有树? “不是有种能结出瓜儿翠的松树么?” 赫萍与赫琳又对视一眼,回道:“瓜儿翠是大都的珍品,只有国主的珍株苑里才有,我们在大都住了这么多年,也都没见过呢,公子真是见多识广。” 苏晓尘深觉杨怀仁越来越不简单,如此珍稀的玩意儿,竟然可以随随便便就拿得出手。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解下腰间朱芷潋赠与她的小号角递了过去,问道:“你们且看看这个。” 赫萍小心地接过细细看了看,抑不住脸上的惊讶道:“公子从何处得来的这个,这样大的琥珀只怕伊穆兰上上下下也找不出几块来,竟然还雕成了号角。” 瓜儿翠、琥珀,为何杨怀仁这么一个不显眼的小人物如同一个聚宝盆一般能应有尽有? “那你们……认识杨怀仁吗?”苏晓尘脱口而出。 这一次,赫萍和赫琳连对视都没有便一起摇了头,显然确实是不认识。 “对了,你们说有二老爷,那是不是还有大老爷?” “没有大老爷,只有大……”赫琳心直口快,却被赫萍一个眼神给制住了。 “大什么?”苏晓尘紧追不舍地问。 “苏公子……”赫萍刚开口便被苏晓尘一个手势止住了。 “又想说让我忍耐几日,到了大都自己去问二老爷是吧?” 罢了,这个赫萍确实是密不透风,与其说性子周密,倒不如说事先俩人就受过训练,机密点的事一概不让说。 苏晓尘叹了口气,拿起一块黑椰糕慢慢地嚼了起来。这玩意儿初入口时觉得口味怪异,吃多了之后还真有些上瘾,尤其能解口中乏味。其实这几日里,他还偷偷地做了另一件事,就是每次在吃东西的时候,趁那俩人不注意,都会藏一点点到袖兜里去。他想着如果一有机会能脱身,路上还是需要些干粮的。 白杨树的树叶沿路哗哗作响,时不时地有些风沙会刮进来。赫萍细心地遮上了窗帘,总算好了一些。又过了两日,风沙越发大了起来,已是能听到沙子窸窸窣窣地拍打在窗帘上的声音。 难道,已经入了伊穆兰的国境了? 苏晓尘有些焦虑起来,须知越是远离碧海,他就越是难脱身,时机正在一点点地消逝。 到了傍晚,风沙大作,整个车队都已经停了下来,不得已先躲进一个山谷,但饶是如此,仍能感到马车被大风吹得不住地晃动。 一般入了夜,赫萍与赫琳是会轮流地下一次马车。一来是解内急,二来也是从其他的马车上取些补给过来。每次交接时,都是伊穆兰的士兵把守在门口,门的大小也只能容得一人进出,所以根本没有机会能够逃出去。 可是有时老天是会开眼的。 赫琳推开马车门下了地,门口的两个士兵刚刚想要关上门的时候,忽然一阵狂风刮来,将整个车门刮得大开,两个士兵见状想要赶紧把门推上,但风中满是沙子,吹得人根本睁不开眼睛。 而车里是没有风沙的,所以这一幕苏晓尘看得清清楚楚,暗想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岂可放过? 苏晓尘猛地站起身来,不意站得太急,脑袋撞到了顶部,他也顾不得疼,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赫萍,一头扎了出去。 士兵急忙想要过来拦他,奈何眼睛全然睁不开,哪里能够。 苏晓尘却心里有数。这几日他暗中观察,发现马车由南向北行进,风沙却是由北向南刮。所以他逃出了马车虽然闭着眼,但能感觉到风向,心想顺着风向跑总是没错的。 这风力的劲道很是惊人,苏晓尘感觉自己只是稍稍用力,便被推着跑出去好远。后面依稀传来士兵和女人的呼喊声,势渐微弱,已然是追不上来了。 苏晓尘心中狂喜,脚下不敢放慢,又疾奔了一阵。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忽然觉得风向大变,开始胡乱吹了起来。大风在脚下四处乱卷,搅起无数的沙子拼命地往他口中鼻中灌,他使劲用衣袖遮住面孔,可沙子还是禁不住地钻到耳朵里来。 已是傍晚入夜时分,四处昏暗,也分不清东西南北。苏晓尘终于意识到自己低估了这沙尘的可怕,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四周,忽然好像看到前方有一丝微弱的火光在闪耀。 有人! 在这种时候,再微弱的火光也是如明灯一般的存在,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朝那里走。 火光越来越显眼,脚步也越来越重,苏晓尘觉得沙子不断地灌进靴子里,只要自己稍微停留片刻,脚脖子便被埋了下去。 不行,快不行了,力气正在一点点地消失。苏晓尘脚下一个趔趄,扑倒在沙地上,沙子毫不留情地立刻开始掩埋他的身体。 还差那么一点,难道真的要葬身于此了么?小潋……你是不是还在等我,你会不会等不到我了…… 苏晓尘看着不远处的火光,感觉身体正在被沙子一点点地吞没。这就是佑伯伯教过的流沙吧……没想到自己是第一次见,也是最后一次。苏晓尘本能地想去摸那只小号角,想揣在自己的怀里,忽然脑中念头闪过。 他对着号角使出所有的力气,用力地吹了起来,号角低沉又浑厚的声音向四周传了出去,他又使劲地吹了两下,发现胳膊已经被掩埋了起来,再也举不动号角了。 小潋,好想再和你一起坐一次船…… 正文 第十一卷 大漠孤烟直 第九十九章 舐犊 万桦帝都,烟波大街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尚书府的门前,叶夫人和叶茵已是久候多时。 听说护送公主的车队今日回到帝都,那么叶知秋也差不多该到家了。 终于远处有一辆马车慢慢驶来,一直到了府前才稳稳停下。 “老爷,你可回来了。” “爹爹!你回来啦,哥哥呢?” 叶知秋看着二人殷切的眼神,微微一笑没说话,示意她们先进去再说。 厅内,叶夫人早已备好了接风的菜肴。叶府的餐桌并不大,一张八仙桌正好坐上一家四口,足够宽裕。只是今日,叶茵瞧着边上空荡荡的位置,有些呆然。她无论如何不敢相信父亲刚刚告诉她和母亲的消息:苏晓尘失踪了。 哥哥怎么会凭空就不见了呢?随行不是都有护卫么? 叶夫人起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和女儿一样震惊,但是当丈夫看了她一眼后,她很快便平静下来不再问什么。 夫妻便是这样,一个眼神便能知晓一切。 叶知秋不紧不慢地将衣袖卷了卷,又象征性地举了一下酒杯,示意女儿可以动筷后,便放下了杯子。他见女儿动也不动,宽慰道:“茵儿,虽说今天晓尘没回来,不过爹爹倒不是太过担心,你哥哥已是快要十八岁的人了,按理说他这个年纪已娶妻生子也不足为奇,何况他如今已是圣上亲赐的银麟衣冠在身,全然是个大人。爹爹相信他这次大概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办,便途中离去,想来过些日子是会回来的。” 叶茵见爹娘脸上都不像自己那么担心,有些半信半疑,问道:“哥哥对爹爹向来恭顺得很,即使是有事要办,也不会不和爹爹说一声便离去,这不像哥哥会做出来的事。” 叶夫人默不作声。 叶知秋继续说道:“茵儿,爹爹已经说了,他于朝中如今也是有职在身,此次出使碧海更是立下不少功劳,圣上很是称赞。何况他又是太师的学生,途中忽然接到什么鸽鹞的传书或密令也是极有可能。父亲就算是他的长辈,于朝堂之事,不该过问的也不能深究,你不可再继续刨根问底。” 叶茵情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父亲的作风她十分清楚,不是非有必要让自己知道的事,只怕一个字都不会多说。当下只好胡乱吃了几口,便推了饭碗先回房去了。 直到叶茵走后,叶夫人又遣了下人们都下去,才轻声问道:“你知道他去哪儿了是不是?” 叶知秋点了点头。 “北边?” 还是点了点头。 叶夫人长叹了一声:“我知道他迟早会去,只是不知道竟然会这样早,我只道他这次还能回来一次,我也能再看看他,好好送一送他,不枉我养育了他十七年。” 叶知秋面无表情地说道:“他迟早还会回到这万桦帝都,你又何必担心。” 叶夫人斜眼看了看他,道:“你心中对这孩子便没有半分不舍么?” 叶知秋轻轻夹起一片火腿,边吃边说道:“夫人有句话定是听过的,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何况他并不是我们的孩子。” 叶夫人摇了摇头:“知秋……这些年下来你怎么变得如此的狠心。” “这些年下来,不是我变得狠心了,而是夫人变得太心软。晓尘的事情,你我一开始便知道得清清楚楚,他将来会如何,我也没有瞒过夫人分毫。如今的这一切不都是计划之中的事么?夫人现在来唉声叹气,我反倒不解。”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明明知道他不是……” 叶知秋忽然严厉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夫人!你答应过我,永远不提此事。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常氏,我身为常氏旁支的子孙尚且如此,你已是宗室中仅余的正统血脉,如何反而不思复国,纠缠于这些舐犊私情之中。” “我知道你事事以我常氏宗室血脉延续为念,以复国为念。你想把茵儿许配给晓尘,不也是想把晓尘当成一枚棋子来摆布么?” “若不是我们养育了他十七年,他哪里有现在的性命和前途,便是我要把他当成棋子,就当让他还了这养育之恩,他还能说个不字么?” “可是茵儿总是你亲生的女儿吧?你要撮合他们二人,你可曾问过她的心意?” 叶知秋冷哼一声,道:“夫人,亏你与茵儿日日在一起,如何连她这点女儿家的心思都瞧不破。何况她那些小性子,也就晓尘能受得了,许配给了别人家你能放心么?” 叶夫人显然被说中了心事,茵儿的性子是有些骄横,都是自己和晓尘总是宠着让着她,叶知秋也不大管她的缘故。何况自己心里确实是希望能将晓尘留在身边,这孩子命运注定坎坷,就算不是亲生,她也忍不住想多疼惜一些。 “那晓尘那边你可问过他的意思?” “夫人放心,若不是得了他的准话,我岂会放心地把他留给伊穆兰人。他这个孩子我也是知道的,既然答应了日后会善待茵儿,便定会做到。只是……”叶知秋忽然皱了皱眉,“茵儿以后可能得委屈一些身居妾室了,我看晓尘的心思已是全然扑在了那个碧海的三公主的身上。” 叶夫人一惊:“什么?妾室?你怎么能这样委屈茵儿?她可是你亲生的女儿啊。” 叶知秋被夫人这么一抢白,显然也有些怨气,闷闷不乐道:“我没想到这半年里,伊穆兰那边已是先下手为强暗中撮合了二人,他们的算盘比我打得更久远,我自叹弗如。我这次当面问过大管家是不是他的打算,他虽然故作不知不承认,但他的用意我再清楚不过,他就是想把碧海朱氏的血脉融到他们伊穆兰的血统中去,觊觎天下之心可见一斑。可这反客为主的这个心思其实与我是如出一辙的。” 说到这里,叶知秋不由地唉了一声:“夫人,好汉不吃眼前亏。没有大管家,我们复国无望。况且茵儿虽然血统高贵,但与碧海朱氏相比确实略逊了一筹,将来身为妾室,说不上是羞辱了咱们常氏的门楣。何况事在人为,就算不是正妻,当年璟妃做过的事咱们的茵儿也未尝不可……” 叶夫人忽然神色一变,盯着丈夫的脸说道:“叶知秋,有些事你要做,我只当没看见,毕竟你也是一心为了我父亲当年的嘱托。我的女儿,你休想把她搅入那些龌龊事里去!你可听清了?” 客厅中一片寂静,一时间连落箸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 * * * * * 耳边风声掠过,时而高啸好像狼群恶嚎,时而低迷犹如鬼哭幽泣。苏晓尘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明晃晃的一个火堆,一根根枯枝正被烧得劈啪作响,不时还爆出几颗火星。 他下意识地蜷了蜷身子,发现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羊皮毯。 看来自己是没死。 苏晓尘努力撑起身子,看了看四周,猛然发现有一圈人正围着自己,起码有二三十人。 这些人每一个都长得身材魁梧,手脚粗大,身上穿着各种毛皮制成的衣服,扎着奇异的辫子。有些人在烤着肉,有些人在磨着匕首,但无一不在盯着自己看。 苏晓尘细细看去,这些人的肩上都有一个纹样,一团像火焰一样的红色徽纹,有些是刺青,有些是染在衣服上。 红色火焰……这是血族的族纹?苏晓尘依稀想起佑伯伯曾经教过,伊穆兰刃血鹰三大族,血族人是最好战也是最残虐的一族。这一族人不仅生性好战,以掠夺为生对族外之人毫不留情,便是血族内部也是弱肉强食,只奉强者为尊。 苏晓尘暗想,如果是遇到刃族,好歹还能试试以利诱之,如今落入血族的人手里,只怕真是凶多吉少。 他细细看去,这群人中间,有个首领模样的人斜靠在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正拿着什么仔细看着。 苏晓尘猛然发现那是小潋送给他的号角。 绝对不可以! 他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站起身来,想要冲过去把号角夺回来,却不留神脚下有一堆散乱的树枝,被绊倒在地上,样子十分狼狈。 四周的人登时哄笑起来。 那个首领模样的人左手一抬,所有人立刻止了笑声。他慢慢站起身来,走到苏晓尘跟前。 这时苏晓尘才发现,面前的这个男人竟如此之高,不仅不在碧海的铁花之下,而且身材也比铁花更加魁梧。 他的脸上布满了沧桑,身上覆盖的皮毛之下,显露出无数道深深浅浅的伤痕,似乎在证明这个身躯出入过多少生死之境。 男人俯下身子,仔仔细细地看着苏晓尘的脸好一会儿,忽然说了几句话。苏晓尘完全听不懂他的意思,但觉得说话的语气十分温和,可他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那种魄力,又使得苏晓尘生出几分敬畏之心。 苏晓尘鼓起勇气强作镇静地指了指他手中的号角,又指了指自己,说:“这是,我的......我的。” 正文 第十一卷 大漠孤烟直 第一百章 阳奉 那个男子朝他笑了笑,竟然顺从地伸手把号角递了过来。 苏晓尘忙一把抓过,重新挂回腰间,心中暗道,这些血族之人倒没有想象中那么蛮横。当下也点了点头,算是回礼谢过。 首领男子似是很想和苏晓尘说些什么,但苦于语言不通,只好挥了挥手,立时旁边有人拿来一条烤好的羊肉,递给了苏晓尘,还很是周到地附上一把匕首。 苏晓尘接过羊肉,道了声谢,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把伊穆兰人想得太坏了。之前是自己深陷风沙之中险些丧命,这些人出手相救,把号角也还给了自己,还端来了吃食。虽然长得凶猛了些,并没有半分的亏待,当下警惕之心稍减。 苏晓尘吃完一整块羊肉之后,顿感精神倍增,他又看了看四周。发现这是个一个巨大的山洞。难怪外面风沙呼啸,洞里却十分安定。 明明是入夏的时节,到了夜里能冷得跟入冬一样,伊穆兰与碧海不过就隔了一道绝凌山,天候如此大不同。 到了第二天,洞外已是一片蓝天白云,又晴朗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要不是望出去已是一片荒漠,真会觉得昨晚的沙暴就像是场噩梦。 苏晓尘看着这片从未见过的风景时,忽然觉得肩上一沉,转身看去,正是那个首领,他用手指了指身后,又把一条缰绳塞给了苏晓尘。 苏晓尘从小便爱骑马,一看身后那匹骏马通身乌黑一片,毛色油亮,身姿矫健,分明是匹好马,心中大喜。 他走近马侧,抚了抚马颈,一个翻身,便上了马。四周的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声,只有那个首领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十分爽朗,似乎很是满意。 那首领又朝苏晓尘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跟着自己,然后也纵身跃上了一匹高头大马。只见那匹马足足比苏晓尘的那一匹大了一倍多,马鬃又多又卷,远远望去简直如同狮子一般,也是通体乌黑,没有一根杂毛。 苏晓尘忽然反应过来,自己骑的这匹应该是首领那匹的小马驹,显然是极其优良的品种,首领把这样的马给自己骑,也难怪其他人会惊呼了。 苏晓尘忽然心里生出个念头来。 这些伊穆兰人见我是个书生,应该觉得我不擅骑马才是,我便故意骑得东倒西歪,让他们心中大意,然后趁他们不留神,一路向南策马狂奔,凭自己从小练的马术,未必不能逃脱。 无论如何,不能跟着他们再向北了,天知道他们伊穆兰人为了什么要劫持我,如果真的落入那个什么二老爷的手里,想要威逼利诱自己做出些什么事来可不好说。 首领似乎毫不在意他在想什么,自顾自地行在前头。他招手叫过来一个骑兵,交待了几句。只见那骑兵离了队伍,朝另个方向疾驰而去了。 * * * * * * 太液城,抚星台上。 朱芷凌正如往常一样批着奏折,忽然殿外一阵脚步疾响,抬头一看,却是小妹朱芷潋。 朱芷潋一脸的焦虑,劈头就问:“姐姐,听说苏晓尘不见了,此事可当真?” 朱芷凌笑了笑道:“你消息倒快,是银花告诉你的?” “姐姐,你只说是不是真的?” “是,他们一行人到了瀚江边上的时候宿了一夜,听说第二天过了江才发现苏晓尘不见了,如今也不知去向。” 朱芷潋急得叫了起来:“姐姐,那他到底会到哪儿去了啊?” 朱芷凌手中依旧朱批飞舞,毫不停滞。 “这个么……姐姐也不知道了,他们苍梧的人丢了,就让他们苍梧国去操心呗。” “姐姐!”朱芷潋已是有了些怒色。 朱芷凌见她神情,只好宽慰道:“好啦,你也不必这么急。你想,不管他是渡江前丢的还是渡江后丢的,这大江两岸,不是苍梧就是碧海,真想要找还怕找不到么。难不成还能跑到伊穆兰去?” “那……那你把银花借给我,让她帮我打探打探大苏到底去哪儿了。” “胡闹!银花我随时有用,怎可借给你去找人?” “姐姐!大苏当时和我也帮了你不少忙了,你如今怎么能坐视不理呢?” 朱芷凌见她忽然翻出暗探南华岛之事来,忙先斥退了左右,低声道:“小妹你怎么急成这样,说话连分寸也不顾了。姐姐怎么会坐视不理呢?这样吧,我让驿道沿线的滨州知府细细查访,再让莫大虬他们暗中也帮着打探,他手下鸡鸣狗盗之士不少,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朱芷潋见姐姐这样说,心下略松了一口气。只是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刚要张口再说,却见户部尚书赵无垠入了殿来。 朱芷凌见是赵无垠,猜他是有要事,忙转头哄了几句:“乖,姐姐这儿还有事,你且先回去吧。对了,前些日子叶知秋送来了十几只鸟,母亲赐了其中的一对红头鹦鹉给我,我也一并送你了,可好?” 朱芷潋无奈,只好应了一声,悻悻地出殿去了。 赵无垠见她走远,笑了一声:“我瞧着那对红头鹦鹉倒有趣,还想平日无事逗着玩,你怎么送她了。” 朱芷凌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呀……就不想想那鹦鹉虽然有趣,却会学人口舌,养在瞰月楼上,你我若有什么私语被听了去,如何了得。我虽不敢说母亲有这样想要刺探的心思,到底是小心些更好。” 赵无垠点了点头道:“还是你仔细,我竟不曾想到这些。” “好了,别说鹦鹉了。且说说南华岛那边的事吧。” 赵无垠闻言脸上一阵春风,道:“我任了尚书也有月余,如今这户部已是捏稳了。我仔细挑了个主事荐去了吏部,下去任了清州的新知府,由他来监管南华岛,可保万无一失。” “叫什么名字?” “王惟寿。” 朱芷凌轻笑一声:“名字倒吉利,此人可靠?” “此人在我任侍郎时便一直跟着我,算来也有三年多了。此外再要找更稳妥的人,怕是也没了。” 朱芷凌点了点头道:“那便好。只要王惟寿可靠,我们便可以依样画葫芦,将南华的金锭悄悄地运到别处去了,只是还有一个麻烦。” “何事?” “陆文驰之前二十年来偷运金锭时,南疆总督还是柳詹,那老头子很是怕事,所以也不大在意这些。如今换成了柳明嫣,在她眼皮子底下要想用海路私运又想不被察觉,怕是不易。我还得仔细想想,得有个周全的法子才好。” 赵无垠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们又不像陆文驰挪来这些银子去吃喝享乐,这无一处不是用在实打实的地方,何况本就是你朱家的银子,还要偷偷挪来,真是私银当成了官银用。” 朱芷凌笑道:“那也是没辙的事,我奏明母亲的事她也未必桩桩件件都同意。譬如先前我想把金羽营再扩一扩,添个三万人,她便不肯点头。” 赵无垠皱眉道:“她为何不肯点头?如今伊穆兰人成天在霖州地界那儿强夺掳掠,一州的官民都叫苦不迭。近日里连逃到太液国都来的难民都足足多了一倍有余。昨儿个底下两个侍郎还拽着我要设粥棚的钱,说是京兆府天天派人堵在北三格的户部大门口讨要赈济的银两,一求就是一天。你再不扩金羽营,霖州那边越发要镇不住。你母亲不点头的时候可知道这些事?” 朱芷凌闻言沉思了片刻,忽然嘴角一翘,轻声笑了起来:“也罢,母亲不准便不准了。我索性也不扩什么金羽营,由着让那些伊穆兰人去闹去,闹得越是鸡飞狗跳越好。你且再熬一阵子,实在没办法了,看哪儿不急用的先拆补一点儿拿去给京兆府,过些日子我自有主意。” 赵无垠见了妻子的笑容,便猜到她心中又有了盘算,问道:“你又待如何?” “既然伊穆兰人骚扰得厉害,扩金羽营也是治标不治本,我猜着再过些日子霖州知府就要吃不消上折子来,到时候,你再凑一本赈济灾民银两吃紧的折子,我拿上这两本折子递给母亲,然后趁势提出与苍梧两国合兵北伐!” “北伐?” 赵无垠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妻子会想整出那么大的动静来,他原以为就是多驻扎些金羽营的士兵到霖州去就完了,这么多年不都是这么忍下来的么。 朱芷凌心中确实已经有了盘算,之前便答应温帝要帮他除去慕云佐,条件是让他派十万兵力来碧海,名为北伐,实为助她夺权。只是苦于没有借口上奏母亲。如今伊穆兰人骚扰不断,正好有了借口。何况妹妹朱芷洁刚刚嫁过去,两国的关系是最亲近的时候,此时提出合兵北伐,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不过此事还需细细盘算,眼下最好连丈夫都不要知道得太多才好。 于是她脸上故意一板,说道:“你如今也是管得越发宽了,你是户部尚书,怎么连兵部的事都问了起来。我便是你的妻子,有些事也不能公私混同,你只撑住这些时日便好。” 赵无垠细想了想,确实是有些越俎代庖之嫌,便不再吭声。 朱芷凌走出殿外,踏上城楼,眺望着远处一片大好山河,若有所思。 李厚琮和柳明嫣,看来眼下最要紧的两步棋是在他们身上。 正文 第十一卷 大漠孤烟直 第一百零一章 比试 大漠风起,视野之内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难得有些丁点儿的草皮附在地上,也都是半绿半黄的模样。 苏晓尘看着眼前一片荒凉,暗忖,如此不毛之地,难怪伊穆兰人活得困苦,这与苍梧碧海两国比起来,真是天差地别了。 他忽然想起前几日在马车里虽然形同囚笼,但至少吃喝不愁,还有人伺候着,现在想来,一路上要供给这样多的东西,对伊穆兰这样困苦之国来说,定是花了不少心思。 也不知赫萍和赫琳怎么样了。 那两个丫头和自己年纪相仿,但愿不要因为自己逃脱,受到什么牵连才好。 苏晓尘一边东想西想着,一边看着四周的地势。这样一望无际的平地里想要逃跑,一定是不容易,根据自己从小骑马的经验,至少也得找个山坡起伏之处,才有机会。 其时正是夏日,昼夜里的温差极大,晚上还需皮毛毯子,白天的日头却毒辣得感觉能晒褪一层皮,四周的伊穆兰人都纷纷除去上身的衣物,露出健硕的胸肌来。前面的首领也半裸着身躯,只见他背上的刀痕伤疤密密麻麻,有不少明显是痕上又受过伤,真不知道是经历过多少的恶战。 苏晓尘正看得头皮发麻时,首领在前头忽然放慢了速度,和苏晓尘并驾而行。他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囊递了过去,又做了个喝的动作,示意给苏晓尘看。 几口清水入喉,真是说不出的爽快。苏晓尘感激地将水囊递了回去,首领依然朝他笑了笑。 苏晓尘忽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自己从小没有父亲,虽然舅舅养育自己也很尽心,但甚少有这样慈爱的眼神。后来到了佑伯伯那里,表面上也是和舅舅一样的严厉,但那只是在授课之时,授完课的佑伯伯总是如同父亲一般和蔼可亲,嘘寒问暖。 可面前的这个男人,明明是凶残无比的血族,而且还是个首领,单看身上的伤痕便可想在他刀下死过多少人,看他的手下对他噤若寒蝉的样子也能猜到他平时有多骇人,为何独独对自己都一直和颜悦色的呢? 而且眼神中的这份慈爱,竟然有几分和佑伯伯相似。 这是什么道理?难道是错觉? 行了半日里,首领已是递了三次水囊过来。两人间一句话都没有,好几次苏晓尘能感得到首领欲言又止,终是语言不通。 又行了一会儿,队伍踏过一片沙丘,这是走了这么远的路上唯一一处有视野遮挡的地方了。苏晓尘有些紧张起来,他左右看了看离下坡的距离,开始盘算着如果忽然转头狂奔,大约该多快才能从沙丘旁拐着弯地甩掉伊穆兰人。 忽然,一把巨剑的剑鞘在眼前晃了晃,那剑鞘雕刻的纹理之间布满了洗之不净的血丝,骤然离自己的鼻尖那么近,苏晓尘几乎可以嗅到上面隐隐透来的血腥气。 首领严厉地看了看他,又像安抚一般,温和地摇了摇头,似乎是看透了他的意图。他收回了巨剑,把手放入口中吹了个口哨,忽然他座下的那头如同狮子般的骏马仰头嘶鸣了一声,远近可闻。紧接着,苏晓尘胯下的那匹黑马也是同样跟着应了一声,显得十分亲密。 苏晓尘忽然明白了。 以首领这般久经沙场之人的老道,怎会看不出自己想要逃脱的念头。且苏晓尘对马的习性也十分清楚,就算是逃了,只要首领一声口哨,自己的这匹马驹就会转头跑回来,到时候一切都是徒劳。 看来是真的逃不了了。 苏晓尘正沮丧的时候,看到早上被派出去的那个骑兵忽然从远处急奔过来。他对着首领说了几句,只见首领手一挥,队伍便停了下来。苏晓尘不晓得他们又要做什么,也只好跟着下了马。早有旁人将缰绳牵了过去,其他人在山丘的阴面七手八脚地开始支帐篷,不一会儿便搭好了,一看就是平日里搭惯了的。 首领招呼苏晓尘一同去阴凉的地方坐着,再次把水囊递给了他。 苏晓尘见其他人都依然那么晒着,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把水囊转手递给身边的一个伊穆兰士兵,不料那个士兵急忙退了几步,显然是不敢接手。 看来这伊穆兰人的上下尊卑也是有别得很。 就这样,首领和苏晓尘都默默地坐着,气氛中很得有些无聊。忽然首领拍了拍他,随手拿来一把刀递给他,又笑着指了指自己。 这是要自己和他比试? 苏晓尘简直哭笑不得,自己如何是他的对手? 怎奈首领十分坚持,旁边的士兵一看首领要下场,也都十分兴奋,方才还一片寂静的场面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苏晓尘见势是躲不过了,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他生性也豁达,心想,比就比吧,反正输了也不丢人。他看看手中的刀,觉得不太趁手,瞥见旁边有个兵士拿着一根长矛,便借来当棍使。 首领依然是背着那柄巨大的长剑,气定神闲地把剑柄往地上里一戳,不动如山,真好似一尊战神一般,一股神武的气势逼人而来。 苏晓尘有点发愣,因为铁花当初传他的棍法招招都是防守,并没有进攻的招数,首领如今是让他先出手,他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首领看他不动,以为他是胆怯,皱了皱眉,先举起巨剑来,也不出鞘,直直地就从上往下劈下来。苏晓尘见那剑势凶猛,但并不快,急忙朝旁闪了一下,手中长枪自然而然朝斜上方刺出。 铁花教的每一招都击向上方,苏晓尘当初学的时候便觉得纳闷,但之前在南华岛斗假妖兽时,因为每个蛇头都是从上方袭来,这些招倒是正好。如今遇到这首领,恰好身形巨伟,长枪向上刺去,反而是奔着他面门的要害去了。 首领咦了一声,显然是没料到他会这样的招数,侧脸躲过,左手去抓他的枪。不料苏晓尘的这招是连刺三下,每刺一下不管中不中,都是立刻收回来再刺,实际上还是以攻为守。所以首领左手竟然抓了个空,但第二枪刺来时,他却好像知道苏晓尘打算刺哪里一样,已是候在那里,一把抓了个正着。 四周的士兵见状纷纷喝彩,苏晓尘被抓住了枪,撤手也不是,不撤手也不是,憋得一脸通红,十分尴尬。 首领本意就是随便比划几下打发时间,当下也不在意,呵呵一笑,松了手,示意他再来。 苏晓尘这次不似前般那样紧张了,他挺起枪朝中路刺去,首领又想向刚才那样去抓,不料苏晓尘依然是一击不中立刻撤回,连着又刺两枪,这后面的两次却是刺向下盘的脚踝。 首领见他又变了路数,眼中颇有称赞之意,但并不躲闪,直接把巨剑一竖,挡在脚下,只听“当”的一声,枪尖戳到剑身上。苏晓尘顿时觉得虎口一阵发麻。他往后退了两步,一个回身,将手中长枪横扫出去,依然是指向首领的面门。 这一次,首领没有只是防守,大喝一声,手中巨剑又一次劈空而下,剑势迅猛,隐隐夹着风声。苏晓尘心下骇然,急忙退后几步。不料首领追了上来又是一劈,依然是排山倒海的气势。苏晓尘再退几步。四周的士兵立刻识相地退了开去,给他们腾出地方来,口中还不忘喝彩欢呼。 第三剑再来的时候,苏晓尘已经感到这剑越来越快,估摸再退就要躲不过第四剑了,情急之下掏出了林管家送他的银铃索。可他刚掏出来就后悔了,这四周一片荒漠,什么树都没有,银铃索无处可攀啊! 这时首领已是又举起剑来,苏晓尘急中生智,把银铃索对准他的左臂丢了过去,刚好缠在了他的胳膊肘上。苏晓尘一拽一收,整个人都飞向那首领的怀中,他左手拉紧银铃索,右手顺势擎起长枪当成鱼叉一般戳了过去。这一招实在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兵士们不禁惊呼了一声。首领右手剑势未减不及回救,左手又被捆住,眼见长枪就要刺入怀中。只听他暴喝一声,左手往上使劲一拽,苏晓尘的身子顿时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被抛到了空中,手中的长枪早已乱了准头,脱手而出,掉在了地上。 首领右手巨剑一抛,往上一接,已是稳稳地将落下的苏晓尘接在怀里,就像抱着一个婴儿一般。 首领急切地看了看苏晓尘的身上,又用焦虑的眼神看着他,似是在询问他可有受伤。 说实话,刚才那光景只是一瞬,苏晓尘的心中却好像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为什么这个首领对自己有种说不出的关心,为什么自己居然还会有种被吸引的感觉。 苏晓尘站稳了身子,这才笑了笑摆摆手,意思是没事。这时士兵群里响起一阵欢呼声,他们显然也没料到,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竟然出手也能如此不凡。他们哪里知道,其实刚才的那几招一来是来自铁花的亲传,二来又有银铃索出其不意,不然哪里能近得了那个首领的身子。 正文 第十一卷 大漠孤烟直 第一百零二章 归宿 那个首领似乎是最高兴的人,他拍了拍苏晓尘示意看着他,自己执起了那根长枪,将苏晓尘先前使出的那几招又演示了一遍。 同样的招式,在这个巨人般的首领的手中,变得有如神助一般,每一招的尽头都带着一股劲风,将地上的黄沙卷在空中,完全是另一番气势。 苏晓尘仰脖看得都呆了,忽然惊觉道:为何铁花传我的招式他都会,而且还有我没使出来的那几招他也都一一演示出来,他是如何知道的。 场面上正热烈的时候,首领忽然住了手,望向远处。众人也都顺着看去,只见隐隐约约有一队人马过来。苏晓尘瞧着有些眼熟,再一看,竟然是前几日自己乘坐的那一支车队。 为首的是一个高高的中年妇女,一身伊穆兰人的装束,只是蒙了面纱,见了首领行了一礼,然后对着苏晓尘拜了下去。 “苏公子,可叫奴婢们好找,这里风沙大,还请公子上车赶路吧。” 苏晓尘是逃出来的,心中正有忐忑,听这个女人言语间却丝毫不提之前的事,态度还很谦恭。若说她是伊穆兰人,那听她的口音还真听不出来,可若说她是南边的人,又少有像她这么高大的女人。 她蒙着面纱,可苏晓尘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自己一定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 “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抓我去沙柯耶城?” “公子误会了,我们怎敢抓公子去沙柯耶大都,只是奉命来请公子,路上照顾不周之处,还请公子多包涵。” “请我去沙柯耶做什么?” “公子到了大都自然知晓,我们并不敢伤害公子分毫,这一点请公子无论如何放心。” 其实苏晓尘也看出来了,这些人并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但说只是想从他口中探听碧海苍梧的情报,又似乎恭敬得太过了点。 这个女人到底是谁……算了,连赫萍赫琳这样的小丫头的口风都那么紧,想她也不会爽快地告诉我。 苏晓尘忽然指了指首领,问那个高个女人道:“那么你告诉我,这位又是谁?” 女人略一迟疑,改用伊穆兰语和首领交谈起来,似是在询问能否将首领身份告知苏晓尘,只见首领摇了摇头,又说了几句。 那女人的脸上带了几分歉意,回道:“苏公子,他说等什么时候苏公子学会伊穆兰语了,他想亲口告诉你他是谁,恕奴婢不能告诉公子了。” 这可奇了,竟然还要我去学伊穆兰语?苏晓尘越发不明白起来。 他看着那个嬷嬷,一脸的面纱将真面目遮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苏晓尘思索了一番,忽然高声说道:“原来闻和贵是这么喜欢故弄玄虚的人。” 在场的伊穆兰人都听不懂苏晓尘的话,惟有那嬷嬷显得十分震惊,半晌才回道:“苏公子果然机智过人,但奴婢不知是何处显露了痕迹。” 苏晓尘其实心中本来并无把握,他是忽然回想起当日入住闻宅,林管家带着他和小潋在院子里七拐八绕时,曾经碰到过一个高大的嬷嬷,当时虽然只是一个照面,但极少在碧海看到身材高大的女人,所以有些印象。况且闻和贵行事神出鬼没,南华岛案之后就隐匿了行踪,不想今日能在这里遇到闻宅的人。 苏晓尘见那嬷嬷已然承认,心想,不妨再套一套她的话,便捡起方才掉在地上的银铃索,装出轻描淡写的样子道:“当时蒙林管家赠了我这条银铃索,用得十分趁手,还没好好谢谢他,他现在也和闻老丈在一起么?” 嬷嬷见他神情笃定,觉得已然是瞒不过了,便回道:“林管家已陪二老爷先行一步,已是到了大都,就等苏公子前往了。” 苏晓尘细细思量了一番,原来闻和贵就是二老爷。眼下这情形,逃也是逃不了的了。这闻和贵上次遇见时便不知是敌是友,亦正亦邪的模样,既然如此大费周章地把自己请过去,连伺候自己的婢女都是早几年前就开始调教的,想必是早有盘算,不如索性就去大都看一看,看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若有求于我,也证明我有能要挟他的本钱,应当是吃不了亏。 想到这里,苏晓尘主意已定,微微一笑:“敢问嬷嬷怎么称呼?” “奴婢不敢劳公子相问,奴婢姓刘。” “这也不是真姓吧?” 嬷嬷的眼神有些尴尬,道:“奴婢真名叫赫桂。” 果然是个伊穆兰人!苏晓尘暗想,脸上却不露声色道: “怎么你也姓赫?那赫萍和赫琳……?” “她们俩个是奴婢早些年亲手带大的,所以就随了奴婢的姓。” “原来是你带大的……她们现在何处?” 赫桂嬷嬷指了指远处的马车道:“就在车里,天候不早了,傍晚怕是还会有沙暴,请苏公子早些上车吧。” 苏晓尘看了看首领,转头问道:“赫桂嬷嬷,那这位大叔……” 赫桂又改用伊穆兰语和首领交谈了几句,言语间也是十分恭敬。 “他说,他会亲自护送公子,直到沙柯耶大都。” 好吧。 苏晓尘暗暗觉得,这个战神大叔看起来是个莽夫,却心思缜密,一路都紧盯着他。但他并没有觉得反感,相反,听到他要沿途护送之后,自己心里居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安心。 苏晓尘上了车,果然赫萍与赫琳都端坐在角落里。他急忙问道:“他们可曾难为你们?” 赫萍笑了笑道:“并没有,公子放心。” 苏晓尘闻言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赫琳却在一旁忿忿地说道: “他们没有为难我们,毕竟身上要是带了伤,伺候公子也不方便。不过他们也说了,如果下次公子再逃跑,那留我们也就没什么用处了,到时候……” “赫琳!”赫萍严厉地打断了话头,示意她不许再说。 到时候?苏晓尘听得不禁打了个激灵,脑海中浮现出一些可怕的景象,不由地愧意大盛。 他红着脸宽慰道:“是我牵连了你们,我不会再逃跑了。而且,只要有我在,我就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们!” 赫琳立刻转了笑脸,问道:“此话当真?” 苏晓尘点点头道:“自然是真的。咱们都是苍梧国的人,互相帮衬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赫萍听他这样说,也陪了一笑,但笑意中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尴尬。 * * * * * * 樟仁宫含元殿。 太子李重延已早早地候在殿内,胖乎乎的王公公笑盈盈地站在身后,和太子一样巴望着殿外。 碧海国的清乐公主朱芷洁入了帝都已有三日。李重延早就耐不住性子想要去见她,奈何温帝再三明令禁止,说大婚之前便相见很是不吉利。于是李重延又使出软磨硬泡的功夫来,温帝总算答应在朱芷洁来觐见时,让他可以来含元殿上略略地待上一会儿。既然朱芷洁是来觐见温帝,那便算不得两人相见。大臣们听了私下都笑,这温帝一辈子都是和稀泥的性子,如此掩耳盗铃的法子也就是他最能信手拈来的。 李重延见父亲应允,自然是乐不可支。他原料想凭自己的身份,碧海必是能答应联姻的,只是没曾想叶知秋去了趟太液城就直接把人给带回来了。 如此精干的大臣,应当重赏!对了,他把外甥教得也不错,龙须的事儿也是苏晓尘替自己善了后,真是个可造之材。将来自己登基成了国君,这样的人才是要好好重用。于是李重延把王公公叫了过来,吩咐他随便找点什么东西,回头赏给苏晓尘,好让他感点儿恩。 王公公听了有些迟疑,说听说那苏晓尘在回国的途中离奇地失踪了。 李重延听了,哦了一声,说那就等找着了再赏吧。 早有户部尚书裴然在边上听了一耳朵,忙殷勤地凑过来说这次替太子大婚筹措了不少东西尚有结余,也不拘的随意搜罗些点什么就够赏了,不劳太子殿下费心。 李重延很是满意地笑了笑,夸奖裴然这副婚使称职又细心,难怪能掌那么多年的户部。裴然赶紧趁机表白一番,说能一辈子效忠于圣上和殿下便是此生夙愿再无所求了。 太子其实不耐烦听这些车轱辘话,他的心思都飞到殿外了。所以当忽然响起:“碧海国清乐公主殿下觐见”的通传声时,他便立刻掐了话头,站起身来,奈何被御座上的温帝瞪了一眼,只好又悻悻地坐下了。 其实温帝才是最暗自窃喜之人,他知道李重延不过是看上了这个公主的美貌,而他看中的却是她的血统。如今朝中慕云氏被自己一点点地蚕食得气数已衰,虽然这是自己隐忍暗算已久的结果,但“君仁臣智”这四个字的评价于举国上下早已根深蒂固。慕云氏势弱了,朝中对将来国运的质疑声也渐渐纷起,这个局面让他有些始料未及。也难怪,李氏依靠慕云氏得了天下,又守了近百年,忽然要大言不惭地说苍梧国不需要慕云氏了,怕是连他自己都难以启齿。 在这个节骨眼上,朱芷洁来了。碧海朱氏的聪慧之名早已扬名天下,朱氏的女儿能和李氏联姻,为李氏传宗接代,无意是给举国上下吃了一颗定心丸。甚至无需再多解释什么,街头巷尾已是传言纷起,说太子娶的是外族的聪颖之女,日后的国君当再不会有智亏之症了。 传闻入了温帝的耳中,他也不在乎民间坊传的粗鄙,心里只是得意。看来李氏与慕云氏之间一长一消,终是扭转了局面。 然而当朱芷洁踏入含元殿的瞬间,温帝还是吃了一惊! 且不说四下的大臣们无人不惊,就连温帝身旁阅人无数的李公公也倒吸了一口冷气。 如此倾国美貌! 仪态万千,绝世佳人,头戴千珠垂璎百花冠,身着双凤绕梧紫霞万福衣,悄望去双瞳剪水,移步间婀娜如柳。身后的巨大的裙摆几乎铺满了丹樨前的红毯,裙边上的孔雀翎被殿外射入的阳光映得光彩夺目,华贵无比。 在这个女人面前,再多的词藻都是空洞,再多的形容都是多余。所有人在这一瞬间都不禁屏住了气忘了呼吸,霎时整个含元殿安静得如同一座禅院。 朱芷洁走到御阶前,单膝跪地,缓缓拜下: “碧海国朱芷洁拜见苍梧国皇帝陛下。” 尚未大婚,仍是外臣的身份,行礼和言辞都毫无差池。 所有人立刻由惊讶转为窃窃私语。 聪慧、美貌,听说还是个温婉的性子,再加上天底下最高贵的出身,这样的女人简直完美无瑕。 大臣们头一次觉得自己有些词穷,连想恭维都不知道该从哪一条说起了。 此时的李重延则是在场之人中最为得意的一个。 因为你们垂涎惊叹的女人,是我的。 他急急地向朱芷洁投去热切的目光,想要得到心仪已久的一笑。但他忽然发现,朱芷洁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李重延确实不太善解人意。 朱芷洁其实还没有到万桦帝都,就已忐忑万分。孤身渡过瀚江是自己的主意没有错,但骤然离开碧海对她来说已是莫大的决心了。何况谁都知道她在这次联姻中有多么积极,不等婚使前来就跟着叶知秋过来了便是最好的证据,这让她在苍梧国众人面前的矜持荡然无存。倒不是说她此时有点后悔,至少在这朝堂之上,她想竭力表现得淡然一些,或者……冷漠一些。也许这样可以让她的羞意减去几分,为自己扯回一些颜面来。 可李重延哪里懂得这些。 好在温帝是猜到了,他和颜悦色地让朱芷洁起了身,又十分和善地宽慰了几句。而后便责令工部即刻大修太子的允杨宫,待太子大婚后再行迁入,大婚之前可让朱芷洁暂居昭华殿。 昭华殿本是皇子们居住之所,因李重延是独子,又独居于允杨宫,昭华殿便一直空在那里。朱芷洁暂住那里,也是应了将来要成为太子妃的身份,十分恰当。 朱芷洁向御座上望去,只见一个儒雅的中年男子端坐在那里,头上的帝冕威严九重,看向自己的眼光却温柔得像秋日里的阳光,和煦满目。 这便是父亲对孩子的感觉么? 她想起那日双泉亭中,李重延曾经红着脸说过:“你若愿意,他也可以成为你的父皇的。” 我愿意! 我之前也许不懂得什么是舐犊情深,但我现在忽然懂了。这样的慈爱既无需言语亦无需矫饰,只是看一眼,便足以润入肺腑,我怎会不愿意? 朱芷洁的手中紧紧地攒着那根罗缨,她头一次觉得这里真的可以成为她的归宿之地,一个再也不会离去的地方。 也许是温帝的态度让朱芷洁紧张的心情放缓了不少,她终于在出含元殿前朝李重延投去了一笑。 你可知晓,其实我比谁都更想见到你。 ------------- 大年初三,早上8点,我敲完了这则短暂的章评。过年期间,没能更新什么喜庆的内容,不过所幸也没有写到什么杀伐血色的情节。总算是在朱芷洁觐见温帝时一片祥和气氛中结束了这第十一卷《大漠孤烟直》,步入猪年的头一卷,第十二卷《归雁入胡天》明日将继续连载。这会是耳目一新的一卷,因为神秘的沙柯耶大都终于浮现眼前。这也会是水落石出的一卷,揭露出的真相将目不暇接。感谢您又翻过了神州历史的这一页,我们明天继续。 正文 第十二卷 归雁入胡天 第一百零三章 绝凌 北行的车队途经之处并非只是荒漠一片,苏晓尘回到马车上的第二天便不再看到漫天的黄沙,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万仞的高山。 听赫萍说,这便是绝凌峰了。 绝凌峰延绵万里,高耸入云。这样的雄山峻岭似乎一开始就能让人断了攀爬的念想。何况山上终年积雪,想来早已是万年不化的寒冰遍地,令人望而生畏。 难怪伊穆兰人以前从未动过要南下的念头,可谁能料到造化弄人,这样天然的绝壁,偏偏在东南角露出一段蜿蜒的镰谷,竟然直通向芳草遍地的碧海国呢。 苏晓尘曾听慕云佑说过,自古书记载,神州大地偶有地崩之灾,每逢地崩,往往山摇地动势不可挡,总会生出许多变故来。镰谷大约就是地崩时震塌了绝凌山的一角才留下的。只是绝凌峰自西向东贯穿了整片陆地,兴许还有何处有崩坏之地也未可知。譬如这瀚江,据说古时的河道也不是如今这个样子,是地崩之后,将绝凌山的中段震塌了一截,落下的碎石之多居然在河道的中央堆出几个沙洲来。 古籍中说,地崩之灾,可瞬间将一座岛屿沉入海中,也可将一座高山夷为平地,镰谷的出现只能算是地崩中再常见不过的事了。 奇妙的地势,便可因地制宜,生出许多巧妙心思来。 譬如当年苍梧国开国之君李晟平依初代护国太师慕云啸之言,修皇城于妙岱山,除了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妙岱山乃绝凌峰向南衍伸出来的一小段山脉,地基稳健,又有从绝凌峰顶上流下的冰川之水做了护城河,实是鬼斧神工之地利。 有诗云:背倚峭壁千丈岩,三面俯瞰万壑风。 不料开国十二年,苍梧国便遭遇了一次不小的地崩之灾。万桦帝都上下民宅损毁十之五六,所幸成千上万的龙涎口水流不息,地崩后引发的火势都被及时扑灭。而整个皇宫又建在山腰间凹陷之处,如同被护在兜中一般,安然无恙。 苏晓尘一边望着窗外的绝凌峰,一边端起赫萍奉上的黑岩青针饮了一口,不禁暗叹天地造物之神奇。 赫萍与赫琳都是出身于苍梧国的南地,但自小便养在伊穆兰,其实对于万桦帝都的事情知晓得还不如沙柯耶大都来得多,所以听苏晓尘讲起这些缘由来,都是津津有味。 尤其是赫琳,自小到大从未遇过地崩之灾,听得又害怕又好奇,各种问题都问个不停。 苏晓尘也有些奇怪,问道: “难道伊穆兰没有地崩之灾?” “没有。伊穆兰有三大灾,沙暴、雪灾和旱灾,可从没有过地崩。” 苏晓尘点了点头,正所谓利弊相诱,福祸双栖,这世间万物果然是公平得很。 他笑着问赫萍:“你也是出身苍梧南地,怎不像赫琳那样害怕,倒似见惯了地崩一样。” 赫萍笑了笑,奉上一碟新鲜的果子,说道:“人之于天地,不过如蝼蚁一般,山崩地裂之灾,也只能是听天由命了。” 赫琳听了颇有不服,驳道:“难道脚下的地都晃起来了,你也视若无睹?” “倘若晃得不厉害,我也不必跑。倘若晃得厉害,我跑也没有用。所以只能听天由命咯。”赫萍慢条斯理地答道。 “你……这分明是诡辩。”赫琳又好气有好笑,但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再反驳的。 苏晓尘听得有趣,觉得赫萍与赫琳只是差了两岁,性情却大相径庭,不由也笑起来了。 马车里,一时春光无限,不似窗外寒风呼啸,已全无夏日里的模样。 “伊穆兰的天候便是这样说变就变么?明明是初夏了,怎的冷得像冬天。”苏晓尘不解。 “沿着绝凌峰走便是这样,山上的寒气笼罩而下,一年四季都是这样寒冷。只是这里地势平缓,赫桂嬷嬷说了,为了不让公子路上过于颠簸,所以走了这条路。如今咱们是在向西行,到了明日正午时分,就可以向北走,离了绝凌峰,应是能暖和许多。”赫萍边说边拿起一个小手炉递了过去,温柔地说道:“请公子再忍耐一日罢。” 苏晓尘继续看向窗外,车队的前方依然是那个高大的首领带着二三十骑领着方向。那些人已是重新把皮袄穿上了身,每一个人都裹得像头熊。 车队上插着的是刃族的徽记,在前方开路的又是血族的旗号。这一路走来,沿途虽然人迹不多,但只要是路过的村落、部族、或是小镇,都无一不是恭恭敬敬地拜地相候。尤其是那首领所过之处,更是威风八面,震慑得所有人都是唯唯诺诺的样子。 不知道究竟是何等的人物,竟然能让人服帖到这种地步,苏晓尘百思不得其解。其实他一定想不到,那些跪拜在地的伊穆兰平民们比他更不解,车中究竟是何等的人物,竟然是刃族一路侍奉,血族亲自开道护送。 车队在绝凌山的山脚下找了个稳妥之处,宿了一晚。赫桂嬷嬷又送来了些精致的食物,她自那日被苏晓尘道破了身份后,索性揭去了面纱不再蒙面,再加上苏晓尘这段日子里过得甚是平稳,不像是再想要逃跑的样子,便也放松了一些,允许赫萍和赫琳陪着苏晓尘在露营时可以出来遛个弯。 毕竟这里已深入伊穆兰的国境,她没那么担心了。 苏晓尘接了一大堆食物,道了声谢,便和赫萍与赫琳分着捧着,走到了首领那群人的营地里。 首领正靠着火堆,手中拿着一把匕首削着什么东西,见苏晓尘过来,很是高兴的样子。赫萍与赫琳把食物分给那些士兵们,又是用伊穆兰语说的话,士兵们早没了平日里凶神恶煞般的模样,一个个温顺得像草原上的绵羊。 苏晓尘招了招手,叫赫琳过来,让她在中间传话,总算和首领能有了些交谈。 “你在……做什么?”赫琳指了指首领手中的物件。 “他说……他没在做什么。”赫琳看着首领有些尴尬的神色,也只好照实说。 必是他不想说,也罢。 首领显然是想要岔开话题,让赫琳传话道: “你的棍法是跟谁学的?” “是跟……我不告诉你。”赫琳被夹在这俩个男人中间,传着这些打哑谜似的话,自己也要忍不住笑出来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不是铁花?” 苏晓尘一惊,暗想他怎么又知道了。 “看来她……教得太急,你没有全…学会。明天开始,我来教你。”首领说着,指了指旁边的武器,又拍了拍胸脯,意思是跟自己学准没错。 “你为什么要教我?你是谁?”苏晓尘终于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 首领伸出大手,按在苏晓尘的肩上,低沉的声音像一头雄狮。 “他说……他是像你父亲一样的人,他会保护你,也会教你很多东西。”赫琳一字一句地转述,末了又补了一句: “……替你父亲。” 苏晓尘惊愕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他呆了一呆,急切地晃了晃那小山一般的身躯,问道:“你认识我父亲?” 首领微笑地点了点头。 苏晓尘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已停止了流动一般。他认识我父亲!可是他一个伊穆兰人,如何能认识我父亲? “你究竟是怎样认识他的?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首领摇了摇头,让赫琳转述道: “想知道的话,你自己来问我,如果不懂伊穆兰语,那就去学。什么时候你学会了,我便全部都告诉你。” 对自己的生父的感觉,是记忆中永远空白缺失的一块。甚至很长的一段日子里,苏晓尘认为没有父母亲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因为他有舅舅和舅母,但是长大之后他才发现,那只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的一种念头罢了。舅舅从来都没有说过关于他父母的任何事,只是提过三个字,“病死了”,便再无后话。 如今骤然间听到有人说认识父亲,不敢相信又渴望相信的纠结让苏晓尘好像打开了一扇一直以来封闭已久的门。 面前的这个人明明知道很多秘密,却不愿假他人之口告诉自己。也许是这个秘密事关重大?还是只是在调侃自己? 苏晓尘看向首领那张刚毅无比的脸,眼中没有丝毫说谎的迹象。 “好!我学!赫琳,你转告他,就说我会立刻就开始学伊穆兰语。但等我学会之后,他也一定要遵守今日的诺言,把一切都告诉我!” 赫琳从先前的哭笑不得变得惊诧不已,但仍是把苏晓尘的话一字不落地转给了首领。 首领点了点头,举起左手在空中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又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赫琳说道:“他答应了,还发了誓,绝不会骗你。” 既然知道首领与父亲有相识,便算是自己的长辈了。苏晓尘朝首领鞠了一躬,又向远处的赫萍招了招手,带着俩人转身向马车走去。 快走到马车附近的时候,这俩人见苏晓尘忽然转过头来坚定无比地说道: “从今夜起,由你们来教我伊穆兰语。” 正文 第十二卷 归雁入胡天 第一百零四章 家宴 涌金门内,离巍峨的来仪宫不远处有一处略小一些的宫殿,虽说是略小一些,也比银泉公主朱玉潇的清辉宫或是清乐公主朱芷洁的清涟宫要大上许多,这便是碧海明皇朱玉澹登基前曾居住过的清梧宫。 当年朱玉澹与金泉驸马陆文骏曾在这座宫殿里渡过了不少的年月。直到登基后,朱玉澹移去了历代明皇所在的来仪宫,便将这座清梧宫赐给了长女清鲛公主朱芷凌居住。 但朱芷凌在任监国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搬离了这里,在抚星台后另辟了一处楼台,曰瞰月楼,起居饮食一应都在那里,名为处理政务方便,实际上是想躲开父亲被赐死的伤心之处。当然,这些缘由怕是只有清鲛驸马赵无垠能清楚了。 明皇见她坚持在抚星台住下,只道她勤勉政事,倒心中欣喜。 所以,这几年来这座华丽的宫殿根本就是无人居住。 然而今夜有所不同,平日里连烛光都几乎看不见,只有几个宫女守夜的清梧宫中,整洁一新,灯火通明。宫女们也是齐齐整整地列了两排,敛眉肃目地躬在一旁。殿上正坐着两个人,正是清鲛公主朱芷凌与驸马赵无垠。 赵无垠依然是衣着华贵,自从任了户部尚书,他便越发讲究奢华起来,连头上的冠冕都换成了翠玉青金冠,看上去只比沛国公的那顶金冠小了一点点而已。 反倒是朱芷凌今日只点了淡妆,且特意摘去了双鱼金丝冠,穿成寻常官宦家的命妇的装束,乍看去全不像是万人之上的监国公主。 两个人正襟危坐,似是在等什么人。 “无垠,今日的安排你可都清楚了?” “放心,你的意思我都知晓了,虽然我还是不大明白其中原委。不过既然你有安排,又不是户部的事,我便按你说的做就是了。”赵无垠微微一笑。 妻子是自己见过最足智多谋的人,没有之一,也是这个世界上他最信任的人。自从陆文驰死了以后,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平和了许多。虽然一时还不能为死去的父亲正名,但他如今得到的地位和明皇的让步让他感到再忍耐一段时间倒也无妨。 朱芷凌妩媚地轻笑了一声,引得赵无垠不禁又多看了几眼。 “你甚少穿得如此素雅,比起平日里来真是别有韵味。” “今日这出戏,你是主位,我不过是配合你,自然不能盖过你的风头,是不是?尚书大人。”朱芷凌顺势将一杯酒递到丈夫口边,赵无垠就着她的手饮尽了,眼光却不曾离开妻子分毫。 正说笑间,殿外通传声响起:“太常寺少卿林乾墨觐见。” 只见一位身着宝绿色朝服头戴三花雀翎,四十出头的官员神色匆匆地入殿而来,正是赵无垠的舅舅,太常寺少卿林乾墨。 林乾墨才到殿中便双膝一跪,高声拜道:“臣林乾墨拜见清鲛公主殿下。” 朱芷凌笑盈盈地让宫女搀自己起来,口中不迭:“舅舅不要拘束,今日是家宴,不要管这些繁文缛节,快请起罢。”又转头嗔了丈夫一句:“我身子重,你还不快点扶舅舅起身?” 赵无垠笑嘻嘻地应了一声,便下了台阶,扶起舅舅,也怪怨道:“我都让人告诉舅舅了今日乃是寻常家人一起吃顿饭,舅舅却还穿了朝服来。” 林乾墨先是被朱芷凌两声舅舅唤得筋骨酥软,又被眼前这个一品大员的外甥亲热地有些头晕,惶恐得说话都结巴起来:“臣……臣这听闻要入涌金门来,怎敢怠慢……况且殿下在此,臣……臣……”竟一时语塞。 林乾墨这受宠若惊实是有些缘由的。 起初林乾墨的妹妹与前任户部尚书赵钰结亲时,他心中窃喜,盘算着将来朝中有人好做官。结果不过一年赵钰便入狱身死,连自己都被牵连贬去做了霖州知府,在那边境之地一呆便是十几年。 所以自从赵无垠出生后,他总觉得自己的大好前程是断送在赵氏的手上,心中颇是烦躁,待赵无垠从未有过好颜色。后来他挖空心思在吏部使足了银子,好容易平调回太液国都任了太常寺少卿,才算顺心了一些。 可世上之事总是风水轮流,时来运转。他怎能料到这个从小就瘦得如根豆芽一般的小子竟然能被监国公主相中成了驸马,这简直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如今还任了从一品的尚书之位。他熬了一辈子不过是区区从四品的京中小吏,与这个外甥相比已是云泥之别。 他也曾想过要不要委曲求全地去见一见赵无垠,为自己再谋个好前途。毕竟在这个从四品的官阶上呆了近二十年,怎么想都觉得是太委屈了。 可说起来他心中是有鬼的。 他养育了赵无垠十几年不假,但待他素来恶语相向,有时连饱饭都不给一顿,算不得善待。何况这个外甥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为人薄情寡义不说,心胸狭隘好记仇。外甥成了驸马后不计前嫌已是大幸,自己怎敢再跑去提旧日之事招惹他。 所以在太液国都任职的这些年里,林乾墨一向都是躲着赵无垠的。冷不丁昨日这个外甥忽然让人来请自己,说是许久未见,想要吃一顿饭。 自古官场,宴无好宴。林乾墨凭空揣测了一夜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敢不来,心想惟有临机应变,小心应对而已。 哪知今日一见,这两个云端之人待自己都是谦恭有加,还真有那么一点……把自己当成一家人的意思。 林乾墨心中暗暗给自己泼了一盆冷水:再客气,也绝不可忘了尊卑。 他哪里知道自进殿时起,他的所有的心思就都被朱芷凌用观心之术瞧了个透。朱芷凌忍住肚中暗笑,颜面上却依然十分客气。她将林乾墨让入席中,再次宽慰道:“舅舅既是入了涌金门来,今日便是家人,咱们这顿饭不讲君臣,只讲长幼辈分。”说罢,一手扶着肚子,一手端起案上刻着七角兰花的酒壶亲自替林乾墨斟了一杯酒,唬得林乾墨刚坐下便又起身跪下,口中直呼:“微臣怎敢。” 朱芷凌与赵无垠对视了一眼,故意脸上露出些难色来,叹道:“舅舅如此拘谨,倒叫我过意不去。罢了,我今日不巧身子有些乏重,不如你们两位把盏叙旧,好好尽尽兴。我不在只怕舅舅还能自在些。”说完,瞥了一眼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林乾墨,按晚辈的身份执了一礼,轻轻一笑,扶着宫女的手自转入偏殿去了。 赵无垠见妻子出了殿,伸手扶起林乾墨附耳道:“舅舅,人已经走啦。” 林乾墨这才抬起头来,拭了拭一额头的汗道:“吓死我了,殿下身怀六甲,还替我斟酒,你怎不拦着。” 赵无垠一脸无辜相:“她是我妻子,替舅舅斟一杯酒乃是情理,我为何要拦?” 林乾墨刚要埋怨,想到自己身份卑微,已是不如这个外甥,硬生生地把话又咽了回去。 赵无垠见他欲言又止,心中颇有快意。不过他今日既不想也不能为难这个舅舅,毕竟有更要紧的事要说的。 “其实舅舅无需多想,不管怎样我也是舅舅一手带大的。我父母早逝,舅舅既是亲人,也是养父,此等恩情怎可忘却呢。” 林乾墨听了一呆,理是这个理没错,可从这个外甥口中说出来,怎么就觉得这么别扭呢。 赵无垠全不理会林乾墨的满腹狐疑,替他夹了一筷子菜,说道:“我早些年性子执拗了些,但那是少年心性,如今我也是要为人父的人了,不由想起舅舅这养育之恩,这做人岂可忘本呢?实是我这几年不懂事,不曾与舅舅走动,怠慢了。今日这杯酒,权当我给舅舅赔礼。” 说着,自端起酒杯,依然不管林乾墨脸上如何颜色,兀自饮尽了。 林乾墨被他这样一说,心中反倒过意不去,他思忖着兴许确实是这个外甥转了性子了?人说男子成了家后,性情总是会变一变,他娶的又是执掌一国的储君,莫不是受了妻子的熏染,器量也与日俱增起来?当下也端起酒杯,面有愧色地说道: “无垠,舅舅虽曾养育了你不少年头,待你终是有亏。前几日还被你舅母埋汰过,说舅舅早些年脾气不好,总是不给你好脸色看。想来都是舅舅的错,你这样心性纯良的孩子,舅舅当年真不该……” 赵无垠打断了话头,微微笑道:“今日是与舅舅来叙旧的,可咱也别总说这些不大开心的往事了,不如说些别的。舅舅如今任太常寺少卿,可还如意?” 林乾墨听他忽然提起官场之事,心中自然是巴不得,又怕言语唐突,只是尴尬地笑了笑道:“还好……还算清闲。” 赵无垠笑道:“舅舅这话是宽慰我了。在这太液国都之内,行走于北三格而穷得宅子只能安在南三格的,大约也就是太常寺、鸿胪寺这种没什么油水的衙门里的官员了。” 此话甚是辛辣,说得林乾墨老脸一红。 正文 第十二卷 归雁入胡天 第一百零五章 藏针 确实,以林乾墨的俸禄若想住到西北格去,那得不吃不喝挣上三辈子才够。早些年积蓄了点银子已经全部砸到吏部填做迁回太液国都之用,家中现在实是清苦。可被赵无垠揶揄至此,他也不敢露出不快,只好陪笑道: “那是自然,舅舅怎能和你这户部的尚书相比呢。” 赵无垠嘿嘿一笑,尽管朱芷凌再三提醒他今晚要对舅舅好言相抚,以正事要紧,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戳一下舅舅的痛处,哪怕只是看他陪着笑,也是解了多年来寄人篱下时记下的心头之恨。 不过今夜……也罢,点到即止吧。 再刻薄的性子若拥有了许多,总归会变得大度一些。 宽恕虽是人上之人的美德,又何尝不是居高临下的傲视。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替舅舅有些可惜,毕竟舅舅恪守奉公二十年来未曾升迁,于情不合啊。” 林乾墨一听,立刻看了看四下,小心翼翼地说:“舅舅也是有些……有些这样想的,只是不敢说。况且这些年来也确实没什么功劳可言……”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赵无垠肆无忌惮地大声说了一句,慌得林乾墨急忙示意他低声,莫要被朱芷凌听了去。 “说起来,最近倒确实有个空缺。礼部侍郎秦道元病故之事舅舅可听说了?”赵无垠似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 林乾墨仿佛听到了金玉良言一般,忙点头道:“有,有所耳闻。” “我琢磨着,礼部虽然也不是什么太好的地方,且我碧海毗邻的番邦小国甚多,听说礼部的人平日里忙得连例休都顾不上。不过好在这些属国时常有东西进贡上来,那些进贡的使臣还会额外替礼部的人也上下打点一份,这比起呆在太常寺喝西北风可是要好太多了。” 林乾墨听得要眼中放出光来。 须知他现在不过是从四品的一个少卿,礼部侍郎是正二品的职,这连升数级的事他想都不敢想,当下手一哆嗦,将杯中的酒都颠了出来。 只见赵无垠眉头一皱,又道:“只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我是想替舅舅私下谋了这份差事,可舅舅若去了礼部,这太常寺少卿之职又由何人来接任好呢。” 言语神情中俨然已不是户部尚书,而是吏部尚书的样子。 林乾墨一愣,底下的官员多如牛毛,区区从四品,随意从哪里抓一把都是大有人在,这又算什么可愁的事呢?只是一时间倒也想不出谁来接任的好。 赵无垠似是瞧破了他的心思,又说道:“其实想要调任国都的官员比比皆是,有些外地的官员为了回太液来,甚至不惜降一级想要谋了这个差事。我这么说其实是想问,舅舅有没有什么品阶相近的交好之人可以举荐?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这儿也就是个顺手的事儿,却能让舅舅做别人一个人情,不也是两全其美之事么?” 林乾墨简直感动得要落泪了,他从不知晓原来赵无垠是这样体贴的孩子。他忙定了定心神,思索了一番道:“你这样说来,我倒确实有一人可以举荐。” “哦?舅舅且说来听听?”林乾墨低声道:“前些年我调任回国都后,是蔡守信替了我任了霖州知府,他品阶相近,又是我同窗,为人极是稳妥。而且……而且与我还是儿女亲家,私下也算是一家人的。他若能调回国都来,那自然是再情愿不过的了。” 赵无垠暗想,妻子果然是好谋算,舅舅的一思一想全被她料得分毫不差,当下佯装不知地说道:“原来已是儿女亲家,如此一家人,怎可不帮呢?只是……” 林乾墨见他又是一句只是,说得心中暗自发痒,生怕因为蔡守信不如外甥的意而坏了自己升迁侍郎的美事,忙问道: “只是什么?” “只是凭空调任,也总得有个由头,不然就算我让凌儿去吏部说情,也是牵强,你也知道吏部那群老生,有时很是难缠……” 由头…… 林乾墨毕竟身居官场二十多年,怎会听不出弦外之音。人事升迁之事要么靠建功立业,要么便是朝中有人,所谓的由头向来都是吏部的托词,凭空想一个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赵无垠这样说其实必是有了主意的,于是堆笑道: “舅舅年纪大了,脑子有些不灵光,不如你说说该有什么样的由头才好?” 赵无垠若有所思地说道:“若说这蔡守信在霖州任上也差不多呆了十年了,想要升迁回国都,总得有个理由才好。我听说……最近霖州很是不安定?” “咳……你在霖州也住过些年头,是知道的。那伊穆兰人隔三差五地就来边境地区烧杀掳掠,原本这几年有了刃族的斡旋,安定了许多。不知怎的,这半年来忽然就又闹腾起来,听说还死了不少平民,搞得霖州界内百姓流离,人心惶惶,连黑市都不大开得起来。”林乾墨叹了口气,对霖州的局势他这个前任的知府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哦……既然是伊穆兰人有来闹事,那就让蔡守信带着驻兵出城在伊穆兰人面前晃一圈嘛。” “这可使不得……”林乾墨忙摆摆手道:“莫说霖州的驻兵就那么两千多人,便是一时驱逐了伊穆兰人,只怕会招来更多的祸事来。历年来都是息事宁人,怎好反而去挑事呢。” 赵无垠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林乾墨有些摸不着头脑。 “舅舅果然是老实人,怪不得一直是从四品上不去,原是不够变通。我只说让蔡守信去城外转一圈,又没让他和伊穆兰人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他只需去摆个样子,便可来回禀说带着驻军英勇奋战,只是自己区区一文官不通晓战事,难以御敌,然后将伊穆兰人的势头说得夸大其词一些。我再让凌儿顺水推舟谏言几句,明皇陛下听了自会另派一能战之人去替了他。如此,不就顺理成章地将他调回国都了么?” 林乾墨听了一愣,问道:“你的意思是……转一圈便回?” “可不是么?蔡守信那年纪还能冲锋陷阵不成?”赵无垠哈哈大笑起来。 “可他又如何知晓你我在此事中为他筹谋的苦心呢。” 赵无垠有些不耐烦了,自饮了一杯道:“舅舅……你们都是儿女亲家了,一封家书说上些什么,又有什么难的?况且这一切也是为了舅舅能升任礼部的侍郎,舅舅总不会连这点小事都要推却吧?” 林乾墨隐隐觉得此事总有些蹊跷,可想想不过就是一封书信,自己的女儿嫁给蔡守信的儿子之后便常年住在霖州,与自己骨肉分离。若能将蔡守信调回国都,于两家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更何况自己能替补礼部侍郎实是从天而降的良机,怎能错失。 他当下点了点头道:“舅舅如今的见识已远不如你了。你所言极有道理。那待我回去便修书一封捎给蔡守信,让他按你说的办。”说完,脸上有些讪讪,复又端起酒杯道:“无垠……那舅舅的这事儿……” 赵无垠闻言添了几分笑容,也端起酒杯道:“自家人,不必多说,舅舅请喝酒。” 林乾墨见他说得含糊,终是不放心,又问道:“他这从四品调任尚需个由头,你舅舅可是连抚星台都上不去的人,忽然要升那侍郎……这个由头……” 赵无垠酒意渐盛,言语也托大起来,笑道:“舅舅糊涂,我能有几个舅舅是值得我这样花心思去帮衬的,连凌儿方才都唤你作舅舅,有她在,你还需要什么由头?吏部的人向来见风使舵惯了,知晓了凌儿的意思,还有不赶着办的?” 人嘴两张皮,前后不过一杯酒的功夫,赵无垠已是胡说八道起来。 可这话听在林乾墨耳中,便好似阳春三月里的日头无比受用,当下也笑起来了。 酒过三巡,又闲话了几句。林乾墨心里揣了事儿,没吃上几口便起身要告辞回家写信去,赵无垠也不留,好生送出了殿外。他望着舅舅匆匆离去的背影,冷笑一声,旋入了偏殿。 朱芷凌正立在窗边,见丈夫进来,笑道:“我可全听见了,尚书大人好口才。”又叹道:“只是你也是改不了的尖酸性子,何苦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拿言语去刻薄他。” “横竖我是办完了差事,连自家舅舅都搬出来让你用了,你不好好谢我倒来埋汰我?” 朱芷凌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道:“今日暂且记下,将来由这孩子来替我作揖谢你吧,我今日可是真乏了。” 赵无垠似是没听到这句玩笑话,忽然问道:“你就如此确定这招能管用?” 朱芷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放心,那蔡守信只要出城转一圈,有了抗击伊穆兰的名头,剩下的就让他递份好折子上来,把伊穆兰人说得骇人一些,你再把先前与你说的陈情接济难民的折子备好,我便能借此说动母亲同意与苍梧国合兵北伐了。蔡守信若就像现在这么龟缩不出,我总不能无中生有地替他造一份奏折出来吧。拿他调任回国都之事诱他,必有成效。只是此事我们还需置身事外才好,你舅舅与蔡守信交往甚厚,所以让你舅舅去游说是再合适不过,如此母亲便不会怀疑什么了。” “果然什么都逃不出你的谋算来。”赵无垠已是有了几分醉意,顺手在朱芷凌的脸上刮了一下。 两人一时你侬我侬,笑语连连。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殿外的檐上闪过一个极小的黑影。那黑影身姿轻盈,就像一只小猴子一样,几个翻身便出了涌金门,跳入一片树丛不见了。 正文 第十二卷 归雁入胡天 第一百零六章 归雁 太液城下,楠池大街的伊穆兰商馆已关了门面,依稀还能瞧见里面有些灯光。 占据了这条大街上最显眼的位置的伊穆兰的商馆,不仅是门面阔绰,其实后院里也别有洞天。大片的院落接驳着四五条通路,出入口极是繁复众多,院落里的格局也甚是气派,单是院中的那棵大槐树就粗得得三个人才抱得住。 如今天气渐渐热了起来,那树荫如伞盖一般遮蔽下来,很是阴凉。莫大虬早已不耐烦睡在屋里,自搬了把竹制的躺椅到树下,一睡就是一夜。 每次天气一燥热起来,他便会嘀咕,这鸟地方,还得呆多久。 莫大虬袒露着肚子躺在竹椅上,手中烟枪一抬一张口,很享受地看着一个硕大的烟圈被轻轻地推了出来,飘荡在空中。 忽然一阵劲风,把烟圈搅散,他起身一看,郝师爷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面前。 “郝师爷这是有急事?” “是,方才银花来过了,带了大管家的指示来的。” 莫大虬精神一震,手中烟枪“啪”地一磕,忙坐起身来问道:“快说,要干什么?” “朱芷凌想要北伐,借机同时算计明皇和慕云佐二人。” 莫大虬呵呵一声笑:“她倒是脑子好使。” “大管家说了,她脑子是好使,可总是差那么一点儿火候,就像上次陆文驰的事儿,结果还要大管家去替她善后。” “嗯,这倒是,也许是年纪轻,不过她要是到了大管家这年纪,还真不比大管家差哪儿去。” 郝师爷竟然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又道:“所以这次的事儿也是,大管家觉得她的计策又差了点火候。” “此话怎讲?” “朱芷凌是想让霖州知府蔡守信施个苦肉计,骗得明皇同意与苍梧国合兵北伐咱伊穆兰,顺带把慕云佐也给算计了。可大管家嫌这个苦肉计不够苦,让咱再给添点儿料。” “怎么添?” “听闻血族的血焰王最近在霖州出现过?” 莫大虬皱眉点了点头,道:“是,本来这个月轮到血族派人去霖州挑事儿,结果血焰王亲自来了。其实大家都知道,这种事儿哪用得着他亲自出马,他是放心不下小公子的车队,又怕大管家责怪,所以借着由头南下的。后来据报说,血焰王遇上小公子后就离了霖州,一路亲自护送,眼下应是从绝凌峰向北走了。” “大管家的意思是,赶紧派人将血焰王追回来,并且从临近的地盘上立刻集结五千人马,让他亲自带兵埋伏在霖州近郊,见到蔡守信出城便立时斩杀!这场仗打得越狠越好,所以这人选非血焰王不可。” “哈哈哈,开弓没有回头箭,大管家这是打算把朱芷凌逼到底啊,果然是妙!”莫大虬大为快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忍不住要去点那烟枪来一口,却被郝师爷一把按住了。 “且听我说完你再抽,你这烟太熏人,怨不得银花都不愿意进来直接告诉你。”“行行行,你说。”莫大虬只能一时搁下。 “第二件事,慕云佑生前在碧海国铺的那几个眼线你还留着吧?” “嗯?那几个人不是从去年开始就按大管家的意思囚在太液城南三格的郊外了么?” “你没亏待那几个人吧?” 莫大虬嗤笑了一声:“什么话,大管家的吩咐,我能不好吃好喝养着么?”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大管家说是时候了。你挑一个机灵点的眼线把消息传到慕云佐那里,就说朱芷凌近期想要向苍梧借兵合力北伐。就这一句就足够了,别的不用多说。你告诉那个线人,只要干完这一次,就包他有足够的银子在太液国都呆一辈子,咱们还会帮他把家属从苍梧接过来,要么好好干,要么就连命都别想要。” 莫大虬一伸手止道:“放心,吓唬人的事儿我在行。我定会让消息尽快稳妥地传过去。”说完伸手又去拿烟枪,不料郝师爷还是压着不撤手。 “还有一事,朱芷潋托朱芷凌向你打听小公子的行踪。你还没回复吧?” “没呢。这让我怎么回复啊?难不成告诉她小公子让咱给送沙柯耶大都去了?”莫大虬摊摊手道。 “大管家说,自打朱芷潋听说小公子不见了之后,几乎天天去找他诉苦,他也不胜其扰。你这么拖着不回复,朱芷凌难免要起疑心。既然小公子是往北走了,你就告诉她是往南去了,也好让朱芷潋消停些。不然真把小丫头急得一夜白了头,以后还怎么撮合给小公子。” 莫大虬最怕这种情情爱爱的事儿,听到这里已是不耐烦,忙说道:“行行行,我听大管家的。我明儿一早就跟银花说,让她带话给朱芷凌去,说小公子……往南华岛去了行吧。” 郝师爷这才抽回按着烟枪的手,转身自行去了。 莫大虬如愿以偿地点上了烟,抽了一大口,心想:血焰王找着由头南下来见小公子。大管家又何尝不是找着由头再把他给支开,果然还是担心血焰王对小公子说得太多啊。 * * * * * * 离了绝凌峰,路上的气候渐渐回暖起来。赫萍与赫琳将车内的厚褥子撤了去,换上了精致的绒毯,又替苏晓尘换了凉快的夏衣,所有的衣物的尺寸都是正好,显然是早有预备。 苏晓尘已经习以为常,知道闻和贵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对于这些饮食起居的安排当时在闻宅时便有领教。既然他如此缜密,在路上对这次行程的目的守口如瓶,索性就到了沙柯耶城再问他本人吧,而现在紧要的是先学伊穆兰语,毕竟他更想知道亲生父亲的事。 苏晓尘学得勤奋,赫萍教得耐心,进展便很顺畅。不过三四日的光景,苏晓尘就可以把房间里的所有的物件都用伊穆兰语说出来了,惹得赫琳惊讶不已。 “公子真是悟性过人,过目不忘。且这伊穆兰语中好些个词儿都是饶舌得很,我当初和赫萍俩人学了好久,没想到公子才一会儿功夫便说得这样好了。” 苏晓尘自己倒不觉得,虽说伊穆兰语的口音与苍梧碧海的语言全然不同,但自己说起来似乎没有那么费劲,反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又过了一两日,他已是不满足与赫萍与赫琳用伊穆兰语交谈了。他察觉到这俩人总是太恭顺,一说到自己听不明白的地方便用南边的话来解释,或者故意用简单的词儿来让自己听懂哄自己高兴。 这样可不行,苏晓尘决定去找几个士兵练练。 恰好车队到了一个小城,稍作停留。苏晓尘便下车去找首领一干人,没走几步,忽然听得脑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再一看,是一个伊穆兰骑兵疾驰而来。那骑兵径直冲到首领的面前才滚下马来,似是有重要的事情禀报,怎奈身子一歪,已是趴在地上气喘吁吁。再看骑的那匹马,嘴边满是白沫,眼睛暴突。苏晓尘知晓这是马只有长途跋涉相当长的距离后,才会有的症状。 那个骑兵被周围的人七手八脚地喂了些水扶了起来,这才缓过劲儿来,开始急着叽里咕噜地说伊穆兰语。 苏晓尘只能听懂几个词儿,血族、刃族、鹰族、然后就是一些数字,似乎都是数千左右。他忙招招手,唤了赫琳过来,让她帮着在一旁听,赫琳似乎也听不大明白,解释的话语有些残缺不全。 “他好像是说,速速返回霖州,已集结了两千、两千、一千,共五千人。然后……埋伏……,然后斩杀霖州的什么人……” 苏晓尘听得心惊,显然这是个军事指令,五千兵力埋伏在某地要伏击霖州某个重要人物。这是要对碧海动手么? 这半年里,偶听小潋说起,最近的伊穆兰对霖州境的骚扰变本加厉,但都只是骚扰,闹腾完了就退了。如何这次还集结了兵力?这已比起先前来可是动了真格的。 就出兵人数来说,五千人不多,但如果这五千人是从三族士兵各集结了一两千人合编而成,说明是临时集结而非早有预谋。且从传令的急促程度看,也应该是突发的行动。 难道碧海国出了什么变故? 苏晓尘见那首领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听完那传令的骑兵的禀报后,站起身来,对身边的一个随从说了几句,只见那随从掏出一个大牛角号,鼓起腮帮子就是一阵吹,四下的士兵立刻纷纷上了马列成一队,先出了小镇。 首领看到苏晓尘在一旁,亲手将那匹黑色的小马牵给他,对他一笑,说了句话。这一句,苏晓尘听懂了: “在沙柯耶等我。” 说完便上了马,只听他一声口哨,那匹乌黑的雄狮般的高头大马也嘶鸣了一声,撒开蹄子便奔向南边,绝尘而去了。 前后不过短短盏茶的功夫,营地里的骑兵就都不见了,苏晓尘暗叹这伊穆兰人的军纪如此雷厉风行,训练有素。这时赫桂嬷嬷走了过来,谦恭地回道:“公子,再过三日,咱们便可以到沙柯耶大都了,不知公子是否疲惫,需要再稍做休息。” 正文 第十二卷 归雁入胡天 第一百零七章 入城 “不必,我精神很好,既然闻老丈已在大都相候,那我们便快些行进吧。”苏晓尘一刻也不想在路上耽搁,他有太多的疑团的需要解开。 “是。”赫桂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赫琳见她行远了,叹了口气道:“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嬷嬷这样恭顺的。” “她待你们很凶吗?”苏晓尘好奇道。 赫萍摇摇头道:“很凶倒也没有,只是很少和我们说话,每次除了教我们如何伺候人,便几乎无话可说,更不用说笑了。” 赫萍是极少在背后议论别人的,可连她都有此感慨,苏晓尘不由得不信。 这赫桂对苏晓尘的确很恭顺,不仅是态度恭敬,而且还很顺从。苏晓尘不过是说了一句“快些行进”,她便明显加快了车队的行程。本来三日后才应该抵达的目的地,第三日的清早便已经到了。 当赫桂亲自打开马车的车门时,苏晓尘已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急急地跳下车来。 沙柯耶大都,这是与万桦帝都和太液国都齐名的天下三大都之一,他早有耳闻。佑伯伯曾经说过,万桦帝都地势奇险高居于山,其实是三大都中最小的一个,太液国都三岛合一,内外双湖,实是要大了不少。只是这沙柯耶大都,掩于地下,只知道规模宏伟,却从不知道大到什么程度。想到今日终于可以亲眼目睹,苏晓尘不由一阵兴奋。 他顺着车队方向十分期待地望了过去,却愣住了。 依然是荒漠一片,黄色的沙地与阴沉的天色连成一片,目光所到之处与之前途经的地方没有任何区别。 苏晓尘有些纳闷,转过头问道:“这里是……沙柯耶城?” 赫桂笑了笑道:“是,这里便是大都了。公子请往前再走几步便是入口,奴婢在前面为公子带路。”说着,自向前走去。 苏晓尘感到一阵迷茫,回头看赫萍与赫琳二人都是笑而不语,又不像是要捉弄他的样子,便只好跟在赫桂的身后。 行了几十步后,苏晓尘忽然发现,一片黄色沙地中,似乎有一小片废墟,只是那废墟的墙土颜色与沙地一般也是一片黄,所以之前竟然没有瞧出来。 赫桂走进废墟,在一堆断壁残垣中穿梭了一会儿,在一片空地边停了下来。她在旁边一处不起眼的墙壁上摸索了几下,似是转动了什么机关,只见面前的那片空地忽然渐渐地沉了下去,形成了一个极大又平缓的斜坡! 苏晓尘没想到这废墟中竟有玄机,正惊愕间,赫桂已是走在前面向他招了招手,笑道:“公子请随我来。” 苏晓尘边走边看那脚下的斜坡,虽然看起来只是寻常的石头,但如此大的一整块厚如楼墙五六丈宽的石板,想要自如地上下升降,真不知是用了什么样的机关。 赫氏三人引着苏晓尘刚走下斜坡,面前赫然又出现了一个斜坡。不同的是,这个斜坡的地面似是由木头制成,踩上去悄无声息。苏晓尘初入地下,觉得眼睛有些不适应。他听得耳后一阵巨响,再回头一看,先前的石头斜坡已经抬了回去,与头顶的墙壁化为一体,再看不出什么入口的痕迹了。 他揉了揉眼睛,细细朝前看去,发现眼前出现了一条大路。路的两侧都是用青砖垒成的整整齐齐的墙,墙上都是银白色,像极了太液城墙上的银锡涂壁。墙边每隔几十步便有一个火把,虽然火把不多,但火光映射到墙上各处,又经过反光,将整条通路映得如同白昼一般。 赫桂依然在前方引路,斜坡继续向下延伸了一小段忽然转了个弯。苏晓尘顺着路口一拐,发现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大厅,足有四五个院落那么大。 那大厅方方正正,四处站着五六十个伊穆兰士兵,每一个都是全身铁甲,手持利矛。这些士兵见了赫桂,上前用伊穆兰语询问,赫桂只说了几句,便看到士兵中为首的一个人一声令下,所有士兵都立刻单膝跪下,整整齐齐地列在了两旁。 苏晓尘正诧异间,赫桂转头轻轻说了声:“公子请注意脚下”,只身从两排士兵间穿了过去,对跪着的那些人熟视无睹一般。 苏晓尘急忙跟在后面,朝身后的赫萍与赫琳低声咋舌道:“看不出这赫桂嬷嬷竟好大的排场。” 赫萍摇了摇头,赫琳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哪里是嬷嬷的排场大……”却被赫萍看了一眼,便止口不言了。 四人穿过大厅,进到一个密闭的小房间,房间的正中央有一张铜椅,上面铺着一张白虎皮,椅子的把手上还雕满了繁复的伊穆兰风情的花纹。 “公子请坐。”赫桂依然十分谦恭。 苏晓尘暗想,怎么这房间就只有一张椅子,估摸着自己想要推辞这三人也是不肯,便上前坐下了。 “公子请坐稳。” 苏晓尘正奇怪这话,难道椅子还会飞么? 忽然身下一沉,房间的屋顶已是离自己越来越远。 这不是个房间!苏晓尘赫然发现,脚下的这一块石头,是一方会沉降的梯台。 赫萍柔声说道:“这是通往沙柯耶大都的入口,公子现在坐着的是千丈梯,咱们还得坐好一会儿才能到城里。公子渴不渴?” 苏晓尘此时哪有喝水的心情,忙摆摆手,只顾自己转着头东看西看,再抬头看顶上,发现方才的屋顶已经缩成了一个黑点几乎看不清了,不禁骇然道:“这……这里怎么这么深?” “是,这沙柯耶城从上到下一共有三十六层,咱们现在坐着的千丈梯,是所有的梯台中下得最深的一个……” “三十六层?!”苏晓尘惊呼起来:“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赫萍似乎预料到苏晓尘吃惊的样子,笑道:“公子莫慌,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也和公子一样,看到地下还有那么大的地方,真是吓了一大跳呢。” 赫桂忽然开口缓缓道:“这沙柯耶城啊,一共三十六层,每十二层一分,分别为上城、中城和下城。上城是平民百姓的居住之所,中城是各族豪族及首领族长居住之所,下城便是王宫了。城与城之间都设有关卡,没有通行之印是不能互相往来的。” “那你们这里的人出入时……” “沙柯耶城的入口有上百个,上城的人出入大都皆是从入口处的阶梯上下的。” “就是我们刚才进来的石坡?”苏晓尘问道。 赫桂笑着摇摇头:“平民的人数多,他们是从大都旁的山洞口进出,洞内自有向下的阶梯,他们都是步行出入。” 赫琳也点头补充道:“是呀,能坐石梯台的人,只有中城和下城的人呢。而且每个石梯台能下的层数也都不一样,咱们这个可是能下到最底层的。” “最底层?就是你们说的……王宫?” 赫桂应道:“是,到了最底层,便是帕尔汗宫了。” 苏晓尘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了,他脑子里的念头开始飞快地转了起来。 沙柯耶大都其实是由三个城堆叠在一起,城与城之间虽有通路,却有重兵把守互不通行。这个城从外面看来,因为完全掩于地下,十分隐蔽。寻常人就算找到了能进入上城的山洞口,也无法进入到中层或下层。 这样的城池倘若从外部被强攻,那么上城和中城便变成了天然的屏障,须得层层突破三十六层才能攻入王宫。莫说这层与层之间的各处都可以设下伏兵机关,就算是能被突破到底,这里的出口数不胜数,且四通八达,外来的人事先根本无法知晓会延伸至何处。 倘若守城之人察觉到城池有被攻陷的可能,最底层的王公显要人物也随时可以选择从中城或下城的这二十四层里的任何一层中的任何一处通道逃出城外,根本不会被俘。如此筑城的设计真是精巧之极。 有道是狡兔三窟,而这沙柯耶城真可谓是百窟了! 苏晓尘正思索间,赫琳站在身旁笑道:“公子请看。” 苏晓尘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忽然发现房间四周的墙壁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又一层的铁护栏,四周的护栏形成一个封闭向下的通道,石梯台依然不停地在下降。 从护栏的隔隙中望去,苏晓尘的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大片广袤的市井,俯瞰过去,便与那太液城下的热闹光景没什么差别。只见街道宽敞,市肆遍地,人头涌动处,隐隐还能听到各种叫卖的吆喝声和铁匠铺里传来的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这里是?” “这里是沙柯耶大都的第一层,是百姓们买卖交易的地方。之前碧海国的商队来到沙柯耶开商馆的时候,便是在这一层。” “他们只是在第一层?” 赫桂点了点头道:“是,平民只能在上城活动,何况他们只是外族人,能让他们入了大都已是国主的宽容。所以是不允许他们再往下去的,以免被他们窥探去了咱们伊穆兰的秘密。” 正文 第十二卷 归雁入胡天 第一百零八章 洞天 苏晓尘心下想道:佑伯伯的多年前安插的眼线得来的情报与碧海商队所描述的几乎差不多,只说城是在地下,并未提及升降的石梯台,看来说他们只看到了上城的皮毛之地,根本就没有深入到沙柯耶的内部。可赫桂既然说了中下层有伊穆兰人的秘密,为何却放心带着自己这样一个外族人去往最深层的王宫呢?他们难道不怕我将来秘密泄露么? 思虑间,眼前光景一变,又是一层城池出现在眼前。这一层与上一层相比少了些买卖的小店肆,多了些高大的建筑,阡陌之间还出现了几个水池。 “这里也是上城做买卖的地方,不过卖的都是些鲜鱼鲜肉和豆麦之类的口粮。” “这荒漠之地还产鲜鱼?”苏晓尘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公子看那远处,可看到有鱼池?虽然不大,不过养的鱼却不少呢。这里是上城的鱼池,公子若到了下城看,会看到更多的鱼。那可是咱们千里迢迢从碧海运回来的鱼苗,足有四五十种。” “你们伊穆兰人可真是了不得,难不成这里还有碧海的鲡鱼?” 赫桂笑了笑:“鲡鱼是没有的。二老爷吩咐过,不准养鲡鱼。” 苏晓尘已经懒得去猜原因了,总之这个闻和贵满身上下都挂满了谜团,再多一个也无所谓。 就这样,一层又一层地下,苏晓尘看着眼前的市景也在一点一点地变化,建筑变得越来越高大,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少。 “如今快入夏了,咱们伊穆兰人这时候都是出城去寻草丰水美的地方游牧去了,所以城中的人少。待入了秋,草一黄,不少人就都回城来过冬了,每年都是如此。”赫桂耐心地解释道。 忽然栏杆消失了,石梯台的四周又出现了四面的墙壁。苏晓尘正奇怪时,眼前再次出现了护栏,这一次,苏晓尘明显感到一阵暖风拂面吹来。 放眼过去,又是一番世界。 只见建筑从之前的石楼土屋变成了砖房,不仅布局错落有致,而且还夹杂着一些碧海国与苍梧国风格的亭台楼阁,要不是坐在这石梯台上,苏晓尘真有种从流芳门的城楼上看下去的感觉。 “这里便是中城了,三大部族的大小首领多半都居住在这里。” “如此之深的地方,如何还能有这般光亮?”苏晓尘奇道。 “公子可以仔细看,可看到城中四处都有不少一人高的石柱?”赫桂指了指远处。 苏晓尘凝神望去,果然有不少白色的石柱立在路旁,几乎隔几步路就有一根,每一根都有柳树般粗细,柱子的顶端都有一个圆溜溜的石球。 “那石柱上面嵌着的石球叫莹华石,只消在日下晒上一日,拿到地下来便可一直发光,能亮十天半个月。当年筑城时,刃族采来许多莹华石,全部刻成球状,放在路中各处,才能有如此亮如白昼。” “可是我听说,沙柯耶城是靠地下挖掘湖泊,从地上采光而下……”“公子听说的那些事,都只是上城的情形。上城离地面近,本来就有不少日光渗下,再合上湖面如镜,便足够亮了,是用不到莹华石的。到了中城,便只能靠莹华石来取光了。虽然中城也有湖泊,不过多数是地下温泉自然流聚所形成的。” 苏晓尘恍然大悟,难怪刚才一阵暖风吹过,原来是温泉的缘故。这伊穆兰果然是别有洞天,哪里是传闻中蛮夷之地,而且这莹华石的妙用也是匪夷所思,正像杨怀仁所说的,一方水土一方人啊。 如今看来,无论是苍梧还是碧海,对沙柯耶城所知晓的事情都只限于上城而已,真正的沙柯耶的面目则全然不知。毒金之战后的二十五年来,苍梧国难道真的变得坐井观天,夜郎自大了么? 苏晓尘暗暗感慨,如果佑伯伯今日在此,不知该作何想。 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眼前的栏杆再次消失。这一次,苏晓尘不再意外,他猜测,终于要到最隐秘的下城了。 从坐上这石梯台,已是足足过去了一炷香的功夫。苏晓尘无法推算出现在离地面有多深,更无法得知沙柯耶城到底有多大。这个城,只是肉眼所见之处便已是望不到边际,千窟万凿的地形下还藏着多少的暗道水路,根本无从推论。 忽然,身下一震,苏晓尘感到整个房间忽然停下不动了。 赫桂对着一面墙壁,轻轻地推了一下,只见那面石墙缓缓地向外退去,显露出一条通路来。 “公子,此处已是下城,王宫的入口就在前方,请随我来。” 苏晓尘小声问了问身边的赫琳:“你们刚才不是说这石梯可以到最深一层的吗?” 赫琳神秘地笑了笑,回道:“公子真是好记性,奴婢还以为公子没在意奴婢说的话呢。这里确实是最深的一层了。” “可不是说下城也有十二层吗?” “公子,等下您就知道了。” 苏晓尘赶紧向前追了几步,免得前面的赫桂又要回头鞠躬问自己是不是累了要歇息。 四人随着幽长的通道拐了几个弯,苏晓尘忽然感到远处开始越来越明亮,自己好像从通道走到了洞口一般。他踏出洞口,发现是一处栏杆,迎面竟是一阵山风吹来。 这……这里是…… 苏晓尘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了,他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这不是一个城,这是一个世界! 远处四方的边际是高山峻林,层峦层叠。自己所站的地方便这群山中的一座的峭壁之上。凭栏望去,脚下是万丈高空,几乎看不到底部,让人望而生畏。 苏晓尘不禁倒退了一步,再放眼看去,郁郁葱葱的林间飞着一排排不知名的白鸟。阳光普照之下,河流穿梭如带,所过之处分流成无数的小溪流水或是落瀑如帘。这些溪水瀑布所到之处,无不生机勃勃,犹如南国春色,哪里有半分伊穆兰大漠苦寒之地的模样。 在这宽广无垠的地界上,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城楼,它并不像万桦帝都的樟仁宫那样被抱于山腰,也不像太液城一样伫于水上,而是四方正正毫无造作地如同一座雄山一般,直截了当地盘踞在正中央。 每一层的城楼都是方正无比,但每高一层都要略小一圈,直到最高的那一层,变成了城楼的楼顶,四平八稳地叠在了所有的楼层之上,整座城池就像一方巨大的玉玺,扣在地面上,从高处看去是那样的岿然不动,气镇山河。 这一刻,苏晓尘忽然明白了“大巧不工”四个字的含义。于樟仁宫之精巧、于太液城之秀丽,这伊穆兰的帕尔汗宫真可称为雄壮。 可这明明是地下极深之处,怎么会有阳光? 苏晓尘朝天上的太阳望去,觉得似乎并没有那么耀眼,但仍是不能直视。 “这里是地上?还是地下?”苏晓尘话刚出口,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些好笑,明明石梯台一直在下降,怎么会到地上了。 赫桂似乎很理解苏晓尘脸上的困惑的表情,耐心地解释道:“这里是下城,是伊穆兰最深的地方。虽说只有一层,但上下合起来实是有十二层的地方那么大。” 苏晓尘看了看那座巨型的如玉玺形状般的宫殿,心想若不是十二层合为一层的那么大的地方,还真搁不下这王宫。只是这地下要开凿如此空旷之所,究竟需要耗费多少人力才是。 赫桂见他仍是瞠目结舌的样子,说道:“公子第一次来这里,想不明白也毫不奇怪,这沙柯耶大都的建成也是机缘巧合,并非全然依靠人力。公子请走这边,路上奴婢一一说来。” 四人沿着栏杆走了一会儿,又转入一处石厅,依然是一堆士兵守在那里。和入口处的那些士兵一样,与赫桂交谈了几句,便都跪了下来,让他们过去。 四人穿过石厅,这次没有进入一个房间,而是到了一条人工开凿的渠道边,只见渠道甚窄,宽度刚好容得下一艘船,水流平缓,还伴着潺潺的水声。 赫萍仔细地扶着苏晓尘上了船,赫桂待四人都坐定后,说了句:“公子请坐好,船要动了”,取下了船头拴在岸边的绳索。巧妙的是,那船无需人力,自己顺着水渠中的水流便缓缓向前了。 至此苏晓尘才看清,原来这是一条沿着峭壁开凿出来的水道,犹如盘山的山道,蜿蜒而下。水流并不急,坐着也不觉得颠簸。这水道绕着山壁回旋行进,沿途正好把王宫的四个面看得清清楚楚。 “伊穆兰人以游牧为本,一直都饱受沙暴之苦,每逢秋冬来临,所有的牧民们都要去寻找可以容身的山洞来过冬。但天灾难测,沙暴有时就算是入了春,也还是会出现。可开了春后再不出洞,牛羊便不够饲料会饿死。伊穆兰人明知道此时出行仍有危险,也没办法,只能离开山洞寻找有水草的地方。所以自古以来,伊穆兰人十之一二都是死于突如其来的沙暴。”赫桂娓娓道来,说到无奈之处,神色黯然。 正文 第十二卷 归雁入胡天 第一百零九章 旧识 赫桂继续说道:“初代的鄂浑,哦,就是你们南边说的国主或者皇帝。他决心找一个足够大的山洞,让尽量多的平民可以躲进来避开沙暴,也可以互相接济,减少伤亡。于是他便发动了鹰族所有为鹰神护佑的勇士去寻找这样的山洞。” “鹰神护佑?”苏晓尘不解。 “鹰族是伊穆兰人中最擅长勘探的部族,他们崇拜鹰神,相信鹰神会赐予他们一部分神力,实际上这一族人中也确实有一小部分人天赋异禀。他们可以像鹰一样看到五里开外的东西,也可以用耳朵听到百丈之外的声音。这些人在寻找洞窟的时候,只需将耳朵贴在地面上或山壁上仔细聆听,就可以比平常的伊穆兰人更容易找到更深更大的洞穴。” “原来如此,鹰族真是个了不起的部族!”苏晓尘的赞美十分率直。 赫桂也一改平日里波澜不惊的样子,自豪地说道:“公子说得没错,鹰族确实是个伟大的部族,奴婢正是出身鹰族。” “那赫桂嬷嬷也能听到百丈外的声音看到很远地方的东西了?”苏晓尘不由好奇心大盛。 赫桂笑着摇摇头道:“在鹰族的部族,首领便如同鹰神的化身一般。只有继承了部族首领的血脉的那些高贵勇士们才具有真正的神力。奴婢确实比寻常人的耳目要灵敏一些,但和鹰族中受神灵护佑的那些勇士们相比,是差得远了。” “我记得,忽骨尔鄂浑便是鹰族的勇士吧?” 赫桂眼中一亮,她没料到苏晓尘竟然会知道这样详细,有些激动地说:“公子真是博学天下!不错,我初代的大鄂浑忽骨尔族长正是当时鹰族中极罕见的神勇之人。他年轻时只是靠着寻找洞穴的本事,就带着整族人避过了不知道多少次灾难,好几次入春后沙暴来时,部族几乎遭受灭顶之灾,也都是因为有忽骨尔大族长在,才化险为夷。我们大家都说,他就是鹰神再世!” 赫桂望着远处的高山,心神向往地说道:“那一年鹰族和刃族、血族之间三族混战,相持不下。忽然天候大变,明明已是快入夏的时节了,却连刮了十二天的沙暴,漫漫不见天日。是忽骨尔大族长不计胜败,急忙将族中的勇士分派到血族与刃族的营地里,带着他们及时地找到了避难洞穴,这才挽救了他们的性命。也正是因为这样,三部族人才能够捐弃前嫌,合族为国。咱们的忽骨尔大族长也成了第一代的鄂浑。” 苏晓尘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当时他听到佑伯伯告诉他,忽骨尔鄂浑是因为天生神力,力战八方才夺得国主之位,现在看来,这神力不是指匹夫之勇,而是指鹰族独到的能力。说忽骨尔只靠武力掌得一国,实是谬解了。听赫桂这样说,其实这个忽骨尔应该是个人望颇高的首领才对。 赫桂继续说道:“忽骨尔大鄂浑成了国主之后,便带着所有的鹰族勇士继续寻找更大的洞穴供部族藏身,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大得犹如一方天地般的巨窟。那时三族合一,各尽其能。血族凭着族人的身强力壮,将全族人的十之七八都带到了这里开凿洞穴,刃族用他们的炼金术与采矿术将洞中的矿藏炼成各种炸药,锻造成开凿的利器,又将莹华石带到地下带来光明。而我鹰族的勇士则永远都在开凿的最前线,循着鹰神的引领,将地下的水脉和隐藏的洞窟一一标记出来。于是这才有了沙柯耶大都。” 她说着,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问道:“公子可知道沙柯耶在伊穆兰语中的意思?” 苏晓尘正听得心神悠悠,忙问:“请嬷嬷指教。” “沙柯耶,就是永不干涸的绿洲的意思。”赫桂微笑道:“大鄂浑是希望伊穆兰的子民们可以永远不用受冻挨饿,永远都居住在草丰水美阳光普照的地方。” 她指了指明亮的穹顶:“公子请看,那里放着光芒的不是天上的太阳,那是刃族采来了最好的莹华石,打造成了一面巨大磨光的石壁,在石壁的后面开凿了许多条直通地面的通道,将通道的沿壁涂满银锡,就像他们碧海国的太液城墙一般。只要外面有阳光的日子,便会将光线采入地下,这才有了这地下三十六层的阳光,即便遇上阴天,莹华石也仍然可以亮上十天半月。虽然比不得外面那般亮,但沙柯耶的阳光是永恒不逝的。” 苏晓尘越来越感到自己的孤陋寡闻。莹华石,迄今为止闻所未闻的东西,在这沙柯耶城中已是被运用得如此纯熟,刃族的智慧真是不容小觑。 他忽然问道:“可是我记得,伊穆兰是不产锡的,如何有锡拿来涂壁?” “是,我伊穆兰确实不产锡,不过二十五年前,忽然就有了。”赫桂叹了一口气。 “二十五年前?忽然就有了?”苏晓尘稍加思索,猛然想起了毒金之战。 原来那时兵败后带回伊穆兰的不仅有炼化的金子,还有锡! “之前这里还未有阳光,只靠和中城一样的莹华石取光,两城的莹华石相加起来的数量,要上下搬运极是耗费人力。毒金之战后,大巫神温兰带着熔炼后的锡锭回到沙柯耶城,想出了这个主意,这才有了如今永日不落的下城。” “这大巫神温兰可真是个英雄人物!不知道他老人家如今可还健在?若有机缘,真想拜见一下!”毒金之战就是大巫神温兰败中求胜,才不至于一败涂地,对于这位人物,苏晓尘早已心生向往,丝毫不介意此人是敌国最为显赫的元老。 赫氏三人对视了一眼,齐声笑道:“大巫神身体康健,他老人家也很想见公子,必如公子所愿!” 苏晓尘一愣,这……这大巫神很想见我? 他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听闻二十五年前的毒金之战时,温兰接任了伊穆兰大巫神之职,彼时他才三十多岁。倘若如今尚且健在,应是六十左右的老者。他们口中称的二老爷,也就是被自己猜出来的闻和贵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年纪,难道……他便是大巫神? 闻与温,字音相近。闻和贵又如此精通炼金与矿理,与传说中的刃族温氏十分契合。这……这并非没有可能! 如果确实如此,那岂不证明了陆文驰的南华销金案,早在二十年前便在伊穆兰刃族的掌控之中了? 苏晓尘越想越觉得心中的一颗石头宛如落入了一方深潭,怎么都沉不到底。正思索间,耳边轻轻响起赫琳的笑声: “公子,我们到啦。” 另一边赫萍已伸手搭在了苏晓尘的肘下,十分仔细地托着他上了岸。 水渠边的码头豁然开朗,苏晓尘转头看去,前方已候了一群士兵,依然是乌压压地跪了一地,为首的是个老者,黑衣博带,低头躬腰,十分恭敬。 苏晓尘瞧着有些眼熟,试探地唤了一声:“闻老丈?” 那老者闻声,笑盈盈地抬头回道:“苏公子,别来无恙?” 苏晓尘虽然途中知晓他候在沙柯耶大都,但仍是掩不住脸上的惊讶,叹了一口气道:“果真是你……那日南华岛的爆炸,便猜到是你的诈死之计,但我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只是我不过是苍梧国区区一书生,闻老丈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将我掳来?” 闻和贵并不回答,指了指身后远处的王宫道:“这里是我们伊穆兰国的王宫所在,帕尔汗宫。苏公子可愿随老朽进去坐下再细细说来?” 这句话纯属客气话罢了,人都被你抓来了,想不跟你进去又待怎样。况且,其实苏晓尘还是挺想进去看看的。 “那便有劳闻老丈带路。” 苏晓尘豁达的性子不改,思忖着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就是一个书生,能对伊穆兰人有用的,最多不过是被套些苍梧国的政务军务的情报来,这多半还是托了自己是佑伯伯的弟子的名声,横竖自己知道的很少,不至于就真的泄了密,如今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闻和贵左手背在腰后稍稍作了个手势,立时有一辆马车迎了过来,只见那马车竟然与叶知秋府上平时用的那辆一模一样,就连马车夫的装束都十分相似,只是那马车夫人高马大,可比叶府的仆从要高多了。 苏晓尘一愣,跟前又闪过来一人,躬了一礼道:“公子请上车。” 苏晓尘惊呼道:“林管家?” 林管家只是笑了笑,没有答话,只侧身一步请他上了车。 苏晓尘上了车,发现连车内的布置都是与家中的马车一般无二,他掀起窗帘朝外看去,光洁的白石大道两侧种满了高大的银杏树,轻风送过之处,半黄半绿的银杏叶如蝴蝶般飘落,煞是好看。 再往前看去,大路直通城门,城楼上写着几个看不懂的伊穆兰文字。车过了城楼筒子并不停下,直驶入内城。这王宫禁地,虽然宽阔,但不像太液城那样城下皆是市肆,四处都是静悄悄的,耳边除了马蹄和车轱辘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马车入了内城便转向了侧面,走了一会儿,苏晓尘依稀觉得眼前的光景有些眼熟起来。 这里是……烟波大街? 这里怎会是烟波大街? 正文 第十二卷 归雁入胡天 第一百一十章 叶府 苏晓尘不由地被惊到了,自家门口的这条烟波大街走过无数次,绝不会看错。但细细看去,这条街的模样虽似,却并不像烟波大街那样两边都是店铺,只是种满了花草。 再这么走下去,岂不是要到舅舅的尚书府了?苏晓尘看着沿路再熟悉不过的各个路口,越发摸不到头脑。 这闻和贵,在搞什么名堂? 正想着,马车稳稳地停了下来。苏晓尘满腹狐疑地从马车探出身来,眼前还真是出现了一座府邸,抬头一看,牌匾上书着“叶府”二字。 这……要知道这叶府二字是舅舅自己写的,如今这牌匾上的字分明是舅舅的亲笔,看得苏晓尘脑中一时恍惚起来,要分不清究竟这里是万桦帝都还是沙柯耶大都了。 闻和贵从跟随的马车上走了下来,朝苏晓尘拱了拱手道:“苏公子,到家了。这里便不需要老朽替公子引路了吧。” 苏晓尘真是哭笑不得,明明是头一遭来的地方,莫名其妙地竟然反客成主,他只好伸手一让,道:“闻老丈请。” 苏晓尘提脚踏入府门,绕过影壁,轻车熟路地向右边一拐,眼前出现的果然是前厅的厅堂。 他放眼看去,堂上的桌椅摆设无一不是家中的物件,就连堂间摆的那几盆舅母亲手打理的盆栽都分毫不差,直看得苏晓尘心中一阵激荡,呆站在那里,泪眼朦胧地喃喃自言道:“舅母……我回来了。” 闻老丈与赫氏三人见他触景生情,都静静地立于他身后,不去扰他。只是赫琳看他这般伤心,自己眼圈一红,也落下泪来。 苏晓尘心中十分清楚。 这里不是万桦帝都,不是叶府。就算自己开口,也不会有舅母来回应自己。 但他仍是死死地盯着前厅旁的廊下,平日里只要舅母听到自己回来的动静,总会从那里走出来,打量着自己一身上下的泥浆,爱护备至地说一句:“又骑马骑得这样晚,热汤已备下了,快去后面洗一洗吧,等你一起吃饭。” 如今,见不到舅母,只是看看那廊下也好。 苏晓尘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身后的闻和贵还站着,悄悄用衣袖拭了拭眼角,转过身来陪笑道:“失仪了,老丈见谅。我……还想去别处看看,不知可否。” 闻和贵温和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就像村头老汉一般淳朴纯实。 苏晓尘走过廊下,转过东厢房,穿过后厅与花园,又朝假山后一拐,到了自己的房间。 久违了。 一踏入房间,便是一股淡淡的墨香,桌上笼上放着的都是自己平日里翻惯的书。苏晓尘走到窗前,伸手推窗望去,院中也是一棵栀子树,满片的花开得正茂密。 可惜……是不会有表妹从窗下跳出来吓唬自己的,真不知她现在好不好。 苏晓尘叹了口气。 眼前的一切再逼真,终究是海市蜃楼的幻境,但能得此一刻的重逢,也算是宽慰了。 他指了指身旁的椅子道:“闻老丈,姑且就当我是这个房间的主人,请坐吧。”闻老丈呵呵一笑道:“姑且二字从何说起,公子就是这里的主人。” 赫萍刚要上前煮水烹茶,却被闻老丈伸手一拦。 “你们先退下吧,这里让老夫亲自替公子烹茶即可。” 赫氏三人依言退了出去,房中只剩下苏晓尘与闻和贵相对而坐,窗外的树叶随风沙沙作响。这一刻仿佛时光倒流,又回转到曾经无忧无虑的万桦帝都。 闻和贵熟稔地拿起桌上的铁壶、汤皿,如那日在南华岛上的闻宅时一般,行云流水地煮水烹茶。不一会儿,屋里响起咕嘟咕嘟的滚水声,闻和贵细细地拿沸水将茶壶烫了一遍,再添上茶叶,封上壶盖,轻轻地搁在了桌上。 “公子爱喝的黑岩青针,且先凉一凉。”闻和贵依然是那样气定神闲,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事可以惊到他。 苏晓尘见他如此,索性开门见山道:“闻老丈为了我如此大费周章,一路上派人精心招待不说,还硬生生地将我舅舅的尚书府仿到这王宫禁地来,我苏某人自问何德何能,有劳闻老丈这般兴师动众?” “老朽为公子做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公子不必挂怀。” 闻和贵有种特别的本事,总能把毫无理由的一句话说得振振有辞,就像当初面不改色地把教唆陆文驰陷害赵钰之事推得一干二净一样。 苏晓尘正色道:“老丈,我苏某人不喜欢拐弯抹角,我虽然名为慕云太师的学生,但对于苍梧国的军务政务一概不知,如果老丈想为了伊穆兰国要从我口中打探些什么,只怕是要白忙一场了。” 闻和贵摇了摇头,一边揭起茶盖看了看茶色,似乎很满意的样子,一边取过一盏宽口青瓷杯,口中说道:“老朽并没有什么要从公子口中打探的,何况公子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这……既不想打探,也知道自己没什么可打探的,苏晓尘被说得一时语塞,年轻人的心气儿里反而有些不甘起来。 好歹,我还是知道一些的吧? 闻和贵瞧他脸上有些尴尬,笑道:“老朽并非调侃,是真的没什么想问的,反倒是公子,没有什么想要问老朽的么?那日在南华岛上,似乎公子有不少想问的事吧。” 面对这样一个满身都挂满疑团的老人,苏晓尘想问的事已是数不胜数,可乍然说起,反倒不知道该从哪一桩开始问起了。 何况,你连派来的婢女都把口封得那样严实,我问了你便会说么? 闻和贵似是看出他的疑虑,和颜悦色道:“这里已是沙柯耶大都,我伊穆兰国的神圣之地,公子今日不必多虑,想要问什么,老朽定不隐瞒。” 苏晓尘半信半疑,便这样坦率地愿意向自己和盘托出么? 他试探地问道:“闻老丈……是伊穆兰人?” “正是,老朽是伊穆兰刃族人氏。” 苏晓尘心中暗道,果然是刃族!难道真是大巫神温兰? “敢问老丈的尊名可是真名?” 闻和贵摇了摇头道:“不是,闻和贵乃是化名,老朽实姓温。” 苏晓尘捺不住心中狂跳,他没有料到闻和贵会如此坦率,自然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又追问道: “闻老丈莫不就是名动天下的伊穆兰大巫神?” 闻和贵又摇了摇头道:“非也,大巫神温兰是家兄。老朽姓温名和,化名为闻和贵。公子也知道,那南华岛不许外族人踏足,老朽不得已是为了掩人耳目。” 苏晓尘一愣,这又是一件没有想到的事情,原来这位老人虽是温氏一族,却不是温兰。但既然温兰是他的家兄,想必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那敢问闻老丈……呃,敢问温老丈……”苏晓尘一时改不过口来。 温和呵呵笑道:“无妨无妨,公子想唤老朽什么都可以。” “不知道温老丈将我带到这里,是想做什么?还安下这与我舅舅的尚书府一模一样的宅子,是为何呢?” 温和见茶已渐温,打开杯盖,细细斟了一小杯递了过去。 “公子骤然归国,只怕多有不适应,我奉命备下这样的宅子,也是为了让公子能住得习惯罢了。” “归国?我?”苏晓尘已是一头雾水。 “这样罢,咱们还是从公子知道的事说起,容易明白些。” 温和略想了想,不等苏晓尘说话,便开口说道: “有些事公子已熟烂于胸,就不赘述了。就像公子在瀚江边替苍梧国的众臣们说明的那样,我伊穆兰国从初代国主忽骨尔族长开始,便是三族合众,互助互持,才逐渐强大起来。二十五年前也确实是有夜袭碧海商队之事,引发了苏利国主带着十二万铁骑南下之战。后来苍梧国的慕云三太师设下歹毒无比的金山之策,让我伊穆兰与碧海鹬蚌相争,两败俱伤。这一切,公子都是很清楚的。” 苏晓尘听了不作声,并非他不知道这些事,只是对温和所言有些不以为然。 他暗想,明明是你伊穆兰起了歹心在先,怎可说我苍梧国的金山之策歹毒。若非慕云氏智冠天下,岂不要看着你们伊穆兰的铁蹄踏破碧海国的太液城? 温和似瞧不见他的神色,继续说道:“其实,那一战也并非我伊穆兰之本愿。记得那一年,雪灾沙暴接踵而来,从秋天断断续续持续到了入春后。沙柯耶城中的百姓虽避得风雪,但所储备的口粮已是捉襟见肘撑不了几个月。苏利国主被逼无奈,惟有趁着入夏天候晴朗之际,南下入霖州,想夺些粮食回去,那时他并未想要大动干戈。” 苏晓尘听到此处已是按捺不住,忍不住张口驳道:“温老丈此言差矣,苏利国主并未想大动干戈?那可是十二万铁骑,这还不算大动干戈?” 温和依旧摇摇头道:“起初苏利国主只率了五万兵马南下,意图也止在霖州,公子有所不知,我伊穆兰那时的粮草很是紧缺,勉强从救济灾民的口中省出来的,也仅够这五万兵马往返霖州而已。” 苏晓尘一脸的不信,问道:“粮草不接,你们如何敢率十二万兵马南下,难道不怕有去无返吗?” 正文 第十二卷 归雁入胡天 第一百一十一章 毒计 “公子这话问得好,没有粮草我们确实不敢,但苏利国主率着士兵刚出城时,便遇到了些变故。” “有何变故?” “国主刚出城,就遇到了刃族的士兵来探报,说刚从碧海国探得消息,碧海的粮草正从四面八方往太液国都郊外的粮仓运去。那碧海的稻米一年三熟,此时恰逢头一茬稻米收割完毕。” “碧海的稻米一年三熟不假,论季节倒也是收割之季......”苏晓尘迟疑道,他听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温和不理会他的迟疑,又说道:“那探报的士兵称,太液国都只在霖州境之南不过百里之距,倘若一夜奔袭便可到达。苏利国主听了,暗觉不用攻城只需掠夺城外的粮仓,离霖州又近在咫尺,颇有些动了南下的念头,只是这样大的行军是出于临时起意,并未探得虚实,所以心中不决。” 苏晓尘摇摇头道:“我不是碧海之人,可我曾细看过碧海国的疆域地图,那太液国都到霖州界南之间是百里之距不错,但沼泽之地甚多,并非一马平川。你们伊穆兰的铁骑想要一夜奔袭,是绝无可能的。” 温和叹了口气道:“可惜那时国主跟前没有像公子这般的谋士来进言啊。苏利国主本是个智勇双全之人,他也觉得敌情莫测,不敢轻定。此时紧接着又来了新的探报,说运往太液国都的粮草甚多,都是尚未入仓的新粮,数量之多怕是五万军马恐怕也无法全部搬完,须得至少十万兵力才够。国主听后,更为心动,但仍是疑心有诈。这时,旁边有谋士说道,既然国中尚有七万兵力,只是屯在沙柯耶大都也是需要供养,若能南下会师一同劫了粮草,不仅可以搬回所有粮食,这十二万兵力的沿途供应也全然不愁,且如此众众雄师,即使有诈,碧海又如何能敌?不足为惧。” 苏晓尘笑道:“这士兵这般伶牙俐齿,哪里像个探报的,这谋士也是该打,听风便是雨。” 温和十分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不愧是在慕云氏门下受教多年,只是听了这只字片语便听出了蹊跷来。可惜啊……可惜苏利国主当时已是粮草将尽,心乱如麻。其他帐下的谋士又纷纷进言,碧海素来兵甲匮缺,苍梧隔着瀚江远在西境鞭长莫及,只要出兵神速,怎么想都是万无一失。 苏利国主听后,想着我伊穆兰十数万之众每日尽受挨饿之苦,于心不忍,再三犹豫后,决意铤而走险。 他先是命驻扎于沙柯耶大都的七万兵马即刻集结,尽快与前军汇合。那时,家兄不在军中,听闻士兵飞报调兵南下,觉得其中蹊跷。然而事出太过突然,家兄已来不及劝阻前军的军势,只好以大巫神的身份借口称此战有凶兆,勉强将七万人马中的两万暂缓发兵,实则是想在后方接应以防不测。” 苏晓尘一皱眉,问道:“这么说,这探报的士兵有诈?可是伪报之计?” “公子好聪明,正是伪报。这士兵是苍梧国的奸细,意在诱使苏利国主将军势增至十万,国主中计之后莫说太液国都,就连霖州界都未进入,便在交界的镰谷发生了毒金之战……”温和说得神色黯淡,不禁嗟叹起来。 “毒金之战之前,还有这样的缘故?这究竟是谁设下的计策……”苏晓尘原以为对这段往事已是了如指掌,不料忽然听到了这些,觉得背后隐情甚多。 “本来只是五万的军势,国主打算抢完霖州便赶紧着将粮草带回去救济平民,不会恋战。结果这样一通伪报,四两拨千斤地将伊穆兰与碧海陷于对阵之势。且不说有这毒金之战,便是没有毒金,我十二万铁骑若遇到那沼泽地,也要折损不少,倘若再待到了太液国都才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刚收割完的粮草运到,便只有全军覆没的结果。到那时,在沙柯耶城翘首相盼的平民百姓们怕是也全都要饿死了。如此周全又狠毒的计谋,不是智冠天下的慕云氏,还能出自谁之手呢?”温和说完,饮罢杯中的茶,又自斟了一杯。 苏晓尘的脑袋忽然嗡地一声,慕云氏? 温和这一席话,是将毒金之战的始因直指为当年慕云三太师的谋划?! 这怎么可能?分明是碧海得知伊穆兰铁骑南下太液,国中无兵,无奈之下才八百里加急求救于苍梧国的慕云三太师。此事天下皆知,如何就变成了慕云氏伪报于伊穆兰在先,而后以金山之策献于碧海退敌了? 苏晓尘口中喃喃地念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然而越是念着,他越是涔涔汗下。 对慕云氏的计谋,他太了解了。 ......《云策》有云:伪报之计,以伪诱真,以报为隐。 大意是,以敌人最渴望的东西作为伪报的内容,以伪报的时机掩盖计策的动机。 伊穆兰最想要的是粮食,于是以粮车的伪报诱之,这便是以伪诱真。 伪报之策的策应之时往往是连环数局之后。在这个谋局中,金山之策看似是一策,其实不过是先前设下的谋局中最后的一步罢了。 倘若伪报之后慕云氏便对碧海置之不理,纵然碧海无力反攻,大不了像朱芷凌说的那样,将太液国都一丢,先避祸于南疆,也不至于亡国,伊穆兰大军十二万已无粮草,面对国都空城一座,要么就地饿死,要么就折损于回国的沼泽地中,如此重创,必是灭顶之灾。 可慕云三太师偏偏要出一道金山之策,只毒损伊穆兰半数兵力,又几乎掏空了碧海的国库,这分明是担心伊穆兰一旦灭国,碧海将再无桎梏,他日国力强盛后生出胜过苍梧国的忧患来,所以留下伊穆兰六万兵力苟延残喘,为的就是日后能牵制碧海国。 以伊穆兰之勇拖滞碧海,以碧海之疆抵御伊穆兰,如此渔利的目的并不难理解。然而倘若鹬蚌不争,便无从渔利。所以只有先诱使伊穆兰南下在先,后救碧海于危难之间,苍梧才能两方获利,这才是毒金之战的本来目的。 苏晓尘觉得自己的心不断地往下沉。 佑伯伯……你一定是知道这些的,只是你不愿意教我,你不屑于教我这样的计策才没有说,对不对? 世上都说你善谋而不善断,其实不是你不善,是你不愿。如此阴毒之计,你只是不愿去断,可定下计策的慕云铎老太师,是你的父亲,又如何能出言毁他,诟他? 苏晓尘呆坐在哪里,脑中犹如千军万马在呐喊一般,耳边仿佛听到那十二万铁骑临死前的痛苦哀嚎。 温和幽幽地说道:“慕云氏的计策,公子想必是最清楚的。请公子细想,我伊穆兰大军南下,前后不过两个月的光景,真若是碧海得了探报,求助于苍梧国,再拟策献策,再炼毒炼金运往镰谷,如何能来得及。” 苏晓尘茫然道:“我听说是伊穆兰夜袭了碧海的商队,有一人拼死逃脱,才将此事上奏了碧海明皇。” 温和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公子,我伊穆兰血族的铁骑一旦出马便不会有失手的时候,况且区区五十三人的碧海商队,又手无寸铁,怎会让一人逃脱?” 苏晓尘惊呼道:“你……你是说,连逃得性命通风报信给碧海明皇的那个人都是慕云老太师派去的伪报?” “若非如此,区区两个月如何能来得及,慕云氏常年在我沙柯耶大都、太液国都和霖州地界都伏下细作,只怕那年夜袭碧海商队之时,慕云铎就早已派人入了太液国都,谎称我伊穆兰南下,就连那金山之策和毒杀我伊穆兰铁骑的毒液也是早就拟好了和提前备下的吧。” 算好时机对碧海同时进行伪报,假传伊穆兰来攻的信息,掩盖了驱虎吞狼的动机,这便是以报为隐。 好一个墨香一刻,算无遗策!这出伪报之策的分寸拿捏,已是炉火纯青,若说不是慕云三太师的计策,还有谁能得此绝计。 温和见苏晓尘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知道他已是心神大乱,将他面前的那杯已是全凉的黑岩青针推了一推道:“公子,这茶已是全凉了,正合当饮之时。” 苏晓尘木然举杯,一口饮尽,此茶清冽飘香,味道与壶梁阁中所饮的黑岩青针毫无差异,然而此时的他脑中想的只有伪报之策,已浑不知滋味。 温和站起身来继续说道:“慕云氏的这些细作着实厉害,他们扮做碧海商人,潜入我伊穆兰国。这才能有机会策反了个别伊穆兰的士兵为其所用。毒金之战后,我兄长察觉道真相,便严查暗访,果然发现上城中混入了不少细作。后来,我兄长将计就计,故意留着他们在城中,又严加防范,所以他们只能入得沙柯耶的上城的头几层,连中城都去不了,无甚要紧。这些年来,慕云佑便靠着这些细作得来的一鳞半爪的情报以为知晓了伊穆兰的一切。直到慕云佑死了之后,我们才将那些细作捉了,公子如若不信,不妨去中城的牢狱中探一探他们,看看说的是不是真的。” 苏晓尘是知道佑伯伯的这些细作的,也曾听他说过近年来细作传来的消息总是越来越不详尽,原来有这样的缘故。其实又何须去牢狱中探这些人的虚实,慕云之策中伪报本就是常用之策,当年辅佐李氏平定天下时,慕云氏更是巧用了各种伪报离间之策,才巧取豪夺了城池无数,手法与这金山之策如出一辙。 他深得慕云佑军略的真传,温和这一番话说下来,又将他在《云策》中所习的兵法一一验证,实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正文 第十二卷 归雁入胡天 第一百一十二章 并济 温和看着他的脸色渐缓,点了点头道:“看来公子已是明白过来。” 苏晓尘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受教于慕云佑十余年,对慕云氏的仰慕之情是发自内心,骤然惊觉当年毒金之战中慕云氏的阴毒之策,心中实在是难以接受。 他从小就遵循佑伯伯教导的那样,浩然正气行走世间,哪怕是兵不厌诈,也有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界线。倘若碧海有难来求,救助弱者无论用了什么计策,都是匡扶正义,情有可原。但若是无中生有,驱虎吞狼,尤其是拿着两国百姓的性命做诱饵,诱使君主作出不明之决,那便大大地违背了他的本心。 “温老丈,我有一点不明白。既然这些苍梧国派来潜伏在沙柯耶大都的人那么多年都未能踏入中城一步,为何你们会如此放心地带我来这最为隐秘的帕尔汗宫,你们就不怕我知晓了什么秘密吗?” 苏晓尘恢复了冷静,直直地看着温和,又加了一句:“还是说,你们已经不打算再放我出去,所以无所谓我是否知晓了?” 温和还是摇了摇头。 “公子,对于你,我们没有秘密需要保守。老朽方才说了,公子想问什么,老朽定不敢欺瞒。方才毒金之战的事,公子迄今为止只是知晓一半,而非整个事情的真相,所以才旧事重提。其实老朽本来是想说一说这毒金之战后所发生的事,倘若公子没有什么兴趣,那老朽也就不妨碍公子歇息了。毕竟在大漠中走了那么多日,公子确实需要休养,有什么话来日方长,改日再说也是一样。” 说完,躬了一礼,作势要走。 苏晓尘被他这样一说,怎会不想知道之后的事,果然忍不住唤道:“温老丈坦诚相待,是我出言唐突了,还望海涵。我只知道毒金之战后苏利国主病故,之后王位空悬,由大巫神与三族首领定下了三王一占制遵循到现在,其他的所知不详。如若……如若温老丈肯赐教,在下洗耳恭听。” 温和闻言转身回来复又坐下,端起茶壶替苏晓尘和自己各斟了一杯,依然慈眉善目地笑道:“老朽知道,公子受教于慕云氏,感恩于心,所以对方才老朽所说的话多有不快。但请公子细想一下,老朽只是阐述了当年之事,毕竟没有对慕云老太师们说过半句不敬之言,对么?何况我伊穆兰对慕云佑太师是很感激的。” “感激我恩师?这是为何?”苏晓尘奇道。 温和神秘地笑了笑。 “公子的疑问很多,咱们不妨一件一件来,老朽还是接着毒金之战的事说起吧。” “好。” “毒金之战兵败后,家兄温兰带着剩余的两万兵马赶到,他发现毒金中有锡,知道容易炼化,便将金子堆于一处,覆以松枝油膏用大火焚烧,最后带着无毒的金子和锡锭回了沙柯耶大都,这些公子也知道吧?” 苏晓尘点了点头。 “本来粮草确实不够,因兵力骤损了一半,且刚入霖州境便大败而归并未走远,所需供养减了许多,又逢伊穆兰国境远处的几个小部族趁着夏末带了些接济过来,总算暂时是渡过了难关。但不幸的是,苏利国主和其他兵士一样,染上了毒疾。” 温和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我兄长擅长炼金,也会用矿物炼制些解毒的丹药。他当时赶到军中时,随身带了两剂回天丸。” “回天丸?” “这是我温氏祖传的秘药,由数十种稀有矿石烧炼淬取而成,药性极猛,有回天之力,但矿石入药,自带的毒性难消,所以这副秘药向来是按药性将每一剂药分为两半,一红一白。红白两半的药性相辅,又互相克制彼此的毒性,同时服下才能保性命。当时我兄长见国主性命危在旦夕,便取了一剂回天丸让他服下。” “想不到伊穆兰还能以矿入药……既然此药有效,何不将两剂都服了?” 温和摆摆手解释道:“此药乃虎狼之剂,寻常人服下一剂已是难以承受,国主身强力壮才可服用,绝不可服两剂。” “原来如此,那后来呢?” “国主服下回天丸,姑且是保住了性命,但身子极是虚弱,回国后卧床不起,无力处理政务。他担心自己将来万一有所不测,国中不可无主,便立了长子为小鄂浑,委托我兄长与三族首领共同辅佐摄政。这便是公子说的,三王一占了。” “小鄂浑?”苏晓尘大吃一惊。 温和见他的神情,解释道:“就是少国主的意思,等同于南边的储君或者监国。”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苏利国主有后人?” 温和笑了:“有,当然有。苏利国主的长子察克多时年十八岁,正是少年英姿,与公子现在一般的年纪。” “可我从未听说过苏利国主有后人,不是因为这样才王位空悬吗?” 温和不理会苏晓尘的疑问,继续说道:“苏利国主彼时已身体孱弱,但他深知少国主察克多太年轻,所以叮嘱我兄长务必用心辅政。我兄长殚精竭虑,一面派人搜罗各种名贵的药材,力保国主性命。又与三部族的首领商议,定下了并济之策。” “何为并济之策?” “刚柔并济,双管齐下。我兄长自觉毒金之战后伊穆兰元气大伤,急需休养,但国中物资匮乏,当务之急是重开商路。然而碧海国此时已如惊弓之鸟,想要恢复商路几乎不可能。于是,鹰族与血族轮流派小部分人马来霖州滋事挑衅,然后刃族假意从中斡旋,替霖州知府息事宁人。反复几次之后,刃族便获取了霖州知府的信任。” 苏晓尘不由暗叹,这大巫神温兰真是好心思。 “那时碧海国国库空虚,黄金匮乏,价高不下。我伊穆兰手中又有大批的黄金在手,便通过刃族与霖州知府暗中交换物资粮食,解了我国中的困境。碧海乃是商盟之国,自古官商相同都是互通干系。刃族与霖州知府走得近了,便通过这知府与一些小商盟有了来往。” “这毒金之战才过去多久,碧海人便好了伤疤忘了痛么?”苏晓尘不解。 “碧海人的商贾习性极重,有利可图的事向来趋之若鹜。何况霖州是边境贫苦之地,做知府的本来没什么油水,我刃族愿意在霖州重开黑市,他只需睁眼闭眼就能获利不少,所以在这件事并没有太费力。小商盟获了利,大商盟闻风便凑了过来。本来就是互通了十余年的商路,能赚多少钱大家心里都很是有数,不过是因为毒金之战才断了财路。如今重开了这个缺口,碧海人怎会拒绝呢?”温和言语中似是有些讥讽之意。 “于是刃族便与大商盟也有了联系?” 温和又摇了摇头,不过苏晓尘几乎已经习惯了他的这个动作,看来自己又没猜对。 “大商盟仗着手里的物资远多过小商盟,想要鸠占鹊巢。他们悄悄混入了黑市,把小商盟都赶跑,打算自己独吞一笔。我兄长得知后让刃族暂时撤出霖州,这次却让血族带着骑兵上前,将黑市冲了个七零八落。” 苏晓尘呆了一呆,顿时领悟了过来。 并济之策,真是高明之极。 “大商盟猝不及防被掠走了所有的物资,懊丧不已,但苦于是黑市,又不能明言,真是吃了哑巴亏。等他们走后,金刃王立刻派人来见那知府,说此事都是因为大商盟不讲道义,偷偷抢了小商盟的财路。我伊穆兰人最重情重义,故而血族此次南下刃族也没有劝阻。如今既然大商盟已退去,重开黑市也无不可。” “这些也都是你们提前备下的说辞吧?”苏晓尘已是摸到了这伊穆兰人的门路。 这次温和没有摇头,笑道:“碧海人就是碧海人,有利字在前,不会不动心。小商盟听说了此事,更是喜出望外,竭尽全力地将物资从各地运往霖州。那一次,我刃族确实用黄金换回了不少好东西,再加上先前掠夺了大商盟的物资,这才有了余力开始修建这沙柯耶的下城,慢慢造起了帕尔汗王宫。二十多年前,咱们这王宫可没有如今这样气派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又过了半年,大商盟实在眼红黑市的利润,心痒难耐。其中有个叫碧波商盟的,其盟主是碧海国丞相陆行远的四子陆文骧,他想尽办法通过霖州知府递了信来,说只要刃族肯从中斡旋,保证血族不来侵扰,愿意通过其父在朝中的势力将暗地里的黑市变为明面儿上的商馆,把生意做得更大一些。” 苏晓尘微微一笑:“大巫神等这句话也等了好久了吧?” “不错,我兄长便是等着这个时机,他让金刃王回复陆文骧,想要刃族办成此事,不仅要允许通商,还要允许将商馆开到太液国都去。” 苏晓尘拍掌大笑起来:“你们这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分明是想潜入太液国都。不过即便这样,若真是能让血族鹰族就此罢手,碧海保不住也会动心。” “正是!碧海国与苍梧国不同,不是成王败寇弱肉强食打出来的王位,而是兵不血刃以利合益堆出来的。这样的国家,脑子里想的只是一味的和谈、根本没有什么血性可言。只要我伊穆兰肯住手,对碧海国的那些女帝们来说是再求之不得的事。所以陆行远以刃族肯从中斡旋为名奏报给明皇之后没多久,这事儿就成了。” 苏晓尘叹了一口气。 碧海人的商贾习性造就了碧海国,却也成了这个国家的致命弱点,大巫神温兰实在打到了七寸的要害上。 “当然,起初莫大虬带着人进驻太液时,碧海人确实警觉,时刻用金羽营提防着监视着。不过我们刃族的人做生意很是有一套,也根本不输于碧海人,莫大虬办事又稳妥,所以没过多久情形便好转了许多。” “于是你们伊穆兰人因为在太液国都站稳了脚跟,便在这二十多年里与碧海国相安无事了?” 温兰再次摇了摇头,无比哀伤地说道: “相安无事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这时……苏利国主病故了。” ------------- 真相,是真实的存在,还是掩盖谎言的谎言。正义,是胜者的旗号,还是败者的软肋。苏晓尘正在一步步看清这场真相,却丝毫不曾察觉他本人正是谋局最中心的风眼。第十二卷《归雁入胡天》温和的一片释疑之词中收了卷,明日起将继续连载第十三卷《风鸣两岸叶》,神州的历史又翻过了一页,一大波真相24小时后即将到达!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叛意 “我听说苏利国主兵败后不久就死了,只是不知道这不久是多久。”苏晓尘边说边叹了一口气,他原先觉得苏利只是个南侵的暴君,现在听来也是有他自己的苦衷。苏利国主南侵碧海固然无情,但又何尝不是为了救自己的百姓。 正义究竟是胜者的旗幌,还是败者的软肋? 佑伯伯说的那句话越来越让他心有感触: 对错看上去水火不容,实是相依相至。比如对你而言是对的,对他人而言可能就是错的,所以为人不可偏执。 “一共是两年又十个月。我兄长在此期间已是竭尽全力,可惜毒入肺腑,苏利国主终究没能撑过第三年。”温和的眼中尽是惋惜之情。 “那为何之后的察克多国主的事我完全没有听说过呢?” “那是因为苏利国主病故后,我兄长立刻就抓捕了城中所有从苍梧国潜伏过来的细作,把后面发生的事都封了口。” “察克多国主发生了什么事?” 温和痛苦地摇了摇头道:“国之不幸,国之不幸啊。察克多本是个年轻有为的国主,却因为一时冲动和大意,被血族的人劫持了。” “一国的国主,如何能被劫持?”苏晓尘觉得匪夷所思。 “毒金之战后的这几年里,在我兄长对碧海的谋略之下,国力已是恢复了不少,百姓也能安居乐业,这对鹰刃血三族来说,都是好事。后来自苏利国主病故,察克多即国主位,成为我伊穆兰的大鄂浑。他觉得应该抛弃对碧海所有敌视的念头,改为两国交好甚至结盟。” 苏晓尘听得越发不敢相信起来,伊穆兰居然有如此愿化干戈为玉帛的开明国君? 温和把玩着手中的空茶盏,淡淡地说道:“我伊穆兰人以铁血扫天下,视部族的荣耀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从未有过与一个女人做主的国家谈和的想法。察克多是鹰族的血统,他的族人有不满也不会说出来。我们刃族虽然觉得通商可取,但终究不过是当作一时之策,并未有世代结盟之意,不过既然是大鄂浑的意思,我们也不会说什么。只有那血族……” “血族不服?” “这血族啊,自古就是杀戮惯了的,如今忽然说要谈和,已是心中极不舒服,这就等于是让雄鹰把自己的爪子收起来,让老虎把利牙掩在口中。所幸血族最是看重忠诚和荣耀,那时血族的老族长还在世,他是苏利国主临终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歃血宣誓过效忠察克多大鄂浑的,所以他靠着一己之力压住族中各大长老和勇士的情绪,一时间还算太平无事。” 温和说着,放下茶盏问了一句:“公子可知道我伊穆兰的三后制。” “听恩师说起过,三大族各自进献自己族中的血统高贵的女子给国主,同为穆拉,意为不弃之妻。” 温和点了点头,眼中很是赞赏:“公子果然是知道的。苏利国主是鹰族的血统,之前在自己的鹰族与我们刃族中各指了一名贵女给长子察克多做了穆拉,刃族的月穆拉福薄,第二年因病没了。倒是这位鹰族的风穆拉,在苏利国主去世后不久,替察克多国主诞下一子,然而因产时虚弱,这位风穆拉生下孩子没多久就病故了,所以穆拉之位空悬。按祖制,血族合该进献女子。血族得知后,十分高兴,因为三后制中,三族的穆拉已经亡故了两个,意味着他日只有他们血族一位穆拉,血族觉得终于可以将自己族人的血统接融入到国主的子嗣中去,所以血族的老族长分外看重这门亲事,打算亲自将自己的女儿进献到沙柯耶大都来。” 苏晓尘点了点头,这并不难理解。对继承帝位的人来说,血统至关重要,为帝者要竭力抵御来自他族血统的融合,保持自己血统的纯正。但同样,想方设法突破这道防线,以血融血才是染指帝祚最稳妥最直接的方法。血族不甘心永远只为鹰族血统的君王鞍前马后,他们一定是希望能有血族血统的国主可以让他们效忠。 就像当时阴牟国被苍梧国一夜荡平,血海深仇导致纷争云起时,钦文帝只是将阴牟国的长公主收入宫中立为璟妃,便立刻平息了阴牟国的旧怨。只因如今的温帝李厚琮身上有了阴牟国的血统,阴牟国的旧人便再没有造反的大义名分了。 温和继续说道:“然而老族长尚未到沙柯耶大都,途中已收到察克多命人传来的敕令,说不打算迎娶老族长的女儿,请他将女儿带回去。” “为何?”苏晓尘大为不解。 “因为察克多国主说,他想与碧海国联姻。” “他想娶谁?” “彼时刚即位的碧海明皇朱玉澹。” 苏晓尘简直不能再吃惊。他脑中本在搜寻那时的碧海国有什么适龄的贵族女子可以嫁给察克多,绝没想到察克多居然想会提出要迎娶碧海国的明皇本人。可这……从时间上算,碧海明皇朱玉澹那时应该连小潋都快生下来了,真要是联了姻,这真是要震惊天下了。所幸苏晓尘知道这一切并未发生。 “察克多国主说,自己的穆拉病故,恰逢听闻朱玉澹的丈夫也去世了,认为这是这天意撮合。为了达成两国世代盟约,两国君主结为连理是最直接的方式,试想如果两国君主都成了夫妻,那么通商往来之类的事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了。” 苏晓尘暗觉此言荒谬,莫说明皇朱玉澹绝无可能丢下三个女儿只身嫁往伊穆兰,便是真嫁过去了,她要如何在伊穆兰御极这碧海国土? “彼时,血族老族长膝下一儿一女,儿子祁烈年方十六,与察克多是从小的玩伴。女儿祁楚刚满十八,一直暗中仰慕察克多,本来得知可以成为国主唯一的穆拉很是高兴,不料随父去沙柯耶的途中接到这样的消息,伤心欲绝,更觉颜面尽失。血族女子大多性情刚烈,如何能忍这般屈辱的,祁楚听了消息后夺门而出跨上一匹快马便想要连夜奔回血族的领地去。老族长见状忙派人去追,哪知道祁楚与族长派去追她的人一前一后消失在大漠之中从那以后再无任何音讯,猜测大约是遇上了沙暴,” 沙暴……苏晓尘想起自己经历的那一晚来便不寒而栗,茫茫大漠中想要淹没一个人简直就是瞬间的事。这样一个女子单马独行,怎会还有生还的可能?倒不如说她是自觉受辱又心灰意冷,想要一心寻死才更说得通。这男女的情爱果然是痛不欲生…… “老族长之前本就带病在身,坚持要亲自护送女儿,将儿子祁烈留在了血族领地,听到察克多想要迎娶朱玉澹拒绝与血族通婚的敕令,欲亲自前往大都找国主说理,却因为女儿不知去向,又气又急,当晚就在营中吐血而亡了。” 苏晓尘听得头皮发麻,暗叫大事不好,血族这般血性的部族,族长活活被气死,岂有不反之理? 果然,温和说道:“当时血族的队伍中群龙无首,惟有老族长的弟弟,祁烈的叔父,也是血族中的大长老,他的地位最高。他与众人因此事生了怨恨,共谋了一计。祁烈的叔父一边着人去沙柯耶大都禀报察克多国主,说老族长途中病故,灵柩已扶回领地,望国主能体恤血族亲往吊唁以安抚人心,一边又差人先回领地,拿着老族长的兵符,假传老族长之令,说领地南部出现了外来的部族,命祁烈起带兵前去剿灭。” “这是调虎离山想要对察克多国主动手了。” “不错,祁烈虽然只有十六岁,却勇猛无比。祁烈的叔父知晓他与察克多感情深厚,未必肯反,便先将他支去了远处。祁烈走后,他叔父带着老族长的灵柩回到领地,命所有的族人都来拜祭,又将拒婚之事一说,引得全族人群情愤恨,暴怒不已。这时察克多国主听闻老族长噩耗,只领了随从数人,星夜轻骑奔丧,在祁烈离开领地没几天后便赶到了。” 苏晓尘心中暗暗称奇:这个祁烈的叔父看来是个老辣之人,用起计谋来,竟然将时机把握得如此巧妙。 “然而祁烈也并非只是个勇武之人,他沿途暗觉有蹊跷,三日后便拨转马头返回领地,发现叔父不仅已挟持了察克多国主,还控制了整个部族听他号令,形势已是不由他了。” “祁烈既然是老族长的儿子,为何众人不听他的?” “祁烈确实是族中数一数二的勇士,但他的叔父于年轻时也是毫不逊色于他的勇士,且素日里德行稳重,颇有人望,又是族长的亲弟弟,在资历上要胜过祁烈一大截。要知道,祁烈的叔父自年轻时起便随老族长征战沙场,所建的军功比起祁烈不知道要多多少,他若揭竿而起,族中有头有脸的勇士长老们是不会不站到他那一边去的。”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风暴 温和顿了顿,继续说道: “这时我兄长得知了消息,急忙从南边带了刃族的三万人马过来救国主。遇到祁烈后,我兄长告诉他,不管国主有何过错,血族都是歃血有过盟誓要效忠国主的,如今挟持国主已是大逆之罪,罪无可恕,且此举将血族全族人的忠诚和荣耀一夜尽毁。俗话说,擒贼先擒王,只要祁烈愿意大义灭亲杀了他叔父救下国主,我兄长愿意劝说国主将此罪只归在其叔父一人,而不问罪任何血族的族人,保全血族的名节。” 苏晓尘听得默然,大义灭亲这四个字,不论什么时候说出来总是有种切肤之痛。 “祁烈听了,回到自己军中,挑了十名最勇猛的战士,骑着他那匹乌云狮……” 苏晓尘忽然想起了什么,插嘴问道:“等等……乌云狮……可是那匹鬃如狮毛雄壮无比的马?” 温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公子说对了一半。公子来大都的路上见到血焰王祁烈骑的那一匹已是老朽说的这匹马的后代了,但它的模样与它的祖先几乎一模一样。” 原来他就是血焰王!伊穆兰三大族的血族族长! 苏晓尘倒吸了一口冷气,沿路相伴而来的竟然是这样显赫的人物。怪不得所有人见了他都退避三尺,噤若寒蝉。 “祁烈带着十名勇士手持他那把七尺的巨阙剑就这样突然冲进了他叔父带兵所驻扎的营地,直捣向囚禁国主的地方。沿途那十名勇士为掩护祁烈纷纷中箭落地,最后只剩下祁烈一人冲到他叔父跟前。他拼着身中六箭,刀伤无数,硬是将巨剑戳进了他叔父的喉中。” 苏晓尘听得仿佛身临其境,不禁汗毛倒立。 “只是他叔父那时早有了防备,时刻将捆绑得严严实实的察克多国主带在身边。他在要被巨剑刺穿那一瞬间,大约知道性命不保,便先下手将剑砍在了国主的身上。等到祁烈下马时,察克多国主已中剑身亡了。”温和说得低下头去,足见虽然事过多年,他心中仍是懊丧不已。 苏晓尘这一路听下来,已觉得惊心动魄,想不到温和这样的饱经变故的人仍会动容伤感,知道是牵扯到了他心中的痛楚。 温和难过了好一会儿,转过身来,低声又缓慢地说道:“这些变故都是国中的动乱,如果被苍梧国和碧海国知道了,有弊无利,所以我兄长竭力隐瞒,公子自然不会知晓。不过之后的事,就连伊穆兰人中知晓的也没有几人,我却要说给公子听,还请仔细公子听好。” 苏晓尘见他忽然正襟危坐,言语间有种说不出的郑重,不敢怠慢,忙点头道:“请温老丈继续说。” “察克多国主虽然遇难身亡,但他的穆拉病故前已诞下了一子。” “便是那位难产而亡的风穆拉所诞之子?” “是,按理说,这个孩子是唯一的后人,应当继承国主之位。但我的兄长并不赞成。” “为何?” “察克多国主之祸虽是有血族人谋逆,但他本身太过年轻,意气用事,一意孤行,导致人心不服,也并非不是原因。如果让尚在襁褓的孩子继任国主,不仅会使局面动荡,且这孩子成人之前万一做出什么如他父亲一样出格的事来,势必又会引发祸端。我兄长这样说,三族的族长也很是担忧,于是他们便商议了一个长远的计策。” “什么计策?” “毒金之战后,伊穆兰深觉苍梧国的慕云氏神算鬼谋智冠天下,我等不能及,倘若这样下去,过上几十年再两军对阵,可能败下来的还是伊穆兰国。所以,兄长想,如果将察克多国主的孩子从小便悄悄送去苍梧国教养,能够师承于慕云氏的门下,习得军略,日后回归大都再继承国主之位……便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且在此期间,三大部族各自管理自己的领地,以三王一占制摄国政,也远胜过捧着一个婴儿来治国,岂非两全其美……公子觉得这条计策如何?”温和边说边望向苏晓尘,口中的语气甚是和蔼。 苏晓尘听到这里,忽然觉得如入冰窟,嘴唇禁不住颤抖起来。 “教养于苍梧国……受教于慕云氏,你……你的意思,莫不是说……察克多国主是……” 温和这次没有摇头,他十分坚定地点了点头道: “不错,公子……察克多国主,正是你的父亲。” 苏晓尘闻言如石像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面如死灰。好一会儿,他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笑声。 “哈哈哈哈,温老丈,你说了这样多的事与我听,越说越闻所未闻,我也见怪不怪,还以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意外,没想到这次还是你赢了。我不过……我不过就是个孤儿。怎么就变成你们国主的儿子?真是无稽之谈。” 苏晓尘笑得十分用力,他好像觉得笑得越使劲,就越能证明温和的荒唐。 温和的脸上并不意外,这一刻的情形他早已料想过千百次。一个人与生俱来的秘密被潜藏了十七年,没有人会一下子便信了真相。 “公子,叶大人能尽心尽意地替我们伊穆兰国将公子抚养成人,还能如此出类拔萃,我们是感激万分的……”温和一句话未说完,苏晓尘忽然变了脸色,一声怒喝道: “住口!我舅舅是苍梧国堂堂礼部尚书,平时连朝堂上的党争都不参与,又怎会与你等行事诡谲阴狠之人扯上干系,你这样信口雌黄居心叵测地想用我的身世攀诬我舅舅,说他与伊穆兰国有勾结,是想离间我苍梧国重臣于朝堂,好趁机作乱么?” 温和听他言辞之间,已是对伊穆兰的敌意大盛,并不回答,反问道:“你可知你舅舅姓什么?” “此言何意?”苏晓尘如千军压阵般的震怒气势忽然被这一句话四两拨千斤地拨到了一边去。 温和又问道:“你可知你舅舅不姓叶?堂堂苍梧国礼部尚书却隐姓埋名四十多年,你说他与伊穆兰勾结,焉知他与我伊穆兰人不是旧识?” 不姓叶?四十多年?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每一句听入耳中都化作惊雷不绝。 “我舅舅不姓叶,还能姓什么?温老丈,你休要在此胡言妄语装神弄鬼!” “老朽没有骗你,你舅舅和舅母确实不姓叶,他们姓常,都是漳州常氏的后人。你舅舅说,‘常’字,上面是个‘尚’,下面是个‘巾’。‘尚’字去了冠便只剩一个‘口’,‘巾’字去了两侧便只剩个‘十’,上口下十,斩首砍断再拼在一起,就是个‘叶’字。他常氏一族被人夺去帝冕,剥去衣衫,满族尽遭斩杀,身首异处。他改姓叶,便是要牢记这家仇国恨,以图将来一血为快。” 苏晓尘惊问道:“我舅舅何来的这等深仇大恨?他......他们怎么会是常氏后人?” “百年前常氏为李氏所败,逃往北部边境之地,借着绝凌山一处不为人知的山谷隐遁于世,苟延残喘,不料四十多年前又被慕云氏发现了踪迹。那时慕云三太师把持朝堂,坚持要斩尽杀绝,亲自带兵前去围剿。常氏自知大祸临头,想尽一切办法将你舅舅与舅母二人送出城去,逃过了一劫,为常氏留下了仅有的一点血脉。你舅母身份高贵,是常氏嫡系的后人,出生后便被封为淞阳郡主,你舅舅则是常氏的旁支,他为了保护淞阳郡主,便娶了她为妻,几乎寸步不离。现在你知道了,你舅舅最大的心愿,就是替常氏复仇并光复他们的淞阳国。” 苏晓尘忽然想起来,从小看着舅舅虽然十分严苛,但对舅母的话却从不顶撞。自己犯了错,只要是舅母开了口,舅舅必定再不说话,难道真是这嫡庶尊卑的缘故? “你舅舅对苍梧国恨之入骨,不过是为了保全你舅母才忍气吞声数十年。实际上无时不在寻找复仇的机会,也正因为他有这样的心思,我兄长才放心将你交予他抚养。当然,只有复仇之心是远远不够的。我兄长承诺他,日后常氏若想光复淞阳国,他必以伊穆兰之力襄助。这样你舅舅才肯这十七年来对公子你精心照料不敢怠慢。” 苏晓尘听得脑中一片混乱,温和所说的一切不断地颠覆着他的过往人生。 “你一派胡言!如此荒谬之说无凭无据,仅靠空口白牙便想黑白颠倒混淆视听,未免当我苏某人是三岁小儿了吧!”苏晓尘忍不住站起身来怒斥道。 温和依然是波澜不惊地说道:“公子,瀚江边上的那一晚,叶大人请公子喝酒时,我们就候在营地边,也是叶大人亲自指引我们将公子扶上了车。公子的酒里是有些东西的,喝了会昏睡不醒,所以不清楚这些事。不过老朽也想到公子事后不会相信,便让叶大人手书了一封信,公子可要看看?”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封信。 这种时候拿出信来,哪里还需问要不要看的。苏晓尘一把夺过信封,抽出信急急地看去。 果然是舅舅的字迹……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迷踪 苏晓尘心口乱跳,只见信上写着: “晓尘,瀚江一别,再见不知何日。你我虽无血缘,回想这十七年来亲似骨肉,如父如子,从不曾分离。纵然素日里说起你总有一日要离开,不料想就在今日。骤然作别,不胜伤感。” 熟悉的字迹,熟悉的口气。苏晓尘感到这几句话已掐灭了他最后的一丝希望,他无法让自己不相信一个朝夕相处十七年的至亲之人说出来的话。尤其是那样一个将自己抚养长大的养父,怎么就忽然成了勾结伊穆兰暗藏于朝堂的奸臣? 他颤着手扶住信纸继续往下看。 “你自小起,舅舅便对你的身世所言甚少,实是有些隐情的。不过你回到沙柯耶大都之时,应自会有温氏兄弟向你说明一切。你出身高贵,秉性善良。此次暂别之后,舅舅惟有静候于万桦帝都,遥祝你继国主之位后,伊穆兰国运昌隆,也盼着你能助我常氏早日复国。相信你日后定会顾及我与你舅母对你这十七年的舐犊情深,不会负了今夜瀚江边上的嘱托。切!切!” 舅舅平日写的奏章便是这个风格。 字字句句,清清楚楚,无可删减,无可猜疑。 苏晓尘无力地吐了一口气,觉得身心疲惫得无所适从。这一瞬间,他已分不清是非黑白,就连自己都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伊穆兰人,还谈什么君臣忠奸呢? 佑伯伯……您说过的,只凭本心行事,于心无碍,天地和气,就不用纠结是非对错。我自认所做之事从未负良心,为何会落得背井离乡骨肉分离的下场。我究竟辜负了谁,要遭此罪孽啊? 苏晓尘自觉泪从中来,两眼模糊,已是再看不清那封信。忽觉有人轻轻地在自己的背上安抚,转头看去,赫萍与赫琳二人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两人眼中皆是一般的哀怜,默默地看着自己。 苏晓尘从未觉得自己是如此可怜过,猛然站起身来退了一步,反笑了出来:“你们都知道是不是?你们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是不是?”赫琳为难地点了点头,赫萍没有说话。 “舅舅知道,温老丈知道,连你们都知道,却唯独我自己不知道。哈哈哈,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如今我连自己都不认识了,我连家都没了。我……”说着,苏晓尘顿觉一阵晕眩,顺手朝身后的书柜扶去,竟然摸到书柜上有一个浅浅的陷下去的印子。那是他有时读书读累了,总喜欢站起来一手扶着柜子一手继续读,时间久了才留下的印子。 “你们连这个书柜都做得一模一样……这里真是太像了,太像我的家了……”苏晓尘忽然眼中暴红,扯着嗓子大吼了一声:“可是,你们以为做得像就可以了吗?像就可以真能变成我的家了吗?这里不是万桦帝都,这里不是我的家。你们到底都是谁啊……我又到底是谁啊……”说到后来已是泣不成声,语气悲凉到了极点。 温和见他一脸的汗与泪水,叹了口气道:“公子今日很是疲惫了,先好好休养几日吧。有什么需要的,就跟这两个丫头说。等公子哪日想见老朽了,命人来传便是。”说完,向赫萍与赫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好生伺候,便悄然出门去了。 他刚没走多远,身后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 * * * * * 人活一世,蝉鸣半夏。 这句话在碧海国恰恰相反。自古碧海男子不多寿,只能活上半世,反倒是树上的知了,因碧海国地处南势,一年中半年是夏季,活得倒长久多了。 这一日抚星台瀛泽殿外,蝉声四起。文武大臣们已陆陆续续地入了殿来,各人都已换上了夏令的朝服,不一时便列得整整齐齐。 只是监国公主朱芷凌还没有出现。 大臣们不禁私下议论纷纷,朱芷凌向来以身示则,律己甚严,从不迟到,这不知出了什么事。又过了好一会儿,抚星台长史走到殿上,高声报道:“各位大人,今日殿下身体不适,太医正在殿后诊视,奉殿下之命特来知晓诸位,本日休议。” 此言一出,众臣由先前的窃窃私语转为长嗟短叹,也不在乎被谁听见了。 朱芷凌怀胎已有四个月,按理说胎像已稳,正是最安心的时候。但她确实劳心劳力,比寻常的孕妇要辛苦不知道多少倍。女人的身子,男人的担子,这是非寻常人所能承受的。 谁让这碧海国非要女人来做君王呢。 大臣们又聊了一会儿便散了去,没人注意到在瀛泽殿的殿外拐角处闪过一个白色的身影。 朱芷潋已经殿外徘徊了有一阵子了。 自从苏晓尘失踪后,她几乎隔日便要来找姐姐问一问消息,然而总是杳无信息。她也想自己去找,但连个方向都不知道,天下之大从何找起呢? 前几日起,她索性连自己宫里也不回了,命宫女悄悄地把常用的物件带来了壶梁阁,自己便住在了苏晓尘曾经住过的那个房间里。 朱芷潋现在忽然有些明白二姐的心情起来,当初真不该那样去取笑她……老杨说得对,真正懂了情爱,只怕是要痛了。 朱芷潋看着大臣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出瀛泽殿,手里拧着衣角琢磨着。 本想等着朝议结束进去问问姐姐有没有新消息,她却病了。可自己实在难以按捺焦虑的心思,只要一天不知道苏晓尘的下落,便怎么都是寝食难安。朱芷潋正想腆着脸进殿去看看姐姐,忽然觉得有人在肩上拍了拍。 “银姐?这大白天儿的你居然会出来。”朱芷潋惊呼了一声。 银花笑嘻嘻地递上一包梅花洋片,“好久没见银姐,想没想我呀?” 朱芷潋心不在焉地取了一片塞入口中,吃得食不甘味。 “你是有事来找我大姐的么?” “是呀,你姐姐不是帮你找苏晓尘的下落嘛,伊穆兰那边传来些消息,就托我禀报了。” 朱芷潋一听有了消息,两手抓住银花使劲儿晃了起来,晃得银花几乎脚不着地。“你说苏晓尘有下落了?快说快说!” 银花身子一扭,早溜出了朱芷潋的双手,蹦到了边上的窗台上,又抽出一片梅花洋片边嚼边摇头道:“那可不成。这么机密的事,好歹也要先禀报给你姐姐才行。” “走走走,咱们一起去见她,这总可以了吧?”朱芷潋已是迫不及待了,一把抓住银花的衣袖死命把她拽了下来。 “哎,我说你是不是长个儿了,这开了春,怎么连力气也比以前要大了啊?”银花为顾着护住手里的点心,被朱芷潋不由分说地往抚星台里拽。 宫女们知道她们的身份,所到之处纷纷让路,只是看着这一个小姑娘拽着个小猴子似的小小姑娘,都暗觉好笑。 两人就这么叽叽喳喳地一路拉扯到瀛泽殿后,见太医刚刚退了出来。朱芷潋用观心之术看了看太医脸上神色,知道姐姐无大碍,心下更加笃定。 朱芷凌正靠在软榻上喝着寡淡的温吞水,身旁立着丈夫赵无垠。两人见朱芷潋和银花拉拉扯扯地跑进来,都是一愣。 “你们来做什么?银花,你怎么大白天儿的就跑出来了?”朱芷凌奇道。 “姐姐,银花说有苏晓尘的事要禀报,又不说于我听。我只好跟着她来啦。” 赵无垠忍不住笑起来:“哪里是你跟着她,分明是你扯着她。” 朱芷凌不理会丈夫的插科打诨,问道:“银花,有何消息?” “禀殿下,莫大虬那边有消息传来,说是有人瞧见苏学士去了南华岛。” 朱芷凌心中一紧,手中茶盏往桌上一搁,问道:“南华岛?莫大虬的人可瞧仔细了?” “应该是没错,苏学士的身材高大,走在人群中也是鹤立鸡群,很是显眼。只是莫大虬的人是异族,也只能跟到码头,上不得南华岛,所以之后的事就不清楚了。” 朱芷凌刚要开口发问,不料妹妹抢在了前头,问了一个她也想问的问题。 “怎么会去了南华岛?他是一个人还是被人给劫持了?” 银花看着朱芷潋,一双大眼睛显出全然不知情的样子。 莫大虬知道银花需要时时刻刻面对拥有观心术的朱氏姐妹,所以不少事会故意不告诉她。最好的应对就是说不知道,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不会有破绽。 何况她确实不知道。 朱芷潋撇下银花,贴在朱芷凌的榻前求道:“姐姐,既然都有人瞧见大苏在南华岛了,那赶紧派人上岛去搜寻吧!” “不可!”朱芷凌杏眼一瞪,已是君王的气势。 朱芷潋莫名惊诧道:“为何?” 朱芷凌和赵无垠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是同样的紧张。 南华岛上私运金锭之事甚是隐秘,柳明嫣已是虎视眈眈有所察觉,这时候再派人上岛去大肆查访,不可能不打草惊蛇。怎么可以为了一个苏晓尘坏了我大事!更何况苏晓尘为何会出现在那里,他有什么目的?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隔阂 朱芷潋见姐姐脸上阴晴不定,显然有所隐情又不肯说,当下把心一横,悄悄凝神用观心之术观去。不料被朱芷凌看在眼里,当头一喝:“你胆子越发大起来了!竟然来观我!” 赵无垠不明就里,忙劝道:“太医刚说过要静养不可动怒,你怎么转身就忘。”又转向朱芷潋道:“妹妹,且不说这消息是否稳妥,如今你姐姐身怀六甲,卧病在床,连今日早朝都休了,你何苦急这一时。等你姐姐精神好些了,再上岛寻人不迟啊。” 朱芷潋听了,也有些悔意,好歹也该顾及姐姐的身子。不料朱芷凌依然怒气冲冲,说道:“南华岛是我国中重地,岂能说搜就搜。莫说我今日精神不济,就是过些日子,我也不许有人上岛去搜!苏晓尘不过是个外臣,与国事相比孰轻孰重,你是我朱氏宗室之女,难道掂量不出来么?” 朱芷潋平日里何曾被这样对待过,便是母皇也舍不得如此训斥她,如今被姐姐劈头盖脸一阵责骂,又听得决不许有人上岛去搜,心中的念想被生生地砍断,不禁怒火中烧起来。 都是朱氏的女儿,性情都是一般的倔强。 朱芷潋觉得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硬是强撑着不让流下来。既然求姐姐没用,何必还要耗在这里?她一言不发站起身来,什么话都不说,转身便往外走。赵无垠刚要劝,朱芷凌又是一声喝:“由她去!再无人约束她,越发要不像话了!” 银花见此情景,也告退了一声,跟了出去。 赵无垠叹道:“其实你何必对她如此急躁,毕竟有些事情她不知道。” 朱芷凌皱眉道:“不知道为何,我今日心郁得很,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你说这苏晓尘怎么会跑去南华岛?他到底和那里有什么干系?” 赵无垠正要说话,抚星台长史急匆匆地赶进来。 赵无垠显得很不耐烦:“不是说了今日休朝么?这会儿子还进来做什么?” 长史一脸难色,回道:“兵部尚书有急奏。”说着,递上了奏章。 朱芷凌一听是兵部上奏,顾不得身子乏软,强撑着坐起来取来细看。只见她越看脸色越是凝重。看完后一言不发,令道:“你们都下去。” 待众人退下,朱芷凌才把手中的奏章递给了赵无垠。 赵无垠急忙看了一遍,掩不住一脸的讶色:“蔡……蔡守信死了?” 朱芷凌喃喃道:“当初我不过是想让他出城转一圈摆个架势,他怎么会这么巧就遇上了血族首领血焰王亲自带了五千兵马埋伏在城外,撞了个正着……” “这血焰王出手如此狠辣,将蔡守信杀了不说,竟冲入城中将蔡守信府上之人全部杀死,还将一家老小的首级都挂在了城楼上?”赵无垠倒吸一口凉气。 朱芷凌深锁眉头道:“如今假戏真做,还做得惊天动地,引得兵部尚书亲自来奏报,堂堂一州知府被斩于马下,母亲应当不会再坐视不理了。只是我总觉得有些蹊跷,伊穆兰五千人马虽不算多,但这已是近四五年来最多的一次了。而且还是血焰王亲自南下带兵伏击,未免太过巧合……” 赵无垠口中啧啧称道:“不愧是伊穆兰第一凶神,真叫人闻风丧胆,只能说蔡守信的运气太差了些。” 朱芷凌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说起来,这蔡守信的儿子不是娶了你舅舅的女儿么,他这样一家子都被砍了脑袋,你舅舅岂不是要伤心欲绝?” 她看向丈夫刚要安抚他几句,却见丈夫脸上冷笑道:“砍了便砍了,我舅舅的那个女儿,从小便跟她爹一样,对我百般羞辱,死有余辜。我舅舅视她为掌上明珠,视我如同草芥。如今她死了,正快了我意。” 朱芷凌瞥了他一眼,有些不快:“无垠,纵然他们过去对你有千般不是,你这样说也未免太狠心了些。” 赵无垠挑了挑眉毛,摊手道:“又不是我砍了他女儿,与我何干?再说了,多亏了他们一家子丢了性命,才把这事儿闹大了,你想在你母亲面前建言北伐不是更有的说了么。我答应你,以后不记恨她便是了。” 终是自己的丈夫,朱芷凌皱着眉头也不想再说他什么,何况她也没这份闲心为了个外人与丈夫再生龃龉。 “你且扶我再躺一会儿,我觉得头疼得厉害……我还得好好思量一番,再去来仪宫找母亲说这北伐之事。” 赵无垠依言替她身上掩了条薄毯,没事儿人似地出殿去了。 壶梁阁,太液湖边。 淡黄色的芦苇花从茂密如云,随风起伏。朱芷潋呆呆地看着自己的那条银边小船毫无生气地泊在一旁,任由波浪推涌。 大苏,你为什么会去了南华岛。你是去找什么东西吗?还是有人把你带去了那里? 朱芷潋毫无头绪,她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去了那里。但有一点她很清楚,苏晓尘和南华岛唯一的联系就是自己把他牵扯进去的南华销金案。如果不是这样,他一个外臣怎么会和南华岛扯上关系呢? 如今姐姐斩钉截铁地说不让人去搜查,我还能去求谁?母亲?不不不,母亲还不知道我与大苏的两情相悦,倘若知道怕是阻拦还来不及。二姐与苍梧太子门当户对都嫁得那样辛苦,母亲定不会允许我与大苏在一起的。 可这世上除了母亲和姐姐,还有谁能帮自己? 老杨? 也不行……老杨前几日就出宫和他舅舅回伊穆兰探亲去了,听说要好些日子才回来。 朱芷潋心神恍惚地上了船,随意拨了几下船桨,也不知要划去何处,顺着轻风飘在湖中。 曾几何时,自己也和他那样无忧无虑地荡漾在这碧波之中,有说有笑地聊着天南地北。这才隔了多久,便失了音信,不知去向。更奇怪的是,苍梧国不提他,姐姐也不找他,他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如烟消散了,在这世间只有自己一个人还在追寻着惦记着他。 大苏,你说过的,我用小舟载你多少次,你就骑马载我多少次。如今你还一次都没有带我骑过马,就不见了么?你说有了马,有了船,这世上便没有什么去不了的地方了,可如何我现在觉得哪儿也不想去,哪儿也去不了呢? 大苏……你到底在哪里? 朱芷潋收了船桨,支起白色的墨兰帐,身子蜷在船里,一动也不想动,任由小船慢慢地被波浪推入了一片荷叶从中。 忽然,她耳边传来两个宫女的声音。 “姐姐,你看那边的荷叶长得更好,我们去那里采些莲子吧。” “好啊。” “姐姐,我累了,你替我剥几颗莲子吃好不好。” “又要我替你剥呀?我也累了呢。” “可是,你是我姐姐嘛,替我剥几颗又有什么的呀?” 年长的那个姐姐噗嗤笑了一声,道: “你都十六岁了,有手有脚的,总让姐姐帮你,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长大。” “姐---姐---”妹妹的声音里满是撒娇的意味。 两人欢笑声渐渐远去,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听在朱芷潋的耳中。 我有手有脚,却总依靠着母亲,靠着姐姐,没了她们我便一事无成。难道我一辈子都要这样下去么? 朱芷潋脑中忽然如开窍了一般,她猛地坐起身来,望着眼前碧叶连天的荷叶丛。 母亲和姐姐不能帮,那就靠自己! 大苏,我这便亲自去南华岛找你。 我一定要找到你! * * * * * * 万桦帝都,太师府。 后花园的凉亭中,慕云佐正随意拿着一本军略看着,心里想的却在别处。 世人皆称他慕云佐善断而不善谋,其实就算是善断之人,哪里有那么容易断的。他从小就仰慕他的二叔慕云铉,也承袭了他二叔不少的本事。善断,就是他二叔最拿手的一件事。 二叔慕云铉常说,世上之事,当断则断,靠的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对通局的把握。事有利弊,必有取舍,权衡轻重,再借助兄长的谋略,打破不利的局面才是制胜之路。 回想起兄长去世已有一年,他也足足地蛰伏了一年。起初的几个月确实是大病了一场起不了身,不过并不像母亲故意在外面散播的那样旧病不起不能理事,他只是在等待时机。 在这盘棋中,无论母亲如何解释,他都断定温帝李厚琮对慕云氏心存诛意。不管兄长之死与温帝有多少关系,在这一年里,他已将慕云氏的门阀拆得七零八落,朝中自己手上可控之人已经不足一二。而武官之中尚对慕云氏能言听计从的更是少之又少。如今要想正面与温帝相抗,君臣名分在前,他是没什么胜算的。 手中兵权已释,朝中也没了左右,想要东山再起有所图,确实不易。 兄长,你若尚在,该如何是好。 慕云佐正思索间,母亲黎太君从亭外走来,神色有些匆忙。 黎太君入了亭子,屏退了左右,脸上阴晴不定。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蛰居 慕云佐正奇怪母亲为何如此郑重,黎太君已开了口: “你说过你哥哥生前在碧海和伊穆兰都安排了细作,刺探军情。这些细作可是只向你哥哥禀报?” “母亲所言不错,哥哥安排的人手都只与哥哥交接,与我并无干系。所有军情也是哥哥知晓后再告诉我。这一年多来我派去碧海的人都与哥哥安排的人接不上头,儿子正苦恼这事,可是母亲知道了什么?” 黎太君从袖口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信口尚未拆封。 “那便是了,你哥哥的人许是只认你哥哥一人。所以将这封信递到了他的旧府邸上,我今日心中挂念他,想去他那宅子里坐一坐,不料却在他的书斋桌上发现了这个。我瞧着信封后面的印记是他以前交托密信时用过的印记,猜想大概是碧海传过来的军情,就拿来与你看看。” 慕云佐一听,急忙拆开信看了起来。 只见信上寥寥数句,又印着些奇怪的印记。 “这……这果然是兄长派去碧海的人传来的消息!这些印记都是兄长当初自拟下的,每月轮换,必然不假。” “信中所说何事?” “信上说,伊穆兰血焰王领五千兵马南下入侵碧海霖州,举国震惊,朱芷凌欲向苍梧国借兵合力北伐。” 黎太君细细思索了一会儿,忽然精神一振,问道:“你再念一遍!” 慕云佐依言又念了一遍,奇怪地看着母亲。 黎太君的脸色由白转红,右手几乎要执不住那根仙鹤盘云银头杖。她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望着天边喃喃念到:“老爷……这一计,让我们母子等得好辛苦啊……” 慕云佐知道母亲口中的老爷自然是指自己的父亲,前朝三太师之首的慕云铎,只是自从父亲亡故后,母亲便很少再提父亲,缘何今日忽然提起。 “母亲……你说什么?” 黎太君转过身来,满脸喜色地傲然道:“你父亲,那是何等英明睿智之人,你慕云氏的谋算又是何等的智冠天下。正所谓墨香一刻算无遗策,哪怕你父亲离世二十年,哪怕佑儿先走了一步,这天下却依然无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这一年以来,慕云佐看惯了母亲每日深居简出,寡言少语。忽然见她今日脸上神情激动,精神抖擞,惊讶无比。 “母……母亲,您究竟是在说什么?” “儿啊,你可曾记得上次母亲曾经说过,你父亲尚有遗策?” “记得,只是母亲说时机尚未成熟,并不肯告诉我详情。” “那时你对圣上所为颇有不满,心中还生了些歪念。母亲曾严厉地训斥了你,说这苍梧国的江山不是为你备下的。你可记得?” “记得,儿子只是不解母亲的意思。” “你是不解。母亲想说的是,苍梧国的江山不是为你备下的,碧海国的江山才是!” “什么?”慕云佐忽然觉得只这一句话,他脑中已是风起云涌,“这……这是父亲的遗策?” 黎太君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不错,这便是你父亲遗下的暗渡之策。” “暗渡之策?” “此策一共三步,第一步你父亲与你叔父们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布下了,你暂且不必知晓。第二步便是现在,你父亲料定伊穆兰终会卷土重来,碧海国中兵甲甚少,必会向苍梧求援。届时苍梧出兵东援,掌帅之人除了我慕云氏再无他人,所以你便可以领大军渡过瀚江,长驱直入碧海腹地。” 慕云佐忽然觉得身上汗毛倒竖,不禁问道:“父亲……父亲可是……可是想让我兵临太液城下,出其不意将碧海皇室拿下,趁机将碧海国收入我慕云氏囊中?” 黎太君眼中甚是赞赏,点点头道:“不错,你能想到你父亲与叔父们的想法,很有我慕云子孙的模样。” 慕云佐觉得匪夷所思,摇摇头道:“母亲,此计策本身于用兵之术上并无不可,但真正的隐患在于攻陷太液城之后。我慕云氏是率兵东援于碧海,不管私下如何盘算,至少在世人眼中,此举与二十五年前毒金之战一般皆是仁义之战。倘若带兵骤然掉头灭了碧海国,我慕云氏成了阴险反复之辈,即使得了碧海,日后也收不得人心啊。” 黎太君叹了口气,道:“我儿,你这般思虑你父亲岂会想不到,正因为这一点,他当年才明知道碧海明皇想要用女儿朱玉潇对我慕云氏使失衡之策,还故意答应了这一门的亲事。” “这……这与兄长的亲事何干?” “慕云氏即使收了碧海国也平不得人心,关键在于我们对碧海人来说是个外来的氏族,碧海人自然不服。但你兄长娶了朱玉潇,日后若生出孩儿,无论男女,便都有了朱氏的血统。届时以碧海皇室无力守护碧海疆土,屡次不能救百姓于伊穆兰铁蹄之下为名,另立你兄长的孩儿为君,便可堵了碧海人的悠悠之口了。” 慕云佐恍然大悟,但随即神色黯然道:“父亲确实是好谋算,可……可兄长不也没能生下一男半女么?父亲生前也不曾料到兄长会被朱玉潇毒死吧?” 黎太君叹了口气道:“你父亲确实不能知晓朱玉潇下毒之事,但慕云氏算无遗策,托你那两个叔叔的福,他们三人为了避免出现今日你兄长亡故的局面,又布下了第三步。只是这一步,对你来说还不需要知道得太早。待你入主太液城之时,那时母亲自然会在万桦帝都来走这第三步,完成这暗渡之策。” 慕云佐有些急了:“怎的母亲还是不肯把话说全。便是提前将第三步告诉我又能如何?” “不可,你父亲再三严嘱,暗渡之策必须按部就班,所有事情都是水到渠成,切不可乱了分寸!” 慕云佐不说话了。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事他最不相信,那便是父亲的计策会落空这件事了。母亲说这计策早在几十年前便已伏下,那么策应之时自当有其最合适的时机,慕云之策最讲究轻重缓急,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了。 他点了点头,问道:“那依母亲看,如今之计便是等碧海传国书来合意北伐,我便可趁机重掌兵权了?” “不错!孩子,你已蛰伏了一年,是时候该重振我慕云氏的威名了!” * * * * * * 夏日初至,来仪宫宫墙边的杨柳纷纷作绿一片,探入鼎香殿前的碧波池中,宛如蜻蜓点水,涟漪不断。 明皇朱玉澹今日也是懒懒地靠在桐香藤软椅上,看着远处的宫女们逗着猫儿狗儿打架。最近的白昼越发长了起来,睡不着也不想睡,想着朱芷洁就这样嫁去了苍梧,还真有些回不过神来。妹妹朱玉潇也还在和自己置气,好久不来走动。罢了,再怎么殚精竭虑,也总有人会对朕不满,孤家寡人可不就是这样么。 朱玉澹眯着眼瞥向前方,依稀瞧见有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走了进来。 “你慢一些走,身子沉重就不要随意走动了嘛。”明皇习惯了用责备代替关心。 朱芷凌被宫女搀着走到明皇跟前,略略地屈了下身子,算是行过了礼,便自在旁边的藤椅上坐下了。 “女儿最近也是懒怠了不少,除了每日在抚星台里,几乎没什么走动。今日实在是出了大事,需要母皇定夺,才过来的。” 明皇瞧了瞧她的脸色,猜到了七八分,道:“又是为了扩建金羽营的事?说起来,这伊穆兰哪一年不来闹腾一阵。夏日里他们粮草多精神足,来霖州闹事也是司空见惯了的,待入了秋他们自会受不了大漠苦寒,躲到沙柯耶的地下去。你又何必非要针尖对麦芒,争一时之气呢?” 朱芷凌十分耐心地听着明皇说完,笑道:“母皇说得极是,所以女儿也没有打算要扩金羽营,毕竟扩营之事治标不治本,花费又多。” 明皇见她顺着自己说不扩营,有些意外,料她必有后话,便等着她继续说。 “只是昨日出了件大事,致使兵部户部两尚书齐上了折子,关系重大,已是到了不得不向母皇禀报的地步了。” “兵部和户部?”明皇不由一怔,就势扶着身旁的宫女坐起身来,“你且说是什么事。” “霖州百姓近两个月来,被伊穆兰人打家劫舍之事与日俱增,知府蔡守信曾托付伊穆兰的刃族从中调停,但收效甚微。前几日又有伊穆兰人来犯,蔡守信不得已率了一千驻军去城外巡逻。不料血族首领血焰王亲自率了五千兵马埋伏在城外,将蔡守信连人带马斩于阵前……” “你说什么?霖州知府被伊穆兰人杀了?”明皇不禁意外。 “是,血族将我碧海的一千军势击溃之后又长驱直入霖州城中,将蔡守信一族人尽皆杀死,还将他们的首级悬挂于城楼之上……” “混账!”饶是向来威而不怒的明皇也动了心火,“简直岂有此理!”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诱谏 朱芷凌默然。 她最是了解母亲的性子,此时什么都不说,母亲的怒火自然会越烧越旺,火上浇油显了痕迹反倒是画蛇添足了。 果然,明皇的脸色越发地难看,兀自怒了一会儿,又命道: “你继续往下说!” “说来也奇怪,据兵部呈报,血焰王入城后只斩了蔡守信一家,对寻常百姓倒没下毒手,只是将百姓赶出房屋又四处放火,且专烧民舍粮仓,已差不多烧了半个霖州城。” “只放火不杀人?这是为何?”明皇觉得匪夷所思。 朱芷凌从袖中掏出两份奏章,回道:“这便是户部接着兵部上奏的原因了。之前霖州百姓遭难,有些人已南下逃入了太液国都避难。京兆府已向户部临时支了一笔银子用来赈济难民,安顿他们住在郊外。但血焰王这么一闹,几乎半个霖州城的百姓都无家可归,被逼得只好也逃到太液国都来。百姓的脚力慢一些,现在估摸还在来国都的路上,再过个三四日,大约就都会涌到太液城下了。到那时,户部将很难再支出一大笔银子来应对,难民如此众众,倘若安顿不好,儿臣……儿臣担心会生出民变来。伊穆兰使的这一招釜底抽薪,不可谓不歹毒啊。” 明皇接过奏章,细细看了两遍,其中所述比朱芷凌方才说的还要严重一些。看来此次事变,确实到了危急关头。 “往年不都是让霖州知府故意准备些粮食囤在城外,让伊穆兰人抢回去过个冬也就消停了么?怎么这次好端端的,闹得这样凶狠起来?你可有什么头绪?”明皇越说越觉得蹊跷。 “儿臣也是奇怪,但伊穆兰血族的脾性母皇是知道的,杀红了眼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不足为奇。本来儿臣也想托城中的刃族再去斡旋。不料莫大虬说金刃王近日因族中事务回了沙柯耶大都,一时难以接应,且血族来势凶猛,他们这次也无力阻拦。” 明皇看了看她,皱眉道:“凌儿,其实朕很早就怀疑,这刃族与血族之间是不是在联手对我们碧海做戏。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反复渔利,坐收好处。” 朱芷凌点头道:“母皇圣明,其实女儿也早有这种猜测,只是这几年伊穆兰三族确实还算息事宁人,虽偶有风波,到底没什么大碍,女儿也就没太深究,不知道这次怎么了。但不管他们是不是在联手做戏,这一次对方终究是打到家门口了,女儿想的是下一步该怎么办。” 明皇颔首道:“你说的很对,不管他们是有什么阴谋,已是忍无可忍,不可再放任不管。那依你所见,可有对策?” 朱芷凌正色道:“之前女儿提议扩金羽营,可细想之下确有不妥。金羽营再扩也是难以与伊穆兰的大军相匹敌,以我碧海之短击伊穆兰之长,非明智之举。所以,女儿想向苍梧提出两国合兵北伐,共讨伊穆兰!” 明皇瞠目了好一会儿,不可思议地看着女儿道:“合兵北伐?我碧海向来安居一方,你怎么会想到要北伐?” “母皇请细想,伊穆兰二十五年前狼子野心大举来犯,亏了苍梧国出谋相助,使得伊穆兰元气大伤,也换了碧海国二十年的太平,这几年伊穆兰渐渐复苏,随时都有可能要卷土重来。霖州知府一事看似偶然突发,实则是早晚的事。只要伊穆兰贼心不死,我碧海便一日不宁。所以女儿才觉得,是时候该给伊穆兰一击重创,让它滚回大漠的老巢去。” “你说的道理朕也知晓,可是大举北伐,关乎到国体存亡危难,你便这般有把握动手么?”明皇十分欣赏女儿的杀伐决断,但事关国运,绝不可造次,对伊穆兰人动武,可不是信口开河的事。 朱芷凌依然十分镇静,掷地有声地回道:“母皇请再听女儿说来。如今已是入夏,伊穆兰粮草充足,锋芒毕露,势不可挡。我们不可与之正面交锋。待到了秋天,他们归心似箭想要返回沙柯耶大都时,便成了强弩之末,那时正是合兵北伐追击他们的最好时机,此乃天时。我碧海国兵士虽少,但钱粮颇多,苍梧国兵多将广,又有慕云氏智冠天下率军东援,可谓是珠联璧合。女儿这几年暗中小心扩充金羽营,并未让苍梧国知晓实情,届时女儿可称碧海无兵可出,只有些老弱病残之兵可供粮草运输,便可留下精锐守护太液国都。国都以北尽是沼泽,伊穆兰铁骑不易来犯,所以太液国都易守难攻,母皇依然可以在城中高枕无忧,坐看苍梧与伊穆兰两相厮杀,此乃地利。” 朱芷凌伸出玉手,竖起三指道:“说到第三点的人和,苍梧与我碧海百年交好,最近妹妹又嫁去了苍梧做了太子妃,两国之间已是亲密无间。此时提出合兵北伐,再合适不过。相信妹妹如果在苍梧听到了我碧海合兵的请求,也必会暗中推波助澜尽一份力的。以此天时地利人和尽占,秋后动手,实是千载难逢的好的时机!” 明皇斜眼看了看她,沉吟了一会儿道:“你说得倒是不错,可温帝李厚琮也不傻,你说的益处都是对我碧海有益。对他苍梧来说,到底并无半分获利。要苍梧国跋山涉水派兵替我们碧海去与伊穆兰人打仗,这等亏本的买卖他们如何能答应?” 朱芷凌笑了笑道:“这个母皇就不用费心了,女儿自有办法让温帝答应这桩亏本的买卖。只要母皇肯点头合兵北伐,别的就交给女儿来办吧。” 明皇深知女儿的本事,她的聪慧是继承于朱氏的血脉,然而她的谋略却远胜于祖上。说实话,有时甚至连明皇自己都不得不佩服女儿的手段。也许自己是老了,是到了该把这碧海国交到她手上的时候了。但是这合兵北伐的事实在太大,还是不放心就这么三言两语便点头允准?虽说自己也说不出什么不对劲来,心中就是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朱芷凌见母皇沉默不语,脸上还算镇静,心里其实颇为紧张。长久以来如履薄冰地谋划的这一切,今天是必不可缺的一环。倘若母亲不答应北伐,就只能再寻时机,但是就算自己能等,腹中的胎儿不能等,无垠的性命更不能等。要是生下了孩子,母亲一旦萌生了退位的念头,那么无垠随时都可能被赐死。这……这绝对不可以。 眼看还差一点火候,偏偏就是不能多说一个字,万一母亲起了疑心用了观心之术,自己便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了。 想到这里,朱芷凌打算站起身来想以退为进,先走一步。 忽然殿外慌慌张张跑来一个宫女,见了明皇便拜倒开始拼命磕起头来。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 “何事慌张?”明皇脸色一沉。 “清洋公主……殿下她……不见了。”宫女已是慌乱到了极点。 “胡说!好端端的怎么会不见了?” “千真万确……殿下这几日都宿在壶梁阁……” 明皇脸上讶异之极:“她自己好好的寝宫不住,怎么会跑去壶梁阁?” “殿下她……听说苏学士不见了,一直茶饭不思,总算搬到了苏学士之前住过的壶梁阁还算好一些。奴婢以为殿下过几日就没事了,不料今早忽然发现哪里都找不到殿下,细细一看,发现还少了好几件衣服,还留下书信说要去找苏学士。” “她……她怎么会想要去找什么苏学士?那个苏学士不是已经回苍梧国了么?”明皇越发一头雾水。 宫女之前是被朱芷潋叮嘱过不可让陛下知晓自己与苏晓尘之事的,所以明皇全然不知。如今骤然丢了人,宫女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叮嘱,索性一股脑地把两人私下往来的事儿全都说了出来,直把明皇听了个目瞪口呆。 明皇转头看看朱芷凌,问道:“你妹妹的这些事,你可知道?” 朱芷凌尴尬得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好陪笑道:“两个小孩子平日里顽得是多了些,是女儿粗心了,竟没往那处想。” “小孩子?都十六岁了,哪里还是小孩子?这苏晓尘也是一国的朝臣,怎么行事如此不知分寸?竟然引得潋儿私自出宫去寻他?你可知道她会去哪里寻他?” 宫女摇摇头。 朱芷凌心中暗忖,我便故意不说是去了南华岛,且乱一乱母亲的方寸。当下趁势劝道:“母皇,小妹确实顽皮,回头女儿定着人四处好好查找。只是这合兵北伐之事……” 明皇早心乱如麻,没了谨慎的余地。她深知这个小女儿从小没有父亲的管教约束,是被自己宠坏了的,但这也不是女儿的过错,说到底,稚子何辜呢? 明皇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北伐之事便交予你定吧,只是此事重大,须得事事时时都要向朕禀报。” 朱芷凌心中大喜,脸上只是淡淡一笑道:“儿臣遵旨。”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鲡毒 帕尔汗宫旁的烟波大街上空无一人,温和站在那座刚建成没多久的“叶府”前,驻足凝思。 过了一会儿,赫桂从府中走了出来。 “今日情形如何?” 赫桂摇了摇头,道:“小公子还是郁郁不欢,闭门不出,不想见人。” 温和叹了口气道:“也难为他了,一夜之间骤然乾坤颠倒,任是谁也都需要些时日。只是时不我待,咱们与碧海苍梧之争已是迫在眉睫蓄势待发,公子如还不能清楚自己的立场,到时候可就棘手了。” “您说得是啊。听说大管家不日就要到大都了,咱们确实没有多少时候这么等下去了。” “其他三部族的首领现在何处?” “血焰王烧完了霖州城后,便带着人马往大都返回,估摸再七八天就到了。听说金刃王已与大管家在镰谷以北合流,比血焰王要晚个两三天的日程。鹰族那边还没有消息,说是鹰语王前去拜谒鹰神灵碑,往返还需些时日。” “三部族首领齐聚沙柯耶大都是多少年都不曾有过的事了。尤其是那鹰语王,若不是这次公子回来,她是不愿意来的。” 赫桂出身鹰族,闻言陪笑道:“族长这些年也是舍不得公子,才对大管家有些冷淡,可她对伊穆兰的心思是与大管家一样。” 两人正说话间,赫琳忽然跑出府来,兴奋地说:“二老爷,公子请您过去说话。” 温和眼中一亮,捋须哈哈笑道:“好,好,好。他肯见便好。” 赫桂不解:“如何公子忽然转性了?” 赫琳回道:“是赫萍姐姐一早端早膳进去的时候与公子说了几句话,公子吃完独自坐了一会儿,便说想要见二老爷了。” “赫萍?她说了什么?” “我也是第一次听姐姐提了自己的身世,竟不知她这样可怜。她说她从小就没有父亲,只是母亲带大。那时家中贫苦,母亲替人作绣工勉强度日,好在母亲的叔父时不时地来帮衬着些,对赫萍姐姐也很是疼爱,当作孙女一般。直到某日,叔父去世,她母亲伤心欲绝,把她带到灵前说,这不是你的叔祖父,而是你的父亲。世人容不得我与他做出如此有背人伦之事,所以他至死也不敢说出来,怕我们被人欺辱。可若不是你叔祖父照拂,你我早已饿死。母亲今日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明白,你不是没有爹妈疼爱的人,也希望你不要恨你父亲一直瞒着你。” 温和转头问道:“赫桂,你可知道这些事?” 赫桂摇摇头:“这孩子心思重,我也不知道这些,当年只是瞧着她行事稳重,便收了回来做丫鬟,没想到还有这般的身世。” 温和又问:“那赫萍听了她母亲的话又怎么说?” “姐姐说,我不恨父母隐瞒实情,但也不怕世人知道自己的身世。世上的人都是茶余饭后才有闲心来戳戳点点,我与母亲受冻挨饿几近将死之时他们可曾有过半点怜惜?如今疼我的是父亲也好,是叔祖父也好,他疼我,我便孝他,天经地义。我只遗憾他不曾告诉我太早太多,死前也没听得我唤他一声父亲。” 赫桂听得频频点头,颇有赞意。 赫琳继续说道:“姐姐说完,又劝公子,世上哪有那样许多和美之事。公子出身高贵,行走端正,并没有须得羞愧自惭之处,就算如今知晓自己是伊穆兰人又如何?我虽然是苍梧国人,从小听闻伊穆兰人凶残,但若没有伊穆兰人收养,我也早没了性命。那我对伊穆兰人当该谢还是该恨呢?公子听了好半天不说话,后来就让奴婢来找二老爷了。” 温和叹道:“是个明白孩子,赫桂你调教得甚好,留她在身边很是合适。我这就进去,免得让公子久等。” 温和踏入“叶府”,踱进苏晓尘的房间。碰巧赫萍从里面出来,遇见温和悄声道:“二老爷,公子在里面坐着呢。” 温和会意,走近房间定睛一瞧,苏晓尘已换上了银叶衫,戴上了银麟冠,正坐在圆桌前。他见温和进来,站起来躬身拱手,按晚辈的身份执了一礼,分明是南人的礼数。 温和赞道:“公子这一身衣冠,丰神俊雅,真是仪表堂堂。” “这是圣上亲赐,我舅舅亲手转交给我的银麟衣冠。我今日是第一次穿,也不知……是不是最后一次。”苏晓尘淡淡微笑间,掩不住失落的神情。 “公子喜欢,没什么不可以穿的。老朽在南华岛上住久了,这些南人的衣服,也是穿惯的。”温和见他肯对自己开口说话,已是欣慰,不想逼得太紧,便顺着他说。 “温老丈,这几日我反复思量,想着老丈与我说的那些事。有些是我知道的,也有些是不知道的,想来很是不妙。” “哦?此话怎讲?” “以前佑伯伯曾说过,知道要胜过不知道,但知道一半,还不如全不知道。” 温和笑了起来:“不愧是慕云太师,极有道理。” “有些事,我可以知道后选择做与不做,但我不可以因为害怕选择,就掩耳盗铃避而不听,那便是怯懦了。” 温和不住地点头称是:“公子能够这样想,老朽真是欣慰不已。所以,公子今日唤老朽来,是想要知道什么?” 苏晓尘执起身前的茶壶,替温和斟了一杯,道:“我最想知道的,是佑伯伯到底是如何过世的。他曾托我带过一份家书给银泉公主,信中隐约提到他似乎知晓自己不久于人世,而且还与公主有关。” “看来公子也觉察到了,虽然慕云太师是去年才病逝,不过一切因果从二十五年前就已注定了。” “二十五年前?这是何意?” 温和恭敬地接过了茶杯,问道: “公子可听过,仙云五味碟?” “自然听过,当日在南华岛上,我还托老丈替我做过一碟品过滋味。” “只是味道不大好是么?” “……许是我吃不大惯。”温和呵呵一笑,“公子仁厚,其实不是味道不好,而是老朽动了手脚,故意将五种调料放在了一起,自然是难以下咽。” “老丈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鲡鱼有毒。” 苏晓尘一惊,“有毒?你是说鲡鱼有毒?!” “正是,只是这鱼的毒性极缓极小,要连吃几十年才会毒发身亡,公子那一晚吃的那一口并无大碍。不过毕竟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老朽才做了手脚,好叫公子止口不吃。” “可我听小潋说起过,这鲡鱼是碧海人人都吃的东西……” “这个便是她们碧海的秘密了,这鲡鱼的毒性只对男人有害,对女人反而有益无害,所以碧海人女人高寿而男人早亡。这个秘密当初被开国明皇朱兰淳勘破之后,只传给了承袭帝位的女儿,之后又传给了如今的明皇朱玉澹,本来连朱玉潇都不该知道这个秘密,第二代明皇朱氏想要对慕云氏行失衡之策,才暗中告诉了她。公子方才说没有听清洋公主提过,实是她不知情,倒并非要刻意隐瞒公子。毕竟她与公子两情相悦,这一点老朽还是清楚的。” 苏晓尘被说得脸上一红,假装没听到两情相悦这一句,问道:“这失衡之策是什么?” “慕云氏当年出的金山之策,葬送了我伊穆兰六万大军的英魂,还倾空了碧海的国库,那时的第二代明皇其实心中明白着了慕云氏的道。恰逢第二年慕云铎带着两个儿子出使碧海,明皇趁机观了慕云佑与慕云佐的面相,觉得慕云佑善谋不善断,而慕云佐善断不善谋,便动了心思想要将朱玉潇指婚给了慕云佑,说是为了答谢慕云氏授策相援,实际上是想暗中毒死慕云佑。她认为只要毒死了慕云佑,一来可破了将来慕云一族兄弟同谋划策的局面,二来依着慕云佐刚愎自用的性子,温帝便会容不下他。如此龙争虎斗于朝堂之上,苍梧必乱。这便是失衡之策。后来朱玉潇也不负她母亲所托,花了足足二十四年,终于用鲡鱼做的仙云五味碟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了慕云佑。” 苏晓尘料定今天会听到很多秘密,可还是不禁流下泪来,“佑伯伯……佑伯伯果然是因为银泉公主才过世的……可慕云氏智冠天下,当年慕云铎老太师就没有看出朱氏的失衡之策么? 温和笑了笑:“慕云铎确实是天底下最聪明的谋士,朱氏虽擅观心之术,但说到谋略,在他慕云氏眼中便同儿戏一般,如何能不被识破。只不过世间之人,总是逃不过贪嗔之念,慕云铎那时有自己的私心谋算,又仗着自己的妻子黎太君是个识毒的高手,便有恃无恐地让慕云佑迎娶了朱玉潇。只是他没料到自己死后的二十年里,朱氏以鲡鱼之毒,毒于无形,黎太君根本就没能找出缘由来。” “难怪……难怪那日我在太师府上,佑伯伯要公主拿仙云五味碟与我吃,公主不肯。原来是有这样的缘故。可从佑伯伯留下的家书上看,他是知晓这一切的,怎么还是不躲不让,由着银泉公主把他毒死呢?”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双花 “也不是不躲不让,实是他知晓的时候已经病入膏肓无力回天。他也自知当年是自己的父亲慕云铎出了阴毒的伪报之策,引得碧海与伊穆兰大动干戈,百姓生灵涂炭,心中对朱氏有愧。慕云佑这个人啊,就是太过聪明,不仅知晓了朱氏的用意,连朱玉潇出嫁前曾与碧海国户部尚书赵钰许过终身的事都被他在碧海埋伏的细作给探了出来,公子请想,人生难得糊涂,他就总是这么清醒,活得还能舒坦么。” 苏晓尘从幼时便常出入太师府,其实从小他就有一种感觉,朱玉潇对慕云佑似乎总是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度。起初他还以为是朱玉潇自恃出身皇室贵胄,总要端着些架子。现在看来,不过是心有所属,对丈夫虚与委蛇罢了。 之前某次在瞰月台上听赵无垠无意说起其父赵钰与朱玉潇有过一段私情,心中还不大相信,后来在瀛泽殿上为了赵钰冤死之事朱玉潇险些拿了尚方宝剑砍了陆文驰,那一次才是让苏晓尘深信不疑。 佑伯伯说过,其实她也是个可怜之人。可说到底,他们夫妻二人谁又比谁更可怜呢?朝夕相对二十四载,未交得半点真心,虚情假意之下的是家仇国恨,是满盘的算计和提防,人生一世倒有半世耗在了对枕边之人的猜忌和欺瞒上。怪不得朱玉潇连个一儿半女都不愿意替佑伯伯生下来,她是为了杀慕云氏而来,又怎会替慕云氏传宗接代? 苏晓尘默然不语,温和却继续说道: “朱玉潇知道毒死慕云佑后,黎太君必然不会放过她,便想着趁慕云佑将死之时,逃回碧海,全身而退。慕云佑也察觉了这一点,可他用情太深,不愿点破,反倒邀了叶大人过府议事,将朱玉潇加入了出使碧海的使团,成全了她。不过那一夜,慕云佑将公子也随使团东行,这倒是计划之外的事,好在叶大人随机应变,倒让公子在落英湖之劫中帮了一把手。” “你是说,落英湖……是你们设的局?” 温和照例摇了摇头,道:“其实真正设局的,是清鲛公主朱芷凌与温帝二人。我伊穆兰人不过是在旁推波助澜了一把,到底都是他们谋划了这一切。” “圣上?!这……这怎么可能?” “公子有所不知,李氏智亏体弱,慕云氏功高盖主,这一进一退,局面本来倒也安稳。可到了温帝这一代,偏偏是个极聪明的人,是容不下慕云氏再把持朝堂的。只是温帝城府极深,又不肯坏了自己仁德的名声,不想亲自除去慕云氏,恰逢朱芷凌暗中勾结温帝,说愿意替他除去慕云佑,但需要将朱玉潇放回碧海,温帝便答应了。其实他不知道,不管答不答应,那时慕云佑都是必死之人了。” 苏晓尘觉得匪夷所思,在自己的印象中,温帝是个脾气极好之人,而且朝中大小之事几十年来全都交于太师府,自己对朝政毫无兴趣。他怎么会像温和说的那样,对慕云氏恨之入骨呢? “你是说,圣上一开始便知晓此事?” “不错,温帝知道朱玉潇会被朱芷凌半道劫走,然后把劫持之名挂到我伊穆兰的头上来,所以你们就算在瀚江边上给万桦帝都鸽鹞传了信,他也无动于衷。只是温帝为了把自己给择得干净,怎么劫人,劫不劫得了,他一概不知也不问,全都丢给了朱芷凌。不仅如此,温帝为了做足表面功夫,生怕别人疑心他参与其中,还特意派了淞阳大营两千精锐护送使团。朱芷凌虽然智谋了得,火候总是欠缺一些。她自以为派出银花和铁花便可得手,未曾在意。还是我兄长在暗中实在看不下去,让银花先到万桦帝都找了叶大人,让叶大人帮忙从中设了计,这才顺利地在落英湖劫走了朱玉潇。” “老丈的兄长……大巫神温兰?让银花找我舅舅?银花和铁花不都是朱芷凌的人么?怎么会和你们有瓜葛。”苏晓尘越听越惊奇,那个小山一样的女人怎么看都是朱芷凌的心腹,怎么会和伊穆兰人搅在一起? 温和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笑问道:“这说起来又是一段往事了,公子可还记得,前几日老朽曾经跟公子提起过,我兄长当年为了救苏利国主,带了两剂回天丸,给国主服下了一剂的事?” “记得,就是那个分成一红一白各一半的秘药?” “不错,那个药丸药性极烈,须得红白两半同时服用方可。毒金之战时,我兄长给国主服下了药丸的那一日,他出营账后在帐外发现地上躺着一对濒死的姐妹,瞧着年龄不过七八岁。据她们说,二人都是这附近的村落中的人,前几日出村采集粮食,回村后竟然发现一村老小染上了毒疾全都死光了。她们不知所然,只得将自己父母的尸首草草掩埋,不料掩埋之时自己也不幸染上了疾病,便逃出村子沿路求救,直到奄奄一息的时候误入了军营。” 苏晓尘倒吸一口冷气,“全村人都遭了灾?真是天道不佑,两个孩子也是命大,还能侥幸逃脱。” “我兄长也瞧着那两个孩子可怜,便掏出回天丸,告诉她们药只有一贴,只能救一人,让她们自己定夺。其实就算是真的服下了药,能不能救活我兄长也心里没底,毕竟孩子体弱,不似国主般原本的底子就好,能不能撑过药效尚是未知之数。” 姐姐听了之后,一把夺过了药。我兄长以为她仗着自己是姐姐,动了贪念想要先救自己,不料她拿到药丸便塞入了妹妹的口中。那妹妹不肯咽下,硬是抠出了一半来,也塞进了姐姐的口中,原来两人皆是同样的心意,不肯独活。” 苏晓尘愕然道:“一人一半?也能奏效?” “许是天意可怜,孩子所需药量比大人要少,这一人一半竟然误打误撞生了效捡回了性命。只是这药性猛烈没有相克之物,姐姐服下的是白色的一半,妹妹服下的是红色的一半,不多久,便双双留下了病症。红药性热,妹妹服用后遍体生痛全身骨骼犹如拆散再造,越长越高,且口舌僵硬,不善言语。白药性寒,姐姐服用后脏腑不振,需时时以甜食养润,且身材萎缩,不足二尺……” “原来她们就是铁花和银花!” 苏晓尘忽然醒悟过来,他想起瀚江边第一次见到铁花时便觉得她身材魁梧得异于常人,寡言少语,又听得小潋提过银花素日里爱食果脯,各种甜食绝不离身,原来这两人都是因半剂回天丸留下了病症。 “可是……这铁花乃是碧海国金羽营澄浪将军,不时地亲自巡逻守卫涌金门,身兼重任。银花也是朱芷凌的左右手,还传授了小潋不少五行之术。就因为她们为大巫神所救,便投靠了伊穆兰人?” 温和还是摇摇头:“她们不是投靠了伊穆兰人,她们本来就是伊穆兰人。伊穆兰南地的刃族中,偶尔会有逃奴南下,大多数人进了霖州境后不熟悉地理,误入了那里的深潭沼泽送了性命。譬如当年的陆行远就是随他父母南下的刃族逃奴之一,他父母不幸掉入泥潭,留下他被路过的明皇所救,才侥幸留了性命。不过也有小部分人绕开了沼泽,在那附近自己建了一个村落,与世隔绝,银花与铁花俩人便是在那里出生的。” 一个秘密接着一个秘密,苏晓尘已是应接不暇。 “连碧海国的丞相,堂堂沛国公都是伊穆兰刃族?你们到底安插了多少人在碧海之中?” 温和继续摇着头,道:“陆行远虽是我刃族人,但不是我们安插在碧海的。起初兄长动过想要策反他的念头,试探之下发现他自被明皇搭救后,一直感恩于心,对碧海皇室忠诚无二,只好作罢。公子想想,他碧海国的男人都活不过五十,独独这陆行远活到现在八十高龄尚健在人世,怎么会是碧海人。嗨……他如今也是老了,连个小小的柳明嫣都斗不过,咱不去说这些无用之人。真是越扯越远了……” 苏晓尘收了收思绪,细想了一会儿,问道:“金羽双花都是朱芷凌的心腹之人,可朱芷凌那样谨慎之人,你们如何安插得进去?” “朱芷凌年纪不大,野心却不小,她自从任了监国,便刻意于各处培植自己的人手,尤其是金羽营中。朱芷凌掌权头一年,初次去拜访太液城中的莫大虬时,我们让银花和铁花等候在途中,待她路过便假意去投。那时的银花和铁花已是经过我兄长派人调教了数年,都是一身的好功夫,朱芷凌见了怎能不爱,她虽让人去打探了双花的底细,不过是个早已死绝了的村子,哪里会有破绽露给她。况且多年下来双花替她办了不少事,她便深信不疑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劫局 “你们如此用心良苦,是打算某个时刻行刺朱芷凌?”苏晓尘刚问出口,觉得不对。若真要行刺,以银花的身手和朱芷凌对她的信赖,这些年来有的是机会。 果然,温和又摇了摇头道:“我们没有这样的打算,我们伊穆兰人可不像他们碧海的女人那样阴狠,给人下毒或是暗杀。她们自己做的孽就够她们受的了,我们不过是暗中稍稍引导了一下而已。” 温和口中说的“稍稍引导一下”,苏晓尘在南华销金案中就深深见识过了。用温和的话来说,人起了嗔痴之念,才会容易被人钻了空子,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自作孽,不可活。 “那你们接下去打算怎么对朱芷凌?” “并无打算。”温和还是摇头,“她有自己的算盘,也有自己的生死之命,我们无需动手。”说完,笑了笑道:“被双花的事扯得远了,公子原本不是想要问落英湖之事么?” 秘密太多,以至于听得顾此失彼。苏晓尘不禁暗叹,都说伊穆兰只有匹夫之勇,可这些暗地里的鬼谋神算层出不穷,便是佑伯伯还在,怕也是防不胜防。 “是,这落英湖之劫我始终不明白,看起来都是巧合之数,劫走银泉公主的时机如何能把握得分毫不差。” “这要多亏了叶大人啊。他在出行之前故意改了公主的卤簿规制,借口常平辇已旧,让人重新打造,实际是在辇座的榫头上动了手脚,只需轻轻一旋便可拆卸。车辇完工后,他将此消息传给了我兄长,我兄长再告诉了铁花与银花。双花二人明着是奉了朱芷凌之命前去瀚江,实际多亏了我兄长与叶大人的暗中帮衬,才能成事。银花事先埋伏在落英湖畔,铁花则渡江去迎使团,待车辇辎重上了鼋头舰,铁花悄悄将榫头旋下,到了滨州岸边,银泉公主的常平辇自然就动不了了。” “我的性子舅舅十分清楚,他算准常平辇一坏我就会动了顽心,所以提前故意与我说了落英湖的瀑布壮观,引着我带着太子去看。我现在算是知道了舅舅的用意。可我不明白的是,银泉公主是太子相邀才同去观湖去的,倘若太子没有邀她同去呢?你们岂不枉费心思?” “公子多虑了,使团动身之前,朱芷凌早已把落英湖的计划让每月贡送鲜鱼的人带给了朱玉潇,她是知晓全盘计划的。就算太子不相邀,哪怕叶大人连瀑布之事也未曾向公子提起,朱玉潇也会主动说起落英湖之美景,引得你们前去游览。只不过这样做终究不如由公子提出来显得不着痕迹,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朱玉潇只会装成旁观之人而已。” 真是天衣无缝! 苏晓尘忽然想起舅舅叮嘱他一定要保护好太子,要将曹将军带在太子身边。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是舅舅为了防止太子有失,其实真正的目标竟是曹将军,只有将曹将军调虎离山看不到银泉公主的地方,他们才能顺利地带走公主! “果然是金羽双花在落英湖劫走了人?” “拿冷箭吓唬太子的是银花,劫走公主的是铁花。她们俩一人一边,很是默契。” “……我记得,当时十个护卫都被杀死在树林中,只幸存了一个侍女,叫……小贝?” “不错,朱玉潇很是疼惜这个侍女,本来打算带她走,是她自告奋勇要留下来与你们纠缠,防止追击。她倒是个忠心的奴婢,只可惜……”温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有时她的忠心过了火候……” 苏晓尘并未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你们还真是喜欢在落英湖动手啊,对银泉公主也是,对我也是……”苏晓尘苦笑一声。 “那里树林茂密,瀑布的声音响彻四周,很能隐蔽行踪,都是叶大人选的地方很是周到,老朽不敢掠美。”温和依然十分谦和。 “所以你们从瀚江开始就一直尾随着使团?” “大部分人是候在碧海国的滨州界,不过银花是从万桦帝都就开始尾随的。” 苏晓尘猛然想起还未过瀚江时,那日奉太子命于帐中讲学,讲到最后有一名女童的笑声。当时众人狐疑,还道是哪个小婢偷笑,原来是银花。 他叹了一口气,“究竟还有什么不是在你们眼皮子底下的?” “公子乃千金之躯,是我伊穆兰重中之重。我兄长三十年磨一剑,为的就是重振国威,而公子便是将来的执剑之人,怎可有半点闪失?原本我兄长没有料到公子会一同来碧海,但慕云太师将死,公子再留在苍梧也受不了什么教益,不如出来历练历练也好。所以我兄长命银花沿途尾随,为的也是能保护公子的安危。” “那么后来到了太液国都,你们也一直监视着我咯?” 温和笑着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其实苏晓尘从入了碧海国,在路上就隐隐有种感觉,背后总有看不见的人在盯着自己,起初他遇见朱芷潋时,她说曾经和银花一起盯梢过自己,以为是朱芷凌有所图而派了人监视,现下知道银花是伊穆兰人,原来竟然是伊穆兰人潜在背后。 苏晓尘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温老丈,我初到碧海时,有一次陪太子去看什么观音座,遇到了毛贼,此事背后是不是也有你们的人在搞鬼?” 温和摇摇头,“公子初到碧海,我们保护还来不及,怎么会让毛贼去骚扰公子。只因兄长叮嘱银花不可显了踪迹,免得公子疑心,一直是在公子后面跟着,所以毛贼之事纯属意外。” 苏晓尘忽然脸上有些尴尬:“那么……温老丈也都知道我那时撒谎冒充金刃王侄子的事咯……” 温和哈哈大笑起来:“公子何等身份,说自己是金刃王的侄子苏勒哈加那是抬举了他。金刃王事后耳闻还同老朽说起过,只要公子点头,他这个叔叔当得求之不得。” “我当时就狐疑如何伊穆兰商馆的莫大虬会替我圆谎,后来有人解释说是想要将生意做到苍梧国过去,所以做了个人情。其实……其实你们……” “其实莫大虬听说公子到了太液国都就兴奋不已,想要来拜见公子,但碍于我兄长之命,不敢造次。后来嘉德殿上使团觐见,他总算如愿以偿比别的弟兄先得见了公子的尊颜,回了商馆之后可是嘚瑟好一阵子呢。” “我说为何嘉德殿上我与他初见并不相识,他却总冲着我笑,倒似认识我一般。” “三族上下无不盼望着公子能早归伊穆兰,莫大虬能比别人早见到公子,当然是高兴都来不及。” “说起来……还有个人,也是刃族中人,不知温老丈可认识。他年纪大约三十左右,叫杨怀仁。” 温和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老丈果然是认识他的,我总觉得此人很不简单,莫非……也是你们安插在碧海的人么?” “他过几日便要到大都了,不如……到时候公子亲自问他?他定会知无不言的。” 苏晓尘一惊:“老杨要到大都来?” “正是。公子终于回到自己的祖国,是该见一见自己的臣子们了。” 苏晓尘皱了皱眉,沉默了一会儿,诚恳地说道: “温老丈,有些话我说了,希望你不要介意。关于我的身世,我想了这些天,虽然还有些地方不甚明白,但也并不打算自欺欺人。不管我舅舅是出于何种目的将我养在膝下,毕竟十七年养育之恩不可忘,在我心里,我依然把舅舅、舅母、表妹当成是我的家人一般,且此生都不会改变。” “公子放心,叶大人与叶夫人对公子的养育之情我们都是知晓的,他们与公子虽无血缘,公子对他们的情谊完全在我们的料想之中,我们是不会强迫公子与他们断了关系。且只要他们愿意,我们随时可以将他们接到沙柯耶大都来颐养天年,待若上宾。” 苏晓尘点了点头,又道:“你说我的父亲是察克多国主,我实在是觉得匪夷所思。或许此事还有什么蹊跷,或是什么……误会……” 温和瞧了苏晓尘一眼,十分犀利地问道:“敢问公子是觉得此事有什么蹊跷,还是希望有什么蹊跷?” 苏晓尘一时语塞。 “老朽失言了,公子勿怪。老朽的意思是,公子是察克多国主的后人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只是对公子而言,一时难以相信。这老朽也十分理解,何况公子心中也会想,就凭我这个老头子的一张嘴,怎能轻易就相信了自己的身世,对不对?不过咱们也不急这一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公子不妨见一见其他人,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再考虑一段时间不迟。” 苏晓尘心中所想,都被温和说了个正中,暗忖这温和真是个善察人心之人。又想起血焰王祁烈曾经跟他说过知晓自己父亲的事,觉得倒是很有必要和他好好聊一聊。 他心下一动,说道: “温老丈说的很是,我确实需要些时间缓一缓。刚才老丈说到要我见一见臣子们。不知道血焰王祁烈是否也会来?” “会,到时候我兄长温兰会和三大族的首领一同来拜见公子。血焰王祁烈、金刃王罗布、鹰语王珲英他们过些日子都会陆续赶到大都来。自从察克多国主亡故后,三部族首领齐聚大都的次数屈指可数。现如今,也只有公子的出现能让他们再聚帕尔汗宫了。而且,公子也一定很想见一见自己的姑姑吧?” 苏晓尘一惊,不由颤声道:“姑姑……我还有个姑姑?” “鹰语王珲英是苏利国主的女儿,苏利国主本身是鹰族的勇士,他先娶了我们刃族的穆拉,生下了身上流有鹰刃两族血液的察克多国主,又娶了他们鹰族的穆拉,生下珲英这位与察克多同父异母的妹妹。公子的母亲也是鹰族的穆拉,所以公子身上流的大半是鹰族的血统,小半是我们刃族的血统。而珲英的父母都是鹰族,单论血统,她比公子还要更纯正一些。故而当年苏利国主还在位的时候,鹰族就推选她做了鹰族的首领。” 苏晓尘听得脸色苍白,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措手不及。这几日里,他本以为自己在这个世上再无血亲之人,实是已经沮丧到了极点。忽然听说还有个姑姑在世上,虽然不知真假,隐隐约约地竟有些期盼。 温和继续说道:“自三王一占制之后,鹰语王就很少回沙柯耶大都,他们鹰族本来就擅长寻找躲避风沙之所,他们所信奉的鹰神灵碑也是在大漠极西的隐秘之处。所以三族之中,居住在这沙柯耶大都内的鹰族也是三族中人数最少的。这次公子重回伊穆兰,真希望鹰语王可以解开往日的心头之结,和其他部族一起,共谋大事。” “往日的心头之结?” 温和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呵呵笑道:“嗨……老朽是多言了,公子勿要挂怀。当年我兄长提议将公子送去苍梧国养育之时,鹰语王是……不大赞同的。不过她顾全大局,最终还是同意了这个做法,但终是心中存了些芥蒂,所以这些年来带着鹰族有些独来独往,我兄长有时请她派鹰族的人马与血族一同进军霖州时,她也能推则推,总不大配合。如今等她与公子骨肉相见,还望公子……多规劝规劝。” 苏晓尘听了,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血焰王楚烈不肯假他人之口与我说父亲之事,只要我去学伊穆兰语,这个鹰语王的姑姑又似乎与温兰有些不合。难道这伊穆兰的三族中也并非齐心协力,而是各有猜忌? 当下不动声色,点了点头道:“尚未见面,当下我也不好应承什么,且过些日子再说吧。” 温和说话一向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此时见他不置可否,便不再说下去,回道:“说了这半日,也不知公子是不是乏了,亦或者还有什么想要问的?” 苏晓尘顺势摆了摆手道:“温老丈说得很是坦诚,只是我也还需要些时间缓一缓。老丈先去忙罢”,他略一沉吟,又道:“过会儿我想出去转转,不知可否?” 温和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笑道:“老朽也不知这沙柯耶大都中还有谁敢违了公子的意愿,下次就请公子不要再问这样的问题了。” ------------- 昨夜堂前欢醉,胜似金风玉露。 今朝酒醒何处,径深不知归路。 人间别离无数,随波漂零难驻。 莫叹缘薄情短,他日君是陌路。 《风鸣两岸叶》,卷收叶落风不止。 《云深不知处》,卷起琉夏云更深。 神州的历史又翻过了一页。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入海 南华岛的客船码头边,人来人往。足足百人的金羽营的士兵,承监国公主朱芷凌之命驻扎于此,专门盘查往来过客。 因为这半年来,南华岛确实很不太平。 先是矿洞出了妖兽,清州知府沈娴云打死了矿工引发民变,紧接着沈娴云暴毙,岛上豪绅闻和贵一夜之间宅毁人亡,之后海域南侧奉新封的理郡王柳明嫣之命出现了许多巡逻的船只,船上都是白衣银铠的白沙营将士,日夜盯着南华岛的码头。 最后,金羽营来了,还拥着一位新的知府。听说此人之前是户部的主事,因受了户部尚书赵无垠的举荐才任了这知府。 总之,岛上的百姓们就看着这一拨拨的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走马灯似的围着南华岛转,横竖那些大官们的事儿与他们是不相干的,纯当添了些饭后茶余的谈资。 正所谓铁打的南华流水的官,这里便显出碧海合盟为国的好处来。碧海国早些未曾建国前就是一岛一村,完全自治,就算沈娴云这样的知府之位空缺了些日子,大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有什么矛盾私下便商量着解决了,该干什么的还是干什么,官府让采矿时便采矿,如今沈娴云死了没人管,那就依然去打渔。过了几日来了新知府,那就再回矿洞去。 对碧海人来说,只要饿不死,天就塌不下来。 所以今日的南华码头也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金羽营的士兵正站在船边挨个查看上岛的船客,发现在一堆大箱小包的行客商中还夹着一个小姑娘,显得很不搭调。 兵士警觉地走了过去,问道:“你是哪里来的,来岛上做什么?” 那小姑娘刚抬起头来,就把士兵唬了一跳。只见她脸上蜡黄一片不说,还一脸的黑麻子,真好似黑芝麻撒在了粪堆上,让人再不想看第二眼。 兵士暗想,老子见过丑的,可没见过这么丑的,真可惜了这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姑娘开口道:“我是太液国都人,上岛来游览风景。” 游览风景?就你这丑八怪?我看你是来煞风景的吧? 兵士正一脸讥讽的笑容,忽然无意瞥见姑娘那双纤纤玉手,十指如葱,倒是十分好看,心中邪念顿生,忍不住伸手过去想要摸一把。 只听“啪”的一声,兵士还没反应过来,脸上早已挨了一记火辣辣的耳光。他刚要发作,那姑娘拿出一样东西在他眼前晃了一晃。 “狗奴才,看清楚了。你再多事,我让你人头落地!” 姑娘是压低嗓门说的话,旁人并未听到,但这一记耳光打得极响,惹得远处别的兵士走了过来,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那兵士立时乖觉地掩了一脸的惊骇,勉强笑道:“没什么,脸上有个蚊子,没打着。”搪塞了过去。 别的兵士瞅了一眼那姑娘,又看了一眼先前的那兵士,猜到是他老毛病又犯了,讥笑道:“这种货色你也瞧得上,我看你是太久没开荤了吧,哈哈哈。”那兵士也不反驳,呆呆地一直看着这姑娘上岸去得远了,才松了一口气。 方才那姑娘给他看的,是一方金色的令牌,牌上刻着三片羽毛,正是他们碧海国通行各处紧要关隘时所持用的令牌。要知道这士兵的顶头上司,统领驻岛兵士的百夫长手里,也只握有一块刻着一片羽毛的铁令牌。这小姑娘拿出来的居然是三羽金牌,真不知是太液城中何等的人物。而且方才那一巴掌打得又快又狠,现在想来,连手势都没看清,这丫头分明是个有路数的来头,真不该去招惹。 小姑娘快步走出码头,看了看身后,确定方才那士兵没有跟来,松了口气,暗叹如何一出太液城便如此世风污秽。 她举目观望四下,一切都与数月前来的时候没什么分别,只是远处的那一家茶水铺子似乎关了张,也听不到茶博士在门口的吆喝声了。 事过境迁,物是人非,偌大个南华岛,我究竟该去何处寻你呢…… 小姑娘叹了口气,沿着海边一路向西走去。她穿过人声鼎沸的鱼市,看着渔民们把新鲜的鲡鱼晾在摊上叫卖,忽然想起他要吃的仙云五味碟。 “呆子……鲡鱼那样做是不好吃的。”她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句。身旁的鱼贩子听了一愣,随即换了笑容道:“姑娘,咱们的鲡鱼可是怎么做都好吃的。来一条不?” 小姑娘充耳不闻,脸上依然是木然的表情。 她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走了好久,一直走到了一片细腻的白沙滩边,远远处一片废墟映入眼帘。 闻宅……便这样倒了? 为什么世上总是有这么多无常之事,转眼间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风过无痕,连你也是,毫不留踪迹。 小姑娘的眼中悄悄地落下泪来,流过蜡黄的皮肤,留下深深的两道泪痕。她走到海滩边,轻轻地搓洗着脸庞。不一会儿,如蜕了皮一般搓下了一张面具,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清纯秀丽的少女容颜,正是清洋公主朱芷潋。 她拿着的那张面具是跟银花要来的,原想某一天能够戴着它去逗一逗苏晓尘。不料还没等用上,他就不见了。 朱芷潋继续向着闻宅走着,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去那里,但她更不知道还有哪里可以去。 苏晓尘出现在南华岛本来就是件让她想不通的事情,她现在只能像只没头苍蝇一般胡乱扑撞。也许这根本就没有任何用,但总比每天干坐在壶梁阁里来得强。 每当想到能不能找到他的时候,她就不敢再往下想。老杨……我终于明白你说的话了,情爱之痛果然痛彻骨髓。我道我是个幸运儿,比起两个姐姐来要无忧无虑得多,可如今她们都已双宿双飞,惟有我一人在这里如孤魂般游荡。 闻宅被毁得很彻底。废墟之上几乎找不到一片完整的瓦片。也不知是用了多少的火药,才能把这么大的一所宅子炸成齑粉。荒凉的断壁残垣之上停着几只乌鸦,警觉地盯着朱芷潋这个外来之客。 “大苏!大苏你究竟在哪儿啊?”朱芷潋忍不住放声大喊起来。 “你能听见我吗?你在这儿吗?” “你在不在这儿啊?你……你还活着吗?”朱芷潋喊出最后一句时,忍不住蹲在了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哭了许久,她站起身来,想凭着记忆朝之前曾经住过的小楼走去,可四处的景象皆是一样,哪里还分辨得出当时亭台楼阁的模样,朱芷潋不觉心中越发绝望起来。 这时,她依稀看到岸边有一只小船,船身小而细长,与她在太液城中的那只银船有几分相似。 她走到船边看去,显然是废弃已久被搁置在这里。船中除了一根朽烂不堪的木桨别无一物,船身倒是被海浪洗刷得一尘不染。 朱芷潋踏入小船,在船的这一头慢慢坐下,看着另一头,仿佛那里也坐着一个人。 “大苏……我们去找老杨好不好?” 良久,没有人说话。 “老杨回去了,你也不见了……”朱芷潋觉得有些疲惫,她习惯地卧下身子,就像平日里在太液湖上一样,看着船舷发呆。 “呆子……你又不会水,跳下去做什么。” “你是喜欢坐木莲,还是喜欢坐我的小银船?” “你不舒服吗?我这里有清心丸。” “不许你回苍梧国去……我会每天晚上念你三十遍的……” 朱芷潋也不知道自己在与谁说话。她只是想说出来,听着这些与他有关的事,不然她都不知道还有谁可以与她说起他,会不会就这样把他忘了。 大苏,不知还能不能再与你坐一次船。 海浪涌了又退,退了又涌,岸边的白沙滩上,只有萧瑟的海风呜呜作响。不知不觉中,朱芷潋昏昏地睡了过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朱芷潋觉得身上有些寒意,海风吹得颈中隐隐作凉。她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只觉眼前空荡荡的什么都看不见,身下的小船正在不停地晃动。 朱芷潋定了定神,左右扭头一看,东西南北竟是一般的水天一色灰蒙蒙一片。 不好! 上船之时竟没有注意到正是潮水涨落的交替之时,定是自己睡着的时候小舟被潮水拉入了海中,顺着海浪越漂越远。 这可如何是好。 朱芷潋从小在海边长大,知道其中的厉害,看着这汪洋一片,几乎要哭出来。正在此时,她看到远处雾蒙蒙处依稀有一方船帆的影子。 这也许是个机会,朱芷潋站起身来振臂大呼,然而她娇小的声音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海面上根本传不到那么远去,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 号角……我的号角。 这一刻,绝望之意涌上心头。朱芷潋无力地坐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头顶上的乌云越来越密集。先是滴答数声,很快,雨丝如断线的珠串急落而下。 朱芷潋觉得身上又湿又冷,她蜷紧了身子,喃喃自语道: “大苏……许是真的见不上你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瓜葛 “潋儿!” “陛下,陛下……”来仪宫值夜的宫女闻声慌忙跑进鼎香殿。 “我的潋儿……”明皇朱玉澹惊魂未定地从梦中猛然坐了起来,“我的潋儿掉到水里去了!快,快去救她!” “陛下……陛下您是做噩梦了。奴婢给您倒杯茶可好?”宫女端起桌上的一杯黑岩青针递了过去。 “咣啷”一声,连茶带盏被明皇一把拨到了地上,摔成数瓣。 “没听到朕说的话么?还不快去救人?”明皇一脸的怒色。 “陛下,清洋公主殿下已经出宫三天了,清鲛公主殿下正在派人细心搜查,还望陛下再等一等,想必马上就会有消息的。” 朱玉澹好像清醒了一些,茫然地看了看四下。 依然是这一成不变的鼎香殿,依然是这萦萦绕绕的金缕香。 “三天了……还没有潋儿的消息。朕……朕要到哪里去寻她才好。”朱玉澹一行清泪流下,隐隐觉得下颌生痛,这才发现方才惊梦时不慎把腮下抓出一道浅痕来。 “不行,朕要去找她,朕现在就要去找她。”朱玉澹说着便要下床来。 宫女死死劝住:“陛下,现下已是午夜子时,更深露重,陛下要去哪里找殿下?陛下就算要找,也且等明日天亮了罢。” 朱玉澹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清鲛公主呢?快唤她过来,朕要亲自嘱咐她!” “殿下近日屡屡胎动,现下已是在抚星台歇下了,陛下有什么旨意,奴婢明日去传吧。” “你明早去告诉她,不管她花多少人力,三日之内,朕一定要她找到她妹妹!”朱玉澹声色俱厉,说完忽然又改了口:“不,你现在去,朕要你现在就去!快去啊!” “是……”宫女极少见朱玉澹如此急躁,顾不得收拾地上的碎瓷片,疾步转身出殿去了。 不一会儿,抚星台后的瞰月楼上,朱芷凌便被来仪宫派来的这个宫女从睡梦中惊醒了。 她一言不发地听完宫女的话,皱眉说了句:“知道了,下去吧。”便披了件衣服坐起身来。 赵无垠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抱怨道:“你这个母亲,真是任性得很。自己不好好睡觉,也不让人睡,她就没想想你身上的孩子么?” 朱芷凌冷笑一声,她若总能想着别人,那还是我母亲么? “那如今你打算怎么办?现下柳明嫣跟乌眼鸡似地盯着南华岛,每天都在南岸附近转悠,清州知府说只得偷偷改从北岸运金锭,只怕也瞒不过多久。你要是再派人上岛去找小妹,动静要更大了。” “瞒?你以为能瞒得过柳明嫣?她已经知晓了。你户部还蒙在鼓里做梦呢。” 赵无垠闻言一骨碌坐了起来,忙问道:“她……她已经知晓了?” 朱芷凌指了指远处桌上,道:“那里有个信封,是柳明嫣今日派人送来的,你可瞧瞧里面是什么。” 赵无垠依言走到桌前,拿起信封往桌上倒了倒,只听咣当一声,一方沉甸甸的金锭砸在了桌上。赵无垠拿起金锭在灯下细细看了看,忽然惊呼起来:“……这不是我户部在南华岛最近新铸的金锭么?看成色,应是咱们偷偷运出岛的那一批!她是如何搞到手的?” “你想想,你船上的金锭,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搞到手,连你户部都没发现,还派人悄悄地送到我这里。说明什么?” 赵无垠摇摇头。 “她没有大肆声张,是想要告诉我,私运金锭的事,她既可以知道,也可以装成不知道。” “这可真是前有狼后有虎。”赵无垠暗自咒骂,“那你有什么好办法?” 朱芷凌思量了一会儿,从壁上取下一口宝剑。以前闲暇时,还会取剑舞上几下,练练筋骨。自从她有了身孕之后,已是许久没有动了。 赵无垠见她脸色铁青地执剑走到桌前,大半夜的感到有些发怵。 “……你要做什么?” 只见朱芷凌手起剑落,那方金锭被齐整整地切成了两半。朱芷凌放下剑,捡起其中的半块金锭又塞回到信封中去,递给了赵无垠。 “明早你将这个信封派人送去给清州知府,让他亲手把信封转交给柳明嫣。就跟她说,近日海域风浪大,寻常货船运送货物恐有闪失,户部想借她鲲头舰一用,将货物都先囤在她的船上,待风平浪静后再做计议。鲲头舰每日消耗巨大,信封里的是户部支付给她的军资,她自然明白。” “你这是……” 朱芷凌微微一笑:“她既然想入伙,那我就让她进来。其实不管你户部用了什么船,私运金锭的事迟早是要被她发现的,倒不如换一艘更稳妥的船来装金锭,而这天底下还有比鲲头舰更稳妥的么?” “那你这一半的金锭是?” “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南疆总督府的军资一向不宽裕,之前柳詹被陆文驰卡得死死的,如今我答应五五开成,总督府有了出头之日,她决不会不答应。我把所有的金锭都囤到她的船上去,有多少金子她心里也能有数,我这是在告诉她我不会缺斤少两地欺她,让她好安心办事。当然,她若是有了异心,这一整船的金子便是私吞国库的证物,我随时可以一查一个准,到时候咱们的手上干干净净,尽可以脱清干系。” 朱芷凌嘴角笑得得意。 赵无垠却依然有些不安,迟疑道:“你这样用意,柳明嫣不会猜到么?” “她自然猜得到,柳明嫣可没你想得那么蠢。” “那她还敢答应你把金子藏在她的船上?” “她若是连这点胆量也没有,也没资格跟我来做这笔买卖。想赚钱,还不愿犯点儿险,这世上哪有这等便宜的事。”说完,朱芷凌神态自若地回到榻前慢慢躺下,闭上眼后又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 “对了,别忘了告诉她,让她亲自上岛搜查,务必在三日之内找到小妹,这可是圣旨,休要耽搁了。” * * * * * * 万桦帝都,太子的大婚刚过,城内仍是喜气一片。这不仅是因为婚典的缘故,更是因为温帝以大婚为名,下旨大赦天下,且免了百姓两年的赋税。须知大赦天下是新帝登基时才会有的恩典,且帝都的百姓本就富足,一下子免了两年赋税,手头余钱多了不少。百姓感恩戴德,都自发地张灯结彩,将郁郁葱葱的帝都装点得焕然一新,便是到了夜间也华灯千万,俯瞰望去,灿若星河一片。 大婚之典三日后,温帝亲临盘云门旁的烽火台,带着太子李重延与太子妃朱芷洁,接受万民的朝贺。朝中的众臣也纷纷跟随其后,登上这座帝都中最大的烽火台,一同观望这一幅举国欢祝的盛世之图。 李重延自然最为春风得意。 他一手按在城墙的墙头,一手执着朱芷洁的手。如此江山美人左右入拥,人生快意已到了极点。我李重延乃是堂堂苍梧储君,未来的帝王。再过些年,便可坐拥八州四十一郡,天地乾坤不过是我袖中之物! 烽火台下百姓的欢呼声此起彼伏不绝,李重延听在耳中很是受用,转向身边的妻子道:“这一切,你可还满意?” 朱芷洁微微一笑:“有你在便好。” 江山也好,帝位也罢,都是你们梦寐以求之物。我不过就是个无所欲求的女子,能与你长伴左右便足慰平生。 李重延见她没什么太大的喜色,还道她觉得万桦帝都不如太液国都来得地势宽阔,看起来不够排场,便附在她耳边,悄悄说道: “我昨儿个听了一耳朵,父皇身边的李公公说,父皇觉得我那允杨宫即便大修之后也还是不够中意,打算从允杨宫一直修到你先前住的昭华殿去。” 朱芷洁为之一震,不觉问道:“昭华殿与允杨宫之间不是还有好几座宫殿么?那些宫殿怎么办?” “有几座是荒废已久的,拆了重建就是。还有一座是先帝的太妃们居住的,父皇打算把她们迁到后山去,那里也清静,正好颐养天年。” 朱芷洁有些不安起来:“太妃们是长辈,为了我们还要劳师动众地迁到后山,这于心何忍呢……” 李重延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那你我二人就挤在小小的允杨宫里,你又于心何忍呢……” 每次只要李重延一装可怜,朱芷洁便总忍不住想要迁就他。 “都是父皇的好意。李公公说了,父皇越看你越是中意,总怕亏待了你,所以才想重建咱俩的居所,我可是沾了你的光呢。” 朱芷洁被李重延说得脸上一红,叹道: “只是不要太破费才好。” 破费?我父皇为了我的事,从来就没有破费这一说。 李重延全然不在意这句话,问道:“你说……咱们将来的宫殿取个什么名字好?” “你来取吧,你取的必是好的。”朱芷洁性子向来柔顺。 “不如……就叫清涟宫?你在碧海的宫殿的名字我瞧着就挺好。” “不好!”朱芷洁话刚出口,也觉得语气有些唐突,忙换了笑脸道:“我嫁了你,便是你的人,何必再去取我母家的居殿之名。” 李重延一怔,取名清涟宫,原本是想博她心意,不料她毫不喜欢,笑道:“也是啊,那我回头让内务府拟几个好的来。” 朱芷洁转身看向远方,心中若有所思。 清涟宫,只盼此生再也想不起这个地方才好。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吐信 李重延与朱芷洁在前面耳鬓厮磨窃窃私语,后面的大臣们之间也是交头接耳不断。 曹将军换上了崭新的狮头铠,威风凛凛地立在一旁。 忽然听到身后有人低声笑道:“恭喜将军升为副统领。” 老曹一听是叶知秋的声音,赶忙要拱手行礼,却被叶知秋一把托住。 “我只来与将军说说话,将军勿要多礼。” 老曹登时醒悟过来,叶知秋不喜与人交际,自然也不会希望别人看见他与自己走得太近,当下欠了欠身,也低声笑道: “都是叶大人栽培,能得此护卫使团的的差事,而且末将实在想不到,跟着叶大人还能担起护卫公主回帝都的职责,圣上见叶大人马到成功,这次龙颜大悦,我这才有机会升了这淞沪大营的副统领之职。真是沾了叶大人的光了!”正说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又问道:“那苏学士可找到了?” 叶知秋摇了摇头。 老曹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为了自己的前程,叶知秋硬是把外甥失踪的事儿给瞒了下来,如今依然下落不明,真不是一句对不住就完事儿了的。 叶知秋见他一脸懊丧,摆手悄声道:“这孩子前几日捎过一封书信来,说是想在外面盘桓几日。我这外甥从小就顽皮,如今也管不住他,反叫曹统领惦记,曹统领就不要在意他了吧。” 老曹一听,顿时宽心不少,喜道:“原来苏学士有音信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可他怎么也不跟叶大人说一声呢?” 叶知秋显出几分尴尬的神色,道:“他说……他是想再在碧海呆几天。这原是胡闹,理当管教,可我这几年许了年纪大了,夜里总想起他的父母来觉得他可怜,便不忍去苛责他。” 老曹想了一想,忽然反应了过来:“碧海……可是因为那位……哎呀,我早就瞧着苏学士是人中龙凤,没想到眼光也是那样的好,在碧海我就听说他与那位清……” 叶知秋立时盯了他一眼,示意他不可再往下说。 “都是这孩子痴心妄想,”叶知秋看了看远处的李重延与朱芷洁,“这种事都是要讲究门当户对,岂能人人都与那太子殿下一般的好福气,所以我是不敢声张。请曹统领也……” 老曹顿时眼前一亮,忙不迭地说道:“好说好说,我曹某什么都没听到,也什么都不知道。” 叶知秋满意地笑了笑,顺势扯开话题问道:“曹统领如今高升,去了淞阳大营不知可还好啊?” “淞阳大营那可是帝都御三营之一,哪有不好之理?” “呵呵呵,曹统领为人谦和,脾气又好,去到哪里都一定是好的。俗话说,英雄相惜,想必与那韩统领也很是投机吧?” 这一句话说中了老曹的痛处。 淞阳大营确实是苍梧国数一数二的雄师所在,营中正统领一人,副统领三人,叶知秋所说的韩统领便是淞阳大营的正统领韩复。此人祖上曾经是漳州常氏的旧部,所率的韩家军是天下闻名骁勇之师。因乌澜山一役时临阵倒戈降了李氏,便成了后来苍梧国淞阳大营的前身。 当年开国高祖李晟平因其率部来降,便封了韩氏一族世袭的爵位,所以如今军中统领中异姓又有爵位加身的,就只有这一位韩统领。 这种世家往往傲不可攀,且淞阳大营三个副统领中的另两个也都是极有背景,像老曹这种平民出身的,虽与他们军阶相同,却很难混入他们的圈子。 更何况,这韩复还是个出了名的爱拿鼻孔看人的。说得直白些,就是只认出身不认人。 所以升了副统领之职,老曹也是喜忧参半,并非全是乐事。 叶知秋见老曹脸上一阵白一阵青,心里怎会不明白,似是轻描淡写地低声说道:“将军初入大营,难免有些脸生。若将军不嫌我多此一举,我与韩统领偶尔有些旧识,倒是可以替将军说上几句话。” 老曹闻言,简直是喜出望外,怎么最近净是好事儿撞身上来呢?难道曹氏祖坟冒青烟了? “啊……啊……那……简直,求之不得。我曹某可得怎么答谢大人……” 叶知秋“嘘”了一声,悄声道:“只字片语,曹统领不要在意,我是觉得与曹统领投缘,很像一条路上的人。” “是是是,曹某也是这么觉得!”老曹已是要语无伦次,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身后又一人高声呼道:“原来叶大人在这里,真叫我好找。” 叶知秋也迎了上去,拱手道:“原来是裴大人。” 老曹见是户部尚书裴然,知趣地退开了。 裴然拈着八字胡瞟了一眼走开的老曹,冷哼一声:“怎么如今他也能上得了这烽火台了?” 叶知秋似是没听见,笑道:“太子殿下大婚,这庆典的里里外外听说都是裴大人这副婚使操办的,果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 裴然心中甚是得意,当即撇开了老曹,脸上却故作苦楚道:“叶大人出使碧海的时候,可不知道我这儿的日子有多难熬。眼下一年已是过了一半,圣上忽然要我凭空拿出这一大笔银子来办二位殿下的婚典,我可真是把户部的底儿都给翻出来了。” 叶知秋哈哈大笑起来:“是叶某的不是,仓促间就这么把公主给带回来了,倒难为了裴大人。” 裴然被他说得脸上一讪,笑道:“哪里哪里,这也是叶大人的本事,换成别人可不一定能办下这差事来,我不过是替叶大人锦上添花,怎敢怨叶大人呢。” 叶知秋指了指披红挂彩的远近楼阁,笑道:“听说这些花费,没动用库中一分钱,举国上下就只有大人才能有这般的好手段。” 裴然越发得意起来:“户部的人嘛,都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儿花,才好替圣上管好这银库不是?” “可不知大人是怎么做到的,能否赐教一二啊?” 裴然附耳笑道:“帝都中多的是富豪之绅,我许民间以私名敬上太子殿下贺礼,且可用红丝缎上书敬贺者姓名。这些人有钱没门第,巴不得想找机会露上一脸,何况一听还能把姓名呈入宫中,都纷纷花重金打造了各种奇珍异宝,就盼着二位殿下能相中个一两样,承金口夸赞几句,赐点什么物件,便可光耀门楣了。” 叶大人嘿嘿笑道:“这样的主意你也想得出来,太子殿下可知道?” “我裴然怎敢专断,自然是禀明了太子殿下才办差的。殿下随意选了几样,余下的就都变了现,用作这庆典之用,所以才能不动用库中一分钱呐。哈哈哈……” 叶知秋也陪着哈哈大笑起来,凭他对裴然几十年的了解,他这笑声里笑得不仅是办差精明的自鸣得意,更是悄悄从贺礼变现时揩油到手后的暗自偷乐。 “我这次遇到了碧海国的户部尚书……” “陆文驰?” “不是陆文驰,他已经死了,接任的是侍郎赵无垠。” “嘿,又死了一个?他们这碧海国的男人真是……啧啧啧。”裴然已经听惯了碧海人的事儿,丝毫不奇怪。 “这赵无垠虽说也是精通算术的国手,可怎么瞧都觉得不如裴大人啊。毕竟年轻,不像裴大人,单这几十年的资历就摆在这儿……” 裴然被叶知秋夸得一阵心痒。 “谬赞谬赞。” “这位新尚书还说久仰裴大人高名,日后想和大人说说两岸通商的事儿。” “好啊,什么时候?” 叶知秋想了想,道:“倒也没细说,大人若有意,何不向圣上提及?” “叶兄说得极是,容我好好想一想,再向圣上禀奏。” 叶知秋忽然脸上有些迷茫之色,问道:“我还听闻他碧海国的户部手中有个铸造金锭的币局,我倒不懂了,铸币之事,难道不是工部所辖么?” “哎,叶兄确实有所不知,他碧海的铸币事宜一划为二,工部户部各有一币局,不像咱们苍梧国都是工部的事儿。” 叶知秋似是恍然大悟的模样:“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哦,我也没别的意思,我就是看那赵尚书手中掌着户部,还管着铸币,思忖着这些事儿要是换成裴大人来,也定是手到擒来不在话下。” 裴然被他这么一说,四下瞧了瞧,压低嗓门儿说道:“叶兄实是高见,其实我也早觉得铸币之事就该是户部来管,这中间能省去多少内耗不是?只是这事儿自开国以来就定下了规制……” “规制也是人定的嘛,说不定那一日就变了呢。以大人的经纬之才,别说一个户部,便是把碧海的户部也拿来给裴大人,也必能管得风生水起不是?” 裴然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惊愕了一会儿,大笑起来:“原来不苟言笑的叶大人也会说笑话,且说得……如此与众不同,令人浮想联翩。” “哈哈哈,那就当我博君一笑吧。勿怪,勿怪。”说着,叶知秋拱了拱手,兀自走开了,留下裴然独自在那里回味。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痴语 胖胖的王公公现在心里装着两个人了,除了从小呵护的太子殿下,还有一位就是在碧海国便得见的清乐公主、如今的太子妃朱芷洁。 尽管太子妃有自己的侍从,但只要是王公公在场,总会把他们编排开去,自己尽心地伺候着。 自己是宫中的老人嘛,自然是要比那些年轻的宫女太监们稳妥多了。况且朱芷洁也很中意王公公的周到,这是两相欢喜的事情。 这一日,王公公正陪着太子和太子妃二人在御花园中观鱼赏花,忽然远处急匆匆地赶来了一人。 “哟,李公公怎么过来了?可是父皇找我有事?”李重延笑问道。 “太子殿下所料正是,老奴是奉陛下之命来请殿下去常青殿的。”李公公躬身拜道。 李重延看了一眼身边的太子妃,有些舍不得二人正在游乐的兴致,问:“父皇……只传我一人?” “是。”李公公多一个字也是不肯说。 王公公见状,躬身道:“殿下,那就快去常青殿不要让陛下久等了吧。太子妃这边自有老奴陪着,请殿下放心。” 近日里父皇对自己的召见,都是带上太子妃的,怎的今日不同。李重延心中有些狐疑,也不好多问,便对朱芷洁柔声道:“你且随着王公公逛一逛,我去去就回。” 朱芷洁也对李重延报以一笑,示意他快去。 二人一直目送太子离去后,方又回到莲池旁边。王公公凑趣儿地说道: “太子殿下还真是一刻都不想和您分开呢。” 朱芷洁被说得脸上一红,撇开话头问道:“不知父皇找他会有何事。” “陛下就这么一位皇子,有时国事不决的时候也会叫他过去问问话。以前有慕云两太师在朝堂上担着国事,如今一病一故,陛下比往年要多费心神,所以唤太子殿下也唤得勤了。” “哦……” 王公公指了指远处莲花池道:“您看那边,那池中的莲花虽然和碧海国的没法比,倒是有几个珍种,大约是只有苍梧国才有的,您不妨看看。” 李重延一离去,朱芷洁有些兴味索然,脚下自然也懒怠起来放缓了步子。听到王公公说到国事二字,暗想,要怎样替他分忧才好。忽然心念一动,问道: “王公公,我知道你是老人。听说太子的允杨宫到昭华殿之间有几所宫殿,你可熟悉?” 王公公一听这话,知道她是听到了温帝要大修允杨宫的意思,脸上有几分得意,笑道:“老奴在这城中有三十年了,这皇城之内,还真没有老奴不熟悉的地方。” “那今日,能否请公公陪我去那几座宫殿附近看一看?” “殿下是想要……?” “听说还有几位太妃住在那里,我想去拜见一下。” 朱芷洁一直觉得,温帝为了自己和太子大兴土木虽是爱护,但扰了太妃总是过意不去,有些事礼多人不怪,她替太子去拜候一下长辈,也是分内之事。 王公公应道:“老奴明白您的意思,那便请这边走。” 整座樟仁宫的地势处于山腰处,并非一片平地,凹凸起伏之处,便因地制宜,建了许多高耸的楼台。所以有些宫殿不像太液城中的宫殿那样四方正正,反而是画梁雕阁,桥拱相连,更像是一座园林中掩着无数的院落,好似一座迷宫。 王公公边走边指引着左右,如数家珍:“侍奉过先帝如今还留在宫中的有两位太妃,一位是郭太妃,一位是刘太妃,都是脾气极好的主子。哦,还有一位魏太嫔,她们就住在前面的永宁殿中,其实离您现在住的昭华殿并不远。” 朱芷洁跟着王公公穿过曲折的长廊,看着顶上繁若华盖的梧桐树冠将炎炎夏日遮得漏不下一丝阳光,连风吹过都是凉爽沁人。放眼远望去,远处山瀑直流而下,堪称绝景。 父皇将这样的别致之所指给了自己和太子修成宫殿,足见爱护之心。朱芷洁看得心中大喜,能得太子恩爱父皇呵护,果然嫁来这苍梧国是再对不过的了。 转过长廊又是一处岔路,朱芷洁见左右两条路都是一般的齐整,右侧的那一条路上落叶飘零满地,似是素日里无人行走,甚是荒凉。道路到了一处宫墙前就被一道圆形的拱门拦住了,所有的美景戛然而止。可看着溪流蜿蜒的景致,分明是右边的更好。她刚想再细看,王公公已拦在了跟前,将她往左侧一让,道: “殿下,请走这边。” “那边是……?” “哦,那边是无人居住的荒废之所,太妃们居住的永宁殿在另一边,请殿下移步。” 王公公的神色分外沉着,连这一句解释都听上去像是早备下了的。 朱芷洁不识观心之术,只觉得王公公有些奇怪,当下也只好转过身子往左侧那条路走去了。 再往前行一会儿,是一大片枫树林。时值夏日,绿枫层叠,永宁殿掩在枫林之后,自有一番古朴雅致的风味。 殿中的主人,郭太妃与刘太妃就像王公公所说的,都是慈眉善目好说话的性情,见了朱芷洁也很是和气忙让进殿来说话。 朱芷洁起初还有些拘谨,不过几句话说过,竟觉得两位太妃不仅笑容满面,说话还甚是有趣,便放下心来。 “敢问两位太妃今年高寿?” 两个老太太对视了一眼,一个说: “我不记得我今年是七十几了,不过我记得你是七十四了。” 另一个说:“我也不记得我的,我只记得你是七十二了。” “不对,我记得你比我小两岁,所以我应该是七十六了。” “我是比你小两岁,照这么说你该是七十四了。” “可是你平日总管我叫姐姐。” “那是因为你看上去比我老。” 朱芷洁听得有些哭笑不得,心想这样下去可没个头。忙掐了话题问道:“人生七十古来稀,两位太妃如此高寿,想必是有些妙方的。” “有!我们高寿的妙方,就是不要太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另一个急忙附声道:“对!” 朱芷洁强忍住笑,又道:“永宁殿这样的好景致,太妃们住得也很是中意,倘若有一日要搬迁,不知道会不会不舍?” 两人皆是异口同声道:“不会!” “再好的地方我们都住了这么多年了,早就住厌了,能挪个地儿正好。” “瞧你说的,整个皇宫就这么大点儿地方,能挪哪儿去?我倒是想搬出宫去外面住,可也不让啊。” “外面你想住哪儿?城东?听说那里清静。” “自然是城西了,那里热闹。你要清静做什么?再过几年到了地下,有的是清静。” 朱芷洁简直要笑出声来,看来这高寿的妙方在二人来说只是嘴上说说。她只好又掐了话头问道:“听说,还有一位魏太嫔?” “噢,她呀,不知道又去哪儿逛了。” “刚才我还瞧她在殿后面来着。” “你瞧见了么?你瞧花眼了吧?我一早就瞧她出去逛园子了,我还跟她打招呼了呢。” “一早出去逛园子的是我,你跟我打招呼了你都不记得了?” “早上那人是你?我说怎么一夜不见魏太嫔就胖了这许多。” 王公公在一旁似是司空见惯了这两位,他悄声在朱芷洁耳边说道:“不如咱们先告辞,改日得空了再来拜会?” 不料那两个太妃耳朵异常灵敏,又异口同声地说道: “这便要走?何不多坐一会儿?” 朱芷洁一听,便不好意思起身告辞,使了个眼色给王公公,意思是再坐一会儿。 其中一个推了推茶盏道:“是啊是啊,这宫中每日闲得无聊,好容易有人来陪着说说话。” 另一个嗔道:“怨不得别人刚来就要走,你得挑别人爱听的,别老絮叨些琐碎的没完。” “她爱听什么来着?噢,高寿的妙方是吧?还有一个。” “对!还有一个!” “那就是,不生孩子。” “对!不生孩子。” 王公公唬得面如土色,要知道温帝如今最盼望的就是太子妃能早日诞下皇嗣,这是皇宫上下谁都知道的事儿,偏偏这两个不问世事的老太妃口无遮拦,而且碍于她们的身份,王公公还不能出口阻止。 朱芷洁听了也是一惊,问道:“为何……不能生孩子?” “为何……我们也不知道,反正生了孩子就不能高寿。” “对,孩子是累赘,生了就得牵肠挂肚。” “可不是,这宫里头伺候先帝爷的嫔妃里面就咱姐妹俩没生孩子,这不就活得好好的?” “是啊是啊,那些个生了孩子的,孩子保不住,自己也每日哭个不停,没一个能活得久的。” “就是……不对……魏太嫔不是有孩子么,不也跟咱们一样活得好好的么?” “她不算有孩子。” “她怎么不算,没生下来就不算?” “对啊,没生下来怎么能算?” “可没生下来也有过啊。” “可……” 王公公实在听不下去,出口道:“二位太妃容禀,太子妃殿下今日还要去给陛下请安,改日再来探望。”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小别 朱芷洁正听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明明两位太妃的言语里已是掺了不知道多少的宫中旧事,件件听在耳中都是心里发毛。她听到王公公这样说,忙趁势跟着说道:“容……容我改日再来探望二位太妃。”说完便急急站起身来往外走。 王公公不等太妃们张口,赶紧躬了一礼,也扶着朱芷洁往殿外走。 不料而后又传来两人的话语声: “记住啊,要想活得长久,就别要孩子!” “没错,姐姐说得是!” “你比我大,怎么管我叫姐姐?” “因为你看着比我老……” 朱芷洁心头乱跳,已是顾不上二人在身后兀自胡言乱语。王公公开口低声道:“殿下,这两位太妃年事已高……” 朱芷洁忙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 “我知道,太妃们许是今日初次见面怕我拘谨,拿些顽笑话来说,我已经记不得那些话了,你也不必再提。” 王公公忙不迭地应声道:“是是是,殿下乃聪颖之主,不用老奴多嘴说什么了。” 回到昭华殿,朱芷洁定了定神,还未来得及坐下来,李重延已踏入殿来。 “你去了哪里,倒叫我在园子里好找。” “我去拜见了一下太妃们,行个晚辈礼。” “太妃?怎么想起去见她们?”李重延奇道。 “太妃们为我们要搬迁到后山去,我终是心有不忍,去说说话赔个礼也是应该的。” “嗯……道理上倒是没错,不过那几个老太妃,说话颠三倒四的,平日里我都是躲着的,好在她们也不常出来,你倒凑上去了。” “你怎么这么说她们呐,好歹也是长辈。”朱芷洁轻声劝道:“我是从小就没有皇祖父祖母这一辈的长辈,就一个陆行远,还老躲着我。你有这些长辈疼你,该是幸事。” “我也没见过我皇祖父祖母啊,长辈里边除了你说的太妃,就还剩我的姨祖母了。” “姨祖母?” “哦,就是我皇祖母的妹妹,太师府的黎太君。” 朱芷洁忽然想起临行前姨母朱玉潇曾经告诫过她,黎太君是个不好惹的人物,能避则避,不由一怔。 李重延见她出神,以为她没弄明白这辈分,说道:“她们姐妹两个,姐姐生了我父皇,妹妹生了慕云佑和慕云佐这双生子的太师。黎太君,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啊。我小时候总去她府上玩,她可疼我了,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姨祖母,改日我带你去见见她好不好?” “哦,就是你把她的半园子的草药都拔光了的黎太君?”朱芷洁忽然想起《太子从恶录》中的一则轶事来。 “咦,你怎么知道?”李重延大奇,忽然醒悟道:“肯定是你那个姨母银泉公主告的状是不是?” “你这都恶名远扬了,还用得着人来告状么?”朱芷洁咯咯笑了起来。 “既然都恶名远扬了,那……也不在乎再多恶一回咯?”李重延也嘿嘿坏笑。 他看着朱芷洁青丝绕颈,朱唇微启,有些难耐起来,忍不住往前蹭了几步,忽然闻得一阵呵气如兰,心神越发荡漾了。 “你要做什么?” “本太子忽然见色起了歹心,你说本太子要做什么?”李重延悄声道。 大婚之后两人正是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之时,李重延这般调情,朱芷洁心中,反而有些欢喜。可当着殿内一群奴婢的面实在羞臊,她忙正了正心神,一本正经地问道:“你先说说父皇找你去所为何事?” 这一句话说得李重延顿时泄了兴致,转身寻了把椅子坐下。 “唉,父皇命我去泾州待上一些日子。” “为何如此突然?” “父皇说,我身为太子,当学一学理政务,摄国事。” “这是应该的,我大姐很早就做了监国,替我母皇处理朝政。可为何要去泾州呢?” “父皇说,这泾州是个偏苦之地,他让我隐去太子的身份,去任泾州下辖的一方县令,他说只有这样才能知道民间疾苦,得些历练。” “父皇真是用心良苦……那他可说你要去多久?” “两个月,虽说只是两个月,可……可我不想和你分开呢。”李重延哭丧着脸,全然不顾周围的奴婢都竖着耳朵听得仔细。 朱芷洁见状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先是高声道:“你们都下去。”待殿内只剩下他们俩人时,才好言劝慰道: “两个月,这样长的日子,我又何尝想和你分开。只是你是储君,一切当以国事为重。父皇既然又这般的打算,自然是有他的道理,你还须好好遵从才是。” “我知道,道理我都知道。可……可我这才与你大婚没几日,我问父皇能不能带你一起去,他说不行。寻常县官走马上任不也能带着夫人去的嘛?为何我身为太子反而不可?” 朱芷洁闻言大为感动:“夫君,你能想着与我同行,此番心意足矣,既然父皇想让你专心历练,那我又怎能随你去泾州分了你的心?只盼你这两个月里好好用心做事,让父皇和满朝文武对你刮目相看才好。” 李重延在宫中久了,对人情世故很是机灵,一听此言不由问道:“刮目相看?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以前是那一类不学无术的纨绔王公?” 朱芷洁对自己的丈夫实是心里有数的,要说文韬武略那一定是哪一样都不搭边,说到纨绔么,也有那么一些习性。可他身为唯一的皇子,从小必是千般宠爱养出来的性子,这换成谁都是一样,亦非他的过错。 “你是哪一类王公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能和你长相厮守便好。” 李重延这才换回了笑脸,他知道朱芷洁的心思。世人都道他是看上了她的美色,虽然初识之时确实是为她倾城之貌所动,但他更爱的是她心纯如镜的性子。有她在身边,自己便会觉得安宁无比,宛如小船入了港湾,一切都风平浪静。 “好在这两个月里,我也不是不能回来,父皇是准我一个月能告假三日回来一次的。” “那便好,我一定先备下你爱吃的菜肴,等你回来。” 李重延点了点头。 若是按照以往,父皇想要强迫他做什么事他不愿意的话,只需耍上几日无赖就行了。拖着不做,父皇也拿他没辙。 但这一次,他感觉父皇有些不同。 一年前,出使碧海前他曾在常青殿上字正腔圆地向父皇控诉慕云氏的跋扈和专权。一年后,父皇忽然旧事重提,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方才在常青殿上,父皇问自己,那时自己说慕云氏在把持朝堂,可慕云氏确实是有经纬之才。如今慕云氏势弱,朝堂之上并无人掣肘,那么试问自己身为太子可有能力接过太师府昔日承接的重担? 那一刻,自己是语塞的。 打压对方并不能使自己更强大,如果自己是个庸才,日后成了庸君,那真是与慕云氏半点关系都没有。到了那时,苍梧国当如何立足天下? 父皇如此语重心长,李重延不会不明白父皇的用意。所以这一次,他没有耍无赖,也没有任何的讨价还价。为了李氏的江山,即使要他暂时离开心爱的女人,去穷乡僻壤的地方待上一段时间,他心甘情愿。何况有父皇在,对太子妃也一定会照顾备至,没什么不放心。 “王公公,你是会带去的吧?”朱芷洁问道。 “嗯,他也会乔装一下,扮成我的家丁。” “那便好,有王公公在,我就放心了。” * * * * * * 南海,云卷虬浪。 巨大的鲲头舰缓缓驶向南华岛,这是南疆总督府十几年来第一次如此接近这座满是黄金的岛屿。岛上的百姓这才纷纷想起原来这南华岛还是在南疆总督府管辖之下的这回事。 柳明嫣其实并非刻意要来南华岛彰显自己理郡王的新身份,且南华岛私运金锭的事她虽知晓,但她没有要打草惊蛇的意思。她乘着鲲头舰是因为接到了海上巡洋团营的急报,在南边的海域发现了一支不明的船队,不仅形迹可疑,而且数量还不少,不过很快就消失了踪迹,再也找寻不到。 南疆海防可是头等的大事,不容掉以轻心。柳明嫣与红毛海盗缠斗多年,直觉告诉自己,这支舰队的来头不小。所以她果断地乘上鲲头舰,亲自追击这支神秘的舰队。 但船刚到南华岛附近,岛上就有清州知府派来了人,请她上岛相谈,说是有太液城传来的密旨。 太液城? 柳明嫣冷哼了一声,自己送去抚星台的那封金锭想必朱芷凌已经收到。这所谓的密旨,大约便是她的回复了吧。 朱芷凌的本事她很清楚,私运金锭这事儿是出于什么目的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左不过是枕边的赵无垠想做第二个陆文驰罢了。不过既然想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过,分一杯羹也不算什么。 三代明皇朱玉澹自即位以来总以为天下太平,重农商而轻军防,我堂堂南疆总督府的军费总是一减再减,若非从二代明皇时留下了这艘鲲头舰还能震慑南海,这千里的海防怕是连能吃的老本都没有了。 所以,趁着这大好机会,能与朱芷凌脉络相缠一荣俱荣,等她日后即了位,对南疆总督府来说也是桩未雨绸缪的好盘算。 都是朱氏的后人,若论谋算,谁又比谁不如呢? 柳明嫣自轻笑一声,骑上了自己那匹浑身雪白的“玉玲珑”,踩着从巨大甲板上铺下的舷板,稳稳地踏上岸来。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偶遇 岸上,新任的清州知府王惟寿早已率着一群人候在码头边,眼见那鲲头舰的巨大身影连日头都蔽了去,直看得众人心中骇然。忽然,一位白袍银甲女骁将骑着一匹白马踏下船来,身后跟着两排齐整的白沙营骑兵,威风凛凛。 王惟寿不敢怠慢,忙叩拜道:“清州知府王惟寿,拜见理郡王。” 柳明嫣连马都不下,执辔驻步道:“王大人辛苦,听闻是有圣旨送到?” “是是是,昨日太液城抚星台上传来圣旨,小人不敢怠慢,故而连夜派人送信上了鲲头舰。” “旨在何处?” 王惟寿见柳明嫣依然纹丝不动,丝毫没有下马的意思,不由心中恼怒。谁都知道这南华岛真正的主人是户部,且我是奉旨而来,你今日这般排场,未免也太嚣张了。 可他脸上却不敢有丝毫的怒气。 “因是密旨,还望理郡王能移步前方凉棚。” 柳明嫣见他态度谦卑,觉得这下马威也是差不多了,嗯了一声,自驾马先去了凉棚。身后的两队骑兵也立时跟上,马蹄扬起一阵尘土,全扑王惟寿脸上了。 凉棚内,王惟寿屏退了左右,柳明嫣则四平八稳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 “可是要跪下来接旨?”妩媚的声音中有些懒洋洋的意思。 “不用不用,监国公主殿下说了,只消将东西交给您,您自然明白。”王惟寿说着郑重地掏出一个旧信封来。 柳明嫣一瞧便认出是自己送去的那个信封,当下故作不知地接了过来,打开信封一看,一锭金子变成了半锭,心下了然。 她重新封好了信封,点头道:“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不知还有别的什么话不?” 以她对朱芷凌的了解,不会就这么轻易地与她平分了这南华岛,肯定是有些条件。 果然王惟寿又低声道:“殿下说,近日海上多有风浪,运输物资一事还望南疆总督府能借鲲头舰一用,待风浪过后便皆大欢喜了。殿下知道鲲头舰消耗巨大,这信封里装的便是给南疆总督府的军资。” 柳明嫣睨视了他一眼:“想借鲲头舰?那岂不是本王也要跟着呆在这南华岛上了?” “搬运物资不消几日便可完成,恰好明皇陛下也确实有一件事需要您亲自去办。” “何事?” 王惟寿附在柳明嫣耳边说了几句。 柳明嫣眉梢一挺,“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陛下为此事已是寝食难安,所以命您上岛亲自盘查。” 柳明嫣心中飞快地开始盘算起来。 朱芷潋失踪了?这倒没什么可在乎的。不过让我上岛细细盘查倒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南疆总督府自陆氏把持了南华岛后便从不曾接近过这里,如今正好将整个岛里里外外捋上一遍,连同所有矿洞矿藏也摸个透。 “知道了,那你便去禀告陛下与殿下,说我柳明嫣定不负圣意所托。”说完,柳明嫣高呼一声:“来人,传我令下去。鲲头舰驻停南华岛数日,落四锚。” 寻常舰船只有一锚,大一些的船也无非是把锚造得再大一些。而鲲头舰巨大无比,再大的锚也镇不住全舰,故而在船头、船尾、船腹的两侧分别挂有巨锚。平时航行稍稍驻停时只落一锚,风浪大时会落两锚,只有当长时间驻停时才会落四锚。只要四锚一落,鲲头舰便能岿然不动,稳如泰山了。 随行将官一听是落四锚,知晓了柳明嫣的意思,跨上马背疾驰而去了。 不过半日,整个南华岛都知晓了消息,南疆总督亲自驻扎于此。 这时,离凉棚不远处的一方小山丘的树丛后面,掩着两个不起眼的窈窕身影。 “你看仔细了?” “没错,我方才潜在鲲头舰下面,看到四锚都已经落定了。你这边呢?听到什么没有?” “柳明嫣说是要在此驻扎数日,既然你也看到是落了四锚,应是没错了。” “她坐着鲲头舰本来不是应该追我们来的么?怎么忽然改变主意了?”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奉了什么旨意,刚才那俩人说话太低声,我听不清。” “谢天谢地,这可真是天照神保佑,那咱们就赶紧回去禀报大人吧。” “嗯,走。” 两个娇小的身影敏捷地闪了几下,跃入不远的海水中。很快,激起的水纹被海浪掩了去,再不见什么动静。 南华岛东南向的海域,阳光明媚,风平浪静。 在这万里晴空之下,本该一望千里的一处海面上,却聚着一团奇怪的迷雾。那雾凝而不乱,被海风吹而不散,还隐隐透着一丝淡淡的紫色。一直到了夕阳西下,日暮渐薄,这迷雾才变得逐渐稀疏起来,隐约间显露出一尊雕像。 雕像的上半身是个极美貌的长发女人,下半身却是一条狰狞的蛇身。再仔细看去,雕像的后方出现了一条细长的船身。 原来,这是一尊悬挂在船首的镇海辟邪像。只见这船的模样又细又窄,像极了一条海蛇,低低地伏在迷雾之中。又过了半个时辰,紫雾彻底散去,这才能看到,在那艘蛇一般的船身后面,赫然跟随着十七八条相同模样的船,只是比起先头的那一艘来都要小一些。 蛇船的甲板上,静静地立着一个年轻男人,灰白色的斗篷下,掩着修长而瘦削的身材。他腰间别着一把弯弯的佩刀,刀如其人,也是又细又长。男人默默注视着远处的南华岛,双眉紧锁。 良久,船舷下翻起数朵水花,露出两个脑袋。那两人身姿轻盈,随身取出一条银白色的绳索对准船首一抛一收,转眼身子被带到了空中,两人已稳稳地落在了甲板上。 “大人,我和阿葵回来了。” 男人看着湿漉漉的俩人,语气温和似水:“怎么去了这许久?” 那个被唤作阿葵的少女道:“柳明嫣与清州知府的废话太多,我和阿藤分头行事,竟然还耽搁了大半个时辰。” 阿藤立刻插嘴道:“还不是回来的路上你瞧见水下有个大蚌壳,非要去挖里面的珠子才耽搁的?” 阿葵瞪着眼睛不服气道:“可是这么大的珠子,不挖岂不是可惜了?我瞧这珠子镶在大人的刀鞘上正合适。”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颗碧海东珠来,足有半个鸡蛋那么大,晶莹剔透,显然是上好的珍品。 年轻男子温柔地一笑:“好啦,这样的珠子确实是难得,这碧海国占尽地利,黄金珍珠遍地,确实非我琉夏国所能及。眼下军资紧缺,这样大的珠子能换不少银子,阿葵的心思很好。” 阿葵原本一心想把珠子献给这个年轻男子的,听他说要变卖换银子,有些失望,可又听夸她好心思,白皙的脸上顿时红润了不少。 阿藤一听,不甘落后地道:“我瞧着这样的大蚌壳还有不少,不如明早我趁着日头好,也去挖一些来?” 年轻男子笑着摇摇头:“柳明嫣近在咫尺,还是小心一些好。我们船上的雾影散已经所剩无几,须得省着一些用。今天要不是用这雾影散罩了半日,怕是早被鲲头舰给瞧见了。快说说,你们去了这么久,可打探到什么?” “柳明嫣好像打算将鲲头舰在南华岛驻停几日,具体缘由……我们也不清楚。” “此事确凿?她确实是要在南华岛上呆上些时日?” “确凿无疑,她似乎是要上岛去找什么人,而且阿葵还去鲲头舰的水下看了,已落了四锚。” 男子陷入了沉思。 落了四锚,看来鲲头舰确实是不打算立刻离开南华岛,这倒是个好机会。 这时,船舱后方走来一人。 阿葵和阿藤都亲热地叫了一声:“鹫尾姐姐。” 鹫尾对二人略略颔首,对着男子执了一礼,恭敬地说道:“筑紫大人,那位姑娘醒了。” 年轻男人对两个少女温言道:“好啦,快去换身衣服吧,小心不要着凉了。”说完转身入了船舱,鹫尾也紧随其后。 阿葵看着两人的身影离去后,悄声道: “阿藤,你看筑紫大人看起来好像没有那么伤心了。” 阿藤摇摇头:“只是看起来……遇到这样的变故,有谁会不伤心呢?筑紫大人是心地善良之人,他只是不想让我们大家担心罢了。” 阿葵叹了口气:“天照神灵在上,为何这样不眷顾我们琉夏国,怎么就遭了这般横祸,这让筑紫大人要如何承受……” 朱芷潋缓缓坐起身来,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这似乎是一个密闭的房间。房间并不大,但陈设很是精美。她看了看身上盖着的毯子,轻薄如绸,触手生温,是不曾见过的一种质地。 这会是哪里呢? 朱芷潋扶着额头使劲回忆了一下,自己应该是在小舟上,被海浪推到了海中央,左右呼救无人应答时又下起了大雨。 大约……后来是被人救了? 这时朱芷潋忽然感到脚下的地板在微微地晃动。 她从小泛舟湖上,波浪起伏的感觉再熟悉不过了。 这不是在陆上,而是在一艘船上! 正思索间,房门轻轻地被移开了。进来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 男子见朱芷潋呆坐在榻上,温和地一笑: “你醒啦。”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琉夏 朱芷潋循声望去,只见那男子长发成束,发端箍着一个乌金环,松松地挽在胸前。月白色的长袍顺着修长的身材如瀑而下,笑容宛如和风煦日,有一种说不出的熨帖。可清清爽爽的这样一个人,腰间竟然别着一把极长的剑。那剑身如弓,即便不用出鞘,也仿佛能感到剑锋尖处凌厉的寒意。 他身后的女子面无表情,恭敬地垂手而立。女子头上盘着繁复的发髻,髻上插着两三支嵌螺钿的玳瑁簪。粉白的脸庞下一点绛朱唇分外显眼,柳眉艳而不妖,蜂腰纤而不羸。明明姿态端庄,目不斜视,胸口的衣襟处却低低地露出一抹酥白,令人遐想。举手投足间,一丝妩媚幽幽然然地透骨而来。 “你……你们是谁?” “我们是救了你的人。” 男人的话依然很温和,但显然不是朱芷潋想要问的答案。 “真的么?”朱芷潋戒心未懈。 “无礼!”男子身后的那个女人忽然开口斥道:“你敢质疑筑紫大人的话?” 男子回头看了那女人一眼,“你先出去吧。” 女人向男子屈了一礼,顺从地出去了。 “她是什么人啊?好凶啊。”朱芷潋咋舌道。 “她叫鹫尾,是我的侍女,她对你不熟,你不要介意她的话。” “她要是有你一半的好脾气就好了。” 男人闻言笑了笑,“好了,我救了你,你是不是也应该告诉我你是谁了?” 朱芷潋看看他,尽管他看上去毫无敌意,尽管他满脸的笑容,但还是有种让人畏惧的感觉。 “不行,你得先告诉我,你是谁。” “我姓秋月,单名一个实字,你可以叫我秋月君。” “秋月君?可我刚才听你侍女叫你筑紫大人。” “哦,筑紫是我的封地,在我们国家,是不可以对比自己身份高的人直呼其名的。” “你们国家?你是哪国人?” “琉夏国。”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秋月实面对朱芷潋的一堆提问,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依然很耐心地解释着。 “琉夏国在你们碧海国更南的海域。因为隔得很远,而且我们也不是什么大国,你没听说过也不足为奇中。” “可你却知道我是碧海国人?” “哈哈,这里是碧海国的海域,你穿的又是碧海国的服饰,不是碧海国人难道还是伊穆兰人?” 朱芷潋想了想,忽然狐疑地看着秋月实说道: “你不许你的侍女直呼你的名字,却肯让我叫你秋月?” 秋月实笑了,轻轻地凑近朱芷潋的脸庞道: “我都把姓名告诉你了,你为何不能实言相告呢?况且我是救你的人,对你没有恶意。” 朱芷潋一惊,往后缩了一下。 秋月实见她受惊,也退了开去,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没有别的意思。 “我也不同你打哑谜了,我看你的衣衫上有七角兰花纹,碧海皇室的御用之纹,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姓朱,对不对?如果你是皇室中人,直呼我名自然是没什么不可以。” 朱芷潋心中越发惊慌起来,此人好生敏锐,观人察之入微,可他说的七角兰花纹又抵赖不得,莫说自己衣衫上有,就连鞋上、袖口。甚至头上的发簪上都有这花纹,于是急中生智道: “碧海皇室中人便一定姓朱么?南疆总督也是碧海皇室中人,可她就不姓朱啊。” 秋月实一怔,心想,此话倒是不错。 柳明嫣如今确实不姓朱。 朱芷潋言语间已是凝神用上了观心之术,她见秋月眉眼间显出滞涩之像,知道他是信了几分,便趁势说道: “你说得没错,我身上是有碧海皇室的徽纹,可我姓柳,不姓朱。” “莫非南疆总督柳明嫣……” “她是……我姐姐。” “姐姐?那你叫柳……” “……柳明惠”,朱芷潋嘴一快,险些说成柳下惠,又暗自埋怨: 大苏啊大苏,你冒充金刃王的侄子,我冒充柳明嫣的妹妹,跟着你真是近墨者黑。 “你说你是柳明嫣的妹妹,好端端的为何你会在海里呢?” “我……我出海游玩,不料遇上了风浪,所以喽。” 秋月实心想,柳明嫣明明是发现了我的踪迹,一路追赶而来,到了南华岛却忽然落了四锚,方才阿藤也说好像是为了找什么人。如果眼前的这个小姑娘真的是她妹妹,她姐姐是为了她才上了南华岛,那么倒也说得通。 他思索了一番,心里有了主意,笑道:“原来是柳总督的妹妹,这样吧,今日天色已晚,且海上已起了风浪。不如待明日天气转好,我再用船将柳姑娘送到南疆总督府去可好?” 朱芷潋忙推手道:“不必不必,筑紫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不用送到南疆总督府那么麻烦,只消把我送上南华岛,我自己就可以回去。” 秋月实心中何曾真的想要把她送回南疆总督府去,眼下他躲着柳明嫣还来不及,如何还能送上门去?这姑娘应是不知道她姐姐近在咫尺就在南华岛上寻她,倘若知道了怕是游也要拼命游回去了。 可他哪里知道朱芷潋的心思。 朱芷潋不肯去南疆总督府,是因为她同样不想遇到柳明嫣。柳明嫣可是连大姐都忌惮的人物,落她手里一准就被送回太液国都了,到那个时候,母皇肯定大怒一场把自己锁在宫里,还怎么去找大苏啊。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了一会儿,秋月终于开口道: “不管怎样,今天已是来不及了,柳姑娘就在我这船上歇上一晚,明日咱们再做计议可好?” 看来事不宜迟,今晚就得有所安排,明日日出之前,先稳住这个柳明嫣的妹妹。 朱芷潋也答应得爽快。 “行。” 看来事不宜迟,今晚我就得逃出去,明日日出之前,一定得逃回南华岛去。 各怀鬼胎。 秋月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退出了舱门,鹫尾依然候在门口不曾离去。 “鹫尾。”秋月的口气十分温和,就像是跟自己的妹妹在说话一般。 “在。” “这个姑娘很有来历,你要当成贵客好好照顾,可以么?” 明明是命令,听上去却像是恳请。 “……奴婢听到她刚才直呼筑紫大人的名讳。”鹫尾显然有些不平。在她心里,秋月是神明般的存在,除了琉夏国的国主,她难以接受有人与秋月这样不分尊卑地说话。 “是我允准的,何况她确实出身高贵,说不定我们还有不少事要靠她来缓转如今的局面。你办事一向很合我心意,所以才想拜托你亲自照看她。” “大人……鹫尾一定按您的心意行事。” “等下你去给那个姑娘准备晚膳,想办法让她用膳的时间长一些。” “那么可以在晚膳中放一些昏睡的药粉……” 秋月脸色一沉,责备的神色稍纵即逝。 鹫尾立刻赔礼道:“是,姑娘是贵客,怎可用药。奴婢疏忽了,这个就交给奴婢来想办法吧。” “阿藤和阿葵现在何处?” “方才已回房歇息去了。” “你吩咐阿葵,让她即刻,上南华岛一趟,务必打听到柳明嫣上岛所寻访的人是什么人。然后让阿藤今晚警醒一些,这应该不用我多说了。”秋月说完,叹了口气:“她们今天也是辛苦了,只是我不想再传令到别的船只上去,扰了大家休息,所以还是让她们两个去办吧。” 鹫尾难得地现出一丝微笑:“大人是我们的主君,她们为大人效力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怎会觉得辛苦,奴婢现在就去准备。” 秋月看着鹫尾婀娜的身姿消失在船舱的拐角处,这才重新踏上甲板,看着漫天的繁星,轻声吟道: “一川清水隔两岸,怅然遥望水之端。” 我琉夏国,如何便落到这般田地了。 朱芷潋见秋月出了房间,略略松了一口气。 她飞快地理了理思路。 这是一艘琉夏国的船,看起来还不小。现在既不知道他们打算去哪里,也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但方才秋月说了,这是碧海国的海域,那么可见自己应该还没有漂得太远。 观心之术看那个叫秋月的男人,似乎心事重重,但又没有奸险之相,大概对自己不会有什么不轨之心。可他如何对我碧海国的事情知晓得这样清楚,而我却连他们的国名都没有听说过,难道是我太孤陋寡闻?刚才看他的神情,分明是不想放我走,莫非听说我是柳明嫣的妹妹,心中有所图? 不管怎样,今天半夜里一定要偷偷溜出去,这样的大船,一定是有备用的小船载着的,回头找一艘自己划出去,应该不是问题,如今已是晚上,看着星象也不至失了方向。我碧海国千湖万岛,使劲划上一夜,料想总能找到个岛屿靠一下岸的吧。 想到这里,朱芷潋摸了摸怀中藏的东西,倒是一样没少,都是银花留给她的各种小巧实用的物件。 这个秋月没有趁我未醒的时候搜我身,还算是正人君子的作风。朱芷潋稍稍心安了一些。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逃离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房门再次被轻轻地移开,鹫尾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虽然依然是面无表情,但显然比方才已是缓和了不少。她先是在门口鞠了一躬,右手一挥,身后两个男人抬着一个巨大的木台走了进来。 朱芷潋正好奇这是什么,鹫尾已跟着那两人走了进来,淡淡地说道: “筑紫大人因有事在身不能亲自前来,大人吩咐我等服侍姑娘用晚膳,请允许奴婢借用此处为姑娘料理饮食。” 这个国家的人说话都是这么奇怪么?这是你们的船,何来借用一说。而且……你们不是把菜送进来,而是打算在这儿现做? 朱芷潋越发地匪夷所思起来,可她分明看见这木台上堆着各种食材,好些个鲜鱼躺在碧绿的竹叶上,鱼嘴还在一张一合。木台的另一侧还放着一些锅盆碗盏,大小不一。 “你们这是想要在这里做菜给我吃?” 鹫尾点了点头,“正是,在我们国家,将新鲜的食材在客人的面前现切现做,叫做割烹,这样做的味道最是新鲜。当然,姑娘也可以亲眼看着每一道菜肴是怎样做出来的。” 言下之意,你可以自己盯着,我们不会在菜里做手脚。 “只是割烹所需时间要长一些,希望姑娘能够耐心等待。” 朱芷潋被她这样一说,更是好奇起来。她本来就喜欢新奇的东西,能亲眼看着用一个木台就做出菜来,真是觉得有趣极了,忙笑道:“不急,不急,我看你做。”贪玩之心兴起,竟一时忘了半夜想要逃跑的事。 鹫尾对那两个男人点了点头,那两人会意,左右分工开始收拾。他们先是将房中的桌椅抬到一边,然后十分默契地一推一折,那些桌椅竟然立刻被折叠起来,变得平平扁扁,宛如一块木板。两人接下来又将床榻上的毯子一收,把整张床也是数折,立时变成了一个木台,高度和椅子差不多,又将方才椅子折成的木板选了两片插入高台两侧,恰好是两个扶手,再将方才的柔毯翻了过来盖在扶手和木台上,转眼间,如变戏法般地变成了一张很是宽敞舒适的太师椅来。 朱芷潋已是看呆了。 这房间本来就不大,搁下这些家具已是不易,没想到经过这两人这么一会儿功夫,所有的家具都变了样,整个房间只剩下那张太师椅和刚抬进来的大木台,居然还觉得很宽敞! 这工艺,怕是碧海国最负盛名的木工巧手,工部尚书鲁秋生也要自叹弗如了吧? 朱芷潋正惊愕间,两个男人行了一礼,默默地退了出去,只留下鹫尾一人在跟前。朱芷潋这才察觉到,眼前的鹫尾已换了一身装束。 繁复的发髻已放了下来,精简地盘成小山状束在脑后,额上用一条白色的丝带缠住,大约是怕有汗水滴下。身上换成了水蓝色的紧身短袍,肩下和腰间也都用白色的绸带捆住,袖口被扎到了肘后,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显得干脆利索,与方才一身华丽长袍的样子已是判若两人,只有胸口依然是松松地敞着,隐隐涌动。 鹫尾执起一把尖刀,选了一尾宽口尖腮的鲜鱼,手腕轻送,将刀尖游走于鱼腹之内。朱芷潋见她好半天都没有切下一片来,正有些奇怪,这边鹫尾已放下尖刀,左手按住鱼头,右手扯着鱼尾轻轻一拽,一整条鱼骨的骨架被拖了出来,那骨架上没有少一根鱼刺,也没有折断一点,看得朱芷潋不由喝了一声彩。 “原来你手艺如此精妙,真是能和我姐姐一较高下了。” 鹫尾没料到她会提到姐姐,哦了一声:“想不到威名赫赫的柳总督竟然还是位精通厨艺的好手。” 朱芷潋脸上一红,她一时忘情,说的是二姐朱芷洁,不料被误会成了柳明嫣,当下也不好辩解。 鹫尾将拆好的鱼放入盘中,又将鱼盘装入锅里。朱芷潋这才看到,原来这木台的下方是有个极小的灶台,台上煨着一口锅,小小的火苗正炖着一小锅清水。 这琉夏国人的东西真是精巧之极,这么一个木台里竟然各类物件都如此齐备。 “你们平日里也都是用这些小灶煮炖食物吗?” “是,我们琉夏国人平日吃的并不多,所以做的也少一些。” “难怪你们一个个都那么瘦……”朱芷潋想起方才秋月的身材也是又高又瘦,好像弱不禁风的样子。 鹫尾没有答话,将手里的尖刀在清水中洗了洗,又换了一把更短的尖刀,开始切菜。 朱芷潋见她手中切的是像笋芽一样的东西,却只有手指那么长,紫皮白根,很是鲜嫩水灵。 “这是……?” “这是茗荷,是我家乡的一种特产。” “是筑紫的特产?” 鹫尾摇了摇头:“不是,筑紫大人的封地是那里,但我不是那里人,我的家乡在香美。” “香美……你家乡的名字倒是很好听。” 鹫尾冷淡的脸上终于显出一丝笑意,但她手中的尖刀毫不停滞,一会儿已是把茗荷纵向片了无数道,只留根部连着,然后摆在刀案上,用水葱般的手指轻轻一抹,一支茗荷立刻层层叠叠地展现开来。鹫尾又取过两片紫苏叶切了几刀垫在茗荷下面,紫绿相间,看过去好像一朵莲花初绽,令人怜意顿生。 “你们是路过这里要回琉夏国去吗?”朱芷潋随口问道。 鹫尾一言不发。 朱芷潋知道她脾气古怪,见她不愿意说,也不以为意,便静静地看着她做菜。 每一道菜分量都不大,一两口便能吃完,鹫尾做一道就上一道,上一道朱芷潋就吃一道,这一直吃了有一个多时辰,还真吃了不少。席间两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再也没有说过别的什么话。 鹫尾边做边看朱芷潋吃菜的紧慢,估摸着她吃了八分饱时便住了手。 “明日一早还要行船赶路,就请柳姑娘好好歇息,有什么需要的可以摇一下门边的铃铛,自会有人过来,奴婢就先退下了。” 朱芷潋见她改口自称奴婢,呆了一呆。其实刚才做菜时,她不仅在看鹫尾做菜,也在看她的面相,越看越觉得,鹫尾只是脾气凶了一些,应该是个真性情之人,且做事一丝不苟,于是生出了几分好感,已忘了鹫尾曾呵斥她的事了。 鹫尾让先前那两个男人收拾之后的木台,将房间复了原样,自己则轻轻地上了甲板,秋月依然站在那里看着远处南华岛零星的灯火。 鹫尾刚要开口说话,只听数声水花,阿葵从海里纵身跃上了船。 阿葵见了秋月和鹫尾,顾不得一脸的湿淋淋便喘着气说:“筑紫大人,奴婢上了岛,在柳明嫣的营地里伏了一会儿,听到那些军士们说,得了密令,说是鲲头舰靠岸是为了要找一个小姑娘,但没有说名字,只画了画像分到各个营中,奴婢就悄悄地顺了一副回来。”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避水的小圆筒,从筒里抽出一副画像。秋月接过来展开一看,果然是朱芷潋的容貌,丝毫不差。 “原来真是柳明嫣的妹妹……” “既然是她妹妹,为何不肯说名字给士兵们听,反而要画画像呢?”鹫尾不解。 秋月也觉得有些蹊跷,寻思了一阵:“寻访妹妹是私事,动用鲲头舰和白沙营是公干,这大约是不想让人知道她假公济私。不管怎样,既然柳明嫣在此,此地不宜久留。现在风浪越来越大了,待避过今晚,明天一早趁着海上晨雾未散,就想办法绕过南华岛往西行吧。” “那这个柳姑娘……” “一定要看守好她,如果我们半途被柳明嫣发现了,还可以用她的这个妹妹当成人质抵挡一阵。如果顺利逃脱,就把她放在碧海国的沿岸某个地方,让她自己回去吧。总之,不要伤了她性命。” “是。”鹫尾低低地应了一声。她能感觉到,她的筑紫大人对这位柳姑娘很是和善,虽然筑紫大人说的理由很充沛,但她还是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不甘。这不甘的感觉也许从朱芷潋直呼秋月的时候就已萌生了。 夜深人静,朱芷潋悄悄地从榻上溜下了地。她将身上的衣服的里子翻了过来穿在外面,白色的衣衫立刻变成了墨黑的夜行衣。 这件衣服是银花当时为她特制的,此次出宫她特意穿了出来。这夜行衣不仅轻便隐蔽,还不沾水,是她手中几件的得意宝贝之一。 然后她又从兜里掏出两副软布套,卡在鞋上。立时如猫行走一般没了脚步声。 这个琉夏国的船上,颇有些神神鬼鬼,即使他们没有恶意,也不宜久留。 朱芷潋轻轻打开房门,小心地看了看左右。船舱的通道上空无一人,只是通道中有许多奇怪形状的“箱子”。 此时朱芷潋再好奇,也顾不得去看那箱子里是什么,只是贴着通道的墙根慢慢往外走,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走过长长的一条通道,出现了一个窄窄的楼梯,只够一人上下,从上方隐隐有海风吹落下来,还带着一丝海潮的腥味。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交锋 朱芷潋摸着楼梯边继续向上爬,发现果然是通往甲板的,心里一阵欢喜,快到光亮处时,她轻轻一跃,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甲板上。 这时她才发现,这船的形状如此奇异。不仅船头尖尖,船身既长又窄,而且还扭成了蛇状,从船头向后望去,甚至都看不到船尾。 朱芷潋看着天上的月亮被厚厚的云层掩得全看不见,不由暗喜。今日月黑风高,正是逃跑的好时机。她蹑手蹑脚地走到船舷处向下望去,海面上一片黝黑,什么也看不见。 哪里会有小船呢?碧海国大一点的舰船上多半是把备用的小船挂在船舷处的,不知道这琉夏国的船又是怎样。 朱芷潋溜到了船舷的另一边,发现扶手处有两根绳索,顺着绳索望去,竟然真的有一只柳叶小舟挂在那里。 这可真是老天有眼! 朱芷潋一见那小舟的形状,就知道这船虽然禁不得大风浪却驶得极快,且划起桨来最是省力。若按秋月所说,现在还在碧海的南疆海域的话,估摸最多不出一个时辰,她就可以划回南华岛去了! 朱芷潋摸索着绳索开始找寻打结的地方,摸了半天,才发现那绳索是穿过扣环直接挂在船舷上的,无结可寻。 索性把绳子割断! 她掏出一枚飞镖,用尖锐处开始割那绳子。 不料那绳子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所制,不仅没有断,还立刻发出十分刺耳的声音,活像某种牲畜被宰前的嘶鸣声。 朱芷潋吓了一跳,忙住了手。此时忽然高空中传来一声娇喝: “什么人!” 朱芷潋刚想找地方藏起来,已是听得风声迎面而来,知道是有暗器打来。银花向她传授过暗器的功夫,她听着风声便知道来得厉害,忙将身子一矮,只听头顶嗖嗖两声,已是两枚三刃镖打在了身后的甲板上。 朱芷潋这才看清,在高高的桅杆上立着一个身影,那身影纵身跃下,直冲自己而来。 朱芷潋见自己已是暴露,心想若是惊动了船里的人只怕更难逃跑,急忙也是两枚飞镖打了过去。 那人身在空中,本来避无可避,却毫不慌张,居然顺手又是两枚三刃镖打出,将朱芷潋的两枚飞镖打偏了去,既快又准。 虽然只是一瞬,朱芷潋已逮住了空隙,顺手抄起边上武器架上挂着的砍刀,对准拴着小船的绳索就是一刀。 这刀宽口薄刃,甚是锋利,这一次绳索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直接就被砍成了两截。 朱芷潋刚要再砍断另一根绳索,方才那人已落了地,直冲过来。 朱芷潋把心一横,使出所有的劲儿,将手中的砍刀当成暗器朝绳索掷了出去,好在平时功夫没白练,不偏不倚地砍在了绳索上,登时断了。 这一断,挂在船舷的柳叶舟啪嗒一声落入海中。 朱芷潋不敢恋战,只求脱身。她急忙把手头剩余的三枚飞镖尽数打出,分打上中下三路,想要封住对手的追击。左手已是掏出了银铃索,对准柳叶舟的船头抛了出去。 那人一见朱芷潋掏出银铃索,咦了一声,眼见那三枚飞镖就要飞到眼前,疾退了一步,向怀中掏了一根物事出来,居然也是一根银铃索! 那人先是一个旋身,将银铃索一端的银铃从上往下拽了一把,只听”叮叮叮”三声清脆的撞击,索端的银铃已将三枚飞镖打落在地。那人手腕一抖,银铃借着撞击的力道势头不减却改了方向,直直地朝朱芷潋的银铃索中间的那一段飞了过去,两根绳索顿时缠做了一团。 朱芷潋刚暗自庆幸自己的银铃索已挂上了船头,一拽一收正要跃上船去,不料绳索半路被那人一缠一拽,自己才飞到半空便被拽得转了向,硬生生地掉在了甲板上。跌得她从肩到脚一阵生疼,不由哎唷一下唤出声来。 这时,船舱内灯火亮起,已是有十数人冲上了甲板。 朱芷潋顺着火光望去,发现方才与自己动手的那个人也是一个小姑娘。 她忍着痛挺身而起,还想要跳出甲板,跳到那方柳叶舟上去,不料刚站起身来,身后不知被什么东西抵住了腰间,一阵酸软,耳边传来鹫尾幽幽的声音: “柳姑娘,请不要轻举妄动,以免受伤。” 朱芷潋心中大骇,这鹫尾形如鬼魅,竟然不知不觉地就出现在自己的身后。 这时,秋月也踏上了甲板,他左右扫视了一下,看见一群人正围着朱芷潋,甲板上桅杆上插着七八枚飞镖,朱芷潋身边的地上还躺着两根缠在一起的银铃索。 秋月瞥见银铃索,眉头一皱,问道: “阿藤,这两根银铃索一根是你的,另一根为何瞧着眼生?” 朱芷潋这才知道,先前与她交手的那个小姑娘是叫阿藤。 阿藤指了指朱芷潋,“那一根是她的,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有我们琉夏国的银铃索!还有,她使暗器的手法也是我们雾隐流的手法。只是她用的飞镖不大一样。” 秋月脸色一沉,一改先前温和的口气,对着朱芷潋厉声道:“说!你和林通胜是什么关系!你是哪里来的银铃索?” 朱芷潋被他喝得心惊却又一头雾水。 “什么林童生……这是银铃索没错,是别人送我的啊。你那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秋月招了招手,朱芷潋直觉眼前身影晃了一晃,身后的鹫尾不知何时已将地上的银铃索捡了起来,站到了秋月的身旁。 秋月接过银铃索细细看了看,又盯着朱芷潋上上下下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 “看来送你银铃索的人很是关心你,怕你用得不趁手,将索长改短了几分,还在绳索中掺了木棉丝,执在手上更轻软。” “那当然,银姐也是这么说的,她的那一根,比我还要短一点呢。”朱芷潋毫不避讳。 “银姐?你是说,送你这根银铃索的人是个女人?”秋月奇道。 “是啊。” “她多大年纪?” “三十多岁?大概吧。” “三十多岁……”秋月喃喃自语,看向身边的鹫尾,只见鹫尾也是一脸的疑惑。 “筑紫大人,难道……是林通胜的女儿?” “不会,绝对不会!你忘了他是……”秋月摇了摇头。 “也是……可不是他的女儿,又会是谁呢?难道是收的徒儿?” “更不会,他那样的性子,又怎么会收徒。”秋月依然是摇摇头。 朱芷潋见他们神情古怪,又摸不透他们在说什么,便开口道: “你们要是想要这根银铃索……那就拿去好了,我这里还有些金子,要不……要不你们卖我一条船,我自己划回家去,好不好?”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对方这样的架势,怎么会为点金子就同意卖她船。只是她身上也实在没有什么可以交换的资本了,纯粹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秋月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极是霁月清风,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柳姑娘,就算你姐姐就在这不远处的南华岛上,又何必非要急这一时上岸去寻她?我既然说了明日会护送姑娘,便一定会办到。为何姑娘如此不信任我呢?” 朱芷潋一呆,“什么?你说柳明嫣就在南华岛上?” 阿藤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你少装了,你要是不知道你姐姐在南华岛上寻你,怎么会拼命想要偷船逃上岸去?” 柳明嫣就在南华岛上! 朱芷潋脑中转得飞快,尽管她一刻也不想和这群神秘的琉夏人呆在一起,可也不想就这么被柳明嫣给逮回去。一旦回到太液,她再没有去找苏晓尘的可能了。 不行……至少现在,不能上岛。 朱芷潋看了看秋月,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我不想上岛。” 秋月怎么也没料到她会忽然这样改口。 不想上岛?这大半夜的挖空心思跑来偷船的人,忽然又说不想上岛? 鹫尾冷笑道:“柳姑娘,你的姐姐找你辛苦,你怎么会不想上岛。你若不是想去找你姐姐,又何必跑上来与阿藤动手呢?” “我……我其实是不想见柳明嫣,你们说要把我送到南疆总督府去,我才想中途逃脱的,我哪儿知道她就在南华岛上啊。要是知道她此时就在岛上,我肯定今晚就踏踏实实睡觉去了,还跟你们折腾这些……”朱芷潋一脸的委屈。 “你为什么不想见柳明嫣?你不是她妹妹么?”鹫尾依然不信。 “唉……我不是她妹妹。” 鹫尾又是一声冷笑,从袖中取出一副画像:“你不是她妹妹?你自己看看,你姐姐贴出来的寻人画像上的是不是你。” 朱芷潋一瞧,画像上的人像惟妙惟肖,连自己平时戴的发簪都画得一模一样,不由暗自叫苦起来。这是哪个该天杀的画师,要不要画得这么像啊! 秋月见她一副有苦说不出的样子,点了点头,高声道:“你们全都下去休息吧,我要和柳姑娘在这里赏一赏月色。” 乌云密布,漆黑一片,有个鬼月色。 但话就是这么说了,也没人敢驳一个字。鹫尾一个手势,所有人都有条不紊地入了船舱。 一会儿功夫,甲板上就只剩下秋月和朱芷潋两个人。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无常 秋月缓步走到船头处,听着海面上风声四起,远处乌云聚集处隐隐有雷光闪过。 他转身朝朱芷潋招了招手,温柔地投去一声:“你来。” 朱芷潋并不清楚他要做什么,只是刚解了困局,少不得依言走了过去。 “你看那边的云,傍晚时分才刚刚聚集起来,如今便已遮天蔽月,什么都瞧不见了。” “海上不就是这样的么,风云变幻,说翻脸就翻脸。” “是啊……风云多变幻,无情亦无常。”秋月眼中神色黯然,朱芷潋不太明白,就是一朵寻常的雷云,有何可感慨的。 “如果没有那朵雷云,如果是晴天白日,你知道朝那个方向看去能看到什么吗?” 朱芷潋摇摇头。 “仔细看,能看到筑紫半岛海岸的一角。” “筑紫……半岛?你的封地原来在离碧海国那么近的地方啊?”朱芷潋十分意外。 秋月笑了笑,俊秀的脸庞上一片柔和。 “筑紫在我们琉夏国最北边,其实离你们的南疆不过相隔三百余里,常年有海雾笼罩,所以不太能瞧得见” “三百余里?”朱芷潋十分惊奇:“只有三百余里,柳明嫣居然没发现你们的船?” 秋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柳明嫣入主南疆总督府不过是最近三年的事,之前的柳詹只是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鲲头舰也很少出海,更不会想要跑到三百里开外的地方去巡逻。而且柳明嫣自己这三年里也都忙着跟红毛海贼斗,顾不上别的。何况……” 秋月忽然笑了,“这三百余里的海域下面,还有无数的暗礁,鲲头舰这样的巨舰就算来了,也只能绕道,跨是跨不过去的,想必她也知道这一点。” “原来如此。”朱芷潋忽然恍然大悟,怪不得看着这些蛇型船的船身都如此细窄,大概只有这样的船型,才能游走于暗礁之中平安无事吧。 秋月望着那朵雷云,颓然道:“可如今,已经看不到筑紫半岛了。再也看不到了……” “为何?等雷云散了,不就又能看到了?” 秋月苦笑一声:“即使云散了,即使晴日再好,也永远都看不到了。整个琉夏国……都没了。” 朱芷潋瞪大了眼睛,完全听不懂他说的意思。 “我们琉夏国和你们碧海国不同,是一个小小的岛国。岛的中间有一座极其雄伟的高山,叫阿苏山。阿苏山高耸入云,围着阿苏山的山脚之侧的,都是肥沃的平地。那里本来是个一方安居乐业的好地方,可是两个月之前,阿苏山忽然炸裂了。” “山还会炸裂?” “之前的阿苏山偶尔也会颤抖,我们琉夏国的人自古以来都称之为‘地怒’,每次有了地怒,天摇地动,房屋倒塌,国主便会带着百姓一起奉上贡品祭天祈福,祈求大地息怒。这十几年来已是太平了不少,不料那一夜晚,阿苏山忽然从山顶冒出浓稠的红水,这水里还燃烧着熊熊烈火,所过之处尽成焦炭!整个琉夏国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秋月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痛苦。 “琉夏皇宫就在阿苏山的山脚,阿苏山炸裂之后,皇宫立刻就被红水淹没其中。我们琉夏国的国主一生宽厚仁慈,真不知是遭了何等的罪孽,竟然遇此横祸……还有那全城无数的百姓……” 秋月细长的星眸中闪过阵阵哀愁。 朱芷潋不由怜意大盛,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后背。 “没人料到红水还只是个刚开始,阿苏山炸裂后不久,从山脚下忽然崩塌出一道巨大的深沟,硬生生将整个琉夏国撕成了两半,之后两半断裂国土还在不断地下沉。那天也是在夜里,一个像今天一样看不见月亮的夜里……所有人,所有的东西,一瞬间就都被吞没,他们不是被海水淹没就是被红水烧成了枯骨……” “太可怜了……真是太可怜了。”朱芷潋听得心惊胆战,她见秋月使劲压抑着痛苦,脸上的表情已几乎被扭曲,忍不住宽慰道:“好在你们逃出来了,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是,筑紫半岛是琉夏国最北面的领地,被殃及得最晚。我半夜尚在梦中,忽然被地怒惊醒。等我跑到外面一看,就看着远处的陆地在一点一点地在陷落,高耸的阿苏山已经只剩一个小小的山顶……我的耳边全是哭喊声,尖叫声,我努力让身边的人尽可能地都躲到码头边的船上去,可是……可是能逃出来的,就只有这一些。” 朱芷潋看着秋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身后的长刀不住地颤抖,海风掠过他身后的长发,显得清愁无比。 过了好一会儿,秋月忽然低声吟唱起来: “已知浮世如蝉蜕,山崩地裂侥得幸。 山风多厉樱易散,落散枝头不足凭。 秋尽冬初人不在,生离死别雨作愁。 过眼黄粱归泡影,何由诉说别离情?” 直唱得海风寂寂,呜咽似泣。 朱芷潋知道他此刻心中难受,不忍去打扰他的思绪,默默地站在一旁。不料没过多久,忽然风平浪静,乌云逐渐散去,顶上一轮明月竟然拨云而出,泻下银辉万里,照得海上波光粼粼。一时间,仿佛流光已止,白驹驻足,整个世界都停滞了一般。 良久,秋月才慢慢转头看向朱芷潋,轻声道: “世事无常,一枯一荣。花开十昼,凋零也不过是一夜之间。在这尘世变幻之间,你我的存在,都太渺小了。” 朱芷潋紧着眉头想了想,说道: “世事确实无常,可是也不能就此灰心啊。有句话叫‘人活一世蝉鸣半夏’,这句话在我们碧海国恰好相反,因为我们碧海国的男人总是只能活半辈子,短寿得很,可他们也没有就灰心丧气啊。正所谓活在当下,如果总是想着世事无常,人生随时都会飞灰湮灭,或者掰着手指头算自己还能活多久,那岂不是每一天都过得痛苦无比?那和半死不活又有什么区别。” “你真的是这样想?” “真的啊。” 秋月赞赏地笑了笑,点头道:“你说的很是。逝者已矣,这已是不能改变。可我们幸存下来的人,还是得活下去的。虽然前途艰难,凶吉莫测,但我相信天照神保佑,定会有贵人相助我们逃脱困境。更何况还是一位认为该活在当下的贵人。” 朱芷潋一怔,“贵人?你说什么?” 秋月走到朱芷潋身旁,看着她清纯的脸一字一句地回答道: “我说的是你,我们琉夏国的贵人,清洋公主殿下。” 朱芷潋冷不防被他这一句话说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所措。 “你不用再瞒下去了,也没有瞒的必要。我秋月实,琉夏国堂堂筑紫守,不会对你使什么阴暗的手段。”秋月全然不在乎她是否承认,显然对她的身份已是胸有成竹。 朱芷潋语塞了一会儿,问道:“只是……只是我不明白你是如何知道的。” “你说你是柳明嫣的妹妹,可鹫尾方才为你料理晚膳时,发现你不仅举止得体,而且颇有皇室风范,绝非一个普通的将门之后,她判断你是从小便长在皇宫中的人物,此其一。” 秋月转身扶着船舷,背对朱芷潋说道:“其二,你在用膳时说你姐姐擅长厨艺,可是据我所知,柳明嫣根本就不会厨艺,这一点也是鹫尾察觉到的。其三,我本来还有些不确定你是不是柳明嫣的妹妹,直到方才与你说起南疆总督府的事来,你不仅对自己的姐姐毫无恭敬之意,而且还知晓得一鳞半爪,连她发没发现我们的船都不知道。可见,你平时根本就不住在南疆总督府。” 朱芷潋被他说得句句中的,竟然反驳不过来。 “最后一点,碧海皇室中人可用七角兰花纹,但旁支皇亲必须用别的花边缀住兰花,譬如柳明嫣的七角兰花边上就有一圈白沙纹。只有正统的宗亲血脉之人才可以用兰花徽纹而不缀边。这样的人,在碧海国就只有五位。除去明皇陛下和她妹妹年事已高,与姑娘年纪相仿的就剩下她的三位公主。我知道清鲛公主深居太液城足不出户,且年纪也比你要大一些,清乐公主已嫁去苍梧国,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位了。” 秋月脸上带着微笑,不求回答地问道:“你说我猜的,对不对呢?” 朱芷潋原本以为自己藏得天衣无缝,现在才知道露出的马脚都能凑成一整匹马了,而且秋月对于她碧海国之事知晓得了如指掌,绝非空穴来风地套她的话,许多事情显然是早就打探清楚了的。 “你连我二姐嫁去苍梧国的事都知道……” “不久前柳明嫣用鲲头舰亲自护送她前往苍梧。我们在远处瞧得清清楚楚,所以知晓。” “唉……我是没想到会被你猜到,你真聪明。” “殿下过奖了,若说到聪明人,有谁还会比以识人断面独步天下的朱氏更聪明的呢?” “可是你……你对我们朱家的事,怎么知道的那么细致?” “因为我们琉夏国与你们碧海国的渊源,实在是太深了......”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渊源 “就算你们眼中早已忘了我们,我们对你们也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秋月说得有些无奈,却又很是诚恳,他既然知晓了朱芷潋的身份,那么不会不知道她能观心辨伪,隐瞒她反而是个弄巧成拙的选择。 “殿下,我会把我们琉夏国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你,可是你能不能也看在我们两国的渊源和我们救了你的份上,帮我们一把?” “帮你们一把?我连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答应帮你们?万一你是在骗我呢?万一你们是想干坏事呢?” 朱芷潋觉得既然已经被识破了身份,那便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素日里直来直去的性子又显露了出来。 秋月听她这样反问,不仅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宽慰起她来: “殿下不要担心。一来,我说的一切你都可以用观心之术来观我,若有半点虚言,你可以不帮。二来,我们已经失了国土,眼下只是想寻条生路,并不会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如若有半分违背道义之举,你也可以不帮。最后,我会把我的打算告诉你,你听了之后如果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且还是会把你送到南华岛上去保你无虞。说到底,一切都随殿下的意愿。” 朱芷潋听着前面几条觉得还好,一听到要把自己送到南华岛上去,立时头皮发麻起来,哼哼道:“能不能不要把我送到南华岛上去啊,别的哪个岛都行。” “不行,殿下如此贵重的身份,如果有了闪失,我会心不安的。要送,就送到柳总督那里最为稳妥。”秋月心中暗笑,他已经察觉到朱芷潋是死活不想和柳明嫣见面,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拿这桩小事稍稍逼迫她一下也不算是违背了什么道义,所以故意说得斩钉截铁。 朱芷潋纠结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好吧好吧,那我就先听听你们琉夏国和我们碧海国的渊源,再看看怎么个救你们吧。不过我可说好了,我虽然是皇室中人,但管事儿的是我大姐和我母亲,我的话可未必管什么用,帮不上你们你也不能怪我哦。” 秋月见她松了口,脸上有了喜色,忙道:“那是自然,我秋月实从来不喜欢逼迫人做事。这样吧,夜深风紧,不如我们去船舱里慢慢说来。” 说完,右手在刀柄上一弹,刀身“叮”地发出清亮的一声响,忽然一个人影出现在朱芷潋的后方。 “鹫尾,去舱内备上茶,我要与公主殿下边饮边聊。” “是。”鹫尾的声音刚落,人影已不见了,好像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一般。 小炉新煮,入汤生温。 秋月的居室之内,朱芷潋目不转睛地看着跟前的鹫尾一丝不苟地煮水烹茶。 只是方才这一会儿的功夫,鹫尾已重新换上了华丽的长袍,唇上一点深红娇艳欲滴,眼眸处俏眉生盼,很难想象甲板上如影随形的鬼魅身影竟会是这样一位的绝色妙人。 她身子向前微倾,颈后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片雪肌,光洁如璧。耳后没有垂下一缕青丝,每一络都细细地抓出新月般的弧线再盘在一起,两把小巧的鎏金骨梳左右一合,束成牡丹花大小的仕女髻。 秋月见朱芷潋瞧得仔细,也不去扰她,只是笑了笑问道: “鹫尾,今日是什么茶?” 鹫尾手上的茶筅不停,轻声回道:“奴婢点的这一碗是小路千家的妙风之昔,入喉回甘,请清洋公主殿下品尝。”说完,手中茶成,将茶碗轻轻地推到朱芷潋的跟前。 朱芷潋见碗深如盅,碗中却只入了浅浅三分的茶汤,汤色浓郁似抹,翠深如潭,与自己饮过的茶大为不同。 正细看间,鹫尾已是又点完了一盏,推到秋月跟前。 “为大人所点的,依然是相国寺的三友之白。” 秋月听了,颇有些惆怅,叹声吟道:“昨日落雪急,梅骨暗自香。今夜伏蝉懒,惟待碧叶黄。想起上次饮此茶还是在相国寺赏梅之时,转眼便事过境迁了......” 朱芷潋端起茶碗饮了一口,只觉茶液润在齿间,起初有些苦涩,饮入喉中却是说不出的香醇浓厚,尚在回味时已是一阵甘甜返上舌尖,两颊生津。 如此好茶,她刚要道一声谢,鹫尾已行了一礼,自退出去了。 “你的这个侍女哪像是奴婢,倒像是一位富贵家的小姐。”朱芷潋朝秋月嘀咕了一句。 “她不是像,她就是。”秋月放下茶碗,似不在意地说道:“鹫尾是我国出了名的才女,她父亲是弹正少弼,相当于你们的正四品官,官阶虽不高,但家教是极严厉的。” “难怪她的举止不似寻常侍女,我的侍女里面可找不出这样的。”朱芷潋忽然有些羡慕。 秋月笑道:“你碧海国地大物博人杰地灵,还需要羡慕旁人么?” “那当然,单是你这些精巧的家具我就羡慕得很呢。” 秋月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公主如果中意,我这船上有一些能工巧匠,日后将这些技艺教授给碧海的匠人可好?” “好啊好啊。”朱芷潋刚拍手称好时,忽然反应过来:“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你准是又要我帮你忙了吧?” “看来我秋月的名声在你这里不太好,让你这样防备。” “你们这样神神鬼鬼的,我哪里知道你如此献殷勤,会不会有什么奇怪目的啊。” 秋月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你又何须防备我。我的曾祖母还是你们碧海的皇室中人呢,我们本来就是是沾亲带故的。” “咦?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我琉夏国本来不是叫这个名字,百余年前是叫琉夷。那时你们碧海国初建成,周边的海邦小国纷纷朝贡,其中就有我们琉夷国。当时的琉夷国主年方二十,正是少年英姿风华正茂之时。开国明皇陛下见了他十分喜欢,便收做了义子,还将族中的贵女许配于他。除此之外,明皇陛下还赐了他国主的金印,又将自己名讳中的一个字赐予琉夷国做国名,以示殊荣,所以后来我们便改名为琉兰国。” “琉兰国?”朱芷潋忽然想起了什么,“这个名字我是听过的。好像皇曾祖母确实有过这段往事,她老人家的名讳中有兰淳二字,取了兰字给了那国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便没了后话。” “当时被赐婚的这位贵女就是我的曾祖母,她一生都用着七角兰花纹,但也一直恪守着在花纹旁镶边的规矩,只因她是旁系的血脉,所以我看到你身上的兰花纹,却听你说是柳明嫣的妹妹,便生了疑心。” “原来如此……” “我曾祖母一生共生下十一位皇子,九位皇女,除去几位未成年即夭折的也余有十二位皇裔。这十二位皇裔分别袭了十二处封地的封号,并且独立门户,自成一姓。” “所以你的祖上便是秋月一族?” “不错,秋月是筑紫半岛的由来已久的大姓,我祖父自入主筑紫半岛后,便改了这个姓,据说到这个古老的姓氏已有二十七代的传承。” “二十七代,这还真是久远。可你们皇室如此人丁兴旺,如何忽然与碧海国失去了音信呢?” “这得从这十二皇族说起,这十二皇族中,除了我秋月氏,还有一族的实力不相伯仲,那就是林氏,与我秋月氏一样都是数一数二的大族。林氏自立姓以来,处心积虑一直想要凌驾于我秋月氏之上,两个家族纷争了十几年,都是亲生的皇子,便是当时的国主也难以调停。后来国主崩逝,将皇位指定给了林氏的后人继任。其实这其中谁也说不出是真是假,我秋月氏的封地虽然比林氏要大,但在国土的最北边,而他们的封地就在京畿附近。国主的噩耗一出,我祖父即刻策马赶往京城,不料赶到时已是迟了一步……” “你的意思是说,那林氏趁你们国主病危,把控了朝局?” 秋月苦笑道:“这些事已是死无对证说不清楚了,总之据林氏所持的遗诏,皇位是传于他林氏的。” “皇权啊,最是累人了。你看我们多好,我的两个姐姐,一个好学上进勤于国政,一个无欲无求嫁作王妃,剩下我自在逍遥,根本不会有什么勾心斗角骨肉相残的事来。” 朱芷潋虽然理解秋月的苦楚,但并不以为然,在她的心里,姐姐便是将来的继承人,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碧海皇室里的每一个人都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好了。当然,她的分内之事,就是只管自己开心。想到这一点,她又觉得秋月有点可怜。 “其实我秋月氏也并没有非要争夺皇权的心思,我的祖父是个性子很平和的人……所以林氏即了皇位后,便也没说什么,只是尽好做臣子的本分。不料林氏自从掌权后,对碧海国换了态度,觉得自己不该是被赐封的国主,而应是天授的皇权。后来林氏的国主派出了使节,与你们碧海国断了交,又将国名中的兰字弃了,改为琉夏国,以示与碧海国再无瓜葛。”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同舟 “原来如此……” “我们秋月氏与其他的皇裔氏族纷纷反对,可终究是拗不过君臣的纲常,也只得服从。恰逢那时你们碧海国有了内乱,听说是二代明皇南巡时皇城内有人谋逆,无暇顾及我琉夏国断交之举,之后也没有追究。大约是隔得太远,又无甚利益冲突,便丢开不管了吧。” “那后来呢?” “其实林氏倘若就此收手,安心做他的国主倒也罢了。不料国主日渐残虐,酒池肉林,全然不顾百姓死活。我祖父在朝堂上实在看不下去,以理力谏,反而被国主趁势削了封地,夺了官位。” “这样的国主,会有这般德行也是迟早的事吧。”朱芷潋自小就听见惯了母亲和姐姐处理国政,虽然雷厉风行,有时铁面无情,但无不公正,绝无半分徇私,所以对明君二字的理解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你与我祖父说的一样,他也说,如此民不聊生,不能长久。后来苛捐杂税越来越重,百姓苦不堪言纷纷揭竿以下克上,我祖父便趁势与其他氏族合谋,在某个夜晚忽然同时举兵,同时围攻皇城,灭了林氏。之后,因为我秋月氏最为势大,我祖父也德高望重,便被举为国主。” “那你岂不是成了皇孙了?” 秋月摇了摇头:“我祖父虽然成了国主,但他说,十二皇族本就是一脉的血缘,除了林氏一族背信弃义必当严惩之外,当再不分彼此才是久远之计。所以,只要是皇族中的嫡系子孙,皆可凭人望与才干成为将来的国主,并非只需局限于一个氏族。所以我祖父之后,国主之位是传给了另一异姓的皇族,而非自己的秋月氏了。” 皇权,就像一把刀,不握在自己的手中,便永远要战战兢兢,时刻盯着刀口向着何处。可真要是握上了刀,自己就成了众矢之的,因为天下所有人都成了夺刀之人。 秋月的祖父很清楚,即使是一时被其他氏族推上了皇位,也是因为有着林氏这样共同的敌人,一旦林氏被剿灭,彼此又会生出嫌隙来,所以索性放言,不拘于一族之人继承皇位,至少可以压住眼前的局势。 放权之举看似仁德,其实不过是以退为进。皇权在手,若非无奈,又岂会拱手于人? 朱芷潋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方才在船上问到一个人的名字,叫……林……童生?” “林通胜,他是唯一逃脱的林氏后人。他精通五行之术,也是护卫京畿的巡营教头,他麾下雾隐流的门人曾是我们琉夏国最精英的存在。你刚才看到的阿藤,便是传承于他的门下。他任教头时,曾助恶为虐,替林氏暗杀了不少各氏族中人,这其中,就有鹫尾的父亲。所以林氏一倒,各氏的族人都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可惜……” “可惜你们没能抓住他?” “是……此人的五行之术已是出神入化,且遁形无影,难觅踪迹。银铃索是他独创的武具,他掷飞镖的手法也是秘不外传的心法。所以当你使出来的时候,我们才以为你与林通胜有瓜葛。” “可是……我的银铃索确实是银姐给我的啊……” “这就奇了……”秋月亦是不解。 朱芷潋忽然啊了一声,她猛然想起一个人来。 南华岛闻宅上的林管家,他不仅一眼认出了银铃索,还送了一条给大苏! “我知道有一个人,姓林,而且也有银铃索!不过他……他死了。” “什么?”秋月一惊。 “几个月前我在南华岛上见过他,他不仅认出我的银铃索,还送了一条给我的……我的……同伴。”朱芷潋说到苏晓尘,忽然神情不自然起来。是啊,除了同伴,我还能叫他什么呢? 秋月全然没有关注这些,急着问道:“他在南华岛?你怎么说他死了?” “听说后来岛上爆炸,把整个宅子都炸了,他也在里面……” 秋月一愣,哈哈大笑起来:“这不可能。” “怎么会不可能,我亲眼看见宅子都成废墟了啊。” “我不是说他不可能死,但他怎么死都不会是被炸死,他自己就是个擅长调制火药的高手。只是我该想到的,南华岛离琉夏国这样近,他逃到这里,我本该想到的……” 朱芷潋却在想,这银姐和这林通胜也不认识啊,怎么会有银铃索呢?可刚才阿藤掷飞镖的手法确实与自己如出一辙,自己可是从没和什么雾隐流还是琉夏国有过交集,这又怎么解释呢? 秋月兀自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说到这个叛徒倒说岔了去。不过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差不多就是这样。阿苏山这一炸裂,我们侥幸逃出了这几千人来,大多都是秋月氏的族人,其余的氏族基本都尸骨无存,各族皇裔的直系后人中,也只剩下我一人,所以我必须担起重责,保我族人平安,保我琉夏国的血脉。” 秋月说到这里,忽然一改颜色,一本正经地对着朱芷潋拜了一拜。 “说了这半日,我秋月实已是将所有的事都坦诚相告于殿下了。如今,我只有一个请求,恳请公主殿下看在一脉相承的情分上帮我们一把,助我们另寻家园。” 朱芷潋见他忽然行此大礼,唬得赶紧拽着他的衣袖不让他拜。 “你们没了家,是挺可怜的,可你要我帮你,我也不知道该从何帮起啊,你且先起来说话吧。我这人不习惯这种的,你就跟我像刚才那样说话行不?” 秋月这才抬起身子,恳切地说道:“我们听说在瀚江的入海口不远处有一处岛屿,无人居住,那个地方既不属于苍梧国,也不属于碧海国。我们族人人数不多,估摸着大约一个岛是可以暂且安置的。” 朱芷潋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想让我替你们找母皇说情,送你们一个岛,那可有点难。” 秋月苦笑一声:“当初是我们弃了陛下赐下的国名,改成了琉夏国,断了两国的情义,如今岂有厚颜再求割一块领土的道理。” “既然那个岛不归碧海国,岂不是好得很?你们有船,去了便是。” “可是……那岛在西边,我们要去那里,必须要通过南疆总督府所辖的海域。” “柳明嫣?那也简单,这个我可以替你们去说情,放你们过去呗。”秋月听了不仅没有喜色,反而显出几分窘意,却没说话。 朱芷潋观他神情,疑道:“你定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没说。” “观心之术果然厉害……你这便看出来了。其实,我们是想尽可能地不被柳明嫣知道,悄悄地溜过去。” “这是为何?” “柳明嫣……大约不会想要放过我们的。” 朱芷潋越发惊奇了。 “殿下可知道刚被柳明嫣剿灭的红毛海贼?” 朱芷潋想起抚星台上听柳明嫣说起过,当时母亲还大为赞赏。 “听说过,那与你们有什么关系?” “那与我们……确实有关系。”秋月白皙的脸忽然红了一阵。 朱芷潋一思索,恍然大悟。 “原来,原来是你们在后面搞的鬼,是你们在不断地资助红毛海贼是不是?” 秋月没有说话,只是用尴尬的表情回答了这一问。 “我大姐数次说起,说红毛海贼很是狡猾,且狡兔三窟,有时明明快追上了,却总遇到大雾就寻不见了。” “那是我们暗中资助他们的雾影散,是雾隐流中的独门武具。我们白日里遁形于海上,全靠这东西。” “可你们为什么要去资助红毛海盗呢?” “我们筑紫半岛与你们南疆实在太近,之前柳詹在的时候倒还好,相安无事。柳明嫣成了总督后实在太厉害,把海上清得干干净净,我们是担心她清完了海盗下一个目标就是我琉夏国,毕竟琉夏国这些年一直没有臣服于碧海,所以才想着用红毛海贼扰乱一下。海贼能多撑一天,我们便安心一天,不过终究还是被柳明嫣给剿灭了。” “所以你们才不敢去见她,是不是?那先前说要送我去南疆总督府的也是诳我了是不是?”朱芷潋有些不高兴,她最不喜欢别人骗她。 秋月见她脸有愠色,心中暗叫不好,当下把心一横,忽然从颈中解下一物,奉在手中。 “殿下,只要你肯出手救我族人,我愿将此物奉上。” 朱芷潋一看,是一条不起眼的项链,绳上串着的一颗鱼身形状的勾玉。 “这是……?” “这是八尺琼曲玉,共有十二颗,是我琉夏国皇族的象征,有此玉在手,琉夏国人无不听从号令。本来是十二皇族各执一颗,如今只剩下我这一颗……”秋月忽然眼圈一红。 宁可舍弃皇族象征的唯一信物,也要保得族人平安,朱芷潋看他脸上满是坚毅的神色,忽然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 他……他也是这般地为别人着想,全然不顾自己。 真是又直又迂! 朱芷潋几乎忍不住也要泪下,忙以笑掩泪,说道: “我答应你啦!我帮你。” “此言当真?”秋月闻言喜上眉梢。 “自然当真。不过呢,我不要你的这个什么玉,我只要你也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帮我找一个人。” 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 调虎 清晨一大早,柳明嫣刚刚吃罢早饭漱完口。 她寻思着今日起就该去矿洞那边转一圈看看,顺便把宝泰局在岛上的几个熔炼工坊也探一遍。清州知府王惟寿是赵无垠的人,他在身边盯着自己肯定不方便,不如轻装上阵,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先去摸一摸底。 心里这么想着,便去了银甲白袍,换了一身天青色的练武服,紧身束腰,轻捷稳便。又唤来左右几个心腹侍卫,也都去了重甲,命他们跟在后面,不要惹人眼目。 不料才刚出营帐,就有兵士来报,说有个码头驻军的兵士,称是有关于寻访人像上的事禀报。 柳明嫣最不耐烦这种节外生枝,但寻人的圣旨在身,也只好按下性子先坐下来。 不一会儿,那驻军的兵士就匆匆赶到。柳明嫣见那兵士贼眉鼠眼,很是猥琐,心中已生出几分不喜,厉声道:“有何事要禀,快说。” 那兵士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胆子又小,结结巴巴道:“小……小人听说,说王爷您在找人。” “怎么?你见过画像上的人?” 兵士惶恐地摇了摇头。 “没见过你说什么?岂不耽误本王的功夫?”柳明嫣喝道。 那兵士吓得开始磕头,边磕边说:“小人虽然没见过像上的人,可前几日确实遇到件奇怪的事。” “说!” “从太液城到南华岛的客船上,小人发现了一位姑娘,小人曾上前盘查,那姑娘居然……居然拿出一枚三羽金牌!” “此话当真?”柳明嫣闻言立时站起身来。 “千真万确……那姑娘虽然长得有点儿磕碜,但穿着倒是一身的富贵相。”兵士说完,悄悄地抬头瞄了柳明嫣一眼。 柳明嫣皱眉思索了一会儿,从腰间的兜里掏出一枚令牌让人递过去。 “你看清了,可是这块令牌?” 那士兵只瞧了瞧,便一口应道:“没错没错,就是这样的,三羽金牌。” 柳明嫣横眉一挑:“你可要看清楚了,到底是不是,你若胡说,我不饶你。” 那士兵见柳明嫣撂下狠话,吓得魂飞魄散,忙说:“容……容小人再看一看。” 看了好一会儿,越看越犹豫。 “如何?到底是不是?” “小人……初看觉得是,可细看又觉得有点不一样。”士兵哭丧着脸,声儿都抖了。 “哪里不一样?” “小人记得……记得那姑娘的金牌上,只有三羽纹,是没有这一圈花边的。” 柳明嫣心中一震,果然是朱芷潋! 她手中的金牌虽然也是三羽,但与涌金门内的皇室所持金牌还是不一样。宗亲之人,所用徽纹一律都是没有纹边的,这样的三羽金牌也只有明皇、银泉和当今的三位公主持有,如今有可能出现在南华岛上的,也只有朱芷潋了。 柳明嫣睨视了那兵士一眼:“起来说话。” 士兵如蒙大赦,站起身来。 “我且问你,那姑娘去往何处了?” “不……不知道。”士兵见柳明嫣又要怒,忙呼道:“可是,可是方才那姑娘又来码头找小人了。” “什么?你说是前几日拿着金牌的那个姑娘?” “是是是。” “你怎么不早说啊!她人呢?” “她让我带话给王爷,她说她还想玩几天,叫王爷不要找她了。她还说,只要把话带到,王爷一定会赏小人的。”士兵不知所措地望着柳明嫣,搞不懂到底这小姑娘什么来头,但看她手里有金牌,心想要不就来碰碰运气。 柳明嫣一听朱芷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又溜走了,气得冷笑一声:“赏!自然是要赏你!你方才说那姑娘很丑?码头上的姑娘你也能分出美丑来是吧?平日里没少看吧?来人,赏他五十马鞭,赏完了给我丢矿洞里挖矿去!” 身旁的偏将悄声说了一句:“王爷,这兵士是金羽营的……跟咱白沙营……” “那又如何!我便替清鲛公主殿下管教了这样的败类。” 偏将再不敢吱声。 柳明嫣又高呼道:“来人啊,即刻派人去码头。守住岸边,所过之人挨个盘查!遇到可疑又年纪相仿的,不论相貌如何,一律全部扣押。” 将士领命刚去,柳明嫣一想不对。 这小丫头是出了名的古灵精怪,且通晓五行之术,她这样明着来报信,分明是想调虎离山。码头既然在南华岛的东边,那她也极有可能溜去西边,想到这里,又一声呼: “你们几个,去岛的北部仔细查探,你们几个,去南边,也要细细搜查。剩下的人,都跟我去西边!” 说完,撇下地上已瘫作烂泥的兵士,大步流星地出营地去了。 小丫头,东西南北,我看你往哪儿逃。柳明嫣出了营,跨上玉玲珑,刚要出营地,远远地看见王惟寿正带着几个人往营地这边赶来。 这个王惟寿,好麻利的腿脚,定是得了赵无垠的交代,连一刻也不肯松懈地要盯着我。 柳明嫣左手缰绳一勒,调转马头,右手马鞭一狠抽,踏尘而去。几个亲兵也都纷纷策马扬鞭追了上去,掀起老大一阵子的灰土,全扑王惟寿脸上了。 过不多时,这数匹快马已是到了西岸边。柳明嫣皱着眉头看着一地的荒凉,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阴森森的。” 偏将忙禀道:“这里原先是闻宅,上次炸毁了宅子,里面的人也都被炸死了,想必是有不少的孤魂野鬼,才这般阴森森的。” 柳明嫣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地的残垣断壁就是闻宅的废墟!看着这片废墟一直从西岸延伸到南岸,真不知这闻宅当初是得有多奢华。这时,偏将忽然叫了起来:“王爷!您看那边!” 柳明嫣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岸边依稀有个女子的身影,不由心下一喜,往前赶了几步。 那人好像忙着在岸边摆弄什么东西,并未察觉到他们的到来。柳明嫣加紧脚步继续往前走,越看越清楚,分明就是一个白衫的小姑娘,正在努力把一艘小船往海里推。 那身形,那装束,不是朱芷潋又是谁? 柳明嫣心下暗笑,这样的小丫头,还能从我手中逃走?高声道:“殿下,殿下!臣奉旨来接您回去!” 那小姑娘一听柳明嫣高喊,不仅不住手,反而越发使劲儿地推船。 柳明嫣手一挥,偏将得令,立刻和其他几个侍卫疾步冲了过去,不料还是慢了一步,那小姑娘已坐上小舟,划出去了。 偏将看了看四下,朝左边一指:“那儿!那儿还有船!”其他人一看,果然还有几条小舟横七竖八地泊在岸边。 柳明嫣见状,急忙赶过来指挥道:“你们两个上一条船,从左边抄过去,我们上那条船,从右边拦住她!”边上船边恨恨地嘀咕道:“小丫头,跟我耍花样,我还不信拿不住你了。” 两条船的士兵都是使劲儿地往前划,虽然劲道不小,可士兵们人多,又都是大汉,比不得远处朱芷潋轻身一人,只稍稍一桨就划出好远去。 柳明嫣有些急了,拢起手来高喊道:“殿下,快回来吧!臣那里有好吃的点心!殿下一定饿了吧!” 船上的那几个士兵肚中暗笑:这柳总督带兵打仗是没得说,可对哄孩子真是一点儿都不在行啊。又不是三岁小儿,听这话能转回船头就见鬼了。 只见远处小舟上,那小姑娘忽然站起身来,朝海里噗通一声跳了下去,转眼就没影了。 这一下可把柳明嫣给唬得面如土色,正慌得催促侍卫下水去救,却又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正在这时,岸边有人高喊:“王爷,王爷!快回来,人已经找到了!” 什么?找到了?那刚才落水里的是? 柳明嫣登时醒悟,暗骂了一声,这才是调虎离山。 她一招手,命侍卫赶紧划回岸边,岸上站着的不是先前遣去南北两岸的兵士,却是鲲头舰上的统领。 “王爷,大事不好了!方才忽然有十八艘蛇型的舰船从鲲头舰边大摇大摆地驶了过去。” “什么?难道是海贼?” “瞧着不像,倒像是前几日我们追击的那一批舰船。” “那你们为何不动手?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过去了?”柳明嫣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可是……清洋公主殿下在舰上,她喊话让我等放行,还说,她找到要找的人之后自会回太液城去,不用王爷操心。” “混账!”柳明嫣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妥,指着统领骂道:“我是在说你混账!她这么说你就信了?万一是假的呢?” 就是啊,万一是假的呢?刚才不就有个假的跳海里了? 柳明嫣正懊丧自己方才上了当,又不好明说,一股子怒气全撒在统领头上了。 “公主殿下命人用弓箭把这个射上岸来,小人瞧着……瞧着不像是假的。”统领说着,拿出一枚金牌,赫然是三羽,无边。 柳明嫣真是要气晕过去了,却仍是不甘心,又骂道:“糊涂东西!你不是说有十八艘舰船吗?你至少把公主不在的那些船给扣下一两艘下来啊!全放过去了,还如何能探明他们的去向?” 统领一脸委屈,说道:“末将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可是每一艘船上都站着一个公主殿下……一共有十八位公主!” “什么?”柳明嫣忽然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 “此事千真万确,鲲头舰上所有将士都瞧得清清楚楚,穿得一样,脸也差不多,每一艘船上都有!末将想动手发炮,也不知道该瞄准哪一艘啊……”“这……这是什么巫术?”柳明嫣定了定神,“是了……易容术,定是易容术!易容术本来就是五行术里的花招,我只听说她是略略通晓这些个旁门左道,没想到竟然会如此精通!” 又厉声问道:“他们走了多久了?” “末将不敢耽搁,他们刚过了一半的时候,就赶过来禀报了。先是去了大营,遇到了知府王惟寿大人,他说听闻王爷来了西岸……” 柳明嫣吼了一句:“这会儿子不要跟我扯什么王惟寿!赶紧,立刻,马上跟我回去,起锚!追击他们!” 这时偏将在一旁又低声道:“不行啊,追不上啊……王爷。” “怎么会不行?” “咱们的船已经装满了……”偏将忽然压低了声音。 金锭! 柳明嫣忽然想了起来,这一口气噎到胸口,真想立刻找个人抽上一鞭子。 王惟寿从昨天开始就不停地往鲲头舰上装金锭,早上回报时说船身已是下沉了七丈有余,拖着这分量要想追击,等同于拖着半根船锚在航行。 “那也要追!”柳明嫣的骨子里还是有一股子狠劲儿。 这时远处一人气喘吁吁地边跑边喊:“王爷!王爷不可啊!” 正是王惟寿。 柳明嫣见他一手托着腰带,一手扶着官帽,顶上的四根雀翎已经东倒西歪,活像脑后插着个秃了毛的鸡毛掸子,狼狈不堪。 “王爷……王爷不可啊,船上的货物事关重大,切不可临时改了航线啊……此事要是被监国殿下知道了,那可是要出大事的啊……” 柳明嫣其实根本不在乎王惟寿的哀求,但她想的是另一件事。 鲲头舰形体巨大,对阵十八艘舰船,本来不在话下。但拖着沉重的金锭,无论是转头还是追击都会行动迟缓落了下风,一旦被怪异的蛇形舰以游击战术围攻,就算放出舰中的虎头舰与之对阵,难保母舰不会受创。金锭实在太沉,只需船体受到任何一处损伤,都可能会使船身的重量失了平衡,到时候就不堪设想了。何况如果追击交战,此事势必会被明皇知晓,届时和朱芷凌合力私运金锭的秘密就再难保得住了。 孰利孰弊,只是这一会儿的功夫,柳明嫣心中就已打定了算盘。 她瞥了一眼蹲在地上还在喘气的王惟寿,一改方才怒气冲冲的脸色,换了笑脸道:“王大人所言甚是。运送货物事关重大,绝不可掉以轻心。那就请王大人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奏上去,就说并非我柳明嫣寻人不力,实是不敢负了殿下的所托之事,还望殿下体谅。” 王惟寿见她忽然转了性,不似先前那般颐指气使,一时摸不透她在想什么,可既然她肯老老实实呆在南华岛运金锭,那便是头等的大事。至于找不找得到清洋公主的旨意,反正又不是传给我的,与我何干呢? 于是,忙堆了笑脸道:“哪里哪里,卑职怎及王爷思虑周全。卑职定当如实禀报上奏,请王爷放心。”说完,一刻也不想和柳明嫣多呆,急急地走了,生怕又吃上一蹄子灰去。 南华岛的西南水道上,十几艘细长的舰船正飞快地向前行驶。为首的一艘船上,人面蛇身的船首像在阳光下的粲然生辉,甚是显眼。 甲板上,立着一男一女,正是秋月实和朱芷潋。两人看着渐离渐远处的鲲头舰,不禁相视而笑。 “你的主意真是不错,把柳明嫣引得在岛上团团转。” 朱芷潋也笑道:“你的主意也不赖啊,我没想到你们的易容术那么精湛,我自己都看呆了呢。” “易容术本就是我们琉夏国五行术中的秘术,不过通常都是只易容一人,像今天将十七个人都易成一样的,我也还是头一次。” “不是十七个,是十九个,你算错啦。” “哦,对,还有阿藤和阿葵,一个去东边找你说的那个兵士,一个去西边划船,她们也是立下大功了。” “可她们能追上来么?”朱芷潋有些担心。 “这个你就不用多想了,这几分本事她们还是有的。”秋月微笑道。“说起来,你刚才朝他们大喊说找到人就回去,就是要我帮你找的那个人么?他叫什么名字?” 朱芷潋轻轻地点了点头,看着远处海鸥忽高忽低地飞着,颇为惆怅地念道: “他姓苏,叫苏晓尘。破晓的晓,红尘的尘。” ------------- 破晓未白月犹悬,旧事蒙尘疑又生。 十四卷《云深不知处》今日收卷,又翻过了一页神州历史。明日将连载第十五卷《旧事蒙新尘》,为您继续讲述意想不到的故事。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现身 “我姓苏……我姓苏……” 沙柯耶城,帕尔汗宫旁的珍株苑中,一条溪流潺潺流过。一个银衫男子坐在岸边,呆看着溪中淌过的落叶,兀自独语。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大苏,怎么你连自己姓什么都念叨上了,是还没睡醒么?” 苏晓尘一回头,正是太液城沐恩院中的杨怀仁。 “老杨?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苏晓尘又惊又喜。 “咦,温和没跟你说么?我要回来见你。” 苏晓尘想起温和确实说过老杨要回来,可没说他什么时候到,更没说老杨会直接来找自己。 “老杨,小潋还好吗?” 老杨看了看他,没说话。 “怎么了?她是有什么不好么?她怎么了?”苏晓尘察觉老杨神情不对,顿时心被吊了起来。自己到了沙柯耶这么些时日,失踪的消息一定是传到小潋那里了,她岂会不担心。 “小潋她……她去找你了,离开了太液城。” “她去了哪里?” 杨怀仁作了个不知道的表情。 苏晓尘登时急了,“她去了哪里你真不知道?” “哎呀,虽说我确实不知道。不过呢,银花传了她不少本事,她找不到你,过些日子自会回太液城的,你不必太过担心啦。” 老杨伸手想要拍拍苏晓尘的肩,以示劝慰,不料苏晓尘一下将老杨的手拂开,冷笑道: “金羽双花是你们的人,闻和贵是你们的人,我舅舅替你们办事,我也稀里糊涂成了伊穆兰人。你们如此遮天蔽日,到底还有多少手段没有使出来?想当初,我和小潋与你相交那样亲密,把你当成知己,如今连你都不肯说实话了?” “我怎会不说实话?难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我让温和与你交代的实话还不够多吗?” “温和是温和,你是你!我以前把你当朋友,觉得你是可交之人,但现在我觉得,你也有太多的事瞒着我,是不是?说!你到底是谁?!” 杨怀仁依然嘻嘻笑着:“在下伊穆兰刃族杨怀仁,这在我最早见到你的时候就说了啊。” “杨怀仁?我瞧着你倒像是个杨坏人。你是不是跟闻和贵一样,也用假名掩人耳目?” 杨怀仁眯着眼睛瞧了瞧他,不动声色地反问道: “你可曾记得你答应过我一件事?” “何事?” “我说过,我这个人行事有些不走寻常路,他日若是你对我有误会之处,务必坐下听我解释。你可记得?” 苏晓尘想起之前去南华岛前的某日里,在凉亭中老杨确实说过这话,当时他用瓜儿翠替自己做龙须,那时的自己对他很是感激。 “原来……你在那时起就料到会有今日,是不是?”苏晓尘顿觉一阵寒意平地而生。 “你只说,你记不记得。” 苏晓尘没有回答,一屁股坐了下来,迸出一个字:“说。” 杨怀仁见他虽然肯坐下来听,但明显是强压着心火,很是气鼓鼓的样子。 “哎呀,这没桌没椅的,席地而坐,倒要弄脏了我的新衣衫啊。” 苏晓尘“噌”地站了起来,怒目而视道:“你到底说不说?你不说我就走了。”说完径直就往园子外头走。 杨怀仁大笑起来:“哎,我说你这人好生奇怪,明明是你说我是个英雄人物,不知我是否健在,还很想拜见我,我这大老远的倒送上门来,你又这般臭脾气。”边说边摇头,依然是平日里言语尖酸的样子。 苏晓尘一阵惊愕,转过头来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是个英雄人物?从我见你的第一次起,你就装神弄鬼来糊弄我,如今依然藏头掖尾出言不实,你若是英雄,只怕天底下就没有狗熊了。” 杨怀仁不怒反乐,依然哈哈而笑:“你呀,真是不知道我。没错,我这一生确实是装神弄鬼了三十年,有多少人都不知道我是谁,可我唯独不曾瞒过你啊。” 说着,杨怀仁在颈下细细揉搓,不一时,揭下了一张人皮.面具。把苏晓尘惊得目瞪口呆。 这张脸……比方才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不知为何还瞧着有些眼熟。 苏晓尘忽然指着杨怀仁口中结舌道:“你……你怎么会是那个算命瞎子?” 杨怀仁长叹了一口气:“老夫戴着面具过日子已是第三十三个年头了。这一张面具是最近戴的,不过算起来也快有十年,真是时光荏苒啊。” 苏晓尘猛然想起朱芷潋第一次带自己去见老杨那日,自己在凉亭中掐了杨怀仁一把,说他也许是戴了人皮.面具。那时,小潋说,自从她见了杨怀仁之日起便一直是这张面孔,怎么可能是人皮.面具。如今细想起这句话,才是蹊跷。试想一个人的容貌怎么可能过了多年而没有变化的,自己那时就早该觉察出来才对。 杨怀仁将人皮.面具随手一丢,抛入了小溪中,不一时那面具已随着一堆落叶漂得不见了。 “托少国主的福,老夫也终于等到不用戴面具的这一日,从此可以以真面目示人啦。” 苏晓尘一呆:“你方才唤我什么?” 杨怀仁忽然收了笑容,肃然道:“少国主,老夫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从您随使团到碧海来的那一天起,老夫就一直等着这一天,想着至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不要戴了着面具,以真面目相见才好。您刚到碧海过不久后,那日老夫听说朱芷凌要在嘉德殿上接见使团,唯恐在太液岛上带着面具初遇少国主,实是对少国主的大不敬,这才急急地特意提前几日出了城,摘下面具几天几夜都候在伊穆兰的商馆里,只为等待与您相见的机会。后来少国主被毛贼掠去,是老夫让莫大虬替您圆了场,之后又赶去途中拜见,只是……只是那时确实时机未到,虽以真面目见了少国主,之后还得再潜藏于太液城中,所以才有了不得已的欺瞒之举……老夫也是心苦啊。” 苏晓尘木然了。 不是说伊穆兰是为了把商馆开到苍梧国去才替自己解围的么? 到底什么是真的……到底有多少层真相?每每自己相信了的时候,真相就变成了骗局,而真正的真相依然遥不可及。 苏晓尘自觉脚底发软有些站不稳,索性坐在了草地上,指着杨怀仁颤声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杨怀仁缓缓地跪了下来,以额叩地,郑重无比地回道:“老臣温兰,拜见少国主。” 伊穆兰第三代大巫神------温兰。 苏晓尘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耳鸣声,脑中一阵晕眩。 这就是定下三王一占,把持伊穆兰国政数十年的温兰?这就是精通炼金在毒金之战中败中求胜的温兰?佑伯伯说过,当今天下智者,只有碧海明皇朱玉澹和伊穆兰大巫神温兰能入他的眼。 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你果然厉害……” 苏晓尘一直认为自己也算是个谋士,却第一次有一种在仰视不可攀爬的峭壁时的绝望感。 人外有人,谋外无边。 然而,现在被谋的,是自己。 苏晓尘紧接着感到一阵无比的愤怒。 “少国主?你叫我少国主是吗?我们不再是在亭子里三人把盏言欢的好朋友了是吗?” 温兰陪笑道:“只要少国主愿意,老臣愿随时陪少国主把盏言欢。这帕尔汗宫金碧辉煌,丝毫不亚于太液城中的任何一所宫殿。或者少国主如果喜欢老臣替您备下的‘叶府’,我们在那里喝茶也是一样的。” 苏晓尘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无比陌生。 这大半年相处下来的一个密友,忽然换了脸孔,换了称呼,改了尊卑,先前与他之间的情谊瞬间被扫得荡然无存。 “温兰……” 温兰立刻恭敬地应声道:“老臣在。” “这三十年里,这伊穆兰的上上下下便是由你这般控于股掌之上,听你发号施令的么?” 这句话可轻可重,若说是给他扣上个无冕之王的帽子也是足够了。温兰闻言色变,不过瞬间又复了笑容。 “这个……老臣不过是略有些人望,得了众人的信任,才忝居这大巫神之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少国主回归之日时能有个好局面。” “好局面?为了这个好局面,你便擅作主张地将我送至他乡,让我自小就以为自己无父无母。我身边养育我的人,教诲我的人,不是受你的要挟,就是为你所算计。对我而言,身边可有哪个人哪件事是真的?即便是我到了碧海国之后见了你,你依然是前欺后瞒,你们兄弟二人满盘的复仇大计,满口的为了少国主。我究竟是你的少国主,还是你手中的一枚棋子?” 温兰顿时板下脸来,字字严厉地说道: “少国主,你出生后不久,就已经是无父无母之人。老臣将你送到叶知秋那里去,这十八年间老臣虽然不在你身边,但时时警戒未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为了让那叶知秋尽心尽意养育你,老臣还……”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苦心 温兰忽然一摆手,叹了口气道:“罢了,有些事也不必提。总之不管这叶知秋是真情实意也好,还是对我伊穆兰有所求也好,他们夫妻二人对你的照拂你心里是清楚的,何曾有过半分的怠慢,他们对你尽的心意比起寻常的父母来可有半分的逊色?说到慕云佑,老臣确实是有意安排你入他门下受教。可这对他对你,有何害处?慕云佑被朱玉潇害得膝下无子日日寂寥,你去承欢膝下他岂不开心?而少国主你,受教于智冠天下的慕云氏,成长为今日这般的好儿郎,最后还得了他的《云策》承了衣钵,与你又有何损?老臣既没有像碧海朱氏那般下毒害人,也没有像慕云铎当初那样驱虎吞狼,老臣只是殚精竭虑地想要做到两全其美,如何在少国主的眼中就变得如此狡诈不堪了呢?” 一时间苏晓尘竟然被说得无言以对,温兰却依然没有住口。 “少国主初归故里,一时间理不清这心中的千头万绪,老臣感同身受。可是少国主请想一想,我们这些潜伏在太液城中的伊穆兰臣子们,一年前见了少国主的尊容想认又不敢认的心情,又何尝不是一种煎熬。老臣为了复仇大计,不惜孤身犯险潜入太液,这一张张的人皮.面具一戴就是三十年!这一切为的又是什么?倘若当年老臣就将你养在这帕尔汗宫,足不出户地替你这个一岁小儿执掌这伊穆兰国,岂不比现在要容易百倍?又何至于到如今再受少国主你的猜疑?老臣年纪已经大了,从您的祖父、父亲到现在已是历经三代,于自己又有何望有何求?不过是想把当初未能救下苏利国主、未能保住察克多国主的遗憾弥补于你这个嫡亲的皇长孙身上而已。你如今来对老臣发这样的火,老臣受了也就受了。只是他日见了三部族的首领若还是如今日这般言语,怕是要寒了伊穆兰万千子民对您的期盼之心了啊!” 温兰言辞慷慨激昂,说得苏晓尘无言以对。半晌,苏晓尘落下泪来,泣声道:“只是……只是这十八年来,你们骗得我好苦……你们这样一夜之间便将整个天地都换了模样,要我如何去认,如何敢认?” 温兰见他如此悲切,又伸过手去抚慰他,这次苏晓尘没有抗拒。 “少国主,你可还记得那一夜在清涟宫,小潋和她姐姐清乐公主,还有我们两个,四人一起饮酒聊天的事?” 苏晓尘点了点头。 “席间老臣说了一句,大丈夫行走世间,当顶天立地,不可纠缠于小情小爱,先要清楚自己肩上的重负。老臣也是父母早亡之人,年纪轻轻地就任了族中的大巫神之职,下面还有个未成年的弟弟。可为了伊穆兰,我兄弟二人常年骨肉分离。太液与南华不过近在咫尺,却始终都不见上面,你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那两个村庄的故事吗?兄弟二人为了报仇,是如何的忍辱负重多年,最后方大仇得报。倘若老臣也一直纠结于父母早亡或是兄弟之情,甚至是男欢女爱,何来今日碧海与苍梧大厦将倾的大好局面?少国主是伊穆兰之主,肩上的担子要比老臣还要重得多,理应比老臣更明白这个事理才是啊。” 苏晓尘一惊,“什么?碧海与苍梧,大厦将倾?此话何意?” 温兰拍了拍他的肩道:“此事说来话长,改日老臣自当细细禀于少国主。如今这两国之间已是暴风雨前的最后一刻,看似宁静,实则一触即发。老臣也是赶着这个时候回来见少国主,好辅佐少国主成就这番大业!” 大业…… 一年前自己还是策马扬鞭于万桦帝都郊外的无忧少年,一年后便成了身负家仇国恨每日思虑万千尚不知真伪的异邦国主。 佑伯伯……我该怎么办? 苏晓尘伸手向身边的一棵松树扶去,不意碰到一块硬物,转眼看去,是一条晶莹碧绿的松香挂在树干上。 这便是瓜儿翠? ……果然是色泽动人。 苏晓尘慢慢弯下身去,看到树根处有几株红花开在那里。既无花瓣,也无花萼,只有几根花蕊,好似刚经历过火焰的洗礼,开在风中微微作颤。那花,与小潋送给自己的那只号角中的花一模一样。 烬丝花…… 苏晓尘忽觉有如潮水涌上心头,不禁喃喃吟道: “生于大漠无依凭,承荫方得半寸安。 无花无萼三分蕊,留得丝骨在人间。” 他看着这烬丝花,想到从小便无父无母的身世,悲从中来。哽咽之下再也撑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似是有人轻轻地抚了抚他的背。苏晓尘泪眼看去,却是赫萍。 “公子,已是晌午过了,可要用膳?” 苏晓尘刚想以袖拭泪,见银叶衫上崭新的绸面丝光如洗,一时又舍不得,赫萍忙抽出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 “怎么是你……” “奴婢见公子久出未归,怕公子路不熟迷了方向,便找来了。大管家已经走了,他要奴婢留话给公子,说他自知刚才对公子言语多有冒犯,这两日就回府闭门思过。如今血焰王和金刃王都已经到了大都,鹰语王路途遥远,大约三日后到。大管家说希望公子这几日也能好好静一静思绪,三日后,他会请公子登御座受百臣朝拜。” “原来……他就是大管家。”苏晓尘已经不再意外了。 “是,大巫神总说,这国家再大,他也不过是就是个管家,都是替公子在打理一切,再加上这些年他也一直是隐姓埋名,所以大家便用这称呼叫惯了。” “赫萍……” “奴婢在。” “你说……倘若你的叔祖父在世时便告诉你,他其实是你的生父,你会不会更高兴?”苏晓尘出神地望着蜿蜒向远方的溪水,问得颇有些踌躇。 赫萍淡淡一笑:“其实奴婢也想过无数次这个问题,最初是有些不甘,总觉得为何他要欺瞒于我,可后来我想通了一件事。他是我叔祖父也好,是我生父也好,自我出生之日起,他都爱我,护我,疼我,并无差别。而我就算不知道他是我生父,我依然敬他,尊他,孝他。也许我和他的关系在世人眼中很是惊世骇俗,但于他于我之间,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倘若一味地去苛求他的欺瞒之意,岂不是自寻烦恼,反倒生出嫌隙。” 苏晓尘听了,忽然想起温兰方才对他说的那句话:你从出生起不久,就已经是无父无母之人。 是啊,无论温兰是否欺瞒,也不会改变自己落地不久即成孤儿的事实,可自己为何就是纠结于这件事上呢?难道是心有不甘之余,非要找一个人为自己是孤儿所带来的遗憾而负责么? “赫萍,你这样说,我心里好受不少,多谢。” 赫萍慢慢扶着苏晓尘站了起来,脸上已是绯红:“公子何须言谢,奴婢知道公子此时此刻心中苦闷,早几年前赫桂嬷嬷就和我们说过,公子初到沙柯耶大都的日子只怕是最难熬的,只希望公子能早日渡过难关,奴婢也就能放下心了。” 正说着,忽然远处赫琳跑了过来,只见她跑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一根大辫子甩在身后一蹦一跳的。 “哎哟……公子,原来……原来你在这里。我和赫萍姐姐打赌看谁先找到你,果然还是我输了。走,快回去吃饭吧。今天赫萍姐姐弄了好几道苍梧国的好菜呢,有莺舌草炖鹿脯,还有十菇烩牛髓……” 苏晓尘向赫萍投去感激的一眼。 “你有心。” 赫萍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明日起,你不必刻意为我弄这些苍梧的菜肴了。之前我们在路上吃的那个……那个叫……黑椰糕?还有我看你们常吃的肉骨炖面,那个就很好。” 赫萍似是明白了他的心意,抿嘴应声笑道:“是,奴婢明白了,从明日起,奴婢也会多做些伊穆兰的菜肴来让公子品尝。” 赫琳惊讶地看着苏晓尘,“哎?公子转性儿了啊,怎么忽然也想吃我们伊穆兰的菜了?能吃得惯嘛?” 苏晓尘苦笑一声:“……总归要吃惯的。” 温兰离了珍株苑,回到帕尔汗宫旁的巫神殿。 这里是历代大巫神日常起居的地方,也是他们的祝祷占卜之所。 自从初代国主忽骨尔之后,皇宫虽然一直在扩建,这个巫神殿却从未有过变化。 据说历代的大巫神们觉得,修建祝祷之所最重要的是虔诚,而非奢华,所以没有扩建的必要。 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因为这所巫神殿中有着太多的秘密,无法扩建。 在巫神殿的后方是一片墓园,长眠着先代的大巫神们,穿过墓园是一栋螺旋而上的塔楼,那里是大巫神的炼金之所。 没有人知道那里面有什么,因为常人根本就连入口都找不到。 温兰孤身一人来到塔楼前。 塔楼的大门紧闭,门前连一个守卫都没有。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双叟 温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瓶中的液体莹莹发绿。他小心地将绿液灌入门上的钥匙孔,一会儿,沉重的门扉慢慢地自行移开了。 温兰踏入楼门,按下门内的机关,大门在他身后徐徐合上,整座塔楼显得孤寂而冰冷,似乎从未有人踏迹至此。 温兰继续一路独行,直到登上了塔楼的最顶端,一个可以平视看到帕尔汗宫最高处的楼台。在那里,站着一个老者,正悠然自得地看着远处的山河风光。 “温和,我来迟了。” 那老者转过身来,呵呵笑道:“兄长来了啊。” “哎唷,许久没来这巫神殿,我这老腿爬得有些吃力。” 温和看了看哥哥的脸色,问道:“少国主那里,可是费了些口舌?” “我倒没费多大口舌,他一个小子,能有多大的能耐?在这帕尔汗宫再住上两个月,锐气也就磨得差不多了。” 温和闻言,点了点头:“这孩子性子还是柔弱了些,养在南人那里,总是缺点儿血性,不过现下对我们而言更易调教,也是好事。” 说着,从桌上斟了一杯茶递过去。 温兰接过茶杯瞅了瞅,问道:“什么茶?恶鸦?” “黑岩青针。” 温兰皱眉道:“怎么如今你也爱喝这种女儿国的茶了?” “哈哈哈,弟弟我在南华岛上住得久了,不知不觉也喝惯了,当初怕被人怀疑,几十年来都不敢喝咱们伊穆兰的茶。兄长要是不中意,我再去泡一壶别的。”温和说着,站起身来。 温兰伸手止道:“罢了,就是杯茶,不折腾了。我还有要紧事要问你。” 温和闻言复又坐下。 “该说的大约你都已经跟少国主说了吧?” “说了。” “他父亲的死……” “也说了。” “他可曾有什么疑问?” “他是初次听说,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这孩子有时会不露声色,让人瞧不太透,不知道是不是与精通观心之术的朱氏呆得久了,有些近朱者赤。” 温兰摆摆手:“那不至于,他们朱氏的观心之术都是面面相传,且只传嫡系。如今朱氏后人中得观心之术的,也只有朱芷凌和朱芷潋二人,连朱芷洁都没有传。” “咦,这是为何?”温和问道。 “嗨,他们自家造的孽,爱传不传。且不去扯这些,我问你,少国主提到祁烈了没有?” 温和想了想,回道:“提是提到了,只是问了一下血焰王的坐骑乌云狮,并没有提别的。” “乌云狮?怎么会问这个?” “听说血焰王亲自护送少国主回来的时候,送了一匹小乌云狮给少国主。” 温兰冷哼一声,“小乌云狮……祁烈对察克多的情义还真是多年不减啊。” “兄长是担心……血焰王?” “温和,祁烈这个人你没怎么打过交道不太清楚,他号称我伊穆兰国第一凶神,看似一介莽夫,其实粗中有细,是个人物。你见了他,也须得小心说话。” “兄长是怕他对少国主……说些什么?这个我觉得倒暂时不必担心。一来少国主还不懂伊穆兰语,二来如果他们私下交谈,我安插的眼线应该是能回报与我。” “哦?你安插了什么人?” “少国主身边有两个从苍梧国掳来的丫头作侍女,其中的一个是我的眼线,有什么事我自然是会知道的。” “好,你做这样的事向来稳妥。你要叮嘱她,务必小心血焰王和少国主之间的接触,但凡风吹草动,都要来禀报。” 温和微微一笑,应道:“兄长放心。” “对了,说起来你那里的那个林通胜如何了?” “他倒是安分做事,并没有什么大的举动,他也知道碧海国一日不灭挡在中间,他琉夏国便一日复不了国。所以碧海国国破之前他该是不会有什么异心。” 温兰又是一声冷笑。 “琉夏国?琉夏国都没了你不知道么?” 温和一惊,“没了?” “你呀,这离了南华岛怎么连天下大事都不关心了?琉夏国的阿苏山炸了,把整个国都炸成了两半,沉海里去喽,哪里还有什么琉夏国……。” “那林通胜……” “还复个屁国,国都没了。”温兰嗤笑一声:“不过也得亏了你们没注意到这事儿,不然林通胜一死心撤手不干了,这样的人才岂不可惜?我看他把银花就调教得挺好,而且他那时教我的易容术也很是不错。” 温和低头想了一会儿,沉声说道: “他确实是个人才,这些年在南华岛他已是我的得力之人,是替我办了不少事情的。不过得亏了兄长的提醒,他之前对我言听计从,如今若真知道琉夏国没了,我也不能保证他会怎样。这琉夏国沉没了的事儿能晚一天让他知道就晚一天,这一次我就把他留在大都吧。” 温兰嗯了一声,把空茶杯推了过去,温和又替他斟了一杯。 “对了,当初你和林通胜离了南华岛后,说是回太液城来,我也没见着你人呐。我去问了莫大虬,他只说二老爷说有事儿,并不敢多问。那会儿恰逢叶知秋出使碧海到了太液城,我要在太液城内与他见面,所以脱不开身。你倒好,神龙见首不见尾,差不多十天半个月都没你消息。再要叫你办事的时候,赫桂说你已经先一步去瀚江等少国主了?这些日子里,你到底去哪儿了?” 温和脸上有些尴尬,说道:“……也没什么事,不过就是在西北格住了几日。” “西北格?咱们楠池大街好好的商馆不住,你跑去西北格做什么?” “就是……这不南华岛的事儿终于了结了么,我就想清静个几日。我知道兄长随时要找我,所以我也没敢离太远。西北格嘛,挨得也近。” 温兰眯起眼睛看了弟弟一会儿。 “你这老小子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我?我能有什么事儿瞒着兄长,我这三十年来还有什么是兄长不知道的么?” “这倒是……”温兰又饮了一口茶,皱眉放下茶杯。 “我还是喝不惯这些个娘里娘气的茶,下次别泡这个了。” 温和笑了笑。 “那这几日你就替我盯着少国主一点儿,我方才跟他是说我闭门思过三日,正好这一路上颠得我老骨头都疼,让我休养几天再说。等珲英到了,再行迎贺国主的仪典。对了,她三日后能到么?” “鹰族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三日后可以到。鹰语王的事,我也按兄长的吩咐与少国主说了,少国主很是想见一见这个姑姑。” “见是没问题,只是现下还不能让珲英把少国主身上的鹰神骨给开了。” “少国主如今已经归了国,为何还不能开?” 温兰嘿嘿一笑:“叶知秋这个人的心思很不老实,这次太液城一见,我越发觉得,得留上一手以备后患。” * * * * * * 盛夏炎炎,艳阳终日。 万桦帝都城中,龙涎水流不断,树木成荫成片。比起城下的平地里,樟仁宫所在的半山腰处恰好被妙岱山的北峰遮住了一半,很是凉爽。而宫中最凉爽的地方,就当数太子允杨宫附近了。那一大片参天古木遮下来,绿荫遍地。在树下呆着,完全感不到夏日的暑气。 朱芷洁自从太子李重延赴了泾州,每日颇为无聊。本来她在清涟宫里十几年来是闲惯了的。可遇到李重延之后,他总有说不尽的趣事,出不穷的花样,如今骤然离去,顿时难熬起来。 原本没事时还可以和王公公切磋下厨艺,现在王公公也随着去了泾州,她跟前已是一个相熟的下人都没有。有时实在闷得慌,她就会去允杨宫附近转一转。见不到他人,看看他以前住的宫殿也是好的。 这一日,朱芷洁又出来信步闲逛,身后只跟了两个宫女。刚逛到一半,她忽然瞥见上次拜见太妃时遇到的岔路。那时王公公很是遮掩地引她去了左边的那条路,对右边的路却避口不谈。 究竟那里有什么呢? 朱芷洁好奇心动,往那里走了几步,一时心里有了主意,转身吩咐道: “我出宫时忘了让你们把黑岩青针晾上,你们先回去烹茶吧,待我回宫时正是喝的时候。” 两个宫女应了一声,兀自去了。 朱芷洁见她们走远,又望了望四下无人,蹑步往右边的岔路走去。 这条路果然是长久无人行走,路沿边一层如绿绒般的青苔,宫墙之上肆意地爬满了藤蔓,溪水流到墙角根,入了墙下的沟渠便再也不见了。 朱芷洁走近宫墙,墙上是几处冰裂纹漏窗。她踮起脚朝墙内看去,只见草木丛生,几乎就是荒郊野岭的景象,看不出还有宫殿的样子。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朱芷洁正暗自琢磨时,脑后忽然响起一个严厉又苍老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朱芷洁被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时,发现不知何时身后站了一个老妇人,神色很不客气。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太后 “我……我只是路过,没做什么。”朱芷洁也说不出为何自己会如此心虚,只是面前的这个老妇人瞧上去总让人觉得心中发毛。 “路过?你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朱芷洁细瞧了那老妇人几眼,发现她虽然身穿布衣,但干净整洁,妆容精致。举手投足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言语中更是带了久居宫中身高权重之人才有的气势。 “我初到苍梧国不久,皇宫各处还不太熟悉,如有惊扰,还望您见谅。” 老妇人嘿嘿一笑:“你就是那个嫁给太子的碧海公主?” 朱芷洁见她道破自己的身份,却丝毫没有恭敬之意,心下更加确定此人身份应是不凡,想要出言询问又恐唐突,当下只是应了一声: “正是”。 老妇人脸色略好看了一些,朝她招了招手,道: “你来。” “敢问……长辈欲指我往何处去?” “你不是想看看这里面的园子么?你不认识路,我领你去。” 朱芷洁心中有些害怕,这里面的园子方才只是窥视了几眼,就觉得荒凉得不像有人居住,这老妇人如何会熟悉? 当下踌躇不前。 老妇人笑道:“怎么?害怕了?这青天白日,不过就是逛个园子,有何可怕的?我带你去看看,园子里是有好东西的。” “什么好东西?” “那里是我的草药圃,种了许多可以入膳的草药,还有苍梧特有的香辛叶,用来炖煮食物最是入味。” 朱芷洁一听是苍梧国当地的香料可以入膳,顿时有了些兴趣。她虽然对自己的烹饪手段颇有自信,但太子李重延仍然有时会吃不惯她所制的冷食小菜,毕竟两国之间的口味还是有差异。何况有新的调味之物,怎会不心痒想要见识一下。 老妇人不等她回答,往墙边上走去,走到一处树丛旁,伸手一拉,竟然拉出一道门,门内显露出一条蜿蜒的小径。 朱芷洁这才看清,门上因爬满了藤蔓,早已和树丛混为一体,平日里是看不出来有门的。 “你来不来,不来我就自己去了,已是有几日不曾给花草浇水了。”老妇人盯着朱芷洁问道。 也罢,就跟她去瞧一瞧。 朱芷洁拎起长袍的裙底,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跟着老妇人进了那扇小门。 入门之后,老妇人复又把门掩上,才回转过来带路。小路很窄,只够一人通行,朱芷洁跟在她身后,打量着四周。 这里的树木草丛比外面更茂密,阳光已几乎透不进来。这大夏天的,朱芷洁居然感到身上有一丝寒意。 老妇人似是全然没觉得什么,边走边念叨: “我住在这里啊,已经有五十多年了。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极了。你看到那棵歪脖子树了么?那是我进宫那年亲手种下的枣树,它以前可不长成这样,奉运……奉运……多少年来着?唉,我也记不得是哪一年了,总之是先帝还在时,某一年地崩之灾,把那棵树啊,给震歪了。后来就越来越歪,再后来呢,干脆枣也不结了,只长叶子苟活着。唉,苟活就苟活吧,活着便好……活着便好。” 朱芷洁看了一眼那棵歪脖子树,树干虽然粗,却扭得跟折了一般,树干的大半都靠在了另一棵大树上,姑且还像是活着。 “你再看那边,那个池子边,那儿原来可有个泉眼。这整个皇宫里啊,就这一个泉眼,冒出来的都是极好的水。那时候我养这些草药都不用浇水,隔三差五地冒一阵子就够了。后来也是某一天,忽然泉水就枯了……” 朱芷洁见那老妇人东一拐西一折,行走得极其熟悉。心中暗自好奇,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敢问,这里究竟是哪里?我从不知道皇宫内院还有这样荒凉的地方。” “荒凉?”老妇人冷哼一声,“这里可曾经是皇宫内最华丽最高贵的地方,便是先帝的常青殿也比这里要逊色三分。” 朱芷洁闭口不语了,宫中旧事她不想触及太多,既然这老妇人是宫中老人,想必如今居住在这般荒凉的地方一定是有什么缘由。 每一个皇室都有秘密。 这样的秘密,只有装成不知道才最是安全的。 朱芷洁本能地有些后悔踏入这里,可已经到了这里,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走,何况她也确实想要见识一下那些入膳的草药。 又走了一会儿,树丛的后面露出宫宇的一角,尽管藤蔓已经将殿门侵占得几乎认不出来,但朱芷洁仍然可以辨识出整个殿门的宏伟和绮丽,也许……以前这里真的要比常青殿还要华丽。 老妇人止了步,指了指殿旁道: “这里就是我的药圃了” 朱芷洁细看去,殿旁的一块空地上,青石地砖都已残破不堪,露出来的土壤反而变成了一片独立的空地,里面种了一棵棵的草药,有些花开正艳,有些已经结了些奇异的果子。 “你,去那里,替我找一根木棍来。” 老妇人明明知道朱芷洁的身份,却毫不客气地差使她。 朱芷洁暗忖此时也不要与她计较这些,便顺从地在旁边草丛中翻了翻,挑了一根小木棍递给她。 老妇人接过木棍,对着边上的一面墙壁戳去,只见墙上的一块砖立时被戳得转了向,露出一个缝隙,从缝中射出一道水练,正好浇在苗圃之中。 “这墙后面啊,有个一个大缸,雨天攒了雨水便囤在那里,我这老骨头可挑不动水,有这块活砖,每次只要戳一下,就够浇这一整片的了。等浇完了再一戳,砖头就又把水堵上了。” 朱芷洁暗叹这法子倒是好。 “嗯,还得浇上一会儿,我带你看看这些宝贝吧。” 老妇人拿着小木棍,指了指身前的一颗碧绿的草,叶子宛如锯齿。 “这个是狼牙草,看着青翠,吃着辛辣,和别的菜凉拌着吃最好。” “那个是十里香,切碎了抹在肉上烤,去腥又增鲜。” “这个,像麦子一样的东西,这个是紫莜,扎成束,日头下晒干去了顶端的细毛,拿细纱裹住扎紧,再包入香囊,驱蚊是再好不过的了。” 朱芷洁听得有趣,指了指右手那株红艳艳的花问: “那是什么?” 老妇人嘿嘿一笑:“那是忘忧果,如今花未谢你还看不到果子,等到了秋天把果子给摘下来,只是取些果壳丢在汤里,就足够鲜美,且还有止咳祛痰的功效。” “那……那串白色的铃兰呢?” “呵呵呵,那不是铃兰,那是蛇鞭兰。” “蛇鞭兰?这草有什么妙用?” “这草可是个好东西啊,只要把花蕊取下,晒干,碾成粉,然后悄悄扑在人的肌肤上面,便可神不知鬼不觉……” 老妇人忽然阴笑起来,“罢了,不教你这些,我还是领你看些别的吧。” 朱芷洁冷不防被她说得汗毛倒立,正要说想回去了,不料那老妇人忽然开始咳嗽起来,越咳越是厉害,竟有些喘不过气。 老妇人指了指殿门方向,示意她过去。 朱芷洁走过去一看,是一柄茶壶和几个茶杯放在殿前的台阶上。 朱芷洁猜想她是想要喝口茶缓一缓,急忙倒了一杯。只见倒出来的水色泽倒是清亮,只是泛着淡黄,似茶非茶。朱芷洁正犹豫间,老妇人急着招招手,呛声道: “就是它了,快……快拿过来。” 朱芷洁依言递了过去,老妇人一口饮下,顿时舒缓了不少。 “一不留神离败魂草近了些,就咳成这样,罢了,这草下次还是拔了吧。” 朱芷洁听着这草的名字便觉得骇人,见她这般剧烈咳嗽,暗想该不会是毒草吧,转身想要逃走,却被老妇人一把抓住手腕。 “既然来了,就陪我坐下来说说话吧。反正这深宫寂寞,你闲着也是闲着,咱们来聊聊天如何?” “长辈,我出来有些时候了,也是该回去了,不如改日再陪长辈聊天可好?”朱芷洁害怕起来,想要挣脱,哪料那老妇人方才咳得跟痨病鬼一般,现下手劲却丝毫不弱,抓得她动弹不得。 “长辈?呵呵呵,你这样称呼我,真是太见外了。好歹,你也是我的孙媳妇不是?” 朱芷洁被她说得一怔。 “您说,您是谁?” 老妇人松开了她的手腕,慢慢踱到宫殿门口的台阶前,端庄无比地坐了下来,那姿势仿佛不是坐在石阶上,而是坐在凤鸾宝座之上。 “我就是这座未央宫的主人,先帝在世时最得宠的妃子,当今圣上的生母,庄顺璟太后。” 未央宫?璟……太后? 朱芷洁脑中一片混乱,父皇的生母,那……岂不就是太子的皇祖母? 可是庄顺璟太后不是早就……去世了么? 朱芷洁此时此刻,不仅有些害怕,还有些后悔,倘若当初真的向姐姐学了观心之术,此时此刻必能知道这跟前这人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或者……是人是鬼。 老妇人见她吃惊的表情,丝毫没有意外,微笑道: “你以为,我早就死了,是么?”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鬼魂 “也是,这宫中人人都道我死了,何况你才嫁过来多久,哪儿能知道这些?来,你过来。” 朱芷洁与她四目相对,听她说的话明明让人觉得匪夷所思,语气中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只好顺从地走到石阶前。 “来,给我行个礼,叫我一声,皇祖母!” 声音慈祥,却极是威严。 “皇……皇祖母。”朱芷洁竟然有些身不由己,勉强屈膝行了一礼。 老妇人却不在意,脸上顿时红润了不少,从头上拔下了一根发钗。她头上本就没什么饰物,拔下之后,雪白的发髻上更是空无一物,显得越发孤冷。 “来,这是我给我孙媳妇的见面礼,你可要收好。” 朱芷洁待要婉拒,话还未出口,老妇人又是严厉的眼神射来,容不得她有半分反抗。 朱芷洁只得道谢接过,趁机近身又细细打量起这老妇人。 只见她身上穿的衣衫虽然只是寻常百姓家的粗布,但确实十分干净整洁,不像是穷苦出身,头上的鬓发梳成的宫髻也与那日见的两位太妃的发髻相似,都是老年嫔妃梳理的模样。 再看接过来的这支凤钗,钗头处凤眼是一点红玛瑙,黄金凤翎镌得精细无比,翎下还镶着赤紫碧三色碧玺宝环。 碧海国盛产奇珍异石,朱芷洁从小见过的只多不少,但眼前的这支凤钗显然是品中极品,绝非寻常物。 “我知道你此时心中有许多疑问,但有些事我未必肯说,你也未必肯信。今日你我祖孙相见,也是上苍可怜,许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我将来重孙儿的母亲。” “你……你真的是重延的祖母?” 老妇人眼中有泪,点了点头。 “可为何您住在这样荒凉的地方?”朱芷洁不禁恻隐,如此破败不堪的宫殿,怎能住人? “你这样问,足见你心地善良,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可今日我不意初见了你,心里面实在是乱得很,千头万绪也不知从何说起。如果你想知道我苟且于此的原因,下次来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我只希望你每过段日子就能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好让我不要过得如此孤苦,你可愿意答应?” 老妇人忽然失了先前的威仪,眼中黯然,颇有哀求之意。 朱芷洁见她十分动情,不由心软,应声道:“好,那我过几日便来看你,重延如今去了泾州,等他回来,我与他一起过来。” “不可!”老妇人忽然斩钉截铁地断言道。 “今日你我相遇之事,你不可以与任何人提及。如今在宫中,所有人都只道我是死了。也只有世间都觉得我死了,我才能悄悄地留得住性命。你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那我这个老太婆也就活不长久了。你可清楚?” 朱芷洁惊疑地看着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竟然让一位身份显赫的太后要如此小心地藏身于深宫之中才能留得性命。但此情此景,也容不得她摇头拒绝,当下应道: “好,我明白了,我不会与别人说的。” “你记住,你来的时候一定要独自前来,就从方才的小门进来。但也不可来得太频繁,不然容易被人发现。你若愿意,每隔七日的这个时辰,我会在这里等你。下一次,你也与我说一说你与重延的事,好么?” 朱芷洁看着老人眼中的渴求,不禁点头微笑道: “好。” “那你便去吧,免得出来久了,宫女们来寻你。记住,每隔七日。” 朱芷洁站起身来向外走去,没走几步,又觉得有些不放心,回头问道:“皇……皇祖母,下次我过来,可要给你带些什么东西吗?” 老妇人笑着摇了摇头。 “我什么都不要。” 朱芷洁回到昭华殿,宫女见她额上有汗,忙奉上一盏黑岩青针。 朱芷洁心神不宁地啜了一口,怪道:“怎么是凉的?” “殿下吩咐说要奴婢们把这茶晾凉了才好喝……”宫女不解。 “哦……”朱芷洁脑中依然想着方才的老妇人,全然忘了这回事,她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朱芷洁独自坐下,十指轻轻扣着茶盏上的翡翠环,环佩叮当作响。 璟太后。 重延的皇祖母,温帝的生母。 如何会独居于荒废已久的未央宫中。 皇室中人,倘若犯了忤逆大罪,要么被赐死,譬如自己的皇祖父。要么被幽禁一生,这也是有的。可这位璟太后,不但可以来去自由出入皇宫内苑,还有闲情种花种草,也没有人限足于她。 从气色容颜看,已是满头华发,依然保养得极好,说明平日里应是衣食无缺,生活上也没什么亏待。 朱芷洁不禁又取出那支凤钗细看。 她记得先前大婚时内廷司奉上的各色钗饰中也有凤钗,李公公曾跟她提过苍梧国的规制,皇室女眷皆可戴凤钗,但其中是有区别的。 皇后、太子妃,为正宫,所佩凤钗的凤头居中,凤眼顾东,皇后的凤钗凤翎下为双色宝环碧玺,太子妃的为单色宝环碧玺。公主为嫡系帝姬,也可配凤钗,凤头居中顾西,凤翎下为单色宝环碧玺。 其余嫔妃的凤钗凤头居侧,以示侧室之意,凤眼顾下,凤翎下没有碧玺。 而这一支钗,不仅凤头居中,凤眼顾东,翎下竟有三色宝环碧玺。分明是最尊荣的太后方可佩戴之物。 难道真的如她所说,她就是璟太后,可因为某些原因,只能隐姓埋名换了个身份,才能安然养老于这宫中? 朱芷洁一边看着凤钗,一边思索着。 听姨母说起过,璟太后是阴牟国国主的长女,是慕云府黎太君的亲姐姐。这阴牟国人极擅制毒,方才见那老妇人似乎对草本的毒性甚是清楚,看年纪也确实差不多是祖母的年纪,这一些细节倒是对得上。 可她说世上的人都道她死了,难道连她的亲妹妹黎太君也以为她死了? 朱芷洁心中越发疑惑起来,想要找人问,又想起老妇人叮嘱她不可走漏了风声。 确实,若是去问那些宫中老人,不仅容易包不住秘密,而且还会像上次王公公一样含糊其辞,倒不如问一问那些不起眼的下人。 想到这里,朱芷洁唤了一声:“来人。” 先前奉茶来的宫女立时从殿旁走了进来,应道: “殿下。” “我问你,那日我去拜访两位太妃时路过一个岔路口,往右边去我看着景致甚好,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往未央宫去的路。”宫女丝毫不避讳。 “未央宫……那是何人的居殿?” “回殿下,那是庄顺璟太后的居殿。自太后仙去后,便再无人居住了。” “无人居住?现在没有人住在那里么?” 宫女摇了摇头,“那里已是荒废已久,草木横生,已不能住人了。听李公公说,陛下前几日还说起过打算把未央宫拆了,为殿下添一座花园。” “既然是皇祖母的居殿,若为了我等小辈便拆了,岂不是……” 宫女笑道:“众人都说殿下是好心肠,果然事事为他人着想。殿下不必担心,太后的灵位已迁入帝都西侧的榕庆宫,拆了未央宫也不算是不敬,不会有损殿下的清誉。” 朱芷洁皱了皱眉,心想,这苍梧国果然是极看重名声的,凡事都以清誉为首位。看这宫女的模样也不像是在撒谎,倒是可以问一问。 “皇祖母生前有何喜好你可知道?” “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毕竟奴婢进宫的时候太后就已仙逝。不过……听一些老宫女们提起过,说太后的性子喜静,平时也不太爱走动,只喜欢在自己的花圃里摆弄些花草。碰巧先帝爷也是个爱园艺的,便常常与太后在未央宫中品论花草。哦对了,奴婢还听说,连常青殿的殿名都是太后取的,之后还同先帝爷在殿前一同种了棵铁树,取国运常青之意呢。” “哦,这么说来,先帝爷与太后的感情很好吧?” “那是自然,”小宫女眉飞色舞,“咱们苍梧国的先帝爷是以仁爱治国,这脾气更是好得没话说,听说先帝爷后来身子不济,都是太后日日夜夜守在榻前亲自伺候的呢。后来先帝爷驾崩,太后伤心过度不能自已,没过一个月,也追随先帝爷去了……” “原来如此……”朱芷洁听得不动声色,她不觉得小宫女在故意欺瞒,相反,宫女所说的一切都十分自然,就好像世间从来就没有对璟太后之死有过任何怀疑。 “你下去吧,我今日只是偶尔想到了,就问上一问。但说起来,我也是不该问这些长辈们的事,所以你也不可与他人提及,免得我被人误会是不懂规矩。” 宫女立刻回道:“是,奴婢不敢多嘴。不过……”说着,小心地看了看朱芷洁的脸色。 “不过什么?” “不过奴婢觉得这也不算什么不能说的事,先帝爷与太后伉俪情深的事,宫中上下都是知道的,要不然奴婢也不敢冒然说出来,殿下实不必太过担心。” “知道了。” 朱芷洁看着宫女退了出去,疑惑不减反增。 宫中上下都知道?那我方才遇到的是谁?难道这宫中上下只有我瞧得见那璟太后么? 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 寿宴 不过几日,便是小暑。 苍梧国国泰民安,朝中无事,如此炎热之季,温帝十分体恤地让城中大小官员都减去一个时辰的当值,又将城内宵禁之时推迟一个时辰。于是夜市大盛,万桦帝都到了傍晚,灯火不减,商贾依旧,各处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民间百姓安乐,宫中也是歌舞升平,欢宴不断。 但什么样的宴席,都比不上小暑后第三日的大宴。 因为那一日是温帝的寿辰。 户部尚书裴然年初就把这一笔开销早早地单独列了出来,足有二十万两之多。内廷司也早在半年前就开始绞尽脑汁地安排这场百官盛宴,所用之物都拣着顶好的物件来采办。可即便这样,银子也一定是不够的。 必须不够。 要是有结余,那怎能显出对圣上的诚意? 所以裴然还预备了另一笔银子,就等着内廷司来讨要。当然,这笔银子不会真的花出去了,只是走个账面,实际上内廷司的大太监和自己该怎么分那都是有往年定例的,按规矩来就是了。 圣上的寿辰庆典,追加了银子有面儿,底下的人多分了银子高兴。这是多么皆大欢喜的事儿啊。 百官们也纷纷挖空心思地准备上自己的贺礼,可送贺礼这事儿就十分有门道了。 官职高的,自然得送得重一些,不重不行。礼轻了不仅是大不敬,还逼着下属也不好做人。可送得太重了,又会被疑心平时油水揩得太多。这时候,有个富裕点的妻家就好办多了。 譬如这户部尚书裴然,自己平日里两袖清风的样子,可他的夫人是卫国公的千金,乃是世家。贺礼上使了多少银子,只说是夫妻二人共同孝敬的,便一句话遮掩过去了。所以,当裴然派人远从千里之外的南华岛采来苔玉铸成整整一座假山送到御花园的时候,满朝百官只有瞠目结舌的份儿。 也有像礼部尚书叶知秋这样超凡脱俗派的。 叶知秋的书法在朝中堪称一绝,他的字妙笔藏锋,润泽有力,且极少肯为人题字。如今龙诞庆典,叶知秋亲书了一个大大的寿字,叶夫人以簪花小楷抄录的千字佛经,拿去玉窦寺开了光,再一同附在寿字之后,足见诚意。 众人都知道叶知秋的书法精妙,待后来见了叶夫人的手书,才发现其功力丝毫不在丈夫之下,不禁叫绝。 这样的上司,倒也不会让下属太头疼,反正人家是有技傍身,送的礼物估不了值,自己就看着办吧。 当然,也有傻乎乎自以为送得好的。 老曹为了送贺礼,平日省吃俭用改啃白馒头,总算心疼自己儿子曹习文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没让他跟着一起啃。足足啃够了两个月,嘴里都淡出了鸟,才省出了五两金子来。 老曹拿着这五两金子找金匠打了个纯金的寿桃。可桃子太小,小得跟个枣似的看着就磕碜,他左瞧右瞧不满意。没办法,只好重新再打成了个空心桃。打完后还不能碰,生怕一用劲儿给戳破了桃子壁。老曹小心翼翼地捧着金桃子奉了上去,想着这片心意该是够了吧。他自然是不知道,那桃子刚送到内廷司,隔日就被熔成金子了。 所有送礼的人中最受瞩目又最不用在乎别人送什么的,就要属当朝太师慕云佐了。 他送了一把辇椅,一把用千年楠木雕成的九龙沉香辇。 附上的礼表说,臣此生愿为扶辇人,护卫陛下的江山千秋万代。 话是说得好听,可也有人心中嘀咕,这太师是不是藏着另一个意思。 龙椅是我送你的。 当然,这诛心的话谁也不敢说出口。 若是慕云佑还在世,不管弟弟有没有这个意思,想必都会拦下来。可惜他不在了。 奇怪的是,黎太君居然也没有阻拦。 哦,说起这黎太君,送的是亲手调制的香料,据说是采了二十八方奇花异草花了半年时间才炼制成的,凝神安枕最有功效。 谁知道呢? 反正李公公第一眼看到这香料时就猜想,准是跟上次那个草枕头一样,回头又搁库房搁到天荒地老了。 其实这次送礼之人中,还有一个人也极受瞩目。 那就是太子妃朱芷洁。 她母国出尽天下奇珍异宝,她又是出身皇裔,一等一的眼界儿,真不知道她会送出什么样的珍品。 可朱芷洁也是个玲珑心思,她先不去物色什么宝贝,而是找了李公公问了问,圣上最爱什么? 李公公笑着就说了一个字。 茶! 朱芷洁心里有数了。 之后就再无后话,也不见她有什么物件呈上去。 直到大宴那日,合宫的皇亲国戚,满朝的文武百官,都端坐在万寿殿上。当一道道美肴端上来时,众人才知道,原来宴席上的每一道菜的菜式都是朱芷洁反复思量,亲手设计而成。 而这些菜里都有一样东西:茶。 这便是她的贺礼了。 按她的要求,大宴开席先是一盏白茶虾丸鲜菌盅清胃,然后是柳丝青末配口条、佛白眉拌鲜藕丝这一荤一素的双冷碟,接着是乌桑茶梅蒸鳝背、千年红袍煨鱼唇、碧海毛尖炒莲心、紫苏双叶炸响铃这两荤两素的四热碟,配以八宝珍茶凤骨粥和青茶油笋焖米饭这一荤一素的主食,末了再上一碗四叶金瓜炖桃脯,以作润口。 起初,御膳房见她这般指点,面儿上恭敬,心里全不当回事。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御厨们见她亲自下厨只露了两手,立时心服口服,再无异议。 原先的苍梧国国宴,每个人跟前是三冷三热,一共就上两次菜。到了朱芷洁这里,改成了一汤二冷四热二米一羹,一共要上五次菜。不仅工序更考究,菜色也更新奇。 这样清香四溢的菜碟端上殿来,莫说在坐的众人闻所未闻,连温帝都喜出望外,赞不绝口。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一个明艳绝伦的太子妃,居然还能有这般灵巧的心思。 温帝手执银箸夹了一口碧海毛尖炒莲子细细品来,龙颜大悦道:“你们碧海的毛尖虽然茶香淡逸,不比我苍梧妙岱的毛尖来得芳醇,但经薄油这么翻炒再配上莲子,香气外露又不喧宾夺主,真是恰到好处。” 朱芷洁闻言,婉然笑道:“父皇评点得很是精要,我在碧海时常用泡开的黑岩青针切碎与炖好的莲子凉拌,只是碧海素喜冷食,怕父皇与在座的诸位大人吃不大惯,故而改用热油煸炒,毛尖味道虽淡但经得住明火翻炒,叶瓣也不会散了形。” 温帝听她说得头头是道,更是赞叹:“看来我这常青殿后面的茶园子,也该让你进去转一转,看看有什么能入膳的好茶,拿去琢磨琢磨。” 朱芷洁早有耳闻温帝的茶园内植遍天下名茶,就连碧海的黑岩青针也有栽培,而且还听说温帝花了好几年的功夫,拿这碧海的黑岩青针与苍梧的四叶金瓜嫁接于一处,培出一种承两家之长的新茶。 这茶叶的样子极丑,炒完后如同烧焦的黍米一般蜷作一粒粒,但一经沸水就变了模样,不仅茶色金黄如珀,且叶展如丝,银毫密披。更奇特的是,此茶刚泡好的时候是一种香气,待到凉透,又换了别样风味了。 也因此,此茶得温帝取了个诨名,叫作无艳春。 朱芷洁听说温帝准自己入茶园,再欣喜不过了,忙拜身叩谢。 户部尚书裴然瞥见此情形,忙着在下首凑趣道:“正所谓好马配好鞍,陛下的好茶经了太子妃殿下的手定会大放光彩,相得益彰的。” 其余大臣唯恐落了后,也纷纷称是。 只有慕云佐冷眼瞧着,一言不发。按他的性子,不去抢白裴然几句就算是客气的。在他眼里,裴然这种的“锈才”早该拔了去,要不是如今太师府势弱,哪里容他这般沐猴而冠,在人前聒噪。 也罢,忍一忍,眼不见为净吧。 慕云佐别过头去,他忽然看到母亲一边吃菜,一边若有所思。 “母亲,怎么了?” 黎太君被他一唤,回过神来,略笑了笑道:“没什么,老身就是觉得这道菜滋味确实不错。看来这个碧海朱氏的太子妃,很有几分手段。” 慕云佐奇怪地看了看她跟前的菜。 紫苏双叶炸响铃。 苍梧国人人喜食紫苏,这能有什么特别的? 他哪里知道,黎太君心中正是在疑心这道菜。 每一道菜中都有茶,唯独这道紫苏双叶看起来没有,但黎太君能尝出来,这双叶中,一叶是紫苏,另一叶却是阴牟国的一种草,叫冷心莲。 冷心莲新鲜时可作时蔬入膳,烘干后也可当成茶叶泡水,是阴牟国人常食用的半草半茶之物。这茶本身没什么害处,但若是失眠之人服了,便会加重症状。 黎太君寻思,此物只产于阴牟旧地,若说帝都中要找,也只有她太师府上的药圃中有,这太子妃是如何寻到这些新鲜的冷心莲? 且说到失眠的人,难道不正是圣上的困症么?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 讨银 冷心莲,混于浓郁的紫苏叶中,拿重油炸入腐皮,再蘸上椒盐,不细尝几乎尝不出来,连菜名中都隐了去,只留紫苏一味。这般掩饰,用意何在? 难道……难道这碧海朱氏下毒的心思…… 黎太君猛然想起朱玉潇的事来,忽然一阵惊觉,怒上眉梢。 有我黎柔在,岂容你朱氏再行此阴毒之事? 黎太君斜眼看去,只见朱芷洁面如春风似白水鉴心,对自己警惕的目光毫无察觉。 不对……若说当年朱玉潇投毒投得神不知鬼不觉,那是因为那时鲡鱼的秘密只有她朱氏清楚。如今这冷心莲完全是阴牟国之物,且虽有毒性,却要不了人命。她若要下毒,为何要用此物? 何况今日之宴席,宫中人人皆知所有菜肴都是出自她手,她怎会行此下策引火上身? 黎太君脸上阴晴不定,但无论如何,她都打定主意,宴罢之后一定要会一会这个太子妃,解开心中的谜团。 温帝耳边响起的是群臣的朝贺,眼前赏的是欢愉的歌舞,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惆怅之事。 今日寿辰,可惜不见我儿。 李重延上任地方县令已大半月,温帝当初命他一月一归,那时并非没有算到自己寿辰庆典之事,却对他故意严词嘱咐,不可因私废公,要安心任职,要的就是让他明白,身为一国之君当以国事为先。 他这个独子,有几分骄纵,有几分才学,温帝身为父皇是最清楚不过。但如今慕云氏气数将近,为了李氏江山的将来打算,再不忍痛放他出去历练,怕是要来不及了。 所以上任之事,这头一个月里温帝瞒得极严,朝中上下大约也只有几个暗中保护的龙禁卫、自己贴身的李公公和太子妃朱芷洁知道。务求做到真正的历练,而非敷衍行事。 只盼他能懂得这番用心才好。 不过用心良苦归用心,真到了寿辰这一日,温帝的心中还是有些落寞的。 离不开父母的孩子,也往往拥有离不开孩子的父母。 李公公在侧旁瞧着温帝的脸色,其实猜到了几分。他琢磨着不如先分一分陛下的心神,于是暗中朝阶下使了个眼色。 裴然最是乖巧,接了眼色回身抛给了后面,立时有三四个官员也端起酒杯来,跟着裴然出列到丹樨御阶之前,打算把一整车的吉利话轮流往外倒。 忽然殿外通传太监高声道:“泾州府新阳县县令求见陛下。” 满殿愕然。 裴然骤然被打断了贺词,心中好不恼怒,脱口而出: “区区一县令是个什么……”,言未毕,见殿外疾步走来一人,惊得硬生生地将“东西”二字咽了下去。 怎么会是太子。 最惊喜的反而要数知情的温帝了。 温帝一扶龙案,已是忘情地站起身来。唤道:“皇儿,你……你如何回来了?” 几分责意,几分喜意,都隐在这一句话中。 朱芷洁见他入殿来,心中满是欢喜,却只静静坐着瞧他。 这才是彰显你太子功德的时机,我若上前,岂不分了你风采。 太子李重延大步流星,目不斜视走到丹樨阶前倒身拜道: “臣泾州府新阳县县令李重延,恭祝陛下万寿无疆!” 殿上的大臣们都瞪大了眼睛瞧着这对父子。 这整的是哪一出? 如今的温帝眼中哪还有别人,已是亲自下了御阶来扶。裴然见状脑子转得飞快,隐约猜到了些,立时斜身退了开去。 “皇儿,泾州离帝都最快也要七八日路程,你如何能赶来。何况朕不是叮嘱过你,当好好在那里历练,不要分了心么?”温帝见他脸上兀自有汗,想他必是赶得急,心有怜惜,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依然是要摆出一副严父的样子。 其实他这语气,于严父二字相去甚远,只不过众人听他这样说,都明白了他的心思,心照不宣罢了。 李重延笑道:“父皇,孩儿虽然是来给父皇拜寿,但也是公干在身,算不得擅离职守。” “哦?你有何公干?” 李重延瞥见一边的裴然,转身说道:“正好,裴尚书在这里,我问裴尚书便是。” 裴然正潜心想着该如何措辞恭维这千里拜寿的孝心,冷不丁被李重延点了名,忙笑嘻嘻地迎了上来。 “殿下有何明示?” “泾州府上个月遭了涝灾,赈灾的银两到现在都还没到我新阳县上。可我见别的州县都已领了赈灾的款项,独我新阳县没有。所以我就去泾州府问了,知府说是户部拨款中只有新阳县的赈灾银尚未到,我就纳闷儿了,怎么这一同受灾的州县,拨款还分先后的么?可巧裴尚书在这儿,不如问你来。” 裴然脑中只是转了瞬间,便清楚了其中名堂。 泾州赈灾的银两他早拨下去了,不过银子到了知府那儿肯定是过个几日才能再分发到下面各县的。这几日不为别的,就是在等各县县令的例银。 按官场中的做法,县令先是私下奉上孝敬知府的例银,才能领到赈灾的官银。别的州县能领到官银那是因为别的县令都奉了银子。 这太子哪里能知道这些关窍,想必也是隐了身份去打探的,知府见了他这样新上任的愣头青,肯定把官银子扣手里了啊,然后找个借口推户部头上。 若说知府为何要这么费劲拿私下的银子来换官银,直接从赈灾的银子里克扣一部分,别的发下去不就完了么。这就又是门道了。 一来官银都是新银锭,用起来烫手,招人眼目。二来下发款项的时候都是要公开验银,造册入账的,数目要是对不上,这罪名可吃不起。 这样的事其实大家都清楚,就你太子不清楚罢了。如今忽然拿到这大殿之上来理论,还当着圣上的面……说得好听是公干在身,可天底下有哪个县令拿不到赈灾银就敢直接跑来问尚书的?不过是这县令的爹惹不起罢了。 众臣们在一旁鸦雀无声,如慕云佐这般看不惯裴然的,正好幸灾乐祸作壁上观,也有像叶知秋这般老辣之人,只是一笑,因为他知道,这种小事,怎会难得倒裴然? 裴然脸上笑容不减,先是卑躬一礼,问道:“臣斗胆,敢问殿下,您不辞辛苦从新阳县动身赶到万桦帝都来是何时之事?” 李重延掰着指头想了想,迟疑道:“应是七日前的正午时分。” 裴然正等着这句话呢,立刻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一脸严肃地说:“那就对了嘛!殿下,赈灾之银,关乎一州的百姓生计,那可是天大的事,臣怎敢怠慢?臣清楚地记得,泾州的赈灾银虽然是分了两笔下发的,可前后不过只差了两日,后面那笔银子是三日前一早就发下去了的。殿下是七日前正午动的身,只怕正好是擦肩而过。臣相信,此时此刻那银子一定是已经到了泾州了!” 李重延见他言之凿凿的样子,半信半疑道:“此话当真?” “怎的不真?臣对天发誓,那银子一共是十三万两千八百两,前一笔是八万四千二百两,后一笔是四万八千六百两,新阳县遭的是重灾,应该是别的州府赈灾银的双倍,当领三万六千六百两!” 不得不说,裴然掌着户部还是很有些看家的本事的,单是账目上的金额便能倒背如流,每一处的出处都如数家珍。 只是听在众臣耳中,都暗骂他狡猾,分明是欺负李重延是个愣头青。 只有叶知秋心想,此话说得是给自己下了套了。 李重延被他嘴里噼里啪啦一堆数额一搅合,脑中已是有些乱,末了又说自己所辖州县当领双倍,心中一喜。 他知道周边的州县中比新阳县遭灾严重的大有人在,眼前这裴然忽然说新阳县是重灾区,他自然不愿意点破,只要能拿到银子,一时间连继续深究的心思都不大有了。 其实裴然嘴上说这些话之前,心里早有了主意。既然泾州到帝都要七日,那么不等宴席结束,就让人急忙另拨一笔银子先递到泾州去,干脆让那个敢在太子爷头上动土的糊涂蛋知府直接把银子发到新阳县里完了,等到这个太子爷回了泾州,定看不出破绽来。 温帝在一旁瞧在眼里。 这样的把戏也只好糊弄太子,太子遇上裴然这样的老狐狸,被三言两语就打发了自然是再正常不过,让他去下面历练,可不就是让他去碰碰这种壁的么? 不过话说回来,看着自己的儿子被耍弄,当爹的心里确实有些不爽。 想到这里,温帝看了裴然一眼。 只是这一眼。 裴然顿时觉得背上开始冒汗了。 不好……这眼神,圣上是要护犊子!方才为了搪塞太子,自己说的那些话无论如何是瞒不过圣上的,圣上看过来的这一眼,分明是不满我忽悠太子,没把他当回事,这下可真是要惹祸了。 叶知秋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心想,果然是把自己给套住了。 不过他觉得,裴然这老狐狸官场多年,这点场面还是能应付。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二章 操戈 果然,裴然不等温帝开口,自己先说道: “陛下,臣斗胆说一句,这赈灾之银虽分了两笔,后一笔也晚了两日。但若是没这两日,银子早早地到了新阳县,太子殿下就来不了帝都为陛下祝寿了。陛下用心良苦让殿下打理江山,殿下孝心一片想要入京贺寿,又怕辜负了陛下的期待,忠孝实在难两全。如今殿下为了催款回了帝都,便也不算是违了陛下的旨意,还请陛下看在臣这无心插柳柳成荫的份儿上,宽恕臣这晚了两日的过失吧。” 温帝没料到他会先声制人来讨饶,暗自想了想,说起来要不是误了这银子,还真找不出什么由头来让太子回来的,近日里对太子甚是思念,可是自己义正言辞地把他送出去的,又怎好明着说出来,不如罢了。 当下点了点头,微笑道:“裴然,你很是聪明,也很会办事。太子还年轻,有什么不懂的事,你们这群老臣是要多指点多帮衬,你们对太子忠心,就是对这江山社稷忠心,朕心里自然是会有数的。两日之期虽不算大过,但也是过失。朕就罚你一月俸禄,以示警醒。” 裴然喜出望外,这点钱,不痛不痒,等于是放过了他。不过他暗自觉得,这位陛下自从慕云氏势弱后,威严渐盛,已不再是以前那个只会说“爱卿莫急”四字真言的和善之主了。 这档子功夫,李公公早已命人在太子妃的上首又添了一张桌几,满脸喜气地过来说道: “殿下,请上座。” 温帝欢喜地瞧了儿子一眼,自回了御座。 李重延见银子的事儿已了,不知觉中已恢复了往日太子的架势,早忘了自己方才进来时自称新阳县县令之事,喜孜孜地到了太子妃身边坐,低声笑道: “想没想我啊?” 朱芷洁羞红了脸,也不答话,悄悄从袖中掏出一物晃了晃。 正是当日系在罗缨上的那块玉佩。 李重延瞧了,心中欣慰,嘴上依旧调侃道: “这是刚从屋梁上解下来的么?” 两人小别重逢,正是亲密时,全不察觉身后也有一人瞧见了这样东西。 李公公无意瞥见朱芷洁把那东西从袖中露了出来,瞧着有些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顾暗自纳闷,差点连温帝唤他都不听见。 温帝连唤了两声,他方回过神来。 “去,将这杯酒,先递给慕云太师。” 慕云佐见温帝命李公公亲端御酒而来,不知何意,站起身来。 “慕云爱卿,朕要敬你一杯酒。” 温帝说着,竟然站起身来。 众臣讶异。 圣上的寿诞,反而要敬臣子的酒? “朕这一杯,是要敬你慕云氏百年来辅佐苍梧江山,劳苦功高。回想这百年间,四海皆平,百姓安泰,大小友邦,尽皆来朝。这其中的功绩,你慕云氏无出其右,当名留青史!” 温帝说罢,已自饮尽。 慕云佐对温帝再有龃龉,此时此刻也不敢怠慢,忙应道: “皆是陛下仁德之政,才有今日国运昌隆之局面,陛下的褒奖臣闻之有愧。” 也一杯饮尽了。 温帝搁下酒杯,脸色忽然有些黯然。 “都说慕云氏智冠天下,能为我苍梧所用,实是社稷之幸。奈何天不佑人,慕云氏如今人丁单薄,朕每每想起此事,就心痛不已。” 几句话,忽然将方才殿上的喜气一扫而空。连裴然都赶紧回了座位,低头聆听。 不知道圣上的心意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低调。 天下人都知道,慕云氏智冠天下,但末子血亏。慕云佐是末子,不能生育,举国皆知。所以慕云佑一死,又没留下后人,实际上就等于是断了后。 倒不是说慕云这个姓氏从此就没了,尚有些旁支的血亲子嗣,可旁支终归是旁支,比不上正源之流的子嗣的天资,只怕将来智冠天下这四个字,是要大打折扣了。 慕云佐被温帝说得脸色惨然,却是不争的事实,不由默然。 温帝叹道:“朕并非是要这喜庆的日子里自寻烦恼,可自右太师亡故后,朕总是有些愧疚。觉得他付出得太多,朕却给予得太少……” 慕云佐听得这话,心中火起。 分明是你与碧海朱氏勾结,坐视害死我兄长的朱玉潇逃回国去,如今却来惺惺作态,博个仁君之名。就算只是猜测,以我慕云氏的智谋,岂有错判之时。 温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朕很想弥补缺憾,碍于左太师先前一直休养在府中,未能如愿。今日见太师已是大好,朕心甚慰。” 说完,作了个手势,李公公会意,即刻命人取来备好的圣旨,高声道:“圣上有旨。” “臣接旨。” “自高祖建朝以来,筚路蓝缕,百废待兴,慕云氏文武兼备,薪火相传,安邦定国,忠勇可嘉。今封慕云佐为定远王,掌太师府,辖六部五寺,以辅社稷。封黎氏为昭明太君,配享太庙。赐黄金三万两,丝绢八千匹,良田六千亩,钦此。” “臣谢恩!” 众臣顿时议论纷纷。 眼见慕云氏已是门势凋零,他门阀下的党众也多作了猢狲散,如今骤然受封,是要复了往日的荣光么? 慕云佐心中更是激荡,本以为想要恢复元气东山再起,总得要个三五年,不料今日圣旨明言于殿上,他太师府可辖六部五寺。这岂不是又恢复了慕云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旧势了。 这得来的,也太容易了。 黎太君却不这么想,她盼望的就是这样的局面,君臣和气,万不可互存了睥睨之意。 至少……现在不可。 “朕不怕说这一句让诸臣们唏嘘,朕是有这满朝的良臣,可其中没有谁的才干是能够与慕云爱卿相比的。” 慕云佐一时摸不清温帝的用意,只淡淡回道: “陛下谬赞。” “……所以,有些事朕一直等到今日,等着爱卿身子好了,才拿出来,让爱卿帮朕出出主意。” “哦?不知陛下所指何事?” “大约半个月之前,碧海国发来国书,想请我苍梧国合同北伐,共讨伊穆兰。”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两国合同北伐?这是要大动干戈了。 朱芷洁更是吃惊不已,心中暗想:这是姐姐的主意,还是母亲的? “想我苍梧国,已是太平了多少年不曾有过战事,合同北伐,势必劳师动众,可碧海国与我苍梧国又是世代友邦,而且……如今还联了姻。”温帝说着,和蔼地瞧了太子妃一眼,“所以其中两难之处,朕也很是不决。北伐与否,想听听慕云爱卿有何见解。” 慕云佐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狂跳。 ……终于等到这个机会。 父亲的暗渡之策,兄长的细作密报,都指向了合兵北伐。温帝果然不出所料,今日提了此事。 他忽然心里明白了过来,怪道今日要封官赏赐,说什么有愧于慕云氏,分明是意在动武,又恐朝中无人罢了。这大殿之上人头涌动,可能谋定三军荡平天下者,除了我慕云氏还能有谁? 太平日子里似裴然这等跳梁小丑上蹿下跳,到了这用兵之时,看他们哪一个敢来接这个帅印? 温帝这是在求我! 可我堂堂慕云氏,岂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就算是这大好时机,我也要不能就这么爽快地应承下来,倒让天下人小瞧了去。 慕云佐心思一瞬万千,脸上只是淡淡一笑。 “臣久病不在朝中,天下之势有失察细,不知这碧海国如何忽然便动了这北伐的念头。” “据说,是伊穆兰在边境滋事,难堪纷扰。” “边境滋事……可臣记得,伊穆兰年年都会在边境滋事,如何今年就……” “朕起初也有些奇怪,不过这监国公主朱芷凌的手书中还细述了原委,天时、地利、人和。似是颇有些道理,爱卿可以看一看。”说完,温帝看了一眼李公公,示意他把手书递过去。 朱芷洁在一侧暗忖,这果然是姐姐的主意。 慕云佐接过手书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赞道:“这位监国殿下倒是很懂得一些用兵之道,所述之事句句在理。” “如此说来,爱卿是赞同北伐的了?” 慕云佐摇摇头。 “这手书中所言之事再合兵法,也是于碧海国而言,臣看不出此次出兵于我苍梧国有何裨益。若说是为了两国盟约,他碧海北有金羽南有白沙,何至于要向我苍梧邀兵十万如此之多。且我苍梧出兵,花费甚多,千里迢迢只为保友邦边境平安,实是得不偿失啊。” 温帝一怔。 他以为,以重新把持朝局为诱,再将十万兵马大权交付于慕云佐,慕云佐应当是会毫不犹豫地吞下这个饵。不料他居然自以为奇货可居,就地起价了。 “爱卿所虑甚是,不过对我苍梧国,倒也并非全无好处。这朱芷凌明言,她碧海国以五年为期,共要造五百艘鼋头舰,以供与我苍梧国的通商之用。如今三年已过,五百艘鼋头舰已完工过半。待到北伐之后,即可先交付这二百五十艘舰船赠予我苍梧,以作酬谢。”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复荣 叶知秋与裴然离得近,朝他使了个眼色。裴然何等的精明,立时会意。他想起之前叶知秋与他提过赵无垠想要开两国通商之航路,只是没什么机会与圣上提起,如今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裴然见缝插针地站起来奏道:“圣上明鉴,碧海国造船之术闻名天下,这二百五十艘鼋头舰本身已是价值不菲,若能通商往来,每年的收益那可是相当可观的啊。” 温帝一听他这话头,正中下怀,笑着追问道:“看来你早已盘算过了,说说看,是如何个可观啊?” 裴然见温帝垂问,甚是得意,口中早已七七八八地算开了,这一笔笔帐算得唾沫四飞风生水起,直把众臣听得昏昏欲睡,各自举杯饮酒提神。 慕云佐只把冷眼瞧他,心中暗笑。 锈才!我不过是摆个谱,这北伐的帅印非我莫属,我又岂会拒绝出兵,你这样卖力地游说北伐的好处,也不过是我落脚的台阶。 裴然这边滔滔不绝,温帝那边津津有味,众臣边饮酒边纷纷称好,只有李重延目不转睛地看着朱芷洁,充耳不闻。 说了好一会儿,裴然才意犹未尽地自掐了话头。 慕云佐难得和颜悦色地称赞道:“裴大人这一席话,很是在理,我素不知原来通商还有这样多的好处。” 裴然见连慕云佐都点头赞同,更是得意了。 慕云佐回头瞧了一眼母亲,母亲也正看过来,眼中与他一般的喜色。 慕云佐转头正色向温帝拜道:“看来臣确实是病了太久,有些朝政之事已是孤陋寡闻,裴尚书此番话臣听着颇感柳暗花明,看似无所利的北伐之事,从长远看倒是一件利国利民之举。” 温帝哈哈大笑:“慕云爱卿过谦了,便是病了些时日,不过盏茶功夫也能明白过来,不愧是朕的栋梁之臣。那么依爱卿的意思?” “合当北伐!” “那么其余诸位爱卿的意思是?” “正是正是。” “所言极是。” “圣上英明神武” “太师高瞻远瞩。” “珠联璧合,必入史册。” 百家争鸣的口,百鸟朝凤的词。 众臣正说得热闹,冷不丁的温帝又冒出来一句: “那么众爱卿,此次出师谁堪当执帅领军之大任啊?” 人声鼎沸的大殿上,瞬间如冻结了般,鸦雀无声。 爱谁谁去,反正轮不到自己。智冠天下安邦定国文武双全算无遗策的慕云氏不是坐在那儿么,让他去呗,圣上不是刚封的定远王嘛?封得妙,这下名副其实了。 慕云佐见众人缄口,心中甚是得意,故意清了清嗓子,泰然自若道:“臣不才,愿为陛下分忧。” 他这一句话,众臣绷紧的嘴角都舒缓了。 他们刚准备纷纷道贺,恭维些“太师神武睿智,出兵必旗开得胜。”温帝断然一句: “不可!” 众臣愕然,包括慕云佐。 黎太君心中暗叫不好,难道圣上起了疑心不愿将兵权交给儿子? 温帝又站起身来,急道:“别人皆可挂帅,唯独爱卿不可!” 此言听得众人越发疑惑。 李公公扶着温帝走下御阶,一直走到慕云佐面前。 只见温帝眼中现出几分哀愁:“慕云爱卿,朕已经没了右太师,实在不能……不能再让慕云氏族有什么闪失。否则,朕如何对得起故去的慕云铎老太师啊。朕知道慕云氏智冠天下,朕也深信爱卿率我苍梧雄师必将凯旋而归,可……可朕这心里就是……”话未说完,竟然眼圈一红,身子一晃,似是有些晕眩。 李公公忙上前扶住,口呼:“陛下,陛下保重。” 只见温帝面皮发白,长目微闭,眼角处已然晶莹,颌下几缕精心修整的清须微微作颤,好一副仁德儒雅之君的模样。 慕云佐见他这般,不得已上前去搀扶了一把,心中却是一百个不情愿。这般嘴脸,也只好蒙骗殿上的那群朽木枯叶之辈。我如今且陪着你唱完这出戏,待我带了兵过了瀚江,那时天高任鸟飞,你再也休想拘得了我。 这边早有裴然、叶知秋等几个大臣围了过来。朱芷洁也欲站起身来,却被李重延一把按住,在耳边说道:“不碍事。” 果然,温帝自睁开了眼,微笑道:“不碍事。” 人群中,忽然有一人高声道:“臣不才,也愿意为陛下分忧。” 众人瞧去,是淞阳大营统领韩复。 帝都御三营,淞阳、青锋、松风,其中又以淞阳大营居首,是苍梧的精锐之师,平日卫戍帝都较多,轻易不出京畿。上次太子李重延出使碧海,才调拨了两千人沿途护卫。不过出了落英湖之劫,淞阳大营面上无光。众臣见韩复此时请命,纷纷猜测他是想一雪前耻,替淞阳大营争回一口气。 慕云佐见是韩复应声,心中也有些诧异。韩复所率的淞阳大营乃是百年前对阵漳州常氏时倒戈降李的旧部,并非李氏嫡系的部队。虽然骁勇善战,但一直为慕云氏所打压。 慕云佐清楚地记得三叔曾经占过一卦,说韩氏虽降已久,然而日后必有反心与我慕云氏不利,须得防范。所以他对韩复也一直没什么好脸色。 上一代的慕云三太师,父亲慕云铎善谋,二叔慕云铉善断,三叔慕云锡善卜。三叔的占卜之术乃是一奇,有时二叔难断之事,就会求助于三叔的占卜之术。只可惜三叔是末子,血亏之体未能留下后人,占卜之术也失了传,不过他当年的预言,慕云佐却一天都没有忘记。 这样让他不放心的人,与其留在帝都围着温帝,不如跟着自己东征。只要帅印在自己手中,就不怕他能翻出慕云氏的五指山去。 想到这里,慕云佐郑重地对着温帝叩拜道: “陛下体恤我慕云氏,实是天恩浩荡,没齿难忘。然而臣若只贪图安乐于帝都,又如何追附得起慕云先祖们为高祖、太祖、高宗皇帝征战四方的精诚之心,又如何完成英年早逝的兄长遗下这安邦定国的夙愿。臣虽病了些时日,如今已是无恙,理当替陛下阵前效力,方不辜负了陛下晋爵加封的恩赐。况且有帝都御三营为首的淞阳大营入了臣的帐下,臣是如虎添翼,定替陛下与碧海合兵荡平伊穆兰,扬我苍梧国威!” 言下之意,淞阳为先锋,我为帅,你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温帝闻言大喜,命李公公重新取来酒杯,对着众臣一扬,高声道:“朕何德何能,得汝等这般良臣相伴左右,朕江山何忧?百姓何虑啊?如此,朕便借这吉时,命太师为三军统帅,命淞阳大营为先锋军,与碧海商定后,入秋后择日出师,共同北伐,讨伐伊穆兰!” 说罢,饮尽了杯中酒。众臣见状,也纷纷举杯恭贺道:“今日陛下寿辰大吉,借陛下齐天洪福,太师出师必将所向披靡,教那伊穆兰贼寇望风而逃!” 温帝意犹未尽,仿佛已忘了刚才的晕眩,高声道:“取朕的七星宝剑来!” 不一时,李公公颤巍巍地捧了一口剑过来。 “此剑是朕登基时,慕云铎老太师赠予朕的贺礼,随朕多年未曾离过左右。此剑剑身轻薄如翼,却削铁如泥,用来防身是再好不过了。如今朕把它再赐予你,既是缘分,也是情分。望太师能早日得胜归来,朕在帝都等着你!” 慕云佐骤然见到父亲的遗物,心中澎湃万千,忙不迭地道谢,这时的谢意倒是出于真心。 父亲的暗渡遗策,父亲的七星宝剑。 天意如此,儿子定然不辜负了父亲! 温帝笑意连绵,望着慕云佐,心中也闪过一个念头: 许你一日荣华,葬你百年家业。 这口剑,朕从来就没想要过! 欢宴把酒,终有一散。 大寿、封赏、出师,嘴上的吉利话宛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当所有的人都笑到疲惫,也就到了宴散的时候。 黎太君心中惦记着先前的冷心草,便让儿子先行回府,自己朝御阶前走去。太子李重延见她过来,迎上去亲热地叫了一声:“姨祖母,近来身体可好?” “好,好,都好。太子妃……怎么不见?” “哦,她方才说妆容有些乱了,在殿后更衣,稍后即出。姨祖母是寻她有事?” 黎太君呵呵笑道:“太子妃远嫁而来,我还从未与她说过话。我平日里要照看你病了的佐伯伯,不大能出门。今天趁着圣上寿诞大家都在,和她来见一见。” 李重延素来不喜慕云佐,听黎太君提到他,有些懒得接茬,假装没听见病了二字,直接说道:“那就请姨祖母稍候,我去叫她。” “哎,不必不必,就是等上一会儿也无妨,正好让姨祖母好好看看你。” 黎太君朝李重延细细望去。这个甥孙,倒没有那么像他父亲,多半还是袭了母亲的模样。阴牟国人细眉长目,眼角上扬,李重延却是地道的苍梧国人的样子,圆目短眉。 可毕竟是阴牟国遗留下来的最珍贵也是唯一的血脉了,像与不像都是自己的掌中宝。 正文 第一百四十四章 疑窦 祖孙俩正说着话,太子妃朱芷洁从殿后出来,见是黎太君,盈盈地躬身道:“拜见姨祖母。” 黎太君早有耳闻这位太子妃是倾城之姿,如今近身一见,心中不禁再叹,天底下竟然真有如此标致的美人。只是一想到她是朱玉潇的侄女,忍不住又要生出几分恨意,当下捺在心头,脸上淡淡回道:“果然是个美人。” 李重延道:“你怎去了这样久,姨祖母说要与你说说话。” 黎太君不等朱芷洁开口,先说道:“太子,你就先回宫吧,我难得来樟仁宫,让太子妃陪我去园子里逛一逛。” 李重延心中一奇,问道:“姨祖母是不许我跟着么?” “我们女人家说些婆婆妈妈的梯己话,你跟着做什么?你父皇今日喝了不少酒,你好不容易回了帝都,不去常青殿伺候着,倒跟着我们这些婆娘们凑热闹?”黎太君一嗔怪,李重延无奈,只得朝朱芷洁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先走了。 朱芷洁见李重延走远,复又赔礼道:“本该是我这个小辈先去太师府拜见姨祖母的,只是大婚后太子即刻去了泾州,未能寻得机会。失了礼数,还望姨祖母宽恕。” 说完,又是微微颔首作礼,顶上满头的簪饰跟着环佩作响。 黎太君的目光忽然被钉住了一般,她死死地看着朱芷洁的发髻,脸孔煞白,直过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问道:“你……你怎么会有此物?” 朱芷洁似是不解,黎太君指了指她头上的凤钗,又问道:“你怎么会有这支凤钗?” 三色宝环凤钗,自朱芷洁收入手中之日起,心中的疑惑便没有停过。她想问,又不能问,也无从问起。她得知今日温帝寿诞,黎太君也会道贺,寻思良久,生了一计。 之前在未央宫见到的璟太后,她后来又去见过一次。璟太后将花圃中的草药教了她几样,其中便有方才席间众人所食的冷心莲。是璟太后告诉她,此草半药半茶,阴牟国人一尝便知。 朱芷洁知道黎太君也精通草本药理,用了冷心莲,必然会使她心生疑窦,引她来与自己说话。 方才席间她一直暗中看着黎太君的反应,吃到紫苏双叶炸响铃时,果然脸色有异,便知道她会过来。 三色宝环凤钗的规制于己身份不合,早戴上了惹人眼目。于是宴罢之后她先去殿后重梳了妆容,才将暗地里备好的凤钗戴上。 按她的设想,黎太君若见了凤钗忍不住出口询问,那说明此钗确实是璟太后之物,老妇人所说的话也就更真了几分。 如今,黎太君果然问了。 朱芷洁心中有了数,脸上故作不知,答道:“这是我在宫中无意间捡到的,因瞧着工艺精湛,十分不凡,便忍不住拿来戴了。” “你……你在哪里捡到的?” “一处荒废的宫殿墙角边,我初到苍梧,皇宫内苑的道路不太认识,也是误入了那里,便随意各处看了看,这才捡到的。” “是哪一处宫殿?” 朱芷洁抬眼想了一会儿,答道:“应该是叫未央宫,我瞧着殿上的牌匾还写着殿名。” 黎太君身子一晃,几乎要站不稳。朱芷洁拔下凤钗,拿在手上,故意问道:“姨祖母觉得这钗有什么不妥么?” 黎太君摇了摇头,眼中朦胧有泪:“这……这钗是我姐姐的旧物。姐姐生前最爱这支钗,几乎日日佩戴。可她去世后,这支钗遍寻不着。都说宝物是有灵性的,莫不是追随姐姐去了地下,所以我也没再去寻。未央宫正是姐姐的居殿,谁知道它竟然会被你捡到,真是缘分啊。” 朱芷洁见她说得情真意切,毫无虚色,忍不住将凤钗递了过去又追问一句:“姨祖母再仔细看看,这凤钗果真是皇祖母的旧物?” 黎太君接过凤钗,轻轻摩挲,使劲地点了点头:“绝不会有错,这就是姐姐的凤钗。”说着,又指了指凤翎处:“你看,这里的凤翎缺了一羽,这是姐姐有一次与我为了某事争吵,她出门时走得急,头上的凤钗撞到了殿门框上,才折了这一羽。如今想想,真是宛如昨日之事一般。”说着,老泪滚落下来。 朱芷洁见她如此一说,再不疑心凤钗有假,便劝解道:“既然是皇祖母的旧物,不如就由姨祖母代为收藏吧,若能让姨祖母宽慰一二,那也不枉我遇见这宝物的缘分了。” 黎太君睁大眼睛看着朱芷洁,殷切地问道:“你果真愿意将此物交给我?” 朱芷洁微笑道:“我起初不识此物,如今知道是皇祖母所用之物。那必然是年长之人所用的规制,我年辈太小,是戴不得的,倒不如给姨祖母来得合适。” 黎太君怔了怔,破涕为笑道:“也是,你这孩子的心思很是仔细。那老身就不与你客气,收下这凤钗了。说起来这凤钗上缀了不少祖母绿,与你年纪不大相符,回头我另选一柄精巧合宜的与你送来,更显你好颜色。” 黎太君小心翼翼地凤钗收入袖中,复又瞧着朱芷洁,先前的嫌恶之心已是大减。 她执起朱芷洁的手道:“我还有件事想要问你。” “姨祖母请讲。” “方才席间奉上的菜肴中,有一道紫苏双叶炸响铃。这双叶中一叶是紫苏,另一叶可是冷心莲?” 朱芷洁料到她会问此事,答道:“果然瞒不过姨祖母,另一叶确实是冷心莲。” “你居然知道这冷心莲?这可是我阴牟国独有的草药。” 朱芷洁笑了笑:“碧海国有一本古籍茶经,记载了天下各种茶叶,其中就有这冷心莲。我记得书中曾说,这冷心莲半草半药,可入膳也可作茶,所以识得。不过以前只是书上读过,来了苍梧才初次见到”。 黎太君将信将疑,叹道:“竟然有这样的奇书?老身倒是想借阅看看。” “这本茶经由来已久已是孤本,藏于我母皇的来仪宫中,若姨祖母想要看,日后我差人禀明母皇,让她派人从碧海带过来便是。”朱芷洁早已备下了应对之辞,说得不动声色。她猜想黎太君不至于为了一叶冷心莲还特意跟她借阅这本根本就不存在的古籍。 果然,黎太君摆了摆手道:“不必不必,老婆子终是孤陋寡闻,天下之大,这样的古籍也一定是有的,既然是孤本,想必珍贵之极,就不劳烦明皇陛下大费周章了。” 黎太君话锋一转,又问道:“只是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这冷心莲在帝都中并无栽培,你又是从何处取来这些新鲜的冷心莲叶的呢?” “哦,这也是巧合了。重延去了泾州后,我居宫中无事,有时便会四处闲逛,昭华殿与百藤青苑不远,我那日闲逛到苑外时,发现宫墙边上有一大片花草,其中有不少都是古籍上有记载的珍草,后来便进去转了转,意外地发现也有这冷心莲。” 黎太君越发匪夷所思,问道:“你是说……你是在那未央宫前,你发现的这冷心莲?” “正是。” 黎太君默然了。 姐姐生前确实在殿前开了一大片的花圃,种植了不少阴牟国的草药。自己则在太师府中开了一片田地,若论起品种来可能还不如姐姐种得齐全。可自从姐姐死后,花圃再无人打理,任由其自生自灭,未央宫也成了空殿一座。有些花草若留了根存活至今,倒也并非没有可能。只是如何便这般有缘,又让这个太子妃给遇到了呢? 黎太君心中有些狐疑,但怎么想都觉得这个远从碧海嫁过来的小姑娘,能和早已去世的姐姐有什么瓜葛。 姐姐去世的时候,这丫头还没生呢。 黎太君方才受了金钗,不愿又用恶意去揣摩朱芷洁的心思。听她这样解释,不由地暂且信了。 她笑了笑道:“既然你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那改日便来太师府坐一坐,我那里也有个花草园子,重延小时候常来玩。下次你得闲了过来,我也好奉茶招待你,以谢今日赠钗之事。我那园子里多的是奇花异草,功效也颇多,你会喜欢的。” 朱芷洁听李重延说起过这个花草园子,倒是真有兴趣,只是之前姨母朱玉潇告诫过她,不可与黎太君靠太近,当下有几分犹豫。 黎太君见她脸上有难色,还道她是与自己不相熟有些拘谨,笑道:“我终日都是在府中的,你什么时候想来了,来便是了,不必在意那些繁文缛节。” 朱芷洁顺从地应了一声,心生踌躇。 太师府,去还是不去呢? 黎太君见她神色依然犹豫,忽然明白了过来。 她是在害怕。 朱玉潇与自己势同水火多年,既然回了碧海,不会不将自己的厉害说于朱芷洁听。 我阴牟黎氏的毒天下皆知,当年毒杀伊穆兰六万铁骑也不过十日。 她必是在忌惮这个。 想到这里,黎太君微微一笑,“孩子,你若想来就来,若是觉得我老婆子脸生说不上什么话,那与重延一道来也很好。”言下之意,有重延在侧,我也不能把你怎样。 话已至此,再难推脱。 朱芷洁盈盈一笑:“如此便依姨祖母之言,改日登门叨扰了。” ------------- 万寿殿上,尔虞我诈。 未央宫前,扑朔迷离。 今日第十五卷《旧事蒙新尘》收卷,神州的历史又翻过了一页,苍梧国的舞台即将告一段落。明日起继续连载第十六卷《老燕迟暮归》,视角会重新回归至伊穆兰的沙柯耶大都,深藏不露的大巫神温兰强势依然!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多福 未央宫的殿前,草长没足,深荫蔽日。 阶前坐着两个妇人,长者粗布清簪,若者华贵貌美,正是璟太后与朱芷洁。 “这么说,你拿我教你的冷心莲去做菜给他们吃了?” “是,冷心莲与紫苏叶的风味确实相配,又有几分异域的新奇滋味,父皇吃了也很是称赞呢。” “他虽然是苍梧国的国君,可也是我阴牟国的血脉,自然会喜欢冷心莲这样的滋味。有些骨子里的东西啊,是没那么容易改变的。”璟太后说完,犀利地瞥了朱芷洁一眼,又问道:“可你,就只是因为这两样东西相配,便拿去做菜了么?” 朱芷洁冷不防被她这样一问,低目不答,有些心虚起来。 璟太后嘿嘿一笑:“我知道你心中始终信不过我,又不敢问,也无从问起。你知道我妹妹黎太君精通草药,也料到她会来赴宴,所以才故意用了这冷心莲,又以重油烹之。紫苏的气味霸道,寻常人是觉察不出还有冷心莲的,而我妹妹则一尝即知。这冷心莲遍寻整个帝都也只有我妹妹的花圃中有,她必定来询问你缘故了是不是?于是你就趁机向她打探了我的底细?” 璟太后说完,朝朱芷洁的顶上扫了一眼,又冷笑一声:“怕不是连我送你的凤钗,也给她看过了?” 朱芷洁被她一一说中,不由慌乱起来。她从小就惧怕母亲,又一直听说自己的皇祖母比她母亲厉害十倍,所以对皇祖母这三字的忌惮之念是根深蒂固的。如今璟太后也合当她的皇祖母,她即使有猜疑也不敢不敬。 “洁儿……洁儿只是觉得这一切太惊人,洁儿初到苍梧,确实有太多不知道的事情。” 璟太后听她小声辩解,显得越发楚楚可怜,便收了先前的冷峻颜色,叹了口气道: “唉,其实你有疑心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我又怎会怪你。深宫旧处忽然遇上我这么个老婆子,神神鬼鬼地在这里摆弄些花草,又是个世人口中早已死了几十年的人,换成是谁也难以相信。其实我在教你冷心莲时,你问我可否入膳,我那时看你的神情便猜到了你用意。我若不想如你意,只答你不可入膳不就省去这些麻烦了?我只是觉得,你若有猜疑,那就不妨去解疑,如今你可释怀了?” 朱芷洁被她说得句句中的,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 璟太后继续说道:“我为何改头换面地被困在此处,这些宫中旧事我答应过你,要一一告诉你。只是你现在还不够格让我告诉你。” 朱芷洁一呆,暗忖这不够格是作何意思? “你虽然已嫁作苍梧国的太子妃,那就应该知道为李氏皇室分忧解难,可你连李氏的痛处都不知道。” 朱芷洁心想这李氏皇室的痛处莫不是指族内通婚所致的智亏之症?此等有损皇室颜面的话怎好说出口。于是当下缄口不语。 璟太后却毫无顾忌地说道:“我知道你觉得说智亏之症是对苍梧国先帝们的不敬,所以不肯说。不过我指的不是这个,而是另一桩。” 另一桩?李氏皇室还有别的痛处? “想他李氏自高祖开朝以来,子孙后代人丁不盛,我那孩儿厚琮已是独子,如今我那皇孙重延又是独子,如此一脉单传,皇室的血脉岂不单薄?这便是当今圣上最发愁的一件事了。” 朱芷洁听懂了她的意思,这痛处是指皇室后继无人。 璟太后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 “固然太子将来成了国君,也会纳妃于侧,我也期冀于后宫的嫔妃们能替李氏开枝散叶,但如今他毕竟只有你一个不是么?他将来终究是要有别的妃子的。常言道:韶华转瞬即逝,白头不过明日。帝王的情爱,岂是靠眼前的风花雪月能长久的?可你若有了嫡子,就不一样了。” 朱芷洁心中咯噔一下,她与李重延自相识以来,全心全意只想着如何能朝夕相守,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他将来纳妃之事。尽管她知道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可被璟太后这么骤然一提,还是不由地心头一懵。 他真的会喜欢别人去么? 他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也会对别人去说么? 璟太后瞧她一脸落寞,笑了。 “你这样的担忧,后宫里每一个女人都有。所以我说了,你若身怀龙裔,便不一样了。不仅重延会对你更加爱护,你的中宫之位也无法撼动。” 朱芷洁睁大了眼睛看着璟太后,茫然道:“此言当真?” 她并非不知道历代君王的后宫轶事,只是在她碧海国一直是女帝持国,后宫之事完全是空白一片,她也无从耳闻目睹。所以璟太后这么一说,她便信了。 璟太后笑道:“远处不说,你只瞧瞧我便是。我当初只是一介宠妃,先帝自有皇后立于中宫,可是最终能留下子嗣的只有我一人,皇后也只能是终日郁郁寡欢,到头来早早便病故了。而我,生下了皇儿,皇儿又继承大统,他们不也给我谥了个皇后?我有哪一样,是不如当初的皇后的?所以说,只要身上有了皇裔,不仅江山安泰解了李氏皇室的痛处,你渴求的情爱,宫中的地位,也都能一一保住。你能明白这个道理么?” 朱芷洁听得出神,木然地点了点头。 璟太后微笑道:“你若有了龙裔,我心中最牵挂的一件事也可落定,这才是我真正的皇孙媳。到那时,你才够格知道你该知道的事。” 说完,璟太后朝朱芷洁挥了挥手神秘地说道: “你来,我与你看一样东西。” 她领着朱芷洁走到花圃边上,在草丛中拨寻了一会儿,拔了一株草下来。朱芷洁瞧那草长得叶如新月,层层叠叠,在端头还开着一朵娇小的白花,花下结了一串红色如花椒般大小的果子。 “这是我们阴牟国的草药,将这个果子摘下捣碎,夜里用纱布裹了敷在肚脐上,每三日敷一次,女人便更易受孕。” “当真?”“怎的不真?我们管这草叫多子多福草,以前我阴牟国中有总怀不上的女人,用了这草,不出半年,多半就能有了。这一株你先拿去用,回头我再寻几株,过几日你再来取。你若能早有个一男半女,圣上也能睡得更安稳些不是?” 朱芷洁方才被她关于子嗣的一席话说得心中忐忑,如今又被塞了一株草药,由不得心中又有了些疑心。 她如何这般急切地劝我怀上身孕。 这花圃中奇花异草不少,哪些有益哪些有毒,我全然不知,怎可冒然就用。 朱芷洁边想边道谢,接过了多子多福草,又闲话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心中想的却是,上一次取了冷心莲,是先试了毒才敢做成菜的.如今得了这多子多福草,单凭她一面之辞终是蹊跷,也得先打探一下才好。 朱芷洁回了昭华殿,太子李重延正坐在殿上,见了她就问道:“你去了哪里?我派人去寻你竟然寻不到。” “我去花园里转了转,也没什么。你这次难得回来几日,怎么不在父皇那里多坐坐?” 李重延嬉皮笑脸道:“你反来问我,你难道就不想我与你多呆会儿么?” 若是平日里,朱芷洁早羞红脸了,今日听他这样说,忽然想起方才璟太后所言太子日后纳妃之事,不觉有些闷闷,脸上不喜反忧。 “你且先别逗我,我有一事,你须帮我。” 李重延见她说得郑重,奇道:“何事?” 朱芷洁取来一方帕子,将那株多子多福草小心地包了进去,又装入一个密封的信封中递了过去。 “我记得你说过,黎太君精通草药,我想让你将这株草药让她瞧瞧,是个什么草,有何功效,但别说是我要问的。你可帮得?” 李重延迟疑:“别说是你要问的……?这是何意?怎么那日你见了我姨祖母一面,便多了这些玄虚。都是一家人,还不让知道是你想问的?” 朱芷洁玉指在他眉间轻轻戳了一下,嗔道:“问这许多,你帮还是不帮?” “帮!自然是帮!新阳县县令接旨!”李重延也装得极郑重地接过信封,揣入怀中,立马就凑近她脸庞,亲了一下。 朱芷洁这次真是猝不及防,羞得满脸通红,啐道:“大白天的你又做什么?” “做什么?嘿嘿,本县令要以下犯上。”李重延作势要扑过去,吓得朱芷洁忙闪到一边,拿衣袖来挡。正暗想这促狭鬼怎么总是没个正经,却发现没了动静,待放下衣袖一看,李重延早已拿着信封出殿去了。 “这便去太师府了?果然对我的事是上心的。”朱芷洁心中一暖。 正思虑间,王公公从殿外折了回来。 “咦,王公公,你不是随着殿下的么?怎么回来了?” “哦,太子殿下说,有好几样东西是想给您看的,既然殿下先去了太师府,他说让老奴先拿给您看也是一样的。”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 如胶 “是何东西?” 王公公笑着拍了拍手,身后出现了几个小太监,每人手上都捧着个漆盒,足有七八个漆盒,依次放在案上。 “太子妃有所不知,新阳县所在的泾州离帝都甚远,饮食口味也大有不同。太子殿下知道您喜欢收集各种烹食所用的调料,便特地寻了几样泾州当地独有的种类过来,让您试试入膳合否。” 朱芷洁最喜欢琢磨这些,一听是没见过的调料,立刻揭开盒盖一一看来。只见盒中所盛的调料果然有不少都是初见,远远的便能闻到奇异的香味来。 王公公见她脸上喜色,笑道:“殿下还说,调料是为您找来了,可也有一件军国大事,须得您帮忙才好。” “军国大事?”朱芷洁一怔,“这样的事怎么会要我来帮忙?” “殿下说,自上任新阳县县令后,发现泾州地处苍梧南地,潮热湿重,百姓的口粮和周边驻军的军粮也易腐坏。尤其是驻军的行军粮食,倘若制成易保存的干粮,行军时固然方便,但滋味就差了一些。所以殿下希望您能帮着想一想,怎样在军粮中加些调料,既添了滋味,又不易腐坏。” 朱芷洁闻言大喜,“此事我倒愿意一试,我碧海国也是地处南地,为解暑气,常以冷食入膳,比热食更不易馊腐。我且试一试这些香料的食性,若能将行军粮制成可冷食的可口之物,那便能省去生火堆灶的繁琐了。” 王公公眼前一亮,赞道:“太子找您真是找对人了啊。俗话说兵贵神速,若能省下生火堆灶的功夫,那对行军打仗必是大有裨益。” 朱芷洁凝神想了一会儿,又道:“我碧海国暑气甚重,寻常饮食中还会以药入膳,添些解暑之物,回头我也一并想想,怎的让将士们吃得欢喜,还能裨胃健体。” 王公公见她言语间已是想得入神,一会儿伸手拿起香料来闻一闻,一会儿又掰开几颗细嚼,很是专心。于是便默默地守在一旁,不去扰她。 自己在碧海国时就瞧得这位公主殿下性情温良,贤淑至极,那时成天心里惦着若能与太子结秦晋之好便是幸事。哪想不过一年便如愿以偿,真是老天成人之美,烧了高香了。 老奴虽然年岁已高,余生只要能守着二位殿下平平安安,他日再添上一位小殿下,那此生再无奢求了。 王公公侧身眯眼瞧着朱芷洁忙碌的背影,心里暗自盘算着日后,真是越瞧越是欢喜。 又过了一会儿,朱芷洁不仅不罢手,还索性命人将其他调料香草都取来,又摆上研钵、案板、菜刀,随时切磨取用,昭华殿的正殿竟变成厨房一般。直瞧得边上宫女暗笑,被王公公瞪了一眼方复了恭敬。 足足忙了小半日,太子李重延回到宫中,一入殿便发现锅碗瓢盆摆满案上,殿内各种香味混杂在一起,将炉中的熏香都压了下去,不由大笑起来。 “我父皇自号茶痴,没想到我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公主,竟是个厨痴,你和我父皇真是一般的性情啊。” 朱芷洁见他入殿来,脸上一喜,朝他招手道: “快来,你取来的八样香料,我已经想出了三样的妙用。这三样都是气味浓郁,浸味入骨的好香料。我想回头先用来炖一炖獐子肉制成肉干试试,若连獐子肉这般老柴之物都能入味,别的肉就更不在话下了。你再看这个,这一味香料形似冰片……” 朱芷洁正说得兴起,忽然见太子满目春风地紧盯着她,似是对她说的全然不觉,不觉忸怩起来,“你……你这样盯着我做什么?” 太子依然是目不转睛,只是抬手一挥,高声道:“你们都下去。” 殿上的宫人们立时又退了个干净。 “王公公,你也下去。” 王公公一呆,满脸堆笑地应了一声:“是” 哎,这年轻人,就爱心血来潮。 朱芷洁看着众人都下去了,才羞笑道:“做什么?你个新阳县县令又想要以下犯上了?” 李重延不答话,从身后取出一个长长的漆盒。 “这是什么?” “你自己打开看看。”李重延一脸坏笑。 朱芷洁打开漆盒一瞧,惊呼道: “这么多?你哪里来的?” 只见盒中放着的是捆好的一整束的多子多福草,每一株上结的红果子都绵绵密密,饱满透亮,显然是精心栽培的良种。 “我哪儿来的,我还想问你那株多子多福草是哪儿来的呢。”李重延脸上坏笑不改,又添了几分兴奋。 朱芷洁支吾道:“我?我不过是花园中偶然拾得的。” “是未央宫吧?”李重延不等朱芷洁回答,便笑道:“姨祖母猜得果然不错,她说你八成又是在未央宫遇到了你们碧海古籍上记载的草药,想要问一问这药效,所以让我带过去。” 朱芷洁一惊,问道:“你说了是我要问的?” 李重延大笑起来:“哪里还须要我说的,姨祖母一见此草便猜到了。” “她如何能猜到?” “她说,此草名唤多子多福草,是他们阴牟国以前常有的一种草药,有了此草……”李重延说到此处,压低嗓门说:“便可催得妇人得孕,收效甚好。你方问过她冷心莲的事,她自然是能猜到你要问的。只是我没想到……你心里原来是比我还要急,难怪你不让我说是你要问,这样的事倒确实是难以启齿的。” 李重延说得挤眉弄眼,倒把朱芷洁给逗得哭笑不得。 原来这真的是一株寻常的草药……难道我错怪她了? 朱芷洁仍是有些不放心,又问: “那姨祖母可说起此草有什么别的功效不?” 李重延摇摇头道:“倒没有,姨祖母说了,此草将果实碾碎敷在肚脐处,每三日一次,大约半年即见功效。不过……” 朱芷洁心中一紧:“不过什么?” “不过姨祖母说你们碧海的那本古籍中记载的草药虽全,用法却颇有偏颇,捣烂敷于肚脐处那大多是年岁较大的妇人求子不能才用的方子。姨祖母说你芳华正好,是用不上这样重的方子的。若真是想要早些怀上,只需采新鲜的多子多福草捆成束置于瓶中,放在殿内,这功效就足矣了。这不,她亲手选了些好的束了起来交给我的。” 李重延说着,从盒中取出那束草来瞧了瞧,又坏笑道:“哎,没想到公主这般心急,不过,我喜欢得很。” 朱芷洁被他这番调侃,已是羞得红透了脖子根,佯怒嗔道:“你再取笑,我就去告诉父皇去了。” “好啊好啊,这样的良方,让父皇知晓了他也一定很高兴。”李重延清了清嗓子,学着温帝的样子,指了指殿外道:“朕瞧着茶园边上还有一片空地,不如都种了这多子多福草去,好让太子妃常常取用,早添皇孙,那可真是江山安泰……”言未毕,李重延忽然觉得口中被塞了一口粉末,不由呛了起来。 “咳咳咳……你给我嘴里塞的是什么?” 朱芷洁没好气地答道:“花椒、山椒、辣椒,祝县令大人口中骄阳似火,寿比南山!” 嘴上说着,心中却想道,原来这多子多福草真的是催孕之效。之前见璟太后那般劝我,望我早怀龙裔,如今看来,就算是皇祖母想要早早抱上曾皇孙,可也太忒心急了些。 她转眼见李重延咳得厉害,心软起来,伸手递了杯茶过去,李重延忙就着手里饮了一口,方平缓了些。 “好啦,我不取笑你了。其实这一路上我欢喜还来不及呢,我只道只有我是这样想,不想你与我一般的心思,你怎不早说呢?” 朱芷洁听他这样说,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起,半晌方道:“这样的事,你让我如何说?” “也是……哈哈,是我问得蠢了。不管怎样,姨祖母都送来了,咱们就把它给插上。如何?姨祖母说了,每隔几日就会差人送新鲜的来。” “那……那就置于内殿,不许人瞧见。” “自然自然。”李重延满口应承,心下已是喜不自胜。 朱芷洁依在他怀中,幽幽叹道:“只是你我如今聚少离多,真是心苦难言……我知道我本不该说这些来碍了你的心志,可你不在身边,我终日无趣,真与之前的清涟宫一般无二了。” 李重延忽然明白为何她如此不喜清涟宫了,顿时心生怜惜,劝慰道:“你放心,我昨日已与父皇说了此事,说你一人在宫中辛苦。父皇想到龙裔一事也是犹豫,说我夫妻二人新婚确实不易分别太久。他答应我下个月满后即可回京,调任京中礼部,先任个主簿。” “此话当真?”朱芷洁眼中大放异彩。丈夫能调任回京,那便比什么都好。 “怎么不真?父皇想要皇孙的心思可不比你轻呢。”李重延刚又要调笑,想起方才的事,忙改口道:“如此一来,我只要下了朝,便可与你在一起了。” 朱芷洁已是喜得红霞满面,也不在意他的调侃,她定了定神道:“礼部,那应是叶知秋所辖,好得很啊,我瞧他很是个稳妥之人。”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 云端 “父皇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跟我说,礼部虽不如兵部户部那般显要,但官场中打交道的门道礼部最多,而且与其余五部皆有联络,是个历练的好地方。至于叶知秋……父皇说他在御座上有些事瞧不真切,我去了之后,也是替父皇看看下面的情形,算是……暗查。” 李重延渐渐说得神色凝重,瞥见怀中朱芷洁一脸茫然,自笑将起来:“嗨,咱们说这些做什么,我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忘了跟你说。” 朱芷洁一听他说有趣的事,立时有了兴致。 “我在泾州时,时常觉得无聊,有时会微服出巡。有一次,我路过一个宅院,看见院中有一个少年正在耍枪舞棒,很是有趣,我便驻足看了一会儿。” “他舞得很好么?” “嗯,不仅舞得好,还边舞边背书。” “背书?”朱芷洁奇道,“那可真是文武双全了。” 李重延大笑道:“双全可就未必,他手中的枪式毫不含糊,可口中念的之乎者也却是颠三倒四,漏洞百出。我听得好笑,忍不住要出口纠正他一二,忽然从院内出来一老妇人,似是他祖母,来与那少年说话。他祖母道,‘你日日练这些拳脚枪棒,仔细被你父亲知晓了又要打你’,少年不服,道:‘父亲让我背诵四书五经,我坐着也是背,站着也是背,不如边练武艺边背,岂不两得?’,他祖母啐道:‘休要以为我没听见你背得那些乱七八糟的,只怕你父亲听了要更生气’,少年笑道:‘祖母切莫说笑,我父亲也只会舞枪弄棒,哪里听得懂我背的这些,只要祖母不说,他听着我能背书就高兴了,不会生气的。’” 朱芷洁笑起来:“看来这父子二人肚中的墨水是半斤八两,果然是个有趣的孩子。” 李重延继续说道:“他祖母听他这样说,只好摇头,自回屋里去了。我便上前叫住他,问他如何不索性专心习武。他说他祖上都是武人,家中一直清贫,他父亲痛定思痛,觉得如今太平盛世,习武不如习文来得好前程,所以逼他每日读书写字。我说无论文武,但有出类拔萃者,都是前程,他一听便视我为知己一般,拉着我非要看他舞一遍枪,还说平日家中所有人都不喜他练枪,今日好容易遇上个说得上话的。” “于是呢?” “泾州那样的地方,也没什么乐子,我平日里也无聊,便看着他耍了一阵子,又顺势夸了他几句。不过凭心而论,他于武艺上的天赋确实远胜于读书,我指正他背的书文中的错处,他怎么也记不住,说起枪法来却头头是道。后来我就劝他,反正帝都年年都有兵部公示的征兵募集令,他既然志向于此,何不应征入伍,也好报效国家。” 朱芷洁点点头道:“这倒是正理。男儿志在四方,他若有志向,也不必非要困在泾州那样的偏远之地。” “那少年却摇摇头道,征兵入伍,也只能为兵为卒,建了功勋也未必能升迁,自己父祖们都是踏着刀尖打出来的家业,到现在家中还总为口粮发愁,祖母常说,将门之后,吃得又多,反不如那些文官们,摇摇扇子,便可丰衣足食。” 李重延说到这里,自叹了口气道:“有些事我并非不知,只是久居宫中,只是耳闻,并无感触,那日遇到那少年一番倾吐,方才察觉做武人的辛苦。” 朱芷洁有些猜到丈夫的心思,笑问道:“那你待如何?” “我悄悄塞了那少年五两银子,告诉他数月之后,便是京中兵部的征召令,此次征召的不止是马步兵卒,还有一些军中护卫的要职,他要是对自己的拳脚功夫有自负,那便可去一试,若是成了高官的护卫,那么至少得的饷银要远胜过军中刚入伍的新卒了。这五两银子就算是去帝都的盘缠。” “于是你便打定主意,到时候寻个门路把他招进来,带在身边?”朱芷洁笑问。她猜到李重延生了恻隐之心,既然塞了那少年银子,又指了门路,必然是有惜才之心。 “是,我瞧那少年一身英姿,很是喜欢,将来收在身边也是不错。回头他若真来了帝都,我便去兵部打个招呼,留意着他些。” “可你到时候如何知道他来没来帝都?你问了他姓名么?” 李重延闻言又笑了起来:“自然是问了,说到这少年的姓名真是好笑。许是他父亲希冀太多,偏偏取了个违他心意的名字。” “何名?” “曹习文。” * * * * * * 已经近三十年没有人踏足过帕尔汗宫的最顶端了。 那里是国主的御座所在,也是俯瞰整个沙柯耶大都下城的至高之处。 自从苏利?鄂浑国主染疾卧榻之后,通往御座的通道便再未打开过,所有的军政大事都是在御座下三层的枢密院商议定夺。当然,这样的机会也少而又少。 鹰刃血三部的首领平日都镇守在各自的领土中,众人口中的“大管家”和“二老爷”------伊穆兰大巫神温兰与弟弟温和二人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潜入了碧海国,一个藏在了太液城,一个踞在了南华岛。 伊穆兰身份最显赫的这五个人,常年来便是这样各居西东,几乎没有碰面的机会。 不过今天不同,当帕尔汗宫顶上巨大的莹华石壁日夜不休地将枢密院的汉白玉露台照耀得璀璨生辉时,五个身影出现在院前许久未有人造访的阶梯上。 为首的一人,青袍无冠,一头花白的头发披在身后,脸上似笑非笑,不知道的人以为是他神情怪异,其实是因为他戴了三十年的人皮.面具,脸上的肌肉僵硬,表情有些晦涩。 跟在他身后的也是一名老者,黑袍金冠,髻上的白发束得一丝不苟。他与青袍老人的长相十分肖像,但眉宇间多了几分和善,少了几分严厉。黑袍老人全身上下衣着华贵,大拇指上还套着一个绿莹莹的扳指,正是碧海国南华岛独有的苔玉所制。 黑袍老人之后依然是位长者,衣着灰袍,极是朴素,浑身无一件饰物,只清清爽爽地执着一根手杖,杖顶处镶着一块小得不起眼的翡翠。然而这朴素之人,举手投足间却尽是富贵之气,绝非寻常。只见那朴素长者的脸上一团和气,仿佛见了谁都是久逢甚喜一般的高兴。他边走边笑着对身后的人说道: “珲英,不如你再三思一番,我的这番提议实是两下裨益的好事,你若许我的人入了你们鹰族西台之地开采矿石,所得利益五五分成,岂不美哉?” 身后那女人神情冷峻,眼神极是犀利。她瞧了那老者一眼,淡淡说道:“罗布,你也是知道的,这西台之地毗邻我鹰神灵境之所,就算矿藏颇丰,我也不会允许异族人踏足那里半步。” “哈哈哈,鹰语王这话就见外了,咱们都是伊穆兰的子民,我刃族又哪里是什么异族,何况我金刃王的本事你还不知道么?只要你首肯,我保证开采所至不会越出西台之地一步,更不会扰了你们的神龛所在。不如……你再想想?” 鹰语王珲英扭过头去,不置可否,显然是不想再说此事。她紧皱眉头,瞧着露台外莹华石壁光芒万丈,心里何曾不明白金刃王说的都是实话。他刃族历代族人都精通矿理,善于开凿,若与耳目灵敏的鹰族勇士一起寻矿开矿,定是无往不利,但她没有办法答应。 刃族的话,她永远都不会相信,何况还是灵境圣地。 金刃王罗布刚要开口继续劝说,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今日是觐见少国主之日,无关紧要的事,就暂且不提了吧。” 罗布放眼瞧去,正是走在最后面的血焰王祁烈发的话。 祁烈轻易不开口。 罗布叹了口气,依然是笑了笑,闭口不说了。 五人入了枢密院,并不坐下,一起走到了大厅的尽头。尽头之处是一条向上的台阶,阶上新铺了鲜艳华丽的地毯,但仍是掩不住阶旁旧壁年岁留下的痕迹。 五人皆是神色凝重。 温兰指了指阶上道: “我等含辛茹苦三十年,为的就是今朝这扬眉吐气之日,你们可准备好了?” 四人齐齐地应了一声,随着温兰一同踏上阶梯。 阶梯盘旋而上,直通顶上的御座。御座封尘三十年,枢密院便是伊穆兰国的至高之所。如今御座再临,五人心里都清楚,伊穆兰三王一占的政局将一去不复返了。 御座所在,是帕尔汗宫的顶端,巨大的四根大理石柱支起弧形的穹顶,四面无壁,放眼之处可俯瞰壮丽河山,眺望深川溪谷,令人心潮涌动。 御座之旁,左右各站着一位伊穆兰的勇士,一人手执巨戟,一人扶着一面巨盾,两样皆是纯金打造。御座之上坐着一位年轻人,身形伟岸,眉宇英姿。只见他身着金边白袍,脚踏蛇皮蟒靴,头上戴着一顶金冠,冠状如荆,荆附刃齿,冠沿是火焰状的冕边,正中间竖着一只振翅雄鹰。那年轻人身上别无饰物,只在腰间别着一个琥珀小号角,显得很是不同。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即位 座旁转过来一位年长的妇人,正是赫桂嬷嬷。 “禀少国主,大巫神温氏兄弟二人与三部族首领已候在阶外。” 苏晓尘有些茫然,问道:“我当如何?” 赫萍在一旁小声提示道:“宣即可。” “宣。” 脚步窸窣,待御座前的五人站定,温兰上前一步,率先高声郑重道: “臣刃族巫神温兰。” “臣温和。” “刃族族长罗布。” “鹰族族长珲英。” “血族族长祁烈。” “拜见少鄂浑!” 五人用的都是伊穆兰语,好在苏晓尘前些日子里已粗通了一些,今日觐见之仪上会用到的言辞也都由赫桂嬷嬷提前教授过,也都听得懂。 苏晓尘心中一阵激动,他忙着朝着那位五十开外的女人看去。 这便是我的姑姑? 只见那女人也正好瞧了过来,明眸中尽是慈爱之情。 “诸位不必多礼,快请起。” 温兰闻言,并不起身,继续说道: “此礼是我等初拜少鄂浑之礼。然而少鄂浑既然已荣归大都,我伊穆兰喜迎新君,自然是时候要将这个少字去掉了。今日既是我等觐见之仪,也是少鄂浑御极登为国主之仪,自此我等将正式拜少鄂浑为伊穆兰之国主。少鄂浑之前为了我伊穆兰隐姓埋名于苍梧国,如今既为国主,旧名便不宜再用。当初为了纪念三代老国主,取苏字为少鄂浑之姓,如今还请少鄂浑再拟一字,添作新名才好。” 苏晓尘闻言,思量甚久,叹道:“那便……取‘佑’字可好?” 温兰一听,知晓其心意,又念及起恩师旧情,故意不说破,拍掌大笑道:“‘佑’字,甚好!愿少鄂浑即位后,率我伊穆兰大小百部众踏平天下,佑我伊穆兰万千子民安居四方!” 伊穆兰第五代国主,苏佑?鄂浑。 一个日后撼动天下,注定被载入史册的名字。 温兰高声呼道: “国主即位,启天门!受百臣礼拜!” 身旁的侍卫们也齐声呼道: “启天门!” 只见御座前的阶梯忽然裂开了一条缝,缝隙越来越大,缝隙中出现了一个长长的平台,平台不断上升,直到与阶前的地面齐平,合为一体。 在平台下方,是一片广阔的广场,上下两层,皆是人头涌动。上层是各部各院的属臣,下层是伊穆兰万千民众,所有人见到帕尔汗宫顶端的天门开启,平台上坐着他们的新国主,纷纷振臂高呼,欢声雷动。 这里是下城,是平民无法踏足之地,惟有国主即位时,下城才会打开通往中上城的关卡,允许平民前来拜谒。 苏佑站起身来,走到平台边朝下俯瞰去,平日里城下空无一人的宽广大道上已经挤满了百姓,这些百姓有不少是生平第一次来到下城,面对雄伟壮丽的帕尔汗宫心中仰慕不已,见到高台上国主的身影,岂能不兴奋。街道四处都设有花洒,这是刃族精工巧思所制成的巨型花洒。平日不仅浇灌城中各处花草,也可用来洒水于街道。每逢庆典,便会将花洒的头朝上,变为喷水,形似落珠。 天门一开启,城中围绕着帕尔汗宫的花洒一起喷水,顿时城下空中飘起一阵淡淡的水雾,莹华石壁光耀之下,竟折射出无数道彩虹,将帕尔汗宫裹在这五光十色中,放眼之处皆是缤纷,令人眼花缭乱。 温兰早已命人公示知晓举国上下,新国主为担大任,十八年间隐没于他国,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成就为文武双全的英世之才,替苏晓尘解释了王位空悬的原委。 苏佑看着这观之不尽的人潮,闻耳不绝的欢呼,只见远处山河壮丽,一片锦绣尽收眼底,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这,便是指动乾坤,覆手天下的感觉? 佑伯伯,你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不过是默默无闻的一个读书人,而如今骤然被推在了这云巅,要与你同般境地,我如何经得起? 再看看眼前这千千万万素不相识之人,就这样毫无疑虑地把命运交到我这样一个异国人手中了? 哦,哪里是异国人?我分明与他们一样,是伊穆兰人。 苏佑嘴角一阵苦笑,还真就是一夜颠倒了乾坤。 下面温兰已缓缓起身,再跪,口中高呼道: “臣等拜见国主!” 其余四人跟着再次跪下,这一次,是三叩九拜的大礼。温兰拜得尤其郑重,身子甚至有些颤抖。温和在一旁瞧见,知晓兄长心中感慨万千。确实,这一天等得太久了,久得让人有时候甚至怀疑是不是再难等到。 温氏、慕云氏、朱氏。 这一场谋局中,究竟谁是棋手,谁能笑到最后? 和胸有成竹的兄长不同,温和的心里其实依然没有底,他不觉得从今日起便能事事都如兄长的谋算步步成真,他在南华蛰伏了二十年,对南人智谋的了解实在是太深刻了,不到最后一步,他始终不能放下心来。 这并不是说兄长便不如他了解对手的深浅,相反,兄长的智谋和手腕一定是在他之上的,只是兄长的自负也是。 也许正是因为从小到大,他事事都比兄长略逊一筹,所以才多了一分兄长所没有的忧思和焦虑,不过在兄长眼里,他这是杞人之忧。 罗布放下手中的翡翠手杖,叩拜得也极是庄重,脸上的笑容倒像是刻上去一般,笑得纹丝不动。 听说温兰是要把碧海朱氏的小丫头撮合给这小子,若此事能成,将来我刃族便成了伊穆兰与碧海间的关卡,每一样东西从我刃族领地上过,我都可分上一分利。这样的好事,可比直接进献刃族的女子给这小子做穆拉要实在得多了。 当然,这些个事情,温兰自会去操心,我罗布只坐享其成便是了。 苏佑看向一旁的姑姑鹰语王珲英,珲英也抬起头来看着他,越看越是欣喜。 这孩子,真是像足了当年的父亲,连眉梢的那颗痣都生得没什么分别。想这一别十七年,当初若非鬼迷心窍一时听信了温兰的凿凿之词,怎会答应我鹰族国主的嫡子就这么离开自己的视线。所幸鹰神庇护,让这孩子如今毫发无伤地归来,我鹰族重归三族之首的日子终于指日可待了! 珲英瞧了瞧苏晓尘的眉骨,暗想,论年纪已满十八岁,当是推开他身上鹰神骨的时候了,只是温兰再三叮嘱,万桦帝都不落,切不可推骨,不然便有可能失去这孩子。 他刃族的话我珲英是不信,可温兰是大巫神,他占出的天象如此,我不敢不从……我已经等候了十七年,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生出什么差池来。 孩子,你且再等一等,时机成熟之时,我必让你成为我鹰族真正的勇士! 珲英身后是个巨大的身影,即使单膝跪地,仍是如小山一般。 祁烈望着苏晓尘,感觉似乎回到了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万民欢呼的日子里,自己随着父亲----血族的老酋长前来拜谒新国主察克多。其实他与察克多自小便是一起玩耍的伙伴,习武打猎几乎形影不离,不过父亲总是告诫他,察克多日后是一国的国主,尊卑有别,不可乱了分寸。 那日察克多坐在御座上,接受各部的朝贺,他也送了贺礼------一枚小小的号角,他亲自用牛角一点点削出来的,在号角的顶端,还挂了一颗牙齿,那是祁烈打猎时第一次打死老虎后拔下来的纪念品,也是他的吉祥物。 察克多接过那个号角,比得了什么贺礼都要高兴。 “祁烈,以后我有了儿子,我就让他也送你儿子一个号角!” “有我祁烈在,决不让任何人动你分毫!”少年英姿的祁烈十分认真地望着天上拍着胸口说道。 “我察克多也对天神发誓,有我在,必保血族衣食无忧,族人安泰!”。 然而,我祁烈食言了…… 踏着乌云狮,拼尽一身力,胜似手足的他就咫尺之处,却眼睁睁地看着叔父的剑刃刺入他的背脊,破膛而出。 他倒在地上,血珠喷涌,与黄沙混成了红色的泥浆,黏附在他的脸庞上。 为什么……被刺穿的不是我! 每每自问,祁烈便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世人都以为察克多没有遗言,然而只有我听到了,他最后说的每一个字我祁烈都听得清清楚楚。 察克多,我定会把你的遗言亲口告诉你的儿子,告诉他你受过的痛,遗下的恨! 祁烈下意识地握了握自己的腰间,与御座上的苏晓尘一样,他也悬了一个小小的号角。 自从他在霖州境北第一次遇见苏晓尘,看到他带的那枚琥珀号角时,便被唤醒了这些尘封的记忆。那一夜他也削了一枚号角,与之前送给察克多的那枚一模一样。可惜,这次没有老虎的牙齿了。 这是我祁烈送给你的贺礼,也是对你的誓言。 我曾经没能守住你的父亲,这一次,祁烈定会守住你,绝不食言! 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 罗布 觐见之仪后,是按例的赐酒合宴。 面对数不尽的大小部族前来的朝贺,苏佑觉得身心有种说不出的疲惫。 他不认识他们,却被他们尊为国主。他既不了解他们的过去,也不知道他们的将来。他只是按照赫桂在一旁的提示,一遍又一遍地示意他们免礼起身,再用生硬的伊穆兰语对他们“赐福”,便可换得他们脸上满足的表情,然后谦恭地退下。 大殿之上,最满足的人,是温兰。 眼前的这一切,是他三十年来的苦心布局得来的结果,没有人比他更享受当下的过程。 同样是君之重臣,他比其他四人不同的一点是,他还有个身份------大巫神。大巫神掌握着与伊穆兰信奉的神灵对话的资格,也会在适当的时机,宣告来自神灵的指引。 这意味着就算是一国之君的大鄂浑,也不能对大巫神的谏言置若罔闻。 毒金之战时不宜出战的谏言? 温兰毕生抱憾的,便是那一次。倘若大鄂浑苏利能将他的话听入耳去,何至于大败而归一蹶不振三十年。恨只恨他那时年少,初任了大巫神之职,国中上下人望不足,出言尚微,无力独挽狂澜。 但如今不同了,五大辅臣中,他年岁最长、资历最深、论地位也最高。眼前苍梧碧海已是强弩之末,鹰刃血三族俯首听命,连新任的国主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那么伊穆兰的宏图霸业还有何悬念? 但温兰很清楚,越是如此,自己也越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苍梧之慕云氏、碧海之陆氏、无一不是把持朝堂的好手。与他们辅佐的国君们相比,苏佑虽然年轻,但既没有李氏的智亏之症,也没有朱氏的优柔猜忌。相反,他作为君王的资质相当的好,只是还未成长。 这样的少弱之君,自己稍有不慎,便会落下个欺主的骂名失了人心,这是成大业者最忌讳的地方。 其实温兰看得也很透。凭苏佑的资质,不出十年,便能脱了他的掌控,但那也无妨。温兰今年已是年近古稀,再过十年,也该到了大政奉还的时候。 何况,十年? 温兰不禁捋须一笑。 荡平这天下,十年足矣。如今箭已在弦上,剩下的不过是摧枯拉朽而已,又何须十年? 金刃王罗布举着酒杯凑了上来。 “大巫神,你这伊穆兰劳苦功高第一人,真是当之无愧。罗布当敬你一杯。” “罗布儿,你又要来灌我迷魂汤么?”温兰嘿嘿一笑。 罗布闻言,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反倒越发亲热起来。 “哎呀呀,罗布儿,你这都多少年没有唤过我的小名了。咱们同族中人,说起话来就是亲近啊。” “多年不见,你倒是收敛了,这浑身上下竟没一件值钱的玩意儿。罗布儿,你这是藏富呢?” “没一件值钱?哈哈哈哈。”罗布忽然大笑起来,笑中有几分得意,“老温,你且再瞧瞧?果真没有值钱的?” 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手杖递了过去。 温兰眯着瞧去,黑黝黝的手杖极是普通,便是杖顶上那指甲盖大小的翡翠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宝贝。 罗布自小便是在金子堆里打滚长大的,平日里挥金如土,连武具都以黄金相饰,奢靡之名早已风闻天下。 “罗布儿,你这人老爱财如斯,连这么小的一块翡翠,也要嵌得这样深,生怕嵌得不牢掉出来么?” “老温,看来你年纪真是大了,眼神也大不如前喽。”罗布嬉笑道。 温兰凝神看着手杖,忽然心中一震。 这翡翠不是镶嵌上去的,而是露出来的! 这是……一整根翡翠手杖? 手杖足有一丈多高,哪里能寻得到这样的翡翠? “这样的翡翠,确实难得。”温兰不由赞了一句。 “翡翠?”罗布一怔,随即叹了口气,拿回手杖,转身向温兰身边的温和递了过去。 “老温,还是让你弟弟看一看吧,你这碧海一呆二十多年,真是把咱们刃族的看家本领都给丢光了。” 温和接过那支黑黝黝的手杖,细细看了一会儿,在兄长的耳边悄声道:“手杖是一整根的翡翠,但更难得的是这外面浇铸的外壳,是黑曜金。” 黑曜金?! 温兰颜色一变:“罗布儿,这果然是黑曜金?” “嘿嘿,正是黑曜金,如假包换。我知道你们哥俩儿喜好炼金,这黑曜金是最难得的材料。你也知道,刃族中最老道的矿师探个三五年也未必能得上一指头大小的黑曜金,我要凑够多少才够熔炼后浇铸成这一整根的外壳,你还说不值钱?” 炼金之术,千变万化。而改变甚至主宰这变化的,就是黑曜金这种稀缺的材料。往往寻常的配方里加上一点点这种材料,就能生出意想不到的珍石奇丹来,与一般丹石的效果相比有着天壤之别。 这根手杖的价值,已是无法估量。 温兰又嘿嘿一笑:“罗布儿,你把这杖特意拿出来给我看,是作何意思啊?” “不过是根手杖,老温要是喜欢,就拿去。”罗布笑颜不改。 “如此珍品,你肯割爱。说吧,是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罗布被温兰一句单刀直入,讪讪笑道: “国主即位,谁都知道你是第一大功臣,我知道国主在太液城中就与你交好,你的话他最是肯听。我是想找个机会,能单独见见国主……”,言罢悄悄瞥了一眼那边的鹰语王珲英。 温兰顺着看去,已知其意。 “你还惦着他们鹰族领地西台边上的那片矿山?你是想私下单独与国主谈此事?” “哎哟,那可是片好矿啊,我悄悄派人去看过,那里的富矿可比咱们伊穆兰国中哪个矿山的都多。就这么搁在那儿,可不是暴殄天物嘛。” 温兰冷哼一声:“珲英他们最忌惮生人靠近西台,你偏要去触这个霉头,如今还想拉上我。可你想过没有,珲英是国主的姑姑,你就算见了国主,凭你的口舌,能说得动国主得罪他姑姑而下令让你入西台么?你再精于算计,这一笔生意我也劝你还是收手的好。” 罗布第一次收了笑容,忽然严肃起来。 “老温,这你可就小瞧了我罗布儿了。你道我只是利欲熏心才打的这主意么?我可是和你一样,放眼于伊穆兰的子民,想的是咱伊穆兰的将来。” 温兰嗤笑一声,温和在一旁也微笑不语。 罗布不理会二人的眼光,继续说道: “这黑曜金不过是珍稀矿石中的一种,我已派人去勘探过了,那西台山上其余的珍稀矿石少说也还有七八种。这些矿石放在鹰族的眼里就是些烂石头,可要是到了你们兄弟二人手里,那能变出什么宝贝来,可真不好说,我也是掌着刃族一部之首,岂能连这些道理都看不明白?” 温氏二人听他这样说,对视了一眼,觉得有几分道理。 罗布一看二人不语,趁势又说道: “我知道老温你心中雄才伟略,可再雄伟的计划,也都需要钱呐。再过些时日就要打仗了,眼下咱们的钱粮是充足。可打仗的事儿谁能说得准?若是不能一鼓作气攻城下地,到后来拼得可不就是谁的钱粮多么?与其到了钱粮吃紧要勒紧裤带的时候,不如现在就未雨绸缪早做打算。这西台的矿取自伊穆兰的江山,用于伊穆兰的大业,真是再正大光明也没有的事儿了。我罗布儿对天发誓,西台采矿之事,的的确确是为了我伊穆兰的宏图大业着想,一点儿私心也没有啊!” 温兰明知罗布说的是一口昧心的胡话,但依然是被敲打到了心中最紧要之处。眼下伊穆兰筹备的钱粮确实充足,可兵家相争,诡谲莫测。碧海多金,苍梧多甲,若按自己谋划能各个击破自然是好,但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又被他两国联起手来,速战速决怕是不能。一旦相持对峙……也许罗布今日说的胡话,就是他日的良言了。 可大战在即,倘若背着珲英将罗布送到国主面前去,只怕珲英事后知晓定要大怒,那女人生性倔强,搞不好撕破了脸皮就难收场了。她是国主的姑姑,初认了血亲,就算一气之下带着鹰族的军队回了领地不随自己南下,只怕国主也不会将她怎样,倒助长了他鹰族的气势。且还有更要紧的,我若牵头此事暗中推波助澜,事成之后不免要落人口实,被人说是逼迫国主,有欺主之嫌。 温兰想到此处,心中有了主意。 “罗布儿,国主初即位,正是他学习国政的好时机,凡事与其单独进言,倒不如拿到台面上大家一起商议,有我们五人各抒己见,最后由国主拿主意,这才是正道,没有必要去作些掩人耳目的事。” 罗布刚要开口申辩,温兰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先不要急着反驳。 “罗布儿,我们五人都是辅国的重臣,国主对我们都是一样的信任。即使有意见相持不下,我相信国主总会偏向多数的一方,必不会失了公正。” 说着,压低嗓音又道:“你我同族,五人之中已有三人是相助相帮,你又何必担心太多?” 罗布一听,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笑得极是舒缓。 “老温,打小我就跟在你屁股后面玩,那时你指哪儿咱们就跑到哪儿,从不含糊。看来如今,还那样啊。行,罗布儿听你的。” 温和从旁端起酒杯,三人相视哈哈一笑,举杯一饮而尽。 正文 第一百五十章 珲英 一拨接着一拨的人上来叩拜,苏佑有些乏了。赫桂瞧在眼里,做了个手势,示意那些人先止步,附在苏佑耳边道: “国主,这赐宴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完,应是会持续到晚上,不如我扶国主先去偏厅歇一歇可好?” “好。”苏佑连笑得都有些勉强。 他确实累了。 放眼过去,几乎没有几张脸孔是熟悉的,偶尔瞥到边上的宫镜中自己穿着伊穆兰衣装的模样,甚至一瞬间都会认不出来。 自己仿佛是从树林中一棵不知名的树,一夜间被连根拔起,被硬生生地栽到了一个华丽无比的庭院正中央。 每一刻都过得无所适从,每一缕阳光都陌生难奈。 赫萍与赫琳扶着神情黯淡的苏佑下了御座,消失在长长的宫廊之后。赫桂朝座下的珲英使了一个眼色,珲英立时会意。 没过多会儿,珲英也站起身来,借口更衣,朝偏厅走去。 一直走到拐角处,赫桂已候在了那里。 “族长,国主就在里面。大约能有一盏茶的功夫,请族长长话短说。”赫桂说着,朝厅里的赫萍与赫琳看了一眼,两人立刻退了出来。 苏佑仰靠在一张躺椅上闭目歇息,身下垫的是一整张的虎皮,他听到有人进来,以为是赫萍,说道: “赫萍,帮我端杯茶来。” 茶到身边,苏佑睁眼一看,却发现不是赫萍。 他怔怔地看了珲英一会儿,猛然回过神来。 “你是……姑姑?” 珲英被他唤了一声,泪如泉涌,放下茶盏将他揽了过来抱头痛哭起来。 “孩子,你一定是恨死我了对不对?你一定恨我为何在你生下来没多久,就把你丢到那样举目无亲的地方去。” 苏佑起初有些不知所措,由着她哭了一会儿,方宽慰道:“姑姑想多了,我自小长在苍梧不知身世,怎会言恨。我本以为这世上再无血亲,今天能再见到姑姑,心里很是欢喜。” 两人彼此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果然觉得眉宇间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之处,越发亲近起来。 “你如今是国主了,姑姑见了你也是该行礼的。”珲英拭去眼泪,站起身来就要拜。 “姑姑不必,这里并无旁人,何况我也不在乎这些。”苏佑硬托住珲英,不让她拜。 “果然是长成好男儿了,劲儿也不小。”珲英喜叹道,她从随身的包囊中取出一件物事递了过去。 “孩子,这是姑姑听说你要回来,特地去了咱们鹰族的圣地,请鹰神赐福后得来的鹰灵玉,你把它戴在身上,会得到鹰神的庇佑的。” 苏佑一看,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碧色玉石,雕刻成羽状,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他想依言戴在脖子上,那玉石上却没有穿绳索。 珲英笑道:“孩子,你把上衣先脱了,转过身去。” 苏佑闻言,不解何意,但见珲英不像是在说笑,只得忸怩地脱下上衣背了过去。珲英看着他裸露的后背,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赞叹道,真是我鹰族的好男儿,脊骨如此齐整。说着,摸了摸靠近腰间的地方。 苏佑一惊:“姑姑是怎么知道我腰间有一处凹陷?” “呵呵,凡我鹰族的嫡系子孙,腰间都会有一处凹陷,这也是鹰神的赐福,如今说太多你也还不懂,以后自有你明白的时候。”说着,苏佑忽然感觉腰间一凉。 “好了,姑姑已经替你将鹰灵玉嵌进去了。”珲英又看了一眼,确定嵌得端正,才将衣服替他重新披上。 苏佑伸手一摸,果然发现自己背后皮肤凹陷的地方已经镶入了那块玉石。 “这……这真的是我们鹰族子孙都有的印记?”苏佑半信半疑。 珲英笑着点点头,“若不是姑姑是女人不便与你看,姑姑的鹰灵玉也是这样的。”说着,拿起苏佑的手在自己腰间某处摸了摸。 手指触碰之处,苏佑果然摸到了一小颗硬物。 “此物作何用处?” “暂时无用。” 苏佑一头雾水,待要再问,忽然厅外传来赫桂的咳嗽声。 珲英颜色一变,急忙低声道:“此物日后自有功效,当下不要让旁人看见,也不要提及。我在此不可久留,还有一句要紧的话,你要记住。” “姑姑请讲。” “如今有些事你还须顺着温兰,若有委屈到鹰族的地方,你且隐忍一些,不必太顾虑姑姑。但是,他的话你一定要多留个心眼。刃族绝不可信!” 说完,珲英站起身来,疾步朝外走去。苏佑刚想追问,忽然听到厅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国主在里面?” “回大巫神的话,国主在里面与鹰语王说话。” 珲英显然也听到了,她回头作了个手势,示意苏佑不要出声。苏佑心领神会,躺回椅子上假装继续闭目养神。 珲英见他躺下,这才放心打开门,门外立着的果然是大巫神温兰。 “鹰语王叫我好找,大家都是欢天喜地一起喝酒,怎么你躲在这里与国主说话?” “国主说想见见我这个姑姑,我也想见见这个亲侄子,就过来了。我们这骨肉重逢聊上几句,不会大巫神也不让吧?” 温兰大笑起来:“珲英,你不是个小家子气的女人,怎么今日说话这样尖酸。我不过是一问,你何必在意。国主在里面可还好么?” “很好,只是有些累了,想歇一会儿,你我就不要在这里扰他清静了吧。”珲英说着,半推着温兰离开了偏厅,转入了宫廊。 “累了?你这做姑姑就是心软。他是国主,以后累的地方可多了去了。你便一直这般护着他么?” 珲英被说得有些不悦:“温兰,国主年少,又是初回故国,难免辛苦,多体谅些也是我们为臣的本份。你这是何意?” “倘若只是辛苦,那倒没什么。只是我听说,你们鹰族的人,一旦被推开了鹰神骨,便会困顿乏倦,需要睡上半天才能恢复……” 珲英闻言勃然变色道:“你是怀疑我替国主推开了鹰神骨?温兰,推骨是迟早的事,但既然你说了时机未到,我便答应了你,不会擅自动手。你若有疑心,国主就在里面,你验一验他身上不就知道了?” 温兰见她脸上怒意渐起,哈哈一笑。 “不要急,你们鹰族的讲究多,我也只是听说,所以一问,何必在意呢?大战在即,三族同心最是要紧,我的打算自然也是为了国主为了咱们伊穆兰。我知晓你最识大体,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来来来,让国主再歇一会儿,我们且去前面喝酒。” 苏佑在厅中听着他们走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苍梧、碧海、伊穆兰。走到哪里都是这些尔虞我诈,翻云覆雨。以前听佑伯伯说起军略,或者听舅舅提起朝堂之事,总觉得与自己隔了那么远,从不在意,如今却生生地活在了这些谋局之中。 小潋,你也是帝王家的孩子,却能无忧无虑不问世事。不过如今你是不是也如我一般日夜相思不成眠呢?这国主之位,我何曾想要过。我唯一能感到开心的事,便是做了国主大约也与你门第相当,即使向明皇提起联姻之事,也不用自作菲薄了吧。 只是你碧海,会愿意与我伊穆兰联姻么? 何况还有那个该死的三后制。我真是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什么三穆拉能和我扯上关系。 苏佑想到这里,又头疼起来。 无论如何,就算是姑姑,或是祁烈,他们要把族中的女子嫁给我,我也是不能答应的。 苏佑忽然想起方才席间敬酒时,罗布还挤眉弄眼地悄悄对自己说,如果有什么喜欢的女子,只管与他说,不管什么样的,他都能送到身边来伺候自己。 当初怎么就瞎编自己是他的侄子呢?怎么看都不是一路人呐…… 苏佑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又想起温兰在珍株园中的话来。 他们口口声声说大战在即,显然是要南侵。可不论是碧海还是苍梧,我决不能眼看着南国的百姓们惨遭伊穆兰人的屠戮,佑伯伯当初教了我这样多的军略,不就是希望我能保得苍梧国的平安么? 就算我现在是伊穆兰的国主,可我岂能就忘了他的教导之恩背信弃义? 看来当务之急,是必须拖住开战的时机! 然而三族的人马现在还在各族的手中,我名为国主,实则一举一动都是温兰在驱使,并无实权。这几日看下来,血鹰两族对刃族忌惮颇深,虽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温兰的发号施令他们都不得不遵从。他的根基必然远胜过我这个初来乍到的新国主。姑姑方才劝我要隐忍,要顺着他,多半也是出于这般的考虑。 温兰又如此足智多谋,我若从中作梗,他必然能看得出来。眼下与其与他正面硬扛,不如借其他部族之力制衡他为上。 厅内一声长长的叹息。 小潋,碧海是你的母国,倘若我便这样被他们带着南侵入了太液,我有何颜面去见你……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 枢密 苏利、察克多为伊穆兰大鄂浑时,与苍梧碧海相仿,都设有类似三省六部的机构,只不过名称不同,不称部而称院。 后来国主之位空悬,改了三王一占制。于是温兰与三部族商议,便撤了各院职,只留下一个,就是枢密院。所有大小国政,全划分为部族自治,小部族可依附大部族,大部族之间可靠族长协调。遇悬而不决的大事,可上奏枢密院。 枢密院虽然设在了帕尔汗宫的上层,但枢密五老各居一方,这枢密院实际上是常年闭锁的。 真要是遇上了须上奏枢密院的大事也屈指可数,到那时就只能是三部族派人南下入碧海,温兰温和派人传消息出太液南华,汇总到隐秘之所,再作商议,实是无奈之举。 譬如上一次汇总碰头,便是在太液城外湖上的一艘游船上,那时不仅敲定了下一步骚扰边境的计划,还通报了朱芷潋与国主一同上南华岛探销金案的消息。 不过如今五老尽归大都,且苏佑也登了国主位,按理说是应该复了前几代国主在位时的政制,把那些撤置了的院部一一还原。 但温兰不答应。 台面上的原因很简单。 改制是个大手笔,如果还原院部,不仅需要时间承前续后,让官员们重新适应新的行政流程,对国主来说熟悉各院的官员也是个大功课。大战在即,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磨蹭,只能暂时维持现状,先将三王一占改为御前枢密制。 意即,机要大事由枢密五老在国主的面前共议,有了决定之后再交予国主定夺。这样既维持了之前的政局,又没有架空国主。 那台面下呢? 温和自然不会与兄长意见相悖,罗布多年来也一直保持与温兰步调一致。祁烈与珲英先前只是担心国主登位,温兰会不会仗着先前统领大局的身份而趁势对两族不利,于是时刻防备着刃族。但温兰提出的御前枢密并没有削弱两族的发言权,原先枢密院五个人说话,现在还是五个人,只不过上面多了个国主。且从时局看这样的判断无可辩驳,所以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但此二人的智谋比温兰终究是不敌,他们哪里能想到其实温兰提出的御前枢密制并非是针对血鹰二族,而是针对另一人的。 那就是苏佑。 温兰与苏佑在太液城相交了大半年,知道他对苍梧的感情深厚,对他的心性也非常清楚。虽然温兰见缝插针地旁敲侧击,一有机会就想从中劝解将他的观念扭转过来,但温兰深感慕云佑对苏佑启蒙留下的影响太大,一时半会儿也难做到。照这样下去,在进攻苍梧碧海的事情上,苏佑很可能会有抵触。 那便迂回一下来解决。 国主想要的方案,我温兰只须让它通不过枢密五老间的决议,通不过五老,那就到不了御前。而能到御前的方案,就必须是我温兰认同的才行! 如此,就圆满了。 我温兰三十年的心血之局,谁也不能破坏。 对,连你父亲也不能! 觐见之仪后的第三天一早,枢密五老第一次在御前商议国政。 议政之所依然是枢密院的议政厅,温兰在大厅的正上方增设了御座,恳请苏佑国主屈尊亲临。 这是我温兰的枢密院,此处是我掌控!只有在这里,小国主的气势才能被压制到最低。 苏佑只是点点头。 苏佑得了慕云佑足智多谋的真传的同时,也受藏山敛水的叶知秋的熏陶。他从小就看惯了舅舅的隐忍,知道有时面对强势之人时,未必需要针锋相对,隐忍待发反而是更好的选择。寻常的年轻人,若步了青云,难免刚愎自用生出些骄躁之心,他不会。 温兰瞧他似乎不在意的样子,心里略略落定。不过温兰依然决定今日不先开口,藏一藏锋芒。 身处伊穆兰权力顶峰的这六个人,一大早看似从容地坐在原来的枢密院议政厅内,实则暗流涌动。一时间,厅内的气氛十分凝重。 罗布一把年纪了,平日里笑容常驻,也爱插科打诨。常人很难摸透他哪句笑话里含着真意,哪句掏心窝话里又满是刀锋。 他见苏佑坐在御座上沉默不语,温兰也不先开口,便站起身来,一脸严肃地说道: “既然大家都不开口说话,我便先提一件事。此事关系我刃族存亡的安危,也关系到族中血脉的存续,实是重中之重!” 温兰心中暗自鄙夷,这罗布儿为了一个矿,真是夸大其词得可以,还关系刃族存亡?少挖一个矿你不也活蹦乱跳的么? 但收了他的黑曜金,总还是要替他牵线的。于是他微微一笑,开口道:“既是重中之重的大事,那就说出来让国主和各位听一听。” 罗布脸上肃穆不改,继续说道:“大鄂浑乃是我伊穆兰一国之君,出言便是敕令,举国上下无敢不从!我想问各位,是也不是?” 祁烈听他这样说,接了一句:“那是自然!” “那么国主说过的话,不知道作不作数?” 苏佑一怔,问道:“我说过什么话?” 罗布忽然改为满脸堆笑道:“国主去年在太液城外曾说,是我罗布的侄子,我知道那是国主一时的说辞,不过我罗布听到这句话之后可是高兴得三天三夜没睡着觉啊!就不知道我罗布有没有真有这个福分呐。” 众人呆住了,这场合下谁也没料到他能正儿八经地在说笑话。 珲英素来瞧他便是厚颜之人,当下有些不耐烦。 “你罗布的侄子?国主在上,今日是来听我等议国政,我这个亲姑姑都没敢开口唤他一声侄子,你来凑什么热闹。” “鹰语王此言差矣,我知道你的兄长是察克多大鄂浑,是当今国主的嫡亲姑姑,可察克多大鄂浑的生母可是我刃族的穆拉,国主的身上也有我刃族的血液,论起辈分来,我还正当是国主的叔辈,怎么是凑热闹呢?” 温和在一旁不觉暗自好笑,这罗布儿从小就是个爱胡搅蛮缠的,还总能抢到理,让人反驳不得。 珲英知道他说的都是实情,只是想不到他这么能拐弯抹角,只得皱眉道:“那也是隔得远得不行的表叔,值得拿来一说?” 罗布扪掌道:“所以嘛!当国主说他是金刃王的亲侄子的时候,我才高兴得睡不着嘛!我罗布平生膝下无子,倘若有国主降尊肯认我这个族叔,我将来便能放心地将整个刃族都交予国主来打理,国主就是我刃族的族长!” 珲英喝道:“使不得!国主乃是我鹰族的嫡系勇士之后,怎么会去做你们刃族的族长!你膝下无子是你刃族的族内事,如何来要我鹰族的血脉?” 罗布一脸委屈道:“珲英,这就是你不讲理了。我现在要把刃族交到国主手里,就算不是父子,有何不可?我不也是袭了我叔叔的族长之位么?我伊穆兰并无律令说族长之位必须是父子相承啊。你鹰族是大族,我刃族也是大族。你鹰族人丁兴旺,你是族长,你侄子是国主,如何我这边后继无人,关系族人血脉存亡,你便要袖手旁观了呢?” 当年金刃王老族长膝下也是无儿,只有一女,本来是打算交予亲生女儿来继任,罗布自小就甚是精明,呆在老族长身边几乎形影不离,待老族长胜过生父,又善于用言语哄得他对自己的话言听计从,竟诱得他把族长之位让给了自己,而罗布儿偏偏又是个不近女色喜好龙阳之人,故而继任族长之后并无后人,此事人尽皆知,却不好拿到朝堂上来讲,何况珲英一个女人更不屑提这些羞耻之事。 祁烈在一旁也颇为不悦,三族中围绕国主的血脉之争自开国以来就一直不断。鹰刃两族因忌惮血族的彪悍,都极不愿与血族通婚。即使是国主娶了血族的穆拉,也尽量避免有后,为的就是不让血族的后代染指王位,所以在王嗣一事上,血族一族总是被迫徘徊在边缘地带,有苦说不出。如今罗布骤然提到要将刃族交给苏佑,岂不使血族越发要被隔于门外了? 祁烈瞥了罗布一眼,沉声道:“那件事只是国主偶遇危难时的托辞,此一时彼一时,就算你将来要把刃族交给国主,那也得看国主愿不愿意接!” 温兰一直冷眼看着这三人,依然不言语。 让国主接任一族的族长,莫说史无前例,实际上也难以施行。可明知如此罗布儿依然在这里一通歪理纠缠个没完,以他从小对这家伙的了解,知道他的打算没可能就这么简单。 苏佑见罗布儿一脸诚挚地瞧向他来,颇有些哭笑不得,只好应道: “金刃王,我当时只是一时情急,信口一说,还请你不要当真。” “可是国主的话我罗布句句奉若神明……” “何况我出身鹰族,如何能接手刃族。” “可是国主的身上确实有我刃族的血液……” “我年纪刚过十八,金刃王已过六十,称叔侄也太悬殊。” “可是国主与我的辈分确当叔侄……” 苏佑头大了。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 祁烈 这以奢华成风闻名天下的金刃王,泡蘑菇的功夫居然如此了得。但他毕竟是三族的首领之一,怎么说也不好将话说得太绝,只能婉言相拒。 祁烈也不耐烦起来,斥道:“国主已是不乐意,你还待如何?” 罗布被祁烈那雄狮般的气势一压制,显得越发可怜巴巴起来,口中嗫嚅:“我只是以理相论,这哪一句说得不对,你们可以驳斥我嘛。” 温和忽然开口了。 “罗布,你这要国主坐在御座上,还接任你的族长之位,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族中大小事务繁琐,试想国主若真接手了,每天忙你一个刃族的事都忙不过来,哪里还有功夫来忙国政,岂不耽误?” 罗布瞧了温和一眼,似是被说到了重点,点头道:“嗯……温和,你说的是实情,可我说的道理也摆在那里,你又怎么说?” 温和转向苏佑,拜道:“国主,我看不如这样。接手刃族之事不切实际,理当作罢。但国主在刃族的辈分与血缘也确实存在,不如就请国主封他个王叔的称号,也好安抚他刃族的人心,如此折中一下,可否?” 温兰笑了。 这个弟弟,真是最擅做这种斡旋的事了。有时一推一就之间,旁人还真分不清他是在帮谁。可他知道,他这个弟弟从小与罗布就默契得很,常常是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 果然,温和这么一说,苏佑还真不好拒绝。 苏佑暗想,若说接手刃族不合实际,封个王叔的称号也只是个虚名,算不得什么太大的动静,若这样的要求都不答应,岂不是让刃族的颜面大伤,当下踌躇起来。 珲英和祁烈见温和来打圆场,说的也是中肯,也不好逼迫太紧显得过于严苛,于是都不说话。 场面一时沉寂,苏佑颇感有些无助。 他原本打定心思,如果遇到侵攻碧海之类的事,一定要想尽办法表示反对,可一上来就遇到这么件无关紧要却又可大可小的事,竟有些懵了。 他悄悄瞥了一眼温兰,温兰依然不说话。 这件事从头到尾,他都没说一个字,看样子是不打算开口了。 苏佑叹了口气,道:“那便按温和所言,认金刃王为王叔,其余的事,就不提了,可好?” 罗布脸上浮出一丝诡笑,应道:“哎,国主能肯认我这个叔,我罗布也心甘了,别的事再重要也比不上国主这一句话啊,就搁下再说了吧。” 温兰见他神情,心中了然。 罗布一开始就没想要把刃族给苏佑,他就是要这个王叔的称号。温和与他相熟,知道他所求为何,所以替他开了口,至于其他的说辞,都是障眼法。 刃族素来擅长商贾,与碧海人不相上下,罗布这样的老滑头,当然是明白讨价还价的诀窍。这就好比买东西,我若开口就说卖你一两银子,你自然不答应,那么我便开口说卖你二两,甚至三两。你讨价讨回到一两,我便成交。 这种如双簧一般的小伎俩,温和与罗布从小就是玩惯了的,也只能哄一哄苏佑这种不通市井的官宦子弟。不过以苏佑的聪明,就算当下不明白,事后也能明白过来,只是到那时王叔也认了,又终不是什么大事,不至于反悔。 可温兰此时心中想的是另一件事。 这个罗布儿,盯着这个王叔的称号想要做什么? 祁烈见罗布沾沾自喜地谢恩复落了座,也站起身来,开口说道: “我也有一事要说。” 祁烈的嗓音低沉得如同夏日闷雷,气势逼人,在场的人都听得是“如雷贯耳”。且他带有浓重的伊穆兰漠北口音,这让初学伊穆兰语没多久的苏佑很是辛苦。 温兰打了个手势,示意请讲。 “国主已归故里,理当知晓其父察克多国主当年之事。” 苏佑没听懂这句话,但他听懂了一个词,察克多。 他父亲的名字,自从温和与他说过之后,便铭记于心了。 他急忙朝温和招招手,让他帮着通译。 温兰则点了点头,也用伊穆兰语回道:“祁烈啊,在你还未回大都之前,温和就已经把当年的事都告诉国主了。” 说完,又用改用南语向苏佑说了一遍。 苏佑点了点头,生硬地用伊穆兰语对祁烈答道:“说了。我知道。” 祁烈听了苦笑一下,继续说道: “既然国主知道了,那么是不是应该去拜祭一下察克多国主的陵寝?” 苏佑见温和忽然住口不译,急问道:“他说什么?” 温和迅速地和温兰交换了个眼神,有些不情愿地说道:“血焰王说,您是否应该去拜祭一下您的亡父------察克多国主。” 苏佑不假思索地答道:“那是自然!我早有此意,只是一直不得机会询问诸位此事。父亲的陵墓现在何处?” 祁烈听不懂他的话,温和闭口不说,反倒是温兰开了口。 “在蚩骨山。温和,你把国主的话,传给祁烈。” “蚩骨山?那是什么地方?” 有了温兰的首肯,温和开始两边通传,苏佑与祁烈的交流一下子顺畅了许多。 “那是我的血族领地,也是察克多国主当年遇难之所。他留下遗言,让我把他就地埋葬,还叮嘱说什么时候你回来了,就让我带你去那里看看。” 祁烈说得缓慢,但苏佑能听得出来,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隐忍,似乎在竭力压抑自己的情绪。 珲英闻言脸上也尽是为难的表情,却背过脸去,不看苏佑。 察克多……她的亲哥哥。她心里明白,若论感情的亲疏,只怕祁烈在察克多的心里比自己要更有分量。 只见温兰慢条斯理地摇了摇头。 “祁烈啊,我知道你与察克多国主的感情深厚,拜祭亡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眼下确实不合时宜啊。” “为何?”不等祁烈开口,苏佑已出声问道,语气中很是不悦。 温兰一笑:“国主啊,你从落英湖走到大都,紧赶快赶花了几日?” “这……一月左右?”苏佑忽然被问到,一时记不清了。 “一共花了二十八日。血族的领地在伊穆兰的北部,而蚩骨山又在血族领地的最东北端。论远近,落英湖到大都和从大都到蚩骨山行程是差不多的……” 苏佑听他的口气,已察觉是想劝他作罢,当下先声夺人道: “那也不过是再二十八日的路程,难道大巫神想说路途遥远不宜拜祭?” “国主稍安勿躁,同样的行程却不可同日而语,落英湖畔鸟语花香,这一路走来倒有一半的路程是风和日丽大路坦荡的,所以只用了二十八日。可出了沙柯耶大都再向北,越走就越是荒漠,路不成路毒虫猛兽出没不说,时不时地就会遇上沙暴。眼下已快入秋沙暴将起,倘若途中遇上,至少也得就地安营避过风头才可行进。这么走走停停,可就不止二十八日喽。按现下的时日算,再过两个月就是深秋,就算顺利到了蚩骨山,就要入冬,如何能返回大都来?难道要国主在你们北漠极寒之地过了冬等开春了再回来?祁烈,如今大战在即的紧要关头,你且说,这行得通么?” 说完,温兰示意温和通译给祁烈。 果然,祁烈听了,和苏佑一样也皱眉不语。 两人因一场沙暴相遇,尤其是苏佑,几乎险些丢了小命,此时想起还心有余悸,而祁烈的姐姐祁楚当年更是遇上沙暴后便杳无音信。 不过祁烈对温兰的反应似乎早有准备。 “大巫神所言在理。那么我想问问诸位,什么时候适合国主前往蚩骨山拜祭?” 罗布压根儿就懒得理会这些,爱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他正盘算着自己的心事。 珲英很奇妙地依然缄口不言。 温兰倒是明白过来了,这才是祁烈想要说的,他猜到自己会反对,他也一时改变不了血族受自己挟制的现状。所以逼迫自己表态,说出个具体的时间,省得被自己遥遥无期地一拖再拖。 当年因祁烈叔父叛乱杀害察克多之事,将血族扣上了谋逆之族的罪名。是温兰建议祁烈大义灭亲,亲手讨伐了叔父夺回族长之位后,极力维护了血族的荣誉,以将功抵过为由,主张把血族谋害国主之事一笔勾销。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血族都不得不对温兰俯首帖耳,每每霖州边境滋扰生事,血族都甘愿充当急先锋。 此外,血族地处北漠,常年孤贫,也是温和从中斡旋,每年让罗布从刃族的南地运粮北上接济。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也使顶天立地的祁烈在温兰面前不得不矮一头。 但他的心思,温兰是知晓的。 他无时不刻想创造要和苏佑独处的机会。一听说苏佑出使碧海,便自告奋勇要亲自来落英湖劫朱玉潇,被温兰以“此事隐秘,不可大动干戈”为由拒绝。后来听说苏佑北归,借着奉命去霖州挑衅便带着轻骑百人一路南下,结果又被温兰以“调兵五千,讨伐霖州知府蔡守信”为由调离了苏佑身边。 他的目的就是要靠近苏佑!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 蚕食 听温和安插在苏佑身边的眼线说,祁烈向苏佑提了察克多的事,却不肯让人转述,只说让他学伊穆兰语,日后好亲口告诉他。 必是察克多临死前对祁烈说了什么。 温兰心里很坚信一点,不管说了什么,都是个隐患,甚至可能会阻碍他的南下大计。 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让祁烈达到目的。 温兰面不改色,点了点头道:“我觉得,明年春末夏初之际,最是合适。各位以为如何?” 那是伊穆兰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这个建议的理由正当得连根针都插不进去。 各位都没有说话,包括祁烈。 春末初夏,不算太晚。 他点了点头。 “各位都没有意见,那么国主觉得意下如何呢?” 只字片语间,苏佑隐隐能觉得祁烈与温兰之间已较量了一个回合,尽管温和把他们的话都通译给了自己听,但似乎仍然有太多的事情被掩在了水面下。 他看了一眼祁烈,后者朝他和善地笑了笑,一如在沙漠时那般。 “好,那便明年春末夏初。” 温和在一旁看了看兄长笃定的神情,暗叹一声。 看样子,兄长果然是不会等到春末夏初的。 第一次御前枢密,便让人如此心烦意乱。 苏佑站起身来,走到绕满常春青藤的露台边,看着远处一群鸿雁飞过。顶上莹华石壁泛下万丈光芒,映得天地间一片煦和,照在身上却毫无暖意。 这不是真正的阳光。 罗布见状,轻轻凑了上来,讨好地问道: “国主可是有些乏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小金罐,旋开盖递过来,“国主试试这个,只需抹一些在额角揉一揉,立刻就能精神不少。” 苏佑嗅到瓶中飘出一丝辛辣的气味,依言抠了一点抹在额角上揉了揉,凉意顿生,还真是清醒了一些。 “这可是用大巫神独家方子制成的摄神膏。”罗布显得无不得意。 苏佑看了一眼坐在那边的温兰,默默想道:是啊,他在太液城的时候,平日里就经常捣鼓这些。只不过那时候,他还叫杨怀仁。 罗布见苏佑没说话,继续絮絮叨叨个不停。 “这摄神膏啊,说到材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都是些寻常的草药,还有些鹿脂马油,可就有一样最是难得,国主知道是什么?” 苏佑全然没在意他说什么,随口应道:“不知,是什么?” “晶芒硝。” 温和一声轻笑。 这个罗布儿…… 罗布依旧笑眯眯:“这晶芒硝啊,可是矿中的珍宝,我伊穆兰现有的矿山中都难觅踪影,所以就算有了大巫神的好方子,也制不出多少摄神膏来。可是有一个地方,晶芒硝那是成堆成堆地长在石头缝里啊……国主知道是哪里吗?” 珲英闻言,忍不住出言呵斥道:“罗布!你真是贼心不死。”苏佑见姑姑珲英忽然神情恼怒,不明就里,问道:“为何鹰语王一听到晶芒硝便如此不快?” 温和在一旁笑道:“因为罗布想说,这晶芒硝最多的地方,在西台山。而西台山的边上,就是鹰族的鹰神灵境所在。” 罗布看着温和一脸惊喜状:“哎呀,温老二,我还道你在南华岛呆久了不清楚这些呢,看来你识矿寻矿的本事没丢啊,连这都知道得门儿清。” “你们俩人不必在这里一唱一和!西台山连着鹰神灵境,是我鹰族的圣山,就算是族中之人,非我的许可也不能入内。想要入西台采矿,门都没有!” 苏佑大约听明白了,这个西台山显然是鹰族的一个重要的地方,珲英并不想让别的氏族进入。看他们之间的对话,恐怕也不是第一次为此而争执。 罗布从一脸的惊喜立时转为一脸的困惑。 他看看苏佑,又看看温兰。 “国主,其实西台山只有一小部分是在灵境之内,其余大多都在境外,我知道鹰神灵境寻常人不得入内,可若要采矿也只是在境外的那一边山脚下动工,实是两下无碍。” “不许就是不许!”珲英毫不退让。 罗布被她一声喝得手一抖,装着摄神膏的小金罐咣当砸到地上了,倒把膏药磕出来不少。罗布心疼地跪在地上拿手揩着膏药,哭丧着脸道:“国主……您瞧瞧这事儿……” 苏佑瞧在眼里,其实他看出来了,罗布很善于示弱。可他这么个老者,又是一族的族长,愣是匍在自己脚边拾掇什么药膏不起来,自己少不得要伸手去扶他一把。 “王叔,这西台是鹰族的领地,既然鹰族不答应,那也不好强求。不如再看看别的矿山如何?” 罗布听苏佑这样说,就势抻着他的手臂站起身来道:“哎,国主这一声王叔哦,叫得我老罗布心又软了。国主说怎样,自然就是怎样。只是今日这事若教别人知晓,定要说这叔不如姑。国主是伊穆兰的大鄂浑,只听了这几句话,就劝我打消采矿的念头。国主的心,还是向着鹰族的……” 苏佑被说得脸上一红。 西台采矿一事不过寥寥数语,自己事先并不知情,方才自己那么一劝,似乎是有些护短。 温兰却心里有数了,这个王叔的称谓原来是罗布要来当砝码的。来日方长,罗布与珲英叫板的事儿肯定还少不了,他要了王叔的身份,不时地拿出来说一口,逼着苏佑酌情一二。 不愧是刃族的族长,这商贾的本事与碧海人相比,不让分毫。 罗布小心地旋紧了摄神膏的金罐,叹了口气。 “其实这采矿一事,并非只是我刃族得利,西台山上稀矿无数,只须采得十之一二分,制成各类膏药或是火药,就够咱们整个伊穆兰用上好几年的了。何况还有各类金矿宝石矿,获利丰厚那是一定的。国主啊,那么一座宝山放在那里不动多可惜,就算采下来拿去碧海换些粮食,也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啊。”说着,转向另一边问道:“祁烈,你说是不是?” 血焰王祁烈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粮食是血族永远的痛处,年年都是罗布调粮北上救济血族。祁烈纵使不想帮罗布说话,也不好太强硬,当下只能不作声。 苏佑见祁烈不甘的神情,心下猜到了一二。这些时日里来,他一直努力掌握伊穆兰的国情概要,血族缺粮之事他也知晓一些。他眼见罗布拿粮食之事挟口祁烈,立时生出几分反感来,严词道: “金刃王,古语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西台山是鹰族的圣地,是族中信仰所在,倘鹰语王不允而强入或是让我逼迫她答应,那与劫掠何异?这样做岂非先利后义而取辱?古语又云:荣者常通,辱者常穷。你若凡事利字当先,就算得了一时之利,又如何能长久?我并非袒护鹰族,但我也知道君子取财之道,绝非巧取豪夺。刃族是国中商贾之族,王叔又是一族之长,怎可不以仁义示人,率以表姿?” 罗布被眼前的这个年轻国主说得惊在了原地。 他只是耳闻苏佑自幼饱读诗书,是学士出身,可被这样言语犀利地针锋相对他还是第一次,这一席大道理压得他是猝不及防,何况尊卑有别,当下无言以对。 他只能看向温兰,哀求道:“大巫神,这事……” 要知道迄今为止,温兰一句话都没有说。 温兰缓缓站起身来,鼓掌称赞道:“国主真是好口才,佩服,佩服。看来慕云太师教导有方,不曾辜负我等几十年的期望。珲英,你说是不是啊?哈哈哈。” 珲英听苏佑方才为自己作辩,把罗布噎到语塞,心下欣喜。她暗想:“这孩子,心里果然还是认我这个姑姑的。” 温兰继续说道:“我本不欲多言,因为依我看来,这不过是鹰刃两族之间的分歧,各自协商解决便可。不过啊……”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视了众人一圈。 “还是国主点醒了我,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正是因为我只看到了两族之利,才忘了大义所在,伊穆兰的大义!” 伊穆兰的大义? 众人一时屏息而闻。 “国主,伊穆兰几十年王位空悬,不得已才采用了老臣的提议,改为三王一占制。这三王一占固然有它的好处,可也有它的弊端。三族分治长达二十年,分得久了,族与族之间便生了私心。你们看看现在,哪里还像是一个国家在这里商议国政?分明就是三个国家在这里互相推诿扯皮!” 温兰一声高喝,大厅内回音荡漾,三族首领听得尽皆低头不语。 “鹰语王,这二十年内,同样是在霖州边境起兵滋扰,你鹰族一共派出过多少人?你大约不记得了吧?没关系,我记得。一共是两万八千二百人,死了十七人。” 珲英一怔,每次出兵的人数她是知晓的,可二十年的合计之数她确实没有算过,没想到温兰竟然脱口而出。 正文 第一百五十四章 狮辩 温兰见她不语,继续说道:“那么你知道血族派出过多少人?合计十八万六千三百二十八人!为国捐躯者四千七百六十八人!其中三千九百五十三人是从霖州撤返伊穆兰途中遭遇沙暴时不幸遇难的。鹰族与血族的全族人口几乎相当,何以这二十年中你鹰族的出兵人数竟只是血族的十分之一?难道你族中无人男丁匮乏?你的鹰族是伊穆兰子民,他血族的那些战死沙场的好男儿不是伊穆兰的子民吗?那些人的背后没有老小妻儿吗?亦或者你珲英觉得历代国主都是出身鹰族,你们鹰族人出身高贵染不得血?国敌当前,驻步不进。敢问,你们鹰族的大义在何处?!” 珲英被温兰的气势震住了。 对她的私心,温兰并没有全揭出来,是留了面子的。 鹰族有历代国主庇护,地位尊崇,可王位空悬之后,珲英便心生不安。 这二十年来,她为了不落后于另两族,事事以牵制为要。她思忖着三族的实力是此消彼长的,于是温兰提的所有事,她总是消极对应,能少花一分力气绝不多使一分。 她只道血刃两族多消耗一分,鹰族便安泰一分。 温兰对她的心思其实早已洞若观火,只是迫于大局,这些年来一直是睁眼闭眼,如今当着苏佑的面骤然发难,实是出乎珲英的意料。 她刚想出言辩解,忽然厅中一声巨响,苏佑甚至觉得整个大厅都好像晃了一下。 众人定睛一看,血焰王祁烈身前的桌案已被他硬生生地一捶两断! 珲英暗叫不好,温兰的这番话不仅揭了自己的短,还挑到了祁烈的痛处,想到他暴烈的性子,不禁将到嘴边的话先咽了回去。 祁烈站起身来,背对众人扶着一旁的大理石柱,手上还沾着方才的木屑,身后的披风不住地颤抖。尽管苏佑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明显能感到一股骇人的气势压迫得人严阵以待。 此时的祁烈心中已是澎湃万千。 血族,自我祁烈任族长以来,就没有一天不是在屈辱中渡过的! 谋逆弑君之罪的帽子一扣就是二十年。是,温兰和其他两族只问责了叔父一人,但他们却拿着这污名压了我整整二十年! 我血族为了正名雪耻,出人出力,永远把血族的兄弟推到最前线,死伤了那么多兄弟我祁烈心中岂能不知? 可我祁烈又能奈何? 老天给了血族最贫瘠不毛的一片土地,自古族人生存就只能靠抢,靠夺,靠杀人,杀得远近闻名,震慑了整个北漠。 所以自伊穆兰建国以来,鹰刃两族一直联手提防着血族。 名为三族并立,血族却无时不刻受着两族人的挟持。 粮食接济靠刃族,寻找避身的洞窟靠鹰族,枉我血族男儿一身的血性,竟然沦作他二族的马前卒。 二十年间死在霖州的四千弟兄,我祁烈,无颜以对啊! 面对祁烈的一腔悲愤,厅内众人一时噤若寒蝉,惟有温兰丝毫不惧。他冷笑道: “祁烈,想起死去的兄弟了是么?心有不甘是么?那你想过他们是为了什么死的么?” 祁烈回头盯着温兰,那眼中凶狠得几乎要渗出血。 温兰依旧淡然:“他们为了的东西很简单,粮食。” 没错……粮食。那么多次霖州出兵,祁烈甘愿当急先锋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可以将掠夺的物资私藏下一部分。此事温兰并非不知,只不过他要的只是骚扰碧海,其余的东西他并不在乎。 祁烈想要,那就给他。 “可就算是为了一口粮食,那些死去的将士也比你祁烈要明事理得多!” 祁烈不觉一怔,此话何意? “这一口粮食是为了供养家中老小,即使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这是男儿的担当,是义不容辞!这义虽小,但堂堂正正,留得千古!反观你祁烈,勇冠三军,万夫莫敌,心里放不下是什么?你心里放不下是和察克多二十年前的私人情谊,想的尽是些拜祭死人的虚无之举!而这些事能让你的族人四季平安吗?能让你的族人不受冻挨饿吗?不能!就算苏佑国主明日就拜在他的亡父墓前,也只能让你二十年前未能救下察克多时留下的遗憾添上那么几分慰藉而别无他用!你这等缠绵优柔哪里还有半分血族该有的血性?!” 祁烈大吼一声,众人只是觉得眼前一晃,温兰的跟前已经多了一座如山一般的身躯,没想到他形似雄狮,却敏如山豹。只见祁烈弓下身子凑近温兰,仿佛一头獠牙毕露的野兽。 温兰毫不介意祁烈呼出的热气喷在他的脸上,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你血族这些年来奋勇善战,堪当表率。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作为族长,该有的大义在何处?” 祁烈被他方才讥讽没有血性实是触了逆鳞所在,多少次他也曾想过,索性不忍这口气,带着族人冲进鹰刃两族的领地抢个痛快。可之后呢? 若是鹰刃联手报复,血族必定抵挡不住。 他是族长,不能图一时之快就让血族遭了灭族之灾。 他强压住火气,咬牙问道:“那你说,大义在何处?” 温兰笑了,指了指一边的罗布。 “你看看罗布,这一点上,他这个族长可比你称职多了。自他任了族长以来,刃族的钱粮比起以前来可是只多不少。” 罗布在旁依然嬉皮笑脸。 温兰又道:“祁烈,我知你心中不服。你血族领地寸草不生,沙暴雪灾遍地,不比刃族领地水草丰美。但是你们血族不是自古就是靠抢的么,我说此话并非是让你去抢刃族或是鹰族,可眼前就有一个大好机会。等我们南下开疆扩土之后,还怕没有好山好水来供你族人丰衣足食,休养生息吗?” 苏佑在旁一听此话,不禁恼怒,出言阻拦道:“南下之事大巫神须慎言!” 温兰瞥了他一眼,笑道:“国主不要恼,南下之事咱们之后再说,请容老臣先把他们的这些小鸡肚肠给拾掇一下。” 转身又向祁烈说道:“你血族骁勇,族中之人以战功为威望之首。霖州之扰对你血族来说不过隔靴搔痒,犹如儿戏。两军对阵才是你祁烈大展身手震慑神州的好机会!血族想要有出头之日,那只能是放眼于将来,而不是纠缠于旧日里的魑魅魍魉。想想将来,有战功就有新的领地封赏,有战功就有新的荣耀威名。到那时,你的族人丰衣足食,你扬伊穆兰国名于四海,天下人都将知道你祁烈是我伊穆兰的大元帅!谁还会想起血族那些谋逆弑君的陈年往事?谁---还---敢?这才是你祁烈戎马一生的终极之道,是你血族的大义所在啊!” 一席话说得祁烈血脉贲张。 祁烈并非不知道温兰的用意,只要有短兵相接的地方,温兰一直是驱使着血族冲在最前面。一来确实三族之中血族的战力无可匹敌,二来温兰也总能捏着血族的软肋。 他不想为温兰所用,一点都不愿意。 他也知道这次南征损兵折将的人数势必要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惨烈。 但就如温兰说的那样,这也是一次翻身的机会。 只要能攻城下地,自己就有资格讨要南境中有山有水的好地盘,他的族人也许真的可以不再受冻挨饿,也许自己真的可以让血族之名显扬天下! 眼前的这个老头子,是南征的关键,没有他的坐镇,南征的局势将无以为继,这让他不得不再一次低下了头。 也罢,就再听你一次,待我血族有了出头之日,到时候我再与你来算一算往年的旧账! 祁烈慢慢地退开身去,寻了把椅子兀自坐下,不再说话。 罗布看着温兰把两人说得无言以对,心中不由得意,刚要出言奉承温兰几句,忽然看见温兰一道目光射来。 “罗布,论身份,你还是我的族长。” 罗布一听话音不对,忙堆笑道:“哎哟,大巫神,您这是打趣我了。您是国主的臂膀,我只是一族的族长,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怎可单以部族而论呢。” “你也说了,你只是一族的族长,而我是伊穆兰的大巫神,那想必你也能知道其中的区别。是身份高低么?不是,是格局!”温兰的语气根本就不像是对一个族长说话,倒像是对着自己的学生。 “刃族地处南地,性情上与那碧海人的商贾习性相近了些,我也能明白,可我希望你不要把这些精打细算的心思用到对自己人的身上!我说的自己人,不是单指刃族,更是指伊穆兰大小百部众的所有人!你的领地,处在碧海和伊穆兰的中间,依着你雁过拔毛的性子这些年你盘剥了多少真金白银,你心里应当有点儿数,休要以为我不知道。但你不要忘了,刃族只是对内的称谓,对外我们只有一个部族,那就是伊穆兰族!你手中握着钱粮,自然衣食无忧,可是你也要想想是谁在替刃族挡在边境上,是谁震慑得苍梧碧海两国偏安一方二十年不敢北上一步?当他们在前方浴血奋战时,你还在后面克扣他们的饷粮,盘算他们的矿山,试问你的良心到哪里去了?!国主方才说得很对,先利而后义者辱,你若一直这般利欲熏心,刃族受千夫所指之日只怕不久矣!” 温兰劈头盖脸一通骂,毫不留情面,直把罗布一张白白胖胖的脸骂成了猪肝色。 罗布见他抖露自己克扣军饷之事,已是气短,再看他脸色,知道是真怒,早不敢再吱一声。 他自小就跟在温兰后面一起玩耍,对温兰的察言观色是再熟悉没有的了。 他也知晓其实温兰是为了他好,与其日后被鹰血两族发现从中偷利的事,倒不如今日由他一并挑出来,借着另两族也被揭短的机会蒙混过关。 挨一通骂就挨一通呗,反正又不少一文钱。 温兰看着三族首领尽皆默然,依然气势不减。 “为了这二十年的太平,是我,提出了三王一占。我自以为是条良策,可我万万没想到,再好的良策也有时过境迁之日。如今国主已归,我虽想复了各院的旧制,想到非常时期不宜大动,便折中改为御前枢密。哪想你们三族人马依然是各怀心思,盯着别人的短处,打着自己的算盘。这实非我本意!当然,也不止你们三人。便是国主方才一席话之前,我也还想着这是部族间的纷争,不想插手太多。可国主这个年不到二十的年轻人都看得清的道理,我们几个加起来有三百岁的老人却就是看不透!伊穆兰已经建国百年了,我们却还在这里斤斤计较彼此嫌隙。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我们还有老脸自称是枢密之臣吗?我们日日盘算的就是这些族之小利,那么伊穆兰的国之大义还能有吗?” 苏佑由先前的恼怒之心已渐渐消减,取而代之的是被折服的敬佩之情。虽然苏佑心中还是习惯把伊穆兰当成一个敌国,可温兰的这些话句句坦坦荡荡,没有丝毫的狡诈诡辩,作为曾代替国主二十年的执政官,他的格局确实让人心悦诚服。 苏佑忽然想了起来,这个曾经在亭中与自己喝茶聊天嬉皮笑脸的人,第一次相见时,曾在茅屋外听他吟道:“心忧天下奈苍生。”那时只是觉得他是无病呻吟十分好笑,可今日听他说的这些话,才知道他的确是有天地一方的器量。 王位空悬之下,三王一占是明智之举,这一点佑伯伯也颇为赞同。 试想若没有一国之君还要集权相制,势必会生乱互噬,只能分权而释。但分得久了,彼此间就疏远了。 温兰出身刃族,难得的是他从来都是着眼于大局,事事以伊穆兰三字为重,而非部族利益,不愧是大巫神,难怪为佑伯伯所称道! 温兰站起身来,指了指露台之外,叹道:“你们看看,这座大都,这座王宫,哪一样东西不是我们鹰血刃三族联手才做出来的。没有鹰族的勘探,没有血族的劳力,没有刃族的工艺,何来这沙柯耶?何来这帕尔汗?我们如今坐享着先祖们精诚合作的结果,却忘了他们的初心。假设现在国主命我们再造一座帕尔汗王宫,我们还能做到吗?” 三人默然。 “不能!现在的我们连一座矿山都争论不休相持不下!何谈再造一座王宫?其实说到底,一座矿山能有多少利益?不就是一些蝇头小利吗?可我们如今为了这点蝇头小利都分不均了,为什么?人心不齐啊!我今天揭了你们短,不是想要与你们算旧账,是想让你们明白,不可以再只顾着私利而置国体于不顾了!以前的事怎样我不想再追究,但是从今以后,如果再有损人利己不顾我伊穆兰大局的心思,我温兰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温兰转向苏佑,深深一拜,道:“国主,我倒觉得,这座矿山可以成为一块试金石。请国主允准开山采矿,所得利益的一部分均分给三部族,其余的归国所有,借此也好看看这三族的人心究竟齐也是不齐!” 珲英忍不住高声道:“不可,那是我鹰族的圣山……” “那首先是我伊穆兰的领地!”温兰当头一喝,打断了她的话,神情中不容她有半分的质疑。 温兰先是揭了三族的短,气势上占尽上风,然后又提出往事不究一笔勾销,只求将来三族齐心和睦。 这对三人来说这实是翻篇儿的好机会,谁也不想得寸进尺。 旁边的温和眼见厅内气氛已是硝烟十足,和声细语地劝道:“国主,我有一个想法。” 苏佑示意他说来听听。 “这外族人进入鹰神灵境是鹰族的大忌,珲英的担忧是情理之中。罗布虽然保证只在另一边开采矿石,但难保不会有什么疏漏。倘若发生了争执,两相说不清,反倒麻烦。倒不如……让祁烈派一支人马拦在灵境周围,既不会偏了刃族,也不会偏了鹰族。这样一来,采矿所得利益分给血族一份,他也不算是无功受禄,岂不正好?” 众人闻言,纷纷暗叹,这温氏二老一刚一柔,果然是绝配。 祁烈忖道,西台采矿,本来与血族是没有关系的,既然能为族人凭空添一份利,自然再好不过,只是派一支人马过去监工,算不得什么辛苦,当下没有作声,算是默许。 罗布心想,反正是鹰族的山,采一点算一点,拿出帕子拭了拭一额头的汗,笑道:“我听大伙儿的。” 珲英眼见厅上的局势自己已是落单,何况温兰已经将采矿之事说成了是三族齐心与否的试金石,自己若再不顺着温和的台阶下,只怕要难收场。当下也只好说道:“若有血族在一旁监督,我也能放心一些了,但是采矿之地只限西台山脚,绝不可踏入灵境一步!” 罗布忙陪笑道:“那是自然。” 苏佑见珲英投来宽慰的一笑,虽有些勉强,显然是示意他不必为她强扭局面。他想起珲英之前曾叮嘱过他,现下最好不要和温兰正面冲突,便点了点头道: “既然你们皆无异议,那……就这么定了吧。” ------------- 老燕迟暮,离鸿迷踪。 瀚江两岸,虬浪掩云。 大漠风沙之下的明争暗斗方开了场,江南竹海深处的捕风捉影又将继续。 神州的历史从第十六卷《老燕迟暮归》翻到了第十七卷《离鸿去何许》。 时间的脚步,永不停息。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 故颜 那一日之后,御前枢密又有过几次。每一次都是将近数年来积下来的难题解决了不少,每一次苏佑都严阵以待,等着温兰将南征之事拿到台面上来说。 可温兰竟然一个字都没有提。 苏佑是打定主意要拖延南征的,温兰不提,他自然不会主动提及。但温兰究竟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也猜不透。 接连三日的御前枢密,五老和苏佑都深感疲惫,于是商议,明日且休上一日。 苏佑当夜就离了帕尔汗宫,回了“叶府”。那王宫虽然金碧辉煌,但自己怎么都住不惯。倒是叶府,能让他静心不少。 温和见苏佑出宫去,吩咐赫氏三人好生伺候,自己则带了林管家和三族首领归了中城,那里自然有他们的府邸。 温兰则留在了下城,虽然他不住在宫中,但他有他的巫神殿就在王宫侧近,从那里的高楼往下看去,“叶府”的一切都尽在眼中。 苏佑从来就不曾逃脱过他的视线。 从苏佑出生在沙柯耶时起,到苍梧的万桦,碧海的太液,没有哪一刻不在他温兰的注视之下。 苏佑以前不知道这些,可如今知道了,心中定是反感的。温兰并不想在这样心里起毛的关系之下讨论南征之事。所以,他要迂回一下…… 次日一早,苏佑用罢早膳,自沏了壶茶,打算在窗前好好看看《云策》。赫琳忽然进来禀道:“国主,大巫神有事求见。” 苏佑不觉一皱眉。 “请他进来。” “他说,还请国主移驾,他在珍株苑相候。” 这个温兰,不知道又搞什么鬼。 苏佑叹了口气,只得收起《云策》,随赫琳出了“叶府”。 珍株苑并不远,从叶府的后门有条小路可以直通过去。 苏佑已经习惯了这地下冷淡的“阳光”,他看着路上的树影婆娑,忽然有些怀念起万桦帝都的绿荫遍地,凭空生出几分落寞。 珍株苑占地极广,除了珍奇树木,还有大片的花圃。因紧邻着河水,在沿岸一带还造了些观景台与纳凉亭。 苏佑之前随意逛过几次,只并未登上过那些亭台,今日随着赫琳一路走来,觉得景致大好。从高处朝河边望去,别有一番秀丽江南的趣意。贪看间,不觉耳边赫琳的声音响起: “国主,就是此处了,奴婢先退下啦。” 苏佑定睛一看,感到眼前的凉亭十分熟悉。再一看,竟与太液城沐恩院中杨怀仁的那座凉亭是一模一样。 他踏入凉亭,亭中坐着一人。只见他灰布长衫,带着瓜皮帽,正在沏茶。 “老杨?”苏佑话刚出口,自己也觉得荒谬。 这世间哪有什么老杨…… 杨怀仁抬起头来,一如既往地朝他笑着招呼道: “大苏,你来了啊。快来坐下,我刚沏好的恶鸦,今天不喝完两盏不许走啊。” 就是这样稀疏平常的一句话,苏佑忽然几近泪盈。 恶鸦极苦,每次喝都是皱着眉头,能喝完一整盏茶已是咋舌。杨怀仁曾经笑过自己:“总喝些曲逢人意的温柔茶,舌头都被惯坏了。”于是自己就与他打赌,赌自己某天能不能连喝两盏恶鸦。 话仿佛就是昨天才说的,人却再不是昨天那个人。 苏佑摇了摇头,黯然道:“温兰,你既然已经摘下了面具,又何必再戴上?我又不是不识你真面目。” 杨怀仁笑了笑。 “大苏,我知道你这几日心中烦闷,今日到我这亭中解一解闷,岂不是好事?” “解闷?如何解?” “你先坐下。来,吃个沙棘果,这可是今早罗布儿刚命人送来的。” 说着,递了一个过去。 苏佑一看,果子下面还包着层金箔,显然罗布是极尽讨好之意。 杨怀仁一看他神色,猜到他所想,笑道:“这个罗布儿,真是画蛇添足。” “可偏偏是这一层金箔,我倒觉得是眼前的这一切中最真的。” 杨怀仁不接他的茬,笑道:“大苏,咱们今天来个约定如何?今天我不叫你国主,你也不要叫我大巫神,咱们只如往日里那般喝茶聊天,可好?” 苏佑苦笑一声:“行,你说怎样便怎样,只是你再如何花功夫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结果也是一样。” “哦?此话何意?” “老杨,在你的心里,不管是将我送到苍梧,还是在碧海扰乱朝堂,南征才是你这场谋局的最终目的,所有的事皆出于此。你今日戴了这面具,无非是觉得我会念及旧情,你再与我提南征之事时,便好说话一些。说实话,我确实不知道还有什么能阻得了你。我知道你善捕人心,可是有些事,你再怎么费劲心思,或是强迫于我,我也不会心甘情愿。” 苏佑这几日夜中辗转反侧,即使自己是国主的身份,即使自己绞尽脑汁,他确实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拦住温兰南征。整个伊穆兰都在温兰的掌中,自己却是个连王宫的路都不认识的国主,能奈他何? 杨怀仁大笑起来,笑得极是爽意:“大苏,你这一开场就把话给说得如此直白,真教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我说得对么?” “也对,也不对。”杨怀仁倾了茶壶晃了晃,先替自己斟了一杯,口中问道:“你知道,今日我为何要戴这副面具?” 苏佑摇了摇头。 杨怀仁手中倾了倾茶壶,又晃了晃,取了个空杯子放在一侧,往那无人之座上斟了一杯。 “大苏,你想小潋么?” 苏佑被问得鼻尖一酸。 那杯茶是给小潋的,她总是坐在那个方位,喝恶鸦的时候也只喝第二盏。虽说她总抱怨老杨不把最好的第三盏恶鸦留给自己,但其实她是嫌第三盏太苦,不愿意喝。 想起这些,苏佑心中已是心如刀绞。 为何欢乐的时光总是一瞬即逝。 那时他还叫杨怀仁,我还叫苏晓尘。 “我也很想她。”杨怀仁见苏佑不答话,自答了一句。 他再次拎起茶壶,晃了晃,终于替苏佑斟了一杯。“大苏,我今天的这个面具,不是为你戴的。” 苏佑看着他,听他继续说。 “太液城下二十年,那里的一草一木,我已经快比沙柯耶大都还熟悉喽……他们那里的鱼我几乎都吃过,他们的船我也几乎都坐过。抚星台还没造起来的时候,我就看着工匠们搬着石料木梁进进出出。像赵钰、秦道元这样匆匆谢场的人我也看了一茬又一茬。太液城呐,对我来说,就像是个戏台子。唱一幕,就重搭一台,再唱一幕,就变一张脸。日日想的就是什么时候可以卸了戏装宽泛几日,不再唱下去。可真把面具摘了,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 老杨拿起茶盏抿了一口。 “大苏,不瞒你说。这几日早上起来我对着铜镜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几十年了,起身的第一件事就是易容,把自己变成别人。现在不用易了,但还是忍不住会对着镜子坐一会儿,犹豫要不要易容。于是我今天早上就想,想易就易上,何必纠结这些烦恼。所以,这面具,真不是为了与你说话才戴的。” 苏佑被他说得心酸,不由细细看了看他的脸。三十多岁的模样,面皮白净,没有半分苍老的痕迹。 老杨继续说道:“人就是这样奇怪。不论好的,坏的,喜欢的,厌恶的,跟着自己久了,便会离脱不开。有时甚至会分不清这是不是自己喜欢的。就像这张人皮.面具,黏糊糊地贴在脸上很不舒服。但戴得久了,反而心安起来,而不去在乎是否舒服。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苏佑低头细想,忽然觉得老杨有些可怜。他虽然执掌一方国土几十年,可过的日子却如在囹圄。 老杨见他不语,点了点头:“你应当是能懂,你我其实是一样的。你自记事起就觉得自己是个苍梧国人,吃着那里的水米长大,不论你的身形高大得多么像伊穆兰人,你和你身周的人都从未怀疑过你会是个异族人。你从小就受着那边的教诲,他们会教你,伊穆兰国是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的,苍梧国是君仁臣智和睦一体的。可这不是真的!他们永远不会告诉你,我伊穆兰的子民为了填饱肚子辛勤挖矿劳作,也不会告诉你李氏与慕云氏之间的尔虞我诈!” 老杨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悲叹道: “但是啊。假得时间长了,还真就会让人误以为是真的了。就像我每日早起易完容看着这张假脸一样,可比自己那张皱巴巴的老脸瞧着舒坦。你也是啊,你每天一睁眼就有人教你那些所谓的‘真相’,等到温和把真正的事实告诉你的时候,你也大为恼怒不愿意相信了啊。这些年来,其实我和你都在易容,我与你的区别只是在于,我知道这是张假脸,而你不知道。你从未揭下过面具,你以为这就是你的脸,如今要你揭去面具了,你就觉得痛了!” 苏佑听到此处,已是不悦,刚要反驳,却被老杨止道: “且听我说完。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不管叶知秋是出于何种目的,不管慕云佑如何教导,他们都养育了你。你对他们的感情,我都知晓。之前我与你说过那个沙湾村与白水村的故事,你记得么?”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六章 击掌 “弟弟有亡父之恨,但他对小芸就是恨不起来。这不怪他,所以大仇得报之后他想要为小芸做点什么都不为过。但你记得么?他再如何喜欢小芸,也不曾忘记自己的杀父之仇啊!” 苏佑第一次听老杨讲起沙湾村的故事时就想过,如果自己是弟弟,当如何抉择,其实那时自己并未能得出答案。佑伯伯说要凭本心行事,可报仇和情爱都是自己的本心,如何取舍? 苏佑不想被杨怀仁看出自己心中的动摇,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真是极苦…… “老杨,佑伯伯和舅舅对我的恩情我此生不能忘,他们对我的托付我也不能视而不见,何况我对他们并没有杀父之仇,所以要说抉择取舍,我比沙湾村的弟弟要容易得多。无论你怎么说,我是不会同意你铁骑南征,荼毒百姓的。” “没有杀父之仇?那么毒金之恨呢?苏利老国主中了慕云铎的伪报之计,致使我十二万铁骑数日间被毒死了一半,尸体几乎塞住了整个镰谷!他们仇当谁来报?就连老国主自己中的毒都是出自慕云铎的妻子黎柔之手,你亲祖父的仇,由谁来报?如此歹毒之人,你也要与他们讲恩情,岂非黑白不分失了纲常!” 苏佑被他戳中了痛处,他从小就知道黎太君的毒曾经毒死过苏利国主,这是佑伯伯曾经教过的,但他从不知道苏利便是自己的亲祖父。无论何种理由,祖父死于黎太君之毒都是不争的事实,杨怀仁拿人伦纲常与自己理论,实在令人难以驳斥。 “兵家之道,胜在诡谲莫测,两军对阵,必有伤亡。只能说当时苏利祖父动了贪念,才被诱致镰谷大败。可如今你要执意南征,势必天下动荡,百姓流离失所,这就是你伊穆兰的大义所在?以血换血,以战养战,如果这就是伊穆兰的大义,那么我决不能成为如此暴虐无性之国的国君!” 杨怀仁冷笑一声:“大苏,你方才说的话若是老国主听见,说不定还要被再气死一回。贪念?是为了谁的贪念?难道不是为了躲在洞窟中濒死的饥民吗?是慕云铎那样的卑鄙之徒,利用了国主对百姓的慈悲之心才能得手的伪报之计,在你口中便成了诡谲莫测的兵家之道了?你是苏利国主的嫡亲子孙,如今血海深仇不肯报,慕云佑不过教你几年学问,你便念念不忘。在你眼中可还分得清黑白轻重?想想那些死去的六万冤魂,他们若知道以命相护的伊穆兰如今的国君只是个对敌国曲意相奉的懦弱之人,只怕碎骨难安!” 苏佑被骂得不禁心中狂怒,数月以来的压抑、惊惧、悲愤顿时卷到一处化作一声怒喝。 “温兰!你放肆!” 杨怀仁仰天大笑起来:“温兰?如今你想起你国主的身份了?方才我说了,今天这里没有国主,也没有大巫神,大苏你不记得了?” 苏佑自小涵养甚好,他知道呵斥并不解决问题,当下强忍下火气说道:“老杨,我并非你说的不知人伦之人,但我也不能因一己之仇祸及苍生。如今天下太平,三国鼎立。倘若你非要打破这局面南征,试问铁蹄之下,百姓何辜?你我岂非千古罪人?佑伯伯当初授我兵法,是托付我力保苍梧国国泰民安,小潋与你我也曾是知己好友,碧海是她母国,你若对碧海动武,日后我又有何颜面去见她?” 杨怀仁看了看他,沉默了半晌,方开口道: “依你的意思,只要他们不动手,你便不会动手是么?”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那我问你,若是碧海来攻我伊穆兰呢?” 苏佑不由嗤笑一声:“这如何可能?” “我只问你该当如何?” “自然是对阵应敌。” “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苏佑暗忖,虽然杨怀仁这话问得蹊跷,然而真要是碧海以卵击石打过来,自己毕竟是伊穆兰的国君,总不能眼看着碧海的金羽白沙来侵占伊穆兰的国土,坐视自己的百姓被邻国欺凌吧? 杨怀仁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伸出手来说道: “说话算数,当与我击掌为誓。倘若碧海偏安,我伊穆兰绝不主动南征。可倘若碧海来犯,那便是你率领我伊穆兰百部众起兵相击之时!” 苏佑心想,若他守得住“不主动南征”这个承诺,倒也值得击掌。于是仔细地推敲了杨怀仁的每一个字,确认无误后才伸出手去。 一、二、三! 两人共击了三下,苏佑方放下手,杨怀仁又说道。 “你说慕云佑授你兵法是让你保得苍梧国国泰民安?” “不错。” “那假如苍梧国战乱四起,国将不国,你又当如何?” “自然是助圣上……呃,助苍梧国皇帝平定内乱,铲除奸佞。” “可你刚才还说过不愿南下……” “这……” 杨怀仁看苏佑一时语塞,微笑道: “这样吧,瀚江是苍梧国的边界所在。如果苍梧国乱,你又有意带兵相助,那我等自当追随过江。如你不愿意,我也保证绝不让一兵一卒过了瀚江。这样一来,你算是遵了慕云佑对你的嘱托,如何?” 苏佑听得越发奇怪,如何他便能断定苍梧国要作乱?但想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不违背自己的初衷与道义,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来,再击掌三下!” 杨怀仁与苏佑击完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很是高兴。他伸手把桌上的茶杯茶盏一捋,跌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苏佑正奇怪他要做什么,杨怀仁已高声呼道:“来人,上茶!” 赫琳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捧了两壶茶来。 杨怀仁撕下面具往边上丢开,复又露出温兰苍老的脸孔。 他拱手一礼,指着茶壶说道:“国主,这一壶是苍梧国的四叶金瓜,这一壶是碧海国的黑岩青针,都是您爱喝的。” “你不是要与我喝恶鸦么?” “喝什么,不过都是些细枝末节,大事上国主能若能把持得当,其余的事老臣没有什么是依不得,莫说是一壶茶,一座叶府。只要国主高兴,就是明日说想把整个樟仁宫都仿到帕尔汗宫边上来,老臣瞧着都很好。” 苏佑被他这一转变惊得有些转不过弯来,如何击掌之后温兰便同变了个人似的? 温兰站起身来在他耳边悄声说道:“既然国主愿意与老臣击掌为誓,还有一件大事,老臣自当替国主筹谋。” “何事?” “老臣知道国主对小潋念念不忘……” 话音未落,苏佑已是耳根发烫,满面通红起来。 “小潋与国主的身份也很是般配,此等良缘,老臣定教国主心满意足。” 说到小潋,苏佑不由心神不定起来,问道:“当真?可我听说伊穆兰不是有什么三后制……” 温兰白眉一扬,嗤笑道:“三后制?还不和三王一占一样,能立便能废。有老臣在,国主不必太操心。” 苏佑心中一动:“难道……你知道小潋在哪儿?” 温兰哈哈大笑起来:“她这个鬼丫头啊,还真有几分本事,不枉我早年让银花传她的那些五行功夫,这一次居然把柳明嫣给耍得团团转。” “柳明嫣?” “她去了南华岛寻你不着,遇上了一支船队。后来大约是与船队的首领联了手,在柳明嫣的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溜了过去,如今听说已跟着船队过了西南水道,看着方向大概是往瀚江去了。” “瀚江?那……赶紧叫人去寻她啊。” 温兰故意调侃道:“国主,那可是碧海境内,国主可是让我现在就派兵南下?” 苏佑见他成心揶揄,待要发作,一想若要找到小潋,还是得靠温兰,只得讪讪道:“老杨……莫要寻我开心了,早日找到小潋,不然我当真寝食难安。” 温兰见他服软改称老杨,正色应承道:“放心,我已是派人去了,一有消息必当回报。”复又一脸诡笑道:“我老杨心里有数,她对国主来说,可是不可或缺的人呐。” 苏佑闻言,心下略安。他哪里想得到,温兰的心里比他更在乎朱芷潋的所在。他更想不到,这简简单单的六下击掌,竟会击得日后苍梧碧海风雨飘摇,惶惶天下。 * * * * * * 罗布在中城的府邸叫金刀毗罗宫,这是历代刃族族长的旅居之地。罗布一年中大半年在自己的领地,那里与碧海的霖州相毗邻,商路往来很是便利,只有余下的小半年时间在这里。 小半年的居所,宫内的陈设也没有一样是含糊的。世人皆知罗布好以黄金饰武具,以为他好武成风。其实不然,他只是以武具为饰装点宫殿而已。 黄金武具好看的是黄金,不是武具。 譬如这金刀毗罗宫就是因宫中正殿两侧各插着十二把纯金的龙鳞雁翅刀而得的名。这二十四把金刀中每一把都有三丈余高,刀柄刀背上雕的图案各有迥异,依次罗列。明明是威风凛凛的杀器,看上去却让人心生爱意。 这是罗布的感觉。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七章 金库 他每天坐在殿上看着这些金刀就深感心情舒畅,这世上没有什么比金灿灿的东西更赏心悦目的了。 今日是御前枢密休议的一天,罗布清晨坐在殿上,正翻阅着往来的账簿。忽然殿外有人高声一笑: “罗布儿,又在数钱么?” 罗布定睛一看,原来是温和,满脸笑意下了座迎上去。 “温老二这是来陪我一起数钱的?” 温和眨眨眼,笑道:“我不是来数钱的,我是来查账的。” 说完指了指身旁的林管家。 罗布看到林管家,笑得越发亲热起来,招呼道:“好说好说,是有些日子没给老林查账了。” 林管家面无表情,只是略一点头,既不像傲慢,也不像谦卑。 “你们二位先稍坐,”罗布说着,又高声道:“殿上的人,都下去。” 等到仆从们都退了个干净,罗布从怀中掏出两条黑色的丝带,笑着递了过去:“来,老规矩。” 温和与林管家接过丝带,熟稔地蒙住双目在脑后扎了个结。 “罗布儿,我说你这也是多此一举,且不说我年纪大了看不清东西,这丝带戴了也白戴。” 罗布直到二人绑好了丝带,才走到殿左侧,抱住其中一柄金刀转了半圈,口中答道:“那也不管,要我罗布儿替你们看好金子,那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说着又跑到殿右侧,换了一柄金刀开始转圈。 温和口中嗤笑:“罗布儿,你蒙我的眼也就算了,可林管家这等本事,他若是想偷看你的,你也藏不住啊。” 罗布转眼已是旋了四柄金刀,脚下蹭蹭地又跑回殿左侧旋了第五柄。 “他就算能看到也没用,这该旋几把刀,先旋哪把刀,过些日子我就会变。” 话音刚落,殿中的地上轰隆作响,只见地砖慢慢下陷,现出一条坡道来。 “哎,你给自己整那么麻烦干嘛?回头自己记岔了,岂不是进不去了?” “记岔?嘿嘿,我要是记岔了,就不是罗布儿。行了,摘下来吧。” 温和与林管家依言摘下了蒙眼的丝带,地下通道已赫然眼前,再看看四周,那二十四把金刀已复了原位,看不出什么端倪了。 罗布儿走在前头,引着那二人入了地道。 地道的左右上方镶嵌着莹华石做的长石条,散发出淡淡的乳白色光芒,沿路时不时还能看见零散的碎金块幽掩在墙角边,偶尔映射出几丝光泽来。 “罗布儿,都说你的金子都藏在自己领地里,可沙柯耶大都里的这小金库也是遍地黄金啊,谁要是溜进来拾掇个犄角旮旯,也够丰衣足食一辈子了。” “温老二,你又取笑人是吧?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你这些年也没少藏。南华岛上的宅子里,只怕你金库比这儿只大不小吧?” “这你也清楚?” “陆文驰在你眼皮子底下私运了这么多年金锭,你会不分上一杯羹?光你那所闻宅就值不少了。” “那不也炸成废墟了么?”罗布头也不回地嘿嘿一声笑。 “有林管家替你出手,地上是炸成废墟了,地下的金库只怕一点儿没损。你这一招瞒天过海倒是高明,别人一定想不到,你的金子还埋在南华岛上吧?” 温和跟在罗布后面,想了想道:“我倒忘了,岛上还有莫大虬的人,你知晓得这样清楚,是他告诉你的?” “啥?谁?不知道哇。” 罗布开始一本正经地装傻。 温和知道他不会承认的,当下也不追问,自言自语道:“这地道还是暗了些。” 林管家在旁一直没说话,听到温和这么说,右手拂袖甩了出去。只见袖中飞出几片像叶子般的东西,尾部拖着一抹白绿色的光芒,地道顿时明亮了不少。那叶子飞到墙上便附在了那里,光芒不减,犹如明灯一般。 “哟,这是什么新奇玩意儿?地底下寻矿时一定用得上。林管家肯不肯开个价传授给我刃族啊?” “要是金刃王喜欢这碧炎箔,回头着人送些铂金箔和碧磷粉来,我做上几盒送到金刀毗罗宫。”林管家淡淡地说道。 “老林也是大忙人,亲手做那多过意不去。不如将制法告诉我,我让工匠们制去。如何?” 温和在一旁打断道:“罗布儿,这些年林管家已经授了你不少东西,你倒贪得无厌。” “这怎么是贪得无厌呢,这叫学无止境。老林身上这么多绝学,不传授给我们,岂不是可惜?何况他确实需要钱不是?” “行了,赶紧引路吧,你这雁过拔毛的性子就不能改一改。” 罗布知道温和没那么简单肯让林管家把制法传给自己,不过他更清楚,林管家需要钱,很多钱! “到了,就这儿。” 温和与林管家起初觉得幽光昏暗看不太清。林管家挥手又是几片碧炎箔掷了出去,不料那箔叶飘飘悠悠地飞在空中却无处依附,慢慢地掉在了地上。 俩人借着微光站定一看,这才发现眼前不再是狭长的地下通道,而是一大片空旷的平地。地上纵横着十七八羊肠小路,把这一片平地划成了大小一致的田格。每一格的地上,都有一个巨大的水池,水池面上拦着拇指粗的黑铁条打造的网格。 温和笑了起来。 “罗布儿,这就是你的金库?怎么挖了这么多水池子,不知道的人还道你是在养蚌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地下藏金本是个好法子,偏生这中城往下是紧挨着下城王宫的萤光石壁,壁中夹着各种矿石,再加上阴湿温润,就算是真金,日子久了也容易被蚀。所以我特意挖了这沉金池,把金锭都沉在水下,便可无忧了。” “你怕的是阴湿,怎反倒沉到水里去?” “水里我掺了些护金的矿粉,可保无虞。只是这矿粉近年出产渐少,西台山上倒是很多……” “难怪你死盯着珲英的那块儿地不放,原来还有这一图。” “嘿嘿,这不是有你们兄弟二人帮忙,国主也应承了么。” 温和当初就觉得西台采矿没那么简单,听罗布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 罗布边说,边引着二人来到一方沉金池边,掏出火折子照了照,顿时水下映上来一片金光。 “这每一方沉金池里是三万锭黄金,按当初大巫神与我约定的数,林管家每年的俸禄是黄金一万锭,所以我每过一年就会往这池子里沉一万锭的金子。林管家迄今为我伊穆兰效力十八年,该得十八万锭黄金。” 罗布说着,指了指邻近的几方池子道:“这边,那边,还有那边,这五方池子里一共是十五万锭黄金,分毫不少。”又指了指另一方池子:“这十八万锭黄金里,每年林管家还得付我这替他藏金的花费、将来他要运出去时的车马费、这人工的吃住行也都还得算钱,还有这……” 林管家皱眉没说话,温和已开口打断了罗布。 “罗布儿,你别拐弯抹角地这么算,你就直说,这十八年来,林管家该得多少。” “十六万两千六百四十九锭金。”罗布显然在舌头底下藏了这个答案好一会儿了。 “嘿,罗布儿,你这一开口就黑了一万七千锭黄金,林管家这十八年里倒有近两年是替你罗布在干活了。” 罗布刚要摆出苦相准备讨价还价,林管家忽然开口道: “行!” 苦相立马变笑脸。 “哎,老林就是爽快,我罗布爱财可是取之有道。每一分钱都来得正,老林你来看,这一方池子里现在还差大约一万七千锭就能填满了。你啥时候要用了,就跟我说一声,我全给你搬过去。” 温和有些于心不忍,林管家与自己已经形影不离近二十年,他虽然素日里沉默寡言,但心里想的自己几乎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林通胜就算明白罗布是当着面在克扣他,他也只能忍着,金子在罗布的手里,而林通胜只有一个人,在这件事上,他无可奈何。 何况小不忍则乱大谋,林通胜的谋局,从一开始就是孤掌难鸣的。 温和忽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他拍了拍罗布的肩膀高声说道: “罗布儿,这些金子,都是林管家的对不对?” 罗布一怔,一时不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 “是……是大巫神付给老林的酬劳。”罗布每一个字都答得很小心。 “既然是酬劳,那自然是林管家说了算喽。” “呃……是啊。” “那么林管家哪日要用,要怎么用,都是他的事,你罗布可插手不得。” 罗布以六十多年来的商人本能感觉到这句话里有问题。 林通胜的金子,我罗布本来就没打算要克扣多少,他手里好东西还多着呢,岂能闹僵? 那为何温和要逼问我这句话? 是了,他这是说给林通胜听的,无非就是安抚人心罢了。 罗布随即哈哈一笑: “那是自然。” 温和继续说道:“不仅你罗布不能插手,我温和、甚至是兄长也都不能。你可听清楚了?”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八章 小芸 罗布见他还把温兰掰扯进来,更加料定他是为了让林通胜听了安心,也凑趣道:“那是一定的。这六池金子,只由老林说了算。” “你日后说话若不作数……” “当罚我罗布三倍奉还!” 温和满意地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林管家一眼。后者显然领会到了他的用意,报以感激的神色。 “既然这十八年的帐也查了,金子也看了,誓也立了,那林管家你也可以安心了,咱们这就回了吧。” 林管家低声应道:“是。” 十八年的默契使得二人已不用在第三个人面前显露太多,便可知道彼此的心意了。 就像当初温和对着沈娴云,林管家既知道他的心意,也知道他的决断,便替他出手斩断了那一缕念想。 罗布见二人似是心满意足了,也不想让他们在这隐秘之所多逗留,便殷勤地引着二人复回到殿上添了几句客气话,送出了金刀毗罗宫。 他看着温和远去的背影,暗自思忖了一阵,越发觉得温氏兄弟的大不同来。二人虽然都是老谋深算,但性情上很是迥异。温兰行事雷厉风行,形同烈火,温和却是绵密细致,无孔不入。亏得这俩人是兄弟,长短互补,珠联璧合,若是对头,还真说不准是谁更胜一筹了。 沙柯耶中城,城东是各部族首领的聚居之地,城西则是一片好水之地。 怎么个好法?这里的水热气腾腾,浸上个半日,便可肌肤滋润,还可缓解身乏骨痛,尤其是皮肤上有些什么冻疮或是疥藓,连泡上几日,可保一年不复发。 没错,就是温泉。 沙柯耶的地下,有着天然的温泉分流至中城各地,不过疗效最好的当数城西源头的那一段。 温和与林管家出了金刀毗罗宫,便慢悠悠地上了马车到了城西,这里有十几家温泉馆。按温和的安排,林管家已事先将最大的那一家叫“津玉汤”的温泉馆包了下来。 馆内的老板早早地候在了门口,见温和下了马车,忙亲自迎入了馆内。 温和打了个手势,林管家自从袖中掏出一锭金子递给老板,示意他不必再跟着。老板欢天喜地地接了金子,吩咐伙计们把馆门紧闭,自己则亲自守在了门口。 温和带着林管家走过馆内的长廊,泉水的热气已扑面而来。温和笑着指指廊下苑中栽培的牡丹。 “你看,这牡丹比起咱们当日闻宅上的那一片牡丹如何?” 林通胜想起闻宅后花园内的那几株白牡丹,摇头微笑道:“不如。” “是啊……花色虽然相近,精神劲儿就总是差了点意思。这还是我特意让莫大虬从太液城物色了个花匠带了珍种到这儿培育的。沙柯耶地下阴湿,原以为借着温泉的暖气儿能催出几朵花来,不想还是差强人意。咱这一方水土啊……” 林通胜默不作语。 两人都是在南华岛上住了近二十年,虽然闻宅已被炸成了废墟,但原先里面的一草一木还是会有些惦念。 温和自从定了炸毁闻宅之事后,就偶有感慨:人生不过几十年,且不说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伴了二十年,便是假的也快成真的了。 于是便让人把白牡丹栽到了这沙柯耶的温泉馆内。 林通胜也问过,为何不栽到温宅里去。 “算啦……想看的时候,就来看一看。人若是喜欢上什么就都搬自己家里去,那家就成库房了。” 但其实,温和只是不想让兄长看见这白牡丹。 两人脚步不停,又路过一处假山。这个温泉馆地域不小,在各处的温泉池边又造上了各色园景花卉,边泡澡边赏景,很是写意。 温和指了指一处能瞧见那片牡丹的池子说道: “就这里吧。” 林通胜刚伸手要替温和宽衣,却被温和伸手拦住了。 “老林,今日你我一同沐浴,就不要讲究这些了。这些年来,你我名为主仆,实是良友,这里也没有旁人,你宽泛些吧。” 林通胜点了下头。 两人脱去衣服,慢慢踱入池子,池中漂着几只蜜柚,柚香四溢。 林通胜见温和呆呆地看着那丛白牡丹,低声问道: “老爷还是忘不了沈大人?” 四下寂静,惟有泉水潺潺。 良久,一声叹息。 “她总说,咱们种的那几株白牡丹最好。” 有时候,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却是最明确的回答。 “也许我那日不该下手太快。” 温和摇摇头道:“你没有做错,你知道我终是下不了手才唤了你进的茶室。若不是你在,只怕回头兄长要责备我坏了大事。” “其实在我琉夏国有一种秘法,可以让人假死数日,等瞒过大巫神……” 温和伸手止住了林通胜的话头。 “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沈娴云只要活着,就始终是我的弱点。即使瞒过兄长几日,也不能长久。他最忌讳因为这些事碍了他的大计,何况……他也不知道沈娴云与我之间有何关系。” 说完自苦笑了一声。 “莫说是兄长,沈娴云自己也浑然不知,一切不过是我痴人说梦罢了。” 林通胜沉默了。 沈娴云与温和在南华岛上共处了二十年,平日里无事时,沈娴云也会到闻宅来与温和饮茶赏花。温和当初是出于算计才有意接近沈娴云,沈娴云则以为他是志同道合之人,也乐于亲近。只是沈娴云一门心思地想要升迁调离南华,温和又克制得不露痕迹,两人间的事若说成“情”字,倒不如说是个“伴”字。 只是有些事,人死了才会觉得痛彻。 温和与林管家炸毁了闻宅后,让赫桂先去了滨州等候,自己则悄悄地入了太液城。莫大虬派了人想接温和回伊穆兰商馆,被温和摆手回绝了。 除了林管家,谁也不知道温和那几日里是如何的失魂落魄。 他去了西北格,找了一户姓沈的府邸,开口说要买下这套房子。 那沈姓的人家是个破落贵族,不过官拜四品,可祖上有人曾经做官到过太傅,家里很有些门第里遗留下来的傲气,见这么一个老头子过来开口就要买西北格的宅子,刚要喝斥叫人打出去。温和手一挥,命人抬进来几箱物事。 打开来一看,一箱是十成新的金锭,一箱是上好的碧海东珠,还有一箱是各色翠玉玛瑙。 当晚,那所沈宅就成了所空宅,那户人家除了攒在箱底里的一点点金银细软,什么都没有带走。 温和搬了把椅子坐在大门前,望着那高高悬着在那里的“沈府”二字,几乎坐了一夜。 林通胜默默地陪在那里。 三日后,朱芷洁出了太液上了鲲头舰。 同一天,他也和林通胜出了太液,去了霖州。 娴云啊……听说明皇让翰林院将你的生平记录成册,传颂于世,你若有知,是不是能欣慰一些?这所沈宅,就算是老哥替你还个心愿吧…… 池内雾气缭绕,泉水浸得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无比舒畅。 “老林啊,我记得你也是个爱洗温泉的吧。” “是。” 林通胜靠在池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太久没有泡温泉,他甚至有些耐不住这水温了。 在琉夏国的阿苏山下,遍地都是温泉。当地人有时出门赶路时,觉得身子有些乏了,就会随便找个露天的池子进去泡一会儿,遇到彼此不认识的,还会聊上几句风土人情。那里的温泉,有一种硫磺的气味,对于疗伤很有奇效。 “真想哪一天能再泡一次阿苏山脚下的温泉啊。” 温和闻言默然。 阿苏山没了,琉夏国也没了,只是林通胜还不知道。 当初林通胜落难逃到南华岛,是自己将他引荐给了兄长。他教了兄长易容术,又教他如何乔装,深得兄长的信任。 之后他向兄长求助,想让伊穆兰助他打回琉夏国去。兄长说,借兵可以,但军资须得他自己出。 可他一个流亡之人,哪里有钱。 于是兄长说,只要他肯尽心为伊穆兰效力,最终助他荡平太液,每年就会给他一万锭金子。到了碧海国破之日,他有多少金子,就借给他多少兵。 于是林通胜便在南华岛的闻宅呆了下来,一呆就是十八年。 这十八年里,他在南华岛上打点着闻宅的一切,替温兰调教了银花,还教会了自己一手暗器的好功夫。 这样隐忍不发的人,能任劳任怨,无非是有着极强的信念。 可如果这信念一夜之间随着阿苏山崩塌了呢? 温和起初是不知道琉夏国沉没了的,是兄长在御前枢密的前几日告诉的自己。且昨天接到了急报,说碧海的朱芷潋坐着琉夏国的蛇形舰逃向了瀚江。 温和看着林通胜坐在自己的对面,闭着眼睛,面无表情,心里有些犹豫。 然而他终究是开了口。 “老林……琉夏国……没了。” 林通胜没有睁眼,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点了点头,脸上一片湿润,分不清是温泉的水汽还是什么。 “我知道。” 温和心中一凛,他竟然知道,却只字不提。 正文 第一百五十九章 蹊跷 “你打算离开么?” “离开了,去哪里?” 林通胜摇头反问,这个习惯他几乎已经和温和一样了。 “我以为,你知道了就会离开。” “你希望我离开?” “怎会。” “那你为何会告诉我。” “我终是不想瞒你。” “你不欺我,所以,我没打算离开。”林通胜睁开眼睛,看着温和说道:“你和大巫神不一样。” 温和也叹了口气。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离开南华岛的前一夜,海啸忽至,淹了三州八县的那一天。我能听到海那边隐隐传来的轰鸣声。你们不知道,那是阿苏山炸裂的声音。我自小就听过一次,永远都忘不了。” “可是你没有说。” “我只猜到阿苏山炸了,但不知道会把琉夏国炸沉了。直到大巫神的探报送到了沙柯耶。” 温和忽然背上一紧。他知道林通胜的本事,但他不知道他竟能偷听到兄长的探报。要知道探报都是在巫神殿将消息传递给兄长,他居然可以自由出入巫神殿而不为人察觉! “你没有说是因为在等?” “对,我在等,等你什么时候会告诉我。” “如果我没有告诉你呢?” 林通胜笑了笑:“到那时,我再离开不迟。” 温和也笑了。 出入巫神殿的事,若是兄长知道了,不知道会把林通胜怎么样。可他依然肯告诉身为温氏的自己。这是相惜,也是自负。 他既相信自己不会转告给兄长,也相信兄长不能拿他怎样。 是啊,琉夏国都没了,还有什么可以牵制他的呢?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琉夏国没了,我不清楚我此生还有什么可做的事了。” “听说,有一批人逃了出来,坐着一种奇异的蛇形舰。” “蛇形舰?”林通胜忽然眼中精光大盛,“当真?” “千真万确,大约有个十几艘,向西南水道去了。” “秋月氏……我琉夏十二系王孙,竟然只有秋月氏逃了出来。” “何以见得……是秋月家?” “秋月家所封的筑紫藩离阿苏山最远,蛇形舰又是他家独有的船舰,必然无疑。” 林通胜忽然双眼涨得通红,恨得已是眉头紧扭。 “不管琉夏国还在不在,只要秋月家还有一个人,我必斩尽杀绝!” 温和并不清楚林氏与秋月氏之间的纠葛,因为林通胜从不曾提起。但十余年来他从未见过林通胜脸上如此忿恨,猜想他与那个秋月一族应是有不解之仇。 “既然他手上有十七八条舰船,大约人手不少,你若与之为敌,当仔细盘算。” “是,如今秋月氏的当主应该是秋月实。此人不仅心机了得,且手握家传的灵刀荒鹰,是国中一流的好手,他私下还笼络了几个我雾隐流的门人,这对我很是不利。” 温和忽然觉得看到了一丝新的希望,也许可以将林通胜继续留在身边。 “老林,我有个打算你且一听。我见你与那秋月实似有深仇,我无意来过问你们的恩怨,但既然听你说他也是个人物,你若孤身犯险未免太冒失,碰巧我兄长也是要派人盯着他们,不如由我伊穆兰替你先打探消息,再作计议如何。” “大巫神为何要盯着秋月氏?” “呵呵,兄长他不是想要盯着秋月氏,他是想盯着秋月氏船上的另一个人。” “谁?” “朱芷潋。” * * * * * * 碧浪银沙,青天白云。 浩瀚的海面上风平浪静,海鸟飞得高低四处,自在觅食。忽然一阵海浪急推,远处出现了一条细长的船影。 只见那船的船身蜿蜒,驶得极快,后面还跟着十几艘同样形状的舰船。远远看去,就像成群的海蛇游走于水面上。 先头的那艘船的船首立着一尊像,像身是个妖艳的女子,下半部却是狰狞的海兽。 那船的甲板上站着几个年轻男女,笑语不断。为首的是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身着一袭淡灰色长袍,别无饰物,只有项中挂着一枚勾玉,一看便是非寻常之物。腰间别着一把弯如新月的长刀。此刀名曰灵刀荒鹰,正是琉夏国筑紫秋月氏的镇族之刀。 “我们筑紫大人的刀法在我们琉夏国可是国士无双呢。” 出言夸耀的是阿葵。 “没错没错,去年御前试合胜出的就是我们筑紫大人呢。” 随声附和的是阿藤。 “大人执刀的样子简直太迷人了呢,你说是不是啊,鹫尾姐姐?” 被阿葵追问的鹫尾低眉瞧了一眼秋月,柔声道:“我倒觉得筑紫大人作诗的时候……更显我琉夏风骨。” 秋月闻言笑道:“你们若再这样肆无忌惮地夸下去,就要被公主殿下误认为我琉夏国尽是些阿谀吹捧之辈了。” 朱芷潋这边已哈哈笑出声来:“不必担心,我这一路上已经听惯了她们将你视作天神下凡了。” 阿葵和阿藤立刻齐刷刷地望过来,那眼神仿佛是在问:难道他不是天神下凡吗? 鹫尾指了指身后的船舱道:“我方才出来的时候,看到千机箱上已经蒙了层灰许久未清扫。” 阿葵和阿藤会意,知是鹫尾想要支开她们,便顺从地行了一礼,笑嘻嘻地下舱去了。 “什么是千机箱?”朱芷潋好奇问道。 “就是你这几日在舱内看到的放在过道各处的大箱子。” “那是做什么用的?” 秋月不紧不慢地耐心解释道: “说起千机箱,这话就有些长了。琉夏国与碧海国一样都是临海之国,擅长造船。我琉夏十二皇裔各族都有自己独特的工艺,有的擅造商船,有的擅造战舰,我筑紫秋月氏也不例外,擅长的是造快行之船。到了我曾祖父的那一代,他老人家就想,秋月氏的船行得快是因为船身细小,所以除了勘察敌情或是传递消息很难再做他用。可如果要搭载货舱或是舰炮导致船身变宽,就会减缓船速。” 朱芷潋点了点头道:“这倒是实情,所谓一船不能两用。在我们碧海国,什么船做什么用是分得很清的。譬如打仗行军用的是鲲头、虎头舰,侦测用的是雀头舰,运送物资或是通商就是鼋头舰,还有王公大臣乘用的鳯头舰。” 秋月实哈哈大笑道:“你们碧海海域辽阔,这样分开用自然是可以。我们琉夏区区岛国,即使有深水良湾也没那么大的地方,又常有风暴侵袭,船要是太多,是顾不过来的。所以我曾祖父就想了个法子,他在船身各处用活的机关代替了原先的接驳之处,就好比原本是一艘一成不变的船,现在只要启动各处的机关,使船身各处如生了骨骼一般能伸能屈,船形就能生出变化来。” 朱芷潋听得大为新奇:“这船身还可以变化?” “是,想速行时,可以紧缩各处关节,成蛇形。想运载时,可以展开关节,成蝶形。” 朱芷潋恍然大悟:“控制这些关节的机关,就藏在那些大箱子里?所以叫千机箱?!” 秋月实含笑点了点头。 朱芷潋想起那日在房中,两个侍从转眼间就把一张床榻折叠成了一张椅子,工艺精巧,令人惊叹,可没曾想还能把这工艺用到造船术上来。 秋月实对鹫尾作了个手势,鹫尾立时会意去了。 朱芷潋不知何意,不一会儿忽然感觉脚下一阵震动,似乎船舷两边都在隆隆作响。朱芷潋寻声俯身朝船舷看去,只见细长的船舷后方忽然伸出两条侧翼展开去,拼在一起好似一把团扇。船速顿时慢了下来。 秋月实用刀鞘指了指船翼的边缘道: “你看那里。” 朱芷潋看到那里有几处钩子,每一个钩子上都挂着一张张渔网。 “再行个一炷香的功夫,差不多就可以收网了。一次的渔量足够吃上三四天了。” 朱芷潋不禁拍手叫好,都是临海之国,果然是各有各的妙法。 她探头看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 可惜他不在,不然和他一起看这些新奇的物事,定是有趣之极。 秋月实见她改了愁色,猜到几分。这些日子里,朱芷潋时不时地就会这样闷闷不乐,他已经看到好几次了。 “是想到苏学士了?” “嗯。” “天下之大,要找一个人宛如大海捞针,你可有什么头绪?” 朱芷潋摇摇头。 “我只听银花说,他曾经出现在南华岛,可我没有找到。” “他是在哪里失了踪迹?” “据说是在瀚江边,滨州地界。” 秋月实略略沉思。 “瀚江……这很有些蹊跷。” 朱芷潋不解他的意思。 “瀚江之西是苍梧,之东是碧海。也就是说,苏学士是在两国交界的地方不见了的。” “姐姐曾让滨州知府搜遍了境内,都不见踪迹。说也许是过江去了。” “那么苍梧国那边呢?” 朱芷潋摇摇头。 “也没有消息,他若是回了万桦帝都,一定会捎信过来的。可是……杳无音信。” “既然是在瀚江之东失踪的,是碧海的地界。又听你说,他是太子伴读,受赐衣冠,也不是个无名之辈,那么苍梧国就不曾向你们碧海国来讨要过人么?” “这一点我也很觉得奇怪,只是之后很快就得到了有人在南华岛见过他的消息,我就没再多想。” “苍梧不问,碧海不寻,这两边倒是默契得很呐。”秋月若有所思。 正文 第一百六十章 卿问 朱芷潋正细细寻味着他这句话的意思,冷不丁后面一句: “倘若你寻他不着,当如何呢?” 朱芷潋立时怒目瞪了秋月一眼。 “不会的!他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寻不着!他脑子那样好使,就算遇到什么事,也一定会想出逃脱的方法。” “嗯……你说得对,这么看来,他会不会是被人暗算劫了去,比如中了迷药,所以才没能逃脱。” 朱芷潋越发急了。 “你们琉夏国的人怎么动不动就是这些下药啊,易容啊,暗算啊。他一个书生,得罪过谁了?不就是护送我姐姐过个江嘛,有什么理由要被人劫持呢?” 秋月实瞧她一脸嗔怒,却更觉惹人怜爱,忙陪笑道:“我只是打个比方,要想不知不觉劫走一个大活人,对那些雾隐流的门人来说确实是太简单了。不如你再仔细想一想,苏学士真的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么。” 朱芷潋闻言,细细想了好一会儿,方支吾道: “若说有,那就只剩下陆阿翁了。” 当下把南华销金案的经纬说了一遍。 秋月实听完,摇了摇头道: “不是他。” “何以见得?” “依你所说,陆行远已经辞官告老,但他族中子弟依然在朝为任的不少,若要对苏学士不利,一旦事发,不仅是违了你母皇的本意,也会得罪苍梧国,陆行远得保族人平安,避嫌还来不及,怎会再去生事招惹你母皇?此其一。” 朱芷潋听他说得有理,催问道: “那其二呢?” “纵然苏学士曾经帮着柳明嫣证言过南华销金案,那他充其量也不过是个证人,而非主告。陆氏一族要算账也当把账算在柳明嫣的头上才是,怎会反去算计一个无足轻重的外人?陆氏三代显赫,不至于这么没出息。” 朱芷潋见他言犹未尽,问道:“还有其三?” “是,这第三件也是我最奇怪的一件。陆氏若要劫持苏学士,目的何在?只是泄私愤?劫持之后又当如何?若杀了他?那还得料理干净,不然就是给自己找麻烦。若不杀他,留了苏学士能言善辩的这张嘴,就更是麻烦。陆行远老谋深算,岂会行此稚子之举。” 朱芷潋被说得如梦方醒,叹道:“你说的这些并不难懂,可为何我就是没有想到呢?” “正所谓关心则乱,我不过是旁观者清,所以想得清楚。”秋月实说着,从旁取了一袭斗篷来亲手披在朱芷潋身上,“你看天边的云越来越厚了,海风骤起,怕是有风暴要来,先回船舱吧。” 朱芷潋被他一句“关心则乱”说得越发心乱如麻,毫无主意,只得点了点头,朝船舱走去。 秋月实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刀鞘上铮然弹了两下,很快鹫尾出现在船舱口。 “公主殿下要先回舱歇息,你扶她下去。风暴马上就要来了,把船舰收回蛇形,再去知晓后面的船舰,在天黑之前寻个小岛,避过这一夜再说。” “可是!”朱芷潋猛然回头,眼神无助地看着秋月实:“不是陆阿翁,又会是谁呢?我到底要去哪里寻他呢?” “殿下……方才说的这这些事情,我也不曾亲见,容我推敲一番,待有了主意再说可好?” 朱芷潋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顺从地下了船舱。 论聪颖,朱芷潋绝不在秋月之下,但论朝堂上的历练和利害,她远不如秋月实来得老道和明白。 虽然她与秋月不过是萍水相逢,可如今有诚心又有人手帮她的,也只有秋月了。 离了太液这么多日子,母亲一定很担心。好在前几日自己在南华岛现身的消息应该很快就会传到母亲的耳朵里,至少也算是报了个平安。 母亲,等我找到大苏,就立刻回去…… 秋月的船队在无名岛边宿了一夜,第二天已是雨过天晴,碧空如洗。 朱芷潋一早便披着衣裳立在船头,呆呆地看着远方。阿葵正指挥着几个随从洗刷甲板,心里琢磨着怎么逗她开心。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阿葵觉得这个公主不仅没什么架子,性情也很好,彼此年龄也差不多,很是聊得来。只是说到那个什么苏学士就闷闷不乐,着实不知道该如何开解。 忽然边上一个随从指着海面喊道:“你们看那边。” 阿葵探头看去,看到海水的颜色有些变化,知道要紧,忙转身下了船舱。 不一会儿,秋月带着鹫尾也上了甲板。 “不会错,这海水比前几日黄了一些,且浑浊不少。应是离瀚江的入海口不远了。” 秋月说着一伸手,鹫尾已递上一幅地图。 “你们看,按这地图上的标示,从入海口向南行驶,大约两日之后就应能看到梅陇屿了。” “梅陇屿?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岛吗?”阿藤在一旁插嘴问道。 “不错,咱们琉夏国的渔民为追赶鱼群,有时会偷偷越过碧海国境,有些渔民不止一次地误入这里。因为这座岛形似抱月,很能避风雨,方圆有小半个筑紫半岛那么大,所以,应该能让我们暂时安身一段日子。” “这么大的岛,怎么碧海和苍梧都没归入自己的国境呢?”阿葵不解。 “苍梧周边接壤的邻邦都是陆上小国,自古也只顾地上的事,到了瀚江之外的海上就鞭长莫及了。碧海则是因为这个岛既无人居住,也无矿藏,离国境远且不好管辖,索性就不在意了。” 鹫尾点了点头道:“我也听我父亲提起过,这梅陇屿看上去风景秀美,实则无半分用处,就连鱼群都因岛附近的泥流又急又多而不愿靠近。” “所以,这就叫天无绝人之路。既然这岛上还算宽阔,咱们就先安顿下来。眼前先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秋月一抬手,高声道:“传我令下去,各舰船调转船头,转向西南。所有人开始打理行装,准备三日后登岛。” 众人一听要登岛,都忍不住欢呼雀跃,纷纷散去开始准备。朱芷潋依然是独自一人伫于船头,一动也不动,仿佛方才的那一幕与她毫无关系。 秋月见她神色落寞,心中不忍,轻声道:“我见你脸色疲惫,可是昨夜雨声太大,不曾睡好?” 朱芷潋摇了摇头。 “你们要登岛了,既然前方就快到瀚江的入海口,不如你借我一小舟,让我独自回碧海可好?” “殿下何出此言?我们不是约定好,只要到了岛上我安顿好族人,就陪你一起去寻苏学士吗?” “不用,你们几千族人好容易找到一片家园,登岛后怎可群龙无首,他们没有你不行。你只要肯借船于我,我便心存感激了。” “不可!”秋月一声高呼,急切之意溢于言表。 鹫尾本已退入舱内,一听到秋月的呼声急促,心下大骇,立刻形似鬼魅夺身而出,转眼闪到秋月身边,见到秋月好好地站在那里,方松了一口气。 秋月头也不回地低声道:“下去。” 朱芷潋看着鹫尾顺从地退了下去,惊讶地望着秋月。与他共处的这些时日里,秋月一直是个谦和有度,和声细语的儒雅之人,她不知道秋月为何忽然如此动容。 “殿下是觉得我秋月过了柳明嫣那道关,便将当日的约定抛诸脑后了?” “我……我并非此意,我只是觉得出宫时间太久了,若再耽搁下去,我也很担心我母皇……”。 朱芷潋所说并非托辞,苏晓尘让她心神不宁,母亲那边同样让她牵挂不已。她自小到大从未出宫过那么久,也没有闹出过那么大的动静。如果这次回了太液城,母亲一怒之下罚自己三五年不准出城她都不会意外。假如真会有那么一天,眼下就更要尽快在此之前找到苏晓尘。日子一天天地过,母亲如今一定是逼着大姐到处派人搜寻自己的踪迹。 寸阴必争。 “秋月君……我那日与你约定让你帮我找苏学士,是一时情急,没有深思熟虑。我这几日觉得,我是不该和你们在一起的。” “为何?” “柳明嫣虽然一时半会儿没有追来,但我母皇眼下一定已经得知了消息,她若知道我和你们在一起,一定会派人紧追不舍,那么你的族人就一定会被殃及。不过只要你借我一艘船,等我上了岸现了踪影,这消息再传到太液城后,我母皇就不会再追你们了。” 秋月低头不语,其实朱芷潋说的这些道理他并非没有想到。且不说明皇,柳明嫣在自己手中吃了亏,岂肯善罢甘休。但他有时看到她望着海面发呆,或是与阿藤她们说笑时忽然变得郁郁不喜,都觉得心中不忍,更不想把她一人抛下。 他不知道那个苏学士是什么样的人,他只是不想看到她愁云四遮,神色黯然。每次她眉间紧锁,他也会跟着心中一沉。 “你说得对,你确实不应该继续和蛇形舰呆在一起。以我的身份,应该为族人的安危考虑。”秋月的语调恢复了平日里的柔和,清澈如水,似是决了什么心意。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 登岸 朱芷潋正奇怪他如何这般容易地就被说服了,秋月已摘下腰间的灵刀荒鹰。只见他左手按住刀鞘,右手对着鞘上的花纹挥指弹去,瞬间如金玉相击,铮然入耳。 鹫尾第一个跃上甲板,紧接着阿藤阿葵,和众侍从也都纷纷赶来。然而秋月手中依然不停,敲击声犹如急雨入夜,经久不息。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了甲板上,船速也逐渐减慢,到最后竟然停在了海上。朱芷潋惊奇地发现,就连远处跟随的那十几艘舰船也都停了下来。 秋月终于止了手,执刀望向众人,高声道:“琉夏不幸,国破人亡。我秋月氏承蒙上天垂怜,留得族人六千有余。然而方逃得性命,便遇虎狼之师,所幸遇到碧海国公主殿下,出手相助,才使我等残喘至今。你们说,如此恩情,我琉夏国人能不能忘? “不能!” “公主殿下微服出宫是为了寻一个人,我曾答应她等我们到了梅陇屿便助她找寻此人。如今梅陇屿已近在眼前,公主殿下担心再与我们在一起,碧海国派来接她回太液的人会对我硫夏族人紧追不舍,为不让我等受到牵连,她想独自上岸。” 阿藤忍不住轻声呼道:“啊……独自上岸,这怎么可以啊……太危险了。” 阿葵也附声道:“是啊是啊……这大江大海的,公主要一人独行,多不放心啊。” 秋月实点点头,赞许道:“阿葵、阿藤,连你们都懂的道理,我怎会不懂。既然向南是梅陇屿,向北是瀚江岸边,那么这里便是最好的分开之地。因此我决定,由我亲自陪殿下上岸寻人,你们所有人向南登岛,待我帮公主寻到了人,就回来与你们汇合。” 鹫尾惊呼道:“筑紫大人怎可只身陪殿下上岸,大人是我琉夏国十二皇裔的后人,是秋月氏的统帅。倘若大人有什么差池,秋月氏当如何是好?” 朱芷潋听他忽然开口说要陪自己上岸,顿时心中激荡。她暗忖,我道他想着族人,是个宅心仁厚的,却不知他如此重信重义。 当下忙摆手道:“不可不可,碧海终是我的母国,我只要上了岸,便没什么不安的,况且我出宫时也不是没有准备。”说完掏出一个口袋,从里面提溜出一大串令牌,各种花纹的都有。 “看,有这些令牌,走到哪儿都够我吃喝不愁还有人护驾呢。” 秋月微微一笑,“殿下休要瞒我。这些令牌是不假,但殿下只要一出手便显露了踪迹,只怕立马就要被送回太液城去,还如何寻人?殿下现在拿出来,只是想宽慰我等罢了。” 朱芷潋哭笑不得,抱怨道:“你能不能别那么聪明啊。” 秋月不理会她,继续高声道:“我意已决,不必再议。即刻让家老宗直大人来见,我要与他交托一下族人之事。” 秋月宗直是秋月实的族叔,声望颇高,他的舰船就紧护在主舰后面。秋月实这么一声,立刻有人传令去了。 鹫尾仍不死心,劝道:“筑紫大人,就算是您已定下此事,也请允许鹫尾与您同行。既然是寻人,路上多一双眼睛总是好的,何况鹫尾的本事您应是能信得过。” 秋月闻言,有些迟疑。 鹫尾凑上前来低声又道:“……大人再细想,公主殿下终是未出阁的姑娘,与大人两人结伴而行……只怕路上多有不便……” 秋月醒悟过来,点了点头道:“这种事还是你细心,那你便随我们一同去吧。” 阿藤阿葵听见了,立时也凑上来说要同行。 “不行,这么多人,太招人眼目,反而不便。” “大人……人多是不假,可招人眼目这话我和阿葵可听不下去了,我们若想隐去身影,寻常人瞪大了眼睛也未必寻得到。” “就是就是,大人信不过我们就算了,可不能信不过雾隐流的本事啊。” “放肆,你们对大人越来越无礼了!”鹫尾杏眼一瞪,两人已缩回头去。 秋月哈哈笑起来:“好好,是我不好,是我小瞧了你们雾隐流,你们想去,那就约法三章。” “好好好,哪三章?”阿藤和阿葵立刻来了精神。 “不许顽皮,不许拌嘴,还有,我让你们去哪里就去哪里,可依得?” “我是做得到的,不知道阿葵怎样。” “我是做得到的,不知道阿藤怎样。” 两人皆是异口同声,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 朱芷潋见这几人商议得热火,已全然不管自己答不答应,都要陪自己同行,忍不住落下泪来:“你们待我这样好,我如何舍得与你们分开。” 鹫尾见秋月答应带自己随行,心下甚喜,笑道:“只要能早日帮公主找到苏学士,那便什么都好。” 这话倒是鹫尾的真心话,她心中已暗暗觉得筑紫大人对这位公主很是不一般。凭私心论,如果找到了那个什么苏学士,是不是就可以送走这位公主殿下了? 朱芷潋看着她不觉一怔,心里想的却是,这个女人偶尔肯笑的时候,竟是这样的好看。 * * * * * * 清晨,碧海滨州的海边,一个老渔夫正在慢慢地收拢渔网。 今日海上大雾,迷蒙一片,还是早些回家歇了吧。 老渔夫正思忖着要回头,依稀看见雾中好像有一艘柳叶小船,船上透着橘黄的灯光。 一会儿功夫,小船已驶近身边。原来是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擎着一盏油灯。 那男子笑盈盈地向老汉一躬,道:“老人家,请问从这边上了岸,可是滨州界了?” “正是,上岸就是滨州兰亭县了。” “多谢指引。” 年轻男子语气甚是柔和,只是透着些异地的口音。 老渔夫琢磨着这男子莫不是从苍梧国的那一头顺着瀚江误入了此地?瀚江西岸临着的是苍梧国泾州的地界,可又觉得他的口音不像是泾州的口音。 正思索间,那叶小船已漂得远了。老渔夫依稀听得雾中传来几名女子的笑声。 分明只看见一个男人,如何会有女子发笑? 老渔夫看着海上迷雾渐浓,女子的笑声三三两两地回荡到耳边不断,心下有些发怵,暗道今日怪异,不如赶紧收工回家,莫要撞见什么鬼神。 这边男子的小舟又漂了一会儿,已是到了岸边。 不知何时,他的身边已多了两位年轻的女子,白衫的清丽脱俗,紫衫的艳如桃李。 白衫女子四下看了看,咦了一声,“阿藤和阿葵藏得真是好,连我都没瞧出来她们藏在哪儿了。” 话音未落,“嗖”的一声,从雾中飞来一样白色的东西,白衫女子伸手一接,攥在手中一看,是一枚光洁的贝壳。 “我们就在公主身边呢,嘻嘻。”阿藤与阿葵依然闻声不见人。 紫衫女子低声斥道:“不得对公主殿下无礼。” 说的正是碧海国清洋公主朱芷潋。 朱芷潋摆手笑道:“无妨无妨,正好我也练练这些接暗器的功夫,银花好久都没陪我练了,都生疏了呢,鹫尾不要责怪她们了。” 眉头一蹙,又道:“不过说起来,你们两个刚才吓唬那个老渔夫干嘛?看着怪可怜的……” 鹫尾脸色淡然:“这倒是殿下错怪她们了,她们是好心。” “嗯?好心?” “她们方才应是在水下瞧见老渔夫离暗礁不远了,这海上大雾弥漫,与平日里的光景不同,稍有不慎就容易失了方向,误入了暗礁群就不好了,所以让他及早回头。” “哦,原来如此。”朱芷潋醒悟过来,“嗯,那是我错怪你们啦。” 阿藤和阿葵都很喜欢朱芷潋的这种性子,坦率又直爽,雨过就天晴。 秋月也是。 自他决定上岸陪同朱芷潋寻人后,他发现她心情好了不少,这甚至使他有些后悔,为何不早一些做决定,倒让她先前白白地愁眉不展了那几日。 “公主殿下,既然此处已是滨州的地界,我们就事不宜迟,尽快向北赶路吧。” “秋月君,你说要向北走,可是想到什么头绪了?” 秋月实点了点头。 “我细细将殿下前几日说的话推敲了一番,虽说有消息说苏学士曾经出现在南华岛,但他毕竟是在瀚江边上失了踪迹。我寻思着应该去事发之地看看,也许能寻着些蛛丝马迹也未可知。这里是滨州界的最南岸,那么渡江应该是在北面,我打算沿着江岸走,应该就能到渡口了。” “秋月君你说得很是,其实我也是这样觉得。虽说当初是银花亲自传来的消息,可我总是有些不放心,这消息是否真的可靠。” 鹫尾上前道:“既然二位殿下定了主意,那么容鹫尾先行一步。” 秋月点头道:“有劳你了。” “咦,她要去哪里?”朱芷潋看着鹫尾转眼便失了踪迹。 “等下你就知道了。” “你还卖关子呢。” 秋月笑了起来:“我是真不知道她去做什么,不过她做什么我都放心,殿下勿急,稍后自见分晓。” 朱芷潋叹道:“她行事确实无可挑剔,我也不得不服气。真不知道她这样一个官宦家的小姐是怎样做到的。” “你想知道?” “倒也……” “殿下想知道的事,我自然知无不言,这路上闲来无事,只当是消磨时辰。”秋月长眉轻舒,笑得极是云淡风清。 浪涛阵阵,拍岸不绝,长长的沙滩上留下一男一女的两行足迹。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二章 竹海 “说这鹫尾,就须从她父亲鹫尾高广说起。之前与殿下提过,鹫尾高广是京中的弹正少弼,官拜四品,是个极清廉的人。他既饱读诗书,又为人刚正,虽然官阶不算高,但清名远扬,不少权贵都很是忌惮他。” “弹正少弼……是个什么样的官职?” “哦,所辖的职责应当与你们的御史台相当,就是监督检举官员中的不正或渎职。在琉夏国称为弹正台,弹正少弼是次官。” “原来只是次官……却被人忌惮。” “是啊,可见其人行事铁面无私。这一点,高广是深受我祖父的熏陶。” “你祖父?” “哦,她父亲曾是我祖父的门生,自他还是学生的时候起,我祖父因喜他洁身自爱刚正不阿的性子,又瞧他家境清苦,便时常接济于他,殿试之后还举荐他去了弹正台。” “原来有这样的渊源,那么这鹫尾家与你们秋月家私交很好吧?” 秋月笑道:“论私交是很好,不过这鹫尾高广自出任了弹正台后,就再也没有踏入过秋月氏的筑紫半岛一步。” “这是为何?” “他说既然奉公于弹正台,便当恪尽职守,摈弃一切私交。” 朱芷潋皱眉道:“好迂的一个人。” “你也是这样觉得?我那时还小,只觉得此人自年轻时便受我家的恩惠,如今成了京中要吏,便翻脸不认人,说他迂腐还是好听的,其实就是无情无义。世人传言,京中乃是林氏的势力范围,这鹫尾既然在京就职,又知晓林氏与秋月氏两下交恶,那么转了风头站去林氏那边,也不难懂。可我祖父不这么想。” “哦?你祖父如何说。” “他说,鹫尾君此时绝私交,是为了保我秋月氏的清誉,他越是无情,将来就越不会有人说秋月氏徇私在弹正台上暗中扶植自己的门生,以致落下话柄。何况我秋月一族向来不做贪赃枉法之事,他铁面无情,更显我秋月氏清白。” 朱芷潋听得不住点头。 “我从小也听我母皇说起过。她说那些大臣们总是害怕她用观心之术去观他们,其实倘若他们心中没有鬼,何须惧怕观心之术。像陆阿翁那样的老臣,观了也只有忠心,反倒让人亲信。这个鹫尾行事,其实就是这个道理了。” 秋月笑道:“果然这些道理都是万国共通的。” 两人说着说着,不觉已经进入到一片山林。林中翠竹遍生,小径独幽,风过之处,碧叶成声。 秋月遥指远处,“你看,那边有个茶水铺子,划了半日船又走了这许多路,我们不妨去坐下来歇一歇,吃点东西。” 朱芷潋顺着望去,果然看见有个茶铺,边上袅袅的烟气儿萦绕直上。 铺子中正忙着一个老妇,见了二人,便招呼他们坐下。 老妇先是端来两碗玄米茶,和一碟瓜子。 秋月实对那老妇笑了笑,道:“我们是外乡人,有什么吃的,也取一些来。” 老妇依言转身端了两只碗盏上来。只见碗中汤色清亮,还有几个丸子。 “这是……?”“这是我们这里的小食,叫白玉丸子,是用糯米做的,裹入豆沙炖在糖水里,很好吃的。” 朱芷潋奇道:“咦,我怎么从没听说过滨州还有这样的小食。” 秋月实笑道:“滨州偏远,有些你没吃过的东西大约也是有的。”说完,先舀了一勺,边尝边赞道:“入口绵软,很是不错。” 老妇见他出言称好,一脸喜色,又殷勤地端上一碟松子道:“那二位慢用,老身就不打扰了。” 朱芷潋瞧着老妇又回到灶边去,也尝了一口,果然是自己不曾吃过的滋味,难得的是甜淡适宜,很有分寸。 “方才说到哪儿了?哦,是了。这鹫尾高广铁面无私,与你家断交了?” “是,鹫尾递了一封断交的书信给我父亲,就再无消息了。直到多年后某一天,忽然有个年轻的女孩子,出现在筑紫半岛的秋月城。” “秋月城?” “哦,那是我秋月氏在筑紫的居城。那时我父亲还健在,这个女孩子持了一封书信,说是要面交给我父亲。” “她就是……” “不错,她就是鹫尾高广的女儿,鹫尾萤。” “原来她单名一个萤字。” “我父亲看完信后一言不发,把她留在了城中。起初我们也都很奇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来父亲说,这是高广的女儿,因为高广的妻子去世了,想要把女儿寄养在秋月城。” “他不是都与你家断了私交么?如何又把女儿送来。” “据我父亲说,高广的信中提及自己任少弼以来,已经得罪了不少京中的权门豪贵,他本人虽无所惧,唯独怕身边这个女儿受了牵连遭人暗算,于是想把女儿送离京城,寻个妥善的庇护之所。其实高广的夫人年纪尚轻,虽然信中高广称她是急病亡故,但我父亲猜测死因并没那么简单,应是遭人所害,不然他也不会那么匆忙地把女儿送过来。” 朱芷潋默然。 父亲的心思她从来都不会懂,她只知道从小母亲宠她爱他,为了她什么事都肯变通。她幼时体弱,在襁褓中夏日惧热啼哭了几声,母亲便把殿前千步之内有遮挡的宫殿全都拆了,就为了能送进几缕凉风来。她喜欢在殿前的湖边用石子打水漂,但嫌那石子表面粗糙不好使,母亲便让人挑了玉石磨成玉片让她打水漂。到如今,沉在湖底的玉片依然不计其数。母亲不仅不在意,还亲赐了“沉玉湖”三字,以示风雅。 母亲说父亲走得早,所以更要替父亲好好疼自己。 天底下的父母难道不都是一样的? 可这这个叫高广的男人,不爱他的妻儿么?他能做的,就只是看着妻子死,或是把女儿送离身边? 她不懂。 两人吃完一碗白玉丸子,起身结了账继续走。朱芷潋抓了一把松子在兜里,边走边磕。她忽然想起某次与银花躲在筐里一同吃蜜饯,看着苏晓尘被毛贼围住的事来,不由又叹了口气。 秋月实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的叹气已是心知肚明,便扯回鹫尾的话头,好让她不要对苏晓尘徒增忧思。 “鹫尾高广也知道此时把女儿送来,与当年的绝交之举颇有相悖,便在信中说只要女儿能平安,从此改姓更名也无不可,还望秋月氏怜悯。我父亲拿着信,瞧着这女孩子又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禁恻隐。于是他让我母亲收入阁中,做了侍女,只留个名,隐去了姓。” “隐姓?” “对,我琉夏国的女人只有贵族与武士才有姓,譬如像阿藤和阿葵,都是百姓的孩子,就只有名,没有姓。鹫尾隐去了姓,也不会有人生疑。” 忽然竹林中一声抱怨传来。 “殿下,阿葵祖上也是武士,只不过穷困潦倒,连刀都卖了,无颜自称武士,就只能埋没了身份。阿葵祖上是姓高田的。” 秋月笑了起来,朝林中高处说道:“哦?原来你是有家世的人,我竟然不知道。难怪有几次我练武时你在旁偷窥,原来是武士之后。” 竹林深似海,随风卷碧涛。 秋月见林中的阿葵不再说话,又自笑道:“定是被我说了偷窥练武之事,觉得理亏,就不吱声了。” 朱芷潋却问:“怎么?你练武的时候,是不许人看的么?” “我练刀时用的若是竹刀就无妨,不仅可以看,我还时常传授他们刀法。但我若用的这把灵刀,就不可以了。” “这是为何?” “灵刀荒鹰,一旦出鞘必饮人血,我就算是用灵刀来练,多半也是不出鞘的。” “所以阿葵偷窥几眼,你也就假装没看见了?” 秋月笑了笑,没有说话。 朱芷潋从未听过还有这样的灵刀,好奇心大盛,又问道:“那你出鞘练刀时真的就从没被人看见过?” “其实……有一个人见过。” “谁?” “鹫尾萤。” “她?她偷窥你练武?你没有察觉吗?”朱芷潋话音刚落,忽然想起鹫尾那形如鬼魅的身影。 想要不被察觉,对她又是什么难事呢? “那日我练刀,是在夜里。练刀讲究凝神聚气,所以方圆二十步内寻常人的气息,是瞒不住我的。不料鹫尾萤竟然能一直伏在墙边的樱花树上而不为我察觉,若不是我碰巧挥刀时卷到了落在她身上的花瓣,我确实看不出那一截树干是她乔装所成。” “乔装成树干?这是隐遁术,鹫尾真是精通五行之术!”朱芷潋以前只是听银花提过隐遁术,但银花说她也学得不够精纯,所以教不了自己。 “不错,隐遁术是雾隐流中的秘术,雾隐流又是林氏的组织。所以我以为是林氏派来的刺客,当即把刀出鞘准备斩杀这偷窥之人。” “你……伤到她没有?” 秋月摇摇头,“没有,鹫尾的身影很快,在我的刀下躲过了三招。” 朱芷潋吐了吐舌头……听这意思,她也没能过得了你第四招。 “我因在祖母的阁中见过鹫尾,所以当我在第四招以刀尖撩落她的面纱时,我也很意外怎么会是她。” 话音刚落,秋月忽然摆了摆手,示意朱芷潋先止步。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 怦然 俩人朝前望去,发现前方是个岔路口,左右两条路都是一般模样,分不清该往哪条路去。 秋月凝目看了看,迟疑道:“路口那里似乎有人,可否劳驾殿下去问一下路?我去搭话,总有些外乡的口音。” 朱芷潋仔细一看,果然是有个年轻农妇坐在那里歇息,身后还搁着一根扁担和两担粮食。 “敢问这位大嫂,瀚江渡口该往哪条路去啊?” 那农妇正拭着汗,见她来问,上下打量她了一番,反问道:“瞧你是个富贵人,我要是告诉了你,你能给我什么好处啊?” 朱芷潋见她张口就要好处,虽然身上银子是有,可被人这般讨要,当真心中膈应,于是计上心来,笑道:“不巧,我身上分文未带,大嫂是个好心人,何不行善积德指个方向,菩萨定会保佑你的。”说完却暗中凝神,以观心之术观她。 那农妇见她不肯给钱,脸上很是不爽,便指了指左边那条路道:“去渡口,走这边。” 朱芷潋见她神色,便知说的是假话,暗想果然不出所料,当下笑道:“多谢指点。”转身就向右边那条路走去。 那农妇见状急忙喊道:“我说了是这边,你怎么往那边去了?那条可是死路!” 可她越是喊,朱芷潋就越是不信,她刚走几步,耳后传来秋月实那温柔似水的声音。 “请问,渡口该往何处走。” 那农妇见了秋月这样的美男,立时笑逐颜开,依旧指了指左边,口中还道:“若是你来问,不给好处我也会说的。” 朱芷潋见那农妇一脸痴笑,心中哭笑不得。这分明是瞧着秋月风流俊雅才肯出言相告。不过瞧她的脸色,似乎没有骗秋月,难道真的是左边这条路………如何这次用观心术观她又觉得是真话了呢? 秋月颔首道谢,依然是递了一锭银子过去,那农妇忙站起身来接过银子,痴痴地朝他还了一礼。 朱芷潋瞧着觉得越发好笑,明明是个农妇,见了美男,竟然也应对出几分大家小姐的淑贤模样来。只是她嘴上说不给好处也愿指路,到头来还不是收了银子。 两人踏上左边的竹径,慢慢地觉得山路渐陡。 朱芷潋嘀咕道:“刚才我见那农妇指路时,分明是骗人的表情,如何你就觉得她说的是真话了?” 秋月实反问道:“殿下方才是用了观心之术?” “是啊。她开口就跟我要银子,我才不愿意给。反正我能看出她说的是真是假。” “哈哈哈,原来如此,所以殿下才那么胸有成竹地往右边去了。” “可是你是怎么确定的呢?你也会观心之类的方法?” 秋月似笑非笑地答道:“我?我是不会观心之术,不过我会感知人的气息。方才那个农妇回答我时,气息均匀,毫无起伏,所以我猜想她说的是真话。” 朱芷潋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怎么这话听着倒不像真话呢。 秋月却道:“方才我说到揭下了鹫尾的面纱,殿下不想听之后的事了么?” “想听!”秋月笑了笑,继续说道: “我见鹫尾的身法和出手,明明是一等一的雾隐流的高手,着实吃了一惊。要知道这样一个深藏不露的人,平时就这样自由出入城中各处,岂不是极大的隐患,于是我便逼问她缘由。” “她如何说?” “鹫尾那时的性子还很桀骜,她丝毫不避讳自己是出身雾隐流门下,也不避讳是林氏派她来监视秋月氏的。” “怎么会这样?她父亲不是为了保住她不为林氏所害才送到你们秋月城的吗?” “她说,她父亲身居弹正台,需要掌握百官私下的情报,这其中有不少是林氏的雾隐流门人替他刺探得来的。不仅如此,林氏还劝他把女儿也送入雾隐流学习五行之术。起初,她父亲高广是觉得由女儿代自己打探消息,要比任何人都来得信得过,便答应了。但后来,高广反被林氏胁迫,要他以送女儿避祸的名义,将眼线安插在秋月城,不然就会对他女儿不利。” 朱芷潋越听越是忿忿,拿孩子去要挟父母,当真是最卑劣的手段了。倘若自己落在坏人手里,只怕母亲也会急得一筹莫展。难怪这高广虽然为人清廉,也不得不答应了林氏的要求。 “那么她母亲……” “据她说,她母亲确实是病逝的,并非林氏的暗害,倒是我父亲多虑了。” “可无论如何,也不该行此恶毒之事。何况林氏就没有想过,你们秋月氏发现了她是个奸细怎么办?这不你一逼问,她就全招供了吗?” “林氏自然想过,她会和盘托出也不是林氏意料之外的事。倒不如说一开始,林氏就告诉了鹫尾萤,暴露是迟早的事。” “这……” “林氏是吃准了我父亲的性子,也吃准了鹫尾家与秋月家的交情。鹫尾萤这样坦白地说出自己来监视的目的,我父亲既不忍杀她,又不能赶走她。因为她一旦离开秋月城,就意味着任务的失败,那么她父亲的性命就不保。高广若是因为这个死了,那我父亲就会一辈子愧疚。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鹫尾萤继续呆在秋月城中,光明正大地监视着他。” “当真卑鄙无耻!”朱芷潋骂道,“你父亲也真是好脾性,这要是换成我大姐,只怕早掀翻了半边天去。” “呵呵,清鲛公主的雷霆手段是远近闻名。不过其实有些事也不必非要应对,我父亲说,林氏是怕我秋月氏暗中对林氏不利,可实际上我们并没有,自然也就无碍了。他要监视,那就由着他去。” “你父亲真是个人物。” “可惜……后来高广还是被杀了。那一夜,国王急逝,京城突变。林氏趁机暗中复仇,铲除异己,且出手狠辣,三天内暗杀杀了大小官员一百一十六人,皇宫外苑血流成河。鹫尾萤听说了父亲的死讯后,也彻底斩断了与林氏的瓜葛,从此便追随了我秋月氏。” “原来如此……难怪那一夜她见我使出银铃索眼中那般恨意,她是以为我与那林管家是一丘之貉啊。” 秋月点了点头,“所以先前她对殿下有冒犯之处,还望多多体谅。” “没事,我不会在意的。”朱芷潋喘了口气,“话说这条路真是长,还没走完,我都有些累了。” 秋月神情关切地问道:“殿下累了?要不要我背你一程?” 朱芷潋唬了一跳,忙摆手道:“不用不用。” 脸上已是红霞一片。她暗想,琉夏国人都是这样随心不羁的么?男女授受不亲,怎可如此随意。 忽然心中又胡想起来,这要是换成大苏来背我,倒是欢喜…… 秋月见她脸上神色古怪,不知她心中所思,见旁边有一处高石,提气纵身一跃,立于石上,身姿轻盈极是好看。 他手搭凉棚向远处望去。 “殿下,我瞧着远处有亮光,应是竹林的尽头,我们且先走到路口看看可好?” “好。”朱芷潋赶紧加紧步子向前走,生怕秋月又说要来背自己。 不一会儿,果真到了路口,眼前豁然开朗,坦荡荡一条大路。 大路上冷冷清清空无一人,只有一辆马车停在那里,再一看,一个中年车夫靠在车边正眯眼打盹。 朱芷潋满心欢喜,心想这下可算遇上救星了。 那车夫听见脚步声响,见到二人出了林子来,忙殷勤吆喝道:“客官,要坐车吗?” “要!” “去哪里?” “瀚江渡口。” “哦,渡口离这里不远,也就十来里路。” 朱芷潋舒了口气,总算可以以车代步歇一歇了,想也不想就上了车,身后的秋月也跟了上来。 马车笃悠悠地走在大道上,两匹老马虽然走得有些懒散,倒也稳当。 两人同在车中,各居一边。尤其是朱芷潋,刻意离秋月远了一些,坐在靠窗的角落里。 可车里就这么大点的地方,靠得近又一时不说话,便显得冷场,朱芷潋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 她想,得找些话头才好。 “我原先觉得阿藤和阿葵的身手很好,没想到鹫尾更好。遇到你们第一天的那个晚上,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到了我身后。” “哈哈,那是他们雾隐流的秘法,缝影术。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里站到对方看不到的地方去,比如,身后。” “还有这样的秘法……” “鹫尾是从小就被送到雾隐门调教起来的,在门中算是数一数二的好手。她天资聪颖,又肯好学,自然出类拔萃。其实鹫尾更擅长的是易容术,可称得上是惟妙惟肖。” “她对你倒是用心得很。” 秋月一时不明白朱芷潋说的用心所指的是什么意思,随口答道: “是,她父亲为林氏的雾隐门所害,她对林氏恨之入骨,我继任秋月氏家主之位后也曾答应过她,只要雾隐门中还有林氏的族人,就替她报仇雪恨,所以她愿意追随于我。” “我不是说这个意思,我是说她好像对你做什么事都不介意,譬如……她是否介意你在背后把她的事告诉我呢?” “背后?”秋月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朱芷潋被他笑得一头雾水。 正文 第一百六十四章 撩心 “你笑什么?” “无事,只是我秋月可不是在背后说人的人呐。” 朱芷潋没听明白,也没在意。她又闷坐了一会儿,忽然一拍脑袋。 “哎呀,我上车前还没问那车夫要收多少钱?” “能要几个钱,还让殿下操心。” “万一他漫天要价……” “其实我有件事一直不明白。都说碧海皇室挥金如土,怎么到了殿下这儿就不像是那么回事了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天下人都说我碧海人斤斤计较,可我母亲一直教导我说,这不是锱铢必较,而是买卖人的本分。花的每一分钱都得花得师出有名,挣的每一分钱也得让对方付得心服口服。譬如方才那农妇,她若好意指路,我必然会付钱谢她心意,可她若是趁势牟利,我也必然守得住荷包。” “生意人的心思果然不同,女人的心思更是难琢磨,何况你还是女生意人。”秋月忍不住笑起来。 “哎,先别笑啦,且先问问那车夫要多少钱吧。” “不用问,他不会要的。” “为什么?” “因为我刚才已经付过了。” “你什么时候付的?我怎么没瞧见。” “方才在竹林中问路的时候。” “竹林?”朱芷潋越发惊奇了。 秋月低声笑道:“我方才说了,鹫尾的易容术,惟妙惟肖……” “你是说……那个农妇……” “殿下方才说我在背后说她,其实哪里有,她一直在我们身边,可算不得背后。”秋月笑意更浓。“她先是扮成老妇备下了茶水点心,在前头候着我们。” “这……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倒也不是,我是看她端出了那碗白玉丸子,才明白的。那丸子不是碧海国的小食,而是我琉夏国的,所以殿下没有吃过。丸子里的红豆沙馅用的是丹波大纳言红豆,琉夏国人一尝便知。” “她可真会骗人!我全然没瞧出来。”朱芷潋惊呼道,“那她后来为何又扮成农妇?” “她应是赶在了前头,怕我们走岔了路,所以等在那里。” “那她还跟我要钱?” “哈哈,那是她与殿下说笑,不管殿下用不用观心之术观她,或是给不给钱,她都会指对的那条路给我们的。” “那么说……这车夫也是……”朱芷潋忍不住立刻掀起门帘,只见那车夫转过头来,瓮声瓮气地说了句:“石子路颠簸,请殿下坐稳。”出言间分明就是个粗野汉子,哪里有半分平日里呵气如兰的模样。 朱芷潋都惊呆了。 “这易容术果然厉害,你不说我真是识不破。可我们俩人也走得不慢,她如何来得及布置这许多事?” “这不还有阿藤和阿葵么?” “哦,对了!阿藤和阿葵,她们人呢?” 隔着帘子马车夫粗犷的声音传来。 “阿藤和阿葵已经先行一步到渡口打探了。” 朱芷潋瞠目结舌地看着秋月,后者则依然波澜不惊地微笑着,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这琉夏国的人,行事当真是诡谲莫测。朱芷潋想到方才揶揄鹫尾对秋月用心良苦,全被一旁乔装的鹫尾听了去,自己反倒成了背后说人的人,不禁小脸扑羞,再不好意思去看那马车夫一眼。 马车依然行进着,窗外开始下起绵密的细雨。 秋月从窗口望出去,已能看到远处的瀚江。江流湍急,雾气不散,更显得江面浩瀚无际,遥不可渡。 秋月回头看去,只见朱芷潋不知何时已靠着角落睡着了。 朱芷潋,碧海女帝的嫡女。 自从她帮着琉夏众人逃离南华岛后,秋月心中矛盾的念头就越来越重。 他并非没有想要利用她的心思。 即使逃过了柳明嫣的追踪,日后也难保碧海国不对自己保有敌意。毕竟自己曾经资助过红毛海贼,柳明嫣一旦察觉到这一点,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朱芷潋确实是他的贵人。也许帮了她,做了人情,日后说不定可以托她向明皇说个情,既往不咎。 她虽然会观心之术,却是个心思纯净的人,她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便不来观自己。 自己是辜负了这番心意,因为出手帮她的动机,并没有那么纯。 可这十几日的功夫,他又觉察到自己有些异样。他会不耐其烦地询问鹫尾关于她的饮食起居,而鹫尾认为这只是秋月为了族人的将来,在尽力维系良好的关系。他也会让阿藤或阿葵去陪她说话解闷,尽管更多的时候他很想亲自去陪。 所以当她归心似箭般地想要上岸时,秋月不假思索地做了决断:“我陪你去。” 也许就那一刻,秋月反倒希望朱芷潋可以用观心之术看看他的心思,读懂他的心意。 不过她没有看。 那是当然的,她既不疑他,想的也全是那个苏学士。 于是他又生出些悔意来,倘若真的找到了那苏学士……是不是他就该道别了。 马车停了,鹫尾掀起帘子刚要说话,被秋月一个手势止住。 “让她多睡一会儿。” 阿藤和阿葵已从前头打探回来,候在车旁。 秋月轻手轻脚地下了车,鹫尾才开口道: “筑紫大人,阿藤和阿葵打探了一下,说当日使团的车队就是到了旁边的渡口后过江去的。所以当夜他们是在渡口旁扎营了一晚。” “扎营?怎么不是住驿站?” “据说当时清乐公主的随行之物极多,光从鲲头舰上搬下岸就花费了一整天,柳明嫣又急着回南疆,所以没功夫去驿站。” 秋月觉得有些蹊跷。 两国联姻是何等的大事,如何送亲的仪仗队伍会如此草率地露宿野外。就算随行之物极多,也该早做安排,让地方的官员接驾至驿站才是。 他哪里想得到,朱芷洁与叶知秋,一个急着过江,一个暗怀鬼胎。露宿之事不过一拍即合。 但能觉得蹊跷已算是秋月的心思细密了,常人如何能想到这些。 他略一沉吟,问道: “他们的营地在何处?” “据说就在向北走不远处。” “好,阿藤,阿葵,你们两个在这里看着殿下,切勿有失。我和鹫尾先去他们的营地查探一下。” 说完,秋月又看了看车内,朱芷潋脸上红扑扑的,睡得正熟。 罢了,寻着他就寻着了罢。 让我牵肠挂肚,总胜过看你愁眉不展。 鹫尾跟在秋月的身后,一言不发。 可同样是沉默,有时也会让人觉得不同。秋月转头看了看她,柔声道:“你可是有话想要问我?” “……” “你想问为何要把你的身世告诉她?你是忠良之后,你父亲生平也是光明磊落无愧于心,让殿下知道了也没有什么不妥。何况你们朝夕相处,我也想让她多了解你一些。而且你是官宦家的小姐,并非寻常侍女,不过是因为某些缘由才侍奉于我……” “鹫尾不是说这些事……” “那你是说……?” 鹫尾冷艳的脸上竟然现出几分羞涩,目光飘忽不定,不敢直视着秋月。 “鹫尾是想问……大人为何……说要去背公主殿下。” 秋月怔住了,他没料到鹫尾会问这个。 是啊,为何呢?怕是他自己也不清楚。 她说累了,他便来背。 仅此而已。 “大人是千金之躯,是琉夏皇裔之后,怎可……” “好了,不要说了。”秋月生硬地打断了鹫尾的话,“我不想再听到类似的话了。” 鹫尾恢复了沉默。 秋月极少这样居高临下地对她说话,尽管他们名分上是主仆,但秋月一直都对她与其他人不同。 但说到朱芷潋这里,她就被破了例。 其实她瞒不过自己,“千金之躯皇裔之后”不过是为了名正言顺地阻拦秋月的一些心思,她实是难以接受自己仰为天人的秋月肯低下身子去背另一个女人罢了。 想到这里,鹫尾觉得已是快藏不住泪水,她抑住心中的酸楚,低声道:“容鹫尾先行查探一番。” 不等秋月答话,身形一闪,已是不见了踪影,留下秋月一人默默独行。 朱芷潋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等睁开眼时才发现秋月不见了。她急忙掀起帘子,看见阿藤与阿葵正坐在车边,手中不知从哪里采来几枝莲蓬,两人边剥边吃边聊着天: “碧海的莲子真是大。” “嗯,但好像味道淡了些,不如咱们琵琶湖里莲子来得甜。” “也是,磨成藕粉做丸子还是得甜一些才好。哎,我忽然想吃白玉丸子了。” “你是不是方才瞧见鹫尾姐姐做的那些丸子才想吃了。” “她不做我也想吃。以前在雾隐门练五行术的事你还记得不?咱们在湖下练闭气……” “记得记得,怎么不记得。本来我闭气闭得好好的,你拿水下的莲子和菱角来诱我,结果没憋住……” 两人说得正热闹,忽然发现朱芷潋醒了,忙招呼道:“公主你醒啦,我们这儿有莲子你吃不吃?” “秋月君呢?” “哦,他和鹫尾姐姐先去前面查探了,大人说让公主多睡一会儿,既然公主醒了,那咱们去追他们去?” “好。”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五章 捉影 三个小姑娘弃了车,有说有笑地往北走,沿途叽叽喳喳地说到方才鹫尾易容之事,直说得朱芷潋心痒之极,想要学上几招。 “鹫尾姐姐可严厉了,不知道她肯不肯教。” “不肯又有什么关系,公主可以去找筑紫大人呀。大人开口,鹫尾姐姐一定会教的。” 鹫尾不在,阿葵和阿藤都调侃得肆无忌惮,把朱芷潋说得好不尴尬。 忽然阿葵朝前一指。 “看,那不是筑紫大人和鹫尾姐姐吗?” 朱芷潋一看,果然不错。 她赶上前去,只见秋月神色凝重地站着,鹫尾则蹲在地上似乎在查看什么,脸色更是难看。 “怎么了?你们可是发现了什么?” “殿下,你来看,这一片地方就是当日使团扎营之地,可看出什么端倪?” 朱芷潋看了看四下。 这是一片老树林,虽不茂密,但大小树丛也不少,其余倒没什么特别之处。 “我没看出来,有何不妥么?” “安营扎寨,多半会选平地上视野开阔之处,四下无遮挡,夜间才容易设置警哨戒备。如此丛林茂密之处,如果想要劫人,事先埋伏下四五十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是说……大苏是在这里被劫持的?”朱芷潋一脸的不相信,“这里有使团护卫,离江边的屯军也很近,谁这么大胆敢来劫持?” 秋月摇摇头道:“从扎营后残留的痕迹看,他们的护卫并不多,帐篷也不过三十多座。这样少的人数,只须在江边当道扎营,借助渡口的屯军来护卫便可,为何要舍近求远,入了这林子里来扎营呢?” “可是,你怎么就能断定大苏是被劫持的呢?” 秋月看了看伏在地上仔细查看的鹫尾,后者正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捡起一片枯树叶,又拿指甲在叶子上刮了刮。 “殿下请看。”鹫尾说着将叶子和手指甲一同伸到朱芷潋的眼前。 细细看去,指甲盖上和叶子上,都有一层薄薄的紫色的东西。 “这是什么?” “这就是我们雾隐流中常会用到的雾影散。”鹫尾答得脸色甚是严峻。 秋月见朱芷潋不明,解释道:“雾影散用处颇广,大到连蛇形舰那样大的船只也可以藏匿于雾中,小到藏一个人一辆车或者一样东西,只需撒在空中,再拿轻火炙烤些热气出来,便可以在附近形成一团烟雾,最长可持续七八个时辰不散。这个东西用过之后,会在地上残留下紫色的粉末。此地三十多个帐篷,只有这里方圆二十步内的地上发现有这雾影散的痕迹,说明当时有人曾藏匿于此。” “可……可这不是你们琉夏国的东西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鹫尾恨恨道:“是林通胜!从日子上推断,我琉夏国人幸存之人那时遭遇沉国之难,正避祸于海上。会用雾影散又能在异国兴风作浪的,也只有他一人。只要此人尚在人间,我必报父仇!” “可是为什么林通胜要劫持大苏啊!他不是跟闻和贵是一伙儿的吗?可大苏也没得罪闻和贵啊。不会的!闻和贵和那个林通胜都那么有本事,当日南华岛上若是想要杀人,早就动手了,怎么会把我们还送回太液城去?”朱芷潋听到大苏是被林管家那样身手的人劫持了,觉得凶多吉少,已是慌了。 想当日,林管家瞬间击毙白沙营好手三人,是她亲眼所见。如此高手,大苏如何能敌? 她竭力捺住心神,勉强争辩道:“可雾影散只是隐去踪迹,并不能说就是劫持了人啊。” 鹫尾摇摇头道:“方才我已查看了雾影散的粉末残留的地方,是从这里一直通往林后的山道,过了山道就是一处湖泊所在,瀑布声震耳欲聋,人若被劫持到那里,再大的动静也不会被发现,实是动手再好不过的地方了。事先埋伏了人在此,又盘算好了后路,说不是劫持只是走失,未免不通情理。” 秋月接着道:“而且我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就如方才我推断的那样,明明有更好的扎营之地,却非要到这林子里来扎营。若说是有人劫持,如何能料定使团不会在江边扎营呢?必是团中有人内应!” “……使团中有内奸?”朱芷潋越听越心惊。 秋月沉吟道:“如何安营当属于军中的常识,就算率团之人是个文官不通晓行军之法,团中也必然配备了武官,不可能不提醒。所以我觉得,这个决定在林中扎营之人,很是可疑。敢问殿下可知道当时使团中有何随行的武官么?” 朱芷潋想了想,道:“听说是个姓曹的将军,大苏曾说过是个忠厚老实之人。你是觉得这个曹将军可疑?” 秋月摇摇头道:“这个我不好说。” 朱芷潋忽然想到了什么,道:“不过这个曹将军是有些奇怪,他起初护送我姨母银泉公主归国,也是到了这滨州境的时候,被伊穆兰人给劫了去,后来还是我大姐派人斡旋才解救了回来。” 秋月奇道:“这样冒失之人,如何这次又来担了护送使团的重任?岂非用人不淑?” “起初我也有些奇怪,听大苏说好像是叶知秋举荐的人。” “叶知秋……是何人?” “就是这次率团之人,是苍梧国的礼部尚书,也是来碧海求两国联姻的正婚使。” “礼部尚书……是个不通晓兵法的文官?” “应该是。” 秋月皱眉细细想了一通,豁然开朗。 “那就是了,依我看,此人不仅通晓兵法,还通晓得很。” “这是何意?” “劫持之人,一定十分清楚使团的行程。殿下请想,自归国途中从出了太液城到瀚江边的这一段路上,有柳明嫣重兵护卫,而一旦渡了江,势必又会有接应的护卫之军。那么在柳明嫣离去后,未渡江之前扎营的这一夜,就成了护卫最薄弱的死角,这也是下手劫人的最佳时机。叶知秋既然为率团之人,一定比谁都知晓这一点。” 秋月不顾朱芷潋的惊讶之色,继续说道。 “光是知晓行程这还不够,须得将营寨扎在林中,而不是江边,才可以不惊到江边的驻军。随行的武官要么是故意,要么是拗不过率团之人的坚持,不然不可能不提醒不宜扎营林中之事。这姓曹的将军曾经失职于护卫银泉公主,还能被举荐为随团护卫,这本就蹊跷,举荐之人还是叶知秋,那么他对这个叶知秋一定是言听计从的。所以真正的主谋我倒觉得,应该是这个叫叶知秋之人,姓曹的将军,不过是他的一个棋子。倒不如说,叶知秋当初就是看中了他的糊涂,才又举荐的他也未可知。如此一来,选择渡江前夜扎营,且宿于林中,再让林通胜的人把人劫走,一气呵成。能成此事者,也只有这个叶知秋了。” 朱芷潋呆呆地看着秋月好一会儿,才喃喃道: “这不可能,这绝无可能!” “殿下觉得我说的哪里什么不对劲么?” “你说的很有理,你说得都很对!可是,这就是不可能的啊!” “为何殿下如此肯定?” “因为……”朱芷潋几近绝望地大叫了一声:“因为叶知秋是大苏的舅舅啊!”此言一出,众人都呆住了。 饶是心思缜密的秋月也没料到叶知秋与苏晓尘还有这样一层关系,但他依然觉得这个叶知秋可疑得难脱干系。 “殿下,我想问,自苏学士失踪之后,苍梧国那边可有消息?” “没有……” “那么苍梧国也没有向碧海国来要人?” “没有……” “殿下不觉得奇怪么?” 朱芷潋看着秋月,眼神十分无助。 “我去问过姐姐几次,她都心不在焉,苍梧那边丢了人,却没和她讨要,她便越发地无所谓了。我实在是无人可求,才迫不得已自己跑了出来……没想到,真的是被劫持了?” 朱芷潋忽然扯住秋月的衣袖,哀求道:“秋月君,你这样聪明,林通胜的事又那样清楚,能不能帮帮我,帮我把大苏从他手中救出来?我……我回头一定好好谢谢你。” 秋月忙一把扶住她。 “这是我承诺了殿下的事,何来相帮一说。何况林通胜是我们琉夏国的罪人,我和鹫尾都不会放过他,我们一定会找到他把苏学士救出来!” 说完,当下定了定神,吩咐道: “此处乃是两国交境之地,苏学士被劫持后并不能判定是朝哪个方向去了,鹫尾方才说林后有山,山中有道,那是一个方向。但渡江入苍梧也是一个方向。总之,在不确定林通胜有何谋算之前,我们只能广撒网分头搜了。鹫尾,既然你探到山后有路……” 秋月刚想说,让鹫尾只身向北去搜寻,忽然看到鹫尾眸中闪过一丝落寞,立时明白过来。 她想与自己同行。 方才对她言语上严厉,秋月心中已有些悔意,当下改口道: “阿藤,你去山后搜寻,若有线索,就想办法找到我们来报信。鹫尾,你与我陪殿下一同渡江,你在身边,我也方便许多。” 鹫尾闻言,眼中顿时有了喜色,脸上仍是淡淡地应道:“是。” “阿葵,你速速赶回南岸,告诉族叔宗直大人,让他拨一艘小一些的蛇形舰过来载我们渡江,我们稍后自会在南岸候船。你传达完指令后,再带几个雾隐门的好手,一同往北助阿藤搜寻苏学士。” 阿葵应了一声,瞬间已是隐入林中去了。 朱芷潋不解其意,问道:“我们渡江……入苍梧?可苍梧这么大你想去哪里找大苏?” 秋月微笑道:“先渡了江探访看一看,只要有心,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殿下放心,就算是去了万桦帝都,一直找到叶知秋那儿,我也定会陪着殿下的!” “秋月……” 朱芷潋望着目似朗星的秋月,一时连素日称的“君”都略了去。秋月听在耳中,似是添了几分亲近,心里不觉有些欣喜。 ------------- 《离鸿去何许》不知,《夜阑无寐处》更愁。 神州的历史从第十七卷翻到了第十八卷,各路人马的谋局仍在继续。 最近一段时间的读者明显增多了起来,不管是点击、收藏、还是订阅,都比之前好了不少,这让我很有动力。 当然,比起那些名列榜单前茅的书,成绩的差距还不小,咱们继续努力。 我一直觉得,小说,首先得情节有趣,然后描写出彩,才能让读者愉悦。 我本人也是尽量以这两个标准在要求这本书。 喜欢讨论情节的书友不妨加一下q群,虽然我不能剧透,但我会努力作答。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六章 思疾 涌金门,已是深夜。 门外匆匆驶来七八辆马车,马蹄声如闷雷后的碎雨,密密地砸在光洁的青石地上。 铁花手执一对梨花枪,精神抖擞地守在门旁,远远望见马车来,打了个手势,身后的守兵立时推开了厚重的城门,将车让入。 城楼上的两名哨卫窃窃私语道: “又是太医院的车啊。” “是啊……你不觉得近日里来得越来越频繁了?” “怎么不觉得啊,以往夜里咱们还能偷偷轮流打个盹,自从陛下害了夜魇之症,澄浪将军夜夜亲守在这里,咱连解个手都不敢。再这么下去,只怕我连四十都活不到咯。” “哎,就是,什么时候发作不好,总在这大半夜里发作……” “快闭嘴吧你,敢说这种话,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 马车的队伍一路急奔,直驶到来仪宫前方停了下来。车上匆忙下来十来位太医,神色慌张,身上的官服却十分整齐,显然是彻夜候在太医院里早有准备。 殿前一位丽人,背手而立,头戴双鱼金丝冠,披着一袭鲜红的斗篷,腹部隆起得十分明显。她听见身后脚步声,刚转过身来,那十几位太医已齐刷刷地跪在地上: “拜见清鲛公主殿下。” 朱芷凌正要开口说话,忽然鼎香殿内一声惊呼:“陛下……”紧接着是一阵瓷器的碎裂声,似是什么东西被砸到了地上。 “你们别忙着行礼了,快去看看。”朱芷凌一挥手,那些太医们忙躬着身子踏入殿去了。 朱芷凌看着太医们消失在殿门内,缓缓转身踱步,入了偏殿披香殿,殿中一个男子坐在桌前以手扶额打着瞌睡。 朱芷凌顺手拿起边上的一条羽巾替那人披上,怪道:“到底是夜里,怎不披上一点。” 男子睁眼,瞧见是妻子,扶她坐下问道:“太医们来了么?” “已入殿去了。” “你怎不跟着去看看?” “有什么可看的?” “你便丝毫都不担心你的母皇么?” 朱芷凌冷哼一声:“我方才听她还有力气砸东西,料无大碍。” 赵无垠口中“啧啧”两声,似有嘲讽之意,脸上却很是满意的样子。 “没想到你对你母亲如此之恨。” “你是真没想到么?还是只想说几句风凉话?”朱芷凌眉间一动。丈夫对自己说话向来口无遮拦,但这股恨意到底是心底的一道伤口,没人会喜欢被随意触碰。 赵无垠忙摆手笑道:“只是说笑罢了,别来观我”,又道:“我有些不明白,你母亲怎么忽然就病成这样了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素日里本就疼爱小妹,这已寻不见人有一个月了,她自然心焦难奈。” “可这夜魇之症好生奇怪,白日里好好的,一到晚上便发症。搅得这涌金门内鸡犬不宁,大半夜的还要人在这儿守着。起初太医还是隔几日来一次,如今几乎是夜夜当值,咱们也得陪在这儿,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赵无垠说完,打了个哈欠。“她这是心病,来多少个太医也没用。” “心病?” “前几日我唤宫女来悄悄问过,说母亲病发时除了叫小妹之外,还会叫另一个人的名字。” “谁?” 朱芷凌紧咬嘴唇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道:“……我父亲。” “丢的是你小妹,为何唤你父亲……” “母亲会格外疼惜小妹,是因为小妹从未见过父亲,母亲总说是替早逝的父亲也要多疼她一些。如今小妹失了踪影,她自然会觉得愧对父亲。何况当年,就是在这夜深人静时,她将我父亲……夜思成魇,也不足为奇。”说到这里,朱芷凌已是脸色铁青,一手撑在桌几上。 赵无垠伸手抚了抚她的背:“好啦,咱先不牵扯这些往事了,你腹中孩儿越来越大,徒增忧思也是无益。” 他顿了顿,问道:“可这接下去该怎么办?总不能日日夜夜就这么耗着吧?小妹真的就找不到了么?” “这有什么找不到的,不过我不想找罢了。” “这是为何?” 朱芷凌仔细看看了四下,确认无人后低声道: “合兵北伐的国书我已发往苍梧了,温帝也已回信应承,如今只等入秋后择日发兵。母亲如今病重,越发不问国事,我暗中调遣兵力才更方便。只要一日找不到小妹,母亲就一日不能起床,这岂不正好?” “原来你打的是这样的算盘……可她毕竟是你小妹,你便这样不去找了么?” “小妹的事情不用担心,柳明嫣已是传来了消息,说看见她往西南水道去了。” “西南水道?她怎么去了哪里?” “她不过是没头苍蝇胡乱撞,我估算着她现在无非就是在滨州那一片转悠。” “这又是如何知道的?” “苏晓尘最后失踪的地儿是在瀚江渡口边,依她的性子,她若在南华岛寻不着苏晓尘,肯定会去那儿的。” “原来如此……那你再不找她,她下一步去哪儿你岂不是就摸不准了?” “横竖不过就是碧海境内,她再本事也渡不过江去,渡口的屯军我早已交代过,有消息我不会不知道的。” “就算不渡江,碧海国这样大,你怕是也不好找吧?” “想要找到她又有什么难的?” “如何找?” “根本就无须去找。如今母亲病重,我是封了消息,所以涌金门外无人知晓。若真想要找小妹,我只需去城外万寿坛祈福一次,说是替母皇祝祷,祈求她早日病体康复,那么消息立刻就会传遍天下,说明皇陛下病重。消息传入小妹耳中,她必定心中不安,不出十日就会自己回到太液城来,何须我多费心思去寻。” “果然好计。”赵无垠不禁暗中佩服,妻子当真是早有谋算。 “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事,母亲自己心中有愧病成疯魔,我才有此应对而已。” 赵无垠望着她,叹道:“有时瞧你温柔似水,有时瞧你却觉得冷酷似冰。” “为帝为君者,必当如此……说到无情,我与皇祖母是不能比的。她才是一生杀伐果断,从未犹豫过。” “你想成为她那样的君王?” 朱芷凌轻轻地将头靠在丈夫肩上,道:“不……我不想。人若是百般皆无情,那就不再是人,而是炼狱之鬼,虽无所惧,也无所依。我日后为君,自当凌绝众人之上,成为孤家寡人,可我想在某个地方还留下那么一点点还像人的样子。或许这能让我不至于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说着,她伸手摩挲着丈夫清瘦的脸庞,注视着他的眼睛。 “我这样竭尽全力地保着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无垠……” “我明白。” “那便好……” 朱芷凌满足地依在赵无垠的怀中,远处鼎香殿中又传来几声瓷器碎裂的声音,她却似全然不闻。 母亲,你也有今日。 你想要成为皇祖母那样的人,却失败了吧?父亲的事让你如鲠在喉,一卡就是二十年。你既做不到像皇祖母那样绝情到底,又做不到像我这样用情如一,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我找不到小妹,你便夜夜生魇。 真好。 真痛快! 魇得遍体冷汗,魇得浑身作颤! 你总算能明白我这二十年的夜晚是如何渡过的了吧? 入梦便有恶魇相待,惟有黎明方可安睡片刻。 报应! 两人正坐着,一名太医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 朱芷凌一脸不悦,“何事慌张!” “陛下她……她昏过去了。” “昏过去了?”朱芷凌听了,脚下没有丝毫移动的意思,“怎么就昏过去了?” “医经有云:肝藏血,血舍魂,悲哀动中则伤魂,魂伤则生惊,夜不成寐,寐亦生魇……” “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说明白点!”朱芷凌一声呵斥。 太医捣蒜似地磕头,忙道:“就是气急攻心了。” “有碍无碍。” “偶尔发作,虽有损圣体,尚可调养,倘若频繁发作,日积月累,必成沉疴。” “你先下去!” 赵无垠看着太医几乎是滚着出了殿,问道:“听太医说的,似乎病得不轻,你不去殿内看看么?” “她都昏过去了,我又不是太医,去看了能有什么用?”朱芷凌一脸的厌恶,“不过也不能让她病得太厉害,生出什么事端来。” 说着,高声唤道:“来人,去看看清涟宫请银泉公主的人回来了没有。” 话音刚落,恰好殿外疾步赶来一宫女回道:“殿下,奴婢刚刚回来,只是银泉公主殿下说近日雨水多,风湿又犯,她只能改日再来探望陛下。” “哼,什么风湿……退下吧。” “你姨母这是怎么了?”赵无垠不解。 “还能怎么了?不都是当年她们自己种下的祸根。二妹远嫁前,姨母和母亲就闹翻了,还搬离了清辉宫,移去了最远的清涟宫住。我本指望她能来宽慰母亲几句,不想她如今摆出这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来,真是越老越不省心。”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夜话 “那如今你当如何?” 朱芷凌沉吟了片刻,又唤来鼎香殿的宫女来。 “你们好生伺候陛下,待她醒来,就告诉她说,已有清洋公主殿下的消息,公主出了南华岛,往向西南水道去了,我已派人往滨州去追,过些日子便可接回太液城。” “是。”宫女领命而去。 “你这岂非饮鸩止渴?明明还不知道小妹在哪里……”赵无垠皱眉道。 “那有何妨,我让宫女说的并非虚言,算不得欺君。倘若过些日子母亲再问起,就说被小妹用五行之术逃脱了。当初是奉母亲的意思让银花传的她五行之术,当怨不得我。” “可你这瞒得过初一,能瞒得过十五?” “不过十五最好,我只想让母亲听了这消息能缓一缓,温帝出兵之前不要给我节外生枝便可。苍梧的十万大军一旦过了瀚江,到那时,她再有什么不测,我岂不更省心了。” 赵无垠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狠毒的目光。 “那你何不现在就……” 朱芷凌低声喝道:“糊涂!苍梧的大军不过江,她就算时日不多,也会像我皇祖母当年对她一样,先逼我除了你,才肯将皇位传我。她手中尚有金羽营六万人马的虎符,倘若翻脸,慕云佐十万大军未到,我如何能敌?又如何保得住你?” 她附在丈夫的耳边,悄声道:“所以才要留她一口气,既不能病得太重,也不能病得太轻。此间分寸,你可懂了?” 赵无垠呆呆地看着妻子,背后皎洁的月光投在她身上,顶上的金冠光艳四射,却笼得更加看不清她的脸孔。 一时间,赵无垠涌上心头的,不知是庆幸,还是惧怕。 * * * * * * 瀚江渡口,已是入夜。 岸边依然灯火通明,这里是碧海国的最西境,也是滨州界内唯一有屯军的地方。 两千驻军,人数不多。 要知道紧挨着伊穆兰的霖州境也不过区区两千驻军,何况这江对岸是结盟百年的苍梧国,两千的人数已是算多的了。 与其说这两千军士是用来防卫,倒不如说主要是用来管理码头。包括两岸互通货物时的搬运,鼋头舰之类的船舰调配,以及码头边瞭望台上的警戒。 警戒? 这不就是做个样子么?这样宽的瀚江天险,除了碧海国的船舰,谁能过得来?就算是苍梧国,用的也都是碧海国租借出去的商用舰。 所以瞭望台上的当值,其实就是个过场。 尤其是入了夜,更不可能有人渡江,所以在夜里当值,算个肥差,因为还能得些额外的饷钱贴补。 这一日夜里,依往常一样,两个兵士上了瞭望台。两人自带了些鱼干,花生,还藏了一小壶老酒,准备熬过这漫漫长夜。 “日子过得真快啊,这转眼就夏末了。” “嗨,说是夏末,可还这么热,夜里的蚊子一点儿都没见少。” “咱碧海国不就这样么,别说夏末了,不入冬是不会见凉快的。” “哎,入冬好啊,熬到入冬就可以回太液,再也不用呆这破地方了。” “怎么?你满二十五了?”“是啊,我是腊月生的,入冬就二十五了。按咱碧海国的律法,满二十五就可以归乡务农喽。” “那老哥你算熬出头了,我才二十三,还得再两年。” “哎,其实想想咱还算是好的了。这儿是滨州,不是霖州。前几日我老家捎信来,说和我同年的一个发小,他参军后去了霖州,结果前些日子被伊穆兰人给杀了,眼看也要满二十五了,结果还是没撑到最后,尸首都没捡回来。” “怎么被杀了呢?这几年霖州不都挺太平的么?” “此一时彼一时呐,伊穆兰人也不知发的什么疯,别说是兵士了,就连霖州知府的全家都被砍得一个不剩,脑袋全挂城楼上了。” “这伊穆兰人真够凶残的……” “可你说他凶残吧……说来也奇怪。” “怎么?” “听说这群疯子入了霖州城,到处抢劫放火,但对寻常百姓却碰都没碰。除了知府一家人和驻军的兵士,再没死一个人。” “杀了官兵,却放过百姓?还有这等奇事?” “所以这伊穆兰人啊,就是邪乎得紧。得亏了咱是在滨州,天南海北挨不着。” “这话可不能这样说,去年不是说把银泉公主劫走的就是伊穆兰人么?那落英湖离这儿可是近得很,保不定哪天伊穆兰人忽然就从咱眼皮子底下跑出来了呢?” “你懂啥,那事儿可是有内幕的。” “啥内幕?” “据说,那是刃族人干的,刃族跟别的伊穆兰人不同,就是图个钱,劫了公主也是为了钱,后来听说得了三万两黄金的赎金呢。” “三万两!!哎哟我的妈耶,这要是能给我老婆孩子三两金子,我都愿意把我自个儿给卖了。” “得了吧,你还能值三两金子呢,少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嘿嘿,可不就是说说梦话么。” “所以说刃族的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血族人,霖州这次杀人的,就是血族人。” “可你咋知道去年劫银泉劫公主的是刃族人呢?” “这可是内幕!我在皇宫里有人。” “有人?不信。皇宫的内幕还能让咱这种人知道?那还叫内幕?” “……你别不信啊,我皇宫里真有人,我还有个发小,就在嘉德殿当差……” “什么差?” “呃……” “太监?” “那叫公公!” “得得得,公公就公公。他听到啥了?” “他听到殿上苍梧国的使臣亲口说的,说落英湖边捡到的箭上有刃族的印记!” “这也叫内幕?” “不信拉倒……说不定这刃族哪天要是又来这儿劫人了,那准又是什么皇亲国戚,反正劫不到你头上,你担心个啥。” “也是。” “说实话,前些日子清乐公主打从咱跟前儿过,我还真捏了一把汗。” “你捏什么汗呐?” “伊穆兰人啊,万一那刃族人又来绑架,我一定要冲在前面保护公主!” “你?平时没见你那么有胆儿啊。” “那不一样,人生难得几回搏,我要是能豁出命去救得了公主,苍梧碧海两国都得感谢我,那我下半辈子就不用愁了。” “你已经是下半辈子了。” “就当是给老婆孩子挣的。” “你才做梦呢,公主的护卫轮得到你上么?” “怎么轮不到啊?你没看那天夜里一共才多少护卫吗?我可是清清楚楚地数过了,马夫、伙夫、仆役不算,真正身上带刀的,就十七个人!” “十七人?这么少?” “是啊,佛堂里保佛祖的罗汉还有十八个呢,这公主出嫁就十七个护卫。” “老哥你还真走心了啊。” “那是自然,老天不会总给你机会,你得自己抓住。所以那天晚上我就找头儿商量去了,说咱是不是给公主殿下添点儿人护卫一夜。” “头儿怎么都没跟我们提起过这事儿?!” “这是机密!能让你知道啦?” “不仗义……然后呢?” “然后头儿跟我说,公主晚上扎营不在渡口,在五里开外的山坡下。” “怎么跑那儿去了啊。” “不知道,说是苍梧使团那带团的大官坚持的,话说得倒是挺客气,说什么不想给贵国添麻烦。哎,我还巴不得你添麻烦呢。” “后来呢?” “还后来个啥?所以头儿就作罢了呗。” “那也难怪,苍梧跟咱碧海关系多好,识相点儿不麻烦咱护卫也是应该的。何况就那一个晚上,第二天不也顺顺当当过江去了么?你要是那天去护卫了,也是白熬了。” “也是……” “说起来,你说苍梧跟咱碧海关系这么好,还设这瞭望台干啥?难不成还怕苍梧国打过来?” “好歹也是国境,总得设上几个摆摆样子。” “你说……要是哪一天,苍梧和碧海打起来了,谁能赢?” “不知道,都说慕云氏智冠天下,可不好说。” “那咱的鲲头舰也不是吃素的,只要往这瀚江上一横,谁能过得来?苍梧又没船。” “这你就又不知道了,你把耳朵凑过来,我跟你说。” “咋?你又有内幕?” “你听不听?” “听……听……反正这大半夜的也没事儿。” “我听咱的船员说,咱们碧海的舰船靠了对面江岸的时候,有时会有人偷偷在旁边看。” “看?” “嗯,边看还边画。” “画啥?” “猜是画船模图。” “苍梧想仿造咱碧海的船?” “不好说,反正看着是有这个心思。” “难道说苍梧有一天也想着要打过江来?” “哪儿那么简单啊,咱碧海的船又不是靠画上几笔就能仿得出来的。” “哈哈哈,也是啊,咱碧海有工部尚书鲁秋生,他亲自督造的船,哪儿那么容易就仿出来的。” “就是,这鲁秋生祖上造船的工艺都传承了七八代人了,哪儿是画几张图就能偷学得了的。” “哈哈哈……嗝儿。哎哟,我有点儿喝多了,我去撒泡尿去。” “去吧去吧,我看着呢……哎,哎,哎,别走!你快看那是什么!”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八章 发小 “怎么了大惊小怪的?什么什么东西?” “你看,就那个?就江面上那个长长黑黑的像蛇一样的东西。” “那是……船?” “怎么会是船呢?你见过船还扭的么?” “那会是啥?蛇?海蛇?” “哪儿有那么大的海蛇啊?” “妈哟,吓得我尿都憋回去了,要不赶紧告诉头儿去?” “别别别……” “咋了?” “这又不是船!看着倒像是个活物,告诉了头儿,万一他让咱俩去江边探查怎么办?” “你是说……” “我可是再过几个月就解甲归田了,不想节外生枝,回头没被伊穆兰人砍死倒被妖怪给咬死了就亏大发了。” “老哥说得对……这看着就瘆人的东西,咱就当没看见吧。”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拿起花生米,一同嚼了起来,再不说话了。 瞭望台栏杆的边上,忽然闪过一个细细的黑影,影子跃入江边的树丛,疾步地向树林深处赶去。 不一会儿,身影在一个山坡边停了下来,坡下燃着一堆篝火,火堆旁坐着年轻的一男一女。 “筑紫大人,公主殿下。” “鹫尾你回来了啊,宗直大人的船可过来了?” “宗直大人的船已经驶入了瀚江,刚路过渡口,被两个瞭望兵士看见了,不过好在兵士胆怯,又看不清楚,误以为是海兽,没有作声。” “哦,那就好。那么我们这就从北岸登船吧。” “奴婢还听到了一些有趣的事。” 秋月有些好奇,问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鹫尾当下把士兵的对话转述了一遍。 秋月沉思道:“原来那一夜只有十七个护卫,而且叶知秋还真的坚持不让渡口的屯军护卫,看来我的猜测果然是没有错……” 朱芷潋听得有些焦虑:“那依你看,大苏会被劫往何方?” 秋月摇摇头道:“这确实不好断定,不过既然阿葵和阿藤都已经往北去查探了,我们就按原计划过江去吧,我总觉得,我们对这件事知道得太少了。” 朱芷潋望着秋月道:“过了江,就是苍梧国了,如果有什么事,我也护不住你们。你们当真要陪我一起去吗?” 秋月淡然一笑道:“对岸是异国他乡,这对你也是一样。咱们结伴同行,彼此好照应。” 朱芷潋暗想,他帮我,却还说成是彼此照应。 她望着秋月,想要言谢,又说不出口,良久才低下头道:“好,那咱们便走吧。” * * * * * * 瀚江如天堑,一水隔两岸。 东岸是碧海国的滨州地界,北有落英飞瀑,南有竹深成林,可谓是好山好水好风景。 西岸是苍梧国的泾州地界,也是有山有水,却大不同了。 瀚江中游的四五条支流都是从泾州汇合而入,时间久了,靠江的州县里大片的地面都是烂泥地,建不得房,泊不得船,种不了粮食收不了鱼,可谓一无是处。 按理说,这等泥地也不贫瘠,怎么就种不了粮食呢。 苍梧国是个丛林之国,向来不重水利。偏偏这个泾州是个瀚江支流泛滥的地儿,每逢夏末秋初就河水暴涨,朝廷起初还每年拨银子修堤坝,可是收效甚微,反而搭进去不少官兵的性命。到了温帝这一代,索性就把沿江的百姓迁到内陆来,放任江边河道不管了。 可这内陆也不是个省心的地儿。 泾州的内陆地方是个盆地,周围都是山,唯独中间一块是平原。这样的地方夏天热死冬天冻死,老百姓光呆着就比别的地儿要苦上一大截,更别说种庄稼要额外辛苦了。 和碧海滨州的好山好水比起来,泾州可谓是穷山恶水了。 穷山恶水……出什么来着? 所以,想当泾州的父母官,那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在这个遍地都是偷盗、打劫的偏远之境,遇上些刁民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了。 可这刁民,也是被逼出来的。 吃不饱,逼出了邪念,于是才有了偷和抢。 那些吃不饱又不敢动邪念的,就只好卖儿卖女了。 赫琳当年就是这样被爹娘给卖了的,卖的时候赫琳的娘犹豫了一下。 卖给伊穆兰人,会不会凶多吉少? 赫琳爹把赫琳娘死拽住不肯放的手扯了回来,红着眼睛吼了一句:“怎么死都是个死,还计较个啥?” 这是赫琳最后一次看到她的家人,她看着她幼小的弟弟茫然地被母亲掩在怀中,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弟弟是要留下传宗接代的,自己没有那么重要。 她那一刻就决定了,自己没有父母,那一年她八岁。 赫萍似乎比她好一些,没有经历被父母抛弃的痛苦。她的至亲之人,母亲和叔祖父相继去世后,就只剩了她一人。她在四处讨要吃的时候,有个伊穆兰的嬷嬷给了她不少食物,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就跟着走了,那一年她十岁。 所以在泾州,要想活下来,要么卖儿女,要么就不得有些额外的本事。 譬如,武艺。 有了武艺,打家劫舍就成了本事。 有了武艺,看家护院也成了本事。 因此在泾州,不管动没动邪心歹念,民间百姓都好武成风。这里的人看起来身材五短,可生性彪悍,动起手来异常凶狠。久而久之,就成了官府口中的“刁民”了。 面对如此多灾多害治安败坏的州县,朝中六部中最头疼的就是户部了,年年纳来的税额少得可怜,每逢遭灾流水般的赈灾银拨出去的永远都填不上窟窿。 填不上才是正常的,有那么一帮贪官污吏从中盘剥克扣,真到百姓手里还能有多少银子? 敢盘剥赈灾银?难道吏部就不管么? 还真不好管。 这样的州县本来就没人愿意去任职,俸禄高不过别的州县不说,闹不好哪天性命就被那群刁民给害了。所以不给点儿甜头,谁愿意去啊? 于是,贪官腐,刁民恶,户部吏部齐摇头。 不过世上的事,就是这么祸福相倚。六部中有一部见了泾州最是欢喜,那就是兵部。每年万桦帝都贴出公示招兵入伍,别的州县来的人还要着实考查一番,一问到籍贯是泾州的,只要查明身世清白没有案底,立马批准入编。 为啥? 泾州人动手太狠了。 就这样,兵部还不满足,每年入秋前后还会辟了专场到泾州额外招兵。为啥是入秋前后?这时候遭灾多啊,夏季瀚江的涝灾刚完,入秋蝗灾又要来,一年中老百姓最吃不消的季节里来招兵,那效果可是喜人得很。 于是这个专场就成了各大军营在兵部内部抢破头的香饽饽,如帝都御三营为首的淞阳大营那是必会派人与兵部官员同行的,招了兵立刻就编入自己的营里,省得夜长梦多。其余的大营也知道,能不能挤得进去,直接关系到营中将士的战斗力,可自己的门道就这么点儿,挤不上也是没办法的。 淞阳大营的正统领韩复,深知其中利害,所以年年入秋前都会亲临泾州。他是世袭的子爵,官家两贵,别的大营如何争得过他。 但今年夏末,韩复没有出现。 据说是帝都有脱不开身的军务,不得已而委派了下面的副统领随兵部前来招兵。 也是,慕云太师率十万大军出征,淞阳大营是先锋军,需要筹备的事一定不少。 所以,这位淞阳大营的副统领便神气地代替正统领韩复出现在了泾州。 泾州知府是个正四品的官,淞阳大营的副统领是从三品,略高一级。虽说分属不同部,不过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听说还是个新上任的副统领,怎可不亲近? 于是泾州知府打听好了这位副统领到达的日子,早早地就候在了驿道边,想要亲自迎接献点儿殷勤。 不料见了那副统领,却觉得越瞧越眼熟,寒暄之后不由迟疑道: “下官眼浊,许是认错了人,敢问统领大人可是姓曹?” “不错,正是姓曹。你如何知晓?” “可是河西村的曹老太公的……” “你是……?” “哎哟亲娘耶,俺是隔壁李家村的李卓!” “李卓……?” “曹麻皮你个灰蛋不认识俺啦?俺就是蹭着墙草根老跟你偷尼姑庵里的大枣的那个……” “李二拐!你是李二拐?” “对嘛,你可算想起来,哎哟你个灰蛋鼻涕。” 两人起初都是道貌岸然的样子,还都抻着一口帝都的京腔官话,李卓那么一吆喝,几个哎哟声一过,已是把老曹的一口乡音全给带了出来。 身边的随从一听自己的上司还有曹麻皮和李二拐这样的“雅号”,都憋得肚中暗自狂笑,却被李卓瞪了一眼,喝道:“你们都下去,我要和这位统领大人好好叙叙旧!” 老曹先前得了韩复交代他来泾州的差事,心中十分乐意。要知道他就是出身泾州,升了副统领还能公干到此,恰好风光嘚瑟一番,正所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嘛。 所以他起初还打算摆摆谱的,不料遇上李卓这个光屁股发小,一声“曹麻皮”唤得他立马把备下的假正经给丢脑后去了。 正文 第一百六十九章 门道 “老曹你咋忽然回来了呢?” “嗨,来看看老娘,看看儿子。哦呸……啥叫忽然回来了,我这是公干!” “喔,对对对,统领大人,哈哈哈。”李卓把脑袋得意地一晃,“哎呀,没想到老哥如今都是御三营的统领了,咱在帝都也算有人了啊。” “瞎拍你娘的什么驴马屁……”老曹笑吟吟地骂了一句,心里乐开了花。 衣锦还乡最要紧的就是得让这些阿猫阿狗们都瞧见,尤其是这个李二拐,如今都混成了一州的知府了,以后老娘在泾州有什么事儿少不得要他照应着。 他想要拿点儿什么东西送李卓,想想这次就带了些果脯点心是孝敬老娘的,还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只好讪讪笑道: “啥时候来帝都,住老哥我那儿,咱们好好喝上几杯。” 李卓是个极精明的,见老曹这脸色,早已猜得八九分,心中暗道,这么多年了,这棒槌还是不开窍,连打点这种事儿都瞧着手生得很,就这还能升了从三品,估计是撞上狗屎运,指不定哪天就被踹下去了。 脸上却堆笑道:“那是一定,要是到了帝都,我绝不跟老哥客气,老哥也别跟我见外,回头咱妈要是有什么事儿,只管使唤我就是。” 老曹见他说得正中心意,眉开眼笑。 “有你在泾州我还有啥不放心的,说起来,还有个正事儿要问问老弟。” “啥事儿,只管问。” “这泾州招兵的事儿老哥我还是头一遭,不知道往年韩统领都是怎么安排的。听说年年都是你陪着,你来教教我。” “嗨,那个简单,韩统领是爵爷,每次哪儿能让他亲自来干活儿啊。招兵自有兵部的主簿管事,招了人造了册,先拿去给韩统领瞧一眼,他会留下中意的那几本花名册,在边儿上打个勾,就表示是编入淞阳大营的。之后兵部再把花名册取回去,把剩下的人往各营里一分,就完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没什么门道?” 李卓眼珠子一转,“门道么……自然是有的。” “那你还卖关子,赶紧说说。” “老哥你也知道,咱泾州劫匪不少,有些草寇想被招安的,也会趁着这个点儿冒出来,但兵部招的人,必须得是家世清白没有案底。可你想,要招好兵,还有比这帮草寇更能打好斗的么?偏这帮草寇里能有几个是清白的?这不就棘手了么?” “这倒是。” “所以,就得帮这些草寇们给刷底儿。” “刷底儿?怎么刷?” “就是把衙门里留的案底全给抄换了。” 老曹惊呼道:“这都行?” “怎么不行啊,不就是几张文书么,多请几个师爷,给点赏钱,熬上几宿,就全给替了。” “那要是遇上草寇里有杀人放火的重罪逃犯呢?” “那也不难,先是让他们投案,写个认罪状,在牢里呆个三五天,然后报个狱中暴毙,再改名换姓,不就结了。” “这都行?!老弟你这么干,上头知道么?” “怎么不知道啊?这种匪人上了战场,一个顶俩,上头欢喜着呢。” “那下面儿呢,也没民愤?” “这群草寇平日里干的就是伤天害理的事儿,我把他们送出泾州,老百姓谢我还来不及,哪儿来的愤啊?” 这可真是左右逢源,老曹听得越发惊奇起来,又问: “那这帮匪人就这么老实肯听你话来投?” “不是听我的话来投,是他们自己想投。泾州这穷地方,不是旱就是涝,还能抢出个鬼来?如今太平年间不打仗,性命无忧,只要能招安入伍,就有军饷吃,还能改头换面把旧账一笔勾销,他们想投得很呢。” “那他们怎么不一开始就清清白白地去投军呢?” 李卓一脸苦笑道:“老哥啊,亏你还是军中的人,你就不想想这几十年来都没什么战事,老兵不退,就没新兵入伍的份儿,这些个草寇灰蛋们,哪个不是十几二十岁的毛头小子,要不是遇上慕云太师要带兵过江北伐,兵部这次能一口气来这儿招那么多人嘛?他们不还得在山上当草寇嘛?” 老曹闻言,不由叹了一声,这世道…… “老哥是将门之后,想当年曹老太公立下的战功那是远近闻名,自然家教严格,家境也算宽裕。可那些投军的草寇们与老哥家里如何能比,他们落草也是被逼罢了。” 老曹瞅了瞅他,嘀咕道:“李二拐,从小就觉得你是个精明鬼,如今看来果然是个当父母官儿的料,还挺为百姓想着的。” “哎,我可没你说的那么好。老哥刚才不是问门道么,我这才说了一车轱辘话。” “就这些?” “当然……不止啦。小弟我想说的在后头呢。”李卓一脸鬼笑道:“这刷底儿的事,都是我在办。于是这韩统领啊,体恤咱们当下属的……所以就……嘿嘿嘿。” 老曹忽然恍然大悟过来。 “噢,我明白了,我说临行前韩统领怎么让人拨了六百两白银给我,说是交给泾州知府,具体事宜他到时候自会细说。你小子……” “哎,这也是辛苦钱呐,老哥。小弟这些日子里打交道的那可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横货啊……说不定哪天运气不好就……” “行行行,你别给我掉花枪,你的意思是说,韩统领每次都是让你把最凶狠的草寇留出来招入淞阳大营是吧?” “没错。” “那今年你也预留了?” “留了啊。” “在哪儿呢?” 李卓笑眯眯地说道:“已经全关大牢里了,一个个都喂得饱饱的,等案底刷干净了就给统领大人送淞阳大营里去。” 老曹瞧着李卓那张笑得满脸褶子的脸,暗叹这官场不分大小,都是这般水深难测。 他打了个手势,门外候着的校尉立时会意,把备好的箱子抬了进来。 “二拐,韩大人托付的东西就都在这儿了,你回头自己点一下。” “点什么,我还敢怀疑大人克扣我的不成。” 老曹实是忍不住了,在李卓耳边压低嗓门道:“你小子真能赚啊,这就六百两进腰包了,我一年的饷银才二百八十两……” 李卓肚中暗骂,六百两还能我一人独吞么?师爷、衙役、仵作、狱卒、伙夫、线人,哪个不要打点的?到我手里的也就剩二百两,你连这点门道都不懂,却要我担这六百两的名头,真是个棒槌! 脸上却笑:“大哥的好日子在后头,哪里会跟我来计较这些。我这穷乡僻壤的,出息了这点儿蝇头小利也就到头了不是?” 李卓眼见老曹不以为然,知他心中有些不平,于是也压低嗓门说:“银子终是身外之物,老哥可是要步上青云的人,小弟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儿要跟老哥说。这也就是咱俩是从小光屁股的交情,换成别人砍了头也是不敢说的。” 老曹被他这么神神叨叨的几句话一说,早把六百两甜头的事儿给抛脑后了,忙问何事。 “这次泾州招兵,有一个县,还请老哥当成没看见,也不要去。” “何地?” “就是老哥家乡的新阳县。” 老曹举头望天想了想,不解:“咱新阳县也没什么特别的啊,不就是个山沟子么,为何去不得?” “你可千万别往外传……太子殿下在那儿。” 老曹被唬得一脸土色,口中结巴道:“太……太……太子殿下?你是说那个太子?” “还哪个太子?” “他是微服寻访来的?” “微服倒是微服,不过不是寻访,是上任来的。” “上任?” “是啊,一个月前,他来任了新阳县的县令。” 老曹呆在原地好一会儿,伸手去摸李卓的额头,却被李卓一手打开了。 “奶奶的,我没说胡话!这种事儿我能跟老哥你瞎说么?” “他是太子,怎么会来泾州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任县令?” “哎哟,具体原委我也不清楚,反正一个月前他来补了前任的缺,我见他到了泾州光递了补任交付的折子,没递敲门银……” “敲门银是什么?” 李卓脸上一阵尴尬,又不想解释太多。 “哎,总之就是我给他吃了个闭门羹,没见他。” “那你还不把太子给惹恼了?” “他不懂这些,以为就是递个折子完事儿了,所以也没计较,就这么回新阳县去了。” “那你咋知道他是太子的?” “后来泾州遭旱灾了,于是户部年年拨的赈灾银子就下来了。这太子又是不知路数,没来递替换的例银。” “替换的例银又是什么?”老曹瞠目。 李卓心中暗骂:这真是个棒槌……没有太子的命,却有太子的病,啥都不懂! 当下只好又敷衍道:“哎,没什么,总之就是太子没拿到赈灾银,我也没在意。结果这太子爷一个不爽快,就直接跑帝都跟户部尚书告状去了,听说还是当着圣上的面儿!” “这你还能保得住脑袋?” 正文 第一百七十章 夜访 “要不咋说我李家祖坟冒青烟呢,反正户部的裴大人是把这事儿给对付过去了,圣上也没深究。后来户部就快马又送了银子过来,让我趁太子还没回泾州,赶紧把银子给拨下去了。” “二拐,你小子真是撞了狗屎运了!”老曹忽然觉得这李二拐的运气跟自己有得一拼。 “所以啊,老哥你看小弟对你仗义不?连这种事儿都掏给你了,为的就是让你小心啊,别去招惹新阳县那一位。” “仗义!老哥一定记着你这份好。可圣上为什么让太子来咱泾州呢?” “嗨,我估摸着就是想要历练历练。跟去年太子出使碧海似的,圣上这栽培太子的心思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这倒是……” “去年太子路过咱泾州的时候,是老哥你领兵护卫的车驾,我那次不是还把咱泾州慈方古镇上炸芙蓉栗子酥的师傅直接领宾馆去了么?咱这种地儿能见一次太子露一脸就算有福的了,哪儿能料到太子来做什么县令呐。” “那如今你是怎么应对的?” “必须装不知道哇。反正他那儿遭灾,我就拨银拨双份儿,出人出力的事儿,我也从不找他新阳县,图个相安无事呗……” “你哪儿来的银子拨他双份儿?” “别的州县凑呗,这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新阳县的百姓也是百姓嘛。”李卓又是一脸鬼笑。 “那你的意思是这次招兵就……” “就当泾州没这个新阳县!反正那儿的百姓如今手头富足着呢,也没人想去投军。” “懂了!”老曹一寻思,又忍不住问道:“那你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难不成太子就一直呆这儿了?” “哪儿能啊,他再过十天半月就回帝都了。” “你咋知道?” “补缺的新县令已经定了,连官文都发过来了。” “你小子这狗屎运真是……” 两人一同大笑起来,有那么一瞬间,老曹觉得似乎回到了曹麻皮和李二拐偷大枣的旧日好时光。 * * * * * * 万桦帝都的夜里,靠近皇宫附近的城西依然灯火通明,自从温帝推迟了宵禁的时辰,夜市便一日盛似一日,让人流连忘返。 然而城东入了夜,依然是沉寂如常,连灯光都少了许多。 烟波大街上的店肆早已关了门铺,只有街尾的叶府前还亮着两盏大灯笼,映着遒劲有力的“叶府”二字。 府中的仆役们几乎没剩几个,听说城西今日有灯会,叶知秋便打发他们带着叶茵出去看灯了。 下人们最敬爱这样的主人。体恤讲人情不说,还给了些碎银子让在灯会上好好玩耍。主人这般的善解人意,便是平日里严厉了些,或是有些什么奇怪的规矩,也绝不会让下人心中有什么怨言。 于是天色才刚暗,叶府里就只剩下叶知秋夫妇二人。 两人各执了一本旧书静坐在厅堂上,叶知秋看的是一本字帖,叶夫人看的却是一本佛经。四下悄无声息,只有一旁的烛芯偶尔发出几下“滋滋”的声音。 良久,叶知秋搁下了字帖,说道:“差不多该来了,我去沏茶。” 叶夫人也搁下了书,站起身来道:“还是我去吧”,转身入了堂后。 不一时,厅堂的顶上有些声响,似是有人从瓦沿走过。叶知秋抬头一看,跟前已是多了一人,穿着一身夜行衣。 两人互作了一礼。 “韩大人真是准时,请坐。” 叶知秋说着,离了主位,陪韩复同在东首那排椅子坐了下来。 韩复正要开口说话,忽见叶夫人已端着茶从堂后走来。 韩复立时起身单腿跪地道:“怎敢劳烦郡主亲自端茶。” 叶夫人柔声道:“韩大人快起来吧,今日下人们都出去了,你们说话也清静。”说着,将茶盏递于桌几上,便转身隐入了后堂。 叶知秋端起茶盏自饮了一口,问道: “按往年,这时候韩大人应是在泾州招兵,如何今年……可是有什么急事?” “若非事态紧急,我也不会让人替我去泾州。叶大人,怕是这次真的是要动手了。” “谁?” 韩复没有说话,从袖中拿出一物。 叶知秋借着烛光凝神看去,是一个锦囊,锦织精细,囊边一条龙爪跃于云上,分明是御用之物。 “你是说……常青殿那一位?” “正是!北伐的大军整装待发,一切只待入秋。他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深夜召见了我。” “他说了什么?” “他问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句话,当如何解?” 叶知秋面上一笑,暗忖这温帝真是善捕人心。 “那你是如何应答的?” “我说,此话若是智冠天下的太师府应是担得起。可如臣这般资质愚钝,若无君命便不知东西南北的人,焉有不受之礼?” “哈哈哈,老韩,想不到你如今说话也是这般圆滑。不仅开脱了自己,还不忘推了一把慕云佐。”叶知秋不禁莞尔。 “这还不是多亏了叶大人之前便提醒过我?不然我也想不出该如何应对。” 韩复是个出了名的冷傲之人,此时在叶知秋面前,却毫无骄意。 叶知秋沉思了一会儿,问道: “韩大人,他的那个茶圃你去了多少次,饮了多少回茶了?” 韩复想了想,答道: “这十年里,入茶圃是有二十四次,饮茶是有十八次,还对弈了三局。” “不错……不错……那每一次你与他喝茶时……” “都按照叶大人的意思,专挑慕云氏的跋扈、越权之举说给他听。” “很好!有二十四次,不少了。十年的时间,也不短了。”叶知秋很是满意的样子,“李氏与慕云氏势同水火,只要让李厚琮看到,咱们越是恨慕云氏,他便越是会把你当成自己人。哪怕他城府再深,再试探你,十年时间也是足够打消他的疑虑了。他这样深夜召见你,问你君命不受之言,又授你锦囊,分明已是押注于你,咱们的苦心没有白费啊。” 韩复听了亦是面有喜色,“当真?叶大人是说,他已经上钩了?” “不错,他还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不日出征,到了泾州要过瀚江前,再把锦囊打开,只须遵君命,便是大功一件,定会重赏。在此之前不得私自拆开,更不得知晓于任何人。” “你可曾拆开看过?” “兹事体大,我思量再三,不敢擅自打开,所以急着来见叶大人,问一问当该如何。” 叶知秋看着那只小小的锦囊,思量甚久,方点了点头道: “幸好韩大人没有拆开,好险……” 韩复闻言惊问:“为何?” “李厚琮生性多疑,又极其谨慎,他暗中观你十年,虽然断定你对慕云氏心怀怨恨,不至于将锦囊泄密于慕云氏,但仍是不放心。明明大军出征还有些时日,却早早就将锦囊授予韩大人,你可知为何?” “不知。” “这锦囊中一定是写着暗算慕云氏的计谋,却也是用来试探韩大人的。倘若韩大人私拆了锦囊,知晓了计谋,即使没有去投慕云氏,这几日朝堂之上神色间也必会露出端倪,那么他便会趁未出征之前将你撤办另换个人选。” “原来如此,果然是个阴毒之君!”韩复恨恨道,“那眼下该当如何?” “韩大人不妨将锦囊给我,由我拆开一观,便知有碍无碍,再做定夺。” 韩复想了想,答了个好字,便爽快地将锦囊递了过去。 叶知秋接过锦囊,取来剪子小心翼翼地剪开囊口缝合的丝线,从中抽出一封绢书。 他转去灯下一看,哑然失笑。 韩复急不可待地问道:“是个如何光景?” 叶知秋卷起绢书,笑道:“想不到这个李厚琮如此滴水不漏。密信我已看过了,上面写的事于大人无碍。不过正因为如此,大人就更不用此时打开了,若知晓了玄机,这几日含元殿上反容易露出马脚。” 韩复见叶知秋胸有成竹,便点点头。 叶知秋叹了口气,“我知道他是个城府深的,却不料他深到这个地步。不过想来也不奇怪,他若不是这些年一直这样步步小心,怎能扳倒当年如日中天的太师府呢。” 韩复闻言,咬牙切齿道:“果然是如出一辙的狡诈心思。无论如何,只要慕云氏还有一口气,我便誓不罢休。” “韩大人,复仇之事我感同身受,说起这血海深仇,他慕云氏对我常氏所为更是罄竹难书。但是韩大人千万不要忘了,首要大计乃是复国,只有复了淞阳国,才能承了你我父辈祖辈们的遗愿,切不可因为一时之气,而乱了整个谋局。我们在帝都隐忍了这几十年,连郡主都被迫隐姓埋名委身下嫁于我,这为的都是复国大业,韩大人千万要沉住气才是!” “那是自然。连郡主都如此隐忍,我岂能意气用事。只不过一想到家父生前之恨,便夜枕难眠,也多亏了有叶大人暗中调度,才不至于让我没了主意。”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一章 旧恩 叶知秋呵呵笑道:“正所谓投桃报李,莫说韩氏原本就是常氏先帝的肱股之臣,是几世人的渊源。当年我与郡主落难,侥幸逃脱到了帝都,若非令尊韩老爵爷冒死搭救,焉能有我夫妇二人今日?” 韩复是号称“帝都第一师”的统领,素日里桀骜如鹰,待人尤其冷漠,如今听到叶知秋骤然提到“韩老爵爷”四字,脸色大变,竟忍不住失声哭起来。 叶夫人听见哭声,不知原委,忙出来看。韩复见了叶夫人,越发泣不成声,已是话都说不出来了。 叶知秋在一旁解释道:“方才偶尔提及韩老将军,韩大人一时悲痛……” 叶夫人看着韩复兀自低头落泪,心中疑惑,看向丈夫,后者却避开了她的目光,她立时心中雪亮。 丈夫那些阴地里的心思,她实在是太了解了。 她狠狠地瞪了叶知秋一眼,转身端起茶壶替韩复续了些热茶,柔声道:“韩大人,过去的事,已是过去了。纵然韩老将军有些抱憾之事,如今已登极乐,你何必再将他老人家生前的烦恼搬出来呢。” 韩复泣道:“郡主有所不知,老父生前私下曾与我说过,他这一生,最煎熬的就是被世人叫了一辈子的‘韩老爵爷’。想我韩氏祖上几世戎马征战,家世清白,一片忠心青天可鉴,只因当年先祖误中了慕云氏的反间计降了李氏,从此便背上了叛臣的骂名。当年先祖降李后醒悟过来是中了奸计,无奈覆水难收,不得已才苟活于苍梧……” 说着,又哽咽起来。 叶夫人劝道:“韩大人,咱就不要再提这些伤心的往事了吧。” “不!郡主,我得说出来,我实在是憋得太久。老父生前的苦楚,这世上只有我最清楚,只怕二位也有不少事情至今不知。” 叶夫人见他神情坚决,只得无奈不再劝他。叶知秋却依然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淡然坐在一旁。 “降李之后,我韩氏虽然被封了爵位,又委以重任,但慕云氏始终对我韩氏戒心不减,李氏对慕云氏言听计从,这么多年来对我韩氏也一直是毫无信任。世人都说,我韩氏的这个爵爷,是当年卖主求荣才得来的封赏。可我老父亲自出生起便是土生土长的苍梧国人,所立下的军功也是一刀一枪真家伙干出来的!何来卖主求荣之说?即便如此,每每他建功立业,总有人在背地里以当年先祖叛主之举毁他清誉,以至于他每次听到有人叫他韩老爵爷,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心如熬蜡,无处诉苦……他总说,祖上降李之事木已成舟无可奈何,只求当年逃出帝都的常氏后人能太平度日,便心里能安慰些。哪料到……” 韩复看着手中的那个锦囊,含泪继续说道:“那一年老父听说慕云铎觅着了常氏后人在北境之地的据点,带着慕云铉、慕云锡倾巢而出想要讨伐常氏后人。他心中焦虑万分,于是自动请缨为先锋,却被慕云铎一口回绝,慕云锡在一旁还煞有其事地占了一卦,说若有韩家军在,此战大凶。其实慕云氏分明就是怀疑我父亲想要暗中救助常氏。” 韩复说到这里,忽然苦笑了一下:“不过说到底,又何须他们怀疑,父亲那样忠厚的性子,他想救人的心思旁人都看得出来,何况智冠天下的慕云氏了。于是父亲万般无奈,只得从命固守于帝都。就在慕云氏出兵的第二夜,我父亲那夜在郊外大营中独自喝闷酒,想到常氏被攻,心如刀绞。我叔父在一旁道,既然放心不下,何不索性派人乔装前往北境刺探,若有机会,也可暗中出手相救。我父亲思虑再三,怕派出的人不够稳妥,决定亲自前往北境。” 叶夫人听到这里,不禁身子一颤,问道:“韩老将军……亲自去了北境?” “正是……不料那一夜,他刚要出帐,宫中忽然传来急令,说前来朝贡的阴牟国国王黎摩在宫中谋逆行刺钦文帝,已被就地正法,命驻守帝都的淞阳、青锋、松风三大营星夜前往南境,务必踏平阴牟国。我父亲既不得违了军令,又放心不下北境……” 叶夫人大为感动,温言安慰道:“韩大人,韩老将军的心意我已是十分知晓了,不必再说了……” “不,我得说,今晚我得全说出来!” 韩复如此斩钉截铁,连在一旁的叶知秋都有了些讶异。 “大军南下开拨在即,我父亲担心带了随从反而招人眼目不方便,于是单枪匹马去了北境!” “什么?你说韩老将军真的去了北境?!”叶知秋与叶夫人几乎同时惊呼道。 “是,我父亲说,若因今夜不去北境,而使常氏被灭了族,那我韩氏将生生世世都再难洗刷这叛臣的污名。于是他与我叔父商议,他只身向北,而我叔父乔装成我父亲的模样,带军南征。” “竟有这样的事?这么做……没有被人发现吗?”叶知秋已是惊讶万分,全然没有注意到妻子在一旁已听得泪落不止。 “所幸我叔父与我父亲相貌肖像,说话声音相差无几,又逢星夜出兵,不曾有人察觉。待到第三日与青锋松风两营会师时,我叔父借口父亲军务在身,已先一步回帝都去了,并没有引起青锋营与松风营的怀疑。” “可……韩老将军去了北境为何我们没有遇到?莫非与我们擦肩而过了?”叶知秋奇道。 “不……家父他……他遇到你们了。” 叶夫人听到这句话时,如雷轰顶般呆然站在那里,口中喃喃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他,原来是他!” 叶知秋也顿时醒悟过来,惊问道:“果真是他?” “是……那一夜你与我逃出城,被慕云铎的军士抓到后囚在笼中,再后来,来了一个蒙面的骑马人,他趁乱出手相救载着我们一直奔回了帝都近郊,你可记得?”叶夫人看向丈夫,眼中已是泪水满盈。 “当然记得,怎会不记得,他临走前交给我一个酒囊,说让我们去帝都城东寻一家叫梨花酿的酒铺,自然会有人照应。”叶知秋边说边追忆起往事,恍恍惚惚如在梦里。韩复顿首道:“父亲不眠不休地奔走了整整一日,赶到北境已是第二天的夜里。他起初偷了军士的衣服混入大营,打算随军攻入城池时趁乱救人,不料晚了一步,慕云氏已攻下了常氏的淞江城。他正万念俱灰时,听说是城中的两个孩子偷偷开了城门,这才兵不血刃地得了城池。他怀疑这两个孩子会不会与常氏有什么关联,于是想方设法地打算营救,无奈找到了孩子才发现看守甚严根本无从下手,于是他便生了一计……” 叶知秋已是听得匪夷所思,天底下居然还有敢对慕云铎行计之人。 “我父亲穿着军士的衣服,在军中开始散播流言,说阴牟国的国王借朝贡为名,在宫中行刺圣上,且暗中联合了南境邻邦六国,想要趁慕云三太师不在朝中之时共袭帝都,引得帝都三营已尽数出征,钦文帝生死不明。” 叶知秋直听得头皮阵阵发麻,自言自语道:“慕云氏最擅长伪报离间之策,老将军这一计……如何能骗得了慕云铎去?” 韩复苦笑一声:“就像你们一样,死马当成活马医,万般无奈,才出此计谋。不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慕云铎人不在帝都,却时刻都有人用鸽鹞为他传递消息。父亲事后才知道,在他流言散出后不久,帝都送信的鸽鹞也恰好到了慕云铎的营中,说了阴牟国国王黎摩行刺以及三大营星夜出征之事。于是,慕云铎便深信不疑了……。”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之后,我父亲便趁着慕云氏慌忙拔寨起兵无人顾及你们尚在笼中时,偷了一匹军马将你们救了出来。 叶夫人不禁动容难以自己,她无论如何想不到那一夜救了他们二人的会是韩老将军本人。她原只道自己要死在那里了,却忽然瞧见营地里的兵士们纷纷慌乱起来,开始四处奔走。 随后,那个蒙面骑马人便出现了。 “可是……韩老将军为何救了我们以后也依然要蒙着面呢?而且这么多年,他为何从不提那一夜的事情呢?” “父亲说,常氏终是因为韩氏才丢了江山,即使我韩氏粉身碎骨也难消悔恨。倘若揭下面巾,让你们知晓了是为韩氏所救,倒教人觉得此举是有为了将旧账一笔勾销的念头。” “一笔勾销难道不好么?”叶知秋忽然问道。 “救人就是救人,父亲不想提太多的恩怨,一提终是有愧。他那一夜身上也没带什么东西,所以将随身的酒囊作为信物交给了你们,把你们引去了城东的酒铺,又暗中让府上的管家去酒铺等你们,之后的事,你们也知晓了。” “是啊,之后他便一直让韩府的管家悄悄替我们安顿了宅子,仆人,这才能侥幸活了下来,安然度日。” 叶夫人对丈夫叹道:“又何止这一些,若非韩老将军一直资助你我,哪有你今日的功名。当年你出仕为官,也是韩老将军替你暗中铺路,你才能年纪轻轻没过几年便升任了礼部的侍郎。”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二章 韩氏 韩复忙摆手道:“郡主言重了,这倒不是父亲的功劳,父亲常说,叶大人聪颖好学,又肯吃苦,他尽的不过是绵薄之力。他还常说,同样的功夫教在我身上,断然没有叶大人这般的成果。”说完,老脸一红。 叶夫人摇头道:“无论如何,韩大人,今天你若不说出这些事来,我夫妻二人恐怕还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得生天的,岂不愧对韩老将军。” 叶知秋也随声附和道:“不错,都怪我方才失言称了一声韩老爵爷,勾起了韩兄的这番伤感来,皆是我之过。” 韩复道:“其实世人说我韩氏朝三暮四,我并不想理会,唯独对二位我不想隐瞒,到底是父亲的一番苦心,他老人家生前不肯说,我也拗不过他,如今老父仙游,终于有了机会可以说出来了。” 叶夫人道:“纵然韩氏从前有过什么无心之举,老将军这些年来的情分也足以偿还了,我只希望韩大人不要再像老将军一样,因惦念着一些往事而如鲠在喉一辈子。有诗云,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若事事都计较得失,人生短暂几十年岂不郁郁难安?” 叶知秋在旁咳嗽了一声,轻声道:“夫人,我与韩大人还要说些别的事……” 叶夫人闻言,知是丈夫不想让她再往下说,不由看了他一眼,眼中颇为严厉,但终究叹了口气,转身离了厅堂。 叶知秋这才叹道:“郡主心善,这些年来潜心佛学,性情上越来越听不得我们这些杀伐决断之事。只是该做的事还是得做,总不能就此忘了先人的托付了吧。” 韩复吐了一堆心事,当下已是平缓了不少,听叶知秋这样说,也点头称是。 “说起来,这次替韩大人去泾州招兵的人是谁?” “曹飞虎。” “哦,是他呀。” “叶大人不是交代过,要我善待他么?我看他是泾州人士,熟门熟路好办事,也可回乡一趟。” “韩大人果然用心良苦。” “只是我不知道叶大人要留着这个粗人做什么用。” “粗人自有粗人的妙用,韩大人日后便知。” “也罢,既然叶大人有用处,我便先养着他。说起来,他去了泾州,是不是还会与那太子遇上?上次寿宴上太子忽然闯进来,说是任了新阳县的县令,叶大人你不也瞧见了?这常青殿那位打的是什么主意?” “还能有什么主意,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他思量着慕云氏气数已尽,可将来的江山终是要交给后人的,太子那样一副空皮囊,再不放出去历练历练,就来不及了。” “可泾州那样的地方……他倒真舍得。” “由此可见他决心也不小啊。” “也不知打算把太子放在泾州放多久。” “快了。韩大人还不知道吧?太子再过些日子就要转到我礼部下面任主事了。” “怎么又来了礼部?” “地方与帝都的格局终是不同,放到礼部来便是想让太子与六部多些往来,这也是正理。不过……” “不过什么?” 叶知秋凝神看着茶盏,皱眉道:“我觉得常青殿那位似是对我也有所警戒,把太子放到我眼皮子底下,是不是想搅一搅我礼部的水,看看有什么可疑之处。” “这倒是要提防着一些,万一他要是察觉我们与伊穆兰那边有联系,那这罪名就是一扣一个准了。” “哈哈哈,那他倒还不至于能算计到那个份上。我平日里不与人结交不涉党争,深居简出,就是不想让人怀疑。何况我这一次还是去了碧海才见了伊穆兰温氏,常青殿那边是不会知晓的。” “自从家父去世后,我便再没有与那温氏有来往,全都委托给叶大人了。” “哎,温氏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啊,我如今想想,真是佩服韩老将军,当年能与温氏如此深交而不落下风。” “哦?叶大人为何忽然有此感慨?” “那温兰手腕的狠辣应是在其父之上,处处料事在先,就连对晓尘的婚嫁之事都早有预谋,想要将碧海的三公主撮合与他。” “怎会如此?可……咱们不是想好了要把茵儿许给晓尘么?” “这就是他的手段了……罢了,且不去提这事。我已与晓尘说了,不管碧海那边如何,我都会将茵儿许给他,大不了做他的妾室。” 韩复默然,半晌方叹道:“也只好如此了,毕竟他是要做伊穆兰国主的人,没有他,我们想要复国也难。” “妾室便妾室了,他日大业若成,茵儿便是皇妃。当年璟妃不也一样靠着个妃位兴风作浪把整个后宫都翻了面么。” “说到这后宫里的手段,这些女人们的狠辣真是不亚于我们男人。要不是我父亲当年苦心安插了那些眼线,哪里能知道她们能干下这样多的阴毒之事来。可想到让茵儿这样单纯的孩子将来也要效仿璟妃,我这心里头总是有些不忍……” “那又有什么办法?她生下来便衣食不愁,无忧无虑了十七年,哪里能知道她爹娘当年的苦楚。可既然是常氏的血脉,该承受的怕是一样也少不了,到了那一天她不明白也该明白的。当年我与郡主逃出城时,不也被逼着学会该怎么活下来么。” “那依叶大人看……温氏那边可还靠得住?” “靠不住也得靠,人我已经还给他了,他要我做的我这些年也都做到了。他若是不兑现诺言助我等复国,我这次在碧海也撂下了话,只怕他想要过江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话是唬他的?还是……” 叶知秋笑了笑,“温兰岂是善类,哪里是能被唬得住的人,我若心中没有些对策,与他是叫不得板的,只盼他不要逼我使出这一招来才好。” “是啊,他们温氏都不简单。我父亲常说这温氏性子如毒蛇一般,心思缜密不说,简直无孔不入,自从发现了镰谷直通碧海之后,便派了各种细作埋伏在太液国都和万桦帝都,甚至连我韩氏降李的旧事都打探得一清二楚。” “他温氏的手段可不就是这样么,总是借四两拨千斤。当年温兰的父亲若非察觉到你韩氏对慕云氏有恨,也不会亲自潜到韩府与韩老将军会面了。” “我记得他父亲来过数次,恰好那时我父亲救下你与郡主不久,正不知将来当如何。是温兰的父亲提出来说愿意以伊穆兰之力助我等复国,一番巧言游说,直说得我父亲如遇明灯。” “不得不说,他温氏极擅言辞,他以利害游说,任谁都保不住会动心。” “想起那日,温兰的父亲又来了,还带了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来,说是他儿子名叫温兰。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我那时还是个孩童,记不得太多,是我父亲事后对我说,说温氏了得,那个叫温兰的年轻人的智谋只怕将来要青出于蓝胜于蓝。” “原来韩老将军那时就看出来了,他如何说?” “他说温兰年纪轻轻,却极有心思,说李氏与慕云氏眼下互为犄角,密不可分。想要颠倒乾坤,得使两方反目,方可行事。故而要我父亲相助,把伊穆兰的眼线想办法安插入宫中,因为只有了解了宫中的一切,才能找寻机会。” “原来安插宫中眼线之事是温兰的主意。” “正是,所以当年璟妃的那些旧事,才能为我们和温兰所用。不过事实证明,温兰的心思果然厉害,竟能一波三折,兴风作浪到这种地步。” “那么那些眼线……” “还在宫中,而且近日有消息传出来,说发现了些奇怪的事。” “哦?是何事?” “太妃们居住的长宁殿中……” 韩复刚要继续说,叶知秋忽然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先别说。 “夫人?你如何站在那里?” “我估摸着茶水已是凉了,来替你们换一壶。” 叶知秋知道妻子对宫中的那些行事甚是厌恶,便给韩复使了个眼色。韩复立时会意,站起身来道:“也不是什么太要紧的,既然锦囊之事已了,我也不便久居。郡主,容我先告退。” 叶夫人看着韩复转眼便消失在夜幕中,神色冷峻。隔了好一会儿才问道:“知秋,你方才那一声韩老爵爷,可是故意的?” 叶知秋没有说话。 “为什么?你明知道韩老生前对爵爷这个称呼心中有刺,为何还要说出来?” 叶知秋忽然站起身来,声色俱厉地说道:“因为我就是要不断地提醒他韩氏!提醒他们不要忘了当年对我们常氏做过的事情!若不是他韩家军守卫帝都的四万人马将城池拱手相让于李氏,我常氏怎至于落荒而逃,遁于北境?这笔债,他韩氏生生世世也还不清!这世上与这笔债毫不相干的人有千千万,他们尚且能指指点点,为何我们反要忘了这些痛?” “因为韩老救了我们!这些年来没有韩老将军,我们焉能活到现在?今晚你也听到了,他当时如何奋不顾身只身奔到北境将你我救出来的。难道你便没有一丝感激之情么?”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三章 清官 “夫人,我岂是那种为了思怨去斤斤计较的人。怨恨也好感激也罢,这些陈年旧事我根本就不在乎!” “那你为何还要出言步步紧逼?” “你说得太对了,我就是在逼他,逼着他与我常氏踏上同一条船!夫人你还不明白么?他是世袭爵位加身的世家,他韩氏只要不犯上作乱便可代代延续这门楣,而我们不一样!我们不复国,再过十几年便是无名无姓的枯骨一堆!到时候有何颜面去见你的父亲?” 叶夫人被说得潸然泪下,刚开口劝道:“知秋……” 叶知秋已是怒气难奈,打断了她的话头:“我不叫知秋,这根本就不是我的名字!夫人怕是都快忘了我叫什么名字了吧?” “知秋……你这是何苦?你我再如何,都已是大半辈子的人了。为何你就不能放下这些执念安心度日呢?就算是将来成了无名无姓的枯骨一堆。可你我这一生风调雨顺,平安四季,已是不幸中再不能多得的万幸,你便这样不愿意陪着我渡过余生么?从小你就说过,你要护着我,不让任何人伤害我。可如今你每日殚精竭虑暗中谋划的事,桩桩件件都让我听得心惊肉跳,方才韩复与你说的璟妃之事,你是不是已经动了什么念头?你究竟还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母女二人?让我们过些平平淡淡的日子?” “夫人,我知道你下嫁于我是逼不得已,我今日也不该如此冲撞你,但我须得让你知晓一点,只要我们还姓常,便不可能忘了这家仇国恨!” 叶夫人闻言,嘶声恸哭道:“可我当初愿意嫁的,不是什么常氏后人,我只是嫁给了一个叫叶知秋的男人,一个愿意爱护我的人,仅此而已啊!” 叶知秋还要再说时,忽然厅外脚步声响起,料想是叶茵看灯回来了,只得恨恨地看了叶夫人一眼,拂袖而去。 不一会儿,叶茵踏入厅堂来,瞧见母亲正坐在椅子上哭泣,心下大惊,忙问道:“母亲,怎么了?” 叶夫人正是哭得伤心时,想掩饰也是不能,只好答道:“与你父亲争了几句,不碍事。” “父亲从不和母亲争论,有什么事能把母亲气成这样?” “没什么,不过是……不过是我也想去看灯,你父亲不愿意陪我去罢了。” 叶茵奇怪,这看灯又能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能争吵成这样,必有隐情,刚要再问,叶夫人却又哭了起来。 “我这辈子对你父亲,就是想与他一起如寻常百姓一般看看花灯,逛一逛集市,再无别的奢求,可……可他就是不愿意。” 叶茵更奇怪了,为了这样的小事,母亲竟然哭得这样凶,可看神情又不像是在说假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一向懒怠出门,今年的灯会已经闹完了,不如明年我陪母亲去逛罢。” 叶夫人尚是一副泪容,无力应答,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不置可否。 这正是: 年年灯市花如昼,堪堪流光人不同。 此情难解旧时恨,一付东水倾难收。 * * * * * * 泾州府新阳县衙门前的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倒不是因为这新阳县通商发达,恰好相反,整个县城就没有多少商铺,索性就都扎堆儿地挤在一条街上了。 新阳县的“县令”李重延已经习惯了这儿的环境,闲来无事时便会上街看看。父皇让他月末便可回帝都到礼部去历练,本该是件高兴的事儿,毕竟这种穷乡僻壤搁以往他是片刻也不愿意呆的。 可这新阳县是自己花了心血正儿八经打理过的地方,才不过月旬,他居然呆出些不舍之意来。 就像自己种了一盆花,再不好看,也好看。 这一日风和日丽,李重延又打算出门,他特意吩咐王公公不要跟着,顺便让那几个守在远处的龙禁卫也躲远点儿,王公公猜到了他的意思,顺从地知会下去了。 向来思虑周全的王公公就这么放心他一人出门? 因为王公公知道李重延去哪儿。 自从李重延认识了那个叫曹习文的小子,隔三差五就会去找他喝酒聊天。这曹习文别的没啥,论武艺还是相当不错,性子也爽快。王公公暗中让龙禁卫乔装成市井之徒试探过他,颇有些少年英武的本事与风范。所以跟他在一起,殿下应是没什么大碍。何况殿下之前也不想让曹习文知道自己的身份,他说难得有个年纪相仿说得来话的,要的便是这份自在。 当然,李重延出门不带护卫的最关键原因是在于他认为自己是新阳县的青天大老爷。 那简直是必然的。新阳县这样的穷苦地方,自打他任县令来了以后,就再也没吃过苦头。 钱粮赋税?免! 土豪劣绅?打! 赈灾银?双倍! 路坏了,修! 桥断了,造! 只要我李重延想干,哪儿有干不成的事儿? 没人就跟泾州府要,没钱也跟泾州府要。 本县令干的都是造福百姓的事儿,走哪儿都是当仁不让的正经道理,要人要钱那绝对是理直气壮。 说到这里,李重延觉得这个泾州知府还挺识相。要修路的银子立刻就给,要借人造桥就从邻近的县调拨。 这知府简直就是庙里的弥勒佛,有求必应。只就一点奇怪,自己每次去府里讨要的时候,总是碰巧遇不上知府本人,不是抱恙在身,就是外出巡视去了。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知府在不在都会把问题替自己解决了的。不见,岂不连客套都免了,乐得轻松。 他哪里知道这位泾州知府大人就是去年自己出使碧海时,为了讨好自己把慈方古镇上做栗子酥的师傅叫到驿站来的那个知府李卓。正是因为与自己打过照面,李卓又打听到李重延是隐了身份来任的知县,才藏着躲着不敢见他,生怕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违了圣意。 所以每逢李重延一出现在泾州府衙门口,李卓就赶紧猫进桌子底下去,让手底下的人去招呼,还吩咐甭管李重延提了什么要求先全答应下来。 这可是储君,别说他要点银子要点人,他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李卓也得给他去摘啊。 于是不过个把月,新阳县就一片新气象了。 县里的土霸们欺压百姓的事儿没了,谁能霸得过铁面无私的“李青天”?以前土霸们敢骑县令头上是因为与知府李卓有勾结,如今李卓一听是新阳县的土霸来府里告状,一概用乱棍打回去,转眼土霸变成土鳖。 打家劫舍的事儿也没有了,刁民们都被喂得饱饱的,谁吃饱了还干那事儿啊?不过周边山上的土匪倒是眼红得很,听说赈灾银都翻了倍,就想来下手。 李重延一听,这还能难得到我?来人,把告示贴出去,但凡逮到外来打劫的土匪,抓到活的给八十两银子,就地砍死的给一百两! 于是土匪都来了,只是不进县城,全守县城边儿上,一个个乌眼鸡似地盯着过往行人,就看着谁是来打劫了,准备拿着刀就上去抢人头。越是这样就越是没人敢动手,生怕一拔刀就被当成了土匪,变成别人腰包里的一百两赏银。 有钱有势就是爽,连当个县官都那么快意。 渐渐地,李重延觉得走在这破破烂烂的新阳县大街上也是种享受,百姓们都识得他,见了他无不行礼高呼李青天。那滋味,简直比以前别人呼他太子殿下还要舒坦。 就这样,李重延刚出门的时候还只是一个人。走完那条最繁华的大街时,身后已经多了两个小厮和一堆东西。 酒铺掌柜老远路瞧见“李青天”走来,忙招呼了两个小厮捧了两坛子酒迎上去,隔壁的姚婆烧鸡铺又送来一只鸡,街头的林氏烧卖铺再添上两笼屉的烧卖。“李青天”收了一堆东西正得意,迎头撞上刚从山里挖笋回来的刘老头,于是又接过四支胳膊粗的新鲜泥笋。还没等拔脚,边上的方屠户堆着笑地提溜过来两包上好的五花肉,说与笋一起红焖最好。 “李青天”早忘了当初自己曾说过不拿百姓一针一线的豪言壮语,不过就是些吃食,能值几个钱?何况李重延并不是贪图这点儿东西,只是别人奉上来的时候那种感觉倍儿爽。说来也奇怪,以前宫里别人送上来再多稀奇宝贝也没那么开心过,怎么如今收几枝泥笋几坛酒,就这么受用呢。 不过李重延收这些东西的最主要是为了曹习文。 曹习文家里不穷,可也绝对不富裕,他一个习武之人,饭量能比李重延大三倍,头一次一起喝酒吃饭时差点没把李重延给唬住。他祖母一个劲儿在边上叹气,家里的口粮他一人就占了一半儿。李重延听了当时就拿出银子要给曹习文,反被曹习文一眼给瞪了回去。 “你要掏钱,那就别在这儿吃饭。” 李重延从小到大,身边哪儿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呐,不过他居然顺从地把钱收回去了。 良友难得啊。 后来李重延就想了个法子,每次去曹习文家里之前先去街上逛一圈儿,受些东西。 他发现,这些街坊邻居送来的东西,曹倒是不介意的。 正文 第一百七十四章 对饮 “都是来寻你的路上别人送的,你总不能让我先提溜回衙门再来吧?那多麻烦。”李重延如是说。 曹习文想了想,在理!于是便不再固执,喜孜孜地把东西送去厨房,让祖母帮着料理。 今天也不例外,当曹习文把肉和笋送进厨房没多久,笋焖五花肉的香味就飘到了院里。 李重延和曹习文如往常一般坐在院落中的葡萄架下,先就着一碟花生米饮了起来。 “你这县太爷,真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人了。” 李重延笑道:“这是如何说?” “别的县官儿,搜刮还来不及,我却从没听说你跟谁勒索过什么钱财,堂上断案也是依律办事,从不庇护那些土豪劣绅。可说你分文不取,洁身自好,百姓送礼给你又来者不拒……” “这叫大丈夫不拘小节。我待百姓如子女,百姓待我如高堂。你见过孩子给爹妈送块猪肉爹妈还不收的么?” “哈哈哈,偏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能想出歪理来。你才多大年纪,就能做了烧鸡铺姚婆的爹?”曹习文乐呵呵地掰了个鸡腿递过去,自己却挑了块寡淡的鸡胸。 “鸡胸能有什么滋味?不如丢了。”李重延嫌弃道。 “鸡胸滋味是不好,可我师父说了,习武之人吃鸡胸最好。” “果然是个武痴,连吃个鸡都想着习武的事儿。你这般下功夫,将来要是不当个将军或是统领,怕是可惜了。” “将军?统领?我又不识兵法,不会领军打仗如何能做。” “哎,这有什么难的。如今是太平盛世,几乎就无仗可打,做将军还须识兵法?” “那就更没有升迁的机会咯。” “可不一定,你爹不就是做了两次使团的护卫升作了统领么?” 李重延是惯了居高临下的口气,从不称什么“令尊令堂”,曹习文又是个习武的爽快性子,也不在乎这些小节,听在耳中反觉亲近。 “咦,你是如何知道我爹升作统领之事?” 李重延当初认识曹习文时,听他说起过父亲在军中任职,便让王公公暗中去打探了一番,没想到就是去年护卫自己去碧海的曹飞虎,想来这老曹是识得自己的,如今将老曹升迁之事脱口而出,再解释下去岂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我好歹是帝都人氏,官场之中的传闻多少还是能听说一些的。” 曹习文闻言“哦”了一声,并未多想。 “其实我虽然习武,却也不想做我爹那样的武官。” “这是为何?” “大丈夫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他那般跟在一帮文官屁股后面,每日曲意相奉,好不憋屈。” “说你不可边习武边读书你不信,连话都只记了半截,当代三尺剑不假,那大丈夫三字之后还有四个字你怎不说?” 曹习文一呆,道:“我怎么不记得?” “应是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如今既非乱世,你去哪里立什么不世之功?可不就得像你爹一样奉旨办事才有出路么?” 曹习文有些不耐烦起来:“奉旨奉旨,每日都是瞧着人眼色过日子,还如何顶天立地。这样的武官当着也没甚滋味。” “那依你说将来想做什么?” “或者……我去开一家镖局,好歹是凭自己本事吃饭。” “那也不好,听说镖局也是个凶险的活儿,干不好就丢了性命。” “再凶险,总比跟在这帮文官屁股后面来得痛快。”曹习文话音刚落,想起李重延也是文官,脸上有些讪讪。 李重延却不在意,他低声笑道:“不如,你来做我的护卫,我付你酬劳,咱俩既聊得来,你又不用出门揽生意,多好?” 曹习文看着李重延好一会儿,忽然放声大笑起来:“我说县令大人,就咱这新阳县里,如今贼人都被你一张告示引得守在城外替你看门了,你还需要什么护卫?再说了,男儿志在四方,我可不想陪你一直呆在这新阳县里。” “你……你这是,”李重延刚想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又觉得这句话太难曹习文未必听得懂,只得叹了一口气道:“那要是我将来升迁了呢?” “升哪儿去?” “帝都。” “那我也不去。” “你才说男儿志在四方,难道帝都还不够你闯荡么?” “不是帝都不够大,而是……” “你说话莫要吞吞吐吐。” 曹习文仰脖饮了一杯,这才皱眉说道:“李兄,你虽是文官,不过我觉着你并不像那群文官那般斤斤计较,也是个爽快的性子,且在这新阳县里你处事又公正,虽然有时……有时有点……富家公子的脾性,不过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我曹某人结交人,不看门第富贵,只看投不投脾气。你是文官,如今苍梧国举国上下都是重文轻武,你却依然劝我去投军,还资助我银两,可见不随世俗,所以我是真心愿意与你结交。你将来若是有什么事需要保平安,要我出手护卫帮你,我岂会推托。你如今来与我提酬劳,真要惹得人心躁。” 李重延被他这一通话说得大为感动,正要开口解释,那边曹习文的祖母端出一大盆五花肉来。 他祖母起初见了李重延都要躬身作礼,渐渐熟络之后,也就不那么拘谨,每每李重延带着一堆东西来,都是挑出最好的配成好酒好菜招待他。 恰好曹老夫人从后厨出来的这一档口,听见了投军二字,惊问道:“习文你要去投军么?可与你父亲商量过?” “祖母,且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快休要与我父亲提起,不然他又要打我。” 曹老夫人见他面皮红了,知道这酒劲儿之上劝了也听不进,只好转头向李重延道:“李大人还是帮着劝劝这不中用的东西,每日就想着打打杀杀,将来能有个什么出息?还能杀出个兵马大元帅来?他父亲一心让他从文才给他取了这个名,就盼他将来能同朝为官光耀门楣呢。” 李重延笑道:“老夫人多虑了,依我看这小曹将来未必就不如老曹。不如由着他去,倘若真能当个兵马大元帅来,老夫人岂不高兴?” 曹老夫人未料到他会反过来劝自己,目瞪口呆又作不得驳,只好摇摇头转身走了。 曹习文哈哈大笑起来:“我就喜欢李兄这样的性子,有什么就说什么。” 李重延叹道:“其实以你的本事去投军,被重用是迟早的事,你何以对朝廷如此不信呢?” “不是不信,而是不愿。天高任鸟飞,我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岂不更好。” 李重延还要劝说,曹习文已作了个手势止住他道: “咱先不说这些,说也是无益。兵部来泾州招兵之事你可听说了?” “何事?” “泾州所有州县都贴了招兵的募令,唯独新阳县没有贴。” “竟有这等事?这是为何?”李重延大奇。 曹习文苦笑道:“我也不知……其实原先李兄劝我投军,我也动过心思,可如今人家不招,索性就断了念想了。” 李重延越想越奇怪,恨不得立刻跑回帝都找兵部尚书理论去。可远水救不得近火,也只好作罢。 他叹了口气道:“其实今日我来寻你,是来作别的。” 曹习文一呆,问:“你要去何处?” “回帝都去,我已调任回去,大约三四日后便要动身。我原说你去投军,那么回帝都的路上还可结伴同行,不至于太无趣。” “如何这样急?如何从未听你提过?”曹习文已是撇下酒杯站了起来。 “所以我今日来问你,肯不肯随我一起去帝都。” “去了又如何?我爹就在帝都,我一点都不想见他。” “你怕他作甚,你若在帝都出人头地,岂不正好让他服气?” 曹习文想了想,终是低头道:“我既是怕他,也是怕我没那个能耐。帝都那样的地方,要么靠着家中权势,要么靠着曲意逢迎,又岂是凭真本事吃饭的地儿?” 李重延恨不得从喉咙里伸出一只手来揪住曹习文,告诉他自己可是储君,将来想要做什么还有不能办的? 可他终究还是忍了下来,毕竟父皇说过,不让他对任何人提起自己的身份。眼看还有三日期满,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破了戒。 曹习文拒了李重延,一时间两人拿着酒杯都没说话,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曹习文见他脸色颇有沮丧之意,以为是舍不得与自己道别,大为感动,便宽慰道:“好歹你这一回帝都,便可与嫂子团聚了,也是喜事。” 李重延听到嫂子二字,想起朱芷洁那张倾国的脸,心下倒是舒缓了不少。 曹习文拿起酒杯劝了一杯,趁势坏笑道:“隔得这样远,嫂子就没给李兄留点什么念想之物么?” 李重延酒已半酣,顺手从腰间解下个香囊抛了过去。 曹习文接在手里一看,是个碧色的香囊,绣工极是精细,隐隐透着一股茶香。 “这是她绣给我的,可与寻常的香囊不同,里面放的不是香,而是茶。” “茶?”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五章 遭劫 “她说香料太熏人,寻了几种我爱喝的茶叶,装在这香囊里。” “嫂子果然是个雅人,与李兄很是相配,连绣个香囊都如此不俗,必是大家闺秀。” “嘿嘿,还真被你说对了,她家可是个大家。”李重延睨着眼笑道:“你就是不肯随我回帝都去,要不让你嫂子给你也寻一门亲事,定不会让你失望。” “我一粗人,哪里能配什么大家闺秀。前几日村头的刘大脚还说我,再这么每日习武,以后只好找个女屠户,两人一同舞刀弄枪过日子最好。” “刘大脚那厮的狗嘴,你也听?他自己不还打光棍儿么。” 俩人离别在即,都故意不提那些伤感的,曹习文只挑些市井里破皮无赖的趣事儿来说,李重延也听得津津有味。这些都是在宫里头听不到的,回头改成段子去逗朱芷洁,那一定很好。 就这样,一席酒一桌菜直从晌午吃到了傍晚,俩人都已是七八分的醉意。李重延站起身来,指着曹习文晕乎乎地说道: “你小子,就是太倔,你要是……你要是跟着我回了帝都,还愁……还愁……没前途?你……你知道我、我、我是什么来头么?” 曹习文与他这段日子处下来,其实是猜到几分的。这年纪轻轻的县太爷虽然性情不错,但纨绔子弟的习性起初可真不少,一开始一道喝个茶吃个饭那破讲究能有一堆,看着就是个官宦子弟,大约家里是几世为官才熏陶出举手投足间这般的腔调来。 “行行行,你有来头,你大有来头,都喝成这样了还不忘吹。来,我扶你。” 李重延一把推开曹习文,不服气地嘟哝道: “我吹?我还用得着吹吗?你不看看这新阳县自打我来了以后,过得多富足?赈灾银都比别处多一倍!你……你知道为什么?那可是我、我去帝都亲自跟户部尚书讨来的!”嘴里说着,脚下已是一个趔趄撞到葡萄架子上,震下几片叶子来。 曹习文闻言哈哈大笑,心道,我知你家里定是有人在朝中做官,不然你这年纪轻轻就能任一县令?八成也是家里人花钱走门路捐的吧。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私下买卖官爵乃是常事,苍梧国太平了百年,正是人心靡靡之时,哪能例外。 不过曹习文觉得就算他这个官是凭家里的背景得来的,可也算是个为民的好官。反倒是有些出身贫苦考取了功名的人,只因从小穷怕了,一旦被派到地方上就为虎作伥放开手脚搜刮民脂,那才叫真正的可恨。 曹习文扶起李重延,笑道:“快起来吧,我的县太爷。甭管你是跟谁要来的钱,你护着百姓,我就认你。” 李重延兀自不服气:“哎,听你这口气是真不信是不是?你……你这是有眼无珠啊。” “嘿,你还骂上我了。” 李重延已是醉得不轻,刚爬起身来,又拿起桌上的一杯酒灌了下去,压低嗓门儿诡笑道:“你……你知道,我父皇是谁?” 曹习文简直要哭笑不得。 父皇?这苍梧国就一个人能称父皇,你还问是谁?那你还成太子了? “快别瞎扯淡了,仔细被人听见,你脑袋不保。” 李重延哼了一声。 “你不信?哼哼,总有让你信的时候。你不跟我回帝都,我也能想办法把你弄过去,你给我等着。” “行行,你把我弄过去,你瞧你路都走不了了,我送你回衙门吧。” “谁说我走不了路了?你别跟着我,你不是不跟我回帝都嘛?那就别跟着我。” “别那么多废话!我送你!”说完,曹习文顺手拎起靠在椅边一把刀别在腰间。他是习武之人,刃不离身已是惯了,哪怕喝得几分醉了,也不会忘记。 李重延不耐烦起来:“你不和我回……回帝都,你就别跟着我。要不你就一路送我到帝都去。” 曹习文也是个倔驴脾气,且喝了酒,话赶话地杠上来,说道:“不送就不送,反正我不去帝都。” 李重延自小心高气傲惯了,醉意又盛,见他这样,扭头就往外走。还没走几步,脑后传来曹老夫人的声音。 “李大人怎么就走了?哎,习文你怎么不去送送李大人啊?” “他有脚,送啥?” 一听这话,李重延越发赌气起来,跌跌撞撞地出了院子走远了。 曹老夫人发急了,捶道:“你这孩子,人家每次好吃好喝地送东西来,他喝醉了你连送也不送,恁得薄情。” 曹习文心中有苦说不出,他并非不愿去送,只是一来与好友离别,陪他回去的路上还得忍着不舍之意,岂不难受。二来他一想到父亲在帝都就觉得头大,自己眼下没什么出息,又不想去读书,对父亲那是躲得越远越好。 曹老夫人见他坐在那里就是不动,知道拿他这倔驴脾气没辙,只得叹了口气,转身自回屋去了。 这边李重延眼见天色渐晚,原本热闹的大街上店铺已纷纷关了张,路上行人也瞧不见几个,心想得赶紧回衙门才好。不料脚底发软,走三步滑两步,正没奈何。迎面一阵风吹来,吹得他直打了个激灵,腹中顿时一阵翻涌,还未回过神来,已是一大口黄汤呕了出来,直吐得五脏庙儿翻了个。 好容易吐干净了,浑身无力如软脚虾一般挪不动脚。李重延抬头瞅见旁边有棵歪脖子松树,树干七扭八歪的样子甚是奇怪,笑道:“你也要来扶我么?”顺势伸手推了那松树一把,喝道:“去!” 正踉跄间,忽然觉得颈后一凉,似是有什么硬物抵住了自己。耳边一个幽幽的声音传来。 “休要乱动,仔细割了你的头。” 明明是一个年轻女人娇柔的声音,听着却让人毛骨悚然。 李重延顿时明白过来架在脖子后面的是一把匕首,吓得立时酒醒了一半,口中喊道:“不动,不动。你也别动!” 那女人一皱眉,道:“我动不动,岂由你说了算。” “是是是,那……那女英雄请自便,我不动,我不动。”李重延嘴上说着,两腿却不听使唤,抖成了筛糠。 那女人忽然闻到一股臊气,一看地上,已是一股浊流沿着李重延的两腿间流下来。 她忙侧身一躲,避开那股蚯蚓般的细流,饶是如此,鞋尖上也还是沾上了一点点。 她不由大怒,收了手中匕首对着李重延脸上就是啪啪两个巴掌,出手奇快无比。 李重延不明就里,捂着脸哭道:“女大王别打,你要银子我还有一些。” “谁要你的银子。” “那你要什么?” “我要问你话,你老老实实答我,我便放了你。” 李重延止了哭声,呆问道:“便是这样简单?你要问什么?” “我问你,最近这附近可发生过什么劫人的案子?” 李重延惊恐地看着那女人,摇摇头。他这才看清,眼前的这个女人身着一身奇怪的紧身装束,连头带脖子都用布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说不说?还是想让我在你身上戳几个窟窿?”女子一发狠,射过来的目光如寒霜一般。 “我是真不知道啊,应该没有吧……”李重延哭丧着脸,心想这个把月来,哪里有什么劫匪,都被自己的告示给赶得一干二净了。 “你是县令,有没有劫案,岂能不知?!” 李重延心中一惊,她怎么知道我是县令。她知道我是县令还敢抓我,是不要命了么? “你怎么知道我是县令?” “我从你出了县衙门开始就跟着了,没想到你一顿饭还能吃那么久!”那女子虽看不见表情,但眼中尽是厌恶之色。 李重延想,既然被识破了身份,那……怎么也得摆摆谱吧。于是硬着头皮辩道:“我是这里的县令不错,可是这里最近确实没有什么劫案啊。我这样的青天大老爷,百姓安居乐业,哪里会有什么劫匪啊?要有也是城外的,与我……与我不相干啊。” “哼,还青天大老爷?我可没少见你收百姓的东西!你到底说不说?”女子说话时不知何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根软索,索端系着一个银铃,对着李重延的脑袋就砸了过去。只听“哎唷”一声,李重延的脑门上立时已鼓起了一大块。 “啊呀,痛死我了,女大王手下留情,我我我真不知道什么劫案,你到底是想知道什么啊?” “前些日子里,有没有一个叫苏晓尘的男人,在附近被人劫持?可有人报官?” “苏晓尘?”李重延一怔,一时忘了脑门的痛,问道:“你是说……叶知秋那个外甥?” “你连叶知秋都知道,还敢说不知道!”女子手中银铃又要作势砸来,把李重延唬得忙抱起脑袋乱叫起来:“我……我是真不知道啊,我只是听人说他过瀚江时就不见了,别的我真不知道了啊。他被劫是三个月前的事,我来这新阳县才一个多月啊。” 那女子见他言辞含糊,料他必是隐瞒了些什么,冷哼一声道:“我还道你刚才一肚子坏水都吐干净了呢,看来还得帮你再吐一吐。”说完,手中银铃掷出,对准的正是李重延的小腹。 ------ 最近盗版网站实在盗得太厉害了,我想设防盗章节,又怕影响付费读者的阅读体验。在此我诚心恳请大家来纵横看正版小说,9分钱,仅仅是9分钱,希望大家能够体谅一下作者的辛苦......对那些盗版网站我只想引用诗经里的一句: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六章 交锋 李重延吓得往后一倒,已是坐在了地上,眼见银铃要又要砸到自己的脑门,忽然听到“叮”的一声。再一看,那银铃被什么东西打偏,直打得没入了树皮,嵌在了树干上。 一个身影已是跃到李重延的身前,将他掩在后面。 那女子眼见李重延来了个帮手,功夫还不弱,当下疾退了两步,右手一拽,将银铃收了回来。 她瞥见手中银铃的半个面已陷了下去,几乎成了一个银疙瘩,暗惊此人好大的劲道。 这边李重延看清了来人,急忙大声呼喊起来:“曹习文!快来救我!” “放心,有我在,她伤不到你。”话音刚落,曹习文不觉脚下啪叽一声,踩到了一泡尿上,赶紧退了两步。 只是这两步的空隙,那女子已是逮到了破绽,又将手中的银铃对着曹习文的面门掷了过来。 曹习文嘿嘿一声笑,手中的朴刀就势一挡,将银铃拨去了一边,此时风声又起,女子左手一抖,三枚飞镖朝着曹习文的下路打来。 曹习文想也不想,转守为攻,凌空一跃避开飞镖,举刀对着那女子当头劈下。只听那女子一声娇笑,眼前身影一闪,人已不见了。 曹习文正诧异间,暗道不好,也不转身,急忙将刀背护住身后,只听“叮”的一声,一把匕首已戳在刀面上,一时间火光迸射。 女子这形如鬼魅的一刺劲道不弱,饶是曹习文护住了后背,落地时也不由踉跄了几步,可尚未站稳,那女子手中银铃又如蛇般袭来,一招紧似一招,下手毫不留情。 曹习文忍不住骂了一句,死婆娘!没来由的就要人的性命,下手恁的狠毒。 他平日里使的是一杆龙胆枪,今日出门匆忙恰好没带,只是随便拎了把刀,又多喝了几口酒步法不稳,想要破解这女子的暗器竟是不容易。眼见那银铃袭来,只得狼狈地把刀尖往地上一撬,掀起一堆泥土来挡那银铃。 不料那女子见了泥土,犹如见了毒蛇一般避之不及,立时将银铃收了回去。曹习文一看,心下明白了过来。 那一堆泥土正好是李重延尿流过的地方,女子定是不想让银铃这般的触手的兵刃沾了秽污之物,所以收了手。 那女子怒喝道:“好不要脸!” 曹习文哈哈大笑:“彼此彼此,你趁着我们两个喝醉了下手,便很要脸么?” 李重延是个门外汉,看不出来方才其实是曹习文输了一招,见那女子恼怒,还道是曹习文占了上风,想着给他打打气激励一番,便喊道:“习文!赶紧把她拿下,将来我封你为兵马大元帅!” “嘿,你还封我做大元帅,等你当了太师再说吧。”曹习文嘴上逗笑,心里却丝毫不敢大意。 这女子身法怪异,出招狠辣,完全看不出门路。手中的那个银铃也是见也没见过的兵器,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高手。 说起来,听她方才说话也是一种从未听过的口音……想到这里,曹习文高声问道:“你是哪里人?我看你不是本地的。” 女子冷冷地说道:“我是伊穆兰人。” 曹习文摇摇头:“你骗我,你不是伊穆兰人。虽说泾州以前是有伊穆兰人出没过,还掠走过一些孩童,不过他们的身形刀法和你大不同,说话也完全听不懂。” “你是说,伊穆兰人来这里劫持过人?” “你这样问我,可见果然不是伊穆兰人,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重延在一旁高声叫了起来,“她是在打听苏晓尘被劫持的事!” “苏晓尘?”曹习文听到这个名字立时跟听到了紧箍咒似的不自在。 女子看他的表情,不禁问道:“怎么,你也知道苏晓尘?” 其实,李重延心里也是想问,如何曹习文会知道。 “哎,能不知道嘛,我那个爹只要见了我成天就是提这个苏晓尘,说什么将来要像他那样学富五车,成了太子伴读就飞黄腾达了,听得我耳朵都快蔫成黄花菜了。伴读个屁啊,谁要去陪什么狗屁太子,哪天让我撞见这小子非要揍他一顿不可!简直是阴魂不散!他现在被劫持了?那太好了嘛,看我爹以后还怎么跟我提他。劫得好!” 李重延在一旁被骂成了狗屁太子,真想吼他一句有眼无珠,眼见那蒙面女子手中的匕首还雪亮雪亮的,只得咽了口水忍住不说。 女子冷笑一声:“你以为你这么说我便信了?他是在瀚江被劫的,刚才我在四周都打探了,匪人还真不少,焉知不是他们动的手?你功夫是不错,不过想要几句话就来骗过我,那是休想了。” 话音刚落,右手中匕首已如闪电般刺出,直点曹习文的咽喉,人未到跟前忽然又是身子一闪没了踪影。曹习文吃了一次亏,哪里还肯再上当,一个箭步夺到了那棵歪脖子松树旁,靠着树干,以防那女子从背后偷袭。 忽听树上窸窣作响,曹习文回过神时已是一把匕首从天而降,那女子竟然如蝙蝠一般倒挂在树上,探身而下,直刺他面门。曹习文以刀回救已是不及,只得弃刀为掌,拍中了那女子的手腕,将匕首拍得脱手而出。不料忽听耳边一声冷笑,原来从那女子的另一只手上几乎同时也是一把匕首刺来。 曹习文眼见避无可避,左手急忙从兜里摸出一样东西,对着女子的双眼击了过去。 双眼乃是要害所在,也是那女子唯一没有被面巾蒙住的地方。曹习文这招来得突然,迫得她为了自救,将匕首护在眼前就势一划,那包东西顿时被削成了两半,里面洒出一堆细碎的物事来。 那女子大惊,以为是什么有毒的东西,忙掩住鼻息,却已来不及,正惊骇时,竟然觉得有一丝茶香沁入鼻尖。 咦……这是什么茶,香气如此不俗…… 女子不禁一怔,不料只是她出神的这一瞬间,曹习文已伸手一抓,将那女子的面巾硬生生地扯了下来。 顿时露出一张艳美无比的脸庞。 李重延在旁瞥到,不禁心神一荡。 我只道我的太子妃已是倾国倾城,不料这女子的美艳虽不及太子妃,却有种说不出的异域风情,尤其是那娇颜如雪,粉唇若桃,媚眼丝处弯如纤叶,自有另一番动人颜色。 那女子雪白的脸皮登时被怒气涨得通红,眼中杀气大盛。曹习文见她目光看向一旁地上的李重延,猜到她心事暗叫不好,忙喊道:“李兄快躲开!”后者却正看得如痴如醉,全似没听见一般。 这边女子从腰间一摸,竟然拔出一把细刃的软剑,剑身如蛇般灵动,直游向李重延而去。 曹习文暗中叫苦,眼看李重延就要坐以待毙,只得把心一横,右脚朝树干上一蹬,身子已飞跃了过去,恰好挡在李重延的身前。 只见那蛇刃剑立时从曹习文的身后刺入,正中肩头,刺得无声无息,却已透骨而出,戳出来的剑尖离李重延的眼前不过数寸,吓得李重延大叫起来。 “救命啊,抢劫啊!快来人啊!” 忽然四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赶来,还有一些七嘴八舌的声音。 “我就听到这附近有打斗声,肯定是打劫。” “我也听到了!这不,有人喊救命呢。” “快看,那边那边,那个穿黑衣服的。” “他娘的,这打劫的身上都比我们穿得好,真咽不下这口气,盘他!” 女子闻声抬头一看,远处有人举着明晃晃的火把赶了过来,举目一看,里里外外人还真不少,正是每日盘踞在村门口的那群匪人。 李重延一看是那群劫匪,赶紧喊道:“快来人啊,我是县太爷,我是你们的李青天啊!快把这个打劫的拿下,本大人重重有赏!” 众人一听是李青天,又听是打劫的,顿时个个都喜不自胜,要知道最近很久都没开张了,大伙儿大眼瞪小眼地坐了一天,就是没生意上门,好容易撞上一个,怎可放过?而且县太爷还说了重重有赏!当下争先恐后地拔腿赶来,生怕落后了被人抢了那一百两银子。 那女子眼见这群人来势汹汹,虽然看着都是乌合之众,无奈人实在是太多,注定讨不得好来。只得将面巾一扣,复又将脸蒙上,随手从身边掏出两个黑色如核桃般的东西,往地上一砸,顿时闪出一阵耀眼的火光,逼得众人一时皆睁不开眼退避三步。待众人再看时,跟前一阵浓浓的紫烟,那女子已不知踪影了。 李重延眼见曹习文脸色惨白,肩头尚汩汩流血不止,颇有些心疼。忙招呼道:“你们身边谁有药?还有,你们谁去衙门里通报一声,赶紧叫人来接应。今天虽然跑了匪人,不过能平安护我回衙门的,每人二十两银子!” 众人顿时一阵兴奋,掏伤药的掏伤药,赶着去衙门报信的已撒开了蹄子跑远了,更有人见李重延这样关切曹习文,急忙七手八脚地找树枝藤蔓编成担架来讨好,就盼着李青天能开口多赏点儿。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七章 阳错 “你……不是没打算送我么?如何又来寻我?”李重延对曹习文半途出手来救着实心下感动,可想起他不愿跟着回帝都的事,依然有些不乐意,故而嘴上说得颇是轻巧。 “你……把嫂子给你的香囊落我那儿了,我想下次再见不知何时,只好给你送过来喽。” “那……香囊呢?” 曹习文作了个无奈的手势,“方才打斗时,被那女贼削成两半了。对了,她与你什么仇?下手这样狠?” “不知道,她说来打听有人被劫的事,我哪儿能知道哇。这素未谋面的,上来就拿刀子逼着我。赶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回头我逮住她非要把她……”李重延刚想说“碎尸万段”,忽然想起那张美艳的脸庞,又有些舍不得,只得叹了口气道:“你看,我这还没走,便这般凶险,你真忍心看着我就这么提心吊胆地独自回帝都么?” 曹习文闭着眼睛不说话。 他向来吃软不吃硬,李重延午后饮酒时拿话激他请他都是没用,现下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便是不出言恳求,他也已于心不忍。 他也从未想过会和一个浑身纨绔之气的官府中人相交到如此地步,其实连他自己都有些诧异方才会不假思索地为他挡了一剑。 曹习文沉默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我陪你去帝都。” 李重延闻言欢喜地立时跳起来:“此言当真?” “我把话说前头,只陪你去帝都,到了帝都就回泾州!” 李重延嬉皮笑脸道:“若我封了你做兵马大元帅呢?你还舍得回泾州?” 曹习文见他如此欢喜自己同行,想到好友一时不用作别,也生出几分欣喜,嘴上却骂道:“扯你娘的淡,你个八品县官还来封我做大元帅。” 李重延这当口已是心花怒放,哪里还与他计较尊卑,脱口而出道:“我娘早没了,扯不着的,哈哈哈。” 瀚江岸边,已是深夜。 离江滩不远处的一座亭子里,亮着一只灯笼,柔光莹莹。 亭中坐着一男一女,正是秋月实与朱芷潋。 “鹫尾怎么还没回来……不会有什么事吧?” “不会的,这些年下来,我还未见她有过失手的时候。” “是吗?可是你就这么确信她能打探到大苏的下落?” “倒不是确信,倘若苏学士确实在瀚江的西岸被劫,就不可能没有蛛丝马迹,哪怕就像咱们上次发现的雾影散才留下的紫色粉末一样,只要细心找,就一定能找到。反过来说……” “……如果找不到,那就可以推断,是在东岸被劫的了?” “不错,公主殿下,我正是这个意思。”秋月实站起身来,看着天上的月色如凉,叹道:“也不知我的族人们是不是已经顺利登岛了。” 话音刚落,亭子中已经多了一人,正是两人口中的鹫尾萤。 朱芷潋拍手道:“鹫尾你回来啦,刚还和秋月君说你呢。” “殿下,大人,鹫尾回来迟了。” 秋月温柔地一笑:“无妨,且说说情形如何?” “离江岸边最近的县城是新阳县,我按大人的吩咐,先去了县衙门寻找线索。翻阅了相关文书的记档,确实有些奇怪之处。” “什么奇怪?” “各种案件的记档都有,唯独劫持一类的案子一件都没有,无论是劫人还是劫财。” 朱芷潋奇道:“咦?这确实很奇怪啊,我听大苏说起过,他们苍梧国泾州的的治安并非很安宁。” 鹫尾皱眉道:“是,奴婢也在想,会不会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将所有的劫持的卷宗都销毁了。” 秋月却笑着摇摇头道:“这不可能,若是要掩人耳目,肯定会拿一堆的劫持案来鱼目混珠才好打掩护,怎么会销毁得干干净净这样惹人生疑呢?我猜想这县官定是有些什么手段,才能杜绝县里的打劫之风的。” 鹫尾点头道:“大人说的是,不过这县官我也亲自逼问过了,他虽然知道苏学士被劫持的事,但具体事由,似乎确实不太清楚。” 当下把遇到“李青天”的事说了一遍。 朱芷潋听得捧腹大笑:“原来这个县官是这么个色鬼加窝囊废啊,我还道是有什么本事的人,不就是个只会拿钱使着小鬼推磨的主嘛,这样的县官,我也当得。” 秋月也笑道:“一刀子就吓尿了的县官,确实窝囊。不过另一个能和鹫尾打个平手的年轻人,倒是难得。” 鹫尾脸上一红,忿忿道:“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各种下三滥的招数。”想到拿尿土来挡银铃,又把自己的面巾给揭了,心中余气未消,然而毕竟是着了他的道儿,想起素日自恃武功不弱,觉得有些羞耻不想说出来,当下闷闷不乐。 朱芷潋观她的脸色,却猜到了八九分,那几分忿忿中,竟然还有一丝羞涩。 秋月在一旁凝思道:“倘若这个县官想要隐瞒,定会一瞒到底,没有必要开口就说知道,然后再说不知道。看来苏学士确实不是在西岸被劫的。” “那秋月君,依你看来咱们接下去该……”朱芷潋等了这大半日,却只得来个不明不白的消息,有些气馁。 “殿下,阿藤和阿葵那边应该也探查得差不多了,我估摸着明日一早便能返回来。咱们不妨先上船,好好歇息一夜,看看她们那边的情形再说。” 朱芷潋无奈地点点头,毕竟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她刚要起身,忽然一种熟悉的香味从跟前一纵即逝。 “殿下,怎么了?” 朱芷潋摆摆手,笑道:“没什么,许是我累了。” 心下却疑惑,鹫尾的身上怎么会有种淡淡茶香,这茶香分明是二姐素日用黑岩青针与捣碎的茉莉花蕾混制而成,拿来填香囊用的。 如何会在这里闻到? ------------- 阴差阳错造就跌宕起伏,所有的人物都在同时进行着自己的篇章。今日第十八卷《夜阑无寐处》收卷,同时紧接着更新第十九卷《落叶聚还散》,这一卷有些特殊,只有千字,但我依然将它辟为单独的一卷,具体缘由会在下一卷的卷末提及,所以神州的历史会在今天翻过两页。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八章 因果 世上的事,并非命中注定。然而冥冥中总有那么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左右着看似无常的天平。 也许终点就是起点,也许复仇就是自戕。 不走到最后一步,谁也不会想要罢手。猜不到结局的故事才是真正的故事。 离慕云佑的死不过刚过去一年,命运的齿轮就已急不可耐地开始转动起来,企图碾碎挡在面前的所有。 过往成史,这一年的秋分之日注定将在神州史上被镌刻入册。 万桦帝都的含元殿外,温帝李厚琮如一年前一般,再次带领着文武百官站在盘云门的青石阶上。 今天他将亲送智冠天下的慕云氏仅存的后人——慕云佐太师出帝都,而后者则会率着十万雄兵跨过瀚江,与碧海国一同出兵北伐伊穆兰。 当然,事实将会怎样,又另当别论。 温帝照例落了几滴眼泪,又命人奉上了饯别酒,方才舍得慕云佐上马。 叶知秋依然低眉垂目地站在温帝的身后,他心里与温帝一样地清楚。 这都是为了江山社稷。至于是为了谁的江山? 答案和一年前一样,没有丝毫的改变。 与此同一时间,碧海国太液城抚星台上,朱芷凌正斜躺在软榻上,她已怀胎近八个月,双足很有些浮肿,坐着上朝十分不便,只得将软榻搬到殿上,再隔上一道幔帐,听着大臣们上奏。 明皇似乎病得更重了,国中大小事务还是得由朱芷凌强撑着身子来做主。何况她也并没有丝毫的退意。 尤其是今天,慕云佐的十万大军已从万桦帝都开拔了,听说先锋军淞阳大营的韩复早三日便已率着三万人马先行了一步。 胜负即将揭晓,命运就在手中。 底下大臣的上奏正说得起劲,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甚至觉得有些聒噪。 她打了个手势,示意抚星台长史今日就此休议。 抚星瞰月谋天下,不负江山不负君。 父亲,无垠,我定会与母亲不同的。 千里之外,沙柯耶大都下城的巫神殿中,一个面无表情的老人正伫立在最高处的平台上,凝视着远处一座南国风格的府邸。 那府邸中庭的银杏树下,坐着一位年轻人,远远看去,头上的束冠与身上的长袍还泛着银光。 这地下温暖如春,无晨无昏,他怕是还不知道外面已是起了秋风,一夜寒似一夜了吧。 老人回想起自己年轻时,第一次随父亲入万桦帝都,大约也是他这般的年纪,恰逢深秋漫天飘落的银杏黄叶。那时便想,若有朝一日,能将这宅子这树都搬到沙柯耶大都来,该有多好。 可赝品就是赝品,终不如原来的样子入眼。父亲说,有了中意的,就该去夺过来,而不是照着样子再做一个。世上的事可不就该如此么? 锦绣河山,能者掌之。 老人的嘴角忽然有了丝笑意。 不夺了这天下,真是辜负了此生。 秋风清, 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秋分起风的这一天,苍梧、碧海、伊穆兰、淞阳、阴牟、琉夏之间,终于到了清算的时刻。 ------------- 第十九卷《落叶聚还散》是整本书的一个折点,既是承前又是启后。作为各路人马不同视角同时发生的事,叙述成文字却避不开会有先后,所以我希望能在某一个阶段将所有的支线都束拢到一个统一的节点上做个归整,这样读起来不至于显得太凌乱。于是,才有了秋分的这一天。 感谢读者包容我对形式上的固执,明日起继续连载第二十卷《残阙绕魍魉》,又一波真相正在逼近。 正文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主母 要说有什么事是六个字便能如一声春雷般响彻整个樟仁宫的,莫过于…… 太子妃有喜了。 虽然温帝早已吩咐身边的李公公安排好了一切应对之事,可这个消息还是来得太突然,以至于温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穿着粗布衫就直接从茶园子里跑到常青殿外,对着先帝种下的那棵刚开花的铁树拜了又拜。 祥瑞果然是灵验的,这离开花不到一年的光景,李氏帝裔便有了后人,如此江山稳矣。 温帝喜孜孜地扶着李公公的手站起身来,问道: “这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事?” “是今儿个午后从太医院里传来的消息。”李公公脸上的笑堆得几乎要从皱纹里满溢出来。 “是太医请平安脉时瞧出来的?” “这个……”李公公的笑容忽然僵住了,“是……是太师府的黎太君瞧出来的。” “黎太君?”温帝一怔。 “听说是太子妃去看望黎太君,黎太君又精通医理……”李公公瞧着温帝的脸色渐沉,忙打起了圆场,“不过黎太君也知道此事马虎不得,即刻派人来请了四名太医到太师府会诊,才断定是有孕无误了。” “太子妃怎么会去太师府的?” “这个……这个老奴也不太清楚……。” 温帝的不快只是稍纵即逝,转眼脸上已复了春风,笑道:“罢了,黎太君确实精通医理,她是长辈,关心太子妃也是情理之中。那么太子妃如今在何处?” “已回了昭华殿,老奴多拨了二十四个宫女和十二个太监过去伺候着,应是够用了。” “唔……那朕便晚些时候亲自去探望她。” “是……” 温帝瞥见李公公应了声,却不退下,有些奇怪。 “怎么?你还有话要说?” 李公公陪笑道:“说了怕圣上怪罪,老奴方才急着替圣上报喜,路上不小心把腰给闪了,就怕这几日在御前伺候着的时候站不直,让圣上瞧着碍眼……” 温帝得悉太子妃有喜,正是龙心大悦,听李公公这么说,毫不在意,道:“你是服侍过太后的老人了,年岁又长,该仔细着些。既是把腰闪了,这几日你索性就出宫回自己的宅子好好养上几日吧。朕记得你家是住在……” “谢圣上隆恩!老奴的宅子就在海定庄,离樟仁宫不远,圣上若是嫌小太监们伺候得不周,随时叫人来唤老奴便是。” 温帝满意地笑了笑,仁德之君便是如此,礼待大臣,体恤奴仆,举手投足皆是圣恩。 恭送温帝离去后,李公公唤了几个小太监来扶着他,一扭一扭地出了常青殿。 “去,把小季子叫来。” 小季子是李公公最用心栽培的一个小太监。平日里有什么事儿,李公公交给他多数是能放心的。 “小季子,承圣上隆恩,师父我回海定庄养上几日,这几日你就在跟御前伺候着,切不要有什么疏漏。” “是。”小季子恭敬地应了一声。 李公公瞧了他一眼,低声道:“圣上心善,对咱们都宽仁,可做人就得识相。所以就算圣上体恤你们,说不用跟前伺候着让你们都去休息……” 小季子立时会意,乖巧地应道:“师父放心,就算圣上说不用伺候了,奴才也会远远儿地候着。” 李公公满意地笑了笑:“你很聪明,不枉师父我疼你。你替师父走点儿心,回头自有你的好处。” 说完,叫人抬了一顶软轿,急急地出了樟仁宫。 李公公刚出了宫门,立刻又换了一顶寻常的轿子。这轿子一直抬到了海定庄,却并没有停在什么宅子前面,而是到了一家酒铺前。只见李公公从轿子上下来的时候,已去了太监的服色,换上了一套寻常人家的装束。 他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人跟踪后低头快步踏入酒肆,丝毫看不出闪了腰的样子。掌柜见了他,只略点了点头,由着他径直去了后堂。 显然他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他穿过后堂从偏门出,又绕过两条巷子,早有一匹骏马拴在那里。李公公熟练地解开缰绳,一个翻身上了马,不过转眼间已是疾驰而去不见了踪影。从骑马的身姿看,哪里像是一个已过七旬的白发老人。 海定庄离历代先帝灵位所在的榕庆宫不远,离太师府更是一步之遥,不多时李公公已到了太师府的后门。 他轻轻地扣了扣门环,朝门缝里递了一样东西过去,低声道:“我要见主母。”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一个下人引着他入府。时值刚入夜,两人却并没有打灯笼,而是隐在夜色中走在五曲三回的长廊之下。 “主母现在何处?” “在右太师的府上。” “右太师?” “主母时常想念右太师时,就会去旧府邸里稍坐,有时呆到夜深了,宿在那里也是有的。” “哦……” 两人轻声说着话,脚下却不停,不一时已是到了慕云佑的旧府前,那下人这才点起了个灯笼,引着他到了蓼荫厅。 只见厅上的火烛不过寥寥数枝,昏暗的烛光下映着一个苍老的身影独自坐在桌前,桌旁还靠着一把仙鹤盘云银头杖。 下人轻轻地掩上了厅门,只留下了这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 “柔公主……” 李公公一声唤,黎太君慢慢转过头来,苍老的脸上尚有泪痕未干,显然方才是在暗自伤心。 “是你啊,这样晚了,你是有急事?”黎太君话刚出口,兀自笑了一声:“是了,太子妃有喜,这等大事你确是要来亲自问问的。你是想知道今日到底怎么个光景吧?” 李公公没有说话,黎太君也没有接着回答,反倒指了指四下道: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啊,是蓼荫厅。原是佑儿和那个毒妇平日里用膳的地方。自从佑儿死后,我想他了,便会来这里坐一坐。可每次坐着的时候,我都想,若是能早些发现那鲡鱼之毒,该多好。想想就在这张桌子上,我无数次看着佑儿吃下那毒妇亲手做的鲡鱼,却茫然不知……” 言罢,泪又涌了出来。 “说来巧了,今日也是在这蓼荫厅上,我与太子妃喝着茶,忽然想起了佑儿。我看着太子妃的脸,越看越觉得与朱玉潇那个毒妇肖像,想起她朱氏的那些歹毒心思,我一时气不过……竟然……” 李公公一惊,失声道:“……您莫不是,在她的茶中……” 黎太君含泪道,“是,我那时心神恍惚,想要替佑儿报仇,趁她不注意时,在茶中混入了落魂草籽。” “落魂草籽?!”李公公惊呼一声。 “不料她举起茶盏并没有喝,却从跟前的果碟中拣了一根椰瓜条蘸在茶里……” “这是何意?” “你不知道,这是佑儿生前喝茶时的习惯,他当初吃茶便是这样。今日她忽然也要这般吃茶,被我看到,实是触了旧情。于是我伸手拉住了她拿端茶的手腕,好不教她喝。我既抓着她的手腕,便察觉到她脉象有异,再一细看,竟是喜脉。你说,这若不是冥冥中佑儿特意来点醒我这个老太婆,又会是什么?”言罢,又哭了起来。 李公公叹道:“原来如此,我道太君如何会先于太医察觉太子妃有孕,真是机缘巧合了。不过今日之事真是凶险,落魂草籽毒性虽慢,不出七八日也定会丧命,还好柔公主及时住了手,不然岂非一尸两命了。” “圣上是姐姐的独子,到了重延那孩子仍是一脉单传,如今太子妃肚子里的已是咱们阴牟国人仅有的血脉了。而我这个失心疯的老婆子,竟然差点害死了她。” “柔公主……且莫要再伤心了,毕竟老天有眼,让太子妃如今还太太平平地躺在宫里不是?” “她如今可好?” “好,一切都好,都是我亲手安置的,柔公主当放心。只是我不明白一件事,为何公主今日会来太师府上?” “是我邀她过来的。一则佐儿挂帅出征已走了七八日,偌大的这一所太师府就只有我这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实是寂寞。二则……”黎太君说着,瞧了李公公一眼,“上次姐姐的凤钗与冷心草的事……我总觉得蹊跷,所以在托你去宫中打探之后,想着把她叫来再仔细问问,想看看她到底知道些什么。” 李公公忙道:“我今日赶着出宫来见柔公主,除了问一问太子妃的喜脉之外,就是为了这事!” “哦?你可是察觉到了什么?”黎太君精神一振。 “上次圣上寿辰,柔公主您进宫后跟我说着太子妃是在未央宫捡着当年太后的凤钗的,还在那里发现了冷心草。于是我便派了人暗自守在未央宫前的荒道旁。” “如何?” “我果然发现,太子妃每隔七日便会从树丛旁的偏门入未央宫旧地一次。每次入内,总有一个时辰左右。” “未央宫……不早已是一片杂草荒地了么?” “我原先也这么以为,不过等太子妃出来后,我再派人进去打探,发现里面竟然有个老妇人,还种了一片花圃!” “老妇人?那是谁?”  正文 第一百八十章 英哥 李公公摇摇头道:“不知,因为您让我暗中打探,我也不敢打草惊蛇,只叫人远远看着,并未靠近,所以看不真切。我还打探到,这老妇人隔几日便会出现在花圃里,给那些花草浇水,奇怪的是,其中必定有一次,是要在午夜子时才去浇水。” 黎太君越听越惊奇,喃喃道:“午夜子时……午夜子时……” 忽然她一拍桌子,说道:“多子多福草!” 李公公一脸不解。 “你忘了么,咱们阴牟国的旧境有种多子多福草,妇人求孕时常用。” “记得是记得……可这与午夜子时有何关系?” “那多子多福草虽不难得,但要种得好,必须午夜子时浇水,不然药效便会大为减弱。上一次重延那孩子拿这多子多福草来问过我,我盘问之下,才知道是太子妃让他问的。我那时就奇怪,如何太子妃会有咱们阴牟国的草药,先是冷心草,现在是多子多福草,如今看来,太子妃身后居然另有其人,且不知是什么人。” “这一点,我还打探到一件事。太子妃自从去过未央宫后,时不时地就会问起身边宫女关于当年太后的事情来。” “姐姐?” “是,似是想知道太后在世时是什么样的人。” “她问这个做什么?”黎太君奇道:“且若她想知道,为何不来问我这个至亲之人,反要去问宫中的下人。数次与她说话,也从未提及姐姐……这难道是为了故意避开我的么?” 黎太君不禁沉思了片刻,又不得其解。 她站起身来,朝窗外望去。明月当空,不见一丝云彩,直照得屋内一片清冷。 “你方才说,在未央宫那里,那个老妇人还种着一片花圃,你可去仔细看过?” “我派了两个小太监轮流进去看过,一个拿着您交给我的冷心草,去找了一番,果然找到了一模一样的草药。另一个小太监……” “发现了什么?” “什么也没发现,那小太监一回来就开始发烧说胡话,捱到了下半夜就死了。我怕别人知道,故而也没敢让太医来瞧,便叫人丢出宫去草草地埋了。” “这老妇人居然还种了如此剧毒的草药!那么圣上寿宴时误食了冷心草之后呢?夜里睡得如何?” “果然是不太踏实,到了这个月,三天倒有两天是要过了四更才能睡着,有时心闷时便会在常青殿外来回踱步,一转悠就是一个时辰。” “看来这老妇人的心思果然歹毒……不知道究竟是打的什么算盘,要这样暗害圣上。如此想来,那多子多福草多半也是她交给的太子妃。” “那草里会不会掺了毒?” 黎太君摇摇头道:“那倒没有,我细细瞧了,种得还算仔细。只是枝叶太多,她定不知道若枝叶多了,夺了养分,果子便稀疏了,大约是个外行,培植的功夫还不到家。” “那就奇了,既是要害圣上睡不好,又想要催太子妃有喜,此人究竟是敌是友?” 黎太君眼中一亮:“你方才说她每隔几日便要子时去给多子多福草浇水,那么下一次浇水是哪一日?” “便是今日。我本打算今夜亲自去未央宫探一探,看看她究竟是何方神圣,不料忽然听到太子妃到了太师府诊出了喜脉,觉得放心不下,便找了个借口出宫来问问柔公主您,顺便也把打探到的事说与您听。” “那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樟仁宫面见圣上,引着他一同去见见这未央宫里的魑魅魍魉,看看这老妇人如何会有姐姐的金钗,又如何要用毒草暗害圣上!” “为何是今日?” 黎太君终于笑了,“因为佐儿已经走了七八日了,算日子,明日便当渡过瀚江,入碧海国。到那时,老爷的暗渡之策也到了第三步,本就是我老婆子去见圣上的时候了。我原打算明日一早去,既然宫中还有这等阴魂不散之人就在圣上与太子妃的侧近,那我也势必得替他们除了这妖孽不可。你说她子时会去浇水,那我便子时去捉鬼!” 李公公苦笑道:“您若执意今晚入宫,我也不阻拦,我这里有一块令牌,就算宫中各处都下了钥,也依然可以畅通无阻。只是如今才入夜,离午夜子时还有好几个时辰,就算您想要捉鬼,也还需再静待些时刻不是?” 黎太君想了想,复又坐下,道:“也罢,那就再等一等。” 李公公见厅堂昏暗,转身多点了几枝蜡烛,蓼荫厅顿时明亮了不少。他又亲泡上了一壶茶,奉于桌上。 黎太君抬眼瞧去,叹道:“你点了蜡烛我才瞧见,英哥儿,你这些年着实老了许多。” 李公公被一声英哥儿唤得心神激荡,“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人唤老奴这个名字了。” “一转眼,你我的头发都白透了。有时我会想,倘若没有那一夜,倘若那年父王不来万桦朝贡,咱们是不是就能无忧无虑地在阴牟国过一辈子了。那样的话,父王也不会死不瞑目,姐姐也不会至死都恨着我,你也不至于为了入宫自毁身体……” “柔公主……”李公公忽然掩面哭了起来。 “我知道你心苦,我也知道你总在自责。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为了我阴牟黎氏又如此尽心尽力,即便是有些冲动之举,我也早原谅了你。你何必又一直折磨自己呢?” 李公公不顾满脸泪花,使劲摇头道:“不……公主,都是因为我,一切皆因我起。倘若那一夜朝贡之宴上,不是我年轻气盛,看见卫国公的儿子对长公主毛手毛脚便与他厮打起来,又怎会有后面的事。国主是见我动了手,想要出手阻拦,才凑上前……这才有了后面的祸事啊。” “英哥儿,我姐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非礼,咱们阴牟的血性男儿在场的哪一个能看得下去,你原本就是我父王最得意的勇士,替咱们出手教训了卫国公的儿子有什么错?倘若忍了这一口气,咱们阴牟国的颜面何存?恨只恨那卫国公狡诈……” “是啊,国主是为了劝阻我而上前来的,卫国公知道此事是自己理亏,便趁乱在后面喊了一句,说国主身怀利刃,欲行刺钦文帝,唆使士兵一拥而上,刺死了国主。这恶人先告状,直告得我阴牟国国破人亡……可我这些年里总想,我若打了几拳见好便收,而不是把卫国公的儿子打得半死,或不至于会到后面的这般田地……” 黎太君忽然硬声道:“英哥儿!好没骨气的话!我记得你那时打落了他一嘴的牙,那才是痛快!我若有你那力气,我也绝不留情。如此禽兽,如何能忍?我阴牟国人,向来爱憎分明,有仇必报!被打了,打回去就是正理,何来的后悔?” “柔公主……” “何况这些年来,为了老爷的暗渡之策,你不惜自宫,改了颜面换了姓名,这才有今日这般的局面,若没有你,安能有今日我阴牟国的血脉稳居帝位?父王若泉下有知,也定不会因你那一夜多打了几拳便责怪你的。” 李公公只是低声啜泣,黎太君的话固然让他好受了许多,可自己欠下的债,这一辈子怕是也还不清,他心里总跨不过去这道坎。 黎太君望着他苍老的面孔,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心塞。 英哥儿,想当年你是如何英姿挺拔的年轻勇士,骑术剑术弓术,于我阴牟国中无一不是一等一的好身手。为了复仇,为了赎罪,你便自愿断送一生的时间,去做了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太监,先是伺候姐姐,之后又去伺候姐姐的儿子。老爷当年说你是忠仆,其实我知道,除了忠,还有你对姐姐的那一份情意…… “英哥儿……”黎太君语气中有些迟疑,“你是不是至今对姐姐仍有……” 李公公立刻截断了话头:“不,太后是咱们阴牟国的长公主,我只是一个粗人,纵我年轻时不懂事,有些非分之想。可我既然进了宫,那便已是废人一个,我那时答应进宫,只是为了保护长公主,如今呆在圣上身边,也只是因为他是长公主的孩子……只要圣上平安,我此生再无别求了。” “是啊……该报的仇,也都报得差不多了,卫国公自己死得早,算是便宜了他。他儿子不是被我用毒药悄悄毒死了么,若不是老爷当年劝我适可而止,卫国公的女儿我也没打算留下,更不会还让她嫁给了户部尚书裴然!” “原来是慕云老太师当年不让您出手……”李公公恍然大悟,他知道黎柔的性子要比她姐姐狠心一些,本不至于放过卫国公一族才是。 “忍是忍了,不过某一次宫中合宴,我见了那裴然夫妻二人,依然是没有好脸色。”黎太君轻叹一声:“有时这不经意间的事,孩子便会看在眼里,其实其中原委我并没有与我那两个孩儿提起过,可不知道何时,便被佑儿和佐儿察觉到了。佑儿生性平和乖巧,假装不知,事事只藏心里。佐儿打那以后却对那裴然总看不顺眼,他这个孩子,只是因为母亲不喜,他便不喜,也不问由,真是个耿直护短的性子。” “确实是左太师的性子。那么柔公主到现在也没有将老太师的暗渡之策告诉他么?” “老爷的吩咐,是要他渡江拿下太液之后,才告诉他。他慕云氏智冠天下,老爷的谋局又从未出过差池,老爷的遗策,我也只有遵从了。” “那今夜进宫,柔公主是想要告诉圣上……” 黎太君站起身来,附在李公公耳边恨恨又无不快意地说道:“没错,我就是要亲口告诉他,他到底是谁!”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夜入 亥时。 万桦帝都至高的樟仁宫各处,都已是寂静一片。常青殿前树影婆娑,几欲静而风不息。 今夜当值的太监是李公公吩咐下的小季子。 他正靠在墙角打算稍稍打个盹,忽然听到殿内传来几步脚步声,忙打起精神站了起来。 所有的小太监中,他最是聪明伶俐,耳朵也最是好使。所以李公公特意吩咐他值夜,这样圣上有些什么动静,便可立刻上前侍奉。 常青殿的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踱步踏出来的正是苍梧国的第四代国君温帝李厚琮。 一袭松泛的长袍,身无一物,只是头上简简单单地挽了一方君子髻。小季子看得不由心中暗叹道:好一位闻名天下的道德仁君,便是夜深人静最松懈的时候,也是如此脱凡的气质,令人钦服。 温帝瞥见一旁的小季子,微微一笑:“朕有些心闷,想要走一走,你不必跟着。” “是。”小季子知趣地退开了。按师父的交代,圣上说不必跟着也还是得跟着,这是规矩,只是得躲在远处莫让圣上瞧见便是。等圣上有事唤了,也不能立刻就出去,那样就会显得自己一直在暗中偷窥,得略待片刻才好。 此中的分寸把握小季子已经很熟练,连李公公都夸他快出师了。 温帝慢慢走到那棵祥瑞的铁树前,心中暗叹:父皇,您的托付孩儿终于办到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倘若慕云氏如高祖皇帝在时那般君臣无间,和鸣锵锵,倒也是件美谈。可他慕云氏功高盖主,自恃智冠天下,到了慕云铎时想要覆手翻云,动了弄权的恶念。这事虽不难懂,可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将父皇架空于朝堂之上,又欺我年幼登基,趁势独揽大权。 正是应了父亲说的那句:只有除去慕云氏,方能将这江山彻底收入李氏的手中,而不用再做他人的儿皇帝。 温帝从衣袖中慢慢取出两枚细长如指的圆筒,又从筒中各抽出一张纸条,逐字逐句地复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又仔仔细细地塞回了圆筒,高声呼道:“来人,取鸽鹞来。” 小季子一听是取鸽鹞,知道要紧,忙迎上来问:“陛下是要取飞往哪里的鸽鹞?” “一只飞往瀚江渡口的驻军处,一只飞往碧海太液城。” “是!” 不过多时,鸽鹞的笼子已取来搁在殿前松涛亭中的石桌上。 温帝亲手取出了鸽鹞,又亲手将方才的圆筒分别缚在了鸽鹞的身上,神色郑重地往天上一送。鸽鹞扑楞了几下翅膀,很快消失在天际的一片清冷月色中。 父皇,且再等一等吧,过了今夜,一切都将尘埃落定。到时候,孩儿定当去榕庆宫进香告祭,还了父皇当年的遗愿。 “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亥时将过,已近子时。” 温帝忽觉心中一阵躁闷,这些日子里到了夜间总是这样,也睡不大好。自过了寿辰之后尤其明显,有时自己不由暗忖,果然是岁月不饶人,已到了夜长无眠的年纪了么? 唤过太医们来瞧过几次,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忧思过重,须得静心。 静心……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岂是想静便静得了的,好在这如履薄冰的日子终是要到头了。 温帝默默地在亭中坐下,并没有要回殿歇息的意思。 拎着空鸽笼子转身刚离去不久的小季子忽然又出现了。 “禀圣上,太师府的……黎太君求见。” 温帝抬眼瞧了一眼小季子,皱眉道:“子时求见?她是老糊涂了么?” “她说……知道圣上心闷难眠,也知道病根儿,特来为圣上排忧解难,好让您安枕无忧。” 她知道? 温帝心中一奇。 她一个宫外之人,竟然能在内城门落钥之后入宫求见,还能知道朕的起居之事,果然这皇城之内太师府的耳目不少。朕从幼时就猜到慕云铎在宫中安植了人手,所以从不信任身边任何人。可到底是两下都装成不知道,心照不宣地系着一分和气。如今黎太君明言知晓我难眠之症,是仗着儿子重掌了帅印兵权在握,已无所忌惮了么? 温帝不禁一股怒气上涌。 好,既然大事已定,朕也没什么情面可留。想来慕云氏的太师府已过百年,算得几世荣华。今夜当倾之时,权当朕亲自来送一送你们! “宣!” 深夜入宫,本是绝无可能的事,但黎太君乃两太师之嫡母,庄顺璟太后之妹,当今圣上的亲姨母,身份显赫。她此时求见,必是大事。 沿途值夜的掖庭卫、宫女、太监远远望见一老妇精神抖擞地踏入常青殿来,纷纷避让。 “铛……铛……铛”,只见黎太君身着一品国夫人的公服,如雪的发髻上珠翠炤燿,簪钗俨然。她手中的仙鹤盘云银头杖一声又一声地砸在常青殿前的青玉石地上,在这寂静的夜中分外沉重,入耳几近令人闷觉。 此时的常青殿早已点起了十六盏八方莲刻丹鹤青铜烛台,将整个宫殿照得华然如昼。温帝也已换了一身锦绣长袍,上绣紫金蟠龙入云图,头戴一顶四海游龙真金冠,端坐在殿中央。 “老身拜见圣上。”与一年前在含元殿上不同,黎太君不顾头上钗玉满鬟,躬着身子拜倒下来,直拜得额头触了地。 温帝见她如此郑重,略有些诧异,出言依然是如平日一般的和气。 “老太君请起,莫要拘礼。”说着,又唤道:“来人,看座。” 温帝看着黎太君安身坐下,方问道:“老太君深夜来见朕,可是有何要事?” “老身知道,子时来见圣上,不合规制。只是老身也知道,圣上入了夜便胸闷心躁,难以安寝,长此以往必有损圣体。所以老身想着早一步入宫替圣上除此忧患,便顾不得太多了。” “黎太君是如何知道朕入夜难眠的?” 黎太君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却反问道:“敢问圣上可是在寿诞之后开始,生出这些病症的?” 温帝一怔,不禁答道:“不错,黎太君又是从何得知的?” “当日寿诞,太子妃曾献茶宴于御前,席间奉上的菜肴中有一道菜,叫做‘紫苏双叶炸响铃’。这双叶中一叶是寻常的紫苏,另一叶却是冷心莲。” “冷心莲?” “不错,冷心莲乃是我阴牟旧地的一种草药,新鲜时若翻炒焙干,亦可作茶。寻常人吃了并无挂碍,不过若有难眠惊梦之症者,则会加重病情,甚至还会胸闷心躁。” 温帝乃聪明之人,听出了黎太君的意思,问道:“太君是说朕食了这冷心莲,才有此虞。” “正是。” “那么是太子妃误将这冷心莲入了膳,献了上来?” “非也,老身相信,太子妃是故意将此草混入,还特意将冷心莲从献膳之单上隐了去,只留下紫苏的名头,掩人耳目。” “故意?太子妃性情温良,品行贤淑,怎会行此悖逆之事。黎太君方才说这是阴牟旧地的草药,这太子妃到苍梧不过区区时日,如何能寻得你阴牟国的草药?”温帝言语中已是不悦。 黎太君依然不慌不忙道:“太子妃确实是个温顺的好孩子,老身觉得她虽是故意,却并不知冷心草的药性,应该也是受人蒙蔽而已。” “哼”。 温帝的神情已是有些不耐烦了。 “圣上,老身在那日寿诞后便心存疑虑,所以暗中打探。蒙蔽太子妃之人,应当是知道了太子妃想要以茶入宴后,将冷心草荐于太子妃,假称是茶,然后借她之手来害圣上的。” 温帝暗忖,这等捕风捉影的事,竟也被你说得有板有眼。 黎太君却不顾温帝一脸不信的神情,继续说道:“不仅是冷心草,还有多子多福草,这些都是阴牟旧地的草药。在这万桦帝都中,除了太师府上老身的草药圃中有种植,剩下的就只有当年姐姐的未央宫前的药圃有了……如今却都出现在太子妃的手中,若说是巧合,老身是不信的。” “未央宫?”温帝不禁吸了一口气,他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这个殿名,以至于一时间脑中有些混乱,“如何又与未央宫有关系了?” “姐姐仙去后,未央宫的草药圃便随之荒废,老身以为无人打理,应是早已成了枯地一片。哪里料到,这深宫之中,居然还有人在那里继续栽培,且心中存了见不得天日的念头。如此阴险之人,便侧居于圣上的常青殿旁,又蛊惑于不谙世事的太子妃,唆使她献毒草于宴上,老身怎能坐视不理呢?故而老身冒昧深夜进宫,便是想要禀明圣上,好替圣上彻底拔除了这妖孽的病根!” 温帝瞥了黎太君一眼。 这老婆子,已是风烛残年,依然是这般的硬性情。不过说起她这些年对自己来,倒确实很是尽心。若不是她嫁了慕云氏,自己本不至于有这许多的厌恶之情。 “那黎太君说,是有人在未央宫中作祟,才生出这些事端的?”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二章 旧人 “正是,老身今夜前来,是有两件事,这第一件,便是想请圣上移驾未央宫,看一看这魑魅魍魉之人的真面目。” “那么这第二件呢?” “这第二件,是清了这妖孽之后,老身想与圣上细细说清的一件事。这件事……关系到我苍梧国的国运。既然圣上今夜已注定无眠,那老身就恳请圣上,能遂了我这个老太婆的心愿,听一听这几十年来的来龙去脉……” 黎太君虽是坐着,说完却缓缓低下了头,华发遍生的头上珠翠乱颤,显然是她强抑着心中的激动所致。 温帝重重吐了一口气。 不知道老婆子的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但如果未央宫里真有这等居心叵测之人,自然是不容放过的。想到太子妃如今身怀六甲,若身后真的与此人有牵扯,必不能心安,当尽早查明才好。 “好,那朕便准你所奏。来人,朕要同黎太君一起,去未央宫!” 夜半,昭华殿中。 朱芷洁正睡得昏昏沉沉,忽然觉得殿外依稀有人走来。似是一位老妇,却看不清面孔,只是远远地在床前站着。 “孽缘,孽缘。”那老妇低声叹道。 “你是谁?” “孽非因你而起,却因你而终。因果报应,当是如此。” 朱芷洁心中一惊,怎奈眼皮沉重睁不开,勉强从目缝中瞧去,似是未央宫前的那个老妇人。 “璟太后……此言何意?” 老妇人摇摇头,转过身去,又幽幽叹道:“终是朕待你太情薄,才使你一意孤行入了虎穴。唉……收之桑榆,失之东隅。朕当初就不该许你嫁去苍梧。” 朱芷洁一阵惊愕,听口气,分明又是母亲的样子。 “母皇……?母皇怎么会在这里?” 老妇人那张模糊的面孔转了过来探到榻前,似是一脸的关切。 “纵使昔日的恩怨再多,你如今身上已是有了阴牟国的血脉,老身说什么也会保你周全,往事已矣,就俱做云散了罢。” 说着,轻轻地抚向朱芷洁的小腹。 “黎太君?怎么是你?……你这是要做什么?”朱芷洁又惊又怕,本能地伸手去护,不料被老妇人一把抓住,那双老迈干枯的手却如鹰爪一般铮铮有力,箍得朱芷洁不禁高呼起来,“来人啊,快来人!” 忽然一阵烛光盈于眼前,她使劲睁开眼看,侧近的一个宫女正牢牢地抓着她的手,急呼道:“殿下!殿下且醒一醒,您是梦魇了么?” 朱芷洁再抬头看时,哪里有什么老妇人。她一摸额头,一头的冷汗涔涔,想起方才的噩梦,闷热的夏夜中竟硬生生逼出阵寒意。 “是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子时刚过。” 朱芷洁定了定神,侧耳听去,似乎听到了什么。 “我好像听到殿外有许多人的脚步声,出什么事了?” “奴婢听说是圣驾路过咱们昭华殿。” “这个时辰?父皇是要去哪里?” 宫女摇了摇头,轻声道:“不知道,奴婢看他们去的方向,似是往太妃们的长宁殿去了。圣上是仁德之主,咱们苍梧国又是百事孝为先,太妃们年事已高,以往太妃们有些什么不适,圣上亲自去探望也是有的。” “哦……”朱芷洁同宫女说了这几句话,又喝了一口端来的茶水,已缓和了大半。她吩咐道:“你今夜便守得近些吧,我有些心神不宁,似是要出什么大事……” “是。” 朱芷洁侧身瞧了瞧窗外,只见乌云一片,全然瞧不见月色,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重延……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你。 温帝的帝辇和黎太君的软轿匆匆忙忙地路过了昭华殿,不一会儿就到了近旁不远的百藤青苑,苑西是通往太妃们的长宁殿,苑东则是通往荒废了的未央宫。 黎太君之前已细问过李公公,知道在墙边的藤蔓丛中藏了一道暗门,于是吩咐侍卫们上前探查,果然发现了一道小门。 温帝看到小门,对先前黎太君的说辞不由又信了几分。 “来人,将门打开,朕要进去看看。” “是!”立刻有几个掖庭卫上前,清理藤蔓。 暗门又小又破,与藤蔓相缠甚紧。为首的侍卫四处都摸不到门沿,又寻不到开门的地方,到处都是牵扯不断,只好索性抽出刀来,对着门边砍了几下,将门连藤砍得稀烂,只见门后果真显露出一条隐隐的羊肠小路来。 “圣上,请容老身走在前面,看看到底是什么妖邪。”黎太君银头杖一驻,不等温帝说话,便吩咐道:“来人,将灯笼打在前面!” 温帝见黎太君已入门去,也下了帝辇,左拥右簇地跟了进去。 枯涸的泉眼,扭曲的树干,一路上茂密如森,火光所到之处偶尔惊飞几只蝙蝠,口中嘶嘶作鸣,听得人汗毛倒立。 温帝与黎太君都已是几十年不曾来过这里,甚至连宫殿所在的方位都不太记得,看到眼前的一切都与昔日里繁花似锦的未央宫没有半分相似,心中皆是一叹,叹这世事无常,不敌流年常逝。 忽然前方侍卫一声高呼: “是谁?谁在那里?” 黎太君急忙循声望去,只见一座破败的宫殿门前,站着一位粗布白衣的老妇人。 老妇人身前是一片花草,与周边丛生的杂草不同,种植得整整齐齐,井然有序,分明是精心打理的。 温帝也瞧见了那老妇人,不由心惊,原来这里真有这么一个形似鬼魅的人,看她身前的花草,也正如黎太君所言,是个花草圃园。 璟太后的未央宫他是从小便熟悉的,那是他生母的居殿。殿前所种植的一花一草他都记忆犹新,听宫女们说自从他出生后,璟太后为了他,把花圃仔仔细细地清理了一遍,只留下些宜人养性的花草来,没想到如今宫殿已破败不堪,这花圃却还在。 “你是什么人?”黎太君厉声喝问道。 那老妇人闻言,并不转身,只是背对黎太君嘿嘿一笑。 “黎柔,想不到今日你连圣驾都搬来了,真是有本事。” 当今天下,就算是温帝见了亦要尊称一声黎太君,从不曾直呼其名。这老妇人出言间却毫不忌讳,分明没有把黎太君放在眼里。 “你既然敢在这宫中装神弄鬼,如何不敢转过身来让老身看看你到底是何方妖邪。” “黎柔,我并非怕你,我连圣上都不怕,你又算得了什么?只是你们这般兴师动众而来,倘若把我逼急了,把你当年的那些事给抖将出来,你也无所谓么?” 黎太君忽然心中一沉,此人……此人究竟是谁? 温帝见状,已是动了怒气,高声道:“朕不管你是什么人,但你若想要在朕面前故弄玄虚……” 那老妇人哈哈冷笑一声,打断了温帝的话头:“圣上,最近夜里您睡得可好啊?若是胸闷心燥又无药可解,请了太医看又寻不着病根儿,可千万不要再像十几年前那样,一夜间连砍了十二位太医的脑袋,那对圣上的仁德之名可是没什么好处的。” 温帝心中一惊,他没有料到这老妇人会忽然提到这桩陈年旧事。 黎太君在身旁却听得疑心起来。 十几年前曾经有一个晚上,温帝头痛发作,急召太医诊治,不料连召了十二位太医切脉看诊皆束手无策。温帝一怒之下,便将这十二名太医一起斩首。 此事传出,朝野震动。 温帝自登基以来向来性情平和,宽仁待下,连脾气都极少发作,为了一夜头痛竟然连杀了这么多太医,不可谓不奇怪。不过温帝到了次日头痛过后便十分懊悔,称昨夜实是痛苦之极,一时乱了性情,方有此暴虐之举,之后又下旨厚葬了这十二名太医并好生抚恤家人。 杀的是太医,毕竟不是什么重要的大臣,何况伴君如伴虎,此乃古往今来心知肚明的事,于是朝中虽有一时的非议,不久也就事过境迁再无人提起了。 不料这个老妇人没来由地忽然牵出这件事来,且听她的口气,还真就有恃无恐,方才还气势凌人的黎太君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惧意。 “你们想要知道我是谁,这有何难?你们只需让这些闲杂人等全都退出去,一个不留,我便转过身来。” 黎太君喝道:“你若问心无愧,不行奸邪之事,又何须要避人耳目?” “黎柔,你是会错了意。我避人耳目,不是因为我行了奸邪之事,反倒是你,迄今为止所做的卑鄙无耻之事,令人发指。我只恨不得能诉诸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罪过。奈何为了保全先帝爷的颜面,投鼠忌器,才让你屏退左右!” 老妇人说完,意味深长地附了一句:“圣上,听话。回头我拿草给你编个蝈蝈玩。” 温帝听了身子一震,这句话,有种说不出的熟悉。霎时间,儿时的回忆全都涌现在眼前。 “你……你是……”温帝又惊又惧,不禁转头看向黎太君,恰好后者也是一样的眼光看过来,两人心下一凛,竟是同一般的心意。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三章 鸠占 “你们都退出去!” 温帝身边的小季子听了有些犹豫。 师傅交代过,无论什么事,都不得走远,必须盯着,这可如何是好。正踌躇间,温帝低声斥道:“出去!” 小季子赶紧一低头,躬身和侍卫们一同退了出去。 子时已过了大半,天上依然雾惨惨地乌云不散,依稀能看到半弧之月被蒙在云中,透出几束暗淡的光。 老妇人缓缓地转过身来,雪白的鬓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对着一国之君和两太师之母,气度间竟是毫不退让。 “是你……竟然是你!”黎太君将银头杖往地上重重地一戳。 温帝亦是愕然。 魏太嫔。 一个几十年来不问世事只深居长宁殿的佛堂中的女人。 一个曾被先帝宠幸过,又因触怒了先帝由妃位被贬做嫔的女人。 “不错,是我。黎柔,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温帝神情呆然,他记得这个魏氏在他小的时候有时会用草编蝈蝈给他玩,那时她还是魏妃,听宫里人说过,这魏妃是曾经深得父皇喜爱的宠妃。说起来,父皇的其他妃子们不知道为何,都不喜欢自己,见了他便躲,只有这魏妃没有,他小时候见了她也还会称她一声魏娘娘。 后来父皇身子渐渐不济,脾气也变得不好。有一天不知为了何事,父皇忽然降旨将这魏妃贬为魏嫔,责令她入佛堂面壁,故而自己登基之后便再也没见过她,纵使偶尔为了孝名去长宁殿探望另几位太妃,这魏太嫔也是自闭于佛堂内不与相见的,想不到今日竟会在这样诡异的地方重逢。 “魏……魏太嫔。为何是你?”温帝百思不解,不禁问道。 黎太君早已耐不住抢先上前一步,厉声质问道:“魏姒!果真是你……你引诱太子妃到姐姐的居殿来,假她之手以冷心草毒害圣上,以姐姐的凤钗诱我出来,又唆使太子妃以多子多福草助喜。到底是何居心?” 黎太君既已看清了真面目,心中大定。论身份对方虽然是在她之上,但论权势,她是权倾朝野的太师府的主母,对方不过是个失了宠的太嫔,一个被遗忘在深宫里等死的老妪,何足为惧? “黎柔,你可知道佛经中常论因果报应。纵使人生不过几十年,可只要你犯下了罪孽,终会得到业报。种因之时你我尚且妙龄,如今瓜熟蒂落时,我们都是风烛残年的白发老妪了。可只要能等到这清算的一天,能看着你太师府土崩瓦解,看着你不得善终,我这一生就不算白等,也没有辜负了先帝的垂爱和临终前的嘱托!” “你……你在胡说什么?!”黎太君神色大变。 “五十年前,你们阴牟国来苍梧朝贡,先帝入夜赐宴,不料生出变故,席间你父王被卫兵刺死,三日后,阴牟国亡。你与你姐姐从喜乐无忧的贵女成了国破人亡的孤女。诚然,如此飞来横祸,你们姊妹两个不可谓不可怜,也着实令人叹息。可是……你黎柔千不该万不该,动了那样蛇蝎歹毒的心思,竟然与慕云老贼勾结在一起……” “住口!”黎太君已是脸上发白,嘴唇哆嗦。不知何时天上的乌云已散,月光照在她的脸上,越发显得毫无血色。 温帝听得脸色铁青,显然魏姒口中的慕云老贼说的是慕云铎,对这个黑袍金冠如大山一般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的老太师,他一直都又恨又怕,听到魏姒如此痛斥,似是有自己不知情的事被隐瞒至今,于是全不顾黎太君就在身边,也是一声喝道:“说下去!” “阴牟国破,旧境中人心浮动难收,反乱四起。先帝急着向慕云氏垂问对策,慕云铎说既是想要收服人心,只须纳了阴牟国长公主为妃,承诺日后生下皇子立为太子,那些造反之人便再无名分。先帝听了毫不生疑。只因他李氏君王,一直是智亏之症,又宅心仁厚,他一辈子都以为只要善待慕云氏,便可君仁臣智天下太平。殊不知慕云铎身居太师之位,已是位极人臣,可他人心不足,早已有了窃国之心!他借着先帝垂问之际,竟然想出了暗渡之策!” 黎太君一听到“暗渡之策”四个字,已是慌了,口中大喝:“贱妇休得妖言惑主!”一边执起手中银杖便要上前砸去。温帝眼明手快,伸手去拦,硬生生地一把将那银杖按住。 “继续说下去!” “慕云铎的‘暗渡之策’一计三环,我只听到了第一环,其余不知。不过单是这第一环,便足以偷天换日,罪孽滔天了!” 黎太君被温帝隔在身后,上前不得。听到这里,知道魏姒接下来要说什么。既然这事本来就是打算明早说与圣上的,那么事到如今,索性不拦也罢,何况听她说她只知晓暗渡之策的第一环。 “慕云铎处心积虑,你黎柔又睚眦必报,你们俩个一拍即合。说是三太师入帐研墨,墨香一刻算无遗策,其实那天不过是做个样子给世人看。慕云太师三人,黎氏姊妹两人,你们这五个人在前一天就已经谋算好了一切。你姐姐名为入宫立为先帝的璟妃,实则与慕云铎的胞弟慕云铉私通后暗结胎珠!” 温帝按住银杖的手忽然开始颤抖,转而另一只手也扶上了银杖,此时的他已是比黎太君更需要支撑。 “魏姒……魏姒……你竟敢如此狂言悖逆!朕,朕要杀了你……” 魏姒淡淡一笑:“杀了我?孩子,我本来就是个等死之人,你要杀我,有何不可呢?可我不过就是说了几句真相,那些始作俑者,你又要如何处置呢?” 温帝闻言,眼光缓缓移向身边的黎太君,颤声问道: “她说的,可是真的?” 黎太君看着温帝那双长眉细目,含泪道:“孩子,你可是我阴牟国唯一的……” “朕问的是这是不是真的!”一声暴喝之后,倏然一只手已掐在黎太君的颈中,奈何那手颤到了极点,使不出半分力气。 黎太君这一句苍白的回答等于是挑明了一切,温帝的脑中一阵晕眩,耳边魏姒的声音还在继续。 “慕云氏向来以阳谋取天下,出师所到之地无往不利,奈何先帝在位时天下太平,慕云铎想鸠占鹊巢却苦于没有机会,于是才动了这些阴毒的心思。他先是谏言让先帝纳妃平息人心,后又假意流露出对黎柔有意,使得先帝将黎柔指婚于他。那黎氏长女入宫后,先帝喜她容貌端丽性情平和,便立刻立为璟妃。不久后,璟妃恃宠,趁机以丧父之痛为由,恳请先帝允她时常出宫去太师府探望妹妹,因先帝对她心中有愧,并未多想,便应允了。他哪里知道,探望是假,私通是真。慕云氏祖制百年,兄弟三人分宅不分府,赫赫扬名太师府实则竟是一座奸险之徒沆瀣一气藏污纳垢的地方所在!这样的丑事,我不让你们屏退左右,难道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昭告天下这些折辱先帝之事吗?” 黎太君见温帝一脸惨然,心痛无比。顾不得温帝尚掐着自己的脖子,反宽慰道:“孩子,这一切并非全是如此。老爷当年固然是暗中行了一些事,但一切都是为了天下大计啊。他是那样雄才伟略之人,在他的心里,又岂会只为了区区一个苍梧国的君主之位出此计策?他最大的心愿是盼着咱们的后人可以问鼎中原,一统天下啊。李氏世代智亏,受慕云氏辅佐做得几世君王已是福报,有何能可居天下之主?难道我慕云氏便一直要扶着这个不成器的李氏乃至生生世世吗?你是我慕云氏的子孙,这么多年下来,你必是知道的,你从未有过智亏之症,相反还聪颖过人,这若不是慕云氏的血脉和谋算,你如何能有今日御极一国的地位?” 温帝尚未开口,魏姒已大笑起来:“世代智亏便合当该死吗?李氏自高祖皇帝起便待你慕云氏如宗室子弟一般,如今却落得一个断子绝孙的下场。这还是你口中说的福报?智亏如何?智冠又如何?人心善恶,公道长存,纵然慕云老贼能谋算天下,可在我眼里,他连做个人都不配!” “你住口!休得侮辱老爷!他鸿鹄之志岂是你深宫一怨妇所能懂得的?”黎太君已是气极。 “先帝生前如此宠爱圣上,即便是在临死前不久知晓他不是李氏的血脉,却仍不肯割舍。圣上,你既然是慕云氏的子孙,也是聪颖之主,那就不妨想一想先帝临终前的嘱托!” 黎太君愕然,“什么……先帝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他有什么嘱托?”最后一问问的却是温帝。 温帝不理会黎太君,恨恨地看向魏姒,道:“你连先帝的嘱托都知道……你果然知道不少。” “我自然知道。我不仅知道先帝要你韬光养晦,将朝政全部交给太师府,自己则装成无为之君,还知道先帝要你发誓日后定要找到机会将太师府连根拔起!不然就受先帝化作的厉鬼所扰,日日在那常青殿中不得安宁!” “竟然……竟然如此毒誓,先帝他……”黎太君失声惊呼道。 “可先帝就是没有告诉你为什么,对么?” 魏姒忽然发出一阵狂笑:“他那是实在没法告诉你,你永远都灭不掉慕云氏,因为你自己,就是慕云氏啊!啊哈哈哈……。” 正文 第一百八十四章 末子 树丛边一阵阴风吹过,这一串笑声钻入耳中显得更加可怖。 “圣上,你不要怨你父皇。你倘若知道慕云氏和黎氏对你父皇做了什么,便会明白他最后还能那样护着你,已是大不易了。他们为了夺取皇位,不惜毒杀了宫中其他嫔妃的皇子,就连我当时尚未落地的孩儿也被暗算其中!这还不止,等到你落地之后,他们连你的父皇都没有放过!他们花了数年时间,以慢毒鸩杀了你父亲。你是看着你父亲一天天倒下的,你不会不知道这其中有多痛苦!他的孩子,他的女人,他的皇位,他李氏的血脉,一切的一切都被夺走,最后就连命都不给他。他怎能不怨?” 温帝的心头已是越来越明朗,父皇临终看着他的眼光,既遥远,又亲近,似爱似恨。只是那时的他还不懂得,还道是慕云氏弄权,留了遗恨,却不知道是受了如此的惨虐。 “黎柔,虽然我久居深宫,一直都不曾见你。可太师府这几年来树倒猢狲散,已是穷途末路,我不用问也知道,这只复仇的手到底是从哪里伸出来的。圣上不愧是你们慕云氏的后人,智谋过人,连两太师都败在他的手中。看来要想打败你们慕云氏,便也只有慕云氏自己了。这就是因果报应!你们以慢毒弑君,碧海的朱氏就以更慢的毒杀了你儿子。哦对了,你猜猜,你儿子慕云佑的死,与圣上有没有关系呢?我虽在深宫有些事不知道,不过我猜,是有的,对不对?圣上?” 黎太君愤然道:“贱人,你以为你这样说便可挑拨离间么?我虽不曾察觉到鲡鱼之毒,但老婆子我再愚钝,事后也知晓了缘由。” 她转向温帝,不由泣道:“圣上,你是姐姐的孩子,是阴牟黎氏和慕云氏两族人的希望,佑儿之死……老身虽然……心痛,也知道与圣上有些干系,然而那终究是老身和姐姐有太多的事无法对圣上明言,这才被包藏祸心的碧海朱氏钻了空子蒙蔽于圣上,老身是不会也不能怪圣上的。当日老身就是担心圣上对我太师府再有所举动,害怕咱们慕云氏同室操戈,才向圣上讨得丹书铁券,又叫佐儿称病闭门不出,但求能够两相无事。这一切一切,都是为了等到今日暗渡之策成功之时。圣上,为了老爷的大策,老身连孩儿的仇都可以忍痛暂时搁置,请千万要相信老身啊!” 温帝心中一震,眼前的这个老妇,执念之深果然非比寻常,明知自己与慕云佑之死有干系,却依然可以搁置不提。 魏姒讥讽道:“好狠心的娘啊,连亲生的儿子都可以不顾,我魏姒真是自叹弗如甘拜下风。不过我可不一样,谁要是杀了我的孩子,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她!” “原来你是出于私怨,记恨于当年之事。所以你就在这未央宫前装神弄鬼,搬弄是非?”黎太君怒道。 “不错!璟妃固然该死,世上之人都说她心狠手辣,死得早是因为作孽太多遭了报应。不过我知道,她不过是你们手中的一枚棋子,毒杀皇子的事,也不是她做的。而是你!是你,黎柔。精通毒理,又暗植毒草,让慕云铎在宫中埋伏下的人替你下了毒。璟妃生性胆小怕事,本来不愿也不敢做些那事,是你一步步逼着她助纣为虐,为了这些事,你们姐妹俩争论不休过多少次?” 黎太君越发心惊,这贱妇如何连与姐姐争吵之事都会知道。当年姐姐总是狠不下心,数次说作孽太重不愿出手,自己则不肯罢手,软硬相逼,有一次吵得实在太凶,以至于姐姐夺门而出时将头上凤钗撞折了一羽。 “你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这许多的事?”疑团缠绕心头,黎太君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前的这个魏姒。 “哼,先帝智亏不假,可不意味着其他人就都瞎了。璟妃入宫前,先帝本来最宠我,她来了之后,先帝便冷落了我许多。不过这后宫之中,潮起潮落花开花谢,也是稀疏平常得很,何况我那时已身上有孕,并未太在意。不料不久之后,先帝身边皇子们就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我自是觉得蹊跷,待察觉到危险时已中了你黎柔的毒,未能保住孩子。天可怜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从那一天起,我就发誓一定要查明真相。我从自己的居殿下方找人偷偷地挖了一条地道,直通到这未央宫寝殿下面。于是不管日夜寒伏,我都会躲在地道中偷听殿中的动静。皇天不负有心人,有一天,你进宫来看璟妃,你们姐妹俩又大吵了一架,我也终于听到了一切。黎柔,你大约想不到,其实早在璟妃还未怀孕之前,我便已经知晓你们打算做什么了吧?” “哼,你知道了,却也没有去告诉先帝?” “我如何能告诉他?他一个智亏之人,那时正被璟妃迷惑得神魂颠倒,我就算是告诉了,他也会认为我是刚失了孩子而嫉恨璟妃得宠罢了,到头来我反倒要被你们杀人灭口丢了性命。” “你倒也不蠢。”黎太君嗤了一声,转向温帝道:“此等深宫怨妇之事不听也罢。圣上,大事要紧,如今暗渡之策第二环已然开始,佐儿带兵出征,接下来就要……” “就要兵临城下,出其不意夺下太液么?”温帝忽然冷冷地打断了黎太君。 “原来圣上已经料到了……”黎太君眼中透出几分赞意,“不错,到那时,无论是碧海还是苍梧,都将成为咱们慕云氏的疆土。” “荒谬!如此夺下太液,哪里来的道义名分?我苍梧是以合兵北伐为名出兵碧海,却暗中行反客为主之事,此等计谋就算成功,如何堵得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所以当年老爷才故意让佑儿迎娶碧海的朱玉潇,为的就是能有个一儿半女,有了朱氏的血脉,日后便可名正言顺地将碧海明皇取而代之。我知道圣上想说佑儿已死亦无后代,可是老天有眼,如今太子妃朱氏不是有了身孕吗?只要她与重延诞下皇儿,那么将来这皇儿就有了朱氏的血统,日后就能是碧海苍梧两国的君主。到那时,按老爷定下暗渡之策的第三环,苍梧碧海合二为一,绝凌峰以南所有的疆土都将一统,伊穆兰又何足惧?这可是永载青史的千秋大业!试问圣上,难道不想将这锦绣河山尽收掌中吗?” 温帝闻言,不仅没有黎太君那般激情奋起的喜色,反而面如死灰,不禁踉跄倒退了几步。 “圣上?”黎太君有些奇怪,她原以为,将自己暗渡之策和盘托出后,不管温帝对自己的身世如何抵触,对于一统苍梧碧海坐掌天下之事,都至少应该有所心动才对,为何反而是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 边上的魏姒却拍掌大笑起来,直笑得鬓发胡乱也不去扶,笑到出了泪方止住叹道:“真是老天有眼,报应啊,报应啊!慕云铎处心积虑了一辈子,却没想到一切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圣上,你说是不是?” 温帝眼中凶光闪过,已是动了杀机。 黎太君不明就里,但见温帝如此神色,颇有些心神不定,忙推问道:“什么为他人做了嫁衣,圣上,她说的是何意思?” “我的意思是,暗渡之策再好,就算是遂了慕云铎的愿,万事皆顺一统了苍梧碧海,那天下也不是你们慕云氏的。” “你休要胡说八道!佐儿手中十万雄兵,区区太液唾手可得,圣上又坐镇苍梧,这天下不是我慕云氏的,还能是谁的?” 魏姒不理会黎太君的一腔怒火,冷冷地盯着温帝说道: “因为圣上根本就没有生育。当今的太子不是他的孩子,因此太子妃肚子里的孩子和慕云氏半分关系都没有!你要太子的孩子将来一统苍梧碧海,可不是与他人做嫁衣裳?” 温帝扶在银杖上的手几乎要抠出血来,他强忍住心中杀人的冲动,低吼道:“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已经死了。说!你到底是如何知道的!” “我本来不知道,可是那一夜你连杀了十二个太医,不久之后嫔妃中就有人怀了孩子,那孩子成了后来的太子,于是我便渐渐明白了。” 黎太君听得焦灼不堪,却一句都听不明白,急得催问温帝道:“圣上,重延怎会不是慕云氏的血脉?她到底在说什么?圣上!快告诉老身啊。” 温帝的脸依然灰暗得如死人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黎柔,圣上不是不肯告诉你,实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圣上自大婚以来,后宫嫔妃无数,却无一人有孕,他觉得奇怪,那天便召了太医来瞧,结果连召了十二名太医,结果都是一样。圣上身体有恙,此生不能生育。只是无法生育皇嗣这事实在太大,若传出去江山社稷必然不稳,他不敢让风声有半点的走漏,于是便寻了由头,连砍了这十二名太医。我起初也苦思不得其解,后来终于明白了……” “你到底明白了什么?” 魏姒笑看着两人,无不快意地迸出了四个字来。 “末子血亏。”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五章 除根 黎太君顿时听得如入冰窟,再也无力支撑下去,跌坐在地上,口中却哭喊道:“不会的,这不可能。你……你这个贱人到底做了什么?” “圣上,你还不知道吧?你可是双生子,要知道慕云子弟,每逢双生或三生,那可都是极其聪慧的孩子啊,所以你才如此多智。” “朕……朕有兄弟?朕怎么会有兄弟?”温帝正听得匪夷所思,忽然想到方才魏姒说到末子血亏,顿时觉得眼前一黑。 “黎太君……朕果然还有个兄弟?” “姐姐当日确实是生下了双生儿,可是……可是……”黎太君已是哭得老泪顿挫,难以答话。 “慕云铎心思缜密,早就想过可能有双生的情形。别人双生,高兴还来不及,可他们做贼心虚,害怕被人瞧出端倪,毕竟慕云氏的多生子已是天下闻名,很难让人不遐想。于是他们便决定,万一璟妃生了双生子,那么就抱走后出来的那一个。” “可圣上是姐姐的长子,他怎么会成了末子而血亏的呀?怎么会这样……”黎太君嚎啕大哭起来。 “哈哈哈,因为璟妃生产时,我就伏在地道中啊。你们夺走了我的孩子,我便下定决心也一定要夺走你们的!所以我那天便打算偷偷地把孩子偷出来掐死,为我那孩子报仇!”魏姒叹了口气,“只可惜,那天时机太不好,我趁乳母出去端洗澡水的空隙,刚抱起一个孩子,乳母就转身回来。我不得已只得把孩子放了回去,应该是慌乱之中,把两个孩子颠倒了个。其实那时我也不知道会有之后的事,我还懊丧没能得手。过了几日,宫中人人皆知,先帝与璟妃得了个皇子,殊不知其实是两个,另一个已经被他们抱出去了。我也曾经苦苦查找另一个孩子,可这孩子竟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消失得毫无痕迹。直到很久之后,圣上久不得子,连杀十二名太医,之后又忽然得了太子李重延,于是我便什么都明白了,定是他们那一夜因我将长子与末子换了位置,而将长子抱出了宫,圣上才是末子,末子血亏,所以不得子。由此推论,太子李重延应该不是圣上所出。果然太子出生后不久,他的生母便亡故了,圣上,那也是你为了掩人耳目所做的吧?亦或者,你是难以忍受太子的生母与别的男人生了孩子?不过你也是有苦说不出?先帝好歹是被骗,并非自愿,而太子的母妃却是圣上亲自授意才与别的男人有染。此间滋味……啧啧啧。” 温帝反而镇静了下来,手不再抖,面色也复了平日里的白净。 他淡淡地说道:“参佛半生之人,却搅得宫中尘埃四起还乐此不疲。你既然费力说了这么多,想必也该明白自己会如何收场了。” 魏姒毫不慌张,一脸坦然道:“我早就该死了,宫里好几位嫔妃当年都是因为死了孩子便郁郁寡欢追随而去的。当日我不惜让先帝将我由妃降为嫔,苟活于佛堂,就是为了让你们以为我只是个被厌弃的女人,不值一提,我才能苟活到今日来看看这因果报应!我知道,知晓秘密的人的下场就只有一个,所以我明白会有这一天。只不过……”说着,指了指地上的黎太君,“我说出这么多的秘密,她知道的,她不知道的,如今都知道了。圣上要拿她怎么办?” “毒妇……你是为了让圣上杀我,才当着我的面说出这么多事的?”黎太君惊觉不好。 “黎柔,不然你觉得呢?这大半夜的我为何要在这里与你费这许多口舌?你若不死,我心何安呐?哈哈哈哈。”魏姒大笑起来,直笑得心满意足,方又说道:“圣上,你是璟妃的孩子,我心心念念都想把你杀了替我孩子报仇,我有多少次下毒的机会来杀你,可我没有。你知道为何?” 温帝如雕像一般地看着她,没有接话。 “因为先帝要我立誓,要我不得伤害你……他卧病之后,是我告诉了他一切,他才幡然醒悟。那时他已奄奄一息,可他实在难消心头之恨,他希望所有的人都死,尤其是璟妃和慕云铉这对奸夫淫妇!于是我替他出谋划策办到了。可唯独你,他不许……人心都是肉做的。他已疼了你十年,一直视你为最珍爱的孩子,无论如何他都不肯伤害你半分。所以我虽然恨你是璟妃的孩子,可我最多也不过就是喂了你一些冷心草,让你睡不安稳罢了。” 温帝看似平静的眼中有了一丝波澜。 “我劝过先帝,何不索性鱼死网破,便是被慕云铎夺了帝位,也让他们留下个篡位弑君的千古骂名!可他摇摇头说,我李氏的血脉已是断了,这孩子能袭我李氏的姓,就当是缘份吧。更何况,稚子何辜呢。” 黎太君已是从地上爬了起来,鬼哭一般地嚎道:“是你杀了姐姐和二叔?竟然是你!” “不错,是我下的手,但用的,却是你的毒!”魏姒俯下身子,轻轻地从花草圃中折下一支草,放在掌中揉搓了几下,笑道:“黎柔,你猜这是什么?” 黎太君借着月光看去,魏姒的掌中依稀是些绿色的草籽。 “这是……落魂草籽?” “好眼力,那时先帝已病入膏肓,你们却还嫌他死得不够快,派人悄悄在汤羹中混入了这落魂草籽,所幸被我截了下来。先帝得知后实在气不过,于是我便替他出了个主意。圣上,你可还记得先帝临终前几日,他曾让你端过一碗解暑汤给进宫议事的慕云铉?” 温帝猛然想起,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慕云铉每次见了你,都喜爱得不得了,纵使他有疑心,也不会疑你……于是七八日之后,先帝刚逝,慕云铉便也死了。所以,圣上现在该知道了,是谁喂他吃了落魂草籽。” 黎太君已暴跳如雷,怒吼道:“毒妇,毒妇!我要将你五马分尸!”温帝却依然挡在她身前,冷冷地问道:“说,那么太后是怎么死的?” “她?对她,我什么也没做。不过听她在宫里每日长叹短叹的,总说什么罪孽深重,一个月后便死了。说是病死追随先帝,可我看见了,她也悄悄地服了落魂草籽,谁让她是真喜欢上了慕云铉呢?先帝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慕云铉已是肆无忌惮地出入后宫,若非如此,我又怎能听到这样多的事呢?” 温帝愤怒了。 丧父,丧母,纵使嫔妃无数,却注定膝下无子要孤寂一生。自己的人生便这样被去头截尾地砍成了一片残缺。不仅如此,被人蒙蔽之下,还亲手弑了父! “你这么想死,朕成全你。” 话音刚落,仙鹤盘云银头杖已狠狠地砸了过去,尖锐的鹤咀直戳进了魏姒的额边,一头雪白的发髻上顿时红殷飞溅,老妇人只闷哼了一声,身躯已重重地倒在了那片花草圃中。 猝然生变,黎太君惊魂未定地看着温帝站在那里,手中兀自握着那根半截被染红的银杖。 秘密,只能用死亡来掩盖。 “圣上,这贱妇害死姐姐,害死二叔,实是罪孽深重,圣上亲手了结了她也好……”黎太君说到一半,忽然惊恐地住了口,她发现温帝转过头来,正盯着她。 那眼中,是满满的恨意与杀意。 “圣上……佐儿……佐儿马上就要过江了,只要他一过江,碧海便是圣上的囊中之物,如今一切真相大白,我会让佐儿尽心辅佐圣上,咱们都是一家子,这才是真正的君仁臣智相辅相依……”黎太君话音未了,一只手已掐在了她喉中。 这一次,这只手既没有颤抖,也没有犹豫。 “圣上……圣上!” “朕告诉你……从一开始朕就是骗你们母子俩的。你们这些把朕当棋子的人,朕会让你们明白,谁才是棋手。” “……你说什么?” “慕云佐,大约活不过几日了。” “什么……圣上,你做了什么?使不得,使不得啊!他可是慕云氏中你仅有的族弟了啊!” “你还在乎这些?末子血亏,末子血亏啊。哈哈哈哈。”温帝忽然大笑起来,“你还不明白吗?我和那慕云佐都是末子,慕云氏的血脉在慕云佑被毒死的那一天起已经断绝了!” “可那也是你的族弟啊,你为何要对他下手啊?”黎太君的语气已变成了哭求。 “你听好,朕不姓慕云,朕姓李!回头朕就要到榕庆宫去告诉父皇,太师府朕终于拔除了,这苍梧终于是我李氏儿郎的了!” “圣上,可你这是自欺欺人呐……你不是先帝的孩子啊。”黎太君哭声中掺着一丝绝望。就在几个时辰前,她还觉得天下已近在咫尺,而如今她感到一切都已失了控。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重延也不是我的孩子,他和我一样,生后不久就没了父母。我们都不姓李,但我们也都将姓李,重延就是我唯一的孩子。父皇说了,这是缘分。所以,黎柔你听清楚,回头到了地下,告诉慕云铎。苍梧国,还会是李氏的天下,直至千秋万代!” “不……不……”黎太君刚要说话,已觉得咽喉被箍得生疼,全然说不出话来。 “哦,对了。朕还有件要紧的事要问你,”温帝忽然想起了什么,略松了松手。 “你们把朕的那个孪生哥哥,送去哪儿了?” 黎太君两眼空洞地看看他,摇了摇头,绝望地闭上了眼。 姐姐,你的孩子终不再是你的了。 再没有人说话,只隐约有几声低泣。 随后,那只手收紧了虎口……。 风声萧然。 没多久,一切又变得寂静如初。 丛林远处悄悄闪过一个身影,依稀是个小太监。那身影熟稔地在草丛中穿了几下,便消失在暗淡的月色中了。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六章 钟鸣 昭华殿,朱芷洁辗转反侧依然不能入睡。许是知道有了身孕后生出许多不安来,这一夜,她很是心神不宁。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已是寅时末了,快天亮了呢。” “哦,我有些口渴了。” 宫女端来茶盏,朱芷洁尚未接过,忽然窗外一声低沉的钟鸣声传来,冷肃得犹如霜杀百草。 “这是……?”朱芷洁不解。 宫女静静地数着钟声,末了才叹了口气道:“奴婢数了,是十八下,应是宫中的哪位太妃或太嫔薨了。” 话音未落,一个宫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禀道:“长宁殿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魏太嫔薨了。” “魏太嫔……?”朱芷洁想了想,觉得毫无头绪。 “就是殿下某次回来说去长宁殿时没见着的那一位,听说几十年了都总在佛堂中深居不出,没想到这就薨了。哦,还有,太师府的黎太君也殁了。” “黎太君?”朱芷洁大惊,“昨儿白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奴婢也不知道,不过黎太君也好,魏太嫔也好,都是七十多的高寿啦,也算是喜丧了吧?” “住口!丧便是丧,哪里有喜的!”朱芷洁一阵心烦意乱,出口斥道。碧海的女子向来高寿,对朱芷洁来说,七十多岁就死确实不算什么喜丧。 旁边另一宫女忙劝解道:“殿下切勿动气,生老病死,也是常理。殿下如今有了皇裔,正当保重。这些白事,就且不说了罢。” 朱芷洁点点头,她自觉一夜未眠精神不济,确实没什么力气再去说这些。只是重延最喜爱这个姨祖母,突然就殁了,回头还指不定要如何伤心,且得好好宽慰他才是。 天刚蒙蒙亮,长宁殿中,香雾缭绕。 刘太妃和郭太妃正襟危坐地守在佛堂前,里面一群和尚正忙着做法事,香案前的各种摆饰显然是仓促间布置的,还有好些物件缺着,却丝毫不妨碍那些和尚把超度的佛经念得热火朝天。 “是姐姐接的旨么?” “可不是么,我正睡得熟,常青殿那边就来传旨了。” “哎,姐姐之前就说,魏姒总有这么一天,果然如此。” “她是个瞧不破的性子,自然是躲不过去的。每天不是躲在佛堂里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就是跑到边儿上的未央宫去种什么草,何必活得那么累呢?如今把命都给丢了。” “哎,姐姐,那圣旨是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病故呗,还要我帮着料理后事。” “其实不就是为了个孩子么,又有什么瞧不破的。姐姐当初劝了我几句,我就立刻明白了。还不等璟妃出手呢,我就先自喝了一碗。” “你是个明白人,所以我才劝得你。你看魏姒这些年里,我可劝过一句?” “那是,要说明白,那姐姐比我明白多了。可这世上啊,不明白的人就是要比明白的人多太多。” “譬如那个太子妃?” “嗯,譬如那个太子妃。” “有喜了?” “嗯,有喜了。” “好嘛,又一个。咱当初还当她朱氏是明白人,早知道也不费那口舌了。” “可姐姐心肠好,还是费了不是?” “倒不是我心肠好,不过是看她那花容月貌像足了我年轻时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 “啧啧啧……姐姐如今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的本事越发见长了。” “你怎么又叫我姐姐?我比你年轻啊。” “可你看着比我老啊。” “不可能,你才看着比我老,当初先帝最宠的妃子里,我能排第二,怎么会看着老?” “我才是第二,你最多第三。” “你第三!” “你才第三!” “罢了,不吵了,别计较这些鸡毛蒜皮,咱们要长寿。” “对,要长寿。” * * * * * * 夏末,沙柯耶大都下城的色楞格尔河的水位涨到了极致,淹得两岸的垂柳都蘸入了河中,时不时地有鱼儿被柳条拦得蹦出水面,又扎尾跳入河里,水花四起。 苏佑如往常一般,泡了一壶茶,坐在亭中看书。 有时在“叶府”待久了想要换个地方看书时,便会来这珍株苑转转。 这段日子里,除了御前枢密会之外,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大事。 温兰既不提南征的事,金刃王罗布也不拿开山采矿的事来烦他。偶尔有温和与他来下几盘棋,说的也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事。 他们都不提南征,苏佑自然也不会开口,惟恐反倒提醒了他们。眼见马上就要入秋,只要天一冷,势必就不能再动兵,那至少又能再拖延个半年。 能拖则拖罢。 苏佑现在唯一牵挂的,就是小潋。她一定猜不到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温兰说她出了太液去找自己,之后便没了下文。他数次想要央求温兰想办法,温兰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句:“国主想要一个女人,还不简单么?不过看你肯不肯罢了。” 苏佑知道他的意思,只要他肯南下,别说一个女人,整个太液国都温兰都会替他拿下。 然而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他必然是不肯的,于是温兰就由着他闷闷不乐,好似看不见一般。 苏佑轻轻地翻开放在桌前的《云策》,上卷与中卷他已熟烂于胸,前几日便打算继续翻看下卷。不料当他打开书时,却发现书的前几十页,都被撕了去。 他起初大吃了一惊,以为是有人暗中损毁,但仔细看了看每一页撕掉的书页边缘都已不新,显然是很早的时候就被撕了的,剩下的页脚边还隐隐残留着一些墨迹。在后半本剩余的书页里,只有三页分别写着“仁”、“义”、“信”三个字,都是慕云佑的亲笔,其余皆是白纸。 自古以来君子受诲皆以“仁智义信”为四字真言,如何佑伯伯独缺了这智字?苏佑想了一会儿,旋即明白过来。《云策》通篇都是在传授慕云氏的用兵之法,“智”已经说得足够多,佑伯伯显然是写完了下卷,又全都撕毁,才附上这仁义信的三个字。 言下之意,谋算无边,仁义当先。 幼时蒙佑伯伯传授兵法时便时刻被教导:善游者溺,善骑者堕;盈久必亏,乐极生悲。越是知晓谋略之人,便越要提防深陷其中。策为仁用,方是正策;人为策用,便成策奴。一旦失了仁心,便不能自拔,迟早会被毒策反噬。 那时的自己还不能明白这些,说到好策,他只想着要么滴水不漏,要么环环相扣,从未想过与仁义有何干系。直到温和向自己讲述了毒金之战的真相,才恍然明白佑伯伯早年说这话时为何总是一副脸色凝重的样子。 在他心里,他终究是不认同他父亲那样的谋策的。 所以佑伯伯任太师的这二十年中,从未有过想要开疆扩土,攻城掠地。其实以他的智谋,想要将周边的小邦一一吞并,又有何难。 “并非不能,不过是不愿罢了。” 苏佑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句,叹了口气,慢慢合上了《云策》的下卷。 这到底是裹足不前故步自封,还是深明大义为避战火,只有留待于后人去评说了。 忽然,亭外走来一人,苏佑细细看去,是当初闻宅的林管家。 林管家走到跟前恭敬地作了一揖,道:“国主,二老爷让我来请国主。” “请我去何处?” “科尔珠山野。” 苏佑奇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大都下城城北的一片原野,历代国主闲暇时有时会去那里狩猎行乐。二老爷说国主爱骑马,便让小人安排了一下,又请三族首领作陪,与国主一同出猎。” 苏佑自到了沙柯耶大都之后,许久都没有再骑马,当下一听有马骑还能打猎,立时起了顽心有些难耐,当下称赞道:“好,好,等我回叶府换一身衣服。” 林管家谦恭地应声道:“国主的猎装已让赫萍赫琳二位姑娘备在车上了,只待国主上车,她们自会伺候国主更衣。” “嗯。” 比起几个月前,苏佑已经很习惯了,对于温和每一次这样细致入微的安排,他都不再惊奇。 果然,十六匹的车驾上,赫萍与赫琳已端坐在那里。她们见苏佑弓身上车来,笑盈盈地捧上要更换的猎装。 苏佑手中兀自拿着《云策》,犹豫了一下,便递给了赫萍道:“赫萍,且替我小心保管此物,打完猎后再给我。” 赫萍见他郑重,忙小心应声接过,赫琳却似全然没在意,只在那里拾掇衣物。 马车很快便驶出了帕尔汗的宫墙,一路向北奔去。 苏佑已是许久不曾与二女同乘,不由说起当初落英湖初见时的情景,三人皆是有说有笑,氛围与那时是大不同了。 车内莺声燕语春光正好时,赫琳忽然指了指窗外,兴奋地叫道:“快看,你们看那里。” 苏佑顺着看去,发现窗外的景致已是一变。原先开阔的平地竟然变成了高低起伏的原野。 茵茵绿地,花开四处。车驾所过之处,马蹄踏香,皆是入眼不暇的好景。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七章 血猎 “原来下城还有这样好的地方……。” 赫萍答道:“历代的大鄂浑都喜好狩猎,听说上一代国主察克多大鄂浑便常常来此,大巫神那时候就派人特意养了许多野兽在前面的科尔珠山野里,专供国主闲暇时取猎。” “是呢是呢,我也听赫桂嬷嬷说起过。只是后来国主之位空悬,这科尔珠山野就再没有人来了……我和赫萍在大都住了那么多年,这还是头一次来呢。”赫琳一脸兴奋,笑得极是开心。 苏佑深吸了一口气,他能嗅出这风中有一种自然的草香,这是久违了的感觉。自从离了万桦帝都,除了上次血焰王祁烈给了他一匹小乌云狮,他就再也没有骑过马。此刻,他恨不得马上就下车,执起缰绳快意策马去。 车驾又行了好一会儿,终于在一片山林旁侧停了下来。 林管家早已候在车门口,扶着他下了车。 苏佑抬头一看,温和正站在一旁笑呵呵地等着他。 “国主这一路可颠簸?”温和十分关切地说道:“这条直通科尔珠原野的大路因常年不用,这些年里荒废了不少。如今国主已归大都,老朽自当安排下去,回头将这条大路整修一下。” “不必不必,下次我来不用坐车,只骑马来便不碍事了。”苏佑摆摆手道。 “呵呵呵,国主说的哪里话,这条路自初代的忽骨尔大鄂浑起便有了。如今新朝也该有新气象,重修条路,算不得什么。” 温和说着,高声转头吩咐道:“传我的话下去,先把这条路清理、拓宽,复成原先的样子,再从刃族中挑选能工巧匠来将路边都按上莹华石的灯柱,每隔两里地造一休憩之所,供国主狩猎时使用!” 苏佑刚要出言推辞,温和已截了话头,遥指了一下远处道:“国主请随我来,他们都在前方候着国主了。” “他们……”,苏佑暗想,莫不是温兰也来了,不由有些不自在起来。 温和似是瞧出了他的心思,笑道:“家兄今日有公务在身,不能前来,不过他也说了,让三族首领都陪着国主好好转一转,务必要尽兴!” 两人边走边说,正言语间,林侧拐角处已是出现了一顶大帐篷,蓬中设着御座,座旁已坐着三人,正是鹰语王珲英、金刃王罗布和血焰王祁烈。 他们见苏佑过来,皆是单膝跪下一礼,只是祁烈身材巨伟,跪着也比旁边的那两人高出一大截。 罗布见了苏佑显得尤其亲热,起身后便紧着嘘寒问暖陪笑道:“国主喜欢打什么样的猎物?是獐子,鹿?还是野猪?爱用的什么弓?大樟弓?鹿筋弓?还是黑铁强弓?” 苏佑被一时问得语塞,红脸道:“我……我在苍梧的时候,郊外也没什么猎物,就打过几只兔子,弓也是寻常的柳木弓……” 罗布脸上的笑容只是僵了那么一瞬间,立时拍手道:“好,好,好!国主用寻常弓也能打到猎物,那待会儿用了我罗布珍藏的麒麟双弦宝金弓定能大展神威!”说着,转头小声吩咐随从道:“去,立刻准备三百只兔子,等下候在国主的必经之路,都往一处放,务必让国主射到几只!” 这边祁烈已亲自牵了马来,苏佑一瞧,正是之前的那匹小乌云狮。他看那马腿矫健,马额丰盈,越看越是喜欢,忍不住伸手去抚摸了几下。这边祁烈双手一拱,说了几句话,早有温和在一旁通译道: “血焰王说,想要陪国主打这第一场猎。” 罗布不甘落后地立刻手一招,身后已上前来十几名金刀护卫,个个都肩宽膀圆。 “那我罗布便请国主第二场。” 珲英在旁笑了笑,“也好,那这最后一场就由我珲英奉陪。” 苏佑一听要打三场猎,喜不自胜地点了点头,急忙跨上了小乌云狮,祁烈则骑着大乌云狮已静候一旁。 只见他身负巨弓,名曰“落日”,腰间的龙筋箭袋中插满了黑羽箭。苏佑仔细看去,不仅箭尾的羽毛是黑的,连箭身都是通体幽黑。再一看,居然是镔铁所制! 自古以来的箭都讲究箭身轻盈,祁烈的这一袋黑羽镔铁箭却反其道而行之,每一支箭估摸着能抵寻常箭的二十支重。若非祁烈神力,寻常人用怕是未及离弦,就已坠地了。 苏佑正瞠目间,祁烈胯下的大乌云狮已抬起前蹄昂首一声啸,将脊背上的马鬃长长密密地披将下来,甚是雄壮。 祁烈两腿一夹,如风般地踏了出去。苏佑刚刚要拽缰绳,身下的小乌云狮欢快地一声嘶鸣,也紧追上去了。 温和见状,忙招呼护驾的侍从赶紧跟上。可那两匹神驹都如蹄下生了云一般,岂是寻常马匹能追得上的,转眼就只能看到两个小黑点了。 苏佑已许久不曾如此快意地驾马于原野。 万桦帝都的郊外虽然有些开阔的空地,但时不时地总有些耕田、农庄挡在前面将路折了方向,远不及眼前这片无垠无边的山野,东西南北任凭驰骋。 苏佑听得耳边风声呼呼作响,眼前的草地经风一掠,如浪般滚腾。忽然,草丛间惊起一个影子,依稀是头觅草的雄鹿。 祁烈拿弓指了指那鹿,示意苏佑出手。 苏佑骑术虽好,箭术却糟糕得很。他本来只是想要骑马,并未想要打猎。不过既然来了,心想那就玩玩也好。 他拔出箭对准鹿臀射去,那惊鹿甚是敏捷,早已三蹦两跳地躲去了一边,没入草丛不见了。 苏佑尴尬一笑,这本非他所长,射不中也是稀疏平常。 祁烈一拽缰绳,止住了马,又指了指草丛,做了个射箭的动作给苏佑看。 这是让我再射一次?可鹿都跑了,要如何射? 苏佑正疑惑间,祁烈已一箭拈来,对着一处草丛就是一箭,只见方才那头惊鹿立刻又蹿了出来。 祁烈口中大喝一声:“快!” 这个字苏佑倒是听得懂的,忙硬着头皮又搭箭上弓。那鹿极是灵敏,正东躲西藏想要再逃跑,忽然一声尖利的声音自空中划过,一支黑羽箭已钉入了鹿的身前。 那鹿见势不妙想要扭头躲开,紧接着又是“咻咻咻”的三声,已是三支箭分别钉在了鹿身后和两侧,四支黑羽箭如同一座牢笼般将鹿困在中央。 苏佑箭术再不精见此情形也知道该怎么做了,他对准鹿身一箭射去,那头梅花鹿应声而倒。 这恐怕是苏佑有生以来打到过最大的猎物了,他倒不介意是祁烈出手相帮才射中的,乐呵呵地用伊穆兰语说了句谢谢,便下马去看那头鹿。 他刚走出没几步,忽听脑后祁烈一声暴喝,转头去看时,祁烈手中已搭了两支黑羽镔铁箭在弦上,对着的正是自己。 那一瞬,祁烈眼中的杀意直透过来,苏佑顿时感到一种无比的恐惧。 只听咻咻两声,箭已离弦! 为什么?苏佑心中一凉,涌起的是疑惑和不甘。 但转眼间,两支箭已擦着苏佑的肩旁射去了身后。 草丛中“嗷”的一声叫,竟然是一头野猪轰然倒地。 苏佑惊魂未定,他看了看野猪,方才明白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祁烈已下了马来,仔细看了看他身上,确定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这关切的神情与方才一瞬间如煞神附体般的样子判若两人。 这时,后方的侍从们才气喘吁吁地赶到,一看地上的野猪和鹿,都纷纷喝彩,七手八脚地拉起猎物往后抬。 抬过苏佑身边时他才看到,那两支黑羽镔铁箭,一支正中脑门,另一支却从口入,直贯整个身体,只有一小撮黑羽还露在口外。 要知道野猪势猛,冲锋起来便是虎豹也不敢正面相抗,就算祁烈手快射中野猪,倘若不是他神力以镔铁箭立时击杀,苏佑仍是免不了要被野猪撞一下,这可就祸福难料了。 祁烈将苏佑扶上马,忍不住说了一句话。 苏佑勉强听懂了只字片语。 “危险……我……前面。你父亲……” 我父亲? 苏佑心中咯噔一下,他正想再问问祁烈自己父亲的事,祁烈却瞧出了他的意思,摆了摆手,又朝身周的那些侍从看了一眼。 苏佑会意,点点头不再问。 姑姑也说过,刃族的话,不可信。祁烈大约是对这些侍从不放心吧。 苏佑指了指远方,又指了指弓。 于是两人就如同两个哑巴一样,比划了好一会儿才说清,倒是这两匹马心意更相通,大乌云狮奔到哪儿,小乌云狮就跟到哪儿。 祁烈带着苏佑绕着山下奔了半圈,又打了两只狍子,一头豹子。这几次苏佑明显熟练了许多。 途中过河时两人忽然看到岸边盘着一条大花蟒,苏佑正踌躇不敢过,祁烈一勒缰绳,只见大乌云狮凌空一跃,蹄铁如锤急蹴而下,,直接将那蟒蛇跺成了两段。 祁烈下马抽出匕首,在蛇身上划了几下,取出蛇胆,又在河水里洗去了血水,一把递向苏佑。 苏佑一惊,暗道莫不是要我生吃这蛇胆?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八章 金弓 祁烈见他神色,还道他不明白,便先拿来自己咬了一口,直吃得墨绿色的胆汁顺着口角流下,足足吸食了一大半,才又递回过去。 苏佑从小到大如何吃过这种东西,待要推辞,忽然转念一想:他是我父辈中人,将蛇胆与我乃是好意。我若不受,岂非失敬。 想要硬着头皮吃下去,无奈才举到口边便闻到一股腥臭之味,几欲作呕。他刚想捏着鼻子勉强吞下去,瞥见祁烈脸上神情有些不以为然,猜到他嫌自己胆量不够,一时间好胜心起,一把将半块蛇胆全都塞入口中,嚼了几下,死命咽了下去。 祁烈哈哈大笑起来,刚要将腰间的清水囊递过去,忽然苏佑一扶腰,已是弓下了身子。 他紧接着一阵狂呕,将方才的蛇胆连同之前的茶水点心全都吐了个干干净净,足足吐了有一盏茶的功夫。 这一吐把苏佑吐得浑身乏力,一屁股坐在地上歇息,他靠在草丛边吃力地笑道:“我可是尽力吃了,可实在吃不惯。” 祁烈听不懂他的话,但眼中甚是赞许。他去河边重新灌了些清水,让苏佑漱了口。说来也怪,清水入口后,苏佑忽然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倒比骑马前还要精神不少。 难道是这蛇胆的功效? 苏佑不由暗暗称奇,看来这血族人虽然茹毛饮血,但也自有他们的生存之道。 两人正坐在河边歇息,远处一队人马赶到。 马配银,人配金,这队人马从老远的地儿就珠光宝气地映入苏佑的视野,苏佑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个罗布,真是走哪儿都不忘排场。 祁烈见是罗布赶来,显得懒怠搭理,对苏佑行了一礼,自上马去了。 其实苏佑本来正在兴头上,还想再跟着祁烈打一圈猎物,被金刃王这么一搅合,一时兴趣索然。 罗布似是全然没瞧见他的脸色,上来就亲热地叫唤道:“第一场打完了吧?该由我排陪国主第二场了。哎哟,我的王侄儿诶,王叔可备了好些个好东西,咱们好好去前面的林子里头乐一乐。我刚听说了,半路里来蹿出头野猪是吧?可把王叔我给吓得肝儿颤。你说这祁烈也是鲁莽,一个人都不带就这么领着您跑了,这万一要是出点儿什么事儿他赔得了么。” 苏佑心中有些不悦,祁烈行事虽然有些糙,可每次和他在一起都有种兴奋。好些自己不曾经历过的事,祁烈都会严厉地逼迫他去尝试,而这正是自己从小就欠缺的。虽说舅舅也会严厉,但在外出游玩这件事上一直是慎之又慎,唯恐他受半点伤,想必是怕日后不好与温兰交代。 苏佑这边还未答话,罗布已经一挥手,立时上来四个侍从,每人都奉手过顶捧着一把弓,不是金光闪闪就是珠玉满镶,哪里像是打猎用的,倒像是金刀毗罗宫里的摆设。 “不劳王叔费心,我手上这把弓就很好,我刚才还打了一头鹿呢。” “哎哟哟,国主英武逼人,不愧是当世英雄,这英雄就得配好弓!”罗布说着,又一挥手:“来人啊,把那把麒麟双弦宝金弓取来。” 苏佑一听这弓的名字就皱眉头,心想这和苍梧国的那个什么英武睿智护国太师算无遗策墨有得一拼。 罗布瞧他神色不以为然,忙把弓往他手里一塞,说道:“国主可别小瞧了这把弓,这可是罗布儿我花了大心思才打造出来的。弓身轻,箭羽长,飞得远!” 苏佑掂量了一下弓,皱眉道:“是够轻的,就这么轻的弓,射出去的箭还能有准头么?” 罗布一阵诡笑:“国主放心,我这弓的妙用就在于没准头也能射得中!” “什么?没准头也能射中?” “哎,何止是射中,这一箭出去,有几只兔子就射能中几只兔子!”罗布得意洋洋。 苏佑被引得来了兴趣,他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那把弓。弓身除了华丽精美以外,执在手中轻若无物,那根弓弦更是细如麦苗。 偏偏是这样小巧的一把弓,配的箭却比平常的粗了数倍。尤其是箭头,纯金打造不说,又大又扁,哪里还像是箭,倒像是在箭上挂了个大金戒指。 这是什么怪箭? “王叔……这真的能打猎嘛,别是被我给绷断了就可惜了。” “放心,绷不断,断一赔二!”罗布转念一想,又不是在跟苏佑做生意,忙改口道:“断一赠二!” 说着,打了个手势。他身后的金刀护卫立刻上前来,扶着苏佑上马的上马,提弓的提弓,箭袋也早有人抢了去背在背后,只是另一个金刀护卫想要上去牵缰绳,不料小乌云狮一个转身后蹄一抬,那护卫被撅得飞起,因他腰间还别着刀,活脱脱成了飞刀护卫。 罗布怒喝道:“这畜生竟然伤人!” 苏佑忙道:“不用不用,这马我自己拉着就是。”生怕罗布又要牵出什么黄金珍珠翡翠马来让他换,他可舍不得这匹小乌云狮。 罗布见苏佑护马护得紧,立刻知趣地按下不提,切回笑脸道:“那就请王侄移步前面的林子,嘿嘿嘿,保证您满意。” 苏佑好生奇怪,不知他在诡笑什么,只得依言上马入了林子。 只见林中四处都低低地围了一圈罗网,网眼密密麻麻,看上去连只手都伸不进去。 那圈网的边上已按各个方位都站了不少的金刀护卫,那些护卫的肩后都背着一个大麻袋,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古怪东西。 罗布跟在苏佑后面,高声喊道:“国主驾到,开网!” 只见身前的那圈罗网被护卫打开一个小小的缺口,正好仅够苏佑一人一马进去。等苏佑刚入了圈,护卫们又在身后把缺口掩上了。 “罗布,你这是何意?”苏佑见那网拦得低得很,小乌云狮只须扬蹄一跨就过去了,不知道是作何用处。 罗布得意地笑了笑,答道:“国主,等下只管朝前面胡乱放箭,瞄不瞄准都无妨”。 转身又朝那些护卫们高喊道:“放!” 先前守在各处背着麻袋的护卫们,得令后纷纷打开袋口,一起将袋中的东西往罗网圈内倾倒。 苏佑定睛一看,从那些麻袋中倒出来的,竟然是无数只兔子。那些兔子一个个毛茸茸圆滚滚,一掉到地上就开始四处乱跑。一时间眼前竟有千百只兔子分头乱窜,却又被网拦住蹦不出去。 苏佑简直哭笑不得,自己不过说了句以前打过兔子,可并非是只喜欢打兔子的意思。这罗布儿为了讨好自己,竟然去捕了那么多只兔子来还拦在一处,这算哪门子打猎啊? 罗布却还在一旁兀自造势高呼:“国主威武!百发百中!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一堆雄赳赳气昂昂的金刀护卫也跟着一起喊,喊得场中央的苏佑好不尴尬。 我这还没射呢! “王侄儿!赶紧露一手给咱们大伙瞧瞧!”罗布脸上那激动的神情压根儿就像是看不见满地活蹦乱跳的兔子,似乎在眼前的是一堆凶猛骇人的虎豹豺狼。 怎么露……就这弦细得跟牙签儿似的弓,搭上箭头好像金戒指的箭,射这一堆……兔子? 苏佑待要策马跳出圈子,无奈场上气氛火热得他又不好意思就这么走了,只得勉强拔出箭来。 好歹射一箭吧。 “王侄儿哎,真不用瞄准!随便射!”罗布还在瞎嚷瞎起哄。 苏佑叹了口气,看着那堆密密麻麻的兔子,只得随手射了一箭出去。 那箭轻飘飘地飞了出去,毫无准头,不料刚飞出去四五十步,忽听“啪”的一声,箭头上的那个像金戒指般的东西猛地炸裂开来,随后听得一阵“嗖嗖嗖”的声音,从箭头里面飞出一堆尖细的东西。 只是顷刻之间,围绕着那箭旁边立刻倒下一大片兔子。把苏佑惊得合不拢嘴。 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如此厉害! 苏佑还未回过神时,已有几名金刀护卫入了圈来,开始数地上被射死的兔子。 过了一会儿,一名护卫欢呼道:“国主神武!一箭射死了七十八只兔子!” 罗布怒喝道:“混账东西,定是数得不仔细,再给我数清楚些!” 边儿上其他护卫顿时会意,早有乖巧之人偷偷拔出匕首,就地又戳死几只,高喊道:“是我等没数清楚,现在数清楚了,一共正好是一百只!” 罗布转怒为喜,夸赞道:“好!我就知道国主用了咱们这个麒麟双弦宝金弓必定英武盖世!,一箭射百兽!” “一箭射百兽!” “一箭射百兽!” 一时间场上欢声雷动,好像大军刚刚凯旋一般。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就算苏佑明知是罗布奉承得再过分,可还是忍不住被逗乐地笑出声来,只得暗暗笑骂这人竟如此厚颜且花样百出。 罗布见苏佑有了笑容,趁势凑上前道:“如何?这弓可还入得了王侄儿的眼?若是王侄儿肯收下,我这叔叔就脸上有光了。” 正文 第一百八十九章 鹰势 苏晓尘若有所思地把那把小金弓拿在手上把玩,不置可否地问道:“方才那箭头里飞出去的是什么东西?如此厉害!” 罗布一挥手,立时有护卫送来几只方才打死的兔子,只见那些兔子身上都扎满了细细的金色的针,直扎得鲜血淋漓。 “这每一支箭头和箭身里都藏了金与铜合冶的金针,箭尾部藏有机括,每次箭离弦之后,大约飞四十步远便会触动机括,将所有的金针弹出去,猎物保证躲不过。所以王叔刚才说了,您随便射,不用瞄准。” 苏佑恍然大悟,又问道:“可这针如此细密,打兔子倒还好,若是遇上凶猛的野猪当如何是好?” 罗布自信满满地一招手,旁边护卫忙递上来几支箭,形状大多一样,只是箭身的粗细差了许多,最粗的箭竟然有小孩的手腕那么粗,哪里还像是箭,分明像根木棍。 “国主放心,打什么野兽用什么箭,对付野猪,就用这些含有粗金针的箭,一样一箭就够了。别看这箭粗得很,用这金弓射出去,一点问题都没有。” 苏佑不禁暗自叹服,这刃族的巧匠心思果然是独树一帜,竟能做出这等厉害的兵器来。只是这金刃王出手也太阔绰了,光是这箭里含的金针炼成金子就不知道够买多少只兔子了,看来这弓再好用,也耗不起这箭啊。 罗布见他看宝金弓的眼神爱不释手,心中大喜。自从祁烈送了苏佑那匹小乌云狮后,他就挖空心思地想要也送点什么。 开什么玩笑,我堂堂富可敌国的罗布,难道还找不出一样东西是比不过那穷了吧唧的祁烈的? 想到这里,他又挤眉弄眼道:“如何啊?王侄可肯收下此弓?” “嗯,这弓不错。多谢王叔。” 罗布顿时欣喜若狂。终于送了一样这小国主中意的东西了。 他哪里想得到苏佑其实压根儿就没想要自己用,他肯收下此弓,只为心中想着另一个人。 若是小潋用这把小金弓,应该趁手得很,哪天要是见了她,我便拿出来送给她。 苏佑想着朱芷潋,口中说道:“王叔,我还想再试试这把弓。” “好哇!王侄儿这次想要打什么猎物?要不要王叔给你弄一百只鹿来?要不然一百只乌龟?我这金针可是尖利得很,连龟壳都能刺进去,王侄儿要不要试试?” 苏佑笑得前仰后合,忙摆摆手道:“不用不用,虽说自古有围猎一说,可从没有像王叔这般围起来打猎的。我就想四处转转,看看遇到什么就打点什么,也好再试试这把弓的威力。” 罗布悻悻地陪笑道:“好,好,王侄儿想要怎样就怎样。”一边招手吩咐道:“你们,给我跟紧了,国主要是有半点儿差池,我把你们全丢熔炉里炼金子去!” 苏佑左手挎着金弓金箭,右手勒着小乌云狮,一个箭步跃出了林子,几十名金刀护卫赶紧跟在他后面。 好在大乌云狮不在,苏佑又有点疲惫,倒也没有跑得多快,是以那些护卫也还跟得上。 又打了半个时辰左右,打到两只狐狸,一头黄羊,苏佑本想再试试能不能打死野猪,不料罗布看守得甚紧,远远路一看见野猪就让护卫们先出手射死了,唯恐伤到苏佑。 苏佑转了一大圈,再没遇到什么猎物,正觉得有些无聊,忽然头上数只鸟儿飞过,他心念一动,举起小金弓对着那群鸟儿一箭射去。 不料那鸟儿见有箭袭来,赶紧扑腾高了,正好射不到。 苏佑暗想,这再好的东西,也终有不足之处,譬如这小金弓轻是轻了却射不了那么高,这若是换成祁烈的黑羽镔铁箭,只怕早射下来了。只是自己力气小,射不动那么重的箭。 正兴叹间,忽然顶上两声鹰啸,苏佑抬头看去,只见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两只大鹰,一黑一白,朝刚才那鸟群飞去。 鸟群被鹰一追,吓得忙各自飞散,那黑鹰把翅膀一扑立时追了上去,伸爪抓住一只,又将鹰喙狠狠一啄,咬死了另一只。 苏佑正拍手叫好,旁边那只白鹰却俯身冲了下来,原来方才鸟群忽然遇到了鹰,有一半是往上飞散,另一半却是往下逃了。 只见白鹰双翅齐振,转眼已追上了下面的鸟群,忽然那白鹰伸出右翅一巴掌猛地扇了过去,顿时打晕了四五只鸟,纷纷从空中坠下来,直落在苏佑的跟前。这时,黑鹰也松了爪子和嘴,将先前抓死的鸟儿抛了下来。苏佑一数,竟然有八只之多。 此时,耳边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国主,咱们鹰族人打猎,也不必非要用弓箭的。” 苏佑和罗布循声看去,正是鹰语王珲英骑着马慢慢踱了过来,只见她身旁跟了两名侍从。奇特的是,侍从的右手胳膊上都绑了厚厚的护甲,左手却没有。 那两名侍从忽然把手放入口中,吹了个哨声。方才那一黑一白的两只大鹰立刻闻声而落,乖乖地停在了侍从的右手臂上。 金弓被雄鹰给比了下去,罗布颇有不爽,嘴上却依然笑呵呵地恭维道:“鹰语王的驯鹰术果然名不虚传,连弓箭都省了。” 珲英见了罗布便想起先前开矿之事,心中厌恶之心不减,懒得去答话,转头笑盈盈地对苏佑说:“你可累了?要不要歇一会儿再让姑姑陪你打这第三场猎?” 连打了两场猎,苏佑确实是累了,可忽然看到这双鹰捕食的场面,顿觉又来了精神。 他忙道:“姑姑,我不累。姑姑的这鹰好生厉害,竟然一下子能扑下七八只鸟来。” 珲英见他满头大汗,掏出随身的汗巾与他拭脸,越看越像逝去的兄长察克多,不由心中暗自伤感,只是不说。 苏佑本就人高马大,这两年来又长高了些。他看着姑姑的一脸慈爱,想起的却是万桦帝都的舅母。有时他骑马归来脸上汗中带泥,舅母也是这般替他擦拭。 两人眼中看着对方,心中各有牵挂之人,一时竟忘了这是在山野草原的狩猎场上,直把边上的金刃王罗布视若无物,好不尴尬。 罗布自觉没趣,只得做了一礼,道:“王侄儿,那王叔就先告退了。等国主打完这第三场,咱们在前面的帐篷那儿喝酒庆功!” 苏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对珲英说道:“姑姑,你累不累?” 珲英是鹰族的首领,自小便是马背上长大,绝非寻常柔弱女子,武艺不输于男人,平日里言语行事亦是飒爽之风,更没有人会对她这样说话。此时苏佑忽然这样关切地一问,她心中竟大为受用,柔声道:“好孩子,姑姑不累,姑姑瞧你倒是累坏了。刚才听祁烈说了,他还逼你吃蛇胆了?” “是啊。吃了一些,可惜我吃不惯。”苏佑笑道。 “这个祁烈,真是胡来!”珲英不禁心疼,斥声道:“他血族人好食生肉生血,怎么也让你做这种事。虽说那蛇胆是好东西,可天底下好东西多了,也不必非要吃那些腌臜之物。” 苏佑宽慰道:“姑姑不必担心,祁烈也是好意,何况我吐完之后,觉得浑身舒畅多了。” “你吐了?你果然还是吃不惯对不对?”珲英惊呼道。苏佑看她的神色,猜测祁烈并未对她说了之后呕吐的事,大约怕她知道了要着恼。 “姑姑,咱不说这个了。侄儿方才看那两头鹰真厉害,要不再给侄儿瞧瞧还有别的本事不?” 珲英见他不欲再提,也只得作罢,暗叹这孩子真是个宽厚的性子。 “这两只鹰姑姑已养了有七八年,根骨好,也通人性。虽还未成年,不过已不输于那些成年的鹰了。” “是吗?我方才在地上看时还不觉得这鹰有多大,现在看起来真是大得很呐。”苏佑见那黑鹰的鹰眼炯炯有神,姿态昂然,越看越喜爱,想要伸手去扶鹰背。 驯鹰师立刻后退了一步,以伊穆兰语说了句话。苏佑大约猜到是说危险不得靠近的意思。 珲英立刻吩咐了一句,这一句苏佑却没有听懂。 “孩子,不用担心,慢慢靠近它,看着它的眼睛,就像看待朋友一样。” 苏佑依言伸出手去,冷不防黑鹰忽然伸出左翼,足有丈余长,雄姿威武,漆黑的鹰翎之下俨然一种不容侵犯的神态。 苏佑略有迟疑,看了一眼珲英,珲英却只是对他笑笑,示意他莫要害怕。 驯鹰师眼中也满是犹豫,分明是担心此举会不会激怒黑鹰。 不料苏佑伸出手后,黑鹰竟然温顺地收了翅膀,还将头转了过来,与苏佑对视了一会儿,任由他的手在自己的背脊上抚摸。 侍从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喝彩。 苏佑犹不知发生了何事。 珲英满意地笑道:“果然是我鹰族嫡系的好孩子,真勇士!” “姑姑,这是怎么回事?” “孩子,你不知道。我鹰族的驯鹰术由来已久,但寻常之人若想驯服这些凶猛飞禽,必须花个十年八载与鹰朝夕相处,方能做到,但有一种人是例外。” “什么人?” “有我鹰族勇士嫡系血脉的人,这样的勇士,便是第一次见到鹰,也能将其驯服。这便是鹰神的恩赐与护佑。” 正文 第一百九十章 王道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苏佑觉得匪夷所思,自己分明是第一次见到这庞大的巨禽,方才与鹰眼四目对视时,不仅没有觉得害怕,还有种说不出的亲近。而且这鹰也如此温顺地回应了他,果真是因为自己是鹰族嫡系的后代? 他尚有些将信将疑,于是伸手又朝一旁白鹰摸去。那白鹰也同先前的黑鹰一般温顺,还仿佛如同老友重逢一般将头靠了过来。两只鹰哪里还有方才捕猎鸟群时的凶猛模样。 此情此景,再毋庸置疑。 最欣喜的莫过于珲英,她朝身后挥了挥手,立时有人捧了另一只鹰过来。 苏佑一看,那鹰显然还是只雏鹰,个头并不大,最多也不过和苍梧国的鸽鹞一般大。鹰身通体乌黑,鹰头却是雪白,顾首回望时,眼神极是犀利。 “好孩子,姑姑今日就送一只鹰给你,这只鹰的血统很是珍贵,得来不易,你须得好好待它。” 苏佑见那鹰的毛色黑白参半,神姿丝毫不亚于珲英的那一黑一白两只鹰,又惊又喜地问道:“姑姑,这鹰莫不是那两只鹰的后代?” 他得祁烈以小乌云狮相赠,越发觉得那些有血统的飞禽走兽与寻常的相比果然是优劣立见。 不料珲英闻言一呆,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捧腹。 苏佑不解,又不知是哪里说错。 “孩子,那两只鹰……并非一雄一雌,而都是雄鹰。”珲英好容易忍住了笑,解释道:“雌鹰虽也勇猛,但比起雄鹰来终究是差了一些。姑姑送你的这一只,也是雄鹰,并不是那两只的后代。” “哦……”,苏佑自觉闹了个笑话,也暗自好笑起来,原来并非所有的飞禽都是双宿双飞的。 边上的侍从和驯鹰师听不懂他与珲英的交谈,都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们。 “姑姑这就教你些简单的驯化之术,你有鹰族的血脉,应该很快就能学会。”珲英接过那只小鹰,亲自过来传授。 苏佑兴致勃勃,珲英教得尽心,不过半个时辰,苏佑已能让那只小鹰来回盘旋和上飞下落了。珲英见他进步神速,心中大喜。 “孩子,古籍《古兽记》中有云,昔日神木林中百鸟朝凤,皆伏向东,惟有雄鹰桀骜,顾首向西。真正的鹰王,栖于枯崖,行于九霄,不争朝夕,不王而王!” “不王而王……”苏佑听得顿觉大有深意。 “不错,世人皆以凤为百禽之王,去朝它,奉它,尊它,你可知道为何?” “为何?” “那是因为若无王无尊,百禽便不知该往何处去,不知该向谁从。王者,其实不过是庸者所需所向,亦是庸者心中幻化所至。这样的王者,虽然看上去高不可攀,若没有庸者的归附,它也只是凡姿俗相。所以这世间,从来就没有人见过真正的凤凰。” 苏佑本就天资聪颖,如此一点,哪里还会不通,顿时领悟了七八分道理。 珲英又道:“鹰则不同,哪怕孤行千里,亦不失王者之气。在它眼中,只要到了巅峰之上,庸者也好,王者也罢,都不过是自己双翅之下的俯臣,到那时我不凌人,也自能目空一切,又何须在意这世间沉浮?这便是不王而王了!” “姑姑说得果然精辟!” 苏佑不由叹服,百鸟朝凤的典故他自小就耳濡目染,以前舅舅一直教他,尊卑有别,勿失礼数,他都一一顺从照做。 他知道何为尊,何为卑,但从未去想过为何尊,为何卑。好像世间一切尊卑早已注定,从来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如今骤然听了珲英的一席话,如同见了别样洞天,豁然开朗起来。 其实这世上人人皆可为王,纵然有贵贱尊卑的约束难以打破,但若心无旁骛只一心向上,就算无王冕加身,亦为王者! 珲英见他已是面有疲色,拍了拍他的肩道:“好了,虽然今日姑姑陪得你不多,不过来日方长,改天姑姑再教你驯鹰。咱们这便回去吧。” 正说话间,忽然有一侍卫策马疾驰而来,到了跟前便滚鞍下马来报道:“拜见国主,鹰语王,大巫神命小人来报,有要紧军情送到,还望国主速速前去商议,金刃王与血焰王都已在帕尔汗宫相候。” 珲英神色一变,问道:“我听说大巫神不是今日出宫去了么?” “是,大巫神刚出城便遇到了紧急军情,事关重大,便折回来了。” 苏佑与珲英对视了一下,心下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到底是什么样的军情,竟如此紧急。 “知道了,我和国主即刻便去。” 待那侍卫退下,珲英对苏佑行了一礼,高声吩咐道:“护卫国主回宫!”说着,亲自来扶苏佑上马。 苏佑忙道:“姑姑不必多礼。” 珲英不退反凑前一步,将一个小小的不知是什么物事塞到了苏佑的手中,悄声说道:“到了晚上入寝时,将原先的那一颗取出来,把这颗换上。” 苏佑暗中摸了摸,圆润光滑,立时猜到是上次珲英嵌在他身后腰间那样的石头。 “姑姑,此物到底何用?” “不要多问,也不要让别人知晓,你只听话戴上便是。” 苏佑好生奇怪,不过既然是至亲之人,便答应了一声,仔细地放入了贴身的囊中。 帕尔汗宫旁的石阶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兵士,看上去比往常多了不少戒备。可纳千人的广场中,整齐地列着一些人马,一个个执刀配剑,气势逼人。 苏佑策马而过,那些兵士一见马前插的是国主的鹰纹杏黄纛,立刻纷纷下马叩拜。 苏佑放眼望去,剑旌森严,不禁心惊侧问道: “姑姑,这些兵士为何聚集于此?” 珲英亦是不解,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忽然,她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孛尔答,你带着人马在这里做什么?” 那个被唤作孛尔答的将领见是珲英唤她,忙从远处疾步赶来。 “见过族长,我等是奉命集结,凡千夫长以上军衔者,皆入下城帕尔汗宫前候命。” “奉命?奉谁的命?” “奉……大巫神的命。”孛尔答有些迟疑。 “大胆!你是我鹰族的勇士,如何去听大巫神的调遣?他是刃族,岂能号令我鹰族的将领?”珲英一脸愠色。 “族长……并非小人不知,只是大巫神是派人持了陨铁令前来传令的,小人……小人不得不从。” “陨铁令……”珲英倒吸了一口气。 苏佑不禁问道:“姑姑,何为陨铁令?” 珲英定了定神道:“国主,您在苍梧的这些年里,我三族子弟对内皆是自治,调兵遣将维系治安也都是各持军令。然而对外时,比如对碧海霖州用兵,便会统一调配。当时定下三王一占制时,考虑到我伊穆兰疆域辽阔,三族彼此相隔甚远,我们担心日后万一遇上紧要军情,需要就地集结应对,那时再去通报各族首领协同作战,只怕贻误军机,于是便打造了这枚陨铁令。凡我伊穆兰族人见此令,如亲见国主,自当服从。只是……只是……” 珲英似乎依然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只是什么?” “只是当初这枚令牌虽然交予了大巫神保管,但这几十年中他从未使用过,以至于前些日子国主回到大都后,我也忘了还有这东西。如今国主君临沙柯耶,并无战事,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拿出这令牌了呢?难道……”珲英忽然眼中战意大盛。 苏佑自小通习兵法,对军中之事很是熟悉,听珲英解释了这陨铁令,便知道了其中的厉害,见珲英脸色一变,立时明白了她的担忧。 他宽慰道:“姑姑,不会的,温兰不至于……” 珲英见他虽未明言,但一语道破自己担忧温兰的谋逆之心,问道:“为何你这般肯定?” 苏佑悄声道:“他若有此念,南华岛上,太液城中,落英湖畔,多的是机会,何必如今这般兴师动众,还要拿出这陨铁令来搅得三族不宁。何况姑姑请看,这些在场的都是军官,虽有兵刃,但并无兵士,可见只是来受军令而非行令。” 珲英细想,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很是。但刃族的心思,终究不可不防,等下让姑姑走前面!你还是小心些。” 苏佑心中一暖,知道应不会有什么事,便顺从地应了一声。 两人下了马,恰好看见那匹大乌云狮正拴在帕尔汗宫前的驻马石上,苏佑的小乌云狮立时凑了上去,两匹马交颈接耳,甚是亲昵。另一旁则拴着一匹金光灿灿遍体珠宝的白马,不用说也知道是谁的坐骑。 “看来祁烈他们都到了。”珲英点了点头,略心安了些。既然祁烈和罗布的战马都在此,那么应该不会出什么大岔子。 盘云梯直上了帕尔汗宫的顶部,那里便是御前枢密会的枢密院所在。 苏佑一入议事大厅,果然看见温氏二老,金刃王罗布,血焰王祁烈四人候在那里。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一章 骑虎 温和见了苏佑,先站起身来,呵呵笑道:“国主今日可尽兴了?听闻打了不少猎物。” 苏佑没有答话,径直走到露台边,朝下指了指,问道:“下面的这些军官,是何意思?” 温兰神色十分严肃,他伸手拍了两声,立时有一名军士从厅外进来。 “将方才报上来的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再通报一遍。” “是!据前线探报,苍梧国与碧海国合兵北伐,军势已动!” “什么?!”苏佑大吃一惊。 苍梧和碧海合兵北伐?且军势已动? 温兰毫不理会苏佑的神色动摇,又问道:“军势多少,编制如何,带军之人是谁?” “苍梧国出兵十万,军势已至瀚江,其中步兵六万,骑兵两万,弓弩队一万五千,还有五千兵……身着黑衣,手持长筒,不知道是什么编制……” “神机营……是神机营!”苏佑忽然声音颤抖了起来。 “敢问国主,何谓神机营?”温兰不慌不忙转过头来问道。 “神机营是归帝都御三营之首的淞阳大营所属,黑衣兵士手持长筒,筒中暗藏各种奇巧兵刃和机括,甚是厉害。只是神机营平日里多环伺在万桦四周戍卫京畿,从不踏出帝都半步。怎么会……怎么会跟随大军出征?难道韩复……” 兵士应声道:“军势十万中本部人马七万,先锋军三万,已探得先锋军统领姓韩。” 果真是他……果真是他!苏佑不由脊上冷汗阵阵,佑伯伯曾经告诉过他,韩复所领淞阳大营的三万兵士,名为戍卫京畿,实则是放在眼皮子底下受监视。苏佑当初不明白为何佑伯伯如此提防淞阳大营,他所能想到的不过就是韩复祖上曾经是叛军来降并非嫡系,而佑伯伯也并未细说太多,只说是上一代慕云三太师中的慕云锡曾经留下的嘱咐,务必不可将淞阳大营独留在京中,或是单军出战,以防有变。 本来苏佑那般小的年纪是不该听这些机密的军国大事,但佑伯伯那时的身子已很不好,似乎颇有焦虑,再三犹豫之下还是暗中对他嘱托了一番。 如今韩复的三万人马包括神机营都倾巢而出,难道这挂帅之人…… “何人为帅?” “太师慕云佐。”兵士答得毫不含糊。 这其中必有变故!苏佑已觉得大事不好,但看着眼前的如鹰视般盯着他的温兰,他又暗自惊心不敢说出来。 兵士在一旁继续禀到:“如今军势已至瀚江,与此同时,霖州境那边探得,碧海国的金羽营正在暗中慢慢集结,虽未至霖州,但在太液城北五十里处,已聚集了金羽营的四万人马。另据南华岛探报,还有白沙营的一万人马也在北上,应是意在与金羽营会师。” 金羽白沙,南兵北调!碧海国到底想干什么?! 苏佑不由攥紧了拳头,死死地盯着那兵士的脸。恨不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 可有些事是编不出来的,这神机营兵士的模样,这淞阳大营驻守京畿的真相,就算是温兰打探到了苍梧国军情的一二,也绝计到不了如此详尽。 难道苍梧和碧海真的合兵北伐了? 温兰挥了挥手,士兵自退了出去,大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苍梧十万,碧海五万,合计十五万大军,碧海国粮草充沛,慕云氏智冠天下。如此来势汹汹,敢问国主,当如何应对啊?”温兰终于开了口。 苏佑感到自己的心几乎跳到了喉间,他想说话,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国主?国主可听清我说的话了么?十五万大军,马步弓机一应俱全,不日就要兵临城下,国主到底作何打算?!”温兰大声问道,其余四人也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苏佑。 苏佑忽然醒悟过来,温兰一定是早就知晓这一切,才会在之前与自己击掌为誓,明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逼着自己说出“若碧海来犯,必领兵出击”的话来! 他颤声道:“温兰……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如此老谋深算,事事棋先一招。你一定是早就知道会有今日是不是?” 温兰面无表情,冷静地答道:“国主,知也罢,不知也罢。十五万敌军已然来犯,如何应对才是当务之急,国主纠结于这等琐事又有何益?” 苏佑忍不住大声叫道:“温兰,我早该想到你这些阴险狡诈的心思,你为了吞并碧海处心积虑数十年,怎么可能就此立誓不南征。定是你知道我不愿南征,便暗中谋划诱使碧海出手,甚至不惜将我苍梧的十万大军也牵连进去,为的就是让我心甘情愿地做你的傀儡,为你号令三军。既然如此你何不干脆废了我这个国主,你手中自有陨铁令,没有我你不也照样把三族人马尽皆集结到这王宫之下了么?你又何必事事都留着我来掣肘于你,岂不自寻烦恼?!” 说着已是忍不住悲从中来,一想到战火即起,皆时定是横尸遍野,不由放声大哭起来。 温兰顿时板下脸来:“国主说的这是什么话?老臣与国主立誓之事乃是明言在先,如今并无半分食言。国主也是饱读诗书之士,难道连那几句誓言是何意思有多少分量都听不明白么?如今是碧海苍梧来犯,莫说老臣并没有出手诱敌,皆是朱芷凌与李厚琮各怀鬼胎才有了合兵北伐,便是老臣诱了,又当如何?他慕云氏当年以太液粮草诱使苏利老国主兵败镰谷含恨而终,此等伪报之计在国主口中是兵家诡道,说老国主是为利所诱,才致兵败。怎么到了老臣这里就成了阴险狡诈,处心积虑了呢?须知如今是我伊穆兰疆土难保,被迫应对,国主反倒要责备我在挑起纷争,僭越弄权。不错,老臣手中是有一块陨铁令,可这几十年来从未用过一次。今日军情紧急,老臣想着国主既是国君,必定有所号令,故而先用令牌召集了三族将领来御前只等国主敕命。老臣可没有越俎代庖地说过任何一个字的军令,更没有要用国主来挟三军之意,试问老臣若有半分这样的心思,坐在那边的祁烈可能答应?国主既然将老臣几十年来的这片赤诚之心视作破铜烂瓦,又怀疑有不轨之举,那么老臣今日便卸了这大巫神之职,好让国主心安。只要国主肯拼尽全力率军护我伊穆兰子民周全,老臣夫复何求?”说着,将早已捏在手中的陨铁令“啪”地拍在了桌上。 苏佑被说得胸中如噎,心中暗忖,明明是这老狐狸暗中穿针引线诱出今日的祸端来,却要将这由头挂在苍梧碧海的名分上,且每一步棋都走得以逸待劳不露声色,眼下连三族将士都尽皆召唤于此,显然是有逼迫之意。可棘手的是,偏偏自己又无从驳起,当日击掌为誓的是自己,起兵挑事的是南境二国,这须得如何应对。 这边罗布早已大呼小叫起来。 “哎呀呀,使不得啊使不得,大巫神如此足智多谋,倘若卸了职,不随军南下,那对我们伊穆兰来说,岂非是自断足臂,空让敌人欢喜?” 言语间,似是南征已成定局。 苏佑见罗布附庸温兰的心思昭然,心中念头转得飞快,收了先前悲愤之情冷静开口应道:“既然是御前枢密,为何大巫神直接来问我?而不先与其余几位商议?” 说着,朝珲英和祁烈使了个眼色,他暗想此二人与自己相对要亲密,只盼着此时能站出来替自己说话,三族中若有两族能反对南征,那么此事便议不到自己跟前。 温兰听他依然称自己为大巫神,显然是在给自己一个台阶。与国主正面交锋虽是不得已,但并非目的所在,该缓和的时候还是要缓一下。 于是他撇开方才的越权之责,点头道:“国主说得很是,那么我就来问问这在场的三族首领,理当如何?” 话音刚落,罗布早已耐不住地催促道:“那还用说吗?自然是南下迎敌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啊。” 苏佑听了这话,毫不意外。刃族本就居于伊穆兰南地,若有敌军来犯,首当其冲的就是刃族,罗布自然是要急的。何况罗布从不与温兰唱反调,能指望的就只有祁烈和珲英。 “珲英,那你呢?”温兰望着珲英,淡淡地问了一句。 珲英此时心中好不犹豫。她看看温兰,又看看苏佑,迟疑道:“此事太过突然,是不是应当再探探军势,再做计议为好……” 温兰早料到她会这样说,立刻反驳道: “鹰语王,兵贵神速。敌方十五万军来势汹汹,莫说我们知道的时候已经迟了,只怕那慕云佐如今已过了瀚江也未可知,从瀚江到霖州境倘若急行军八日便可到,依你的意思我们是要再等几日,等到大军攻破了宝坻城才肯出城迎敌吗?” 宝坻城是刃族首领的居城所在,与碧海的霖州只隔了一个镰谷。这句话就像是个火引,立时点着了边上的炮仗。 —————————— 读者在增加,点击在下降。昨天一个朋友跟我说,他向他的朋友推荐了我的小说,对方说很好看,但看的是盗版。我心里非常难受……作为新人作者,订阅量的成绩尤其重要,如果不好,网站也会劝作者草草太监掉另开新书。也许哪一天看盗版省下的9分钱,就会导致出现一个突然断更没有结局的故事。9分钱………今日还是限免,来纵横网看正版吧!我极度需要你们的支持!真心恳求你们了!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二章 南下 正文开始前先发则通知,本周为爆更周,每日三至四更,总更八千,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收藏!各种票票飞过来吧!哄嘛咪嘛咪哄! * * * * * * 罗布惊呼道:“鹰语王,此事不可啊!你鹰族与霖州相隔甚远,等等军报也无所谓,我这宝坻城可是多少代刃族族长耗尽心血才建成的啊,怎可眼睁睁地看着落入敌军之手。大巫神前些日子方叫我们同仇敌忾,如何你今日便坐壁上观了呢?” “我只说须探得再详实些后再做定夺,哪里有袖手旁观之意,眼前有敌来犯,虽不至于南征,多少布兵防范一些也无不可。” 珲英越说越觉得底气不足,说到最后一句时,竟是悄悄来看苏佑的神色。其实鹰族领地远在西北,有刃族挡在前面,她是不太在意的,凭温兰的性子,定不会让这北伐军跨过刃族的宝坻城去。只是这是暗地里的盘算,台面上总不能摆明了不干己事。 “你错了!”温兰忽然重重的一句。 “珲英,我们不仅需要布兵防范,而且还要借势南征,在击溃敌军之后,一举攻入碧海!倘若只是守着镰谷,不给他们些苦头吃,难道等他们休养生息后卷土重来吗?” 苏佑喝声道:“温兰!这才是你的目的是不是?我不知道你用的什么手段造就了今日的局面,可吞并碧海才是你最终的目的是不是?” 温兰大笑起来,回了一句:“不是。” 说完,他根本不与苏佑再多纠缠,只对着珲英道:“珲英,此次南征,你若将屯于西台山的鹰族勇士精锐全都调拨过来,待南征之后,定会让你心满意足,如何?” 珲英不解其意,问道:“如何心满意足?” 有时候一句话,只要问了,便犹如撕开了一道口子,再不能合上。 “南征成功之日,我会请国主迁都。到那时,这沙柯耶大都,便纳入你鹰族的领地,你觉得如何?” 珲英只觉脑中“嗡”的一声,险些站不稳。 温兰根本不等她答话,紧接着又道:“不止是沙柯耶大都,从大都起向南至绝凌山,以西的领地也全都归鹰族所有。” 大都向南,至绝凌山,以西领地,尽归鹰族。 珲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脑中迅速勾勒了一下版图,这是……这是……将整个刃族领地的一半都切给了自己啊! 同样的话,听在罗布耳中却如焦雷一般。 就算你是大巫神,我才是刃族的族长,你这样张口便把我的领地分了一半出去,你也未免欺人太…… 他刚要发作,忽然边上一直默不作声的温和朝他笑了笑。 这笑容罗布实在是太熟悉了。 小时候他与温和常常一抑一扬互相配合,去商家店里讨价还价,每逢占了上风杀价得手时,温和总会朝他这般笑一笑。 莫不是……罗布低头一想,虽不知温兰到底意欲何为,终是吞了话头。 苏佑却不依不饶地问道:“迁都?你想让我迁去哪里?” 温兰转了笑脸,骤然作出杨怀仁的嗓音道:“太液国都我住了二十年,三岛环一,气候温润,殿宇高阁,华彩秀美。国主也住过些日子,自然清楚那里的好处,应是会中意的。” “你……”苏佑被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其实温兰的意图已再无须多说,只是自己绞尽脑汁,依然束手无策。 苏佑不得已再次向珲英看去,希望她能有所坚持,不料她脸上的踌躇之色越发显然。 “珲英,到底如何啊?”温兰步步紧逼。 珲英知道苏佑正在看着自己,她自觉难以应答,只得低头不语。 按温兰所说,南征之后鹰族的领地比现在要扩了一半,而且还尽是草丰水美的南境之地。更重要的是,连沙柯耶大都都收入进来。有了这座百窟之城,至少鹰族将来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至于落败,温兰的这个条件实在是太好了。 她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嘴唇,迟疑道:“若大都和以南的领地划入鹰族的领地,从辖制与治理上说倒也更为方便……” 温兰心中暗自冷笑,女人,终究只是顾着自己的一亩三分。 苏佑失望地叹了口气,就算是亲姑姑,也还是没能抗拒这样的诱惑。其实细想,鹰族就与碧海苍梧隔得天南海北,毫不相干,南征本来与鹰族是没什么好处的,可温兰硬生生地分出一大块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来诱她,她屈从也并不难懂。 接下来,温兰想要做什么,他也大致能猜到了。 果然,温兰转头又向祁烈用伊穆兰语说了几句,祁烈的神情与先前的珲英一样,大为震动。 “他说什么?”苏佑问身边的温和。 “他对祁烈说,将另一半刃族的领地归入血族,包括刃族的居城宝坻城。” 好一个温兰…… 苏佑感到自己的心越发沉了下去。之前温兰曾许诺祁烈以军功换领地,宝坻城所在的那一半的领地比起分给珲英的那一半更肥沃更温暖,若把这一半领地给了血族,那么血族的领地将可以自北向南连成一片,铁骑来去,再无阻碍。 大势已去…… 苏佑看着祁烈慢慢地顺从地点了点头,他仿佛觉得结局已经注定。 罗布听到一半领土划给珲英时尚且焦虑,再听到把另一半划给祁烈时,反而转怒为喜,心下乐呵起来。 他又不笨,听到这里自然明白过来了。 温兰是想要把整个碧海国当成刃族的领地。 我的乖乖,那太液城以后就是伊穆兰的新国都啦?还是在我刃族的领地?那不就变相地变成了我刃族的居城了嘛? 罗布与碧海通商几十年,太液城有多值钱他再清楚过不过了。要是能得了太液城,不,还有南华岛,还有数不清的矿藏,谁还稀罕那破西台山啊。莫大虬那小子还写信来说想回来,回来个球,咱一辈子住太液多好,至于宝坻城……祁烈要就给他吧,噢对了,得找个机会先把宝坻城搬空了再给。 罗布越想心越美,难怪温和老儿方才那样冲我笑呢,原来是知道他哥哥定下了这门不亏本的买卖,妙哉,妙哉啊。 这边温兰对苏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三族商议已毕,对南征之事皆无异议。国主意下如何?” 苏佑已是一条计策都想不出来,只得无赖推托道:“我近日身体不适,不宜出城!” 温兰见他明明已无对策,居然开始耍无赖,登时勃然大怒,他刚要发作,忽然看见温和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先不要说话,只得一拂衣袖忿忿地背过身去。 温和在苏佑耳边低声道:“国主,请借一步说话。” 苏佑不知他要说什么,只得随他转入了偏厅。 “依国主看,今日御前枢密,这南下的局面可还能扭转?” 苏佑默不作声。 “既然无法扭转,那么国主是不打算亲率大军南下与兄长抗衡到底了?”温和继续问道。 “你应当知道,你兄长的南下之意绝对不止于护伊穆兰于镰谷之北,他方才也明说了,要迁都太液,可见他对碧海势在必得,如此荼毒生灵之事,我岂能为虎作伥,任由他恣意妄为?” 温和呵呵一笑:“国主说的极是,我兄长的性子是有些强悍,凡事出手从不留情面,尤其是对敌之时,倘若他有十分之力,定不会只使出八分。” “你倒是很清楚。”苏佑哼了一声。 “可正因为如此,国主才更应该亲自率军,从中掣肘于他。否则到时候真的攻下了太液城,兄长如许了血族屠城掠地,那么到时候的局面……”温和不再往下说。 有些话的震慑力,有时不必说全会更有效。 苏佑心中一震,他此刻想到的不是别人,竟然是朱玉潇。 佑伯伯那样郑重嘱托过自己,倘若自己保全不了她,将来岂不要愧疚一生。 温和见他神情中有了几分犹豫,又说道:“国主心中纵然不愿南征,此事老朽很是明白。其实老朽半辈子都在碧海,对那里的一草一木也是牵挂不已,又怎会忍心看着它受血族的铁蹄践踏而无动于衷呢?” 苏佑迟疑地看了他一眼。 “然而大丈夫当审时度势,既然今日国主也见了,南下之势再难反转,那倒不如国主亲征,如此待城破之日,有国主的庇佑,太液城的局面至少不会太糟,不是么?” 苏佑思索了良久,叹了口气,不禁垂泪道: “事已至此,我还能如何?惟望不辜负了恩师的嘱托,能护得碧海的百姓逃了性命,便再无它求了。” ------ 旧日魍魉方散尽,高台魑魅新又生。今日第二十卷《残阙绕魍魉》收卷,半卷旧事旧恨,半卷新语新灾,然而温帝的身世不过是清算的开场。 蓦回首,黄沙殁残碑。执起青锋冲冠去,岂能忘,昔年血恨刻心头?何况算无遗策的慕云铎,果真就失策了么? 温氏布局数十年,南征之矢蓄势待发,碧海是否束手就擒,唾手可得? 神州的历史又翻过了一页,今日继续连载第二十一卷《归途话凄凉》,舞台将重归朱色漫天的碧海国,欢迎点开下一页!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三章 左右 闷热,潮湿,连蝉声都萎靡得几乎听不到几声。 泾州东南境边的大道上泞泞一片,落脚之处泥泽飞溅。 苍梧国的十万大军正在通过国境边这最后一段的领地,队列长得不见首尾。明日一早,大军就要渡过瀚江,进入碧海国的滨州了。 慕云佐摇摇晃晃地坐在马上,看着天色将暗,伸了伸手,长蛇般的大军即刻陆续停了下来。 “此处是何处?” “回太师,此处是泾州府东南的武艾县,再往东三十里,就是瀚江渡口了。” 武艾,无碍,倒是个吉利的地名。 慕云佐略加思索,说道:“传我令下去,再进十里,当道安营扎寨,明日一早渡江。先锋军的淞阳大营现在何处?” “回太师,韩统领两日前已至瀚江渡口,就在渡口旁安了营,只等太师下令。” “嗯……告诉他,让他今晚来大营见我。” “是!” 这个韩复,须时刻盯得紧一些才好,自父兄在时就总是暗中提防,如今也不能懈怠。 其实自己早些年是提过互并之策的,即把淞阳大营拆分后调拨边境前线,日渐消磨。时日一长便可除去这个心头之患,可父亲从未采纳过。 无论是父亲还是兄长,都觉得韩家军是淞阳大营的主力军,即使拆分,也只能拆出一些旁系的营队,拆不动根基,若要强拆,只怕军心涣散,可惜了这支剽悍之师。 兄长则更是担心若将这韩氏派去边境后鞭长莫及,连同周边的小邦一起生出异心来。 如今可好,趁着东征北伐,韩氏又自告奋勇地当了先锋,连神机营都跟着出了帝都。趁此良机,便可名正言顺地让他去打头阵。 自古攻城,向来损兵折将,太液城乃是难攻不落的天下名城,本来凭我慕云氏的智谋,想要奇袭也不难,不过这次我就命韩复立下军令状去强攻太液,他再想减少损伤,不损个五六分,也休想拿得下来。 攻太液,挫淞阳,一举两得。 慕云佐看着帐边挂着的七星宝剑,心中暗道:父亲放心,即使没了兄长我也会把那太液城收入囊中,不负父亲的遗托。 正思索间,帐外来报:“淞阳大营韩统领求见。” 话音刚落,一员大将踏着四方步入了帐来,正是韩复。 “拜见太师。” “韩统领请坐。” 两人皆是同样淡淡的神色。 论年月,同朝为臣的日子已过了几十年,彼此都是从英姿勃发的弱冠之年,看着对方鬓角生白,直至半百。然而论交情,实是交恶不断,韩复被慕云佐骂过的次数只怕不比户部尚书裴然要少多少。 然而韩复有一个本事,那便是不亢不卑。 你骂我,我便受着,有事说事,说完就走,绝不会像裴然那样被骂了还陪笑说骂得好。我韩氏也是世家,权势虽不如你,也不容你折辱。 正因为如此,慕云佐每次骂韩复的时候,也比骂裴然要多花些心思。韩复非阿谀之辈,须得骂到点子上,倘若骂得偏了几分,是要被反咬一口。 所以久而久之,台面上的客套,慕云佐还是肯给韩复的。 “韩统领是何时到的渡口?” “两日前的子时。” “何以夜晚行军?” “末将观天象有月晕,怕下雨后路不好走,便入夜赶路,夜间行军虽然辛苦,但余下两日足够休整。” “嗯。” 一问一答,无可挑剔。 “驻军渡口两日,可有什么异常?” “没有。” 韩复答得简短,多一个字都不说。 “明日大军渡江,可与碧海那边安排妥当了?” “一切已安排妥当,碧海已经将载军士与辎重过江的两百艘鼋头舰,二十艘虎头舰停靠在泾州渡口。还有一艘供太师所乘的鳯头舰,方才末将来大营前,看到也已停靠到岸。” “嗯……那粮草……?” “碧海的朱芷凌那边传来军令,入滨州之日起,沿途州县都已备下粮草随时供太师取用。” 慕云佐冷哼一声,这个碧海丫头,算得果然精明。说得好听是沿途供应取用,实则是多一担粮食都不肯给,实取实用。这若是到了太液城下,怕是存粮要不足的。 “传令下去,带足三个月的粮草,只做后备不取用,沿途只用碧海之粮。” “是。” 太液城外有粮仓六座,即使到时候翻脸攻城,朱芷凌来得及回防城池也来不及布防粮仓,这些屯粮供应我大军应是有余,再加上三个月的屯粮,则无忧了。 慕云佐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韩复,暗忖此人虽像茅厕的石头又臭又硬,说到行军打仗还算是一名大将。 “此次出兵,你是先锋,我知道淞阳大营从不出帝都,但既然出了,便当让天下人都领教一下你韩家军的厉害,这不仅是替圣上效力,也是为了韩老爵爷的威名。” 慕云佐故意将“爵爷”二字咬得重了些,直听得韩复心中一痛,放在腿上的手几乎要将护甲上的鳞片抠下一块来。 “末将明白,自当奋勇杀敌,不负陛下,不知太师还有何示下?” “没什么了,你回渡口去吧。”慕云佐满意地挥了挥手。 韩复低首自出了营帐,心中好不恼恨。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袋中贴身收着的锦囊。 那是自己在出发前几日时温帝暗中赐他的,吩咐他到了瀚江边上再打开。那时他放心不下,让叶知秋替他瞧了瞧,也说不要打开。 到底温帝意欲何为?他虽知温帝有除去慕云佐之意,却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做,所以心下焦急难耐,命先锋军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往瀚江。 到了瀚江时已是午夜子时,人困马乏。他甚至还等不到营寨已起,便抽出锦囊来看,只见里面的绢书上只写了四个字: “静候鸽鹞。” 这个李厚琮!果然是老谋深算! 韩复知道渡江口边有一个鸽鹞的哨站,专门用来传递边境的消息。 温帝也知道韩复会比慕云佐先到几日,定是故意挑了日子,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走漏一点风声。 温帝谁都信不过,他只信自己。 还有鸽鹞。 可明日即要渡江,仍是没有任何消息,到底如何是好? 韩复心神不宁地上了马,策马奔了一会儿,迎面赶来一个兵士,正是淞阳大营的服色。 “有急令来报。” “何事?” 那兵士附上前,低声说了几个字。 韩复精神一振。 鸽鹞到了! 他接过兵士递过来的一枚细长如指的长筒,从中抽出一张纸条,借着月色看了起来。 只见他脸上神色渐渐凝重,却掩不住几分欣喜。 好计!好计!好毒的计! 韩复走后,慕云佐觉得有些倦怠,本来手中还执了本兵书坐在案前看着,后来索性靠在躺椅上看。 忽然一阵冷风吹过,竟将边上的烛火吹灭了。 他高声唤道:“烛火灭了,来人,点上。” 帐外立时进来一人。 慕云佐靠在那里等了一会儿,依然不见光亮,有些不耐烦起来,抬眼去看这随从怎么还没点着,却看那人背对着自己,只静静站在案前不动。 为何那身影还有几分熟悉? 揉眼看去时,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慕云佐忽然被惊得浑身几乎动弹不得。 “……兄长?如何是你?” 慕云佑笑了笑。 “兄长,原来你还在!”慕云佐喜得立时站起身来,朝前踏了一步,不料慕云佑也跟着退了一步。 “兄长为何躲着我。” 慕云佑还是笑了笑。 “兄长可是与我有话要说?” 点了点头。 “那弟弟就洗耳恭听。” 说着,慕云佐转到了案边的圆凳上坐下来。 慕云佑则当仁不让地在案前的主位上坐了下来。 两人几十年来,一直是这样一主一次地坐着商议各种军国大事,已成习惯。 “兄长,此次大军入碧海,我虽胸有成竹,但兄长不在,终是心有挂念。不知道兄长对攻城之策可有什么想法?” 慕云佑摇了摇头。 “不必,不必。” 慕云佐一怔,不必是何意思?是不必挂念?还是不必攻城? “还请兄长明示。” “你已是一军之帅,为兄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 “兄长,从以前到现在,但有出兵,一直都是你为大帅,我为副帅,出谋划策也是你我二人互相推演。如今只我孤身一人,怎能与咱兄弟同心同谋时相提并论呢?” 慕云佑还是摇了摇头,微笑道: “是一样的。” 慕云佐低头一想,既然兄长来是有话与我说,不如先听他说,再问不迟。 “那弟弟先听兄长教诲。” “贤弟,你可记得我慕云一族的族训?” “这如何敢忘?‘善游者溺,善骑者堕;盈久必亏,乐极生悲。’” “不错,我慕云氏智冠天下,人人皆知。可若是以智误智,以策杀策,则必为反噬。” “兄长的话,弟弟听不太明白。” “父亲的遗策也许是绝妙好策,却未必不会伤及自身。” “兄长知道父亲的暗渡遗策?” 慕云佑笑了笑,不置可否。 正文 第一百九十四章 托梦 “兄长觉得父亲的遗策有不妥之处?” “贤弟,为兄并非是与你来推演此策有何纰漏,为兄是想劝你一句,凡事当心存仁念,不可凭智冠二字就骄横天下,以为有了奇策便失了本性。需知君子四诫,仁义信智,智终究不过居于末位。而父亲,是本末倒置了。” “兄长这话我不懂,仁字当先固然是自古圣贤所言,可仁智二字孰轻孰重,看看那李氏与我慕云氏不就一目了然了么?智亏的仁君,若无我慕云氏,岂能坐得稳江山?” “所以你便在他寿诞之时送了一把九龙沉香辇?好教天下人都知道,这龙椅是我慕云氏送他的?”语气骤然严厉了许多。 慕云佐默然不语,半响,方告罪道:“此事,是弟弟唐突了……”忽然又有些不甘,说道:“可母亲也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母亲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不过是她心里被遗策所惑,觉得大势已定,便由了你任性罢了。” 长兄如父,慕云佑甚少用如此重的语气说自己,慕云佐不禁有些惶恐,只低头听训。 “为兄这样说也许你会心中不服,可母亲也正是因心中只贪信了父亲的智谋,而从不以仁道劝诫,这才有了杀身之祸。” “兄长何意?母亲何来的杀身之祸?”慕云佐不禁大惊。 “其余的事你不知也罢,只是为兄此番是特来告诫你,以策谋人者,势将为策所噬。” “母亲与父亲琴瑟和谐,一生情深。她既然是遵从了父亲的遗策,怎会为策所噬?父亲当初与她共结连理,无不信任,又怎会害她?” 慕云佑忽然泪下,伸手想去抚摸弟弟的头,终是住了手。 “弟弟,世人都说你脾气暴躁,却不知你实是个极纯良的性子。你可知,当初父亲为何会娶母亲么?” “为何?” “难道你真的以为,父亲是看着母亲国破人亡,觉得她可怜才娶的她么?” “……兄长,你究竟想说什么?” “那时外祖父的阴牟国黎摩来贡,你可知为何父叔三人恰好不在帝都?” “……” “弟弟……你还是把咱们的父亲,想得太简单了。” 慕云佐从未觉得父亲简单。 “北境的常氏所在,父亲与叔叔们早已探明,阴牟国要来朝贡,父亲也都知晓,至于卫国公唆使侍卫刺死外祖父又岂只是他儿子的一时荒诞?” 慕云佐忽然觉得浑身发冷,慕云之策,向来如此,看似一计,实是数计连环。 “可父亲为何要这样做?” “鹬蚌不争,何以渔利?李氏仁德天下,几十年间太平盛世,父亲无从得手罢了。” “你是说……你是说,父亲和叔叔们早就商议好了一切,等阴牟国朝贡时,故意离脱帝都去了北境,却暗中唆使卫国公在宴席之上挑起事端,一待帝都事变,便星夜赶回,好教母亲只恨李氏,而不恨我慕云氏?” “若非如此,母亲怎肯死心塌地从了父亲?” “可那分明是阴牟旧地人心不服四处作乱难平,先帝来问父亲对策之后才有的父亲与母亲的赐婚之事……”慕云佐话音刚落,猛然醒悟:“难道……难道……那些阴牟旧地所谓的人心不服,四处作乱也是父亲事先派人埋伏下的计策?” 慕云佑笑而不语。 “可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只为得到母亲么?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慕云佐已是惊愕不已。 “往事已矣,弟弟就不要再问下去了。何况一切恩怨俱已付诸东流,在母亲的心里,父亲始终都是那个替自己报了父仇,护了自己一生的好男子。母亲虽不明就里,被骗了一生,也未必不是她不幸中的大幸。” 慕云佐越发听不懂,开口又要问,却被慕云佑伸手止住。 “贤弟,你虽多智,但生性耿直,又不大肯听人言,脾气也不好,为兄很是担心。倘若你素日里善待那韩复一些,也未必会有今日。为兄只盼你他日若能够侥幸逃得平安,当多存些仁念,勿要走了父亲的老路。想他老人家一生算尽机关,得而复失。虽说造化弄人,祸福相依,有失也必有得,然而如我等这般立于云端之人,天下苍生皆系一念之间,绝不可因一己私念,便颠了乾坤,混了黑白。你可记住了?” 慕云佐只得应声诺了,心中的疑团却越来越多。 “为兄今夜前来,还有一事相托,请弟弟务必答应。” 慕云佐见兄长说得郑重,忙正色应道:“兄长请说。” “我知道你忿恨碧海的朱玉潇,恨她毒杀了我。但冤冤相报,无以为了,何况我心中并不恨她。倘若他日你再与她相见,千万要好好待她,你可做得到?” 慕云佐听得登时恼怒起来。 “兄长一生好脾气,对那毒妇至今还如此维护。想当日她回碧海前过盘云门时我就告诫过她,倘若兄长日后有个三长两短,天涯海角我都必擒她来告慰兄长!” 慕云佑没有再说话,只是神色悲伤地瞧着他,似是欲言又止,忽然眼中泪出,流在脸上,却变成一道血痕。 慕云佐大惊,见兄长的样子实在凄惨,不得已服软道: “罢了罢了,兄长切莫如此,弟弟听了兄长的话就是。” 说着,闷闷不乐往后方一靠,不料忘了自己不是坐在主位上,没有靠背,身子直往后倒去,好在身后伸出一只手来,似是有人扶住。 睁眼一看,帐内的烛火已重新点燃,身后那人是侧近的随从。 “兄长!兄长?”慕云佐慌忙站起身来看,哪里还有兄长的身影。 “太师,小人见帐中烛火熄灭,以为太师已歇下,便守在帐外。忽然听到太师呼喊,故而进帐来看。” “你可看到什么人了么?” 随从有些疑惑,答道:“并未见有人,倒是太师坐在圆凳上扶额打盹,险些摔倒,小人便斗胆上前扶了一把。” 慕云佐怔怔地瞧着那主位,不觉泪下。 兄长,兄长……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五章 近伏 清早,瀚江上晨雾缭绕,日头隐隐,江水寂寂。 大雾深处,碧海国的滨州渡口北岸边,停着一艘奇怪的舰船。 似蛇形一般的舰身,黑黝黝的甲板,船舷处还生有两片侧翼,活像长了翅膀的海蛇。 甲板上站着两个人,正是碧海国清洋公主朱芷潋和琉夏国筑紫守的秋月实。 “秋月,这样大的雾,看不清方向,怕是过江不易。” “那便再等等吧。族叔派人送来的这艘蛇形舰不大,本来隐在这样浓的晨雾中,我们连雾影散都用不上了。可若是不小心偏了方向靠近了岸边的渡口,势必会被发现踪迹。” 朱芷潋望着江面,眼中满是失望之色。 昨天,鹫尾去苍梧国的泾州新阳县探了一整天,结果还是找不到大苏,不得己与秋月上了蛇形舰。不久,在东岸搜寻的阿藤和阿葵便带来了消息。 没消息是愁事,有消息依然是愁事。 听阿藤说,后山处发现了车队车轮的痕迹,一路向北向东,竟是过了落英湖往霖州方向去了。 难道和银泉姨母一样,遇上了伊穆兰人? 朱芷潋恨不得立刻追去落英湖,沿着车轮印子一路追下去。 别说是霖州,就算是追入伊穆兰我也要找到你! 无奈秋月拦住了她。 “殿下稍安,族叔宗直派人来的途中,发现两岸有了新的动静。” “什么动静?” “两百余艘的鼋头舰,和二十艘虎头舰齐齐地从碧海滨州渡了江,靠在了苍梧的泾州渡口。” 两百余艘?朱芷潋吃了一惊。 这船数之多是她记事以来闻所未闻的,这是要做什么?而且还有二十余艘虎头舰。 虎头舰通常用来载重要官员及将领,竟需要二十余艘? “可有鳯头舰?”朱芷潋心中一动,忙问道。 “有一艘。” 这……难道是大姐亲自来了?这不可能。 秋月见她神色凝重,便知事态非同小可。 “原来殿下也觉得此事厉害,那就更得小心行事了。我们这艘蛇形舰不仅小的很,也无火器弹药,用来行路勘测虽是方便,但遇到大军,是很难逃脱的。不如我们在上游潜藏些时候,等他们过了江,再逃出去比较稳妥。” “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鹫尾有没有探听到什么?” 秋月摇了摇头,又宽慰道:“殿下放心,回头我让阿藤和阿葵下水一趟。瀚江虽然凶险浩瀚,但她们能在水下闭气甚久,水性也好,让她们靠近船队探一探虚实,应是能有所收获。” 朱芷潋点点头想了一会儿,又叮嘱道:“那就让她们俩多盯着那艘鳯头舰一些,鳯头舰上的人最是要紧,想必也最容易打探出些什么来。” 秋月依言吩咐了下去。不一时,船舷处泛起两朵水花,阿藤与阿葵已领命下水去了。 “秋月……你说我要是找不到他,该如何是好。”朱芷潋望着江面,心乱如麻。 秋月低头不语。 真希望早日找到苏学士,能解了她的眉头。或者,暂时找不到也好,至少在寻人的途中还可以相伴左右……秋月忽然惊觉到自己的奇怪心思,不由背上打了个激灵,忙收拢了心神。 他看着腰间的灵刀荒鹰,叹了口气。 倘若世上的烦恼都能用荒鹰一刀两断,那该多好。 自从琉夏国的族人们登了梅陇屿暂时得了太平,他心中的大石落定,总算不曾辜负了族人对自己的托付。也许这可以让他在陪朱芷潋找人的这件事上多些坚持。作为族人们的首领,他没有失职。那么在别的事上,他总可以略略随心所欲一些了吧。 族叔宗直上次见他的时候,得知他要陪着找人,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那个眼神的深意,他也能感到族叔想劝说他时的欲言又止。 身上的担子越重,压力反而越是来自于自己。 毕竟颈中的这枚八尺琼曲玉是十二枚中仅存的一枚,除了自己,再无人能继承琉夏皇室,琉夏的存亡实是系于他一身,族叔担心他的安危并非没有道理。 阿藤与阿葵两人悄悄地到了西岸泾州渡口边时,远处望不到边际的大军之势已经围住了整个渡口。 “围得这样密密麻麻的,这要如何靠近?”阿藤皱眉道。 “大人不是交代了,要盯住鳯头舰?”阿葵指了指远处一艘比其他舰船大了一倍多的船,舰上画梁雕阁,甚是不凡。 “盯着鳯头舰就得在水里,那岸上的事儿怎么探?” 两人对视了一眼,忽然同时伸出手来。 “哎,为什么每次猜拳都输给你。”阿葵抱怨道。 “因为你笨呀,嘻嘻。”阿藤指了指岸上,“老规矩,输的人去岸上。” 阿葵不情愿地叹了口气,转身刚要上岸,忽然又转过头来道:“那你要是遇上好珍珠了,也替我采些来啊。” “知道知道,快去吧。”阿藤恨不得赶紧打发了阿葵,自己好下水去。 阿葵猫着身子上了岸,躲在草丛里想先把面罩给戴上,回头一看水面,只有一片涟漪,早没了阿藤的影子。 这个阿藤,又把苦差事给我。上次也是,上上次也是! 阿葵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离大军还有些距离。 这该寻个什么法子不知不觉地靠上前才好。 阿葵正寻思时,看见远处跑来个士兵,大约是想要解手。 “有了!”阿葵心中一喜,悄悄伏了过去。 那士兵大约是吃坏了肚子,跑到草丛边一扯裤子刚蹲下来就是一通乱响,阿葵虽一时掩了鼻息,耳边却还是听得到,心中好不厌恶。 要想击晕他再简单不过,可要是他晕了的时候往后一倒,衣服上沾上了那些脏东西,自己可说什么都是不肯换上的。 索性等他拉完? 阿葵等了一会儿,不料那士兵拉完不仅不起来,还开始哼歌了,哼到走调之处居然还倒回去重哼一遍。 难不成一直等下去? 阿葵耐不住了,轻轻地转去了士兵的正面,拿出了银铃索,对准士兵的颈部就甩了过去。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六章 显山 只见那士兵被银铃索一缠,好容易哼对了的歌忽然就断了音成了绝唱,连个字都叫不出来。 阿葵一手抓住地上的树根,另一手一收银铃索。那士兵立刻如同一只蛤蟆一样,往前趴着飞了过来,直落在阿葵身旁,还露着白花花的大屁股。 阿葵踹了那士兵一脚,发现动也不动,已是被银铃索给勒晕了过去。 “方便就方便,还唱什么歌嘛!叫你方便时还唱歌!”阿葵一边嘟哝着,一边去解他身上的衣服。 不一会儿,阿葵已换好了衣服,又从自己的行囊里掏出一张人皮.面具戴上。眨眼间,变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兵。 这兵士的衣服真奇怪,怎么黑乎乎的,跟夜行衣似的。这个长筒又是干嘛的? 阿葵翻看了一会儿也没看懂,只见筒上写着两个字:“神机”。 她心想,既然这兵士原先就背着,索性自己也背着,省得露了破绽。 一切拾掇完毕,她昂首朝渡口走去,心中暗自得意。 我阿葵的易容术可比阿藤强多了,除了鹫尾姐姐,看还有谁能瞧出破绽来。 可走到大军前,她忽然怔住了。放眼看去,大多数的军士的衣服不是绿色,就是灰色,她这么一走过去,简直是万绿从中一点黑,想不引人注目都不行。 她刚想先溜到别处躲起来,不料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过来,已是无所遁形。 这可怎么办,要不是带着面具,这脸上的汗都要流下来了。 阿葵心里暗暗叫苦,当初就觉得这兵士的衣服有点怪,怎么就他穿得不一样呢? 正不知所措间,忽然远处一个严厉的声音传来。 “过来!” 众目睽睽,阿葵只好顺从地走了过去。 只见一名老将威风凛凛地正盯着她,口中低声斥道:“你这是在胡乱跑什么,怎么闯到太师跟前来了。” 阿葵硬着头皮答道:“小人内急,出去解了个手,回来便迷了路,还望恕罪。” 老将尚未答话,身后的高台上忽然传来一阵笑声。 “韩统领,不必苛责。这神机营常年驻守帝都半步也不出,忽然随军出征,自然是不认得方向。” 说话之人显然身份更为显赫,只见他身着金甲金翎,腰间一把细长的宝剑粲然生华,明明像是一军的统帅,言语间却有着儒生特有的一种书卷气。 被称作韩统领的那老将脸上一红,拱手道:“多谢太师大度包涵。” 被称为太师的那人嘿嘿一笑,接着方才的话说道:“……只是这过了岸便是他境,日后遇上了敌人要是还不分西东,连打哪儿都找不到,岂不糟糕?” 话音刚落,太师身边的数个将领已是跟着笑出声来,把那韩统领笑得好不尴尬。这神机营乃是自己淞阳大营中最得意的军队,今日没来由地被抢白了一通,还回不得嘴。 “还不下去?”韩统领没好气地吼了一句。 他见阿葵依然是一脸茫然,又气又无奈,指了指另一边低声道:“神机营在那边!” 阿葵低头赶紧要走,忽然身后又传来一阵笑声:“都说神机营的机关精妙独到,绝冠三军……”笑声未毕,已是有什么东西从背后袭来。 阿葵的暗器功夫是自小便练就的,闻风辨声便了然于胸,不用看就知道大约是枚铁蒺藜掷了过来,她自忖不好掏出自己的兵刃来挡,便头也不回地顺势将肩上背的那根黑色长筒一翘,对准身后,想要以筒收了那暗器。 她刚举起筒来,忽然发现筒边有个小凸。 这是什么? 她心中好奇,按了一下,只觉筒中一动,听得“叮”的一声,紧接着是“哎哟”一声,众人哗然。 阿葵急忙转身看去,发现是两枚圆刃镖,大约是从自己的长筒中射出去的。一枚与那铁蒺藜相击跌落在地上,另一枚却打在了一个偏将的脸上,鲜血直流。 原来那偏将见太师出言讥讽神机营,想要跟着阿谀奉上,趁势也露一手暗器功夫,不料反被阿葵的圆刃镖给打中了脸。 韩复的神色顿时舒缓了不少,方才那枚铁蒺藜来得毫无征兆,他欲出手相救已是不及,不料这兵士居然举手便化解了攻势,不仅没有折损神机营的面子,这一手功夫还把在场之人都看得暗暗喝彩。 韩复朗声道:“神机营的神机筒向来一触即发,百发百中。方寸之间难免下手失了轻重,还望勿怪。” 既然所有人都看见是那偏将偷袭在先,自然也就不能怪罪神机营的这小兵士下手太狠。连慕云佐都不禁点头称赞道:“这神机营的手段果然不错……”实是心想,如此骁勇之军,他日与敌对阵之时又多了几分胜算。 韩复深谙见好就收之理,转头一看,阿葵还呆在那里,不由斥道:“还呆在那里做什么?快下去。”虽是斥责,却是怕她被怪罪,与方才呵斥的语气已大不同。 阿葵见这在场的不是太师就是统领,暗忖怎可错失窥探的良机,便作势耷拉下肩膀佯装不适,低声道:“统领大人,那枚铁蒺藜好大的劲道,小人方才接镖时,被神机筒撞了一下击伤了肩胛,强撑着才没露出破绽……” 韩复心中暗暗称赞,没想到小兵士如此硬气,宁可强忍着痛也不肯堕了我神机营的威名,一招手吩咐左右道:“扶他在一旁歇息。” 阿葵顺着两个兵士的搀扶,心安理得地往韩复身后席地一坐,堂堂正正地开始偷听他们的对话了。 这边传令兵已飞奔过来。 “报!鳯头舰已停至渡口。” 韩复满意地点点头,向台上的慕云佐躬身道: “太师,既然鳯头舰已到了,就请太师先上船吧。” 慕云佐“嗯”了一声,正要起身走下台来,忽然一阵异风刮来,咔嚓一声,生生将竖在一侧的帅旗截腰吹断,直刮在半空中。 众人尽皆变色,尚未交战帅旗便断,真是个恶兆,且那半截旗子还飘在空中忽左忽右地乱晃,不知要被吹向何处。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七章 登船 阿葵见状,好胜心起。随手摸出一把飞镖,又从袋中拿出了什么东西缠绕了几下,对准那旗杆就掷了出去。 只见那飞镖不偏不倚钻入了旗杆,阿葵依然坐在地上,手中一收,那旗子立刻被拽了下来,且牢牢地戳.入了土中,虽然比先前的帅旗矮了半截,但依然呈了不倒之势。 众人这才瞧清楚,那枚飞镖上拴着一根细细的线,也不知是什么做的,竟然能拽得动一面大旗。但这一手功夫实在漂亮,顿时引得众人掌声雷动。 方才阿葵以圆刃镖破铁蒺藜时,众人还碍于那偏将的面子不好喝彩,此时倒是无所顾忌地高声叫好了。 慕云佐尤其满意,他原愁这尴尬的局面该如何化解,这小兵竟然伸手如此不凡,点头称赞道:“不错不错。”当下生了爱才之心,朝韩复招手,低声朝他附耳了几句。 只见韩复脸上似有不舍之意,但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走回阿葵身边道:“太师很是欣赏你,要你伴其左右,尽护卫之职。” 阿葵心想,这好得很,筑紫大人让我盯着鳯头舰上的人,我看这太师就是掌帅之人,又要上鳯头舰,我跟着他,必然没错。 当下欣然应了一声。 韩复却闷闷不乐,暗忖难得发现营中有如此好手,却要送上那鳯头舰……只是眼下大事要紧,决不能因这等小事而让慕云佐生了疑心。 他瞧了瞧阿葵,其貌不扬,身手却如此矫健,忽然生出一丝疑惑来。 方才看那飞镖后拴着的细线,他如何从未见过,也未听说过神机筒中还有这样的东西,莫不是最近刚打造的新奇玩意儿? 疑惑归疑惑,韩复并未深思,如今他的心思都在那鳯头舰上。 慕云佐手搭凉棚望了望江面上,大雾已散了一半,鳯头舰高高的船舱显露出来,看着甚是巍峨。 他又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泾州。 今日一渡,天下必将大动,再回苍梧时,不知是要何时了。 兄长,朱玉潇的事,我记下了,我虽恨她,但不会伤她,兄长便放心吧。 韩复在一旁见慕云佐兀自出神,怕生出什么反复来,忙一躬身大声道:“恭送太师上船!” 众人也都立刻跟着喊道:“恭送太师上船。” 万人俯首高声齐呼,把林中的鸟儿惊飞了一片,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鳯头舰的船头处闪过了一个极小的身影。 * * * * * * 碧海国的第一艘鳯头舰,造于初代明皇朱兰淳即位后的第二年春。 当时的督造之人是现碧海国工部尚书鲁秋生的曾祖父,也是鲁氏船匠的第三十一代传人。 明皇朱兰淳的要求是要将这鳯头舰造得和来仪宫一模一样。可头疼的是,来仪宫在涌金门内,非皇族不得入内,这建造的限期又只给了半年。于是这鲁秋生的曾祖父仅凭着一张来仪宫的设计图纸,再加上几位宫女的描述,硬是将整座来仪宫都仿到了鳯头舰之上。 不管是宫殿的样式还是内部的陈设,所有的物件的大小尺寸都是按一比一的比例原仿原造,不差分毫。 据说明皇朱兰淳第一次登上鳯头舰时几乎分不清是在船上还是在宫中,以至于船身随波浪颠簸时,一时误以为是起了地崩之灾,慌忙逃出船舱,才想起是在海上。 从此,鲁氏的工艺更加广为传颂。 曾有民间歌谣道:“猢狲变化七十二,不及鲁公样样真。” 说的是只要鲁氏子弟出手仿造,定是神形俱备,与原件不差分毫。 后来二代明皇即位,国力昌盛,钱粮富足,于是大兴土木,连鳯头舰也连造了十艘。只是其中样式不再按来仪宫的样式,而是统一按城外迎宾馆的架构来建,所以舰船的规模大小也比第一艘略小了些。 可就算是小一些,也比寻常的舰船不知道大了多少,单是主舱部五进五出的宅院便丝毫不逊色于太液西北格的那些豪宅。船上的其他设施也是一应俱全。 自从碧海国与苍梧国互通使节以来,明皇便特意调派了三艘鳯头舰到瀚江渡口。每逢有重要身份的人率团互访时,便会用到此舰。 近几十年间,苍梧国中曾坐鳯头舰过江的人里只有太师慕云铎,和双生子慕云佑与慕云佐。而慕云佐这是第二次上鳯头舰了,这在苍梧国中也是绝无仅有的殊荣。 是以慕云佐踏上甲板,看着眼前似曾熟悉的楼阁,几十年前与父兄一同渡江的景象仿佛历历在目,不禁唏嘘。 阿葵顺从地跟在身后,装成不在意的样子,实在悄悄窥探四下的样子。 阿藤应该就在附近,她会躲在哪里呢?这小半日的功夫里,也不知道她挖到珍珠了没有。 正琢磨时,她忽然瞥见船尾处有个极不起眼的人影伏地闪过。那样快的身影寻常人是看不见的,可那人用的分明是雾隐流的身法,阿葵一看便知,不由心中暗笑,原来阿藤已经早我一步上了船,我且跟她开个玩笑,看看这易容术能不能骗过她。 当下顽心大动,把头故意低了低,掩在慕云佐的身后。 不一时,船锚已收,船身离了岸,泾州渡口边的那一大片乌压压的兵士眼看已是越来越远。 慕云佐坐在之前父亲曾经坐过的主位上,若有所思地喝着奉上来的碧海毛尖。他掂量着这渡江还须得小半日,有些百无聊赖,转头瞥见阿葵立在角落里,便招手让她过来。 “你方才用的机括很是精妙,是叫神机筒吧?” “正是。” “还有什么妙用,可演示一二。” 阿葵心想,我哪儿知道还有什么妙用?刚才是误打误撞才射出了圆刃镖,这会儿让我演示,岂不是要抓瞎? 当下编了个借口道:“太师明鉴,这神机筒虽有妙用,但机关囊括精巧,每次用完要重新填充都极费时,小人既然担着保护太师之责,便得在最紧要的关头用这神机筒才好,不然只怕会误了事。”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八章 雷火 慕云佐脸上有些失望,“哦”了一声,倒也没太在意。 “那你就守在这里吧。”慕云佐又饮了口茶站起身来,带着几个贴身随从去后舱歇息去了。 慕云佐转身一走,阿葵松了口气。 筑紫大人要自己探听情报,可听到现在,也没听出啥来啊。既没有军情禀报,也不知道这位太师是要干嘛去。再这么下去,不就又要回到碧海的滨州界了? 说起来这筑紫大人对碧海的公主还真是上心,事事都替她出谋划策。不过也多亏了这位公主,要不然也没机会和阿藤出来转悠。真希望她刚才多采些珍珠,回头大了卖钱,小的自己攒朵珠花也好。 阿葵正胡思乱想时,忽然一拍脑袋想到件事。 哎唷,我怎么这么笨,阿藤明明上了船,又不来见我,定是想要独自打听到什么消息回去找筑紫大人邀功,这小妮子的心思,我可不能输给她了。 心想着不甘落后,身边却还有好几个侍卫一同站着,不好就这么走掉。 阿葵假装笑笑:“兄弟,我吃坏肚子了,去行个方便。” 慕云佐跟前的侍卫们本来就是有人数规制的,骤然来了个阿葵,其实大伙儿都觉得多余,慕云佐要了阿葵在跟前,可也没明说归谁管。所以阿葵这么一说,那几个侍卫都面面相觑一番,装没听见,心中都是暗想,横竖咱们管不着。 阿葵轻手轻脚地出了舱门,左右看了看,先是走到一个僻静角落,接着又是一个鹞子翻身跃到了上一层的船舱。她寻思着摸到慕云佐休息的房间上面,伏在顶上一定能听到些什么。 上层的船舱里并没有几个守卫,阿葵或是以暗器声东击西,或是用缝影术轻松地就绕了过去。不多久,便摸到了内室。她从地板缝朝下看去,慕云佐正斜斜地靠在软榻上打盹。 睡觉?那岂不是什么都听不到? 阿葵蹙了眉头。 好歹也得把这太师想要干什么给打探清楚吧?得想个什么法子才好。 阿葵瞧了瞧四周,房间内陈设华美,却有些陈旧,空气中依稀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味道。 没想到这瀚江之水也和海水一样,潮腥得很,阿葵细细嗅了嗅,又说不出是什么气味让她如此熟悉。 究竟是什么呢?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间四角,随手翻了翻窗帘,并未发现异常,但那气味却更重了些。 难道是窗口附近? 她顺手又朝窗边的橱柜翻去,一开柜门,顿时惊呆了! 一整柜子的雷火珠! 原来是雷火珠的气味! 阿藤你这家伙,怎么把雾隐流独门暗器雷火珠埋在船上?你这究竟是想干嘛? 阿葵惊恐地立时掩上了柜门,心中百思不解。 筑紫大人只是要我和阿藤来刺探情报,没说要炸毁他们的船啊。可阿藤怎么在慕云佐的脑门上埋了那么多雷火珠?这么多雷火珠要是引爆了,整条船岂不都成了齑粉? 难道和阿藤分开的这一小半日里,她打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情报,以至于要先下手为强? 这也不可能啊……一早我和她同时下的船,也没见她身上带了那么多的雷火珠啊。 她心中转过千万个念头,依然一个疑团都没能解开,她又探身朝下望去。慕云佐依然睡在那里,隐隐还有些鼾声。 不对……不对! 阿葵忽然发现事态不对。慕云佐躺在那里倒也罢了,屋内的那四个侍卫居然也歪躺在地上,睡成了一滩烂泥般。 阿葵将鼻子凑在地板缝上嗅了嗅。 果然……酥神散。 阿藤……你究竟想干什么?中了酥神散的人,昏睡好几日都叫不醒。这船渡江不过半日,你这样迷倒这苍梧太师,到时候岂不是要打草惊蛇? 正疑惑间,忽然听到船尾处有人惊呼道:“着火啦!船着火啦!” 阿葵朝窗外探头望去,江雾已散了大半,反倒是船尾的浓烟与白雾掺杂在一起,灰蒙蒙的一片。 她刚要跃出舱门,忽然转念一想不对。 这样大的船,便是着火了,也一时三刻烧不到这主舱来。这江面上无缘无故起火,必是有人想要调虎离山对这太师下手才对! 阿葵虽然年纪不大,但从小就在雾隐门中受教,后来跟在秋月身边,又时不时得到鹫尾的指点,早已是个江湖老手。 她伸手将舱门紧锁,又顶上了几样家具,继续往地板下面看去,只见舱内依然没什么动静。 这样大的船,便是发现了火势,也很快就能扑灭。若说想要放火引爆雷火珠,也该在船中央放才是,如何在船尾动手? 正奇怪时,忽然船尾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似是被烧断了一截。 但鳯头舰如此之大,烧断了一截也只是让船身稍稍晃了一晃。 阿葵手托着地板,全神贯注地看着下方。 这时,她似乎感到整个船身都在微微颤动。这种感觉就像是蛇形舰以千机箱发动变形时,船身各处的“骨骼”节节作响一样。 不同的是,蛇形舰变形时的声音是清脆可辨,而这鳯头舰的声音却是……沉闷难当。 不好,这声音听着似乎是要断了…… 阿葵还来不及反应,忽然从船底由下至上传来一阵巨大的断裂声。 船身四处的地板竟然齐齐断裂,一艘巨大的鳯头舰上,所有的楼阁竟然在一瞬间断裂成了一片废墟! 阿葵忽然觉得身子往下一沉,已是直直地坠到了下一层。 其实哪里还有什么下一层,眼前的船舱都变成了一堆残瓦断片,所有的东西都在空中往下掉。 阿葵定睛一看,那慕云佑还躺在花梨木的软榻上兀自未醒,且离自己不过一臂之距。 她掏出银铃索对着榻沿拴了过去,在空中将那软榻扯了一半过来垫在身下,恰好此时落到了地上。 阿葵口中“哎唷”了一声,与慕云佐两人骨碌碌齐滚到了甲板的一边。 再一看,哪里还有什么船,半截船身已是被炸得粉碎,还剩自己身下的这半截船身虽然甲板尚存,但也在慢慢下沉。 正文 第一百九十九章 脱身 阿葵顾不得屁股被摔得生痛,想要站起身来,忽然身侧一个身影闪过,紧接着是尖锐的风声呼啸而至,赫然是两枚飞镖。 阿葵见那飞镖是朝身旁的慕云佐射去的,当下想也不想拿银铃索朝身前一刷,将两枚飞镖挡了下来。 “阿藤你疯啦!你射那太师做什么?筑紫大人又没说要杀他!” 阿葵话音未落,忽然又是两枚飞镖过来,这一次却是对着自己的眉心打来的。 死阿藤!什么时候了,还闹! 阿葵与阿藤同门学艺已是十数载,彼此之间喂招拆招早就熟烂于胸,根本就不用深思熟虑。她见这两枚镖打来,毫不犹豫地依然是银铃索一把刷去。只听叮叮两声,两枚镖已然落地。 忽然“啵”的一声,阿葵顿觉肩头一阵剧痛,紧接着由痛转痒。 双影镖……荨鬼毒…… 一手三镖!出手时是两枚,第二枚镖却是一枚两半,敌人往往挡掉了前两枚镖而忽略了第三枚。 以阿葵的本事,并非防不住这双影镖,只是她想不到阿藤会对她使这一招。 她脑中念头倏然闪过,阿藤断不会对自己下如此狠手,更不会在镖上喂什么荨鬼毒。荨鬼毒虽不伤性命,却让人使不出力来。如今船已沉,再使不上力气的话,岂非等死…… 此人……不是阿藤! 阿葵觉得左臂已麻木得抬不起来,眼前也是一片模糊,她依稀瞧见一个人影执着一柄短剑从空中向她扑了过来,自己却连躲避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阿藤……以后再没人和你吵架了…… 这一瞬间,阿葵觉得好像有人从侧旁闪到自己身前,飞快地往她嘴里塞了些东西。 “阿葵,快吃下去!” 是阿藤的声音! 阿葵依言将阿藤塞入口中的药使劲咽了下去,再睁眼时,阿藤正与那个小小的身影打得难分难解。 此人到底是谁?所用的兵器和身法尽出于雾隐流。 阿葵不由暗自心惊,虽然吞了阿藤的解药,怎奈身上依然没什么力气,从旁助力不得。 “小心她的双影镖!还有缝影术!”阿葵使劲喊道。 阿藤听她声音,知道她已无大碍,心下稍定。 眼前的这个强敌,虽然身材小得像只猴子,但功夫却精湛得很,阿藤使出十二分的全力来仍然有些招架不住,全靠囊中的暗器拼得敌人一时近不了身。 但那敌人似乎十分了解她的手法,无论她出手的角度如何刁钻,敌人总能料敌在先,轻轻松松地就躲过去。 此时,半截的船体还在下沉,海中已有不少的兵士落水,呼喊声此起彼伏,船体的残骸漂得布满了整个江面。 焦木,断桅,哀嚎,残尸,放眼望去宛如人间地狱。 一定是整个船上早就布满了雷火珠,才能把这样大的一艘船转眼间炸成这样。 阿葵越看越心惊,她忽然看到之前自己发现的藏有一堆雷火珠的柜子就在离自己不远处,斜斜地卡在了船舷旁的甲板上。 四处都是火苗,倘若再引爆那一堆雷火珠,那自己可就尸骨无存了! 阿葵顾不得阿藤那边已快招架不住,险象环生,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将银铃索抛了出去,拴住了柜子的一脚。又将银铃索的另一端拴在了边上倒下的一根桅杆上。 桅杆沉重,只需一收银铃索,那么柜子就会被拽过来,然后想办法踹下海去,雷火珠就引爆不了了! 阿葵刚把银铃索拴好,忽然空中一枚飞镖打来,正好戳在了银铃索起手的三寸之处。 好狠的一招! 银铃索收缩自如,全靠三寸之处的机括收缩,如今此人将机括钉死,银铃索就变成了一根死绳子,再无用处。 此人究竟是谁?竟然对雾隐流的兵刃能知晓得如此清楚? 阿葵见势不好,急忙大喊起来: “阿藤!那边还有雷火珠!” 话音未落,那小猴子般的身影忽然伸手一掷,一片泛着白绿色火光的叶子轻飘飘地飞了出来。 阿藤心中大奇,这不是碧炎箔么?这暗器连我都没有,此人竟然能有。此时打出碧炎箔,是想点燃雷火珠?可这轻飘飘的箔纸能管什么用? 阿藤忽然心中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一个念头。 不好!好厉害的心思! 只见那人紧跟着一枚飞镖掷出,戳中了碧炎箔,镖尾带着燃着的箔纸,飞快地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绿光,直向那堆雷火珠飞去。 阿藤想要用飞镖拦截,已是来不及。 这人难道不要命了吗?这样引爆了雷火珠,岂不大家同归于尽? 再一看,那人早已跳到了极远处一处浮木上。 阿葵大叫起来:“阿藤你快跑!” 两人情同姐妹形影不离,便是一人叫另一人跑,那一人又如何肯听? 所幸飞镖带着碧炎箔飞得虽快,也戳中了柜子,但碧炎箔原本是做照明之用,烧得极慢,一时三刻竟未引爆。 阿藤见状急忙跃到阿葵身边,想要拉她起来。 阿葵急忙指了指身旁还在昏睡的慕云佐。 “你快去救他,我没事,咱们赶紧闭气下水!” 阿藤见她神色坚决,也顾不得许多,搭起慕云佐的胳膊就往海中一跳,阿葵紧跟着也往下一跳。 三人刚刚落水不久,身后已是一阵巨响,紧接着一股如海啸般的波浪推了过来,一下子将三人推出老远。所幸三人都在水下,倒也未再受伤,且阿藤与阿葵入了水便如鱼儿一般自由,很快便拽着慕云佐离了沉船之地。 三人游了好一会儿,探头看了看江面,确定已是离北岸的蛇形舰不远处,方上了岸。 “阿葵,你看此人居然还有气息!” “他这是因祸得福,中了酥神散,闭气闭了七八分,寻常人估计憋死了都说不定。” “他到底是什么人啊?咱们都快被炸死了,你还要救他?” “我也不知道,我听苍梧国的人叫他太师。” “可为什么碧海国的人要杀他啊?” “刚才与你交手的人是碧海国的人?” “我不知道,但这船上各种埋伏暗算,不是碧海国的人下手,还能有谁?” 正文 第二零零章 上岸 阿葵歪着脑袋想了想,埋怨道:“算啦,我都累死了。这种伤脑筋的事情就交给筑紫大人好了。反正他想那么一会儿功夫比我想上三天还管用。” “也是哦……咦,你看这个人身边的这把剑,好漂亮啊。” 阿葵一听,才发现慕云佐腰间的那把剑果然看着很不一般。 “哎呀,看起来很贵的样子,是不是能卖很多钱啊?回头献给筑紫大人,他一定很高兴。” “那当然,你拿去给筑紫大人吧。”阿藤笑眯眯地说。 “咦,你这次怎么不和我争了?这剑……也不是我一人得来的啊。” “呃……你是……你是武士之后嘛,拿刀拿剑的也是应该的呀。” “这算什么奇怪的理由?”阿葵不解。 阿藤忽然嘴角一撇,抽搭起来:“都给你,都给你啦。但是以后不要说什么让我先逃之类的话嘛。什么刀剑宝贝我都不要,我就是不要和你分开……” 阿葵只比阿藤大了几个月,素日里并不以姐妹相称,只是阿葵阿藤地随便叫,可危难之时这份情谊比起手足之情不差分毫。尤其是阿藤,看见阿葵躺在甲板上动弹不得的样子心如刀绞,拼着全身的功夫才好容易抵挡住那劲敌。 阿葵伸手替阿藤擦了擦眼泪,安慰道:“好啦好啦,还跟我分什么你的我的,咱们赶紧把这人抬到船上去,要是能救活,说不定还能问出些什么来。” 阿藤嘟嘴叹了口气道:“我来吧,你中了酥神散,哪里还有力气。” 其实俩人都已筋疲力尽,中没中酥神散都没大区别。慕云佐还是在昏睡,身子沉得跟死人一样,俩人光是拖上岸就费了不少功夫。 好在鹫尾事先在蛇形舰附近安插了哨卫,不一时发现了这三人,便忙招呼了自己人过来一起帮忙,三下五除二便搬上了舰船。 秋月得知二人探报归来,立刻登上甲板来看,朱芷潋也急忙跟在身后。俩人看见地上湿淋淋地躺着一个人,都是“咦”了一声。 朱芷潋“咦”的是慕云佐。她看他身上的服饰,分明是一军统帅的服色,再看他相貌,依稀与苏晓尘说起的佑伯伯有些相似,只是她对慕云氏虽耳闻已久,但并未见过,心中只是疑心。 秋月“咦”的却是慕云佐身边的那把剑。 他精通武艺,是个刀剑好手,武器好坏一眼便知。慕云佐的这把剑剑身细长,剑鞘末端不窄反宽,这是利器藏锋的锻造之法。且慕云佐全身湿透,这剑身上却滴水不沾,定是用罕见的精铁所造。这样的剑,轻灵盈动,断物无声,用来抵挡别的兵器时便可后发制人,以静制动,应是一把护身宝剑。 鹫尾见阿葵脸色惨白,伸手去搭了搭她的脉,不觉奇道: “怎么?你是误中了阿藤的荨鬼毒?” 阿葵吃力地摇摇头,累得话也说不出来。 阿藤在一旁摆手答道:“不是我的荨鬼毒。” “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鹫尾越发惊奇。 “我也不知道,我和阿葵合计着分头行事。她去岸上打探,我则在水中盯着那鳯头舰。” 秋月点了点头,一水一陆,倒是周全。 “阿葵那边我不知道,我入水后便伏在鳯头舰边,并未上船。奇怪的是,我数次看到有人影闪过,且用的身法分明是咱们雾隐流的。” 鹫尾问道:“什么身法?” “有不少,譬如鹫尾姐姐最拿手的缝影术,还有赶蝉术。我当时还奇怪,怎么阿葵的功夫忽然好了这许多,她不该是和我半斤八两的嘛?我还想,何况阿葵也不会赶蝉术啊,莫不是鹫尾姐姐悄悄教了她没教给我?” 鹫尾摇摇头道:“我没教过她赶蝉术,以你们两人的根基,现在还学不好,教也是白教。” 朱芷潋在一旁却听得脸色发白。 赶蝉术……难道是…… 秋月耐心地等阿藤喘了几口气,才敦促道:“说下去。” “我起初想阿葵既然已经上了船,想必已将岸上打探清楚了,我又看她藏匿得极好,猜她大约一时半会儿是不打算与我来接头,所以我就没上船。怎料到……” 阿葵这边已缓过来了些,瞪大眼睛问道:“怎料到怎样?” “我怎料到那个人居然不是你,后来穿着黑衣黑裤背个黑桶易容成兵士的才是你,后来跟在这个大官的身后上了船来。” 阿葵一呆,不服气道:“瞎说,我易容得那样好,你哪里能一眼就认出来的。” “你易容得是很好,可我就是一眼能认出来啊。” 鹫尾知道两人的脾性,倘若由着她们俩这么说下去,便能吵上半日,忙插话道:“阿葵的易容术是不错,便是我也不能隔着这样远就看出来的,你是如何发现的?” 阿藤鬼笑了一下:“她呀,总嫌自己脸颊太削,每次不管易容成什么样,总要把脸颊填得满满的,一眼就能看出来,还不是臭美露了破绽。” 阿葵被她说得脸皮通红,偏偏众人又都转过头来看她的脸颊到底有多削,好不尴尬,于是大嚷起来:“都是你,远远路瞧见我却不叫我,害得我以为那个敌人是你,这才中了双影镖!” 两人当下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通,本来是各执一词,拼在一起恰好补足了整件事的全貌,听得众人犹如亲临,甚是清楚。只是两人越说,鹫尾就越惊讶,怎么还有如此的雾隐流高手在船上? 一旁的朱芷潋也越确定一件事。 那一定是银花。 按这两人的叙述,甲板上的这个人应该是苍梧太师慕云佐,可银花为什么会在鳯头舰上? 朱芷潋想来想去,除了大姐,再想不出还有谁能同时调动得了鳯头舰和银花的。 可既然岸边那么多船舰是来迎苍梧国大军过江的,为何只有慕云佐上了船?据阿葵和阿藤说,沉船之后,苍梧国泾州渡口那边那么多兵士,竟无动于衷,也不见有人来施救,难道就看着银花把船炸毁吗? 正文 第二百零一章 族叔 银花待自己亦师亦友,从小就一直带着她到处玩耍。在自己的心里,银花的陪伴其实要比两个姐姐和母亲都要多。可自己也清楚,若是临阵对敌,银花立刻就会变成那种出手狠辣毫不留情的角色,阿藤与阿葵功夫是比自己好一些,但对付银花那是招架不住的,换成鹫尾也许可以和银花打个平手。 不管怎样,既然猜不到银花的目的,我还是不要把她的身份告诉他们的好。 秋月见朱芷潋脸上阴晴不定,关切地问道:“殿下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适?” 朱芷潋勉强笑笑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想不明白,如果是我碧海国下的手,为什么要杀苍梧国的太师?我们两国世代交好已经近百年了。” “依殿下的意思是……有人在从中挑拨?”鹫尾问道。 “我不知道。” 秋月沉思了一番,忽然转向阿藤问道:“照你说,那炸船的刺客是事先就埋伏好了雷火珠在船舰各处?” 阿藤使劲点了点头。 “可照阿葵说,那刺客是用酥神散迷倒了苍梧太师?” 阿葵也跟着点点头。 “那就奇怪了,如果刺客的目的是杀人,那么下毒之时便是好机会,何况按你们说的,凭这刺客的身手想要行刺,应当不难。为何非要迷倒苍梧太师后还大费周章地将整座船炸毁?既然是行刺,便当行隐秘之事。把这样大的一艘鳯头舰炸得瀚江两岸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为何?” 阿藤和阿葵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均想,果然筑紫大人想上一会儿便胜过自己想上三天的。 秋月继续说道:“由此推论,我觉得刺客的目的是想要杀了太师,却不想让世人知道是死于行刺,而是想做成死于船难的样子!中了酥神散的人昏迷不醒,船沉之后坠入江中绝无生还的可能。船毁人亡,不过是做给世人看的。试问在这整件事里,看到刺客出手的人除了阿藤和阿葵,可还有别人?” 阿藤和阿葵异口同声道:“确实没有了。” “可即使是你们俩看到了刺客出手,却最终也没能看清刺客到底是长什么样对么?” 阿藤紧锁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没有,刺客一直都蒙着面,我只看到那人身材奇小,跟只小猴子一般。” “所以这一次不管是不是碧海国出的手,台面上都可以推得一干二净。只不过刺客算准了一切,却没算到会有阿藤和阿葵两人精通水性,能救了这苍梧太师。想必刺客是觉得你们坠入江中绝无生还的可能,所以才没有再来追杀你们吧。” 朱芷潋却在一旁听得忍不住心中暗叫起来,不是的!不是银花不来追杀你们,而是银花功夫虽好,但根本不识水性,她总说自己五行之术独缺一行,她下不了水才是真的! 鹫尾探身看了看慕云佐的情形,皱眉道:“此人虽无大碍,看来一时半会儿也还醒不了,咱们有不少想不明白的事,也只能等他醒来后再一一求证了。”说着,吩咐随从们将慕云佐抬入了船舱,命他们好生照看。 正在此时,甲板上忽然有哨卫高声喊道:“快看那边!”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细长的黑影正从江面上游了过来。 阿藤眼尖,先叫了起来:“是宗直大人的船!” 秋月实一看,果然正是族叔秋月宗直的蛇形舰。 两舰一靠,舰舱一开,探身出来一个老者,灰须白眉,精神抖擞。 “族叔!”秋月实已迎了上去,仍是掩不住脸上的惊讶。 宗直此时应当是在碧海滨州的南岸,如何会急匆匆地赶过来? 朱芷潋心中也疑惑,如此光天化日之下,他这样一艘漆黑的船舰如何能行得江面而不被两边渡口的岗哨发现的呢? 不料秋月宗直刚要开口说话,看到朱芷潋在旁,又止了口。 秋月实是聪明人,哪里会看不出这意思,当下便说道:“族叔,公主殿下是我们的恩人,有什么话我不想瞒她。” 秋月宗直显然是心有犹豫,好一会儿才叹气道:“也罢,这本来也是公主殿下的家事,我若隐瞒,是说不过去。” 朱芷潋奇道:“我的家事?” “我们在南岸等你们的时候,打探到一个消息。碧海国明皇身染重疾,清鲛公主殿下已经出城去什么万寿坛替她祈福了。” 万寿坛…… 听姐姐提过,当年皇祖母病逝前,母亲也是去哪里祈福过,那时自己还没有出生。 帝王染疾本是不祥之事,若无大碍,为了社稷人心,总是能瞒则瞒。可这一次母亲究竟染了什么病,竟然到了大姐要去万寿坛的地步…… 母亲……母亲…… 朱芷潋心中一急,忽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晕黑,身子已不觉往后倒去。 秋月离她最近,情急之下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伸指去掐她的人中,口中大喊:“快让大夫过来!” 鹫尾在侧旁怔怔地看着秋月已是急得额上青筋暴突,哪里还有平日里温柔公子的模样,心中忽然泛起一丝酸楚。 倘若晕倒的是我,不知他会不会来扶…… 这边大夫还未上甲板,秋月已是再等不及,双手抱起朱芷潋匆忙冲下船舱去。 鹫尾望着一旁不知所措的秋月宗直,走过去行了一礼,低声苦笑道:“宗直大人,怕是您的苦心要白费了。” 秋月宗直看了看她。 好伶俐的女人,这便看出来了。 秋月实陪着朱芷潋寻人的心意决绝,作为族叔再劝也没有用。但倘若朱芷潋知晓了明皇病危,想必就会放弃找人而回太液国都去。到那时便可名正言顺地劝秋月实随自己回梅陇屿去,所以昨夜一得知了消息,便急着赶来回报。 可看刚才的情形,这位筑紫守的侄儿已是对朱芷潋生了情意,眼看她晕了过去,必不会再放心让她一人回太液国都,按秋月实这孩子的性子,一定会提出亲自沿路护送。 然而碧海国与琉夏国已是交恶,他要是去了太液城,岂不是入了虎穴? 正文 第二百零二章 奇梦 秋月宗直懊丧地叹了口气,这下可真是弄巧成拙。 鹫尾附耳道:“宗直大人,筑紫大人是我琉夏族人唯一的希望,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望宗直大人能力谏筑紫大人顾全大局,以族人存亡为首要才是。” 秋月宗直看了看鹫尾,低头想想,狠狠地点了点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决定了!就在这里等他,倘若他不听劝,那就从先我身上踏过去!” 鹫尾深深鞠了一礼,拢了拢华美的裙摆,慢慢下了船舱。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劝宗直大人,她只是有些不甘。 他们俩人一起吃着自己做的白玉丸子,形影不离地结伴地消失在竹林中,或是坐在自己身后的车中谈笑风生把自己的身世当成谈资,亦或者在那泾州岸边的望江亭里等着自己来回报打探的消息。 她能看到的永远是他随着她的背影,那背影越走越远,好像哪一天便会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再也不知所踪。 鹫尾婀娜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船舱走廊的尽头,过了一会儿,从船舱深处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声。 清溪蜿蜿似流年,浪洗白石回转千 残阳西下离别去,相思骤然已成渊。 * * * * * * 太液湖上,碧叶连天。 宫船往来间,不时传来宫娥们的欢声笑语入耳,只见船上人人都簪花披红,就连船头都束上了红绢,喜气洋洋。 波光粼粼处,忽然驶来一叶小银船,所有宫船见了都纷纷避让。 银船上坐着的一个姑娘一身白衫,神色有些焦虑,逢人便问: “你们见到苏学士了吗?” 宫人们面面相觑,纷纷摇头道:“回清洋公主殿下,我们没看见。” 朱芷潋好不郁闷,伸手从腰间掏出那枚小号角,使劲吹了一声,立时四周所有的宫船都聚了过来。 “你们所有人,都给我上岸去仔细找找,看看苏学士到底去哪里了,找到了就来壶梁阁告诉我。” 宫人们应声而去,湖面上的宫船很快便散得一只不剩,只留下朱芷潋的小银船。 这个大苏,这个节骨眼上怎么就不见了? 正气恼时,远处也是一叶小舟驶来。 “潋公主?”舟上一个戏谑的声音传来。 “老杨?怎么是你?”朱芷潋听他学着苏晓尘的嗓音,不禁暗自埋怨,这个大苏,怎么连与我私下说笑的顽话也都和老杨说了。 两舟驶近,杨怀仁依然是那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调侃道:“我的潋公主啊,可是在找你的大苏啊?” “老杨你就没点正经的时候吗?”朱芷潋嗔道。 “如何就不正经了?如今这太液城为了今日你与大苏的大婚大典,上上下下披红挂彩。啧啧啧,都要拜天地了,还有比这更正经的事吗?” 朱芷潋已是羞得一脸通红,心中却喜不自胜。 “你到底有没有见到大苏啊?不是说……不是说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就要开始了么?”拜堂二字她到底是说不出口,只得含糊其辞。 “那不也还有两个时辰么?你又何必着急?我听说四方的宾客已是到齐了,你姐姐特意让我来寻你去相见,还说要行那束额之礼。” 束额之礼? 朱芷潋一呆。 碧海女子出嫁时,父亲会亲手将一条红绸带束于新妇的额角,以示赐福。然而碧海男子不多寿,新妇出嫁时若已丧父,便不行此礼。 父亲早丧,大姐当初嫁给赵无垠时也没有行此礼,我今日如何要行? 懵懵懂懂间,已随着老杨登了岸,宫阁四处果然都已张灯结彩,如云如霞。 “老杨,这里是太清岛,你怎么带我来了这里?莫不是走错了?” 老杨头也不回地说道:“没走错,清鲛公主吩咐了,大典就在太清岛嘉德殿上,明皇陛下与金泉驸马都已登了殿,你也赶紧些,莫要误了好时辰。怎么说都是三喜临门,回头你可别跟平日里那样冒冒失失地乱跑。” “三喜临门?”朱芷潋咦了一声,“老杨,你今日说话好生奇怪,哪里来的第三喜?” “新郎一人,新妇两人,可不是三喜吗?” 只听“啪嗒”一声,朱芷潋揪下腰间的小号角对准杨怀仁戴着瓜皮帽的后脑勺就丢了过去。 “叫你满口胡言!新妇两人?大苏除了我,哪里还有其他人?”朱芷潋不禁恼怒。 “哎,小潋,你是不是糊涂了?大苏今日娶你和叶小姐乃是人人皆知的事,你再怎么不乐意也不能拿我撒气吧?” “叶小姐?哪个叶小姐?” “还有哪个叶小姐,碧海国户部尚书叶知秋的千金啊,难道大苏没跟你提吗?” 朱芷潋气得蹲地上想要捡起号角再丢一次,可那号角不知被摔去了哪里,一时间寻不见了。 杨怀仁见状忙躲到远处树后,口中兀自大叫:“他要娶叶小姐,我劝他不要,他也不听啊。” 朱芷潋听他这样说,稍稍气平,问道:“你果真劝过他了?” 杨怀仁从树后小心地露出半张脸,嬉皮笑脸道:“怎么没劝过?我当然劝了,我说那个叶小姐有什么好?不过是个破落户的女儿,怎及我伊穆兰的姑娘英姿豪爽,回头想娶几个我就能给她找几个,刃族鹰族血族应有尽有……” 话音未落,银铃索已是咣当砸在了树上,把杨怀仁吓得赶忙翻身逃入草丛不见了。 朱芷潋余怒未消,气鼓鼓地扶着树干暗想。 这老杨,虽知道他素来出言尖酸,可都没有今日这般可恶。回头定要好好骂他一顿! 正想时,耳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妹妹,原来你在这里,教我好找。” 朱芷潋转身看去,绝色佳人,婷婷而立。 “二姐?你不是在苍梧么?如何来了太液?” 朱芷洁笑道:“妹妹大喜,我怎能不来道贺?重延本也想来,可他才刚刚登基,我便劝他以国事为重不要来了,妹妹勿怪。” “他登基了呀?那姐姐便是皇后了?”朱芷潋素来不喜李重延,听姐姐说他没来太液倒也不在意。 正文 第二百零三章 无依 朱芷洁闻言眉头一蹙,叹道:“皇后又有什么好……还不如之前的太子妃,至少两两相看,心无旁骛。” 朱芷潋见姐姐愁眉不展,迟疑道:“莫不是……那李重延有了别的狐媚女人做宠妃?” “妹妹!切莫这般说话,男人总归多情,你若执意强求,不过是自寻烦恼,何况他还是一国之君。姐姐今日来这里也是想劝你一句,倒不如大度一些,譬如那叶小姐……” 朱芷潋一把甩开手去,叫道:“姐姐这样体贴我的人,如今也来与我提什么叶小姐!这到底是姐姐想说的话,还是他让姐姐来告诉我的?” “姐姐是过来人,故而有此一劝,你如何反误我好意?” “二姐你不替我说话,我便找大姐去!大姐雷厉风行,一定不会看着我受欺负!” “大姐不在,你也寻不着她。” “她去了哪里?” “她说与父亲久别重逢,两人一同湖上行木莲去了。” “那我就找母皇去!” “母皇不想见你。” “为何?” “她说此生欠你的债都已经还清了,再不复相见。” “我不信!我不信母皇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待我那样的好,难道是为了还债吗?” 朱芷潋放声大哭起来,似乎这世间所有亲近的人都在一瞬间变了模样。 她跌跌撞撞地跑向岸边,眼前是一片芦苇花如波如浪。 一个高大的身影立于水边,银衫银冠,英姿挺拔。 “大苏?大苏……真的是你!”朱芷潋又惊又喜,“大苏我寻你寻得好辛苦,你究竟去了哪里?” 苏晓尘笑了笑,“我去城外转了一圈,去看那观音座。” 朱芷潋看着苏晓尘清瘦的脸,方才想要质问他的那些话如今却一个字都不想再问,千思万苦到了嘴边只凝成一句: “你这些日子……可还好?” “我很好。” “那就好。”朱芷潋将脸深埋进苏晓尘的怀里。 “你呢?可愿意与我回伊穆兰去?” “伊穆兰?”朱芷潋一时不解为何不是回苍梧国去。 “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朱芷潋甜甜一笑:“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可是你母皇不许。” “那我们就找一个小岛,躲起来。让世上所有的人都找不到我们,可好?” “有那样的地方吗?” “我碧海国千湖万岛,只要我们想找,就一定找得到!” “可你真的舍得你母皇么?” 朱芷潋轻轻咬着下唇,犹豫道:“或者隔个几年我就回去看看她?” “你果然还是放不下。” “你不也一样……那个什么叶小姐……”朱芷潋嗔道。 “她是我舅舅的嘱托,我若不从,便是忘恩了。” “苏大学士好不狡猾,我与你讲情分,你便与我来说理!”朱芷潋有些不快。 “可你母皇与表妹不同,你母皇是要杀我的。” “好端端的母皇为何要杀你?”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已经派人来拿我了,你瞧。” 说着,苏晓尘朝远处一指。 朱芷潋顺着看去,果然有一队人马奔来。为首的一名女将白马银袍,威风凛凛,正是柳明嫣。她口中大喊: “殿下使的好手段!让我东西南北都扑了空,但这次我可不会再让殿下跑了。” 朱芷潋见柳明嫣来势汹汹,顿时心虚起来,急得叫唤道:“大苏,她哪里是来拿你的,分明是来拿我的。” 苏晓尘淡淡地哦了一声。 “大苏?为何你一点都不急?” “她既然是来拿你的,我为何要急?” “她拿我去见了母皇,我便此生都出不了太液城,再也见不到你了呀。” “哦。” “大苏!”朱芷潋忍不住又气又怒,怎么一些日子不见,这人变得如此寡情,当下忍不住朝苏晓尘一脚踹了过去。 不料苏晓尘被她一踹,竟立刻如同折了一般,拦腰断成两截,下身瘫在地上,上身还立在地上微笑。 朱芷潋骇得连退三步,苏晓尘边笑边往脸上一揭,露出一张小小的脸。 “银姐……” “小丫头,若不是我用易容术,还真没这么轻松就能抓住你?”银花诡笑道。 朱芷潋惊魂未定,身后已被赶来的柳明嫣一把擒住。 “这下可抓住了,有了这小妮子再加上之前抓住的明皇,拿去献给伊穆兰,定能换来不少封赏!”柳明嫣一阵娇笑。 “你们把我母皇怎样了?” “你猜。”银花依然在诡笑。 “母亲!母亲!”朱芷潋拼命挣扎,却浑身都被箍得动弹不得。 “救我,救我!” “哈哈哈,还有谁能救你?” 朱芷潋觉得身上阵阵湿冷,心如死灰。 试问,这世间还有谁能帮自己? 她拼尽全身力气地一声大喊:“秋月!救我!” 蛇形舰的船舱深处,鹫尾默默地站在客室的门口。 忽然撕心裂肺的一声呼喊传来,紧接着是秋月声音响起。 “殿下,秋月在这里,秋月就在这里!” 朱芷潋的高呼声与秋月的回应声交替入耳,势渐入微,随后变成了抽泣与低语,两人似乎靠得很近,以至于门口的鹫尾已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身为雾隐流中的顶尖高手,常年的训练早就了她冷澈的性子,然而此刻她却心生迷茫。她觉得扶着墙壁的左手颤抖不已,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强撑在门外听着舱内两人的私语。 “母皇病重……回宫……必须……”朱芷潋的只字片语传来,伴随着难以压抑的哭泣。 接着是秋月实一句回答:“我一定会亲自护送殿下回到太液城!” 鹫尾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如入冰窟。 他出言许诺,便覆水难收。 莫非真的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的了么? 一声叹息之后,房门外已没了人,之留下一阵淡淡的胭脂香。 家老秋月宗直依然端坐在离舱门不远的甲板上。 他是秋月氏的家老,地位尊崇。但首先他是族叔,族人的安危存亡是他心中最为挂碍之事。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秋月实虽然成熟稳重,堪当一族之长的重任,但谁又能抵挡得住青春年少时的情关懵懂。 正文 第二百零四章 君别 倘若他在这样的事上乱了方寸失了轻重,那绝不是他的过错,而是我这个做族叔的失职了! 宗直神色凝重地盯着舱门,他依稀已经听到了秋月实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秋月实见宗直端坐在地上,神态肃穆得如临大敌,先是一呆。他心思敏捷,又自小受宗直的教导,心意相通,立刻便猜到了宗直的意思。 “族叔……你这是要做什么。” “你知道我是在做什么。”宗直一改往日的恭顺,言辞严厉。 “族叔,公主殿下是我秋月氏的大恩人……” 宗直不说话,抬眼看了秋月实一眼,眼神中早已洞悉了一切。 秋月实叹了口气,明白他的意思。 扪心自问,自己果真是因为这个才对朱芷潋形影不离的么? 宗直出仕秋月家的家老已逾十年,心思缜密且处处顾全大局,是不可多得的良臣,他如此一眼看过来,是与自己留了面子不想点破罢了。 “殿下,昔日刀神真壁师范传授您极意流刀法奥义之时,是怎么说的?” 秋月实默然。 “怎么说的!再说一遍!”宗直忽然高声喝道。 “意纯则心明,至极则无惧。” “可你看看现在的你!心猿意马,杂念不断,遇事不决,左右不定。你如何能护得住我秋月氏?如何护得住这琉夏唯存的血脉族人?” 直问得秋月实低头不语。 “老臣十五岁元服,入仕秋月家,十六岁初阵,十八岁娶妻生子。侍奉先代主君至今已有三十四年。老臣资质愚钝,但一点忠心天地可鉴,也正是为了守护你父亲与你的心思毫无杂念,才能无畏无惧。可如今老臣忽然怕了,怕这几十年的心血就要毁于一旦,怕恪守奉公一辈子到头去了地下却无颜去见老城主!” 此话已是重无可重,说得秋月实潸然泪下。 直宗将腰挺直,深深叩拜道:“人世间情情爱爱本是常事,但殿下非寻常人,便不可行寻常之事,若非有如此觉悟,便难当大任。老臣今日以命相谏,只盼殿下能幡然醒悟,想想老城主临终前的托付,切勿辜负了秋月氏三十二代先人留下来的基业啊!老臣自知今日冲撞了殿下,罪无可恕,这便以死谢罪,以正族律!” 说完,右手已立时从左腰间拔出随身的短刀,回腕便朝自己肋中刺去,出手毫不犹豫,极是利落,显然已存了必死之心。 鹫尾原本躲在一旁窥探二人的对话,听他说到罪无可恕时,已是汗毛倒立猜到了他的心意。 自己劝直宗力谏是存了私心的,直宗未必没有察觉这一点。然而就如他自己所说,守护秋月氏之心毫无杂念,是以他心中想的只有一点:死谏。 眼见直宗手中短刀便要落下,自己再掷飞镖或是以缝影术赶去制止也来不及,鹫尾心中霎时间万分懊悔:若直宗死,那便是自己一生的大错。 众人惊呼之际,忽然觉得眼前刀光一闪。 刀过之处,风声锐利。 宗直手中的短刀已只剩下了个刀柄。 灵刀荒鹰出鞘了。 倘若这一刀削去高了一寸,削断的便是宗直的手,若低了一寸,只能将刀刃削去一半,残刃依然会刺入肋中。 而如今,短刀被齐根削断,不差分毫。 “族叔,我秋月实此生绝不让任何人、任何事,伤您分毫。此心此意绝无动摇,犹如此刀。” 话音刚落,众人忽然觉得眼前又是一闪,灵刀荒鹰在空中画了个巨大的银色弧线。 鹫尾尖利地惊呼了一声:“不要!” 这一招,她太熟悉了。 但纵使她拼尽全力使出缝影术,已然迟了一步。 荒鹰的刀锋瞬间已掠过秋月实的后腿,只听他闷哼一声,不禁单膝跪 殿下!殿下! 鹫尾揭起长袍,只见秋月实的小腿后方已是皮开肉绽,血淋淋的一道刀痕。 她顾不得泪流满面,迅速地从怀中取出伤药,敷药,包扎,动作行云流水娴熟之极。 秋月实脸色苍白,却柔声安慰道:“无事,不过是皮外伤,过几日便好了。” 鹫尾紧咬朱唇,一句话也不说,秋月实的心思她再清楚不过了。 这一刀,救的是宗直,斩的是私念。刀落在腿后,虽不至于落下病症,但也须得静养几日不得走动。 秋月实名为遵守“灵刀荒鹰,出鞘必饮人血”的刀训,实是想以此举证明心迹,不会陪朱芷潋回太液城去了。 宗直已是心力交瘁,掷了空刀柄坐在地上。 他是老臣,却非迂臣,不得已以死相逼,虽然成功了,但心中毫无喜悦。 这世上,只有无能之臣才会以死谏主,因为他们黔驴技穷了。 宗直自叹了一声。 也许真的到了人生的落潮之时,须得服老了。 忽然舱门边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秋月君,我自己回太液就可以了。” 不知何时起,朱芷潋已靠在了舱门边,脸色和秋月实一样的苍白,但勉强还挂着笑容。 秋月实见了朱芷潋,心头情愫涌动,但终是按下心头,欠身道:“殿下……原谅我要食言了……” 朱芷潋摇头笑道:“你已帮了我这一路,何来食言之说。你忘啦,我这里还有好多牌子呢。这里是瀚江,你只要把我放在岸边,我把这些牌子拿出来给官府看,自会有人送我回去的,不碍事。” 说着,掏出怀中几枚牌子使劲儿晃了晃,脸上故作轻松。 这边鹫尾已包扎好了伤口,她见血已止住,且松了口气。 她轻轻地将衣衫往上又捋了捋,在伤口再高一点点的地方,赫然是一条差不多的伤疤,只是那疤痕看起来要比这一道短一些也轻一些,且伤痕黯淡,显然已愈合已久。 这是那一次我在樱花树下偷窥他习武,被他发现后躲了三刀,却躲不过第四刀。 他说既已出鞘,不得空归,这是刀训,必当遵从。于是在自己的腿上划了一刀。 也许从那一刻起,她的心便已不再是自己的了。 鹫尾容不得任何人来伤害秋月实,但这两刀,分明都是因她而刻。鹫尾伸手轻轻朝那旧伤痕上抚去,不觉泪滴。 她缓缓站起身来,走到朱芷潋面前,深深一礼,柔声道:“殿下,如蒙不弃,鹫尾愿陪殿下回太液城,一路保殿下平安。” 朱芷潋看着鹫尾那张美艳的脸上兀自挂着泪水,早已观得她的心意,笑着摇摇头道:“鹫尾姐姐,你陪着秋月君吧,你在他身边最是体贴。日后你若有空,就来太液城找我玩,我也泡茶给你喝好不好?” 这几个月里,朱芷潋觉得自己的观心术越发纯熟了,有时已不必观面,只需凝神闻其声也能知其心意。 鹫尾的易容之术千变万化,或老或若,或男或女,然而万变不离其心。 有道是,易容容易易心难。 秋月宗直见了朱芷潋,作了一礼,谦恭道:“殿下对秋月氏的大恩我族人没齿难忘,只是还望殿下体恤我族眼下困境未解,欲助殿下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此去太液路途遥远,还望殿下路上珍重。老臣愿意载殿下到滨州岸边,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朱芷潋知晓宗直的心意,是想让她与秋月实就此作别,当下强作笑颜道:“甚好。” 说完,便随宗直踏过两船连接的踏板,想要上宗直的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转身向秋月实道: “秋月君,我还有一事相托。” 秋月实见她孤身落寞的身影,已是心如刀绞,当下也强打精神道:“殿下请吩咐。” “那慕云佐是苏学士恩师的孪生兄弟,我虽然不知道为何会有人要杀他,但……但……”一时语塞,已说不下去。 秋月实顿时明白过来,当下点头道:“殿下放心,我会让人好好照看于他直至痊愈,再静候殿下日后……来接他。” 便是到了分别的时候,她依然想着那人。 秋月实本想说“静候殿下日后派人来接他”,不知怎的竟将“派人”二字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只留舌尖下隐了些念想。 苍鹭溪涧,浮萍岸边。 今日一别,不知再见何时…… ------ 镰谷南北燃烽火,瀚江两岸断潮生。 第二十一卷《归途话凄凉》今日收卷,接着继续连载第二十二卷《香销为玉碎》,一场早已注定的骨血之争,一波箭在弦上的高潮之章终于袭来。 正文 第二百零五章 大虬 太液城外,秋色渐浓。 国都楠池大街两边的柳叶已黄了三分,偶尔有几只斑雀掠过,便能扫下几片,于是黄的落地,绿的依然垂挂枝头。 伊穆兰商馆的大门如往常般地敞开着,人流不息。 这里兜售的武具已成了太液城中的金字招牌,无人不晓。不仅是碧海国人喜欢来买,周边邻邦小国的使节每逢朝贡之时,也都会趁此良机大肆采购一番。 此时的莫大虬坐在商馆内,看着转眼又已入秋,门口的大柳树的树皮开始斑驳开裂,心中暗叹。 来了这太液城已经十多年,终于算是快熬出了头,到了可以回家的时候了。 之前他派人将金羽营白沙营于太液城外集结的军报送去了沙柯耶大都,没过多久,大都便传来了消息,说是大军已经开拔,不日便可抵达宝坻城。 这个消息真是让他喜出望外,没想到大巫神的动作这么快,这便带着三族的人马南下了! 要知道宝坻城与霖州城相距区区三百余里,只隔了一个镰谷,只要大军到了宝坻城,想要攻到太液城下,也不过就是十天左右的事。 莫大虬是宝坻出身,长兄死后,家中只有他一独子,自从他来了太液城,就再也没有回去看过父母。 他来碧海之前,罗布说,会替他照料好一切,吃喝不愁。 莫大虬想了想,自己原是没有兄长那样的本事的,若是罗布能安顿好老父老娘,那便应承了罢。 这一应承便是十六年。 爹!娘! 到时候儿子一定带着一堆金子银子回去孝敬你们! 莫大虬正抽着烟,郝师爷匆匆踏入门来,朝他使了个眼色。 莫大虬会意,两人转身一同去了内堂。 “如何?有何消息?” “金刃王已经提前到了宝坻城。” 莫大虬奇道:“为何不是血族为先锋,咱们刃族一向负责粮草补给,一般不都是在后面的么?” 郝师爷也摇摇头道:“不知。金刃王只说是有要事处理,要先一步到宝坻城。不过据咱们在宝坻城的人手说,金刃王似乎是在清点城内物资。” “清点物资?” “是,城中几个小弟说,连金库里常年不动的好些宝贝都从地下挪了出来,搬去了东岭库房。” “东岭库房?那不是做临时屯用物资的地方么?难道是想要在打仗前再好好赚一笔黑市?”莫大虬不解。 “瞧着不像,他们说看那架势倒更像是想要……搬家。” “搬家?搬哪儿?” 两人对视了一眼,忽然异口同声地问对方道:“难道是太液?!” 郝师爷一拍脑袋,拿出密信,恍然大悟道:“怪道金刃王要你固守太液,静候军令,不得北归。” 莫大虬劈手夺过密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不禁皱眉骂道:“这个老狐狸!” 又问:“那他打算拿我老爹老娘怎么办?” 郝师爷摇摇头道:“不知道,你看这密信中也没提。” 莫大虬闷头坐在大槐树下,不禁懊丧。 郝师爷知道他最惦念的就是爹娘,问道:“你打算如何?” 莫大虬忽然眼中一红:“其实宝坻城也好,太液城也罢,我只是想让老爹老娘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他们在哪儿,我就去哪儿。金刃王要我呆在太液城也行,但他得把我老爹老娘也送过来。” 郝师爷没作声。 两人都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容易。 罗布将莫大虬遣到太液,却将他父母养在宝坻城,是故意的,为的就是让莫大虬老老实实听话。 虽说每次传回来的消息都说二老安好,还有老爹的亲笔信。但隔着三百余里就是见不着,着实让人心焦。 不过最近也确实有些时日没有收到信了。 莫大虬知道自己在太液城有多重要,也明白罗布说了让他固守太液,便不会放他回去,他就算不答应,只要爹娘还在宝坻城一日,就不得不听罗布的话。 可是如果刃族要从宝坻城搬到太液城,罗布打算如何安顿二老?为何罗布只字未提? 郝师爷与他共处十几年,知道他是个豁达之人,极少见他这般模样,心中不忍。 “大虬,你若不放心,要不……我亲自潜回宝坻城去探一探二老?” 莫大虬望着郝师爷干干瘦瘦的身子,却无论如何说不出个好字。 大战在即,得了军令却还擅离太液,若被察觉,后果不堪设想。两人共事多年,不是亲人早已胜似亲人,哪里能不顾彼此。 郝师爷见他犹豫,宽慰道:“我不比你,已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倘若事情败露,不过是一走了之,你又何必多虑。” 莫大虬半晌不说话,忽然单膝跪地,熊一般的巨身倒头就拜。 郝师爷忙要拽他起来,又哪里拽得动。 “郝师爷,你若替我探得老爹老娘平安,我莫二永记大恩!但只一点,咱们便是一时各奔东西,青山不改,终能再见!如今硝烟将起,难免兵荒马乱,无论遇到何事,你千万不要枉丢了自己的性命!你可依得?” 郝师爷点了点头,莫大虬见他应允,这才肯起身。 “只是我若不在,这接头联络之人便须得再作安排,别人还好说。我只担心银花……”郝师爷皱眉道。 “银姐儿是个心细的,却不是个冷心肠的,何况她还没从瀚江回来,就算回来了也是赶去抚星台应付朱芷凌,这几日应该没什么事要来商馆。” “那铁花……” “她这几日还是伴着朱芷凌去万寿坛祈福,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 “看来这明皇病得是不轻了。” 莫大虬一磕烟袋:“谁知道呢?” “那事不宜迟,我即刻就起身去宝坻城,这边万事你就一人小心了。” “怎么是我一人,好歹还有这百人的金刀卫队呢。” 郝师爷呼了口气,劝道:“我担心的就是这金刀卫队。大管家当年就说了,能不用则不用,只要咱的大军一日未到太液城,这就还是碧海国的地盘。” 莫大虬点点头道:“我心里有数。对了,我还想起一件事来,之前大管家要咱们养的那几个苍梧国的密探,说是后来把他们的亲人也从万桦帝都接到太液城团聚的那些人。” “嗯,怎么了?” “你都安置好了么?” 郝师爷一笑,这些婆婆妈妈的事,莫大虬素来是不问的,都是交给他来办。他如今骤然问起,定是动了恻隐之心。 “放心,我都安置好了,那些人都住在南三格那儿。” “唉……有时想一想,我连他们都不如,好歹他们是与亲人团聚了,再多的是是非非,也都置身事外了。” 郝师爷一拍他的肩膀:“大虬,莫要多想了,等我去了宝坻城探得虚实,再等这场恶仗打完,咱也找个僻静的地方,陪着你老爹老娘,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去。” “好!” * * * * * * 太液城西,万寿山下。 这里离城中相距甚远,也不是什么必经之路,可平日里鲜有人迹的郊外大道两侧,今日挤满了平民百姓。 说起来这人头涌动的光景已是第三日了。 近三日来,清鲛公主殿下每天都带着近两千人的仪仗,浩浩荡荡地到这万寿山脚下的万寿坛,为卧病于来仪宫的明皇陛下祝祷祈福。 并不是历代明皇一得了病就要来这里祝祷,君王染疾总是件让世间人心浮动的事,能隐则隐,非到不得以,是不会大张旗鼓地来这万寿坛的。 一些年岁大的老妪们还清楚地记得上一次如此大阵仗地来祝祷祈福的还是三代明皇朱玉澹本人,那时她的身份还是金泉公主,腹中已怀了第三位公主朱芷潋。 甚至有些人还能喜闻乐见地回忆起当时的金泉公主身怀六甲,却英姿凛凛,不让男儿。她既不坐轿也不行辇,而是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神情肃穆地走在队列的最中央,所到之处百姓无不为她的气质所折服。 刚丧夫不久,母皇又病体沉疴,还能如此坚毅,可见心性非凡。 自那一次祝祷之后,民间对朱玉澹的称颂更上层楼。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这才转眼二十年不到,便又是一位监国公主替她的母皇来祝祷祈福。且和当年一样的是,也是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肚子高高隆起。神情肃穆森然,那气势比起当年她母亲不让分毫,甚至连俯视百姓的眼神都没什么区别。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在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清鲛驸马。 总算和她母亲不同,不是孤家寡人,不过咱碧海国的男人,啧啧啧......谁知道呢?。 百姓们见了仪仗到来,慌忙跪地叩拜。 然而这两千人的仪仗,行得又慢,从前头引导的司马车驾、辟恶车驾开始,到护卫的骑队、校尉、刀盾、弓矢,再到闟戟车、鸾旗车、云罕车、建华车,最后才能等到朱芷凌的尊驾。 这光景,单是跪就跪了一个多时辰,还不算后面跟着差不多同样规模的护卫仪仗。 这期间,还不能抬头,更不能仰视。 不知情的人定会想,这样的苦事,百姓必然是被强令前来的。 还真不是这么回事。 所有的百姓,无一人是受逼迫才来的。相反,家家户户都是倾巢而出,有几口人就来几口人,绝不落下一个。就连腿脚不便的也早早地铺好草席候在那里,等着和清鲛公主殿下一同祝祷祈福。 这明皇陛下竟然是如此受万民的爱戴以至于斯? 台面上是这么回事。 正文 第二百零六章 祈福 大伙儿祈福的时候也是诚心诚意的,祈祷明皇陛下能早日安康。 不过祝祷完了以后他们不会立刻散去,因为所有来为明皇祝祷过的人,都可以得一升米一锭银,按人头行赏。 一来如此行善积德之举,是为了感动上苍显出祈福的诚意。二来出了钱粮百姓也来得乐意,实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且清鲛公主有令,接连三日都来祈福者,额外再得一升米一锭银。如此一来,自然是大道两边都围得水泄不通了。 倘若明皇的年纪尚轻,这样的好事怕是也碰不上。如今明皇年纪大了,即使养好了也不可能返老还童,顶多是多撑个几年又要惹上什么病症,若是反复个几次,岂不是赚大发了? 一向精打细算的碧海人想到此节,口中的祝祷声不由地又虔诚了些,希望明皇陛下可以早日康复,以图后日。 说到底,谁当皇帝与百姓何干,倒不如关心明天吃什么穿什么来得实在。 赵无垠面无表情地跟在妻子的后面,尽管出宫前妻子提醒过他多少脸上要带些悲戚之色,不过他是不愿意的。好歹都跟着来了三天,该做的戏文也做了,还管那些细枝末节做什么,倒让自己不自在。 不过他既不愿意,也不想违了她的意思,于是索性就跟在她后面,好教她看不见。 可惜事情总是事与愿违。 朱芷凌朝他招了招手。 “无垠,我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可是这小东西又踹你了?”赵无垠笑着调侃道。 “倒不是,我只是觉得瀚江那边为何还没有消息传来。”朱芷凌皱眉低声道,“你说银花会不会失手……” “你近日忧思太多,银花怎会失手,何况她失过手么?那艘鳯头舰是在太液城由铁花亲自检点过才出海驶去瀚江的,不会有什么差池。” “但愿如此……”朱芷凌听赵无垠这几句话明知是宽慰,心中烦躁之意略减了些。 她抬眼看了看远处已隐隐约约映入眼帘的万寿坛,和道路两边乌压压依然望不到尽头的人群,精神有些恍惚起来。 已是好几夜都睡不安稳了,总觉得说不定下一刻便会传来瀚江的军报,说那十万大军已过江来。 如今母亲已病在来仪宫足不出户,朝野上下一片萧然。所有人都静静地等着这十万大军抵达太液之日。 但没有人知道,兵临城下,便是自己与母亲的决战之时! 父亲,请放心,不管将来怎样,我一定都会善待母亲的。 朱芷凌觉得累得有些坐不住马背,身子晃了一晃。她作了个手势,整个队伍立时停了下来。 “暂歇。” 只是两个字,方才还在游动的长蛇般的队列立刻伏了下来,边上早有侍女将朱芷凌扶下马来。 不一时,连休憩用的帐篷都已经搭了起来。 帐内,赵无垠亲手端了一碗流年羹过来,“我已替你去了冰,还有你不爱吃的陈皮我也没让放。” 朱芷凌报以一笑。 有时她不图他什么,只要这些细微之处能体贴她一些,便足够了。 朱芷凌心事重重地吃了半碗,她觉得有了身孕以来,食欲倒是很旺盛,想必将来孩子会是个身体强健的吧。 正东一茬西一卯地想着的时候,忽然帐外传来一声:“八百里加急军报!” 朱芷凌脸色一变,顿时来了精神,她“嚯”地站起身来,竟亲自去迎那传令兵。 定是过江了! “报!霖州八百里加急军报!” 朱芷凌一怔,怎么是霖州?不是滨州? 她急忙夺过军报来看,赵无垠心痒也想凑上来看却是不敢。 朱芷凌与他有约在先,非户部的事他不得过问,除非朱芷凌与他主动说起,不然也只能远远地候着。 好一会儿,朱芷凌才神色凝重地吩咐道:“你们都下去。” 赵无垠等着帐内再没别人,才扶着朱芷凌坐下低声问道:“看你脸色这么不好,到底出什么事了?” “军报说……伊穆兰十二万大军已至宝坻城。”朱芷凌死死攒住手中的军报,迸出几个字来。 “十……十二万?!”赵无垠刚端起茶要饮,一听此言惊得手中一抖,茶盏咣当砸在地上,茶汤全溅脚上了,他顾不得被烫得疼痛,失声道:“十二万军势,那岂不是和当年毒金之战南侵碧海时一样了?!伊穆兰发了什么疯?他们到底是想做什么?!” 朱芷凌急忙摆摆手,示意他不可大声。 “我也不知道,我翻来复去想了想,莫不是伊穆兰人探到了我将金羽营和北调的白沙营人马在城外集结的军情,以为我们有所举动,所以也急忙调兵来防?可金羽白沙不过五六万人,且莫说霖州,连太液郊外都没有踏出过半步,他们何至于如此大的反应?又何至于要十二万军势来抗衡?” 赵无垠急道:“那你还不快点召兵部尚书来商议此事?” “不可!” “为何?”赵无垠惊愕。 “我这些日子严令所有军报必须先到抚星台,由我定夺之后再下达传递,为的就是避开兵部。我与温帝商议的兵变之事只有我与温帝知晓,最多算上个银花。倘若兵部察觉其中有异样起了疑心,难保不会递密折到来仪宫去。我现在只是监国,并不能事事都压得住阵脚。此次跟柳明嫣借了一万人马也是以金羽白沙合同操演为名,瞒过了兵部。此时若再把伊穆兰将大军集结于宝坻城之事告诉兵部,倘若兵部意见与我不合,到时候辛苦集结起来的兵势便不由我一人说了算了!” 赵无垠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半晌方问道: “那依你说,当如何是好?” “算日子苍梧的军势应当已经过江了,只是军报还未送到。只要军报一到,我便可按原先与兵部议定下的步骤,将金羽白沙这五万人派去霖州,名义上为听从慕云佐的调配,统一合兵北伐。” “可是慕云佐不是已经被你派去的银花……” 正文 第二百零七章 谋变 朱芷凌冷哼一声:“所以我要等军报一到就先下令,不让兵部有反应过来的机会。待金羽白沙的五万兵马到了霖州,兵部再察觉到慕云佐身死,统帅之人资历不足时,我便可名正言顺地奏请母亲出任统帅,皆时论身份论地位,又有谁能越过我去?何况苍梧那边我与温帝也早有借兵的议定,他必会助我。如此,我十五万大军在握,便稳操胜券了。” “可是,你将十五万大军屯于霖州,伊穆兰人岂能不知?你是打算与他们打一场恶仗?” “你呀,只适合呆在户部拨拨算盘。”朱芷凌忍不住白了丈夫一眼,“这不还有莫大虬在太液么?我十五万大军集结,只为在太液图事,又并非真要与伊穆兰开战。我自然会让莫大虬去与他族人通风报信,告诉他们并无交戈之心,也不会越过镰谷一步。他们要是不放心,就在宝坻城屯上一两个月看看我说的是不是实话,我只不越过境去便是。” “你……你果真断定伊穆兰人不会打过来?”赵无垠依然惊魂未定。他自小长在霖州,对伊穆兰人的烧杀掳掠是耳濡目染,所以一想到那些雪亮的弯刀与矛刃就心中作颤。 “只要十五万军守在太液,伊穆兰人就不会南下。我与他们打交道这些年来,已是摸透了他们的脾性,没有好处的仗他们是不会打的。尤其是刃族,花了这样多的心思架在血鹰两族与我碧海之间,无非就是想要从中获利。打破了均衡,金刃王罗布那老狐狸岂会愿意。况且他们那个大巫神温兰也是刃族之人,想必不会做出同族相悖之事。” 朱芷凌若有所思地看着帐外,自言自语道:“我现在更担心的,倒不是北边,而是西边……” 正思索间,帐外躬身进来一人,犹如小山。 “铁花参见殿下。” 朱芷凌给丈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下去。 她向来将公私分得明白,有些不该让丈夫知晓的事,她一个字都不会说。 铁花等赵无垠出帐后,方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 “这是清早得到的飞鸽传书,是从滨州传来的。”铁花见朱芷凌闻声神色一变,忙回道:“是滨州知府的急信,并非军报。” “滨州知府?”朱芷凌略一迟疑,已然猜到了些什么。 她打开信来一看,果然不出所料。 信中说的是滨州知府在瀚江附近发现了清洋公主朱芷潋,她手持御赐的金牌独自一人到了知府衙门后,知府已急忙调了五百人的府兵组成临时的卫队,将公主殿下往太液城送。 这滨州知府数月里来先是接到朱芷凌命他调查苍梧国太子伴读苏晓尘的失踪之事,之后又接到命他在滨州界内找寻清洋公主朱芷潋的敕令。 这两样事儿他哪一样也没办成,虽然抚星台既没有给出找人的限期,也没有催促。但哪一件都是朱芷凌亲自下的令,他区区一知府岂能不害怕。好在上天可怜,竟然让这朱芷潋自己送到了衙门口,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剩下的便是赶紧送信送人,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回太液城去了。 朱芷凌暗忖,当初决定来这万寿坛祈福,便想到妹妹会自己回来,只是如今这回来的时机比自己估计得略早了一点,再等到苍梧大军到了城下时,局面势必是千头万绪,最好不要让这神出鬼没的妹妹在一旁给自己添了乱子。 当下计上心头,低声吩咐道:“铁花,你传我密令下去,让滨州知府护送清洋公主的队伍快到太液城时中途改道,先去松岚行宫,将公主暂且安置在那里严加看管,不要送回来,届时我自有主意。” 铁花向来只听指令不问缘由,当下应了一声“是”。 “说起来……你姐姐还没有回来么?” “还没有。” “她只要一回来就会先到营中见你的吧?”朱芷凌忍不住又追问一句。 “不会”,铁花摇摇头道,“她会先来见您。” 朱芷凌脸上一舒,笑了起来。 有你二人伴我左右,当真安心不少。 朱芷凌休息了一阵,自觉精神好了一些,她站起身来高声道:“来人,扶我上马。” 长蛇般的队伍再次开始向前行进。 时值金秋时分,队列所过之处道旁桂香飘逸,甚是怡人。 又行了小半日,方才到了万寿坛。 朱芷凌如前两日那般祭天,祝祷,安香,祈愿一桩接一桩地做下来,一丝不苟,看得身旁的赵无垠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着景儿,不敢怠慢。 祝祷完后朱芷凌意犹未尽似地并不回宫,反而接过一旁预备好的银锭,亲手分发给那些前来一同祈福的百姓。 不日自己便是君王了,有些关乎口碑之事,该做的还是得做。朱芷凌深谙帝王之道,又是个好强的性子,也不顾身旁官员们的规劝,只扶着肚子要亲自布施,足足忙到了残阳将落时分,方住了手。 赵无垠在一旁瞧着心疼,好说歹说才说服了朱芷凌回城时改坐十六引的芳亭辇。 芳亭辇中至少能躺能靠,又有帷幔遮挡,不至于受了风去。 回城才行了一小会儿,赵无垠觉得不放心,探身入辇去看,发现朱芷凌早已熟睡过去,分明是累坏了。 这个监国,做得何等辛苦。 朱芷凌睡得迷迷糊糊,隐约觉得一人探入辇来,还道是赵无垠。她自觉得神困力怠,懒得去看他,却听到耳边一轻声唤: “凌儿。” 这一声直唤得她汗毛倒立,多少次梦萦魂绕深处时,想见而不得见的身影。 “……父亲,父亲,如何是你!” “我听见你在堂后唤我,便撇下堂前的客人过来。” “原来父亲堂前有客人,是女儿唐突了。”朱芷凌望着父亲温和的脸,心生歉意,问道:“可要紧?” “不要紧,是一位路过的公子,因口渴了来讨杯茶喝。说起来那公子也是个读书人,与我闲聊了几句。” 正文 第二百零八章 亡父 “父亲向来爱读书,见了读书人自然不肯放过。女儿这些年忙于国政,读的书倒少了……那公子如今还在堂前?” “应是已经走了,为父见他游历天下,便拜托他好好寻找你妹妹,他也应承了。” “父亲也知道小妹私自出宫未归之事?”朱芷凌有些意外,“不过父亲放心,小妹已经在滨州现了身,如今正往太液回来,父亲不必太过担忧。” “可是你却不打算把她接回太液,而是送往松岚行宫是么?” 朱芷凌被父亲说破,不由脸上一红。父亲向来才思敏捷,又善察人心,女儿的这些心思定瞒不过他,当下只好点了点头。 “你将你妹妹远置于太液城,是想与你母亲对阵之时可心无旁骛?” 如此隐秘的心思都被察觉,父亲果然无所不知。 朱芷凌心中大骇,却不敢说一个不字。 这世间,便是对无垠她也未必毫无保留,只有对父亲她是一个谎字都不愿说的。 “凌儿……”声音依然平和而温柔,只是充满了忧伤。“你与你母亲之间的心结,为父能明白。但有些事,并非全是她的错。你们朱氏世代如此,她不过是其中一人,遵循了祖制,纵然有非情之事,既非她开的先河,也非她所能阻止,你是不该怪怨她的。” “父亲!女儿知道父亲此生深爱母亲不曾负,可母亲终究是为了皇位而杀了父亲,这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事实。女儿如何能不怪怨她?她当日来这万寿坛祈福之时已是大权在握,皇祖母已病入膏肓连来仪宫都出不得,就跟如今的她一模一样!倘若她能忤逆一次,哪怕就那么一次不顺着皇祖母的意思,何至于我与父亲阴阳相隔受这永别之苦?” 说到此处,朱芷凌已是抚着肚子大哭起来:“就算父亲能够不怪怨母亲,可我如今也有了身孕,难道便要眼睁睁看着母亲下令要我杀了无垠来换取皇位吗?难道要我这腹中的孩儿也跟我一样自小便尝尽这丧父之痛吗?” “所以你便将你母亲困在来仪宫中,看着她死吗?”父亲的声音忽然严厉了起来。 “不会的……父亲,不会的!女儿答应父亲,事成之后一定会善待母亲,供奉天年,女儿就算恨她,也不至于泯灭了人伦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朱芷凌想了想,接着急忙辩解道:“何况母亲如今是心病,只要我将小妹送到她面前,她一定会好起来的。我这一切只是想要保住无垠,保住我孩子的父亲。我将来也不会辜负您临终前的嘱托,一定会成为不输给皇祖母的好君王!父亲,我所求的不多,我所求的真的一点都不多啊,父亲可能明白女儿的心吗……”。呜咽之处,泪梗于喉,已是泣不成声。 “唉……其实这又有何难?只要你肯放得下,为父有个办法,可以使你既保得住夫婿,又不必与你母亲争锋。” “有何办法?”朱芷凌止了哭声,抬头问道。 “明日你派人将你妹妹送回太液城去,你随父亲一起,从此隐姓埋名,便可安乐一世再无忧思了。” 朱芷凌一怔,“父亲,我是监国,也是储君。如今二妹已嫁入苍梧,我若隐居避世,父亲的意思是……” “不错,皇位之事还有你小妹,她若继承大统,方可保我碧海无忧。” 朱芷凌闻言变色道:“父亲此言何意?难道父亲觉得女儿治国之才尚不如小妹?” “为父不是这个意思。你如今已入困局,若再不及早抽身,恐怕后患无穷。为父是授你脱身之策,并非觉得你的才能不足以担起国君的重任。世间诸事冥冥中自有天数注定,你要强行逆施,也难得善果。何不尽早看破这一切醒悟过来呢?” 朱芷凌低头不语,她并非是被父亲的话所说服了,相反父亲的话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只是她从来都没有顶撞过父亲,不想正面作驳。 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凌儿,你有多久没有和父亲行木莲于湖上了?” 很久很久了。 久远得已想不起来了。 “来,把你的手交给父亲,让父亲带着你去行木莲如何?我们忘掉眼前的这一切,忘掉那些仇恨是非,从此只剩下快乐,岂不快哉?” 多少次梦中思念至深的身影,哪怕能够让父亲再复生回来与自己共渡上一日的时光,折我朱芷凌十年之寿又何足惜…… 窗外已是夜色,月光映入车辇中来,映在那双白皙的手上。父亲的手还是那样的干净,隐隐间似乎还带着书卷的墨香。 朱芷凌迟疑地伸出手去,想要去触碰那双渴望已久的双手。 “来,凌儿,和为父一起,离开这里吧。” 朱芷凌忽然猛地抽回了手。 “凌儿?怎么了?你不愿意么?” 朱芷凌惨然笑道:“父亲,你已经不在这世间了,女儿知道你心有不甘。但女儿不会像你一样去顺从她忍受她听命于她。女儿会让父亲知道,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注定的,女儿定要将这乾坤扭转过来给父亲看!到那时,女儿自会去酒堡山下为父亲添香祝祷,陪父亲好好说说话。至于一起行木莲……会的,会有那么一天,只是怕是还要等很久很久。” 说着,朱芷凌郑重地低头拜了下去,再抬头时,眼前不过一缕青烟,随着月光淡淡,不知觉已散尽了。 太液城郊外的大路上,方才突来的一阵秋雨,将路面打得泥泞一片。 赵无垠早已换乘了马车,无所事事地听着车窗外雨声淅淅沥沥。这折腾人的祈福终于应付完了,回宫该好好歇一歇。 是人就得知天命,真要是祈福便能延寿,阎王殿里岂不要乱了套了。 赵无垠自冷笑了一声,轻轻摩挲着精心修剪的指甲。 世间其实都知道,所谓的万寿坛祈福,其实就是一场政权交替的预告。人总有生老病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如今的明皇自即位起便郁郁寡欢,怠于朝政。若要说起她的作为,只怕还比不上她任监国公主那时来得勤勉又有政绩。 正文 第二百零九章 无垠 与其如此,索性趁早让了位给凌儿,搬出来仪宫去清静度日。 他对明皇既是恨意又是不屑,这些年来若不是自己的妻子不分日夜地辛劳朝政,哪有明皇在来仪宫懒散度日的清福。 他忽然冷不丁地想起了舅舅林乾墨。 舅舅在霖州任知府的日子里,也是这样懒懒的。 自从贬到了霖州,舅舅就怠于政事,能不管就不管。他总觉得是命不好,好好的京官儿当得正得意,就被左迁到了这破地方来,还看不到出头之日。 于是舅舅三日一小醉,五日一大醉,反正也没什么大事,顶多碰上伊穆兰人来打劫,紧闭城门缩头不出便是了。 说起来,舅舅若是醉得狠了倒还好,多不过睡上一天一夜,最怕是半醉不醉的时候不巧自己还在他跟前,那必然免不了一顿打骂。 霖州,一年四季倒有三季是雨季,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名。 每次舅舅打完骂完,就把自己往门外一丢,任由自己在雨地里淋上几个时辰。 “有本事就别敲门!” 自己从来都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也许存在本身就是个错,或者在舅舅眼里,姓赵的都不是好东西! 是不是我不姓赵便能有好日子了? 不行……娘临死前叮嘱过,我姓赵,我永远都姓赵! 每每想到这里他便硬顶着大雨立在门外。 有时下人们觉得自己可怜,悄悄地将他拉进马棚里避一避雨。待雨势小一些了,再让他出去敲门讨饶。 讨饶这种事,有谁是心甘情愿的。 然而不讨饶又能如何?赵无垠很早就清楚一件事,就算自己明日死了,这世上也不会有一个人为他流一滴眼泪,肯为他流泪的人都早已不在这世上。 那便更不能枉死了。 学会忍耐,学会孤独,学会深埋仇恨直至某日能一雪前耻! 于是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随着舅舅姓了林,装作不在乎地吃着残羹冷炙。 某一次舅舅从伊穆兰在霖州的黑市里得了一块上好的豹毛,想要做件褂子,他女儿偷偷把皮毛拿去裹在猫身上玩,被猫爪撕了老大一口子,却冤在他的身上。 “咱家就他的指甲又脏又长,除了他还能有谁?!”他女儿振振有词。 赵无垠听着窗外秋雨打在树叶上的声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脊背,眼前映出来的是背上被舅舅拿铁钩硬生生划出的那条血痕。 他既没有辩解,也没有哭,只是默默地把指甲剪短,短得几乎入了肉。 雨声绵绵密密地还在敲打着车窗,车内兀自一声冷笑。 说起来,上次经了蔡守信一事,舅舅也是二品大员了。我这个做外甥的算不算是以德报怨了呢?连我赵无垠自己都没想到可以做得如此大度。 不过命这种事,就很难说了。替舅舅疏通门路补了秦道元的缺,任了礼部的侍郎,可还没上任舅舅就大病了一场。听说是听到女儿被血焰王砍了脑袋的消息,当场昏倒在地,直躺了三天三夜。 这能怨我么? 只能怨老天有眼了。 老天提前夺走了的,现在便一样一样补偿给我。当然这还不够,待凌儿登了皇位,碧海便是我囊中之物。 舅舅?不过是手边的一只臭虫,只要我愿意,伸出指甲盖儿碾他一下…… 不过眼下也犯不着,将来同朝为官同上抚星台,快意恩仇的日子还在后头。 赵无垠瞥了一眼窗外,雨似乎越下越大,方才还能看到的一轮残月已彻底没入了云间,连远处太液城墙上的银色光泽都显得黯淡了许多,不似平日里那样光鲜夺目。 正困乏得要合眼打盹时,忽然马车猛地往前一倾,还好及时扶住窗边的把手,真险些要扑了出去。 “何事!”赵无垠不禁有些怒气,这些宫里车驾的骑引居然如此不小心? 赵无垠方从车中探出头去,只见一个宫女慌慌张张地从前面跑过来。 “驸马爷,大事不好了,公主殿下她……” 赵无垠心中一紧。 “快说,公主怎么了?” “公主忽觉腹中不适,有些疼痛,命车驾先停下来,请驸马爷快过去看一看吧。” 赵无垠闻言不等下人来掀车帘,早已一个箭步踏出车去。 他顾不得路上的烂泥,徒步奔向朝朱芷凌的车辇。刚刚靠近车辇,已听着车里宫女一阵惊呼声传了出来:“殿下,殿下!殿下您醒一醒!” 守卫一见是赵无垠来,急忙欠身将他让入。 赵无垠弓身入内一看,朱芷凌正面色苍白地躺在榻上,双目紧闭,满额的汗顺着额角流下,浸得鬓边的青丝如乱云一般揉在枕旁,脸上的神情甚是辛苦。 “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就这样了?”赵无垠忍不住怒吼了一声。 宫女吓得哆哆嗦嗦地回道:“殿下起初说她腹中有些疼痛,命车驾缓行,后来越来越痛,再后来殿下让车驾先停一停,紧接着就晕过去了。奴婢这才来向驸马爷来禀告。” “什么时候开始痛的?” “大约小半个时辰之前。” 赵无垠又惊又怒,对着那宫女就是一脚踹了过去。 “贱婢!小半个时辰才来告诉我,谁给你这样大的胆子?” 这一脚正中那宫女的额头,登时咕咚一声被踹晕了过去,旁边的另一个宫女急忙爬过来辩解道: “驸马爷息怒,是殿下不让奴婢们告诉驸马爷的。” “到底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赵无垠怒气未消。 “半个时辰前,本来公主殿下在车内睡得正好,奴婢们听到她好像在和谁说话,细听了几句似是梦呓,奴婢们心想不要扰了殿下的静养,便没有进来。后来,听到殿下的声音越来越高,又好像在哭,奴婢才斗胆掀起帘子看了看。” “然后呢?” “奴婢看到公主正跪在辇前,叩首跪拜。” “叩首跪拜?车内有人?” “没有,只有殿下一人。” 能让妻子叩首跪拜的,此世间也只有明皇一人,她拜的是谁?赵无垠心下疑云顿生。 正文 第二百一零章 镇胎 “我见殿下脸色很不好,便上前询问,殿下说只是腹中有些疼痛,躺一躺就好,还嘱咐说驸马爷这几日辛苦,不要惊动了您。” 赵无垠看着昏迷未醒的妻子,眼中一红。 “糊涂东西,不惊动我,难道就没去请太医吗?” “奴婢一开始便着人去请了。” “太医呢?不是都半个时辰了,如何还没赶来?”赵无垠不依不饶。 宫女脸有难色,支吾道:“派去请太医的人方才回来了,说太医们……太医们……都被叫去来仪宫了。” 一股躁怒攀心而上。 赵无垠张口骂道:“老……”,一见四下宫女还都伏在地下,车边也全是皇家的侍卫,硬生生地将“东西”二字咽了下去。 他强忍下火气,想了想问道:“此处已到何处了?” “已到了国都的西三格,离太液城门不远了,边上是迎宾馆。” “吩咐下去,立刻将迎宾馆收拾出来,将公主先小心安顿在馆内,再叫人备马,我去涌金门内抓太医回来!” 宫女正要应声前去,忽然一个虚弱的声音传来。 “不要去……” 赵无垠觉得腕上一紧,回头一看,不知何时妻子已醒了过来,正紧紧地扣着他。 “凌儿,你觉得如何?还痛么?” 朱芷凌勉强挤出些笑来宽慰道,“不碍事,这孩子时不时地就会来折腾我一下,许是今日骑马累着他了,就……就……”正说着,眉头又是一皱,显然还是疼痛。 “你且别说话,我去来仪宫抓几个太医回来!”赵无垠说完边要起身,不料朱芷凌却依然扣着他的手腕不肯放。 “不要去……今夜你哪儿都不要去。”朱芷凌看着丈夫,似是严厉又似有几分哀求。 “可如果没有太医,你这……” “不碍事,我之前就想到了,这孩子别是在紧要关头来折腾我,所以做了准备。”朱芷凌说着,给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立时会意,从旁取出一个小小的玉手盒,又从盒中拿出一丸药来。 “这是什么?”赵无垠心下大惑。 “这是朱雀镇胎丸,是静心安胎的奇药,我让人好容易才配制出来的,一共就两颗。原是怕生产时有什么不好的时候才用,看来今天得先服一颗了。” 赵无垠听她的语气,疑惑更甚,眼见妻子取了药便要服下,急忙喊道:“等等。此药既然有如此神效,为何你从未与我提起过?” 朱芷凌默然不语。 赵无垠见她神情,心中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是不是此药还有什么弊害?” 他眼见妻子不肯回答,转向宫女厉声道:“公主不肯说,你来说!你若有隐瞒,我一样打死!” 吓得宫女忙磕头求饶,朱芷凌在一旁劝道:“你何苦为难她们。我说便是。此药服用后,母体与胎儿皆精力大盛,尤其是生产时,倘若母衰子弱力竭之时,乃是救命的神药。只是母体会受损,日后也可能会落下些病根,须得好生调养方可恢复……。” “那这岂不是饮鸩止渴的毒药?如何能服!”赵无垠伸手就要去抓药丸,却被朱芷凌死死护住。 “无垠!无垠你听我说,我算准时机,快则今夜,迟则明日,滨州必有军报送到,这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大事!我若不撑过这一时,便前功尽弃。到时候你我只怕……”说到这里,朱芷凌低声喝道:“你们都先下去!” 她眼见下人们散尽,方柔声劝道:“我知晓你是为了我好,可我若不截下这军报,如何能保住你的性命,你我夫妻又何来明日?我留这身子又有何用?” 赵无垠不禁将妻子搂入怀中,泣声道:“凌儿,可我真不忍心你做出这等折寿之事……”。 “碧海的男人不多寿,反正我会比你活得久得多,折上几年,正好不至于与你分开太久……又有何妨呢?”朱芷凌靠在丈夫的肩上,说得轻描淡写,“我只愿,咱们仨人一家子将来能开开心心安度余生,闲暇之时还能一起行个木莲或是拔个寒,说说笑笑……。” 赵无垠已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凌儿,父仇得报,这世上我已无所求。现在只有你和腹中的孩儿,是我唯一的牵挂。我只求你不要太勉强,太逼迫自己。你把所有的事都揽在自己肩上,可我毕竟是你的男人,到底要怎样才能替你分担一些,不让你这样痛苦?” 朱芷凌依偎在他怀中道:“你只要在身旁陪着我,不离开我便好。瞰月楼上我多少次从梦中惊醒,都是有你在旁,若没有你我怕是捱不了这些年来。” 说着,将手中的药丸服下,又喝了口茶道:“你再让我靠一会儿罢。” 深夜,长蛇般的队伍依然静静地盘踞在太液城外的大道上。国都内早到了宵禁的时辰,惟有打更的更夫远远地敲了几下梆子传入耳来。 朱芷凌已恢复了平日里的精神,倒不如说更盛于平日。明明几近子时,却依然毫无困意。赵无垠看着她脸色红润容光焕发的模样,暗暗心惊。 如此强力的药效,真不知日后要亏损多少。 “这里只怕休息不好,我们先回宫再说?”赵无垠试探地问道。 朱芷凌摇摇头,低声道:“这里是城门口的必经之路,只要我在这里,便能先于兵部截下军报。若是银花回城,也能先在这里找到我。” 话音刚落,车顶窸窣数声。朱芷凌听见,脸上一喜,唤道:“下来。” 赵无垠只觉眼前影子一闪,身旁已跪了一人,正是银花。 “如何?可有差池?” 银花见赵无垠在一旁,有些迟疑,闭口未答。 在宫中,她从没和朱芷凌和朱芷潋以外的人说过话。 “无事,你只管说。”朱芷凌问得急切。 “一切都按计划行事,并无差池。”银花答道。 “这么说……慕云佐死了?说得详细些。” “船行至江中时,慕云佐先是被我迷倒在船舱内,然后我又用雷火珠将船炸成了碎片。”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一章 密道 “我看着他昏迷不醒后沉入瀚江水中,离两岸又都遥不可及,必死无疑。” 朱芷凌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加额称庆道:“总算是死了。智冠天下的慕云氏,如今彻底断了根,我碧海真是除了心头一大患。” 赵无垠在一旁也笑道:“你皇祖母费尽心思的事儿,终究还是你替她完成了。” “若非温帝对那慕云氏心有芥蒂,愿意自断臂膀,我也不能设计得如此顺利。如今他的心事已了,该轮到咱们上了。”朱芷凌说着,转向银花问:“瀚江边动静如何?你可细看?” “慕云佐上鳯头舰之前,十万大军尽皆集结于渡口,我看见连护卫帝都的神机营都出动了。” “好!好!好!”朱芷凌不觉大喜,“早有耳闻那神机营是攻城破寨的精锐之师,轻易不出帝都。温帝此番肯倾囊相助,真是不枉我为他运筹帷幄了这几年。” 她精神一振,站起身来掰指算道:“有神机营相助,再算上咱们的金羽营中精通机括的好手,应有近万人了,分派到太液城九门各处,也有千人余,我再从苍梧军中调个两三万人过来于城门附近正面阳攻,一呼两应,当是无碍。” 赵无垠迟疑道:“你这是要……” “不错,我正是要提防九门提督陆文骠。此人是母亲当年钦点的名的,也只听命于母亲。他手中的八千守城兵的职责虽是守护九门,无诏不得入城,但倘若城内有变惊动了他,难保他不会狗急跳墙在后面咬我们一口。有苍梧军在城外掠阵,再有神机营和金羽营从旁相助,陆文骠的八千兵便不足为惧。到时候,只要他进不来,我在城内尽可放手一搏。” 朱芷凌说着,又问银花道:“你回来还未见过你妹妹吧?” “不曾见过。” “那你现在就去见她,传我密令,将之前从金羽营中选出来的一千精兵悄悄地调到太液城外的东三格的百花巷附近,待我号令,她听了自然知晓该怎么做。” “是!”银花话音刚落,已没了踪影。 赵无垠皱眉道:“百花巷……怎么是那里?” 朱芷凌笑道:“怎么?堂堂驸马爷对这太液国都数一数二的烟花之地也有所耳闻?” 赵无垠脸上一红,“连你都知道,我一个男人如何不知。你把金羽营的人调去那里做什么?” 朱芷凌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附耳道: “我与你说过上一次抚星台上陆行远忽然从屏风后出来的事儿,你可还记得么?” “记得啊,这与百花巷有什么关系?” “那次事后,我才想到,原来当年皇祖母带了八千白沙营士兵杀回御座,镇压城内谋逆的皇祖父时所用到的密道,就藏在那抚星台中。” 赵无垠惊道,似是全然不信,问道:“这如何可能?你皇祖母镇压太液时,这抚星台连造都还没造起来。”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朱芷凌叹了口气道:“当年我搬离清梧宫前,请旨敕造抚星台,其实本来并没有选中现在的那一片地方。是母亲亲自巡视之后,指着北面的那一块洼地说,此处风水甚好,当在此建楼。” “你是说……是你母亲故意让你将抚星台造在了密道之上?” 朱芷凌轻轻地咬着嘴唇道:“我并不能确定母亲是不是故意,也可能只是凑巧,如果不是凑巧,我也吃不准她的用意。密道的用途本来是太皇祖母想出来的,为的就是日后防止有人有谋逆的心思,且密道之口都是代代女帝掌握的极其隐秘的秘密。如果母亲是为了我才将抚星台指于密道之上,好让我日后可用,那她为何又不告诉我。” “难道……难道你母亲已察觉了什么防备咱们?”赵无垠惊呼道。 朱芷凌摇了摇头道:“母亲心机颇深,倘若如此,她何不一开始便把抚星台的建址选在别处,太液三岛上可建楼台处比比皆是,为何非要把密道放在我的脚下。” 赵无垠想了想,又道:“我还奇怪一点,你已是贵为监国又是储君,如何你母亲都不告诉你,陆行远是个臣子,却能知晓?” “他当年随我皇祖母一同从密道入城,就算我母亲不告诉他,他也自然是知晓的。” 赵无垠叹道:“你们朱家人的心思真是比海深,我心服口服。可是这密道之事也太过离奇,按你这么说来可是已探明密道的所在了? “陆文驰的销金案后不久,我就让银花在抚星台内细细查看了一遍,果然发现从屏风后的偏殿中有一处暗道,直通城外。” 赵无垠如梦方醒:“便是通到这百花巷?” “不错!我那时便思忖着倘若让铁花将所有的护卫都清出涌金门,然后让她守在门外,那么来仪宫便是囊中之物。到时候我从百花巷带着精兵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了城,虽不过千人,大事可定!” “妙计,妙计!不过说起来……你太皇祖母也真是好笑……怎么选了这花柳之地做密道的出口。”赵无垠讪讪道。 朱芷凌佯怒嗔道:“不许你无礼胡说!当年我太皇祖母挖这地道的时候,百花巷还不是那样的地方呢。听说那时城东北三格的一带,花开四季轮替不凋,因此得名百花巷,哪里是你想的那些龌龊念头!” 赵无垠不由笑道:“好好好,是我龌龊了,只盼你派去的那一千精兵路过百花巷的时候,不要被那些红蜂绿蝶迷得筋骨酥软误了大事才好。” “都是铁花精心挑选的女兵,哪里会有你担心的那种事!”朱芷凌被他插科打诨了一番,已绷不住脸笑出声来。 银花离开后没多久,夜雨已停,云却不散,依然低低地盘在国都上空,浓密而厚重。 朱芷凌觉得有些气闷,扶着赵无垠的手出了车辇,立于大道旁驻足不语。 远处稻田处蛙声四起,时间如同凝滞了一般,毫无波澜。 忽然,远处一阵马蹄声响起。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二章 背信 马蹄其声之紧促,其势之迅捷让朱芷凌顿觉心中一揪。 “滨州军情八百里加急!滨州军情八百里加急!” 队列立刻如潮水般分让两边,唯恐避不及这奔袭而来的信使。 朱芷凌一挥手,早有人上前接过军报转呈了过来。 “你们都在外面候着,非召不得入内!”说完,看了丈夫一眼:“无垠,你也在此稍待。” 赵无垠知道轻重,嗯了一声,看着妻子拿着那份轻轻细细的一卷厚皮纸消失在车辇的帷幔之后。 夜,如海中的深渊,无尽无边,也没有一丝光亮。 赵无垠能觉得自己的汗珠,正一点一点地从颈中滑下。 忽然,车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划破整个夜空,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宫女们刚想上前,被赵无垠一声喝斥道:“退下!没有听到公主方才是怎么吩咐的吗?” 宫女们惶恐地退到了一边,眼睁睁地看着赵无垠一头扎入车中。 他是驸马,自然是不怕的。 赵无垠慌忙探入车内,只见朱芷凌无力地坐在地上,尚执着那份军报的手不住颤抖,见丈夫进来,才回过神似的开始大口地喘气,好像刚刚见到了什么妖孽。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朱芷凌强作镇静,压低嗓门在他耳边附声说道:“先什么也别问,你立刻吩咐下去,就说我身子不适,要在旁边的迎宾馆稍坐歇息。再命仪仗守卫围住迎宾馆,既不准放人进来也不准放人出去!一个都不准!” 赵无垠见她脸色大变,也已是慌了,虽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朱芷凌从未如此举足无措过,想必军报中送来了不得了的消息。 他急急地下了车去,不一会儿又回转过来,亲手扶着朱芷凌落了车辇,早有几名宫女前簇后拥地将她奉入迎宾馆内。 一时间,冷冷清清的迎宾馆已灯火通明,原本守在里面的馆丞也从睡梦中被拽起身赶出门来,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朱芷凌入了迎宾馆中最大的迎客厅中已有好一会儿,赵无垠焦虑不安地守在外面。里面没动静,他也不能进。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门才吱呀一声被推开,走出一个宫女来。 “驸马爷,殿下有话要吩咐,请您进去。” 赵无垠拨开那宫女拔脚入内,厅中的宫女们也纷纷都退了出来,只留下他二人在里边。 朱芷凌比方才已经镇静了不少,但脸色依然铁青如镔。 她示意赵无垠不要出声,又从袖中抽出方才的那份军报递了过去。 赵无垠夺过军报看了起来,不由看得额上汗水涔涔。 他强忍住心中的惊恐,压低嗓门问道:“这到底是为何?为什么十万苍梧大军不过江?!” 朱芷凌抠在桌上的手指扭得几乎褪了血色,恨恨低声道:“我真没有想到,这个李厚琮竟然会做出这般过河拆桥的事来!他派了十万兵来,只为看着我替他杀掉慕云佐,而后便掉头班师回朝了!” “这怎么可能呢?若果真如此,岂不是说明他早有此计?可他又如何知道我们要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杀慕云佐的呢?” 朱芷凌摇头道:“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鳯头舰固然是为了慕云佐而备下的,但运送十万大军的鼋头舰与虎头舰也是一同靠在泾州西岸的,无非上船有个先后。我并没有告诉李厚琮我何时动手怎样动手,他是如何拿捏到此中分寸的?” 赵无垠细细想了想,问道:“你当时是派何人去递的信给那温帝的?” “银花。” “难道是银花……” 朱芷凌皱眉摇了摇头道:“银花只是递信,我什么都没有与她说,莫说信上有火漆封印,便是她偷拆看过信,那信上也没有提一字一句该具体如何对慕云佐动手的事。” “那到底是谁……” 朱芷凌打断了他的话头:“如今关键的不是李厚琮如何知道的,兴许是我低估了他,被他猜到了先机也未可知。眼下最要紧的是,是他那十万大军不曾过江……” “没有苍梧大军助阵,只怕难以成事吧?” “哪里只是难以成事这样简单,我是怕事情败露!” 赵无垠不解:“苍梧的大军若过了江,兵临城下,你的打算到时候自然是天下皆知。可如今他们连国境都未踏入半步,只要咱们一切照旧如往常一般不露声色,又有谁能知道咱们的计划,事情败露又从何说起呢?” 朱芷凌狠狠地摇了摇头道:“事情绝非你想的这样简单!李厚琮既然已料我在先,他能如此背信弃义地将大军遣回万桦,置我于穷地而不顾,那么他也一定估算到了与我这次撕破脸皮的后果。” “这一点说来确实很奇怪,你是碧海的储君,来日方长,他这样过河拆桥日后又如何与碧海相处呢?难道……”赵无垠忽然感到心中寒意四起,不禁颤声道:“难道他……” “不错,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他根本就已经没有把我当成碧海的储君,而是将我当成了谋逆之人,连一句解释都不愿多说。” “难道他一开始便打算要将你的计划捅出去吗?” 朱芷凌捂着肚子切齿恨恨道:“好一招釜底抽薪,竟是黄雀在后了。” 赵无垠强自宽慰笑道:“不会的,不会的!只要我们什么都不做,他就算告到你母亲那里,也是诬告。他既无人证又无物证,如何能咬定你有不轨之意,难道要诛心么?” “你难道不知道母亲是个多疑之人吗?倘若此事传到她耳中,她信也好不信也罢,只怕你我将永无宁日!” 赵无垠忍不住惊呼一声,强压低嗓门道:“那你是何意?如今没了苍梧大军,伊穆兰人又在霖州北面虎视眈眈,难不成你还要照计划行事吗?” “你以为,我们还有选择吗?” “只要我们不动……” “做梦!从大军撤回的那一刻起,我与温帝之间便已覆水难收!”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三章 分飞 朱芷凌看着丈夫迷茫的神色,只得耐心低声解释道:“你怎么还不明白,他敢如此行事,必是留有后招,打算让母亲来收拾我,才如此有恃无恐不怕得罪我这个储君!” “可他要如何让你母亲来对付你?他远在苍梧,便是想要传消息过来,也快不过你这滨州的八百里加急吧?” “这正是眼下唯一的生机了!”朱芷凌哀叹道:“我思来想去,李厚琮就算偷偷派人过江送信,如今也是被我察觉了意图,我先派人沿途紧密搜捕,就算搜捕不得,也能拖滞他几日行程。如今我万事俱备,惟有那陆文骠的八千守兵要重拟计策对付,其余之事应还在我的掌控之中,尤其是母亲还病在来仪宫中不能起身,这也是难得的机会!” 赵无垠尚有些迟疑,“可是……可是你确定那李厚琮一定会把你想要逼宫之事告知你母亲吗?万一他要是没有这个意思……” “没有万一!只要有一丝可能,我都不能冒这个险!现在我动手还来得及,一旦被失了先机,我就只能死路一条坐以待毙!” 朱芷凌的脸色忽然变得无比温柔,轻声道:“只是……只是,我惟独放心不下你。此去一行凶险万分,我不能把你也带在身边……” “什么?你说什么?”赵无垠失声道:“你……你是想要做什么?” “你且听我说……我稍后会派人将你送往松岚行宫,过几日大约小妹也该到那里了,你们俩个都是我的至亲之人,我不想让你们有任何的闪失。待我在城中事成之后,自会派人来接你们。万一……” “什么万一?你不是说过没有万一吗?你我夫妻一体,眼下正是大事当前,我怎能弃你而去?”赵无垠已是再忍不住心中痛楚,哭出了声来。 朱芷凌看着丈夫已撑不住身子跪坐在地上,微笑宽慰道:“呆子,我不过是将你送出城去几日,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杀伐之事,刀光血影,你一个书生跟在我一旁,我岂不缚手缚脚?” 话说得轻巧,听在赵无垠耳中却字字如锤犹如夏日闷雷。 妻子的心思他怎会不知,逼宫乃是以命搏命孤注一掷的选择,一旦踏出这一步,不是乐土便是地狱。 他想要哭,又怕被厅外的人听到,只能将头埋在妻子的膝上。 “不,我不去松岚行宫。夫妻本是同林鸟,我若离你而去,岂非成了背信弃义之人?我赵无垠此生薄情寡义,但惟独对你我是不会负的!” 朱芷凌闻言热泪滚落,抚着丈夫的头低声泣道:“无垠,我知晓你心,我知你不负我。所以这世上我对谁都可以无情,但只有对你毫无半分虚情,日月可鉴。你若不去松岚行宫,我终是心有挂碍,如何能放手行事?何况我的手段你还不清楚的么?没有把握的事,我是不会做的。你若想为了我,就且听我这一次,放心出城去!” “不……不……不!” “无垠!”朱芷凌一抬头,双鱼金丝冠铮然而立,脸上已是厉如寒霜:“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多说了。松岚行宫,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赵无垠见她口气强硬起来,知道已拗不过她,埋头大哭起来,直哭得朱芷凌心中一软。 十数年来的情分,这世上只有这一个男子懂我,解我。骤然分别,如何能忍? 她从脑后拔出一根青绿玉簪,轻轻地插在了他的髻上,柔声道: “听话,不出三日,我就把天地换个模样来与你看。” 赵无垠再不说话,又高又瘦的他站起来,遮住了身后的烛光,将妻子笼在身影之下。 “凌儿,作为你的夫君,我只想劝你一句话。至刚易折……万不得已之时,你一定要保全自己。你腹中已有了我的骨肉,保了你自己便是保了他,也是保了我。你懂吗?” 朱芷凌何等聪明,如何不清楚这话所托付的含义。 夫妻二人虽然从小的际遇是云泥之别,但都是一般的孤寂之人,不到紧要关头,绝不会动了破釜沉舟的心思去嘱托对方。 只是朱芷凌自小就是心高气傲之人,赵无垠清楚她比自己要少了几分隐忍,故而有此一劝。 朱芷凌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你勿要太牵挂,到了行宫替我照看好小妹。到时候我会让铁花去接你们的,你先去吧。” 她生怕继续说下去又要落泪,把心一横,不等丈夫开口就高声唤道:“近卫营统领何在?” 不一时,一位将军入了厅来。 “据刚收到的呈报,清洋公主已快到松岚行宫,我怕途中有失,特命清鲛驸马亲自前去迎接。你即刻拨二百精锐士兵沿途护送,到了行宫就地驻扎,好生护卫驸马和公主!即刻动身,不得有误!” 赵无垠默默地看着妻子,想要再伸手抚摸一下她的脸庞,然而朱芷凌已是不怒而威地端坐在那里,顶上的金冠纹丝不动,气势不容他再靠近半步。 倘若她嫁的不是自己,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的凶险? 亦或者……罢了,事已至此,还说这些做什么呢? 朱芷凌看着丈夫的身影随着统领消失在门外,终于再也撑不住,一手扶在桌几之上,浑身作颤。旁边的宫女见她满额的汗珠,想要上前替她擦拭,却被一声怒喝:“全都下去!” 夜越来越深了。 朱芷凌看着烛火摇红,劈啪作响,心中开始盘算。 苍梧大军没了,当下只有暗度陈仓地入城逼宫。但想要无后顾之忧,就要彻底地拖住陆文骠的八千守兵。 金羽营有五万人,想要调拨就得要母皇的虎符,本来打算以伊穆兰屯兵于宝坻城为由,将母皇的虎符拿到手后逼宫。可是如今苍梧大军不过江,事情很有可能已经变化,若再耗费时日设计夺取虎符,只怕夜长梦多,盘算好的一切都会演变成未知之数。 眼下用金羽营拖住陆文骠看来是不可能的了。 正文 第二百一十四章 调军 不仅如此,一旦逼宫事情败露,母皇若手中虎符一晃,五万的金羽营立刻会调头过来剑指自己,到那时就大事休矣。所以必须要将这五万的金羽调离太液城下,越远越好! 自己是监国,凭监国的权限,虽然不能将金羽营调去霖州那样远的地方,但找个借口将驻军调到郊外的孤僻之所还是不难做到。这一来一去,至少须得半日,到那时母皇就算想要用金羽营来救驾,也是远水救不得近火,大势已去。 朱芷凌紧蹙的眉头略略一松。 金羽营的问题解决了,剩下的就是陆文骠。好在自己为了以防万一,已预先做了打算。 白沙营的一万兵,是早先埋伏下的一步棋。 动用南疆总督府的白沙营可以不用虎符,也不用过兵部,只需南疆总督本人和监国的共同授意便可调动。正因为如此,白沙营成了自己的首选。 朱芷凌想起当初向柳明嫣借兵之时,只是说了句合同金羽营操练,柳明嫣便立刻将这一万人送了过来,甚至一句话都没有问。 自从与柳明嫣平分了南华岛的金锭,果然是诸事都顺畅了许多。 当初丈夫还舍不得这些金子,来与自己讨价还价。如今看来,这些钱真是花得再值当不过。 “现在什么时辰了?” “子时已过半了。”身边的宫女小心翼翼地答道。 朱芷凌命人取来笔墨,奋笔疾书了一会儿,写完又细看了几遍,方才仔细地按上了自己监国的朱印,唤道:“来人,将此军令即刻送往金羽营,命各部统领即刻拔营。” 过几日秋雨泥泞,湖水暴涨,太液城边行军过往不便,趁现在雨势未强,先一步改驻于国都北山之后,当可无碍。 用这样的借口支开金羽营,谁也看不出有什么破绽。 朱芷凌搁下手中朱印,看了看窗外,心中暗忖,银花差不多该是回来了,于是遣了宫女们出去。 果然,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厅中四处的明烛忽然熄灭了一支,顿时暗了一角,角落中似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见到你妹妹了?”朱芷凌头也不抬地问道。 “是,殿下的命令都已经传了过去。铁花说,只需一个时辰便可将兵士从百花巷全部集结到抚星台中。集结完毕后,铁花依然会守在涌金门外。殿下入太液城后,先至抚星台,再带着兵士往涌金城楼,铁花见了殿下,便会按殿下的计划打开城楼,放入军势。” “很好,沿途可有可疑之处?” “没有。” “来仪宫那边呢?” “也没有。听说白日里进去的太医们到现在都没有出来。” 银花向来一句多余的废话都不说,朱芷凌非常中意这一点。 “银花……” “在。” 朱芷凌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金羽双花相伴多年,已是不言而喻的左膀右臂,当好好地犒赏一番才是。也罢,现在先不去说,待事成之后,再好好封赏她们罢。 “你先下去吧,再过半个时辰,待丑时一到,随我一同入城。” 身影一旋,已悄然无息。 “来人,将白沙营的三位统领唤来……” * * * * * * 百年前,初代明皇朱兰淳先筑太液城,后修太液国都,前后共耗费十年心血。国都气势宏伟且不去说,那太液城中三岛环一,各有奇巧,堪称天下一绝。 朱兰淳本人不仅多钱善贾,且心思灵动,筑城之前便寻遍了全国的能工巧匠,集思广益。 坊间相传太液城中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机关无数,单是以易守难攻闻名于全国的碧波水牢,就是明皇本人构思的杰作,更不用说深藏三岛之上的其他奥秘了。 但当时负责筑城的工匠中,再灵巧之人,最多也只是负责城池修建的一小部分。真正对整座太液城了如指掌的,只有明皇一人。 皇城的秘密,只能掌握在皇者手中。 自二代明皇起,担任起防卫皇城的九门提督之职的,就一直是陆氏中人。最早是陆行远本人,那时他年不过三十五六,便深得明皇的信任,担此重任。升任别职之后,陆行远先是举荐了自己的门生接任,过不几年又让自己的四子陆文骠续任。每一次的人选,都是陆行远亲自递选,到吏部走个过场,便由明皇准奏下旨了。 吏部很清楚,与其说是陆行远选的人,不如说是明皇将钦选的人授意给了陆行远,等他上奏罢了,所以其中的过场走得行云流水毫无挂碍。 事关皇城门户,怎可不谨慎?当然是要钦选的。 而且说到陆文骠,也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此人虽是陆氏一族,但与其兄陆文驰大不同,既不声色犬马,也不贪金爱银,平日里很是沉默寡言,除了守城之外,什么都不关心。他此生似乎只听两个人的话,一个是明皇,一个是他父亲。 明皇吩咐他,非召不得入城,他便不踏入城门半步。明皇又下旨说,宵禁之后无论是谁一概不许出入皇城,他便谁都不准放入。 这样的人来守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明皇自然是放心的,只是苦了眼下的朱芷凌。 她千算万算,只算了自己入城后拿白沙营来拖住陆文骠,却忘了这条举国皆知的规矩:宵禁皇城落钥,一律不得出入。 这其实也怨不得她,因她常年都不出城门,只居于太液岛上,早已忘了这条每日出入城门的大臣们用脚趾都能想到的规矩,何况她贵为监国,除了赵无垠,这些年来就从没遇上过被谁拦过驾的事儿。所以她只想着怎么派兵打陆文骠,就是没想过宵禁之后自己怎么进去。 于是当她坐着车辇带着仪仗护卫浩浩荡荡地来到太液城门口时,忽然发现,她入不了城了! 陆文骠听说是朱芷凌的车驾,不敢怠慢,亲自带了护卫来到驾前拜道: “公主殿下,眼下已是宵禁时辰,皇城九门皆已落锁,还请殿下等天亮后再登城。”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五章 胶着 朱芷凌皱眉道:“我是为陛下去万寿坛祈福才出的城,路上不得已耽搁了些时辰,如何便不能入城了?” “奉陛下命,一入宵禁,皇城紧闭,请殿下天亮后登城。” “我乃皇族,又是监国,这个时辰便是涌金门都入得,难道还不能入这太液城门?” “奉陛下命,一入宵禁,皇城紧闭,请殿下天亮后登城。” “天亮后登城?你好大的胆子,难道你要我夜宿这太液城墙之下吗?” “奉陛下命……” “住口!”朱芷凌不由大为恼怒,但面对这么个生冷如石的九门提督,她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硬闯?凭手中的这些仪仗护卫,绝不是陆文骠的对手。 且打草惊了蛇,入城之后还如何隐秘行事? 可丑时已过,时不我待,箭在弦上,一切都在倒计时。 倘若眼下进不了城,天一亮,所有事情都会败露。 一千精兵就藏在抚星台上,再过两个时辰,就算让那些兵士从密道中退回百花巷中,也势必会被黎明早起的百姓们看到,难保不会走漏风声。 白沙营的三位统领已经领了自己的密令而去,将一万兵士分派到各个城门,不管自己进不进得了城,再过半个时辰都会按约定同时动手进行堵截。 丈夫也被自己用近卫亲兵送往了松岚行宫,倘若被母亲知晓,不可能不起疑心。 必须入城!而且必须现在就入城! 朱芷凌勉强将脸色缓了缓,好言劝道:“陆大人,我身怀皇裔,行动多有不便,车仗颠簸不敢走得太急,故而耽搁了时辰。如今秋夜骤凉,你若不放行,难道真的要我睡在这里城门口吗?这天一亮传出去,岂非成了国都百姓的笑柄?” 陆文骠一脸诚恳地回道:“殿下说得极是,更深露重,确实不宜久留,臣这就派人护送殿下到城北的磐古行宫歇息。只要天一亮,臣亲自驾车抬辇送殿下登城,以谢不恭之罪。” 磐古行宫乃是太液城北面的一处较小的行宫,每逢明皇出巡归程,总是会在那里稍稍落脚歇息后,再入太液城。 朱芷凌一听心中好不恼怒,竟然让自己去行宫过夜,实是无礼之极!何况自己刚把金羽营调去了城北,若去了磐古行宫,岂非自投罗网? “陆文骠!好话我已说于你听,你莫要因奉了母皇的旨意便不分青红,遵旨是正理,可你也须得知道变通。” “殿下,陛下的旨意就是一切,臣只认旨意,所以才守得住这九门。他日若殿下成了国君,臣对您的话也会遵循到底的。” “你……”朱芷凌口中千万个理由,依然抵不过陆文骠死咬住的那一句话。 隐隐约约远处敲更的梆子声又已传来,秋风萧瑟生凉意,朱芷凌却是心急如焚。 她重重地拍了一下辇椅边上的扶手,厉声喝道:“陆文骠,你也知道他日我便是国君,你更应当知道我肚中的孩儿日后也是国君,难道两君在此,你也要执意为难吗?莫不是你是因为当日你兄长之事心存私怨,今日才故意作此刁难吗?” 陆文骠面不改色地道:“一国无二君,殿下与腹中的小殿下为君,也是明日之事,我兄长之事乃是昨日之事,臣是个既不记昨日,又不思明日,只看今日的人。殿下说的心思,臣半分也没有。” 任是朱芷凌唇枪舌剑,陆文骠只答得朴实无华,毫无破绽。朱芷凌心中一阵焦躁,直气得腹中绞痛,不禁“哎唷”了一声。 边上宫女赶紧上前扶住,朱芷凌一时痛得说不出话,心里却着急入城,便向宫女投了个眼色。 那宫女追随朱芷凌已久,举手投足间早已耳濡目染了不少气势,见她眼色立时会意,即刻下了车叉腰指着陆文骠道:“你们男人的事我不懂,可我们女人的事你们男人难道懂吗?殿下如今孕足八月,正是万事都要小心的时候,我们路上已经是紧赶慢赶地赶,殿下为了不误了时辰起初还骑了马,实在是害喜得厉害才下车屈尊在迎宾馆歇息了一会儿。本来想让太医来的,可恰逢太医们都被唤入来仪宫了,殿下没办法才又出了迎宾馆,要不然至于哪儿能大半夜的在这里与你费这口舌?” 陆文骠见那宫女伶牙俐齿,刚开口说了个:“我……”立刻又被那宫女劈了话头,直指过来。 “你们男人不生孩子哪里知道这里的痛,却只在这里仗着奉旨说着风凉话。民间女子有孕半夜不适尚能找人去寻大夫,殿下今夜已痛了三次,次次痛得绞心摧肺,却连个太医都寻不见,殿下千金之躯竟被你逼得不如个寻常百姓!你口称陛下有旨不假,可陛下下旨之日难道知道今日殿下会在城门口痛得求医不能求入不得吗?陛下如今本就圣情不怿,倘若殿下身上再添什么病症,明日你去上抚星台吗?” 那宫女薄唇两片,出言肆无忌惮,实是以下犯上不合规矩,然而朱芷凌既无力也无意去拦她,任由她口无遮拦地骂陆文骠,直把陆文骠这个正二品的武官骂得一头狗血。其实宫女自己心里也清楚分寸,只是护主心切,索性豁出性命,不留脸面把能说的全都说了个透。 然而发脾气对陆文骠是没有用的。 陆文骠是陆氏子弟中出了名的冷静之人,平时做事也毫不张扬。 宫女这边刚气势汹汹地骂完,朱芷凌那边忽然又“哎唷”了一声,急得一堆宫女都拥了上去。 陆文骠借着淡淡的月色瞧去,朱芷凌脸上已是大汗淋漓,痛苦备至,显然不是装出来的,当下心中有些犹豫。 宫女们见状已是急作一团,纷纷七嘴八舌地开始嚷嚷: “殿下,殿下要不要喝些参汤?” “殿下,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殿下……” 先前那伶牙的宫女见状,转头对着陆文骠哭腔大盛:“陆大人,您难道看不出这事情的轻重缓急吗?” 正文 第二百一十六章 挂甲 “你要是不放我们进去,好歹让奴婢入城去叫个太医出来啊……你这样把殿下晾在城门口算是个什么意思?殿下都痛成那样了,再不入城,你日后如何向陛下交代啊?” 朱芷凌此刻倒真不是装出来的,她确实腹中越来越痛。平日里在臣子面前,她为了保持储君的威严,绝不肯吐露半分柔弱之音,可方才又气又急又心中惧怕,牵动腹中胎儿竟然躁动不止,痛得五脏六腑如拧成了麻花一般。 陆文骠见状迟疑道:“殿下,陛下确实有旨意,不让入城,但殿下又……” “又什么又,都这节骨眼上了,你能不能快点说?”宫女机灵得很,一听他这话头似是有回转余地,赶紧催问。 “臣只想问一句,殿下倘若执意要抗旨入城,可真的是想清楚了?” 朱芷凌已是痛得直不起身,见他这样问,哪里还会犹豫,立刻点了点头。 陆文骠叹了口气,作了个手势,四下的兵士立时退了开去,这分明是要放行的意思。 朱芷凌心中暗自庆幸,真是个机灵的孩子,在这节骨眼儿上,知道该如何帮着娘亲,若不是这一出苦肉计,只怕还进不得城去。 浩浩荡荡的车队再次如长蛇般地开始蠕动,陆文骠默默地看着兵士打开了那扇沉重而高大的城门,看着朱芷凌的车辇渐渐消失在大门之后。 他身后的千户轻声问道:“大人,陛下有旨不得放入,您这样做真的好吗?” 陆文骠黯然道:“天要下雨……随她去吧……”。 朱芷凌刚入了城门,即刻唤人将十六引的车辇换成了轻便的八骏马车。上车之前,她朝斜上方的宫墙飞檐处瞟了一眼。 银花应是已伏在了附近的某处。 朱芷凌捂着小腹皱眉靠在窗边,汗水依然不止。 腹中疼痛,脚上的皮肤肿胀得只是触着地面都觉得几乎要被撑破,这该如何是好。 她看着窗外乌云渐散,明月高悬,估摸着丑时已过半,此时宫中当是最夜深人静之时。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从怀中又摸出之前的那个小小的玉手盒,打开盒盖,朱红似火的药丸静静地嵌在那里。 只能……如此了。 朱芷凌将第二颗朱雀镇胎丸送入口中,那丸药的大小无水吞服甚是困难,事出紧急来不及再唤人端茶来,于是一闭眼狠命吞下,卡得喉咙中一阵生疼。 不管日后付出怎样的代价,这几个时辰中必须拼尽全力容不得半分差池。无垠,哪怕折寿再多,我也须把这皇位夺在手中,造一方能与你清明度日的天地来。 马车行进在高高的城楼大道上。 抚星台已近在咫尺,朱芷凌望见瀛泽殿前空无一人,觉得有些奇怪。 “银花……” 一声轻唤,一个身影已闪到车旁。 “精兵何在?” “都候在瀛泽殿侧,只等殿下号令。” 朱芷凌点点头,吃力地已经连下车的力气都没有了。 药效还须得一会儿,也罢,索性沉下心来好好闭目养养神。 月色透过薄纱般的夜雾静静地照在的瀛泽殿前,无声无杳。一辆孤零零的马车就这么停在不远处宽广的宫道上,十分显眼。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朱芷凌觉得渐渐精神振奋,知道是药已生效,立刻下了车,往抚星台前高高的阶梯走去。 身旁的宫女见她只是这一会儿,便又自若如素,明明是已怀胎八月,脚下的步子却迅捷得和常人无异,与方才判若两人,不由惊愕。 只有朱芷凌自己知道,这是寅年吃了卯年的粮,只怕自己这身子的苦日子还在后头了。 她轻车熟路地入了抚星台,又转入一旁的偏殿。这一处偏殿离正殿相隔甚远,平日里没什么人来。 朱芷凌小心地看了看四周,才走到偏殿一角,角落上横着一排精致的八美踏春刺绣屏风。她轻轻推开屏风,赫然露出一口紫檀银锁箱来。 此时的朱芷凌觉得心中狂跳,她十分清楚她在做什么,她更清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她取出一把贴身带着的钥匙,小心地打开了那箱子,箱子里放着的是一套金色的盔甲。甲胄制作得十分精美,连花纹上的纹理都精细得丝丝入微,只是瞧着有些异域的风情。 这是一年前金刃王罗布托莫大虬送给自己的礼物。 “希望哪一天能亲眼看到殿下穿着金盔的飒爽英姿。”如是说。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时不时地传来几声穿戴铠甲时的碰击声。 银花正挂在宫殿的外檐上,她从窗外探头望去,看见朱芷凌将金铠的各个部位正一件一件地往身上穿着。 银花如女童般地笑了起来,笑声天真烂漫,就像一个从没遇到过什么烦恼的小孩子。 朱芷凌很快就从偏殿中走了出来,铁花已按她之前的吩咐,将那一千士兵集结到殿前。 这些都是铁花精心挑选出来的军中好手,早在两个月前,朱芷凌便吩咐铁花要额外花功夫点拨调教。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朱芷凌望着殿前旌甲森然一片,心潮澎湃。她高声道: “诸位将士,你们都是我金羽营中一等一的好手,也是军中的翘楚,更是我碧海国日后的栋梁!如今陛下已病沉体重,神志尽失,却有谗臣趁虚而入妄图扰乱圣听!我朱芷凌承于天命,受于皇敕,肩负监国护民之重责,绝不可姑息奸佞。今夜,就请各位将士随我一同,入涌金门来仪宫,清君侧,除奸臣!功成之后,所有人皆封百户赐千金,功卓者封一等侯,赐万金!” 殿前乌压压的队列中异口同声地一声:“遵命!” 好似一声焦雷,响彻在整个太液城的上空。 朱芷凌满意地点点头,骑上了自己的坐骑白玉骢,这匹马与柳明嫣的那一匹是一母所生,都是世间珍种。朱芷凌有孕之前都是骑着此马行走于城墙之上,故而这匹马对宫中的道路十分熟悉,只是这大半年来朱芷凌再没有骑过它,如今骤然见到主人,喜得口中嘶嘶作啸。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七章 入宫 “银花,上马来!” “殿下……”银花迟疑了一下。 “我命你上来,你怕什么?”朱芷凌嫣然一笑,笑得极是霁月清风。 银花依言一跃,伏在朱芷凌的身后,小小的身影极不起眼。远远望去,几乎看不出马背上有两个人。 “出发!去涌金门!” 涌金门的城楼上,空无一人。 按理说,城楼之上应该是有值勤的哨卫,然而并没有,只有城楼门口站着一个巨伟的身影。 背后两支梨花枪,头上一支老虎刺的发簪,白羽白甲,岿然不动。 那身影独自站在门前,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远方。 寂静的夜里,她依稀听到了一些呐喊声,过不多时,从远处能看到隐隐约约的一些火光映入眼来,似是有不少人打着火把。 丑时已过,当是寅时。 古语云:寅梦多邪寝难安。 何况是这样一个不眠之夜。 很快,一匹白色的骏马奔驰而来。铁花忽觉右肩稍稍一沉,银花已稳稳地落在了上面。 马上的正是朱芷凌,金甲金盔金冠,手持三尺尚方青锋剑,十分威武。 “铁花拜见殿下!” 朱芷凌勒马止步,看了看四周,发现空无一人,有些惊讶。 “……是你将城楼的守兵都调走了么?” “正是。” 朱芷凌笑了,果然是主仆多年,已深得自己的心意。 “那么来仪宫那边……” “为怕惊扰到宫中,还留了些许护卫,不值一提。” “好!”朱芷凌眼中颇有赞许:“听我号令,千人中分出三百人,分别守住清梧、清涟、清辉、清和、清粹、清久等各处宫殿门口,无论何人包括皇族,一律闭宫自守,非我令不得出。两百人守在这涌金门,除我之外,也一概不得放行!剩余五百人,跟我去来仪宫!” “是!”铁花听令后,即刻就地将那一千人分成了三拨,一切井然有序。 朱芷凌在马上看着眼前火光明亮,人头攒动,暗暗念道:母亲,休要怨我! 五百人的军势不多,但一时间挤在通往来仪宫的青石大道上,也是水泄不通。 涌金门,传承了百年的非皇族不得入的戒令,在众多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中,已随着月色在一夜间冰消瓦解。 来仪宫前的宫女们正默默地守在鼎香殿外,忽然看到这来势汹汹的兵士们执刀而入,吓得惊慌失措。 “传我命令,来仪宫上下所有闲杂人等,一概羁押到偏殿去,不得放出。” 一时间,鼎香殿外惊声四起,宫女们尖叫连连地四处逃散,只留着殿门前空无一人。 铁花扶着朱芷凌下了马,一声低喝:“上前守住!” 立时有十余名兵士执着雪亮的长矛守在殿门两侧。 朱芷凌深吸了一口气,亲自伸手推开了重重的殿门。 殿内昏昏暗暗,一缕金缕香无声无息地扑面而来,不知怎的,今夜的金缕香分外浓烈,甚至让人觉得有些闷然。 殿内依稀传来几声低低的咳嗽声,衰弱而无力。 母亲,你果然是老了。 女儿已将来仪宫握在手中,你却只能躺在这方寸之地苟延残喘。 朱芷凌忽然生出一丝恻隐。 母亲年轻时不是这样的。 她体健,貌美,多谋,善察。 撇开那些恨意不说,她任监国那些年和即位后的头几年里,作为一个执政者,都无愧于完美二字。 然而她还是老了。 不论身心,她都毫不犹豫地任由自己老去。 她仿佛嫌时间过得太慢,日复一日地过着不理世事的日子,也不想惊起一点点的涟漪。 “母皇。”朱芷凌竭力平静地唤道。 “你来了。”宫帷之后传来波澜不惊的一声,“这么晚了,可是有事要奏?” “是,有紧要的事要面奏,还请母皇撤下帷幔。” 宫帷后沉默了一会儿。 “朕想知道,今晚你是以女儿的身份来见朕的,还是以臣子的身份来见朕的?” 朱芷凌微微一笑道:“母亲觉得呢?” “你若是以女儿的身份,深夜到这来仪宫,扰朕清静,便是不孝。你若是以臣子的身份,身披重甲手持利刃来闯宫,更是重罪。倘若是前者,斥责你几句让你回宫面壁也就罢了。倘若是后者……” 明皇说话之时,朱芷凌屏气凝神地以观心之术听着每一个字,然而她没有听到一丝惧意,言语间甚至连一丝慌乱都没有。 不愧是母亲。 明皇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不必以观心术来听朕的话,你是觉得为何你将这来仪宫团团围住了,朕却一点都不害怕,是么?” 朱芷凌一怔,母亲果然犀利。 “朕为什么要害怕?朕既没有暗度陈仓,也没有左右逢源,更没有那些表里不一的心思。” 朱芷凌闻言不禁骇然,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似有似无地戳中了自己所做的事情。 难道……难道!温帝已经抢先了一步,将所有的事告诉了母亲? 这不可能。 温帝再快,也得等自己在瀚江除去了慕云佐才敢翻脸,怎么也不可能抢先于自己。 母亲必定是在虚张声势! “母皇,您素日里本来就多疑多虑,如今体乏神虚,须得好好静养才是,不应该说这些诛心的话来。” “多疑多虑……你今夜果然是也敢说心里话了,须知平日里你是不敢这样的。” 已到了这般田地,母亲还不忘这份为君者的威严。 朱芷凌一声轻笑。 “如今不敢也是敢了,母皇打算如何责罚我?”语气中竟是一分戏谑的挑衅。 “怎么罚你?那就看你想干什么了。” “母皇年岁已高,且总被国事烦扰多年以来都不见好,女儿想敬一敬孝,让母皇心无杂念地颐养天年。”朱芷凌看了下大殿四周,又说道:“倘若母皇住惯了这里舍不得来仪宫的一草一木,女儿便让给母皇,依然住在那抚星台也无不可。” 厚重的宫帷之后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笑声。 “哈哈哈哈,让给朕?怎么?这来仪宫,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东西了?” 正文 第二百一十八章 鸾香 “女儿已监国七年,母皇也放心将一切交给女儿打理,举国上下无人不知晓女儿将来会继承大统。既然迟早都是女儿的,便是早些给了女儿,与母皇也无甚大碍吧?” 一声叹息。 “不错,这一切迟早都是你的,只是朕不明白,你也说了已监国七年朝政大事已样样在握,你那两个妹妹也绝没有与你争夺皇位的心思,你为何便要急这一时呢?” 朱芷凌避而不答,却劝道:“母皇,今夜女儿既然已经刃甲入宫,便不会有第二个念头。还请母皇体谅女儿的苦处,拟旨退位,女儿定不会辜负母皇这些年来的期待。” “是么?朕这些年来的期待,换来的便是今夜的这场逼宫谋逆?” 此言一出,已是捅破了最后的一层窗户纸。 朱芷凌淡淡回道:“逼宫也好,谋逆也罢,事已至此,母皇又何须多言。” “你果真想要朕头上这顶紫金冠?” 一声冷笑。 “朕就在这里,你若有胆量,就自己进来拿吧。” 朱芷凌死咬住嘴唇,她不知道为何已病得奄奄一息的母亲今晚会如此锋芒毕露,毕竟是如山一般压了自己几十年的人,忽然撂下这样的狠话,竟心生了些怯意。 无垠……我不会回头的。 朱芷凌把心一横,大步踏上前去,她揭开了厚重的帷幔,母亲的锦绣凤榻出现在眼前。 榻上朝里卧着一个老妇人,一身的白衣素服,还兀自在咳嗽。 那老妇人慢慢地转过身坐了起来,看也不看朱芷凌一眼。 朱芷凌却惊得目瞪口呆,口吃道: “你……你是何人?怎么会在母皇的榻上。” 那陌生的老妇人一句话也不说,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朝朱芷凌略行了一礼,兀自朝殿后走去,边走还边咳嗽了几声。 这……这到底是? 朱芷凌正惊疑间,锦绣凤榻后巨大的三十二扇千里江山四海屏风忽然缓缓向两边收拢,屏风之后显露出来的是一整座殿宇。 朱芷凌已惊得合不拢嘴,她来过来仪宫无数次,母亲的这凤榻之前已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那副屏风之后向来只有墙壁,如何会有另一番天地? 殿宇中一个苍老又熟悉的声音传来。 “怎么?朕如今许你进来,你倒不敢了?” 朱芷凌抬头一看,殿上悬着一匾,上书“鸾香殿”三字。 她依稀能认出那字迹,应是开国明皇太皇祖母的亲笔。 巍巍鸾香殿,华娥卷玉帘。雕阁画梁美,翡冷缀珠圆。 朱芷凌惊愕地踏入殿去,只见殿上高高的金銮座上,九凤朝阳紫金冠威严赫赫地耀入眼来,着冠者身穿杏黄峨带凤纹袍,脚踏麒麟卧云如意履,手持累金丝嵌碧如意,正是自己的生母,当今碧海国的第三代明皇。 “很奇怪这鼎香殿之后怎么还会有另一处宫殿是么?”明皇缓缓站起身来,说话声音不大,却威势逼人。 朱芷凌忽然发现,眼前的母亲毫无病弱体虚的样子,倒不如说比素日里先前未染疾之前更加精神,不由吃了一惊。 她是极聪颖的人,瞬间猜到了方才那白衣老妪躺在凤榻上只是个为了掩人耳目的替身。 母亲是在装病? 她为什么要装病?难道她早已察觉到我的意图?她何时开始装的病? 看她凤冠凤袍正襟危坐,显然是早有准备,难道…… 朱芷凌的一颗心开始往下坠,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母亲的手段。 她之所以敢今夜动手,是吃准了母亲已病入膏肓,可如果这一切都是为了蒙蔽她的假象,那么她将面对的,可能是万劫不复之地。 不……不要慌! 朱芷凌竭力冷静而飞速地盘算了一下。 白沙营的一万兵一定能拖住陆文骠守城的八千兵,金羽营也已调往了城北数个时辰之内回不来。如今这太液城涌金门内,只有自己的这一千精兵,再无敌手,无论母亲有何手段,自己都应是胜券在握才对! 不可自乱了阵脚! 明皇冷冷地看着女儿,明明轻衣软袍手无寸铁的是自己,不敢上前的却是眼前这个身披金甲手持青锋的女儿。 “怎么?连朕赐你的尚方青锋剑都带上了,这是想要催朕早些去阎罗殿么?” “你……你是装病?”朱芷凌又惊又怒。 “病倒是不假,不过是初秋受了些风寒,咳嗽了几声。朕觉得咳得少了,你大约是不放心的,于是就专门找了个老婆子替朕来咳给你听。” “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朕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唉,其实想做什么朕也知道,只是朕不明白,你为何要这样做?朕已经老了,对朝政也没什么兴趣,你便这般等不及么?” 明皇不等朱芷凌回答,叹道:“也罢,既然你想要,朕就给你。朕是真心实意地想把一切都交给你的。这紫金冠,这鸾香殿……” 明皇转身抬头看了看精美无比的殿宇,幽幽地说道:“你从小就听说过吧?你太皇祖母当年耗尽心血造了这太液城,足足花了十年。世人都嗟叹这太液三岛的奢华,可他们哪里知晓,岛上明面儿上的宫殿只花了三年便都造完了。剩下的七年时间,其实都花在了这地下。你太皇祖母总说咱们朱氏女帝,想要坐稳帝位总是不易,便想了各种法子来守护这太液城。所以她穷尽一生,埋下了无数的秘密在这太液岛上。这其中,就要数来仪宫的秘密最多。” 明皇瞟了一眼女儿的神情,以观心术早已了如指掌,她不理会女儿的错愕,似自言自语道:“鸾香殿……当初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皇祖母,病重临危之际将我唤到来仪宫。那一夜,我第一次进了这鸾香殿,第一次知晓了太液城的秘密,想起当时脸上的神情,真是与现在的你没什么分别。” 鸾香殿,殿中陈设的精美甚至要胜过来仪宫中任何一处宫殿,然而无处不透着一种久无人居的森冷与阴暗。 朱芷凌不禁打了个颤,问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何这来仪宫还有这样的偏殿。” “这是来仪宫的秘殿,像这样的秘殿,在这来仪宫中,还有两处。另两处秘殿都有密道可以通往城外,但惟独这鸾香殿……” 明皇忽然叹了口气,道:“这些秘密原本都应该是在朕死前才告诉你的……你却如此的不懂事,逼着朕违了祖制……” 语气轻巧,似乎只是在怪责一个偷吃了点心的小孩子。 “但既然你来了这鸾香殿,朕还是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你来了便知。”明皇说完,也不看朱芷凌作何反应有没有跟上来,转身往殿后兀自去了。 朱芷凌暗暗心惊,然而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就这样走了,只得跟了上去。 既然母亲说这来仪宫中秘密甚多,想必是有什么奇巧的机关,我得当心才是。 朱芷凌暗自留了个心眼,跟着母亲踏过的每一步,生怕踩到了什么陷阱。然而一路上明皇始终都是那么从容淡定,丝毫看不出想要使什么诡计的模样。 宫道越走越深,道路两旁也由精美的雕栏变成阴冷的石墙。 明皇手持的碧如意柄端上有一颗鸽子蛋大小的东海明珠,执在手中,照得沿路甚是明亮。朱芷凌正暗忖这宫道如何这样深邃,忽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已是入了一个极宽阔的石厅,只是厅内只摆设着一些简陋的石桌石椅,连一个烛台都没有。 明皇将如意搁在了石桌上,自坐了下来,又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递于朱芷凌,指了指她面前的石凳说道:“石凳阴凉,你有孕在身,把帕子铺上再坐吧。” 朱芷凌心中闪过一丝酸楚,但也只是稍纵即逝。 她冷静地问道:“没想到这鼎香殿后还有这样大的一座宫殿,连着如此深的密道。母亲现在要把这些秘密指引给女儿,是心里已经打算好要传位给女儿了吗?” 明皇并不瞧她,只呆呆地朝着房间的一角看着。 朱芷凌有些奇怪,难道角落里有什么东西么? 她顺着母亲的目光看去。可那墙角太暗,什么也看不清。 明皇眯着眼睛执起碧如意,对着那角落晃了一晃。 只是这一晃,朱芷凌被惊得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口。 角落里赫然伏卧着一具尸骸,显然已经死去多时。那尸身上的衣衫已经腐朽破败,只剩下一副枯骨,惟有头上的一顶青金冠依然完好,明珠光芒掠过,灿灿隐然作华。 明皇静静地看着那具尸骸,温言安慰道:“你不要怕……那不是别人,是朕的父亲,也是你的皇祖父。虽然不曾抱过你,但和你是至亲的血脉。” “皇祖父……?”朱芷凌脑中有些混乱。“他……他怎么会死在这里?” “世人都以为他是病死的,其实不然……朕记得曾私下告诉过你,当年你皇祖母巡视南疆时,皇祖父受人蒙蔽怂恿,于太液城内谋逆,妄图颠覆咱们碧海朱氏的天下。” 正文 第二百一十九章 伏骸 “后来皇祖母借着白沙营的兵势镇压了这场谋逆,对那些发难的逆臣们,她毫不手软地全押入了碧波水牢。可对你皇祖父,她始终还是不舍……” 明皇忽然眼中一红。 话已至此,朱芷凌自然明白母亲的心思。 曾经以为是心意相通能执手至老之人,就算是某一天背叛了自己,也不可能将所有的情分在一夜之间便都斩得干干净净。若换成是无垠这般对我,我难道能亲手杀了他么? “你皇祖父当时就在这来仪宫中苦苦哀求你皇祖母,希望能够念在旧日夫妻的情分上网开一面留他性命。” 朱芷凌不用问也知道结果,母亲告诉过她的。皇祖父死了,就一杯毒酒,也许这就已经是皇祖母念及的情分了。 然而明皇却说道:“你皇祖母被哀求不过,心中恻隐,于是就答应了。” “她答应了?她答应饶皇祖父不死了?”朱芷凌一怔。 “是,先皇终是舍不得,就告诉他谋逆之事覆水难收,眼下能做的最多就是放他出去,从此隐姓埋名,不复相见,对外则称病故。” 朱芷凌十分意外皇祖母居然也会有恻隐之心,在她的记忆中,皇祖母杀伐果断从未有过丝毫的犹豫,且冷酷无情,对父亲,对姨母都是如此。 “若皇祖父被放出城去,如何会死在这密室中?” “你皇祖母说,既然要送出城去,那么从涌金门出去总怕走漏了风声。她告诉你皇祖父说,这来仪宫中有直通城外的秘殿。” “皇祖母竟然将秘殿之事告诉了皇祖父?” “不错。这样本来是女帝代代相传决不能泄露的秘密。你皇祖母说,当年太皇祖母将这些秘密传给她时郑重地叮嘱过,一定不可违了祖制,否则必有后患。然而咱们女人呐……有时就是迈不过那道坎去……” 明皇自叹了一声,接着说道:“你皇祖父听说有密道,顿时喜出望外,央求着让他从密道逃脱。然而先皇那时以观心之术,在他脸上观到了一丝奇怪的神色,虽一时猜不出是何意思,总是心中有些疑虑,于是她便留了个心眼,决定先试探一番。” “留了个心眼?” “方才在外面朕也说了,像鸾香殿这样的秘殿,在来仪宫中共有三处,两处有通往城外的密道,只有这鸾香殿中的密道,是不通的。” 朱芷凌忽然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这条密道是条死路?皇祖母没有要饶过皇祖父的意思? “先皇故意指引着你皇祖父入了鸾香殿,进了这条密道。不料走到这附近的时候,你皇祖父忽然将先皇死死地按在地上,想要将她掐死!她那时才明白过来,原来朕的父亲,她朝夕相对的枕畔之人,在听到有密道的时候,就已经动了这样歹毒的心思。他必是想要把自己杀死在密道中,然后逃出密道,便能扭转乾坤夺了帝位。” 朱芷凌听得心惊肉跳,她知道皇祖父谋逆,但不知道竟然是如此狠毒心思的一个男人。 “然而许是我朱氏帝祚不该绝,这密室中昏暗,先皇被掐得晕死过去,一时没了气息,你皇祖父以为她死了,便匆忙站起来想要逃出密道。不料他刚往回走了几步,就踩中了机关,被乱矢射死在这里了。” 朱芷凌大惊失色,没想到自己坐的这个地方是有机关的。入密道时猜到这鸾香殿后一定有玄机,却未料到有如此凶险,不由浑身一震。 明皇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宽慰道:“不要怕,你只要老老实实地坐着,是不会有事。”说着,指了指来时的路道:“你皇祖母起初确实是有心要饶过他的。鸾香殿的这条密道与另两处不同,入口与出口都是在鸾香殿中,然而这条密道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后走。若是倒退回去,便会触发机关,引来万箭穿心。她当初引着我父亲进入这条密道,心中想的是,倘若他确实没什么异心,能平安无事地跟着出了这条密道,那时便送他去通往城外的真密道。不料我父亲竟然……” “可是,皇祖母这样做难道自己不也凶险万分么?”朱芷凌难以相信思虑周全的皇祖母会行如此险招。 明皇点头道:“先皇当初告诉朕这些事的时候,朕也是这样问得她,为何以身犯险,既然心存疑虑,为何还要一试。先皇说,一来这来仪宫的秘密只有她一人知道,她若要放父亲出去,便只能亲自引路,不能假人之手。二则……她还是存了那么一分希望,希望父亲能真心悔过,好聚好散……倘若父亲真的再没有歹意只求苟活,自己却痛下杀手岂不要抱憾终生?毕竟夫妻情分一场,终有不甘………” 朱芷凌万万料不到无情的皇祖母竟是如此多情之人,可细想来,这世上哪有人是生来便无情的,必是为情所伤,才会绝情罢了。 明皇神色惆怅,叹道:“只是朕那时还太年轻,一直不明白那一分希望是什么意思。直到现在,朕终于明白了……” “母皇明白什么了?”朱芷凌不解。 明皇没有理会她问的话,继续说道:“先皇昏过去半晌之后苏醒过来,看到父亲被射死在地上,顿时明白了发生的一切,也彻悟了过眼往日里的那些虚情假意。自那以后,她的杀伐决策时,再也没有过犹豫。” 朱芷凌猛然醒悟过来,倘若方才自己也动了与皇祖父当年同样的心思,那么现在的下场便与那副枯骨一模一样了! 原来自己的脚已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犹自不知! 明皇看着她的神情,微笑道:“你不会的。朕知道,你没有想要杀了朕。不过也许就是你的这个念头,让朕一直在犹豫……所以论起决断,朕还是不及先皇。” 母亲竟然……连这一分心思都观出来了。 不错,不管发生什么事,弑君从来都不在自己的计划之中。母亲千错万错,却罪不至死。何况弑君弑母,是何等卑鄙的手段。我朱芷凌纵然是逼宫谋逆,也要逼得堂堂正正,容不得半分下作,更容不得后人诟言于史册! “于是皇祖母就任由皇祖父的尸骸躺在这里?” “不然还能怎样?密道只有女帝或将承帝位者可入,且你皇祖母已是恨之入骨,还留有遗命,不得入殓。朕知道,她这样做除了恨,还有怕。怕朕步了她的后尘,所以要这鸾香殿中留下朕的父亲的骸骨,以晒骨之殇作训,为我代代女帝的前车之鉴。有谁能知道,朕的父亲就这样日日夜夜地伏在朕的寝殿之侧啊……” 朱芷凌心中似忽然想到了什么,试探地问道:“皇祖母带母亲入此密道时是什么时候的事?” 明皇略想了想,答道:“大约是驾崩前两个月吧。” 朱芷凌心中咯噔一下,暗忖,果然……父亲是皇祖母驾崩前一个月亡故的,母亲定是先见了皇祖父的尸骸知道了往事,才下定决心要遵皇祖母命杀了父亲! “母亲今日将女儿领到这样不见天日的秘殿中来,难道是想趁机脱身,用机关将女儿关在这里等死么?”朱芷凌不觉厉声问道。 “原来在你的眼里,朕竟是如此无情之人……”明皇眼中有些失望,叹道:“朕若有那样的心思,只怕你入鸾香殿的时候就早已身首异处了。可朕终是不忍心,即便到了此刻,朕仍然不愿相信,你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朱芷凌有些不耐烦了,她一挥手,止道:“母亲,女儿没有别的意思。女儿只是想请母亲早那么几年传位于我,只要母亲肯写下诏书,则相安无事两下欢喜,母亲又何必继续纠缠下去呢?” 明皇眯眼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轻声笑道:“也是,朕还有什么可看不透的呢?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朕就依了你。只是这里也没有纸笔,咱们坐得也有些久了,还是先出去罢。” 说完,立起身来,自顾自地继续往深处走去。 朱芷凌看着身后幽黑的通道,心中有些害怕,急忙跟上前去。身处明皇手中碧如意映出来的光圈之下,总算让人觉得有些安心。 往前不过数十步距离,已是到了路尽头。明皇借着珠光在墙边摸索了一阵,轻轻一推,那墙壁已自向两边移去,眼前出现的又是鸾香殿中的一片华美景象。 真是恍如隔世。 明皇领着朱芷凌出了密道,将墙边的一处烛台轻轻旋了旋,密道顿时严丝合缝地消失了,留下来的依然是一面芙蓉出水落海棠的石雕宫壁。 她将手中的碧如意放在案上,又铺开了纸笔,开始奋笔疾书。 朱芷凌扶着腰走了这些路,觉得有些累了,便依着旁边的一把椅子坐下。她心中有些奇怪,一切都如此顺风顺水,引密道,述往事,写诏书。母亲既然察觉了自己做的这一切,就一点都不恼怒,不反抗么? 母亲绝对不会如此简单。 正思索间,明皇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拿起写好的诏书,细细看了一遍,又向朱芷凌招招手道:“凌儿,你来看一看,可有什么写得不妥之处?” 正文 第二百二十章 逆转 朱芷凌闻言鼻尖一酸,几乎落泪下来。 她从小就总被母亲夸文采好,她未任监国时,母亲有时书诏,写完偶尔也会让她看一看,让她酌情改个一二字,她也毫不忌讳地直抒己见。 后来她大了,在母亲的面前为了显得恭顺,越来越不肯改动,总是推脱敷衍了事。久而久之,母亲也就不再问她了。眼下母亲忽然又这样说起,仿佛昔日的好时光尚在,然而母女间的剑拔弩张实是到了极点,不知情的人哪里知道明皇此刻询问的竟是一纸退位诏书。 朱芷凌依言看了一遍,看到其中明皇提到自己时用了“恭顺孝悌”四字,忽然心有不安。指了指那一处说道:“此处言过其实,女儿怕是担不起这四个字。” 明皇若有所思,迟疑道:“恭顺二字你几十年如一日,并无二异,说到这个悌字,你对两个妹妹也是爱护备至。若说这个孝……你是觉得问心有愧么?” 朱芷凌闭口不语。 今夜之事是何等的逆举,她岂能不知。只是夜长梦多,时不我待,此时让母亲早些落下朱印才是最要紧的。 “母亲说好,那便是好的,就请母亲按上玺印吧。” 明皇木然地站在哪里,好像没有听见。 “母亲!”朱芷凌见诏书已成已是心急如焚,只要按上玺印,一切都将瓜熟蒂落再无变数! 她忍不住放下手中的青锋剑,自己伸手向案上装着玉玺的八重雀金鸂鶒宝函探去。那宝函她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传国的玉玺就放在里面,母亲每一次都是从那里拿出来的玉玺,再把鲜红的朱印按到诏书上去的。 她迫不及待地揭开了宝函的盖子。 …… 空的……空的? 竟然是空的?! 朱芷凌脑中正觉一片混乱时,忽听“啪”的一下,脸上已重重地挨了一记耳光。耳边除了嗡嗡振耳作响,还有明皇的怒喝。 “孽障!竟然如此大逆不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已经把朕对你的最后一点希望都掐灭了?你是朕一直以来的期望,是朕最得意的女儿,更是朕打算倚仗后半生的凭靠。朕自问没有亏待你半分,纵使你年少时对你的管教严厉了些,可那也是为了将来能把这江山的重担交给你,拳拳之心天地可鉴。试问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你不惜毁掉一切,如此悖逆如此绝情地来逼朕,逼着朕来抛弃你啊?” 明皇说到最后,与方才气定神闲的模样截然不同,已是声泪俱下。悲戚间,她忽然抓起方才写好的诏书,揉做一团,又疾步走到旁边的香炉边,一把掀翻炉盖,将诏书投了进去。只见那诏书立时被闷燃的香灰烧得斑斑点点,转眼便化作一阵青烟。一股刺鼻的焦味夹杂在金缕香中,肆意地弥漫在整个大殿之上。 朱芷凌顾不得脸上的火辣,惊呼道:“不!” 她眼见诏书已毁,不由又惊又怒,她丝毫不理会明皇脸上的悲戚之色,也大喝道:“母亲这是要做什么?” 明皇双手扶着丹犀阶前雕栏,气得正一身颤抖。 朱芷凌重新执起了放下的青锋剑,方才仅有的那一丝绕上心头的情意已然不存。她冷冷地说道:“既然母亲如此固执,那女儿只好无礼了。” 说完口中一声高喝:“门外金羽营勇士何在?!” 鼎香殿门立刻被推开了,从门外涌入一堆兵士,各个手持利刃,站满了整个大殿。 “母皇,事已至此,女儿再问最后一次,这诏书,母皇给还是不给?” 明皇已不再似方才那样痛心疾首,她缓缓走向御座坐了下来,脸上复了平日里的威严,面若冰霜。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气势如山。 那一瞬,朱芷凌觉得内心的某一处被激怒了,母亲显然根本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她当下把心一横,喝道:“陛下年事已高,宜在宫中静养,不宜再问国事。来人!先将陛下请去清梧宫!” 话音虽落,四下的兵士却无一人上前,也无一人应声。 朱芷凌心中惊疑,又喝道:“金羽营听令!立刻将陛下带去清梧宫!” 依然鸦雀无声。 明皇在御座之上忽然开口高声道:“阶前将士何在?” “在!”满殿的将士齐声一应,回声激荡,响彻整个大殿。 “逆臣朱芷凌,勾结外邦,私吞国库,假公济私,作乱犯上,罪大恶极!即刻拿下!” 朱芷凌尚恍如梦中,已被几个兵士从椅子上架了起来,那些兵士七手八脚几下就将她身上的铠甲除了个干净,只剩下单薄的几件中衣,隆起的腹部越发明显。 “你们……你们!铁花!银花!”朱芷凌又惊又怒,急忙大声喊道。 “末将在!”兵士从中忽然上前一人,高如小山。 “铁花,你是金羽营的澄浪将军,快让这些兵士退下!” 铁花摇了摇头,道:“殿下您错了,这金羽营是陛下的金羽营,末将也是陛下的将军。” 阶上明皇冷笑声传来:“一个习武的粗人尚且明白的道理,你自幼文武双全,却不能懂得,真是天大的笑话。” 殿门大开,秋风萧瑟,朱芷凌单衣薄衫地坐在地上不禁有些颤抖。明皇自上看下去,不禁皱眉。 终是朱氏的儿女,衣衫不整实在有损体面。 她朝两旁使了个眼色,宫女们顿时会意,立刻从殿内寻了条绒毯替朱芷凌披上。 朱芷凌呆若木鸡地喃喃道:“我不明白……我不明白,这金羽营早已被我调去了城北,这里的这一千兵士是我调教的死士,如何会听你的号令。” “金羽营被你调去城北不假,只是这一千兵士却不是你的那一千兵士。从头到尾,朕也只是这一点有了些破绽,先前还担心你是不是会看出来。不料你果然是没看出来,可见成不了大事。” 朱芷凌闻言细细看去,忽然发现了什么。 一千死士都是事先挑选过的女兵,没有一个男兵。可眼前的兵士中有男有女,只是穿的铠甲都是一模一样,再戴上头盔,夜色之下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是男是女。 “果然有诈……”朱芷凌惊问道:“那我的那一千兵呢?” 明皇看了看四下,喝道:“铁花,你留下,其余人,全都出去。” 一时间,兵士和宫女们都如潮水般涌出了鼎香殿,殿上只剩下明皇、朱芷凌、铁花三人。 “你的那一千人,早已淹死在抚星台下的密道中了。” “你……你如何知道我让兵士从密道入城的?”朱芷凌恨恨地看向铁花:“是你告的密?” 铁花,一个只听命于自己的人,转眼间变成了所谓的“忠臣”,这样的理由,朱芷凌说什么都是不会信的。可朱芷凌也实在想不出任何理由,可以解释铁花如此轻易地叛变于她。 铁花面无表情地站着,好像没有听到朱芷凌的问话。 “你不用问铁花,方才鸾香殿里的事,你是亲见了。你太皇祖母当初筑太液城时花了多少工夫你也领教了。朕不怕告诉你,其实当初修建碧波水牢时,因为估算不足,修建失败了。倒不是水牢本身有什么问题,只是通道太窄,底部也不够宽敞,容不下多少犯人。所以又另修了一座大的。可原先的水牢空置了可惜,于是太皇祖母就索性将其一端挖到了城外百花巷,修成了一条狭长的密道。” 朱芷凌惊愕,这抚星台下的密道怎么会是个水牢。 “这个密道一头是通往百花巷,但另一头……却修出两个出口,一个通往抚星台,另一个的出口就在这来仪宫的偏殿披香殿。太皇祖母早早地设下了机关,只要百花巷处有人进入,披香殿这头就会有警示的铃铛作响。一旦披香殿这边启动机关,整条密道就会被水淹没,和那碧波水牢的道理是一样的。” “这……这怎么可能!那条密道我亲自走过,只有抚星台和百花巷两个口,哪里还有什么岔路,又怎么会通到这来仪宫披香殿!” “这就是你太皇祖母的巧思妙计了。通往披香殿的岔路口是封闭的,只有从披香殿往外走,出口才会显现。这样一来,外敌不能入侵到里面,里面的人却可以逃到外面去。” 明皇说到这里,忽然叹了口气,“本来这些秘密,你若是来问朕,朕一定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可你心里因为动了恶念,当日抚星台上弹劾陆文驰时你偶尔撞见陆行远从密道中出来,却故意不问朕,想要让朕以为你不知道这条密道,你想自己探明后给朕来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结果却一知半解成事不足,真是可笑。” “原来你早就知道,你从陆行远出密道那时开始就怀疑我了?” 明皇摇摇头,“比那更早之前,朕就察觉了。自从你急着设计将你姨母从苍梧接回,急着让赵无垠补了户部侍郎的缺,又急着着手南华新矿开采之事,朕就觉得,你有些耐不住的心思。”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一章 血簪 “朕当面问过你,也观过你,你心口不一,不肯对朕说实话。朕也不是没有想到你有谋逆的念头,只是朕想不明白,天底下连三岁小儿都知道日后这江山必定是你的,为何你还要行此下策。所以朕虽然怀疑,却一直不愿相信。陆行远从密道出来后,朕就在想,倘若你来问朕这密道之事,那便是心无恶念,可你没有来问朕,朕等了好久,你一直都没有来,朕很失望……” “哼,母亲果然多疑,那母亲是不是还怀疑陆文驰也是我暗中下手杀了的?” “那倒没有,陆文驰大约不是你杀的。朕既用观心术观过你,也知道按你的性情定不会就此罢手将罪名只归于陆文驰一人,这件事朕也有些奇怪。” “可母亲终究还是信了我会动手。” “朕如何能不信?朕一步步地试探你,就是想要洗脱心中对你的嫌疑,可每一次你都让朕失望。朕将赵无垠补了户部尚书的缺,你面上不说,心中喜不自胜,转身就让他推荐了心腹去任清州知府替你们私运金锭。陆文驰私运金锭是为了中饱私囊,你又是为了什么?这江山哪一分钱不是咱们朱家的,你若要私运,除了想要瞒住朕添作它用还能做什么?朕刚封了柳明嫣为郡王,南疆总督府得了势,你就以南华的金锭拉着柳明嫣与你营私结党,不仅替你运了金锭,还向她的白沙营借了一万的兵士!这一万兵无需朕的虎符便可调动,你借到太液城下来,不是为了对付朕又能为了什么?” “于是你便信了?” 明皇摇摇头道:“你是朕的女儿,是朕一手抚养大的,即便到了这一步,朕还是心存侥幸没那么轻易就盖棺定论。然而你变本加厉,以合并北伐为名,暗中联合温帝向他借兵来对付朕!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是无异于同室操戈时还引狼入了室?” “温帝……此事你从何知晓的?” “温帝早已送来了亲笔书函。” “我不信……我不信!瀚江边慕云佐沉入江底不过数日,他的书函如何能快过我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朱芷凌惊恐不已。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又如何比得上苍梧国的鸽鹞?” “鸽鹞?我碧海国哪里来的鸽鹞?” “上一次叶知秋来太液城替你二妹恳请联姻时,送了十几对珍禽,朕分赐给了皇族内戚,给你的是红头鹦鹉,给潋儿的是锦毛鸳鸯,剩下一对鸽鹞……朕是自己留下用了。” 朱芷凌觉得天旋地转,原来……原来从那时起,温帝就已经与母亲暗通书信了。 可这是为什么?虽然自己派了银花去给温帝送信说明借兵一事,可是银花那时并不知晓自己打算将慕云佐沉于瀚江的打算,就算银花与铁花一样,至今都只是表面听命于自己,临阵倒戈去向了母亲,或者一开始两人就算是母亲派来监视自己的,那大可以直接将自己所做的事情全部向母亲和盘托出,又何以母亲事事需要自己猜测,而不是由双花告知的? 明皇从袖中取出一个一指长的圆筒,从中抽出一张纸丢在朱芷凌的跟前。 “你与虎谋皮,只道是自己聪明,却不知道早被别人占了先机。咱们碧海人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货银两讫。你先把自己的底牌露给了温帝,那温帝又不是呆子,他既然知道你在瀚江就会对慕云佐动手,如何还会把兵借给你?眼下他只消这一封书信,便可借朕之手除了你,简直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只有你被蒙在鼓里犹不自知!” 明皇说得脸上又现了怒色,但此番却是怒其不争。眼看精心抚育长大的继位之女,在与温帝的这番较量中输了个精光,这让明皇的自尊无地自容。 朱芷凌瑟瑟发抖地展开纸卷,上面果然将温帝与自己合谋之事写的清清楚楚,末了又提到“两国盟誓百年不破,绝不行同室操戈背信弃义之事。”等冠冕堂皇之辞,将自己卖了个干干净净。 朱芷凌其实哪里是那样愚蠢之人,母亲说的道理她自然懂得,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温帝是如何提前知晓了她的盘算的。如今鸽鹞亲书在此,她想要抵赖也是作辩不得。 “原来是温帝的亲书坐实了女儿的计划……。” “其实有没有温帝的书信都没什么干系。没有他的书信,朕也是察觉了你的心思。有了他的书信,朕也还在一直给你回头的机会。潋儿顽皮,久出不归,朕心急如焚,你却趁机置朕于不顾,故意不去寻找,好让朕积郁成疾。于是朕便索性将计就计,躺在这来仪宫中,看看你到底要做什么。可是朕没料到的是,不管朕病得如何重,你连看都不肯来看朕一眼。朕那时就看着天扪心自问……问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以至于让你如此的绝情。” 明皇忽然眼中晶莹:“到后来……朕就问苍天,难道她真的要走这一步吗?不到这一步就不肯回头吗?朕若是病的再重一些,再咳得厉害一些,她只要进来探望一次,便能发现些端倪,是不是就能罢手了?” 朱芷凌呆住了,她没料到母亲竟然还有这样的心思,她原以为温帝是她败局的关键,现在听来竟是无足轻重。 “可是朕没有想到的是,朕让外面那老婆子咳得重了,你反而借此为名,去了万寿坛祈福……唉,这祈的是什么福?你是已等不及地想要昭告天下,朕快不行了,执掌这碧海江山的人该换了吧?朕的这一片苦心真是错付了…… “苦心?”朱芷凌恨恨道:“母亲的苦心怕是都用在了那些密道上了吧。” 明皇闻言不禁哽咽,扬声道:“你这个孽障,事到如今仍口出逆言不知悔改!朕不在密道中发动机关,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你的一千精兵把朕按在这来仪宫中任由你为非作歹吗?即便知道了你要兵谏逼宫,朕念你身怀六甲气虚体乏,还是想给你留条后路,这才留了陆文骠在太液城门亲自把守。朕不知道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过了他那一关,但朕曾亲自嘱咐他无论如何都要在今夜将你拦在城门之外,为的就是让你躲过今夜的祸事。朕本来打算,只要到了明日,亲上了抚星台,自会下旨让你暂时静养不摄国政,也好给你寻个体面些的面壁思过的由头。不管怎样朕还都不想与你撕破脸皮,不料你……你终是不识好歹,执意妄为,酿出今夜这一出无可挽回的大错!” 朱芷凌忽然似笑非笑,像是在笑明皇,又像是在自嘲。 “原来母亲早就洞悉了一切,只有我还如在梦中,连我深以为心腹的金羽双花,也是母皇的人。” “朕是碧海的国君,别说是双花,整个金羽营都是朕的掌控,又怎么会只听命于你?铁花事先将你所有的计划奏报于朕是出于对朕的忠君之心,这是千古不变的正理,又有什么奇怪的?” 朱芷凌转头看向铁花,无不揶揄地问道:“事成之后,母皇答应封你什么?统领?提督?还是骠骑将军?以至于你们要弃我而去?” 铁花默不作声,只面无表情地看着明皇依然驻枪而立。 “如今我做也做了,人也在这里了,母亲待将我如何处置?” “你……你可知错?”明皇厉声问道。 “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难道女儿的一句话便可改变母亲的主意么?” “可朕就是要你这一句话!” “成王败寇,女儿只是后悔自己还是浅薄了,若再过个几年,必不会有今夜之败。” 明皇一怔,点头道:“你倒是坦诚……不错,你若再历练个几年,朕未必能压得住你。可你既然知道,又何必急于这一时?” 朱芷凌垂下头,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小腹。 “女儿若再不急,只怕这孩子一出世,便要没了父亲了……。” 明皇惊得倒退了一步,一手扶住案角方才站稳,颤声道: “你……你知道了什么?你是如何知道的?” “该知道的女儿都知道了,不用母亲等到要传位于我时再逼着我动手去杀驸马。”朱芷凌嗤笑了一声道:“何况,女儿已把无垠送出了太液城,现在想要追也来不及了。” 朱芷凌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无垠,至少……我护了你周全,只是今夜你我缘分已尽,相见无日,惟望君他朝远走天涯能安度余生。 她不觉朝窗外望去,冷月清薄,如银如水,一切静好。 忽然跟前“啪嗒”一声作响,朱芷凌听到身前似有玉断之音。 她定睛一看,一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玉簪,正是送走赵无垠之前自己亲手簪在他头上的那一根,被明皇举手掷来,跌在地上断成了两段。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犹如被冻僵了一般动弹不得,但很快又开始浑身颤抖,连嘴唇和牙齿都哆嗦得上下打战。紧接着,一声尖利得如同女鬼般的叫声划破夜寂,惨烈得如同撕裂了咽喉。 玉簪的残端上,凝血已成墨色!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二章 冲冠 “你以为,你把赵无垠送往松岚行宫便没了后顾之忧吗?朕起初还有些犹豫要不要这么做,但如今看你的样子,看来朕是做对了!若不是为了这个赵无垠,你与朕岂会母女反目!朕苦心栽培多年的储君又岂会自毁锦绣!怪只怪朕当年的一念之仁,没有在瑜瑕殿上就将他赐死,以至于铸成今日的局面。不过好在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你将来做不了的事,朕现在就替你做了!” 朱芷凌手捧玉簪伏在地上,只觉得心如绞索痛得几近气竭。她泪眼抬头看着明皇,杏黄色的凤纹袍威严赫然在上。 “你杀了他……你竟然杀了他……”,朱芷凌的两颊边的青丝已湿漉漉得分不清是汗还是泪,只是失魂落魄般地喃喃自语。 “不错,你刚把他送出太液城郊的时候,朕就已经让人取了他的人头!如今,你也该断了念想了。” 话音刚落,方才还伏在地上的朱芷凌忽然右脚一挺,竟是拔地而起,左脚紧接着在丹犀阶前用力一踩,大叫一声:“我要杀了你!”右手早已青锋出鞘,直指向那顶九凤朝阳紫金冠。身形动如脱兔,借着那一步凌空跃向御座,哪里还像是一个怀胎八月的孕妇。 朱芷凌自幼习剑,剑术精湛。这一跃实是拼着胸中几欲爆裂的恨意,使出了身上所有的力气。 我朱芷凌眼下只此一念,杀了你! 她右手剑已出鞘,左手一回,以鞘为刃,一把掷向明皇,不偏不倚顿时将明皇头上的那顶九凤朝阳紫金冠撞得粉碎,直撞得明皇一头青丝散落下来,与发髻中藏着的几缕白发夹作一处,一同披在肩上。 然而明皇站在那里,眼中竟没有丝毫的慌张,既没有避让,也没有后退。 这一瞬,母女心无杂念面面相对,互相以观心之术看去。 “她……竟然是真想杀了朕。” “母亲竟存了死念……。” 两人皆是心头一灰,朱芷凌忽然觉得腹中孩儿一脚踹来,直踹得她眼前一片金星,痛的手中捏不住剑柄,身子已如断线风筝般坠落下来。 明皇眼见她的额头就要撞到冰冷坚硬的丹犀银栏上,情不自禁一声惊呼: “凌儿!” 朱芷凌忽觉脚上一紧,似是被人牢牢地抓住,再回头看去,正是铁花伸手擒住了她的双足将她拽了回来,稳稳地落了地。 明皇见她倒在铁花怀中已昏了过去,已是失了方寸,披头散发地奔下丹犀来,急唤了几声,见她慢慢睁开眼来,方哭出声来: “你这个孩子,如何这般冥顽不化。朕知晓杀了驸马你定会心痛万分,可碧海为女帝者,这是避无可避的铁律。你既然已知晓了此事,与其让你亲自下手,不如由朕替你斩了后患,也不至于日后让你像朕这样耿耿于怀。朕的用意你如何就是不能明白呢?” 朱芷凌自觉昏昏沉沉,浑身体内却血气翻涌不止,只歇息了片刻,就觉得又有了些力气。 朱雀镇胎丸果然是一味猛药。 明皇不知她服了药,还道是好转了一些,心下略宽,又劝说道: “凌儿,你且转念想一想。如今驸马已死,便是这铁律不近人情,也事已至此。朕是过来人,你如今心中的苦楚,朕感同身受。说到底,朕只有你这么一个可掌得江山的女儿,朕若要杀了你,岂非等同于自毁基业?那温帝告发你的书信,何尝不是希望我碧海祸起萧墙他好浑水摸鱼,此等阴桀之人朕又怎能让他如意?眼下你临盆在即,朕答应你,只要你肯痛思悔改,明白朕的用心,纵然你先前做了些糊涂事,朕都愿意既往不咎。待你安产之后,朕便立刻下诏传位于你,如何?” 朱芷凌眼中已失了神采,淡淡应道:“母亲好大度,连女儿行刺谋逆,母亲都可以既往不咎。倘若母亲能将这份仁慈分出一二分给无垠,他又何至于送了性命……。他与我一样,自幼丧父,孤寂悲苦,没有他在,女儿怕是撑不过这些年来。如今,本应是我夫妻二人苦尽甘来之时,母亲却把他杀了……”,忽然她笑了一声,“还说是为了女儿杀了他……哈哈哈。” 朱芷凌接着放声大笑起来,“你杀了我的丈夫,还要我谢你,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的道理!母亲,如此说来,我是不是还要谢你当年也杀了父亲呢!” 明皇脸色一变,似是被毒虫蛰到似的退了几步。 “是了,朕还没问你,你到底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是谁告诉你的?” 朱芷凌两眼无神地看了看四下,轻轻地说道:“母亲,女儿饿了。”似是方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口气犹如一个寻常孩子。 明皇未料到她会突然喊饿,朱芷凌已指着殿侧摆放的一些果盘道:“母亲,女儿想吃个青枣,可以么?” 明皇不解她何意,但想到她有孕在身,忽然饥饿也是有的,便向铁花点了点头,示意她端过去。 朱芷凌从果盘中取了一枚青枣,张口在枣上咬了一小口,汁液入喉清甜,与那一晚上的那颗青枣没什么分别。 “漫漫长夜,母亲也乏了吧?不如就让女儿讲个故事给母亲听一听。” 她不等明皇开口,便兀自说了起来。 “女儿五岁的那年,有一天夜里,女儿到清梧宫去寻父亲。” 明皇忽然觉得背上一寒,五岁那年的某夜……莫非…… “清梧宫里本来点着好多蜡烛,后来熄灭了不少。四周站满了宫女,可谁都不敢去换,说是皇祖母下了令,谁动了一步就是死罪。女儿起初不信,宫里这样昏暗,还怎么找父亲?于是女儿就开始大声叫唤……后来,父亲听见了,就出来了。” “他见到你了?”明皇颤声道。 “父亲见了我,抱着我,说有紧要的事情要办,不能陪我入睡。我不答应,还发了脾气。父亲的脾气最好了,他拗不过我,便给了我一颗青枣。” 朱芷凌说着,又轻轻地在枣上咬了一口,留下了一排齿印。 “父亲说,且等一会儿,等我把枣吃干净了,他就办完事能出来陪我了。他还抱着我说,要我努力,日后成为不输给皇祖母的一代好君王。于是我就吃啊,吃啊……吃了好一会儿,总算把那颗枣吃干净了,一点枣肉都没剩下。可是父亲还是没出来。于是我就悄悄地溜到了殿后……母亲,那清梧宫真是太大了,女儿每次去后殿,总是记不清路。” 明皇忽然反应了过来,惊问道: “那一夜……那一夜你不是宿在自己的宫中么?怎么会在清梧宫?” 朱芷凌不理会明皇的问话,又咬了一口枣说道: “后来我看到后殿里只有一间偏殿是亮着灯的。于是我就悄悄地走到偏殿的窗边。我那时想,父亲是在办正事,若是被发现了,说不定会不高兴。于是我就轻轻地,没敢发出一点声响,只是从窗户缝里往里看……” 明皇终于恍然大悟。 这些年来,母女之间从来不曾谈起那个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朱芷凌既不问父亲怎么死的,也不问父亲什么时候死的。明皇总以为是女儿体贴自己,不愿意在自己跟前提起过往的伤心之事,时至今日方才明白,原来她早已亲见到了一切,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又何须再问。 可没想到的是,她竟能隐忍至今! 原来如此,她定是早就恨透了朕…… “母亲,那一夜,你和陆阿翁都穿着朝服,样子很郑重呢。” 朱芷凌鬓发虽乱,神情却很是镇定,那平平淡淡的口气,似是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其实她说的每一个细节,都早已在梦中轮回了无数次,点点滴滴刻骨铭心,回忆起来毫不费力。 “后来我看着父亲喝了陆阿翁递过来的酒,看着父亲慢慢躺下,看着他的血流了出来……一道……一道……” “住口!”明皇忽然一声高喝,“不要再往下说了!” 那张布满血痕的脸,原来早在二十年前的那一夜,就已经刻在了母女二人各自的心头,没有一天能够忘却。 朱芷凌看着明皇那张惊恐的脸,满意地咬了一口枣。 原来你也会心虚,原来你也会害怕。 明皇定了定神,辩解道: “既然你瞧见了那一夜的光景,那你也应当知道朕当年的痛楚!你父亲离世数日之前,你皇祖母才刚刚将赐鸩酒的旨意传给了朕。朕又何尝不是如晴日霹雳?你父亲与朕大婚之日起便知晓这一切,他却一直没有说,只怕伤了朕的心。可你知不知道,正是因为如此,所有的痛楚都在几日之间倾注到朕的头上,朕又是怎样熬过来的?朕那时腹中已经有了潋儿,为了你们三人,为了江山社稷,朕将所有的悲苦全都独自咽下,倘若朕有一分一毫如你今日般的恣意妄为,朱氏帝裔何存?碧海江山何固?”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三章 枣核 “母亲真是寻的好由头!母亲那时已是监国,手中握了金羽营,事事当权,皇祖母亦已体虚不振,几乎出不得来仪宫。母亲为何不拼上一把,难道父亲的性命和女儿一生的丧父之痛都不值得母亲去试一试吗?” “如何试!朕从小便谨遵你皇祖母的教诲,从未有过半点违背她老人家的心思,如你今日这般悖逆之举更是想都不敢想!” 朱芷凌见明皇振振有词,不由怒道:“那么照母亲的意思,若再选择一次,母亲还是会那样做了?” “朕实话对你说,一年前,朕对陆阿翁提及此事时,也觉得你皇祖母下的旨意过于非情,也曾犹豫当初是不是该抗一次旨,或许能挽回一些人和事。可今日朕看清楚了,是先皇高瞻远瞩,是朕太过天真。自从朕恩许了赵无垠作驸马后,你好端端的一个碧海储君,已被他的那些个人私怨搅得黑白不分,天地倒置,纲常坏尽!” “无垠的个人私怨?是我朱氏当年为了姨母的失衡之策冤杀了他父亲,他怨从何出?因果何来?何况父亲是那样温良君子,你又怎能断定他日后会有叛逆心?你连父亲都信不过,你还能信得过谁?” “那你来告诉朕,如今连朕自己亲生的女儿都可以举刃相向,这天底下朕还能相信谁?!你父亲是真君子,尚且为了社稷前途自愿喝下毒酒,赵无垠那种心胸狭隘刻薄之人如何能与你父亲相提并论?朕又岂会容他日后在你枕边置喙我朱氏的江山?” “说来说去,母亲终究还是多疑,父亲真是可怜,为你这样的无情之人送了性命,到了泉下还不得你信任。确实,这世上还有谁是母亲真的信得过的呢?只怕你连自己都信不过。不过女儿和你不同,成或不成,女儿都会为了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孩子赌上一把,便是败了,也毫无怨言,绝不会像你那样整日缩在这来仪宫中点什么金缕香来聊以慰藉!对了,二妹就是因为长得像父亲所以你一直都羞见于她吧?可你也不知道,她就是厌恶透了你,才连迎婚使都等不到,便急着跟随叶知秋嫁去了苍梧啊!” 句句嘲讽,都像利锥一般刺得又准又狠。 明皇被刺得怒火中烧起来,怒喝道: “无知!先皇若像朕这般心慈手软,朕当初也许还真的有放手一搏的余地。只可惜,你皇祖母的手段你太不了解了!” “再有何手段,皇祖母是将离世之人,她不将帝位传你,还能有别的继位之人?” “有!” “谁?” “你!” 朱芷凌惊愕了,她从未想过竟然还会有这样的答案。 “你皇祖母早就备下了两份诏书,都藏在来仪宫中的某处,只有陆行远和先皇本人知晓,一份是传位于朕,一份则是传位于你。倘若朕当日不受旨意,立刻就会被贬为庶人,而你就成了碧海之君。” “我?我那时不过五岁……这不可能!皇祖母如何会……” “朕那时虽是监国,但陆行远只听命于先皇一人,只要朕选其中一份诏书,他便会焚毁另一份。朕看似有选择,其实朕从来就没有得选!你现在明白为何陆行远并非皇族却可以自由出入涌金门了吧?那是先皇留给他的特权!更是悬在朕头上的一把利剑!” 朱芷凌惊呆了,坐在地上怔了许久,忽然大笑起来。 “母亲是想说,是女儿的存在,才逼着母亲杀了父亲吗?若没有女儿,母亲也许当年还可一试?说什么皇祖母高瞻远瞩,说什么母亲宅心仁厚,到最后不过是因为有我在,你忌惮了是吗?你怕就要到手的皇位转眼就要落到我的手中?这才是你的真心话?” 明皇皱眉道:“谁又能倒拾光阴再试一次,这种事没人能说得清楚!总之你父亲的事,并非是朕见死不救,实是被逼无奈!可是当年那样的情形,难道换成是你就会不同吗?从出生那天起你就和朕一样,所有人都告诉你,将来会成为碧海的一国之君,你毕生的努力都是为了这一个目的。某一天,忽然让你抛下一切成为碌碌无为之人,而只是为了一个如朝露般转瞬即逝的男人,你能做到吗?你能甘心吗?只要你心里有那么一丝犹豫不决,一丝疑虑踌躇,那么你方才指责朕的那满篇道理岂非成了五十步笑百步的一席空话!” 朱芷凌呆住了。 我能吗?我对无垠果真是心澄如镜一丝犹豫都没有吗? 多少个夜晚,自己苦思冥想辗转不决,不正是因为皇位与丈夫之间的纠葛难厘么?倘若自己是铁了心要保住无垠,拼尽全力与他二人出东海,寻秘岛,安度一生,亦不是什么难事,可从来都没有把这条路纳入考量之中,终究还是因为自己舍不得皇位?难道真如母亲所说,我不过是在五十步笑百步? 明皇观她脸上神色,三分悲像、五分疑像、两分怯像,知道是说服她的好时机,转而温言道: “凌儿,你如今年纪尚轻,经历得太少。今夜变故,你也许觉得失了赵无垠灰心丧意,但朕相信,只要你熬过了这段日子,将来到了朕这个年纪再回头看看,你会发现也不过是过眼云烟,有聚有散罢了。” 朱芷凌抬起头来,阶前的母亲正和蔼无比地看着她,眼中尽是温柔神色,她妩然一笑,也轻声道: “母亲教诲谆谆,细致入微,女儿受教了。可女儿是个凡人,总有七情六欲,做不到如佛祖那样的心无菩提不惹尘埃,爱恋驸马的同时也会想要登上皇位,即便在寝殿中孕喜难卧,只要到了抚星台上也会竭力端坐如钟。女儿觉得,人生在世,有想要的便得付出辛苦去争,没有舍一方能得一的道理。倘若尽力了,争不到,只能怨自己力有不足,如此至少不用日夜忧思,懊悔旧日里的抉择。” 说着,又狠狠对着那青枣咬了一口,但枣肉早已啃尽,只剩下坚硬的枣核,这一口下去,唇中顿时血流如注,朱芷凌却似毫无察觉,任由那殷红的血丝淌过笑意的嘴角。 “我对无垠之情,有爱,有求,有怒,有泣,有疑,有嗔,却唯独没有一个悔字。纵然不像母亲说得如玉璧无暇,也自信瑕不掩瑜,对得起他了。当日瑜瑕殿上我敬酒于他,便心意已决。我朱芷凌此生,要的就是春风得意人生尽欢,失了哪一样也不愿瓦全!” 朱芷凌的脸上忽然神情一转,先前的疑像怯像尽皆不见,现出十分的决绝之像。 明皇忽然听她低头喃喃自语,又听不清楚,只有她身边的铁花能听到: “父亲……女儿把枣吃干净了,女儿可以来找你了。” 明皇惊觉不好,大喊道:“拦住她!不要让她寻死!” 然而朱芷凌显然早有准备,在明皇开口之前就已经跃身而起,这一跃使足了方才积攒了半天的力气,猛地带动了全身,顿时腹中又是一阵剧痛。 殿外的兵士听到明皇大喝,刚要涌入殿内,忽然殿门被一脚踹开,一个身影飞了出来。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时,朱芷凌已单身薄衣地跃上了那匹白玉骢。四下的侍卫刚要围上来,朱芷凌怒目相视,一声高喝:“我乃碧海国清鲛公主!谁敢拦我!”众人们闻言战战兢兢,无一人敢上前。 这时铁花快步从殿内赶来,高声喝道:“陛下有令,拿住清鲛公主,不得伤了半分!” 言语间,朱芷凌早已一夹马腹冲了出去,众人虽奉令拿她,却已追赶不及,只眼睁睁看着她奔出了来仪宫。 铁花这边也上了坐骑,把两杆梨花枪往背上一插,口中喊了一声:“姐姐在哪里!” 立时有个黑色的小身影从檐上跃下,停在了铁花的肩上。 四下的兵士都面面相觑,这金羽双花同时露面极是少见,她们去追捕清鲛公主,断然没有失手的事儿,只是明皇如此急令,也怠慢不得,当下都打起精神,跟着铁花的马蹄声急追而去。 太液城。 寒意阵阵的湖水中掩着无数枯黄的残荷败叶。明月当空,映得湖边的宫墙幽深而厚重。秋风的萧瑟中早已听不见蛙声,万籁俱寂。 忽然,城楼大道的青石地上从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个单薄的身影跨着一匹骏马飞驰在月下,那骏马本是通体雪白,腹下和后臀处却透着片片殷红。 转眼间,骏马已冲出了非皇族不得入内的涌金门,一头扎入夜色中,朝抚星台狂奔而去。 涌金门外沿途警卫的兵士们惊得面如土色,他们既识得那骏马是清鲛公主的坐骑白玉骢,也认出了马上之人正是公主本人,可如此寒夜瑟瑟,公主竟然一身单薄衣冠不整地冲了出来,究竟发生了何事? 兵士们尚未回过神来,紧接着又是一阵马蹄声,一匹四蹄雪白的巨大黑马已追了上来。 正文 第二百二十四章 图穷 澄浪将军的坐骑----雪墨神驹!那可是清鲛公主特意从伊穆兰商馆花重金购来赐给铁花的! “你们看见殿下往哪条路去了?”铁花勒住了马头,问话的却是她肩上的银花。 兵士们赶紧朝西一指,无不讨好地齐声回道:“往抚星台去了。” 金羽双花对视了一眼,立刻拨转马头朝西追了去。 此时,前面的朱芷凌正使出全身的力气揪着缰绳,策马疾驰。 她腹中已是疼痛难忍,连坐都坐不直,只能半伏在马背上,忽然一阵剧痛从身下传来,几近要晕厥。 她伸手朝身下探去,忽然觉得摸得手上一阵湿漉。此时白玉骢恰好穿出了一片林子,银色的月光满泻下来,她就着月色一看,满手尽是鲜血。再回头望去,白玉骢的后半截身子几乎全被染成了红色。 连服了两颗朱雀镇胎丸,如今药效渐散,身子已近油尽灯枯。 朱芷凌不觉心如死灰,泣声道:“孩子,是娘的性子太烈,没能留下你,所幸咱们一家三人,是不用再分离了,娘受过的那些苦,你也不会受了……” 寅时将末,百梦待醒。 不一时,白玉骢已驮着朱芷凌到了抚星台。 瀛泽殿前值夜的宫女远远望见朱芷凌踏马而来,急忙迎了上来。 以往公主有急事夜奏,也是如此披星戴月地骑马往来,每到了殿前总要先喝上口茶润一润。 不料今日宫女刚把茶盏奉上,就被朱芷凌一把拨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宫女这才惊觉朱芷凌的身上已是鲜血一片,禁不住尖叫了一声。 “全都下去!守在殿门口!所有人不得放入!”朱芷凌低喝了一声,斥退了宫女,自己则强撑着步子,一步步踏上抚星台前的台阶,几乎每一步都留下一个血印。 抚星台…… 太液城中的宫殿成千上百,唯有这一处伴了我朱芷凌足足七年的余生。来仪、清梧、不过是锦绣其外腐肉其中的墓穴,只有这抚星台才是我真正的归宿。 瀛泽殿重重的殿门被推开了,宽广的大殿上空无一人。 朱芷凌拖着步子站在大殿的一角朝殿上看去,御阶前的桌案后,供自己卧听奏议的幔帐和软榻还静静地放在那里。 原来从下向上看去,是这样的光景。 朱芷凌一手扶着盘龙柱,眯着眼看着殿上正中的那个位置。 渐渐地,似是有阳光照了进来,越来越亮,照得整座大殿都一片通透,金辉闪耀。 殿上的御座上依稀坐着年纪轻轻的一个女子,珠粉傅面,朱唇嫣然,一双凤目不怒而威,头上戴着的是那顶九凤朝阳紫金冠。阶下立了文武百官无数,都恭恭敬敬地穿着朝服,持着玉笏,三拜九叩地呼着万岁。 御阶之侧,还坐着一位男子,高高瘦瘦,宛如青竹,头上是一顶青金冠,正对着那女子含笑示意。 朱芷凌伸手探去,忽然眼前一暗,所有的幻象又消失了。 “无垠……我们终究是不能够了。” 过了一会儿,盘龙柱边传来的一声低低的女人的叹息声。随后,一个身影步履蹒跚地走向通往后方的偏殿。 整个瀛泽殿依然没有一丝亮光,一切又陷入了黑暗和寂静,仿佛谁都没有出现过。 又过片刻,殿门口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小山一般的身影出现在大殿上。 银花立在妹妹的肩头上,伸手一张碧炎箔掷了出去,绿白色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大殿的一角。 “这边,地上有血迹,往盘龙柱那儿去了。”银花指着西北角的那根柱子说道:“那个方向,她定是去了瞰月楼,快追!” 铁花听了却站着没有动。 “妹妹你怎么了?快追呀。” “姐姐……”铁花迟疑道,“你说……咱们真的要杀了她么?” “妹妹,你在说什么呢?咱们等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今天么?何况大管家的命令,你敢不从?” 铁花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但终究还是迈开了大步,朝偏殿走去。 瞰月楼银花已来过多次,夜里有什么紧急消息她便会攀壁而上,直接爬上楼台去,今日带着铁花一起走正道,反而不太熟悉,以至于两人绕了好一会儿才到了楼上。 两人踏入寝殿时,朱芷凌正呆呆地坐在榻沿边,她望着丈夫曾经睡过的那一侧,如今已是衾冷如冰。 她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问道: “你们来了……是来杀我的,还是来抓我的?” 朱芷凌脸色苍白,声音十分淡然。她觉得身上有些冷,不禁颤了一下,低头看时,脚下已积了一大滩的血。 那是自己的血,也是孩子的血。 银花答道:“都不是,我们是来看你死的。” 朱芷凌摇摇头。 “我不懂,这些年来我待你们二人不薄,你们也对我忠心耿耿。何以一夜之间便弃我而去?不要说什么投了母亲是因为忠君之心,也不要说她能给你们更多,这些话我不会信的。” 银花叹了口气道:“其实,也不算是一夜之间。我们等了都有二十五年了。” “二十五年?”朱芷凌看着银花,好像头一次见到她不认识一般。 “想知道么?你刚才给你母亲讲了个故事,那么现在我们也给你讲个故事听听。”银花笑嘻嘻地身影一闪,已停到了一尊冰冷的香炉顶上。 “你们碧海国呀,和我们伊穆兰接壤的镰谷边上有个村子。” “……你们,竟然是伊穆兰人。” “对呀,那个村落隐在镰谷东边的一个小山谷里,可偏远了。以前伊穆兰的逃奴南下时,偶然发现那一片隐秘之所,便悄悄建了一个村落,就想着不问世事,安然度日。我和铁花,都是在那里出生的啦。” 铁花依然不说话,默默地听着姐姐提起这些往日的旧事。 “本来呢,你们碧海国也是不知道的。可二十五年前,陆行远那老头子忽然派了一堆兵士过来,在镰谷口边又凿坑又挖土。村里的人远远望见,也不知道他们要干嘛,后来看到他们居然往坑里面填了数不清的金子,再后来还筑成了好大一堵金墙!村里的人眼见金墙越筑就离村子越近,到最后,终于躲不过去了,索性端着吃的喝的过来犒劳那些兵士,想着兴许能堵住他们的口,好叫他们不要把看见村子的事儿说出去。那群士兵的带头将领满口答应,还说希望村子里的人能搭把手帮个忙。那时的村长只想着避祸,也是极力应承,就问他要帮什么忙。那将领说,其实筑完金墙还不够,最后还有些绿水得浇上去。要是村民们肯帮忙替他们浇,不仅他们会替村民保守秘密,还能领些赏银做工钱,两下欢喜的事儿。” 绿水……朱芷凌忽然打了个寒颤,毒金之战! “本来我姐妹俩也是要去浇那绿水的,可巧家里的食物都拿去给那些兵士了,我们又是两个女孩子没什么力气,爹娘就让我们去山里采些蘑菇和野菜。不料啊……哎。”银花叹了口气,顺手拿出一把甜核桃仁塞在嘴里,越嚼越伤心,眼泪忍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 铁花见姐姐说不下去,便接着说道:“等我们回来,村里的人都死光了,那些兵士也早已没了去向。” 银花忽然把手中的核桃仁朝朱芷凌劈头砸了过去,然后像个孩子般地大哭起来:“都是你们碧海国!行得这样阴毒的事!说是要村里人帮忙,其实是看见我们是伊穆兰人,便不想放过,心里盘算着要我们替你们泼毒液做替死鬼,索性一块儿毒死了,连报官都省了,真是一石二鸟。想当初伊穆兰逃出来的人十有八九都淹死在霖州附近的沼泽地里,就那么一点点能侥幸逃脱大难不死的人躲在边境处想苟且度日你们也不愿放过!” 铁花见银花越说越激动,劝道:“姐姐……论年纪,公主那年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也不能全怪她。” “我没有全怪她,可她姓朱,她们朱氏一门都脱不了干系!妹妹,咱们潜伏这么久,不就是为了看着他们碧海国国破人亡么?现在不过才刚开始,你就心软了?你可曾记得当时爹娘死的模样有多惨?” 铁花虽然人高马大,但终究是妹妹,银花几句反问她便无言以对。 银花止了哭声,转头又恨恨地盯着朱芷凌道: “你当初问我们从哪儿来,怎么会来太液城的。我们没有骗你,我们就是从霖州的那个村子来的,连那个村子在哪里我们都告诉你了。我们伊穆兰血族人可不像你们碧海人那样爱骗人。” 朱芷凌有些恍惚起来,但还是想了起来。 是了,她们说她们的村子闹了瘟疫,全村人都死光了,只剩她们两个。后来自己派人去那村里查探,也确实是枯骨遍地,似是瘟疫所致所言不差。可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是毒金的瘟疫。 朱芷凌叹道:“原来如此,原来你们蓄谋已久,当年来投我的金羽营不过是伺机而动。我终于想明白了,温帝如何能知道我要在瀚江动手,想必我当初派你去万桦帝都送信的时候,你就已经把我的谋算都告诉他了?”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五章 落星 “殿下好聪明,总算回过神来了。” “可是,如何对慕云佐动手我当时并没有和你细说,凭你的智谋,应是猜不到我会让你在瀚江动手,你身后必是还有其他人吧?” “我们都是伊穆兰人,你猜我们身后还有谁呢?”银花一晃小辫子,道:“算了,反正你也命不久矣,告诉你也无妨。一切都是我们伊穆兰大巫神的神谋鬼算。你的那些算盘,他早摸得清清楚楚。” “……温兰?”朱芷凌是真的诧异了,这个只有耳闻而从不知晓在哪里如谜一般的人物,竟然就藏在金羽双花的身后。 银花见她一脸错愕,心中涌起一阵快意,继续讽道: “大巫神早就说了,说你脑子是好使,可就是总差那么一点火候。若不是大巫神暗中相助,请了苍梧国的叶知秋从中帮忙,在落英湖你哪儿能劫得走银泉公主?若不是大巫神半夜替你了结了陆文驰,又把他的供词送到你手里,你又哪儿能推倒陆行远占了户部?当然,若不是大巫神把户部送到你手中,你又怎么有胆量谋逆?你觉得你布局了一切,可你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大巫神在暗中推着你走罢了。” 朱芷凌听得浑身冰冷,惊问道:“温兰……温兰到底在什么地方,他怎么会事事都参与其中!” “他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呀,他在这沐恩院里可是住了好多年呢。太液城里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哦,对了。你见了他也是认不出来的,他会易容术。有时闲了呢,他就易成老宫女到涌金门里骗骗人,要么就夜深人静的时候四处找找你老祖宗留下来的那些密道。” 朱芷凌扶在榻沿的手攒成了一团,惊恐的神色已将脸庞憋得铁青。 “不过大巫神前些日子已经回大都去了,你这辈子想见也见不上喽。” 铁花见朱芷凌已是形容枯槁般地靠在那里,心中不禁恻隐,轻声道:“姐姐……她已是这般田地了,毕竟这些年来她待咱们不坏,而且当年也不是她的主意……” “住嘴!妹妹你糊涂了么?难道你想放过她?她若不死,我们怎么和大巫神交代,当初我们的命是大巫神救的,难道你忘了吗?” 铁花口拙,低头半晌道:“没忘……”。 朱芷凌徐徐站起身来,吃力地朝露台走去,自言自语道:“我只道是母亲无情,温帝无义,却不知道自己是败在了无谋之举。我此生自负聪明,无不算计,到头来看自己却成了一通笑话。伊穆兰也好,苍梧国也罢,如今万事皆休,我也是乏了,一切就都散了吧。” 说完,已走到了露台的凭栏处,抚星台的至高点。 铁花忽然于心不忍,想要伸手去拦。毕竟主仆六年,且朱芷凌待她也甚是爱护,当初因自己的身材过于高大,整个碧海国都找不出一匹合适的坐骑,是朱芷凌亲自去伊穆兰商馆替她重金购得了宝驹。 银花抱住妹妹的脖子急忙喊道:“咱们不亲自动手已是念了情分,你还要救她?你救了她又如何,她没了爹没了丈夫没了孩子,连皇位也没了,你且看她还有想活的念头么?” 铁花被说得一怔,呆在原地。 这边朱芷凌抬头朝天上看去,寅时过后,东方已是微明。 就在这个露台上,曾与他相拥相揽,同喜同悲。数日之前,还与他在这里满心欢喜地想着将来孩子的名字,想着重修他父亲的墓地。忽然间,连自己都不知会葬身何处。 她望着远处月色渐稀,口中地轻轻吟诵道: 抚星孤影夜漫漫, 为谁谋,为谁算? 万事绸缪皆成空, 露未凝,人已散。 “父亲,无垠……再不会和你们分开了……” 她纵身一跃,坠落在漆黑无边的夜色中。 顶上的双鱼金丝冠闪耀出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便如星落大海,寂然无息了。 ------ 第二十二卷《香销为玉碎》以清鲛之死收了卷,明日起将继续连载第二十三卷《城阙知何处》。 被命运之轮碾碎的朱芷凌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因这段时间接连出差在外,码字不便,今日的篇幅少了一些,诸位见谅。 不如,写几句书评吧。 朱芷凌是少有的几个一开始就明确了结局的人物,她的谋逆之心从第一卷第一次出场时就已经昭然若揭,她的动机也很清晰,谋逆之路不算突然,甚至在判词中也早早做了预告,这是明线,我对读者交代得很清楚。 也许有读者说,写那么明白,是怕我们看不懂猜不到吗? 不是。 我觉得故事的好看应该是在中间的过程,怎么动的手,谋的局,而不是最后谁赢了,谁输了。 所以这不代表她接下来的一系列举动就没了看头。相反,她的计划和谋算是层出不穷、循序渐进、而且是比较周密的。 假设这个谋局中,一个笨蛋被聪明人算计了,碾压了,我觉得直接可以弃书不看。 但朱芷凌绝对不是笨蛋。 我想写的就是,书中每一个人都是聪明的,即便没有大聪明,也有小聪明。 那么这群人之间的谋局才会有趣。 朱芷凌的智商如果打分的话,我会打个93分,绝对不低,然而她有两个弱点。 一个是火候。 正如大巫神温兰零距离暗中观察后得出的结论:“她的火候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所以你会发现朱氏的女人中其他几个人的名字都是三点水,比如澹、潇、洁、潋、只有她是两点水,凌。凌,盛气凌人,居高临下,符合她的性格,但同时也确实是差了那么一点。这是我的暗示,也是刻意留下的缺陷,这很符合她二十多岁的年龄和资历,我不喜欢主角光环太重。 另一个是无垠。 帝王无情,丹樨溅血。她并非不懂这个道理,然而她又心存侥幸,希望能够在赵无垠那里留得一个小小的避风港湾,让她不要丧失了所有为人的良知和情感。这份侥幸的希望是源自对从小母亲的憎恶,是她毕生勤奋的动力,也成了她唯一的致命伤,导致了阿喀琉斯式的结局。 说句题外话,赵无垠与她是个充满矛盾的结合。虽有丧父的共鸣之处,彼此也都很忠贞,但赵无垠的刻薄性子其实是束缚了朱芷凌的成长空间。明皇应该是看清了这一点,可惜她与朱芷凌之间没有良好的沟通渠道,所以她可以强迫女儿表面恭顺,却无法撼动内心的叛逆。 另外,朱芷凌的败局也不是明皇一手压倒性的胜利,实际上将她玩弄于鼓掌之上的除了她母亲,还有出身慕云氏的李厚琮以及毒蛇般的温氏二老,面对故事中代表顶级智谋群的这三方巨头,她败得没有丝毫的不体面也没有不合理。而且还有诸如叶知秋、金羽双花、韩复等人的仇恨在暗中推波助澜,朱芷凌实际上是在孤身力战群雄,只是有些事她到死都不知道而已。 不过话说回来,至死都不知道的事,是不幸,还是幸运呢? 继续看吧,谜底仍未揭晓。 欢迎来纵横网的书评区留言作感,我等着你们并仔细回复。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六章 松岚 松岚行宫,此处离太液国相距不过二百余里。 每逢春风送暖或秋意高爽之时,总有些皇亲国戚会喜欢到此处踏春秋游。离着国都虽近,风景却大不同,很有些野闲的意趣。 常驻于行宫的宫人们知道一入秋季,就随时有可能有车驾从国都过来,碧海的女帝和公主们历来都爱洁净,所以行宫的里里外外都会提前打扫得一尘不染。 守宫门的侍卫们也每日早早地候在行宫的东门,只要太液城来了人,应是会有人从东边快马先递消息来的。 不料今日侍卫们没有等到东边来的消息,反而等来了一队车驾。 这车驾还是从西门入的。 太阳打西边出来都不如这车驾从西门进来让侍卫们来得惊奇。 亲自护卫车驾的是滨州府的护军参领大人,说是奉了陛下之命护送清洋公主回太液国都,途经松岚行宫,先作歇息。 侍卫们见了这千人车队不敢怠慢,急忙禀报于松岚行宫的行宫使。不一会儿,行宫使便神色匆匆地赶来接驾。 朱芷潋正心急如焚地坐在车内。 她心中惦念着明皇的病势,恨不得立刻飞回太液城去。 滨州府的护军参领知道事关重大,出发前也听说了明皇病重,监国公主朱芷凌打算去万寿坛祈福的计划。 若是赶得早,说不定还能凑上前去陪同公主一同祈福。这可是明日的国君,像滨州这种偏远地区是难得靠近储君表忠心的,此等机会怎可放过? 于是一路上这位护军参领大人心急火燎地快马加鞭,紧催着队伍日夜兼程地赶,把朱芷潋感动得不行。 不料眼看国都在即,队伍却停了。 “殿下,士兵们实在累得守不住了,得先在松岚行宫附近歇一歇了。”护军参领大人如是说。 朱芷潋看了一眼外边的护卫队伍,士兵们确实个个神色疲惫人困马乏,只好点头应了一声。 护军参领见朱芷潋还算应得爽快,心中轻舒了一口气。他见行宫使疾步赶来,不等他行礼,就一把将他拉到了旁边的僻静角落里。 行宫使还道是他要塞些银子给自己,让自己在驾前见缝插针地说些好话,喜孜孜地笑道:“护军参领大人客气什么,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便是。”肥大的袖子下却掩不住一只手已伸将出来。 护军参领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一板脸正色道:“宫使大人,本将军是有监国公主之令要密授!” 行宫使的手刚伸到一半,闻言也是一愣,立刻将手掌一覆转为行礼躬道:“是是是,大人如此匆忙护送公主殿下赶来,定是有密令的,在下恭聆密令。” “监国殿下昨日差人传信来说,陛下在太液城内圣体违和,殿下不日将出城往万寿坛祈福。” “万寿坛祈福?!”行宫使倒吸一口凉气,“那么是说陛下……” 护军参领一把捂住行宫使的嘴,急忙压低嗓门道:“轻声!这是殿下的密令,你还想嚷得众人皆知不成?” 行宫使忙举袖遮了口,惊魂未定地说道:“是下官唐突了,护军参领大人请继续说。” “殿下说,祈福前后须得数日。在此期间,请清洋公主殿下暂居松岚行宫,无诏不得私自出宫。” 行宫使脑中转得飞快。 陛下病危,长公主去万寿坛祈福,将三公主困在行宫,无诏不得出? 这是……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夺位之争? 护军参领见行宫使脸上忽然一片惊恐,低声道: “你是不是也想到了……” 行宫使见参领的神色,如遇知音般又惊又怕地应道: “莫非……英雄所见略同?” 清鲛公主监国七年,继承皇位乃是天下皆知的事情,然而帝位当前,这位心思缜密的公主想要对自己的妹妹防上一手也不是不可能。何况明皇陛下如此宠爱这位最小的公主,说不定动了别的心思也未可知呢? 哎呀呀,倘若真是如此,那把这位三公主困在行宫的密令可就非同小可了啊! 参领和行宫使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声胜有声。 一个偏远州境的四品武官,一个寂寞京郊的护院宫人,都是离权力中心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边缘人物。 可偏生越是这样的人物,越是热衷于寻嗅那些风吹草动。 他们唯恐放过了一丝一毫能够验证自己存在于官场的机会,拼命想要在风云潮水中沾上点荤腥,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默默无闻。 不巧的是,他们还有大把的闲暇时间,可以没事就在私下瞎揣测所谓的圣意和风向。这使得他们在执行上面交代下来的任务时,会显露出分外的热情和谜一般的偏执。 行宫使与参领互相瞧了好一会儿,开口陪笑道:“大人毕竟官职高见识广,依大人说,这事儿该怎么办才妥当?” 参领的职责不过是将朱芷潋送到行宫,就该掉头回滨州复命去,当下既然与行宫使交接了,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 可是眼前正是向未来国君表忠心站立场的好机会,既然已没有机会陪监国殿下去祈福,那么至少得赖在行宫不走,替她绊住有可能会妨碍她登基的亲妹妹才好。 参领故意皱眉道:“依我看,此事既然是密令,说明事关重大,监国殿下定是信任你我,才如此吩咐下来的,更须慎重。” “是是是。”行宫使笑容不改,肚中却暗骂,有屁快放。 “此事要确保万无一失,就须得里外应合。宫使大人在行宫内仔细看守公主殿下,好好伺候不要显出什么异样。我就再辛苦几日,将这卫队千人围成一圈,护住行宫四周,不放过一个死角,如此便可无忧了。” 行宫使闻言,立时明白了他的用意,暗想此等乡下武官,倒生了一副花花肠子,拥护储君的功劳,硬是要分一杯羹去。 参领见他神色迟疑,忙又低声添了一句:“宫使大人莫要忘了,这位公主殿下可是精通五行之术,太液城尚且出入自如,若无我千人驻军守住四门出口,只怕宫使大人看守不易。” 行宫使心中“哎唷”了一声,暗忖倒忘了这一茬,又转了笑脸道:“参领大人果然周全,下官佩服。如此,便有劳大人和诸位将士了。大人放心,只要将士们肯尽心把守宫门,饮食等物事的供应下官定尽心全力相奉,不教大人操心!” 朱芷潋见二人在远处嘀嘀咕咕半日,神色怪异,心下生疑。 好一会儿,才见那行宫使过来行礼叩头,将自己迎入行宫。 行宫除了正殿是明皇御用之外,其余五处偏殿皆可供皇族随意使用。 朱芷潋刚在偏殿坐下,便看着宫人们进进出出,捧了各式日常起居之物进来。 她暗暗奇怪,既然只是在行宫稍歇,为何送来这许多的物件,倒像是要小住一般。 她唤住一名宫女问道:“你手里捧的这是什么?” “哦,奴婢捧的是夜里用的织锦绒毯。宫使大人吩咐了,如今入秋渐凉,万一殿下要是夜里觉得冷了,可以添上。” 夜里? 不过稍歇,怎么还要过夜? “唤你们行宫使来!”朱芷潋越发觉得不对劲。 宫女见她脸色一沉,忙放下绒毯出门去传唤。 行宫使毕竟是侍奉过御前之人,猜到朱芷潋会生疑心,早候在殿门外,一听是唤他,赶紧踏入殿来。 “护卫的参领说是稍歇,本公主体谅将士们辛苦,便下令允了就地休整,如何变成宿一夜?” “殿下,小人只是听参领大人说兵士们疲乏得很,需过一夜才能恢复。”行宫使早备下了说辞。 “参领人在何处。” “已出宫门安营扎寨去了。” “可我没下令让他安营啊!”朱芷潋有些急了,“如今母皇病于来仪宫,我得赶紧回太液城去!” 行宫使恭敬地应了一声“是”,脚下却纹丝不动。 “没听到我说的话吗?我要立刻回太液城去!” “可是参领大人的卫队正在休整……” “那就不要他的卫队,我一人回去!这里离太液城不过二百余里,你给我备匹快马就行!”朱芷潋已是恼了。 “那可使不得,殿下乃是千金之躯,既然入了这行宫,小人说什么也要护得殿下周全,没有参领大人的护卫,小人怎能放心让殿下独自上路呢?。” “那就让参领快带人来啊!” “参领大人说明日再来拜见公主殿下,其余的小人就不知道了。”行宫使踢得一脚的好球。 “你……”朱芷潋被气得语噎,方才还对这护军参领印象颇好,如今已是恨不得立刻跑去抚星台让姐姐教训他一顿了。 哼,小小行宫,还能困住我么? 朱芷潋以观心术看了看行宫使的神色,断定他是找了借口不让自己走。转念一想,索性不和这行宫使白费口舌,回头寻个机会自己溜走便是了,当下斥道:“本公主累了,你退下吧。” 行宫使似是瞧破了她的用意,笑道:“那就请殿下安心休养,小人会让他们都守在殿外,殿下有任何所需只须在殿内使唤便可,无须劳趾出殿。” 朱芷潋大怒,听这话的意思,是要把自己锁在殿内了? 究竟是谁给了这狗东西这样大的胆子?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七章 遁形 行宫使说完,知道山雨欲来,忙匆匆一躬,就退出殿外去。 “来人,将殿门上锁,你等务必守护住殿下,除了本宫使之外,不许任何人进出,可听清楚了?” 众侍卫齐齐地应了一声,便如雕像般插满了整个殿前,直把朱芷潋在殿内给气得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尊羊脂玉尊砸在殿门上摔个粉碎。 行宫使头也不回转出了影壁,自得意地嗤笑道:“去年这个时候你姨母住这松岚行宫时也是这么暴脾气,我当时拗不过她不得已放了她回了太液城。你如今不过就是个跟你姐姐争宠的落魄公主,这次要是连你个小丫头片子我都看不住,还做什么行宫使?” 越是没什么分量的人,越是喜欢嘚瑟自己的分量。 是夜,朱芷潋闷坐在殿内。 松岚行宫她从小就随明皇来过很多次,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 这座行宫是所有行宫中最大的一座,防卫自然也是最严密的,朱芷潋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根本没想过要从窗户或是什么犄角旮旯里找个什么空隙钻出去,因为绝无可能。 外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要不然这个行宫使绝对没胆子敢这样对自己。还有那个护军参领,前几日还好好的,这几日忽然就变了个人似的,真不知是何缘故。 朱芷潋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她把银花给她的那些物件一一翻出来看了一遍,能让自己一时破窗而出的工具倒是有,可破窗之后万一遇上守卫,只怕也跑不了多远。 正烦躁时,殿门被推开了,进来两个宫女,各捧着些菜肴和汤水。 “我不吃!”朱芷潋很没好气。 一个宫女全然不理会她正在气头上,自顾自地笑着说道:“宫使大人说啦,说殿下大约不想吃饭,所以特意备下了些特色小食,请殿下品尝。” 朱芷潋不耐烦道:“什么特色小食,我说了不吃就不吃。” 那宫女依然不气馁,又劝道:“殿下且尝一尝先,上一次殿下吃的时候,还说味道不错呢。” 朱芷潋听着这话头有些古怪,不禁抬头瞧了那宫女一眼,顺带用观心之术看去。 不料那宫女虽带着笑,却笑得生硬,看不太出是什么喜像。 朱芷潋心下狐疑,便站起身来走到桌前,问道:“你说的是哪一碟特色小食?” 那宫女指了指跟前的一碗清汤丸子。 另一名宫女这时“咦”了一声道:“方才我怎么没瞧见这一碗。” 那宫女笑道:“这是宫使大人吩咐特意做的,刚出锅端来,所以你没瞧见。” 朱芷潋怎么看都觉得那宫女有些不寻常,于是依言端起碗来,舀起丸子尝了一口。 这是……不会错,这是那日与秋月实在竹林中吃的那一碗白玉丸子! 可秋月实分明说过,这丸子里的红豆用的是琉夏国丹波大纳言红豆,这松岚行宫如何会有?难道…… 朱芷潋猛然惊觉,她再次看向那个宫女,只见那宫女也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另一宫女这时已摆完了菜,说道:“奴婢们已经把菜上好了,请殿下慢用。”说着就要退下。 这时,朱芷潋看到先前那古怪宫女极快地从袖中悄悄取出一个小瓶,朝一碟菜中撒了一点,口中说道: “咦,我觉得这碟菜好像有些不新鲜了,你闻闻,莫要让殿下吃坏了肚子。” 另一宫女听了顺势凑上去仔细闻了闻,迟疑道: “好像……好像是有点……怪味……”言未毕,已经身子一软栽在了地上。 古怪宫女在脸上抹了抹,忽然露出一张美艳的脸庞。 “鹫尾!果真是你!”朱芷潋又惊又喜。 鹫尾端庄地行了一礼,悄声道:“殿下快把她的衣服换上。咱们这就出去。” 朱芷潋怎么也想不到鹫尾会出现在松岚行宫,但是眼下想问的事再多也只好先咽回肚子里,毕竟脱身要紧。 她和鹫尾俩人轻轻地把那宫女抬到殿侧的榻上,又互换了衣服,这才松了口气道:“鹫尾,你真厉害,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混进来了。你刚才在菜里放的是什么?她才闻一下就晕过去了。” “这是荨鬼毒,且得睡上几天几夜呢。”鹫尾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人皮-面具。 “哈哈,鹫尾你想得真周到,快给我。”朱芷潋伸手去接那面具,不料鹫尾却把手一回。 “殿下,这张面具不是给您用的。” “咦?不是给我用那是给谁?” 鹫尾笑而不语,把那面具覆在昏睡的宫女的脸上,又仔仔细细地把边缘处的肌肤给贴得看不出一丝破绽。 朱芷潋这才看清,那竟然是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这行宫四周大约有千人的护卫围成了一圈,倘若咱们就这么逃走了,不多久他们就会发现来追。我把这面具贴在宫女脸上,只要她不醒,别人就不敢惊扰,更不会发现殿下已经逃出行宫了。” 要不是怕殿外的侍卫听见,朱芷潋真想拍掌叫好。 “那我就这样出去,不怕被人认出来么?” “我已在附近淡淡地撒了一层雾影散,如今又是夜里,殿下穿着宫女的服饰,别人瞧不真切,不会有失。” “好!” 朱芷潋刚要走,又似想起了什么。 她端起方才的那碗丸子连吃了三个,才放下勺子说:“你做的丸子真好吃,我舍不得。” 鹫尾听她这样夸赞,脸上一红,暗忖,果然是个真性情的,换我是男人,也忍不住要喜欢。 两人依然端着漆盒食器,面不改色地退出殿来。鹫尾在关门时故意将腰扭了扭,显出几分风姿,引得四下的守卫只顾着看柳腰翘臀没去看脸,更没注意边上的朱芷潋。 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宫墙边,两人这才去了宫女的服色,换上夜行衣,又掏出了银铃索,对着墙外只是轻轻一甩,就飞出墙去了。 鹫尾显然在来之前就早有准备,她在行宫外那一圈千人卫队的营帐中找到了最薄弱的一段,又事先撒下了雾影散,两人施展起赶蝉术毫不费力地就穿出了外围。 朱芷潋见行宫已离自己越来越远,心下好不兴奋,转头问道: “鹫尾,多谢你啦。接下来我一人回太液城就可以了,你还是回去陪秋月吧。” 鹫尾笑了笑。 “殿下莫急,且再随我向那边行一段路。” 朱芷潋不解,但也没再问,她信得过鹫尾。 又向东行了一段路,转过一个山坡。秋风吹得百草萧瑟,朱芷潋忽然看到清冷月色下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 秋月! 朱芷潋失声唤道:“秋月君……你如何在这里?” 那修长的身影闻声转过身来,灰色长袍的袍襟随风飘起,不是秋月实却又是谁? 鹫尾低声道:“筑紫大人自与殿下离别后,每日心神不宁,只惦念殿下安危。后来宗直大人说,实在是放心不下,就随他去吧。于是筑紫大人就立刻追上来了……” 让我牵肠挂肚,总胜过看你愁眉不展。 看着那几日的秋月实,失魂落魄般的憔悴,看得鹫尾于心不忍。她想着当初是自己劝的宗直出面阻止,如今解铃还须系铃人,于是又去寻了宗直。 宗直是个祥和的性子,上一次逼得秋月实荒鹰出鞘,心下也愧疚得很,终于肯点了头,于是秋月实与鹫尾萤便急急地追了上来。 一路上他们远远望见朱芷潋的车驾,护卫前呼后拥甚是仔细,料想无碍,倒也松了一口气。不料就在前日夜里,鹫尾伏在那护军参领的帐外时,看到他收了一封来自太液城的密信。 信中的命令是监国公主朱芷凌下达的,命他改道前去松岚行宫,将朱芷潋暂时安置在那里。 鹫尾本已将密信偷走,但秋月知道后想了一会儿,又让她悄悄地放了回去。他觉得在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还是不要打草惊蛇得好。 两人既然知道了这护军参领的计划,自然就容易应对得多了。何况这区区千人不过都是滨州府的府兵,算不得什么厉害角色。一看到行宫使将朱芷潋困入了行宫偏殿中,秋月就吩咐鹫尾准备夜间动手救人了。 只是秋月暗自有点尴尬,他当初在舰上当那么多人面说了不送她回太液,这转眼不过数日,就又忍不住追了上来。这样昭然若揭的心思,待到要见到她时,真要不好意思了。 所以当朱芷潋问,秋月你如何在这里的时候,他被问得一脸通红。 他这样的神情,朱芷潋哪里还能看不懂,当下也有些讪讪,方觉得这话问得像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她忽然一拍掌,替他答道:“哦,我知道了,定是你发现这参领和行宫使有古怪,所以跟在后面来救我的对不对!” 秋月实再怎么机智过人也不会预知将来,总不成他在海上就掐指算出朱芷潋要被关进行宫才一路追来的吧。 可这蹩脚的解释,就像一层窗户纸,偏是俩人谁都不愿去捅破。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八章 照面 秋月笑了笑,示意鹫尾将路上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朱芷潋沉思了一会儿,道:“照你们这么说,是我大姐想把我关在这行宫里的?这么说的话,倒也解释得通,难怪那个行宫使那么大胆子敢把我锁在里面。可是我大姐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殿下方才提到万寿坛祈福是在明皇陛下病情严重时才会有的事,那会不会是……”鹫尾说到一半,欲言又止。 她并不了解碧海国宫中的详情,是以偷听到行宫使与护军参领的交谈时,也以为朱芷凌是对妹妹有了防范之心才下此密令。琉夏国皇裔十二支,争夺皇位时的争斗极其惨烈,在鹫尾看来,这是再稀疏平常不过的事了。 “不会!”朱芷潋观得鹫尾的神色,猜到了她想说又没敢说的话,“我们姐妹三人,只有长姐会继承皇位,我和二姐是半点这种心思都没有的。这一点不仅母皇清楚,满朝文武清楚,我们姐妹之间更是提都不用提的。所以母皇才会让我每天只是游玩享乐,甚至允许我出宫乱逛,却把长姐一直困在抚星台上,连太液城门都很少出。” 鹫尾与秋月对视了一眼,都听得朱芷潋说得情真意切,不像是粉饰之词。 “那么殿下接下来打算如何?”秋月问道。 “回太液!我要立刻回到太液城去,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管大姐是什么理由不让我回来,我都要去见母皇。”朱芷潋一脸的坚定。 “好,那我们就送殿下直到进了太液城再回梅陇屿去。顺便也领略一下国都的风情。” 鹫尾听秋月说得故作轻松,实则已知道了他的心意。 朱芷潋的解释并没有打消秋月的疑虑。 丹樨阶前,就算没有害人之心,也得有防人之心。秋月实还是担心她会遇上什么凶险。 朱芷潋想了想,不知道这路上还会遇到什么拦截之人,应声道:“也好,那就谢谢啦。” 三人相视一笑,似是回到了数月前那段欢乐的日子。 谁也不曾料到,无常的命运已在太液城中张开了手掌,静候着他们的到来。 * * * * * * 秋雨绵绵,通往太液城的驿道上泥泞一片。 一辆颇不起眼的马车从远处驶来,车内坐着的正是朱芷潋和秋月实。鹫尾依旧易容成一个虬须胡的中年汉子,扮做车夫坐在车头。 秋月实见朱芷潋愁眉不展,温言宽慰道: “碧海的国君向来都高寿,明皇陛下应是无碍,殿下莫要太担心。” 朱芷潋摇摇头道:“我母皇身体一直不大好,十天里倒有八天是连宫门都不肯出的。而且大姐已经去万寿坛祈福,这绝非寻常,眼下也不知详情如何,真是急死人了。” 国君沉疾,人心浮动。 这是哪个国家都不可避免的现象,琉夏国当初国主病危时,十二支皇族蠢蠢欲动,又何尝不是局面动荡呢。 秋月实深知其中的厉害,正苦思该如何开解朱芷潋才好,忽然马车猛地晃了一下,似是鹫尾急勒住了缰绳。 “何事?”秋月问道。 “前方忽然来了一堆逃难的百姓,险些撞上马车,奴婢不得已勒得急了。”鹫尾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 “逃难?我碧海国有何难可逃?”朱芷潋大奇。 “待奴婢前去打探一下,殿下与大人请在车内稍后。”话音刚落,车头已没了人影。 朱芷潋正惊疑间,果然看到一小群百姓推着小车扶着老幼神色慌张地从马车边路过,车上堆满了笼箱梯己,显然是举家迁徙。然而从方向来看,并不是从正东方的太液城而来,而是从东北的霖州方向来的。 不一会儿,鹫尾便回到了车外,低声禀道: “大人,打探清楚了。这些百姓都是从霖州逃难过来的。” “霖州?难道又是那帮伊穆兰人来闹事?”朱芷潋觉得奇怪,伊穆兰骚扰霖州已是常态,可哪一次也没有逃难这一说啊。 “正是,据说百姓们得知伊穆兰的大军已经屯兵于宝坻城,纷纷猜测不日就会南侵,于是先逃了出来。” “怎么会这样?霖州知府呢?他就看着百姓四处逃散吗?”朱芷潋急忙问道。 “据百姓说,霖州知府前些日子就被血族人砍了脑袋,之后这个缺就一直都没补上。百姓说府中管事的官员不少,可遇到大事就都互相推诿,生怕被伊穆兰人误认为是一州的首领,又被砍了脑袋。既然官府如无头苍蝇一般护不了百姓,他们就只好自己逃难了” “可是他们就算要逃难也该去太液城啊,怎么都绕城过而不入呢?” “百姓们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但说刚到城北就看到有好几万的碧海兵势屯在城北,他们担心过不久连太液城下都要成了战场,于是就连夜继续往南来了。” 秋月沉思了一会儿,问道:“继续往南,岂不是水域了?” 朱芷潋点头道:“不错,再往南去就是太液城南的落霞湾,那里有好几座码头,分别有通往碧海东境、南境和西南境水域的船只。” “看来百姓们是打定主意要逃得离北境越远越好了。” 朱芷潋越发焦急起来。 “瀚江边上大动干戈,霖州北边又来了伊穆兰人,大姐到底在搞什么鬼。我得赶紧回太液城去,鹫尾,咱们走得能不能再快一些?” 鹫尾看向秋月,投去一个询问的神色。 后者只是低头沉思,并不看她。然而鹫尾见秋月这般,已是知道了他的意思。 秋月不想走得太快,他一定是担心途中有什么变故。 其实不止是秋月,连鹫尾都觉得,这一路走来的事都太多蹊跷,瀚江沉船、行宫受困、霖州不稳,一件件突发的事件背后似是都隐藏着黑手在悄然推动,令人凶吉难卜,如此冒进,只怕冷箭难防。 马车与百姓们擦肩而过,继续行进在宽阔的大道上。转眼已是接近晌午,三人都有些饿了。 鹫尾刚要询问是否要下车歇息吃些东西,她忽然瞧见前方一片杏林处有些异样。 “殿下,大人,请过来看!” 秋月闻声朝前望去,只见路边林子旁有一小队兵士,为首的是一员大将,高如小山,胯下骑着一匹巨大的黑马,只有四蹄白如踏雪。 “……铁花?”朱芷潋又惊又喜,“铁花!真的是你呀!” 秋月与鹫尾见朱芷潋的脸上欢喜,料想是友非敌,都略松了一口气。 铁花下马走来,对着朱芷潋便是一拜道:“铁花奉命来接殿下回宫。” “铁花,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是不是大姐让你来的?大姐真聪明!” 铁花脸上忽然有些不自在,回道:“末将不是奉清鲛公主殿下之命前来的,末将奉的是陛下之命在此迎候殿下。” “是母皇?母皇怎么样了啊?母皇到底得了什么病?” 铁花笑了笑,“殿下放心,陛下一切安好,只是前天夜里着了些风寒,有些咳嗽……” 朱芷潋知道铁花说话不多,但从不虚言,当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道:“太好了,真是吓死我了。我听说大姐都去万寿坛了,还以为母皇得了什么大病呢。” 铁花看了看朱芷潋的身后,只有一个车夫和一个年轻男子,有些奇怪,问道:“听闻是滨州府派了卫队沿路护送殿下,缘何没有瞧见那些护卫之人?” 朱芷潋一嘟嘴道:“哎,别提啦!他们把我送到松岚行宫就说累了要歇息。噢,还有那个行宫使,都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豹子胆,竟然把我关在行宫里不让我回太液城!太坏了!” 铁花奇道:“竟然有这样的事?陛下昨日就命末将在此处迎接殿下,说是据滨州府送来的信,应该昨日就能到了,原来殿下被送去了松岚行宫?” 朱芷潋观她一脸茫然的神色,暗忖道,由此看铁花和母皇果然不知情,难道把我关进松岚行宫的真是大姐下的密令么? 当下问道:“我大姐人呢?是在万寿坛还是抚星台?” 铁花迟疑了一下,回道:“不如请殿下先回城见了陛下再说可好?” 朱芷潋一想,也是,母亲都病了,我还在这里磨蹭什么,早些回去探望才是。只是自己偷偷摸摸溜出去那么久,母亲定是大为光火,等下要怎么撒娇装可怜蒙混过去才好,当下大为踌躇。 她既然知道母亲已无碍,小心思顿时都转回到溜出宫的这件事上来。无论如何,要是母亲罚她关在宫里禁足,那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 秋月和鹫尾一直默不作声地在后面看着他们,实是全神戒备。 看阵仗,听交谈,这个叫铁花的女人应是个御前极受信任的将军,定然有些本事。秋月虽不惧她,但琉夏国与碧海国的关系本来就尴尬得很,有红毛海贼一事之后,秋月一族对碧海更是心虚了不少。如今脚下踏着的是碧海的国土,少不得要低调一些。 铁花久经战场,瞬时已能感到朱芷潋身后二人的战意和警戒。当下问道:“这二位是……” 正文 第二百二十九章 宝坻 朱芷潋忙遮掩道:“哦,这是我路上遇上的好心人,让我搭了便车。多亏了他们,我才少走了不少路呢!” 秋月见朱芷潋说得不动身色,当下也十分配合地行了一礼:“草民见过将军。能护送殿下回国都,是草民三生有幸。” 他是堂堂筑紫守,一国皇裔,总归有些傲气,虽然行了礼,腰还是不肯太折,只略略点了点头,全无寻常百姓见了官兵那般惶恐的模样,倒是一旁的鹫尾要装得恭敬得多。 铁花见此二人虽然对自己十分警戒,却时时在意朱芷潋,难掩维护之心,当下也不与他们计较这些,只“哦”了一声,转向朱芷潋道:“那就请殿下先上车吧,末将在殿下的驾前开路。” 朱芷潋回头看向秋月,满是感激地想要说些什么。无奈铁花就在跟前,唯恐被看出了什么破绽。她知晓秋月实若被发现了真实的身份,必有后患无穷,当下只好低眉轻声说了一句:“谢谢你们。”转身随铁花走了。 秋月已是惆怅万分,见朱芷潋渐步走远,方痴痴地说道:“鹫尾,她去的那个地方,是不是我永远都去不了……” 鹫尾见他神情恍惚,被问得如鲠在喉,一时间将到了口边话又咽了下去。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附在秋月耳边低声道:“大人,方才那个叫铁花的将军,奴婢觉得有件事很奇怪……” * * * * * * 宝坻城。 作为伊穆兰刃族的主城,规模不算小,但因为邻近边境,历代的刃族酋长因为担心会受战火的波及,所以也没敢将这座城市建得太大。取而代之的是在宝坻城的四周造了几座小城池,可以互为驰援。 谨慎与精明兼备才是刃族的作风。 世上的人都知道,金刃王爱黄金胜过一切,敛藏的无数财宝也都深埋于宝坻城的地下。据说那里金银的数量要远胜过在沙柯耶大都的金刀毗罗宫中的所藏。 当然,这也只是据说。 所有人都知道金刃王很有钱。 所有人也都不清楚金刃王到底多有钱。 这比起碧海国的那个沛国公真是半斤八两。 然而其实金刃王不止是在宝坻城中藏了金银珍宝,还藏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和人。 因为有时候,有些人比金银更有价值。 比如,莫大虬的父母。 刃族在太液国都中所有的大小事务除非是大巫神温兰直接下的命令,不然一切都是莫大虬来发号施令的。 他可以说是太液国都的刃族中的第二号人物。 这样重要的人物,想要远在宝坻城甚至是沙柯耶大都都可以随时操控,是需要连线的。 他的父母就是连线。 所以金刃王罗布对莫大虬父母的安置是慎之又慎,一直都搁在眼皮子底下看得见的地方。 不过最近罗布不得不有所变动。 国主苏佑的御驾已到达宝坻,伴驾左右的有温氏二老和血鹰两族的族长,罗布不敢怠慢。 哦,说的不是接驾。接驾这种事对向来挥金如土的罗布来说根本不算回事。 他在意的是,根据上一次御前枢密的商定结果,不久之后,宝坻城就会让渡给血族,不再是他的了。既然祁烈也会随着国主入宝坻城,那就不能让他瞧见城里还有那么多宝贝! 得赶紧把一切重要的东西……还有人,都事先转移到旁边的小城去,料想祁烈也不会还跑到边上的小城去盘查什么。 那可是几世刃族人的心血。 这一边,当郝师爷带着莫大虬郑重的嘱托离了太液城之后,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地赶到了宝坻城。此时正是伊穆兰大军抵达之时,城门的盘查甚是严格。 不过这对郝师爷来说,算不得是什么难事。他出行之前就准备得十分充分,包括出入城门的手令,打点卫兵的碎银子,以及一身行脚商人的装扮。这些在伊穆兰商馆里很容易就搞到手。 所以他很轻易地就入了城。 但接下来的事情并不如他想象得那么顺利。 郝师爷本来打算的是,悄悄找到莫大虬的老家,然后找机会找辆马车,然后捎上两位老人。老人们出城时所需的手令他事先也备好了,出城时只需假称是回大都省亲,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宝坻城。 他也料想过大约罗布会派了士兵看守在门口,不过相信都是些寻常士兵,想办法下点蒙汗药,凭自己的功夫悄悄把人带出来应该也不难。 然而他没料到的是,好容易找到莫大虬老家在的那条街巷,发现莫宅居然是一所空宅,连一个人都没有。 他仔细看了看宅院,发现院子的鸡笼中空空如也,但地上还有少许喂食过的黍米,檐下的砖缝中也么什么杂草,可以断定的是这里不久前还曾经住过人。 人去楼空? 郝师爷知道罗布此时也在城中,他想不明白其中的缘故,又不敢在宅子前逗留太久怕被人看见疑心,于是先拐到旁边的一条巷子里掩了身影,暗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时他忽然瞥见不远处有个六七岁的小孩子,正拿着根小鞭子抽着陀螺玩。 “小弟弟,你过来。”郝师爷尽量和颜悦色地朝那孩子招招手。 那孩子倒是不怯,依言走了过来。 “你家就住这一片吗?” 孩子点点头。 “看你虎头虎脑的,一定很聪明,那伯伯考考你好不好啊?” 又点点头。 “巷头边上那户人家,你认不认识啊?” “你说莫大爷和莫大娘?” 郝师爷心中一喜! “对对对,你认识他们?” “认识啊,莫大娘常跟我奶奶唠嗑,她眼睛下面有颗黑痣是不是?” 郝师爷听莫大虬说起过他娘的样子,当下更加确信无误。 “那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伯伯刚才看到那所宅子里好像没有人。” 孩子看了看郝师爷,把小手一摊。 郝师爷不解何意。 “给钱啊,你都说了我很聪明了,我要是不收钱就告诉你,那我就是傻子了。” 这小兔崽子,看着是个雏儿,没想到这么老成,咱刃族的孩子将来真是不可估量啊。 郝师爷肚中暗自感叹,老老实实地从兜里掏出五个铜板递了过去。 “给,五个子儿。”郝师爷说着又晃了晃另一只手,“你要是把事儿说清楚了,我就再给你五个子儿。” 小孩儿老气横秋地回了一句:“不愧是咱刃族的生意人,成交!”说着往巷尾一指,悄声说道:“他们本来是住在这儿的,但前些日子搬走了,大娘临走前还把纺车送我奶奶了,我偷偷听见她说要搬东边的棘岩城去。” 棘岩城!紧挨着的就是东岭库房。 郝师爷想起之前得到的情报说是金刃王已经开始把金银往东岭库房搬,现在定是把莫大爷和莫大娘也搬了过去。 “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傍晚。” “还有什么人?” “就看见几个兵把他们带走了。” “行嘞,这五个子儿归你了。”郝师爷把另只手也递过去,准备抽身离去。 不料那小孩拽住他的衣袖又是一摊手。 “怎么?” “你得再给我五个子儿。” “哎,你这小家伙,咱刃族做生意可得有诚信啊,我说了只再给你五个子儿。” “对啊,不过这五个子儿是封口用的。你给我钱,我就保证不把你问过我的事儿说出去。” 居然还会勒索了。 郝师爷又好气又好笑,懒得与他计较,伸手又摸了五个子儿递了过去,低声道:“小弟弟,你生意做得很好。但伯伯劝你一句,有时太贪,可能会送了你的小命。” 说完,丢下被吓得惊魂未定的小孩,匆匆地朝巷尾一拐,不见了身影。 那孩子见郝师爷行得远了,摸了摸手中的十个铜板,正盘算着该怎么花,忽然瞧见自己的爹神色慌忙地从巷头赶来。 “爹!”孩子欢快地叫了一声。 他爹见了儿子,伸手顺势一抱,掩身就进了自家的院子,还立刻闭紧了院门。 孩子的母亲正在院里筛着高粱,见到丈夫入门,奇道: “孩儿他爹,怎么这么早就收摊回来了?今天街上生意不好么?” “快别提了,血族人都进城了,虽说看着还算规矩,但瞅人的那眼神儿让人看了就心里瘆得慌,所以我赶紧把摊儿一收,躲回来了。” “血族人?不是说大军都在城外,不进城的吗。” “大军是在城外没错,可听说血焰王是陪着国主一同进了城,他随身的卫队自然也是要跟着的。”男人放下孩子,转身郑重地叮嘱道:“这几日你别出家门了,就在院里玩,听到了没有?” 孩子一听不能出门,心想刚挣的十五个铜板没地儿花,不由大为沮丧。 “孩儿他爹,那这兵荒马乱的,得要到什么时候哇?” “我也不知道,但旁边卖豆腐的老洪头他儿子不是在军中当差嘛,听说是马上就要打过去了。所以我估计呀,长不了。咱也不在乎这几天生意钱,天知道那些血族人哪天发起疯来会不会提刀就砍,还是太平些保命要紧!” 男人舔了舔焦枯的嘴唇,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正文 第二百三十章 入城 “对了,你也别上街买菜了,我看卖菜的也都收摊了,你去了也是白去,这几日就家里的存粮凑合着吃点儿吧。” 女人只得应了一声,紧紧地搂住孩子。 一家人看着院中天井的那方天空,一同叹了口气。 这二十年的太平日子大约是要到头了。 这边郝师爷离了巷子,紧着往东城门赶去。一路上城中百姓的人迹渐少,时不时地还有鹰族和血族的士兵疾驰而过,马蹄扬起远近尘土一片,令人避之不及。 进出宝坻城都不是什么问题,但棘岩城的手令郝师爷确实没有准备,他怎么也没想到罗布会连人带财宝全都转出宝坻城去。 但既然打听到了去向,就还算是幸运。 自己孤身一人潜入棘岩城应该还行,但出城时要带着两个老人,可就有难度了。 事到如今只能随机应变了。 有一件事郝师爷的心里从未动摇过。 不管冒多大的险,也要把大虬的爹娘带走! 棘岩城在宝坻城的东北方,按那孩童所说,若莫氏二老的马车是昨晚动的身,那么大约也要一天左右的行程。 郝师爷思量了一番,在城中寻了个商馆,挑了一匹不起眼的黄骠马。他常年在商馆打点生意,颇有相马之术。他挑得这匹黄骠马虽然看着瘦弱,脚力却是一等一的好。 不过一时三刻,郝师爷已在附近采购了些干粮清水,跨着马急急地向东奔出城去了。 秋后的伊穆兰国时不时地就开始有风沙肆虐,不过宝坻城地处较南,沙尘并不大,除了白日与夜里骤暖骤寒,气候倒还不算太坏。 郝师爷单人匹马地向东一路夜奔,一刻也顾不得休息。 一则夜间赶路较为隐蔽,不易为人察觉。 二则倘若运气好,还有可能在莫氏二老未进城之前就能截下来。毕竟自己没有出入棘岩城的手令,一旦进了城,再出来就不容易了。 世上的事有时真是机缘巧合。 这几日里宝坻城里的驻军纷纷都被罗布派去搬送金银财宝。金银这东西看着赏心悦目可搬起来沉甸甸的简直费死劲。寻常兵士搬上一天就腰酸背痛,可比急行军还要累。 带着莫氏二老去棘岩城的几个兵士前一日就是干了这样的苦差事,肚子里正骂爹骂娘地抱怨,可巧遇上个轻松的差事------护送两个老人去棘岩城。 几个兵士都是老油条了,他们寻思棘岩城离宝坻城确实不远,但要是走得太快,回去少不得又要轮到搬金银的苦差事。 索性走得慢一些,夜里靠路边睡上一觉,到了棘岩城就说路上遇上风沙了没敢动不就完了? 于是莫氏二老的马车就在前面慢吞吞地走,郝师爷的黄骠马在后面急匆匆地追。 这一快一慢间,郝师爷竟然在第二天晌午时分追上了马车。 刃族的马车上都是有独特的标识的。 载人还是押货,刃族自己人之间都是一目了然。 郝师爷远远路瞧见了那马车,识得车旁的旗号和标识应该正是莫氏二老,心下一喜。 马车是追上了,可这人要怎么截下来? 郝师爷手搭凉棚一看远处,棘岩城的城门已是近在咫尺,自己若是出手,眼前这几个兵士虽不在话下,只要有一人扯着嗓子喊声救命,立刻就会惊动守城的兵士,到时候就算劫着了人怕也难逃多远。 马车正一点点地靠近城门,一入城门怕是就更难了! 郝师爷不觉脑门上急出一头汗来,他把心一横,脱去了行脚商人的衣服,露出一身素日在商馆里穿的师爷的行头,胯下一夹马腹,急急地朝马车追去。 车上的兵士望见城门在即,心中正沮丧偷闲的好日子到头了,忽听到车后一声唤: “前面的马车且停!” 几个兵士向车后看去,只见一个身形瘦削之人跨着一匹黄马边挥手边赶了过来。 郝师爷追到车前下了马,对着几个兵士气势沉稳地问道:“车上坐着的可是莫氏二老?” 兵士们见他举手投足都是刃族人的样子,穿的是一副师爷的行头,看着弱不禁风,这架势却不小,一时摸不清他是什么来头,当下一怔。 莫氏二老在车中听闻问话,早已掀开车帘探出头来。 郝师爷一看,老妪眼下有颗黑痣,老翁的样貌更是与莫大虬十分相似,当下更无怀疑。 “我是奉金刃王亲下的密令,特来接车中的莫氏二老入城,你们怎么走得这样慢!” 郝师爷对着二老行了一礼,最后一句话却是撇给那几个兵士的。 兵士们途中拖沓本就心虚,先听郝师爷说出车中是谁,又被郝师爷说中车声色俱厉的一声问,当下顾不得怀疑他是谁,倒先急着开脱起来。 “金刃王令我等要好生护送二老,沿途路上颠簸,怕二老辛苦所以行得慢了,皆是出于好意。敢问您是……” 郝师爷一时想不出编个什么身份好,冷冷地扫了一眼众人,口中强辩道:“凭你们也敢问。” 兵士们既然是老兵,就不会是愣头青。听郝师爷这么一说,反而生了疑心。 “既然是奉命而来接应,可有凭证?” 郝师爷依旧冷哼一声,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探去,摸出一枚东西来。 兵士们一看,皆是一惊。 这是刃族军衔在千户之上方能执有的军牌,想不到如此干瘦之人竟然会是千户。 郝师爷见兵士们惊疑,趁势压低声音道:“车上之人乃是驻守碧海国的莫大虬的双亲,此事极为要紧,金刃王怕你们有闪失,故而特命我在城门相候,你们到底去哪里了,害我在坡上高处望了一早上都没瞧见!” 兵士们见先前故意绕了弯路的事都被戳破,更是心虚,狡辩道: “都是被蛇惊了马,才多绕了些路,小人们实不知大人在坡上等候,还望大人恕罪。” 郝师爷见兵士们已不再怀疑,心中暗松了口气。这令牌是当初莫大虬塞给自己的,他起初还道用不上,不想在这里救了急。 车上的莫氏二老看看兵士又看看郝师爷,全然摸不着头脑,以为真是这么一回事。 郝师爷顺势上了马车,指了指自己那匹黄骠马道:“这匹马送你们了,回去省些脚力,我见那边不远处还有个马贩子,你们其余几个也去买一匹,钱我出了。” 说着,抛了两个银锭子过去,把几个兵士喜得眉开眼笑。 郝师爷心想的是赶紧把兵士们打发走,自己就好驾着马车朝南脱身回碧海。不料这边兵士们还没走,守城的兵士却过来了几个,为首的一人不耐烦地大声嚷道: “你们几个,婆婆妈妈的到底入不入城!” 护送的兵士急忙应道:“我们不入,这位大人要入城!” 郝师爷暗暗叫苦,真是前有狼后有虎,才截下了人,说什么也不能入城去,当下心急如焚,只得强作镇静。 守兵见郝师爷不作声,越发烦躁起来:“哎,我说你这个人,到底入不入城?” 护送的士兵得了郝师爷的银子,当下有些讨好,忙劝道:“守城的大哥,这位可是奉了金刃王之命在此接人入城的。”当下故意把金刃王三个字咬得响亮。 守兵一听,皱眉道:“既然是奉了命,还不赶紧进去?大鄂浑和金刃王的车驾马上就要到了!你拦在门口是不要命了么?” 话音刚落,一旁已有兵士遥指着坡上尘烟骤起,惊呼道:“来了来了!那不是大鄂浑与金刃王的车驾么?” 所有人一同回头看去,只见远处浩浩荡荡的队列正朝城门长驱而来,行仪威武,旌旗满扬,赫然是国主御驾亲临的阵仗,直把郝师爷看得心中叫苦不迭。 扭头想要逃是不可能了,眼下只能先进城去,再图计议。 守兵起初还想要看郝师爷的入城手令,眼见大鄂浑的御驾已至,哪里还顾得上盘查,赶紧吆喝着郝师爷驱车入城,自己则伏在路旁,只等迎驾。 世上的事便是这般风云不测。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郝师爷硬着头皮驾着马车入了城且不提,这边金刃王罗布确实是陪着大鄂浑苏佑到了棘岩城。 准确地说,是罗布死皮赖脸地拽着苏佑来的。 南攻在即,罗布每晚只要一闭上眼,就仿佛能看见太液城里的无数珍宝在空中飞舞,只等着他去一网打尽。 他暗暗拿定主意,将来一旦拿下了华美无比的太液城,定要把岛上的太清九殿全用黄金包上一圈,方显我刃族的气派! 碧海明皇的大内库房里也将全成为我罗布的库房! 不过算盘总不会这么如意,届时鹰血两族肯定会跳出来分一杯羹。罗布思前想后,觉得很有必要在小国主身上先未雨绸缪一番,给他灌点迷魂汤,想办法让国主点头答应许我刃族最先入太液城,那么就可以占领库房这一关了。 怎么灌呢?自然是送东西最好了! 我罗布富甲天下,任你的心思再是铜墙铁壁,就不信找不出一样你瞧得上的!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一章 险象 罗布想着自己珍藏的宝贝已经悉数运到了棘岩城,不如就把苏佑给拉过来逛逛。反正祁烈和珲英都呆在宝坻城呢,定不会知道自己的心思。 苏佑其实很不喜欢与罗布呆在一起,他宁可憋在城里一整天都不出门一步,都不想和这个一身铜臭的金刃王说一句话。 但眼下却不得不跟着他来着棘岩城。 他不知道温兰什么时候打算南下,也不知道碧海那边是什么情况。既然罗布请自己来棘岩城几日,那远离温兰些日子也好。至少如果自己不在宝坻城,温兰是不能擅自发兵的。 能拖则拖。 苏佑觉得眼下自己能做的大约也只有一些了。 他端坐在车内,看着窗外的景色比起初出大都时已是多了不少绿意,不由叹了口气。 又离南境近了一些。 小潋,不知道你回太液城了没有。也不知道他日我再见到你,该如何说起。 赫萍见他愁眉不展,知道劝也无用,只默默地替他斟了一杯黑岩青针的凉茶放在跟前。 “你说……这入秋后大约要多久才会有沙暴?”苏佑忽然问道。 “倘若是血族领地如蚩骨山那样的北境,只要一入了秋,十天里倒有五天是起沙暴的。不过这里地处南地……”赫萍知道他问这话的意思,大约是想寄希望于老天早降沙暴,好阻了南征。 “也是……这里离霖州不过区区数百里,又是刃族领地的最南端,怎么会有沙暴。”苏佑自苦笑了一声。 赫琳凑上前来,笑道:“国主不要总想那些烦心的事了,等下到了棘岩城,国主可以散散心好好逛一逛。听说金刃王要请国主去东岭库房转转,那里可是有好多新奇的宝贝呢。” 苏佑奇道:“什么新奇的宝贝?” “那奴婢可就不知道了,金刃王的宝库岂是人人都能进得的,若不是侍奉国主左右,奴婢哪有这福分能来棘岩城呢。不过金刃王的宝贝一定都是好的,这事儿见过没见过的人都知道。” 这倒是不假。 苏佑想起这金刃王每每出手不是金银满甸,就是奇珍异宝。上次送自己的那个什么麒麟双金弓,便让人爱不释手。 也罢,那就去见识见识吧。 这罗布拉我至此,不过是想讨好于我,好让他日入太液城时多照拂他刃族一些。我若借口在此赏玩宝物耽搁,呆得越久,罗布自然越称心如意。便是有温兰派人来催我回宝坻城去,也有罗布替我挡一挡。 想到此处,苏佑点了点头道: “也好,那就去看看他的那些宝贝吧。” 赫琳见他应允,喜不自胜。 赫萍瞧在眼里,不解问道:“是国主去看宝贝,如何你这般欢喜?” 赫琳被问得讪讪一笑:“姐姐难道不想看看那些宝贝么?” 苏佑本就是个随和性子,就势笑道:“赫琳大约是有什么想要的物件?你若相中了,也可以悄悄告诉我,只要不是太贵重的,我取了赏你便是。” 他这么说倒不是小气,俗话说拿人手短,他确实不想对罗布承情太多。 御驾的车仗行进得很顺利,护卫的一万轻骑卫队分作东西两营,分别扎营于棘岩城的东西两城门外。所起营帐,所起营灶,所插旌旗的数量全都一模一样。乍看之下,这一万人是分作了一边五千兵,其实一边只有两千,而另一边却是八千。 这都是苏佑亲自下的军令,用的正是《云策》中布营十四法中的疑营法。 敌军不明虚实,为防止两相呼应,多半只能分兵偷袭。如此一来,偷袭的战力便减了半。但这样就中了疑营法的圈套,按慕云兵法所授,只需以弱势强击,以强势佯弱,便可用假象迷惑敌军,诱使敌军冒进或怯退。 苏佑自小研习慕云兵法,只是一直都限于纸上谈兵,从未有过实战。自出大都以来,他胸中自有韬略,又有大军在手,延路上时不时地就改变军阵,将慕云佑传授给自己的谋略演练活用。 慕云兵法向来神鬼不觉自有奥妙。苏佑的这般排兵布阵,莫说三族首领不解其中变化,就连大巫神温兰看在眼中,也猜不透是何种深意。 不过这也是在情理之中。 大巫神温兰虽然多智,擅长的都是些掩人背后的鬼谋暗算,对排兵布阵纵然有些心得,是远不如在战场上正面应敌用兵如神的慕云氏的。 这也是他千方百计想要把苏佑送去慕云氏门下接承衣钵的目的。 不能化敌为友,那便鸠占鹊巢。 这种事才是温兰擅长的。 眼下既然苏佑已得了《云策》,温兰索性出了大都就暗中吩咐,南征之前,所有大军任由苏佑调遣。 十五万人马,他想怎么练,就怎么练。关了十九年的雏鹰,是时候放出来伸伸翅膀了。 于是这一路走来,苏佑每日闲来无事时便由着心血来潮各种布军掌控,到了宝坻城时,已基本上将《云策》上所述的兵法操演了近一半。 他便不担心被人瞧了去勘破了奥秘么? 这一点苏佑倒真的不担心。 像他这般心智聪颖从小就拜在慕云门下由慕云佑亲自教导了十几年的学生,研读《云策》尚不能全懂,旁人凭空只是看看他布军的手法,没可能就看得懂。何况慕云兵法讲究的是虚虚实实,不是慕云氏的传人,哪里能摸清楚哪一步是真哪一步是假呢。 一万兵马既已扎营,金刃王罗布便小心翼翼地引着苏佑的御仗由西城门入了棘岩城。 棘岩城并不大,所在城中的人口也不过一二十万。罗布早早地让城中的知事贴出告示,命百姓们闭门不出,只留少许在道路两边跪拜迎接。 这样一来,可苦了郝师爷。 他本来想入了西城门后,趁着城中的人流从东城门再出城去。不料大街上各处都是静悄悄的没什么人迹,主大道上早已被卫队们护得水泄不通。 他驾着马车正寻思从小路向北绕个半圈再到东城门,刚没行多少路,便又遇上了一队巡逻的兵士。 这样小的一个棘岩城,怎么有这么多兵士驻扎? 郝师爷忽然恍然大悟,定是金刃王罗布已经将大多数的财宝都转移到了城东的东岭库房,所以才派了这么多驻军。这些军队守城是假,守库房才是真! 那巡逻的兵士见了郝师爷的马车,愣了一下。 马车的规制分明是刃族军中的样子,然而却不是棘岩城中的马车。 “停车!”兵士一声厉喝。 郝师爷只得勒停了马车。 “你是何人,要往何处去?” 郝师爷暗忖,言多必失,出口还当谨慎,当下坐在车头动也不动,只朝那兵士傲慢地挥了挥手,示意他过来。 人有时就是吃这一套。 你若太客气了,他就不把你当回事儿。 你若摆出架子,一时三刻里还真露不了馅儿。 那兵士狐疑地凑了前去,郝师爷又掏出先前那块千户的牌子在他眼前晃了晃,压低嗓门说道: “不要回头,不要作声,我只说于你听。” 兵士被他一咋呼,哪里还有方才倨傲的口气,忙哈腰小声应道:“大人请吩咐,小的听着。” “我是随金刃王的车驾一同从宝坻城过来的。金刃王与国主的车驾就在后面,你可知道?” “知道,知道……”兵士越发惊恐起来,生怕自己惹了什么祸。 “金刃王有些特别的宝贝藏在车上,只是这些宝贝极为隐秘,所以交代我暗中护送。” 棘岩城并不大,金刃王近些日子里大批量地转移财宝的事因为事出突然安排极是仓促,所以连一般的兵士也都能瞧见各种运送的马车。只是那些马车都是满箱满箱的货物,而眼前的这一辆马车分明是供人所乘的。 所以这兵士虽信了八分,却还是有两分疑心。 巡逻的兵士多数还是有经验的,运送宝物的马车往往吃重,车印极深,而这马车的车印却浅了不少。 兵士小心地试探道:“大人……小的斗胆问一句,这车倒不像是来运货物的,而像是用来乘人的……” 郝师爷被他这样一问,心中有些心虚,不由急得脸上红了三分。他急中生智,低声怒斥了一声:“混账东西,难道宝贝就必须是货物么?” 兵士被他这样一喝,忽然恍然大悟过来! 金刃王喜断袖好龙阳乃是举国皆知之事,只不过谁也不敢说出口。眼下这马车来得隐秘,分明又是乘人所用。金刃王派人如此隐秘护送,自然是不想被人看见。想必车中所坐的人,也定是金刃王养在身边的美男,眼下若还是咬住不放,岂不等同于要揭了金刃王的面皮? 当下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口中结巴起来。 “大人……大人!小的有眼无珠,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看见。只盼大人也当成没见过小的才好!” 郝师爷暗中松了口气,复了先前冷冰冰的神色,又问道:“我问你,如今我看城中各处大道上都已是封锁严密,只为迎接国主的车驾,那若要避开人多之处,该怎么走才能到城东去?”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二章 焦荷 那兵士见郝师爷肯放过自己不再追责,大大地松了口气,忙指了指远处道:“大人可瞧见前面的那座酒楼,过了酒楼向北一拐,走到路尽头,当有几家卖酱醋的铺子……噢对了,城中戒严,这些铺子应是不开门。不过不打紧,招牌上的“酱”字远远路就能看见,应是不会错过。过了酱铺子再往东行,只需沿路行上大半个时辰,就是东岭库房,大人说的城东……就是那一片。” “那么东城门在……?” “东城门在库房边,沿着城墙根儿就能看见。”兵士说着,又掏出一块令牌来双手奉了上去,谄笑道:“虽然大人的令牌已经足够用了,但沿路保不定还会碰到些巡逻的兄弟,他们有些心思蠢笨的,只怕会碍了大人的差事。大人收了这块牌子,只需给他们瞧一眼,便可不费口舌畅通无阻。” 这兵士倒不是奉承,实是替他那些巡逻的兄弟们着想。给了这令牌,那些兄弟就不必知道太多也能放行。 底下的人,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郝师爷“嗯”了一声,单手接过令牌,又使了个眼色示意兵士退开,一扬马鞭,径直朝前面的酒铺子去了。 罗布坐在马车中,心中继续盘算着。 先把小国主接到城中临时安排的御用居馆,再找几个美姬伺候替他松泛松泛,之后奉上华宴珍馐,自己亲自灌上几杯,待得酒酣耳热,再领着小国主去库房兜一圈,让他选上几样宝物。 瞧着那小国主过的日子,迄今为止就知道寒窗苦读,跟我罗布比起来过得跟叫花子似的,正该好好教一教他这些享乐之事。我金刃王亲自布置的温柔乡,就不信这么个黄毛小子能不陷进去。 哈哈哈哈。 罗布一捻颚下的胡须,笑得极是舒畅。 忽然车外有人禀道:“大鄂浑有令来传。” “说。” “大鄂浑说,沿途有些乏了,想就在车上歇息一会儿,用膳也在车上。待有了精神,再请王叔前去陪驾。” 罗布忍不住哼了一声。 这个小国主,有时真是不识抬举。 眼看计划好的一切,就是不肯踏入圈来。 罗布是个人精,其实也能感觉得到苏佑并不想亲近他,虽然面儿上恭敬地还称一声王叔,实则能避则避。想在车上用膳,多半也是不想给自己陪酒的机会。 “那么大鄂浑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去赏珍宝?” “这个……”车外之人有些语塞。 “罢了,去回禀大鄂浑,就说我罗布也不下车,就候在左右,等待大鄂浑的随时传唤。” 罗布心里清楚,既然不肯入圈,那就只好施个小小的苦肉计。你不下车,我也不下,你在车上吃饭,我也在车上吃饭。你若觉得对我这个王叔过意不去了,自然就会传唤我了。 “再吩咐下去,所有护卫的兵士,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不得休息,就地吃饭!” 哼,小家伙,我看你能耗多久。 很快,消息便返回到了御驾的车中。 苏佑的车是六十四引的马车,车中的空间几乎有一座院落那么大。说不下车听着似乎有些憋屈,其实根本没有那回事。 当苏佑听到罗布听似恭敬的回复时,立时猜到了罗布的心思,只是冷笑一声道:“王叔忠心可嘉,他要候着,那就由着他去。” 说完顺手拿起一本茶经靠着窗自顾自地翻看起来。 赫萍见他开始看书,便焚了一支细细的白檀置于香炉之中。此香名为“斑阳”,乃是独柱的“一本焚”香,而非调和的“练香”,香气沉而不散,持而不燥,至纯至净,最是适合读书时用。所用的香炉是太液城中的官窑所制,炉身上绘的是“青蹄踏碎荷夜雨”,应了雨凉夜更长之意境。 苏佑虽饮食起居向来朴素,但对读书时所用的物件要求甚精。罗布也是投其所好,无论是文房四宝还是周边的皿香琴茶,都挑了最好的珍品供奉上来。 赫琳在一旁看到点了香,知道苏佑这一靠至少是一两个时辰也不会动了,不由心焦起来。 果然,不过半个时辰,苏佑抬眼问道:“赫琳你怎么了?如此坐立不安的样子。” 赫萍瞟了她一眼,接话道:“定是刚才国主答应了要赏她些宝贝,搅得她心里痒痒。” 赫琳脸上好不尴尬,手中搅着衣襟道:“也没有啦,奴婢只是觉得好容易来这棘岩城一趟,又不下车,觉得有些闷得慌……。” “那要不你自己出去逛逛,我跟前有赫萍就够了。”苏佑笑道。 赫琳忙摆手道:“不要不要,国主莫要说笑了,我是侍奉国主的奴婢,连金刃王都候在御驾之侧,我怎么能自己贪玩出去逛呢?” 赫萍瞪了她一眼,似是在说,亏你还知道这道理。 苏佑见赫琳的脸已是通红,有些不忍,便出言宽慰道:“好啦,你再等会儿,待炉中的香焚尽了,我也差不多看完这一篇了,到时候就带你出去转转。”言罢继续专心看书。 有了这句承诺,赫琳似是吃了定心丸,再不像方才那样心神不宁,和赫萍一样都端坐不语,只待那炉中香尽。 那香不过一寸七八分许,却焚得极慢。待香尽时,已是太阳西斜,霜霞漫天。 苏晓尘索性又把晚膳也在车上用了,才懒洋洋地站起身来。 这下子,就不用和罗布喝酒了。 “去,告诉罗布,我想出去转转,看看他的那些宝贝。” 侍卫很快领命而去,这边赫萍与赫琳已替他更了衣,又多添了件夹衣在里面。 不一时,车外已响起罗布笑吟吟的声音。 “罗布拜见大鄂浑,请大鄂浑移步。” 苏佑换了一身白衣,依然头戴着血焰鹰首金冠,英姿挺拔神清气爽,直看得棘岩城初见国主的守兵暗暗赞叹,果然是一国国君的人物,如此器宇不凡。 “沿途身子有些倦怠,歇了一会儿,让王叔久候了。” “哪里的话,我罗布儿总寻不得亲近大鄂浑的机会,如今能近身陪驾,乃是幸事。”罗布脸上的笑容若以斤两称,只怕是要吊不住秤砣,“那就请随罗布儿去前面的东岭库房转一转吧?” “好。” 罗布笑眯眯地命人牵来苏佑的那匹小乌云狮。 他知道苏佑能骑马定不会愿意坐车,所以早做了安排。 “这里离东岭库房还隔着几条街,就让罗布儿陪着国主骑马遛过去可好?” “好。”苏佑仍是淡淡的一句,自上了小乌云狮。 罗布手一挥,后方的侍卫立时会意,连同马车急急地跟上来。 这一路上,罗布坐在马背上指指点点,专挑些城中奇特的风土人情说于苏佑听,苏佑听得倒也颇有兴趣,听到不解之处还会细问一番。不知不觉两人已到了城东的东岭库房。 东岭库房的门口戒备森严,其实已点上了灯笼,卫兵们虽不识得苏佑,但远远看见他国主的装束,又见金刃王罗布在旁笑颜相伴,哪里还能不明白,纷纷跪地拜迎。 “大鄂浑请看,这便是东岭库房了。”罗布说完又压低嗓门说:“里面可有不少的好东西,罗布儿带您转转?” “好。” 东岭库房实际上不是一座库房,而是一整片库房,大小仓库共有四百多座。这一整片库房又被划成了五片区域,分别用来放置金银、宝石、各类真迹古籍、宝剑宝刀、还有一片是放些难以归类的物件。 罗布引着苏佑进了大门,朝右手指了指道:“您请看那边,那儿藏的都是一些古籍真迹,还有不少都是孤本。”他知道苏佑不爱金银宝石,便直接挑了苏佑最爱的古籍做荐。 果然,苏佑一听有古籍孤本,便依言直奔右去。 库房的四处早已撤去了守卫,任由苏佑信步闲逛。苏佑每进一处库房,发现里面的字画古籍都是一等一的极品。罗布在一旁见苏佑眼中泛光,越发得意起来。 他指着壁上挂着的一幅画道:“王侄儿啊,您请看那边。” 只见那幅画从中间被裁成了两半,又重新拼在了一起。 苏佑不由一惊:“这……这是《焦荷图》?可为何与我见过的有些不同。” “不错,那正是丹青圣手李梦初的焦荷图,迄今为止所有人都只见过图的左卷便已称颂是传世之作,却从未见过右卷。” “此图自闻名于世时便只有左边的半幅,……你是从何得来的右半幅?” “李梦初与妻子一生爱慕,不料妻子早亡,于是他便画了这幅焦荷图以作纪念。画成之日他将图裁成了两半,将右半幅埋入亡妻的墓穴,自己则持了左半幅,他嘱咐弟子日后在他死后将他连同左卷与他亡妻葬作一处,如此一来双卷如偶,便可聚首圆满了。可偏巧他所托非人,那弟子在他死后见利忘义,把他埋入墓穴,却将那左半幅给卖了。这才让世人见了左卷的真面目,我罗布儿也是费了些功夫才得来的左半幅。至于那右半幅么……嘿嘿。”罗布儿狡黠地一笑:“我又派人去寻了那个弟子,允了他重金让他重新挖开他师父和师娘同葬的墓穴,把右卷也取了出来。”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三章 露吟 苏佑听得心中打了个突突。 “怪只怪李梦初自己择徒不善喽,选了这么个禽兽之人承了衣钵。不过他泉下有知,也该谢谢我罗布,若不是我先重金购得了左卷,他的这幅焦荷图便永世都不得与右卷复合了。” “偏生是此等背叛师门的恶徒还能得了重金过逍遥日子……”苏佑颇是忿忿不平。 “王侄儿放心,此等恶徒我罗布儿又怎会放过呢?我可是个善恶分明之人呐。他拿到了右卷来,我就把他杀了,怎么还会付金子给他呢?” “……你杀了他?” “是啊,”罗布一脸无辜相,“是他贪得无厌,害得传世珍品左右分离,我罗布最恨这号人了,自然是要杀了他替他师父出口恶气。” “明明是你唆使他去挖得墓穴……” “他要去挖,是他的罪孽,我罗布可不干挖人墓穴这般伤天害理的事,何况我连墓穴在哪儿都不知道。” 苏佑心中暗骂,此等无耻之人竟然还自诩清高,明明是不知道墓穴所在才以重金先购得左卷,引那弟子生出更多的贪念,这才诱他回头挖了师母的墓穴。只可怜了那李梦初的一世痴心,原是为了亡妻才作的画,却引来横祸,死后亦不得安宁。 “王侄儿啊,你可喜欢这幅画?不如王叔送你?” 苏佑胸中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摆摆手道:“不用。” 他疾步走出那间库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残阳渐沉,霞缕如织。 罗布见他脸上不喜,笑道,“王侄儿既是不中意,那咱们且再看看别处去。”说着,往邻接的库房一指道:“那里定能找出一些好玩意儿。” 两人进了第二间库房,这次房中的壁上挂着的是些书法名帖。 苏佑想起小时候常看舅舅与舅母写字品帖,颇受熏陶,大有兴趣。可待到要学时,叶知秋却不让他学,只道说:“不过是年长之人打发光阴的闲情之好,你年岁尚小,把功夫花在该花的地方才是正经。” 这该花的地方,自然是指跟着慕云佑学习兵法了。 所以苏佑在书法上的造诣极为普通。 但这不意味着他没有兴趣,舅母叶夫人见他背着舅舅悄悄翻看字帖,一看就是一个时辰,便暗中在旁指点,教他鉴赏。 在所有的字体中,苏佑最爱的是草书。他生性洒脱奔放,心境平和,与草书的趣旨颇为相投。虽然自己写得不好,但遇上好的书帖总是爱不释手。 这件库房中,壁上的名家之帖为数不少,而苏佑的目光独独被其中的一幅狂草书帖吸引住,再不能转睛。 “这是……这难道是……”苏佑越看越是瞠目,口中惊疑得说不出话来。 “王侄儿好眼光啊,这正是人称落第秀才章启生的手笔。” 苏佑点头喃喃道:“绝不会错,这正是章启生的狂草,他的书帖字形奇变百出,奔逸洒脱,却又暗含篆草的工整和隶草的雅致,堪称包罗大家。只是我不明白的是,听闻章启生一生郁郁不得志,以致英年早逝,留传下来的字帖并不多,我虽不敢说品帖无数,但他的书帖每一幅我都细细揣摩过,如何从未见过这一幅?” 罗布眯着眼睛看着那幅字帖,脸上颇是得意,他指着帖首念到:“《露吟》……此帖乃是章启生的辞世之帖,写得极为隐秘,确实见过的人不多。” “辞世之帖?”苏佑不解。 “这还得从章启生此人生平说起。章启生出身贫苦,又是家中唯一的男丁。难得的是其父母虽身为耕农,竟然不让他下田劳作,全家省吃俭用只为供他读书,指望他将来能出人头地。” 苏佑点点头,他听说过此人自幼清贫却勤奋好学的故事,于民间也颇为流传。 “然而章启生此人虽然书法资质奇佳,却不是个读书的料,乡试三次都不曾考上,遭到旁人与同辈的讥笑后,得了个落第秀才的诨名。章启生心中郁闷,又无人可诉,只能靠写字纾解。说来也怪,他越是郁闷,写出来的草书便越是精彩,各大名家但有见过的,无不称赞。他父母见他的书帖颇能卖钱,倒也高兴,一时间他的狂草可谓一帖难求。” 苏佑笑了,这些事舅母也曾与他提过。舅母说章启生的笔意甚是多变,或毕露、或内敛、或荡气、或丝连,但并非所有的书帖都精彩绝伦,有些字写得甚至平庸得如同赝品。 罗布继续说道:“可这章启生偏偏又是个倔脾气,考不上就不服气,别人求他字他又不肯写。于是又考了数次,终于在二十二岁那年考取了个举人,得了个九品县官的官职。他家中只道是苦尽甘来,可算是熬出了头,嘿嘿……殊不知啊……” 苏佑追问道:“殊不知如何?”他只知道章启生二十五岁便死了,并不知道是何原因。 “此人的书法名气虽大,但挂任了县令,不过区区九品,官场之中又岂会被他人放在眼里。他为人清廉,还算刚正,既不结党营私,也不鱼肉百姓,自然也不太通晓如何迎合上司。他所辖县属州府的知府也是个爱书法的,起初还敬他几分,不料数次求字不得,瞧他越来越不自在,便换了面孔常常寻些怠政不勤的由头去呵斥他。有时呵斥完后,章启生心中烦闷,就去写字,时不时地便会写出些令人赞服的狂草书帖来。如今流传下来的,大多都是那几年里写的。” 苏佑叹道,“原来如此,我道他为何字虽如矫龙游凤,可隐隐间总有一股怨气,却是为了这个。” 罗布点头道:“他那个知府上司派人暗中偷了几幅他的字,如获至宝。然而终是人心不足,那个知府察觉到斥责得他越是厉害,他写得便越好,于是暗地里生出个念头来。” “那知府待要如何?” “那一年恰逢州县中生了涝灾,知府调度各地人手前去填堤,章启生所在的县有些偏远,路上赶来时遇上了大雨,耽搁了两日,未能赶上修堤。偏偏那是场百年不遇的涝灾,冲垮了堤坝后淹没良田无数,还死了不少人。那知府趁机上奏朝廷,将决堤之责怪到了章启生的头上。朝廷知道其实他只是一个县令,耽搁了这两日也不会改变决堤的结果。但见他就是个九品,并未深究,就轻描淡写地革了他的职。那章启生十数年寒窗好容易博了个功名,又兢兢业业做了三年县令,不料一夜之间尽成朝露,转眼皆空,心中悲愤得难以复加。” 苏佑心中一紧,似隐隐已猜到了结局,忙问道:“然后呢。” “章启生一生未娶,时值父母也皆已亡故,孑然一身。被革职前,他已先得了京中传来的消息,心中万念俱灰。那一夜,他写完这幅《露吟》之后,便不知了去向。县衙内的衙役起初寻不着他,后来过了几日,在那决堤的堤坝旁,有人发现了尸首,方知道他是投河自尽了。最后,那知府终于如愿以偿,得了这幅章启生一生中写得最好的一幅字。” 苏佑紧锁眉头,如鲠在喉的感觉比方才看那幅《焦荷图》时有过之无不及。他朝那幅《露吟》细细看去,字里行间正是怨气冲天,笔画游走得脉断筋连,如泣如诉。 他忽然盯着帖末处的两句看了良久。 “叶濡初成露,如饴如甘珠。 不及朝夕死,却识人间苦。” 他指着最后的一个“苦”字颤声问道:“那个苦字……为何……为何忽然笔画生涩,回笔如勾?不仅不像是草书,更不像是……用笔写出来的。” 罗布笑了笑,点头道:“具体原委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尸首打捞上来时,那章启生右手的无名指少了一截……” 苏佑闻言大骇,他抬眼看去,那个“苦”字果然还透着几分非朱非墨的黑紫色,顿时惊得几乎要站不稳脚下,忙伸手扶住身旁的柱子。 罗布却不在意似地品头论足道:“这知府的手段虽狠毒了些,不过若非如此,怕是也逼不出这般好字来。这章启生单凭这一幅字便可流芳千古,如他只是平平庸庸地当一辈子县令,又有谁能记得住他呢?所以成败祸福,有时不过是就是一念之间呐。王侄儿啊,这样好的字,我罗布虽有些舍不得,但只要你想要……” 苏佑伸手一止,接着紧闭双唇面色苍白地朝库房外走去。 罗布见状大为失望,他原本以为他这里所藏的珍品总有几样是苏佑能看得上的,不料他却一点点想要收下的意思都没有。 在他看来,珍宝就是珍宝,那些作画写字的人生几何不过就是命中注定,何须太在意?何况他们比起那些碌碌无为一生不闻的寻常人来已是不知道要幸运多少,至少只要有字画在,他们就不会被遗忘。 然而撇开字画不说,眼下把苏佑拉到这棘岩城的最大目的就是取悦他,如今眼看他最爱的字画都不如意,这又如何是好?  正文 第二百三十四章 奇珍 罗布四处看了一圈,又低头想了一会儿,这才陪笑道: “王侄儿啊,既然字画瞧不上,那咱们再去那一边转转如何?” “那一边是?” “那一边是我罗布珍藏各种奇异物件的地方。” 苏佑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 来棘岩城不过是为了暂时避开温兰,原想着跟着罗布随意逛一逛就罢了,不料看个字画都能看得心烦意燥,全没有当初自己在万桦帝都的旧书铺中一呆就是一天的乐趣。 到底是乐趣少了,还是杂念多了? 苏佑瞥见远处跟随的赫琳与赫萍二人,想起曾答应过要赏赐些什么的承诺,当下一转念。 也罢,就去看看他的那些什么奇异物件,说不定又遇上像小金弓那样的东西,回头可以送给小潋也不错。 他朝罗布点了点头,算是愿意换一片库房看看。 罗布见他首肯,紧忙走在了前头引着路,边走边挤眉弄眼地说道:“不是我罗布吹牛,那一片库房里的宝贝,有好多怕是王侄儿想都想不到的。只要王侄儿不累,我罗布就带您多看几处。” 苏佑暗想,和你在一起,哪有不累的。 收藏奇异物件的库房明显比方才的字画库房要大了许多,苏佑走进去才发现,原来真是五花八门,无法归类。 譬如样式别致又奇特的马车,或是不知名的鸟羽所制的斗篷,再或是造型迥异的酒樽器皿。虽看不出有多贵重,但胜在一个“奇”字,倒让苏佑一时忘了方才的那些不快,只顾着问“这是做什么用?”“那是什么东西做的?”,活像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 罗布对库房内的东西如数家珍,见苏佑不停地问他,洋洋得意地直说得飞沫四溅。 “那是五轮攀峰车,比寻常马车多个轮子,若遇上山路,那第五个轮子便可前移或后置,使得车身平稳,坐在车中的人如履平地,绝无颠簸之苦。” “那个呢?” “那个是用远胜洲无常鸟的鸟羽所制的斗篷。无常鸟羽珍奇无比,寒日里漆黑一片宛如墨色,到了夏日的日头下却能变得洁白如雪,制成斗篷披在身上,那可是冬暖夏凉的好东西啊。” 苏佑不由啧啧称奇,又指着那些奇异的酒壶问道:“这与寻常酒壶又有何不同。” “此壶名为律意壶,用此壶饮酒,定可适可而止,不至于醉成烂泥。” “这是如何做到的?莫非壶内暗藏了解酒之药?” 罗布摆手笑道:“非也,王侄儿请揭开壶盖看看里面。” 苏佑依言揭盖看去,只见宽大的壶肚中并非空空,而是如盘蛇一般叠了许多细管,回旋盘绕最后伸向壶口。 “这是……什么奥妙?” “倘若饮酒之人神志清醒,举壶斟酒,酒虽需在壶内管中盘绕一会儿才能出,但并无大碍。倘若有些微醺,斟酒时有些手颤,那么酒就会从管上端的小孔溢出一些,使得斟出壶口的酒也少一些,以此提醒勿要贪杯。” 苏佑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倘若饮酒人已大醉,手持酒壶不定,那酒就会都从孔中溢出,漏回到壶底,于是酒就倒不出来了,是为律己止杯不饮,对不对?” “哈哈哈,王侄儿就是才智过人,一点就通。” 苏佑笑道:“这壶是有些意思。不过终究还是无用。” 罗布见他神色中颇有赞意,原喜他总算相中了一样东西,不料转口便称无用,当下一怔,问道:“王侄儿此话何意?” “酒色伤人,当适可而止,做这酒壶之人虽是好意,但依我看,律意在心,而不在器。若有心节制,寻常酒壶饮个三五杯自然罢手。若一心贪杯牛饮不止,就算自己倒不出酒来,也会央了旁人替他倒酒。那要这酒壶又有何用?” 罗布闻言立时拍掌大笑起来:“妙!实在是妙!王侄儿年纪虽轻,出言确实字字珠玑,一针见血。这酒壶果然是个废物!”当即拿起那酒壶朝门外一掷。 苏佑始料未及,看那酒壶就算没用,也烧制得极是精美,被罗布一掷,只听“咣啷”一声,早已掉地上摔成了八瓣儿,心下有些可惜。 罗布却毫不在意,转身又指着另一边道:“王侄儿再看看,还有什么是喜欢的。” 苏佑依言回头再看,这一看,却看到了一张似榻非榻的东西,形似罗汉床,铺着各色软垫,然而床面却有凹有凸,床角还立着些柱子,柱身都用织锦软缎裹住,有些柱子上还挂着些圆环。 苏佑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这是做什么用的。难得罗布竟然也没有开口细说,只是在一旁诡笑。 “这是……?” “嘿嘿嘿,这叫合欢春色如意榻。” 苏佑起初不解其名,默念了两遍,忽然猛地醒悟过来,羞得满脸通红如烙,直骂道:“该死,该死!” 罗布却依然笑眯眯地说道:“这件宝贝可是得来不易,总得有个四五十个能工巧匠,造了拆,拆了造,反反复复改了两年多,才得了这么一件。人躺在这榻上,任由千姿百态如何挑剔,总能寻着一处最适宜的地方。” 苏佑已是脸涨得通红,待要转头不看,毕竟青春年少,忽然瞥见那榻沿四周还画着不少图,画上之人无一不搔首弄姿,极尽床笫之能事。 罗布见他瞧得仔细,心中暗笑,故意转过头去让他专心看,只盼他多看一刻便多入迷一分。 苏佑从小到大被叶知秋管教得极严,纵然知晓些男女之事,也都只是碎言片字,哪里见过眼前的这些。他见那些画上妙笔生花,栩栩如生,忍不住朝榻后移了几步,朝榻侧看去。 不料这一看,竟然看得他目瞪口呆! 这合欢榻本就比寻常的卧榻大了两三倍,榻上林林总总,榻身也尺高及腰。可苏佑转到榻侧看去时,不仅没有看到那些画,反而看到有三个人正掩身藏在那里! 那三人中两人甚是苍老,像是寻常百姓家的翁婆,只一脸惊恐地瞧着他,剩下一人却是身形瘦削,目光精明,正以手掩口示意恳求他不要作声。 这三人是谁?是好是歹?怎么会躲在这里? 苏佑脑中闪过疑惑无数,却也无从得知。只是他看着那对翁婆的神色,实在不像是坏人,倒像是逃难的百姓。 难道是因战乱逃荒,误入了此地? 可东岭库房是罗布的派兵镇守的重地,戒备森严,寻常百姓如何能到得了这里? 罗布就在侧旁不远处,那三人显然是在躲着他。然而自己又无法问出个头绪,这该如何是好? 苏佑轻轻地打了个手势,示意那三人莫要作声,转身朝外走了几步,将罗布阻在榻前道:“王叔……可否帮我一个忙。” 罗布见他忽然口气有些松缓,忙问:“王侄儿啊,莫要客气,只管说来。” “能否替我将赫萍唤进来。” 罗布瞪大眼睛瞧了苏佑一眼,顿时反应过来,这小子果然还是年轻,只看了几眼榻沿的画便把持不住了。 他忙转了笑脸道:“好说好说,我这就出去唤她进来!呃……我方才饮茶饮得多了,有些内急,请王侄儿就先在这里看一看,容我失陪一阵子。” 苏佑见他肯出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也客气道:“不急不急,王叔自便,不用管我。” 罗布大有深意地坏笑道:“王侄儿也不用急,只管慢慢看!”说着便一头探出了库房去。 他出了库房,朝远处的赫萍招招手,道:“大鄂浑在里面,唤你进去伺候,你可得尽心一些。” 赫萍见罗布神色颇为古怪,不解何意,只得应声进了库房去。 罗布见赫萍进去后,急忙命人掩上了库房门,又低声吩咐左右道:“你们都给我躲得远一些,等下不管房中出了什么声儿,都不许靠近,除非大鄂浑唤你们,不然绝对不许打扰,听见了没有!” 兵士们见他叮嘱得郑重,忙齐齐应了一声,刚要散开去,却又被罗布唤住。 “慢着!”罗布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道:“倘若过一会儿大鄂浑想要从库房中搬什么东西走,你们一概不许出声,也不许盯着看,都只低着头!谁要是看了,或是回头传了什么闲言碎语让我知道了,我就剁了谁的脑袋!听到了没有?还有,要是大鄂浑问起我来,就说我拉肚子先回内城了。” 兵士们面面相觑,但都觉得性命要紧,又清楚罗布的性子,当下也不敢多问一个字,纷纷领命散了。 罗布见兵士散去,自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只觉得房内悄无声息,也没什么动静。 明明是孤男寡女两相对,却没半句话,还能在干什么? 罗布掩着嘴偷笑起来。 什么正经八百,什么饱读诗书,关起门来还不都是一个样儿。 我罗布这辈子就没见过什么正经人。 先前这也瞧不上,那也瞧不上。如今只用一张床就摆平了,早知如此,还逛什么字画的库房啊。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五章 奇遇 罗布又暗忖,说起来……这赫萍虽是侧近之人,姿色却是平平。 小国主既然开了这个口子,又得了这张如意榻,接下来须得替他好好物色几个绝色女子才是。 嗯,得在刃族里选。 对!就先在棘岩城里找几个!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儿办了,回头珲英想寻我晦气也是晚了。 哈哈哈哈。 罗布眯眼瞧着夜色弥漫,正是良宵时分,想到有些事挖空心思难如意,得来全不费工夫,顿时觉得心情大好。 赫萍走进库房,发现苏佑正怔怔地站在一张奇怪的榻前。 苏佑见她进来,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她先不要说话,又朝榻侧藏着的那三个人招了招手。 赫萍不明就里,也转来榻侧,骤然瞧见里侧还藏着人,若不是苏佑先打了手势,几乎惊得要叫出声来。 这间库房比起先前的字画库要大了不少,苏佑示意所有人先移到库房深处,远离库门。 赫萍见那两个老人一脸的汗水,神色不安,分明是受了惊吓,有些不忍,她见这库房中除了奇怪的卧榻,还有些桌椅家具,便寻了两张椅子,扶着老人先坐下。 苏佑刚要询问那瘦削之人缘由,那人已跪在地上行了一礼,道:“小人拜见大鄂浑。” 此言一出,惊得两个刚坐下的老人又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也跟着磕头。 苏佑示意赫萍先扶起莫氏二老,转头奇道:“你识得我?” 那人微微一笑,道:“小人在太液城中便有幸见过大鄂浑的尊颜了。” 苏佑越发惊奇,问道:“你到底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大鄂浑可还记得初到太液城时遇到过毛贼?其中有个叫赵二的取了大鄂浑交给他的半截箭头来伊穆兰商馆。” “记得,那毛贼的首领说是与商馆的郝师爷相熟……” “小人正是伊穆兰商馆的师爷,姓郝。” “你就是郝师爷?!”苏佑脑中往事似历历在目,不由退了一步,细细再看眼前的这一人,看了一会儿方说道:“原来你就是老杨的舅舅……” 他自然知道所谓的老杨、所谓的舅舅,都不过是骗人的说辞,温兰年过七十,眼前之人虽不年轻也只有四五十岁,反过来喊温兰舅舅还差不多。 只是很早就听说了的这么个人,却从未谋面,更未料到会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机遇上,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到底是什么缘由你会躲在这里,这两位老人又是谁?你且一一说来。” 郝师爷叹了口气,当下把两位老人的身份与莫大虬的处境略略地说了一遍。 说起来这世上的事总是出人意料,不管如何事先计划,有时总似是有神明在暗中作弄,使得阴差阳错,节外生了枝。 郝师爷本来按着巡逻的兵士所说的路线朝城东赶路,不料到了东城门时,发现大门早已关了。 原来金刃王罗布在入城之前便已传了令,只要苏佑的车驾一到,立刻将东西城门都紧闭,以防生出什么变数。 罗布这么担心是有他的理由的。 苏佑虽然年纪虽轻,小脑袋瓜子却鬼得很,其身份又是国主。倘若呆在棘岩城中忽然一个不如意,跨上那匹小乌云狮,那自己可说什么都追不上,所以索性关了城门,不怕你插翅飞出去。 可这么一关城门,真是苦了郝师爷。 任由他拿出千户的令牌,又说是奉了金刃王的命,守城门的兵士只冷冷的一句:“金刃王有令,大鄂浑在城中之时,任何人不得出城!” 郝师爷担心自己说得多了守兵又要起疑,只得暂退回城中。不料城东这一片既无民舍也无市集,只是一大片的库房。 这可怎生是好。 傍晚的街上基本已没什么过往行人,他这辆马车孤零零地停在路旁,越发显眼。这时又有巡逻的兵士路过,见他一脸懵然地坐在车头,还道他迷了路,便上前询问。 郝师爷无奈,只能又以运送珍宝为由搪塞,所幸手中不仅有千户令牌,又有先前巡逻兵所赠的令牌,对方倒也未曾疑心,可接下来的事真让郝师爷叫苦不迭。 那兵士说,国主和金刃王就要到了,想要将运送的珍宝入库就须得赶紧。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郝师爷连人带车护送到库房门口,对守卫说清了原委后,竟拉着马车长驱直入了! 对方见了令牌原是好意当他是自己人,倒把郝师爷给愁得有苦说不出。 他就怕一个不小心露出破绽,只得硬着头皮入了东岭库房的大门,才刚进去没多久,就听见脑后一阵骚动,守卫库房的兵士纷纷退散开去,好容易拉住一个兵士询问,那人急不可耐地答了一句:“大鄂浑要到了,金刃王命所有人都退开!你快别拽着我,走得慢了被瞧见,是活腻歪了么?”说完便跟逃命似地跑得没影了。 偌大的一片库房,顷刻间散得一个人都瞧不见,只留下郝师爷和车中的莫氏二老。 这莫氏二老都是极老实巴交的寻常百姓,一开始金刃王派人来接他们的时候便顺从地上了车,后来被郝师爷截了车,虽不明就里,只道郝师爷真是个千户,可这车走着走着忽然入了一片库房,郝师爷又急催着二人下了车,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询问之下,方知道郝师爷的真实身份,也第一次听说了金刃王以挟持父母的手段逼迫莫大虬在碧海国太液城二十年不归。 “莫老二这孩子就是实心眼儿。”莫阿婆听得泪从中来,“我们每隔数月都能收到他的书信,他只说是杂务繁多抽不开身,却从不知道他是害怕金刃王对我们不好才不敢回来。” “二老有所不知,所有往来书信金刃王都会使人盘查,大虬亦是不敢将真相写在信中,何况他也不想让二老担惊受怕。” 莫阿翁在旁直摇头,叹道:“其实我们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他兄长死得早,我们余生只求他能平平安安,再无它求。这孩子挣得再多金银,又有何用呢。” 郝师爷见二老越说越悲,难以自己,急忙劝慰道:“眼下先不说这些,如何躲开金刃王才是要紧。若一旦被他发现,只怕我等性命不保。” 莫阿婆被吓得立刻收了哭声,紧紧拽住莫阿翁的衣袖。 三人举目四处望了望,看到远处有一片库房,每一间都足有一栋宅子那么大,便弃了车赶了过去。 时值库房的卫兵都已散尽,房门大开全无戒备,郝师爷选了一间满是家具的库房,领着二老躲了进来。若问他之后该当如何,他也确实心中没有底。只是眼前无论如何得先躲过去才好,要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没躲多久,苏佑与罗布便进来了。 苏佑听完三人所述,沉思了一会儿。 眼前的这个郝师爷,还有太液城中的莫大虬,显然因为莫氏二老被挟持之事已经与罗布生了嫌隙。 温兰率军南下剑指碧海,倘若他日攻城,势必会命令城中的莫大虬里应外合,伊穆兰商馆中潜伏的百人金刀护卫人数虽少,但想要由内向外打开个缺口,并非没有可能。 苏佑看了看郝师爷,不动声色地问道:“眼下你们躲在这里已是插翅难飞,就算我装作没看见,你们打算如何逃出去?” 郝师爷脸色惨白,苦笑一声道:“我已无亲无故,立时死了也没什么牵挂。只是不仅救不得二老,还要牵连太液城中的大虬,实是无颜以对。国主若慈悲,还请高抬贵手当做没看见,回头捱到半夜,我想办法带着二老藏身几日,看能不能再逃出城门去。” 苏佑摇摇头道:“罗布已全城戒严,所有百姓都闭门不出,我这一路行来,看见连客栈酒铺都一概不开张,你去哪里寻藏身之处?况且逃脱之事迟早会被罗布知晓,你若继续留在城中,岂非坐以待毙。” 郝师爷听了低头不语,他并非不知道无处藏身,只是他也再想不到更好的方法。 苏佑见他默然,知他已是走投无路,说道:“若我肯帮你们逃出去呢?” 郝师爷神色一震,苏佑是国主,他肯出手相帮,必有生机。只是自己从未奢望过能得苏佑出手相助。想当初,苏佑随苍梧使团出使碧海时,虽然是大巫神温兰以杨怀仁之名诱骗于他,但自己终是假称是温兰的舅舅,联手骗了苏佑。如今真相拆穿,纵然心中不记恨,也总有些膈应。 他迟疑道:“若国主肯救得我等性命,不知我当何以为报?” 苏佑道:“我不要你回报,但方才我听你说了莫大虬的处境,觉得很是不妙。你如今截了二老到此,罗布回头必会发现端倪,到那时就算逮不住你,也会找莫大虬算账。所以我希望你逃出棘岩城安顿好二老后,尽快赶回太液城,让莫大虬离开太液城,从此远离这场是非纷争。” 郝师爷为人甚是精明,听苏佑这样说,已大约猜到了他的用意。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六章 脱壳 苏佑低声道:“我也不瞒你,我让你这样做确实是有我的打算,你们开的伊穆兰商馆名为行商,实为内应,想必他日温兰攻城之时,也少不得要你们在城内策应,这一些我都知道了。但为了碧海的百姓着想,我实在是不想看到尸横遍地的惨事。所以,我希望你回到商馆后,让莫大虬派人在城中散布流言,就说伊穆兰大军南下在即,国都已朝夕难保,想要保全性命的就趁早离开国都,如此至少可以救下一些无辜的百姓。流言之后,你让莫大虬也离开太液城,与二老团聚,从此不问世事远离纷争,可好?” 郝师爷口中迟疑道:“大鄂浑一片善心,小人明白,只是大鄂浑有所不知,大虬虽然总管着太液城中的事物,然而有两个人他也把控不了。” “金羽双花?” “不错,其中尤其是银花,行事诡异难觅行踪,这么多年来,我们甚至不知道她到底听命于谁,且银花神出鬼没,大虬觉得她也在暗中监视着他。这也是为何我替他前来寻找二老的缘故,他若被银花察觉离开太液城,只怕立刻会牵连出不少麻烦来。” 苏佑想了一会儿,说道:“既然如此,你告诉莫大虬,让他对银花提防着些。银花虽然行踪诡异,不过现在她是在明处,莫大虬是在暗处,应该防得住,我若到了城下,也自会派人与他接应,助他安全脱身。” 郝师爷知道银花的厉害,但既然苏佑肯坦诚相告自己的目的,又肯出手相帮,已是求之不得的好机会,哪里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当下垂首应道:“一切都按国主的意思办,只不知我等要如何脱身才好。” 苏佑看了看四下,与赫萍附耳了几句,只见赫萍听得满脸绯红,低头一语不发。 郝师爷不解何意时,赫萍已走到库房别处,寻了些幔帐来,开始往方才那张奇特的榻上挂。莫阿婆虽然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想着大约是逃脱的方法,便帮着赫萍一同张罗,不一时两个女人已将那张如意榻用幔帐遮得严严实实。 至此郝师爷才明白过来,暗叹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苏佑示意他们四人先一同钻入幔帐藏好,这才走到门边,高呼道:“来人!” 远处的护卫兵士闻声急忙赶来,隔着房门低着头应道:“在!” “你让远处的车驾到门口来,然后再叫些人来,把库房中的这座挂着幔帐的软榻抬到我的车上去!所有人,只管搬,不准看!” 兵士心中暗暗惊奇,这金刃王果然是老谋深算之人,连国主搬东西不让看都猜到了,我等远远不如。 当下急忙低着头转身去传令了,每传一次,都郑重地附上一句:“低着头,不准看!” 这边早有眼线将这国主的命令传到了罗布耳中,罗布肚中大笑:毛头小子果不其然,没见过什么世面。那如意榻虽好,库房却闷热无比,想必行事到一半不太自在,又不想作罢,便要连人带榻都搬到车上去,还不许人看。 这等荒唐事,也只有小孩子才能想得出来。 哈哈哈哈。 脸上却甚是肃穆:“大鄂浑说不准看,就都不准看!还有,今夜之事绝对不许走漏了风声!不然我摘了你们脑袋!” 夜色已浓,这边赫琳见苏佑去了许久不回,接着赫萍也被叫走了,只留她一人候在车驾中,好不烦闷。 等了足足一顿饭的功夫,才见远处飞奔过来一个兵士,气喘吁吁地来传令:“大鄂浑有令,命车驾前去库房,还有,低头!不准看!不准看!” 赫琳听得莫名其妙,只得一招手,示意车驾前行。 她是国主贴身的侍女,身份要比其他侍奉之人高出许多。是以车驾行进时,她是端坐在车上而非随车步行。到了库房门口,她刚打算下车进库房看看里面的光景,忽然被一旁兵士低声劝道:“姑姑小心,千万别抬头!” 话音刚落,忽然见十几个兵士从库房中抬着一顶巨大的幔帐走出来,所有的兵士都老老实实地低着头,若不是赫琳喊一声“走反啦,大鄂浑的车驾在这边!”只怕要离马车越走越远了。 赫琳这才看清,那顶幔帐之下还掩着一座像软榻一样的东西,只是那榻上还支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柱子,隔着幔帐依稀可以瞧见柱子上还挂了好多圆环,撞击之下叮叮作响。 这搞的什么鬼? 忽然幔帐中苏佑的声音传了出来:“都不许看!”语气甚是严厉,赫琳吓得也忙低下了头。 此时帐中又传出一声年轻女子的娇柔的喘气声,虽然极轻,在场的所有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一群兵士至此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下把头垂得更低了,心中都暗自艳羡直咽口水。 只有赫琳能知道,那分明是赫萍的声音。 这小蹄子……居然……爬上了国主的床? 赫琳心中顿时如打翻了五味瓶般,当下又不敢多言,只听着那些兵士七手八脚地把整座软榻搬上了车。 这时苏佑的声音又从车中传来:“赫琳,你上来。” 赫琳心中奇道:这便唤我上去,国主是想做什么?忽然瞥见身周的那群兵士不怀好意的盯着自己笑,猛然醒悟过来,顿时脸烧得厉害。 这……这可怎生是好。 可他是国主,他想要怎样,我与姐姐终不过是侍奉他的婢女,岂能不从? 其实他肯眷顾,自己心中也没什么不愿意,只是……只是他这让我和姐姐一同……这也太…… 赫琳胸口乱跳,脑中嗡嗡作响,犹豫了一会儿,也只得抬脚登上了车。 不料一上去入了车厢,竟然看到眼前有五个人! 赫萍站在车门旁,见她进来,早已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示意她不可出声。 赫琳再不明白原委,见苏佑与赫萍都是衣冠齐整,也知道自己方才是想岔了,何况在旁还有另三个陌生人。 “赫琳,你先进来,我有事要交代你与赫萍去办。” 苏佑已是胸有成竹,将方才想好的脱身之计说给赫氏二姝听。他毕竟是国主,想要送辆车出去是易如反掌,不一时,赫萍与赫琳便了然于胸。 苏佑看了看枯瘦的郝师爷,想要问话却欲言又止。 “赫萍、赫琳,你们先带两位老人家到里间稍坐,我有些话要问问郝师爷。” 赫氏二姝依言将老人让入里面的房间,赫萍还小心地掩上了隔门。 四人的身影刚消失,苏佑已是掩不住心中的急切,立时问道:“清洋公主现在何处?你们可有她的音信?” 郝师爷摇摇头道:“没有,听说她是去了南华岛,后来又转去了滨州……” “我不明白,她好端端地怎么会去南华岛?” 郝师爷脸上有些尴尬,回道:“当初大鄂浑被二老爷派人从滨州送往大都,清洋公主便托她姐姐来让莫大虬帮忙寻找,按大巫神的意思,既然大鄂浑您是往北走了,就让大虬就说了个向南的方向,于是大虬就胡诌了个南华岛告诉了朱芷凌,没想到清洋公主信以为真,还亲自去南华岛寻您了。” 苏佑不觉眼圈一红,原来如此…… 小潋,天下之大你这样找我无异大海捞针,你却肯为我孤身犯险,我……我要如何才对得住你。 郝师爷见他神情悲伤,宽慰道:“好在朱芷凌已去了万寿坛祈福,想必清洋公主听到消息后很快也会返回太液城了。” 苏佑不解,问道:“万寿坛祈福是何意?” 郝师爷当下将明皇病重,朱芷凌打算祈福以及去万寿坛的含义说了一遍,末了又添了一句:“据我们的眼线回报,清洋公主始终都是在碧海国的境内,且身边似是有些人跟着保护她,大鄂浑请放心,应不会有什么差池。” 苏佑离了碧海国半年多,没想到事态变化得如此之快,又问道:“那苍梧大军现在到了何处了?” 郝师爷一呆,问道:“什么苍梧大军?” “不是碧海苍梧合兵北伐我伊穆兰,还集结了十五万大军么?若非如此,温兰怎会有由头南下?且我在大都时就听说苍梧国派了十万军来,论日子应是已经过了瀚江。” 郝师爷脸上疑惑道:“小人并没有听说苍梧国的军队过了瀚江啊,大鄂浑莫不是听岔了?” 一句话说得苏佑目瞪口呆。 苍梧大军没有过江? 是温兰在说谎? 还是苍梧国在说谎? 亦或者他们都在说谎? 郝师爷见苏佑脸上阴晴不定,生怕他因自己出言不慎而生了悔意不放自己出城,急忙辩解道:“先前确实是有探报说苍梧国有大军出了万桦帝都,但决计不曾过江。我们在瀚江两岸都布了眼线,十万大军过江如此大的动静,不可能会弄错!” 说着,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说道:“银花那时得了朱芷凌的一个任务,去了一趟瀚江……不知道与此事有什么关系,不过她回来之后也没有说什么大军过江之事啊。”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七章 入馆 “任务?她得了什么任务?” “刺杀苍梧大军的统帅。” 苏佑听得如雷轰顶,颤声道:“统帅?莫不是……莫不是……?” “正是慕云佐。” 一句话说得苏佑几乎要昏过去。 “为什么……为什么朱芷凌要杀他?” 郝师爷摇摇头,显然知道得不那么详细。 “那结果呢?你可知道银花得手了么?” 郝师爷又摇摇头,不过这一次,他是知道结果的。 因为银花从未有过失手的时候。 苏佑坐在地上,使劲地敲着自己的额头。 他实在不明白,这群人是疯了吗? 你算计了我,我算计了你。 现在到底谁说的是真话? 究竟是谁算计了谁? 苏佑重重地呼了口气,抬头对郝师爷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想要保全性命,就把迄今为止所知道的一切,一字不落地全都说出来!若有一句不实,我定不饶你!” * * * * * * 秋雨泥泞,乱叶横地。 碧海国金羽营澄浪将军铁花骑着雪墨神驹正行进在国都郊外入城的大道上,她的身后跟着整整齐齐的一列队伍,其中最显眼的便是一辆涌金门内皇族专用的七香宝车。 不一会儿,从车窗中探出一个小脑袋,有些不耐烦地喊道: “铁花,还没到呐?咱们还要多久才能进太液国都啊?” 铁花回头颔首一礼,应道:“殿下请稍安勿躁,估摸着大概再过一个时辰左右,就可以进国都了。” “可是车里面好无趣的,要不我下车来骑马和你聊天好不好啊?” 铁花面有难色,回道: “可是殿下……臣不太会聊天。” 朱芷潋歪着脑袋想了想,也是,要跟铁花聊天那可得累死,半天才说上一句话。 “唉,要是银花在就好了。” “殿下若想见她,应该很快就能见到了。” 朱芷潋眼中一亮。 “此话当真?” “入了国都再行一会儿,就是楠池大街,姐姐应该在伊穆兰商馆附近。” “伊穆兰商馆?银花去那里做什么?” 铁花笑笑未答话。 朱芷潋略想了想,大姐差使银花去找莫大虬是常有的事,并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大姐最近的举动也太奇怪了吧…… 按照阿藤和阿葵的描述,她们在瀚江边遇到的刺杀慕云佐之人应该就是银花,可姐姐为什么要杀慕云佐呢? 慕云佐是大苏恩师的亲弟弟,还好慕云佐命大没死,要是真死了,大苏真要恨死姐姐了。如果什么时候见到了大苏,一定要先向他替姐姐解释一番,慕云佐没死,好好地养在秋月那儿呢。 朱芷潋不由叹了口气。 唉,世上的这些事为什么这么难以厘清,真想一辈子都不要和这些明争暗斗纠缠在一起。 罢了,还是想些开心的事吧。 总算母亲平安无事,等回宫后老老实实地在她眼皮子底下呆上一段时间,好好哄一哄她,估计也就过去了。 想到这里,她又将脑袋探出窗去问道,“母皇现在是不是还在来仪宫静养?真的不严重?能下床吗?” 三个问题,铁花只用一句便都答了。 “明皇陛下今日已上抚星台了。” “咦?母皇上了抚星台?姐姐呢?”朱芷潋奇道。 然而铁花既不回头,也不答话。 马蹄不急不缓地踏在铺满秋叶的大道上,声声入耳。 朱芷潋忽然打了个寒颤,嘟哝道: “今年的秋天怎么说凉就凉了……” 不知怎的,她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一切都看似没什么变化,但好像一切都已变了样。 别说几日前的那个护军参领和行宫使了,就连铁花看自己的眼神都好像有些不同。 是自己离开太液城太久了么? 朱芷潋靠在窗边,秋雨依然淅淅沥沥,眼前半黄半绿的景色一成不变,直看得她昏昏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芷潋忽然觉得唇中有些甜润的滋味,她舔了舔下唇,一股沁人的橘香迎入口中。 她睁眼一看,银花不知何时钻入车中,正笑嘻嘻地把一片陈皮塞进自己嘴里。 “嗯……嗯……这是桂芳斋的九制陈皮,对不对?” 银花嘻嘻笑道:“对啦,你真是一尝就知道。” 两人数月未见,若是搁在以前,朱芷潋一定会把银花抱起来嘻嘻哈哈闹半天,但今天她没有。 “银姐……”朱芷潋有些不知该从何问起,因为大姐交代银花的事一般都是极隐秘的事,她也从来不问,只是这次关乎到大苏,她不得不问。 “怎么啦?” “银姐……你是不是去过瀚江。” 银花眨巴眨巴眼,嗯了一声。 面对观心术,是瞒不过去的。 “是大姐要你去杀慕云佐的?” “嗯。” “为什么?” 一阵沉默。 朱芷潋真希望自己猜错了,但银花的神情肯定了一切。 其实为什么对朱芷潋一点都不重要,大姐总有打不完的算盘,她问了也没用。 可看来银花还不知道慕云佐没有死。 绝不能让大姐和银花知道这件事,只要慕云佐还活着,大苏那边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想到这里,朱芷潋强作出笑脸道:“算啦,大姐的事,我也不问那么多了,咱们不说这个了。”她既然想着扯开去,便寻了另个话头来问:“咱们现在是到哪儿了?” “前面就是伊穆兰商馆了。” “那么很快就可以进太液城了?” “咱们先到伊穆兰商馆停一下。” “咦?为什么?” “清鲛公主殿下叮嘱说要您先别进城。” 朱芷潋本能性地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和这几日的那种感觉如出一辙,所有人看自己的眼光都变了! 她悄悄地凝神以观心之术看着银花,小心地问道: “这真的是我姐姐的意思?” “殿下原本说要您先在松岚行宫待一段时间的。” 朱芷潋越发不解起来,明明观得是句真话,为什么还是觉得不对劲。 “可是铁花说是母皇让她来接我回宫的……为何姐姐不让我进城?” 朱芷潋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方才铁花说母皇今日上了抚星台,却没说姐姐在哪里。银花说姐姐让我进伊穆兰商馆,而不让我进城。难道说…… 姐姐就在商馆候着我,有什么话想先对我说? 银花依然笑嘻嘻地说:“我的公主啊,你就先下车,到了商馆就知道啦。” 也罢……铁花银花都在这里,我又有什么可怕的……莫大虬难不成吃了我么? 朱芷潋依言跳下车来,眼前正是金字招牌亮瞎眼的伊穆兰商馆。馆前单腿跪着一个大汉,脸上笑容可掬,身后是四名威武的金刀护卫,臂上的金色刺青十分显眼。 “莫大虬恭迎清洋公主殿下。” 朱芷潋见过好几次莫大虬,虽然没什么交谈,却也不生疏。她见商馆大门敞开,还是和平时一样客流不息,刚要拔腿进门,莫大虬忽然朝左方一引,道: “殿下,正门出入的全是客人,若殿下这么踏入门去,您的卫兵们少不得要把他们都轰出去。还请殿下看在小人这赚不了几个钱的小生意份儿上,改走偏门可好?大虬在此深深谢过啦。” 莫大虬长得面相凶恶,一番客气话却说得极是惹人生怜,朱芷潋生性不太爱计较这些繁文缛节,说了一声“好”,便踏入了一旁的偏门。 铁花并没有进门,只是立在商馆门口远远地看着朱芷潋。 朱芷潋正奇怪时,银花推了自己一把道:“别管她,她呆呆的,银姐陪你先进去。” “哦。” 朱芷潋未及多想,银花已拉着她的手蹦蹦跳跳地向前走。 “这些日子里银姐也忙,好久没见你了,不过遇上那么几样特别好吃的果脯,都揣怀里给你留着呢。回头让他们给咱泡点茶喝,你好好尝一尝。” “真的吗?”朱芷潋往常最爱吃银花带来的甜食。她自小就看银花每日蜜饯果脯不断,吃得简直比饭还多。吃得多了,自然辨识得也精,什么样的甜食好吃,银花只需瞟一眼就能辨认出来。所以听银花这么一说,朱芷潋暂时抛开了那些纠结的心事,仿佛又回到了以往无忧无虑的日子里。 她甚至有些后悔没有跟鹫尾要点大纳言红豆馅儿的白玉丸子过来,银花该是会喜欢。 莫大虬将二人从偏门引入,沿着墙根绕来绕去走了好一会儿,才进到一个院落中,院中央是一棵巨大的槐树,树下设了几张桌椅,虽有些古朴,却不失闲雅之趣。 银花不等朱芷潋发话,先挑了一张椅子坐了上去,然后跟变戏法儿似地从怀里掏出十几包果脯来。 朱芷潋有些心神不宁,左顾右盼道:“姐姐呢?她是不是在这里等候。” 莫大虬笑眯眯地所闻非所答道:“殿下请稍坐,小人这就让他们给您奉茶。”说着,行了一礼,旋去后院不见了。 银花嘴里已塞了两根桂花山楂条,又拿起一包白色的蓉糕朝朱芷潋招了招手:“快来尝尝,这可是拿榛子子和栗子碾碎了轧出来的酪酥凉糕,银姐包你没吃过。”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八章 变脸 朱芷潋心不在焉地接过来拈了一块,味道确实不错,还有一丝凉意从舌底袭来。 “这凉凉的味道是……?”朱芷潋吃过的甜点也算不少,竟一时吃不出这一丝凉意是什么食材。 银花诡异地一笑道:“你再尝尝?果真尝不出来?” 朱芷潋依言又咬了一口糕细细嚼着,只觉舌尖的凉意比方才更甚,竟然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寒颤,她笑道:“这凉糕真是名副其实,夏天吃定是极爽快的,吃得我身上都有些冷。” 恰逢馆中的下人们已奉上茶来。 银花笑道:“有些冷?那便喝口热茶吧。” 只是说话这一会儿,朱芷潋已觉得更冷了起来,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不料这一口热茶下肚,腹中不仅没有回暖,反而将那寒意送得遍布全身。朱芷潋顿觉寒意涌上头顶,不由往椅子上一靠,昏过去了。 银花全似没瞧见,依然吧唧吧唧地吃着山楂条。大槐树的后面忽然出现一个魁梧的人影。 “得手了么?”莫大虬问道。 “放心,她这一口热茶下去,迷药散得更快,肯定醒不来,且得睡上三四个时辰呢。”女童般尖锐的笑声响起,天真而烂漫。 好热,好热…… 明明已是深秋,为何还这么热。朱芷潋觉得自己额上不停地在冒汗。 好想吃一碗加了冰的流年羹。 “来人,来人!” 没有人回应。 咦,这是哪里……好像是姐姐的抚星台。 朱芷潋依稀看见殿上坐着一人,凤目粉面,顶上的金冠璀璨华然。 “姐姐,我好热,我要吃流年羹。” 姐姐也没说话,只顾自己埋头批着折子。 朱芷潋见她案角上正放着一碗,乐得自端来就吃。 流年羹真是好吃啊,这碗羹里还添了桂花,一尝就知道是二姐做的。 “姐姐你怎么不吃呀。别批折子了,你总坐在这里,累也闷累了。” 姐姐闻言一怔,搁下了笔,“是啊……我确实累了……不如你替我批折子可好?” “姐姐笑话我,我哪里会这些。”朱芷潋手中不停,已是吃了半碗。 “慢慢就会了,何况姐姐不在了,你再不学会批折子,还能指望谁呢?来,坐到姐姐这里来,试试看。” 朱芷潋只得搁下碗,依言坐在姐姐的位置上,奇道:“姐姐要去哪里。 “父亲说,想和我二人行木莲去。我本想把抚星台上的一切都行进妥当之后再去,看来是不行了。你来替姐姐坐在这里吧,好么?” “不要,我吃完还要找大苏和老杨去玩呢。” 姐姐贴近朱芷潋的脸庞,语气温和,又夹杂着几分哀愁,说道:“乖,姐姐都依了你那么多次了,你也帮姐姐一次好不好?姐姐再不走,父亲该等急了。” 朱芷潋无奈,只得点了点头,坐了上去。 姐姐的神情忽然变得无比快乐,全无平日里不怒而威的样子,倒像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寻常女人。她见朱芷潋肯坐下来,转身便脚步轻盈地踏出殿去,再也没有回头。 可是,真的好热呀。 这殿上的王座如何越坐越热,如同炙烤一般。 朱芷潋起初还想忍耐一番,不料她觉得背上腰上汗水直淌,衣衫已湿了一大片。她刚要站起身来,忽然身后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 “才这会儿子功夫,就受不住了?” 只见殿侧不知何时起站着三位老妇人,为首的一位凤袍金冠,冠上是一簇兰花。那老妇人虽年华已逝,脸庞却依然秀丽未减。 她傲视着朱芷潋,以长辈十足的口气叹道:“朱氏代代女帝,只要坐在这把椅子上,有哪一人不是如入炼狱一般的。” “可我就是替我姐姐坐一会儿,等下姐姐还会回来的啊。况且我又不是长女,怎么会做女帝呢。”朱芷潋好不委屈。 “你虽不是长女,却是嫡出,你姐姐坐不了,自然是你来。这又又什么可问的?” 朱芷潋暗忖,这人是谁?言语间如此盛气凌然,比母皇的气势还厉害。 另外两位老妇人却在旁边小声嬉笑。 “姐姐,你可听见了?她方才说到嫡出了呢。” “听见了呀,她自己就是嫡出的,自然瞧不起我们这般庶出的。” “可是嫡庶之分都是娘胎注定,都是朱氏的女儿,我们便不如她么?” “如或不如,终是她坐在那御座之上,我们是她的亲妹妹,可毕竟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她不猜忌我们就已是大幸了。” “姐姐这样说我就不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何必非要寄人篱下?” 朱芷潋在一旁听那两位老妇人你一言我一言说得火热,似乎是皇室中人,但却从来未曾见过。她见那二人也是身着凤袍,上绣七角兰花纹,衣襟之处却都绣着一层花边。 似年长一些的那位老妇一听“寄人篱下”四字,叹了一声道:“妹妹,不寄人篱下又待如何?她是君王,便是要拿我当棋子与邻近小邦联姻,我也不能说个不字。” “姐姐此言差矣,他琉兰国虽是邻邦小国,姐姐若嫁过去,乃是一国的皇后,岂不胜过在这里默默无闻?” “可要我孤身一人背井离乡,离开这太液城,我怎么舍得?” “姐姐若舍不得,不如让我去,我瞧着倒很好。” “妹妹你果然愿意替我去?” “自然愿意,只是世上之事否极泰来,盛久必衰。若有朝一日琉兰国国力强盛,能与碧海国一较上下,我做了琉兰王后与咱们朱氏的女帝也能平起平坐了,姐姐可不要后悔。” “妹妹争强好胜的性子真是于我十倍。我可不求那些,我只求回头能得赐一门好亲事,嫁个皇族的国公或是巨贾的世家,丰乐一生便足够了。” “那好得很,那回头姐姐就去同陛下说,让她允准了吧。” 两人正嘀嘀咕咕,先前呵斥朱芷潋的那位老妇早已转过身来道:“你们中有一人愿意嫁去琉兰国便可,至于谁去,你们可自行斟酌。朕观那琉兰国主是个和善的性子,嫁过去也误不了你们。” 说完,盯着朱芷潋又严厉地添了一句:“来日方长,你当好自为之,休要辱了嫡出的门楣。”言毕,转身兀自行远了。 “哼,姐姐,你瞧她,不过就是仗着嫡出的身份,如此目中无人。他日我嫁去琉兰国若有了子嗣,定要叫儿孙们把这个兰字抠掉,复了他们琉夏国的国号!我的眼中再不要看到她一丝一毫的影子!” 朱芷潋在一旁全然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她看那妹妹的相貌十分陌生,确实从未见过,倒是那位姐姐的容颜似曾相识。 竟与柳明嫣有几分肖像之处…… 正出神时,身下的椅子越发火烧火燎起来。朱芷潋忍不住大喊了一声:“热死我了!” 睁眼一看,哪有什么抚星台和老妇人,自己正躺在榻上。一摸自己后背早已湿透,身下的褥子已被汗水渗得发潮。 明明夜凉如水,竟然出了一头的大汗。 这究竟是在哪里…… 朱芷潋揉了揉眼睛撑起身子,细看四下,都是各色伊穆兰风情的摆设。 是了,我与银花正在莫大虬的商馆院中喝茶,然后就迷迷糊糊睡着了。这么说,我还在商馆? 忽然窗外一个身影闪过。 “嘻嘻,公主你醒啦。” “银姐?你守在门外啊。” “对呀,公主的安全可是银姐我最重要的任务呢。” “都到国都了,还有什么不安全的。可是我怎么就睡着了呢?一觉睡到大晚上,还怎么进皇城呀。陆文骠那老顽固的门禁我可闯不了。” “那公主就好好睡一晚,明天再说嘛。” 朱芷潋隐隐觉得不对劲,自己绝不会无缘无故地睡过去,更没有理由要呆在这伊穆兰人的商馆里。身上出的这一身汗,倒像是吃了什么药。可自入商馆之后的经口之物就只有…… 难道,难道? 她不禁颤声道:“银姐……你给我吃的凉糕……” “哈哈哈,银姐的凉糕好不好吃啊?味道定是不错的,不过就是吃了出汗厉害。” 朱芷潋一时懵然,她不明白,一个陪伴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亲近之人,如何会一夜之间变了面孔,还喂了自己昏迷不醒的迷药。 “为什么……银姐你到底怎么了?” “公主啊,银姐也只是奉命行事,不过公主放心吧,只要你乖乖地呆在房中,我们不会害你的。若是公主觉得烦闷了,银姐也可以隔着窗陪公主说说话。啊,对了,各色甜食蜜饯管饱,哈哈。” 朱芷潋怒了,银花说话的口气已是将自己视作笼中之物。 “奉命行事?奉谁的命?难道是我大姐的吗?” “你大姐已经死了。” 冷冷的夜,冷冷的几个字,将朱芷潋瞬间打入了冰窟。 她隔着窗向外望去,银花正笑眯眯地把那张小脸凑在窗边,一脸的真切。 她说的,居然是真话…… 可是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好端端的,大姐怎会死了? 就算是观心术看到的真话,也一定是在骗我……一定是胡言乱语! 正文 第二百三十九章 交锋 朱芷潋忽然如疯了一般地敲着窗户敲着门,然而门户都关得严严实实。她转身抄起屋内的各种摆设全都朝窗户砸了过去,边砸边哭道:“银花你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说我大姐死了。你不是一直在帮她做事吗?为什么现在把我关起来。” 银花尚未答话,听到耳边几声犀利的风声啸过,三枚飞镖已“噗噗噗”地钉在了窗棂之上,紧接着又是三枚,显然那飞镖是朝着银花而来。 银花早已一个翻身卷到了屋檐之上,冷笑一声道:“双生双影镖,一出手就是六镖,你比那两个小姑娘可要强了不少。” 说话间已探手入囊取了一件物事出来,居高临下对准那人抛了过去。 朱芷潋隔着窗缝瞧见那物事在月色之下似有银光泛泛,惊呼了一声:“绞银罗网!” 那是银花得意的暗器,看似轻罗柔底,实是以无数银丝绞成细索编制而成的罗网,一旦被罩住极难脱身。 朱芷潋不知道来人是谁,但此时此刻肯对银花出手的,一定是友非敌。 忽然院中数道刀光闪过,那张绞银罗网竟被切成了无数碎片,纷纷落在了地上。 朱芷潋这才看清,院中央站着年纪轻轻的一男一女。 男人一袭长袍身材修长,手中一把长刀寒气逼人,在月色下映得雪亮。女人身形婀娜,容姿端丽,玉葱般的十指上竟夹着八把飞刃,两人对着银花皆是怒目而视。 “秋月!鹫尾!”朱芷潋又惊又喜,却难抑心中听到姐姐死讯的悲痛,忍不住哭出声来。 秋月实听见哭声,心中闪过一念。 这世上只要有让她落泪之人。 罪无!可恕! 忽然,他执刀之手似是绵软无力,袖中长刀朝斜下一垂,拖在身前,看在鹫尾眼中却是心头一骇。 大極密妙流十二刀的第七刀起手式。 燕切! 他果然是动了真怒! 银花见院中多了一人,且出手数刀便破了绞银罗网,知道此人非同小可,当下也凝神以对。 鹫尾厉声问道:“林通胜是你什么人?你和那个叫铁花的又是什么关系?” 银花笑道:“怎么,你们是跟着铁花寻到此处的么?我那个妹妹就是有些呆呆的,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小心,被你们看出了破绽。” “原来你们是姐妹……”鹫尾之前在船上初识朱芷潋时听她提起过银花,知道曾经传授雾隐流的五行之术给她,却不料那个巨人般的女将军会是银花的妹妹。她娇笑道:“可惜你自恃太高,露出破绽的是你,而不是你妹妹。” 银花一瞪眼,不服气地说道:“怎么会是我?” “那日林中你妹妹率兵来接公主殿下,我瞧见她的白羽肩甲上有一层淡淡的绿色,那颜色分明是我雾隐流中的碧炎箔炙烤所致,我原想她一个御前将军,如何会与林通胜有染,现在想来,定是你这个姐姐不小心蹭到她身上的。这破绽不是你的,又是谁的?” 朱芷潋在屋内听到这里,方才明白过来。 原来这两人那日虽然把自己交到铁花手上,却察觉到了蹊跷,定是放不下心,才一直尾随在后面。想想自己这一路走来,方出狼穴,又入虎口,真是妖魔不断。 银花闻言想了一想,抽出张碧炎箔迎风一甩,顿时白绿色的火光燃了起来。她凑近身旁一块青瓦烤了烤,果然留下一道淡绿色的痕迹。 “咦,真是好玩,原来碧炎箔还可以这么用,回头我要把我妹妹的白羽毛全烤成绿色,哈哈哈。”银花笑得似是毫无心机,随手将碧炎箔朝远处掷了出去。 尚未飘到半空,早已一枚飞镖袭来,将那碧炎箔钉在了瓦上。 鹫尾也笑道:“你以为我会让你通风报信叫援手么?” 银花点了点头,赞道:“好身手,好心思。”话音刚落,手中竟是四张碧炎箔同时飞出,朝着四个方向飘去。 鹫尾在她说话时就已全神贯注盯着她的双手,都是雾隐流的门下,一见起手便猜到了她的意图,手中立时掷出了两枚飞镖赶上。 不过她未曾料到银花会同时掷出四张,她的两枚飞镖只能打落两张。眼见另两张就要飞远,鹫尾急忙又是两枚飞镖打出,恰好打中先前那两枚飞镖的镖尾之上,推得飞镖转了向,将余下的那两张箔纸一并钉落在地上,其中力道方向把握得无比精准。 “你还有什么招,只管使出来,也让我瞧瞧林通胜那个老贼教了你多少!”鹫尾故意说得傲气十足,实则心里也暗自心惊,四箔四方向,正是雾隐流鼻祖创下得意手法---“八面来风”,眼前对手的实力怕是不在自己之下。 银花一脸坏笑道:“好呀,那你就试试看,我这一招防不防得住!” 鹫尾一听,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紧紧盯着银花的双手。 只见银花站直了小腰,把双手举到脸旁,拢成筒状。 鹫尾一呆,暗忖什么样的暗器的起手是用这般手势? 不料银花忽然使劲儿大声喊道:“快来人呐!进贼啦!快来人啊!有贼啊!” 秋月和鹫尾只道她要使什么更厉害的招,却没料到她会忽然张口喊人,一时怔在那里。 若说出手的暗器尚可以防,这叫声要从何防起? 银花的声音有如女童,既尖又亮,这寂静夜中,瞬间响彻了整个伊穆兰商馆,就连街尾敲梆子的人都一时住了手,竖耳细听起来。 鹫尾见此情景,知道已是迟了一步,眼下最要紧的得将敌人的援手挡在院落之外,当下伸手取出两颗雷火珠丢向东首的入口处,顿时将院墙炸坍成了一堆废墟。 秋月疾步赶到廊下,对准两根柱子各砍了一刀,只听呼喇喇的一片倾倒声,西首的入口处也被落下的砖瓦埋住。 一时间,整个院落的两处出口皆被封住,只听得院外一阵人声吵嚷,却一个都进不来。 鹫尾转头对秋月喊道:“大人先去救人,奴婢在这里挡着她。” 银花哼了一声道,“你试试?” 话音未毕,两道银光闪来,叮当作响,正是雾隐流中的独门兵器银铃索。 朱芷潋在窗内瞧得真切,着实一惊。 她与银花相处了这么久,银花的银铃索已见了无数次,可今夜对阵一出手便是两根,却是头一次见。 鹫尾见状,手中一响,也是两根银铃索迎了上去。 并非是她争强好胜定要针锋相对,银铃索可攻可受,双索又可互援,最适合缠斗。 她心中十分清楚,眼下的目的并不是要取胜,拖住银花让秋月有空隙搭救朱芷潋才是最重要的。 银花这边银铃索一出,小猴子般的身影早已闪到地面,待要分出一根去缠住秋月,鹫尾却拦在中间,将两根银索使得如蛇吐信一般地袭了过来。 常人缠斗欲以攻为守时,须得上中下三路各处佯攻,虚虚实实,方能使敌手不敢冒进,以达到拖延时间的目的。 可银花身形不过两尺,对鹫尾来说只盯着下路猛攻便完了,哪里还需要花心思对付上中路。鹫尾交手经验老道,数招之后便醒悟了这道理,于是除了手中的银铃索,什么飞镖毒针铁蒺藜都只管往下路招呼,一时间竟打得银花急切近不得身。 这边秋月已赶到房门口,呼道:“殿下先退后,容我把门劈开!” 朱芷潋闻言急忙退了几步,只听秋月大喝一声:“断!” 粗如小臂的铁门栓应声裂成了两段,门外之人凛然而立,正是筑紫守秋月实。 银花见门已开,有些急了,伸手从怀中探出一包东西朝秋月掷了过去。 秋月望着朱芷潋头,也不回,直把剑锋往斜上方一划。 鹫尾忽然惊叫一声:“不可!” 然而终究迟了一步,秋月手起刀落间,那包东西早被劈成两半,洋洋洒洒地散落下一阵淡黄色的粉末。 “大人快躲开!” 秋月乃是国手,心念如电,刀锋划过那包毒粉时已然察觉不对,当下摒住了鼻息。然而朱芷潋恰好立于门内瞧不见外面,尚不知发生了何事。 只见那毒粉慢慢飘向屋内,秋月实暗叫不好,当下把心一横,纵身穿过那阵毒粉跃到门前将房门重新一闭,又闪到一侧。然而只是这一跃一闪,已是不得已吸入了少许。 鹫尾见他中了毒粉,无心缠斗,右手银铃索对准屋檐一掷随后一抽,将檐上的瓦片拽下十几片纷纷砸向银花,紧跟着左手连掷了六把飞刃,这才银花逼退了五尺。 拼尽全力抢得这一空隙,鹫尾以缝影术夺到秋月身后,将一味药丸塞入他口中道:“大人切莫使力。” 秋月却只朝那门处大喊:“殿下,门口有毒粉,先别出来!” 银花在侧不耐烦地叫道:“莫老二!怎么还不来帮忙?!” 只听院落正面的墙上“轰隆”一声巨响,墙已裂出一个大豁口子,一个威武大汉手持一把圆金锤踏入院来,正是伊穆兰商馆的首领莫大虬! 正文 第二百四十章 斩魂 “莫老二,你脑子不好使么?现在才想着破墙进来!”银花口中抱怨着,手里却没闲着,对着鹫尾和秋月就是一颗雷火珠砸过去。 那雷火珠威力巨大,只需砸中一颗,一整间屋子也能炸成齑粉。鹫尾识得这珠子的厉害,却不慌张,转身已套上了一只手套,手掌微屈似鹤嘴,轻轻一衔便将珠子接在了手中。 雷火珠每逢掷出,靠得是砸中目标时的震击引发珠内的火药爆炸。鹫尾既然知晓这珠子的底细,自然也知晓破法,那手套是特制的绵软之物,再放轻手势接下,便不会爆炸。只是其中轻重把握也只有如鹫尾这般好手才能把握,若换成阿葵或阿藤,早送命了。 银花没料到她能徒手接住雷火珠,不禁咦了一声。 这边鹫尾早已手势一变,朝莫大虬顶上一抛,喝道:“还你!” 莫大虬见那小珠子丢来,全不在意,将锤顶朝天一锤子砸去,只听一声震耳巨响,空中落下无数细碎的小金块,他惊得抱头再一看,身上倒是没什么伤,可手中的锤子只剩下个锤把! 莫大虬大怒道:“老子这把金锤贵得很!你们俩个怕是赔不起!给我上!” 身后一阵高喝声,立时涌入一大群护卫,各个拿着金刀穿着金环,将秋月和鹫尾团团围在中间。 朱芷潋虽不得出门却在窗边瞧见了一切,眼见数十名金刀护卫堵住了那二人,心中好不焦急。 “银花!莫大虬!这里是碧海国,你们再放肆,信不信我让大姐把你们碎尸万段!” 银花咯咯笑道:“公主怕是记性不好,我刚才都说了,你姐姐已经死了。” 一句话戳得朱芷潋语塞,并非她不善言辞,实是这噩耗既不知真伪又太过突然,搅得她心思慌乱。 鹫尾见势不妙,低声道:“大人,今日怕是再难得手,不如暂退?” 秋月一言不发,改单手为双手,紧握住那把出了鞘的灵刀荒鹰,朝空中划了个半圆。 大極密妙流十二刀的第二刀,千魂斩…… 鹫尾心下一凉,这一招正是她初见秋月实时见到的刀法。 此刀阵形如满月,气横方圆,十步之内皆是刀锋所至,乃是以一敌众的刀法。回想那一夜,风过之处,樱花树下落英缤纷,秋月实以一刀之尖挑遍身周每一片花瓣,看得鹫尾心神向往。 也正是因为剑气掠过鹫尾藏身的树干时,秋月惊觉树后有人,刀随意走,这才破了鹫尾的伪装。 想不到又是一个夜晚,他会再次使出这千魂斩来。 鹫尾见他心意已决毫无退意,当下不再劝说,点头道:“那奴婢去缠住那个猴子,大人可放手一搏。” 并非她不愿助阵,而是她知道千魂斩一出,十步之内不分敌我,她留在秋月身旁只会使他缚手缚脚施展不开。 当下把脚一点,上了屋檐,冷笑道:“母猴子,还不上来?” 银花待要反唇相讥,偏偏鹫尾身姿窈窕娇颜若华,论身材容貌都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当下怒道:“等我在你脸上划几道,看你再嘴硬!”身子一扭,也跃上了屋顶。 莫大虬见秋月实高高瘦瘦只有一人,早已不耐烦,喊道:“赶紧给我上,砍完大伙儿吃宵夜去!” 话音刚落,尚在十步开外的秋月忽然已夺到了跟前,对着自己当头就是一刀,其势之狠犹如骇浪。 莫大虬吃了一惊,想起右手只剩了个锤柄,忙左手一拉,顺势拽过一个金刀护卫,以那护卫手中的刀去挡。然而灵刀荒鹰并未与金刀相击,而是途中变了方向,斜斜地朝那护卫劈去。 只听“噗”的一声,那护卫的半条胳膊已然落地,莫大虬已趁机往后退了几步,掩在人群的后方。 秋月实见一击不中,立时退了两步,一个圆弧朝前划下,以刀护身,凝气以待。早有四个身形彪悍的金刀护卫耐不住性子,一声招呼齐齐涌上。 秋月不慌不忙把刀锋一转,刀脊朝外横扫过去,将朝上劈来的两把金刀硬生生从中间敲成了两截,刀势未老时又将刀锋转回,反肘朝下一划,刃锋毕露,顿时将下路攻来的两条胳膊罩在了刀阵之中。“噗噗”两声,又是两条胳膊落在地上。 金刀护卫一直以来都是伊穆兰商馆的金字招牌,那么多年莫大虬把在碧海的生意做得稳稳当当风生水起和这百人金刀无不关系。再厉害的角色,不看僧面看佛面,真敢正面与伊穆兰金刀团相抗的又能有谁? 偏生今夜遇到这么两个不知来头的高手,一个和银花打成平手,一个出手就砍掉三条胳膊。 莫大虬原先见到只有两人确实有些轻敌,当下见情形不对,口中忽然改用伊穆兰语开始指挥。 秋月全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见那群护卫不再冒然出手,而是两两一组,互为驰援,占住院中三个方位,步步为营想将自己逼到墙角,显然平日里便有操练。 秋月不敢懈怠,一改方才的刀式,转了大極密妙流十二刀的第五刀---竹止 此刀意在以静制动,叶鸣而动,叶落而止,只要一逮住敌方的要害,必能一刀两断。 金刀护卫的刀法本用于辽阔战场上的厮杀,讲究的是势猛力足,像这般院落中的方寸之地,举手投足间反而容易露出破绽,所以逼得越紧,金刀施展得越不自在,好容易逼退了秋月三五步,却被那灵刀荒鹰从缝隙中长驱直入。 如何会如此? 都是刀,刀形可是大相径庭。 金刀刃厚背宽,灵刀刃细身长,两把金刀连起来才差不多跟灵刀一样长,所以金刀出手还没来得及碰到秋月时,灵刀早已搅入护卫的怀中,如长矛一般戳了个透心凉。 秋月既是稳住了阵脚,便不慌张,金刀护卫人数再多,院落就这么大点地方,也只能分批上。 于是败下阵去的护卫越来越多,地上被砍断的金刀已散了一地,还有胳膊。 与此同时鹫尾与银花正战得火热。 两人既是师出同门,彼此的一招一式都了如指掌,更是难解难分。 一个身如垂柳影比鬼魅,一个身短似钉宛如脱兔。只见月光之下往往见影不见人,或是只闻暗器互相撞击之声却看不清何时出的手。 鹫尾知是强敌,不敢藏技,手中依然使出银铃索如蛇般缠去。银花哪肯示弱,也取出两根来应敌。 四索两下一缠,势成胶着,鹫尾见其身形矮小,料她力气不如自己,当下运气将两根银铃索往后一拽。 银花果然力道稍逊一筹被鹫尾拽得飞起,鹫尾正奇怪为何这一拽感觉银花的力道比料想的要弱这许多,忽然惊觉不好,只见银花已借力直扑自己门面而来。 不过是瞬时之间,银花已张开那樱桃小口,“哇”地一声,竟喷出一朵莲花大的火团来。 银花身形既然飞近鹫尾,手上的双索自然一松,两人皆将银铃索抛在地上。只见鹫尾双手一抬,极快地画了几个圈。她穿的乃是琉夏国的传统衣袍,不仅衣袖宽大,且未婚女子会比已婚女子的衣袍多一对大袖子,称为振袖。 鹫尾尚未出嫁,所以这袍上足有四只袖子,当下一同翻舞起来,顿时犹如风箱一般,卷起一股劲风迎着那火团撞去。 风势一变,火团立时转了向,反向银花烧去。 银花暗道不好,硬生生在空中翻了个身,往后一躲避开了火团。 鹫尾已抢了先机,怎肯放过,当即纵身一跃对着银花疾扑过去,同样也是把口一张,舌尖吐出来的竟是一枚蓝光莹莹的利刃,直射向银花的胸口。 本来银铃索是防守暗器的好兵刃,只需执索一扫,三五枚暗器都能一起刷下地来。可银花双手已是脱了银铃索,那蓝光利刃虽小,却无物可挡。 眼见利刃飞近,银花忽然将小脑袋朝左一晃,右边的小辫子像银铃索一样横扫过去,顿时将利刃拨去了一边。鹫尾没料到她会以辫护身,尚来不及收势时,银花又将小脑袋朝右一晃,只听“啪”的一声,左边的小辫子已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鹫尾的脑门上。 所幸毕竟是辫子,脑袋又没什么力道,虽扫得鹫尾一阵生疼,却无大碍。 银花得意地笑道:“下次定打你脸上!” 鹫尾大怒,将袖子一卷,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簪花扇。她将那扇面迎风一展,面上的蒔绘花鸟铺锦列秀,隐隐间似有花香溢出。一时间,月下美人清冷如霜,犹如芙蓉独立金风,竟把地上的莫大虬看得仰脖不止。 银花精通五行之术,深得林通胜的真传,但从未见过鹫尾这一门功夫,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哪里知道,鹫尾虽师出雾隐流,但从小出身官宦,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早已将五行之术融会贯通于各项技艺之中,且才思敏捷,擅长自制暗器,有些暗器莫说是银花,便是林通胜亲临也未必能识得。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一章 千机 只听鹫尾微启朱唇,口中吟唱: 清辉不改余秋色,夜雾迷离愁思多。 秋风已厉音书断,寂寞空庭日蹉跎。 清音缭绕间,鹫尾左手展扇,右手轻弹。玉指掠过扇面之处,画上的凤蝶、铃兰、菖蒲、云雀竟一一从画上跃出,变成真物,缓缓朝银花飞去。 一时间,凤蝶携着阵阵铃兰香扑翅而来,菖蒲叶舞,云雀戏游其间,让人看得流连忘返。 这正是鹫尾苦心研制的独门暗器---千机扇,画上之物看似工笔花鸟,实为各类暗器镶嵌于扇面之上,深藏奥妙无穷。 银花生性好玩,哪里见过这般奇巧的物件,正贪看间,未察觉鹫尾悄悄朝那蝴蝶身后吹了一口气。 只见那柔弱无骨的蝴蝶忽然燃出火焰,转眼变成了一只火蛾向银花飞去。银花惊觉不好,从地上夺起银铃索一把将那火蛾子扫落,却同时也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是方才铃兰花香被炙烤过的气味,银花顿时醒悟过来,这花香起初似是无毒,一经火蛾的热气,便能化成毒烟,当下想要掩住鼻息已是迟了。 鹫尾冷笑道:“这是替大人还你的铃兰荨鬼毒!” 话音未落,方才那一团菖蒲散叶也已被火星顺势蔓延,将戏游叶间的那几只云雀点燃。火光之中雀头雀尾尽皆熔断,露出细细的矛尖,直对着银花的胸口飞去。 银花大骇,顾不得去掩鼻子,双手从怀中掏出一堆东西,不分青红皂白地朝那几只火矛打去,一时间无数颗杏脯桃肉葡萄干如天女散花般地被她掷了个遍,声响如同急雨入更。 鹫尾赞道:“好一招八面来风!”。 言未毕,扭身已是不见了身影。银花正焦头烂额时忽然觉得身后一阵风袭来,耳边一声娇喝声响起:“下去!” 身上重重地被踹了一下,银花闷哼一声,直直地摔到了院落的地上,疼得爬不起身来。 缝影术! 鹫尾深知,以银花的身手,若直接用缝影术对敌绝对无法近身。 于是她先放出千机扇上活色生香的各式机括玩物,意在扰乱视觉与嗅觉,歌声缭绕不过是为了扰乱听觉,趁其不备以明火将玩物分别化作毒烟与暗器,吸引其注意力。她料定待银花全神贯注以蜜饯打落火矛之时背后便会露出破绽,此时于火光之中再掩了自己的身影施展缝影术,必能得手! 鹫尾见金刀护卫们七手八脚地把银花扶起身,讥讽道:“明明想踢你腰间的要害,刚才那一脚也不知是踢中了背还是屁股,真教人分不清楚。” 银花吃痛,见眼前莫大虬的金刀护卫仍在与秋月实缠斗不清,好不焦躁,叫道: “莫老二,不拿出绝活你还等什么!大半夜看戏文吗?” 莫大虬脸色铁青,口中大喊道:“金刀,壁阵!” 只见那堆簇拥的护卫们立时排成一排,后排紧接着攀肩而上,转瞬间,叠罗汉般地叠到了第四层。 莫大虬又喊道:“列刀!” 人墙上的护卫们将手中金刀刀锋朝上,刀背朝前,远远望去像是一面拼接而成的大金镜子。 秋月不知这些人又要搞什么鬼,朝人墙角斜劈一刀,不料立时有四五把金刀填在面前,荒鹰的刀锋划过金刀刀背,只留下一道深深的划痕,并未能伤到刀后之人。 秋月皱了皱眉,没想到这金刀团还有这等防御的刀阵。 莫大虬口中又喝:“银姐儿,还等什么?” 银花忍着痛,踩在护卫的肩上朝空中一跃,伸手掷出几颗珠子,那珠子迎风而燃,闪出一片白光,原来是夜间报信用的照明弹。 银花故意将珠子掷得低了些,使得白光罩住了整个院子。莫大虬口中又以伊穆兰语吼了一声,那些人墙护卫们听到命令立刻开始将手中金刀不住地晃动。 霎时间几十把金刀的刀面映着白光全都射向角落里的秋月实,将他照得睁不开眼来。 其余的金刀护卫掩到人墙两旁,抽出金刀纷纷朝秋月实掷去,有些是整把刀,有些则是被砍得剩下一半的残刃。 朱芷潋在屋内看得大惊,金刀护卫的名头早有耳闻只是从未见过出手,没想到这群五大三粗大汉还会用这样取巧的法子对敌。秋月虽刀法高深,此时此刻待要如何保全自身? 秋月见身前白光闪耀,睁不开眼,索性闭眼沉心,把荒鹰刀锋向外,以刀势为壁,闻风辨物。众人只听“叮当”撞击声不断,过了一会儿停手再看,秋月的身前已摞起了一堆的残刃,全是方才掷过来后被荒鹰一一斩落的金刀,再看秋月身上,竟然毫发无伤! 朱芷潋不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没想到秋月的刀法如此精湛,难怪说是琉夏国的国手,果然名副其实。 鹫尾想的却与朱芷潋相反,她知道,这是大極密妙流十二刀的第十刀---无息斩。 刀起声处斩无息,刀落颈中人无息。 秋月已将大極密妙流刀法施展出近半,虽未吃亏,然而这无息斩是彻彻底底的防守刀阵,消耗体力极大。眼前莫大虬忽出奇招,逼不得已方以无息斩应敌,时间一长,必然吃亏。 果然,莫大虬紧接着一声吼,又是一波金刀袭来。 秋月知道,论功夫单以无息斩撑个一炷香的功夫并不在话下,但方才吸入的少许荨鬼毒使得自己右肩麻痒无力,挥刀之时总有些力不从心。千魂斩所使劲道不大尚且还好,无息斩一出,立刻觉得刀身比平日里沉重了不少。 如此下去,定然不妙。 秋月念头刚刚闪过,忽觉左肩一阵剧痛,竟是一支冷箭射中肩窝。 谁也没有料到在这几十把金刀中居然会藏着一支箭! 朱芷潋见秋月中箭,大哭起来:“秋月君,不要再和他们打下去了,快走吧。” 银花哼了一声:“走?去哪里?你们既然来了,还想出这个院子么?” 朱芷潋怒斥道:“银花,我从不知你是这般蛇蝎狠毒之人,枉我们相交多年我一直将你看做知己密友,大姐与你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使你一夜间变了面孔我不知道,可他们二人与你不过初见,你有何理由非要置他们于死地?” 银花指了指鹫尾道:“那边那个男的我不知道,这个小姑娘跟我渊源不浅,就算我放过她,她也会紧咬着我不放,公主如何反怪我来?” 银花的身材小得几乎可藏入袖中,嘴上还叫别人小姑娘,边上的莫大虬暗自好笑,清了清嗓子道:“银姐儿说得对!你们打烂了我的金锤,怎么能就这么放过你们!” 金锤不过就是个由头,莫大虬眼见两人为了朱芷潋拼着性命夜闯商馆,定然大有来头,怎可轻纵。 众人忽觉眼前一花,方才还立于月下的鹫尾身影闪过,转眼已是到了秋月身边。 只见她左手将袖口一卷,鼓做囊状,冷冷道:“你们若不愿罢手,那也好得很,我这袖中有三十枚雷火珠,你们再敢掷一把刀,我便一把火烧了袖子,到时候这里的所有人都别想活!” 银花大笑起来:“你道我银花是头一天出来混的么?这等唬人的把戏你想骗谁?” 鹫尾也不答话,右手长长的指甲沿着左袖袖口轻轻一划,顿时将那宽大的袖子切开了一半垂将下来。 众人望去尽皆骇然,原来除了一大排乌黑的珠子镶嵌在那片锦绣袖壁上,还有密密麻麻的飞刀、银针、各式药包、机括、简直就像一个小型的兵器库。 银花和莫大虬自然都识得那一排珠子就是雷火珠,当下也倒吸了一口冷气。 莫大虬想的是这三十颗珠子若是炸了,别说这个院子,只怕整个伊穆兰商馆都要被夷为平地。 银花想的却是,雷火珠如此易爆之物,自己平日里也不敢多带,唯恐不小心挤压之下走了火,就算带个三四颗也还都分开藏在身上各处。眼前这个女人一带就是三十颗,说明她体态轻盈不说,力度拿捏的本事已是炉火纯青方敢如此。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这个男人不好惹,这个女人更是难缠得很。如今重要的是守住朱芷潋便可,没必要再节外生枝。 只有屋内的朱芷潋反倒稍稍松了一口气。 方才鹫尾说话时,她以观心之术已观得,鹫尾说的不是真话。 如此推论,那些雷火珠应是假的。 或者只有那么几颗是真的。 莫大虬觉得场面略有些尴尬,嘿嘿笑了两声道:“你们两个咱们确实不认识,倘若要就此罢手也无不可。只要不再插手我伊穆兰商馆的事,两位便可自行离去,不知意下如何?” 鹫尾扶住秋月,见他脸色苍白,不觉一阵揪心,柔声劝道:“大人,且忍了这一时,咱们先走吧。” 秋月肩上中了一箭,额上的汗渗得滴落下来。他寻思既然眼前想要救出朱芷潋已无望,若再要全力死拼,也只是徒送了性命。当下忧伤地朝窗边望了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正文 第二百四十二章 潜影 鹫尾右手搀着秋月,左手就势袖中一抹,往地上掷了不知什么东西,顿时生出一团白烟。 烟散之后,哪里还有两人的踪影,只剩下方才的那堆金刀残刃和斑斑的血迹。 朱芷潋见俩人脱身而去,方呼了口气,再看自己手心,不知何时已被汗水浸得湿透。 那一箭倘若射中的不是肩…… 朱芷潋已不敢想下去,太液国都是京畿之地,他肯这般抛头露面舍身来救,此番恩情日后当何以为报? 她朝窗外瞥了一眼,银花正没好气地数落莫大虬,显然为了刚才挨了鹫尾的那一下很是不爽。 如今看来,银花与这莫大虬暗中早有勾结,他们这个伊穆兰商馆在太液国都真是一处毒巢,暗地里竟然敢做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来。只是不知道他们将我囚禁于此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如果是想以我的性命去挟持母皇,为何非要选在这耳目众多的太液国都,还费事费力地一路护送我到这伊穆兰商馆。倘若途中就将我往荒郊野岭的某个村寨里一藏,不是更稳妥? 朱芷潋忽然想到,银花和铁花乃是姐妹,银花是这般的真面目,那么铁花岂不是也成了敌人?铁花可是守护涌金门的澄浪将军,她若与伊穆兰人串通一气,母亲岂不危在旦夕?! 我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朱芷潋听见屋外的房门上重新被按上了铁栓的声音,一时心冷如灰。 银花的嬉笑声再次传来。 “公主,我们也没有别的恶意,就是想让公主在这里小住一段时间,请你要相信我们,过段时间我们一定会把公主放出来的,好不好?” 奇怪…… 朱芷潋暗忖,为何银花都已经变了脸孔,说的这句话却仍觉得是真话?他们真的就只是想要把我关在这里一段时间,也不会害我?还是我的观心术观得不准? 银花见屋内的朱芷潋不答话,料她正恨透了自己,不愿搭理。转头又对莫大虬道:“咦,怎么没看见郝师爷?” 莫大虬随口答道:“哦,前几日我让他去南华岛了。” “你要他去南华岛做什么?” “二老爷在岛上那么多东西,宅子也都炸了有些时候了,不去看看能放心嘛?银姐儿你管得真宽。”莫大虬有些不耐烦。 银花不再答话,朱芷潋在屋内听得却是一奇。 这莫大虬分明在说谎……原来他与银花也并非是一条心。 * * * * * * 太液国都南三格,这里是平民百姓的居所,也是鱼龙混杂之地。市肆巷尾间,遍布着各种行街的商贩,掩藏着各色矮小的客栈。 离落霞湾码头不远处的一条小巷中,有一间极不起眼的渔家客栈。尽管店家在客栈门口挂了一串破旧的红灯笼以吸引过往的客人,可仍然没有什么人光顾。 对客栈来说,地段直接关系到生意的好坏。 不过偶尔也有些喜欢僻静的客人会上门来,比如昨天半夜里就住进来一对年轻的男女。两人皆是一副出身大户的模样,衣着虽然不起眼,但掩不住身上一种贵气。 只是那男人似乎身体不太好,脸色苍白不说,连走路都有些颤。反倒是那女人,腿脚伶俐得很。 开客栈的店家老板们最是爱暗中窥探这些客人们的隐私,一来这南来北往的人总是不知底细,住进自己的客栈便要多留些心眼。二来客栈酒楼这些地方本就是汇通消息的地方,有时官府中的捕头们来查问,若答得好了,说不定还能得些赏钱。 然而,这些老板们也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只要不是牵扯到杀人放火之类的命案,或是偷盗欺嫌的勾当,诸如男女偷情私奔之类的事,他们都是睁眼当成闭眼瞎----权当看不见的。 所以当这对男女住进来的时候,尽管他们看起来不像碧海国人,也不像是寻常的夫妻,店家一点也没有要往深处打探的意思。 只除了一点有些心中膈应。 那男子的腰间挂着一把极长的刀。 这瘦弱书生般的人还能提那么长的一把刀?我看他能提起后院的柴刀就不错了。 店家心中不以为然,脸上只是殷勤。因为这对男女出手倒还算大方,所提的要求也不过分,无非就是说那男人身子不快,茶饭饮食都想送到房间里来。 哦,对了。那女人还说想要借用厨房。 有何不可呢?连下厨的功夫都替咱省了,还没少给银子。 店家心中高兴,顺手便送了两尾鲜鱼给了那女人。本来就是渔家客栈,出门就是海湾,鲜鱼只是唾手可得之物,又能值几个钱? 那女人显然很高兴,昨夜吃了鱼,今日又塞了些银钱过来,说还要新鲜的。 店家思忖着看来这一对男女都是爱吃鱼的,便讨好地问道:“你家相公爱吃哪种鱼?” 那女人先前一直都有些冷冰冰的模样,被这样一问,竟然有些羞臊,半晌方答道:“只要是新鲜的便好。” 店家自恃阅人无数,心中暗笑:不会错,定是私奔出来的,一听叫声相公便羞红了脸。哪像那些老夫老妻,都只叫孩儿爸孩儿妈,连老公老婆都懒得叫。 那对男女自入了客栈便几乎足不出户,直到第三天那女人才出门去,男人依然留在房中。 奇怪的是,店家一直没留意到那女人是何时出的门,总是到了傍晚才看到她拎着各色食材回来,然后下厨烧水。据厨子们说,那女人烧菜的手法也很是不同,但一看便是常常做菜的,用起菜刀的手法可比国都里的那些名楼大厨子们都毫不逊色。 不过店家依然没太在意,太液国都里多的是各邦各国来的异族之人,尤其是这码头附近,当地人早已司空见惯了。 私奔嘛,自然是从很远的地方逃过来的,饮食起居大不相同再正常不过了。 夜深人静,店家这边已经关了大门将柜台桌椅都拾掇干净,正打算睡觉,恰逢那女人从厨中出来,端了一壶热水。 “这么晚了,还给相公泡茶啊?”店家笑眯眯地问道。 “嗯。”女人只低低应了一声,便上楼去了。 店家痴痴地看着女人上楼时扭动的婀娜身姿,暗叹道:真是艳福不浅。 那女人体态如柳,脚步盈然,轻轻推开房门又合上,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男人正坐在桌前,见她进来朝她一笑:“你歇一歇罢。” 女人嫣然颔首道:“大人可觉得好些了?” “只是皮肉伤,已无碍了。这几日又有你亲手做的鱼羹,很对胃口……以前总吃你片的鱼生,没想到炖煮出来的汤羹也是如此美味。” “筑紫大人吃的鱼生是深海里的鱼,他们碧海的鱼多是出自浅水近湖,若生吃了难免有些腥,所以奴婢便做熟了再吃。” 鹫尾边说边泡了杯茶递于秋月,又将两碟果碟推了一推。 当初为了掩人耳目,秋月执意要在这家巷尾的小客栈住下,可再简陋的客栈,她也不愿在饮食起居上怠慢了他。 秋月饮了一口茶,呆呆地看着茶盏,好一会儿才问道:“是不是今日也没有探出什么消息来?” 鹫尾有些迟疑。 秋月笑了笑道,“我知道,这事确实很难,咱们人生地不熟,就算想要打探也是大海捞针,何况那太液城戒备森严,哪是说潜入就能……” 秋月忽然止口不言了。 他发现鹫尾的神情有些不对,前两日她也出去探听过,都是没什么消息,但也没有像今日这般沮丧。 “莫非……莫非你打探到了什么?”秋月颤声问道。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自己都没可能对他有不实之言,这是鹫尾心中十分清楚的一件事。 “快说,快告诉我,你听到了什么?” “朱芷凌确实已经死了。” “什么?她果真死了?那个叫银花的说的不是假话?”秋月显然十分吃惊。 自从秋月执掌族中大事以来,碧海国有两个女人的存在就一直萦绕于他的脑中,一个是柳明嫣,一个就是朱芷凌。 筑紫半岛与碧海南疆隔海而望,虽然与柳明嫣暗中的交手耗去了秋月实大半精力,但作为碧海国将来的储君,朱芷凌的身份更让他忌惮。 然而便是这般突然,一个四海皆知的一国储君,竟突然死了。 “快!快把详情细细说来!” “太液城的守卫甚是森严,那城墙高达百丈,且银锡涂壁,虽然用银铃索便可轻而易举地攀上去,但必须得等到夜里才行。奴婢又不放心大人独自在客栈,所以便先转向去了北三格。” “嗯。”秋月实知道北三格是碧海国的政要所在,这个选择倒也机敏。 “奴婢发现,虽然城南还未得到消息,但城北已公开了官报,说朱芷凌是因难产而死,不日将国葬于酒堡山下。奴婢又从吏部的官员那里听到,是明皇在抚星台上,亲自宣布了这个消息,还说驸马赵无垠在同一天投湖自尽以身殉葬,只是至今未能找到尸首,所以不能与朱芷凌合葬一处。”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三章 进退 “难产……”秋月实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虽然自古难产而死的妇人不在少数,然而如朱芷凌这般皇室中人,腹中的孩儿又可能会成为第五代储君,怎么可能不慎之又慎,难产之说实在让人难以信服。 “鹫尾,你记不记得咱们在松岚行宫外时得到的消息,说朱芷凌曾经给护卫的参领送来密令让他把清洋公主困在行宫里?” “记得。” “这才几日?怎么就突然死了?” “奴婢也觉得蹊跷,但严重的事还在后面。” “什么事?” “明皇在宣布死讯之后,还重新召回了已告老回家的沛国公陆行远,重新任命为丞相。” “哦?这是什么道理?”秋月想起在蛇形舰上时,为了分析苏晓尘的去向,朱芷潋曾将她与苏晓尘为南华销金案得罪了陆行远之事向他说过一遍。这样一个半明半暗地被罢了官的老丞相,如今东山再起,定是有不寻常之处。 “我听吏部的官员的交谈,言语间似乎连他们自己也很是意外,都说是明皇觉得失了储君断了臂膀,此时若再无人相助,只怕力不从心难以支撑,但他们也提到了另一件事。” “何事?” “伊穆兰人已将大军集结于宝坻城。” 秋月有些明白过来了,如此内忧外患之时,重新启用陆行远这样的老人虽是逼不得已,但对于陆氏子弟占了一小半的朝堂来说,想要稳住阵脚一致对敌,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说来奇怪……二十五年前,碧海国借由苍梧国的奇策相助,这才退了伊穆兰国十二万铁骑,如今伊穆兰国再次南下,苍梧国反而没了动静。 不对,苍梧国不是没有动静! 秋月猛然想了起来,苍梧国不是派了十万大军到瀚江边上么,可统帅却被银花打入江中,若不是阿葵与阿藤救助,早已死不见尸了。那银花明面上是朱芷凌的左膀右臂,暗地里却与伊穆兰商馆的莫大虬是一伙儿人,那么杀死慕云佐究竟是朱芷凌的意思,还是伊穆兰人的意思? 秋月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样看来,自己无意中竟卷入了碧海苍梧与伊穆兰这三大国的谋局之中了。 “那么到底伊穆兰人为什么要抓清洋公主?” 鹫尾轻咬嘴唇道:“奴婢猜想,如今明皇的三个女儿一死一嫁,也就是说将来能继承皇位之人,就只剩下了清洋公主。可公主殿下现在被关在伊穆兰商馆,且明皇尚且不知此事。眼下伊穆兰人将大军屯集于北境,会不会是想要在南侵碧海兵临城下之时拿殿下去挟持明皇?” “果然是好狠毒的心思。”秋月重重地锤了一下桌子,忽觉有些失言,有些歉意地笑道:“我是说伊穆兰人。” 鹫尾似乎丝毫不在意方才秋月的话,反而有些难以启齿地迟疑道:“大人……既然是他们三国之间的纷争,咱们琉夏族人就不要卷入其中了吧。虽然林通胜现在看来是投靠了伊穆兰人,但那些恩怨咱们私下暗中解决也可,不必非要和伊穆兰人结怨。何况为了救下公主殿下,这次大人已是身负箭伤,好在未中要害,倘若大人再以身犯险,鹫尾怕是没法向宗直大人交代……” 秋月听了鹫尾的话,望着灯台出神了好久。 鹫尾只道他被自己说动了,又轻声劝道:“大人,咱们的族人现在已经在梅陇屿安了身,看他们三国之间战乱将起,料想不久的日子里这神州之上也不会有什么乐土。不如就及早抽身……” 秋月忽然伸手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先不要说话。 “鹫尾,我觉得你方才有一句话说得极有道理。” “什么话?” “你说明皇的三个女儿,一死一嫁,能继承皇位的,就只剩下清洋公主……” 鹫尾心思敏捷,顿时领悟了秋月的意思,不禁问道:“大人是想……” “不错,如今清洋公主已蒙难于伊穆兰商馆,且看伊穆兰人的意思暂时也不会为难于她,那么假如我们能够救走公主,日后她再成了碧海国君……” 鹫尾默然了。 朱芷潋这数月以来与琉夏众人相交甚好,秋月与自己在松岚行宫与伊穆兰商馆又两次出手相救,虽然出手之时秋月毫无私心,只是出于关心与爱慕。但不可否认的是,日后若朱芷潋登上国君之位,必能承起昔日琉夏相助的这份旧情。这对琉夏族人来说,确实是一个机会。 但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能够将朱芷潋从伊穆兰人手中夺回来的前提之下,此事有多艰难简直可想而知。 “大人……您说的一切鹫尾都能明白,可我们若想救出公主,便需要与整个伊穆兰相对敌,眼下我琉夏族人正势单力薄无依无靠,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啊。” “所以,我们必须去找寻外援。”秋月的眼神依然坚定。 鹫尾怔住了,琉夏国都没了,还有什么外援? “鹫尾,你不要担心,我已有了主意。眼下咱们已是光阴必争,明日一早咱们就离开这里!” “去哪里?是先回梅陇屿吗?” “对,先回梅陇屿,不过不是我,是你一人。” 鹫尾惊呼道:“大人!大人到底是想要做什么?怎么可以不让鹫尾陪在您身边?” “你回到梅陇屿,立刻将所有事情和我的打算说与宗直大人听,命他调拨八艘蛇形舰和一半的族中可参战之人亲自前来驰援。”秋月说着,将项中的八尺琼曲玉取下,郑重地交在了鹫尾手中,“告诉他,见此物如见我,务必要说服他与我汇合!” “那大人呢?大人孤身一人是想要去哪里?” “我方才说了,需要外援。” “哪里还有外援啊?” 秋月嘴角一笑。 “南疆总督府,柳明嫣!” 鹫尾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人……大人!”鹫尾几乎悲鸣声起,“咱们好容易才摆脱那鲲头舰的追击,如今大人竟然要只身前往南疆总督府,这鹫尾如何能答应您啊?何况您与柳明嫣暗中争斗多年,她恨大人还来不及,又如何会助大人成为援手,这……这……” “所以,鹫尾你现在要听好,同时也记住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再把这些话都传达给宗直大人,这样他才能明白我并非是痴人说梦。”秋月盯着鹫尾,一字一句地说道:“伊穆兰狼子野心,明屯大军,暗劫公主,苍梧国临江撤兵,落井下石,此战尚未开打,胜负已分。若碧海国亡,柳明嫣的南疆总督府也会跟着名存实亡。她虽是皇室中人,却是非嫡系子孙,若论大义名分,苍梧国清乐公主朱芷洁的儿女的血统更胜于她。她就算想另立旗帜与伊穆兰独立抗争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且以她一疆之域也无力与朱芷洁背后的苍梧国一较上下来争夺碧海国君之位。” 秋月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又说道:“清洋公主年纪虽小,却身出嫡系皇裔,倘若我们能借着柳明嫣的力量救出她,不仅能够成就柳明嫣保国救主的不世功名,且日后公主即位,对我等琉夏族人的倾力相助也必有厚馈!这绝对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可是……可是大人真的觉得柳明嫣会去救公主殿下吗?” “放心,我一定会以利害说之。要知道,国将不国,她做这个南疆总督还能做得太平么?救公主,就是救她自己。” 鹫尾低头想了好一会儿,迟疑问道:“请恕鹫尾出言无状,大人……在大人的心里,真的是为了我琉夏族人的将来考虑,才如此拼尽全力地去救公主殿下的么?” 秋月温柔地一笑:“鹫尾……有些事,必须是非黑即白么。” 次日。 店家早早地将两尾鲜鱼放在了厨下,又殷勤地去客房门口敲了敲门:“客官,今天早上刚捞上来的鲜鱼,我已经搁在厨房了。回头给你家相公炖汤喝吧?” 半晌,不曾有人回话。 “客官?”店家有些奇怪,看看日头已是不早了,如何屋内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悄悄地从门缝中瞧了过去,忽然发现房间的门并没有上栓。他犹豫了一阵,生怕被那女人责怪唐突,便去厨下端了盆热水,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 只见屋内收拾得十分整齐,连桌上的茶具都放得规规矩矩。茶壶边赫然是一锭银子,足抵得过十天的房钱。 客栈老板想了想,会心笑了。 定是找了个好去处,这便私奔去了。既然收了银子,就请二位放心,回头家里有人来追问,我也绝不会把二位的行踪给说出去的! 老板顿时觉得这银子收得心安理得了许多,却没有想想即使有人问起,他又何曾知道过那二人姓甚名谁,从何而来,又往何处去了。 ------ 一张棋盘上,每个人都如同一枚棋子。光阴流逝间,棋子还是那些棋子,却都错了方位。 然而谁又能说这些棋子本就该是在哪里的。 人生如棋,没有人能预料自己的归宿,更没人能知晓将来会遭遇怎样的劫难。 第二十三卷《城阙知何处》今日收卷,明日将继续连载第二十四卷《铁马踏冰河》,神舟历史又翻过了一页。 正文 第二百四十四章 掩埋 苍梧国万桦帝都海定庄,这里是宫中有头有脸的太监们在宫外置宅买地时最中意的地方。离至高的樟仁宫不远,又不太靠近市肆,很是低调安静。 庄上的宅子也不太密集,但清一色都是五进五出的大宅。太监们手头有钱也没的子孙可留,想着的都是当下,所以但凡能花银子的地方,大多不含糊。于是买下来的宅子也是一座比一座讲究,比起那些官宦之家的宅院差不了多少。 然而太监们与官宦们不同的是,基本上所有的时间都是在宫里当差,买了宅子也极少有机会回去住,故而宅子里的仆役们都是能少则少。 在海定庄的路尽头,坐落着一座李姓的大宅,比周边哪一座宅子都要更显气派。然而奇怪的是,不仅宅门口连个看门的人都没有。就连宅子里面也一个下人的踪影都见不到。 一个七品服色的太监带着一行人到了宅前下了马,觉得很有些奇怪,小声问边上的小太监道:“李公公确实住在此处?” 小太监脸上堆着笑:“准没错儿,师父就住在这儿,您瞧头上,这不写着清清楚楚的李宅二字吗?” “可这府门前怎么连个下人都没有呢?” 小太监似是轻车熟路,自向前推开了大门道:“我师父买了这宅子极少回来住,他老人家又喜静,所以只要是他住在这儿的时候,多半都是撵了下人回去。等他回宫了,再让下人们回来看家护院。” 大太监“哦”了一声,手执拂尘,提脚跨入了高高的门槛。 “这里台阶多,您仔细脚下。师父现在多半在后面的菜园子里,小的先去通报一声。” 小太监躬腰行了一礼,便急急地朝后院去了。 大太监边走边看,边看边叹息。 也不知何时修得造化,能买下此等广厦美宅,便是下辈子再做一世太监也值了。 贪看间不知不觉已到了后院,方才去通传的小太监正立在菜园子门口候着,见大太监到了,指了指园子内,示意人就在里面。 “小人拜见李公公。” “是……赵公公么?”声音有些懒散。 “正是小人。” “赵公公不在御前伺候,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嗨,这不是皇上想您了么?您告病的这些日子里,皇上嘴上不说,可咱们都瞧在眼里,谁叫李公公的本事好呢,没人能有您伺候得这么贴心了。所以皇上差我来问问公公,您的腰伤养得如何了?” “赵公公,我出宫前就说了,不管什么事儿,只要皇上一声唤,我就立马赶过去,怎么到了今天你才过来?” “哎哟,公公瞧您说的,那是皇上疼惜您,想让您多养些日子,才拦着小人们不让过来,这正说明您在皇上心里的分量呐。” “……得嘞,那咱也甭那么多废话,我这菜园子里还差两棵秧子没弄完,一会儿就和你回宫去。”说着,一声高唤:“小齐子,给你赵师父倒杯茶去。” 虽然隔着栅栏看不见,赵公公仍是不敢怠慢,折腰一躬,口中笑道:“公公既是腰不好,怎么还忙乎这些啊?” 栅栏内传来几声铁锹铲土的声音。 “越是腰不好,就越不能闲着,能铲土能活动筋骨了心里才有底气去伺候皇上呐。” 赵公公一愣,还有这样的道理?口中却称:“是是是,您说得太对了。”他看了看四下,又赞道:“哎呀,您这么大的园子,也没什么人帮着照料,这好容易费工夫种下的菜圃回头又得给荒喽。不如小人唤几个徒孙过来让他们给您浇浇水除除草?” “不必!”声音坚决地如同一道石壁,将赵公公溜须拍马的一番美意挡得不留情面。 恰逢小齐子端茶过来,听见二人的对话,悄悄附耳道:“但凡这宅子里的物件,我师父都不喜欢让外人碰。” 赵公公缩头缩脚地“噢”了一声,再不敢吱声,老老实实地开始喝茶。 李公公随着赵公公回到樟仁宫,恰逢刚过了正午,日头颇有些晒。温帝靠在常青殿中打着瞌睡,旁边两个宫女正轻摇着罗扇。 李公公踏入殿来,见温帝尚闭着眼,便轻手轻脚地接过宫女手中的罗扇,自扇了起来。 不一会儿,温帝闭着眼缓缓地叹了口气:“还是你下手知轻重,朕待要教他们,可哪里教得过来,也没这份闲心,好在你算是回来了。” 李公公撇下扇子忙叩头道:“是老奴懒散了,多养了几日,让陛下受苦。” 温帝睁开眼来,拈着颌边的一缕清须道:“无妨,既是身上有伤,就该多养一养,毕竟年岁摆在那儿呢。只是大约你也听说了,这些日子里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没了,着实忙乱了一阵。” 李公公听温帝提到黎太君,心中一痛,强忍着默不作声。 “不过如今宫中之事中最重要的是太子妃的身孕,你既然回来了,就替朕多操些心。” 李公公应声不迭:“陛下请放心,有老奴在,便一定尽心尽力。” 温帝又道:“说起来这些日子里,碧海国那边也不安宁,倘若有些什么风言风语的消息传过来,朕就担心扰了太子妃安胎的清静……”说着,睨了李公公一眼。 “是,老奴一定仔细着,盯着那些伺候的人,让他们多做事少说话,有些宫外的事能不叫殿下操心的,老奴就绝不会让传到殿下的耳朵里。” “嗯,朕知道你办事向来知道轻重。”温帝话音刚落,殿外踏进来一个小太监禀道:“启禀陛下,碧海国那边来了人,说是奉碧海明皇之命送来不少物件给太子妃殿下。” “都送来些什么?” “物件有不少,足有十几车,未得陛下允准,不敢擅自翻阅清单。” 温帝“哦”了一声,转头吩咐道:“你去看看吧,其中分寸,你自当知晓。” 李公公会意,立时答道:“是,老奴这就去亲自开箱查看,若有合适的就给殿下送去,若有让殿下徒增忧思的东西就先在库房中搁一搁日后再说。” 温帝微微一笑,道:“好。” 伺候过母亲的宫中老人就是不同,朕想要说什么,无须点透便能知晓。 “把扇子给宫女吧,你下去忙你的去。”温帝又徐徐地闭上了眼。 李公公知趣地躬身一礼,倒退几步出了常青殿。 方才那小太监问道:“师父请往这边走,碧海国的东西都在殿外的东阁楼前面堆着呢。” 李公公一摆手,道:“我不过去了,你去吩咐那些人,把东西全都入了库,日后我得了闲,自然回去清点查看。我去殿旁歇一会儿,你回头只把清单拿来与我瞧便是。” 小太监答应了一声,便朝外走远了,留下李公公一人在殿前思绪万千。 他怔怔望着远处当年钦文帝亲手栽下的那棵铁树,不觉落下几滴老泪。 不过数日光景,便物是人非了。 黎柔……我千不该万不该在那一天去太师府给你传递了消息,害得你竟然枉死于陛下的手中。我也没想到那钦文帝智亏一世,会在临死前听信了魏姒的谗言,让我阴牟黎氏族人潜心设计的几十年皆成了黄粱一梦。 唉,最可怜的还是长公主,当年那样忍气吞声地做了璟妃,生下双生子后受着切肤之痛送走了一子,没想到却被那魏姒从中作了手脚,留下的是血亏的末子。更没想到的是这孩子竟如此深藏不露,枉我跟在他身边,对他记恨慕云氏的心思居然毫无察觉。 李公公苦笑一声。 想来老奴的智慧又如何能与智冠天下的慕云双生子相比,陛下若有深藏之心,老奴自然是敌不过的。 然而事到如今,老奴该当如何呢? 黎柔,若是旁人杀了你,千刀万剐老奴也会替你报了这个仇,可动手的是陛下,是长公主的亲生骨肉!老奴当年发过誓,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会替她护着这个孩子至死方休。听说慕云佐坐的船也沉入了瀚江,那么陛下既是慕云氏唯一的后人,也是我黎氏最后的一点骨血了啊。我还能拿他怎么样呢? 说起来真是荒唐,一个陛下,一个太子,坐着李氏天下,却谁都不姓李。其实事到如今,陛下又何须去在意那个太子妃呢?她肚中的胎儿与我黎氏或是慕云氏已无半点瓜葛,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工具罢了。 李氏的血脉断了,慕云氏与黎氏的血脉也断了,这苍梧国的御座日后究竟要成了谁家的囊中之物? 李公公望着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殿前的十二棵海棠树上,照得叶子分外精神。 恰好殿外进来一个小太监,见李公公站在那里,唬了一跳:“师父您回来了啊?” “嗯。” “徒弟早上就听小季子说要去您府上,还以为师父您得再过一阵子才回宫呢。” 李公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下去,莫要扰了自己清静。 看着小太监识趣地退了开去,李公公才皱眉想起小季子来。 多亏了当初出宫时,吩咐了那孩子一句,让他紧紧盯在陛下身旁。若不是他机灵,把那一夜听到的看到的全都告诉了自己,只怕天下除了陛下就再也没人能知道黎柔和魏姒是怎么死的了。 可是人有时候,许是命中注定的富贵生死,不管多么聪明伶俐,到了那一天,是怎么都躲不过去的。 李公公背着手佝偻着腰,一步一步地朝殿旁的仵房走去,一头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之下已映成了银色。 深秋的阳光向来毫无偏颇,不仅照在樟仁宫内,也照在万桦帝都的各个角落。海定庄的那所最大的宅子里,李公公亲手耕种的那片田圃中,深色的泥土也正被阳光照得油黑发亮。 不过田中没有种任何东西,靠近田埂边的地方有那么一方土壤显然是刚被人拿铲子翻过,松松软软地堆着,大约有个一人来长。 觅食的雀儿们叽叽喳喳地在土上翻拣着,挑开了几处掩上的泥土。显然它们也没有寻到什么吃食,便扑腾着翅膀飞远了,留下泥土中依稀显露出来一丝肉色。 大约只有蹲下腰靠近了才能看清楚。 那是一根手指。 正文 第二百四十五章 衣锦 太子李重延……哦不,新阳县县令李重延回京述职是秋后那场暴雨之后的事了。 临行之前李重延仍然未能如愿见上一面他的好上司------泾州知府,据说他去见知府大人的时候,恰逢知府大人昨夜吃完螃蟹后心血来潮又吃了柿子,紧接着又吃了一堆臭豆腐,于是今日泻得连床都下不了。 这么吃还能不坏肚子?这知府莫不是个憨批儿? 李重延无奈,只得把官印一缴,将一切交割妥当后,带着王公公,又扯着曹习文雇了几辆马车晃悠晃悠地往万桦帝都出发了。 在曹习文的强烈要求下,一行人沿途一直穿着粗布衣衫,吃穿也都朴素得很,一路上显得很不起眼。 李重延心里自然是一万个不愿意,然而这次他说什么也拗不过曹习文。后者肩上替他挡的那一剑的伤还没痊愈,一想着之前那个女飞贼的事儿大伙儿就不敢怠慢,生怕这位县太爷又惹出什么新麻烦来。 王公公本来也是挺讲究的一人,这次也出奇地配合,坚定地站在曹习文的一边,就连百宝衫里的那些珍奇物件儿也都悄悄收了起来。 毕竟太子爷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暴雨之后的路总是很难走。 巧的是,李重延在路上还和慕云佐的十万大军擦肩而过。 曹习文看着那些高头大马上的将军们个个都披着威武赫然的狮头铠,羡慕不已。 “真他娘的好看!” 短短半日里,李重延已经听他起码赞了不下十七八次了。 “到了万桦帝都给你也弄一身穿穿?”他坐在车里斜眼瞧了曹习文一眼。 “哪儿弄去?当铺?” “兵部啊。” “扯你娘的臊。你咋不说封我做兵马大元帅了呢?” “你肯做我就肯封。”李重延已经习惯了与他插科打诨,只笑吟吟地回他。 曹习文忽然一拍大腿,郁郁不得志般地叹声道:“真是可惜,听说这十万大军是要和碧海国合兵北伐伊穆兰去的。这样大阵仗的战场厮杀,怕是一辈子也遇不见几回,光想想就让人心血涌动。” “怎么,你想上战场去么?” “能不想吗?我习了这几年武艺,也没个正经用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啊……就算是立下战功,至多也就封赏些颗金斗银,就像我老爹,拼了一辈子,还不是一个副统领,比不上某些人生下来就是世袭的爵子。” 李重延对朝堂上的大臣还是如数家珍的,听曹习文这么一说,就知道是在说淞阳大营的韩复。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知道你是在说韩复,他虽是世袭的爵子,不过祖上确实历代皆有军功,这才有了皇恩浩荡。就算他本人没什么本事,可他先人花了几辈子功夫才挣来的利禄,若被你年纪轻轻地上战场杀几个人就盖过了,那天下还有公道可言么?”李重延自己是太子,打心眼儿认为世袭才是最正统的道理。 曹习文被这几句话说得一怔,想想好像还真是这么一番道理,他生性豁达得很,当下哈哈一笑:“也是,就譬如我曹家在新阳县的名头也不是我哪一天得些军功便可挣出来的,想我曾太爷爷当年……” “嗯嗯嗯,想你曾太爷爷当年还替高祖皇帝执过马开过道,乌澜山下大战常氏的时候,高祖皇帝是踩着你曾太爷爷的背过的河。”李重延立马接上了话头,这句话他总听曹习文提,已是倒背如流。 说实话,每每曹习文说到曹老太爷的时候,李重延都会想,他们曹家总是抱怨出身低微,以至于同样的军功总比不上有家世的将领的封赏来得丰厚。可每次说起祖上的事迹,不提杀了多少敌将,取了多少人头,反而总把高祖皇帝踩着背过河的事儿挂在嘴边引以为傲。 他们到底是在讨厌那些有家世的人抢了风头? 还是在缺憾自己祖上没留下什么风头? 可惜李重延基本上没和什么没家世的人打过交道,他们的想法他无从得知。 曹习文全然没有察觉李重延在想什么,还在那里感慨:“所以我才不愿意去投军,说什么也不想像我爹那样,每天跟在那群纨绔子弟后面点头哈腰……” 话音刚落,车窗外响起一个焦雷般的声音。 “我也不想你像我一样啊!那你倒是给我好好念书啊!” 这一声吼,真是把曹习文的三魂七魄给吓散了一半儿。 这声音…… 怎么会是爹! 李重延听在耳朵里也是一惊,曹飞虎的声音他是认识的,只不过以前跟他说话的时候向来温顺得像只猫一样,今日算是头一次见识了当爹时的威风。 无论如何,先不能和他打照面,要不然我这太子身份就暴露了。 当下缩在马车的角落里,向曹习文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提自己。 曹习文只道是老爹出言凶恶把李重延给吓着了,想想又不干他事,低声安慰道:“好像是我爹,我下车去看看,你先别出声。” 可曹飞虎怎么会在这儿呢? 曹飞虎不是随着兵部去泾州征兵去了么? 不错,之前韩复被温帝的锦囊绊在了万桦帝都,不得已夜访叶知秋,这才有了让老曹替韩复去泾州征兵的事儿。 那老曹到了泾州,遇上当了知府的发小,两人彼此相熟好办事,三下五除二就把征兵的事儿给了结了。老曹知道韩复让自己回泾州原是有让他衣锦还乡的意思,所以他办完事儿就收拾了下东西跟兵部告了几天假,回了新阳县。 没想到这一趟衣锦还乡不仅没锦,差点连正经衣服都不能穿。 为啥呢?这老曹真是个老实人,说是衣锦还乡,可想着趁公干探亲总不好大张旗鼓,权衡了半天还是脱了统领的服饰换上私服,只配了把大刀挂在腰间,只身回乡去了。 刚到新阳县附近,就看见县城门外头候着一堆人,个个凶神恶煞,看着就不好惹。 老曹知道自己老家向来有恶贼出没,可多半都是在山路或是乡间僻静之处才跳出来喊一声“此路是我开”之类的,从没见过这么堂而皇之就守在县城门口的贼人。 可说他们是贼人吧,这县里头进进出出的男女老幼都不少,有些人遇见那群贼人们熟得还会打几声招呼,反而那群贼人们看着自己的眼光像是见了银子似地上下打量,尤其是盯着他腰间的那把刀。 怪事儿了。 这世道变了?贼人变得尊老爱幼,锄强扶弱了? 原本就长得五大三粗的老曹心想,既然是对方人多,就更不能输在这气势上,于是雄赳赳气昂昂硬着头皮往里头走。不料还没靠近,那群人已经围着堵上来。 老曹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心中紧张,手上“噌”地拔出了刀,护在身前。 没料到他不拔刀还好,刀才刚一出鞘,那群贼人简直激动得要热泪盈眶。 “他拔刀了!他拔刀了!!” “兄弟们上啊!” 老曹立刻以多年丰富的战场经验估算了一下,觉得眼下绝对敌不过这么多人,当下扭头撒开脚板就跑。好容易跑出二里地,才发现原本打算给老娘带来的那些果脯蜜饯全都撇在路上了。 这他娘的是群什么疯子? 我这副统领衣锦还得是什么乡?! 嘴上浑骂着,脚下还在拼命跑,好容易跑到边上的山脚下,才惊魂未定地喘了一口气。他正惊疑区区数年物转星移间,如何家乡巨变成这般模样,恰好从山上走下来一老汉。 两人一对视: “咦?莫不是村东头的刘老头?” “咦?莫不是村西头的曹麻皮?” 故人相见分外亲,尤其是该庆幸总算遇到个认识自己的正常人。 刘老头一听说老曹是回来探亲,说什么也要从身后的筐里取几支笋出来给他。 老曹的心思却不在这儿,心神不宁地问道:“怎么如今这日子这般不好过了?贼人都堵到县城门口了?” 刘老头这才注意到老曹一脸的泥汗,身上也是尘土飞扬狼狈得很,再看到他腰间的那把刀,猜到了缘由直笑出声来,当下把新县令来了新阳县之后的新气象大致说了一遍,把老曹说得哭笑不得。 他之前就听泾州知府李卓说起过,这新阳县的县令就是太子李重延,只是身份未对外点破。他原还想着回到了县里要躲着一些,不要迎面撞上了才好。没想到还没进到县里,就先被这位县太爷来了个下马威。 “那我这要想回家,可怎生是好?” “那也不难,你既然是在门口遇到过那些贼人了,他们必然记得你模样,你只需换身衣服从县城门的另一头进去,就没事了。噢,还有,你这刀不能随身带着。”刘老汉想了想,解下了背上的菜筐:“这样,你先放我这筐里,我拿菜给你遮着,等进了县里我再给你送家里去。” 老曹想了想,好像也只有这么办了。当下把刀往菜筐里一放,又抱着几株笋,拜别了刘老汉。 说是要换一身衣服,可哪儿有衣服可换呢?老曹无奈,只得把外衣翻了个面儿,把里子穿在了外面,还漏出好些裹着棉絮的毛边儿。 还没走到村口,边儿上一个孩童拉着娘的手就在那儿笑:“娘,你看那个人,都那么大了还不会穿衣服,我都知道有毛边儿的衣襟是穿里头的呢。” 孩子娘捂着嘴吃吃笑道:“孩子,做人呢,就要像这位大叔一样,金玉其中,败絮其外,懂吗?” 老曹窘得恨不得找个洞。 哎,冤家李青天哟。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六章 攀龙 这么一折腾,足足到了天黑他才摸进自家门,着实把老母亲给唬了一大跳。 “你不是写信回来说衣锦还乡吗?这大晚上的是唱得哪一出啊?”曹老太待看清来人是谁,惊呼道。 内衣外穿,灰头土脸,抱着几株笋,跟做贼似的黑灯瞎火摸进了院子,这搁谁都得吓一跳啊。不过老曹是有经历的人,想起去年这时候在碧海国大街上还穿过露脐装呢,这内衣外穿又算个啥。 “娘,那个臭小子呢?”老曹假装没听见母亲盘问,扯开了话头。 “呃……出去了,说是去隔壁县城的朋友家去住几天。” 老曹本能地觉得曹老太在说谎。 老娘护孙子向来护得紧,准是又在替他遮掩什么。 父辈和祖辈围绕孙辈之间的交锋永远是斗智斗勇的长期过程。其中分寸的把握不仅需要积年累月的摸索,还要敏锐的判断能力。 在老曹足足盘问了曹老太半个时辰之后,终于成功地得知了自己的儿子坐着马车去万桦帝都的事儿。 不过曹老太也没有完全败下阵来,她坚持说只是陪个朋友去万桦帝,丝毫没有提到这个朋友就是县太爷的事儿。 要知道李青天可是个好人,如今儿子已经是统领了,万一见了李青天拿官阶压他欺负他,那岂不是以怨报德了?这种事儿我曹老太虽是女流之辈也是不会干的! 老曹一听儿子去了万桦帝都,简直是心急如焚。 他倒不担心儿子路上有什么凶险,儿子有几分手段他很清楚。只是老娘说的这个朋友到底是谁?自己不在家的日子里,到底儿子交了什么狐朋狗友?以至于放着正经学业不努力,却偷偷溜去万桦帝都去? 心里想着,嘴上却不敢太埋怨老娘。 老曹换了身干净衣服闷闷不乐地辗转反侧了一夜,还是打定主意天一亮就找匹马亲自追上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曹老太听说儿子这就要走,极不情愿地替儿子备好了干粮清水。老曹看着曹老太慢吞吞地拾掇好的行李,觉得老娘是舍不得自己走,心里颇有些过意不去,好容易回乡探亲,才睡了一夜,确实不像话。 可这还不都是因为这混小子?! 老曹刚上马,忽然想起件事来。 “娘,有啥事儿就叫人递个信到泾州府去,李卓那小子如今发达了,有什么事儿定能帮得上。” 说完,鼻头正有点发酸,曹老太这边变戏法似的又拿出四五个包裹来。 老曹一愣,“这都是啥?” “有红豆,绿豆,小米。哦,对了,这儿还有几根玉米,软糯得很。嗯,还有你爱吃的核桃,都替你剥好了。还有这是炖肉用的十三香调料。这个你们那边儿未必能有。” 老曹哭笑不得,万桦帝都还能没玉米? 可待要推辞,曹老太又不依了。 “都是好东西,能占你多大地儿?好歹是马驮着又不是你驮着。再说了,又不是都给你吃的,到了帝都我的好孙子还要吃呢。”说着,曹老太又把脸一沉:“记住啊,见了孩子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又变眉变脸地骂!瞧你成天那张凶巴巴的脸,搁谁愿意听你的啊?你见过孔夫子扯着嗓子骂孩子的吗?” “没见过没见过……”老曹顺从地应声道。 我连孔夫子都没见过。 于是老曹骑上马就急急地往西追去。他骑的是马,曹习文坐的是车,不过两日,还真就被他给追上了。 老曹本来见着这几辆马车还不确定,结果老远路就听见儿子从车中传出来的爽朗笑声,笑得还是自己的窝囊样子,这气就不打一处来了,所以拦在车头那一吼声,使出了十足的力气。 曹习文下车一见,果然是老爹正横马驻足,脸上的麻皮都快扭成疙瘩了,顿觉不好。他无论如何没想到爹会从天而降,只得讪讪地问道:“爹,如何恁得巧,能在这里撞见?” “巧个屁!”老曹一喷唾沫星子,已是心中火起,高声斥道:“我不在泾州的日子里,料想你祖母也看不住你。放着正经学堂不去,却交得这什么狐朋狗友!还要去万桦帝都?圣贤有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整日不是舞刀弄枪,就是与这些游手好闲之辈混在一起,将来还能有什么出息?” 一席话,连带把轿子里的李重延都骂得满头狗血,要不是看在是曹习文亲爹的份上,这李重延只怕早就忍不住跳出马车回敬他了。 李重延想了想,怎么说都是答应了父皇不能露馅儿,何况也不想在这个节点上让曹习文知道了自己的太子身份,于是清了清嗓子,在车内应声道: “在下新阳县县令李重延,劳令郎沿途护送,并非什么游手好闲之辈!” 老曹与李重延当初在碧海国是朝夕相处了不少日子,彼此间的声音那是再熟悉不过了。当下一听,差点没吓得跌下马来。 他只道自己是听错了,恰好前面那辆马车上闻声赶来了王公公,见了老曹一个劲儿地给他使眼色。 老曹再笨也反应过来了,没想到老娘口中的那个拽着儿子去万桦帝都的朋友就是当朝太子李重延! 乖乖隆滴冬!这下动静大了。 既然太子自称是新阳县令,那一定是不想暴露身份了。 老曹尴尬地坐在马上怔了好一会儿,觉得总得说点儿什么吧,才磕巴道:“呃……呃……在下淞阳大营副统领曹飞虎,拜……拜见县令大人。” 嗯,一个从二品的副统领,拜见一个正八品的县令。 有点儿意思。 曹习文看得一头雾水,怎么忽然间老爹就怒气全消,温顺得像只猫了呢。 李重延在车里听他显然是认出了自己,不由心中得意。他想着平日里总听曹习文说他爹教训他,便生出些打抱不平的心思,故意说道:“圣贤有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只怕令郎与我混在一起,是要耽搁前程的。” 曹飞虎一听,知道这太子爷的臭脾气又犯了,暗中叫苦。可又有啥办法呢?方才那番以下犯上的话足够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了,太子如今不点破已是运气。 也罢,大丈夫能伸能屈。 “呃……县令大人。在下生平最佩服的就是读书人,所以才给这个不肖子取名叫做曹习文,大人一听就是饱读诗书之人。在下方才那句话的意思是,犬子能和您这样的人在一起,那可是近朱者赤,将来定然大有前途啊!” 别看前面拍马屁的话虚情假意得很,这最后一句倒是老曹发自肺腑的心里话。 这辈子可不就盼着自己的儿子能常伴君王左右么?这要是能跟在太子身后做事,那比起当年祖上驮着高祖皇帝过河的事儿来真要光宗耀祖得多了。甭管以往瞧儿子多不争气,现在能和太子爷乘同一辆车,这可是自己都比不过的待遇啊。 老曹忽然觉得,定是曹家的祖坟上又冒了青烟,才遇见这样的好机缘,真不枉自己紧赶了七八百里路,想着想着忍不住嘴角都漏出笑来。 直把边上的曹习文看呆了。 老爹是喜欢自己读书没错,可也从没见他那么爱书生啊。这礼贤下士的风范简直堪比古时那个什么什么倒穿着鞋子迎接人的那个故事还夸张。 “爹……”曹习文试探性地问道:“那……我跟李兄一起去帝都,您不恼啦?” 老曹一听都称“李兄”了,心花那个怒放啊,笑眯眯地说道:“怎么会啊,你这办的都是正事儿!你不是护卫县令大人去帝都吗?我跟你讲啊!这护卫的事儿可是大有讲究!想你爹我便是蒙了圣上的信任,才担了护送太子殿下出使碧海的重责,后来又护送了礼部的叶大人,再后来又护送了碧海的清乐公主,如今的太子妃殿下!说到护卫,还有比你爹更有经验的吗?” 老曹已经习惯性地会从他光荣的护卫履历中剔除掉朱玉潇被伊穆兰人拐跑了的那一段。 曹习文虽然听得有些莫名其妙,还是“哦”地应了一声。他哪里知道,老曹这席话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说给太子听的,只希望太子能记起些旧日的好来。 “那爹的意思是……” “对!爹要和你一起护送县令大人直到万桦帝都!” 老曹说完,得意地冲着旁边的王公公一笑。 李重延在车里已是不耐烦了,唤道:“曹兄,赶紧上车来吧,你爹要跟着就跟着呗。” 曹习文看看老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儿子坐车内,爹在旁护卫? 老曹反而更高兴了,只盼儿子和太子多处一刻是一刻,忙呶嘴示意他上车去。 马车不过三四辆,曹飞虎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当下一夹马肚子,赶在了车队的最前头。 泥泞路尽,大道渐宽。 马蹄子踏在满地的黄叶上,人清气爽,分外舒畅。 老曹忽然一股子兴起,高声唱起了家乡的民谣: “说新阳,道新阳。 十年倒有八年荒。 稻谷黄,稻米香, 大水一来全遭殃。 莫的吃,莫的穿, 只得出门把兵当。 拼沙场,吃军粮, 不识字来咱不慌。 杀一个,砍一双, 得了赏银孝爹娘。 昨日痛,昨日伤, 苦尽终有福来傍!”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七章 噩耗 秋末初冬的含元殿上,寒冷的感觉比往年似乎来得更早。太监们端出了火盆放在宫殿的四角上,然而冰冷乌黑的大理石地上依然让人觉得几乎能渗出霜来。 大臣们清楚地记得,就在一年前,这含元殿上也是这样一股悲悲戚戚的气氛,哀悼着慕云佑的逝去。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温帝依然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听着韩复上奏慕云佐身死瀚江之事,颜色悲苦,泣不成声:“想我高祖当年开国立代,慕云世家功不可没。谋定千里,智冠天下,武可用兵如神,文可治国安邦。青天明鉴,代代忠良。何以不幸,遭此劫难,左右太师,英年早殇。断我臂膀,绝我栋梁,呜呼哀哉,痛彻心肠!痛彻…” 这一次温帝倒是没有哭得昏过去,只是掩面而泣,呜咽了一阵就过去了。 群臣们忙跟着哭了一阵,各自心中皆是又惊又疑。 好端端的鳯头舰,如何说沉就沉了?听传闻说还是被炸成了碎片。这可不是天灾,这是人祸啊! 然而陛下似乎不这么觉得。 “瀚江天险,自古难渡。不知当日到底是何情形,韩统领可略说一说。” 只略说一说? 大臣们一听这话头,似乎并无彻查之意,且一开始就挑明了瀚江天险,而不追究有没有人在其中使什么阴谋。 这可是风向标。 韩复便奉命略略地说了几句,说那日瀚江江岸上重雾弥漫,经久不散,江水之势急流而下,众将士于岸上并未能看得太清,只依稀听得船体裂开的声音。再后来,隔岸滨州的碧海驻军军官来报,说是鳯头舰于江上遇了难,整条船都裂成碎片被冲入了海,无影无踪了。 温帝听完又哭,于是大臣们再跟着哭,哭完这一阵温帝才止声问道:“如何只是驻岸的军官来报?难道这样大的事,碧海国的滨州府没有动静吗?” “臣一开始也奇怪,问了那军官,他说滨州府的知府与府兵好像为了护送什么重要的人物,匆忙间已离了滨州府。他们底下的人乍逢此事慌作了一团,商议之下才派了个军阶最高的参领前来通报此事。” “唉……也怨不得他们。碧海国如今与我苍梧国是一样的处境,都是折了臂膀。”温帝李厚琮瞧着茫然不知的群臣道:“你们还未知晓吧,碧海国的监国公主朱芷凌已病逝了。” 咦?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没了? 不过至少邻国的公主死了,是不用哭的。 “听说是死于难产,唉……朕看那碧海明皇送来的亲笔书信中写得言辞悲切,想到我失太师彼失女,真是感同身受,心有戚戚。” 群臣面面相觑,左太师这事儿……就这么过了? 不过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在过去的一年里左太师基本就没出过门,朝堂之上早已习惯没了太师府的声音,况且慕云佐向来行事蛮横,暗地里咒他早死的人可绝不在少数。说起来,若不是死于江难,他们还真想不出有谁能够杀了他的,便是一国之君的李厚琮不也都礼贤有加,客客气气的么? 于是威名赫赫近百年的太师府,寥寥数语间就要轻描淡写地被掩埋在这片惺惺作态的哭声中。 但戏文肯定是要做足的。 像户部尚书裴然这种被慕云佐骂了八辈子的大臣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嘴上却还是陪着温帝一起耷拉个脸。 他见温帝还在哭个不停,便上前劝慰道:“太师之殇,无人能料。此等天灾,确属不幸。然而陛下乃万金之躯,切不可过度悲伤,让天下子民担忧啊。” 温帝其实早就哭累了,只是觉得在朝堂上说起这慕云佐的噩耗,怎么也得哀悼个把时辰才说得过去吧,既然想不出什么别的可说的了,那就一直哭呗。 裴然恰到好处的插嘴,倒给温帝添了个话题。 因为他提到了葬仪的事。 “臣想起去年此时,陛下曾以亲王的规制为了右太师进行国葬。不知此次左太师当如何……”裴然悄悄瞄了一眼温帝的脸色,又补充了一句:“哦,臣只是觉得国葬花费不菲,若左太师也是同样的规制,臣当立刻着人安排此项事宜的支出银两去,以免误事。” 温帝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左右太师皆是朕的栋梁之才,右太师是如何办的,左太师自然也要一样办。只是……” 裴然已经熟透了温帝说话的习惯,知道此处起方是正文。 “只是左太师与右太师有所不同,乃是遇难于江上,连尸骸都寻不回来,故而有些不得不简略的细微之处,也是逼不得已。若勉强你等办得与右太师一模一样,岂不成了刁难,相信太师在天之灵应是能体谅。” 裴然一听,立刻听懂了温帝的意思。 右太师死了,厚葬是给左太师和黎太君看的。 如今左太师和黎太君都死了,再花银子厚葬给谁看? 葬仪都是给活人看的,适可而止就行了。 温帝略一沉吟,又道:“裴然,你办事向来仔细。朕本欲亲自替太师治丧,怎奈最近精神不济,此次葬仪的各项事宜,就由你来主持,想来不会辜负朕的期望。” 裴然心中大喜,忙叩头拜道:“陛下所托,臣怎敢有负。所有事宜尽可交给臣来处理,还请陛下一心静养,保重龙体。” 心中暗笑,慕云佐,你也有今天。 既然是陛下发了话,那就休怪我裴然手头抠得紧,反正你连个尸首都找不到了,至多不过是给你按一处衣冠冢。听陛下的意思,也没想给你多花什么银子,若墓址选得荒僻了些,你在地府就多包涵吧。 叶知秋听着俩人的言语间一来一往,已是猜到了八九分,只是暗自一笑。真不知道当年智冠天下不可一世的慕云铎若还在,看到他的两个嫡子和太师府如此下场,会作何感想。 不过朱芷凌之死还真是有些意外,说是难产而死,多半也是折在了温兰的暗算之中。以温兰的手段,朱芷凌会败下阵来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万万没想到会如此之快,又如此的不着痕迹……连明皇都只是以难产而死为名报了丧。 温兰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能让碧海明皇把胳膊生生折在了袖子里…… 然而最诡异的事,莫过于温帝方才提到的那封碧海明皇的亲笔书信。 朱芷凌乃是一国的储君,其身份地位都是极其尊崇的。如此重要的人物若要发丧,势必会一齐通知周边的大国小邦,首先得到消息就应是各国的礼部。 只有礼部得了消息,才能上呈皇帝,通晓六部,之后再奉旨行吊唁问丧之礼,这些都是自古不变的惯例。如何这次我礼部尚毫不知情时,温帝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收到碧海明皇的亲笔信? 是了……鸽鹞,定是那对鸽鹞! 之前自己出使碧海国时带去的那十几对珍禽中,温帝混入了一对鸽鹞。有了鸽鹞,他才可以与碧海明皇时时互通书信。 原来温帝早已未雨绸缪,暗中作了部署。 真不知道,温帝的这一步棋后面还有什么连招。 叶知秋忽然心念一动。 不如……试探一下? 叶知秋见裴然这边信誓旦旦地表了决心刚退下,自己便出列拜道:“臣斗胆请问陛下……” 温帝见是叶知秋,一怔。 这里有他什么事儿呢? “陛下方才提到碧海国监国公主殿下不幸罹难,臣想的是既然碧海国与我苍梧国世代交好又是盟国,按例是当派出吊唁使节,不知陛下有何示下。” 叶知秋说的是正理,也是常情。 温帝忽然反应过来,方才自己无意中提到的朱芷凌之死,牵出了一个小麻烦。 伊穆兰人都虎视眈眈了,这会子还送吊唁使团过去,不是找死么?可若是不送,到时候周边的小邦都送了使者,我苍梧国岂非失了礼信之誉? 这个叶知秋……真是棘手得很。 温帝清咳了一声,和颜悦色道:“叶爱卿所言极是,碧海治丧之事亦是大事,我苍梧国乃礼仪之邦,绝不可因此等疏漏而失了国望。此事当慎重计议,叶爱卿可将派使节吊唁之事好好拟个方案递个折子上来,朕定当细细审阅。” 朝堂之上三下五除二便可定了的事,非要我再去拟个方案,再奏,再审……这是拖刀计。 投石问路,有时一颗小小的石子就足够了。 听温帝这么说,叶知秋心下已然明了。温帝定是已经知晓了什么,所以不肯立刻就派出使节。关于碧海国的动静,自己远不如刚从瀚江归来的韩复清楚,他身在兵部,有些消息也比自己知道得要早。看来有些事,还得尽快与韩复私下碰个头仔细商议方可。 当下淡淡一笑道:“陛下深思熟虑,臣遵旨!” 差不多够了时辰,温帝也就止声不哭了,在大臣们识趣地劝慰温帝保重龙体之后,含元殿的朝议便在一片悲悲戚戚之声中结束了。 众人三三两两地退出了殿,其中叶知秋与韩复一前一后地走着。叶知秋在韩复身后轻轻唤了一声:“韩大人与我们文官就是不一样,这样的深秋时分,穿得也不多啊。” “原来是叶大人,其实我是今日穿得少了,我也没料到这秋天说冷就冷,想起我出征时菊花尚未盛开,如今回到帝都,已是满地金黄了。” 叶知秋指了指远处一片金黄的菊花叹道:“是啊,不止是这皇宫内苑,就连我家中的菊花也都开了不少。” 韩复一听,眼中闪过深意,笑问道:“不知这菊花在一天中什么时辰开得最是精神?” 叶知秋略一思索道:“大约是午时最好。” “原来如此,受教了。”韩复与叶知秋互行了一礼,转身各自走远。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八章 惊蛰 帝都,转眼已是秋末,一夜更比一夜长。 叶府之中正是菊花开得最盛的时候,放眼望去,金钩紫戈,斑斓纷呈,令人赏心悦目。 叶知秋生平最爱的就是菊花,他觉得此花高洁雅致,却不似梅花般冷傲避世。正如同做人一般,既要洁身自好,又不可孤高无朋。 菊花便是这般的恰到好处。 每每到了深秋,叶知秋总要在府中煮茶赏菊,再命下人们蒸上几篓子新鲜的螃蟹,在紫姜陈醋里添上些新鲜的菊花瓣用以佐味,兴致所到之处,让孩子们当场做诗,他与夫人在旁挥毫以录,一家人其乐融融。 不过今年,却没了这般的光景。 后院的菊花已开得满园金黄,赏菊的只有叶知秋一人。 他知道夫人的心思,怕是见到菊花便想起往年让苏晓尘作诗的事,正所谓触景生情,只能避而不见。 叶茵也带了了几个仆役出去闲逛了,没有表哥在,她总觉得和父亲没什么话可说。与其在家里干耗着,不如自己去寻些自在。 于是叶知秋独自坐在院中,看着菊瓣飘零,耳边叶落无声。在他面前的桌几上,已经烹好了上好的四叶金瓜,正丝丝密密地透着清爽的香气。 过了一会儿,院中假山后闪过一个人影。 “叶大人。” “韩大人。” 叶知秋朝边上的椅子略一示意,举起茶壶替韩复斟了一杯。 韩复笑吟吟地落了座,看上去心情大好。他瞧了瞧四下,忍不住开口赞道: “叶大人这内院里的菊花真可堪称一景,记得往年我从樟仁宫的百藤青苑前过时,也没见这样好的菊花。” 叶知秋搁下了茶壶,又将闻香杯递了过去,呵呵一笑道:“韩大人过奖了。想那百藤青苑乃是皇家园林,是当年璟妃花了大心思才整修出来的御花园,百花斗奇,珍株遍地。我这区区尚书府如何能比。”说着,似不经意地问道:“百藤青苑已属皇宫内苑,韩大人到那里去,定是常青殿那位请你去喝茶时的事?” 韩复举杯抿了一口,赞道:“好茶!”搁下茶杯又是一句:“好器皿!” “说实话,这些年来,无论他拿出什么样的好茶与我喝,都不如在叶大人这里喝得心里舒畅。每次到了他那茶园子里,在别人眼里那是莫大的恩赐,可我一想到他是慕云氏的后人,就总是如鲠在喉。” 叶知秋宽慰道:“好在总算是时来运转,如今慕云佐这个心腹大患已除,你的日子应是能好过许多了。” “可接下去的事儿......我心里不大有底,所以昨日朝议之后,我才给你使了个眼色。” “其实韩大人就算不给眼色,我也想邀韩大人过来一叙,毕竟瀚江边上的情形,我尚一概不知。韩大人是觉得李厚琮那里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叶大人,你可还记得昨日朝堂之上他的样子?慕云佐死后,我带着大军回了帝都,他坐在含元殿上明明很想细问,但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又不敢问得太多。” “记得,他自己授了你锦囊计,生怕在群臣面前露了什么破绽,只得把话憋回肚子里去。”叶知秋叹道:“他是那样谨慎的人,这么做一点也不奇怪。” “是,我当时领兵到了瀚江边,只道锦囊中便是计策,急急打开一看,哪想到他只是让我等候鸽鹞。正如叶大人当初所说,这锦囊还是不看的好。” “后来他的鸽鹞何时才传了信给你?” “慕云佐到瀚江的前一夜,鸽鹞便到了,时刻分寸拿捏得实在是好。” “信中如何说?” “信中只说,让慕云佐单身一人上鳯头舰,待其上了船自会有碧海的人出手。一旦船沉,要我借大军群龙无首为名先稳住大军屯在江边。” “哦?然后呢?” “军中除了慕云佐便是我的军阶最高,其余将军自然不好说话,我再以‘统帅已失,当请陛下示下为名’,鸽鹞传书至帝都。” “然后他再送一封班师回朝的圣旨过来给你?哈哈哈。”叶知秋暗叹这一招真是像足了慕云氏的伎俩。 “不,我连请他示下的传书都没有传,因为那道班师回朝的圣旨早在第一封鸽鹞传书送过来的时候就一并带到了,我只是让大军在江边凭空等了几日,再拿出圣旨照本宣科地念了一下罢了。” “好一个未雨绸缪,那其余将领便没有什么疑心么?” “疑心是没有,只是惊恐得不知发生了何事,不过后来见了圣旨送到,他们反而松了口气,不至于像没头苍蝇一般胡乱撞。统帅都没了,还打什么仗啊。一路上还有人笑我,说我这神机营就是呆在帝都的命,都走到瀚江边儿上了,居然还能毫发无伤地再回去。” 说到这里,韩复忽然想起那个武艺卓越的神机营小兵,大约也和慕云佐一同葬了鱼腹,颇有些惋惜。 叶知秋不知他的心思,还道是心有余悸,问道:“既然一切都如此明了,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看昨日殿上他那样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就很好。其实他早已知道结果,只不过就是想知道慕云佐到底是怎么死的。” 韩复皱眉道:“我就是不明白这一点,昨日退朝之后,我特意问了宫中眼线,他明明恨太师府恨之入骨,可现在慕云佐死了。他昨日下朝之后不仅不喜,反而很有些闷闷不乐。” 叶知秋点点头:“也难怪你不明白,你是不知道,你不在帝都的这些日子里,樟仁宫内也出了不少动静。” “什么动静?” “黎太君和魏太嫔在一夜之间都死了。” “其中可有隐情?” 叶知秋摇摇头:“虽然我不知道具体的详情,不过魏太嫔年轻时与黎氏姐妹颇有过节,你在宫中有耳目,也知道她当年干下那些偷梁换柱的事儿。我猜想,应该是魏太嫔当着李厚琮的面把他的身世给挑破了,逼着李厚琮杀了黎太君。” 韩复咋舌道:“啧啧啧,这些女人们真是一个比一个狠。魏太嫔这么做,她自己岂不是也活不了?” “她必是打算好了要鱼死网破,才能把黎太君给拉下马。” “不过这些女人们再狠,也没有这李厚琮狠,黎太君可是他亲姨母,他也就这么杀了?” “呵呵呵,丹樨阶前哪里还有亲情可言。若是李厚琮发现了自己的身世,又知道有谁也同时知晓此事,自然是要杀人灭口。如若不然,他这皇位还怎么坐得稳?” 韩复忽然恍然大悟,“你方才的意思是说,李厚琮知道了自己是慕云氏的后人,也就是知道了慕云佐乃是他的堂弟,所以知道死讯之后,才有些闷闷不乐?” “大约是如此。不过他乐不乐与我等又有何干?韩大人何必在乎这些。” “也是……现在我只要一想起这出戏是他们慕云氏之间的互相残杀,心里就爽快无比。这还是多亏了叶大人的好谋算啊。” 叶知秋笑容忽然一敛,淡然道:“这是韩大人抬举我了。说到这些谋算,我不过是推波助澜,真正的谋算之人,还是要推温兰。若不是他潜伏在太液城中四两拨千斤,诱得朱芷凌出手与李厚琮相斗,咱们只怕还是只能在这帝都里等待机会。” 韩复点点头道:“是,这个温兰,真是个极其厉害的角色,千里之外,也能杀人于无形。没想到就这半个月的功夫,慕云佐和朱芷凌都死了,他这一步棋,为咱们的将来扫清了不少障碍。” “为咱们?”叶知秋哈哈一笑:“他哪里是为咱们,他是自己盯着碧海国的大好江山,万桦帝都的这点事儿,不过是他捎带了一把罢了。若我没猜错,他此刻早就把大军屯在霖州北境了吧。怎么……兵部那边还没什么消息么?”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叶大人。”韩复拍掌笑道:“其实兵部是得了消息的,说伊穆兰大军已经到了宝坻城,还是国主亲临。” 叶知秋眼中透出一股复杂的神色,喃喃道:“国主?……是说尘儿么。” “应该是。据说晓尘已是改了名,改为苏佑。” “哪个佑?” 韩复没说话,叶知秋已然明白了。 “他果然还是忘不了慕云佑……。” “这孩子我也是从小看他长大的,是个念旧情的人。这不正好么?将来瀚江两岸再相见,必能相助我等成事。” “旧情……”叶知秋忽然觉得心中有些不确定。 旧情虽好,也分亲疏,他其实并不确定在苏晓尘的心中,自己与慕云佑到底哪个分量更重一些。 现在想起来,自己对晓尘一直是一副严父的面孔,此间虽有严格管教的用意,但多少也是出于一种警惕和防范而不愿靠近。相比之下,慕云佑反倒与他处得更加心无杂念,纯粹得多了。 也罢,不如就不如了,好歹还有个舅母帮着压着秤,到时候总不至于连舅母养他的旧情都不顾了吧。 韩复见他想得出神,不知他在担心什么。 叶知秋不愿与他说破,皱眉道:“你方才说兵部已是得了消息了,那为何并未呈报给李厚琮?” 正文 第二百四十九章 旧情 “据说是呈报了,却让他给压了下来,不让百官知晓。” “这是为何?”叶知秋觉得好生奇怪,思索了一番,忽然醒悟过来,“我明白了,他要瞒的既是百官,也是太子妃。” “太子妃?” “太子妃如今已是四个月的身孕,若兵部的消息一公开,那么碧海国不日即被南侵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一旦传到太子妃耳中,必然不能坐视不理。且碧海国与我苍梧国多年都是盟国,碧海有难,我苍梧置若罔闻,那他的仁君之名又当置于何地?” “所以他就装聋作哑,秘而不宣?” “不错,只要台面上碧海国太平无事,那苍梧国便可置之不理。而且我担心恐怕他的心思不止如此,也许还会有虎口夺食的念头也未可知。要知道,他可是慕云氏的双生子。连环计不正是他们祖上的拿手好戏么。” 韩复神色一震,压低声音问道:“叶大人的意思是……他打算趁机东征,与伊穆兰国一同瓜分碧海国?” “是不是这样,就不得知了,不过我们绝不可以听之任之。要知道按照我们与温兰当初的约定,是静候伊穆兰大军拿下太液城之后再动手,倘若温兰尚未到太液城,李厚琮就想抢占先机过江去,难保温兰不会与我等翻脸。” “此话何意?李厚琮的阴毒心思如何能怪到我们头上来?” “温兰擅长鬼谋左道,我等若坐视李厚琮过江攻打碧海国,他必然会疑心是我等故意放任李厚琮与他鹬蚌相争,想从中渔利。到时候就算我们没有这个心思,也是跳进瀚江洗不清楚的嫌疑。” “温兰果真会这样想?”韩复有些将信将疑,“不过即使我等放任不管,李厚琮又有什么法子可以过得了江去?过瀚江用的虎头舰与鼋头舰不都把握在碧海国的手上么?我们是不是有些过于担忧了?” 叶知秋斜了他一眼,笑道:“韩大人好糊涂,你且想一想,他果真没有法子么?只怕他不仅有,而且还名正言顺得很。” 韩复向来自恃精通战事,但每每与叶知秋分析局势时,总觉得略逊一筹,当下收了桀骜之心,诚恳地问道:“愿得叶大人指教。” “韩大人可还记得当年毒金之战时的事?碧海明皇曾派了八百里加急递了求救的信到我苍梧国来。” “记得啊,”韩复被他一提醒,猛然醒悟过来,“你是说……你是说!” 叶知秋点了点头,“正如韩大人也猜到的那样,如今伊穆兰再次打算南下,军情紧急,明皇定然会再次向我苍梧国告急求援。所以,根本不用李厚琮去想什么别的办法过江,明皇自会备下船舰载着我苍梧国的兵士直渡滨州,到那时…… 韩复不由背上寒毛竖起,喃喃道:“到那时他只需长驱直入,趁着金羽营与伊穆兰大军在前方厮杀的空隙,在后方大肆攻城略地……。” “不错。这谋算不可谓不毒。”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若有碧海国求援的书信到,势必会先报到兵部,我乃一营统领,不可能一点动静都不知晓。迄今为止,也没有见到任何碧海国传来的消息啊。” 叶知秋举起茶壶又替他斟了一杯,淡淡地说道:“韩大人,我上一次出使碧海时,你可能不知道,李厚琮曾托我带了十几对各色珍禽给那碧海明皇。” 韩复不明白为何忽然提到这不相干的鸟儿来。 “鹦鹉、八哥、鸳鸯、彩雉这些都是掩人耳目,其中有一对鸟,却是我苍梧国不可多得的鸽鹞。” “鸽鹞!” 韩复知道鸽鹞乃是军中至宝,传递消息无往不利,可这样的宝贝举国上下也不过就二三十只,没想到李厚琮居然会送了一对给碧海明皇。 “所以从那以后李厚琮便与那碧海明皇之间有了更私密的信件往来。如今碧海国已被伊穆兰大军压境,这时候明皇的身边有远胜过八百里加急的鸽鹞,你说她会怎么样呢?” “难怪兵部不曾得到任何消息,叶大人的意思是……其实明皇的求援信早已到了李厚琮手中了?” “嗯,八九不离十应是如此。你仔细想想昨日殿上他说的话,朱芷凌之死是因他得了碧海国的书信。可是盟国的储君死了,理应是先知会邻国的礼部,然后再行凭吊问丧之礼。然而我礼部并未得到丝毫的消息,李厚琮便一切都知晓了,如此数日之内便神速地传到他手上的书信,不是鸽鹞还能是什么?” “原来如此……”韩复恍然大悟。 “只是……”叶知秋闪过一丝迟疑的神色,“有一点我很奇怪,按理说兵贵神速,如果他真有虎口夺食的打算,为何不索性让你屯兵于江边稍待几日,一旦瀚江对岸有变化,便可随时渡江。为何还要你带着大军先回帝都呢?” 韩复想了想:“许是慕云佐之事不曾尘埃落定,他总是有些不放心,又或者明皇的求援信没有立刻就送到?” 叶知秋摇摇头,疑惑道:“我也不知道,但我总有种感觉,李厚琮似乎在等什么。” 一时院中寂然无声,偶尔有池内的锦鲤跃起,掀起几朵水花来。 “不管怎样,韩大人,眼下已到了我们最关键的时刻,想要掌握李厚琮的心思,就必须尽量靠近他。他对你现在已经是十分地信任,这是不可多得好机会。你手中掌握的是战力数一数二的淞阳大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近日里他便会再私召你进宫密谈,询问你对碧海用兵之事。如今太师府成枯冢一堆,军中论资历论将才,与你能相提并论者已寥寥无几,你务必要瞅准时机自动请缨,将大军的兵权握在手中,这样一来,我等复国大计则不远矣!” 韩复被他一席话说得心神激荡,当下一抱拳道:“叶大人才是真的神谋鬼算,事事都料敌在先,我看就算是慕云氏的子孙,也不过如此,那李厚琮的心思还不是都被叶大人摸得清清楚楚。叶大人请放心,如果他真的再来召我进宫,密谈碧海之事,我定会按叶大人叮嘱的那样应对!”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叶知秋端起茶盏,先饮了一口。 这四叶金瓜茶香淡逸,还夹有一丝瓜果的清甜,入口回甘。然而放下茶盏后不知怎的,叶知秋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他总觉得隐隐间自己似乎疏漏了什么,这种令人心神不宁的感觉,就像是半夜噩梦醒来时,胸口涌起的那种莫名郁躁,久久不能消散。 看着韩复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假山之后,叶知秋正打算回房歇息一会儿,忽然瞥见叶夫人站在廊柱之旁。 “夫人,你如何站在那风口?” 叶夫人反问道:“他走了么?” “嗯。” “他知道黎太君和魏太嫔的事了么?” “我与他说了。” 叶夫人动容道:“知秋,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算你们藏头掖尾,连我这个局外人都能觉察到这其中的危险,难道你们没有感觉吗?” “夫人,黎太君是咎由自取,魏太嫔则是妇人之妒。她们的死都是迟早的事,这又有什么需要担惊受怕的呢?”叶知秋皱眉道:“何况……夫人你从来就不是局外人。” “可是只要你愿意,我们便可以置身事外,如今太师府已是成了空府一座,你还待要如何呢?” “太师府倒不过才是个开始,我们谁都无法置身事外,你以为回了伊穆兰的尘儿便可以吗?他从小到大都一直被蒙在鼓里懵懂不知,即使如此如今也成了一国的国主,如你我这般洞悉全局的人心中反而生了踌躇,岂不成了笑话?” “尘儿……尘儿他……”叶夫人眼中惊疑,但她深知,总有那么一天会是这样。她眼中一红,忍不住泣声道:“真不知道他现在心中有多煎熬……” “煎熬?我看是未必。夫人怕是还不知道吧?他连名字都改了,改成了苏佑。夫人,人总是会变的。连他一个毛头小子都知道审时度势……” “那不是你们一起联手逼他的吗?”叶夫人神情激动了起来,“你亲手把他送到伊穆兰人手里,就只留了那么一封书信。他知道了你瞒他那么久那么多事,岂会不恼你?” “恼便恼了,再恼也改变不了我养了他十七年的事实。不管世间如何变幻,他都不得不报答我这份恩情!” “你就如此自信他会听你的话?” “我没那么自信,”叶知秋淡然道:“可是……这不还有夫人你么?” “你……”叶夫人一时语塞,她没想到丈夫连自己对苏晓尘的这一份爱护之情都已算计在内。 “夫人……严父慈母的样子,你我这么些年来一直都扮得不错。所谓各有分工,各擅所长。我太过严格的地方,你不也疏通得很好么?”叶知秋微微笑道:“譬如我不让他练习书法,你却瞒着我在旁悄悄教他。他向来对我唯唯诺诺,但对你则更亲密一些。只要他多惧我一分,便多敬你一分。他日后能对你情深义重,也不枉费了我用心良苦。” 叶夫人失望地摇摇头道:“扮?也许你是一直在扮一个好父亲。但我是真心真意待他护他,从未想过要去扮什么。我教他书法也只是因为他喜欢,没有那么多的算计。” 叶知秋哈哈大笑起来,点头道:“夫人说得极是,真心真意待他才是至高的境界,如我这般有了扮的心思,终究是显了痕迹落了下乘。可见我与夫人相比,不及,不及呀。” 丈夫的话让叶夫人胸口涌起一股莫名的恶心,听得她几欲作呕,忙伸手扶住廊柱。 叶知秋见她脸色苍白,欲伸手去扶,却被叶夫人拂袖一句冷言道: “不用!” 两人各退了一步,背道而去。 谁也没有注意到廊角边藏着一个身影,正是从外面玩耍归来的叶茵。 正文 第二百五十章 除枝 雨过天晴的日子总会让人的心情分外爽朗,哪怕是秋末初冬的时节,也会让人忍不住想要到外头走一走。 恰逢今日当休并无朝议,温帝便是这样的好兴致,前段日子里失眠的症状已慢慢消失,早上起来的精神也越来越好。今天天刚亮,温帝便早早地换了轻便的布衫,带着李公公入了茶园子。 这样的时节对茶树来说最是要紧,无论是防寒还是除虫,温帝只要进了茶园子,可能就会呆上一整天。 李公公自然知晓温帝的习惯,于是一大早也把各种日常所需的物件都摆在园子口,随时取用。 温帝瞧着茶园东头栽着的“无艳春”一株株长得枝条粗壮,比去年又健实了不少,心下颇喜,笑道:“虽然还只成活了三年,大体已过了让人操心的时候了。” 李公公陪笑道:“陛下当年可没少花心思,不过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没有陛下这几年的亲自照料,哪有这绝世珍品的无艳春呐。”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温帝“唔”了一声,“世上的事若都是这般有心便有回报,那可是造化了。” 李公公不知他所指何事,只是笑笑。 “说起来,太子怎么还没回到帝都?朕依稀记得他走了不少时日了。” “哦,秋雨泥泞,怕是路不好走,耽搁了几日也是有的。陛下放心,路上有王公公那样的老人跟着,远远路地还跟着一群龙禁卫,应是无虞,而且……” “嗯?”温帝轻轻地摘去茶枝上的一只枯蛹。 “而且淞阳大营的曹统领还在身边亲自护送着,陛下就请放心吧。” “淞阳大营的曹统领?”温帝一时间似乎有点想不起是哪个曹统领。 “就是之前护送太子去碧海国的曹飞虎。” “哦……”温帝回忆起来了,是有那么个人。“似乎是上次护送太子妃回苍梧国来后,兵部擢他补了个副统领的缺,叶知秋也对他赞赏有加,你这么一说,朕有点印象了。可他怎么会跟在太子身边?” “具体缘由老奴也不大清楚,据太子殿下身边的王公公传来的消息,说是听到曹飞虎提起过,韩统领因有军务在身,便委托他跟随兵部的人去泾州招兵勇,回来的路上恰好碰上了太子殿下的车驾。” 温帝正伸手朝茶树间探去,那里有一条斜横着的枝条,歪歪扭扭地坠着几个芽苞。他看着有些碍事,手快碰到枝条时,却又缩了回去。 神色间忽然有些踌躇,自言自语道:“摘……还是不摘呢。” 李公公知道温帝对茶树枝条的修剪向来仔细,便先收了声,立在一旁不去扰他的心思。 温帝请大臣喝茶喝了几十年,大臣们之间的千丝万缕他都是了如指掌。 淞阳大营的主体是韩家军,韩复就像是家长,这支劲旅既是屯在京畿近郊,也是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所以至关重要。 太师府一直以来对这支韩家军都甚是忌惮,踢去边疆不放心,化整为零又怕闹出激变。以前慕云佐常常仗着太师的身份寻韩氏的麻烦,一有打压的机会绝不肯放过,所以韩氏一族总体来说还算是低调。 这些年来,自己对韩复的拉拢和渗透是细水长流不露声色的,温帝知晓韩复对慕云氏的恨意,这种恨意就像一种养分,一直滋养着韩复心中那颗仇恨的种子。 为了保持养分不断,每次慕云佐骂韩复时,他总是故作不知,或者只以“爱卿莫急”来不痛不痒地佯装排解。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正因为如此,韩复数十年积累下来的怨气方能为自己所用,到最后才肯放心将锦囊交付于他。 然而韩复原是因为仇恨慕云氏才与自己站在一条线上,那么现在呢? 没了太师府,韩复对淞阳大营的把控也让他如鲠在喉,以他对韩复的观察,此人虽有胆识,为人也沉稳,却有些偏执,且桀骜不驯。单看他淞阳大营中的三个副统领,就有两个是依附他的贵族子弟,只有那个什么曹飞虎是意外闯入韩家军的外来者。 这样一来,就算太师府无法再掣肘自己,也依然没有办法插足到韩家军里去。 不能替自己看门的狗,便是恶犬一只。 温帝暗忖,苍梧国的武官们难得有立功勋的机会,之前十万大军倾巢而出时,韩复单单把曹飞虎调去泾州征兵,怕是不想让他有建功立业,才故意将他踹开的吧。毕竟曹飞虎这样从底下升上来的没有背景的副统领,很难融入这个“韩家军”的圈子里。 如此说来,说不定……这个曹飞虎可以倒用一用。 思索间,他终究还是把手掐住那根枝条,“啪”地一声扭了下来。 “这样的枝条虽然还有那么几个嫩芽,但若长在这种地方还留着不除,夺了主干的养分,便是祸害了。”温帝十分耐心指了指方才的位置给李公公看。 “哦……原来如此,老奴不懂这些,只觉得陛下向来取舍有道。”李公公依然陪笑道。 “太子要是哪天回来了,就立刻让他来见我。哦,那个曹……曹……” “曹飞虎。”李公公忙附言道。 “回头告诉兵部,拟个折子递上来,就说奏请封赏曹飞虎护送太子回帝都有功,朕自会准奏,赐他半年俸禄,另加少府衔。” “遵旨。”李公公暗想,陛下果真是好权谋,区区护送之劳便赐少府衔,其余将领未免不平,不直接赏赐而是让兵部奏请,这样一来便怪不到陛下的头上了。 “还有件事,要你去办。” “老奴在。” “太师府上如今都已经空了吧?” “是……” “荣华一场,也是唏嘘。回头你从内廷司多领些银子过去,好好打发了下人们,不要让他们没了归宿,怪可怜的。” “是。” “朕依稀记得……黎太君还有个药圃园子?” “……好像是,老奴记不太清了。” “嗯,你去看一看,从下人们中间选几个之前熟悉草药帮着黎太君照看过园子的人,原先怎么照料的,依然还用心看着,别让那些草药荒废了。”温帝叹了口气,“怎么说也是朕的亲姨母,她生前珍视的东西,朕还想留一留……” 李公公被说得胸口一闷,忍不住眼圈都红了。 温帝似是没瞧见,继续感叹道:“说起来,朕的身上也有阴牟国的血统,朕以前常听黎太君说,阴牟国的人最擅长用草药。所以留着那草药园子,让朕觉得还有那么一点阴牟黎氏的念想……” 一句话说得李公公泪如泉涌,再难自己。 “咦……朕说的是阴牟黎氏的事,你为何如此悲伤?” “老奴……老奴……”李公公抬头看着温帝,依稀又看到了几分当年璟妃的样子,那双又长又细的眉眼实在是像足了她。 草长莺飞少年时,多少次曾护卫她左右,游戏山水之间。每次看着林间郁郁葱葱晨雾弥漫时,她总会感叹朝露易逝人易老,回首顾盼处,眉目间满是清愁。 那时自己就总是会豪言壮志地告诉她,不管何时何地发生了什么事,都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可是这些年自己做到了什么?看着她含泪入宫,生子、弃子、自尽。没有一件事不是委屈求全,也没有一件事他可以出得上半分力气。 他能做的就只是默默地守在一旁,好让她觉得至少不是孤身一人。不过大约她不这么觉得,没了慕云铉,她最后一根心弦也被崩断了。 成也慕云氏,败也慕云氏…… 陛下啊……你可知道璟妃当年还给你们兄弟俩人取了名字,兄为慕云律,弟为慕云德。只不过这两个名字,怕是永生永世都不能说出来,只能藏在老奴的心里了…… 李公公强抑住思绪,俯首拜道: “老奴只是感叹人生苦短,光阴转逝。想想老奴与黎太君年岁相仿,如今黎太君已然仙去,真不知老奴还有几年光景可以伺候在陛下身边……故而忍不住悲伤,陛下恕罪……” 温帝被他说得大为感动:“原来如此,你真是有心了,当年伺候了母亲,如今又跟了朕一辈子,朕从心底里是敬你的。” “陛下此言老奴怎能消受得起!”李公公慌忙跪下。 “所以朕也把你视作是身边最可信任的人,有些事也只能交代你去办。”温帝说着,亲手扶起李公公,在他耳边悄声附言道:“去太师府上时,到黎太君的草药园子里,寻一味叫‘落魂草籽’的药,还有一味‘酥神散’,今日之内,带回宫中,此事要紧,勿要被旁人知晓。知道了?” 李公公脸上泪珠尚未拭去,已如雕像般地怔在那里。 落魂草籽…… 璟妃、慕云铉尽皆死于此物,就连太子妃也险些中了此毒。陛下要此物何用?且还要一味“酥神散”……究竟他想要做什么?而且陛下向来只精通茶叶与对弈,什么时候竟然对黎太君的那些草药都知晓得如此清楚? 温帝见他呆若木鸡,忽然脸色一变,方才的温情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没有听清么?” “老奴遵旨!”李公公忙磕下头去。 “嗯,去吧,你腰刚好,仔细些。记住,傍晚时分之前回宫!” 温帝旋即复了素日里的和颜悦色,转身继续拣看茶树去了。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一章 封侯 古往今来,官场上的人生快意莫过于加官进爵。韩氏一族虽然是世代的爵爷,然而加封的事已是久远得让人几乎想不起来了。 这都是因为太师府始终压在顶上,每每对韩氏封赏之时,金银仆役、良田美宅从不吝啬,可韩府的门槛是一寸都不曾抬高过。 然而这样的局面忽然随着太师府的轰然倒坍被打破了。那次含元殿议事之后不久,吏部便私下向韩复传达了圣上欲封他为侯的意思,只是拟了两个封号尚未敲定,想让韩复自己拿个主意。 一为忠勇侯。 一为靖海侯。 封侯之事让韩复受宠若惊,朝堂之上他已坐惯了冷板凳,骤然被李厚琮青睐有加,多少有些不适应。不过忍气吞声几十年了,也是该扬眉吐气了。 韩复喜孜孜地看了看吏部递上来的那两个封号,几乎立刻就相中了前者,他韩氏几世忠烈,偏偏就因祖上的一次倒戈而被戳着脊梁骨骂到现在,若能得了忠勇侯的爵名,无疑是将韩氏最介怀的伤疤一抹而去。 不过他还是很识相地表示此事应当由圣上定夺。 “陛下亲口说了,这两个封号哪个都不错,要不是只能选一个,真想封韩大人为忠勇靖海侯呢,所以韩大人就自己选一个吧。”吏部的人如是说。 “呵呵,陛下错爱太过,在下真是不胜羞愧,这样吧,此事容我斟酌一番,然后再作答复可否?” “甚好甚好。”吏部的人忽然压低嗓门笑道:“韩大人想好了之后也不必报给我吏部,陛下还托我给韩大人带一句话,明日请进宫入常青殿后的茶园,陛下要赐茶给韩大人。” 封爵,赐茶。 这样的春风得意搁在朝中谁能不艳羡?吏部得了温帝的旨意来传,心中宛如明镜。苍梧国没了慕云氏,江山又不会改,绿水还是要长流的。韩氏想必就是圣上相中的下一株栋梁。吏部的人见多了右升左迁的事儿,这样显而易见的事,自然是通透得很,于是行事上无不讨好。 然而韩复心中反而生出些惴惴之意,他知道李厚琮是个城府极深的人,这封号还特意拿来让他选,会不会有什么名堂在里面。这一路走来,靠着谨小慎微才走到今天,有些事须得防微杜渐才好。 所以,不如去问问叶知秋。 叶知秋听了此事,拈须不语沉思了好一会儿方开口道: “韩大人可是相中了忠勇二字?” 韩复脸上有些窘意,点了点头。 “依我看,李厚琮已猜准了你的心思,便在拿此事试探于你。” “我也如此觉得,但不知他是如何个试探法。” “他猜到你心中介意世人之语,所以拟了个忠勇侯的封号来诱你,却又给了你另一个封号叫靖海侯。韩大人可知,这‘靖海’靖的是哪里的海?” 韩复想了想,忽然领悟过来:“莫不是……碧海的海?” “正是如此!”叶知秋颔首微微笑道:“前日里我与韩大人喝茶时,曾经猜测过他是否有从伊穆兰人那里虎口夺食趁机侵吞碧海的意思,那时我还不太确定。不过看到这个封号,我几乎可以断定,他必有东征之意!” 韩复万万想不到区区两个封号,竟然能窥探出这等的玄奥,看来找叶知秋先问一下,还真是问对了! “韩大人,其实将这两个封号放在跟前,他想说的是,若你打算就此止步不前,图享安逸,那么忠勇侯的封号大约就是你告老还乡的最终赏赐。若你肯替他在东征之时冲锋陷阵,那么荡平碧海之后,自有你的富贵。” 韩复听了,啐了一口,不屑地说道:“告老还乡?他慕云氏不灭,我淞阳国不复国,我韩某岂能告老还乡?韩氏一族世代的富贵也都是自己用军功实打实挣出来的,稀罕他来封赏?” “说得好!”叶知秋赞道:“伊穆兰人南下之势必然摧枯拉朽,毫不留情,李厚琮尚不知道自己已是风中残烛,只要我们在帝都与温兰遥相呼应前后夹击,他在明我在暗,他是绝对防不住我们的。” “不错!我也是这样想!那么眼下叶大人觉得该怎么办?” “韩大人可以告诉他,想要靖海侯这个封号。” 韩复一怔,“难不成真的替他去碧海国杀伊穆兰人?” “自然不是,然而韩大人请想一想,惟有这样做,才能让他相信你有替他效力东征的意愿,才能让他把大军之权委任与你。上一次你出帝都之时,他曾问你‘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话怎解,大约那时起他就已经有了如今的打算。他想问的,恐怕不是上次瀚江之事,而是下次的东征之事。他今日封韩大人侯,明日又召你进宫,定是想趁热打铁向你提及东征进兵!届时韩大人可得好好地表一表忠心,才可以让他将大军交在咱们的手中。只要有了兵权,一过了江,你与温兰合兵一处,那他李厚琮便大事休矣!” “妙计……妙计!”韩复听得心潮澎湃,可又有些放心不下,问道:“只不知我若带军去了碧海,帝都的局势又当如何把控?叶大人会不会有些势单力薄?” “放心,我已有了合适的人选在帝都助我,应当是能用的上。” 韩复奇道:“已经有了人选?是何人?在何处?” 叶知秋悄声笑道:“就在韩大人的眼皮子底下。” 韩复不觉呆然,随即惊道:“他?叶大人说的是他?” “所以我早些时候便对韩大人说了,要好好待他,到时候我自有用处。” 韩复一脸哂笑,“他那样的废物,能做什么用?” “人不可貌相,那曹飞虎虽有些愚钝,但用起来可是趁手得很。韩大人只请记住,若到了率军东征之时,无论如何,要将曹飞虎留在帝都。” “看来叶大人已是胸有成竹,谋定了一切。” “也不尽然,还有件事须得韩大人从中斡旋。” “何事?” “韩大人营中共有三个副统领,除了曹飞虎,还有两位我记得是叫……” “陈麒、郑崙。” “是,这陈统领和郑统领的脾性韩大人是再熟悉不过,他们二人的出身也是世家,对曹飞虎大约会有些瞧不上。” 韩复点了点头,叶知秋说的是实情,其实他已算是说得委婉了,别说那两个统领,自己也瞧不上这等山野匹夫。 “然而我就怕万一韩大人远在碧海,这陈统领和郑统领又不知道会不会被李厚琮留在帝都戍守京卫,万一和曹飞虎生了嫌隙,我一个礼部尚书岂不要叫天不应,耽误了大事?” “那叶大人的意思是?” “请韩大人务必要郑重叮嘱那两位统领,虽然他二位的军阶资历都不在曹飞虎之下,但无论如何,都请暂且忍辱负重,听从曹飞虎的调配。” “什么?这怎么可能?我那两个副统领虽然是世家子弟,然而都不是什么纨绔之徒酒囊饭袋,无论是哪一个都是可独挡一面的大将!怎么可能去听从一个连护卫之职都尽不了的草头将军!”韩复觉得叶知秋说得简直匪夷所思,连连摇头摆手。 叶知秋却并不退让,继续道:“这便是关键所在了,韩大人细想一下!其一,韩大人远在碧海时,我若想暗中动用兵力,需要淞阳大营配合,韩大人认为彼时的指挥大权该交托给陈统领,还是郑统领合适?” “这……”韩复一时踌躇。 陈麒与郑崙无论是勇谋还是资历或是家世,都难分伯仲,也只有自己坐镇军中,他二人方能相安无事,若自己不在帝都,把军权委任给其中任何一人,另一人都必生嫌隙。叶知秋所指出的正是淞阳大营的要害所在。只不过长久以来一直是自己位居正中,所以此间原委不为外人所知。 “叶大人想说的是‘二桃杀三士’的典故,这个我能明白,可因此就要他们委屈听命于那个曹飞虎,只怕他们那股子心气儿可难撑得住。” “‘二桃杀三士’不过是其一,还有其二。我虽对帝都的李厚琮有所谋算,然而事成之后,少不得需要找个替死鬼遮掩些口实。难道韩大人舍得割爱,让陈统领或是郑统领以身成仁么?” “呃……”韩复一时语塞,这两名爱将都是常年来的左膀右臂,自然舍不得,若因此要曹飞虎去送命,那倒是无所谓得很。 “其三,韩大人的多年调教有方,两位副统领早已是足智多谋的老将,事出隐秘届时要用兵时我又不能事事都向他们和盘托出,若他们心中起疑来质问我,我可没信心能对付得过去。不过对曹飞虎我自信还是能拿捏得住的。”叶知秋一摊手:“喏,韩大人,我已经将所有利害关系都说于你听了,纵然这事有难处,也少不得让韩大人多费些苦心和口舌,好好叮嘱一下那两位副统领了。” 韩复面有难色,数次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说道:“叶大人,你就这么相信那个曹飞虎是个可用之人?” 叶知秋诡秘一笑:“韩大人,你可以不信曹飞虎,但你信不信我叶某人呢?” 韩复重重地吐了口气,叹道:“也罢,我听叶大人的。此事我必然会调停妥当!”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二章 曹府 自太子李重延离开泾州新阳县,到踏入万桦帝都百泰门时,已整整过去了半个月。 之前快马策鞭七八日便赶到的路程,如何会走了半个月才到? 太子爷的心思嘛。 穷乡僻壤呆了一个多月,不辞辛苦地成了李青天。好容易得了回京的旨意,就要紧接着去礼部任职,盘算下来只有这回京的路上能有几日偷得了闲,还不让人舒坦舒坦? 李重延心里拨着小九九,把王公公叫到身边暧昧不清地哼哼唧唧了几声,王公公立时明白了他的心思,笑着说: “您放心,老奴这就去办。” 于是不知怎的,接下来的日子里车夫就总是走错路。不是绕到了山清水秀的庆州,就是绕到了美食遍地的丰州,要么就是拐进了美女如云的高州。 李重延发现走错了路,总会斥责几句,然后就睁眼闭眼,随遇而安了。 曹习文一直长在泾州,几乎没出过远门是不认识路的,还道从泾州到帝都就是该这样走。 曹飞虎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他也不点破,儿子呆在太子身边的日子越长越好,他恨不得走上半年等到了帝都两人干脆拜了把子那就更好了。 嗯,他知道,也就是做做白日梦。 于是这晃荡晃荡终于晃进了帝都的百泰门,曹习文思忖着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既然把李重延送到了,那就该赶紧溜回泾州去。别看老爹这段日子里笑嘻嘻地客气得很,那大概是有外人在,回头还指不定会怎么臭骂自己呢。 刚想着呢,李重延已是热心肠地搭着他肩上说,都来了帝都了,还不再盘桓些日子?说完,丢给曹飞虎一个眼色。 “是啊是啊!儿砸!跟爹住几天,自你娘死了以后,咱爹俩就总分居两地见不着,爹也想你啊!”曹飞虎其实很不适合说这种温柔话,可太子都给眼色了,他能不会意吗? 曹习文目瞪口呆地看着爹满脸堆笑,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支吾道:“爹……我还要回家念书去呢,要耽误功课了。” 曹飞虎恨不得一脚踹过去。 念书?猪上树我都不信你会回家念书去!跟老子扯什么鬼话! 粗壮的胳膊一把锁住儿子的脖子,咬牙低声笑道:“乖,就跟爹一起回家去,别的先啥也别说,听到了没!” 李重延见状,满意地又朝王公公抛了个眼色。王公公立马吆喝车夫:“去,先送曹统领回府。” 一入帝都,王公公早就安排了个宫里的车夫候在那里替了先前的那个。宫里车夫对帝都的地形了如指掌,尤其是对各个大臣们的住处都如数家珍,只是没听过这位曹统领的住处,随即应声问道:“好嘞,敢问曹大人住哪儿啊?” “是啊,曹大人住哪儿啊?”王公公转头跟着一问,可把曹飞虎给苦住了。 曹飞虎以前军阶低的时候自然是住在兵营里,后来升了职也一直没挪地儿。一般来说,能升作高阶将领的都会挪出兵营在帝都买栋宅院自己住,而他把俸禄基本都供给了泾州的老娘和儿子,那么多年也没攒下什么闲钱。二来他生性豁达,喜欢热闹,爱和士兵们结交。住在营里好歹算个爷,要是住到帝都里去连个屁都不是,哪有兵营里自在。 但入了淞阳大营之后,所有高阶将官都住在帝都城内,韩复有时临时召集将领议事,也都是在韩府内,他再住在营里要赶过去,就得误事。事实上他确实迟到了两次,韩复的脸色极难看,不过很出乎意料地忍着没说他。 可人得识相啊。 曹飞虎从那天起就搬出了兵营,在帝都僻静的东南角找了个又破又旧又狭小的老房子。对,离叶知秋他家不远,说不定下次买个太师墨还能撞见。 “我……我家住城东南。”曹飞虎答得有些心虚。 曹习文分不清帝都的东南西北,对着王公公喊道:“哎,王叔,你别送我爹了,我们俩自己走就完了,你先把李兄送回去。对了,李兄,你住哪儿?要不我先送你到家门口?” 李重延忍不住一乐。 你送我去樟仁宫不成? “去去去,跟我那么多废话!王叔,先送他们。”李重延自打入了百泰门,再怎么遮掩这太子爷的气势也是侧漏了。 曹飞虎心中叫苦不迭,暗想这堂堂曹统领的脸面,都要毁在那所破房子上喽。 马车踢踢哒哒地行进着,曹习文沿路从车窗望去,看着一路上古木参天,满目繁华,真是说不出的好欢喜。李重延在旁见他神色,暗自嗤笑间也想着什么时候带着他好好逛一逛,见一见世面! 不知不觉,马车跟着老曹的马到了烟波大街,车夫无心说了一句:“曹大人的府上倒是离礼部的叶大人近得很呐,就隔了一条巷子。不知道曹府可是就在这巷子后面的那条大街上?” 曹飞虎已是羞得满脸通红。 他家不在巷子后面的街上,而是就在巷子里面……那巷子窄得连马车都进不去。 “呃……就停这儿吧。” “哪儿哪儿哪儿?”曹习文在车中听到,摩拳擦掌地急忙跳下车来看。如此繁花似锦的帝都,不知道老爹住在什么样的大宅子里! 车夫呆在那里左看看右看看,这巷口左边是叶府,右边的大街对面倒是也几所大宅,可把车停在这中间是几个意思啊? 李重延和王公公闻声也下了车,大伙儿对着那羊肠小巷的巷口面面相觑,不知所然。 李重延自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王公公却是常年浸润于官场与皇宫的人,看着老曹的神色转瞬便明白了过来,于是附在李重延的耳边悄悄说了几句。 李重延皱眉了,怎么还有这么穷的统领?怪不得之前曾偶尔听起曹飞虎抱怨武官没饭吃,曹习文也忿忿那些文官挥挥扇子就能有钱呢。 他瞧了瞧四周,左边是叶知秋的府邸,右边那几座却不知是谁家……嗨,管他呢。 李重延朝右边一指,说道:“曹兄,你爹的府邸我记得应该是在那边。” 曹氏父子都是一愣,虽然愣的原因各不相同。 王公公立马会意,接上话来说:“曹统领为人勤俭,不在帝都的时候,就把宅子锁了,让下人们都回家去住,这巷子里的房子是下人们歇息的偏房,曹统领骤然回京,怕是那些下人还不知道,所以先在这里下车。” 车夫混惯了宫里,最是精明,不过他只认识王公公,并不识李重延,听他这么一说,心想这原是宫里大太监们之间有“锁宅”的习惯,寻常官宦之家可没这说法,定是想替这位曹大人遮掩保全脸面,当下顺着帮腔附声道:“是是是,曹府就在右边,是小人记岔了。” 李重延拉过王公公到一边儿低声嘱咐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给你三个时辰,晚上酉时之前,让右边那所宅子里的人赶紧滚蛋!给多少银子都行!” 王公公笑眯眯地悄声答应:“您放心。”转身对曹飞虎高声道:“曹大人,那边的曹府想必还要打扫些时候,要不您先和公子在这偏房歇息一会儿?我估摸着到了晚上酉时也就差不多了,到时候定会有下人们来接您回府,我们就此失陪了。” 老曹一时反应不过来怎么回事,见李重延朝他得意地眨眨眼,又朝右边那所气派的大宅子呶了呶嘴。 许是这些身高权重之人都有的本事,总爱用一个眼色、一个手势、或是一个表情便能发号施令。更奇怪的是,周围的人还总能立刻就领会得了。 老曹顿时又惊又喜,这就凭空得了一所宅子?太子爷出手好阔绰! 当下一拱手,拜道:“多谢……呃……县令大人……” 曹习文一看,嚯,右边好气派的宅子!真不愧是老爹,太有本事!就这宅子,还跟我抱怨跟在文官屁股后面吃苦头呐? 一边的马夫被唬了一大跳,这县令好大的排场,二品的统领给他行礼,四品的太监陪身旁。这县令的爹莫不是太师?不对啊……太师府不都没人了吗?噢!我明白了,定是当年的慕云老太师留了什么风流债,这还悄悄地续了香火,要不然哪来的这般权势?这可是宫中秘闻呐!今晚和哥们儿撸串喝酒时可有得说道了! 李重延哪知这底下人无中生有的龌龊心思,只拍了拍曹习文道:“回头空了我再找你来喝酒,帝都里可有好多好玩的地儿。” “行啊!回头把嫂子也带出来一起喝酒!”曹习文乐呵呵地应道,差点没把他爹的下巴给惊掉。 把太子妃带出来陪你喝酒……儿砸,爹真佩服你的胆识。 李重延哈哈一笑:“那不好,女人在,喝得不爽快。”转头朝老曹又是个眼色。 嗯,这次的意思是,不许说我是谁! 老曹的心花再次怒放,儿子和太子的友谊到了帝都也还有后续,这就放心了,当即铭心刻骨地点了点头。 我不会说的!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三章 回宫 看着老曹和小曹欢欢喜喜地入了巷子,李重延懒洋洋地一挥手,总算吐出两个字:“回宫!” 王公公紧随其后悄声道:“殿下,刚进百泰门的时候宫里已经递过来了消息,说陛下有旨意,让您一回了帝都就去见他。” “哦?父皇很着急么?” “似乎是的。” “可我也急着要见太子妃,怎么办?”李重延一脸坏笑。 太久没见太子妃了,如今已是身怀六甲,就算暂时碰不得,那娇滴滴的脸孔也让人想掐上一把。哎呀呀,说起来,其实前些日子里瀚江边上遇到的那个女飞贼也很是不错,别样风流别样情,不过论温顺可人,就远不如我这太子妃了。 李重延光想着鹫尾的脸蛋,却忘了自己被吓尿的事儿。 “那您就先去昭华殿,老奴回宫自会想办法挡上一会儿。”王公公依然笑眯眯地应道。 不知道为什么,他每次宠着太子的时候,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舒坦。 他见李重延出神地望着角落一脸痴笑,知道他正神游千里,便回头示意车夫赶紧进宫。 马车这一来一回折腾到樟仁宫宫城门口已是过了午时,李重延嚷嚷着不想进皇宫,先去边儿上的南兴楼吃一顿。那儿的宫保鸡丁用的是兴安庄的童子鸡配成德县的核桃仁再佐以柳必居的黄酱爆炒,堪称一绝。 王公公正手忙脚乱地从百宝衫里翻找纯棉手帕和橘木牙签,皇城门口处走来一人。 正是温帝御前的李公公。 “哟,怎么是李公公。” “王公公一路辛苦。” 两个大太监打一照面,说的话跟套好的词儿一样顺溜。 李公公对着车内就是一拜:“殿下,老奴奉陛下旨意在此等候,要您一到皇宫就立刻入宫觐见。” 李重延眼见远处的南兴楼招牌已是映入眼帘,不耐烦地说道:“可我还没用膳呢!” “陛下得知殿下今早入了帝都,已经在常青殿的逸闲阁传了膳,就等殿下了。” 李重延心里实在不乐意,南兴楼吃不成了,太子妃也见不上了,到底是有什么事儿要他那么急着过去,连吃饭的功夫都给占了。 王公公见李公公的架势,觉得不同寻常,赶紧悄声劝道:“殿下,陛下定是太想念您了,咱还是赶紧进宫去吧,可不能让陛下久等啊。” 李公公堵人都堵到城门口了,还能怎么样呢? 李重延烦躁地挥了挥手,示意入城。 马车飞快地驶入了樟仁宫,过崇景门、迎曦门、承露门,刚到常青门外,忽然停了下来。 王公公正奇怪怎么还不到常青殿前就停了车,李公公已下车禀道:“殿下,陛下有旨,请您一人随老奴入殿。” 连王公公也不让进? 李重延越发惊奇了,当下也只好从命。 父皇今日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李公公带着李重延到了逸闲阁,连头都不抬,只匆匆一拜便退了出去,留下李重延愣在那里。 阁中茶香阵阵,暖意笼笼,巨大的二十四扇屏风上描绘的是丹青圣手李梦初亲笔的猛虎踏涧逐鹿图。 屏风后依稀衣衫窸窣作响,转出一人,头戴四海游龙赤金冠,身着紫金蟠龙锦绣袍,颌下三缕清须,手中一卷诗经,颜似冠玉,笑如春风,正是苍梧国之主李厚琮。 “皇儿,你可算回来了。”李厚琮满脸喜色,眼中尽是怜爱。 李重延未入宫时尚有些烦躁,见了李厚琮倒立时抛诸脑后,忙跪下磕头。 这番情意实是李重延的真心所至,父皇向来疼爱自己,从小到大无不应允,这世上再没有比父皇可亲可敬的人了。 “听说你还没用膳,父皇已替你传了,你快坐下来吃吧。” “咦,为何一个下人都没有?”李重延奇怪地看了看四周,只有桌上摆满了菜肴。 “食不言、寝不语,乃是古训。可父皇瞧着你欢喜,想要和你说说话,所以就……” 李重延明白了。 按理宫中赐膳,吃完之前是不能说话的。父皇想要自己吃得不拘谨,又不想让下人们说自己没规矩,便索性全都遣了出去。 父皇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既爱惜名声,又总想为儿子撕开道口子,怕把儿子憋得喘不过气来,却还说是他想和儿子说话。 李重延会心一笑,“那就请父皇恕儿臣无礼了。”说完,在桌前一坐,拿起筷子便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李厚琮见他肤色似乎又黑了些,不禁有些心疼,亲手舀了一碗汤羹递过去。 “新阳县地处偏僻,我儿此番是受苦了。” “不苦不苦。”李重延嘻嘻笑道。 “当日朕考虑再三,也曾犹豫要不要把你放到那样险山恶水的地方去。不过看来我儿心志甚坚,能苦中作乐,真是不枉朕的一片苦心。” 与当初刚出帝都相比,李重延确实变了,至少骄娇二字中的后一字比先前减了四五分。固然是新阳县穷苦由不得他挑剔太多,与曹习文交往之间,也潜移默化了不少脾性。 “朕也听说了,你在新阳县举了新政,广修路,多开渠,还引得匪人替你看守县城门,很是别出心裁呐。” “原来父皇知道得如此详尽。”李重延不由心中得意。 “虽然多花了点银子,不过以往的县令就算花了银子,也从没办好过差事,可见我儿确实是聪颖之才。” 李厚琮说的倒并非全是偏爱之辞。往年的县令申报朝廷的救济银子从来就没少过,可银子一到县里犹如泥入大海,连个声响都听不到,原来怎样的还是怎样。李重延是比他们花得多了些,可一个多月之内就能如此立竿见影,不可谓不是奇迹。 话说回来,其实就算给了那些县令同样的银子,也绝想不到李重延的这种花法,正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日这苍梧江山交到儿子手上,说不定还真能开出一派新朝新气象来。 不过有些事上,儿子还是稚嫩了些,如今时不我待,就算是揠苗助长,也得硬着头皮教一教他了。 “我儿能独辟蹊径整顿政务是件好事,造福一方百姓也是功绩。然而我儿将来是要继承皇位的太子,身为帝王还需要学会的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李重延停箸问道:“是什么?” “制衡之术。” 哦……制衡。李重延并非没有听说过,历来帝王向来讲究制衡之术,只是对李氏王朝来说,这个制衡二字就有些格格不入。世人皆知历代君王都把朝政委任与慕云氏,太师府一府独大,无与争锋,从未有过变化。要说制衡二字,从何说起呢? “你虽不在朝中,但大约也听说了,如今太师府已成了空府。以前依附于慕云门阀之下的大臣十有七八,一年前你也曾在这常青殿中对朕说过,看似是我李氏的江山,却握在他慕云氏的手里。如今慕云氏作了云散,朝堂的局面为之一变,较之以前已大为改观。”李厚琮忽然收了方才的慈眉善目,变得严肃起来。 “然而这不意味着朝中的大臣们个个都是俯首听命,若有无可替代或是无出其右者,固然是人中翘楚堪当大任,但也往往难以把控,不易调度,所以才有了这制衡之术。” “哦……”李重延听得精神一振,早已搁下了碗盏,仔细聆听。他从未听父亲说起过这样的话题。 父亲不是只谈茶经或是对弈的吗?朝廷大事也都是委派各个大臣,极少有亲力亲为的时候。世人有时甚至会诟病父皇有些怠政,父皇却毫不在意,连这常青殿里的偏殿都取名为逸闲阁,如何忽然改了念头,这般地劳心劳力起来? 李厚琮继续说道:“制衡之术共分十六制,其中就有对制与单制之分。” “父皇,此话作何解?” “对制,于朝堂来说,顾名思义便是为了防止某些大权在握的官员一枝独秀,要找寻差不多的力量的官员与之相抗衡,从而让其二者争相为帝王所用。” “哦……”李重延若有所思,问道“可万一这支独秀风头过盛,无人能抗衡呢?” “那便需要单制,趁其未成尾大不掉之势前,就防患于未然。朕知道你想要说什么,慕云氏其实便是如此,只是朕即位之时,慕云氏已然把持朝堂,朕想要做些什么,也是无能为力。所以单制的要诀有两个字,一个是早。越早出手,越不会被反客为主。” 李重延万万想不到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年前他向父亲抱怨慕云佐专权之时,父亲对那慕云佐可是一句坏话都不肯讲,如今看来,原来是韬光养晦之策。父亲可真是睿智之主! “父皇当时就问过孩儿,觉得父皇可有智亏之症,孩儿说绝没有。原来父皇是故意蒙骗那慕云氏……” 李厚琮微微一笑:“好啦,慕云氏已是作古,就不要再提了。朕方才说的这些道理你可听明白?” “父皇说要诀有两个字,一个是早,另一个呢?” 正文 第二百五十四章 赐茶 “另一个,就是快。快刀乱麻,当斩力断!切不可给敌手有缓转回手的余地,失了良机!” 李厚琮越说脸色越凝重,他见儿子有些茫然,叹道:“儿啊,朕知道有些事你从未见过也从未做过,但身为帝王者,这些都是必须学会的本事。朕今日把你叫过来,便是想让你看一看,真正的朝堂之上,何为谋,何为断,何为先机,何为后患。” 他指了指那幅巨大的屏风道:“你若吃完了,就去那屏风后候着。记住,不管听到或看到什么事,都不许出来,直到朕唤你,你再出来,可明白了?” 李重延从未见父亲如此郑重叮嘱过,忙咽下了口中的食物,应声道:“孩儿知道了。” 李厚琮见儿子身形一掩,躲入了屏风之后,高声唤道:“来人,撤膳,摆茶!” * * * * * * 晌午过后,阳光煦然。 常青门前,李公公依然一丝不苟地候在那里。 他暗忖,算时辰,差不多该到了。 不多久,果然宫墙甬道处走来一人,踏着方步,容姿威仪,正是淞阳大营正统领韩复。 李公公见了他笑脸相迎,拱手道:“恭喜韩侯爷,富贵双临。” 韩复自是得意,回礼道:“承公公吉言。” “陛下已在逸闲阁,还请侯爷速速觐见。” 韩复一怔:“怎么……今日陛下不是要在茶园赐茶么?” “陛下说了,茶是要赐的,爵也是要封的,总不能在茶园封爵吧?那样岂不委屈了韩侯爷?”李公公笑容不改。 “哦……那就有劳公公引路。” 两人疾步入了常青门,往右一拐绕过常青殿,便是逸闲阁。 只见逸闲阁阶前摆着的十来盆菊中珍品“麒麟环”开得正是时候,怎见得?有诗为证: 金菊盘丝舞乱盆,垂绕轻卷幽芳闻。 任尔秋风寒霜意,我自长舒展艳魂。 如此珍品,韩复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正贪看时,耳边忽然想起一个声音: “韩爱卿,朕的这几盆菊花觉得如何啊?呵呵呵。” 韩复转身一看,温帝正站在殿门前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他忙屈身拜道:“臣韩复拜见陛下。” 温帝示意他起身入殿,赐其坐下,方说道:“我见爱卿对那菊花似乎很是中意。来,说说,觉得哪里好。” 韩复乃是贵族子弟,从小到大吃穿用度无所不精,对于品赏菊花自然也是在行得很,只是他对温帝的提防之心始终如一,多年来已经习惯了藏拙,便开口答道:“臣是一介武夫,要细说哪里好倒说不出什么来,只是觉得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菊花,故而贪看了几眼。” 温帝哈哈大笑起来:“爱卿啊,朕就是喜欢你这种直爽的武人性子,觉得好看就是好看,觉得说不出来就直言说不出来,从不强文矫饰。” 一边高声唤道:“来人,将门口的‘麒麟环’选两盆开得最好的,送到韩统领的府上去。” 韩复一听,忙起身叩谢。 这茶还没赐呢,就先赐了两盆菊花…… “爱卿啊,今日是朕邀你来喝茶,不必多礼。何况朕这里你也来了不少次了,拘束这些做什么呢?”温帝说着,站起身来,自踱步到殿侧边上。 那里立着一排七星斗橱,倒十分像中药铺子里的那种柜子,密密麻麻排满了小抽屉,每一个抽屉上都写着一种茶名。 温帝站在斗橱前踌躇了一会儿,迟疑道:“朕有些不记得爱卿哪几样饮过,哪几样是没饮过的……” 韩复见状,忙应声道:“陛下的茶都是稀世好茶,什么样的茶臣都觉得很好。” 温帝如同小孩子一般眼中一亮,笑道:“果真?那……就还是把朕最得意的‘无艳春’拿来吧。”说着抽开小屉,铲了几勺茶叶倒在樱木茶樽中。 “无艳春”的名头甚响,人人都知道是温帝亲手嫁接培植出来的好茶,轻易不得见。今日温帝竟然将此茶取出,足见厚待之心。韩复当下心想,如此礼遇,看来真是如叶知秋所说,他有东征之意,想要我的淞阳大营替他拼死效力? 韩复看着温帝洗皿,煮水,脸上始终是和善的笑容。要不是想起他亲手将暗算慕云佐的锦囊交与自己,几乎要忘了眼前的这个人竟会是个杀人不见血的恶君。 “想起上一次与爱卿这样独坐时,还是某天的夜里,朕记得那一夜将锦囊交到爱卿手中时,还问过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当作何解,爱卿那时的回答甚合朕心。如今过了月旬,朕还想再问一次,不知爱卿的见解有何不同啊?” 韩复暗忖,叶知秋果然料得丝毫不差,好在早已备下了说辞,立刻恭恭敬敬地答道:“君即是君,臣即是臣。臣想不出君命之外还当奉谁之命办事,不受君命之臣,岂非失了臣的本分?所以无论陛下问几次,臣的回答都不会有改变。” 李重延立于屏风之后暗想,听着二人一问一答,说的显然是些极其隐秘之事,且话中有话极有玄机。尤其是韩复的回答,可谓滴水不漏,倒像是科举前背熟的八股文,连多一字也是没有的。素日里见那韩复皆是少言寡语,以为是就是个鲁莽武夫,没想道也有深藏不露的一面。只是不知道父皇要我立在此处听他们说话,到底是想让我听什么。 温帝满意地点了点头道:“爱卿之心,坚如磐石,朕心甚慰。”说着,将沸水入樽,冲开茶叶,倒了头一杯弃之不用,只将那闻香杯递了过去,又道:“可有些事啊,毕竟鞭长莫及,倘若爱卿率军在千里之外,有什么要立刻做决断的事,那时再等朕的旨意,岂非延误了军机?” 韩复一怔,他说要我率军千里之外,除了碧海国境还能是哪里?这便是叶知秋推断他的东征之意吧?可听这话头是何意思?难道是希望我擅自决断? 不会......绝不会! 李厚琮生性多疑,城府深沉,绝不会如此浅显地询问,必是在试探于我! 于是小心翼翼地答道:“所幸军中尚有鸽鹞,纵然千里之外,等候陛下示下亦耗费不了多少时日,应不至于延误了军机。” 说完,偷偷探看温帝的脸色作何反应。 不料温帝似是没听见一般,慢条斯理地取过茶壶,斟出一杯拿在手上,仔细看了看汤色,方心满意足地说道:“茶成了,此等汤色应是恰到好处,爱卿可尝一尝。”说着将茶盏递了过去。 韩复见他不置可否,只得先接过茶盏饮了一口,客套地赞了一句:“果然是好茶,好滋味。” “哈哈哈,喜欢便好,卿可再品一杯。” 温帝说着,也替自己斟了一杯,品在口中,脸上的神情似是无比享受。 “说起来,朕赐你的那两个的封号,可相中了哪个?”温帝掐了方才的话题,又问到另一件事。 这也是预备的答案,没什么不好答的。 韩复张口便道:“陛下赐臣的两个封号哪一个都是恩赐,臣都无异议。” 温帝呵呵笑道:“方夸爱卿直爽,怎么就不肯讲实话了,爱卿但说无妨。” “若非要臣说,臣……觉得靖海二字更合心意一些。” “哦?”温帝显得有些意外,道:“看来朕想岔了,朕原以为……爱卿会中意忠勇二字,毕竟当仁不让,名至所归……选靖海二字,是何原因呢?” “臣觉得,忠勇与否,只待后人作评,不由臣自己说了算。为将者,当以君为纲,胸怀志向,如今四海未平,烽烟又起。臣愿为陛下攻城略地,效力沙场,荡尽敌寇,肝脑涂地!故而靖海二字,正是臣生平所愿!” 温帝似乎有些吃惊,口中喃喃道:“……四海未平,烽烟又起?此话怎讲?我苍梧国境内如今国泰民安,并无战事啊。” 韩复忽然觉得自己备下的说辞有些说过了头,想要出言解释。温帝却好像恍然大悟般地问道:“如今伊穆兰人确实已大军压境于碧海国,然而我国与伊穆兰并无接壤,何来烽烟?难道……难道爱卿的四海未平是指……碧海国吗?” 韩复按叶知秋的猜测,自信满满地备好了说辞,见温帝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与之前的预想没什么差别,便顺着往下一路说下来,不料温帝忽然改了口,如今被他这样问道,答是也不好,不是也不好,好不尴尬,只得拿起茶盏一饮而尽,讪笑道:“陛下的茶实在好喝,请再赐一杯。” 温帝哈哈一笑,自举樽替他斟了满满一杯。 两人似是谈笑风生,却把屏风后的李重延听得心中一震。 难道父皇有东征之意?还是韩复? 父皇心中所想有时确实让人捉摸不透,但父皇的笑声自己是再熟悉不过,方才分明是父皇故作惊讶,这样看来,他已知晓韩复心中所想? 说来也奇怪,都说我李氏是智亏之症,可父皇身上真的一点点这种迹象都没有。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五章 落魂 李重延正胡思乱想时,这边韩复为了遮掩窘态已是饮了第三杯。温帝见状,有些心疼地笑道:“爱卿,此茶虽好,却不是这么个饮法,可是爱卿今日膳食吃得咸了?” 韩复脸上一红,欠身道:“陛下恕罪,臣确实今日吃得咸了,牛饮了几杯,倒糟蹋了好茶。” 温帝略一沉思,道:“不如朕换成‘霖山小种’,此茶入口香气回荡,生津止渴,且最是提神。只不过朕有少眠之症,饮不得此茶,爱卿独饮便是。”说着,起身自去七星斗橱取茶。 韩复见他肯抛开方才的话头,正求之不得,忙应道:“如此,便有劳陛下赐茶。” 温帝重新洗皿泡茶,将那霖山小种入了茶樽,闲话道:“朕记得爱卿膝下有两个儿子?” “正是,陛下真是好记性。” “年纪大约是……” “年长的十八,年幼的方过了十五。” “……十八,常言道:虎父无犬子,韩爱卿的儿子,将来想必也是猛将一员,真乃社稷之福啊。” 韩复见温帝开始闲扯家常,又说到儿子,脸上略放松了些,答道:“臣汗颜,两个儿子都随了母亲,生来体弱多病,如今只能躲在家里读书,怕是将来有负陛下期望。” 温帝“哦”了一声,全不在意,反宽慰道:“谁说将军就必得舞刀弄枪方能建功立业?爱卿忘了古籍中有‘羽扇纶巾笑谈间,灰飞烟灭破敌千’的典故么?” 一句话说得韩复甚是受用,他平生虽然钟爱两个儿子,但也一直因儿子们体弱骑不得马拉不开弓而心中介怀。想到韩氏将门将来后继无人,总是羞颜难禁。 温帝继续说道:“倘若爱卿的两位公子学识渊博,能得爱卿的兵法真传,就算上不得沙场,在兵部谋个职,或是任个随军主簿亦不失为个好去处。”手中茶樽轻举,替韩复斟了一杯霖山小种。 韩复被他说得出了神,想到儿子们的将来前途,觉得这倒还真是个好法子,不管日后是谁的天下,儿子能去兵部任职,韩氏后继有人,又无性命之忧,一举两得。 温帝顺势将一盏青碟搁在他面前:“霖山小种当配梅粉合饮,更添风味。” 韩复依言接过碟子取了些梅粉洒入茶盏,却止杯不饮,脑中还在思索温帝的建议。 温帝见状笑道:“果然是个惦记孩儿的好父亲,连朕的好茶都没心思喝了。其实爱卿又有何可不放心的,既然长子已满十八岁,朕明日即赐他个龙禁尉的头衔,再让兵部看看可有主簿或参事之类的空缺,补一个就是了。次子年纪尚幼……就赐白玉冠碧叶衫,以示激励。爱卿觉得如何?” 韩复颇有些意外,看来温帝真是想要一心重用自己,不然何以今日如此笼络。当下将茶盏一举道:“臣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厚爱,臣以茶代酒,谢陛下隆恩浩荡,敬陛下万岁千秋!”言罢,将茶一饮而尽。 梅粉入茶,舌间津.液遍生,确实比方才的“无艳春”要饮得畅快不少。韩复见两个儿子得了功名,心中愉悦,又讨了一盏。 “爱卿啊,说起这淞阳大营,举国皆知是骁勇善战,除了兵士训练有素之外,营中也是虎将云集。朕倒想问问爱卿手下若说最得意的将军,不知当推哪一位啊?” 韩复见他夸耀淞阳大营,颇有喜色,笑答道:“营中良将确实不少,凡从四品以上军阶者,单领个五千兵皆可做到调度有方,独当一面。且军中不乏擅林战、水战、城战的谋将。若说到臣觉得最有将才的……陈麒、郑崙二位副统领都是出类拔萃之人。此二人不仅战场经验老道,且足智多谋,可以说是臣最倚仗的两名部下了。” “原来如此……”温帝想了想,又问道:“可朕依稀记得淞阳大营不是有三位副统领么?还有一位……” 韩复脸上略有尴尬:“哦,是。最近新晋升为副统领的还有一位曹统领,因臣与他共事时日尚浅,不太了解,不好评述……” 温帝又“哦”了一声,又问道:“那假如爱卿不在军中,何人可替代爱卿坐镇大营呢?” 韩复闻言色变,心中不禁暗怒,此话何意?我坐镇淞阳大营二十余年,太师府当初想方设法要将我韩家军拆分疏离都未能成功,你现在却来问我不在军中该当如何。 韩氏一直以来最忌讳的便是听到这种话,慕云铎当年曾想将韩复的父亲调离大营,改由别的统领领兵,才刚刚有些风吹草动,营中已是怨声四起兵心不稳,到最后太师府只得就此作罢。 温帝见他神情一变,笑道:“爱卿可是想多了?朕是听爱卿方才说愿意替朕荡平敌寇,攻城略地。可再一细想,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淞阳大营戍守京卫朕才得以高枕无忧。倘若日后卿征战千里之外,留一部分兵力留守帝都,这部分不知该由谁来统兵合适啊?” 韩复脸色略舒,暗忖原来他想的是这个,担心我不在帝都便护不住他。这倒是原与叶知秋商议妥当了的,我带大军出征碧海,留一些兵力在帝都,叶知秋要用兵便用曹飞虎,人蠢好把控。他这样问我何人领兵合适,我何不顺水推舟荐给他?陈麒郑崙是用惯了的左膀右臂,带在身边襄助自己攻碧海才是正经去处。 于是恭敬回道:“臣虽然与曹统领共事不深,不过臣观他数次身肩护卫重责皆是无可挑剔,留他在帝都守卫陛下,臣觉得甚是稳妥。” 温帝还是“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其实朕亦觉得此人是个可用之人,连爱卿都如此举荐,咱们君臣一心,朕岂有不用之理?对了,既然爱卿都很认可,不如就先写个举荐的折子搁在这里,回头朕便盖上朱印,以作备用。” 韩复错愕,问道:“陛下,臣愿举荐不假,可臣尚在帝都,未离苍梧,如何现在便要写奏折?” “爱卿,朕一开始不就说了么?爱卿率军在千里之外,但不肯独断只肯等朕的旨意,其实朕这边也是一样啊,爱卿隔着千里,帝都若有变故,难不成要朕等着鸽鹞写信问爱卿谁来统领帝都的淞阳军,然后再做决断不成?既然爱卿觉得曹统领妥当,何不现写了折子存在朕这里,到时候朕只拿出来给众人们看,说是爱卿所荐,也好服众,毕竟淞阳大营的事,没有韩爱卿的亲笔举荐,难保不众说纷纭啊。” 韩复被温帝说得有些头晕,但觉得大营中人向来惟听自己的号令,温帝所言似乎又确实是那么个理。他暗想,叶知秋等着要用曹飞虎,恰巧他今日撞上门来要我举荐,此事若就此敲定,也好省得夜长梦多明日他又改了主意。 当下点头应道:“陛下说得甚是,是臣考虑不周,臣这便写下来。” 李重延在屏风后面听得疑惑,父皇今日缘何如此着急地要韩复写下举荐老曹的奏折?难不成其中有什么原因? 韩复执起笔来,脑中仔细斟酌了一番,务求这封荐书写得滴水不漏,唯恐温帝使出移花接木的手段填作他用。 温帝见他挥毫作书,笑着又替他斟了杯新茶,添了些梅粉。 直到写完后,韩复搁笔看了一遍,笑道:“陛下宫中的御用之笔好生沉重,臣写完觉得手腕都有些酸了。” 温帝大笑道:“笔杆是镶了金的墨斑竹所制,焉能不重?”说着,接过奏折,满意地搁入袖中。 这奏折写得韩复觉得甚是劳心,写完之后不由往椅子上一靠。温帝不仅不以为忤,反而点头道:“卿早该如此,今日是朕与卿私下闲话,本不须太拘谨,爱卿坐得舒坦,朕也不必端着这些虚架子。”说着,竟然将双腿一收,靠在了一旁的软榻之上。 韩复见温帝靠得离自己远了几分,足有十步之距,觉得有些奇怪,脑中越发昏昏沉沉起来。 温帝依然闲话般地左一句又一句地聊着:“朕听闻爱卿与朝中公卿结交甚多。不知与那些大臣情谊深厚啊?” 韩复觉得浑身无力,已然觉察到不对劲,竟是有些中毒的迹象。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入宫之后,入口之物只有这茶水,可头几盏的‘无艳春’,是与温帝同饮的,后来改了这‘霖山小种’,才越饮越头晕。难道是…… 韩复使劲睁眼看去,温帝的身影已经开始模糊,耳边还听得到他的声音。 “爱卿可是头晕想不起来了?朕来给你提个醒如何?兵部的侍郎虞荣,青锋大营的统领林埌,豫国公李朝逸这三人与爱卿都交情不浅吧?” 韩复头虽然晕沉,但心中甚是清楚。 李厚琮……我果然是着了你的道,看来你早已下了决心要取我的性命。这三人都是当初叶知秋让我故意结交以掩人耳目,如今都被你看在了眼里,足见你密谋图我已久。只是不知道我韩复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竟然让你得了先手…… 韩复觉得眼前似渐渐白雾弥漫,越来越看不清楚。他想要口中咒骂,喉间只是咳咳作响,却说不出半个字。 只听得温帝的声音再次响起: “皇儿,你可以出来了。” 正文 第二百五十六章 狐悲 李重延战战兢兢地从屏风后挪了几步,惊恐地看着那韩复瘫倒在椅子上,两眼反白,双手抓空,样子甚是可怖。 “皇儿,此人潜伏于朝堂多年,行事诡秘且深藏不露。他手握重兵,阳奉阴违,一日不早除去我李氏的御座便一日不得安坐!朕要你在屏风后看着今日之事,就是想要告诉你,为君为帝者,切不可轻信身边的任何人。只要你看错了一次,躺在那里的也许就是你了。朕自登基之日起便被太师府压得日日如履薄冰,不敢踏错一步,方能走到今日。然而就算太师府倒了,如韩复这等居心叵测之人却依然存在。若非眼下迫在眉睫朕必须收回淞阳大营的兵权,定要将他的同谋之人一并深挖出来一网打尽方可杜绝后患!” 温帝忽然有些懊丧地叹了口气,“然而这次是来不及了,伊穆兰人已经到了霖州之境,朕再不出手,怕是会节外生枝也未可知。这次只能除去韩复一人实在可惜。不过……说不定敲山震虎,他的同谋之人因此而露出些蛛丝马迹也未可知。” 李重延脸色苍白,仿佛从不认识自己的父皇一般。他自打记事起,眼中的父皇就是个温文尔雅从不与人争执的谦谦君子,既胸无大志又没什么脾气,在慕云氏面前连句重话都不敢说,没想到竟会是出手如此决绝之人,谈笑间便能送毒入口杀人于前亦无色变,心思缜密之处简直令人发指。 温帝走近韩复,在他耳边低声笑道:“韩统领,不明白为什么要杀你么?你是知道朕与朱芷凌密谋慕云佐之事的,她都已经死了,你岂能不死?这是其一。你握着淞阳大营不肯放,又心存异心,朕虽然猜不到你有什么鬼心思,但让你来守着帝都,朕怎能安睡?这是其二。慕云氏拆不散你韩家军那是因为没有哪个统领能替代你韩氏服众,如今你死了,朕也不找别的统领来接管,只亲自接管韩家军,再更名为龙鳞军,便可彻底为朕所用,料想再无人会生龋龉,此其三也,这三条里哪一条都容不得你性命,你可听明白了?不过朕奇怪的是,以你的智谋料不到今日不足为奇,然而与你同谋之人竟然也没有想到这一些事,莫不是被某些心中的挂碍给迷了眼么?” 韩复听在耳中,脸色涨得通红,拼命想要站起身来却完全使不上劲。 “韩爱卿,朕虽要你死,但不会马上就让你死。今日是朕赐茶封爵的好日子,你就这么死在宫里,朕如何能过意的去?所以你放心,服了这落魂草籽,得熬上七八日才会死,朕的父母当年就是这样的。不过你比他们还多服了一样东西,这可是我阴牟黎氏的独门草药------酥魂散,是黎太君死前留给朕的好东西。有了这东西,你既看不见人,也说不出话,身上也没半分力气。就算有人问你今日之事,你也不能说不能写。你可知道朕这样做是为什么吗?” 温帝看着韩复虽然瘫在椅子上,脸上的神情已是气到了极点,兀自笑道:“朕忘了你说不出话来。那朕告诉你,这几日里,朕就是想要看看,谁去探视过你,谁会向你询问今日之事,那么朕便可以盘剥一下那个同谋的真面目了。” 韩复听了浑身颤抖,双手死死地想要拽住椅子,却连握都握不上,脖子上的青筋憋得几乎要炸裂,挣扎了好一会儿,似是气力用尽,猛一闭眼便昏了过去。 李重延已经全然站不住脚,瘫坐在一旁,瑟瑟发抖说不出话来。 温帝瞧了他一眼,淡然道:“皇儿,你该长大了。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学会该怎么与憎恶之人把盏言欢了。你也要慢慢学着收敛。你一回到帝都大约急着要见太子妃吧?朕先叮嘱你一句,碧海国危之事,你不可与她提及半个字。这是为了她肚中的孩儿,也是为了我李氏的将来。” “父……父皇,这是何意?碧海国与苍梧国不是盟国吗?况且才刚刚结下姻亲,她母国有难,为何反要瞒着她?难道父皇真的要像方才韩复说的,已起了东征之意?”李重延惊愕不已。 温帝摇摇头道:“皇儿,朕有东征之意不假,然而不是现在。伊穆兰人凶残暴虐,他日南侵,必然斩尽杀绝,如今朱芷凌已死,碧海明皇与她的第三个女儿眼见便要落入伊穆兰人之手,只要碧海国破她们一死,那么朱氏的血脉就只剩下你与太子妃的孩儿了,你可懂得其中含义?” “父皇是想……”李重延忽然醒悟过来。 “不错,只要她们一死,我苍梧国便可大军东进,以替碧海朱氏报仇雪恨的大义名分与强弩之末的伊穆兰人进行决一死战了!这场仗,朕从来就没有想要逃避过。”温帝说着,温柔地伸手摸了摸李重延的额头道: “孩子,朕只有你唯一的这么一个儿子,朕也相信,他日你的成就定会在朕之上。朕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也都会交给你……千万不可辜负了朕的期望。” 李重延惶恐地点了点头,此时此刻,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父皇忽然变得很骇人,但又从未如此地温柔过。 一时间,自己被父皇握着的手心,不断地渗着冷汗。 “去吧,去看看太子妃吧,记住,今天你从未来过常青殿!” 李重延神情恍惚地地迈出殿门去,刚走出十几步,忽然听到身后逸闲阁中传来惊呼,似是父皇的哭声。 “爱卿……韩爱卿!爱卿你到底怎么了?来人!来人!快来人!快,快传太医!” 李重延失魂落魄地走出常青门,只是这一会儿功夫,迎面赶过去一群又一群的宫女、太监,无不脚步匆忙,神色慌乱。 一个小太监瞧见他出门来,忙迎上来躬身道:“殿下,王公公吩咐小的在此等候殿下,马车已备下了,昭华殿那边也已送了信去,太子妃殿下正候着您呢。” 李重延一怔,问道:“他人呢?怎么不见?” “王公公赶着出宫办差去了,说是酉时之前能赶回来。” 李重延这才回过神来,应是替曹氏父子张罗宅子去了,于是扶着太监刚要上车,忽然眼前浮现出方才韩复的惨状,顿觉胸口翻涌,“哇”的一声吐将出来,把方才吃的那些东西竟吐了个干干净净。 小太监见状唬得面如土色,正要转身唤人去传太医,却被李重延伸手示意不要声张。 他勉强笑道:“离了帝都个把月,没想到还水土不服了?不碍事,上车!” 呵呵,太医?应该正都往逸闲阁赶呢吧?我就不凑这热闹了。 小太监见他甚是坚持,只好扶他上车,转身叮嘱车夫慢行。 马车经过长宁殿,绕过百藤青苑,便到了昭华殿。 太子妃朱芷洁全不顾宫女们的劝阻,非要捧着肚子到殿门口来等候着。她见李重延从车上下来,喜得脸上红晕一片。 “殿下!”她一声唤,两边的宫女忙紧紧地拽着她,唯恐她就随着性子这么飞奔过去。 李重延见了娇妻如玉,本该是满怀欣喜,他未入宫前已想了好多有趣的笑话,不料此时却是一个都想不起来。 朱芷洁伸手去抚摸他的脸颊,发现他脸色苍白,鼻尖尚微微渗汗,觉得有些不对劲。 “殿下……殿下你可是身上有什么不适?” 小太监刚要答话说方才呕吐之事,被李重延一个眼神止住,只得将话又噎了回去。 “无妨,这路上的鬼天气,忽冷忽热的,搅得人脾胃不适。对了,有什么吃的,让人拿些上来,我饿了。” 奔波了大半天,吃了的还都吐了,李重延见了朱芷洁,想起她的那些拿手好菜来,顿觉饥肠辘辘。 朱芷洁奇道:“我方才听闻殿下已在陛下的宫中用过膳了呀。” 李重延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把,笑道:“哪有你做的好吃。” 朱芷洁忙打开他的手,脸上嫌弃,心中却是暗喜。 听闻丈夫这几日快回来了,她便日日都亲手做些糕点放在殿中,放到晚上便丢了隔日再做,总算今天候到了他。 “有殿下爱吃的五味杂陈饼,也有用我新做的碧海无艳酥。” “五味杂陈饼我知道,这碧海无艳酥是什么?” 朱芷洁笑道:“父皇赏了我不少好茶,我便取了父皇最喜欢的‘无艳春’研磨成粉,配上我碧海黑岩青针茶的茶籽酥油,烤成酥饼,你可要尝一尝?” 李重延一听“无艳春”三个字,脑中嗡然一响。方才父皇在逸闲阁取出来的就是“无艳春”…… 朱芷洁正朝殿里走去,没察觉他的神色,继续说道:“这黑岩青针的茶籽油最是有我碧海的风味,只是所剩也不多了。母皇答应送些碧海的物产过来,也不知怎的还没有送到……等送到了以后,我再做别的给你吃。唉……说起来,还真是会想念我碧海的那些味道呢。” 李重延听她言语间满是思国之情,不觉有些不忍,然而刚被父皇叮嘱过绝不可走露半点风声,当下只好扯开话头道:“咱快进去吧,让我尝尝你的手艺,我也备了好些笑话要说给你听。” 说着,伸手摸了摸朱芷洁的肚子笑道:“你也和你娘一起听。” 侧旁的宫女们一听太子又要讲笑话了,都挤眉弄眼地暗自窃喜,当值不当值的,都寻了个由头躲在昭华殿的四角上,只等竖耳倾听久违未闻的《太子从恶录》。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七章 亨通 什么叫做时来运转百事兴? 什么叫做祖坟青烟冒不停? 老曹算是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 护卫的美差一个接一个,办好了提为副统领,办砸了没人计较。不争气的儿子比太子伴读还争气,跟着太子搂肩搭背。破房子转眼变豪宅,连车夫厨子奴仆都一应俱全。 这豪宅的椅子还没坐稳呢,兵部又送来了圣上的旨意,说是赏半年俸禄,还赐了少府衔。 看得儿子瞪大了眼睛直呼:“爹,我咋没看出来武官受欺负呢?” 老曹笑眯眯地答道:“那是因为爹有你这样一个好儿砸啊!” 曹习文被老曹的温柔劲儿给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哪里知道老曹说的可是心里话。 “那个啥……李县令这几日都没找你来喝酒么?” “没有。” “那也没别的消息么?”老曹有点耐不住。 “就王叔托人带了个口信来,说最近李兄有点忙,好像说是要调任去礼部,等忙完这一阵儿就来找我,让我别急着回去。” “噢……那你就听你李兄的!别急着回去,住爹这儿。” “可是我这不回去,奶奶不急么?” “不碍事,回头我给泾州知府捎个信,让他派人照看着点儿。” “爹行啊,如今连知府都能吆喝了啊。”曹习文挤眉弄眼道。 老曹心情好,儿子说啥都不在意,只管憨笑。 老曹以为最近的好运三连到头了,结果到了晚上,兵部又差人匆匆忙忙递了消息过来,让老曹明日上含元殿。 老曹吓得一哆嗦,差点没把茶碗给摔地上。 “敢……敢问是为了何事啊?”老曹觉得心里发毛。他刚升了副统领不假,但论品级还没资格上含元殿,一营之首的统领才有。 “不知,我只是奉命来传,让曹大人早做准备。” 老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生了个心眼,问道:“那……不知道陈麒陈统领与郑崙郑统领是不是也要上殿?” “正是,我刚从那两位统领的府上送完信,才到曹大人府上的。” “哦……”老曹顿觉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 既然是三个副统领都被唤去,那肯定说明不是自己犯了什么事儿。听说韩复这次带兵有功要论功行赏,多半是咱也沾了点儿光,能跟着得点儿赏银,这才被叫去的。 老曹谢过兵部的信使,转入后堂开始琢磨穿什么。从没上过含元殿,可不能有什么纰漏。他想了想,从箱底把备着过年穿的新衣衫先掏了出来拿在灯下反复看了几遍,这才安心了些。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老曹就起了身。他先是郑重叮嘱儿子别出去乱跑,省得有人找他喝酒扑个空,然后仔细穿戴完毕出了门。 刚一出门,就瞧见街对面的叶府正好“吱呀”一声,几个老仆人拥着叶知秋踏出门来。 叶知秋眼尖,远远瞧见老曹,不由“咦”了一声,高声问道:“这不是曹大人么?” 老曹忙迎上去,恭恭敬敬地一礼:“末将见过叶大人。” “这个时辰,曹大人如何在这里?” 老曹被问得有些尴尬,太子送宅子的事儿可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去,只能含糊其辞道:“不瞒叶大人,我最近在这附近买了处宅子,所以住到了这边。” “哦……”叶知秋微笑道:“曹大人也中意这烟波大街?那好得很啊,以后咱们便是街坊邻居了。” “不敢不敢。” “可这么早曹大人就急匆匆地出门,是打算要去哪儿吗?” “哦,今日我是奉命上含元殿觐见,不敢耽误了时辰。” 叶知秋心中咯噔一下。 曹飞虎上含元殿?区区副统领的身份……这是什么缘故?还是有什么变故? 他看了看老曹身后牵着的黄骠马,眉间一紧,计上心来,说道:“曹大人,你看你虽是武官,可这里离樟仁宫路途尚远,若你骑着马去,等到了殿前怕是要出上一身汗,丹樨阶前……这个这个……仪态……咳……” 曹飞虎这才想起来,对啊!这骑着马一身臭汗地跑到含元殿,万一熏着了陛下,被轰出殿去,岂不大大地糟糕? 叶知秋见他神色懵然,笑道:“若曹大人不弃,便与我同乘一车,如何?” “这……这怎敢有劳。” “哎……曹大人,咱们已是多少回的熟人了,既然是同路去上朝,不过是同乘一车,客套这些做什么。”叶知秋说着,把老曹的手腕一扣,很是坚定。 老曹见他殷勤,又想不出别的更好的办法,扭扭捏捏地跟着上了车。 上次就觉得叶知秋与旁人口中说的冷若冰霜全然不同,今日更觉那些传言皆是不实。明明如此亲切之人,不过是平日里少言寡语了些,可人真是十足的好人呐。 叶知秋坐在车中,表面平静,心里却渐渐涌起一阵不安,终于开口问道: “曹大人,按理说我也不该打听兵部的事,不过曹大人今日忽然奉旨上殿,可是有什么原因吗?” “这个……”老曹搔了搔脑袋。 “哦,呵呵,原是我不该问的事。曹大人既是不方便明言,那就不提了罢。”叶知秋淡然一笑。 老曹忙摆手道:“不不不,不是不方便,其实末将知道,论品级咱是上不了含元殿的,所以叶大人觉得奇怪也是常理。只是末将确实不知道所为何事,只听说淞阳大营的另两位副统领也奉命一同上殿。” 叶知秋心下惊奇,脱口而出道:“陈统领和郑统领吗?” “是啊,咦,叶大人对我淞阳大营的事倒是很熟悉啊,连陈统领和郑统领都知道。” 叶知秋被说得脸上一热,掩饰道:“哪里哪里,我对曹统领也不陌生啊。” 两人哈哈一笑。 叶知秋见他神色确实不知详情,暗忖倘若问得多了倒有些奇怪,只得佯装不在意。 三位副统领一齐上殿,定是淞阳大营有什么变故,可韩复那里却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叶知秋与曹飞虎,两个人皆是忐忑不安,各怀心事,一路无语。 到了宫城门口,刚下车便瞧见其他几位大臣已聚在那里窃窃私语。有几人瞧见曹飞虎从叶知秋的车上下来,更是惊奇不已。 “快看快看!那人是谁?居然坐着叶知秋的车来。” “好像是淞阳大营的……赵……不对,曹统领。” “咦,这个叶知秋也会与人结交?” “副统领?区区从二品,叶知秋那张冰碴子脸能瞧得上?” “这你就不懂了,说不定哪天这曹统领就飞黄腾达了呢。这叫未雨绸缪,似你这般临时抱佛脚的,等别人发达了才凑上去,哪个来理你?。” “啧啧啧,你意思是咱都是有眼无珠,看不出这曹统领的能耐?”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百年太师府都有人去楼空的时候,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儿,不信咱就走着瞧啊。” 叶知秋全然不在意耳边的闲言碎语,与老曹略施一礼,便离了众人独自站到了殿前一角。 老曹东看看西看看,既不知道该站哪儿,也不知道该干嘛。眼前的人几乎没几个认识的,看他们神态一个比一个牛气,心下生了些怯意,默默地站在离宫门口最近的地方。 几十年官场压抑出来的性子,总是透着一股子奴性的懦弱。这种懦弱是自尊与自信被一点点碾碎后重新压合出来的乖巧模样。 其实自己也知道,这副模样既不讨喜,又违心得很,只是在争不过别人的时候,只有示弱才能存活下去。 是的,目的只有一个,存活下去。 老曹正低着头努力煎熬无所适从的这一刻时,门外又进来了两个人,这俩人老曹倒是认得的。 “陈统领,郑统领!”老曹有些惊喜,在一片全是陌生权贵的聚集地中,忽然遇到两个认识的人,竟让他觉得有些亲切。 陈麒与郑崙。 这俩人平日里见了他也是不大理睬的,顶多就是象征性地点下头。 不过今日这俩人却有些神色古怪,见了他就像见了赊了账后来讨债的掌柜一般,很是不自然。 老曹欢喜地一拱手,那俩人对视了一眼后,居然也正儿八经地回了一礼。 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儿。 老曹虽觉得俩人回礼似乎有些不大情愿,不过他已是喜出望外,还道是处了段日子总算熟络了起来,便凑上前去低声问道:“敢问两位,可知道今日为何奉命上殿?” 这话问得颇有歧义,老曹是想讨教,听在二人耳中却像是老曹事先得了什么风声,想要透露。 陈麒勉强应道:“不知,请曹统领指教。” 老曹尴尬一笑:“呃,原来二位也不知道,我还以为二位要比我知道得多一些。” 老曹是个直性子,此话并无他意,听在郑崙耳中却好像是在讥讽,不由耳根一红,想要发作,被陈麒一把按住,似是让他克制些。 三人同营为将,此时却互相摸不透对方在想什么,只得静候入殿的时辰,再没了交谈。 按惯例,温帝是早早地就坐在了含元殿上,需要“冥思”半个时辰,实际上是给那些迟到的大臣们留些脸面。所以半个时辰之后,所有的大臣都已到了场,齐齐整整地踏入含元殿去。 不料他们入殿才发现,御座之上空空无人,好生奇怪…… 正文 第二百五十八章 同悲 掌仪太监细声细气地禀道:“诸位大人,陛下今日圣情不怿,朝议的时辰略推迟一会儿,还请诸位稍安勿躁,静候圣驾。” 群臣闻言立刻开始窃窃私语,惊疑不断。 温帝上朝迟到的事儿可是几十年都没有过的,倒不是说从未有过突发的状况,毕竟谁都有个头痛脑热的时候,可既然都圣情不怿了,按平日里的惯例也就休议一天,为何还坚持要上朝呢? 老曹一听还要再等候一会儿,紧张的心情弛缓了不少,他趁此机会四处打量了一番含元殿,一边暗叹这金碧辉煌的大殿果然比郊外玉窦寺的大雄宝殿还要气派不少,一边看着那空空的御座。 哎呀呀,那便是九五之尊的宝座么?太子爷以后就该坐那儿了吧?将来真不知道我儿能不能也在这含元殿有个一席之地啊。 老曹眯着眼从前面一堆人的人缝中瞄着最靠近丹樨阶前的那一片,脑海中想像着曹习文站在那里的样子,心里无比满足。 叶知秋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但他的内心里无比动摇,因为他已经敏锐地发现,淞阳大营的三个副统领都上殿了,但韩复却不在殿上! 韩复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李厚琮这条毒蛇,到底做了什么…… 他反复思量这段时间内发生的每一件事,始终都没有觉得有任何一个细节出现过破绽,然而越是这样他就越是不安,那种不安就好像一个无底的黑洞,慢慢拽着他,深不见底。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掌仪太监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陛下驾到!”老曹见所有人纷纷埋头跪下,也赶紧跟着跪了下来。 只听阶上虚弱的一声唤:“诸爱卿平身。”众人抬起头来,不觉唬了一跳! 不过两日未见,温帝如何憔悴如斯?容颜苍白,双眼红肿,连四海金冠旁的鬓发都有几缕蓬松凌乱,即便是圣情不怿,群臣们也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温帝。 温帝用哀愁的眼光缓缓扫视了一遍殿内,悲戚道:“朕自登基以来四十八年,虽才思平庸,不敢妄称文韬武略,多亏了有诸爱卿的辅佐,方能安邦定国,使得我苍梧国百姓安泰,居得其所。可朕再无作无为,自问绝不敢忘了先帝的嘱托,一生以仁治国,从未亦不敢有过失德之举。何以上天一再降祸于我苍梧国,让朕痛失栋梁英才,先是折了朕左右肱股的两位太师,如今朕才刚刚封了韩复为侯,便又让他中风卧床不起,这到底天理何在,朕……朕实在是想不明白啊!” 一句话如同煮沸了一锅水,阶下的所有人立刻惊呼声连连。包括刚刚打算跟韩复套近乎的裴然,第一次上含元殿的三个副统领,和一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其余大臣。 惟有一个人依然低头不语,但心中已是惊怒到了极点。 李厚琮……你果然狠毒。 我叶知秋自问思虑周全从未有过破绽,究竟是哪里……究竟是哪里让你竟然先对韩复下了手。 温帝坐在御座上忍不住掩面而泣,哭得比前几日听到慕云佐的噩耗时尚过无不及。 群臣中有忍不住询问究竟是何情况时,温帝只说了一句“朕……朕……”便泣不成声,令边上的李公公替他说。 于是众人听着李公公的叙述,总算明白了大致的经纬。原来韩复是在宫中受封爵位时忽发中风,口吐白沫昏倒在地上,之后被抬回了韩府。温帝当时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连派了三位太医去韩府替他诊治,可迄今也没有好转。 众臣一听,原来是中风……这韩复未免运气太过糟糕,真是没有封侯的命,可不偏不巧地怎么就在封侯的时候中风了呢? 难道有什么蹊跷? 温帝痛哭流涕道:“淞阳大营乃是我苍梧国中军中翘楚,自朕失了右太师之后,朕思量着韩统领亦是可委以重任的大将之才,早些日子里前便与吏部知会,想要先封侯后擢其为兵部侍郎,哪料到……” 众臣面面相觑,原来慕云佐还没死的时候温帝就想启用韩复了。若说太师府尚存之时温帝忌惮慕云氏而处处由着韩氏被压着一头,如今太师府不存,当属用人之即,温帝封侯加官正是最合情理之时。说起来以韩复的年纪若说要得了中风,确实也没有不可能。难道确实只是命数不佳? 淞阳大营的三统领已懵在了原地。 陈麒与郑崙都是年纪轻轻时便跟随了韩复,他们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平时连病都很少生的韩复会忽然中风倒地。想起多少次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交情,当下忍不住哭出声来。没了韩复的淞阳大营,那还是淞阳大营吗? 只有老曹呆呆地杵在那里,暗想:人生果然旦夕祸福,甭看我老曹近日里得了宅子又升官,哪天要是晚上睡觉没关窗也中了风,那就一切都泡汤了!对,今天回去就得把儿子的那扇窗先给堵上! 叶知秋原是个不动声色的人,然而事已至此,被周围的群臣悲戚一带,终于忍不住湿了眼圈。 他与韩复自幼相交,说是发小亦不为过,便是抛开常氏与韩氏的渊源,单论两人之间的情谊,就已是超乎常人,如今骤失密友,叶知秋连问都不用问,就能肯定是李厚琮在背后捣的鬼,只恨不得立时将他碎尸万段。 温帝依然在御座上啼泣不已,他边哭边打量着含元殿上的每一个人,希望能够从他们的脸上找出一些慌乱或是动摇,但所有人的反应都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该哭的哭该悲的悲,除了那个曹飞虎呆若木鸡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温帝心中暗忖,还须得再试探试探,开口道:“韩爱卿卧病在榻,尚不能自理,朕心甚痛。朕听闻中风之人虽然身子不方便,但神志甚是清醒,诸位爱卿中若有素日里与韩爱卿相交厚者,不妨去府中探视一二,陪着他说说话,也许对他的病势有些好处也未可知。朕昨日已亲去探视过了,实在让人扼腕痛心……” 众臣一听,哦……原来温帝都已经去探视过了,且韩复还好好活着呢,看来真的是中风,且听温帝的意思,是希望大家都去看看?那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若有蹊跷,岂有招呼所有人再去细看的道理? 户部尚书裴然是个见风使舵的好手,听温帝这么说,立刻附言道:“都是同朝为臣的同僚,且年纪大抵差不多,自然是要去探望的,陛下痛心之处,臣等感同身受。臣虽不敢说与韩统领交情有多深,但今日便去韩府,只盼韩统领能早日康复,继续为陛下效忠!”言罢,四顾众臣问道:“可有其他同僚愿与我同行的?” 立时有四五人纷纷应声附和,其余人也开始交头接耳商量着该凑个什么时候去瞧上一瞧。 有没有交情的,都该跑上这一次,陛下都去了,你能不去么? 没人问叶知秋,叶知秋也没和谁私语,还是那副老样子。 他心里已经由方才的躁怒转为冷静,他越来越察觉到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李厚琮想要除去韩复的原因他尚不确定,隐隐间大约应该是与那个锦囊有关,也可能还有别的诱因。但既然下定决心要动手,李厚琮就没有理由拖泥带水还留着韩复的性命。 也许……他已经察觉到韩复的身后还有人,他是想用半死不活的韩复把我给诱出来,一网打尽! 叶知秋暗暗心惊,慕云氏的连环计果然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便会落入圈套。 然而眼下正是两难之时,李厚琮公然劝说众大臣去探视韩复,定然在韩府中已设了眼线,到时候会将所有大臣探视的情势一一禀报。别的大臣都说要去探视,自己若去了韩府,不知道韩复见了自己会不会露出什么破绽,这便是请君入瓮。 可若是不去,则更显端倪,颇有些此地无银的意味。 温帝见众臣都相约去韩府,暗忖这些人就算在含元殿上没什么破绽,若有同谋之人私下到了韩府,定然会忍不住露些马脚出来,到时候只等瓮中捉鳖,当下定心不少。既然中风之事看起来已渲染得差不多了,那便该说下一步的事了,但再此之前还要再承转一下,免得让人有种人走茶凉薄情寡义的感觉。 于是叹声道:“朕原是打算论功行赏封韩爱卿为侯,如今就算爱卿卧病不起,朕心意不变。仍封其为忠勇侯,赐少保衔。擢其长子韩威为兵部主簿,赐其次子韩勇白玉冠碧叶衫,以慰朕痛惜之心。” 众臣见温帝不仅照样封侯,还福泽其子,暗叹这韩复果然是温帝心头的重臣,人都不中用了,优待依然不减。 “然而朕心中还有一件事,有些放心不下。” 温帝话锋一转,说道:“不测风云忽至,单以军机而论,如今韩爱卿暂难摄淞阳大营的正统领之职,若不及早任命补缺,只怕营中军心不稳……” 温帝的话并没有说完,然而意思已是很明白的了。正统领没了,得找个人顶上。 嗯,情理之中,可这事儿可难办得很呐…… 正文 第二百五十九章 互欺 谁都知道淞阳大营的别名就叫韩家军,没了韩氏,谁能接手?别的不说,不管别的哪个大营的统领调来接手韩家军,只怕不光兵士不服,陈麒郑崙那两个副统领首先就压不住。 叶知秋有些明白过来了,李厚琮是盯上了韩家军……他悄悄看了看其余几个大营的统领的脸色,各个默然不语。 他们很清楚,淞阳大营虽好,却是朵带刺儿的玫瑰,看着喜人,接手了就等着被扎吧。 温帝见群臣不语,又接着说道:“可巧的是,前些日子里韩统领与朕谈论军中机要时,提及了淞阳大营的三位副统领。他说无论是哪一人虽然身居副职,皆可独当一面,是智勇双全不可多得的将才。朕那时除了高兴营中将才众多,也并未多想。如今想来,淞阳大营是韩氏一族几世人的心血,朕若从外营调任,恐怕难以服众,对营中的情形也未必能把握得住。朕舍不得韩爱卿这个统领,不如就先保留其职,然后从三个副统领中选出一人,暂领代统领一职。不知道三位副统领可有自告奋勇之人啊?” 陈麒、郑崙、曹飞虎三人在含元殿角一听,急忙一同出列拜道:“臣资质平庸,难堪大任,惟请陛下明断。” 这是场面话,有谁能趁自己上司病危的时候自告奋勇明着抢升职的?就算心里有这想法也不能说出来啊。 “淞阳大营军中的详情朕其实知晓得并不多,朕知道三位统领皆是谦逊之人,不免推辞,或者你三人之间若互有举荐之意,亦无不可。” 曹飞虎心想,互相举荐?那我举谁?虽说统领之职肯定不会选我,可陈麒与郑崙都是一样的难缠,举荐了哪一个,另一个日后都必然恨我,这让我咋说好呢? 曹飞虎语塞愣在那里,陈麒与郑崙对视了一眼,却异口同声地齐声道:“臣以为,曹统领为人机智勇猛,颇有将帅之风,我等不如,愿共举曹统领为代统领,臣等定尽心辅佐左右!”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如此心高气傲的两个副统领,怎么会甘愿举荐一个草头将军?论资历论军功或是背景,哪一样也轮不到这个赵……呃,曹某某啊。 众臣脸上表示纷纷看不懂这一状况,惊奇不已。 当然,最惊奇的自然是曹飞虎本人了。 他傻在原地,惊得几乎要大笑。 你们……你们不会是特意来消遣我老曹的吧?陈麒,郑崙,你们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 再怎么不好意思举荐自己,你们互相举荐也行啊,把我给拱出来算是个怎么回事儿啊? 只有叶知秋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世上之事果然是阴差阳错,自己叮嘱过韩复务必要让陈麒与郑崙答应委屈暂居曹飞虎之下,今日定然是二人不得已才出言举荐了他。无论当时自己如何未雨绸缪,也不能料到这才几日就有了韩复失势,而大营需要副统领顶上去的局面。 这难道也是李厚琮的盘算? 他看向阶前御座上,温帝也是一脸的惊奇。 “朕向来知道淞阳大营军中一心,却不料心齐至此!朕……朕真是大为感动!实不瞒卿等,韩统领早有荐书在此,朕亦想以韩统领的推荐提擢任命,但还是想先问一问三位副统领的意思,不料二位统领的举荐竟然与韩统领的举荐如出一辙……” 说着,示意李公公取出一本奏折,递了下去。 “诸位爱卿皆可一观,没想到这几位统领是如此的同心协力堪比手足,真是我社稷之福啊!朕心甚慰,朕心甚慰!” 众臣都知道这个朕心甚慰是指什么意思。可这样烫手的一个山芋,居然就这样轻易地解决了?这个曹飞虎不仅得了正副统领三人的举荐,看来温帝也甚是认同? 早上几位瞧见曹飞虎从叶知秋车上下来的大臣们瞬间纷纷觉得自己论修行与叶知秋之间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个叶知秋,定是早得了消息,知道曹飞虎要高升,所以才如此亲近。哼,什么洁身自好,从不结交,见了平步青云的人,还不是照样往上贴。 曹飞虎万万没想到韩复还会有荐书在温帝手里,暗想人果然不可貌相,别看韩复平日里对自己各种瞧不上,可骨子里还是看中自己的,要不然怎么放着两个左膀右臂不推荐,非要推荐他呢? 是了,这也并非没有前兆,韩复的性子再不好,可对自己一直都还算是照拂的,譬如前几次召集将领议事时自己迟到了两次,搁别人早就骂了狗血淋头了,可偏自己就什么事儿都没有,当时就觉得有些奇怪,如今看来,定是韩复伯乐识得千里马,早早地心中就选定了我曹飞虎来接管淞阳大营了! 曹飞虎识字不多,看着陈麒与郑崙接过奏折,也挤上去看了一眼,有些倒懂不懂的四字成语也看不太明白,但确实看见自己的名字被写在上面,却没有陈麒郑崙的名字,心中那个得意劲儿真是快溢出喉咙口了。 陈麒与郑崙看着韩复的奏折,暗觉痛心。他二人前几日夜里忽然被叫去韩府,被韩复当面郑重其事地交代了一番,日后不管发生何事,务必要暂时忍气吞声地掩在曹飞虎身后,这既是命令,也是为了他二人好。他二人虽感惊疑与不平,但韩复神色坚定,且不容置疑,还要二人当面发誓方肯罢休。 如今不过几日就生出这样的变故,二人越想越觉得定是韩复早有预感,方才有这样不寻常的交代,那么无论如何都更应该遵照他的嘱托才是。 众臣间有觉得惊疑的纷纷凑了上去看,包括叶知秋也实在忍不住走到一旁略瞥了一眼。 只是一眼,就足够了。 叶知秋精通书法,对韩复的字迹再清楚不过,一看便认出那是韩复所书,且用词的习惯也与韩复的语气一致,当是亲笔无疑。 可是究竟李厚琮是怎么做到的?他是怎么让韩复神志清醒之时写下这样的奏折? 温帝打了个手势,李公公收回了奏折。 “既然君臣一心皆是此意,那兵部回头就拟个折子上来,擢曹飞虎为淞阳大营代统领一职。曹飞虎,淞阳大营是苍梧国的精锐之师,朕望你不要辜负了三位统领对你的举荐,更不要辜负了朕对你的期许!若有懈怠,朕就算不为江山社稷只为了韩爱卿,也要第一个拿你是问!” 温帝脸上肃然,唬得曹飞虎双腿一软,已是连连磕头道:“臣不敢!臣遵旨!臣一定粉身碎骨以报陛下!” 陈麒与郑崙也跟着一起拜道:“臣等定不辜负陛下与韩统领,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尘埃落定。 温帝感动地连连称赞,朝堂之上一片祥和。 叶知秋脸色灰白地站在那里,已是几乎听不到耳边有任何声音。骤然失了韩复,他忽然觉得好似天塌了半边。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耳边温帝和蔼的声音响起:“叶爱卿……为何还站在那里发呆啊?” 回过神一看,朝议已毕,其余的大臣都三三两两地出了殿,自己浑然不觉。 “臣……臣不慎走神了,臣告退。”叶知秋正要转身退出含元殿,被温帝投来一个狐疑的眼神。 “爱卿……朕观你似是魂不守舍,可有什么心事?诸位大臣方才都相约去韩府探视,叶爱卿可也打算去探视?” 一句话问得叶知秋心中狂跳。 他在试探我……难道他已有疑心……? 叶知秋把心一横,黯然道:“臣……不打算去韩府探视。” “哦?这是为何?可是爱卿与韩统领相交不深?”温帝脸上现出困惑的表情。 这话问得,好生恶毒! 叶知秋心中不由咒骂了一句,答道:“即使相交不深也是同朝为臣有同僚之谊,于情于理都应去探望。只是臣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此话怎讲?” “臣家中出了些变故,心下悲痛不已……” “叶爱卿到底怎么了?可否与朕说来听听?” “陛下也许知道,臣膝下无子,只有一外甥,视同己出,内人也甚是珍爱。臣的外甥又蒙陛下厚爱,屡赐衣冠,实是天降洪福。哪料到世上之事,福祸相依,臣的外甥数月前遭歹人绑架,不知音信,臣几乎花费了家中所有的银两,托人四处找寻亦未得果,如今人财两空,内人也因此生了病症卧榻不起……”叶知秋越说越悲苦。 “竟有这样的事?” “臣这段日子里实在是心中苦闷不已,常常想果然是人有旦夕祸福不知明日命数,今日听陛下说韩统领本该封爵赏赐,却忽然中风倒地,心中生出些同病相怜之意。臣确实想去韩府探视,可是……可是……臣怕见了韩大人的模样,再想起我那不知所踪的外甥……”叶知秋说到此处,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以袖掩面,恸哭起来。 温帝万料不到他忽然说到了苏晓尘被绑架一事,他知道叶知秋向来疼惜这个外甥且当成儿子来养,如今说不知所踪,必然不会是虚言,那么悲伤所至,在所难免。想到苏晓尘还是太子伴读且碧海之行颇有些功劳,心下也有些可惜,当即疑心渐散。 温帝本是个心思极细密的,不会几句说辞便轻易相信,然而叶知秋说到的恰好是他心里最孱弱的一点:养父。 他想到的是,父皇之于自己,自己之于李重延,都明知不是亲生骨肉,却依然用情至深。 亲生骨肉如何,螟蛉之子又如何? 温帝喃喃道:“叶爱卿,朕觉得,不管是不是亲生的孩子,只要是从小精心养大的,都和自己的骨血没有什么分别,这是人心使然。爱卿骤失亲人,心痛是必然的。若觉得辛苦,不妨……不妨告假几日好生休养,勿要因挂念而添了病灶,让朕不安。朕也会知晓各州官府,替爱卿好生访查苏晓尘的下落,可好?” 叶知秋立刻俯身跪拜,泣声道:“陛下仁慈,臣无以为报。惟有一点忠心愿为江山社稷尽绵薄之力,死而后已!” 言罢,两人皆是一脸悲怆,泪水滚落之处,尽是真情所至,这正是: 真亦假时假亦真,安能辨我为何人。 正文 第二百六十章 除莠 春秋已逝冬肆意,东西不问北自寒。 抚星台上,人头涌动。 瀛泽殿中,窃窃私语。 人人都知道,这透骨的冷风不仅是来自冬天,更是来自于北漠。 朱芷凌香消玉殒,伊穆兰大军逼境。 碧海国仿佛在一夜之间显尽了所有的繁华似锦,转眼枯朽成了寒风中的一片破败的莠草。 殿上的大臣们个个畏首缩尾,硬着头皮列班于两侧。彼此心照不宣的是,他们此刻脑中想的不是如何御敌,而是希望能和那些从霖州逃向南境避难时路过国都的百姓一样,赶紧乘船离开这个岌岌可危的地方。 在他们的心里甚至连建议明皇派人前去媾和的心思都没有。 碧海人自古善商贾,自然知道媾和需要什么条件。 给金子吗?没有用,给的金子还能比伊穆兰人亲手抢的更多吗? 送宗室之女和亲?明皇的三个公主,一死一嫁一失踪,哪里还有宗室之女。 什么都给不了,拿什么去媾和? 大臣们纷纷暗自叹息,只得安慰自己这不伊穆兰人还没有南下么?说不定天上就落个什么雪暴天灾,把伊穆兰人全埋在镰谷了呢? 也有些人说起伊穆兰人时,猛然想起太液城下还有那伊穆兰商馆。 以往不少事都是靠着商馆前去斡旋,还平息了不少事端,如今明知不大可能也得试一试,说不定有些用呢。 然而太液城府尹摇了摇头。 “能试的早就试过了……那商馆的莫大虬全不搭理斡旋之事,只说既然你们碧海要打仗了,还不趁早多买些武具?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店了。” 立刻有大臣听得火冒三丈。 “都这节骨眼儿了,还想着挣我们国难钱?他也不看看是在谁的地盘上做生意!干脆找人把那商馆给封了!” 太液城府尹又摇摇头,悄声道: “诸位,国破山河在,谁能知道日后会是怎样的局面,如今要与那莫大虬撕破脸皮容易,只怕哪一天兵临城下时还要求他说情替咱们留些身家也说不定啊……” 先前愤怒的那位大臣立时闭了嘴。 他已经四十五岁了,还想着过几年能寿终正寝太太平平地躺进酒堡山下早就买好的风水宝地里去,不想节外生枝。 其余的大臣纷纷附和道:“是是是,府尹大人思量得果然周全。对了,如今寒冬已至,也不知道那些伊穆兰人缺些什么。不如送些时令的瓜果蔬菜和取暖之物过去,以示善意?俗话说拿人手短,日后也好说话些不是?” 太液城府尹小声道:“诸位大人放心,已经送了。” 大臣中也有不言不语的,譬如陆氏一族。 丞相陆行远重新戴上了那顶青金冠,立于群臣之首,这是他告老辞官之前站了几十年的老位置。 自从上一次户部尚书陆文驰骤然离世,陆行远离开朝堂之后,众臣们纷纷猜测陆氏一族会不会就此没落了。然而还不到几个月的功夫,这位沛国公不仅重归丞相之位,而且其余的陆氏子弟登入朝堂的反而只增不减。 不愧是三代老臣,犹如榕树般千枝万须,根基深厚。 所有人都畏惧陆氏的权势,即使大敌当前,也不敢在陆行远面前说一句颓废之辞。 因为陆行远是个彻彻底底的主战派。 莫说如今碧海国手中尚有金羽白沙,便是几十年前毒金之战还没什么兵力的时候,陆行远也从没有过要降和的想法。 而且大臣们明显能感觉到,自从这次陆行远复归朝堂之后,性格比之前大有不同。说的话更少了,约束陆氏族人的地方更多了。但凡谈到伊穆兰人,陆氏子弟全都缄口不言。 大臣们正暗自唉声叹气时,忽然瀛泽殿上一阵寒风骤起,殿门大开,只听瀛泽殿长史高声道:“恭迎陛下驾到。” 凤袍、峨带、紫履、金冠。 大臣们无比恭敬地伏在地上,耳边环佩作响,头上香风萦绕,直到一声“平身”,方敢抬头站起身来。 自从清鲛公主朱芷凌死后,明皇朱玉澹每三日会上一次抚星台。在此期间,包括她在殿上亲自宣告自己的女儿病故消息的那一刻,大臣们都没能够从她的脸上捕捉到一丝慌乱、悲痛、或是动摇的神情。 永远是一副如玉雕般的面容,时而温润时而冰冷,但极少会有表情。 “朕从殿外就隐隐地听到诸位在纷纷议论。不知道是在议论什么?说出来,朕也想听一听。” 犹如霜风掠过,鸦雀无声。 “怎么?不敢说么?是想让朕指名道姓地叫出来问么?” 所有人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先躬身低头将脸埋下。 观心之术,一眼便识人心……焉敢不退。 “也罢,你们不敢说,朕替你们说。”明皇站起身来,环视阶下。 “碧海失了储君,北境来了豺狼,人心浮动,惶惶不安,这一些朕都能明白。毕竟太平日子过久了,这二十几年里,有些人自进了这瀛泽殿还没见过一次真正的烧杀掳掠便合了眼埋进了祖坟里,早就忘了咱们碧海国是靠什么来的了!” 阶下的大臣们听了都是低头不语,但有那么几个人神色中略有些不屑。 明皇自点了点头道:“不错,你们是在想,靠什么?不就是靠着钱,靠着矿,靠着商贾往来才建的国。这样的国家,手无寸铁,除了为人鱼肉,还能干什么。是不是?” 立时有几个大臣把头掩得更低了。 明皇忽然凤目圆睁,一声高喝道:“那你们就都错了!朕今日要提醒你们,我碧海国,以商为盟,合盟为国不假,但国立百年靠的不是这个商字,而是这个合字!” 清音高亢,大殿上的回声阵阵不绝。 “这世间万物,聚沙成塔,汇木成荫,贵就贵在一个合字!想当初我开国先皇历经八年,奔走于八大商盟,才将一盘散沙的千岛万村聚拢成这碧海国,将各方俊杰子弟荟萃到这太液岛上。这百年间,邻邦异族纷纷来朝,东西南北商汇天下,咱们碧海国什么样人没有见过,什么样的风浪没有经历过。而你们,亏得身居太液北三格的五寺六部,个个家财万贯锦衣玉食,一听得北境狼烟即起,便将忠义廉耻抛了个干净,只图个明日苟且偷生鸟兽散尽,哪里还想得起当年先皇苦心经营的那个合字!” 一席话,直刺得群臣们汗流浃背,头上的乌纱摇颤不止。 “不过……” 明皇高昂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 “朕亦非不通情理之人,你们大约觉得朕明日坐不稳这个御座便是身首异处,而你们明日降了敌人,在这瀛泽殿上说不定还能夹着尾巴占个一席之地。所以,朕是扯了你们的后腿了,是不是?那朕今日便有言在先!有此念者,不妨现在就先站出来,免去一切官职身份,退出殿去!朕不仅不治罪,还赐二十金,以作归乡之资,咱们君臣一场,好聚好散。” 阶下群臣顿时忍不住发出一阵如虫群般的骚动声。 明皇依然冷面以对,轻轻瞟了一眼下面,问道:“如何?退,也是不退?” 大厦将倾,风雨飘摇。 若不识时务,岂非枉丢了性命? 于是人群中出现了一个缓缓挪动的身影,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慢慢地聚拢到中间的那条丹凤朝阳大红描金地毯上。 人越来越多,逐渐成群。忽然人群中有一个苍老的哭声响起:“陛下……陛下!非老臣不忠,实是老臣家中一百七十余口人……” 未及明皇开口,陆行远忽然一声呵斥:“庆国公你住口!国难当头,陛下已是宽恩佑下,你若心怯,要退便退!何来多言?” 庆国公被陆行远吼得一怔,涨红脸道:“陆行远,你我皆是国公,且我乃皇室旁支,论身份比你只尊不卑!你如何敢对我无礼?” 明皇冷笑一声,道:“庆国公,论辈分,朕还要尊称你一声皇兄,你如今想要离朕而去,可是拿定主意了?” 庆国公心虚地抬头看了看明皇,复了哭腔又诉道:“陛下……陛下,臣实在是……” 明皇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头:“身为皇裔,尚不能为朕分忧,朕又何必与你顾及什么情分?瀛泽殿长史何在?传朕旨意,即刻贬庆国公及族人为庶人,从皇室宗谱中抹去姓名,赐二十金,逐出殿去,不复相见!” 庆国公瞬时犹如化作一座雕像,瞠目立于殿中,转而大哭起来:“陛下,陛下!陛下你可不能如此绝情啊!皇兄与你从小一处玩耍……” 明皇冰冷的面孔上透出一丝厌恶,挥了挥手命道:“拖出去……” 她看着庆国公如同一截残木般地被拽出了大殿,高声道:“今日弃国而去者,朕虽不罪不怪,但君臣缘分已尽,也无需藕断丝连。将来九族中人,无论是何原因,永世不得录用!长史,将这些人的姓名家世,全部登录造册,一式两份,一份存于吏部,一份封存于抚星台上!” 一句话,吓得还在犹豫要不要出列的大臣们面如土色,顿时又把伸出去的脚给缩了回来。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一章 镇心 九族子孙永不录用,这对世代官宦之家来说,纵使留得性命,也永无出头之日,看似家财万贯尚能保得性命,然而坐吃山空,除非出海打渔去,不然终有饿死的一天,这与灭族何异! 站在大红地毯上的人无不战战兢兢,有些人接过那二十锭金子时已是手如抖糠几乎拿不住,也有人本来还想表几句忠心的,见了庆国公的下场,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明皇扫视了一下殿上,退出殿去的大臣足足三分有一。她满意地点了头问道: “这么说,现在留在殿中的诸位大臣都是打算与朕共进退的了?” 依然无人应答。 “朕方才已经给过你们机会,从此刻起,若再有临阵退缩脱逃者,当以叛国论罪!卿等可明白了?” 陆行远高声应道:“臣虽年迈残躯,愿追随陛下,永无异心!” 陆氏一族紧跟着应道:“臣等愿追随陛下,永无异心!”声音洪亮,甚是整齐。 所有的大臣都齐声喊道:“臣等愿追随陛下,永无异心!” 三声誓言,一波高过一波,犹如浪潮翻涌,回荡在瀛泽殿上。 明皇终于浮出一丝笑容。 “朕知道,你们虽然留了下来,但多少还是有些惧怕。不过朕会让你们明白,你们的忠心必会有所回报。那些退出殿去的大臣所担的政职,可由同部同司的官员自行分担,他们的俸禄也会按分担的多少一分不少地转发给你们。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们付出了多少,朕就会让你们得到多少。” 顿时大臣中有些官阶略低一些的人,面露喜色。他们往往是六部五寺中干活多俸禄少的那一部分人,眼见那些平日拿了俸禄却把活儿往下推的人离了职,自己的活儿虽然多了那么点,可到手的钱差不多能翻上一倍。 明皇又道:“除此之外,你们今日回家后,可盘点一下自己的家当,估出个数来,然后上报汇总到户部。这些钱,暂时放在你们的家中,但算是朕向预借你们的,待半年之后,朕必定以国库之银加倍奉还!” 此言一出,那些高官豪族们眼中一亮。他们本来就不在乎那些俸禄多少,这与他们的家资相比不值一提。何况太平年间谁家都有些用不上的银钱堆在库房里不见天日,如今名为征用,实则说不定明皇动都不会动,只是寻个由头过个半年就翻倍赏赐,这分明是为了留住人心的举措。要知道,碧海国库里的银子简直都快把库房给填满了,再怎么花也轮不到征用民间的份上。 明皇深知这些为官者的心思,早就备下了这两条封赏的法子,好教贫的富的都满意,不过说到底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最需要稳住人心的乃是退敌之策。 她回了御座复又坐下,缓缓说道: “朕知道,其实你们最放心不下的,是北境的战事。不过朕早已拟好了退敌之策,卿等无须担忧。如今已是秋尽冬来,伊穆兰人逆天而行,想要以多欺少抵我金羽精锐速战速决,朕便偏偏要和他们周旋到底。只要我等固守城池,到了寒冬腊月伊穆兰人必然粮草匮乏,人困马乏,那时候他进退两难,我碧海必有胜机!” 众臣面面相觑,暗想这说得容易,可只怕还未到寒冬腊月,便已被攻破了国都,伊穆兰人敢在秋末动手,必然是胸有成竹打算在太液城过冬了的。 明皇只看了看底下众人的脸色,早是意料之中的事,又道:“诸卿可是觉得朕在纸上谈兵画饼充饥?那么朕可以清楚地与你们算一算。如今伊穆兰大军十二万兵力,我金羽营囤于国都北大营的有五万人马,南疆总督驰援白沙勇士一万人,合计六万。此外朕已在半月之前就暗中调兵遣将,将驻守于东境的琅州、楚州、西境的景州、衡州的四大将军分率一万兵力驰援,大约再过个七八日,便可抵达太液城下。虽然从兵力上比伊穆兰人还少了两万,不过敌攻我守,我碧海已占尽天时地利,只要诸卿以合为本,朕毫不担心会败给那伊穆兰人。” 众臣闻言一惊,驻守各州的兵力向来只有一两千人,何时起竟然有了一万人?且四大将军虽是领兵打仗的勇猛之将,但说到要挂帅统领却还差了那么些火候。 明皇扫视众人脸上疑惑,不由轻笑道:“你们真当朕在来仪宫中闭门不出便真的不理政事了么?清鲛公主尚在之时便与朕数次提过扩营之事以应对北境,朕虽然未允准金羽扩营,但命四州的将军暗中增兵,用意是藏锋于内不欲外露。此事朕布置得甚是机密,乃是直授军令,连兵部也是不知道的。” 众人见明皇说得有板有眼,又看陆行远的神色毫不意外,好像早已知晓此事一般,不由半信半疑。 但仍有不放心的大臣问道:“敢问陛下,那四大将军虽是营中将才,然十万大军怎可无帅,如今清鲛公主不幸薨逝,不知这帅位……” 明皇伸手止道:“卿等不必担忧,此战事关重大,乃是国运之战。朕既为国君,绝无退避三尺作壁上观之意。朕当御驾亲征,亲自到霖州统帅三军,击溃敌寇!” 瀛泽殿上顿时响起一片惊呼声。 “陛下不可啊,陛下!” “陛下乃国之根本,怎可轻易移驾于沙场之上。若有差池臣等岂非万死亦难辞其咎啊?” “陛下,国都已是危地,更何况是那霖州!陛下不如暂时移驾至南疆,以柳明嫣的白沙营,定能护陛下周全!” 御驾亲征,向来就是一把双刃剑。 国君亲临前线,士气高昂自然是没的说,但若稍有个不慎落入敌手,那便是万劫不复的局面了。 何况你若被伊穆兰人给逮了,咱们这群留守太液的大臣借给你的银子不就血本无归了? 碧海人向来会算账,怎么都觉得要想保住账目,先得保住债主才是。 “此事朕意已决,诸位不必多言!何况,御驾亲征的又不止朕一人!”明皇神色坚定,毫无动摇的意思。 大臣们一听,忽然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 御驾亲征的不止你一人?此话何意? 明皇缓缓地从袖中取出一份书信,递给女官示意拿下去给众人传阅。 “诸卿难道真的觉得朕是有勇无谋不知斤两之人么?苍梧国乃是我碧海国的盟国,苍梧国皇帝知晓我碧海有战事,早已送来了书信,承言只要我碧海开口,必然倾力相助。这是那温帝亲笔,诸卿可传阅看看,真也不真。” 可……可那苍梧十万大军不是已经退回万桦帝都了吗? 且堂堂太师慕云佐身死瀚江的鳯头舰上,不来归责我碧海国已是幸事,怎会还再肯出兵相援? 大臣们越发神情困惑。 “那苍梧李氏乃是天下闻名的仁君,且明辨是非。慕云太师遇了江难乃是天灾,非我碧海之缘由,温帝岂能不知?你们如此揣度君子之心,未免太过小鸡肚肠。身为一国之君,又怎会不明辨是非呢?他在信中写得明明白白,纵然失了慕云太师,只要伊穆兰人来犯,他愿御驾亲征,与朕并肩退敌!这一场仗,诸卿觉得朕的胜算如何呢?” 众臣听得如醉如痴,真没想到这个温帝竟然是如此仁德之君,亦或者他也深谙唇亡齿寒的道理,知道坐看碧海遭难便是自毁城堤,更何况清乐公主与苍梧太子刚刚结了姻亲,这样看来倒也并不是虚言。 一封书信亲不亲笔虽然众臣辨认不出,但温帝的御印却是真真切切地扣在那里不容置疑。 书信很快在殿上转了整整一圈,每一个看过的人都觉得如释重负。怪不得明皇会如此笃定,如此看来,方才那些出殿之人真可谓鼠目寸光,远不如自己来得高瞻远瞩,当下喜色连连。 六万兵力加上四大将军的集结和苍梧国的后援,此战单是人数上已超过了伊穆兰国,更何况还是在碧海国境内开战,确实天时地利人和。听说伊穆兰国这次也是新任的小国主亲自带了兵南下,这么看来若温帝与明皇也一同带兵北上,倒很说得过去了。 陆行远是最后一个看温帝书信的人,信上言辞诚恳,毫无造作,尽显仁君本色。他默默地将书信递回到御前,没有说一句话。 明皇见殿上的氛围较之前舒缓了不少,心下略定,说道:“不过在大军动身之前,朕还有件事有些放心不下。霖州乃是北境的咽喉所在,离镰谷近在咫尺。然而自从霖州知府蔡守信被伊穆兰人杀害之后,知府之职一直都空缺。眼下大军统帅之事已定,但霖州终究缺那么一个调度之人来从旁协助于朕……” 众人一听,这是要选人顶上这个知府的空缺啊。 糟糕……如此凶险之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轮到自己头上! 当下又都把头一埋,唯恐目光撞上明皇。 “朕寻思,既然是要调度,那须得对霖州的情形了如指掌才好……” 人群中立刻有一半多人松了口气,那种与伊穆兰短兵相接的不毛之地,好多人连霖州境都不曾踏入过半步,更别说了如指掌了。 明皇眯着眼看了看下面,又道:“朕记得……礼部侍郎林乾墨……之前是任过几年霖州知府的吧?” 正文 第二百六十二章 密谈 林乾墨,原户部尚书赵无垠的舅舅。因朱芷凌的一封荐书,直补了病逝的秦道元之缺,成了礼部的侍郎。 然而侍郎是正二品,知府是正四品,这样调任岂不是左迁?众人听到明皇已指名道姓,放心之余不禁暗想,真不知道这个林乾墨,是怎么得罪了陛下。 林乾墨脸色惨白,两个月之前他还没有资格上这瀛泽殿,转眼间又要被贬回霖州,且怕是连性命都保不住。他颤着双唇,出列禀道:“回陛下,臣确实在霖州任了八年的知府。” 明皇满意地点点头道:“很好,朕正愁没有妥当之人能替朕分忧,你可明日便去霖州赴任,先做准备,朕不日便亲自提军前来。击退了伊穆兰人,你也是大功一件,朕自会重赏你。” 林乾墨已是心如死灰。 重赏?只怕这把骨头是要埋在霖州了。 也罢……女儿已死在了霖州,一家人葬于一处,也是圆满。 想我这一生,始终是败在了赵氏的手中,大约是命数如此吧…… 林乾墨不禁老泪纵横,俯首拜道:“臣……谨遵陛下旨意,明日即刻启程,就此拜别陛下……” 周围的大臣看他面容憔悴,皆有些恻隐,只有陆行远依旧淡然而立,他暗忖,果然陛下还是恨着赵无垠的。 抚星台朝议已毕,众臣纷纷退出殿去。明皇唤了一声:“沛国公且留步。” 陆行远低头应了一声“是”。 明皇看了看两侧,命道:“你们也都下去吧。” 不一会儿,大殿之上只剩下了两个人。 “阿翁……”明皇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臣在。” “陪朕走一走吧。” “是,陛下想去哪里?” 明皇一笑,指了指屏风之后道:“那里。” 两人皆心知肚明,“那里”指的是那条暗道。 陆行远被朱芷凌挡在流芳门外时曾用这条暗道直通到抚星台,朱芷凌也曾用这条暗道将一千兵士从百花巷送入太液城,而明皇则直接从来仪宫启动了机关,将一千兵士尽数淹死在暗道之中。 这条暗道绝不是太液城中唯一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但至少是绝对的隐秘之所。 两人一言不发地入了暗道,明皇手中依然执着那柄镶着明珠的玉如意,照得丈余之内光亮如炬。道旁的壁上尚且有些湿漉漉的流水,这是上一次启动机关后残留下来的痕迹,而那一千士兵的尸首早已随着水道冲入了太液湖底,等着化作淤泥。 “阿翁,你知道朕为何要在这里与你说话么?” “陛下是觉得在这里才不会被别人听到?” “不错……朕觉得,朕的身边已经不是密不透风的了,而是暗插着伊穆兰的眼线。” “说起来,老臣……也是伊穆兰人。” 明皇一笑,“阿翁何须辩解,朕能观心,自然明白。何况朕若疑你,怎会与你在此说话。” 陆行远点了点头。 “阿翁,今日殿上朕看你一言不发,可是尚有忧虑?” “比起陛下的忧虑,臣的忧虑不值一提。” “哦?你觉得朕有忧虑?” 陆行远没有说话。 明皇叹了口气道:“阿翁,还是你懂朕心。” “敢问陛下,四大将军果然能率兵来援么?” “你也怀疑朕?” “臣只是觉得,聚集四万兵马而不让兵部知晓,怕是很难……” “四大将军的事,朕没有骗他们。只不过不是半个月前下的令,而是前日。” “前日?那七八日后如何能抵达得了太液国都……”陆行远不禁诧然。 “到是能到,不过每人带来的兵并没有一万。” 陆行远似是猜到了明皇会虚报兵数以安人心,问道:“没有一万,那有多少?” 明皇伸了一个手指,陆行远心中一凉。 “一千?” 摇摇头。 “……一百?” 明皇依然摇摇头,微笑道:“只有他们一人。” 陆行远惊愕了。 他知道四州的驻兵并不多,但各凑个三四千人还是可以的,万没想到明皇居然只遣将不调兵。难怪能做到七八日后便到太液城且兵部毫不知情,单枪匹马自然不会有什么动静。 “可是陛下只将四位将军到御前,意欲何为呢?” “阿翁……朕不瞒你,如今举国上下朕能用的兵力也只有那六万人了,柳明嫣虽然手中还有些兵力,然而若调离南疆,必然后院起火,所以朕是无兵可用。为今之计只有让四位将军从中协助,以智取胜以少胜多,方有一线生机……” “陛下还是打算御驾亲征?” “不错,朕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不过朕也另有安排。朕方才说了,这个太液城内已经有了伊穆兰的眼线,朕也能猜到一二,所以朕打算故意放出消息去,让伊穆兰人知道朕欲亲临霖州……” 陆行远惊问道:“陛下是想要引诱……” “正是!阿翁……难道这世上还有比朕更好的饵么?”明皇一声轻笑,回荡在空洞的暗道中。 “朕今日在抚星台上说的那些话,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这些真假消息一起传到伊穆兰人的耳中,朕才能寻出他们的破绽,然后设计应敌。朕相信,只要运筹妥当,即便只有六万人,也可打破伊穆兰人!” “听陛下的口气,是想以碧海之力单独迎战伊穆兰,果然那温帝的书信是有假?” 明皇摇摇头道:“书信是真,没有假,却有诈。” “陛下的意思是……” “阿翁……凌儿的死虽是引咎自尽,但与温帝无不干系。他诓骗凌儿与她合并北伐,却事先将凌儿谋逆之事以鸽鹞传到我手中,以期许我碧海内乱。如此用心险恶,怎会兴什么仁义之师助我退敌呢?” 陆行远暗叹了一声。 朱芷凌谋逆之事明皇并没有瞒他,只是他依然没有想到李厚琮会是这样一个如毒蛇般伺机而动之人。 自古李氏多智亏,竟会生出这样一个精于算计的国君来。 “可那封书信中说的是陛下若希望苍梧国施以援手,他苍梧国便出兵协助……难道是陛下写信向那温帝求援?” “是。” “这是为何?既然陛下已知晓温帝的假仁假义,为何还要求援呢?” “阿翁,大敌在北境不假,然而瀚江西境亦不得不防。朕就是担心那李厚琮有别样算计,才写信试探他一番。伊穆兰人还没到宝坻城的时候他就毁了与凌儿的约定将大军带回万桦帝都,如今大战在即,他反而愿意出兵,你还猜不到他想做什么吗?” “他……他是想,趁虚而入?” “不错!前有狼后有虎,他李厚琮头疼的不过是瀚江天险,我故意提出让他增援他定是觉得有机可趁,便满口答应,其中必然有诈,想用我碧海的船过瀚江。眼下我既然知晓了他的真意,那便须更加提防才是。阿翁,此事便交由你去办,不管寻个什么样的由头,从即日起务必将瀚江上无论大小所有的碧海船只尽皆收回岸边,江岸沿线也必须严加警戒,必要时可以让柳明嫣增派些船只到滨州府南岸,日夜巡逻。” “只怕理郡王对老臣……”陆行远一声苦笑。 明皇旋即明白过来,叹道:“也罢,这小妮子是有些锋芒毕露,这件事就由朕亲自传令给她吧。”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件事,阿翁也须得替朕仔细盯着。朕之前让工部的鲁秋生督造的那些物事,得尽快完工才是,朕指不定哪一日便要派上用场。” “是,陛下放心,老臣昨日方问过鲁尚书,他说大约再有个两三日便可校验交付。” “那便好,那便好……” 陆行远见明皇的脸色好了许多,试探地问道:“臣想问问陛下,方才那林乾墨……” 明皇忽然皱起眉头,脸上多了些阴霾,摆手道:“阿翁,朕今日有些累了,这等不打紧的事情,就不要再说了。” 陆行远忙应声道:“是。” 陛下果然还在记恨赵无垠……虽然她一直不肯说太多,但显然林乾墨的调任是明皇故意所为。 也许在所有的事情上,惟有这一点点让她看起来还有些常人的情绪,不过如果真的能让她心里好受一些,林乾墨的一颗人头又算得了什么呢? “阿翁,有些事朕不想瞒你,但有些事朕心里自有主意。朕之前因陆文驰的南华销金案而迁怒于你,实属不得已,但朕知道你陆氏的忠心。朕也知道,这满朝的碧海人中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这个伊穆兰人……你能这样不离不弃,朕甚是感激……只是若将来有一日你决定离去,朕也决计不会怪你的。” 陆行远心下一凛,问道:“陛下此言可是说自己也没有信心能过得了这一关么?” 明皇回头嫣然一笑:“阿翁……朕又不是神仙,能只手通天,碧海的国运,朕自然会竭尽全力,然而若真到了那一天,那朕也只能是知天命了。这样说,可还算坦诚么?” 言罢,轻轻推开了墙上的机关,眼前出现的正是墨香淡淡的披香殿。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三章 异语 宝坻城外,寒风凛冽,万物萧瑟。 一大一小两匹黑色的骏马并足而立,颈上如狮鬃般披落下来的长毛分挂在两侧,极是雄壮。 这里离宝坻城大约有七八里,寻常马匹得奔个一盏茶的工夫才能到的路程,对乌云狮来说不过是转眼间的事。 每次苏佑闲来无事的时候,便会找祁烈出城来策马狂奔一阵,宣泄一下心中的苦闷。 罗布起初还总想派护卫跟着,一来温兰叮嘱他尽量不要让这二人独处,二来他也想知道俩人之间说了些什么。 不过到后来他发现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俩人语言不通,交流总靠手势,且护卫们也很难追得上,所以到后来索性也就不派人了。反正苏佑和祁烈每次骑个小半日就回城来了。 今日也是如此。 苏佑与祁烈的兴致一如既往的好,这段日子里,祁烈不仅指导了他骑术,还教了他驯马之术。小乌云狮如今与苏佑已是心意相通,比起先前一见到大乌云狮就撒开蹄子追上去,现在更会体察主人的意愿。 两人望着眼前被寒风掠过的一片原野,一时沉寂下来。 祁烈掏出水袋,向苏佑投去一个询问的眼光。 苏佑笑着摇了摇头,他细细看了看四下,广袤的原野上空无一人,满目的焦黄色,除了荒凉还是荒凉。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祁烈打算拨转马头,如往常般地向回城的方向走,忽然苏佑朝北方指了指。 “从这里直奔到血族的蚩骨山,路上需要多久?” 祁烈一惊。 迄今为止的苏佑与他说伊穆兰语时,至多也不过是只字片语,有时连想要表达自己的意思都困难,所以两人独处时已习惯了不说话。 然而方才的这句话,虽然细微之处尚有些偏差,但大致的意思听起来毫不难懂。倒不如说,比一些偏远部族的口音好多了。 “大约……大约一个多月。”祁烈实在是难掩心中的惊疑,答得还不如苏佑的伊穆兰语来得流畅。 “可你骑的是大乌云狮,估计用不了那么多天吧?” “对,我的话,至多十五天!” 苏佑看着祁烈的神情,哈哈大笑了起来。 “怎么?觉得我忽然会说那么多伊穆兰语,很奇怪是不是?” “你到底是……你怎么会……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祁烈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 一个震天撼地从不知惧怕为何物的巨汉,这个时候的样子却像是被击晕的一头呆象,回不过神来。 苏佑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颇有些小孩子恶作剧得逞后的心满意足。 “现在城里的所有人,都觉得我只是找你来骑一会儿马,然后他们也知道我不会伊穆兰语,咱们两个最多就是用手比划比划,对不对?” 祁烈恍然大悟。 这孩子……是在使障眼法! 好机智的孩子,连我都被骗过了! 祁烈丝毫不觉得自己被蒙在鼓里有什么不快,相反他觉得这孩子的做法很稳妥,想要瞒过罗布和温氏二老,便要连自己也瞒过才最好。 苏佑收了笑容,盯着祁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 “之前你说过,只要我学会了伊穆兰语,你就把我父亲的事都告诉我。那么现在,可不可以了?” 祁烈脸上有些动摇。 他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就想要将一切告诉他。然而如果此时此刻说出来,血族的未来会不会就此被禁锢得无法改变。这真的是一个好选择么? 苏佑见他神情有些踌躇,心中不解。 那次在北境见到祁烈时,曾很坚决地说过,对他父亲的事,绝不假别人之口。为了这一刻,他暗中拼命地学习伊穆兰语,且想尽一切办法装成怎么都学不会的样子,以此瞒过身周所有人。 可终于有了机会,为何祁烈又犹豫了? 祁烈低头想了一会儿,开口道:“国主,祁烈愿意告诉你一切,但在此之前,祁烈希望国主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在祁烈的心里,我与你父亲察克多的情谊和血族的未来是同等的重要,国主是察克多的孩子,而我也是血族的族长,我祁烈实在无法为了任何一边去舍弃另一边,祁烈永远都做不到。” 苏佑明白的他的意思,尽管祁烈时刻都像一个父亲一样爱护着自己,也对自己的国主身份尊敬有加,但每逢遇到事关血族的利益的时候,他并不会只是遵从自己的意愿。 南侵之事便是如此。 可是他不明白的是,他父亲的死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他之所以如此踌躇,是因为至今还会与血族的利益牵扯在一起么? “我明白,我不会勉强你在我父亲和血族这两者之间做什么抉择。毕竟……我父亲只存在于过去,而血族还有将来。” 祁烈似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所以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我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祁烈伸出双手,低头出神地看着自己的臂腕,黯然道:“察克多,他死在我怀里。杀他的,也确实是我的叔父。这一点他们没有骗你。” “他们?你是说温兰吗?” “对,我叔父挟持了察克多在先,我为了救察克多冲入敌阵,举剑刺死了叔父。我那时以为,这是大义灭亲,或者天下人都这么以为。而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察克多和我、还有我的叔父都不过是温兰手中的一枚棋子!” “温兰……果然又是他!”苏佑的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 这个无处不在的温兰,永远躲在角落中用鬼谋左道来窥视和暗算,化名杨怀仁的时候便是如此。 “温和曾告诉我,说我父亲当年是一意孤行,想要与碧海明皇结为夫妻,因而拒绝了途中送亲的血族人,气得血族的老族长吐血身亡继而引发了血族的叛乱。是不是这都是温兰编出来的谎话?” 祁烈摇摇头,道:“因为想与碧海联姻而拒绝我血族送亲的事是真的,我父亲被气得吐血身亡也是真的。只是联姻并不是察克多的意思……” “那是谁的?”苏佑话刚一出口,忽然明白了过来,“难道是……温兰?” “你猜得不错。”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还得从你的母亲说起……当年你的祖父苏利大鄂浑为你父亲指亲,将鹰族中的一名贵女赐给他做了穆拉,就是你的母亲。你父亲很喜欢你的母亲,以至于之后刃族的罗布和我父亲想要进献女子给你父亲做穆拉时,都被拒绝了。我那时就在你父亲的近侧,知道他的心意,他与你母亲两情相悦,眼中大概是看不到别的女人的。” 苏佑第一次听到他父母间的事,不由思绪万千。 “但是你的母亲身体并不好,生了你之后就更加虚弱,以至于你出生后没多久,你母亲就病故了。那时候察克多伤心欲绝,每日郁郁寡欢,将国政大事都交给了大巫神温兰,自己却躲在帕尔汗宫里一步也不愿意出来。我还记得那时见他颓废度日,心里很是恼怒,凭着年轻气盛,闯入宫去……” 祁烈忽然苦笑了一下,“那时候真是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不顾,脑中只想着怎么让他变回原来的样子,变回那个心胸宽广志向远大的好男儿。甚至都没有想过他已是一国之主。现在想起来,我当年那样冒然闯宫,还把他痛骂了一顿,他却一点点都没有怪罪我,只是让人把我赶了出来。真是够宽容的了。” “后来呢?” “本来我是奉父亲的命令,常驻大都。被他赶出宫后,我便一气之下,离开了大都回了蚩骨山。我真后悔……倘若我那时没有离开,也许就不会有后面的那些事。”祁烈紧紧地攒住拳头,脸上回忆得十分痛苦。 “我那时不知道,我前脚刚刚离开察克多身边,罗布便再次带了刃族的贵族女子去向你父亲进献。按照三后制的祖制,罗布这么做没什么错,但你父亲的意志甚是坚决,说什么也不愿意在刚失去你母亲没多久就另立穆拉。罗布始终不死心,以祖制为由头死缠不放,你父亲只好说,既然要说祖制,那么只有刃族进献则对血族不公,当让血族一同进献才行。” 苏佑想了想,问道:“这可是父亲的权宜之计?他知道你们血族领地偏远,一来一往需要不少时日,他是想暂时把罗布搁置一边吧?” “正是,你和你父亲的性子很像,总会顾及对方的脸面,可是碰到厚颜的罗布和狡诈的温兰联手,你父亲终究是折在了他们的手中。” “此话怎讲?” “罗布来献女子的目的最初只是想要用刃族的穆拉来影响你的父亲,一计不成后去向温兰求教,温兰得知要你父亲借口要血族也献女子,不仅连声赞成,还亲自到了蚩骨山,劝说我父亲将我的姐姐祁楚嫁给你父亲。” “温兰亲自去了蚩骨山游说?奇怪……”苏佑觉得以自己对温兰的了解,此事必有蹊跷。 正文 第二百六十四章 父仇 “其实我父亲当时并没有想要争权夺利的念头,更没有想要将我姐姐送去大都,但温兰称自己前来游说是全无私心,都是为了国之大计和皇裔延续。他说根据巫神殿的占像,鹰族和刃族之女都与国主命中不合,只有血族的女子才是天命之女。所以他虽为刃族,却劝退了罗布,让他断绝了进献穆拉的念头,转而希望血族能为了整个伊穆兰国的将来考虑,进献族长的嫡女给国主。” “于是老族长就信了温兰的鬼话?”苏佑不禁愤然。 祁烈叹道:“我父亲虽然年岁已高,但头脑并不糊涂,只是温兰的说辞太过高明,而且罗布也确实如他说的那样,公开说刃族不再进献女子。我父亲那时想的是,穆拉之位向来都是你争我夺,温兰再怎样算计,也没有理由把刃族的女子退回去,却来劝血族来为国主续弦。那时毕竟鹰族的穆拉,也就是你的母亲已经去世,倘若自己的女儿能与国主相守一生,也是好事,于是终于应承了温兰。温兰走后,他老人家始终担心其中有变,所以决定自己亲自提了血族将近一半的勇士护送祁楚前往大都。” 苏佑脑中开始思索,这绝不会是温兰的本意,这一定是个阴谋! 祁烈继续说道:“温兰离开了蚩骨山,便赶回了大都。不久,血族的信使先一步到达大都,告知你父亲血族的送亲人马不日将从蚩骨山出发。你父亲听了之后,更加心烦意乱。方拒绝了刃族,却因自己的一句搪塞之言,而引来了血族。这时温兰便向你父亲献了一策。” “这条毒蛇,必是等着这个机会!”苏佑已隐隐猜到了事情的发展,这样的手段太像是温兰会做出来的事了。 “他说,他理解你父亲对你母亲用情至深,也不想看着你父亲因为祖制而勉强自己再续穆拉。既然刃族的罗布已经不再进献,或者可以找一借口将血族的亲事也退回去。你父亲信以为真,还道温兰是真心为他考虑,他那时只愿此生不再娶任何别的女子为妻,便问有何办法。温兰说,‘国主乃是一国之主,理当以国事为先。伊穆兰兵败镰谷后,元气大伤,正是需要休养生息之时,所以与碧海国尽快重开商路攫取物资才是最重要的事。听闻碧海明皇朱玉澹刚刚登基,且新丧不久,若两国君主能为连理,对伊穆兰国来说就是最有效的复元之计。如果以这样的理由拒绝血族的亲事,那么血族应该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毒计,毒计!!”苏佑气得胸口作痛,一想到父亲当年就因为对母亲一往情深而受了这样的蛊惑,几乎要落下泪来。 “察克多失了穆拉,那时总是有些心神恍惚,即便如此他也觉得这样的建议太过荒唐,莫说自己不愿意娶,便是愿意娶,碧海明皇也未必肯嫁过来,碧海联姻之事实是谬言。可温兰又说,正因为是谬言,不太可能与明皇结为夫妻,才能够既冠冕堂皇地推托了血族,又圆了你父亲此生不愿再娶别的女子的心愿。你父亲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才最终下定决心采用了这个荒唐的建议……” “这便是‘一意孤行’的真相?这分明就是无耻之徒在欺诈人心!” 温兰,总是擅长发现人心的弱点,然后用利益诱使对方出现破绽,最后趁虚而入击中要害,这种做法其实和慕云氏如出一辙,只不过慕云氏是用在了军谋之上,而温氏却用在了宫帷之后。 “温兰见你父亲点头首肯,便劝他尽快送出消息传给血族,最好让送亲的人马中途就折回,免得到了大都再拒绝只会让双方面上更不好看,你父亲觉得在理,便按着温兰的意思派出了敕使。然后,就发生了后来的事。” “我听闻是你的姐姐听到拒亲的敕令后觉得颜面尽失,结果风雪夜里独自出奔再没有回来?” “我的姐姐祁楚是个性子极其刚烈的女子,眼看就要入大都了,却受了拒婚大辱,这在我们血族的风俗里也是很不吉利的一件事,更别说她是一族之长的嫡女。” 风雪夜失意出奔,从此杳无消息,亦不知埋骨何处。 苏佑忽然觉得伊穆兰的三族中看似血族最为剽悍,可实际上却是最受制于人,也是最饱受欺辱的一族。 他们的血性和骁勇换不来与鹰刃两族同等的尊重与待遇。当血族想置身事外于穆拉之争时,被刃族设计牵扯了进来,而当血族想夺取财富和土地的时候,却同时被鹰刃两族的排挤到边缘。 如此不公,试问谁人能忍? 而且温氏与罗布对血族的打算又岂仅是如此…… 祁烈望着昏暗的天空,继续说道:“我父亲那时已是一把年纪,在营中遭此变故,痛失了女儿,一夜之间便倒下了。之后的事情……是不是温氏已经告诉你了?” “温和说得十分模糊,且有些疑点我也没问,即便问了大约他也是不肯全盘托出的。”苏佑苦笑一声,“不过我猜想,温兰应该是暗中与你叔父已经有了勾结才对。血族中若无人接应,温兰的计谋不会实行得如此顺畅。” “其实我叔父与温氏的勾结并非毫无前兆,我从大都回到蚩骨山后不久,温兰便来游说亲事,期间曾与我叔父谈过话,只是我那时还太年轻,没有意识到那会是怎样的警示。” “这如何能怪你,温兰这一连的计谋实在是太绵密。从游说血族亲事、劝说与碧海联姻、暗中勾结你叔父,再让我父亲中途悔婚,借机唆使血族叛乱,分明是早就计划好了一切。他温兰只等你叔父带着血族人马返回领地,便立刻传了消息去王宫,劝说我父亲亲自奔丧。” “不错,温兰的可怕之处就是能摸透人心,他猜准了察克多对血族拒婚有愧在心,所以轻而易举地就说服了他亲自轻骑前往蚩骨山吊唁,而我叔父早已布好了圈套等着他去。他们怕我在这个计划中碍事,便借口边境有反乱让我前去剿灭,把我调离了蚩骨山。我虽然途中觉察事有蹊跷立刻调头赶回,然而终究是晚了一步。” “温兰那时在哪里?” “温兰那时已亲自带了两万兵马到了蚩骨山的附近,他明明已将我叔父的军势团团围住,却不进攻救人,我赶到时问他为何不动手,他说……” 苏佑接过话头顺着说道:“他会说,血族的事由血族人来解决是最好,免得被人误会是血刃两族之争。他还会说,绑架国主是谋逆大罪,你若能大义灭亲,至少能挽回一些血族的名誉,是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所以留着让你来,对不对?” 祁烈黯然神伤,无奈地点点头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等我彻底醒悟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拿这件事压了我和血族十几年了……” 这便是温兰的驭人之术。 苏佑悲愤道:“不得不说,温兰的这个计谋确实没什么破绽,唯一留存的局中人------你的叔父,也被你大义灭亲给灭了口。只可怜我父亲……我父亲他……” 说罢,忍不住泪水滚落。 祁烈见他伤心欲绝,伸手在他肩上轻轻安抚道:“你父亲临死时告诉我,他心里始终都只有你母亲一人,碧海联姻只是温兰的诡计,可惜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我父亲……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可怜你刚出生便没了父母,看似身份尊荣,实则凶多吉少,也不知道温兰还会有什么诡计,希望我能替他好好照看你……” 苏佑听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祁烈知道此时劝也是无用,便任由他哭了一会儿,方才说道: “孩子……我答应过你父亲,就本该把你留在身边,可……” 苏佑忽然伸手止道:“你与我父亲情同手足,你我虽属君臣,然而在我心里,是把你当成叔父一样的人来看待。烈叔,你不必自责当年同意温兰将我送往苍梧国的事,其实就算你不同意,他也会想出别的办法将我送离大都。因为只有让王位空悬,又把我放在他的手中,他才能真正地掌控伊穆兰,真正地安心。只有他安心了,伊穆兰才不至于再被搅成一滩浑水,内乱不止。这些道理,我是懂得的。” 祁烈的这些愧疚被压在心头多年,察克多已不在人世,作为嫡子的苏佑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实是对他莫大的解脱。 然而他虽然松了口气,苏佑的眉头却依然紧锁。 “烈叔,过去的事已经发生,将来咱们打算怎么办。咱们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吧?杀父之仇,我必然要报!” 祁烈没有说话,他猜到苏佑一定会有这样的念头,也正是因为他猜到了,所以踌躇要不要现在就告诉他这些真相。 正文 第二百六十五章 伺闻 他和苏佑想要杀了温兰的心情如出一辙,然而不能够是现在。 温兰已经将血族翻身的机会和南侵绑在了一起。杀了他,也就是断了血族的念想。 祁烈绝不想一辈子让血族躲在蚩骨山中。 “孩子……我和你一样,想要杀了他为察克多报仇。但是现在不行……” 苏佑没说话。 他愤怒,但他并不混乱,相反他很冷静。 祁烈的想法他很容易猜到,一开始祁烈就已经明言,对个人的仇恨与血族的利益不会舍一求一,以他的血族族长的身份,这是正理。 然而摆在眼前的是,即使不情愿,祁烈也很可能要充当温兰的鹰爪伸向碧海,而且在此之前,祁烈也不会答应帮自己杀了温兰。 祁烈和姑姑珲英一样,都是真心待他,却也都有所保留。 苏佑叹了口气道:“烈叔,你为难之处我能明白。眼下我还没想出什么好的计策可以既保得血族的衣食温饱又能杀了温兰而不动摇国之根基,不过如果有一天我想出来了,你能不能答应我,相信我的做法,而不要去助恶为虐。血族的族人是百姓,碧海的国人也是百姓,倘若只求杀鸡取卵,那即便得了疆土,又怎能守得长久呢?” 祁烈低头想了一阵,道:“孩子,我知道你学了不少慕云氏的兵法,也许你确实能想出什么办法来两全其美。但现在的温兰随时都可能让大军南下,倘若上了战场你还是束手无策,那我也只能助恶为虐……到时候你要怨恨或是惩处,所有血族之责都由我祁烈一人承担,你决不能因私人的恩怨或对温兰的不满而惩罚血族的任何一个族人!你能答应这一点的话,我祁烈就愿意暗中助你,听你的调遣。” “好,咱们击掌为誓!” 辽阔的原野上,三声掌击几乎无声无息,然而男人的约定犹如铜锁铁锭,一旦扣上了,便至死方休。 * * * * * * 自宝坻城被罗布几乎搬了个空后,城中各处的殿宇楼阁显得更加空旷。不过这倒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在伊穆兰所有的首脑人物齐聚到这里以后,各自所居之所都毫无拥挤的迹象。 罗布与温和私下交好,知道温和久居南地,已不太习惯伊穆兰的饮食起居,特意将一座仿碧海风格的宅院留给了他,还配了碧海的厨子。 温和初到宝坻城时,就对这座宅院甚是满意。 只除了庭院中种的那些花卉的品种。 一方水土一方人,总是有些离了本土就活不下去的。 林管家在旁见温和望着那丛只剩叶子的牡丹,低声说了一句: “我打听了一下,听说明年开花时,好像会是白色的花。” 温和摇摇头道:“效颦之华,倒不如……不开也罢。” 话虽如此,闲暇之时,温和还是喜欢在院中邻着那些牡丹喝茶。不过有时看似只有他一人坐着,却有两个人的声音。 譬如今日,温和才刚刚沏好茶坐定,身后已响起一个温顺乖巧的女人的声音。 “奴婢见过二老爷。” “国主又出城骑马去了么?” “是的。” “依然只是和祁烈一起?”温和问道。 “是的。” “自国主从棘岩城回来之后,不带着仆从骑马的次数很是频繁啊。他是不是对身边的人起了什么疑心?” “依奴婢看……并没有。” “那就好……记住,摸不清国主行迹的时候,宁可错过,也不可冒然跟踪,以免被发现。” “是!” “国主的伊穆兰语学得如何了?” “新学了一些,只是零零散散的,依然说不成句。按二老爷的意思,奴婢已在暗中将国主新学的都抄录了一份。” 一只纤纤细手递了几张纸过去,随后身影立刻又掩入了庭院的梁柱之后。 温和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问道: “便只是这些?” “是,可就这些,国主都学了十来天还是记得颠三倒四。” 温和看着看着,皱眉问道: “怎么……国主是对伊穆兰的食物很有兴趣么?记的全是这一类?” “奴婢也不太明白,所以试着问过国主。国主说,是因为食物的名字比较短小好记,总得先从容易的记起。” 温和沉思了一会儿,问道: “有什么时候国主是不许你们俩人在身边伺候的?” “有,看书的时候。有时一看就是一两个时辰。” “看的是伊穆兰语的书吗?” “应该只是看一本书……” “一本书……是《云策》?” “是的。” “你们既然不在近侧,何以见得?” “有时他会唤我们进去添茶,每次奴婢进去的时候见他手里看的都是《云策》。” 温和“哦”了一声,想了一会儿又问道: “国主夜里睡得可好么?” “还好,只是有时会说些梦话。” “哦?说了些什么?” “听不太清,毕竟国主身边不是只有奴婢一人,挨得近了,奴婢怕被疑心。” “你这么做是对的,小心驶得万年船。” 温和点了点头,又道:“其实我本可以只安排你一人在国主身边伺候,可是我又加了一个,你知道为什么吗?” “知道,二老爷是为了万一哪天奴婢不小心露出破绽时,可以将嫌疑推到她头上来保全奴婢。” “你很聪明,不枉我当年选中了你。”温和称赞了一句,“趁国主还未回城之前,你先回去吧。记住,有些事不可操之过急。” “是!”年轻女子应了一声,随即隐了踪迹。 温和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说道:“林管家,方才她说的你都听见了吧?” “都听见了。” “依你看,是她被国主疑心了么?” “应该还不至于,只是看来国主是个心思缜密之人,并不打算轻易相信身边的人。” “国主确实心思缜密,当初在南华岛时你我就见识过。” “二老爷要是不放心,不如我潜入国主的寝殿盯上几天,也许能看出些端倪来。” 温和摆摆手道:“不必。倘若他真的是有意隐瞒什么,那就不会连身边的两个侍女都不让靠近,更不会在城里面显露出来。” “那二老爷是觉得国主与血焰王出城骑马确实有诈?” “这也不好说,国主喜欢骑马这是事实,他与祁烈语言不通也是人人皆知,不过……”温和忽然问道:“林管家我问你,假如要你跟着他们暗中听一听说了些什么,你可能做到不露踪迹?” 声音的那一头沉默了一会儿。 “我见他们每次都是去城西的原野,那里四下连棵树都没有,毫无遮挡,极难藏身。若是知道他们会在哪里驻足交谈,我可以事先用雾影散勉强藏住,姑且能做到暗中偷听且不露痕迹。然而棘手的是他们胯下的那对乌云狮,那样宽阔的地方,乌云狮只需急奔几步,我便追不上了。” “难道这孩子连这一点都顾虑到了?他真的谨慎到如此地步……?”温和喃喃自语道。 “也许他只是单纯地去骑了马呢?” “真的如果是那样,倒也罢了。可最近的事你也瞧见了,以他这个年纪,能把罗布给蒙在鼓里,实属难得。” “二老爷是说他悄悄将莫氏二老送出棘岩城去的事?” “嗯……罗布至今未知,还道国主是出于好色,不过若不是我事先派了她伺候国主侧近,只怕连我也被瞒过了。” “其实以金刃王的精明,本不至于上当……” “罗布儿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再精明也改不掉那贪财好色的本性,总道别人也与他一样的心思,见了金子与美色便丢了魂,所以才会让国主有机可趁……”正说着,温和忽然皱眉将手中的茶往地上一泼,“兄长送来的这寒鸦,我是越来越喝不惯了。” 洗皿,取茶,煮水,烹茶。 温和放下手中装着黑岩青针的茶罐,这才问道:“那莫氏二老逃出城后,去了哪里?” “我跟在他们的后面,看到郝师爷带着莫氏二老往西走了一小段路,找了个村落,暂时把人安置在了那里。” “哦?那郝师爷呢?” “他留了好些银子,就匆匆南下了,看踪迹应该是回太液城去。” “嗯……郝师爷是跟了莫大虬这么多年的老人了,这么做倒也还算周全。他知道大军不日南下,北方沙暴雪灾已起,如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这附近了。” “他这么做,是不是意味着莫大虬已生了异心?” “异心?老林啊……这事儿还真不能怪大虬。把刀天天架在自己爹娘的脖子边,也就亏得大虬能忍了十六年,换成你能忍么?”温和一声嗤笑,“这事儿只能说是罗布儿做得太不地道。大虬这些年来在太液城中算是立了不少功劳,便是他眼下忽然说不干了要回乡奉老,罗布儿也该与他好聚好散,摆出个族长该有的样子来。怎么能反而把大虬的爹娘跟他那些金银珠宝一块儿给挪棘岩城去了呢?所以这事儿虽然被咱给知道了,但也不必告诉罗布。何况郝师爷安置完人还回太液城去了,可见他就是想要保全莫氏二老,并没别的异心。要不然早就偷了商馆的金子带着人随便找条小船往南洋逃走了,何必还躲再伊穆兰的境内。”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六章 承露 林管家的声音有些迟疑:“可莫大虬若知道自己的父母已经无虞,万一有个三心二意……眼下太液城中的朱芷潋还交在他手中看管,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不会。大虬的性子我很清楚,对碧海人固然是八面玲珑,但对自己人这忠义二字最为看重。” “二老爷为何如此相信他?” “你不知道,大虬的哥哥当初就是个忠义之士,他自小受兄长的影响,虽然脑子很活络,两面三刀的念头他是不会动的。再说……这不还有银花盯在他身边么么?她连朱芷凌都能够七年间骗得滴水不漏,难道莫大虬比朱芷凌更厉害?你亲自调教出来的人,该放心才是啊。” “是,二老爷说得不错。” 温和又替自己斟了杯茶,问道:“林管家,要不要来和我一起喝一杯这黑岩青针?” “二老爷的厚意,心领了。” “哎,也罢,我知道在你心里,什么茶都比不过你们琉夏相国寺的岁友三白,可那样的茶怕是再也找不到喽……” 温和正感叹间,院外进来一仆人道:“二老爷,大巫神到了。” “兄长来了?”温和望了一眼刚泡好的茶,苦笑道:“早知道就不把那壶‘恶鸦’给倒了,有时候这人算啊,还真是不如天算。” 话音未落,脚步声已匆匆靠近。 “什么样的算盘还有让你觉得算不过老天的?” 温兰转眼已入了院子。 青衣长袍,白发灰髭,虽然年近古稀,却一身精神。 “哈哈,没什么。不知道兄长过来,刚泡了碧海的茶,我这就给兄长换了。” 温兰摆手道:“不必了,以前我是只爱喝咱伊穆兰的茶,可我寻思着日后也得改一改。碧海的茶,苍梧的茶,不迟早都要喝的么?” 温和听出了温兰的言中之意,笑道:“兄长真这样想的话,我就不换了。” 温兰拨了个空茶盏递了过去,说道:“听闻温帝的殿后还有个茶园子,种了不少好茶,将来咱们兄弟俩也去那里喝上一盏。” “好哇,兄长要是有这个雅致,做弟弟的当然要陪,就怕到时候兄长忙得团团转,抽不出身来。” 温兰想了想,道:“嗯,你这说得倒是不假,真要拿下了万桦帝都,只怕千头万绪一堆事儿,是没空喝茶了,还是这几日空闲。” 温和替兄长倒了杯茶,又问:“说起来,咱们到这宝坻城已经有些时日了,眼见北风渐寒,已是入冬,兄长却一直按兵不动,不知是何用意啊?” “呵呵,你瞧出来了?” “兄长如今还有闲心来寻我喝茶,弟弟再愚钝也该明白暂无用兵的念头。” “你猜得不错。” “兄长是在等什么?” “等什么……”温兰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毫无生机的一片灰白。他点头道:“我在等两件事!” “哦?兄长急急地带着国主和三族人马从大都赶来,只道是兵贵神速,怎么到了宝坻反而要等了呢?” “带兵出大都那是为了应付小国主,你想想,那时李厚琮和朱芷凌所谓的合兵北伐尚在途中,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何况金羽营已布阵于霖州境前,这才出师有名啊。我若不趁那时所谓的困顿局势诱使他答应出兵,难道等着李厚琮退了兵,朱芷凌死了以后再提出兵之事吗?” “那兄长眼下却还在等待?” “碧海国的兵力这些年我暗中已摸了个透,除去南疆的柳明嫣,霖州所聚的五万金羽和一万白沙已是全部的家当,各地驻守的州县府兵多则三千,少则一两千,最多再算上太液城守城的陆文骠手中的八千禁军,这些都不足以成事。朱玉澹现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心中定然惊惧,我就是想故意给她些时日,让她心慌意乱地将各地的将领调拨到一起,我正好一举歼灭!要不然,这碧海国三分土七分水,他日破了太液我还得派兵走水路分去剿灭各处州县的穷图之寇,岂不大费周章?” “哦……原来兄长是为了这个!那么现在朱玉澹那边有什么动静了么?” “有哇!”温兰说得兴致颇高,“据银花探得的消息,朱玉澹的反应比我料想得更让人高兴!她对外诈称已从州县召集了四万府兵以及四位将军,而且还要御驾亲征!” 温和一呆,不禁惊讶道:“她竟然要御驾亲征?这个女人倒是很几分胆色。” 温兰嗤了一声,道:“什么胆色,不过是女人一时昏了头,她还说李厚琮将亲自领兵与她在霖州对抗我伊穆兰大军,多半是为了维稳人心的说辞。一个深宫怨妇,上了战场又能有几分能耐?何况她就算召集了四将军,她也算不到我还在她身边埋伏了一个将军。她若是敢把自己送到霖州来,到时候选个好时机告诉铁花一声,岂不正好拿下!” “兄长就这么肯定李厚琮不会出兵?他们毕竟是多年的盟国,李厚琮也该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 “他自然知道,只不过他真是袭了慕云氏贪得无厌的秉性,他是想趁虚而入和我们一样抢占碧海!不过他这个算盘是要打空了,莫说朱玉澹经过朱芷凌一事定会对李厚琮严加提防,就算他有机会过了瀚江,叶知秋在万桦帝都正好得了机会可以鸠占鹊巢,到那时他就是瓮中之鳖,哈哈哈哈。” 温和陪着温兰笑了一阵,又显出几分困惑:“兄长,只是这天是越来越冷了,咱们伊穆兰人在冬天用兵,确实是不利呀。” “这个你别担心,苍梧和碧海都料定我伊穆兰人不敢冬天出兵,我就偏要在这个时候出其不意。早些时候我就已经让罗布儿暗中囤积兵士用的防寒衣物、油脂、火具和粮草,一应俱全。如今咱们是在霖州界打仗,只是冷了点但没有沙暴雪灾,不会被缚手缚脚。而且,我就是要等天再冷一些的时候再出兵,越冷越好,到那时候……哈哈哈哈。” 对兄长的笑声,温和很了解。 这是兄长胸有成竹已胜券在握时才会有的笑声。 天越冷越好? 这……这是为何?温和不解,不过他也没问。兄长既是不说,想必还没有到公开的时候。 “既然在兄长的心里已经尘埃落定,那我就坐等着看兄长大显神通了,呵呵。” “温和,你可别这么说,咱们早有分工,阵前的事儿我来,帐后的事儿你看着。所以有些事儿我也一直憋着没问,可最近有人告诉我,小国主和祁烈出去骑马的日子越来越多了是么?” 温和斜了哥哥一眼,笑道:“谁告诉兄长的?罗布儿?” “你只说是不是吧。” “罗布儿还是那小心眼儿,见祁烈和国主走得近了,便耐不住了?是,最近国主是和祁烈常常出去骑马,今天也去了。” 温兰皱眉道:“……祁烈会不会跟他说什么?” “应该不会,祁烈不通南语,国主的伊穆兰语也实在蹩脚……”温和说着,递了几张纸过去,“喏,你看看,这是他最近新学的。” 温兰翻看了一阵,狐疑道:“这果真是他最近学的?” “嗯,我安插在他身边的贴身侍女送过来的,应该不会有假。” “倘若真是如此,倒没什么可担心的。可我觉得这小子被慕云佑教得颇有些计谋,最近这近两年的日子里又得了不少历练,越发不好把控了。” “兄长既然会想到这孩子今日不容易把控,如何当年还要送到慕云氏的门下?这一点弟弟我一直都很不解。难道兄长真的寄希望于国主用慕云氏的谋略去攻打碧海苍梧吗?” 温兰饮了一口黑岩青针,开口道:“温和啊……你知不知道在抚星台瀛泽殿的檐下,有一排很长很长的铜盘,叫承露盘。” “哦……我去过太液城几次,倒真没有注意过还有这样的铜盘。” “那铜盘没别的什么用处,只是朝起露凝时,大殿顶上的露珠会顺着屋檐汇聚成水流下来,倘若就这么流到地上,殿前就会到处都是湿哒哒的一片,地滑很不好走。然而有了这承露盘,就把露水截了流全接走了。其实你说被承露盘接走的露水想要做什么用,还真没有,但它截住了,就是最大的用处。” 温和忽然恍然大悟,问道:“兄长的意思是……国主便是那承露盘,慕云氏的谋略就是那露水?” “对。所以我根本就不在乎国主会不会用慕云氏的谋略去对付碧海苍梧,我只要保证国主能将慕云氏的兵法截到自己的手中,而不会流传到其他什么人的手里就够了。” “可是,兄长难道没有担心过国主万一念及旧情反过来对付我伊穆兰呢?” “我自然会担心别人会有这样的心思,可唯独苏佑我不担心。因为他是伊穆兰的国主,这天底下谁都可能叛国,只有国主不可能。何况慕云佑不是把他教得又迂又硬么,凭他的性子,就算不助阵于我,也不能刃指我伊穆兰,若真是如此,他便失了大义的名分,他也不会允许自己做出背祖叛宗的逆行。”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七章 烟起 温兰说罢,搁下茶盏,郑重地说道:“温和,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咱们三族之间不要有什么嫌隙,所以有几个事儿你得花点心思。第一件事,西台山的事,你暗中想办法把罗布派去挖矿的人给拖延一番。因为在珲英的眼里,攻下太液城的事儿可能还没有她那座破山头来得要紧,所以这个当口上我不想把珲英逼得太紧。” 温和应声道:“好,我明白了。” “这第二件事,还是这个罗布儿。这次南下的补给至关重要,我打算是让祁烈带着血族去做先锋,按着罗布儿的性子,若是祁烈战功卓越,他不免会在后面使些小伎俩拖祁烈的后腿,你务必要在他边上警醒他别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儿。” “好。” “这第三件事……也最是要紧,就是国主。他现在对伊穆兰尚有些三心二意,这我明白,但绝不可因为这件事让他在旁边坏了大事。所以该盯紧的地方,决不能有疏漏。我今日来,其实就是想要叮嘱你这一点。要知道我手头还能拿捏住他的底码已不多了,一个我埋在了苍梧国,还有一个就是手上的朱芷潋。不到万不得已,就算他使孩子气,我还是不想与他撕破脸面的。” “兄长拿了朱芷潋,是打算怎么个用法?” “这个么……也是迟早的事。自古以来打天下容易安天下难,碧海疆域多是水域,我们就算破了太液,要想攻占全境也是不易。所以等活捉了朱玉澹,我便可以逼着她将皇位传给朱芷潋。只要朱芷潋成了碧海明皇,那么各地就算有势力反抗,也都成了不肯效忠明皇的叛军。等到时机成熟时,让国主和朱芷潋结为夫妻,一来国主心满意足,二来么无论是帝祚还是疆域,碧海国便彻底是我伊穆兰的囊中之物了。” 温和笑道:“真是难为兄长当初那样地苦心撮合,还让两个孩子来我南华岛上跑一趟。兄长不仅要操心国之大计,还要做这月下老人……” 温兰不耐烦地回道:“你道我愿意做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么?要不是事关血统名分,我还操这份心?那罗布儿随时备了一堆美女等着献上去,我若想偷个懒,丢给他不就完了?” 说完自己也是忍俊不住,兄弟二人哈哈大笑起来。 * * * * * * 碧海四将,说的是镇守碧海四州的四位将军。但严格来说,是指四个头衔。她们比金羽白沙的历史更悠久,因为二代明皇刚登基之时,便赐封了这四位将军。 之后,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镇守四州的将军人选一直在变,不变的只有头衔,直到今日,提到这四位骁将分别指的是: 镇守琅州的沧海将军胡英, 镇守楚州的涌汐将军邓凝, 镇守景州的河泽将军吴青, 镇守衡州的潮源将军谢菡。 其中除了胡英是四十多岁的老将之外,其余三位都是接任不过三五年的年轻将领。最年轻的当数衡州的潮源将军谢菡,年方十九,去年刚刚接任了其姐姐谢芝的将军之衔。 衡州谢氏本是将门,谢芝也是当年碧海国中响当当的名将,不过碧海有个不成文的律则,任四将军衔者,必须是未婚之人,以防心有挂碍贻误战机。自然,想也不想,这样的律则一定是出自第二代明皇的意思。 去年的这个时候,恰逢这谢芝嫁了人,自然也就不得不卸任了将军之职,卸任之前她举荐了妹妹谢菡。朱芷凌知晓谢氏的能耐,当即准了荐书,让她妹妹袭了将军衔。 谢菡是个血气正盛的将门之女,看起来是个柳身蜂腰的窈窕女子,论武艺却决不在其姐姐之下,初任潮源将军时众人就有些暗中议论,觉得她如此年轻如何能堪当此任,这使得谢菡心里恨不得立刻能立下什么功勋可以堵住众人之口的。于是,当明皇亲召之书刚刚抵达衡州的第二日一早,谢菡就已从衡州一人轻骑赶往太液城了。 这应该是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随即赶到的是邓凝与吴青,由于琅州路途最远,等沧海将军胡英最后赶到时已经又过了三日。 明皇见这四位将军集齐,连同金羽营的澄浪将军铁花一共五人,一起召上了抚星台,不过除了第一次是齐召觐见,之后的日子里,明皇总是将每个将军单独唤到御前,面授军机。 面授的地点也各不相同,见邓凝是在清梧宫,见吴青是在双泉亭,见铁花是在涌金门的城楼之上,见胡英时是在湖上的木莲中,而见谢菡却没人知道是在哪里……似乎一切都只随明皇的心情而定。 暗中潜伏在太液岛上的银花这才发现,看似深宫老妇的明皇,比朱芷凌要难对付得多了。她耗费了好几日的工夫,结果除了双泉亭中她偷听到明皇示意吴青该在何处领兵伏击之外,别的消息一概都没能探明白。 譬如她明明见邓凝进了清梧宫,却在宫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没出来,湖中木莲四处毫无遮挡使得银花也没有办法靠近胡英。明皇对铁花交代的内容倒是得来不费功夫,可明皇只交代铁花此战护卫御驾左右,却不指派她出战前线。 按明皇的说法,既然是御驾亲征,那么护驾之职该让最亲信的将军来担任才是,换成谁都好理解为什么明皇选择了铁花。 铁花不仅武艺超群,也是那一夜目睹了来仪宫中事变全幕的人,自从那以后明皇对她更加信任。 有时候秘密的共享会不自觉地拉近人与人的距离。 然而谢菡到底是去了哪里…… 入城几日之后便不见了人影,银花一边要盯着明皇,一边要盯着商馆中的朱芷潋,已经再无精力去找什么谢菡,心中虽有疑惑也只得将谢菡抛到了一边。 银花将刺探到的消息录成纸条塞给了莫大虬,让他派人送去宝坻城。 莫大虬一摊手道:“银姐儿,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就亲自跑一趟吧,反正也不远。我怕别的人不稳妥,万一要是弄砸了,咱们都得完蛋。” 银花“噗”地一个桃核吐了过来,瞪眼道:“我亲自跑?那明皇那边你来盯着嘛?再说了,万一那对俊男美女又来劫人怎么办?你能看住啊?” “你这一来一回也就三四日的工夫,且来去无踪,必然不会出错。明皇这边不是都听得差不多了么?至于朱芷潋嘛,我把她关地牢里去,这次准不会出差错了。” “哎,莫老二,我就奇怪了。这伊穆兰商馆里这么多人,就没一个能派出去送信的吗?郝师爷呐?那么久了我怎么也没见他人影啊?” “不是跟你说了嘛,我让郝师爷去南华岛了。” “这去的日子也忒长了吧?不会趁机在那儿偷懒呢吧?”银花转手又掏出一把香瓜子开始噼里啪啦地吐瓜子壳。 “扯淡的事儿,有两个隔海的小邦想买武具,约了咱商馆在南华岛附近见,郝师爷是去谈正经生意呢。” “这会儿子你还有心思做生意啊?” 莫大虬不耐烦了,“银姐儿,送信的事儿你爱去不去,但商馆的事儿你也别多嘴,我开着商馆不做生意,金刀团你出钱养啊?金刃王给我的任务是固守太液静候消息,没让我刺探军情。你要是不把军情传过去,误了二老爷的事儿回头可赖不到我头上!” 银花把小辫子一甩,哼了一声,极不情愿地收了蜜饯瓜子。 她和莫大虬虽在一处,但一直以来都听命于不同的人。莫大虬听命的是金刃王罗布,她听命的则是温和,只不过以前大巫神温兰一直在太液城中统一发号施令,她与莫大虬自然无所不从,也分工适宜。如今温兰回了伊穆兰,两人之间便没先前那么严丝合缝了。 “那我可把丑话说前头,我去宝坻城报信的这几日里,如果朱芷潋被人劫了,你也不能赖我头上!” “劫个屁,你当我莫大虬吃干饭的呢,赶紧该干嘛干嘛去。”莫大虬往藤椅上一靠,虽然已是初冬,照样袒着个西瓜般的圆肚子躺在那里抽起烟来。 过了一会儿,银花已没了踪影。莫大虬不放心,索性翻身打了个盹,一觉醒来确定银花已经走了,才唤来个护卫低声吩咐道:“去,给城东的郝师爷送个信儿,说可以回商馆了。” 到了傍晚暮色渐浓的时候,一个瘦削的身影从伊穆兰商馆的侧门闪进了后院。莫大虬依然躺在那棵大槐树下,他听得郝师爷的脚步声响,急忙站起身来。 “老郝,你可回来了!情形怎么样?” 郝师爷瞧了瞧四下,才低声道:“这一路可真是惊险得很呐。”当下把所有的事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说到各种机缘巧合之处只把莫大虬听出一身汗来。 “没想到罗布果然打了坏主意,把我老爹老娘都送去了棘岩城!”莫大虬一拳砸在大槐树上,砸下一整块树皮来。 “也多亏了国主暗中派人帮忙,这才顺利地逃出了棘岩城,要不然就凭我一己之力,只怕现在已经被罗布给逮着了。” 莫大虬越想越后怕,要不是苏佑,这次定是凶多吉少,只是这天大的人情,要怎么还? 郝师爷见他面有难色,猜到他的心思,便说道:“国主让我捎个口信给你,他说只托你办一件事,就是在城中放些流言出去,就说国都已朝夕难保,让百姓们听了赶紧南下逃命去。他说两国交战,百姓无辜,这是救人的功德,让你务必看在他救了你爹娘的份上答应帮他这个忙。” 莫大虬一怔,旋即苦笑道:“国主怕是还不知道吧……这样的流言又何须我去传,城中早已人心惶惶,能跑的早就拔腿朝各处逃难去了。” 郝师爷一听,大大地松了口气道:“那岂不是正好,如今你爹娘都已安妥,咱们就安心在这太液城中呆着,我看罗布已经回宝坻城去了,一时半会儿该是发现不了什么。” 莫大虬“嗯”了一声,心里却想,能把爹娘给平安救出来,总是亏欠了苏佑这份恩情,待日后寻个什么机会还了他才好。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八章 先锋 霜降。 绝凌峰崖吹落的飞雪寒风将整座宝坻城笼得一片灰白,仿佛整个世界的生机都已被冻结。 然而宝坻城内的议政厅里却是暖意融融,座无虚席。 大巫神温兰一早便以国主之命,将三大族为首的百族首领尽皆召唤到大厅之内,苏佑也坐在国主的御座上,漠然地看着下方人头涌动而鸦雀无声。 据说,从碧海国传来了新的军情。 苏佑看着温兰泰然地坐在那里,脑中想起前几日祁烈告诉他关于父亲的一切,忿恨之意几乎要血涌心头。 不过他知道,复仇的时机还没到。 “听说大巫神得了最新的军报,既然百族之首都已聚集在此,那就请大巫神将军报通晓众人吧。” 苏佑的语气很平静,在旁人听来,这位国主居然还有一丝心不在焉的懒怠。 罗布见苏佑一副精神疲倦歪坐在那里的模样,暗笑这小子是不是被那张合欢春色如意榻搞得散了架,连坐都坐得不稳当了。 温兰先是朝苏佑行了一礼,继而转向众人道: “我伊穆兰国自二十五年前兵败镰谷,无一时不牢记前耻,无一日不痛定思痛。回顾这二十余年来,我各族勇士心聚一线,虽有骁骑铁甲而不雪仇,为的就是能让伊穆兰的百姓们过上平静的日子。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温兰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变得愤然:“……那碧海国贼心不死,苍梧国狡诈多诡,竟然勾结于一处欲北伐我伊穆兰国!此等无义之师,我等岂能听之任之?眼下苍梧国怀了鬼胎想要坐山观虎斗,已将十万兵退回了万桦帝都,碧海国却还是执迷不悟将六万大军陈于霖州城外,明皇朱玉澹还口出狂言说要御驾亲征,试问各部族的兄弟们,能不能忍?!” 厅中顿时骚动起来,无不大声叫嚷道:“不能忍!决不能忍!” 温兰任由群声鼎沸了一阵,方伸手止道:“我伊穆兰国向来仁义在先,虎师在后,既然碧海不仁妄图以卵击石,我等自然要当头棒喝。正所谓人在做,天在看,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次就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这朱玉澹的愚行,她碧海国大军未拔,就先失了主帅------她们碧海的储君朱芷凌!” 厅中又是一阵骚动,朱芷凌的名头这些年来早已天下皆知,文武双全的储君实是不容小觑,不料竟然已经死了。 苏佑尽管心中无比震惊,脸上依然毫无表情。 朱芷凌……死了?那个在大殿之上盛气凌人地将太子李重延逼出一身汗,又能摇身一变装病示弱在抚星台上把陆文驰层层盘剥的朱芷凌已经死了? 小潋,若见了你,我该如何安慰你才好。 温兰继续高声说道:“朱芷凌死了,朱玉澹却还不思回头,反而变本加厉。我昨日得到从太液城中传来的消息,她已从碧海四州调来了最得意的四大将军,想要在霖州与我等决一死战。听闻那四将军个个武艺超群,军谋了得。我想问问大家,可有人愿意为阵前先锋与之对阵?” 伊穆兰的众部族被温兰方才的一番说辞诱得心潮涌动,纷纷叫道: “我愿意去。” “大巫神,先锋必须由我来。” “四将军算个鸟,看老子一对铜锤砸他个稀巴烂!” “都是女的吧?年纪大的砍了,年轻的留下!啊哈哈哈。” 吵嚷声此起彼伏,互相毫不退让。 温兰开口道:“诸位勇士的精神可嘉,然而此先锋之职乃是对阵前第一重要的大事,倘若有失,必然动摇全军的士气,绝对不可儿戏。” 话音刚落,只见一年轻男子已经大步踏上前来拜倒在地上。 “拜见国主和大巫神,我是阿克齐族的萨拉木,我爹爹是阿克齐族的族长,他老人家年迈体弱不能前来效力,但这次随军出行前他叮嘱我说,碧海一战定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阿克齐族人的勇猛!大巫神请看,我把我的两个弟弟都带来了,不管碧海国是四将还是四十将,只要我们兄弟三人上阵,来几个就杀几个!绝不会让大巫神失望!” 温兰尚未发话,人群中又出来一男一女,二人一同踏上前来,也拜倒在地上。只见男的生得高大勇猛,臂粗膀圆,女的一身黝黑皮肤,腕上箍了数个金环,一头银发披在裸肩上。 “大巫神,我是墨伦族的族长拉布思。这是我的妻子,也是密苏族的女族长扎可娜。墨伦族的铁矛是伊穆兰第一,密苏族的飞镖也是百发百中!大巫神尽可放心,只要让我夫妻二人上阵为先锋,那碧海四将要活的还是要死的,都只是一句话的事!” 话音刚落,拉布思朝身边的妻子扎可娜使了个眼色,扎可娜立时会意,将双手一抬,只听“兵零嗙啷”一阵乱响,众人尚未看清发生了何事,已觉眼前一暗,大厅两侧的烛火竟然瞬间被击灭了七八盏, 伊穆兰人好武成风,向来以强者为尊,眼前扎可娜露的这一手暗器功夫引得厅上所有人都纷纷喝彩,竟无一人觉得在御前显露兵刃有何不妥。 先前阿克齐族的萨拉木不由觉得脸上无光,转身对拉布思喝道:“你说你墨伦族的铁矛伊穆兰第一,敢不敢和我阿克齐族的三刃刀法比一比?” 拉布思已是年过三十正值壮年,丝毫不把这萨拉木放在眼里,嗤笑道:“别说是你一人,就是你叫上你那两个弟弟一起上,我手中这支铁矛也足够了。” 萨拉木的两个弟弟与哥哥从小一起习武,心意相通,一听拉布思这般挑衅,立时跳出人群站在哥哥左右两侧,已是摆出三刃合一的阵势。 温兰一皱眉,喝道:“休得无礼!这是在国主御前,不是在军营的校场!都把兵刃给我收起来!” 温和本来坐在温兰的身旁,此时也站起身来,呵呵笑道:“各族勇士都是忠心可嘉,不过此次对阵非同小可,先锋的人选确实要慎之又慎。说起来,咱们伊穆兰国最勇猛的部族非血族莫属,怎么不见血焰王说话啊?”一句话,将众人的眼光全都引向了血焰王祁烈。 祁烈抬眼看了看温和便转过脸去,似是完全没听到,纯粹当成了耳旁风,根本不给温和留面子。 血焰王祁烈不说话,血族的人自然一个都不敢开口。 大厅之上忽然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安静。 温兰知道血族之人好胜之心向来强过其他族人,所以故意先出言引得那些争着扬名立万的小部族众来引诱祁烈自告奋勇,不料祁烈却并不上钩。 “血焰王麾下的血烟八骑乃是我伊穆兰人尽皆知的猛将,如今各部族的勇士都抢着要任先锋为国主效力,如何血焰王却没什么动静啊。” 温兰毕竟是大巫神,他发话询问,祁烈不好像对温和一样再熟视无睹,应声道:“我带着血族所有的勇士到这宝坻城,为的就是为国主效力,绝不会推托。不过我血族领地在伊穆兰最北端的苦寒之境,物资粮草供应途中多有不便,我若就此率众南下,心里总是放心不下。既然已有其他部族的勇士纷纷请缨,我血族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说完,祁烈向众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只管争夺这先锋之职,血族毫无兴趣。 温兰心中暗骂,这祁烈果然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给点好处,便奇货可居起来。初阵对敌最是重要,其实自己早已打定主意想要用祁烈的血烟八骑好好打响这第一仗,但祁烈若不肯点头,他也号令不了这八骑骁将。 想要驱虎,岂能舍不得割肉? 温兰微微一笑,点头道:“血焰王的顾虑很是在理,其实对于血族补给的担忧我也颇有同感,不如这样,从此刻起就将刃族北部的冰风城划归血族的领土辖内,有了冰风城做中转补给的据点,血焰王可能安心一些了么?” 罗布一听,心中一阵绞痛。 冰风城虽比不上宝坻城财宝满贯,却藏了不少珍奇的矿石。温兰张口就把冰风城划了出去,他连搬空城池的机会都没有。他刚想抬头讨价还价,温和从旁已一道目光投来。 罗布自然知道温和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头又咽了下去。 祁烈听温兰这样说,略一点头道:“大巫神肯这样说的话,我祁烈确实能放心了……” 温兰见他话语间松了口,追问道:“那么说,血焰王是肯让血烟八骑来任这先锋了?” “不!”祁烈一口拒绝。 温兰心中顿时生了怒意,这祁烈……难道贪得无厌还要再加码?没想到你区区血族,竟然也有一日想要与我刃族来做生意! 祁烈站起身来,朝御座上的苏佑恭敬地行了一礼,高声道:“血烟八骑自然会随大军南下,但是这先锋之职关乎全军士气,所以我祁烈决定亲自上阵来做这先锋!”说完,手中七尺的巨阙剑鞘往地上一戳,顿时将花岗岩的地面戳出一个坑来,整个大厅回荡起一阵碎裂声。 正文 第二百六十九章 对策 罗布在一旁看着又是心疼不已,不过想到这宝坻城迟早也是要给祁烈的,他爱怎么糟践就随他去吧。 温兰又惊又喜,他原打算以血烟八骑对阵碧海四将,应该是能占上风,却不料祁烈肯亲自下场,当下大笑道:“好,血焰王深明大义思虑周全,回头我定当亲自奉酒送血焰王上阵。” 祁烈瞟了温兰一眼对他的殷切之辞无动于衷,却转过身来环视众人道:“还有人想要与我祁烈争这个先锋之职的么?” 一阵唏嘘声后,顿时落针可闻。 先前的萨拉木兄弟与拉布思夫妻早已退到了一边,低头不敢说一句话。 温兰见尘埃落定,满意地转向苏佑道:“国主,那么先锋之职就由血焰王来担任可否?” 苏佑依然懒洋洋地歪在御座上,无奈地一摊手道:“老杨,你方才一直用伊穆兰语和他们交谈,我是一句也听不懂啊。” 温兰这才想起来,方才自己用的是伊穆兰语,竟忘了苏佑听不懂的这回事。当下笑道:“是老臣疏忽了,老臣方才是说……” 苏佑忽然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必说下去。 “老杨,我困了,我看你们既然已经商量好了,血焰王又厉害得很,当先锋也没什么不好,就按你们的意思办吧。” 说完,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嘴里嘟哝道:“赫琳?赫萍?快扶我回去睡一会儿……他们叽里呱啦说得我又听不懂,白坐在这儿干嘛呢?” 赫萍与赫琳忙上前扶住苏佑,赫萍忍住笑悄然道:“国主听不懂没事,奴婢可都记着呢,回头一句句都背给国主听。” 苏佑附在她耳边笑道:“那好得很,不如再背些我这几日教你的诗曲给我听听就更好了。” 说完,离了御座,也不管下面众人看着自己与侍女耳鬓厮磨,自顾自地出大厅去了。 温兰略有些诧异,这苏佑自从和罗布从棘岩城回来之后,除了出城骑马便一直深居简出,见了人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罗布数次邀功似地告诉他是因为进献了那张合欢春色如意榻,可他依然难以相信之前的那个棘手的苏晓尘真的就变成了随波逐流的苏佑了? 只要他不在边上碍事就好。至于别的,他想要如何骄奢淫糜那也都是无所谓的事。 小国主,不过就是自己的一个承露盘。 温兰想到这里,自冷笑一声,复站起身来道:“诸位,既然先锋之职已定,那么事不宜迟,三日后请血焰王先带本部两万人马南下过镰谷,在霖州阵前下营,五日后大军启程,我与其余部众随后赶到。今日军议到此为止,各部族可回营整顿,准备出兵。请血焰王略留步,再商讨一下对阵之策。” 祁烈点了点头,也高声吩咐道:“血烟八骑听令,除了兀术和科都留在中军跟随国主,其余六骑随我一同南下!” 立时响起一阵雄壮的应答声,正是鼎鼎大名的血烟八骑。 众人见没什么自己的事儿了,纷纷退出议政厅去。鹰语王珲英也站起身来,走过祁烈身边时,笑道:“血焰王英勇过人自不消说,此次前去惟祝马到成功。”说完又低声说了一句:“我会派两个高阶驯鹰使到你营里,助你一臂之力。” 祁烈淡淡地“嗯”了一声。 珲英无意与他争功,且眼下明显刃族日益强势,她不想血族吃了什么亏以致三族之间失了均衡。 不一会儿,大厅之上所有人都散了去,只留下温氏二老与祁烈这三人。 温兰满意地说道:“祁烈啊,我最欣慰的事,莫过于你能明白眼前的局势,其实区区一个冰风城算不了什么,我更替你高兴的是这一战必定能使你血族的威名显扬天下!要知道我温兰从不打没把握的仗,你肯身先士卒,我必然为你铺平道路。” 说着向温和一摊手,后者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卷放在他手上。 温兰将纸卷递了过去:“你可以看看,这是从霖州传来的密报,眼下碧海的金羽营分为左右前锋各五千,左右侧翼各五千,中军三万,外加白沙营一万人是后军。霖州城之前已被你烧了大半,城中的百姓也都逃往南方,现在的霖州城几乎就是一片废墟。所以朱玉澹索性下令将这三万中军驻扎在城中,其余部队是围着城墙的断垣残壁依次布阵。你的骑兵在开阔之地自然无往不利,但面对这霖州城,还须得重新拟定对策才好。” 祁烈看了看碧海的驻军图,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既然如此,我有一计。霖州城是靠着绝凌峰傍山而建,西侧的绝凌峰不可逾越,东侧却有路可以绕过霖州城。我亲自率五千精兵正面佯攻,只在城前厮杀而不攻城,却教血烟六骑率领两万五千人马从东侧绕过去,直取太液便是。” 温兰微微一笑,道:“血焰王此计虽好,但却被朱玉澹料了个先机。” “哦?此话怎讲?” “据我在太液城中布下的密探来报,她已猜到我伊穆兰会以此计谋从东侧包抄绕过霖州城,所以命河泽将军吴青在东侧埋下伏兵,坐等咱们上钩。” “伏兵多少?” “少则五千,多则一万。” 祁烈想了想,皱眉道:“这点伏兵没什么可惧的,既然我知晓那吴青在城东侧伏击,便可早做准备,只是我曾经数次在霖州征战,知道城东乃是一片沼泽之地,若无人阻挡,我的骑兵尚可小心缓慢渡过,若遇上伏兵确实是件头疼的事。” 温兰点头道:“既然你知道其中难处,有这番谨慎那便好办多了。你可知道为何我明明知道寒冬在即,却依然按兵不动?” “为何?” “我便是在等着这霜降之日,寒风一起,连头绝凌峰上被吹下来的积雪,一旦覆在了沼泽地上,便可结水成冰,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曾派人悄悄去实地打探过,结冰的厚度足可使你的骑兵如履平地,所以就算是吴青在暗中伏击,以你血烟八骑的勇猛,应当是不在话下。而且……” 温兰说着,又朝温和招了招手。 温和会意,从袖中取出一包粉末递了过去。 “你放心,为了让冰块更牢固,我会让珲英的鹰群将这些粉末提前两日撒在那片沼泽地上。” “这是什么?” “这是我刃族从矿石中提炼出来的药粉,此粉遇水则化,可以使水立刻成冰,称为落晶粉。”温兰说着,取过一盏茶盏,将那白色的粉末倒了一点进去,只见那茶盏中顿时白烟升起,寒气逼人。 温兰反手将茶盏往地上一掷,茶盏落地碎成了八瓣,盏中的茶水却早已冻成了一个大冰坨子在地上滴溜溜地转着,冰块中分明还夹着一些碧色的茶叶。 祁烈不禁暗暗称奇,点头道:“你们刃族的炼金之术果然奇妙。” 温兰道:“不过即便如此,我等也不可掉以轻心。我实话与你说,这次太液城中我安插的密探只探得五位将军中两位的策略,还有三位将军不知道会有何诡计,血焰王切不可掉以轻心。” 祁烈“哦”了一声,问道:“方才大巫神不是说朱玉澹打算御驾亲征么?只要我能闯过沼泽地的吴青这一关取道太液城,那么霖州城内的几万兵马便形同虚设,到那时若朱玉澹在太液城,我就去太液城抓她,若她在霖州城,那么国主带着的剩余九万兵马便可正面攻城,把送上门来的猎物收入囊中。” “嗯,你说得不错。不过战场上瞬息万变,不管如何,都要万分小心,不要着了南人的诡计。咱们只要攻下霖州城,太液城便失了屏障,成了孤城一座。你记住,太液城落城之日,便是宝坻城划归你血族之时。我温兰保证,一定会让你祁烈让你的血族功有所彰,勇有所扬!” 祁烈依然是一脸肃穆,点头道:“希望如此。” 温和看着祁烈大步流星地出了议政厅,轻声问道:“兄长这次真的放心让祁烈放手一搏么?”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为何不放心他?” “兄长,到口的肉让老虎再吐出来,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他若真的拿下了太液城,会乖乖地再拱手让给罗布么?” 温兰丝毫没有犹豫地答道:“会。” “莫非兄长是有什么防范之策?”温和想了想,迟疑地问道:“兄长如此胸有成竹,是不是想等着让祁烈与金羽营两败俱伤之后……” “一派胡言!”温兰忽然板下脸来:“温和,我看你是与罗布儿混得太久被沾染了那些蝇营狗苟的龌龊习性!我既然用祁烈做先锋就绝不会疑他!兵不厌诈不假,但诈的是兵法,绝非是人。他祁烈若一心为了伊穆兰冲锋陷阵,那么他血族该得的我温兰一分也不会少他!苍梧国李厚琮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绝不会是我温氏会做出来的事!我暗中运筹几十年,唯一不想见到的局面就是三族之间尔虞我诈,你是我温氏子孙,你也要给我记住,诈敌可以,诈自己人,那是自毁城墙!” 一席话训得温和默默无语。 温兰极少这样严厉地教训弟弟,见他一脸窘色,略缓了缓语气道:“温和,我知道有些事非你所长,也有些事我不及你,所以我才会和你分工,以后帐后之事你多操些心,阵前的事你就不要思虑太多了。” 温和恭顺地一躬,应道:“兄长教训得是,弟弟记下了。” 正文 第二百七十章 隔墙 绝凌风霜千丈冰,铁马嘶啸百里鸣。 伊穆兰血族的血焰王祁烈带着血烟六骑和两万本部人马离了宝坻城后的第三日,剩余的十万大军也倾数尽出,开始向镰谷进发。 入编这十万大军中的军队有: 祁烈从血烟八骑中留下的双骑,各自率领五千重装骑兵为前阵。 鹰语王珲英率领的三万鹰族本部人马,其中穿杨长弓一万人、黑铁连弩一万人、藤弓轻骑五千人以及神鹰营五千人。 金刃王罗布率领的四万刃族本部人马,其中一万金刀轻步兵、一万金钩长戟兵与一万金盾重铠兵的双编营、三千人的震雷火炮营及两千人的冲车云梯营,以上鹰刃两部为中军。 温兰又调来刃族三千金甲亲卫营与两千人的双盾护卫营分别护住中军后方与粮草辎重,是为后军。 其余百部众的各部人马计两万余人,分做左右两军护住侧翼。 这一路上大军浩浩荡荡,首不见尾。所过之处,草没冰泥,马踏成壑。 中军最中间的部分有一辆巨大的车驾,车前是三十二引的高头骏马,车形与沙柯耶大都的帕尔汗宫如出一辙,四方正正气势不凡。车顶上以黄金鎏铸成玺样,雪白的车缦披落四面,绣着伊穆兰百部众各族的徽纹,正是伊穆兰当今国主苏佑的御驾。 苏佑此时端坐在车中,望着窗外大雪纷飞。 他想起半年前从落英湖被温和掳上马车后似乎也曾路经此地,九曲八绕的镰谷曾让他感慨不已,想到就在二十多年前在这镰谷口前,祖父率领的伊穆兰大军曾被黎太君的毒金在三日之内害得恶尸遍地,死伤过半,不觉背如芒刺。 过了镰谷,霖州城便近在咫尺。听说城内的百姓几乎都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碧海的守军驻扎。 百姓已避了难,苏佑心里便放心了许多。毕竟百姓才是社稷根本,如果两国之间避免不了短兵相接,能逃一个就算一个。其实苍梧国也曾有过群雄纷争霸者问鼎的年代,在他的眼里,沙场对决而定高下倒是正道。他还记得恩师慕云佑也是一边与碧海国结着盟,一边思索如何拿下瀚江天险,此乃兵家常事。 何况苍梧国如今的作为与佑伯伯那会儿又大不同了。 苏佑虽然猜不到为何温帝所做所为与之前大相径庭,但将十万大军临时撤回帝都,显然是对碧海国釜底抽了薪,这绝非所谓的仁君所能做得出来的事。当然,温帝也不是第一次如此两面三刀了。 当初的落英湖之劫便是他与朱芷凌联手的把戏,这么说起来,是不是朱芷凌的死也会与温帝有关呢? 可是碧海国破,对苍梧国有什么好处? 苏佑近日里反复思索这个问题,他自觉唯一能想到的,便是苍梧国是想趁着伊穆兰国与碧海交战时,一举拿下瀚江天险,抢占碧海的西境疆域。 眼下碧海的兵力已经全部都列阵于北境霖州,西境应该是空虚得很。倘若伊穆兰与碧海在霖州打得胶着,温帝确实有可能从西境直取太液城。 自己是伊穆兰的国主,入了太液尚能保得了佑伯伯托付的银泉公主朱玉潇,如果是温帝入了太液……真不知道会怎样。 温帝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仁君了,苏佑甚至在想,或者……温帝从来就不曾是仁君。 苏佑历经了这么多事,早不是初出茅庐,前朝后宫,阵前帐后,处处都是如履薄冰的境地,人人都是笑里藏刀的刺客。他明白,就算不害人,也须得小心提防才能活得下去。 无论如何,不能辜负了佑伯伯的嘱托! 苏佑想得脑中开始烦躁起来,他唤了一声:“赫萍?” “奴婢在。”赫萍很快出现在门口。 车驾上的车厢共分三段,分别是外室、中室和内寝。苏佑平时是坐在中室,而赫氏二姝则候在外室。 “鹰语王在何处?” “鹰语王离国主不远,应该就在车驾前方。” “唤她过来。” 赫萍低头应了一声,自去唤人。 赫琳在外室听见,见赫萍出来,悄悄问道:“国主怎么啦?” “没什么,国主召见鹰语王。” “咦,是有什么事吗?” “看着不像,大约只是闷得慌,想要找鹰语王来说说话罢。” 赫萍说着,自下车去让侍从到前方鹰族的军中通报。 很快,珲英带着几个随从从前面掉头赶来。 苏佑见她一身戎装,与先前见时的猎装大不相同,更显巾帼英武,不禁赞叹道:“姑姑真有将帅之风,神姿矫健。” 珲英笑道:“国主休要取笑,我已年近半百,腰背都有些弯了,哪里还谈得上什么神姿。” 苏佑一边吩咐赫琳奉茶,一边将珲英让入中室。 “唤姑姑前来没什么事,只是觉得坐在车中苦闷,想要与姑姑闲聊几句。”苏佑说得大声,外室的赫氏二姝都听得一清二楚。 珲英“哦”了一声,也不见外,顺着苏佑的下首坐了。 “其实自从到了宝坻城,姑姑也很想找机会和你聊一聊,怎奈那罗布把姑姑的住处安排得太远,有几次姑姑来寻你,又恰逢你与祁烈出城骑马去了。” “是侄儿贪玩,让姑姑白跑了几次。”苏佑见赫琳恰好奉茶入室,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不过她们把姑姑来过了的事都一一告诉我了,我身边的事她们都很是用心,从没有什么遗漏的。” 一句话夸得赫琳脸红心跳,忙应声答道:“国主的事,奴婢哪敢不用心呢。” 苏佑却似没瞧见,继续夸道:“除了她们两个,还有赫桂嬷嬷,也很稳妥,不愧是姑姑选中的人。” 珲英见他语气虽客气,但听着似是话中有话,于是只是笑了笑,坐等赫琳端了茶盘退出去。 待门关上,珲英方轻声问道:“侄儿唤我来,可是有什么事要问?” 苏佑故意高声道:“姑姑传给侄儿的驯鹰之术,其中好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要向姑姑讨教。” 珲英会意,也高声道:“国主言重了,不知有何不明之处,尽管问珲英便是。” “譬如姑姑之前说这鹰肋翅下两寸之处有软骨,乃是鹰之要害,但我将姑姑拿来的鹰身图看了又看,总是不得要领。” “请国主把图取来让我看一看。” 两人高声一呼一应,手中却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字,另有问答。 珲英写的是: “莫非隔墙有耳。” 苏佑写的则是: “请入内室。” 珲英想了想,高声道:“国主,若想要得驯鹰的要领,便须得先知晓鹰身的模样,珲英献给国主的这副鹰身图上各处筋骨要害绘得甚是详细,国主只需多加临摹便可熟记于心。不如这样,国主现在就按图临摹,遇到有什么不明白的,珲英便可立刻为国主答疑了。” 苏佑喜道:“如此甚好。” 说着,悄悄弓身站起来,示意珲英随他一同入内室去。 两人入了内室掩了门,方才松了口气。 珲英低声问道:“国主是否察觉到什么?可是门外的这两个奴婢有蹊跷?” 苏佑皱眉道:“我总觉得,身边似是有人在暗中监视,详细要我说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但似乎刃族对我的行踪总是了如指掌。” “又是刃族!”珲英脸上现了怒色,她点点头道:“孩子,你这样提防是对的!姑姑先前便与你说过,那刃族绝不可信!姑姑之前数次来寻你,其实就是想提醒你这一点,如今温氏二老一明一暗地把持着国政,又以利益作诱使得三族俯首,你身为国主绝不可以掉以轻心。” 苏佑心想:你也明白温氏是以利益作诱,却依然助恶为虐肯出兵南下。 珲英见他不言语,隐隐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禁有些愧色,道:“侄儿,姑姑知道你不愿南下,但如今刃族势头正盛,姑姑想要与之抗衡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此次出兵姑姑唯一的心愿便是护住你的安危,所以三万鹰族士兵除了答应用五千神鹰营相助祁烈之外,其余的都一概不上前线,只在中军观望,也算是暗中助你。” 苏佑自小精通兵法,珲英此言他岂能不明白用意。 从面儿上来说,珲英消极迎战,确实可以看成是按苏佑的意思对温兰阳奉阴违。但珲英向来喜欢坐看血刃两族相互消耗而保存鹰族实力,所以她不愿派鹰族上前线,倒有一半是出于私心。 不过眼下苏佑已不求能有什么人站在自己的这一边,只要是不相助于温兰便足矣。 珲英又说道:“当初沙柯耶大都是鹰族的忽骨尔大鄂浑亲自寻到的巨窟,如今难得温兰肯答应把大都还给咱们鹰族,姑姑少不得要应承他一番,但姑姑对他刃族是永远都不会相信的!” 苏佑故意问道:“其实说起来温兰除了脾气暴躁一些,无论是行军谋略还是国政内务都可堪称人臣之表,姑姑为何如此不信任他?” 珲英没料到苏佑忽然替温兰辩解起来,急忙道:“侄儿,你可千万不可像当年你父亲那样对温兰言听计从啊!”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一章 鹰视 “我父亲?”苏佑佯装不知,问道:“我父亲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唉……当年兄长的事,其实我也只是知晓一二,恰逢爹爹那时已将鹰族族长之位传给了我,我便一直固守在西台山旁,鲜有来大都的日子,都是靠赫桂有时会从宫中传回消息……” “原来赫桂嬷嬷那时就在了?” “是,她办事稳妥,是我派去让她伺候兄长的。不料王嫂生下你后不久去世,兄长便郁郁寡欢,不许任何人出入帕尔汗宫,寻常的大臣连见都见不到,只有那大巫神温兰可以自由出入。” “既然不许任何人出入,温兰是如何做到的?” “据说温兰的巫神殿地下有一条通道可以直通帕尔汗宫内,是历代大巫神为了及时将神占的结果迅速而隐秘地通报给国主才设的。” “原来如此……”苏佑忽然想起件事来,又问:“可我听人说当年祁烈也曾经闯入帕尔汗宫……” “快休要提那个莽夫。”珲英一脸嫌弃的模样:“要不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提着巨剑将帕尔汗宫的宫门砍成两半强行闯入,你父亲事后又怎会把一怒之下将所有的侧近连同赫桂都赶了出来?不仅把人赶出来,还命人把宫门用热铁水浇铸封死,只留宫殿前的露台让人挂下绳索取放食物,任是谁劝也不听。这不都是那个祁烈惹出来的祸?” 苏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原来祁烈年轻时竟是如此暴烈,想那帕尔汗宫的宫门厚得如同一堵墙一般,居然也能被他一刀两断。 珲英叹了口气道:“总之赫桂告诉我,你父亲除了温兰谁都不见,再后来的某一天他就忽然轻骑千里,去蚩骨山吊唁去了。之后的事……大约你是知道的。唉……姑姑虽然不知道温兰到底耍了什么花样让你父亲那样行事诡异,但你父亲的死,与温兰定然脱不开干系!所以姑姑永远都不会相信刃族人,你也不能够!” 苏佑见她说得动情,心中一热,几乎忍不住就想要把祁烈告诉自己父亲的死因说给珲英听,终究还是忍了下去。 珲英与父亲是手足之情不错,但她和祁烈在对父亲的情分上总是较之族人的利益又逊了几分,眼下把来龙去脉告诉她最多不过是同仇共忾一番,立场上不会有任何改变。祁烈是知晓珲英与父亲的情分的,不也一直都没有告诉她么? 想到这里,苏佑笑了笑换了话头说道:“姑姑说得是,侄儿必然多加小心。说起来,先前姑姑那么在意西台山,不知道后来罗布派去挖矿的人怎么样了。” “这事倒也奇怪,本来罗布是派了人要过去挖矿的,但前几日我听说被温和拦在了大都不让过去。” “被温和?” “是,温和说这些矿师都是刃族中识矿的精英好手,眼下寒冬雪暴,担心路上急着赶路可能会有什么闪失,让他们在大都就都先住下,什么时候开了春再去西台山采矿。” “那倒是好得很呐。”苏佑有些意外,他知道温和常会做些看似鸡毛蒜皮实则大有深意的事,不知道这次又是出于何种目的。 “是啊,他们刃族人办事拖拖拉拉,我求之不得。本来我就不想让刃族的人靠近咱们的西台灵山。” “姑姑这样提防刃族,可是西台山上有什么东西是姑姑不肯让他们瞧见的吗?” 珲英被苏佑骤然问起,不禁有些尴尬。 “有……咱们鹰族供奉的鹰神神灵。” 苏佑笑笑没说话,作出一副“我又不是三岁孩童”的表情。 珲英更尴尬了,陪笑道:“侄儿,姑姑不想瞒你,但眼下确实也说不得,等过些时日姑姑一定都告诉你,好吗?” “要等多久?” “这个……”珲英想起温兰曾以神占之示叮嘱过她,不过瀚江,决不能推开苏佑身上的鹰神骨,只能推托道:“孩子,应该不会很久,你就暂时不要逼问姑姑了。” 苏佑见她神情,知道再问也是无益,便抛开此事,又问道:“姑姑方才说,要以神鹰营相助祁烈,具体是怎么个助法?” 珲英生怕他继续追问西台山之事,忙跟着转了话头,详详细细地将温兰交代她以神鹰营投落晶粉之事说了一遍,说完还从袖中将温兰抄录给她的碧海大军在霖州城的驻军图取出来递给苏佑。 “他说以此落晶粉加上绝凌峰吹下来的积雪可以将沼泽地冻成厚冰,于是祁烈的骑兵便可畅通无阻绕过霖州城了。” 苏佑细细看了一遍驻军图,装成不在意的样子交还给珲英。 珲英一怔,道:“此图若侄儿想要,留下便是。” 苏佑摆摆手道:“我懒得操这份心,既然温兰有妙计,那就交给他去。” 珲英“哦”了一声,复又收回袖中。她哪里知道苏佑从小便受慕云佑的教导,早已将天下各处关隘要塞的地图都记得熟烂于胸。方才只是看了这一遍,何处易驻军、何处该取道、何处是要害、何处可伏击便已清清楚楚。 苏佑本就天资聪颖,再加上慕云佑生前早将霖州附近的地势与可用之计推演了千百遍,深思熟虑之后又将攻防破阵之法全都传给了他,他何须再看第二遍。 苏佑见珲英收了地图,方朝窗外指了指,道:“姑姑请看天上,上次送我的小鹰如今也大了不少,且颇有灵性。我这车驾这么走着,它便一路跟随在我顶上盘旋。” 珲英顺着手势看去,果然看见天上一个黑点,在风雪中穿梭。 她笑道:“那足以说明我侄儿的驯鹰术学得好,能这么快就与小鹰心意相通了。” “姑姑以前曾说过,这鹰飞得既快又高,可以勘探敌情,不知道是怎么个探法?” “哦,这个并不难,我神鹰营中有不少哨鹰,皆是训练有素的良种。若担心前方有伏兵时,可以先将哨鹰放出,如果确有伏兵,哨鹰便会及时回报。” “这要如何回报?”苏佑不解。 “鹰眼比人眼要犀利千倍,飞得又高,从空中看去,伏兵的踪迹便可尽收眼底,姑姑训练的哨鹰一旦发现敌情,便会飞回来啸声不断且双翅齐展,以示警戒。如果没有伏兵,则只是静静地停在一旁。” “原来如此!那不知道最远能探得多大的范围。” 珲英笑了笑,道:“区区霖州城,不在话下。” “那如果是瀚江呢?” 这一问,把珲英问得呆住了。 瀚江? “这个……姑姑从未到过瀚江,听闻那瀚江一望无际……” 苏佑轻声笑道:“姑姑不必在意,我只是随口一问。” 话刚说完,忽然车身晃了晃。 珲英朝窗外看去,远处的绝凌峰耸入云霄高不可见,峰前一堆乱石险壁歪歪扭扭,就像山体一侧被捣碎后留下了残栎废墟。 苏佑叹道:“这镰谷的地形果然奇特,峭壁如削。远远看去,好似天神震怒,以刀劈下一片山头,真可谓是鬼斧神工。我听闻是当年地崩之灾震塌了绝凌峰的一角,难怪世上之人一听地崩二字尽皆色变。” 珲英笑道:“地崩之灾山摇地动不假,但绝凌峰自西向东延绵万里,为何只是这一角被震塌,你可曾想过?” 苏佑一怔,说道:“此事侄儿倒还真是从未想过,姑姑知道原委?” 珲英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说道:“孩子,咱们鹰族人,目光锐利不假,但还有一项更厉害的本事你忘了么?” “姑姑是说……听力?” “正是,咱们鹰族的勇士擅长以耳伏地闻音,寻找地窟。沙柯耶大都不就是这样被找到的吗?” “这与这地崩之灾有何关系?” “镰谷附近的绝凌峰山脚下,隐着一些地下的洞窟,地崩之灾之所以能将绝凌峰的一角震塌,是因为先把那些洞窟给震碎了,下方的洞窟坍塌,地上自然支撑不住。” 苏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知晓镰谷已久,竟不知是因为这个缘由。”他想了想,又问道:“莫非姑姑是以听觉探知镰谷地下有洞窟,所以如此判断?” “不错,我曾有过数次往来镰谷附近,曾经探查过地形,以前的镰谷地下确实有过洞窟。” 苏佑忽然觉得此事大可推敲,追问道:“那姑姑有没有探查过绝这镰谷四周还有没有隐藏的洞窟?” 珲英大有深意地瞧了他一眼,摇头道:“没有,姑姑也不打算去探查。” “为何?” 珲英神色变得郑重,叮嘱道:“孩子,镰谷的由来姑姑告诉了你,但你切不可泄露给刃族,尤其是温兰和罗布。近年来刃族之势已不可挡,倘若温兰知晓了镰谷的秘密,保不定又要生出什么诡计来。” 苏佑暗想,姑姑对温兰防得果然厉害,但凡有些拿不准的事都不肯掉以轻心,当下应了一声:“我记下了。只是姑姑这探查洞窟的本事不知道难不难学,我虽是鹰族的骨血,可从来也听不出地下有什么动静,难道是我太笨?” 珲英笑道:“侄儿不必焦虑,闻音辨窟的本事与聪明与否无关,只是个水到渠成的事。只须过段时日,你自然就能掌握了。” 又是“过段时日”,看来姑姑真当是不肯和盘托出。 苏佑正思忖着,珲英已从腰间囊中掏出一颗晶莹的小石子,与先前给他的那两颗差不多。 “姑姑算着先前那颗灵石嵌入你腰间的时候已过得差不多了,是该换颗新的了。来,把这一颗灵石替上去。” “那先前的灵石呢?” “先前的灵石已无用处,扔了便是。” 苏佑依言接过石子,忍不住问道: “姑姑,这石子到底是……” 他见珲英依然神色踌躇,自答道:“好好好,还是过段时日便知,对吧?” 边说边掀开衣角,将先前的石子取下,将新的替了上去。 说来也怪,先前的那颗本来还晶莹剔透颇有光泽,现在却暗淡无光灰蒙蒙的一片,看起来与寻常的石头没什么两样。 ------ 君子有所谋有所不谋,人心有所坚必有所孱。 半卷阴谋,半卷阳略,拼成了今日收卷的《铁马踏冰河》,明日起将继续连载第二十五卷《墨血拓丹青》。 绝凌峰下,霖州城外。 血烟八骑对阵碧海四将,合战之卷已经展开。 神州的历史又翻过了一页。 正文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东墙 夜半丑时。 霖州城内几乎是漆黑一片,只有从知府的府衙里还映出几点豆大的灯光,在这阴沉的风雪之夜显得分外微弱。 灯下,托额坐着一人,两鬓皆是灰白,须发犹如焦枯的草根凌乱地横在颌下。这人两眼已布满血丝,却看上去依然毫无睡意,只是怔怔地看着那烛火跳动。 忽然,门外疾步赶来一衙役,见了那人躬身拜道:“林大人,城东北角的角楼已修补完毕,按林大人的吩咐,已将四百支白羽箭运到了楼上,供胡将军的神射手取用。” “眼下什么时辰了?” “已过丑时。” 那人缓缓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四百支……应是够用了。”又问道:“上次被伊穆兰人烧毁的东城门附近的城墙修补得如何了?” “回林大人,那段城墙是胡将军亲自督造,小人不知详细,只是……” “只是什么?快说。” “只是小人前日傍晚路过东城门时远远望了一眼,似乎与原先破损的模样并无太大差别。” “什么?胡将军不是亲自督造的么?怎么会还是老样子?” “小人亦不知。” 林乾墨紧叹了口气,干涸的嘴唇上几乎要裂出缝来。 霖州城的城池西倚绝凌峰,东临沼泽,是个易守难攻之所。数月前因血焰王祁烈忽然突袭知府蔡守信的巡城之兵,不仅砍了蔡的首级,还杀入城中将城东的城墙毁去了一截。之后因朝中迟迟不曾派人接替知府一职,导致那段城墙失修亦无人监管。 林乾墨曾任霖州知府八年,知晓城东城墙的利害,本欲亲自督修,不料明皇忽然派了镇守琅州的沧海将军胡英来到霖州,这胡英到达当日便接管了城东的城防,自然城墙修筑一事也都移交给了她。 胡英乃是碧海四将之首,资历最老也是沙场老将。林乾墨本以为胡英必是看重城东的城防才亲力亲为,不料三日过去了,竟然怠工不进! 这如何了得,城东虽有沼泽,然而一旦无城墙做屏障,再被伊穆兰人趁虚而入的话,城北的防卫再坚固也是形同虚设。 林乾墨问道: “胡将军现在何处?” “在城东金羽大营之中。” “你先去大营中禀报,就说我要求见。” 知府林乾墨是文职正四品,胡英官拜沧海将军,乃是武职从一品的军侯,若只论军阶,与南疆的柳明嫣是同级,所以林乾墨就算心急如焚,也不敢造次。 那人领了命急急去了,没多久却折了回来。 林乾墨不耐烦地问道:“怎么又回来了?可是忘了什么事情?” 那人惶恐地摇摇头,指了指身后。 林乾墨这才看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兵士。 “沧海将军请知府大人前去营中叙话。” 好得很,我要去寻她,她倒来唤我。 林乾墨精神一振,略整了整三日不曾脱下身的官袍和顶上的乌纱,示意那兵士赶紧引路。 黑夜漫漫,几个人影急匆匆地穿行在城楼之上,远处隐隐闻得几声鸦啼,更添寒意。 林乾墨对霖州城了如指掌,这一路走来,便是没有灯火在前引路,他脚下也毫无滞涩。 从城楼上看下去,霖州城的模样与八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 城北的府衙边上就是原先的林府,林乾墨看到府门边的那几处马厩依然排在那里。 以前自己酒醉之时,常常将赵无垠打出门去。有时恰逢下雨,赵无垠就会被仆人们拉到马厩里去躲雨。 他并非没有从窗子里瞥见,他也知道孩子并没什么罪过。 可他能做到的最大的仁慈只能是装作没看见仆人们暗中的庇护。 这已是他允许自己善良的极限了。 不管怎样,自己再厌恶他,至少还养大了他,回了太液城还把他送入了太学府。 没有我林乾墨,你赵无垠能成清鲛驸马么? 林乾墨别过脸去,不想再看到那排马厩。 他抬头转向另一边,不意又瞥见了高高的城楼正门。 一阵揪心的痛楚再次袭来。 数月前,他的女儿被血焰王祁烈砍下了首级,之后就一直悬在那里。足足挂了半个月,没有人敢取下来。 自己死了女儿,无人关心。 明皇死了女儿,便要人陪葬。 也许自己就是陪葬的一员。 自然,林乾墨连问都不用问,所谓“投湖自尽”的赵无垠必然也是。 他忽然在想,倘若当初没有写那封书信给蔡守信,是不是女儿或能逃过一劫?亦或者当初不曾买通吏部调回太液城,那么出城巡视的就会是自己,于是死在女儿的前头,也就看不到这些让人夜夜生魇的惨象了? 夜色浓重,林乾墨冷不丁兀自笑了一声,笑得身旁的两个随从心里有些发毛。 八年,即便酒醉怠政,即便无所作为。但一个知府该做的事我都做了,这八年也是霖州府最太平的八年。城中哪一处官仓不是我建,哪一处桥梁不是我造?战战兢兢地与刃族的商贩打着交道,死磨硬泡地从刃族的口中替百姓多讨回些口粮。 区区四品知府的所辖之处,我问心无愧。 然而明日自己会将如何呢?和守军一同被伊穆兰人杀死在城中?还是像女儿一样被斩首示众? 罢了,去想这些做什么。 此生是注定要死在伊穆兰人手里的,何必纠结是怎个死法。我林乾墨一生恪守奉公,即便死了,也能留个清名于世间。 腹有乾坤,墨香四世,当初父亲给自己取的这个名字大约是不会辱没了的。 林乾墨觉得豁然开朗,脚下越发轻快起来。 不一时,已到了城东的城墙楼边。林乾墨借着灯笼的光亮望去,城墙似乎已经修复了不少,并没有像之前禀报的那样,依然破旧不堪,于是心下略定。 胡英是如今金羽大营中的统帅,岂会儿戏?自己果然是杞人忧天了。 林乾墨顺着阶梯从城墙上走了下来。天黑看不太清路,他很自然地伸出手去扶着城墙想要慢慢走。忽然,他感到手触之处有些异样…… 潮湿且柔软。 林乾墨心中一惊,再细细摸去。 不会错……果然是又湿又软!他试着用手指一戳,竟然没指而入,直戳进了城墙里! “拿灯来!”林乾墨一声唤,随从立刻将灯笼举了过来。 只见墙上坑坑洼洼凹凸起伏,全然是用烂泥堆砌而成,泥中还混有木灰草根或是碎砂砾,所以即便是烂泥也不至于坍塌。 可是这样的城墙和纸糊的有什么两样! 手指轻轻都戳得进去,能挡得住祁烈的重甲骑兵吗? 林乾墨又惊又怒,一时又想不明白胡英怎么会如此偷工减料,喝声道:“走!去见胡将军!” 金羽大营各处都是一片寂静,主帐中依然灯火通明。 林乾墨大步流星地踏入营去,只见帐中端坐着一人,身穿千鳞明光山纹甲,头戴盘云双翎凤翅盔,面如紫玉,眉似剑悬,四十多岁的模样,正是沧海将军胡英。 胡英显然已等候多时,桌几前还放着一个漆盘,盘中有一壶。 林乾墨捺下方才的疑惑与怒气,先是行了一礼。胡英倒是很客气,示意兵士提壶替林乾墨倒了一盏。 主客相见,奉茶互敬一礼乃是常理。林乾墨举盏低眉,以袖一掩,啜了一口。 不料这一口差点没让他吐出来。 “……酒?”林乾墨难掩讶色。 胡英哈哈笑了起来,道:“冬夜漫漫,林大人辛苦,不如饮上一盏,暖暖身子。我这军营里面好茶没有,好酒倒是有不少。听说林大人也是饮酒之人,何故惊讶呢?” 林乾墨确实爱饮,不过自从回了霖州城心里只惦念着城防之事,便滴酒未沾,听胡英这么一说,当下一口饮尽,回道:“谢将军大人的美酒,下官不敢多饮,只此一盏。” 胡英赞许地点点头道:“林大人很是尽忠职守,不愧是陛下看重钦点之人,有林大人协助我驻守霖州城,则无忧矣。” 林乾墨面皮一沉,应声道:“胡将军,林某不过区区血肉,如何能挡得住伊穆兰的铜甲铁骑。霖州城筑城百年,西倚绝凌,东临深沼,这才能固守不失。可是……” 话到嘴边,一时又咽了下去。毕竟胡英官压他数级,林乾墨不敢太过直言。 胡英见他神色大为踌躇,笑问道:“林大人如何话只说半截?倒惹人心焦。大敌当前,我等当同心协力才是,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林乾墨官场几十年,岂能不明白“但说无妨”的意思等同于“最好闭嘴”,可人到了该闭嘴的时候,就总是忍不住想要“直率”一回。 “既然胡将军海量,那么容下官问一句,为何城东的城墙是用烂泥草根堆砌而成?下官方才试了试,用手指都能戳得进去,眼下大军压境,用这样的城墙御敌,从远处看也许看不出什么,可只要铁骑一靠近,必然会真相败露。到那时岂非后院起火,要将城东拱手让与伊穆兰人?” 胡英听了不以为忤,依然是和颜悦色,她示意兵士替林乾墨再斟一盏酒,林乾墨却将手一推挡在盏前,一脸正色地拒言道:“下官方才说了,只饮一盏。”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三章 内奸 胡英剑眉一扬:“也罢,林大人不想饮我也不勉强。至于城墙之事,我记得当初我初到霖州之日起就与林大人明言了,由我全权掌管城防之事。为何林大人依然惦记啊?” “霖州城东有沼泽,确实城防一向没有城北来得重视,但也不可全无啊,倘若伊穆兰人绕过城北猛攻城东,这当如何是好?” “伊穆兰人向来只攻城北,上一次不就是从城北长驱直入杀入霖州城来的么?” “那是知府蔡守信出城巡视,恰逢血族伏击,来不及关城门而被冲了进来……” “林大人!”胡英忽然板下脸来,“城防之事已纳入军务,现下我是金羽大营的统帅,难道还要林大人来教我该怎么筑城吗?” “可是……”面对胡英突如其来的呵斥,林乾墨觉得自己的勇气已经用到了尽头,他觉得胡英根本就没有在意他在说什么。 胡英继续说道:“城东的沼泽深浅难测,伊穆兰人无论骑兵步兵都是重甲居多,想要从沼泽上踏过去岂不是自寻死路?林大人有空闲去想城东的城墙,不如好好想一想我交代你的那些事办妥了没有,城北的各处箭楼角楼才是紧要!须知我等是守城不是野战!伊穆兰人多势众,我等当以天寒地冻以逸待劳才是最好的战术,所以我才让林大人加固各方角楼增设强弩远弓,只要伊穆兰人到了城下,能射死多少就是赚多少,金羽大营粮草兵器充沛,到了腊月,我就不相信伊穆兰人能撑得了多久!” 说罢,皱眉道:“其实我本来没有必要与你解释这么多,只不过看着林大人也是赤诚之心,又是同僚为国,才好言相劝。” 林乾墨低头不语,他知道胡英肯这样添上一句,已是给了台阶,他再不顺势而下,便是自讨苦吃了。 胡英见他一声不吭,换了好脸色劝道:“林大人操劳过度,所以心中难免有些焦虑,这我感同身受也能明白。不过只要林大人肯配合我,按我说的老老实实地做,那么熬过这个冬天,便是大功一件,到时候陛下定会将林大人调回太液城,赏丰赐厚,林大人也可与家人团聚,岂不美事?” 林乾墨忽然笑了起来,笑到后来竟是两行泪落。 “胡将军的美言怕是下官无福消受了,如今下官已成孤身一人,心中惟有霖州城,再无团聚天伦之念。” “林大人此言何出?” “下官膝下一女,已于数月前死于血族之手,内人知道后悲郁成疾,知道下官被调任霖州后更是焦虑不止,在下官动身之前就病逝了。” 林乾墨说得越淡然,听得人心越往下沉。 胡英见他潸然泪下,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命兵士又端了酒壶过去。 这一次,林乾墨没有拒绝。他举起酒盏,满饮了一杯。 短短几个月,妻女俱丧,官场失意,人生似乎又回到了起点。林乾墨无法说出口的是,其实自己对碧海并没有像陆行远那种万死不辞的心思,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中阶小吏,能升官则升官,能太平就太平,碧海的男人到了他这年纪本来也没几年可活了,乌纱帽上顶着的责任尽得差不多就行了,何必再去沽名钓誉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可是眼前他所能追求的一切都已经尽数破灭,他还有什么可以追求的? 大概也只有保住这霖州城这一个念头了吧? 可笑,明明没打算把自己活成个忠良之臣,却只剩下忠良之臣这一个身份可以选。真是个鬼世道! 林乾墨饮了两盏酒,有了一点点醉意,他站起身来对胡英行了一礼,打算告辞回城北的府衙去。 胡英急忙唤住他:“林大人要到哪里去?” “既然胡将军说城北的城防重要,那下官这就去城北守着,定不教有失。” 胡英直笑出声来:“林大人,你想说的话都说了,可我请大人过来想说的话,还一句都没有说呢。” 林乾墨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宽衣,饮了酒不免有些恍惚,脚下打了个趔趄才想起,确实是胡英派人来请自己过来的。 眼见帐外天边泛白,估摸已是黎明,不觉又一夜。 “下官糊涂了,请胡将军明示。” “据探报,伊穆兰的血族人马任了先锋,离霖州城已不远,随时都可能到达北城门。” “这么快?!”林乾墨不觉醉意褪了一半。 “是,北城门的各处城防已皆具备,我已令兵士交替轮哨,时时眺望。我请大人过来,就是想与大人一起去那北城门的城楼上督战,倘若有什么急需,也好请大人从中协助调度。” “那是自然,下官是霖州府的知府,此事乃是职责之内的事,义不容辞!” “如此甚好。”胡英点了点头。 话音刚落,帐外飞奔来一兵士,急禀道:“城北来报,远处已出现伊穆兰人的踪迹,经打探,应是血族的骑兵!人数大约是七八千!” 胡英喃喃道:“七八千?不对……再探!” 说着站起身来朝帐外走去,边走边说道:“伊穆兰人此次南下便只是前锋也绝不可能仅有七八千人。林大人,请随我来。” 林乾墨精神一振,脚下三步并作两步,急忙追了上去。 帐外本是大雪纷飞,北风吹得天色昏暗,几乎分不清白夜暗昼。胡英与林乾墨赶到北城门的城楼上时,恰逢雪势渐小,又过了一会儿阴风散去,一缕阳光从云端穿下。 在城楼上的所有人这时才发现,方才前方的迷雾中赫然出现了一大群骑兵,为首的一人骑着一匹极其雄壮的黑马,身后背着一把巨剑。已有不少认出来的兵士在城楼上失声惊呼起来:“血焰王!是血焰王祁烈!” 惊呼声犹如瘟疫一般瞬间传遍了整个城楼,仅仅数月之前的霖州之劫对他们来说记忆犹新。刀锋与烈火过后,满城都是犹如阿鼻叫唤的炼狱哀嚎,到现在还有些兵士一看到伊穆兰人便觉得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两军对阵,最重要的便是军心。军心溃散,士气低落,那便万事皆休。 林乾墨眼见兵士们被血焰王的身影震慑得惶惶不安,不禁焦虑。他靠近胡英问道:“胡将军,这可如何是好?” 胡英笑道:“林大人不必担心,我出太液城前陛下就已料到有此情景,早亲授了计谋于我,必能稳住军心。” “果真?”林乾墨将信将疑。 胡英走到城楼中间,高声喊道:“霖州城的诸位将士们!我知道你们的心里在怕什么。数月之前,这霖州城曾被眼前的这个祁烈搅得鸡犬不宁,满城风雨。你们害怕今日还会重蹈覆辙,还会遭人屠戮,是吗?” 众兵士都低头不语,显然有不少人被说中了心事。 “可是,你们觉得那时候咱们碧海的兵士们真的就是败给了这个有勇无谋的九尺匹夫吗?不是的!你们被骗了!” 兵士中顿时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连同林乾墨也怔住了。 怎么被骗了?被谁骗了? “我碧海国的霖州城虽然驻扎的兵士不多,但城池坚固,难攻不落,伊穆兰人的铁骑再厉害,也只能在平地里撒野,又怎能有机会攻入城来?”胡英扫视了一圈众人,愤然道:“之所以败,那是因为咱们碧海国里有内奸!” 众人哗然。 “那个内奸,与伊穆兰人里应外合,先诱使原霖州知府蔡守信出城巡视,又通风报信给血族人让他们在暗中伏击,这才使得蔡守信以身殉国,霖州府城门大开,伊穆兰人趁机长驱而入。他们到了城中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你们想想,你们有多少兄弟姐妹是死在他们的刀下的?” 顿时有兵士嚷了起来:“怎么会有内奸!到底谁是内奸?是谁!竟然跟伊穆兰的狗贼们勾结在一起!” 林乾墨忽然感到身上一阵寒意,他看了一眼胡英,想要从她脸上试探出真意。 胡英却看也不看他,依然在那里慷慨陈词:“这个内奸看似无欲无求忠厚老实,实则为了一己私利恶贯满盈,若不是因为他,咱们的霖州城怎会那么容易就被血族攻破了城门,咱们碧海国的精兵良将又怎会败如山倒!可怜咱们在前线浴血奋战,他却还装成一副忠臣的模样潜伏在我们身边,妄图故技重施!所幸明皇陛下双目如炬,已识破了他的用心险恶……” 林乾墨觉得耳边已经被一阵呼喊声淹没。 “内奸就在我们身边?” “就在这里?” “在哪里!” 他已隐隐猜到了什么,他只觉得浑身骨架如同散了架一般再难支撑下去,不禁伸手去扶住城墙。 城北的墙,冰冷而坚硬。 质问声中,胡英猛地转过来指着他高声喊道:“这个内奸不是别人,就是现霖州知府林乾墨!” 众人立时响起一片惊叹。 他们再怎么猜身边的人,也不会想到这个内奸竟然会是日夜操劳奔波于府衙与兵营的知府大人。要知道林乾墨虽不是什么舍生忘死两袖清风的青天大老爷,但也从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胡英见众人中有些半信半疑的神色,似是料到有此反应,她盯着林乾墨高声问道:“林乾墨,你说,当时你是不是写过一封信,让蔡守信出城转一圈?!” 林乾墨耳中一阵轰鸣。 信是写了,可是…… 他忽然醒悟过来,原来如此……原来自己的命运在抚星台上明皇将他指派回霖州的那一刻起,就早已注定! 正文 第二百七十四章 骑阵 胡英见他懵然得说不出话,又问道:“那时的蔡守信只有区区一千府兵,且时不时就有伊穆兰人在霖州城附近劫掠,如此凶险的情形,你为何还要叫他出城去?” 众人见林乾墨低头不语并未作驳,显然已是承认了书信之事,立刻群情激昂,呼喊声骤然排山倒海般地盖了过来:“锄内奸!斩恶贼!锄内奸!斩恶贼!” 胡英又喊道:“将士们!只要齐心一致,我们一定能将伊穆兰人驱出疆土,保我碧海江山!你们说,是不是!” “是!!” “只要没有内奸作恶,我们的霖州城便是固若金汤!而你们,则是万夫莫开,青史留名的典范!你们说,是不是!” “是!!” 人声鼎沸,气震山河。城下的伊穆兰人面面相觑,显然不知道城楼上发生了什么事。 胡英拔出腰间的青锋剑,大声道: “此乃陛下亲赐的尚方青锋剑,上斩逆侯,下锄奸臣!今日,我便为碧海为陛下为了死在血族刀下的无数冤魂,除了这个奸人!” 说罢,执剑走向靠在一旁城墙上的林乾墨。 兵士们呐喊之时,林乾墨已听得浑身绵软如入冰窟,见胡英执剑走来时,他反倒平静了下来。 他望着胡英嗫嚅道:“胡将军,你知道,我没有,对不对?” 胡英靠近他身旁低声道:“陛下要我带句话给你,你外甥罪孽深重,借你的脑袋以安军心算是你唯一能替他赎罪的机会。可惜,即使如此,陛下也不能给你身后留个好名声了。” 话音刚落,青锋一转。 林乾墨突然觉得自己的头离了脖颈,随后被掷在空中,耳边响起的是如潮水般的欢呼。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头似乎落到了地上。 他努力抬起昏沉的眼皮,透过覆在眼瞳上的鲜血,他看到了此生最后的一幕。 一匹巨大的黑马驻足而立,狮鬃般的毛发披落下来,在阳光下显得威武而雄壮。 * * * * * * 雪雾散去,北风渐息。 霖州城的城头上,弓弩手严阵以待。 祁烈看了看前方远处的地上,依稀是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他淡漠地作了个手势,所有的骑兵都止步于他的身后。 这个距离,是城上的弓弩范围之外。 骑兵不善于攻城,他比谁都知道这一点。不过他这次的目的仅仅是围而不攻,那么比起步兵,能够快速机动进退的骑兵则更占优势。 祁烈招了招手,身旁的侍卫会意,立时抬上来一把弓,正是他常用的巨弓“落日”。只见他虎臂一舒,搭了一支镔铁黑羽箭,对准城楼上就射了过去。 距离城门足有三百多步的距离,寻常弓弩居高临下也射不到这么远,祁烈却轻轻松松地就将箭射中了霖州城楼上“霖州”二字的牌匾,劲道之强箭术之精顿时引得众兵士呐喊叫好。 祁烈的这一箭上,缚了一封箭书,其中极尽羞辱之辞,说只给霖州驻军一个时辰,倘若不开城门就地缴械投降,破城之后则片甲不留。 胡英收了信,不过一冷笑,站在城楼之上就将信撕得粉碎散落下来,毫不在意。 祁烈更不在意。 他本来就没打算要攻城,列阵于前的不过是他佯攻的七千人,真正的前锋主力一万三千人早已伏在侧旁准备从东面的沼泽绕过霖州城去。 雪雾散去后,他立刻命人将鹰语王派来的高阶驯鹰师唤来,让他们把哨鹰放了出去。半个时辰之后,哨鹰便将整个霖州城附近的沼泽地带探查了一遍。 哨鹰回来的时候安静得很,显然没有发现任何伏兵。 祁烈出宝坻城时将军势分为两部,一部为他亲自带领的七千骑兵,身后还有血烟八骑中的兀勒台与阿里海。另外一万三千人则由哥黎罕、伯都颜、切不花和窝达尔四人带领伏于东边远处。 眼下守军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城北,正是暗渡城东的好机会。祁烈沉声喝道:“传我令下去,命哥黎罕、伯都颜、切不花和窝达尔四人半个时辰后进军,直穿过沼泽!” 再过半个时辰恰是祁烈方才箭术上写的攻城时刻,若说霖州守军何时最不敢懈怠,必然是那时无疑。只要胡英盯着自己的七千骑兵,就不会觉察到沼泽那边哥黎罕他们的动向,祁烈用的正是声东击西之策。 霖州城东的沼泽又称千凫沼,每逢夏季之时水鸟聚多,鸣声不绝,然而到了冬季便只有荒寂一片。被温兰用神鹰营事先撒了落晶粉的千凫沼已是冰冻三尺,当哥黎罕为第一方阵的骑兵踏上混着水草的沼泽冰面时显得四平八稳,厚厚的冰层连颤都不颤一下。 伯都颜的第二阵骑兵方阵紧随其后,伯都颜本身是军中的神射手,箭术也仅次于血焰王祁烈,尤其是施展起连珠箭法时,一箭快似一箭,鲜有能从他的迅疾长弓之下逃得生天的对手。 祁烈之所以让伯都颜紧随着哥黎罕为第二阵不仅是因为哥黎罕作战时的雷霆气势当仁不让地成为首阵,也是让目力敏锐的伯都颜在后方替他哨望。 因此,自伯都颜的第二方阵踏上冰面后,他便不停地观看四处,尤其是霖州城东的城楼上的情形。不过似乎碧海的金羽营从未考虑过伊穆兰的骑兵会踏上沼泽地,远远望去,城楼之上除了冷冷清清地插着几枝旌旗,连一个哨兵都不曾见,一时间除了细雪飘零,四下寂静得令人不安。 伯都颜之后是切不花的第三方阵。 切不花有个绰号叫蚩骨狼神,他本是蚩骨山北的一个小部族族长的儿子。当年因折服于祁烈的武力之下,亲自说服父亲举部投向血族,成为祁烈帐下的一名猛将。这个切不花擅使双刀,且自己摸索出一套犀利无比的双刀战法,素日里都是亲身传授训练骑兵。所以寻常的骑兵都是手持单刀,而切不花的骑兵阵则是双刀,刀锋凌厉。除此之外,切不花原先部族的战马也是血族中脚力与速度最好的品种。祁烈胯下的大乌云狮正是切不花亲自挑选出来贡奉给血族的珍品! 双刀与神驹,使得切不花的骑兵成为祁烈军中最神出鬼没的骑兵阵。 每次血族奉命骚扰霖州边境时,切不花所出动的骑兵人数总是最少,但往往掠回的物资不仅多,而且总比其他的骑兵营要早一天归还北境。 祁烈以切不花为第三阵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与第一阵的哥黎罕脾性投合,很有默契。作战时切不花常会出其不意地从后方赶上哥黎罕的骑阵,双阵合一,战斗力骤然大增,令敌军防不胜防。 最后踏上冰面的是第四阵的窝达尔。 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喝的酒永远比说的话要多,这便是所有人对窝达尔的印象。他的武艺与前三阵的将领比起来,既没有犀利的刀法,也没有高超的箭术,他属下骑兵的战马也是所有骑兵中速度最慢的。但每次草原上校场比武,没有一个将领愿意与他对敌。 因为他有一块如同不破壁垒般的巨盾。 无论是双刀,还是神箭,在这块盾牌之前都只能归结为一声叹息。窝达尔既赢不了对手,但也绝不会落败。所以往往抽签对阵时遇上窝达尔的将领会直接放弃比武------与其和一块乌沉沉的盾牌耗上一个时辰累得气喘吁吁,不如去喝酒吃肉来得爽快,反正输给窝达尔是不丢人的。 于是窝达尔属下的骑兵也是所有骑兵中唯一左手盾右手斧的骑兵。据说金刃王曾亲自花重金向窝达尔讨教盾牌的制法,再结合刃族独有的锻冶之法,才有了刃族中的双盾护卫营,又作后话了。 血族的骁勇之名其实可以说就是指这血烟八骑。八骑名震天下,全赖于这八位将领之各有所长,不同的骑阵配合在一起,可以根据战势变幻出不同的战术。眼下的这四人远近攻守兼备,作战时颇有契合,所以祁烈放心将一万三千人的大军交与这四人。八骑中已有四骑列阵一处,实是动用了祁烈半数的精锐之师! 霖州城北,转眼卯时方过。 天色再次转阴,只是不再下雪,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已到了祁烈箭书上写的攻城时刻。 金羽营的弓弩手已站满了整个北城楼,胡英依然立在那里注视着下方的伊穆兰大军。 祁烈执起悬在背后的巨阙剑朝前一指,发出惊雷般的一喝:“阿里海,率铁索骑阵,上!” 祁烈身后的一左一右,分别站着两员骁将,正是血烟八骑中的兀勒泰和阿里海。两人用的都是铁索骑阵,然而铁索的阵法截然不同。阿里海一听祁烈号令,将手一挥,身后的骑兵们立刻冲向前去。 只见阿里海的骑阵并非是齐齐整整的大方阵,而是由四骑一队以前二后二的队形组成的无数小方阵。每一个小方阵的骑兵都手执长矛,长矛尖上挑着一张细铁索编就的锁子网,四支长矛恰好撑起网的四角。 正文 第二百七十五章 铁索 胡英见骑兵疾驰而来已经进入了弓弩手的射程范围,也将手一挥,喝道:“瞄准!放箭!” 登时千万支箭如飞蝗般袭来。 阿里海在阵中一声怒喝,所有骑兵的方阵忽然变了奔驰的轨迹,开始四下游走穿梭,甚是灵动,同时每个方阵的前两名骑兵将铁网往下一沉,后两名骑兵则往上一抬,铁索网顿时变成一个斜面,将从城楼上射来的箭矢纷纷拦住。 那铁索网中暗藏奥妙,编制的时候共分两层叠在一起。寻常的箭矢都会被第一层铁索拦住,偶尔有从铁索缝中穿过的也会被第二层拦截下来。 骑兵擅长的是冲锋作战,然而未冲入敌阵的这段距离正是骑兵最薄弱的环节,在这段距离中无论敌军在远处发射多少弓弩火炮,都只能是硬生生地受着。 阿里海和兀勒泰俩人从小都是生活在血族领地最南端的地域,那里与刃族的领地接壤,与刃族的铁器工匠接触得最多。铁索网便是阿里海苦思冥想打造出来的利器。这张铁索网可以说是有效地掩盖了骑兵的缺点,令骑兵的生存力大为改观。 四人一组的骑兵小方阵须得四匹马速度步调一致方能组成,途中彼此间略有分歧,便会南辕北辙撑不住铁索网。本来这要是换成其他血族人来必然会使方阵分崩离析,然而阿里海的族人与蚩骨山的那些血族人比起来,论武力虽逊色一些,但纪律严明,号令齐整,最擅长集团作战。四骑冲锋,全不在话下! 凭借着这张铁索网和行动一致的骑兵阵,阿里海虽然武艺平平,也跻身于血烟八骑,深受祁烈的信任。 胡英见血族骑兵使出铁索网,城上万箭射下,收效甚微,不由皱眉。她即刻命长弓兵退下,换上两人一组的强弩兵,此弩的弩头合二人之力射出,威力巨大,只是填装弩箭的时间需要不少。 果然,弩箭虽然威猛,但射得极慢,且箭大易躲,阿里海的骑阵马步灵活,已躲过了不少强弩。 胡英先前驻守的碧海琅州是一片河泽水乡,从未见过带着铁索网的骑兵,眼下见来势凶猛,却想不出应对之策,不由眉头紧锁。 她看着骑兵离城门越来越近,心生一计,高声呼道:“弩兵退下,长弓兵上!将所有白羽箭换为黑羽箭!只瞄准铁索网射!” 金羽大营自建营起,最大的目的便是戍卫太液城,而非进攻他国。考虑到守城把关时,弓箭兵能占尽地利发挥极大的作用,所以整个金羽大营中基本没有骑兵,却有一半的兵士是各种弓兵,金羽营的“羽字”也是取自箭羽之意。 这些弓兵所使的弓不相同,所用的箭也五花八门。 胡英初始命兵士使用的白羽箭,箭身轻,射得远,但准头易偏,胜在万箭齐发时可以以势压敌。而黑羽箭则相反,箭身重,射得近,但不失准头,适合中近程射击。 兵士们起初因为箭矢被铁索网所挡而无可奈何,正竭力瞄准马腿射,听到胡英喊对准铁索网射,不解其意,可军令之下,少不得遵从。说起来那铁索网四方正正的一张,可比马蹄子好射得多。于是不一会儿,一堆黑羽箭已经插满了各个小方阵的铁索网,远远看去,宛如一个个蠕动的小刺猬。 弓箭手们心中暗自嘀咕,这有什么用呢?黑羽箭的用料可比白羽箭贵多了,这不是白白给敌人送箭么? 碧海人就是碧海人,这当口还在暗自盘算箭的造价。 这一边胡英仍不罢休,大吼道:“射!给我狠狠地射!全都射在铁索网上!” 黑羽箭继续铺天盖地落将下来叠在铁索网上,叠不下的甚至就叠在了先前的白羽箭丛上。 渐渐的,弓箭手们发现原先奔走灵动的骑兵阵慢慢迟缓了起来,步伐歪歪扭扭,高举的铁索网也变得不那么平整,有的网已皱成了一团。 金羽营的士兵们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如此! 每一支箭虽然轻得很,但叠加起来可是重负难堪,尤其是换成了黑羽箭,插下去重量与白羽箭相比简直立竿见影,骑兵阵立刻就承受不住了。 果然,那些小方阵中逐渐出现了个别被压垮的士兵坠下马来,铁索网一旦缺了一角,顿时就出现了破绽,黑羽箭则乘虚而入射中了马腹或者兵士的肋下。 城楼上一片的叫好声,众兵士喜色连连,暗自佩服不愧是老将胡英,见多了沙场上各种场面,如此怪异的骑兵阵也能想办法破解。 祁烈在远处驻马而立,脸上没有一丝慌张。 因为他知道,阿里海的骑兵可不仅如此。 只听阵中阿里海又是一声高喝:“换!” 战场上的情形忽然奇迹般地变了! 所有的骑兵齐齐地弃了先前插满箭矢的铁索网,从挂在马臀后的行军囊中掏出一副全新的网重新架在头上。更令人惊讶的是,有些被射下马后变得残缺不齐的小方阵纷纷彼此靠近,重新组合成新的四人骑阵,依然步调一致,齐整无比! 期间弃网、取网、寻人、组阵一气呵成,虽然互相交叉疾驰却没有一点碰撞,让城楼上的所有人看得瞠目结舌。 这就是血烟八骑的阿里海! 祁烈在阵后哈哈大笑起来,想要以箭重压垮我血族的骑兵?那真是笑话了。他知道这个阿里海的骑兵每个人的行军囊中都有一张铁网,就算是再弃网架一张新的,每个方阵也能捱过四次胡英的弓箭攻势,足够抵挡一阵子了。 不错,我祁烈是没想要攻城,只是想要做做样子,但既然是做样子,就要把戏码做足!让你们只能看着眼前,而顾不上城东的沼泽! 胡英见骑兵阵换了新网,也不着恼,反倒暗暗赞了一声。 好智谋,都说伊穆兰人是有勇无谋,可见不能道听途说。眼前的骑兵如此训练有素,便是换成自己做统帅,也不一定能将士兵训练到这等程度。 她左手按着青锋剑,右手一挥,喊道:“预备,落石!” 骑兵终究是骑兵,不是攻城的兵种,即便到了城墙之下,也得下马攻城,根本不用惊慌。先前早已命林乾墨在城墙上备下了巨石,只等攻城时用,到时候任你有铁网还是铜甲,只要挨上一下,皆成肉泥。 这边骑兵阵中阿里海眼见已快靠近城门,忽然高声又令道:“曲!” 只是这一声令,整个骑兵阵又变了阵势。原先浩浩荡荡的骑兵阵忽然凝聚在一起,汇成一条一字长蛇朝城门蜿蜒而去。 胡英见状不知何意,城上已经一字排开的落石没了用处,因为城墙之下空无一人,只有城门处那一点点的地方有敌军在靠近。 长蛇游走得很快,蛇头靠近城门便立刻折回,向后方退去。 所有的骑兵都只是在城门口晃一圈便跟着撤退。 胡英一时一头雾水,忽然边上的兵士喊道:“看!快看!他们在往城门口丢什么东西!” 胡英探头朝下看去,果然那些每一个经过城门的骑兵都朝城下丢出一个瓦罐似的物件,那瓦罐一砸到地上流出来的都是浓稠如浆的黑水,只见黑水越流越多,汇聚成溪,已慢慢流到了城门边上。 众人正惊疑间,骑兵阵迅速地丢完了瓦罐,兀自扬长而去了。 这时,忽然一股刺鼻的气味冲天而上,犹如火药的腥臭之味。胡英猛然醒悟过来,暗叫不好! 此时,祁烈再次拿起那把巨弓“落日”,对准城门口又是一箭。只不过这一次箭后捆着的不是书信,而是一个火种! 箭不偏不倚,正好射中了那堆黑水,顿时火光冲天,浓烟缭绕! 胡英见状大喊:“快!浇水!从上浇水!” 弓箭手们纷纷弃了弓弩,转身去打水搬运,好一会儿将水打来从上浇下去,不料城楼甚高,一桶水落到空中已散做了水花纷纷飞散,落到火上的犹如撒了几滴雨一般,真真是杯水车薪。 胡英仍不死心,令兵士继续泼水,说来也奇怪,水泼得虽多,却毫不见效,那黑水燃起的火焰似乎根本不怕水一般,越燃越旺,浓烟滚滚伴着令人作呕的臭气,将城楼上的人熏得个个面目焦黑,泪流不止。 又过了一会儿,忽然城下守门士兵来报,说城门已被黑水之焰点着,厚厚的铜城门都快烧红了! 胡英见状顾不得城上,急忙赶到城门口,一看果真如此。黑水不停地从门缝中流进来,整个城门如同祝融附体般扭着骇人的火焰,城门的底部已经开始变红! 胡英看了看四下,急中生智道:“快,就地将所有积雪、冰块堆到城门口去,堆得越多越好!” 所有的兵士一听,也跟着反应过来,急忙就近取材,手忙脚乱地将城中冻成冰了的蓄水坛先往城门口堆,其余的人纷纷用小车收集积雪,一车一车地往外送。 有些兵士收得急了,还在雪中混入了些枯枝败叶,被胡英眼尖瞧见,怒得拿起剑鞘狠狠地扫了一下兵士脑袋骂道:“我是要救火,你还给我添柴?是脑子冻坏了么!” 正文 第二百七十六章 弩墙 冰块积雪挡在城门后,虽灭不得火,但时铜城门冷却了不少,一时间褪了先前的红色,转而开始冒起阵阵白烟。胡英又使兵士将沙土堆积在先前黑水流过的地方敷在上面,好叫火势不再蔓延。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已过午时,双方攻守得当,算是打了个平手。 祁烈在远处瞧着城门黑烟和白烟混在一起冲天而上,笑道:“阿里海这一枪虚晃得不错,胡英应是被缠在了北城楼,一时半会儿我料她也不敢离开这里。接下去,就要看哥黎罕他们的了!” 花开并蒂,各表一枝。 阿里海的铁索骑阵与胡英的弓弩手在北城门各显手段一攻一守的同一时间,东城门附近的千凫沼边一万三千的大军正在悄然通过。 刃族的落晶粉很奏效,整个冰面都被冻得结结实实,重装骑兵的蹄铁踏上去如履平地。 哥黎罕按照祁烈的命令,放缓了全军进军的速度,尽量做到无声无息不被人察觉。 哨鹰在这一片冰原上没有发现任何伏兵,按这样的速度,差不多过了午时就可以穿过整片沼泽,将霖州城抛在脑后了。 哥黎罕知道祁烈对他的信任和期待,只要过了霖州城,再不多远便是太液国都。祁烈肯将第一阵交给他,亦是希望他能替血族立下震世的威名! 他远远地朝侧面望去,霖州城的东城门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 即便祁烈能将胡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北门,可整个霖州城驻有六万大军,如何东城门上连一个哨兵都没有呢?不仅如此,连箭楼和角楼都不曾修补,依然是数月前被祁烈毁坏之后的模样。城墙倒是修补过了,可看上去依然破破烂烂,似乎只是草草应付了事。 朱芷凌一死,碧海国的军防便颓废到这个地步了么? 哥黎罕心下一阵狐疑,他是血烟八骑之首,并非只是因为勇猛过人,更是因为其沉稳冷静,有勇有谋。 此时此刻,他的战场直觉告诉他,有诈! 忽然,身后远处疾驰过来一个通传的骑兵,见了哥黎罕便气喘吁吁地禀道:“将军稍待!” “怎么了?”哥黎罕识得那兵士身后插的军旗是第二阵伯都颜的旗色,他与伯都颜之前曾约定过,若后阵发现了什么敌情,便会火速来报,当下心中一紧。 “伯都颜将军命小人来报,霖州城东的城墙有异样!望将军小心!” 伯都颜自小目力惊人,七百步内的大小物件无不察之入微。他父亲虽是血族人,但母亲却是鹰族远嫁而来的贵族之女,因而身兼两家之长。 他说有异样,必定不寻常! “伯都颜没说有什么异样吗?” “将军说,隔了千步之遥,还是瞧得有些不真切,但他看见城墙在动!” “在动?”哥黎罕忽然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墙是死的,这要如何个动法? 他凝神看了看远处的东面城墙,东城门将整段城墙分成了北段与南段,此时他与伯都颜的两个骑阵都已过了北段城墙和城门,只要再过了南段城墙,便可离开这片冰原越过霖州城。 “全军听令,暂缓行军!” 哥黎罕相信伯都颜的判断,大军在握便绝不可造次。 骑兵阵停了下来,兵士们不安地开始审视四周。 忽然有人喊了起来:“看!墙动了!” 越来越多的人也跟着纷纷惊呼道:“动了!动了!” 哥黎罕定睛看去,忽然明白过来伯都颜的意思。 东侧的南北两段城墙似乎像受了地崩之灾一样正在不停地颤动,同时墙体也在不断地塌落,就像是偷工减料的工事被震塌了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恰好此时遇到了地崩之灾?哥黎罕定了定神,自觉脚下并没有颤动,不由更加诧异。 忽然,阵后又一名伯都颜阵中通传的骑兵疾驰而来,人尚未道已高声叫道: “将军,大事不好!快,快散开!巨弩要来了!” “什么?”哥黎罕不解其意,但当他再次转头看向城墙时,他终于明白了…… 此时,城墙上的泥土已经被震落了一半,从上半部已经可以清楚看到密密麻麻的巨弩如同叠罗汉一样地架在那里,将整个城墙架成了一堵弩墙。 不,更确切地说,根本就没有城墙,只是两段弩墙上用松软的泥土做了些掩饰! 这使得远处的骑兵阵完全看不出端倪,待哥黎罕和伯都颜到了南段城墙外,切不花和窝达尔尚在北段弩墙的射程内的时候,才一同现了真形。 哥黎罕暗叫不好,大声喝道:“传令下去,所有人,向东急退!远离弩墙!” 哥黎罕是军中老将,他知道弩箭与弓箭颇为不同,弓箭射得快,但射的是弧线,若弓箭手的距离把握不好,或是面对骑兵的速度把握不好,便有可能射到骑兵的身后去。尤其是碰到切不花这般速度奇快的骑兵阵,往往箭还没射几枝就被赶到跟前被冲得七零八落。 弩箭则不同,射的是直线,即便朝上射,也不会角度太高,且贯穿力极强,不管远近都能一箭穿心,血烟八骑中除了阿里海,没有人敢面对弩阵也照样冲锋的。 眼前的这不是弩阵,已是整整两面弩墙,唯一的应对办法就是急退,退出巨型弩车的射程范围。 号令之下,所有骑阵都立刻向东退了二里地。 这个距离,就算是弩墙,也应该射不到了吧。 哥黎罕冷静地想着下一步对策。 如此宽阔的冰原,骑兵只要不进入弓弩兵的射程,便可放手一战。金羽营中多数只是弓弩兵,剩下的主力不过是些步兵,怎会是我血烟八骑的对手?就算有三万步兵倾巢而出,相信也抵不过我哥黎罕和切不花连环双骑阵的轮番冲杀。 退一步说,只要金羽营不出来,自己也没有攻城之意。祁烈交代过,太液国都才是真正的目标! 哥黎罕想到无论是攻是守,都没有破绽,心下略定。只是他依然不放心,生怕敌军还有什么诡计,便驻足观望。 这时候,阵后又疾驰来一人,却是伯都颜本人! “伯都颜?你怎么亲自来了?” “放心不下,和哥哥来通个气。” “不过就是些弩车,我已命急退躲避,料想这个距离他们再放弩箭,也是白费兵器。” “我记得血焰王曾说会将胡英吸引在北城楼上,可我刚才瞧见城楼上有个将领,穿着红衣红袍甚是鲜艳,依稀是个女人,也不知是不是她,弩墙和城楼上的兵士都是受此人指挥而动。难道血焰王未能拖住胡英?” 哥黎罕摇摇头道:“不会,血焰王怎会连个区区胡英都拖不住,何况还有阿里海,他的本事咱还不知道么?我猜想……此时的霖州城中也许埋伏了不止胡英一个将军。之前大巫神不是说了么?碧海国一共派了四个将军过来。” 伯都颜一怔,道:“也是,那依哥哥看,咱们当如何应对?” “你即刻速返回自己的阵中,咱们既然在射程之外,就不必恋战,只管继续向南行,他们要是敢追过来,就让窝达尔的骑盾先挡着,再让切不花找准破绽杀上一阵,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好!”伯都颜也觉得如此应对没什么不妥,他和哥黎罕想早日踏平太液的心思是一样的,于是拨转马头,飞奔回了自己的骑阵。 哥黎罕见他行远,正要下令命全军继续前行,忽然远处的弩墙开始射击,巨弩箭不分高低远近漫天袭来,每一支箭都犹如小树的树干那么粗,依然能射出如此远的距离,可见巨弩车的强劲。 然而哥黎罕等四将的骑阵都退得足够远,射出来的弩箭虽多,却无一命中,全都戳在了冰原之上。 射不到还射? 哥黎罕稍加思索,就明白了敌军的用意。 醉翁之意不在酒。金羽营故意将弩箭造得又粗又重,且全部射在了冰面上,是想让冰层坍塌,好让伊穆兰的骑兵全部陷入脚下的冰潭里去。 然而他们不知道,大巫神温兰早已神机妙算,事先将落晶粉撒在这片沼泽之上,冰块的厚度已非寻常,便是这般粗的弩箭刺入冰块,也不过和挠痒一般,引发不了坍塌。 看着那些巨弩之箭还在拼命地朝骑兵阵射来,哥黎罕忍不住哈哈笑了几声,挥了挥手,示意继续前行。 很快便可以离开这片沼泽冰原,离开霖州城了。 哥黎罕眯着眼努力朝东城门楼上望去,看见好像有一个红色的人影站在城头。 还真是个女人么?呵呵,碧海国也只剩下这几个女人了。 他的目力远不如伯都颜,这个距离他是看不清楚的。 不过伯都颜没有猜错,城墙上的红袍将军正是碧海四将之一------镇守楚州的涌汐将军邓凝。 邓凝与胡英其实是同时到的霖州城。但邓凝一直隐在营中,并未与林乾墨见面,是以林乾墨以及大多数的守军都以为只有胡英一人坐镇霖州城。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七章 裂原 然而胡英从林乾墨手中接管了城东的城防之后便转手交给了邓凝,接下来的三天三夜里,实际上是如火如荼的三日。因为邓凝要将足足七百架巨型弩车架成两堵弩墙,然后再覆以泥土掩人耳目。林乾墨哪里能知道,这城墙的泥土如此松软,是有原因的。若填得结实了,待要用时如何能轻松地将弩头露出来? 这一切都是明皇朱玉澹在太液城中便定下的秘策,朱玉澹即位之后虽然看似怠政,但她任监国公主之时,碧海各州县没有哪个地方她不曾巡视过,对霖州城这样的边陲重镇更是了如指掌,当然知晓城东的沼泽到了冬天便会结成冰原。以弩墙对骑阵无疑是以逸待劳,伊穆兰的骑兵若入了射程自然会被射成蜂窝,若入不了射程…… 那也无妨。 邓凝看着伊穆兰骑阵小心翼翼地向东又退了一二里地,回顾身边的侍从一笑道:“陛下神算,伊穆兰的骑兵果然退了,一切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 这边哥黎罕的骑阵依然在缓缓前进,远处的弩墙似乎停止了射击,冰原上密密地插了无数根弩箭,然而脚下的冰层依然纹丝不动。 弩阵与骑阵,便这样遥遥相望,并无交集。忽然,哥黎罕看到东城门大开,涌出了一堆兵士来。 难不成真的想要以步兵追击我骑兵来么?都说碧海的女人们心思灵巧,果然只能坐在家里穿针绣花,到了战场上就变得愚不可及了。 身后的骑兵们远远路也瞧见了从城门中列队而出的士兵,纷纷手搭凉棚观望起来。 他们想看清到底是什么兵种。骑兵?弓箭手?还是步兵? 然而哪一样都不是。 只见碧海的兵士有的抬着大鼓,有的举着锣钹。 本来还有人怀疑自己是看错了,可那些兵士排列整齐之后,便开始敲锣打鼓,一时间锣鼓震天,整个冰原上回声荡漾。 这真是实实在在的军乐队! 自古以来随军的军乐队是有的,尤其是战鼓或是金锣,都是军中必备。可一支五万人大军最多也不过配上三十几个鼓手也就足够了,眼前的这一大排乌泱泱的鼓手加锣手足有上千人。 这是想用锣鼓声吵死我们吗? 伊穆兰人实在忍不住,纷纷捧腹大笑起来,都说南人有时在祝祷的仪式里会用锣鼓声驱邪祷祝,可战场上用这个驱敌还是头一次见。 碧海国的人定是失心疯了。 邓凝站在城头,见千人的军乐队已经就位,喝道:“荆锤队听令,出城开凿!” 立时有一队兵士听令涌出东城门,这些兵士手中都执着一根大铁锤,锤上如狼牙棒一般布满了荆刺,甚是尖利。这些兵士走到城门前的冰原前,对着地上就是一通猛凿。 冰层虽然结得很厚,但仗不住人多势众又是铁器,很快,地上被凿出了一个小洞,冰层凿塌一小块后,冰水从洞中汩汩地蔓延开来。 荆锤队沿着洞口继续往外凿,顺着洞口出现的裂隙犹如蛛网般慢慢延伸开去,但冰层仍然没什么动静。 此时那千人的军乐队忽然变了阵形,围着那个洞口使劲吹奏,吹得声响比先前更大了。 同时荆锤队的锤子砸在冰层上的很每一下也都很有韵律,简直就像在给军乐队打拍子。 哥黎罕越看越纳闷,他侧耳细细听去,觉得这军乐队吹得并不成曲,但音律整齐,且节奏极快,犹如急雨入更,阵阵袭来。 紧接着,他觉得脚下有些异样,他分明能感觉到整个冰原就像地崩之灾一般在隐隐作颤,胯下的战马也显得十分不安,不住地嘶鸣。 忽然,从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爆裂声,哥黎罕久居北漠,一听便知道那是冰川融化时巨大冰块断裂才会发出的声音。 难道……冰原裂了? 哥黎罕正吃惊时,听得那爆裂声接连而起,犹如引爆了火药库一般,一时掩过了方才的锣鼓声,响彻冰原。 “快看!冰层开裂了!”几个目力好的兵士指着远处惊恐不已。 果然,一条巨大的裂缝从东城门口开始急速地延伸过来,犹如一条扭曲的蛇,吞噬了沿路的冰层,所过之处将整个冰原掰成了两半! 怎会如此……大巫神明明撒了落晶粉! 如此厚的冰层就算是沉重的战车也能通得过,如何几声锣鼓就被震裂了? 哥黎罕强捺住心头的惊讶,看着那条正朝伊穆兰骑阵中间奔袭而来的巨缝,忽然发现了什么。 巨弩箭! 他这才发现那些巨弩箭落地后的分布并非四处随意散落,而是像木桩一样钉成了一条轨迹,那条裂隙正是沿着那条轨迹行进! 原来,那巨弩箭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射中伊穆兰的骑阵! 哥黎罕暗叫不好,看方位,这样下去裂隙将直捣伯都颜和切不花的骑阵! 他刚要开口传令,已然晚了。 从远处传来巨大的冰层塌陷声中,混杂着无数骑兵的哀嚎和战马的嘶鸣。整齐的骑兵阵被裂隙从中间生生掐成了两段。而裂隙还在不断地向两岸拓宽,不一会儿已形成一条数十丈余宽的冰川。 落入冰川中的骑兵不计其数,虽然冰层之下没有湍急的水流,但深不可测的深潭是比河流更为恐怖的存在。裂隙犹如一张巨鲸的大口。所有陷入其中的骑兵无论多少,都一点点地被吞噬殆尽。 哥黎罕离伯都颜的方阵最近,他能看到被裂隙吞没的主要是伯都颜的大半个方阵以及切不花第三方阵的头部,尽管切不花的战马迅如疾风,然而前有裂隙挡路,偏生行动缓慢的窝达尔的重盾骑兵堵在后方,难以退避,若向西逃便进了远处弩墙的射程,于是不等哥黎罕下令,切不花的骑兵已纷纷向东逃散。 哥黎罕是沙场老将,敌军如此用意,他能想到的目的就只有一个:想把血族的骑阵切断互援,分而击之。但眼前十丈的冰川裂隙决计无法逾越,一万三千人的骑阵被切成了两断亦成事实,而且他的号令现在也传不到切不花和窝达尔的骑阵中去。 身为四将之首,如今之计,惟有先集结所有能集结的骑阵,重整军势再做应对。而北岸的骑阵就只能交给切不花和窝达尔随机应变了…… “命所有裂隙南岸的人随我迅速前进,在沼泽东南角集结!” 哥黎罕的骑阵在最首部,所有人马完好无损。兵士们望着远处的惨像,心有余悸地拨转马头跟着哥黎罕向前疾驰。 他们不怕战场上的厮杀,然而眼前山崩地裂的自然力量实在过于震撼,由不得不生出些惧意。 切不花的双刀骑阵骤然被裂隙拦在前方,一时逃散。好在胯下马疾如风,切不花一声狼啸,所有奔散的骑兵纷纷向他靠拢。 未出征之前切不花便与营中兵士立下誓言,此次南下定要比其余七营的骑阵砍下更多的敌兵首级,不料尚未交手一人,便已损了三成的兵力,让切不花气得咬牙切齿! 他举起双刀,高呼道:“碧海国的臭婆娘们使得阴招害我们折了那么多的兄弟,我切不花今日不为他们报仇,天神难恕!愿随我冲进东城门拿下胡英首级的,随我来,怕死的,就躲到边上窝达尔的盾牌后面去!” 本来切不花的双刀骑兵中就有不少暴烈成性的凶悍之人,行事风格与温吞吞如背了个龟壳的窝达尔骑兵截然相反,一听到最后一句纷纷血涌上头,早已忘了方才的惧怕,促马扬鞭紧随切不花之后。 切不花将马头一转,带着双刀骑阵剩余的约两千多人生生地从窝达尔的骑阵旁绕了一个圈,直绕到了窝达尔的后方。这里已离冰原北岸不远,切不花若想带兵先回去见祁烈,完全可以再不折一兵一卒地安全抵达大营。 然而他是切不花,不是窝达尔。 他看准了在冰川裂隙的北岸边尚有一条残留的冰层不曾塌陷,这条冰层笔直通向东城门。 只要自己的速度足够快,便可冲入城门,拿下胡英! 我切不花瞄准的猎物,从未被逃脱过。 切不花嘴角露出一抹邪魅的笑容,刚要准备冲锋,忽然身后被人拍了一下,转身一看,竟是伯都颜! “好家伙,你竟然没死。” 伯都颜气喘吁吁,苦笑道:“命大,可惜我的骑阵大部都陷入冰潭沉了底,大约只有一部分逃到了南岸,哥黎罕这会儿应该已经带走了。我这还是眼明手快捡了一匹你阵中的战马,才追得上你。你的马……可真够快的。” “没死就好!我打算干一票大的!你看,他们没有城墙,只有一个破城门,咱们一起杀入城中,去取胡英的首级,你敢不敢来?” “来!”伯都颜没有切不花那么兴奋,十分平静。 一瞬间,切不花读懂了他的意思。 手底下的骑兵死了大半,剩下的人生死未卜,伯都颜是觉得无颜回去见祁烈,想要戴罪立功。血族人最重荣耀,拿不下敌军统帅的首级,生亦何欢。 “好,既然你和我一样有这个胆识,那就上来!” 伯都颜一怔,上来? 切不花嗤笑道:“你射箭不错,但骑术太差,骑着我的马也跟不上,你和我同骑一匹马,我冲你射,必然能成功!” 正文 第二百七十八章 柳刃 “你的马乘了两人还能跑得快?” 切不花不耐烦地说道:“我族中好马多得很,祁烈的乌云狮,铁花的雪墨神驹不都是我送的么?你还担心我没给自己留好的?” 伯都颜哈哈一笑不再说话,从马上纵身一跃,跃到了切不花身后。 “坐紧了!要是掉冰缝里我可不救你!”切不花话音刚落,仰起脖子发出一声狼啸,身后的骑兵顿时一阵沸腾。 东城门的城楼上,邓凝居高临下俯瞰过去,看见切不花的骑阵迅速重新集结在一起,然后沿着冰川裂隙边上直冲城门而来。 她见骑阵中人人都手执双刀,心中暗赞。 好一个切不花,受此重创还能这么快就卷土重来。 她右手一挥,高声道:“柳叶营的将士听令,随我杀出城门去!” 登时城下群声齐应,出现了一批淡青袍色的女骑兵,列于阵前。 金羽营中本来没什么骑兵,邓凝受明皇召唤后从楚州赶到了太液,之后暗中将自己在楚州的精锐------柳叶营调了五百人过来。 柳叶营人数并不多,不曾为大多数人放在眼中。吴英知晓邓凝虽然比自己年轻,但带兵操度有方,便任由她自行调配。 邓凝令五百女兵出城后,自己也骑着一匹枣红色的战马奔出城门。 其实两段城墙都被造成了弩墙,有没有城门都已无甚差别,既然不能一味防守,便得主动应敌才不致落了下风。 邓凝立于阵前一声娇叱,五百柳叶营的女骑兵一同亮出兵刃,只见每人手中执着的非剑非刀,却是一把软鞭,每一把软鞭的鞭梢上连着一把尖刃,形似柳叶,雪光相映之下甚是耀眼。 五百对两千,可有胜算? 面对疾驰而来的切不花骑阵,邓凝只是冷喝一声:“强弩之末,也想猖狂?” 不等话音落,胯下枣红马冲出阵去,手中软鞭已然出手!她对准一个正面冲过来的骑兵的颈部拴了过去,只见柳叶刃寒光一闪,如蛇牙没喉,牢牢地钉在了骑兵的脖子上,兵士被软鞭勒住了咽喉,连叫都没叫出一身,便落马毙命。 其余女兵也纷纷驾马游走,手中软鞭游走间,或直戳骑兵双眼,或拴住马蹄往后拽断,专挑要害之处袭取。 切不花的骑兵虽有双刀,奈何长鞭比刀长出不知道多少,柳叶营的女兵有时驾马疾退,引得敌人来追,却出其不意地朝后甩出鞭去,得手便得手,若击不中,不过是再撩一次,切不花的骑兵被打得只有躲闪而无还手的机会,气得切不花在阵中大喊: “伯都颜,赶紧把你的手段给我使出来!” 伯都颜也不答话,左手搭一把三弦龙舌弓,右手持十支鸦羽穿云箭,使出连珠箭法对着那片淡青色一通射。 每箭射去,必中腕部,那些被射中手腕的柳叶营女兵难忍疼痛,执不住软鞭,一时间娇弱喘息声纷然,成了任人追杀的惊鹿。 从高处望去,皑皑雪地冰原上,淡青色的柳叶营与暗黄色的切不花骑阵一追一引,混战成一片。 此时军乐队已息了锣鼓声,弩墙也因邓凝带领柳叶营的参战而暂且停了射击,城门楼上的长弓手倒未停手,只管瞄准了切不花的后部乱射。 本来这未塌陷的冰层就没有剩多少,差不多就留下一条狭小的道路。前面被邓凝一堵截,后面的切不花骑兵更是冲不上来,再被长弓兵落雨般的一通射击,躲避不及慌乱起来,互相踩踏间有不少骑兵被自己人挤下了冰川裂隙。 切不花虽然勇猛,连着砍倒了十几个柳叶营女兵,一时间仍无法改变胶着的局面,不由心中大躁。 他看到远处淡青色女兵中有一红袍女将手持双鞭甚是凶悍,手起鞭落间已瞬间杀死了三四个自己的骑兵。 “伯都颜!擒贼先擒王,你看见那边那个红衣服的了么?那娘们儿定是个头!我冲上去,你射死她!不怕她们不散!” 伯都颜瞄了一眼,道:“只要你的马够快,我就能射得中!” “好!”切不花双腿使劲一夹,胯下宝驹会意,如电闪一般蹿了出去,这边伯都颜已搭弓上箭瞄准了邓凝。 不料伯都颜目力了得,邓凝更是眼尖,瞥见一恶骑疾驰而来,不仅不躲,反而将马头一拨,笔直地正面迎了上去。 伯都颜未料到她居然敢迎头来撞,怔了一下。 只这一下的瞬间,邓凝已双腿一蹬离了马背跃在空中,手中软鞭探了出去,伯都颜顾着躲那鞭梢的柳叶刃,不意软鞭似长了眼一般,弃了伯都颜却朝他手中的三弦龙舌弓卷去,顿时软鞭与弓弦缠在一处。邓凝见已得手,高声喝道:“撤!” 三弦龙舌弓应声脱手而出。 伯都颜被夺了弓,一时大怒,左手龙舌弓方脱手,右手已从腰间执起一把月牙弩对着邓凝便是三箭。 一箭是射她眉心,一箭是射她小腹,第三箭射的却是她的软鞭。 邓凝落地就势一滚,躲过了头两箭,已躲不过第三箭,左手的软鞭被钉在了地上,眼见月牙弩又瞄准过来,只得撤了手先躲去了一旁。 伯都颜以月牙弩赢了片刻,立刻重新从背后掏出一把铁蒺长弓,刚要再朝邓凝射去,身周忽然四五根软鞭同时朝他袭来。原来是其余柳叶营的女兵见主帅遇险,纷纷来救。 好在切不花一见苗头不对,大喝一声,胯下宝驹似腾云一般跃了出去,生生地跳出了那几个女兵的包围圈。 伯都颜被宝驹带到空中,手中也不懈怠,弃了邓凝,居高临下将长弓瞄向四方,又将连珠箭法施展出来,登时数声惨叫,四五个女兵皆被射中了护腕。 切不花带着伯都颜一时突了围,两下松了口气,再想找方才下马的邓凝却不见了踪影。 伯都颜飞快地扫视了一圈,瞥见万绿当众一点红,分明就是邓凝的袍色,右手从脑后的箭袋中拈出三支穿云箭就要射去,切不花坐在前头却没看见,只把宝驹一夹,向前疾冲出去,险些把伯都颜给颠下马来。 伯都颜好容易逮到机会,怎肯放过,索性右手环住切不花腰间稳住身子,将弓往身下一探,左脚撑弓,左手搭弦,三箭齐发,直射向邓凝。 不料那几个被射中手腕的柳叶营女兵看似柔弱,骨子里却硬气得很,见羽箭袭来,皆是同样的心思,飞身跃起往邓凝身前一挡,以自己的身体将那三支箭尽数挡下! 待伯都颜再要射时,切不花已驾着马跑得远了。 伯都颜正懊丧错失了击杀主将的良机,切不花转头喊道:“听说胡英已上了年纪,那个红袍女将如此年轻,一定不是她,咱们且杀入城去,砍了胡英才好!” 伯都颜一想也是,便将方才的事抛开一边。 这时切不花已带着三十几骑飞驰到那队军乐队前。 那些敲锣打鼓的兵士手中只有乐器没有兵器,登时慌不择路地四处逃散,可切不花的双刀之下哪有留情的道理,所过之处犹如砍瓜切菜。 那些敲锣的兵士好歹还能拿起锣钹挡上几下,打鼓的兵士便只有两根又细又短的棒槌。一时间双刀砍在锣钹和大鼓上,发出古怪的各种击鸣声,与最初奏响的整齐音律截然不同,再配上兵士们的哀嚎声,犹如市井打架闹事时的喧哗一般,噪声大作。 邓凝定睛一看,柳叶营虽在兵刃上占了便宜,人数上却终究不敌。出城时的五百人转眼已折了一小半,自己不知何时肩上与背上也中了两刀。 她重新上马左右观望,西边城门口处切不花正带着人肆意斩杀军乐队的兵士,东边第四阵窝达尔的骑盾兵也已赶到,虽然尚在外围,己方已然被夹在了中间。 两相夹击的局面邓凝并非不曾想到,只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知晓窝达尔的骑盾兵与切不花的双刃骑兵一攻一防相得益彰,必须将其隔开方可各个击破。 眼看时机成熟,邓凝将手指含在口中,只听清啸一声,身周的女兵立时向她聚拢过来。 “姐妹们!守住最紧要的地方,列柳叶舞风阵!务必将骑盾兵拦在东边!” 女兵们一同应声“是”,手中软鞭攻势一变,数人一组,将鞭梢轮流向前扫去。一鞭攻势未老,一鞭又已袭到,一招招舞得好似海怪的触手,令人眼花缭乱。 窝达尔的骑盾兵虽然盾牌坚硬不惧那鞭上的柳刃,但被打得缩手缩脚只能躲在盾后,只听着柳刃击在盾上叮叮当当乱响,却不敢探出头去。 冰原之上,冰冻如铁,除了被邓凝设计震塌出一条冰川,也有部分没有坍塌的冰层。当初温兰的落晶粉是用神鹰营从空中投落的,自然不能够撒得均匀,难免有厚此薄彼之处。如今柳叶营女兵与窝达尔骑阵遭遇的地方因为当时落晶粉吃厚不少,所以异常坚固。 邓凝心思灵巧,她见未塌的冰层上有那么一段通路最为狭隘,便示意女兵们集中上去把守,这样一来,骑盾兵人数虽多,却碍于通路太窄而被堵得前进不得。 正文 第二百七十九章 引线 邓凝见形势稍稳,复上了坐骑往城门奔去。切不花的双人骑兵正对着城门口的军乐队大杀四方,遍地都散乱着被丢弃或砍断的锣钹棒槌。 邓凝一阵心痛,直奔到骑阵跟前,将长鞭朝前一甩,击了一记空响,厉声道:“碧海国楚州涌汐将军邓凝在此!可有哪个敢来应战!” 切不花本来已快冲到城门口,忽然见方才的那个红袍女将就立在眼前,笑道:“不知死活的臭娘们,你若躲着我还寻不着你,你自己出来了,我岂会放过你?” 话音刚落,喉中已是一声狼啸,胯下宝驹早已直奔邓凝而去。 伯都颜见了邓凝更是分外眼红,想到自己属下的骑兵大半都折损在这个女人手中,恨不得将她射成马蜂窝。 邓凝知晓俩人配合得相当默契,以一敌二,怕是要吃亏。口中故意大笑道:“区区两个门将,是得彼此照应着点才不至于丢了性命,你们一同上来也好,省得我还多费力气。” 切不花听不懂南地之语,伯都颜却学过一些,转述于他听。切不花听了果然恼怒,大喊道:“伯都颜,你收了弓别动!看我收拾了这婆娘!” 伯都颜知晓切不花脾气暴烈,心中纵然不情愿,也只得收了长弓。他瞧着邓凝手中软鞭舞得甚是精准,暗中按住腰间的月牙弩,防止切不花万一失手,好出手相救。 邓凝见切不花纵马过来,手中软鞭依旧朝他门面袭去。 这一鞭宛如清风拂柳,柔弱无力。切不花见长鞭将至,左手将刀在面前一挡,不料那长鞭中途忽然转了向,如同一条毒蛇朝他下腹袭去。 切不花手持的是双刃,当即又将右手执刃往下一挡,只听“叮”的一声,柳刃击中了刀背,溅出火星点点。 邓凝一击不中,收鞭又是一招袭来。 然而切不花宝驹奇快无比,转眼已近身夺怀,举刀便向邓凝砍去。 邓凝吃了一惊,不得已一个翻身下马躲开,虽未被劈中,脑后发髻一松,半截头发披落下来,多少样子有些狼狈。 切不花见她青丝胡乱,又见她颜肌如雪,不由心中生出几分轻浪,猥笑几声道:“你们碧海的女人,只好躲在家中引线穿针绣绣花,何必要出来舞刀弄枪,要是送了性命,岂不可惜?不如丢了鞭子与我同乘回营,咱们入了帐再好好比划几招?” 伯都颜在一旁勉强替切不花通译给邓凝听,译到最后一句却皱眉暗忖,他要抓了这女人同乘回营,可我还坐在他身后,莫不是让我下马步行去? 邓凝见切不花言语轻薄,脸皮红涨,大怒道:“你既然瞧不起我碧海女子的穿针引线,那我今日便穿给你看一看,看你还敢不敢小觑女子的能耐!” 说完左手一抬,一枚红色的烟花蹿上天空,散成芳华点点。 伯都颜知晓这是信号弹,忙凝神举目望去,只听城上三声擂鼓响,从东城门内忽然涌出数千兵势,步伐整齐训练有素,心中暗叫不好。 切不花本来就已损了一部分人马跌入冰川,剩余重振旗鼓举阵袭来的大约只有两千多人,柳叶营将窝达尔的增援隔在冰原之上,东城门内涌出来的这部分兵力实是将这两千人围成了孤立无援之势。 切不花却毫不畏惧,他见出来的兵士个头矮小瘦弱,从身形看又是女兵,且都是步兵,大笑道:“你们碧海果然是没有男人,连打仗都指望不上。莫说这等步兵来个几千,便是几万人来,我切不花照样把你们切成花!” 说着,他双刀一举,空中击了一下,大喊道:“兄弟们!拿出你们的本事来,让碧海人记住血族狼骑双刃的名头!” 切不花的骑兵们见主将对阵占了上风,纷纷士气一振,催动战马朝碧海那堆兵士一起齐头冲了过去。 邓凝探手入囊掏出一物放在口中,却是一片叶子。叶入朱唇,忽然响起一阵尖锐而高亢的哨声。 伯都颜放眼看去,心中暗自奇怪,这些碧海的兵士为何手中毫无武器,就连匕首都没有配一把,手上却戴着奇怪的手套…… 切不花不似他察之入微,正要纵马直取邓凝,忽然被伯都颜紧紧扳住肩膀道:“不可!” “伯都颜你休要拦我,看我活捉了那婆娘!” “快,让兵士们赶紧停下,不要冲锋!”伯都颜已是脸色大变。 然而已是迟了,冲锋之势如怒涛汹涌而去,转眼便到了那堆兵士的阵前。 邓凝的哨声还在继续,矮小的兵士们随着哨声忽然散了开去,或俯身弯腰蹲在地上,或单腿马步侧面而立,或叠在肩上站在高处,什么姿势都有,唯独没有任何兵刃在手。 冲在前头的骑兵已然到了跟前,矮小的碧海兵士将身子一侧,就地打了个滚让到了一旁,任由那骑兵从身边冲过。 突然,那骑兵胯下的战马犹如被利刃切过身前,两条矫健的马腿齐齐断裂,马背上的兵士猝不及防朝前摔去,未及落地,颈部、腰间似乎也被看不见东西切了一刀,整个人顿时碎成了三段,连肉带血摔在了地上! 后方的骑兵紧随其后,看见这一诡异景象却已勒转不住,转眼间又是十几匹冲了上去,都是与方才那兵士一样,连人带马被切成了数段。转眼间,地上已是一堆模糊血肉,尽是人头马面夹着残臂断腿,犹如十方阎罗殿中炼狱森森,让人心骇不已。 切不花大惊,忙问身后的伯都颜道:“他们这使得是什么鬼东西?怎么还没见出手,人就被切碎了?” 伯都颜道:“你们是看不见,我方才细看了一阵,她们手中拽着数根极细的线,估计不到跟前是瞧不见的。你看她们看似没有兵刃,却个个戴着手套,应是怕被那细线划伤。” 自古伏兵作战便有拦马绳,胜在出其不意,然而通常前面的骑兵若被拦过一次,后边的骑兵便不会继续吃亏,躲着绳子便是。 可碧海兵士手中的这拦马绳细若游丝,似有似无,在这偌大的战场上根本就难以辨识。 且那些兵士身材矮小却异常灵敏,数人一组手执细线在骑阵中东躲西藏,瞅准机会便手中一紧,不是切断了马蹄,便是勒断了手臂,令人防不胜防。 伊穆兰人不知道,碧海人手中使的是用丝线、银线和铜线编绞在一起的特制的拦马绳,既细又轻。制成之后先以桐油浸润增其韧性,再以各色燃料浸染,分别应对各种地形,譬如山林中用绿色,城巷中用青石色。今日邓凝用的却是白色,映在冰天雪地里,除了目力惊人的伯都颜,寻常兵士哪里能瞧得见。 切不花见势头不好,急忙号令骑兵后退,碧海士兵却不肯放过,脚下紧追,追上一个便切一个,一时间场上的形势又为之一变。 伯都颜急中生智,从马后行囊取出火把,又抽出火折子一点,高声喊道:“快取火把!” 伊穆兰的骑兵皆备有火把与火折,一来有时日夜奔袭需要光亮,二来路上打了猎物也随时可以炙烤入食。所以众人见伯都颜举起火把,虽不知何意,也都纷纷照做。 “对准敌兵的手腕处烧!” 切不花为人鲁莽,脑子却不笨,一听便明白过来。 那细线虽有韧性,终是纤细,必然怕火。 果然,骑兵们手中挥舞火把,只朝那群兵士的腕部烧去,顿时烧断了不少细绳。 细绳本是用桐油浸过,一经明火,犹如导火索被点燃了一般,顺着火势便向兵士身上烧去,迫得碧海兵士不得不弃了绳子。 一根拦马绳连接两人,全靠两下绷紧才能变成利刃,一旦一头松了手,另一头即便没被火点着也失了用处。 切不花的骑兵得了伯都颜的法子,总算扳回些局面。失了拦马绳的碧海兵士便成了赤手空拳任由宰割,同样,没烧中绳子的切不花骑兵也犹如砧板上的肉转眼被切碎。 邓凝掩在兵士后面,她见伊穆兰人以火破阵,便专心用长鞭专夺敌兵手中的火把,然而终究是孤身一人,势单力薄,待要呼唤柳叶营来增援,又恐东边撑不住窝达尔的攻势,只得作罢。 就这样,双方彼此人数相当,杀了小半个时辰,地上尸体越堆越多,切不花的一方又渐渐占了上风。 邓凝望着远处茫茫白雪冰原,轻叹了一声。她心知再这样下去,便要被切不花和窝达尔夺了东城门。 她忽然嘹开歌喉,高声唱道: “缄叹凌珠渊,收慨上金堤。 春芳行歇落,是人方未齐。” 这是楚州水乡采菱女所唱的采菱之曲,曲过之处,各家女纷纷结伴笑语同行,曳舟湖上。 楚州之女,十之八九幼时都曾撷菱于莲叶之间。邓凝的歌声回荡在冰原之上,显得额外空灵清亮。远处柳叶营的女兵与邓凝一样,大多都是楚州出身,一听此歌,也纷纷齐颂。 歌声柔美,婉转依人。 然而众女兵口中边唱时,手中的软鞭却比先前要来得更加凌厉,且招招搏命,切不花下属的骑兵们刚刚列好的锋矢之阵打算冲锋,不意后方又被柳叶营给撕开了一个口子。 正文 第二百八十章 同沉 邓凝忍住背上的刀伤之痛高喝一声道:“姐妹们!事到如今,咱们只有背水一战,决不能失了东城门!” 此时切不花加上窝达尔的骑兵已在人数上占了绝对的优势,开始从两边向中间慢慢将金羽营的拦马兵和柳叶营的长鞭女兵围逼到一起,想要将她们直接挤下身后的冰川裂隙去,真可谓名副其实的背水一战。 邓凝见敌军越聚越拢,把心一横,她看准了敌兵中相对薄弱的一处,高呼道:“姐妹们且助我一臂之力。”手中软鞭向前扫去。立时身旁同时有六七根软鞭跟着一同扫去,将敌军击退了一小片。邓凝趁机驾马跃出重围,朝着远处切不花冲过去。冲到旁边对准切不花的脑袋就是一鞭,早被伯都颜瞧在眼里,一箭射去,将鞭梢射去了一边。 切不花大吼一声:“你个臭婆娘,哪里走!” 邓凝见切不花纵马来袭,拨转马头就走。 切不花不怒反笑,对伯都颜说:“这女人又使拖刀计,想用鞭子算计我。我的刀是没她鞭子够得远,可鞭子有你的箭射得远么?” 话语间,切不花已踏回到冰原之上,眼看就要追上邓凝。 伯都颜将弓往背上一背,掏出两把月牙弩,左右手各执一把,大叫一声:“这次叫你插翅难逃!” 邓凝冷笑一声,说道:“谁说我要逃?”手中软鞭再次朝伯都颜袭去。 伯都颜被她夺过一次弓,识得厉害,哪里还肯再上一次当,心下早有准备。只见他趁长鞭未及跟前,已将两把月牙弩先朝空中抛去,复又取出长弓搭上两支轻羽箭,对准双弩的机括射去。 不料那邓凝的长鞭朝伯都颜面门前虚晃一下便折了回去,却牢牢地缠在了切不花胯下宝驹的马颈之上。邓凝见拴紧了马颈,立刻双手执鞭,使出全身力气往后一拽。那宝驹被勒住了咽喉吃痛,不由前蹄一屈,只听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原之上。将背上的切不花和伯都颜都掀在了地上。 然而长鞭拴上马颈之时,伯都颜手中羽箭已然离弦,不偏不倚击中了空中两把月牙弩的机括,登时弩箭齐发,尽数打在了邓凝的身上,其中一支直从咽喉刺入,没入颈骨。 三人尽皆倒在冰原之上。 邓凝望着灰白色的天空,将左掌往上一送,一支碧绿色的烟花蹿上天空,一瞬间天地间都被染成了翡翠色,犹如楚州的荷塘百里,碧叶连天。她想张口再唱一次采菱歌,奈何喉中插着弩箭,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切不花从地上爬起来赶过去一看,邓凝尚睁眼望着天空,全身动也不动,已然气绝。 伯都颜比切不花要警觉一些,见那枝碧色的烟花,分明是枚信号弹,正疑心是何意思。 忽然远处沉寂许久的两道弩墙一起动了起来,从上到下从南至北,所有的巨弩全都纷纷朝脚下的这块冰原袭来。 裂隙的冰川原已占去了冰原大半,如此密集的巨弩箭集中到最后的这一块冰层上,已是支撑不住。 切不花与伯都颜互望了一眼,都觉得对方的脸色煞白,知道大事不好。然而此时想要逃脱已是晚矣,忽听一声巨响,方才混战的那片冰原齐声碎裂,冰川的裂隙再次张开了大口,将东城门前所有的冰层全部吞噬殆尽。 转瞬之间,所有切不花的双刀骑兵甚至一部分驰援而来的窝达尔的骑盾兵,还有仅存的一些柳叶营女兵一同陷入了冰潭之中,比方才第一次裂隙吞噬伊穆兰骑阵时的景象更为骇人。 这一边,霖州城东的弩墙的射击却完全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千百枝弩箭狠狠地戳在了冰层之上,所过之处激起冰碴如刀,将冰上侥幸未落水的人马刺得血流成河。 足足射了一刻有余,直到浩瀚的冰潭之上再听不到一声哀嚎,弩墙方才停了下来。一时间,惟有寒风呜咽,如泣如诉,空中好像还回荡着楚州女采菱的歌声: 春芳行歇落,是人方未齐。 ------ 此一战,双方折损如下: 碧海国 折涌汐将军邓凝、霖州府知府林乾墨。 金羽营三千人、柳叶营五百人、军乐队八百人、荆锤兵二百人,合计四千五百人。 伊穆兰国 折血烟二将,伯都颜、切不花。 伯都颜骑阵两千五百人、切不花骑阵三千人、窝达尔骑阵一千人,合计六千五百人。 ------ 冰川南岸,哥黎罕带着本部人马四千人和伯都颜的残部五百人正急急地向南赶去。 起初他还能听见远处从北岸传来的冰层断裂声和震天的厮杀声,渐渐的一切都归于虚无寂静,再无声息。 哥黎罕心中一凉,知道此战凶多吉少。 倘若是自己人胜了,以切不花的马速,便是将冰原绕上一大圈,也早该派了通传兵来报信。如今音信杳无,说明切不花已受了重创。哥黎罕一想到这里,便叹息不已。他与切不花双骑双阵,乃是八骑中的一大杀器,若真的失了切不花,日后孤掌难鸣,只怕阵前的武勋要大打折扣。如今最好的期望就是被隔在北岸的各骑阵能及时退出冰原,至少先退回到祁烈的大营中,再作计议。 众兵士见哥黎罕一路默默无语,也纷纷生出不安来。 眼见自己已被冰川阻断在异国已无退路,前途如何又吉凶未卜,如今连主帅也一言不发,怕是弄不好就要埋骨他乡了。 这些兵士出征前都是存了满心的期许,只想到了太液城下能挣够半辈子的温饱,不料出兵才三日,莫说温饱,连粮草供应都被阻隔断了,怎能不慌。 哥黎罕见众人脸上都是惶惶之色,知道军心不稳的后果,于是心生一计。他假意掏出地图看了看,朝西南方遥指了一下道:“那边不远处便是碧海国霖州府的村庄,叫……叫……他奶奶的,老子不认识这个字,总之是有个村子,听说富足得很。咱们加把劲,到了村里就杀鸡宰羊,喝酒吃肉去!” 血族人天生掳掠成性,哥黎罕说的话听在众兵士耳中甚是舒畅,犹如久困之人遇到了暖榻一般,顿时精神一振,一起吆喝起来。 “有村子就好,咱进了村子就好好吃上一顿。” “听说霖州的烧鸡最好,比咱蚩骨山的山鸡要肥美不少。” “就是碧海的酒差了些,喝起来跟兑了水似的寡淡。” “没错没错,还是咱的螳螂刺最够劲儿!” 哥黎罕见众人一时忘了先前落败之事,心下略定。 他朝天上眯眼看去,停了半日的雪又纷纷落将下来,犹如鹅羽漫天,乱花迷眼。只是天色比先前有些暗了。 估摸此时申时将过,几近傍晚,虽然方才只是虚指了一下,但确实要加紧脚步找个能扎营的地方了。 千凫沼方圆百里,哥黎罕带着近五千人急行了一阵,看着北方的霖州城在身后渐行渐远,南边远处也依稀能看到沼泽的边缘地带,尤其是已经能望见丘陵叠起,与北漠之地比起来已是另一番风景。 忽然,前方哨探的骑兵已回来禀报,说冰原的岸边似有埋伏的人影。哥黎罕急忙打了个手势,示意军势缓行。 果然,又行了一二里地,哥黎罕忽然看到围着岸边立着一群人马。之所以先前没有瞧见,是因为那群人马皆是白衣白袍,与雪色混在一起,极不易发现。 但若说是埋伏在那里,又说不通。因为对方只是就立于岸上,毫无藏头掖尾之意。 哥黎罕看了看四下,也是空旷无比,并无遮挡,看不出对方还能有什么别的伏兵在侧。 他高声喝道:“传令,列三头阵!” 血族的骑兵列阵时以攻居多,以守居少。阵名也与南人的大不同,不似那些古籍兵书上文绉绉地写的什么鹤翼雁行、北斗玄襄。三头阵便是将前军分为三股,以左右双翼护住前锋,彼此呼应的阵形,简单易懂。 哥黎罕一声令下,四千人已列成三股,伯都颜的五百骑射兵则在后列压阵。 白袍军之中驻马而立着一位骁将,见伊穆兰人已严阵以待,远远路高声呼道: “来者何人?可速速报上名来!” 话音一出,众人才发现这个骁将是个女将。 那女将说完话,似乎知道这边听不懂,又让通传扯着嗓子喊了一遍。 哥黎罕反问道:“你又是何人?” 那女骁将一笑,应声道:“我乃碧海国景州的河泽将军吴青!奉明皇陛下之命,在此久候你等多时了!” 哥黎罕一听,不由大惊。 他惊得不是此处有敌军相候,而是出征前温兰明明将太液城传来的密报通晓给各族的高级将领,说碧海明皇朱玉澹已暗中命河泽将军吴青埋伏在太液城北的行宫附近,那里山林繁茂,丘陵谷地甚多,伏兵不易被察觉。 缘何会在这里遇上这个吴青? 若说密报有误,究竟是温兰心有诈念想要暗中害我血族,还是太液城中的密探已被明皇识破而故意将计就计传了假令过来谋算我等? 不管是哪一个可能性,都让哥黎罕觉得背脊一寒。 难怪入千凫沼前祁烈放出了珲英送来的哨鹰也不曾察觉到有伏兵,原来这吴青只率军在沼泽之外候着自己!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一章 比剑 哥黎罕见吴青立在那沼泽冰原的岸边,离自己不过数百步的距离,若以骑兵冲锋,不过瞬间便可杀进敌阵。然而越是看似容易,他越是疑心。 方才那条冰川裂隙便是碧海人使的诈,眼前这吴青分明是在诱敌,如何能进? 哥黎罕沉吟了一会儿,命道:“将伯都颜将军剩余的骑射弓兵调到前阵来,先射上一阵,以探虚实!” 骑射弓兵奉了令,举弓簇到前阵,对着吴青所站的岸上便是一阵齐射。 吴青瞧见哥黎罕将弓兵调到前阵来,早已命兵士后退了两百步,依然站定娇笑道:“我道伊穆兰的骑兵有多厉害,不过是胆小如鼠的一群乌合,明明到了阵前,也不敢应战,却叫些弓兵上来壮胆,你们这也算是骑兵么?”银铃般的笑声甚是悦耳。 边上的通译跟着大声将话传了过来,又加油添醋地嘲弄了几句,把哥黎罕身边的几个偏将激得抓耳挠腮好不恼怒。 如此,哥黎罕进个百步,吴青就退个百步,总似诱着他往前走一般。哥黎罕到了冰原沼泽的边缘,便止步不前。 一旦上岸,不远处便是一片密林,道路蜿蜒曲折,从沼泽边直通林中,不知去向何处。 哥黎罕的直觉告诉自己,决不可上岸。 然而那几个偏将已是暴躁难耐,其中一个叫卜思律的偏将已是高声叫起来: “战又不战,进又不进,碧海就那么点人,将军怎么就怕了?要是将军不放心,我带些弟兄上去把那个唧唧歪歪的婆娘给抓回来!” 其余偏将不过是忍着不发作,听卜思律那么一叫嚷,如何还能忍得住,也纷纷请命要去厮杀一阵。 哥黎罕待要不许,看己方兵士的士气因冰川之陷低落了不少,再不出战恐怕更难提振,便勉强应道:“卜思律可带五百人前去,我再拨一百的骑射弓兵掠阵助你!你去便去了,只一点,不可穷追!” 卜思律一拍胸膛,道:“将军放心,我卜思律也不是刚上战场的雏儿, 自会见机行事!” 说着,吆喝了一声,带着五百人直奔吴青而去。 吴青见伊穆兰的一小撮骑兵上了岸,轻笑一声,手中长剑一分,原来是两把鸳鸯双股剑。 卜思律见吴青仗剑而来,笑道:“就怕你转身跑了。”手中长刀迎风一挥,刀背上的金环凌凌作响。 吴青头戴白梅鎏银冠,腰束青田白玉带,一身白袍白甲,身姿轻逸飒爽。卜思律见她手中双剑挽起剑花连连,每一招倒不说有多凌厉,只是虚虚实实,千姿百态,舞得颇是好看,不由手中长刀的攻势也减了两分,只与她游斗。 他是暗忖:这婆娘长得倒是不错,不如我与她耗一耗力气,待她疲了就一把擒过来,也叫哥黎罕见识下我的手段。 当下将长刀一回,将周身防得密不透风。一时间,银剑金刀连连撞击,只打得火花四射,却毫无险象。 吴青连攻了三十几招,都被金刀给挡了回来,忽然勒马往回一跃,瞪着大眼睛嗔道:“不打了不打了!累死人了!”明明是呵斥之言,却透着说不出的娇然。 躲在远处的通译是个男的,也模仿着吴青的语气神态嘟着嘴怪怨,听得伊穆兰骑兵们纷纷虎躯一震。 卜思律愣住了,这阵前交手还有忽然喊累的?眼见这女人一身银白如雪,双颊却粉红似扑一脸微汗,娇柔喘息间胸前还一起一伏,分明是被自己耗得支撑不住。 吴青继续怪怨道:“你这大个子,好不体贴人。我这三十六路落雪连环剑练了那么久,就是让我一两招又能如何?你这男人真没气量!” 通译会意,也跟着娇嗔了一遍,还把“你这男人真没气量”重复了三遍,大约是觉得这句话很重要。 卜思律一时哭笑不得,原先远远路地看着这个女将好不威风,颇有统帅之风,怎么挨得近了一交手就变成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了?而且明明是无理取闹的事还能说得振振有词! “那……那依小妹子说,该怎么比试?” 卜思律话说出口时丝毫没注意到自己说成了比试,好像已经忘了这是在战场厮杀。 吴青扬眉哼了一声:“看来你就是个没脑子的,还要问我来怎么比。喏,我告诉你,我这人是最见不得打打杀杀的,尤其是那么多兵士,都有爹有娘的,受了伤家里人得多难过啊,你说是不是?” 卜思律皱了皱眉,暗想,这女人就是女人,上了战场还想这些,迟早要送命,口中却不知怎的,点头笑道:“小妹子说得很是。” “所以咱们这样吧,就我和你比试比试,我攻你十招,你攻我十招,输的人就下马投降,兵士们就让他们在旁围观。如何?” “小妹子果然心肠很好,那就依你说的来。”卜思律心想,就你这武艺有几分斤两,方才已是被我摸得透透的。莫说十招,就是你方才三十六招什么雪花连砍剑法也没见你胜过一招的。回头我再把你生擒了,好叫你心服口服! 说着,卜思律将金刀往面前一立守住门户,高声道:“来吧,哥哥我让你先手。”不等说完,这边吴青早已仗剑跃马过来,口中喝道:“废话,你是男的,你不让我先手难道还要我让你么?”言语间毫不领情。 卜思律一交上手便不再言语,只凝神专心防护。 吴青手中双剑依然还是那套剑法,途中还有几招舞得与先前不同,似是还不纯熟所致,卜思律见了破绽也没有趁机下手,嗤笑一声便放过了。 说了让你攻十招,那就让你攻个痛快。 转眼间吴青落雪连环剑中最后一招“西岭千秋”施将出来,只见双剑齐舞,剑锋粲然,剑尖所指之处无不精芒大盛,罩住卜思律的周身各处。 这一招方才她已经使过,卜思律看得出来应该是这套剑法中的绝招,既然见过一次了,又怎会应付不了?卜思律将头一低,避过上身的锋芒,手中金刀刀柄一转,快速地绞了几圈,刀锋立时舞成一团横扫过去。 吴青自顾着将上路的剑花施展得好看,不意中盘露了破绽,她见刀锋扫来若再不躲,便要被开膛破肚,赶紧往后一避,只见那刀锋几乎是贴着肚子滑了过去,立时吓得花容失色。 其实卜思律也不曾真心想要她性命,不过十招已毕,心想趁机吓唬吓唬她,灭了她的气焰,等下出手擒她也方便些。 “好了,小妹子,你十招已过,轮到哥哥我了啊!” “你攻就你攻!可是咱说好了,不许兵士相帮,刚才我攻你的时候,我的兵也没出手呢。”吴青输了这十招,很是不爽,狠狠瞪了他一眼,语气间显然很不高兴。 “那是自然。”卜思律扭头吩咐兵士道:“你们不许帮我!” 吴青依然将鸳鸯双股剑一展,喝道:“来吧!我吴青向来大人大量,可以先告诉你,接下来我要使的是专门用来防守的浮香落梅剑法,一共有八八六十四路,你可要小心了!” 卜思律听得哭笑不得,什么雪花梅花,我管你是香是臭,三刀砍断你那两柄剑就完了,还八八六十四路,怕是你连个零头都使不完。当下将金刀一摆,口中道:“妹子小心!”提马便是一刀。 这一刀从上往下斜劈过去看似笨拙,实则大巧不工。倘若吴青侧身让过,那座下的马头就立刻要被劈下来。吴青见状无奈,哪里还能想起该用哪一路落梅剑法去应对,只能擎住双剑往上死命架住硬吃这一刀。 卜思律存了想要拿她的心思,这一刀就使足了八九分的力道,只听“铛”的一声响,吴青被震得脸色发白,硬撑着没叫出声来,胯下的马儿却不似她这般争气,大约是被压得吃了痛,抬头怒鸣了一声,驮着吴青扭头就跑。 卜思律暗觉好笑,这马的性子怎么和主人一个样? 吴青被马带着往林子里蹿,边跑边喊:“是这畜生要跑,不是我要跑!你还没打过我呢!” 卜思律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见吴青坐在马背上被颠得东倒西歪,急忙纵马追了上去。那一瞬他想的不是要胜过吴青,反倒想着不要让她跌下马来。 然而女人哪有那么容易就领情的,见卜思律追来,虽然双剑够不着,却掏出几枝梅花镖打了过去。 卜思律执起金刀随意拨了几下就全拨去了一边,催马继续追赶。吴青一见没打中,急忙转头又逃,只是这林间小路曲曲折折,马儿横冲直撞兀自乱跑,眼看迎面就要撞上一棵大树,吴青死命把缰绳往左一拽,虽避开了去,脚下慌不择路竟然冲进了一堆草丛,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卜思律在后面听见她“哎唷”了一声,依稀瞧见她连人带马摔入了草丛,心中一急,也跳下马来,想看看她是不是受了伤。 怎知那草丛甚是茂密,下了马才发现足能没过腰间,卜思律正迟疑间,前方远处又是娇滴滴的一声“哎唷”,分明是吴青的声音。 正文 第二百八十二章 诈取 “小妹子!”卜思律急忙环视了一圈,只见四周的树木尽是奇枝怪杈,枯石嶙峋,颇有些瘆人。 卜思律正惊疑间,忽然想起哥黎罕曾叮嘱过不可穷追,猛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刚要回头,脑后风声袭来,急忙本能地将头一低,只见一柄明晃晃的长剑从自己头上掠过,险些便被插入后脑勺。 他心念如电,手中金刀往回一旋护住周身,转头一看,正是吴青! “小妹子下手好狠。”卜思律见是吴青,心下反而稍定,既然防住了偷袭,便不怕她。 然而吴青却一脸肃然,全没了方才的妩媚风情,手中双剑舞得招招生风,依然是先前的那三十六路落雪连环剑法。 卜思律口中抱怨道:“说好的该我攻十招了,怎么又是你攻?” 吴青丝毫没有要应答的意思,一脸怒气,只管手中剑招连出。 卜思律无奈了,这女人说话不算数也是有的,可都已经不算数了,怎么生气的反而还是她呢?这翻脸翻得好没道理。 吴青这已经是第三次使出这套剑法来,卜思律几乎都能背下来她下一招是什么了,应对起来更加娴熟。 只见吴青将双剑一抬,剑尖朝上,双腕急转,从上朝下同时挽出一堆剑花来,正是那招“西岭千秋”。 卜思律早已猜到她的路数,如方才一般挥起金刀朝前又是一扫,这一次他使了十分的力道,一把将吴青的两柄鸳鸯剑都扫落在地上,他笑道:“妹子,你这招对我没用,哥哥不骗你……” 话音未落,忽然胸口一阵冰凉,剧痛袭心而来。 他低头看去,一柄长剑从胸前鱼贯而入,已没剑柄。 卜思律顿觉手中乏软,金刀“咣啷”一声跌落在地上,紧接着身子已支撑不住,不禁单膝跪倒在地上。 吴青复了笑盈盈的脸色,低下身子靠近他,忽然改用伊穆兰语说道:“你是没骗我,可我会骗你。我的剑术可没那么差,我的剑也不止两把。还有,你说的话,我也都听得懂。” 卜思律费力抬头地看了看,只见地上和金刀并排躺着的是吴青的两把鸳鸯剑,正是方才被自己拨落下来的那两把,然而她手上依然还执了一把,算上胸口中招的这一把,一共是四把剑。 卜思律苦笑一声,心中暗叹,老卜啊老卜,今日是阴沟里翻船了。 这不是鸳鸯双股剑……这是鸳鸯子母剑。外形看着相似,每一股剑又分子母,子剑比母剑略短略薄,既可当成剑用,也可当成暗器。 吴青之前与自己交手,只是一昧地藏拙,显得剑术平平,使的那一招“西岭千秋”前两次也都故意只使了一半,让自己以为用剑花罩住全身剑招便结束了,殊不知那些剑花都是虚招,目的只是趁自己不注意将而将子剑抽出来施展后半招。 吴青见他胸前红了一大片,冷哼一声道:“好了,你快死了,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卜思律觉得浑身冰凉,连单膝也快支撑不住了。他抬头望着吴青,叹了口气,用仅有的力气惨笑道:“你很好看,我老卜这辈子第一次觉得……女人能有你这样好看的……” 吴青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赞美之辞来,不由一怔,她歪头想了一会儿又想不出该怎么回答,待想到了却发现,卜思律已浑身冰凉僵在那里,听不见了。 她想说的是:其实你武艺也挺好的。 ------ 卜思律这边离了哥黎罕的本阵不过一会儿功夫,忽然有兵士叫道:“那女人回来了!” 哥黎罕顺着看去,只见远处林间果然出现一白马白袍的女将。 这……只这一会儿功夫,卜思律就败了? 哥黎罕知晓卜思律的本事,怎么想都觉得事有蹊跷。然而那白袍女将执剑立在远处,似是在嘲笑自己不敢前进。 哥黎罕一看天色渐暗,若在这冻原的冰层上过夜,只怕是要冻死人的,何况先前说了要“抢占前方的村庄”,如今裹足不前岂不显得自己是在诓骗众人。 身边的偏将又嚷了起来,说卜思律没回来,怎么这女人倒回来了,定要上去打探个究竟。 如今看来,不动也是不行了。 哥黎罕只得下令道:“前方路狭,大家背对背靠着前进,以防林中有埋伏!” 那白袍女将见哥黎罕率部跟来,调转马头继续向林中缓缓行去,哥黎罕走得有多慢,那女将走得就有多慢。 不一会儿,忽然有兵士惊叫起来:“这不是先前跟着卜思律将军的兄弟么?” 哥黎罕低头一看,果然在不远处的草丛中,横七竖八地堆着不少尸体,正是卜思律的那五百骑兵,其中还夹杂着一些伯都颜的骑射弓兵,看情形是一并中了伏击,几乎没有什么还手的机会就被歼于一处。 真不该让卜思律分兵去探路! 哥黎罕扼腕叹了口气,他往前一看,不知何时那白袍女将已没了踪影,眼前林间的道路却分岔分成了两条。 这该走哪条路呢? 忽然,右边的路上,一个白色身影闪过,依稀是那个女将虚晃了一下便又掩入了林中。 哥黎罕暗忖:她既然是诱我去右边,想必必有埋伏,我走左边的道便是。 他执着缰绳朝左一勒,刚要开口下令朝左行进,忽然耳边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走右边!” “谁?”哥黎罕一惊。 这声音听起来并不年轻,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不仅说的是伊穆兰语,而且还是十分纯正的血族口音。 声音没有回应。 哥黎罕看了看四下,只有自己的骑兵相随,哪里有什么女人。何况伊穆兰军中都是男人,哪来的女人? 难道是那个白袍女将? 是了,一定是碧海人偷学了伊穆兰语故意来诱导我,想将我引入伏击之地! 哥黎罕握紧缰绳,依然朝左边那条路走去。 忽然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走右边!你这个脑袋瓜简直比格拉布冬还蠢!”语气中颇有些愠怒,显然是在责怪哥黎罕没有相信她。 哥黎罕更吃惊了。 格拉布冬是蚩骨山东边的一个小山丘,因为山形奇特犹如一个又大又扁的铁锅,常被血族人用来耻笑脑子不好使的人就像那格拉布冬蠢笨。 这是当地人才知道的典故,便是鹰族和刃族人也未必会知道,这个女人如何能知道? 哥黎罕心中更加疑惑,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女人必是血族的自己人。 好,那我就信你一回。 哥黎罕朝右一挥手,命道:“朝右前进!” 行不多久,又是岔路。 那声音再次响起: “右边!” 哥黎罕也说不出为何要相信这个声音,何况眼前这样陌生的岔路,他也没多少自信去判断。 岔路之后又是岔路。 哥黎罕朝前望去,左边的岔路远处站着那个白袍女将,不料他朝右边望去,同样也站着一个白袍女将! 这……怎么会有两个? 必定有一个是假的! 哥黎罕犹豫了一下,实在辨认不出哪个是假的。 这个节骨眼儿上,偏偏那个声音却不给提示了。 哥黎罕忍不住问道: “呃……这位英雄,能不能指引一下,这左右两边路上的女将,哪边是真哪边是假?” 声音再次响起,语气颇是不屑: “都是假的!” “都……都是假的?!”哥黎罕深感意外,不禁问道:“那真的呢?” 声音没有回答。 哥黎罕寻思这种事岂能轻易就知道的,对方答不上来也是正常。不料那声音却又响了起来: “我知道,但我不告诉你!” 哥黎罕真是要哭笑不得了,心想这女人的性子好生古怪,莫不是答不上来觉得没面子,才故意说不告诉自己? 不料那声音似是猜到他的心思,极不爽快地说道:“我可不是装不知道,我就是不愿意告诉你真的吴青在别处和那个使金刀的笨蛋过招呢!” 卜思律使的正是金刀,这话说是不告诉,实际还是告诉了。哥黎罕一听此言,急忙问道:“英雄知道卜思律在哪里?能不能引一下路带我去找他?” “不能!” “为何?”哥黎罕惊愕,他觉得这个女人处事间处处透着古怪,但又似乎没有敌意。 女人嘟哝一句,似是在咒骂什么,但声音太轻,哥黎罕没能听清,只觉得语气极是不高兴。 他暗忖此时还需求教引路,先不要惹得这个人生气比较好,只是这个人只听得见声音却看不见人……他听说话声依稀是从身旁的树林中发出来的,于是抛开话题,朝侧旁的林中恭敬地按血族的礼仪行了一礼,说道: “还请英雄指教一下,接下去我们该走哪条路?” 他是血烟八骑之首,军中威望颇高,众兵士除了侧近几个人也听到了那女人说话声以外,其余人是听不到的,见主将对着无人处又恭敬又行礼,还道是在向鬼神问路,当下都缄默肃静,不去惊扰。 那女人大约是瞧见了他行礼,语气果然缓和不少,说道: “你先让后面的兵士都集中到一起,离你越近越好。” 哥黎罕即刻转身传了令下去。 “然后呢?”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三章 异客 “然后你朝左手边看,大约四十胡蛇的距离,可看见一块大石头?” 胡蛇是血族的山谷中常见的一种蛇,长约二尺五寸,因地漠天寒常常冬眠。与别的蛇冬眠时盘做一团不同,胡蛇总是把自己冻成直直的一条棍子,当地人便会拿来当成拐杖,有时也会顺手拿来丈量物件,用得久了便用胡蛇的长度来当成单位。这种丈量法在沙柯耶大都虽不通用,在血族领地之内却普遍得很。 所以那女人一说四十胡蛇,哥黎罕即刻明白过来大约是有多远。 时值天色已经昏暗起来,他有些瞧不清楚,刚要命人抽出火把点亮,忽然被那个声音制止道: “不许点火!” 哥黎罕不明其意,只好勉强眯眼看去,果然依稀能看见一块大石头在那里。 “看见了,然后呢?” “你聚集好了人马,等下一口气朝着那块石头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哥黎罕纳闷了,这么大一块石头横在眼前,哪里有路,手下这么多人怕是光过去几十个就能把那石头的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这……可我没看见有路啊。”哥黎罕问道。 “你想不想活命?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记住,跑得越快越好!不许回头!”声音有些不耐烦,却十分坚持。 放着眼前两条路不走,却指了一条死路给自己。 哥黎罕犹豫了片刻,做出了一个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抉择。 听这个女人的。 他命人低声将军令传到后面,看着所有的军势基本都已集结完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走!朝左边,跟着我!” 哥黎罕纵马一跃,跳出了大路,冲进了边上的草丛。 说来也怪,那看似没有路的草丛,只是奔了几步,就显出一条小路直通向那块大石头。 后面的兵士见主帅离了大路,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也纷纷驾马紧随。 奇妙的是,到了那块大石头前方,哥黎罕发现在石头的后方竟然真的掩着一条路!看情形原本此处应该是有三条路,只是不知何时从山上滚落了这块巨石横在路中,时日久了没人行走,便杂草丛生,将道路掩了起来。 巨石挡了道,行人行走自是不便,但哥黎罕带的都是清一色的骑兵,从巨石旁只须轻轻一跃,便能纵马越过去。 天色越来越暗,好在路只有一条,倒也不妨碍哥黎罕带着众骑兵策马狂奔。哥黎罕一边向前疾驰,一边寻思,自己骑得这样快,不知道那个女人还跟不跟得上。 想到这里,他手中缰绳稍一迟疑,忽然女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快跑!别停!”斥责之意毫不掩饰。 也不知跑了多久,哥黎罕忽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先前的林子已被抛在了身后,眼前是一片起伏的丘陵,虽然天色全暗看不清楚,但耳边传来的是潺潺溪水声,吹在脸上的风似乎也没有先前那般犹如刀割。 只是隔了一座山林,气候的差异便能这样大?既然有溪水,说明不曾结冰,碧海国果然是地处南地,到了冬天也是如此温暖宜人。 哥黎罕正暗暗称奇时,那女人的声音说道: “快,将你们的火把拿出来,点上火!” “不是说不让点火么?” “我让你点你就点!”声音显然又恼怒了。 哥黎罕不再质疑,命人赶紧点起火把。 “现在把火把都丢去那林子旁边!” 哥黎罕一声令下,兵士都纷纷照做。转眼间,山林已被点着,一时间火光冲天,将方才来时的路烧成一团浓烟。 哥黎罕看着山林火起,又回头看了看带领的兵士,基本上没有什么折损,暗自松了一口气。 火光点燃了林子也照亮了四周,哥黎罕转身一看,这才看见前方有一人驻马而立,一身绛红色的束腰猎装,用黑布蒙着面孔,只露出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哥黎罕立时反应过来,先前说话的那个女子应该就是眼前的这个人,当即下马单膝跪地,郑重地行了一礼。身后的兵士见主将如此,也纷纷下马跪拜。 那女人毫不客气,坐在马上由着众人把礼行完,才说道:“好了,都上马吧,已是入夜了,还要赶一段路呢。” 话音刚落,身后的林中忽然传来几声震天的爆裂声,隐隐还夹杂着兵士的哀嚎。 那女人冷笑一声,似是自言自语道:“自食其果。”也不管哥黎罕跟不跟上来,转身便驾马前行了。 哥黎罕急忙上马紧随其后,那女人又说:“路窄不好走,你们现在可以拿着火把行路了。” 这女人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却不令人反感,相反哥黎罕驰骋沙场多年,在这个女子面前也有种被折服的感觉。 “多谢英雄沿途指点,敢问英雄当如何称呼?”哥黎罕话刚出口,忽然觉得应是自己先报上姓名才是礼数,又添了一句:“在下血烟八骑哥黎罕,血族人。” 血烟八骑,名震天下,谁人不知。 那女人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似乎根本没有将血烟八骑放在眼里,却问道:“你叫哥黎罕?木戈帖是你什么人?” 哥黎罕着实一惊!越发恭敬地回道: “正是我父亲。敢问英雄可是认识我父亲?”心下却暗奇,她是怎么瞧出我和父亲之间的关联的? 那女人见他神色疑惑,指了指他肩头。 哥黎罕恍然大悟,自己的肩头上纹着族纹,想必她是看见了族纹才会有此一问。血族中有好几个贵族豪门,哥黎罕便是其中一支,虽然血族的族纹都是一团火焰,但根据分支不同,火焰的图案也有些细微的偏差,哥黎罕肩上纹着的这团火焰共有五瓣,是族中地位最高的一支,其余小族均只有两三瓣,便是如切不花这样勇猛的人位列血烟八骑,因为是途中投靠的血族,族纹也只有三瓣。 眼前的这女人只是瞟了一眼,便知晓其中的区别,哥黎罕不禁问道:“英雄必是我血族中人吧?” “嗯。”女人承认了,可多一个字也不愿说。 看来是不想表露身份……哥黎罕见她不愿说,也只好不再追问。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又问道: “方才英雄提到说看见吴青和一个拿金刀的武将在一起。请问那个武将现在何处?” “死了。”女人冷漠地答道。 哥黎罕猜到卜思律凶多吉少,但听女人这样确定地说出来,心里一阵难过。毕竟是跟了自己多少年的下属,虽有军阶高低之分,日子久了,彼此都是存了手足之情…… “唉,可惜……”哥黎罕叹道。 那女人忽然怒道:“可惜什么?你们男人都是见了漂亮女人就丢了魂,这种人死了活该!” 哥黎罕一呆,他不明白为何这女人骤然生怒,虽然之前也见识过她动不动就发火的臭脾气,可明显这次颇有不同,字里行间对卜思律的厌恶是打心底里漫溢出来的。 这要是搁成别人,哥黎罕早就怒得一刀砍过去,偏生在这个女人面前,他只能低头忍了不说话。 默默行了一会儿,气氛变得有些尴尬,然而哥黎罕心中的疑惑仍有一堆,忍不住打破僵局问道:“英雄这是想指引我们去哪儿?” “你们难道不饿吗?不困吗?”女人反问道,“折腾了大半日,我反正是饿了。” 噢……原来是要带着自己去能扎营安顿的地方。哥黎罕知道自己带的粮草不多,眼前的这个女人若是能帮自己解决军需,那真是帮了大忙了。 既然对方有意相助,那便求之不得。哥黎罕一拱手,又道:“我还有一事不明,请英雄教我。” “说。” “刚才那两条路是不是有埋伏?那吴青究竟去了哪里?” 女人的口气似乎没有先前那么严厉了,说道:“这个倒实在是不能怪你。朱玉澹那个贱人大约是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想要把你们给切成几块各个击破,先是在千凫沼上把骑阵对半切开,然后诱使你入了林子再分出一部分探路,再在暗处伏击你们。其实你们从踏上千凫沼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算计了。你手下这三四千人,被吴青在岸上一引,不上岸那就等着晚上被冻死,上岸,那就只有中埋伏,没得选择。” 哥黎罕其实先前上岸时也已意识到这一点,看似有得选择,实则没得选。 那女人继续说道:“吴青绰号叫三面狐狸,最擅长虚虚实实地蛊惑人心,除了先前诱使那个使金刀的叫……叫……” “卜思律。” “嗯,除了那一次是她本人,林中你们后来瞧见的,全都是假的。” “那么那两条岔路上……” “也都是伏兵和机关,就等着你们上钩。其实那个路口一共有三条路,只是吴青手头确实没有那么多兵力,只够埋伏在两处,她猜想你看不到左边的第三条路,便将兵士都安插在了另两条路上。不过她还是担心你会万一看出那条路来……” 正文 第二百八十四章 秘境 “于是便沿路埋了不少炸药,再故意拖延你时辰,一直把你们拖到傍晚,你们要是走了第三条路又将火把拿出来……” “原来如此,所以英雄告诫我们不要点火!”哥黎罕想起那时在林中路口的险些点燃火把的事来,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方才我引着你们急奔第三条路来,吴青的埋伏就落了空,她们必然起身追赶,然后我再叫你们在林子口点燃山林……”女人忽然嘿嘿一笑。 哥黎罕明白了过来,方才的爆裂声定是引爆了吴青沿路埋下的火药所致,那些哀嚎声应该也是来自被炸死的追兵。 女子显然心情大好,笑道:“方才那一把火少说也炸死了吴青的两千人,这狐狸精要是知道了,脸也要气歪了!哈哈哈。” 哥黎罕被她说得也是心中一爽,暗叹道:卜思律,姑且算是替你报了仇,愿你可以不留遗憾地去见天神。 正说话间,哥黎罕忽听脚下“咚隆”一声,似是马蹄子踢到了什么东西,他举过火把一看,被惊了一跳。 原来踢到的竟然是个骷髅头! 再看了看四下,还依稀散落着大小不一的尸骨。 “这……这是什么地方?”哥黎罕虽不怕死人,但总觉得眼前的这个地方惊悚得很。 好像是一个村庄,但已荒废了很久,原先的茅屋土墙只剩下断垣残壁能让人看出些曾经存在过残迹,村中的井户腐朽不堪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地上还有些碎裂的瓦罐,从式样来看,还能辨认得出是伊穆兰人用惯的土陶器。 “这是……这是伊穆兰人的村子?”哥黎罕惊问道。 “是,你有没有听说过在刃族的南域,常常会有逃奴穿过镰谷,进入到碧海国。” 哥黎罕从小就听说过逃奴,只是听说逃到霖州的人全都陷死在千凫沼的深潭中,就算有些生还的人,也是不知去向,更没有人听说在沼泽附近还建了村落的。 那女人继续说道:“几十年前,这里本来是刃族的逃奴建起来的村子,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村子里的人都被瘟疫害死了,所以就成了这个样子。其实想想,金刃王德迦当时对族人实在太过严苛,才使得他们刃族逃奴不断,若是我血族的贵族,就必不会做出这等残虐之事来。” 哥黎罕知道她说的金刃王德迦是罗布的族叔,也是上一代刃族的族长。世间都说血族烧杀掳掠残暴成性,可血族人知道,他们只对敌人出手冷酷毫不留情,对自己的族人向来是有福同享,绝无欺老虐幼之事。 反而是刃族,任何事物都明码标价,看似丰衣足食童叟无欺, 一旦没了钱便只能卖身为奴,被当成牲畜一般使唤,猪狗不如的日子要至死方休。 逃奴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换个死法,愿意拼死尝试一下的人自然是层出不穷。 历代伊穆兰的国主虽然都心中诟责刃族有这个弊端,只是刃族买卖奴隶的传统由来已久,难以改观,又是族中的内务,最终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世间之事便是如此,有些看似最残暴的人,却恰恰是最温柔的人,只不过要看是对谁。 女人骑着马继续往前走,曲曲折折地穿过沟渠、山丘、树林甚至还有山洞,终于在一条河边下了马停了下来。 “你们人多,都下来牵着马过河,别踩坏了我的桥。”女人皱眉说道。 只是没不过膝的一条小河,再看那桥,细细长长的牵着马也不好走。哥黎罕索性一挥手,先下了马牵着,率先淌过河去。 河对岸点着几处火光,好像还有些人围着篝火团坐在那里。 “村子周围有好些空地,没有野兽,也不会有沙暴,你们只管安心扎营。饿了的人就去火堆那边,我让村里的人给你们弄些吃的。”女人说着皱了皱眉又道:“别吃太狠了,我这村里的存粮也不多。我去换身衣服,待会儿再过来。” 哥黎罕忙行礼道谢,女子看也不看他便径直走了。 这时过来一个老者,和蔼地说道:“饿了吧?那边有炖好的肉汤,天冷,去喝一碗吧。” 纯正的伊穆兰语,却是刃族的口音。 哥黎罕待要询问,想着得先下令安营扎寨要紧,便道了声谢,先将兵士们引去前面村周围的空地。 折腾了大约大半个时辰,三千人的营地总算安顿了下来。由于相对于一个村落,兵士人数实在太多,哥黎罕便让他们分了批到村子中间的篝火堆这里领食物。 哥黎罕坐在篝火边,仔细看了看那些村民。从服饰到长相,和交谈的语言,无不是寻常伊穆兰人的模样。这时,一个小孩子从跟前跑过,哥黎罕叫住他问道:“孩子,让伯伯问问你,你们是刃族吗?” 孩子眨巴着眼睛,茫然地问道:“什么是刃族?” “就是……”哥黎罕忽然觉得也不知道该如何跟孩子解释三族的概念。 “你问他也没有用,他从出生在这个村里的时候开始,村子里的人就从不分是哪个氏族。”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 哥黎罕抬头一看,正是刚才的那个女人,此时已换了一身长袍,虽不见有多华贵,但明显是妇人的服饰,不像先前的猎装,不说话就分辨不出男女。只是她脸上依然蒙着那块面巾,不以真面目示人。 “他们都是刃族的逃奴?” “曾经是,不过有不少年轻人都是在这个村子里出生的,在这村子里,我不许任何人以氏族区分自己的身份,所有人知道,自己是伊穆兰人,便够了。” 那个小男孩忽然笑了起来,笑得一脸天真可爱:“对啦,我们是伊穆兰人。” 哥黎罕有些明白过来了,眼前的这些村民应该也是刃族的逃奴,只是不知什么原因,这个血族的女人成了村子的首领,带着这些人躲在这样隐秘的地方生活。 “英雄的搭救之恩,我哥黎罕永生不忘,若日后有机会定然涌泉相报!” 哥黎罕说得诚心诚意,女人却全然不在意他的答谢之辞。 “只是哥黎罕带兵出征是奉了军令在身,不攻下太液城决不回伊穆兰!我看过地图,此处应该离太液城已经不远了,还望英雄能够指点我,该从哪条路才能赶往太液城?” “不急。” 哥黎罕一腔豪言被她两个字噎在喉间,又不得发作,心中暗暗叫苦。 你不急我急啊! 他强按下性子,好言说道:“英雄……我是奉族长之命……” 话未了,便被女人气势汹汹地劈了话头:“少拿你们族长的名头出来!” 哥黎罕脸色一变,他再怎么忍也没有办法允许别人这般侮辱祁烈的名头,要不是看在这个女人是同为血族又救了自己的份上,真是要拔刀动手教训她了。 那女人瞧他这般怒色,反而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算啦,看你对你们族长还挺袒护的份上,我就不怪你无礼了。” 哥黎罕真是被弄糊涂了,这究竟是谁在无礼? 不仅无礼,而且还无理。 那女人权当看不见哥黎罕的怒气,手上拿着根树枝一边挑拨着篝火,一边说道:“你现在去太液城做什么,朱玉澹那个贱人又不在城里。” 哥黎罕听她张口一个贱人闭口一个贱人,显然对朱玉澹怀恨不浅,奇道:“你是怎么知道朱玉澹不在太液城的?” “我怎么知道?”女人哼了一声,“我当然知道,这二十年来她在哪儿我都知道。当然了……她这二十年来基本上也没去过哪儿,不过眼下她确实不在太液城。” “那在哪儿?” 女人朝山头那边随便呶了下嘴。 哥黎罕不解,“哪儿?” “就刚才你们过来的那个林子外边。” “什么?!”哥黎罕“噌”地站起身来,忍不住立刻摩拳擦掌地走了几个来回。 “你毛利毛躁地又要干什么?”女人不耐烦斥了他一句。 “朱玉澹就在林子外面!”哥黎罕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不如我这就带兵趁着夜色去偷袭她,取了她的首级,那碧海国就完了!” 女人白了他一眼,轻蔑地嗤笑道:“亏你还是血烟八骑之首。如果这么简单就能取了她的首级,我又何必等这二十年,还轮得到你来么?” “此话怎讲?” “你当我今日是专程去救你的么?” 哥黎罕一寻思这话的意思,迟疑道:“难道英雄今天是想……去行刺朱玉澹?” “她总是躲在太液城里不出来,我也拿她没奈何,好容易这次肯亲自带兵北上霖州城,我怎能放过这个机会。可惜这个贱人实在太狡猾,跟那个三面狐狸的吴青一样,光是御辇就准备了好几副,除了她自己,其余每一副御辇上都坐着一个假的朱玉澹,且护驾的兵士都是密不透风,远远路看去根本分不出真伪。这还不放心,又分成几条路同时朝霖州城来。我想来想去,只有刚才那片林子是太液城去霖州城的必经之路,路又窄得很,御辇得一副一副地过。我便躲在林子里想要寻个机会靠近看看,到底她坐在哪一副御辇之上。” 女人忽然一摊手,失望地说道:“结果偏偏遇上了你们这群笨蛋!为了救你们,刚才把吴青的那些炸药全点着了,那贱人还能不被惊得躲起来?现在怕是早就逃入霖州城了,还等你去暗中行刺?真是蠢到家了!” 正文 第二百八十五章 逃奴 哥黎罕不知何时已经习惯了被这个女人责骂,当即一怔,问道:“那英雄有什么好主意么?” “有啊。”女人依然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篝火。 哥黎罕大喜,问道:“快,英雄快告诉我,只要能拿下朱玉澹,我哥黎罕就算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女人厌恶地白了他一眼道:“急什么?我既然救你们回来,自然就有用你们的时候,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做,一定能逮住这贱人!” “好!那你说,明天要我们干些什么?” “嗯,明天你差个几百人往东边的山里去。” “好,然后呢?” “去打些獐子啊、狍子啊什么的。” 哥黎罕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抓住朱玉澹,一脸疑惑地问道:“打来……做什么用?” 女人显然被他问得火起,大声吼道:“吃啊!我说你这个脑子是怎么做成血烟八骑之首的?我这村子里就那么点人,你们不去打猎打渔,够你们吃几天啊?” 哥黎罕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待要发作,偏生女人说得是再显而易见不过的大实话,实在是无话可驳。 女人抛下树枝,撇下一句:“我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便抛下哥黎罕和一群狼吞虎咽的兵士,自顾自地走了。 哥黎罕等她走后,才拉过刚才那个小男孩,尽量挤出笑脸问道:“小弟弟,伯伯问你啊,刚才那个女人是谁啊?” “是我们村长啊。” “是啊,我知道是你们村长啊,我是说你们叫她什么? “村长啊。” 哥黎罕皱眉想了想,又笑道:“那她没有名字吗?” “有啊。” “叫什么,快告诉我!”哥黎罕心想,总算套出来了。 “她叫塞耶萨尼。” 哥黎罕愣住了。 他知道,这不是个人名,而是一条河的名字。在蚩骨山血族的都城旁,有一条蜿蜒的河就叫塞耶萨尼。 在血族的语言里,意思是天上的星河。 翌日,哥黎罕起早便从营中挑选了五百个兵士亲自带着队伍去寻那女人。 村子里也有些早起的人,哥黎罕随意找了个老者请他帮忙带路去找塞耶萨尼。 老人很是和蔼,带着他们在村里左拐右拐了一会儿便到了那女人的住所。 “阿鲁,带着他们去山里转一圈,哪里能打到猎物的地方都让他们记下。”女子听明了来意,只是懒洋洋地在一间竹屋内传出话来,没有半点要出门说话的意思。 那个叫阿鲁的老人恭敬地应了一声,便笑眯眯地跟哥黎罕说:“我去叫上我孙子,就陪着大人一起去山里。” 阿鲁转身离去后,哥黎罕想要问问那个女人这附近的地理形势,不料那女人又丢了句话出来: “你们人太多,吵得很,快跟阿鲁走吧。” 哥黎罕只得咽了话头,边上几个偏将看着不平,嘀咕道:“将军怎么这么忍让她?虽然她是救了我等性命,然而将军可是咱血烟八骑之首,好歹也得给点面子吧?” 哥黎罕摆手轻声止道:“不要恁多废话,赶紧跟着阿鲁去打猎。”心下想的却是,既然塞耶萨尼让阿鲁带路,想必阿鲁对周边的地形甚是熟悉,那么问他也是一样,好歹那老人看起来要比她好说话得多。 不一时,他们回到村中央,见阿鲁已牵着一头毛驴过来,驴子上还坐着个孩童,正是昨晚告诉哥黎罕那个女人的姓名的孩子。 阿鲁依然一副笑眯眯的神情:“我的眼神不大好了,有时带着孙子,他能替我看得清楚些。” 哥黎罕见他祖孙俩只有一头毛驴,便顺手将孩子抱来放在自己的坐骑上,说道:“老人家,毛驴你骑着,孩子和我一同骑,我护着他,你尽管放心。”低头又对孩子说道:“骑伯伯的马比骑驴子要有趣,对不对呀?” 孩子自然是高兴得很,直拍手叫好。 哥黎罕带着人马再次淌过昨晚的那条小河,他这才看清,整个村子是被丘陵环抱在一处山坳里,从外面看过去,有一大片的竹林遮挡,若无指引,还真不容易看见。 “老人家……”哥黎罕刚开口,就被截了话头。 “将军身份尊贵,叫我阿鲁就行。”老人很是谦恭,这种谦恭并非是出自涵养,相反来自于一种与生俱来的习惯。 哥黎罕隐隐能感到,这种习惯与之前接触过的刃族中的奴隶身上的卑微感十分相似。 “阿鲁……村子前面的那片竹林是原先就种在那里的……还是……” “将军果然好眼力,那片竹林是村长让我们种下的。” “哦,村长命你们种下那片竹林可是有什么用意?” “村长说,虽然这里地处偏僻人迹罕至,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种片林子以作遮挡比较安全。竹林好种,长得又高大,被风一吹,还会沙沙作响,便是有人从林前路过,大多也发现不了村落。” “你们村长倒是很聪明。”哥黎罕赞叹道,“可是你们村长说她是血族人,竹子这东西也只有碧海国才有,在咱们血族的领地里那是一根都找不出来。她这样熟悉竹子,难道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了?” 阿鲁毫无隐瞒哥黎罕的意思,听他这样问,就掰着指头算了算,说道:“我来到这村子的时候是六年前,那时候就已经有这个村子了。村长可比我住得要久得多了。” “哦?六年前?那这孩子今年是……” 孩子坐在哥黎罕的胸前,听闻提到自己,急着应答道:“我今年七岁了!” 哥黎罕哈哈一笑,抚着孩子的脑袋道:“那你爹娘呢?” 孩子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我就只有阿爷,没有爹娘。” 哥黎罕被说得一怔,望向阿鲁。 阿鲁依然是笑眯眯的样子。到了他这个年纪,已是淡薄了人生的各种悲欢离合,就算说到悲伤的往事也能从容应答。 “此事说来话长,不知道将军是否知晓棘岩城……” “知道,宝坻城边上的小城?” “对,对!我们家以前就在棘岩城,以畜牧放羊为生,有一年因为冬寒雪暴,奇冷无比,将我们家养的牲口一夜间全都冻死了。我们实在活不下去了,这孩子的父母便与宝坻城的贵族签了血契。换了银钱供我祖孙俩换点口粮钱。” 哥黎罕与身周的兵士听到血契二字,神色为之一变。他们知道那就是卖身契,且更可怕是是,血契一旦立下就无法解除,至死方休。 阿鲁继续说道:“可惜我女儿和女婿命薄,血契签下才五个月,便被累死了。那血契……” 哥黎罕见阿鲁实是心痛不已,在孙儿面前还在竭力保持平静,轻声道:“我知道……刃族的血契不足六个月便不能抵债,原先欠下的债依然得有家里的人来还,是吧?” 阿鲁点了点头,“并非是我们有债不还,实是我一把老骨头加上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还不上,逼不得已才从城中逃了出来,那时还有些别的逃奴一同南下,说是越过镰谷入了碧海会有一个隐秘之处,伊穆兰人的逃奴都躲在那里,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便死马当成活马医,带着孩子跟他们一起穿过了镰谷,逃到了霖州。” “阿鲁老爹,你可还记得你们当年是几月逃到霖州的?” “几月我也有些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是最炎热的时候,一过了镰谷,便是满目的青山绿水,我们那时都高兴坏了,以为这下可就安全了。” 哥黎罕略一沉吟,说道:“刃族的话,这些年来与碧海国通商往来甚多,老爹如果冒充刃族的行脚商人或是可以通过霖州城?” 阿鲁摇摇头道:“霖州城……我们哪里敢通过,连城门口都不敢靠近。” 哥黎罕奇道:“这是为何缘故?” “将军有所不知,刃族抓逃奴抓得厉害,金刃王早就与霖州知府暗地里有约定,凡是行脚商人过霖州城,都有金刃王发予的手形信物,霖州城的兵士会一一查验。只要发现是逃奴,入了霖州境被抓住,送回伊穆兰一个就支付五钱的金子。霖州城的那个知府……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的名字,叫蔡守信!就是那个蔡守信!”阿鲁平静的语气忽然变得忿忿不已,显然恨意十足。 “我们一群逃奴中有人知晓其中利害,便带着我们绕城向东走,不料那蔡守信也知晓每逢夏季从伊穆兰南下的逃奴最多,常常带着守城的兵士候在那里……”阿鲁的语气变得轻蔑,哼了一声道:“咱们伊穆兰人的骑兵一到霖州,他们就闭门不出变成缩头乌龟,可一听说逃奴来了,就个个精神抖擞地来抓我们,把我们当成摇钱树!那次我们就恰好被那蔡守信给撞见,于是慌不择路地四处逃散,我亲眼看到好多一同逃出来的人都被他们抓了回去。我那时想,那些年轻力壮的被抓回去也许还能卖苦力活下去,如我这般的老骨头带着个孩子,回去便是死路一条,说什么也决不能回头。于是便踏入了千凫沼……” 哥黎罕一惊,不禁问道:“千凫沼?阿鲁老爹真是好胆识!” 正文 第二百八十六章 家园 阿鲁苦笑道:“哪里是我胆子大,不过是不知道这千凫沼的厉害罢了,走了一段路,发现遍地泥潭,既前进不得,又不敢动,那时真以为是要活活饿死在沼泽里了。所幸啊……遇到了村长。” “塞耶萨尼?” “是,村长恰好就在沼泽的边缘旁,见我们祖孙二人被困在那里,便指引我们从边上的山路绕过了千凫沼……” 哥黎罕更加吃惊,问道:“竟然有山路能够绕过沼泽?”心下却想,若有如此隐秘的山道,岂不能够找到机会偷袭霖州城了? 阿鲁见他出神,摆摆手道:“我知道将军在想什么,那山路实是上下崎岖得很,许多地方需要徒手攀爬才能过得去,村长带着我大约走了足足两日,才翻过了山头,将军若是想要带人带马穿行,那是做不到的。” 哥黎罕闻言有些失望,哦了一声。 阿鲁道:“后来我才知道,村长也是知晓夏季南下的逃奴多,便候在沼泽边的暗处,见有伊穆兰人过来,便接引过来带回村子里。所以将军看到了,现在住在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些年被村长救回村子里的人。” “原来如此!”哥黎罕恍然大悟,难怪他觉得村中的人除了塞耶萨尼,其余的全部都是刃族人,原来都是刃族逃奴的身份。不过看不出来,那样一个冷冰冰的女人,对其他部族的人竟然能如此用心良苦。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敢问老丈,那外面那个村子的废墟……” “原先也是逃奴的村子,不过遭了场瘟疫,全都死绝了。但村长说,那场瘟疫并非天灾而是人祸,要想避开人祸,就得把村子选在更加隐秘的地方方可,于是才有了现在的村子。我记得六年前我刚到这里的时候,恰好碧海的一批兵士到过这里的附近,就在外面的村子里,似乎是想打探什么。” “打探什么?” “嗯,不过那就是个废墟,他们翻找了一阵什么也没找到,便回去了。此外的这些年里,我就再也没见过有人靠近过了。所以昨晚村长带着你们入村子的时候,村里的人可都是吓了一大跳呢。”阿鲁的心情似乎平静了不少,又复了原先笑眯眯的样子。 哥黎罕细细回想了一下,昨晚走的那些崎岖山水路,便是白天走也是岔路繁多,有些路甚至都看不出来是路,确实不易被人发现。 “那你们……便打算一直住在这里?不想回伊穆兰去了?” 阿鲁笑道:“将军,我们住在这里,有吃有喝,日子也太平,回去作甚?” “可你们终究是伊穆兰人……难道不想家么?” “家?将军……能果腹能避雨,能安稳地活下去,那才叫家啊……” 哥黎罕默然了。 也许这就是刃族人的无奈,在血族的部族里,有吃的便是大家分享,绝对没有让哪一个人饿死的事。 他忽然有种冲动,开口问道:“阿鲁老爹,那如果……” 阿鲁笑了笑,用眼光止住了他的话头道:“将军,您的美意我阿鲁心存感激,不过阿鲁和孙儿现在想要的都有了,不再奢求更多。你看这孩子,虽然是逃奴的孩子,但他从小就无忧无虑,享受着自由和干净的食物。我这个做阿爷的,便是明天就入了土,只要想到有塞耶萨尼能护着他,也是能安心闭眼的。” 老年人的智慧就如同井里的泉水,越往深里去便越是清透。 哥黎罕本来是想劝说阿鲁改投了血族,然后给他一个低阶贵族的身份,现听他提到塞耶萨尼,忽然想到,塞耶萨尼也是血族人,这么多年不仅没有让他们改投血族,甚至连种族之分都不让提,阿鲁又怎会因为自己的几句话而变了主意。 何况他们活在这与世隔绝的谷中确实没什么不好。 自己觉得珍贵而追求的东西,在他人眼里也许毫无价值。 若将这份“珍贵”强加于人,反会成了对方难以启齿的负担。 哥黎罕点点头,朝阿鲁笑了笑。 “那么依阿鲁老爹的意思,塞耶萨尼是会一辈子住在这村子里守护你们了?” 阿鲁摇了摇头:“不会,她一开始就和我们说得很明白,她随时可能离开,也可能永远不再回来。不过她也说了,只要按照她之前叮嘱的那样生活,大家就能一直在这个村子里活下去。” “她是有什么打算么?” “其实……就在昨天白天她一早出村子之前就说过,也许这一走就永远回不来了。” 昨天?永远回不来?哥黎罕猛然想起那女人提过,想要去行刺朱玉澹。 “你们村长和碧海的明皇有什么深仇大恨么?” “这个……我也不清楚了,村里的人对村长的事都不甚了解,因为她几乎从不说自己的事,有时坐在村子里看着那条小河一看就是几个时辰。” “看那条河?” “对,她说,那条小河弯曲的样子和塞耶萨尼很像,虽然塞耶萨尼要宽阔得多。” “原来你们知道塞耶萨尼不是她的真名!” 阿鲁笑道:“自然是知道,其实村里的每一个人用的都不是真名。” “哦?”哥黎罕不解。 “村长说,既然入了村,就忘掉过去的一切,给自己重新取个名字,就好像重生了一样。” 哥黎罕暗想,这女人嘴上这么说,自己却忘不了与朱玉澹的仇恨,显然还记着旧日里的某些事。 这时,哥黎罕身前的孩子忽然遥指了远处喊道:“啊,好大一片狄绒草!” 阿鲁眯着眼,摇摇头道:“看不清喽,孩子,既然你看得清,那就带着将军过去,咱们采下来带回去。” 哥黎罕问道:“这草有何用?” 孩子高兴地说:“村长最喜欢这草了,她会用这个草编成东西,编完以后就拿到太液城去卖。” “你们村长还去太液城?” 孩子眨巴眼答道:“是呀,我们村长每隔个一段时间就会去趟太液城,她每次还会给我们带些新奇的玩意儿和好吃的回来呢。” 哥黎罕转头不禁问道:“阿鲁老爹……她去太液城不怕被发现身份么?” “她每次都是乔装成行脚商人去的,听说太液城里伊穆兰的商人不少,所以并无大碍。” “可她蒙着面巾,又一看就不是刃族人,要知道在太液城的伊穆兰人可只有刃族人,我们血族人连霖州城都不过去。” 孩子不等阿鲁发话,抢着答道:“村长很少戴面巾的,她只有在有外人的时候,才戴着面巾。” “这是为何?啊,我知道了,是不是村长长得不好看啊?”哥黎罕故意问道。 孩子明显很不高兴,嘟嘴道:“哼,你说村长坏话,我不理你了。村长才没有不好看,村长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人。” 一个七岁的孩子,能懂得什么叫好看?哥黎罕呵呵一笑,不过他也确定了一件事,这个女人虽然知道自己也是血族,但对自己还没有完全信任。 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太液城,去掉面巾化装成刃族的商人,想必是为了寻找可以行刺的机会。城中明明有莫大虬的商馆,听上去她也从没有和商馆有过联系,看来是匹独行的狼。 嗯,换成自己,也不会想要和刃族的那帮两面三刀的人混在一起。这几乎是所有血族人心里根深蒂固的想法。 说起来,这个村长以前定然是在血族的都城附近住过的,要不然不会对塞耶萨尼这条河念念不忘…… 阿鲁祖孙二人带着哥黎罕在山坳附近转了一大圈,山里的猎物大概由于平时没什么人猎取,不仅长得个个膘实肉厚,而且见了人还呆头呆脑地连躲都不知道躲。 哥黎罕带着的五百人中一半都曾是打猎的好手,到了这种地方简直如鱼得水,不过区区半日光景,就打了近百头的大小野兽,把得阿鲁喜得合不拢嘴,直喊够了够了。 当他们带着猎物回到村子的时候,塞耶萨尼正站在村口等着他们。见到一众人满载而归,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对哥黎罕招招手。 “你过来。” 哥黎罕顺从地走过去,塞耶萨尼在他耳边低声道: “你去安排五十个兵士,要机灵点的,不要骑马,晚上跟我走。” “英雄有什么安排?” “来时的那条路已经被烧毁了,我需要重新辟出一条小路来。” 哥黎罕一听来了劲,问道: “英雄可是有了什么计划对付碧海军?” 塞耶萨尼不情愿地皱眉道: “现在告诉你未免为时太早,总之你听我的,叫他们跟着我开林辟路就是。” “那何不现在就动手?” “现在?你能确定吴青现在不在那林子里晃悠?我们烧了林子里的路,她的追兵又被炸死那么多,就那三面狐狸的性子岂能善罢甘休?我说了晚上去挖就是晚上!你啰嗦那么多做什么?” 哥黎罕能感觉到,塞耶萨尼对吴青的了解显然多过他许多。他是个器量宽宏的性子,既然她的话更有道理,他对塞耶萨尼的坏脾气便不会计较太多,当下只是一笑,应道:“好,我这就安排。”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七章 更旗 霖州城北的伊穆兰大营中,灯火通明,群将云集。 正中御座上坐着一位白衣金冠的年轻人,神色凝重,不喜不怒,亦不发一言,正是伊穆兰国主苏佑。 下首右手边坐着两位容貌相似,气质却截然相反的老人,乃是伊穆兰第一权臣大巫神温兰以及他的弟弟温和。 左手边依次坐着三族之首:金刃王罗布、鹰语王珲英和血焰王祁烈。 几乎所有人都是一副脸色铁青的模样,盯着前来禀报军情的兵士,而祁烈已怒得额头青筋暴突,感觉要将座椅的把手捏出水来。 回禀的兵士来自血烟八骑的窝达尔的营中,窝达尔本人不慎被冰刺刺入脚踝行动不便,只得让兵士先一步飞马来报。 一万三千人的前锋骑阵,血烟八骑中的四骑,如今只回来了窝达尔和下属的两千人,其余的不是死在了千凫沼,就是下落不明。 哥黎罕、伯都颜、切不花…… 祁烈知晓攻打碧海必会损兵折将,但他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连霖州城还没攻下来就损了三骑!千凫沼乃是毫无遮挡的冰原之地,温兰的落晶粉也起了作用,怎么就会忽然冰层断裂将骑阵隔成了两半?! 珲英在一旁看他怒目如血,颇有些悯意。冲锋陷阵死在前面的总是血族人,一万多的兵士,转眼就没了,这若是换成鹰族……珲英低头不敢再想。 罗布则脸色平静得很,其实他是努力装成很平静,心里却是忍不住偷笑。他暗想,开战前温和还特意来叮嘱自己不可因军需短缺了祁烈,说得好像我罗布专给人使绊似的。可结果呢?我什么也没干,这祁烈不也输得够惨么? 罗布清了清嗓子,打破了寂静,说道:“血焰王这几日征战辛苦,可惜这战果总是有些差强人意……要知道血焰王这次可是亲任的先锋之职,你这一战直接关乎我伊穆兰大军的士气……” 罗布的话甚是尖锐,然而占足了理。先锋受挫,而且还败得如此之惨,全军的士气如何能不受影响? 祁烈自知此次失利责任重大,被罗布这么一说,便是损兵折将后满腔悲愤也作不得驳。而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听得出来,罗布的这番话是想追究祁烈的责任。 温和忽然站起身来挡在温兰的身前,指着罗布厉声道:“罗布!霖州城还没攻下来,眼下要紧的是弄清楚失利的原因,莫要再重蹈覆辙。而不是在这里归咎前锋主帅!倘若是你任了先锋,你便能保证刃族的兵士不会被陷落冰川吗?祁烈的骑兵已是进退神速尚且中计,他血族是替我伊穆兰大军受难,你却待要怎样?军法处置吗?” 众人未曾料到一向人如其名的温和会站出来如此犀利地责难罗布。连祁烈都是为之一怔,他自认为与温和并无多大交情。 坐在那里的温兰却立刻明白了弟弟的意思。 温和是在护着罗布。 因为温和知道如果此时不站起来挡在自己前面,罗布面临的将是自己十倍的怒火。 罗布犯了个自己先前便提过的一个大忌,大敌当前尚不能齐心一致,只想着打压对方而助长自己,那么分崩离析是迟早的事情。 温和斥责之后,回头看了一眼兄长,眼中意味深长,似有恳求之意。 温兰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心中暗叹。也罢,眼下用人之即,对罗布太过严苛也不是什么英明的选择。 罗布是个人精,起初乍惊温和怎么就来了这一阵无名之火,看了温氏二人的神色,旋即明白过来。他虽然厌恶祁烈,但向来是个讲究和气生财的,当即辩解道: “温和你什么时候变成了急性子,也不听我把话说完。什么军法处置,影儿都没有的事。我想说连血焰王都防不住的诡计究竟是什么样的计谋,为了保我大军士气,还需小心应对,与你的意思可没什么两样。大巫神,说是也不是?” 温兰既不看罗布,也不答他的话,沉吟了片刻忽然开口说了两个字: “格致。” 众人除了苏佑,都是一奇,问道:“何为格致?” 温兰缓缓答道:“我在太液国都呆了这些年,曾经听说一门学问,叫格致。碧海国中曾经有一些格致学的大师,其中最有名的便是鲁氏一族,现任的工部尚书鲁秋生便是鲁氏后人。据说历代明皇自幼年起便会请来各种学问的名师授业解疑,其中也包括这门格致学,朱玉澹应该是精通这门学问的。这格致学讲究的是个巧字,若能精通此学,常能四两拨千斤。此次失利,应该是因为碧海人以格致拟了计策。”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还有这样神奇的学问。 苏佑并不惊奇,关于格致学佑伯伯早早地就曾经教过他一些,还给了他一套书叫《格致论》,此书共有五册,前面四册说的都是温兰提及的如何以四两拨千斤的奇思巧技,惟有最后一册是记录了一些不大要紧的各地独特的风土人物,书名叫《独物格致》。 他当时对格致学并没什么兴趣,反倒觉得最后一册的《独物格致》很是新奇,翻看起来爱不释手,使得佑伯伯还笑过他买椟还珠不识金玉。现在想来,真是有些后悔了。 温兰继续说道:“格致学博大精深,只是晦涩难懂,能习得此术者能及常人不能及之事。譬如削冰为圆,向日承影,便可生火,称为‘阳燧’。” 众人听得越发匪夷所思,罗布问道:“用冰……可以生火?”心下却盘算,若是用冰能生火,那能一年冬天整个宝坻城省下多少薪火钱。 温兰没理会他,继续说道:“相传碧海国初代明皇建太液城时,有不少殿宇所需巨梁圆木难以搬运,用的也是格致学。以水力浮栽,又以绳索和辘轳提吊,就可以轻松地将巨梁搬上殿顶。所以,听方才这兵士说,霖州守军是用军乐队震坍的冰层,想必也是出自格致学。没想到……这学问如此厉害,竟然胜过了我的落晶粉。”言语间颇有些不甘。 温兰转身朝苏佑行了一礼,道:“此次祁烈失利,责任并不在他,而在我未能早一步料到朱玉澹会将格致巧技用到军谋中来,还望国主莫要降罪于祁烈,一切都是我失察之责,我温兰甘愿领罪。” 苏佑微微一笑,答道:“战场之上千变万化,岂能事事都预料其中,大巫神实是言过了。血焰王虽然失利,然而时值他分兵作战,失利之时他尚在数十里开外的霖州城北,凡事只能委托于血烟四骑自行斟酌判断,相反我看他在北面诱敌之战十分稳妥,并无差池。所以失利之事应当是血烟四骑不够谨慎所致,然而眼下四位将军两死一伤,余下一位也下落不明,若要将罪责都归于窝达尔,也是不公。我看也就让他好生养伤,痊愈之后再戴罪立功便是。” 祁烈见苏佑十分护着血族,不肯究责,心下十分宽慰,当即跪下拜道:“初阵未能替国主拿下霖州城,国主虽不追究,但祁烈有愧于心,日后定然将功补过,以报国主宽宥之恩!” 苏佑怔怔地看了祁烈一会儿,忽然转头问温兰说:“他说什么?” 温兰将祁烈的话通译了一遍,苏佑这才笑道:“快起来吧。对了,听说这次是你麾下的阿里海战功卓越,差点还烧毁了城北的城门,把胡英给急得团团转。这次要好好赏赐他!” 温兰在旁哈哈笑了起来:“是啊,那阿里海我也见过,是一员骁将,他的铁索骑阵也是一绝。” 苏佑一听,顿时兴趣大增,说道:“是怎么个绝法?可否让我去阵中瞧一瞧,究竟是什么样的铁索?” 温兰闻言皱眉,心想这国主果然还是个孩子,一听见铁索骑阵就生了顽性,陪笑道:“国主想看,随时都可以看,只是现下还得仔细考虑如何应对霖州城才是。” 话音刚落,一兵士疾步入了帐来禀报道:“禀报国主,前方探报,霖州城忽然将城上的旗帜换了!” 温兰忙问道:“换成了什么旗?” “都是杏黄色的七角兰花旗!” 温兰心中一紧,追问道: “旗帜可有纹边?” “无边!” 罗布见温兰还在那里追问旗子有没有纹边,不解何意,问道:“大巫神问得好仔细,纹边如何?无边又如何?” 温兰一脸肃穆道:“是朱玉澹到了。” 此言一出,在座的众人皆是一震。 没想到明皇果然御驾亲征,且已是入了霖州城。 苏佑心中倒没多大意外。 在他看来,明皇亲征才是碧海国最好的选择。 表面上看不仅能能大大提振士气,而且更摆明了要和伊穆兰军长期拉锯的态度。入冬天寒地冻,城池易守难攻,持久战对伊穆兰国来说毫无益处。 但更深层的原因其实一点都不难懂。 因为金羽营的大军在哪里,哪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眼下就算是太液城,也没有霖州城更安全。 正文 第二百八十八章 龃龉 史上有不少先例,前方的城池还未兵败,反倒是王城中的奸险之辈倒了戈,反手将君王送给了敌方而灭了国的。朱玉澹深思熟虑,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所以,索性将大本营搬到这霖州城来,看似以身犯险,却稳妥得很。 君王所在之处,便往往是决战之所。 众人没有想到只是在初阵的霖州城,便要决一死战。 温兰见众人脸上颇是凝重,转身朝苏佑笑了笑道:“国主的军略曾受教于智冠天下的慕云氏,眼前这一战,不知道国主如何看待啊?” 苏佑倒也不藏拙,直言道:“古语云,以万乘之重,驭拥王之师,犹如难疴在身,以投虎狼之剂。” 一句话,说得温室二老微微点头,而罗布、珲英等人虽听得懂南语,却听不懂古籍所言,祁烈更是一脸茫然。 苏佑全然不在乎大家的反应,只管自顾自地说道:“自古以来,所谓御驾亲征,都是利弊参半。君王之重就是社稷之重,明皇亲临霖州,士气势必大振,防守的金羽营也必定拼死护卫。不过……倘若城破王败落人手,那么碧海国也就完了。所以,明皇是拿自己和六万的金羽白沙大军当成了赌注压在这霖州城了。” 温兰点头称赞道:“国主果然眼光犀利,剖析得明明白白。”转身又用伊穆兰语向众人说了一遍,继而道:“明皇朱玉澹到了霖州城,攻城固然变得更困难,但对咱们来说,也是个绝好的机会!” 众人一听,纷纷称是。 罗布哈哈大笑道:“在这里能捉了那明皇,可胜过跑到太液城里去捉她。太液城城池坚固,机关众多,想要攻下来定会损耗不少。” 实则心里想的是,这破破烂烂的霖州城,怎么打都不心疼,太液城可是自己将来的居城,若打坏了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去修补呢。 珲英问道:“只是眼下不知道有何攻城对策,既然方才大巫神说了那明皇是个精通格致之人,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什么诡计。” 温兰依然看苏佑问道:“国主怎么看?” 苏佑似是淡漠得很,随口答道:“且今晚再探一探,看看明皇有什么风吹草动,才好拟定对策。” 温兰见他怠慢得很,有些不悦,说道:“兵贵神速,既然已经探明了明皇到了霖州,国主为何不肯为我军指点一二?莫不是国主心里还是不愿意与碧海交戈么?” 苏佑即刻答道:“对啊,我不愿意啊。” 温兰没料到他会直接正面与自己叫板,脸皮一红,已是有了怒气,厉声道:“国主可是一国之主,怎可凭一人好恶之念……” 话未毕,已被苏佑打断道:“我正是因为顾及到一国之主的身份,才说再探一晚,倘若依我一人好恶之念,我只怕会下令等到明年开春再说了。可料想大巫神是不会同意的吧?” 温兰被苏佑噎得大怒,此话不仅是驳了他的话语,且挑明了他可以置国主之令于罔闻的事实,是明摆着宣泄不满。 温和在一旁见兄长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忙站起身来打圆场道:“兄长,国主不辞辛劳亲自率军至此,安营扎寨也不过才过了几个时辰,再说血焰王现在人困马乏,也确实需要休整,何不给大家一些回转的时间呢?不过是一夜而已,说不定明日一早,血烟八骑的哥黎罕就能率部回到大营,那样的话咱们可以得知更多消息呢?” 众目睽睽之下,倘若争执下去,只会坐实自己欺君的事实。温兰强捺下怒火,紧锁眉头,背过身朝众人说道:“那就,暂歇一晚。” 说完,闷闷不乐地快步出营去了。 苏佑毫不在意温兰的反应,只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可以退下了。接着笑嘻嘻地朝珲英道:“姑姑,你先别走,我那鹰儿最近性情有些古怪,姑姑且留步教教我。” 珲英知道他有话说,微笑应声道:“好。” 这边温兰怒气冲冲地刚出了王帐大营,身后传来一声唤: “兄长等我。” 转头一看,正是胞弟温和疾步赶来。 “何事?” 温和见哥哥余气未消,笑道:“这帐外冷得叫人哆嗦,莫不是要弟弟在这里与兄长说话?” 温兰无奈,皱眉道:“去我帐中吧。” 温和摆手道:“哥哥的营帐是大营的中间,人多眼杂,不如去弟弟那里。” 温兰略一思索,道:“也好。” 温和喜静,故意将自己的营帐置得偏远,两人骑马尚走了半盏茶的功夫。 入帐之后,温和又亲自洗皿烹茶,将暖茶递到兄长手中,方才宽慰道:“兄长今夜真是辛苦了。” 温兰白了他一眼,道:“你与我客套个鸟,有话就说。” 温和依然笑嘻嘻地说道:“兄长啊,之前是兄长将承露盘的典故教给弟弟,如何今日自己反倒忘了?小国主固然是承了慕云佑的本事,可能用则用,不能用咱便收在箱底,兄长何必去向他求策?” 温兰被他一说,忍不住说道:“我不过是想试探他一二,一来看看他偏着南人的心思是不是减了几分,二来也是给他施展拳脚的机会。他学了慕云氏的军略,倘若不用那便是白学了,哪里是我向他求策?难道没了他我还打不下霖州城了?” “是是是,兄长说得是。可既然如此,那兄长就更不该强按着牛头喝水了嘛。国主好歹都十八了,这要是搁在前代国主察克多,连穆拉都有了不是?兄长怎能还一味地将他当成孩子呢?” 温兰将头一偏没说话,似是不以为然。 温和知道兄长这神情是已经将他的话听了进去,便见好就收,继续回旋道:“何况这小国主对兄长也会尊重有加,今日兄长主动请罪,国主不也什么都没有责备么?” 温兰冷哼一声,道:“温和,你是人老了脑子也不好使了么?我今日替祁烈挡下失利之责,是为了眼前的战局,不想让血族失了锐气。何况众人都明白,此事责不在我,若我因此受了责罚,不仅祁烈不得不领情,威望也能不降反升。只是……国主竟然轻描淡写便这样一言带过了。” “他原就是个心性纯良的孩子啊,自然不会怪罪。” “不……他没有那么简单,我是觉得他大约是察觉了我的用意,不想让祁烈领我这个情!” 温和一怔,问道:“果真?国主自从知晓自己的身份以来不过一年都不到,城府便能如此之深?” “哼,别忘了他是养在谁家的府上。这可是近墨者黑。” 温和依然不大相信的样子,他执起茶壶替兄长添了半盏热茶,说道:“且先不说这些,兄长觉得这朱玉澹到了霖州城,眼下该如何应对?” 温兰道:“祁烈失利,是失在地利。固然是我的落晶粉不敌朱玉澹的格致之术,但若没有沼泽冰原,也绝不至于如此残败。如今我军屯军霖州城北,脚下都是踏踏实实的地面,她要暗算我,也得够得着才行。我打算用罗布那三千人的震雷火炮营只远远地轰击北城墙,不与之直接交锋。” “那霖州城的城墙既高又厚,罗布的震雷火炮营如何能够奏效?” 温兰嘿嘿一笑,道:“未出征之前,我已将火炮营中所用的火药雷炮添了些东西,威力较之前添了一倍。且我会命人只集中几处轰击,日夜交替,兼续不断,绝不给金羽营修补的机会。他碧海国霖州城的城墙再坚固,只要被轰坍了一个角,便被打开了缺口。她朱玉澹大约是觉得我想要夺下霖州城,其实我根本就没这打算。” 温和奇道:“兄长不打算要夺下霖州城么?那兄长打算要做什么?” “我打算,毁了霖州城。” “如何毁?” 温兰没有作答,只是顺手从案上取过一沓厚厚的纸。然后拿起茶盏朝那沓纸上浇了半盏。 纸是上好的鹅毛宣纸,极易吸墨,自然立刻将所有的茶水全都吸了个干净。 温和不解其意。 温兰放下茶盏,将那沓纸上被浇湿的纸一张一张地揭起来丢在一旁。纸越揭越多,每张纸上被水浸透的部分也越来越少,到最后,终于揭到了一张干净的纸,纸面上没有任何水渍。 温和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兄长是想一点一点地拆毁霖州城!” “不错!”温兰笑道:“朱玉澹将六万兵马屯于霖州城,我急切之间是取不得的,但我可以转而专心攻她城墙,罗布的三千火炮营看似杯水车薪,但只要对准城墙上的一个点,每日坚持不懈地集中轰击,我就不信,轰不出一个洞来!” “原来兄长从一开始就没想要霖州城……” “不错,霖州城对我伊穆兰人来说,纯粹就是个障碍,日后攻下太液城后,霖州城的城防更是毫无意义,难不成我还在三族之间筑墙严防么?既然是迟早要拆,不如现在就拆了更好。” 正文 第二百八十九章 料敌 “兄长果然深谋远虑,弟弟好生佩服!”温和见哥哥的茶盏已倾空,又替他斟满。 他顿了顿,又问道:“方才我听国主说道御驾亲征之事时,觉得他说得很是在理。君王立于阵前,固然能鼓舞士气,然而风险也是极大。可细想起来,咱们不也是带着国主亲自率军南下了么?兄长应该是想到这一点吧?” 温兰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神色:“温和啊,论行军打仗你确实不在行,不过这宫帷之后的事,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啊……” “难道兄长真的有什么打算?” “你猜得不错,国主年纪尚轻,有些事也不肯顾全大局。我带着他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假如真到了某一日他将刃口指向了我……” “兄长便可想办法让他亲上前阵,然后借敌军之手……” 温兰看了温和一眼,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 “不过这都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何况在此之前得先将朱芷潋送给他。两人之间有了王储,国主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 温和问道:“兄长要我拿住朱芷潋却不送过来,这是何意?若早日让他二人完婚,兄长的计划岂不可以早一日实现?” 温兰摇头道:“此事急不得。国主现在对我无可奈何,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知道只有我可以替他找到朱芷潋。”他顿了顿,改口道:“亦或者他已经回过神来,知道只有我可以阻止他找到朱芷潋。总之,我一日不将朱芷潋送到他身边,他就得乖乖地听话。” “那么兄长打算何时才将人送给国主呢?” 温兰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至少太液城破之前,我不会把人交给他。” 温和不解道:“其实我不明白,为何兄长非要借他二人之子来稳固日后的政局,咱们若打得下这天下,难道还守不住这天下么?何必要将辛苦栽培的果子拱手送于他人?” 温兰眯眼瞧着他反问道:“温和,听说你常爱赏牡丹,尤其是白牡丹?” 温和一怔,笑道:“兄长连这个都知道。” “你赏过那么多牡丹,它们都结果了么?” “兄长说笑了,牡丹怎会结果?” “那么不结果的牡丹,你便不愿意种了么?”说着,温兰搁下茶盏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帐外的漫天飞雪又道:“有时候结不结果或者果子落何人手,我并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这开花的过程。就像那白牡丹一样,若能国色天香艳压群芳,一季足矣。” 说罢,重新披上斗篷,出帐去了。 这正是: 千里北风凝做雪,一城寒意尽跫然。 温氏兄弟饮茶说话同时,国主的王帐中苏佑与珲英这对姑侄也同样在窃窃私语。 珲英已经知晓苏佑身边伏了耳目,很是轻车熟路地与苏佑将赫氏二姝遣了出去。 “国主今日倒没有责罚前阵失利之事。”珲英笑道。 “责罚谁呢?祁烈?还是温兰?”苏佑反问了一句。 珲英能觉察到今晚的苏佑心情并不好,她能知晓苏佑并不喜欢温兰,大约是之前温兰连蒙带骗地将他刷得团团转,这种事怕是搁谁都不能转眼就不介怀的。可是最近苏佑对温兰的憎恶之情似乎又更上了层楼……她隐隐觉得,好像有别的原因。再加上苏佑作为国主的威严也与日俱增,不再是当初刚到大都时的那个见了谁都谦谦而恭的柔弱书生了。 她不由陪笑道:“国主宽仁示下,那两人应是会感恩于心的。” 苏佑冷笑一声:“姑姑觉得我宽仁?” 珲英越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姑姑,祁烈失利,我确实不忍责罚。但温兰那老狐狸哪里是在引咎请罪?今夜帐中之人都知道,他在中军,前锋失利与他何干?我若责罚于他,便是上了他的套,成了有失公允之主。而他呢?倒更让人觉得宽宏有度,心无私念了。” 这番话若是由别人说出口,听在珲英耳中,定会觉得有这个可能。可眼下珲英想的却是,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谨慎了,深思熟虑之处根本不亚于自己。 这是慕云佑的引导,还是叶知秋的熏陶? 苏佑见珲英脸上神情疑惑,叹了口气道:“姑姑,并非我疑心重重,而是在温兰面前不得不如此,姑姑之前也与我提过,切不可相信刃族人。别的人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刃族中最须得提防的就是这个温兰了。” 珲英点头称是,微笑道:“国主的思虑是对的,虽然国主年纪尚轻,但既然肩负大任,凡事小心些总没有错。国主今夜留我说话,是有什么事要问吗?” 苏佑仔细地看了看四下,方才低声问道:“姑姑,我是想问,既然姑姑的神鹰营可探查敌情,那么为何这次祁烈还会失利呢?听说祁烈在战前曾将哨鹰放出,看了整个冰原,亦不曾发现有敌情。难道说,哨鹰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珲英微笑道:“哨鹰没有看走眼的时候,但是有看不到的时候。” “此话怎讲?” “哨鹰飞在高空,朝下看去一览无遗,绝无遗漏。不过有两种情形可能探查不出敌情。第一种便是敌方掩在林中或是房屋之中,有了遮挡哨鹰自然就看不见。第二种就是敌方提前知晓哨鹰的到来而伏在原地完全不动,哨鹰只能辨识动的东西,若是不动便以为是死物,这样就能躲过去了。” 苏佑皱了皱眉道:“这样看来,岂不是哨鹰也不甚准确?” “也并非如此,一来此次祁烈进军时一路上都是辽阔冰原,冰原之上如有伏兵哨鹰是一定能察觉的。所以就算有,也必然是埋伏在了城内或是冰原南边的树林,至于伏住不动瞒过哨鹰,一两个人尚有可能,一支军队要做到完全不动,那是不可能的。因此这次哨鹰并没有误报。” 苏佑想了一想,又问:“那么假设姑姑将哨鹰放到霖州城的上空,能否探查到敌情呢?” 珲英摇摇头:“姑姑已经试过了,那霖州城中,城南的郊外,都分别放出过哨鹰探查,所到之处都有伏兵。” “这么多?”苏佑吃了一惊。 “并非如此,姑姑方才说了,若是兵势藏在房屋或树林中,便看不清楚。霖州城中和城南到处都是金羽营的兵士不假,但哨鹰也只能是看到兵营帐外有兵士走动,倘若那明皇知道我会放出哨鹰,反过来想用疑兵之计,故意在各处都设下兵营搭起帐篷,那哨鹰就辨别不出真伪了。” 珲英自笑了一声又道:“若真是按照哨鹰回报的那样所过之处都是金羽营的人,只怕兵力早就超过二十万人了,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事。” 苏佑也笑道:“原来如此,明皇果然是个多疑之人,她不管知不知道你会放出哨鹰,也都摆出这样的迷阵来,可见心计了得。对了,侄儿还有另一事想要问姑姑,还请姑姑如实回答我。” 珲英见他郑重,当下也正色问道:“侄儿既然唤我了姑姑,我必然不欺瞒。” “南方不管是苍梧还是碧海,都是丰沃之地,姑姑确实没有想过要踏入南域吗?要知道祁烈和罗布都是虎视眈眈,想要另辟家园。” 珲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我道侄儿想要问什么,原来是这个。姑姑与你实话说,血族地处蛮荒,祁烈想要另觅居所尚情有可原,莫说是南域,便是温兰真能恪守诺言将刃族的宝坻城和周边的领地都给了他,也足够他安置族人的了,所以他想跟着南征的原因,明眼人一看就都能懂,罗布则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攀了这枝望那枝。可是姑姑与他们不同,咱们鹰族水草虽不如刃族的丰美,可也自有得天独厚的地方,不似血族常常遭灾颗粒无收,这才动了劫掠的念头。况且……最重要的原因还是要遵循咱们鹰族的族训。” “族训?” “是的,咱们鹰族自古便有族训,永远都不能离开鹰神栖宿的西台山,要不然……” 苏佑大为好奇,问道:“要不然会怎样?” “会失去鹰神的庇护,我们鹰族的勇士也会失去看得远听得深的神力。” 苏佑听在耳中,觉得有些奇怪。 他从来就不信什么鬼神,只不过当着珲英那样虔诚的神情不好直说,可鹰族的神奇能力又是实实在在存在的,由不得不信。难道西台山上真的有神灵?而且还只能庇护守着它的人? 苏佑定了定神,心想暂且不去想这些,得拣要紧的问才是。他又问道:“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姑姑都是不会带着族人去南域的是么?” “不错。” “若如此,那姑姑自然也不会愿意看着鹰族的士兵在南征之战中徒送性命了对么?” 珲英不知道他此话是何用意,迟疑了一下,仍是点了点头。 “可是祁烈失利,接下来温兰打算攻城的话,少不得就要让姑姑把中军的强弩兵和神鹰营调去前线……” 正文 第二百九十零章 贞女 珲英暗忖,苏佑不想我鹰族徒增伤亡,这是好事,但一半的原因也是出自于不想与碧海多动干戈,说到底,他与南域还是旧情未了。 于是笑道:“侄儿,你的好意我领会得了,不过你不用太担心。攻城之事温兰已与我说起过,他说攻城时会用罗布的那三千震雷火炮营,我的兵士只须护好国主安危便可,大约暂时不会被调去前线。” 苏佑奇道:“他果真这样说?” “是。” 苏佑低眉沉默了一会儿,揣摩着温兰的用意。 想要攻城,却只派出火炮营,显然是不想正面交锋。看来温兰还是想要保存实力,为接下去的战役做准备。 他望着珲英,有些欲言又止,被珲英瞧见问道:“侄儿想说什么直说便可。” 苏佑强抑住心中的那股冲动,终是将话头咽了回去,笑道:“没什么,既然姑姑来守着我,那是再放心不过的了。今日已晚了,我送姑姑出帐,明日想必温兰就要开始攻城了。” 珲英应了声“好”,又想起了什么,道:“那只小鹰你养得可还好?回头姑姑再教你一些驯鹰的法子,好让它在天上飞的时候也好好护着你。” 提到小鹰,苏佑的心绪缓和了不少。他细细地看了看珲英,直看得珲英将眼光避开去笑问道:“侄儿如何这般看我?” “我是在想……姑姑与我父亲长得是否很像。” 有时候,一句话,便可掀起心中波涛无数。珲英与察克多从小便感情甚好,只是后来察克多去了大都,珲英留鹰族的领地,两人方才聚少离多。察克多的穆拉与珲英都是鹰族名门之后,从小便是玩伴,彼此再相熟不过,这闺中密友与亲生手足的情分如今都凝在了苏佑一人的身上,珲英对他的亲近实是浑然天成般的淳厚。 “姑姑与你父亲长得是很像,但是……你与你父亲更像。” 苏佑眼圈一红,终于无法再抑制住泪水,他第一次忘情地抱住了珲英,靠在她肩上失声痛哭起来。 “姑姑……我在想,我是不是一个灾厄之人。” “什么?”珲英一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以前有一个人跟我说过,大丈夫只须凭本心行事,于心无碍,天地和气,便不用纠结是非对错。可是这些日子里我在想,如果我生在这世上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呢?” “你怎么会这样想?”珲英惊愕地问道,“你是伊穆兰国最尊贵的存在,是我们鹰族最引以为豪的忽骨尔大鄂浑的子孙,你怎么会是一个错误!” 苏佑泣声道:“我出生不久,父母便都离了世。一直教导我的佑伯伯,也已英年早逝,养育我的舅舅和舅母,如今已断了音信。就连小潋,她为了找我……” 悲伤犹如窗上的凝露,一旦有所黏连,便会越聚越多,汇成一道水流顺势而下。 不知从何时起,苏佑的心里仿佛镌刻出一份名单,上面的每一个名字都已暗沉如灰,渐行渐远。毫无疑问,朱芷潋的名字是这份名单上最后的一个,也是压垮他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知道自己在过去究竟做错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将来自己应该怎么做,他只是觉得每一个与他亲近的人最终都会远离他或是丢了性命。他知道这些人遭遇的祸事并非他所酿成,但当攒珠成线,聚水成洼之时,他便很难不产生一个念头:也许自己才是一切悲剧的起源。 珲英理解他将父母的离世归咎到自己的身上的原因,慕云佑之死她也多少耳闻过真相,只是最后一个名字她听着很是陌生。她伸手拭去苏佑眼角的泪水,温柔地问道: “那个小潋……是不是你的意中人?” “嗯。” “那定是个聪慧的好孩子……”珲英扶着情绪未平的苏佑慢慢坐了下来。 “姑姑,你可知道,我为何那样喜欢那只小鹰?” “姑姑猜想……你是希望小鹰能够替你找寻什么人是吗?” “姑姑果然明白侄儿的心思。” 珲英笑了笑:“姑姑再不聪明,听你总是问姑姑如何让鹰儿飞得更远看得更细,也能明白过来了。” “是,小潋自从为了找我失了踪迹,便再没有了音信。我虽为一国之主,然而现下却如笼中之鸟,全然由不得自己。小鹰则不同,它有锐利的目力,能振翅云霄,也许它能替我找到小潋……只要她还平安,我便心里好受一些。” “找到了她,你便能觉得自己不是灾厄之人,是不是?”珲英有些明白了过来,她忽然大为感动,伸手将苏佑揽在怀中,犹如母亲一般抚着他的头说:“孩子,你不仅与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连心地至纯至善的这一点,都是像极了你父母。这些日子里,姑姑有时觉得你变得比原先要冷漠、深沉,甚至有些寡情,心里很是担心。现在看来,你还是那个本性如初的好孩子,姑姑放心多了。” 苏佑从未体验过靠在一个女人怀中的感觉,即便是对昔日亲近的舅母,因为舅舅的严格约束,也一直是以礼相待,连衣袖都不曾沾过半点。珲英出身鹰族,本来就比寻常的南域女子要不拘小节得多,待他又是真心实意,此时情深所至,让苏佑着实宽慰了许多。 珲英轻声道:“孩子,你知道吗?姑姑也曾经让鹰儿替自己去寻找过一个人。和你一样,那个人也是姑姑的意中人。” 苏佑不觉一怔。 他曾听赫桂说起过,珲英自年轻时任了鹰族族长后,只将心思放在族中事务上,一生未嫁。自然,也没有子嗣。族中之人都称珲英为鹰灵贞女,意在赞美她对鹰神的虔诚。他既然知晓珲英是孑然一身,每次便故意不提及相关的话题,以免尴尬。不料今日珲英却主动说起此事……实是出乎意料。 “族中并无人知晓此事,就连我的阿爹……哦,就是你的爷爷,也毫不知情。” 苏佑点点头,他知道珲英是不想直接提到她父亲的名讳------苏利国主。 “当时你爷爷为了历练我,将我放去西台山脚,命我守护圣山一年,那一年我才十六岁。”珲英的语调既温和又柔软,娓娓而动听。 “西台山的雪啊,虽然不大,但每年都会积得很久。我那时每隔几日,便要亲自拿着铲子去供奉鹰神神灵前的神道上铲雪除冰。咱们鹰族有族律,这个活儿只能由族内拥有鹰神勇士血统的子孙才能做,旁人连西台山都是不让攀爬的。所以我虽然是族长的女儿,也不能让人代劳,必须亲力亲为。” 苏佑静静地听着,西台山对他来说,永远是一座谜一般的神山。 “后来有一天,早春的雪尚未化尽,我像平常一样去铲雪,为了解闷,我还带了驯养的鹰儿一同上山。我记得那一天,雪过天晴本是个好天气,但鹰儿似乎很不安分,在天上盘旋着怎么都不肯下来。我起初也有些奇怪,不过并未在意。待我扫雪扫到一半,鹰儿却落在半山腰的一处地方怎么都不肯飞回来,我过去一看,这才发现有个男人倒在那里。” “有人?” “我起初也吃了一惊,因为鹰族中人都知道擅入西台山是重罪,罪罚至死,谁也不敢有这样的胆子到圣山来。可待我走近一看,才发现那人并不是我鹰族中人。” “咦?姑姑如何能知道?” 珲英伸手摸了摸苏佑的脸庞,微笑道:“咱们鹰族人的长相,总是鼻梁又高又挺,眼眶深邃,眉骨如山,肤色黝黑,你看看你自己的长相便知晓了。而那人面庞清秀,皮肤白皙,个子并不高,却一脸的重须,怎么看都不是鹰族人。” “原来如此。” “我见他被冻得半死但尚有气息,颇是可怜,便将他救到了山脚下的住处。那时是春望之时,守山的鹰族人并不多,我小心翼翼地将他藏在房舍中,倒也没被人发现。” “若是发现了会如何?” 珲英脸上一红,怪道:“姑姑那时还是个十六岁的姑娘……” 苏佑登时醒悟,暗骂自己心思蠢笨,也是脸上一红,“哦”了几声搪塞过去。 “那后来呢?” “后来我用雪替他擦身活血,又喂了些暖汤,隔了半日后总算是苏醒过来。不过他醒来后我才发现,他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这么说来,他不仅不是鹰族中人,连伊穆兰人也不是?” 珲英点头道:“不错,他不是伊穆兰人,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南域之人。” “南域之人?!”苏佑吃了一惊。 南域之人,多半是指苍梧国人或是碧海国人,纵然这两国的周边有些邻邦小国,但大多都只恪居乡土,从不越境越界。如西台山这般荒僻之处,便是血族与刃族都不会踏足的地方,如何会有南域之人?苏佑忽然想到一件事,问道: “所以姑姑通晓南域之语?”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一章 如幻 珲英脸上又是一红,点头道:“是,言语不通,总是不便,于是他便教了我一些南域之语,我也教了他一些伊穆兰语。过了几个月,两人总算能稍稍疏通些粗简的意思了。他说他是迷了路才误入到鹰族的领地,一路上所带的干粮都已经吃光,全靠雪水和野果充饥。他那日在山林间瞧见我们有人带着食物上山供奉鹰神,想要趁我们不注意上山去偷吃一些,不料实在是太久未曾进食,刚爬到山腰便饿昏了过去。” “此人真是命大,真幸运还能遇见姑姑你。” 珲英一声苦笑。 邂逅是注定的命数?还是上天的愚弄?幸运与不幸也不过是黎明前的天际,转瞬便换了日月星辰。 “他起初很是惊慌害怕,问我这是哪里,我告诉他之后他便越发不安,我见他双手细腻,手上有指节,猜想他是个读书的文人,便问他家乡在哪里。可他怎么都不肯说,只是唉声叹气说回不去了。我见他可怜,便安慰他且先把身体养好,再图后日。” “那人为何不肯说出自己的家乡在哪里?”苏佑觉得有些奇怪。 “我也不知道,也许南域之人总觉得我们伊穆兰人生性残暴,不想告诉我家乡在哪里,也是不想殃及池鱼吧……总之他对自己的事情缄口不言,我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也就不追问了。”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与我鹰族的男子大不相同,甚是善解人意,有时我守山烦闷之时,他总能想出些小笑话来与我听。他还会做出各种各样的小玩意陪我玩,像是南域的将棋、或是牌九,都是他找了木片刻出来自己做的。” “难怪姑姑对南域的东西了解这么多,罗布常年与碧海通商,识得南域的语言和物事我不难懂,可姑姑镇守伊穆兰西境,竟然也如此了解,原来是这个缘故!那这个人平时还爱干些什么?” “他说他爱看书,可是咱们伊穆兰人根本就找不出几本书来,又都是伊穆兰语写的,所以我也没什么书可以拿来给他看的。哦,对了,他很喜欢拿着小石子在夜里摆来摆去。我起初不解,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在占卜。我那时就笑他,说咱们伊穆兰人也有占卜之术,历代大巫神的占卜之术更是灵验无比,但每次占卜都须数十人神徒摆阵相助,占卜的仪式所花费的时日长时可达十天半月,哪里像他这样轻巧,摆上几个小石子就能占卜的。” 苏佑隐隐觉得听着有些耳熟,他依稀记得佑伯伯也曾经提过占卜之术,便是在沙盘之上以碎石摆出星象,借由星象之图进行占卜。但那时佑伯伯说他自己也不甚精通,又觉得比起实实在在的军略,占卜之术过于虚妄,因此只是草草一言带过,并未深涉。 “看来他是个饱学之人?” “大约是的,只是我那时只有十六岁,他能说的伊穆兰语又极其有限,问不了太多事,不过他确实是个极其聪明的人。” “何以见得?” 珲英笑了笑,说道:“那时阿爹在沙柯耶大都时不时地就会捎书信过来询问我日常起居,偶尔也会提及一些国中政事。有一次,阿爹在信中写到,大都中血族与刃族之间总是纠纷不断,尤其是血族每逢雪暴荒灾之时便会出手掠夺,屡禁不止。金刃王德迦数次请求阿爹下令严惩血族,令阿爹十分为难。因为掠夺本就是血族的生存之道,就如同刃族中买卖奴隶一般,就算阿爹是国主,想要明令禁止,也是难以施行。” 苏佑身为国主,深知掠夺与卖奴是这血族与刃族中的两大难题,尤其是国主一直是鹰族中人,偏了哪一族一点点都会被另一族视作是以二敌一的举措,从而引起人心动荡。 珲英继续说道:“我那时拿着信,也是替阿爹愁思不展,被他看在眼里,便问了我原委。我本来只是当成茶余闲谈说于他听,他细细问了一遍三族间的瓜葛之后,便笑道此事不难。我起初不信,后来他说,既然刃族与碧海有通商,血族又想要掠夺,那么可以让刃族暗中将碧海商队的行走路线和时间告诉血族,引血族去掠夺碧海商队便可。” 苏佑笑道:“这虽是个办法,却是涸泽而渔,碧海商队若被袭了,哪里还肯再来?” 珲英道:“我也是这样说,他却说,凡事好坏不凭结果,却凭分寸。好事办过了头也可变成坏事,坏事把握好了火候也可变成好事。” 苏佑“咦”了一声,暗忖此人此话果然玄妙,就像《云策》中说的那样,天地阴阳,不起初过始于一气混沌,却能上浮为乾,下淀为坤,一事一物皆有正反却又同时系出一脉。 “那他有什么好办法?” “他说,刃族可以告诉碧海的商队,血族遭了旱灾,多半会出手掠夺。刃族除了愿意与碧海通商,还愿意明码标价提供护卫商队的卫队,可保沿途无虞。碧海商队听了必然犹豫,有些为求行事稳妥的便会答应雇佣卫队,也一定会有些舍不得银子的商队想要冒险。那么刃族便可以将这些没有雇佣卫队的商队的货色货量和路线告诉血族。然后再叮嘱血族,一定只能劫货,不能伤人。” 苏佑深吸了一口气,暗忖此人好生厉害,这李代桃僵之计用得如此娴熟,且分寸把握得极好。以碧海人的习性,就算被截了货,也会盘算其中损耗,通商获利向来颇丰,只要不伤及性命,便会忍不住再来。而刃族一方如此一来便掌控了血族的生财之道,断没有再被血族掠夺的道理,且将卫队护卫的行当当成生意卖给碧海商队,其中又能赚一笔钱,金刃王定是求之不得。寻常镖局护镖尚要担心折损人手,可这刃族的卫队沿途护卫,血族必然不会去袭击,真可谓一本万利。 “此人果然聪明。”苏佑叹道,微笑道:“姑姑是不是从那时起便被他折服了?” 珲英已是半百之年,连头发都已花白,被苏佑这样打趣,顿时满面红霞,犹如少女般羞颜生怜,嗫嚅道:“我也是瞧他能替阿爹排忧解难,心中欢喜……不过我将他说的法子回信告诉阿爹后,果然奏效得很。阿爹还夸我好心思,我却不敢告诉他实情。” 珲英说着,已是红了耳根,心中暗念道,那是必定的,倘若阿爹知道自己的房舍中还藏了个男人……想起昔年往事,她自觉对着一个小辈说出口来终是羞愧难当,又辩解道: “后来我便将伊穆兰国中的大小事说与他听,他也很有兴趣,还常常会出些主意,而那些主意也都一一奏效。时间长了,我便……我便……” “才华横溢之人,姑姑有倾心之意,又有何不可呢?”苏佑向来佩服真才实学,就像佑伯伯那样。 珲英闻言虽脸上颇有喜色,口中却道:“唉……可是,可是终有诸多不妥。” “有何不妥?” “鹰族中人,尤其是鹰族勇士的直系血统的后代,为保证血统纯正,极少与外族通婚,我是族长之女,自然最不能例外。而且……而且他年纪已经很大了,几乎和阿爹差不多年纪……” 苏佑吃了一惊,他怎么也没料到,珲英倾心的一个男人竟然会比她大那么多岁,那自然会招致非议,然而身为小辈又不好说什么,一时怔在那里。 珲英见他神情,便猜到他的心思,自嘲般地笑道:“侄儿也不必想太多,姑姑这不是依然还是一个人么?” “他后来怎么了?” “他休养痊愈之后,有时会去四处转转,我见他既然不上西台山只向南边闲逛,也不去拦他。后来某一日,他便忽然消失了……我知道,他大约是回了家乡,再不会回来了。” “姑姑何以见得他是回了家乡?莫不是他留下了什么书信或物件?” 珲英摇摇头,黯然道:“没有,但我就是能觉得,他是回去了。他走之后,我有好些日子里天天都放出鹰儿去寻他,鹰儿与他处的时间也不短,所以并不陌生。每次我放出鹰儿之后,它都总是往他以前在南边闲逛的那一片林子飞去。一直飞到绝凌峰脚下,便不肯动了。” 苏佑想了想,问道:“绝凌峰乃万仞之峰,实是绝境。那人怎么都不可能翻过山去吧?” “我也不知道,我平时有时见他苦苦思索,有时又摆石占卜,虽然他嘴上不肯说,但我知道他心心念念都想回他的家乡去。离去,大约是必然的……” 苏佑见珲英言语中惆怅无限,想起自己与朱芷潋在太液城离别之时好歹还立下过相守的誓言,而那男子与姑姑却似乎不曾表明过什么。 “姑姑……敢问那男子心里,可明白姑姑的心意?” “……应当是明白的。” “何以见得?” 珲英的脸已红得不能再红,犹豫了一会儿,方用细蚊般的声音答道:“我与他……虽无夫妻之名,却有……” 后半句已是悄不可闻。 正文 第二百九十二章 患失 苏佑恍然大悟,原来姑姑并非传言中的未嫁之身。 “此事乃是他情我愿,且事后我也并未有身孕,所以族中之人便是阿爹,也一直都被蒙在鼓里,没想到……”珲英忽然笑了一声,“被你这个小家伙一哭一闹,给勾出来了。” “所以姑姑说放出鹰儿去寻人,说的便是寻他了?可惜最终也没有寻到。”苏佑叹了口气。 “我倒盼得此生永远都不要寻到他……” “为何?” “绝凌峰高不可攀,倘若鹰儿真的在山脚下寻到了他……”珲英忽然哽咽难掩,说不下去。 苏佑明白了,姑姑怕万一寻到的是一具冻僵的尸体,便要伤心一世,倒不如索性寻不到他,只当他安然回了家乡去,要来得心下略安。 珲英瞧了瞧他不再似先前那般伤心,温言安慰道:“孩子,姑姑能明白你与那姑娘之间不能相见的相思之苦,但姑姑想说的是,有些事许是自有命数,亦或者这个人注定只能陪伴你一段日子。就像姑姑的那个人,来无影去亦无踪,就好像一场梦一般。” “那么姑姑会后悔遇上那个人吗?” 珲英微微一笑,答道:“姑姑只觉得,那一年,是姑姑此生中最快乐的日子……”说罢,又摸了摸苏佑的头道:“夜深了,姑姑就先走了,有什么烦恼的事,寻着机会了,就再与姑姑说一说,好么?” 苏佑擦了擦眼角尚未干的泪痕,点头笑道:“好,姑姑路上小心,我这副样子,就不送了。” 珲英“嗯”了一声,站起身来,自出了王帐去。赫氏二姝尚守在外面,见她出来,忙行了一礼。珲英却有些心思恍惚一般,没有瞧见。她边走边想起方才苏佑问她的一句话: “何以见得他是回了家乡?莫不是他留下了什么书信或物件?” 她说了谎,他并非什么都没有留下。 想到这里,她不由伸手摸了摸腰间的荷包,那荷包是淡黄色的锦绣质地,那是伊穆兰的女人用的寻常式样。然而在荷包背面上却有一方绿色的旧布,显然是她将那块旧布直接拼缝在荷包之上的。 在那旧布上没有别的图案,只绣着数朵祥云,盘绕而上。 * * * * * * 注定无眠的夜。 温兰回到自己的帐中时已过子时,只见罗布正鼾声四起地靠在椅子上打盹。 温兰故意咳嗽了一声。 罗布十分警觉,他一听温兰进来的声音,眼睛还没睁开,脸上已堆了笑意问道: “大巫神唤我有事我便早早地来了这里候着,不想太困睡着了。” “嗯,族长辛苦。” 温兰不像温和总称他为罗布儿,一般习惯是以族长相称。 然而称谓的郑重和立场的高低并不挂钩。 事实上郑重的称谓有时只是故意保持距离的一种方法。 我和你没那么熟,仅此而已。 罗布问道:“大巫神客气了,敢问有何吩咐?” 温兰点头道:“你知道,朱玉澹已经到了,所以我打算攻城。” “嗨,这不是板儿上钉钉的事儿嘛,大巫神说吧,打算怎么着?明天就动手?” “不,不是明天,是现在!” 罗布被唬了一跳,方才的睡意散了大半,心下飞快地盘算了一下。 温兰想用刃族的军队,这便是要动自己的老本了。这老家伙经常想着一出就是一出,霖州城现下有五万多人,祁烈都吃了亏,却让我去碰这个硬钉子!怎么不让珲英去?回头若依着他一个人的想法,把刃族的兵士交给他……胜了,是他今晚奇袭的功劳,败了就变成是我今晚单枪匹马咎由自取,这个生意做得划不来!得想个什么法子拖他一拖。至少拖到天亮,到那时就算让我去,也可以拖着祁烈或珲英替我助阵,休叫我一人折了人马。 “现在?可现在所有人都睡得正熟,连国主都歇下了……” 温兰瞟了罗布一眼,似是早已猜到他的心思,轻描淡写道:“不用惊动国主,也不用那么多人,我只要你把那震雷火炮营的两千人调拨出来便可。” 罗布立刻又盘算了一下。 区区两千人,还点名要震雷火炮营,如何能攻得下来?温兰这是不打算正面直击,只是想造个势震慑一下朱玉澹?甭管他想做什么,火炮营只是远远地发炮,并不靠近城门,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折损,他要借去也未尝不可。 当即又复了笑脸:“大巫神向来神机妙算,我罗布既然一直候在大巫神的帐中,自然是但凭调遣无所不从的。那我现在就去传令,命震雷火炮营去整队出营。” “嗯,族长很通情理,不过除了要劳烦族长亲自传令,还请把火炮营的军令金牌借我一用。” 罗布嘴唇一哆嗦,心中肉痛起来。 军令金牌是能号令军队最重要的信物,有了金牌,即使没有罗布本人的命令,军队也能任由持牌者发号施令。 他慢吞吞地掏出身边金线编就的百宝囊,心下琢磨道,看这情形不借也得借了,总不成为了两千人把温兰给得罪了吧……他不情愿地从囊中翻拣了好一会儿,才递了一块小金牌过去。末了又忍不住叮嘱一句:“大巫神可用得仔细些,我这震雷火炮营人虽不多,配备的武具可都是花了血本的。” 温兰微微一笑,回道:“我知道”,便伸手接过金牌。他把罗布叫来就只有这一个目的,如今金牌入手,便懒得留他,故意张口问道: “这天寒地冻的,可要我替族长温一壶酒?” 罗布哪里还需要提醒,心中咒骂这温兰拿了东西就赶人,嘴上却笑道:“不叨扰,不叨扰,我还是先去传令,以免误了大巫神的正事。”说着,便踏步出帐去了。 温兰估摸着罗布就算传令后火炮营即刻整队出营,也需要个把时辰,当下靠在火炉旁闭目养神。 他思忖着眼下的形势看似伊穆兰人占了人数的优势,实则并不那么乐观。他原预想着,最硬的一场仗应当是发生在太液国都。朱玉澹区区女流,定会想要倚仗国都的城防来应敌,毕竟太液城机关密道数不胜数,可攻可防。就算防不住,她也会想办法从密道逃出去,碧海国星罗棋布的岛屿成千上万,不乏藏身之处。 也正因为他当初预想到这一点,才会花费了十年时间潜伏在太液城中,将城中的各处密道摸了个遍,虽不敢说全都了然于胸,至少十有八九都清楚得很,而且还有城中的莫大虬可以暗中接应,更是稳妥。 朱玉澹以为无人知晓的密道,他知晓了,这就是机会。 然而朱玉澹却亲自跑来了霖州城! 丢下巍峨的太液城,跑到这个除了北城门几乎所有地方都破败不堪的霖州城! 看似愚蠢的选择,却有意无意地将他十年花费的功夫全部打了水漂。 这是机缘巧合?还是……朱玉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温兰眉头紧锁,听着炉火中的柴片劈啪作响。 两千人,去探个虚实也许正好。火炮营偷袭失利也不会有什么损耗,不至于影响了士气。且火炮营人数不多,一旦发炮动静却大得很,夜色浓重看不清楚,也好教守城的碧海人摸不清底细。 温兰合着眼,就这么靠在一边半睡半醒着。老年人了,不需要睡太多。 忽然,他觉得好像有人替他在身上盖了条毯子,睁眼一看,饶是处事不惊的他也大出意外。 苏佑? 温兰回过神来,忙站起身来行了一礼,疑惑道: “国主不在王帐中歇息,如何亲自过来了?” 苏佑脸带微笑,却不作答,只指了指他身上: “大巫神也不盖着些,小心着凉。” 温兰这才发现,苏佑方才盖的是他自己的斗篷,上面绣的黄金鹰头纹栩栩如生,让人自感威严重重。 “其实大巫神自己不也没有歇息么?已是深夜子时,尚在帐中运筹帷幄。” 温兰暗觉奇怪,他如何知晓我在这里盘算。 苏佑继续说道:“方才我睡不着,出帐时恰巧撞见金刃王罗布匆匆从帐前过,我问他这么晚去往何处,他说大巫神打算调兵遣将,攻打霖州的北城楼。我就想,如此重要的军议,大巫神却只字未提,莫不是有什么事是不需要我知晓的?” 温兰闻言,心中骂声不迭。 这个罗布儿,真是条老泥鳅!我只是疏忽了这一会儿,他便钻了空子。什么恰巧从苏佑的帐前过,分明是故意前去禀告给苏佑知晓的。他定是舍不得两千火炮营就这么交予我一人手里,借着苏佑来掣肘于我! 苏佑是国主,欺瞒着他擅自动兵怎么都是不通情理之事,若捱到天亮,那时动了也就动了,不过是告个罪。眼下苏佑知道了,便再难瞒下去。 温兰只得陪笑道:“国主多虑了,区区两千人,不过是小试一把,看看他霖州城的城防到底有多厚。我想着既然是要出其不意,那便得秘密行事才好,所以不仅是国主,连同其他部族我也都没有说。不过就是一晚上的事,原打算天一亮就禀告给国主,不是什么值得惊扰国主歇息的大事。”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三章 蜕变 “军中无小事,大巫神这样小心地不想与我说明白,是觉得我会从中阻挠你的攻城之事么?”苏佑依然微笑不改,语气却重了几分。 此话既出,温兰脸色一变。 他抬起头来,收了方才谦恭的颜色,毫不避讳地盯着苏佑肃然道: “是!” 一时间,帐中的氛围如凝了霜一般地冻结在那里。 有时一个字便足以是一封战书。 我温兰的南征之计,由不得任何人来阻挠,你苏佑也不可以。 苏佑忽然一声笑了打破了僵局:“总算这些日子里你肯说出这句心里话了。其实大巫神何不早早地说出来呢?这样大家都可以轻松一些。” 温兰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是铁青着脸看着他。 苏佑叹道:“大巫神实是误会我了。碧海的兵士是人,我伊穆兰的兵士也是人。既然两军交战,必然会有伤亡,这是战场上不可避免的事实。我起初反对南征是不想殃及百姓,可如今霖州城内城外,只有军队没有百姓,那么孰胜孰败便各凭本事,这是兵家正道,我怎会反对,更不会阻挠。难不成这些年苍梧慕云氏教我的那些兵法,都只是希望我纸上谈兵,充作茶余谈资用的么?每一个伊穆兰的兵士可以阵亡,却不能死得默默无闻,所以你要动用伊穆兰的兵士,我就必须过问,你也不得瞒我。” 以往每次提到慕云佑,苏佑都会称为佑伯伯。现在忽然改口作苍梧慕云氏,实是第一次,显然没有掺杂那些私人的情感,温兰不禁添了几分疑惑。 难道这孩子真的转了心性,改成从我伊穆兰军的立场来考虑问题了?且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理有据,难以反驳。 温兰深吸了一口气,躬身道:“国主说得极是,是温兰思虑不周。既是如此,那就请国主先回王帐中稍候,待我带着震雷火炮营去霖州城北交战之后,再向国主禀报战果。” 苏佑伸手止道:“不必!” 温兰不解,不知他说的不必是何意思。他也发现他越来越不能摸透这个年轻人的心思。 “我来大巫神的营帐之前,已经和金刃王一同去过震雷火炮营了,也亲自将他们调度完毕,此时已随时整装待发。我过来是想请大巫神与我一同前去督战,也好从中协助与我!” 语气不紧不慢,却充满了不可忤逆的威严。 温兰吃了一惊。 原来他是调完了兵方才来寻的自己。 他不仅要和自己同去督战,而且……这话的意思也甚是明白。 他才是国主,是这里的统帅,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协助于他! 温兰开始重新打量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风,正朝着他意想不到的方向吹去。 * * * * * * 风雪飘零的夜晚,霖州城知府衙内的大厅中冰冷寂静。 炉笼中的炭火烧得只剩下一小堆余烬,忽闪忽灭的阴燃火焰跳跃在灰白的炭面上垂死般地挣扎着,然而仅存的余温早已被门缝中透入的寒风卷得不留分毫。 胡英独自坐在笼炉边的椅子上,她靠着大厅内的柱子,昏昏地睡着。她左手疲惫地垂了下来,右手却紧紧握着腰间的那把尚方青锋剑。 忽然一阵风吹来,将门户吹得大开,胡英骤然惊醒,右手已扣住了宝剑的鞘口,待察觉只是风而已,才松了一口气。她低眉望着那剑身,思绪万千。 自从用这把剑斩了林乾墨,她已整整三日未敢卸甲。她知道,一旦血族的先锋到了城北,伊穆兰的中军很快就紧随而来。 国战,不是商战,不会互相约好时间地点正面较量。 正所谓兵不厌诈,事实上当胡英在北城门与阿里海的铁索骑兵对阵之时,东城门的邓凝与伯都颜及切不花之间的战斗更为惨烈。而那一场战役的开端却发生在看似荒无一人的无垠冰原之上。 无论是暗渡的骑阵,还是潜藏的弩墙,都没打算一开始便露了峥嵘。 眼前的情形也是一样。 根据后方的探报,早在一天前胡英就得知哥黎罕的骑阵已经在沼泽的南岸上与吴青遭遇,然而战况并没有像明皇陛下预期的那样。 听说吴青虽然斩了其中一员猛将,但却没能将哥黎罕困入林中的伏击圈,而是被他向东逃脱而去,甚至在追击的过程中还不慎被炸死了两千人的兵士的。 不过,胡英是知道吴青的手段的。 这个“三面狐狸”,看起来娇滴滴的犹如一个小姑娘,实际上是几近三十岁的沙场老将,是个十足的狐媚子。 既是能征善战,又会狐媚人心。 通常人绝难想象,这两样功夫如何能同时安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如胡英这般出身将门,一生未嫁的人,其人生轨迹也犹如与生辰八字上的解语捆绑在一处那般,自出生时起就注定会成为一名将军。 可吴青不是,她的来头相当不简单。 她与出身贫苦的邓凝不同,虽不是什么富贵之家,家境也还尚可,且父母双全。但世事无常,天有不测。她五岁那年,忽然碧海国遭遇了毒金之战,百姓纷纷南下避难,其父母心中惶恐也带着她一同南逃。不料逃难途中遭遇互相踩踏,家中三人被冲散开去,其父母都被一同逃难的难民踩死,只有吴青自己不知,躲在角落里大哭。 边上有人见她幼小,心里有些不忍,便带着她一起南逃。 然而兵荒马乱的那一年,人人心中想的都是自保,纵有恻隐之心也不过是一时动情,时日一长,救了她的那人也觉得带着她很是累赘。 恰逢那时众人已逃至太液国都,那人瞧着吴青生得标致,生了歹意,带到了国都东三格的百花巷将她卖了。 百花巷是国都中数一数二的烟花之地,鸨母见她资质不错,小心养了去。一直养到十二岁来了初潮,便迫着她施粉描黛,抛头露面。 不料吴青年纪虽小,却甚是硬气,无论如何都不肯从。鸨母大怒,又舍不得打她面皮,只拿细针戳她。吴青吃痛,还是不从。鸨母便唤来龟奴将她吊在后院,将她身上的一件一件扒得只剩件底衣,威胁她再若不从,就全都扒了去,让院子里的人都瞧个通透。 吴青人小,口中却不依不饶,大骂鸨母道,倘若再不放自己下来,有生之年必然让她也尝尝同样的剥衣之辱。 窑中管教姑娘本是常事,院中的其他姑娘与客人见了,只当是热闹在那里看,不料恰好院外路过一名四五十岁的女人,听到吴青咒骂,也入院来看。 鸨母迎客万千,看人颇有眼光,她见这个女人腰间配着两把剑,气势不凡,感觉颇是不好惹,便小心应对。 那女人问清了事情原委,并未责怪鸨母,反对吴青说:“你这娃子,好不懂道理,既然是养在这烟花柳巷,便应当知道日后会是怎样,你若不愿意,早些年就该以死相抗。何故吃了鸨母几年的口粮,有了力气才来与她争辩?” 鸨母见那女人替自己说话,心中十分得意,便加油添醋地将养育之苦又添了几分在那里哭诉。 吴青被那女人一席话说得一时语塞,想了想道:“此间事情,当一码归一码,妈妈养我七年,我自然感激,她若放过我,我定会铭记于心,日后必然涌泉相报。可她今日羞我辱我,我也不许,要么今天她就打死我,要么日后她便等着我来报仇!” 那女人哈哈笑道,看不出你这娃儿年岁不大,主意却多。我不说你的道理是正是歪,这般有恩必报有仇必还的性子,我倒是很喜欢,不如随我而去,自有你的好处。 吴青那时只想脱离苦海,莫说是个老女人,便是黑白无常此时要来捉她,她也愿意跟着走。当下把头一点,喊道,你但有本事能救我,我就愿意跟你去。 鸨母听了大惊失色,怒道,这是我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岂能由你说带走就带走?她双手击掌,刚要叫龟奴上来教训那女人,只见那女人将手中双剑一拔,身子忽然闪了闪,绕到边上的一株梅树旁,如游龙一般攀枝而上,转眼已金鸡独立于梅梢之上。 吴青与鸨母以及院中众人皆看得目瞪口呆时,那女人手中双剑舞动,犹如江海凝粼,寒光四射。 时值腊月深冬,一树的红梅开得正盛,双剑青锋所过之处,将梅上的积雪尽数挑开。一时间雪花飞扬,却不曾打落一朵梅花。那女人虽然颇有年岁,依然是身形绰约,舞动四方,院中的众人忍不住纷纷拍掌叫好。 那女人舞罢双剑,从梅梢飘然而下,兴致也颇高,对吴青笑道:“一时兴起,竟创出这几十招剑法,搁在平日里,我也未必能舞得这样好,看来你我是有缘分。此剑法因你而起,我就把这路剑法取名叫落雪连环剑,传给你可好?” 吴青看得喜不自胜,忘了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底衣,连连点头说好。 正文 第二百九十四章 河泽 那女人转身对鸨母淡然道:“这孩子说得没错,凡事当一码归一码。她既然不愿,你亦迫不得她。我今日便将她带回去,日后她会必会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老鸨眼见跟前的这个女人惹不起,心中不甘,硬着头皮问道:“倘若她日后要食言,我又当如何?” 那女人便走到梅树旁,手中宝剑连闪数下,只见其中一截红梅被削落下来。然而落在空中时众人才看到,那哪里是一截,只是瞬间已断成了七八截,齐齐地落在雪地中。 “她毕竟养育了你多年,你日后若敢忘恩,我也会让你如这梅枝一般,你记住了么?”女子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吴青早没了方才喧哗的气势,乖巧地应道,弟子知道了。 那女子又哈哈大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收你为徒了。说罢,将吴青身后的绳子一剑挥去,又朝着她腰间一揽,便跃出院子去,身后传来数句歌声: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鸨母丢了人又折了这些年花费的银钱,正心痛不已人财两空时,院中客人忽然有人惊叫道:“原来她便是南宫大娘!” 众人如梦方醒,这才想到这世间舞剑的身姿能有这般高深莫测,妙舞芬芳的人,除了南宫大娘还能有谁? 看客不过是看个热闹,鸨母虽又不甘,见是南宫大娘,也只得作罢,之后则再也没有吴青的消息。 不料七年之后,那吴青忽然折返太液,又出现在百花巷。 鸨母起初以为她要来寻仇,心中惧怕,不料吴青却笑盈盈地说想在此安身。鸨母见她年华正好,容姿艳丽,又没有院中其他姑娘那般风尘遍染,颇是脱俗不凡,喜得如获至宝。她知道吴青不像别的姑娘是卖了身,只是自己情愿留下,急忙选了院中最好的仆从和最华美的屋舍与她,只盼能留得住她。 这吴青说来也怪,不知道这七年间受了什么调教,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且舞得一手好剑。没多久便在国都中名声大噪,一时间引得国都中的王孙贵族纷纷前去捧场,趋之若鹜。 其中有位公子名唤阙超的,是景州节度使阙升的独子,头一次见了吴青便魂不守舍,日日都捧着白花花的银子去百花巷寻她,喜得鸨母光是数银子便数得手要抽筋。 吴青似是对他也极其中意,因她也是景州人士,于是旁人常常能听到屋内两人以景州方言欢声笑语不绝。久而久之,百花巷中谁都知道这吴青对阙超另眼相看,然而即便如此,吴青也从未留宿过阙超。 这转眼间一晃便是三年,阙超对吴青早已欲罢不能难舍难分,数次提出要将其赎出百花巷。吴青却道,她是自愿留在这里,并非卖身给了鸨母。 阙超十分惊奇,又问她难道便一辈子都想呆在这里? 吴青大笑答道,自然不会,只是尚不到时候。 阙超听了更不甘心,穷追猛打地问她到底何时才肯离了百花巷。 吴青掰着指头算了算,说再有个两千二百两银子便够了。 阙超哈哈一笑,不过区区两千二百两,明日我便取来给你,如此你便肯与我回景州去么? 吴青笑道,除了这两千二百两,还须替她办一件事方肯随他回景州,于是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第二日,阙超便带着银子和一堆侍卫到了百花巷。鸨母这三年里见了阙超如见财神,彼此之间向来亲近,不知他为何今日忽然带了那么多人来,吓得面如土色。 吴青早已梳妆停当,听到阙超入了院来,便下了楼。众人见她弃了原先的各色华美饰物不用,只穿着一身素净的衣服和孤零零的一支木簪,却越发显得清丽可人,不惹风尘。 吴青从阙超手中接过银子,递于鸨母道:“我奉师父之名,特来还你养育之恩。师父有言在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养我七年的花费,我用我三年的青春如今百倍还你,应是够数,恩可是报了。” 鸨母知晓与她之间既然契约,何时要走但凭她心思,早明白会这一天。三年间得了堆成山的银子已是心满意足,眼下纵然心痛也乐意好聚好散,便挤出几滴眼泪想要作别。 不料吴青笑脸一沉,喝道:“恩归恩,仇归仇。他日你与我的剥衣之辱,我也不能不还,咱们一码还须归一码。” 话音刚落,阙超手一挥,身边的一堆侍从已将院中围住。 “寻常父母,尚有打骂孩子的时候,所以昔日针刺之痛,我可以过往不究了。其余的,原数奉还。” 说完,早已有人将那鸨母绑了起来,如七年前那个雪夜一般吊在院中,又将她剥得只剩一件底衣,院中的姑娘和客人闻声纷纷赶来围观。那鸨母平日里哪受过这样的委屈,双手被绳索捆得动弹不得,一时如老母猪般地惨叫起来。 吴青高声吩咐道:“我吴青恩仇必报,今日我与了她银子,再吊她一天一夜,有敢给她喂水喂饭者,犹如此枝。” 说罢,忽然抽出腰间宝剑,对着那株老梅树连挥数剑,只见一截梅枝落将下来,跌在地上是已是七八段了。 吴青以剑指着鸨母道:“从此之后我与她再无瓜葛,你等皆可做个见证,若有官府中人要来问,可去景州节度使府中寻我便是!” 说罢,与阙超二人走出百花巷,一同离了太液国都回景州去了。 此事随即轰动了整个国都,便是抚星台上的朱芷凌也有所耳闻。虽然这吴青之事牵涉风尘之地,她自恃身份,不便谈起,但心中却暗喜吴青这等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且此事已牵扯到景州节度使,不宜大动干戈,于是暗中只叫底下的官府睁眼闭眼便过去了。 众人都道这吴青是用了美色迷惑了阙超钓得了金龟婿,哪里知道更奇的事情还在后头。 景州地处碧海东境,在所有的州县中虽不贫苦,却也绝不富庶,州中时不时地还有些拉帮结派的山贼海盗,并不太平。 阙超带着吴青回了景州后不久,景州节度使阙升就病故了。抚星台命阙超袭了父亲的职,那吴青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节度使夫人。 从那时起,吴青便暗中辅佐阙超打理州务,又募了一群女兵日日操练剑法,不过半年她亲自带着一群女兵将州县内的大小盗贼一扫而空,引得百姓纷纷叫好,口碑广为传颂,哪里还有人去提她往年的风尘旧事。 阙超本就是个没本事的纨绔子弟,见老婆有本事,不仅不以为忤,还索性把大小事务一应都丢给吴青,自己只管偷闲享乐。 碧海国是女人做主的天下,恰好前任镇守景州的河泽将军病逝,朱芷凌知晓之后,暗示阙超以节度使的身份奏上一本,举荐其夫人接任河泽将军。 本来这举荐就须得避嫌,莫说是丈夫举荐妻子,便是有一丝丝的沾亲带故,也会被吏部查个严实。可既然是朱芷凌亲自示下,百姓们又知晓吴青比他丈夫要有本事得多,另一边阙超暗忖一旦妻子成了河泽将军便可名正言顺地操持政务,等于把景州的军政之务尽收阙氏门中,实是求之不得。于是这从上到下竟是出奇的一心一意,将这吴青捧上了将军之位。 之后,便如世人知道的那样,景州名为阙氏的管辖,实际上都握在吴青一人的手中了。 与吴青相比,胡英是将门之后,心里不大瞧得起吴青的身份。但对吴青的手段,胡英也不得不佩服,毕竟能将一州的军政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还能同时哺育三个孩子,这绝非一般女子所能做得到的! 然而这样的吴青,竟然会被哥黎罕给诱入林中炸死了两千人?其中必有蹊跷。 果不其然,胡英之后接到了探报,说追击之时,吴青不在阵中,而是在林子的另一边,护卫明皇陛下前往霖州城。 难怪……若吴青在,应是不至于失手。 胡英站起身来,走出府衙。这里是离北城门最近的官舍,林乾墨死后她便将办公的地方从金羽营的大帐搬到了此处。 她望见城中的旌旗已悉数换成了杏黄色的七角兰花旗,心中忧思又起。 陛下亲征,军心振奋乃是好事。可敌军当前,该怎么退敌还是得有计策。 东城门一战,碧海方损了四千五百人,虽然比伊穆兰方少了一些,但伊穆兰的人数是碧海的一倍,如此损耗,势必会有捉襟见肘的一天。 陛下自从南城门入了霖州城后,只让人换了旗子,一不召见二不军议。这……这到底是作何意思呢。 胡英正思索间,忽然听得远处传来如一声闷雷般的响声。紧接着脚下一颤,犹如地崩之灾似的晃了晃。 她心中一紧,大声呼道:“何事?发生了何事?!” 只见远处跌跌撞撞地跑来一个兵士,一脸惊恐地喊道:“伊……伊穆兰人打过来了!” 正文 第二百九十五章 水龙 胡英想也不想举步就朝北城楼走去,未走几步又是一声闷雷声,这一次她先靠在墙边,果然脚下的城楼又是一颤。 此时此刻,胡英已经可以断定,这必是火炮的威力! “快!你快将此事通报给城南的明皇陛下!告诉陛下我胡英先去城楼御敌!” 兵士赶紧领命下了城楼去寻马匹自奔去城南不提,这边胡英边跑便喊:“所有弓弩手,随我去城楼!” 黎明将至,天色一片灰白,难分夜昼。 该死,伊穆兰人竟然会选了这么一个时刻前来攻城! 胡英赶到城楼时,城上已是黑烟四起,她急忙从高高的城墙上往下望去。 只见轰鸣而至的火炮砸在厚厚的城墙上,已经砸出好几个黑黢黢的弹坑,好在霖州城的北城墙修得甚是结实,从表面看去也只是损了些皮毛,并不伤及根本。 胡英又朝远处望去,五架巨大的火炮车都隔得甚远,至少是避开了弓弩手的射程,显然是早有防备。 然而这样的射程投过来的火炮,确实威力也减了不少,有些火炮甚至无法到达城墙,只能砸在了地上。 胡英有些诧异,她知道火炮车不比弓弩手,弹药消耗巨大,这般打下去,不出半个时辰便要弹尽粮绝。伊穆兰人难道没有估算到这一点么? 她打了个手势,命道:“既然射不到他们,那么便由他们去,我倒要看看他们这个打法,能撑多久。” 城楼的两边都有哨望的角楼,时时将战报传到城中。 此时天色已经越来越亮,哨望的兵士看了一会便传下话来。 “禀报将军,从角楼上看,敌军大约有两千人,合计火炮车二十辆。” 胡英奇道:“二十辆?却只出了五辆辆?这是为何?” 区区两千人,便想攻破我霖州城墙,岂非痴人说梦? 胡英的直觉告诉自己,此事没有那么简单。 又过了一会儿,那五辆巨型火炮车一起停了下来,战场上忽然安静许多。 胡英放眼望去,只见那五辆火炮车缓缓退去了后方,又有另五辆火炮车顶了上来。 “原来如此……伊穆兰人是想来车轮战!” 胡英一捶拳头,忍不住骂道:“火炮车更换弹药缓慢,他们这是想要轮替炮轰!”话音刚落,角楼那边又传来消息。 “禀报将军,地方所有的火炮都朝城墙的左侧打过去了!” 胡英一看,果不其然,新换上来的五辆炮车纷纷扭了向,将准头对着左侧的城墙打去。她再朝墙上看去,那里的弹坑显然要比别处城墙多一些也要深一些。 这可了不得。 霖州城的城墙再坚固,也没有办法在某一个点上抵御所有来自伊穆兰的火炮。显然伊穆兰人是早有计划,想要在这城墙上硬生生凿出一个口子来! 胡英心中骇然,射又射不到,防又防不住,倘若出城厮杀,又保不定那火炮营会不会只是来诱敌的,万一后面还跟着一大堆伊穆兰的中军,后果不堪设想。 她忍不住高声大喊道:“传令兵何在?” 一个兵士灰头土脸地忙跑了过来。 “陛下那边还没有来消息吗?” “还没有!” 胡英心慌了……这明皇来了霖州城,说是督战,为何久不露面,甚至连令都不下呢? 时间在一刻一刻地过,伊穆兰的火炮正一颗接一颗地轰砸在左城墙中间的那一段上,墙上此时已凹陷了一个方圆两三丈的大坑,坑内焦黑一片,尚有点点的火星阴燃不止。 这不是普通的火炮,这一定是掺了什么特别的火药,才会炸到石砖堆砌的城墙上还能保持燃烧片刻! 忽然,五辆火炮车又停了炮轰退去了后方,随后又是五辆轮了上来。 胡英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陛下……陛下!您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呀! 这时,从城楼下飞快地跑来一个传令兵喊道:“陛下有令!” 胡英精神为之一振,忙挥手喊道:“胡英在此接令!” “陛下有令,已知晓城北炮轰一事,现派来增援,可破炮兵,胡英将军当好生坐镇指挥,莫负朕之所托!” 胡英大喜,问道:“陛下果然有奇策!增援现在何处?” “就在楼下,正在爬城楼。” “好,好,好!”胡英此时心中大定,忍不住又问道:“陛下派来的是什么兵?是强弩兵?” 这等距离,或许陛下备下了射程超凡的强弩手也未可知。 “不是强弩兵。” 胡英一愣,问道:“那是……重甲投石兵?” 或许明皇觉得城墙难守,待墙破之时便以重甲兵防护在缺口,然后以落石退敌。 “不是重甲投石兵。” 胡英觉得越发头晕了,哭笑不得地问道:“那到底是什么兵?这里是城楼之上,难不成陛下要派骑兵过来吗?” “是……水龙兵。” 胡英差点没晕过去。 水龙兵,这名字取得好听,却是寻常城池中用来灭火用的兵士。名为兵士,但从不上战场,向来只是在城中着火时才抱着大水管子四处喷射灭火。 东城门用军乐队退敌,北城门用水龙兵?这能管什么用? 明皇陛下……这到底唱得是哪一出啊?您这是打算等火炮轰完后直接灭火了事吗? 胡英心中叫苦不迭时,一堆水龙兵已经抱着又圆又粗的皮水管爬上城楼来。 这些兵士显然早有准备,见了胡英都只是略行一礼,便急匆匆地赶到城楼沿边。胡英这才发现,寻常的水龙兵出动时不过是五六十人,而眼前转瞬之间已经涌上城楼百人。 其中为首的一人,身着千户服色,似是这群兵士的长官。他朝胡英肃然道:“城楼上站不了太多人,还望将军协助我等,下令命弓弩手全部撤下城楼。” 这眼前的水龙兵已有两百多人了,还要上? 胡英忽然觉得,明皇派来的这些兵士不简单,当即一声令喝: “所有人等,除了瞭望台上的兵士,全部撤下城楼!” 不多时,城楼上灰黄服色的弓弩手已经被换成了清一色的水龙兵。胡英正诧异间,只听那为首的千户手中旗子一挥,高声喊道:“水龙!入云!” 只听城楼下一群人回应呐喊道: “踏!” 胡英分明能感觉到城楼之下有沉闷的水流声传来,犹如猛兽低吼,连绵不绝。忽然她看到上百条拖上城楼的皮水管全都鼓胀了起来,显然是充满了水。 那千户将旗子一挥,又喊道:“水龙!腾空!” 城楼上的水龙兵也齐声应道: “行!” 话音刚落,只见上百条水练齐齐从水管中喷出,一时间天上布满了白色的水雾,犹如倾盆大雨浇下,水声哗然! 胡英从未见过如此多的水龙齐喷,更料不到会在战场上看到这番景象,她正看得目瞪口呆时,千户再次挥旗道:“朱雀,四十七,东南,二十六。” 众人应道: “聚!” 瞬间,所有水龙头都齐齐地转向其中一火炮车,上百条水练顿时汇聚到了一起,扭成了一股水龙犹如活物一般朝前方噬咬而去。 胡英觉得眼前的景象实在匪夷所思。 水龙兵灭火的情景她见过不少次,然而从没有哪一次看到的水管能够像眼前这样射得水量既多又远。 她忍不住问了那千户一句:“这水龙的威力如何能如此之大?” 那千户全神贯注地看着远方,头也不回地答了一句:“这是工部鲁尚书特意为陛下打造的千步水龙,如现在的这般远近,再隔个三百步也不在话下!” 鲁尚书!胡英连连点头,原来如此! 这鲁秋生乃是碧海国的格致大师,他鲁氏世代曾造出过的奇品巧物数不胜数,难怪陛下胸有成竹连面都不露,原来是早已备下此等奇物。 胡英看着那水龙将其中一辆火炮车浇了个透,车上正在装弹的兵士也纷纷被水势冲了下来,一时间发炮的速度缓慢了不少。 她看着看着,又觉得有些不对,水龙的势头虽猛,却只是水,冲在车上便撞成一片水珠四散了,似乎并不能损毁炮车。 然而那千户依然坚持不懈地指挥着水龙集中喷着那座火炮车。 “这个……真的管用么?”胡英忍不住又问道。 “将军莫急,待会儿自见分晓。”千户似乎十分笃定的样子。 果然,过了一会儿,胡英发现那架火炮车慢慢地越发越慢,到最后终于停了下来,而一同轰击的其余四辆车还在不停地投射。 “这是……”胡英瞪大了眼睛仔细看去,忽然她明白了过来。 那些水龙并非随意喷射,而是专挑了火炮车构造的衔接处瞄准,水流虽然没有杀伤力,但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冬,很快活动的衔接处就被水流结成的冰给卡住了!火炮车一旦卡住,便不能再投射火炮,自然就成了一堆废物。 千户见干掉了一辆火炮车,手中旗子又转,喊道:“玄武,十九,西南三十六!” 众人又应道:“聚!” 胡英此时回忆起来,她曾听人说起过,在水龙兵的口令中,玄武朱雀,或是东南西北,指的是水龙头上下左右调节的角度。 正文 第二百九十六章 侥幸 水龙兵在城中灭火之时,站在下方的人往往看不到高处,这就需要有人在高处瞭望后告诉下面的人该用什么角度朝哪里喷射最有效。 这些用语胡英以前也曾听到过,只不过从未在意罢了。 伊穆兰兵显然未曾料到火炮车会被冰冻,立刻换了后面的炮车替上。 这边的水龙千户则有条不紊地继续换了目标,不一会儿就依样干掉了第二辆火炮车。 此时,伊穆兰人忽然阵势一变,不仅将废炮车替成了新炮车,还将预备的炮车连调了五辆上前来,一时间变成了十车同发的局面。 水龙虽然能干掉火炮车,但只能一辆一辆来,冲击其中一辆的同时,其余的依然在接连不断地轰击着左城墙的那个大坑。 胡英眼见那黑坑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凹陷,心急如焚,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千户!如此下去,城墙岂不是支撑不住?” 千户的声音还是那么冷静: “将军请放心。” 那千户将胡英晾在一边不再搭理,这边手势依然不紧不慢,好似全然没瞧见那黑坑似的,一直等到干掉了五辆火炮车,方将手中旗子一挥,喊道:“水龙!左分!回!” 只见右城楼的水龙兵全然不动,只有左城楼的水龙兵一起齐声应道:“护!” 水龙立时分成了两股,右城楼上的水龙继续喷射着第六辆火炮车,左城楼上的水龙却纷纷回转过来,朝着那个大黑坑喷了过去。 黑坑离得火炮很远,火炮轰击过来尚有间隙,可黑坑离着水龙却很近,就在眼皮子底下,且水流源源不断。 很快焦黑如炭的大坑就被熄灭了火苗,然而水流依然没有停止的意思。 胡英这才发现,那如墙上的大坑竟然变得越来越小,原来喷过去的水流很快就结成冰块,将大坑慢慢修补了起来。这时二十辆火炮车还有十三辆,火力已比先前弱了不少。 于是这千户便这样反反复复地指挥着水龙分分合合,看着坑被轰得深了,就分出一半来补一补,补完了再合回去一起喷火炮车。 胡英万万没想到这水龙阵竟然能发挥如此大的威力,且能攻能守,将伊穆兰的火炮营打了个无可奈何。 终于,在最后还剩下五辆火炮车的时候,伊穆兰人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败局已定,将所有的炮车都撤向了后方。 胡英忍不住大笑起来,一拍那千户的肩膀道:“你的水龙兵果然厉害,此战你是首功,我必为你向陛下请功!” 那千户被她一拍,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苦笑道:“将军莫要拍我,我已是吓得腿都软了……” 胡英觉得好笑,此人方才镇静自如,对着那么多炮车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如何敌兵退了反而吓成了这样。 那千户示意她凑过来,低声道:“将军,方才乃是侥幸,如若那五辆炮车不退,咱们就败了。” 胡英一怔,问道:“怎会?我瞧你的水龙不是干了一辆又一辆么?就算再来个二十辆,你又有何惧?” 那千户摇摇头,悄声道:“将军,咱们没水啦。” 胡英闻言浑身一震,看着远处正在默默退去的火炮车,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 * * * * 罗布借了震雷火炮营后,便一整夜都辗转反侧没睡好觉。 借兵可不比借高利贷,还能九出十三归,弄得好也就是得上温兰一句好话,弄不好可就血本无归。 这个温兰……有赚钱的买卖总不照拂,赔钱的生意倒一直不忘拽上自己。亏了还是刃族的人,胳膊肘就从没往里拐过! 罗布躺在营帐中,越想越不平,侧身看到帐内各式华美的陈设,这才心情略略平复了一些。 哪怕是行军打仗的临时营帐,吃穿用度他也一点都不愿意凑合。 人生在世,可不就得黄金为骨玉作肠么,什么样的东西也没有这些金灿灿的东西看着舒坦! 每次看着营中兵士举着金盾金刀穿着金甲,虽然只是鎏金,也足以赏心悦目。更别提那震雷火炮营中那些金灿灿的火炮车了! 哎哟……真不能提那火炮车,越提越心痛,还指不定温兰带去二十辆能带回来几辆呢。 罗布苦兮兮地憋着一张老脸,闭上眼睛竭力抛开不去想,结果恰好耳边传来一阵阵轰鸣声,分明是那火炮营开炮的声音。 真是作孽…… 罗布捂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实在是忍受不下去了,干脆坐起身来走出帐外吩咐道:“来人,备马!我要去前面看看!” 然而说是去前面看看,罗布也只是带了一千的金甲双盾卫队躲在远处观望。他是个生意人,冲锋陷阵这种事他可不乐意去做。 他向远处看了一会儿,又什么都看不清楚,从城楼上泼洒下来的水流散得四周得迷雾重重几乎什么也看不清,罗布眯着眼睛只能听到火炮声。 算了,还是回营吧。罗布叹了口气刚要勒转马头,忽然看到远处一匹黑马疾驰而来,正是血焰王祁烈。他见了罗布,劈头就问: “罗布,我听得前方火炮声响,何时开的战?我竟然不知道。” 罗布一见祁烈,立时改了方才垂头丧气的模样,神气地说道:“此战甚是机密,是国主和大巫神亲自督战,用的也是我的震雷火炮营。血焰王的人马不是还需要歇息整顿些时候么?所以没有告诉你也是国主体恤嘛!” 罗布每次瞧见这个祁烈骑着乌云狮在自己跟前晃悠就觉得心里火大。明明就是个乡巴佬的蛮族族长,偏生和小国主打得火热!我罗布哪一点不如你? 正好,今日就让你知道,国主亲自率兵立下战功时用的可是我罗布的兵! 祁烈一听苏佑就在前方,根本不理会罗布在说什么,口中一声大喝“驾!”,大乌云狮仰头一鸣,已如电闪般地踏了出去。 迄今为止,在苏佑的身边,或是珲英或是祁烈,总之必须得有一方守着他才让人安心。祁烈方才出大营是看到珲英的本部人马皆在营中,如今听说只有温兰和苏佑在前方……心中骤然一紧。 决不能把察克多的孩子再交回到温兰的手中! 因为谁也不知道那条毒蛇会打怎样的主意。 行不多久忽然看到前方两匹马飞快地迎面并驾而来,身后紧跟着的是伊穆兰的御旗护卫。祁烈正待细看,胯下的大乌云狮极为欢快地嘶鸣了一声,正是看到了苏佑骑的小乌云狮。 温兰见了祁烈先是一怔,见他满脸急切的神情,随即明白过来。 他冷笑道:“血焰王不惜单枪匹马地冲出来,莫不是怕国主在我身边有什么闪失?” 祁烈照样不去理睬温兰,只问苏佑:“国主,为什么这个时辰带兵攻城去?也不告诉祁烈一声,祁烈还可以让阿里海护着国主。” 苏佑照例睁大眼睛一副迷茫神色,问温兰道:“他好像很焦急的样子,是在说什么?” 待温兰通译了一遍,苏佑才大笑起来:“血焰王过于谨慎了,我不过就是与大巫神带了震雷火炮营探个虚实,那明皇果然厉害,各种奇思异想,竟然把火炮营给破了。” 话音刚落,后方罗布气喘吁吁地赶到,一见了温兰就问,“大巫神,还剩几台火炮车?” 温兰见了他想起他去偷偷向苏佑求救的事便没甚好气,骂道:“你这破车好没用处,只是拿来看的花架子,被碧海人用水喷了喷就废了,现在二十辆车原数奉还,等冰一化,就与原来的一模一样了。” 罗布一听二十辆车一辆未损,大石头落下心头。他暗想,本来就是拿来看的花架子,要打仗让血族人冲啊,找我做什么。 嘴上却说:“是是是,大巫神回头帮我看看,那火炮车还有什么有待改进的地方,咱们拆了再造就是。” 苏佑伸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道:“一夜未睡,我是有些困了,既然此战亦不曾讨得什么好处,不如各位就先回营歇息,待我午后再召集大家一起商议下一步该怎么办。” 温兰因凌晨偷袭城门未能如愿,心里极是不爽快,不过同样一夜未睡也确实有些撑不住。他见苏佑没有提失利原因,也不愿在两位族长面前失了面子,便顺势道:“国主辛劳,温兰暂且告退。” 说着便自行回了营去。 罗布待要再说些什么讨好的话,苏佑懒懒地挥了挥手示意累了,胯下马儿一催,也独自疾驰而去。 谁也没有注意到,苏佑头顶上的空中有一个小黑点,正尾随着苏佑一同飞向伊穆兰大营。 苏佑入了营,一直骑到王帐前下了马,自解下金绣纹边的雪羽斗篷向赫琳一抛,朝空中瞥了一眼。 那黑点已越飞越低,飞近苏佑时,见主人将右臂一伸,便乖乖地停了上去,正是珲英赠予苏佑的那只珍种的小鹰。 苏佑见那小鹰双翅齐收,温温顺顺,鹰嘴上却衔了一块儿东西。苏佑将左手心一摊,将那东西收入了掌中。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七章 乌合 他到了帐内,将那东西拿在手里细细观望了一阵,小心地装入了一个盒子,唤道:“赫桂嬷嬷在哪里?” 赫桂应声而来。 “去,将此物传给鹰语王,就说是我无意中得的,让她帮着看一看,有什么头绪可以过来告诉我。” 赫桂嬷嬷见他虽说得轻声,但交代得郑重,于是小心揣入了袖子出帐去。自从上次鹰语王珲英让她小心伺候国主并且在必要的时候替国主传递隐秘消息于她,她便额外留意国主身边的人,于是她发现苏佑真的有时候会故意避开赫萍与赫琳。 赫桂是老人,就算不知原委,也能顺应国主心意,所以她接过盒子之后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帐外的此二人。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珲英便急急地赶了过来,见了帐外守着赫琳与赫萍,笑道:“国主可起身了?我备了些咱们鹰族人爱吃的朝食,特意带过来让国主尝尝。” 话音刚落,从帐内已传来苏佑的声音: “是姑姑吗?快请进来。” 赫琳与赫萍对视了一眼,虽觉得鹰语王这么早就赶过来不太寻常,但也没有理由拦着,两人低身一躬让了进去。 苏佑显然凌晨归来就不曾入睡过,衣冠齐整地坐在帐中。他见珲英进来,指了指内帐。珲英会意,两人一起走了进去。 “姑姑,今早我与温兰带着震雷火炮营攻城的事你可听说了?” “听说了,我还听说祁烈不放心,早早便赶去生怕你的护卫出了什么纰漏。其实我倒不觉得温兰有那样蠢,会借这种机会对国主不利。” 珲英的解释名为说祁烈多此一举,实则在为自己开脱独留中军之事。不过苏佑并不在意这个,撇开了这个话题直截了当地问道: “姑姑可看出来我送去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珲英脸色顿时变得十分凝重,她从袖中取出一物,黑色中还透着一丝黄色,隐隐还有些腐臭的气味,正是方才苏佑让赫桂送过去那东西。 “是火雷。” “火雷?”苏佑十分讶异。 他见过各式的火雷,都是慕云佑特意取来教给他看的。然而眼前的这一块,看上去与其说是火雷倒更像是一块散碎的矿石。 “孩子,你先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火雷,姑姑怎么看都觉得不像是刃族配制出来的火雷。” 苏佑点了点头,道:“这确实不是刃族配制的火雷。这是我与温兰攻城前放出去的小鹰衔回来的。” 珲英十分意外:“姑姑教你的驯鹰术里确实有哨探之术,可是……可是姑姑才教了你不多久,你就已经学会了?” 苏佑微微一笑,道:“姑姑先告诉我,这哨探之术如何还会让小鹰衔回来东西?” “我们在驯化哨鹰时,会给它们嗅闻各种各样的东西,然后它们在低飞哨探之时如果嗅到了相同的气味,就会衔一些回来,譬如含有火药的火雷。只是这寻常哨鹰须得驯化个三四年才能做到衔物归来。想必是这小鹰的资质奇佳,才会尚未成年便如成熟哨鹰哨探得这般仔细! 苏佑奇道:“可我没有从给小鹰嗅过火药啊。” 珲英笑道:“姑姑将小鹰赠与你之前事先驯化过几次,凑巧的是曾经拿火雷给它嗅过,没想到今日竟然用上了。可是孩子,你今天如何会想起要放小鹰出去?你是放它朝哪个方向去哨探的?” 苏佑略一沉吟道:“我听闻那明皇就在城中,所以想要试着让小鹰去找寻一下……” “哦,你是想找寻之前与姑姑说起过的明皇的三女吧?”珲英回忆起上次谈话时的情形,信以为真。 她自然不会想到苏佑放出小鹰的真正目的,也不会知道苏佑放鹰时哨探的方位。 苏佑见她对自己的话信以为真,心中除了稍稍的安心还有一丝内疚。 姑姑,并非我信不过你,只是在我的计划中,未必每一步都能走得如愿以偿。佑伯伯教过我,无论什么样的谋算,都有意外发生的可能。你现在知道得越少,之后便越是安全。 苏佑又道:“我有一事想要姑姑帮忙。” “你何必客气,只管说便是。” “我想要一块金锭。” 珲英一呆,这又算是什么忙?堂堂国主要个金锭子还须得拜托她不成? “姑姑,我想要的不是咱们伊穆兰寻常的金锭,那些都是纯金的。想必姑姑也知道,碧海国流通的金锭为了成色好看,还会掺一些锡。我想要一块像碧海国的金锭。” 珲英还是不明白,伊穆兰国与碧海国之间一直互通商路,交易期间伊穆兰人也会收到不少碧海国的金锭,苏佑若想要,随便哪里找一块不就行了? 苏佑只得再解释道:“姑姑,我想要一块非常新的金锭,新得就好像刚刚熔铸出来的一样。不需要很大,只需零散的一小块。” 珲英越听疑问越多,即便如此,为何要找她而不是找罗布呢?要知道刃族的冶炼之术乃是伊穆兰之冠首,罗布下面多得是随军的铁匠,在他手里还有什么锭造不出来? “侄儿可是不想让罗布知道此事?” 苏佑点了点头。 “哦……姑姑明白了,此事不难,虽然大多数的铁匠都在罗布的军中,姑姑那里倒也有十来名随军的鹰族铁匠,铸个金锭子算不得什么。” “那就有劳姑姑了,请姑姑做好之后让赫桂装在盒子里送过来,我自有用处。” “侄儿可否告诉姑姑,这金锭是拿来何用?” 苏佑学着之前珲英的模样道:“时机未到,到了自然会明白的。” 说完指了指珲英方才亲手提来放在案上的那篮子点心,笑道:“我还真是饿了,不如姑姑让我先吃些东西。” 珲英见他露出孩子般的笑容,一时也被惹得母性柔然,见他既然不肯说,便答道:“好,那你就先用早膳,姑姑营中还有些事要料理,先走一步。” 她刚要退出帐去,苏佑从身后又唤住她。 “姑姑……” 珲英听他欲言又止,奇道:“侄儿还有什么事吗?” 苏佑迟疑好一会儿才说道:“呃……姑姑,倘若近日再有军议商讨如何攻打霖州城时温兰又要请姑姑出兵的话,姑姑可否按我眼色行事,若我不许,姑姑便想办法找借口推脱?” 珲英只道他是不忍心看到鹰族兵士有所伤亡,大为感动。其实即便苏佑不这么说,她也不太愿意命鹰族的兵士供温兰去驱使。 于是当即点头道:“侄儿的苦心用意姑姑知晓了,姑姑一定照你的意思做。” 苏佑仍不放心,说道:“那温兰心思颇多,不知道姑姑打算用什么样的借口去推脱他?” 珲英哪里能立刻想得出来该如何应对神谋鬼算的温兰,她也没料到苏佑会如此急促地询问她的对策,一时被问得呆在那里。 苏佑见她神色踌躇,伸手指了指自己低声笑道:“姑姑……你是护卫中军的主力,倘若攻打霖州和护卫国主此二只能择一,姑姑会怎么做?” 珲英恍然大悟。 苏佑又道:“希望姑姑到时候能随机应变,凡事到最后自可往我身上推就是了。” 珲英伸手虚点了他一下,也低声笑道:“你呀你呀,果然是被慕云佑教得滑头得很,可比你父亲要聪明多了。” 两下心知肚明,何须再细说去,当下苏佑便目送珲英出帐去了。 * * * * * * 血族前锋失利,刃族偷袭无功。 温兰的两步棋无一奏效,自觉心中恼火。然而他毕竟是老辣之人,知晓不可操之过急,当下请奏苏佑下令命全军屯休两日,整备大军。 苏佑自然和颜悦色地准了温兰的要求,还下令好生抚慰各族各营。两日后,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或是存了异想天开之念的小部族首领自动请缨出战。那些小部族的首领知道自己无法攻城,不过是想在城前辱骂呐喊,希望能引得碧海的兵士出城对战。 苏佑摸透了他们的心思,便一一允准。温兰料想胡英若不出,也能长一长己方的士气,便没有反对。 于是百部众中的小部族群们便蜂拥到了霖州城前一字排开,两万人左右的军势,光看着就颇为雄壮,一开口骂起来倒也声势浩大。 胡英在城上听见自是不当回事,只命弓弩手紧紧地盯着,若入了射程便用白羽箭招呼。哪知那些小部族的人马虽然瞧着如散兵游勇,脑子却都不笨,既不肯自己去打头阵,还都躲得远远的。 他们见到守城的兵士多为女兵,便找刃族将自己常日里说的下作之词翻成了南语,然后翻来覆去地说。偏生翻得不伦不类,学得一鳞半爪,于是这几日里的叫骂声听得碧海的兵士无比烦躁。 胡英是女将,自然不免怒火渐盛,虽不至于中计被诱出了城,也想着该如何给点颜色瞧瞧,于是唤来了先前立下奇功的水龙兵的千户长,附耳低语了几句。 胡英说完后见那千户面有难色,问道:“可是此计不好?” 千户皱眉道:“计是好计,然而计成之后,将来我那皮水管还有哪个肯接着用的?” 正文 第二百九十八章 云策 胡英见他心疼水管,笑道:“只借你十支皮水管,之后损耗所费皆由我胡英贴补于你,定不教你的水龙兵吃亏。” 千户无奈,只得领命去了,不一会儿便来回禀一切已准备停当。 恰逢那群小部族群歇息了一会儿,前来叫骂第二阵,还有些不怕冷的索性褪了裤子在阵前又晃又跳。他们想反正弓箭是射不到的,便越发地肆无忌惮。 不料城楼上水龙千户的小旗子一挥,忽然十支水龙喷射出来,直冲那群部族的头顶上浇来。这时城下的所有人才发现,与先前喷垮了火炮车的白色水练不同,这次的水居然是黄澄澄的,其中还混着一些块状的物事。 城上的千户转头向胡英无奈言道:“将军,这城下积粪池里的量也没多少,估摸喷个一会儿就要断了。” “无妨,喷一会儿就足够了。”胡英捏着鼻子憋住笑,幸灾乐祸地在城楼上欣赏这场黄色的“雨景”。 那群伊穆兰小部族群待发现头上从天而降的是什么东西后,不由地纷纷开始四处逃窜。 有些恼怒得想要破口大骂者,刚一张嘴又被灌了不少,只得强忍了怒火低头避让。还有些慌里慌张地想拿兵刃去拨,冷不丁拨去了左右人的脸上,大伙儿正有气没处撒,又分属不同部族,便将怒气全化为拳脚招呼在那乱拨之人的身上。 最要命的是这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天候。不少人穿的暖绒绒的皮袄子上忽然结起了一层异色的冰晶,其间还冻结着各种形状的块状物犹如挂件一般地依附在身上。 一时间弃了怕冷,不弃怕臭,真是无比烦恼。 胡英见伊穆兰人抱头鼠窜不一会儿就逃个干净,只区区十支水龙便退了两万军势,甚是心满意足,笑道:“千户又是一功,只是这一功我不好奏明陛下,恐污了圣听,莫怪。” 千户忙摆手道:“快休要提是我的功劳,这么糟蹋了皮水管,被我那太液城中的祖师爷知晓是要吃板子的。” 城上这两人暗笑不提,那群小部族蜂拥而来,又鸟兽而归,逃回大营尚未进入已将守营的士兵熏得作呕不止。温和恰好在营前观望,得知后只能叫兵士在营外沐浴更衣。不料被泼中的兵士多达两三千人,烧不及洗澡水的只能拿冷水应付冲刷。于是那些洗得牙齿上下打战的人几乎没洗出半条命来,到了夜里发起高烧不退者竟有一千三百多人。 温兰在营中听说后不由大怒,本想借机羞辱碧海长一长己方士气,反被碧海不费一兵一卒甚至连一支羽箭都没费就被退了军势,当即打算下令责罚那些冲在前面被喷得丢尽颜面的部族。 苏佑在一旁大笑道:“大巫神何必认真,碧海国的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也只好得意一时。只需咱们拟好了对策,自然有让她们哭的时候。” 温兰一听话中有话,问道:“国主可是已有妙计?” 苏佑从怀中取出一册《云策》执在手中晃了晃笑道:“自然是有的。” 温兰知晓《云策》的厉害,也知晓慕云氏的本事,他见苏佑竟然肯出谋划策对付碧海国,一时喜忧参半。喜得是他终于开了窍肯对碧海举刃相向,忧得是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掩了什么诡计在后头。 苏佑见他神情犹豫,正色道:“之前我带着火炮营去攻城,虽是试探,但被一群水龙兵退了军势终是心中不服,所以这几日我便想了个计策,但是须得大巫神协助我一道破敌方可成事。” 温兰见他说得认真,暗忖:不管他是何居心,且先听听他的计策又有何妨?于是躬身道:“如此老臣求之不得,不如咱们入内帐细说,请国主将拟好的计策细细教我。” 苏佑微微一笑,说道:“好”,将手中《云策》一卷,指着内帐道:“请大巫神随我来。” 温兰随着苏佑入了王帐,之前都是在外面的大帐之中议事,内帐属于国主的私密之地,自然是不得入内,苏佑今日直接将温兰请入内帐,温兰不觉有些诧异。 此时帐内跪候着二女,正是赫氏二姝。 赫萍手托一大盘沙棘果,仔细地添在了在案上数碟瓜果的中间,赫琳则小心翼翼地泡着茶,茶壶乃生铁所铸,壶身黝黑发亮,风格甚是粗犷。温兰尚未靠近案几,已闻得一阵苦涩的茶香,正是伊穆兰名茶------恶鸦。 苏佑一挥手,二姝会意,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二人在帐中。苏佑朝客座做了个“请”的姿势,自己却不上王座,只在对面的客座上自坐了。 温兰不解何意,刚要发问,苏佑已是开口悠悠地一句: “老杨……许久未曾与你喝茶了,此处也无外人,不如咱们依旧温一温旧日的好时光,可好?” 温兰一怔,有些摸不透他的用意,但瞧他面带微笑,笑中又掩饰不住几分落寞,想起这些时日里他虽贵为国主居于高处却不胜寒意,也着实寂寥,恻隐道:“好,那老杨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苏学士请。” 苏佑顺手将《云策》搁于一旁,执起茶壶一倾一收,倒了一盏,随即将茶盏倾空,学的正是当年在太液城中第一次饮恶鸦时温兰泡茶的手法。 “你为了国事殚精竭虑,日夜操劳,国中大半的军政要务,多亏了有你方能成事。” 苏佑边说便将茶壶二倾二收,替自己斟了一盏。 温兰闻言色变,此话的分量不可谓不重,在旁人听来分明是意指他专权跋扈。他正要开口辩解,苏佑却伸手示意他先莫要说话,执着茶壶三倾三收,亲自端到温兰的案前替他斟了一盏。 “这是第三盏,你教过我,这也是最好的一盏,因为分寸恰到好处。”苏佑说着,将茶壶置于一旁叹了口气道:“老杨,曾几何时咱们也都是明着说话不着暗语的。譬如我夸你赞你便是真心誉你,你摇头作否便是心中不愿。从何时起,咱们之间竟然要把彼此的话托在掌上翻来覆去地掂量猜忌,变的如此疏远了?” 苏佑指了指空空的王座,接着说道:“你看那里,虽然只是个座位,然而每次我一坐上去,你们便三跪九叩地奉着,说话藏着掖着。我呢,不知不觉中被托在了高处,也总想着得谨言慎行,莫要顾此失彼。时日久了,把自己要说什么想说什么给抛在了脑后,反而只琢磨着该怎么说或是该不该说。到最后,竟然变得越来越无话可说。老杨,你难道没有这样的感觉吗?” 几句话平淡无奇,却直指人心。温兰听了心中为之一动,忍不住张口道:“国主,其实我……”,话刚出口,被苏佑一个责备的眼神投来,忙改口道:“苏学士,其实我老杨也是觉得可惜,咱们在太液城里的那段日子,虽说我确实有不少事是瞒了苏学士,但说话的时候大多还是坦诚相见的,何况我对苏学士向来不曾有恶意,苏学士对我也是知无不言。可今非昔比,苏学士终究是坐在了这个王座上,有时候……对我的谏言也未必肯如先前那般入耳三思,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苏学士心里对南境的维护之意与我的南征之意全然相反,所以说什么话都总是背道而驰,我……我也是无可奈何。” 温兰说的是实情,也是心声。 温氏与慕云氏都是足智多谋的典型,然而双方行事却截然相反。 慕云氏行事向来标榜阳谋军略,主张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取胜,然而在谋划军略时却阴计连连无所不用其极,尤其擅长伪报流言,金山之战便是最好的例子。 温氏不擅军略而擅长于潜伏敌阵后寻找敌方弱点猛打七寸要害,看似阴毒,却总是借力打力,靠的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劲,自己本身倒没多少作恶的痕迹,就好比南华销金案。 一个是里阴外阳,一个是内阳表阴。 缠斗一处,颇是难解难分。 苏佑笑了笑道:“你终于也肯与我说几句真心话了。我知道你说的是实情,我说的也是。所以今日我不想坐在那王座上,我只想与你心平气和地说上几句,心里怎么想的便怎么说,就像方才我说军政要务多亏了有你,便是实实在在地谢你助我别无他意,你也不要往别处多想。” 温兰见他说得真切,低头想了一会儿,道:“好……” 苏佑这才神色一舒,回了座位,坐下说道:“方才你问我有何退敌之策,我说是有的。” 温兰听他说到重点,精神一振:“请苏学士明论。” “说退敌之策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件事。我伊穆兰众鹰刃血三族各有所长,若能团结一心便不愁敌不能破,是也不是?” 此话正是温兰最苦心经营的一件事,出征前他便为了三族合力南征煞费苦心。 “正是。” “然而你先使血族任前锋绕城攻打,后使刃族试探虚实,再使其余小部众合力群攻,结果三阵皆败。” 正文 第二百九十九章 阡守 苏佑的语气忽然变得严厉:“试问,我伊穆兰大军果然是败于明皇朱玉澹的格致之术吗?” 第三阵的小部众群攻只是无事骚扰,但前两阵确确实实是温兰花了心思的,要说败给了格致之术虽是事实,温兰自己也施展了炼金术,将落晶粉或硫火雷用于阵前,并不能说伊穆兰的策略无用。 温兰站起身来,恭敬地行了一礼:“请苏学士赐教。” “我这几日细看了数阵,觉得血族之铁索骑阵,刃族之火炮利器都是锐不可当的攻城好手,我们尚且还有鹰族的神鹰与强弩未用,可你有没有发现,摆着这样好的战力却分而用之,导致被碧海国各个击破,难道不是自讨苦吃吗?我知道你并非不知道其中利害关系,然而你在枢密大厅中振振有词提出的三族合力之说实际上完全没有能力做到,你把控不住这三族人,你担心人心不齐合力作战时会南辕北辙导致分崩离析,一旦三族人马在战场上同时离心,大军溃败只在瞬间,你是冒不起这个险!” 一句话,将温兰说得脸色噌地红了半边。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虽然年纪不大,却一语说中了温兰心里最羸弱的一环。 二十余年来,他虽然能以“大管家”的身份调动三族人马,却从不敢合兵一处动武。既然是国主之位空悬定了“三王一占制”,便将各族的利益分割得清清楚楚,一旦合兵上阵,所得利益如何分配,冲锋陷阵哪一族先上哪一族在后收割,就变得无比复杂。尤其是血族与刃族这两族之间的不合由来已久,两族的族长也互相瞧不顺眼。单是军中补给这一环,能让罗布不在后方扯祁烈的后腿就已经让温兰花去了不少心思,更别提两族共同作战了。 苏佑饮了一口恶鸦,皱眉自言自语:“好苦,果然好苦。” 他放下茶盏道:“是甘是苦亦如冷暖自知,然而就算你自知在心,遮掩得再辛苦,却对伊穆兰的攻城之势无补。你口中说着三族合力为一,可因为忌惮彼此冲突,连用兵都不敢合在一处,把三族之间隔绝得森严到不可逾越的正是老杨你自己啊!” 苏佑不容温兰接话,继续说道:“老杨,有些事你不必说我也懂。之前的三王一占是因为王座空悬,但如今我在这里了,只要你我君臣一心,有些事你何必继续自己独力支撑呢?” 温兰看着苏佑,他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尽管最近他越来越能觉察出苏佑的变化,但今日苏佑的话额外犀利。之前说是商议破敌之策,而苏佑对计策还没说出一个字,就已经把自己的心绪给搅的起伏不定了。 一个年近七十的智叟,一个年不过二十的新君,却在不知不觉中打成了平手。 温兰能感到谈话的局面正在被苏佑一点点地夺去主动,他点点头,复了往常的颜色,肃然道:“国主方才的话,说得一矢中的。我温兰确实担心三族之间会有分歧而酿成破局,我也防范得十分严密,方才国主说到君臣一心,说得老臣心中好不滋味。但我也想问国主一句话,国主先前一味地维护南境,处处与老臣针锋相对,如今要老臣如何来信国主肯一心对敌了呢?老臣说话直截了当,若有冒犯,还望勿怪。” 温兰说话便是如此,有九曲八绕的时候,也有单刀直入的时候。这一句话问得避无可避,何况他有这个直言不讳的资历。 苏佑似是料到他会有此疑心,当下将那盏恶鸦一饮而尽,道:“你称我国主不再称苏学士了,那我便以国主的身份告诉你,以你我之间如今的猜忌,我说远了你也未必信,我只说眼前之事。你当日曾说过,大丈夫在世当分清小情大义,知道自己肩上任重几何。眼下霖州城在前,我愿与你一心无二共同破敌,希望城破之日,也是你我彼此重拾信任之时!我苏佑若有异意便人神共愤,犹如此盏。”说着,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地往地上一扣,顿时摔得粉碎。 帐外赫氏二姝听到响声,急忙入帐来看,却被苏佑头也不回地喝道:“不过失手砸了个茶盏,退下!” 二姝见苏佑神情威严不容置疑,哪里还敢去收拾碎瓷片,立刻转身退了出去。 温兰见苏佑如此决绝,心中豪气顿生,赞道:“好!既然国主的心意坚若磐石,我温兰岂能再有犹疑?霖州破城之计请国主明示,只要我温兰力所能及,一切但听国主调遣!” 两人相视一笑,谁也不会料到,当时在沙柯耶大都的珍株苑边关于南征时两人击掌之誓今日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实现。 苏佑走到王座边,在那里竖着一杆,杆上悬着一卷。苏佑将卷轴上的象牙搭扣一解,整幅卷轴呈现在温兰眼前。 “这是……”温兰的神色掩不住惊讶。 “这是霖州军防布阵图。” “国主何时将霖州城探查得如此仔细?”温兰看着图上的标识,从城中城楼方位、望楼分布、弹药囤积、兵营驻扎,到何处可伏击、何处可火攻、何处可断流、何处可围堵,都写得清清楚楚。 温兰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便是自己长久以来的探查,亦不曾查得如此仔细,从苏佑知晓南征之举起,到现在不过区区半年多的时日,他如何能凭一己之力将霖州城打探得精细如斯? 苏佑见他惊愕,笑道:“温兰,你道苍梧慕云氏这些年只传了《云策》与我么?霖州城这样的边陲重镇,慕云氏花了两代人的工夫才将整座城市打探的清清楚楚,虽然碧海明皇时时命人增筑城池,然而她只要增一分,慕云氏便在图上添一分,绝无差池。我受教于慕云氏门下,这等重要的军防图自然是熟烂于胸,想要画一幅出来,又有何难?” 温兰又惊又喜,眼前的这幅地图犹如一张宝藏图,诱得他目不转睛不能移步。如此详尽的地图对他来说实是求之不得,但是看着满城的明沟暗壑,已让他心动不已忍不住开始揣摩如何布兵该用何计了。 苏佑见他瞧得出神,忽然伸手将轴一卷掩了去。 温兰一怔,问道:“国主为何不让老臣细看了?” “你若这样看上一个时辰,难不成我便在边上站着陪你一个时辰么?” 温兰失声笑道:“老臣糊涂,还请国主来一一指教其中玄妙。” 苏佑这才重新展开图卷道:“你且看,霖州共有四个城门,分别是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其中东城门临着千凫沼,门前的冰原已被明皇炸成冰沼,不得攻防且撇开不提。我们要攻下霖州城,便唯有从北城门下手。城中金羽营至少还有五万大军,按城中地势来看,城北能屯一万兵,中城大约是两万,城南城西各一万。明皇既然亲征,想必是居于此处!” 说着,朝图中央的一所殿宇指了指。 温兰顺势看去,那殿宇果然较其他的建筑更宏伟一些,写着“阡守阁”三个字。 温兰迟疑道:“这‘阡守阁’虽地处城中央,然而碧海明皇向来喜欢藏踪隐迹摆些迷魂阵,国主为何能断定明皇就一定驻扎于此?” “‘阡守阁’可不是虚有其名,这个‘阡’字取自‘阡陌往来’之意,建造之时这楼阁中便设计成有东南西北的正偏八角,合计八个出口,除非八个方位全部被堵截,不然总有一个出口能让驻守之人逃脱。碧海明皇疑心再重,断然选不出第二个比这个更安全的地方,所以明皇一定就在这个‘阡守阁’中!” 温兰见苏佑说得头头是道,显然对此处了解得颇为细致,不由点头道:“果真如此的话,我等倒方便了不少。破城之后只需分别派兵追堵住这八个口便可瓮中捉鳖了。” 苏佑听了连连摇头,道:“那阡守阁建造时从图本到督造乃是碧海国鲁氏一族的亲力之作,八个出口还设计得别出心裁,正应了那五花八门之名,我听慕云氏曾提过,有些门看上去根本就不是一道门。” 温兰一呆,问道:“那看上去是什么?” “外面看是一堵墙,里面设有机关,只需一拨,墙便可自行移开成了门,你若没有图纸,却要如何去何料敌防她?” 温兰一想,这倒十分像是碧海朱氏的心思,恰如太液城那般无数的暗道机关,令人防不胜防。虽然假以时日也能摸清门道,可眼下真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去琢磨这个什么“阡守阁”的。 温兰忍不住问道:“那依国主的意思,我等当如何行事?” 苏佑轻笑一声,道:“大巫神好不糊涂,‘阡守阁’有八个口,而明皇只有西城门与南城门两个口可逃脱,堵八个口容易还是两个口容易,如何连这一笔账都算不过来?”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温兰也笑了起来,道:“老臣果然是老了,脑子没有国主转得快,不曾想到这一点。”他顿了顿,道:“那么国主的意思是,破城之后,只需立刻抢占北西南三侧城门,守住关隘,便可将明皇堵在城中了是不是?”  正文 第三百零零章 埋策 苏佑又摇摇头道:“无须三侧皆派兵攻打,只攻下需西南两侧的城门足以。明皇不是傻子,她如动了向南逃回太液国都的念头,便只能从西南两侧城门中的一处逃遁,绝不会想要向北面突围。届时她势必会将城中五万金羽营集中于一处抵御我军,急切间是轻取不得的。大巫神若不将所有的兵力都投入到城中,恐怕难以压制军势,那便会让明皇有逃脱的间隙!所以,夺下两处城门是本战最关键的所在。” 温兰看了看地图,口中“咝”了一声,皱眉道:“道理虽是如此,但老臣还是觉得有一处不妥。国主将所有兵力都投入到夺取两处城门和中城压制金羽营的话,那么我军后方北城门势必空虚,倘若逼得狗急跳墙,那明皇孤注一掷将所有的兵力都指向北面王帐大营,国主岂不危矣?朱玉澹虽已是年过半百之人,然而其胆识仍是不可小觑,保不定她会兵行险着,直冲北方大营想要要挟国主来以逼迫我等。” 苏佑哈哈大笑起来:“大巫神真是杞人忧天了,且不说那明皇五万兵力不敌我十万余众,就算是她想要出其不意来取我大营,难道我不会跑吗?咱们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她能突破北城门,我也早就得了消息骑着小乌云狮跑回宝坻城去了,咱们伊穆兰地势辽阔,她碧海有哪一匹马还能追得上我呢?” 温兰苦思了一会儿,仍然摇头道:“不妥,老臣仍然觉得不妥,国主乃是重中之重,老臣断然不许有这等凶险之事。除非国主身边有重兵把守,老臣才能放心领军厮杀!” 苏佑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既然大巫神如此坚定,那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大巫神觉得,留下谁来守护我这个国主比较合适呢?” 温兰想了想:“罗布阵中有三千金甲亲卫营与两千人的双盾护卫营,都是护卫国主的不二人选,我让罗布再留下五千人的金盾重铠兵,如此一来,有一万兵力守护国主,我才放心。” 苏佑听了像是松了一口气,笑道:“好好好,就听大巫神的,让罗布的那些什么金甲金盾金刀兵守着我,反正那些兵上前线要是砍坏了兵器护甲罗布也是要心疼的。”揶揄之意显而易见,温兰见他应允,心下一松,也被逗笑。 笑了一会儿,温兰又问:“那么依国主看,此二处城门该如何夺取如何分兵,可有高论?” 苏佑“嗯”了一声,指着图卷道:“大巫神请看,太液国都乃是在霖州城南,从所以明皇多半会从南城门逃遁,一旦被逃出城门,则是一条大路直通南边的那片密林,所以南城门由血族的骑兵来夺取最好。倘若明皇由南逃出,那么至少祁烈的骑兵还可追击一段路程。” 温兰连连点头,苏佑说的与他想的一样,换成是他也会想派血族的骑兵去南边,这样一来,西城门便顺理成章地该由鹰族的珲英来攻取了。 他故意问道:“那么国主以为,西城门当命谁去才好?” 苏佑忽然提高声音,朗声答道:“西城门较之偏僻,骑兵施展不开,但对鹰族的鹰与弩来说却毫无挂碍,当派鹰语王珲英前去攻取把守。明皇确实擅长疑阵,难保她不会出其不意走西门,那么大部分兵力也势必会为了护卫她而从西门出城,这样一来血族骑兵便更容易攻下南城门。一旦祁烈得了南城门,便可从城门出,向西城门方向围堵,这么一来明皇便腹背受敌再逃不脱了。” 他边说边瞟向帐外,果然看到一个人影在帐后隐隐晃了一下。 温兰重重拍了一掌,赞道:“好!国主果然思虑周详!”他方要说英雄所见略同,又觉得自己一个七十老叟要去和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较劲有些不好意思,将话头咽了回去。 苏佑见他有了笑意,故意沉吟了一阵。 “只是……有件事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总觉得非大巫神亲力为之而不能。” 温兰问道:“何事?国主若有差遣,无须顾虑只管告诉老臣要做什么!” “我姑姑珲英带领的鹰族勇士固然不弱,但比起祁烈的血族骑兵来,实力可是要逊了一筹,这个大巫神也是知道的。” “唔……国主所言不错,比起血族来,刃族和鹰族的确是自叹弗如。” “虽然碧海明皇大多会从南城门逃遁,但一旦她往西城门去了,那么大部分兵力便会跟着她涌向西边,届时我怕我姑姑会被西城门的守军与明皇的护卫兵力前后夹击,她不如祁烈勇猛,必然会陷入不利。” 温兰明白了过来,问道:“国主是希望老臣亲自带兵驰援?” 苏佑点头道:“正是,同样是一方城门,交给祁烈我放心,交给我姑姑我总是担心,但若有大巫神亲自带兵助阵,那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所以还请大巫神务必助我姑姑一臂之力,不要让她有什么闪失。她毕竟是我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之人……” 苏佑的表情很真挚,全然是一副不希望自己的亲姑姑会有什么差池的样子,何况他说的也是实情。珲英带领的神鹰和强弩攻城没问题,但不擅近战,若被明皇护卫军近了身,一定是会吃亏的。 温兰仔细思索了一番,点点头应道:“好,老臣就答应国主,鹰语王攻打西城门时,我会带着刃族的一部分兵力去驰援她!” 苏佑似是心中大石落地,连说话的口气都轻松了许多:“如此,就多谢大巫神了!” 温兰自盯着那副图卷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件事来,忍不住又问道。 “可是国主,迄今咱们说的这一切,都是破城之后的事。这北城门当如何攻取,国主对老臣可还一字未提呐。” 苏佑执起案上《云策》笑道:“不过区区北城门,我连《云策》之计都用不着,不足为道!大巫神放心,明日可叫所有部众首领到王帐中来,我自有计策交代下去,这一次定然能攻破霖州城!要知道破城之策不在于多高明,而在于咱们伊穆兰人有多齐心,这个道理大巫神该是比谁都明白,对不对?” 温兰看苏佑说得泰然自若,似是已经有了主意,躬身行礼道:“好,那老臣明日便唤他们一起到这王帐中来,听国主的神机妙算!” 苏佑伸手扶起温兰,和颜悦色道:“大巫神这几日劳神甚多,今日就回去好好休息吧。我只愿经此一役,你我能君臣一体,再无猜忌,便是伊穆兰的一大幸事……” 温兰看着苏佑的神情,分明与当日太液城沐恩院中一同喝茶聊天时的率真一般无二,不由生出几分旧时的亲近,笑着颔首一点,站起身来道:“老臣……老臣今日欢喜得很,倒不是说得了攻城的妙计,而是觉得终于可以在摘下人.皮面具之后还能与国主如此推心置腹地说话了。” 苏佑笑盈盈地点了点头,一时两人之间似乎较之前几日来祥和了许多。 苏佑目送着温兰走出帐去,方卸了笑容,轻声自言自语道: “你摘了去,我却戴上了。” 他收起图卷,靠在王座上沉思了一会儿,唤声道:“赫萍!” 赫萍立刻进了帐来,问道:“奴婢在,国主有何吩咐?” “我姑姑前日里送来的点心尝着还不错,去,到她那儿问问,有没有新鲜的再送些过来。” 赫萍疑惑道:“上一次鹰语王送来了十几样,奴婢不曾留意国主是中意哪几样,敢问国主可否将喜欢点心告诉奴婢一声,回头见了鹰语王也好说得清楚。” 苏佑想了想,道:“那曲里拐弯的伊穆兰语的点心名字我也记不起来是叫什么了……好像其中有一样,炸得金黄又酥脆的玩意儿很是可口,姑姑说那说是刚出炉的才如此好吃。今日外面天冷,你回头要仔细将点心装盒里封好送回来,走了热气就不好吃了。” 赫萍见他也说不出什么名堂,又不敢再问,暗忖等到了那边传话索性让鹰语王把热的点心挨个都装个遍,左不过就是那几样,省得国主没找到爱吃的心中不满。 于是赫萍领命转身自去了。 过不了多久,赫桂嬷嬷领着赫萍两人各捧了一个大漆食盒入了帐来。赫桂行了一礼后笑道:“这个丫头说不清楚国主到底想要吃什么,于是鹰语王命我将想得到的点心都装了来,供国主挑选。”说完,意味深长地朝苏佑看了一眼。 苏佑会意,懒洋洋地说道:“嗯,知道了,把东西放下,你们都各自下去吧。” 两人闻言自退出帐去不提,苏佑打开赫萍的那个食盒,发现里面装满了各色点心,他随手拣起一块,一边吃一边又打开了另一个食盒。 只见这一次,盒中没有点心,只有一块残缺的金锭横在中间。 那金锭分明是出炉不久新铸而成,从断层中的成色看去是有些隐隐的银光,应该是掺了锡,正是之前苏佑拜托珲英替他铸造的那一块。 正文 第三百零一章 金饵 珲英前几日送来的点心中皆是冷食,一块热的都没有。今日她在大帐中听苏佑派来的人说想吃与那日相同的金黄色的热“点心”,又要刚出炉的,还要封好不得走了热气,略加思索当即明白苏佑是想要讨这金锭,于是便派了赫桂与赫萍一同过来。 说起来这“点心”确实是刚出炉的,只不过出的不是火炉,而是熔炉。 苏佑拿起那一小块金锭端详了一阵,然后仔细地放入袖中,这才高声唤道:“赫琳。” 一人闻声入得帐来,苏佑一看,不是赫琳却是赫萍。 他皱眉道:“我唤的是赫琳,如何你进来了?” 赫萍回道:“赫琳说她内急,不在帐外,国主有何吩咐让奴婢去办也是一样的。” 苏佑显然不太满意,厉声道:“我是想让她去请一下金刃王过来,她却不知跑去了哪里,什么内急……我看她是想要偷懒吧?” 赫萍见他口气不善,小心地解释道:“她方才走得急,想必真的是憋不住啦,国主就原谅她这一次,由奴婢去请金刃王吧。”说着,就要起身出帐替赫琳去请。 苏佑一声喝道:“不行!” 把赫萍唬了一跳。 “你总是护着她,莫以为我瞧不见。她最近偷懒的次数比以前多了!她说是内急,定是怕冷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不愿意动弹。你别去!等她回来让她去!” 赫萍没料到苏佑会发这样大的火,自落英湖相伴以来,苏佑待她二人一直都甚是和蔼,从不随意发脾气。但今日见他的神情显然是极不高兴,只好低低应了一声“是”,便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赫琳急匆匆地入帐来,见了苏佑就拜倒在地,告罪道:“国主宽恕,奴婢真的是内急了才离了王帐,赫萍说国主很不高兴,奴婢知错了,还请国主莫要动气……”,说着哭腔大盛,又偷偷瞟了几眼身后的赫萍希望她能替自己开脱几句。 苏佑不等赫萍张口,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算了,起来吧。也不是什么大事非你去不可,只是你二人都是跟着我那么久的人了,莫要什么跑腿的事都推给赫萍去做?你现在既然回来了,就去金刃王帐中请他过来一趟。” 赫琳脸上的神情一时复杂得很,不知是喜是忧。赫萍在她身后轻轻戳了一下小声道:“国主差你去呢,还不赶紧的。” 赫琳这才回过神来,忙磕了个头起身道:“奴婢这就去。” 苏佑见赫琳出去,朝赫萍招手道:“她懒便是懒,你何必总想替她开解。来,过来……” 赫萍不知何意,上前几步。 “来啊,过来啊。”苏佑依然招手示意。 赫萍不得已踏上台阶,小心地走到苏佑身旁。 “方才我语气重了些,可吓到你了?”苏佑宽慰道,又指了指跟前的食盒:“看,喜欢吃哪个,就吃哪个。” 赫萍哪里敢拿,忙低头道:“国主厚爱,奴婢心领了,奴婢还不饿。” 苏佑随手拿起一块塞在她手里,笑道:“让你吃你就吃,客气做什么。”语气已和善了不少。 赫萍慌不迭地退了一步,又不敢推辞,拿着那块点心犹如执了一块火炭一般,只敢虚握在手中。 苏佑笑嘻嘻地劝道:“吃呀,你吃呀,这些点心的滋味很是不错。” 赫萍无奈,只得拿起来轻轻咬了一口。 苏佑见她肯吃,比方才高兴了不少,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将点心刚吃完,又挑了一块递过去。可这一次赫萍却说什么也不敢接。 苏佑想了想,道:“也是,你这么吃不方便,来,过来坐在这里吃,也省得我一块一块地递给你。”说着将身子往边上一让,将王座空出一截来。 顿时吓得赫萍魂飞魄散,跪倒在地叩头颤声道:“国主……国主!奴婢万万不敢无礼,奴婢只是伺候国主的一个侍女,身份低微,怎可与国主并坐于王座之上!请国主宽恕!”说着,连着磕起头来。所幸王座之下是铺着厚厚的虎皮绒毯,赫萍磕得虽重,却并不疼。 苏佑把脸一阴,道:“你唤我国主,如何不听我命,我让你坐,谁又敢说什么?坐!” 赫萍惊恐地抬头看着他,发现苏佑的神情根本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样子,内心涌起一丝绝望。 如此大不敬的罪,不知自己会如何收场……可是如果不从命,一样是忤逆的大罪。 她只得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勉强将身子挪过去,想沾着座角坐。那王座甚是宽敞,就算坐上五个人也不在话下。她暗想自己侧身坐在角落里,至少不至于与国主离着太近。 不料她刚靠近王座,就冷不丁地被苏佑一把拽到了身前,一屁股坐在了那尊贵无比的王座上。赫萍一手中护着受赐的点心不敢掉在地上,另一只手被苏佑紧紧地抓着,当真是又惊又羞,不禁娇呼了一声。 苏佑如此近距离地与自己同处一室还是上次在棘岩城的宝库中的事。可那时是为了助莫大虬的父母脱身,不得已才苟身于同一张床榻之上,与今日之情形大不相同。 赫萍不禁又惊又怕心中狂跳。 难道国主果真对我有意? 他这样的男子,与我的身份乃是云泥之别,他哪天心血来潮,与我寒暄上一句冷暖之言就是我莫大的福泽了,如何会真的邀我与他同坐一榻…… 赫萍比之赫琳要通晓男女之事,自然平日里也更懂得循规蹈矩。然而于年纪上终究不过是个青春少女,被苏佑这一拽直拽得胸中小鹿乱撞,想要伸手挣脱,怎奈手心渗出汗来,又怕蹭在了苏佑那洁白如雪的衣袍上,正推就不得。 恰逢此时一人入帐来,将这软香似玉的一幕尽收眼底。 正是奉命而来的金刃王罗布。 苏佑见了罗布,脸上有些尴尬,不得已撤了手。赫萍大大地松了口气,说了声“奴婢告退”,便逃也似的奔出帐去,那脸色红得似桃尖一般。 罗布自上次在棘岩城的库房中便得知苏佑待赫萍非同寻常,今日撞见这一幕自然更是心知肚明。他暗中好笑这小子如今行事已是如此毫无顾忌,果然是青春年少难把持。只是心中有些奇怪,之前自己精心挑选了各色美女送到苏佑御前,苏佑全然不动心,这赫萍瞧着姿色平庸,为何苏佑一而再再而三地钟意于她呢? 难道这个赫萍有什么过人之处? 不过这种事嘛,都是萝卜青菜心头所爱。也保不定苏佑就是喜欢这样的呢? 罗布心中胡思乱想个不停,一边又装成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低眉敛目地笑问道:“国主唤罗布前来,不知有何御意相授啊。” 苏佑清了清嗓子道:“哦,是王叔啊,无须多礼快请起。” 一声王叔唤得罗布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快,大大弥补了之前苏佑对他避而远之的缺憾之情。 “王叔啊,其实请你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想起咱们这血刃鹰三族各有所长,血族善战,鹰族善察,刃族呢是擅长采矿冶炼炼金之术,对吧。” “对对对,王侄儿说的一点没错!”罗布笑眯眯地答道。 “王叔是刃族的族长,自然更是精通这些刃族的看家本事了嘛。” “哦,是是是,呃……不不不。”罗布一时不知该不该谦虚。 苏佑却不理会他的反应,继续说道:“可我手头有件奇怪的事。” “哦,有什么事,尽管跟王叔我说。”罗布一脸的殷勤。 “是这样,鹰语王教了我一些驯鹰术,这个王叔应是有所耳闻……” 苏佑的一举一动罗布都知道,怎会不知他研习驯鹰术,当下笑着应声道:“略略……略有所耳闻。” “那王叔可知道驯鹰术中有一种妙用,可以让鹰飞入敌阵勘查军情,有时还能叼回一些物事来。” 那可是珲英的看家本领,我罗布自然知晓的! 当下连连点头道:“对对对,鹰族的驯鹰术确实有独到之处,王叔也颇为敬佩。” “碰巧我也学了一些,于是呢,今日我偶尔将小鹰放出去后,想要练一练手,没想到它竟然衔了一块这样的东西回来……”,说着,苏佑从袖中拿出那一块残缺的金锭递了过去。 罗布接过金锭看了一会儿,奇道:“这果然是王侄儿的那鹰叼回来的?” “正是。” “敢问王侄儿是什么时候将这鹰放出去的,又放往何处?” 苏佑思索了一会儿,答道:“不过就是今晨的事,我是随手一放,看鹰儿飞去的方向,应当是霖州城的西边。怎么,王叔可看出了什么蹊跷?” 罗布似是悟到了什么,又一脸疑惑,拿着金锭到灯下照了照,又拿到火光前照了照,反复想了好一会儿才答道:“王侄儿啊,这事确实是有些奇怪。” “怎么说?” “王叔看这金锭的样子,应该是铸造失败厚的残余次品,且是新铸而成,最多也不会超过三日,这锭中还掺了锡,是碧海国的铸锭之法,绝非我伊穆兰的金锭……” 正文 第三百零二章 偷梁 苏佑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原来这是碧海国的金锭。那倒是很好明白啊,既然这小鹰是从霖州城的西边衔来了这金锭,自然是碧海的金锭喽。” “可是这么多年王叔我就从没听说过霖州城中有金锭的币局或是铸所啊。”罗布满脸的不解。 苏佑想了想,笑道:“王叔真是实在人,难道一定是要在铸所或币局才会有金锭吗?倘若是别处铸好了运过来的,不也可以吗?” 罗布摇摇头道:“王侄儿啊,你有所不知。这些年来王叔一直与碧海多有通商,知道碧海向来将金锭都藏在了太液和南华,莫说此二处占了碧海金库的十之七八,便是余下的十之二三也都分藏在各州道府县,这霖州城乃是边陲重镇,兵家往来,岂有藏金之理。何况上次祁烈率兵破了霖州城,洗劫了整个城池,也没见到什么金锭啊。” 话到此处忽然惊呼道:“啊呀,会不会是祁烈那个贪得无厌的家伙见了金锭也不说,全私藏起来了?” 苏佑心中暗骂,这倒十分像你会做出来的事,嘴上却道:“不会,王叔想一想,若祁烈得了金子,岂会不用,这些时日里王叔觉得血族比之前富足了么?” “哦……这倒是。”罗布想起出征前血族还差人来借粮的事,心想这群穷鬼的日子最近确实没什么变化。 “可无论如何,霖州城里都不会有金锭。”罗布的口气十分坚定,说到天底下的金子,还有他罗布不知道的地方?这简直是对金刃王三个字的侮辱。 苏佑又想了想,疑惑道:“王叔说得有理,但是在我看来,过去没有,不意味着现在没有。王叔你也看见了,这是块新铸的金锭,不管是霖州城中新造的铸所铸的,还是别处铸了运过来的,总之都是最近的事儿,对吧?” “对!三日之内的事儿!绝不会错!”罗布对自己识别矿锭的本事十分自信。 “那我明白了……” “什么意思?” “王叔,就算大多数的金子都藏在太液,可明皇眼下都已经亲自到了霖州城,她难道不会不放心吗?她八成是把金子带过来了啊。不仅是藏的金子,还有新铸的金子,也都一并转运到霖州城了啊。” “这……这是为何?”罗布一时觉得脑子绕不过来。 苏佑笑道:“换成是王叔,人在这里,金子却藏在远处,会放心吗?” 这一句话对别的人不一定奏效,对罗布却是正中靶心。 金子啊!当然要躺在眼皮子底下才好啊。我罗布就要将居城搬到太液城了,所以才将宝坻城的东西全都搬了个空,小国主说得没错,就是要搁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才好!朱玉澹那个女人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罗布如小鸡啄米似点连声点头道:“王侄儿说得极有道理!我看这碧海明皇准是害怕有失,所以把金子藏在霖州城了!” “对嘛!连金羽营的五万大军都在这儿,金子藏这里才是最稳妥的嘛!说不定她就是因为这个才说要御驾亲征的。说是保霖州城,其实是保金子才说得通啊!她们碧海人,眼里向来只有金子。”苏佑也连声赞同。 说得罗布继续啄米道:“对对对!说得通!说得通!还是王侄儿的心思通透多了!” 他一想到朱玉澹可能把大半的金锭全都挪来了霖州城,就心痒难耐,这笔财富可是无可限量。可是北城墙到现在都还未攻破,真让人心焦不已。 罗布眼珠一转,腆着脸笑道:“王侄儿啊,可就算是知道霖州城有金锭,但咱们什么时候才能攻下霖州城啊?” 苏佑“哦”了一声,云淡风轻地说道:“此事不难,不瞒王叔说,大巫神刚才还在这里与我商讨破敌之策,已是有了眉目,待到明日他自会请各部族的族长来我帐中,到时候就把攻城的妙计告诉大家。” “好哇!”罗布一听有了妙计,脸上现了喜色,只要攻下霖州城,岂不是能将这些黄金尽收囊中了?他眼中立刻大放光芒,浮现出满目的黄金千万,摞成无数个山包。 “不过可惜啊……”苏佑忽然叹了口气。 “可惜什么?”罗布一怔。 “可惜大巫神说,不放心我的安危,待破城时要王叔的兵士护卫我在后方,让血族和鹰族分别攻打城南和城西……” “这怎么可以!”一句话说得罗布心头一痛宛如刀割直叫出声来。 “嘘……”苏佑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低声。 他叹声道:“王叔啊,我也是觉得,这好马配好鞍,这好金子到了王叔的手里才能铸造出更好的金器来,王叔那把麒麟双弦宝金弓我就爱不释手。我也跟大巫神说了,我并不需要什么护卫,只管让三族人马合力攻打城门就是,我有乌云狮宝马,又怕什么呢?可是大巫神他不听啊……” 罗布急道:“国主的话,他为何不听?” 苏佑脸上颇是委屈,说道:“王叔,你也知道,我这国主的话有时未必管用,何况我最近也是想着与他修好,他想要派哪族人马,我多半也是由着他去。他想让鹰语王去,那就让鹰语王去呗……” 这话又把罗布说得个抓耳挠腮按捺不住。 这怎么可以?如此良机,稍纵即逝! 他陪笑道:“好侄儿啊,看在王叔送了你些好玩意儿的份上,好歹这次帮叔一次,明日军议之时,让王叔去攻打城西,好不好?” 苏佑将脸一别,说道:“不!温兰那老头子我可惹不起,他连训你个族长都跟训孙子似的,何况我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国主,在他眼里就是个孩子,我可不碰这钉子。反正你们谁拿了金子,都是我伊穆兰的。我是国主,嗯,你们的就是我的,我不吃亏。” 这番话可把罗布说得心里叫苦连天,他继续软磨硬泡道:“侄儿啊,你就替我说一句好话行不行?论攻城,鹰族的那些长弓兵哪有我的那些金甲武士来得厉害,只要你肯让王叔代替珲英去城西,王叔保证麾下的刃族兵士一定比祁烈打得还勇猛!” 苏佑暗笑,这倒是,只要有金子,你比谁都猛。 他极不情愿地皱眉道:“呃……也罢,我就帮王叔一次,但是我只能是顺水推舟,却不能替王叔定了这事儿,还得王叔自己向大巫神请缨,我才好从中斡旋,如何?” 罗布见他松口,顿时喜上眉梢,道:“好好好,王侄儿如此疼爱王叔,等落成之后,定然拿那些金锭子造几样精巧的好东西送来!” “譬如那合欢如意榻?” 罗布见苏佑诡笑,心中一乐。 果然是个雏儿。 “王叔一定送些比如意榻更带劲儿的东西来,包您和……赫萍姑娘满意。” 苏佑闻言似是大大的满意,悄声问了一句:“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苏佑见他这般,低声叮嘱道:“可还有件事,王叔要留意。” “何事?。” “这霖州城中藏有金锭之事也是今日王叔看了这叼来的这块金子我才明白,并无他人知道。王叔也清楚温兰向来不喜王叔为了金子……呃……太奔波。” 说得罗布脸上一尬,他知道苏佑想说自己一见了金子就扑上去。 “所以此事王叔若想要我在明日军议之上帮腔,就千万不要让其他任何人知道,尤其是温兰,否则他定会以为你是为了金锭而去,到时候便会更加执意让你守在后方,那我再想为王叔说话也是不能了。” 罗布两眼一圆,忙说:“侄儿说的再对不过了!这个温兰,总是让我花银子不让我赚银子!刚借了我的震雷火炮营都没给句好话,都不知道他这胳膊肘是往哪儿拐!侄儿放心,王叔定然不会让他知道。” “还有,温氏二老向来通气,温和那边你也得……” 罗布坚定地点了点头,应声道:“对!那两个老家伙谁都不能告诉!” 苏佑笑了。 世上的事,便是这般的变化莫测。 知道慕云氏著有《云策》之人都以为,这个“云”字,指的是慕云氏的云,实则不是。 佑伯伯说过,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犹如天上的风云。云策的最高境界便是善于捕捉战场上的一切细节,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谋算的机会。 譬如叼回的这一小块火雷…… 而温氏也曾经说过,四两拨千斤的关键在于人心的欲念,说到底是他们自作孽,与己又有何干? 其实现在苏佑自己都不曾察觉,短短一年多,他的智谋已较之前有了大不同,皆是因为身边的智者实在是层出不穷,又都是世间的佼佼之辈。 在见识过温氏、慕云氏这两家所长之后,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能够将这两者糅合于一处,布出一番借力打力的连环之计了。 这一次,他打算用温氏擅长的鬼谋去还治其人之身,这样既能除了恶孽,又能替父亲报了当年之仇! 然而他也知道,天外有天,人后有人。 除非到了胜负已分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刻,不然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便是笑到最后的那一个人! ------ 第二十五卷《墨血拓丹青》今日收卷,一局之后又是一局,谋算之后还是谋算。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造化弄人的结果究竟如何,请继续关注明日的第二十六卷《国破山河在》。 正文 第三百零三章 服众 自从百部众在北城门前被胡英用黄色的“水龙”喷了个鼠窜,除了心中狂骂不止,更担心的是被温兰责罚。 出战前一个比一个豪言壮语,归来后就成了沾了水的炮仗------没一个吱声。 堕了自家的威风,真不知道温兰那张铁青脸要怎么个雷霆震怒…… 各部族正惶惶不安时,很意外地发现温兰派人来传令说明日一早王帐军议,对城门失利之事只字未提,稍稍打听了一下据说温兰居然是心情颇佳的一副样子,这让众人稍稍放心之余又生出一丝狐疑。 好在翌日早上众人瞧见早早坐在王帐侧首的大巫神时,终于放下了悬着的那颗心。 看上去他还真的挺高兴的。 不仅高兴,比平时还和善了几分,嘘寒问暖地问了那一千三百名连夜发高烧的兵士的情形。这要是搁往常,怕是早就大骂活该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大巫神的影响,其他人大多也都是喜气洋洋的样子。 鹰语王珲英摆弄着边上的鹰儿,似踏春般闲情雅致。金刃王罗布更是红光满面,知道他的人还以为刃族最近又探明了什么金矿。 祁烈倒还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哥黎罕的骑兵仍然没有消息,多半凶多吉少。总算窝达尔的伤势几近痊愈,让他略略宽心了些。 就这样,伊穆兰所有部族的族长首领都齐聚在一起,各自私语纷纷,揣摩着今日军议的意图。 忽然一个侍从匆匆赶到温兰身边耳语了几句,只见温兰肃然起身躬腰作礼,众人知道是国主苏佑驾临,也纷纷跟着行礼。 “免礼,诸位都起来吧。” 随着苏佑淡淡的一句话,众人都抬起头来。不料所有人包括温兰一看到苏佑,都是不禁一怔。 只见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身着国主的白袍金冠,而是穿着一身银叶纹的长衫,戴着一顶精致的银麟冠。苏佑本就身材修长,去了伊穆兰国主宽大的袍子,换成这样一身南域男子的装束,虽少了几分威严,却多了几分丰神俊雅。 温兰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待要发问,却被苏佑伸手止言道:“我知道众族长会觉得奇怪,甚至心里有些膈应。你们会想,如何我身为国主,却穿着一身南人的衣服出来,岂不是将大统之仪抛诸脑后?” 众人没有说话,苏佑说的正是他们所想的。 “不错,这是苍梧皇帝之前授于我的衣冠,我也曾经视为宝物爱不释手。你们都知道,我从小是长在苍梧国,衣食习性皆受南域教化。而自从我回归伊穆兰大都之后,便改了衣衫换了饮食,时时都告诫自己,我是伊穆兰的国君,须得活成一个伊穆兰人的样子。” 大帐之中,除了苏佑与通译之人的声音,鸦雀无声。众人聆耳静听着苏佑的这番话,只是他们依然不清楚苏佑想说什么。 “然而,最近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这种做法是不是错了。我伊穆兰国人以三族为首,合众于一,统称伊穆兰族。可是在合众之前,难道不曾是各自独立,风俗习性皆不相同的部族吗?现在我们都是一国之人,可血族的人依然喜好纹身,刃族的人照样喜食金箔,鹰族的人照样爱吃汤食,这些事情会因为伊穆兰一统之后便摈弃杜绝吗?” 众人面面相觑,心想今日不是来军议的么?如何说起这饮食风俗?只有温兰隐隐听出了苏佑的深意,开始低头思索。 苏佑环视四下,不理会众人脸上的疑惑,继续说道:“所以国之一统,不意味着便要消除彼此间的一切差异。大同小异无伤大雅,反而能互通有无,使得国定民康,芝生向阳。就譬如我穿了这一身南人的衣服,现在大家会觉得,我一个伊穆兰国君怎能穿了南人的装束。可是三五年后,或是十年之后,待得我伊穆兰一统南北,到那时,难道我伊穆兰人就得强迫所有的南人都学我们的模样,去纹身,去食金箔,喜汤食吗?如果他们继续穿着自己穿了几百年的衣服,便不能算我国的国人了吗?” 一席话,说得众人脑中懵然,他们似乎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在他们看来,土地就是用来游牧的,不是用来耕种的。铁器就是用来锻造成武器的,不是用来做成锄犁的,衣服就该是用动物的皮毛制成的,而不是用丝线编织的。 只有温兰暗暗心惊,他再次对这个年轻人生出了敬意。 打天下易,镇天下难。 自己一心想着天下一统,想着伊穆兰三族齐心,却从未想过一统之后如何将南人的民心纳于全新的伊穆兰国中去。就像苏佑说的,难道南人穿着原来的衣裳,就算不得自己的国人了? 正思索间,苏佑忽然转头过来问道: “大巫神,你是个爱喝茶的,我也知晓你最爱的是恶鸦。我知道苍梧皇帝的宫殿后面有个很大的茶园子,那里有许多南域的好茶。假如咱们一统了天下,你打算拿那个茶园子怎么办?烧了么?然后让全天下人都改喝恶鸦?” 温兰不觉额头渗出汗来,答道:“国主智慧,听国主这一番话,老臣很是惭愧,自觉眼光短浅,不如国主看得通透。” 众人心想,连大巫神这样高高在上的人都为这番话折服,真是没想到。可怎么听在自己的耳朵里,还是觉得有些别扭呢? 苏佑笑道:“大巫神向来智慧过人,立刻就能明白我的意思,真是让人可欣可喜。”他复又转向众人道:“我说的道理你们一时明白不过来没什么大碍,重要的是,你们要清楚,衣衫也好饮食也罢,终究不过是细枝末节,是否能众志一心忠诚为国才是最要紧的。尽管现在尚未一统,提起这个话头略有些嫌早,但希望大家心里先存了这个念头,日后才容易缓转。” 说着,他忽然脸色一沉,将话锋一转: “当然,眼前最重要的事,是得先做到百族齐心!若是连帐中的各位族人之间都做不到齐心,又有什么资格去谈一统天下,有什么法子去收服人心呢?” 温兰听得懂南语,不等通译说完,已忍不住拍掌先叫了一声好:“国主所言极是!” 众人见状,也纷纷效仿他拍掌叫好,尤其是金刃王罗布,将两只肥肥的手掌拍得肉颤。 苏佑任由众人群情沸腾了一阵,止声道:“迄今为止,北城门久攻不下,我与大巫神商议了一阵,觉得这并非是众族人攻城不力,而是我,是我这个国主没有及时制止大家分兵作战,才被碧海人寻了破绽各个击破!”说完,满鞠了一礼,以示自责。 温兰前日里被苏佑说中心事,知晓分兵作战是自己的主意,见他如今替自己掩饰,心中有些羞愧,急忙还礼。 其余众人见苏佑不仅不追究失利之责,还揽在了自己身上,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当下也都纷纷还礼。 那些百部众族长之前对苏佑都不甚了解,只觉得他年纪轻轻是个小孩儿国主,经此一幕,好感顿生。 苏佑走到王座边朝赫萍点了点头,赫萍会意,立时将一杆立于座旁。苏佑从袖中掏出一卷图轴悬在杆上,却不是昨日那幅霖州军防布阵图。 “昨日大巫神问我有何攻城之策,我说此事不难,其实以诸位的英勇,区区北城门早该破了去,只不过不曾于一处使劲儿。我现在就告诉你们,当如何协同作战。” 众人一听,纷纷倾身向前靠了靠,唯恐漏听了一个字。 “北城墙虽然坚固,然而城楼上的地方狭小,前几次守将胡英不过是将弓弩手与水龙兵交替排布才退了我伊穆兰的军势。然而霖州城楼地方狭小,城下的地方却不小,足够我布阵三万军势于城前。剩下的就看我们如何排兵布阵而已。” 苏佑说着,忽然高声喝道:“金刃王罗布何在!” 罗布一听居然第一个点了他的名字而不是祁烈,乐得赶紧屁颠屁颠地走上前来,笑容可掬地应道:“罗布恭聆国主令!” “大军出阵,以你的震雷火炮营为首列于阵前,三十辆火炮车分作前后两列,交替投掷火炮,记住,只盯着城门投,不投城墙。” 罗布喜孜孜地应了一声:“是。” “然后命你的冲车云梯营分作两侧,冲车不用,只用井阑。务必将井阑置于在火炮车之前!” 罗布一怔,问道:“这是为何?” 苏佑微微一笑:“你只管接令,我自有妙处。”说着继续喝道:“鹰语王珲英何在?” 珲英也立时站起身来,盈盈一笑道:“国主请吩咐。” “我命你选取穿杨长弓好手五百人,不求人多但求精锐,分别立于井阑之上,若见城头立着弓弩兵,不可与之对射,只躲于盾兵之后,待城头弓弩兵撤换水龙兵之时立刻拔箭射杀水龙兵!” 珲英见他只要五百人,一口应允道:“国主放心,珲英必然挑选最精英的鹰族勇士上井阑去。” 正文 第三百零四章 请缨 苏佑点点头,继续说道:“金刃王,你有双盾护卫营两千人,虽无兵刃,却有双盾护体,我要你拨出一千兵士跟随鹰语王的神射手上井阑,每两人四盾护卫一名神射手,见城头弩箭过来,就以盾抵挡,不得有误!” “好!” 祁烈在一旁见苏佑连连授令于罗布与珲英,不由心焦起来,大声问道:“为何国主不给我祁烈上阵杀敌的机会?” 苏佑笑道:“血焰王莫急,正要用你!”说着,指了指图卷上的正中间说:“无论是井阑还是炮车,都是为了攻破城门。井阑是不让胡英的弓弩手阻挠你阿里海的铁索骑阵,炮车是助你更快地烧毁城门,你只需像上次一样再次用一字长蛇阵将黑石火油堆于城下然后一支火箭点燃即可。” 祁烈听了,犹豫道:“以一字长蛇烧城门不难,然而此次是要落城而非诱敌,若那胡英又将积雪堆于门后,只怕要烧毁城门不易。” 苏佑神秘地一笑,道:“血焰王不必忧虑,此一节我早已与大巫神商议过了,大巫神的炼金术出神入化,已有了对策。”说着转向温兰道:“还请大巫神代为细说。” 温兰闻言,先是戴上一副手套,又袖中掏出一只小盒,小心地从盒中取出一块小小的灰褐色的石头。 “血焰王,这一次不必担心,我已备下此物。只需事先放入装有黑石火油的罐中,便可不必担心胡英以雪抵火了。” 祁烈听得一奇,他虽然知晓温兰的炼金术确实厉害,然而终是不信这样看着平淡无奇的一块小石头便能有如此功效。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将那块石头取来细看,不料却被温兰一收。 “不可!此物绝不可赤手相触,不然轻则皮肤灼伤,重则溃烂流脓!” 众人见温兰说得郑重,都是一惊,这么不起眼的一样东西竟这么厉害?然而大巫神的话谁敢不信…… 祁烈点点头,回道:“好!我让阿里海将此物小心分发下去。” 边上忽然有人嚷了起来,“可是那胡英不是还有水龙队么?万一水龙加上积雪,再大的火不也能浇灭么?” 苏佑与温兰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那可真是求之不得。” 听得众人一头雾水。 苏佑一边收了画轴,一边从袖中掏出另一幅来重新挂上,道:“具体缘由诸位不必劳神去想太多,只需按我说的去做,到时候自然会见分晓。只不过破了北城门也仅仅是第一步,真正的攻城战这才刚刚开始。我接下来要说的,便是入了北城门后,当如何分兵压制全城,须知城内有五万多的金羽营兵士,还有碧海明皇亲自坐阵,断然马虎不得!” 众人闻言惊讶,原以为今日军议只是商讨如何破北城门,不料国主竟然打算一鼓作气攻下整个霖州城。 只有温兰没有讶异,他拍案而起道:“不错!国主奇策,贵在一气呵成,只有趁拿下北城门敌军尚不及部署下一步的时候继续压制,才能将明皇打得措手不及!” 苏佑指了指霖州军防布阵图的正中间道: “以霖州的地势,城中央的地势最高,也最是易守难攻。城中略靠北处有一城楼名曰‘阡守阁’,明皇既然亲征至此,必然屯于此处。所以破城之后,我伊穆兰大军的首要之责便是攻下这‘阡守阁’!” 祁烈在旁问道:“如果碧海明皇真的就在国主所说的这个‘阡守阁’里面,那么只需将所有兵力集中在此阁楼的四处,她岂不是等着被我们活捉了么?我们有十万大军,想要围住一处阁楼,难道还能有什么差池?” 苏佑笑道:“血焰王说的虽是常理,却不适用眼前的状况。这明皇之所以会居于‘阡守阁’,是因为阡守阁楼中机关重重,阁楼四周出口繁多,且这些出口极能障人耳目,你道是围住了阁楼,说不定她便从你瞧不见的地方溜出去了。此楼乃是碧海的格致世家鲁氏一族所督造,绝非寻常城寨阁楼,所以不可小觑。” “那国主意欲何为?” “阡守阁虽然构造巧妙,但只要是楼,就避不开火。我们到了楼下,要做的不是‘围’字,而是‘毁’字。血焰王的骑兵进军最快,一旦率兵靠近此楼后,当先以火矢点燃楼底,只要楼底一着火,火势蔓延而上,自然能封住所有的出口。” “国主是想一把火烧死碧海明皇?” 苏佑笑道:“碧海明皇哪里有那么容易便被困在楼中?她身边护卫兵士众多,且阡守阁造得气势宏伟,即使你们点着了火,一时三刻也烧不塌,逃不出来是不至于的。” “那国主为何要放火烧楼?” “这把火烧不死她,也能将她身边的护卫烧个七七八八,接下去各部族人马再想追击堵截她便容易了许多。” “原来如此……”祁烈点点头,其余部族一听说有追击堵截明皇的机会,纷纷摩拳擦掌,开始盘算如何抢得这一桩不世之功。 “‘阡守阁’越是巧妙,我们就越是要避开在阁楼内于明皇交战,一旦入了霖州城,整个城内需要攻打的城门就只剩下西侧与南侧两处。所以我们只要先将明皇驱赶出楼,再集兵于这两处,‘阡守阁’便失去了作用。” 众人听得一阵点头,珲英在旁也不禁佩服苏佑的思虑,这一招正是扬长避短,以兵力的优势抢占霖州最要害之处。 苏佑与温兰对视了一眼,继续说道:“所以攻下两处城门乃是此战的关键,我与大巫神曾商议过了,都觉得攻打南城门的重任非血焰王不能担。血族的骑兵迅捷如风,一旦攻下城门后,无论是向南继续追击,还是绕往西城门进行堵截,都无往不利。血焰王,你可愿担当此任?” 祁烈将身后七尺的巨阙剑往身前一插,单膝跪地道:“国主如此看重我祁烈,求之不得!祁烈愿带领剩余的血烟五骑和两万五千人的兵势前往南城门!” 祁烈声如洪钟,话出口时,帐中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巨阙既出,无与争锋。 “好!”苏佑扶起祁烈,朝他叮嘱道:“记住!攻下南城门后,不要上城楼死守,即刻率所有骑兵出城门,在门外围堵!倘若被明皇逃脱,就随机应变,火速追击!” 温兰不觉一怔,派祁烈攻打南城门之事确实是苏佑与他商议过的结果,但在城门外围堵却不曾提及,不禁问道:“为何要在门外围堵?” 苏佑笑道:“大巫神细想,祁烈率领的是骑兵,城内地界狭小不好施展神威,出了城南平地一片,才是无往不利。只要祁烈将所有骑阵于城外里三层外三层地排开去,岂不比簇拥在城内来得更稳妥?” 温兰想了想,此话倒也在理。 其胞弟温和此时正坐在角落里,并未像其他人一样上前听议,只在一旁全然漠不关心的样子。他原不参与行军打仗之事,所以倒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听到苏佑在那里说出南门布骑阵之事时,也一样有些不解。与兄长不同的是,苏佑的解释并未打消他的疑虑,虽然他确实对军政方面一窍不通,但他本能地觉得苏佑的意图并没有那么简单。不过他终究没有开口质疑,只是依在暖笼边端着一盏早已凉透的黑岩青针默默细品。 苏佑接着指了指图卷的西侧。 “除了南城门,还有一道西城门。这道城门虽然只有南城门的一半长,但倚靠的是绝凌峰的天险之地,极难攻打。再多的兵势涌到西城门前,也会被挤做一团,此时若是碧海兵士借城墙上的地利以弓矢射击我军,则必然伤亡惨重。所以我与大巫神商议后的意思是,当以弓矢对弓矢,方不至于一味挨打……” 众人听到此处,心中已是雪亮。 说到弓矢,还有比鹰族的弓兵更厉害的么?珲英麾下的穿杨长弓兵或是黑铁强弩兵,个个都是目力精准的射手,与城墙上的弓兵正好针锋相对。想必国主这话头的意思是要派珲英去攻打西城门了。 也是,血族攻南门,鹰族攻西门,合情合理。 苏佑缓缓地将目光移向珲英,珲英心中有些奇怪,先前苏佑告诉她若是温兰让她出战,一定要寻了借口不能答应,如何今日苏佑亲自要让自己来攻打西门了?这该是应,还是不应? 正在此时,忽然一人高声唤道:“攻打西门之任,请国主务必让我去!” 众人一看,脸上一阵诧异,最吃惊的当数大巫神温兰。 罗布? 损点人马就心疼得嗷嗷叫,借兵简直比借他半条命还难的金刃王!怎么会……自动请缨? 罗布不理会众人瞠目的表情,豪气万丈地朝苏佑行了一礼道:“国主,世人皆知我伊穆兰国血鹰两族的威名,却总耻笑我刃族只会炼金打铁。可我罗布不服!” 这一句“罗布不服”,几乎没把温兰的眼珠子给惊出来。 正文 第三百零五章 旁观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从小就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只肯分羹不肯吃亏的罗布儿,怎么今日能把太阳揪到西边托起来了呢? 打仗,能躲则躲,十几年的霖州扰境,罗布连一个兵都没派出来过,还美名曰以刃族之粮草成就血鹰两族震世之威名! 分钱,从不落后,黑市白市两头赚,过宝坻城的物资无不雁过拔毛蜕一层皮,虽不至于只进不出成了貔貅,差不多也是猪口蛇尾漏不出一个铜板来。 苏佑见他出列请缨,也是一副惊讶状道:“王叔……这……这攻打西门之重任,我与大巫神本是商议让鹰语王……” “不!”罗布的口气斩钉截铁,“国主!鹰语王的神射手固然厉害,可我刃族的金甲兵也毫不逊色!” 温兰忍不住笑将起来:“族长,我知道你麾下金甲兵不少,用来防守护卫甚是得意,可现在是要攻打城门,城楼上满是金羽营的弓箭手,你的金甲兵能做什么?挨打吗?” 温兰的口气越是讥讽,罗布就越是心中恼怒。 好你个温兰,多少年了你都压着我不给我发财的机会,眼前好容易有了笔横财你还让珲英上!上次西台山的事儿你休要以为我不知道,明面儿上你让珲英让步,许我刃族矿师入山寻矿,结果半道上刚到大都你就让温和全都给截下来了,你这是两面三刀啊! 这么多年你在太液城里我都当成佛似地小心供着,你却连点儿香灰都不给我蹭,我罗布要是再上你的当,我就是个二百五! 当下把脸一板,肃然道:“大巫神此言差矣!我刃族的勇士千千万,怎么会只有挨打的份?待我说于你听!” 说着,掰着手指开始算起来:“我有一万金刀轻步兵,一万金钩长戟兵,一万金盾重铠兵,这三万兵除了手中兵器,腰间还配有小金弩和缚金索,射城兵攀城墙无往不利。除去上井阑的一千人,我还有三千金甲亲卫营和一千双盾护卫营,总共是三万四千人!” 明明是在议军政,罗布说着说着就跟算高利贷似地嘴里直往外蹦数目,把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可罗布说得越认真,温兰就越是哭笑不得。 你这个罗布儿,今天发的是什么疯?如此较劲。 “罗布……你听我说。”温兰刚打算劝解,罗布忽然很强势地伸手止道:“大巫神,啥也别说了。攻打西门的这个差事,我罗布今天讨定了!” 说着,从旁边侍从手里取过一把金环雁翎刀想学祁烈的样子也朝地上插下去,然而思忖着那刀是纯金打造,远不如巨阙剑那般刚猛,心疼怕万一插在地上给戳折了刀尖,于是急中生智跳上身旁的一把椅子对着坐垫使劲插了下去。 本来罗布也没祁烈高,站在椅子上才总算差不多,众人见他虽只是模仿得七七八八,贵在神似,又颇有伊穆兰的勇武之风范,倒也不吝啬手中的掌声,纷纷齐声喝彩起来,连祁烈都很有些刮目相看。 苏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又劝道:“王叔忠勇可嘉,只是这重任确实是议定由鹰语王来接手,王叔想要替鹰语王去,还是问一问鹰语王的意思比较好吧?” 说着看向珲英,眼中满是询问的神情。 珲英看到此处,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想必苏佑是早就暗中安排好了一切,眼前的形势自己连借口都不用找,顺水推给罗布就是了。只是不知道苏佑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让这个一毛不拔的罗布肯如此卖力…… 当下苦笑一声:“既然金刃王心意如此决绝,我怎好不成人之美。攻打西城门之事,就让他来吧。” 苏佑无可奈何地一摊手,复又对温兰道:“大巫神,你看这……我看鹰刃两族皆是跃跃欲试,若不然还是按我说的,将两族人马合于一处,共同攻打西城门如何?” “不可!”温兰与罗布异口同声地喝道。 苏佑心知肚明这两声不可的动机差着十万八千里,只是暗自好笑。 温兰沉吟了片刻,不得已道:“那便由鹰语王来守住北城门,保护国主安危吧。” 珲英淡淡应了一句:“也好。” 罗布见众人终于没了异议,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总算落定。为了显示其攻城的心意,他又豪气云天地高声道:“国主,此战罗布必然倾尽全力,活捉了明皇给国主看看!” 苏佑笑道:“王叔亲自上阵,自然是无往不利,然而我也要叮嘱王叔一句,西城门各处险要甚多,每攻下一处,最好派重兵把守,莫要再反被夺了去。” “那是自然!”罗布心想: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明皇能值几个钱,她爱跑哪儿就跑哪儿去,我只守着城西的金库,谁也休想让我挪开半步! 苏佑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对温兰道:“那么剩余的百部众两万余人,就请大巫神统领,见到哪里军势薄弱,就增援过去,以作犄角。”说着,朝罗布那边看了一眼。 温兰见苏佑示意,自然明白其意思。苏佑这是担心罗布攻不下西城门,要自己率兵暗中助他。 也是,别说苏佑担心,自己也不觉得罗布那个只会拨算盘的老财主能打得下西城门,不过有了百部众的增援应是无虞。 当下躬身一礼应道:“国主放心,老臣定然见机行事,不教各处有失。” 苏佑笑意更浓,指着军防布阵图道:“两城门的攻城事宜就这么定了,你们再过来看此图,图中还有些紧要的地方我要详细说给你们听,这些地方有河道、有死巷、有暗槽、有深坑,如若不小心,就会中了圈套,枉丢了性命。” 众人一听此事要紧,更是竖起耳朵不敢漏听,不一会儿便将那张图卷围得水泄不通。 只有温和依然坐在外围,手中的茶盏中茶水已尽,只剩下十数片如同麦芒般细长的茶叶贴在壁上。 他望着残茶独自出神。 若用五个字来形容罗布的为人,那便是“无利不起早。” 可利在何处呢? * * * * * * 是夜,各营按苏佑的命令纷纷大开宴席,意在大战前夕让兵士们酒足饭饱,鼓舞士气。 所有人都把酒吃肉,开怀畅饮。 平时抠门得一毛不拔的金刃王罗布,破天荒地包揽了所有宴席的花费。俗话说吃人嘴软,这使得所有人都暂时忘却了他的吝啬,再加上白日里自动请缨时的坚定与勇气,使得罗布成了全场最瞩目的人物。 因为从没有人还见过罗布有出手大方、为人豪迈这一面。就连温兰都暗自反省是不是自己对罗布的成见太根深蒂固了。 温和依然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言不发,在这样的一个百壶千杯的夜晚,他却托着一个茶盏滴酒未沾。 他冷眼地看着所有人,想要从中找寻出什么不寻常的蛛丝马迹。 这场攻城战,让他有一种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不安,尽管他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 过了一会儿,一个灰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二老爷,我回来了。” “老林啊……情形怎么样?” 林通胜摇摇头道:“我最多只潜到了北城门的城楼之上,再不能往城西去探。” “怎么?碧海的防备如此森严么?” “恰恰相反,我看到往城东城南方向去的路上都有不少兵营,唯独往城西去的方向一个守兵都没有。” “什么?怎么会这样?”温和大为意外,“那么你没有往西边再仔细查探么?” “凭我的直觉,那条路上虽然看不到驻营的兵士,但分明能感到杀气肃然。我若继续探查,万一惊动了守军,脱身不是难事,只怕会打草惊蛇。” 温和点头道:“你做得不错,绝不可惊动了城内,要知道一旦被碧海人发现我们暗中潜入,势必会更加防备,对我攻城战事不利,此事被我兄长知道了,一定很不高兴。” 林通胜低声道:“但无论如何,看来二老爷先前担心得不错,这霖州城西一定有古怪,还须得提醒大巫神和金刃王多加小心才是。” 温和“嗯”了一声,开始思索该怎么开这个口才好。 既要让兄长提防,又不能让他知晓自己暗中探查霖州城的事。 他想了想,对林通胜耳语了几句,林通胜自消失在夜色中。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又折返回来,交给了温和一包东西。 “老林啊……攻城之时,我希望你能保护好我兄长,绝不能让他有什么差池。” 林通胜点点头,身形一转,便消失不见了。 温和向远处望去,罗布依然兴高采烈地与各族的族长杯觥交错,温兰则与苏佑坐在高处,饶有兴致地看着几个赤膊的勇士摔跤助兴。 他思忖着与罗布更好说话些,不如先找罗布告诫一番,于是寻了个空酒杯走过去。 不料尚未靠近,罗布倒似先瞧见了他一般,离了座位去到别处桌席前喝酒谈笑去了。 他这是故意在避我么? 温和不觉纳闷。 正文 第三百零六章 攻城 这一点,温和没有猜错。 罗布远远看见温和来敬他酒,便寻个由头躲了去。只因先前听了苏佑的那几句话,在攻城前不想再和温氏二老多说什么,省得又被劝阻不要攻城呆在后方。且罗布心里对温和将他的矿师拦截在沙柯耶大都依然耿耿于怀,便是两人交情多年,此时此刻也不想搭理于他。 温和叹了口气,只得转向兄长那边,朝他使了个眼色。 温兰会意,托辞离了王座侧近往温和这边走过来。他见弟弟一脸的忧心忡忡,奇道:“是出了什么事了么?” “兄长……我知道今日军议国主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但弟弟还是忍不住想要说一句,攻下北城门后,兄长可否只停留在城北,不要再往前了。” 温兰知晓弟弟的本事,绝不会没来由地劝阻自己,沉声问道:“你可是暗中查探到了什么?” 温和犹豫了片刻,终不敢对兄长说出自己派人潜入霖州城内之事,摇头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只是觉得这个霖州城内古怪甚多,兄长若贸然进军,就怕万一……” 温兰见他是出于关心并非有确凿的实据,松了一口气道:“我有两万余人的兵力护着周身,怎会有差池。况且你哥哥我也不是第一次出战场,一切自会小心应对。你也知道,以罗布的兵力攻西城门未必能像祁烈那般顺利,我若不去驰援他,万一战事胶着,岂不是要被国主怪罪怠军不力?” “可是,兄长对城中的形势也不能全然尽知,凡事怎可不先做些防备……” “好了,我知道你是关心哥哥我,但行军打仗靠的是明刀明枪,与你做的那些隐秘之事大相径庭。我若像你那般一昧只顾小心,只会使兵士们裹足不前失了良机。”温兰摇了摇手,显然没有继续听弟弟说下去的打算。 温和见劝说不过,叹了口气道:“也罢,兄长既然觉得弟弟是杞人忧天,那弟弟也不再多说什么。但只有一件事,希望兄长无论如何要答应弟弟。” “何事?” 温和从袖中取出一包东西,正是林通胜方才交给他的布包。 “请兄长将此物随身带着,以防万一。弟弟也希望兄长用不到这东西才好。” 温兰诧异,问道:“这是何物?” “此处人多,不宜显露,兄长回营后一打开便知。怎么用,该何时用,想必兄长比弟弟更了然。”说着,略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明明是个欢声笑语的夜晚,温兰却觉得弟弟的脸上愁云密布。 是弟弟太多心,还是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够细心? 温兰掂了掂布包,轻得几乎没什么分量。也罢……姑且带在身边吧。 * * * * * * 三天。 整整三天过去了。自从上次前来叫骂讨战的百部众退兵之后,伊穆兰人再没有什么举动。 黎明时分,胡英站在北城门的城头,看着远处风雪中依稀灯火摇动的敌军大营,心头的疑虑越发重了。 派去哨探的兵士回禀说这几日里伊穆兰人除了喝酒吃肉,便没什么动作,就连日常的操练都不曾见到。 如此寂静,绝非寻常。 先前的“黄水龙”破敌,至多是挫一挫敌军的气势,伤不及根本,伊穆兰人绝对没有理由需要休整这样长的时间,他们一定是在谋划一场更大的局! 胡英回头望了一下身后的霖州城,城中四处皆是银装素裹,白雪皑皑。只有她知晓,在那看似洁白如玉的积雪之下藏了多少暗算和杀机。 远处的城中央,阡守阁傲然而立,阁中灯火通明。楼阁之下,金羽大营团团地围了一圈,护卫得连一道缝隙都没有。 两日前,明皇终于召见了胡英。 这是自离开太液城以来明皇第一次肯见她。 可仅仅月余未见,明皇衰老的面容让胡英吃了一惊。 尽管威严不减,然而脸上的焦虑足以说明了一切。 看来霖州城是再难守住了…… 可是既然知道霖州城守不住,为何不一开始就守在城防远胜于霖州的太液城?为何明皇还要来远境以身犯险? 胡英起初不明白,但她很快就明白了。 明皇也在筹谋着自己的战局,为了这场局,明皇甚至不惜将其本人也作为一枚棋子投了进去,对胡英的期许也十分的直白。 “胡英,为了碧海,你应该知道,这霖州城便是你的埋骨之地了。” 这句话虽然直贯心头,但并不突然。 自从碧海四将奉召入太液,胡英便隐隐觉得此行再难复还,邓凝殒身于东城门后,她更加确信如此。 明皇不介意四将的生死,她只在意她们死前能够重创伊穆兰人多少。 明皇从未避讳过这一点,与其说认为精忠报国乃是理所当然,不如说她本人也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样的坦诚,倒让胡英觉得不曾投错了君主,朱氏的历代女帝虽然多疑,但从未有过怯懦之人。 自此,胡英知晓了明皇的用意,反而一扫杂念,心澄如镜了。 她看了一眼天边,阴雪连绵,远处的绝凌峰高耸入云,只留下灰白色的半截山腰矗立在霖州城的西面。 “报!前方有敌军异动!”忽然一声急报,打断了胡英的思绪。 “有何异动?” “从伊穆兰人的大营中,涌出许多井阑与火炮车,正向我霖州城行进!” “许多?许多是多少?怎说得如此不清不楚。”胡英厉声问道。 “火炮车是三十辆,井阑……实在太多,再加上风雪天气,黎明未明,确实看不清楚……” 火炮车尚可用水龙队对付,这井阑…… 胡英略加思索,明白了敌军的用意。想必是想以弓兵上井阑对付我城头的水龙兵,护住火炮车。 “即刻命水龙千户率队上城楼!你等速速去前方再探!” 胡英一声令喝,整个北城楼仿佛被惊醒了一般,所有的兵士都被驱散了睡意,开始紧张地四下就位,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前方的风雪迷雾。 决战的时刻终于到了! 攻城之战,伊穆兰大军出动所有的兵力,整个大营除了温和率领数千兵士驻守之外,百部众无一缺席。 苏佑身穿罗布为其打造的黑曜紫金千锁甲,头戴象征伊穆兰之主的鹰头焰纹荆棘冠,背挎麒麟双弦宝金弓。为了鼓舞士气,他弃了国主的御驾之乘,只骑着一匹马立于阵前,正是祁烈进献的踏风万里乌云狮。此时忽听空中一声鹰啸,苏佑将右臂伸出,一只矫健的雄鹰盘旋而下立在臂上,眼神犀利如锋。 苏佑见时辰已到万事俱备,缓缓将手中佩剑拔出,朝前方一指,高声喝道:“斩主将者,封万户侯!不破霖州,誓不回头!” 罗布见苏佑下令攻城,将金刀一举,也应声喝道:“井阑火炮,上!” 井阑与火炮车都是巨大的攻城兵器,虽然威力惊人,但行军速度却快不得。 苏佑攻城令一下,大军犹如被点燃的火油,群情沸腾。尤其是祁烈阵中的骑兵,已是心痒难耐快勒不住马头想要冲出去厮杀一阵。 然而苏佑的命令是以刃族的井阑为头阵,祁烈亦不敢违了军令,只命骑兵们不得擅进。 血烟五骑在一旁好不难熬,其中兀勒泰最是心焦。他与阿里海同为铁索骑阵,因上次攻城时祁烈命阿里海出阵立功后为苏佑所嘉奖,他却没得露脸的机会,于是忍不住再次恳请出战。 “就刃族那些龟爬的战车,等推到城门前,咱们的马儿都快睡着了!难道血焰王就真要咱们跟在那个死胖罗布的后面捡剩吗?”兀勒泰指着远处忿忿不平。 祁烈皱眉思索一会儿,点头道:“也罢,那就咱们就助罗布一臂之力。兀勒泰,将你铁索骑阵上的铁索先都解下来。” 兀勒泰一愣,问道:“没了铁索,我的骑兵还怎么冲锋?” “先借用一阵,等破城之后再还你。冲锋的事,就先交给窝达尔。” “啥?让窝达尔冲锋?”兀勒泰张着满口黄牙的大嘴嚷了起来:“窝达尔的骑兵慢如牛,怎能让他冲?” 祁烈脸色一沉,斥道:“休要让我再说第二遍,速去解下铁索,去!” 兀勒泰再无二话,赶紧勒转马头传令去。 “窝达尔上前!” “在!” “你现在伤势如何?” “无碍。”窝达尔生性沉闷,就算是对祁烈,也是惜字如金。 “好,待兀勒泰将铁索解下来之后,让你的骑兵将链条一头拴在井阑或火炮车上,另一头拴在你骑兵的手盾上,尽快将罗布的那些大家伙拽到前面去!” “是!” 温兰此时正在苏佑身侧,按他的安排,已将前几日取出来给众人看过的灰色小石头拨了上百斤分发给阿里海的骑兵,所有的石头都凿碎后混入了那罐黑色的火油,只待时机成熟时投在城门之下。 他看着远处罗布的火炮车正在缓缓行进,笑着对苏佑说道:“祁烈这次倒是耐得住性子,能让他的那些骑兵跟在罗布的炮车后头。” 苏佑遥指了一下道:“也不尽然,祁烈还是嫌罗布太慢,这不自寻了个法子?” 正文 第三百零七章 城破 温兰定睛一看,哑然失笑起来:“果真还是血族的急性子,也亏得他能想得出来这个法子,竟然让骑兵拖着战车走。”心中想的却是,血刃两族本就各有所长,珠联璧合之下立竿见影,这个法子本不难想到,难的是肯让祁烈去相助罗布。 苏佑说得不错,只要三族齐心,必能落城! 他果然是能服众的。 百部众见井阑与火炮车起初行进得颇是缓慢,在后方看得亦是心燥,不料骤然加速如同巨兽发狂一般朝前疾驰,纷纷喝彩称奇。此时忽听身后阵中数声鹰啸,正是鹰语王珲英肩上的双鹰升空作啼。 鹰族向来喜好以鹰啸发号施令,一来声音传得极远不受干扰,二来只有本族人才能知晓其中含义,寻常人听了也不解其意。 珲英让双鹰飞到井阑的上空盘旋鹰啸数声,井阑上的神射手立时明白了其意思,拈箭上弦,瞄准了霖州北城门的城头。 井阑较火炮车小了不少,车身也较轻,故而行进得要比火炮车快,率先进入了城头守军弓手的射程。 城头早已布满了兵士,个个手搭白羽箭,一见井阑进犯,立刻对着阑上一通乱射。 按苏佑的吩咐,井阑上每一个神射手都有两个金甲双盾兵挡在前面,于是便有了四面盾牌。盾兵见箭雨袭来,急忙招盾支于前方,只听叮叮当当一阵金戈相击声,已尽数挡了下来。 鹰族的射手掩在盾后甚是安逸,闲来还拾起几枝射到身旁的白羽箭细看,暗赞这碧海的兵力虽弱,造箭的本事却不差,等下或许可以换成这现送来的箭矢来试试手。 射了一会儿,声势渐微,从盾牌的缝隙中瞧过去,城头上一阵人头涌动,似是在更替兵士。 鹰族人目力甚好,瞧见新换上来的兵士都还抱着皮水管,知道这便是先前屡立奇功的水龙队了。苏佑之前曾经有明示,见弓弩手时掩于盾后,见水龙兵时立时射杀。 此时后方火炮车也已赶到,守城的胡英正是因为看见了火炮车才急忙撤下了弓弩手而调了水龙队上前。 不料水龙队才刚刚就位,井阑上的鹰族神射手忽然现于盾后,也是一通齐射。人数虽然远不如城头先前的弓兵多,但气势也是不弱。顿时水龙兵中惨叫连连,有不少被流矢射中的兵士已倒在一旁。 胡英见状不妙,要破火炮车,水龙兵必不可少,弓弩手折损了尚有增援,可水龙队就这么一两千人,弥足珍贵。 她见井阑数量众多,再不对付便无法让水龙队施展水龙,当即命水龙兵暂避,重新换上了弓弩兵。 这一次,她命人换上了火矢。 既然井阑是木制的,那只要烧垮井阑,阑上的盾兵与弓兵自然摔落在地。 这边井阑上见火矢袭来,盾兵依然举起双盾一阵抵挡,然而他们发现这一次大多数的火矢并非是朝人而来,多数都是射在了井阑的车身上。虽不至于立刻被烧垮,但眼见已有几辆井阑被烧得黑烟四起,车身也开始微微晃动。 罗布看着自己的井阑火起,顿时一阵心痛,忍不住想问苏佑该如何是好。苏佑笑道:“命你的火炮车瞄准城门速速开炮即可,打得越狠,你的井阑损得就越少。” 罗布只得硬着头皮领命去了,好在火炮车皆已就位,这一次是十五辆一排,前后轮替,火力足足比上一次多出两倍。轰鸣之下,北城门被轰击得震颤不已。 胡英见井阑火起,阑上弓兵又避于盾后,且火炮车渐渐逼近,立刻又撤下弓兵换上了水龙兵,想依法炮制上次的水龙战术。 不料火炮车停留的位置十分刁钻,恰好就在井阑之后。水龙喷射过来,尚未触及火炮车,倒先把井阑浇了个透。 如此一来,先前井阑上的火全被水龙浇灭,且从上到下都是湿漉漉的一片,胡英再想换火矢重燃井阑也是于事无补了。 温兰远远瞧见水龙灭了井阑,不觉赞声:“国主果然好神算。” 苏佑微微一笑,这正是《云策》所授的计谋。自古水火无情又相克,想要同时用于战场必然不易,稍有不慎便会为敌所用,以己之力殃及己身。 “好了,眼下正是时机,当命祁烈速速出击。” 血族的骑兵早已蓄势待发,阿里海见王旗一举,立时喝道:“列阵!冲锋!” 无数的四人骑阵支起铁索网从火炮车之后鱼贯而出,起初队列尚四处游走,越靠近城门便越汇成一线,正是之前的一字长蛇阵。 城楼上站着的是水龙兵,已来不及撤下去换弓弩手。胡英索性下令让水龙千户瞄准那排长蛇骑阵喷射。 “朱雀,四十二,正北,三十五!”千户手中旗帜挥动,数十条水龙顿时汇聚一处朝着那条长蛇涌去。 然而阿里海在后方瞧得仔细,也是一声高喝:“分!” 一条长蛇犹如分身一般立时化作了两条,队列井然不差分毫,看得罗布在马上也忍不住叫好。 此时火炮车集中轰击城门,已将门上方轰得变了形,然而门下方依然岿然不动,原来胡英自从吃了上次的亏,早已将砂石积雪提前堆积到了城门口,想要炸坍城门远没那么容易。 阿里海的骑兵行进迅捷,转眼蛇头的前段部分已到了城门口,所有的骑兵如上次一样依旧解下腰间的陶壶堆积在一起,丢完即回绝不恋战。 不一时城门已积淌着一大堆的黑石火油,里面还掺杂着不少奇怪的石块。 苏佑手搭凉棚望见阿里海的骑阵已有半数归了阵,当下喊道:“请血焰王起箭!” 祁烈应声执起落日弓,手搭火矢对准城门便是一箭。 只见箭落炎起,立时火光冲天,燃得城门口黑烟滚滚,四处弥漫。 温兰见大火已燃,胡英的水龙队依然对着火炮车喷扫不已,虽然珲英的神射手趁机射倒了一小批水龙兵,但能上井阑的只有五百的人数,终究少了一些。 罗布见水龙队已经射得三辆火炮车退回阵后,心下颇有些焦急,又急着问道:“国主啊,那水龙兵好生厉害,如何是好?” 苏佑笑道:“大巫神精心准备的石头岂能浪费了,她不中计那便诱一诱她。王叔可让火炮车和井阑一起暂退,离了水龙的射程。” 罗布巴不得苏佑让他退兵,赶紧大喊:“后退!后退!” 喊完尚且意犹未尽,又朝祁烈喊道:“血焰王也快助我,让你的骑兵帮忙拉着一起退!” 祁烈无奈,恰逢窝达尔的骑阵已悉数归队,连铁索都还没来得及还给兀勒泰。 “窝达尔,你就再跑一趟,帮刃族他们把火炮车拽回来。” “是。”窝达尔将铁索往盾上一搭,半句废话都没有,便又率兵骑出阵去。 胡英见火炮车忽然后退,虽然不明其意,但心中暗自庆幸。火炮、井阑、骑阵,一同招呼过来的确让人焦头烂额,总算现在只剩下城门失火,只让水龙回救便是。 水龙千户奉胡英的令,将手中小旗左转右转了几下,所有的水龙立刻都回转过来,对准城门下方喷去。此时水龙兵尚剩下一半的兵力,虽威力大不如前,但仍是不弱。 苏佑与温兰远远瞧见水龙回转,皆是心中暗喜,两人不约而同地捂住了耳朵。 众人正不解何意时,忽然听得城门处传来山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直震得耳边嗡嗡作响。 祁烈与珲英阵中多的是战马和战鹰,被这一声响惊得躁动不安,两边的将领好容易才收拾住了阵脚。罗布阵中倒无大碍,只不过他本人被吓得直接跌下马来摔在地上,那把金环雁翎刀的刀柄恰好直戳在腰眼上,痛得罗布直咧嘴嗷叫。 “王叔,王叔?” 罗布见有人伸手过来,顺势搀着手站起身来,再一看才发现是苏佑。国主亲自来扶,顿时觉得倍儿有面子,强颜笑道:“国主啊,王叔我从没听到过这么大动静的炮仗,怎么比我那震雷火炮车还厉害?” 温兰在一旁听了甚是得意,哈哈大笑道:“这哪里是炮仗,这是我先前给你们瞧过的那种灰色的石块。此物名唤电石,炼制虽然不易,所耗材料却比比皆是。” 罗布一呆,问道:“电石?如何我从未听说过此物?” “嗯,我也是炼制成不久,且炼完之后也不知能做何用,这电石与寻常石头不同,见火即燃,见水不仅火势不灭,反而更盛,若是用得多了,便会像刚才那样,爆如雷霆,震天动地!此物保存不易,只能置于油中,恰好国主来询问我攻城之事,我思忖着若是加到黑石火油里岂不正好,于是方有了今日的妙用。” 说着,温兰朝远处一指道:“你们看!” 罗布顺势看去,只见城门处火光黑烟未散,城门已被炸得四裂飞到了远处,门后显露出来的是满满的砂石和积雪。 然而让人吃惊的是,北城墙的右侧居然生生地被炸坍了一截,断壁残瓦堆落在一起,露出了一个数丈宽的缺口。 城,破了! ------ 注:关于这个不起眼又神奇的灰色小石头,正确的答案是碳化钙,日常也称为电石(温兰没有信口胡诌喔,真叫这个名)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百度一下。所以,霖州攻防战,大概可以看成物理老师和化学老师的对决吧......(笑) 正文 第三百零八章 俱焚 “王叔……王叔!”苏佑见罗布看得呆若木鸡,使劲儿拽了他一把道:“北城墙已破,敌方守军势必大乱,还请王叔立刻率金甲兵入城!” 言毕,背着温兰在罗布的手腕上重重地按了一下,又低声补了一句:“此刻起,才是最为紧要的时候。” “最为紧要”这四个字犹如一碗鸡血当喉灌下,罗布眼中顿时大放光芒,立刻站起身来竭声道:“刃族将士们,国主给了咱们先率先冲锋的机会,咱们可不能辜负了国主的期望,拿下霖州城!” 他其实很想在霖州城三个字后再加个“西”字,可金库的秘密怎么能被别人知晓,自然是要严守口风的! 对,就算回头镇住了城西,也不能告诉兵士们那里有什么。你们全都给我罗布看守好就行了! 温兰目瞪口呆地看着罗布从被惊落坐骑到一骨碌爬上马,再到撒开蹄子冲向城门不过转眼间的功夫,不可思议到了极点。 这个罗布儿这几日究竟是哪根筋不对劲?简直和血族的精神劲儿不分伯仲。 温兰刚要问苏佑可有什么头绪,已被苏佑一脸正经地劝道:“大巫神,王叔士气虽然高涨,但终是作战不多,还请大巫神尽快率百部众尾随其后,以免有失!” 温兰一想,这话倒是不错,霖州城内定然各处都有机关埋伏,罗布未必能对付得过来。 “如此,老臣便率军一同入城去,还望国主镇守后方,千万保重!”温兰深躬一礼,也上了战马。 苏佑也郑重地叮嘱道:“且听我一句,大巫神毕竟年事已高,肩上的重任当在日后,不在眼前的一时!故而入城之后请务必小心,若有不敌之处,千万勿要逞强好胜。刃族本不擅战事,且诸事有血焰王在,定不至落败。” 几句话说得温兰脸色大变,他虽然知道血族勇猛善战,但没想到在苏佑心里刃族是如此的不中用。自己身为大巫神,对整个伊穆兰国发号施令已逾二十年,骤然被苏佑一句“年事已高”说得犹如心头触了棘刺,极不是滋味,刚愎的秉性不禁生出几分倔强。 他勒转马头嘿嘿一笑道:“国主忧我,乃是关切。不过此一战,只须国主在后方能镇住大营,前线便是摧枯拉朽之势,区区五万金羽,绝非我伊穆兰之敌手!国主只管看我温兰的手段” 说罢,也是一声令喝,率众驱马追罗布去了。 苏佑望着刃族和百部众的五万兵势如潮水般涌向北城墙,满意地拍掌道:“好!” 此时,祁烈的骑阵和珲英的弓阵已蓄势待发,只等苏佑军令。 “姑姑,你来。”苏佑朝珲英招了招手,指着远处的北城墙道:“你率领本部人马,速速辅助刃族一同攻占北城门,一旦入了城,立刻压制城头,占据居高临下的地利。记住,以北城门为界,再不可往城内去一步。” “好!”珲英先前便被叮嘱过避而不战,眼下的任务不过是镇守北城楼,并无难事。 她正要转身上马,苏佑却止住她道:“还有更要紧的事需要姑姑去办。” 说着,示意她靠近,低声附耳说了几句话。 珲英的神色由笑意转为凝重,继而转为惊恐,待苏佑说完,方颤声悄声问道:“孩子,你果真打算这样做?” 苏佑点点头。 “可万一节外生枝……国主只怕凶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姑姑,只须照我说的去做,当能成功。记住,如若失手,务求不要暴露了行踪,我尚有挽回之策。” 珲英咬着嘴唇思量了好一会儿,终于重重点了下头道:“好,那便听你的。你放心,姑姑无论如何,也一定会护你周全!” 这是察克多唯一的血脉,也是我鹰族所有的期冀…… 苏佑轻轻拍了拍珲英的手背,笑道:“姑姑的心意,侄儿全都明白……再说,还有姑姑送我的鹰儿护着我呢。” 罗布、温兰、珲英、相继率兵而去,只留下血族的骑兵尚在大营的左翼。 眼见远处北城楼上一片混战,分明是罗布的金甲兵已经杀上了城楼,祁烈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苏佑瞧在眼中,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然而还是一言不发,足足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开口道:“差不多了,血焰王可速速率兵入城。” 祁烈忍不住问道:“国主为何让祁烈等这许久?” “骑兵不擅巷战,城中由刃族的金甲兵挟住各处要道方才稳妥。”苏佑说着,亲自斟了一杯酒递给祁烈:“血焰王此去任重在身,我以此酒祝血焰王马到成功。” 祁烈只想着入城,哪里有心思喝酒,可国主敬酒又不好不接,不料接过酒盏时忽然发现苏佑在自己手心中塞了一样东西。 “血焰王饮毕此酒,便速去吧。”苏佑说完,头也不回地自回了营帐,好像这场战役再没有他的什么事了。 祁烈心下狐疑,又不好当众拆看,只得先上马号令进军。一时间,马蹄踏寒,雪尘飞扬,血烟五骑率领的五支骑阵一同上阵,蹄铁声将整片战场震得雷动四起。 足足奔出半里地,祁烈方将那东西展开一看,却是一张字条,上面以伊穆兰语写着:“先烧阁楼,后攻南门。路遇敌将,放任其行。落门之后,即刻出城。若留城中,万劫不复!” 字体清秀,却不甚熟练,笔画间还有别字,祁烈猜想应是苏佑的亲笔。他将纸团塞入口中仰脖咽下,心中忍不住猜疑。 为何留在城中便是万劫不复? 他想起当时在宝坻城外曾经与苏佑击掌盟誓,只要苏佑能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他便愿意暗中相助。 难道苏佑果然想出来了? 祁烈回头看了下左右,血烟五骑正紧紧追随。 当初寄希望于温兰能早日率军征服南域,这才甘心俯首听令,不料现在血烟八骑止剩五骑,倒不如就试试苏佑的能耐,看看他的计策能不能保住我血族的将来! 想到这里,祁烈将心一横,从背后抽出一支箭,这箭比他常用的镔铁黑羽箭要长一些细一些,尾部拴着一个如柳叶状的哨口。他搭在落日弓上,虎臂轻舒,也不闭眼,只挑着高处一箭射去。 只听着箭身发出尖锐的一声啸划破长空,整个战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正是血族独有的传令之法------劈风箭。 与鹰族的鹰啸传令不同,血族传令方式有三种,挨得近的直接喊话,略远一些就用马哨,若想号令全族,便可用这种尾部带哨的劈风箭。 所以此箭一出,全血族的骑兵都立刻明白了祁烈的意思,纷纷策马狂奔,争先恐后地冲向北城门。 此时,城楼上的守兵已经不多,胡英不知去向,只留下几名千户在城头奋战抵抗。水龙队仅存十之一二,还有四五支水龙在苦苦支撑。 人数骤减,水龙千户再举旗指挥已没什么意义,索性亲自抱起皮水管对着城下喷射。 过了一会儿,一名水龙兵急匆匆地跑上城楼道:“千户,咱们的水已经快没了!” 千户尚未来得及回答,听得边上两声惨叫,原来是两个抱着水管的兵士顾着朝下喷水,不曾提防边上有刃族的兵士杀上来,被砍倒在地。 都是昔日太液城中一同救火的好兄弟,其中不乏在火场里彼此搭救过性命的过命交情,眼见着灰白色的皮水管被他们的血染得殷黑,千户恨得几乎要咬碎钢牙。 他看到城下那一大滩黑色的火油,是顺着墙根流到了低处攒成的小油洼,并未被火势点着,于是大声道:“去!让城下剩下所有的兄弟,想办法把那些伊穆兰人的火油灌到管子里来!” “千户……那可是火油……” “无须多言!你们只管灌!快去!” 兵士明白千户想要做什么,然而他和千户也都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好,千户说咋干咱就咋干!”兵士将不小心流出来的眼泪匆匆一抹,疾步跑下城去。 水龙千户望了一眼城头,金甲兵越来越多,时不时地从远处还会飞来几枝弓箭。 他不怕死,只是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死在战场上。 从他加入太液国都水龙队的第一天起,他就以为会死在火场上。他师父曾教导过他,大丈夫在世若没有什么经天纬地的本事,能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也是造化。 “记住,这皮水管是咱水龙队的命根,没了管子,咱就救不了人。所以,从前祖师爷的训示就是:管在人在!切不可忘!” 水龙千户看着手上被染上斑斑血迹的皮水管,落泪叹声道:“祖师爷,徒孙今日不得已毁了这管子,他日黄泉甘愿领罚……” 那水管好像识得人言一般忽然微微作颤,管口开始不住晃动,水龙千户知道是黑石火油已从城下倒灌上来,他抱起水管朝着金甲兵密集处大吼一声:“来啊!你们这群恶犬,老子灭了一辈子的火,今天就要借这把火把你们烧得秃毛不剩!” 话音刚落,一股黑色的水龙急喷而出,将那堆金甲兵喷了个措手不及! 正文 第三百零九章 混战 伊穆兰人尚未回过神来,那水龙千户已拖着水管死命地冲过来,想要冲进人群,奈何独自一人实在拖不动。正在这时,其余的七八名水龙兵见状,齐齐地弃了手中的水管大喊: “千户,休要抛下我等!”,都一同涌到千户旁助他抬起水管。 水龙千户泪如泉涌,却大声笑道:“好,大家结伴一起,省得寂寞。”说着,指着前面一名金甲兵喝道:“撞过去!” 八人使出全身的力气,拖起水管对着那兵士的怀中便撞了过去。 水管的喷口乃是铜制,与金甲兵的胸甲一撞,顿时火星四射,撞得那兵士口吐鲜血。 火星不过溅到黑石火油些许便即刻点燃,此时恰好又是一股火油喷出,一条火舌肆虐而出,焰长十数丈,将前方一堆的金甲兵全部点燃,尖利的惨叫声回荡在城头,听得城下的伊穆兰人汗毛倒立。。 然而水管不过是皮制之物,虽有韧性,却禁不得火。出油口一沾了火星,连同整根水管都一同烧了起来。抱着水管的八个人瞬间变成了八个火人。 那八人被烧得睁不开眼,依然毫无退意,拼尽全力朝四周奔走,听着哪里哀嚎声多就冲往哪里,以身子当火种,将火焰蔓延到周边沾染上火油却侥幸尚未被点着的伊穆兰兵士身上。 黑石火油一经明火,便再难扑灭。北城楼上,直烧得尸骨遍地血肉模糊,耳边劈啪作响,嗅得焦臭一片,犹如人间炼狱。 烈焰中尚不时传来爆裂之声,正是温兰混入火油中的电石的缘故。至此,所有冲上城楼的金甲兵都被炸得七零八落,一时无人再敢上城楼一步。 珲英远远望见城上的这一幕,暗自心惊。 这碧海人看似秉性柔弱,却不料如此铮铮铁骨,好不硬气。所幸上城楼的是罗布的金甲兵,不然鹰族又得折损不少人。 “北城门已破,我等不必急着登城,待火油燃尽再上,以逸待劳便是。”珲英沉声吩咐道。 其实攻占北城门是珲英的职责所在,何以城楼上会有金甲兵?起初珲英亦是不解,不过她略想了想,便明白过来。 这可以说是罗布的老毛病了,每到一处,都习惯先将各紧要之处把守起来,生怕漏下了什么值钱的东西。对罗布来说,攻不重要,守才重要。 “守财奴”的“守”字可不是浪得虚名。 不过今天的罗布可以说是攻守兼备,守得用心,攻得也毫不示弱。 罗布率兵一头扎入城门后,看见眼前大道不远处便是个路口,分别通向东、南、西三个方向。 在路口的正中央密密麻麻地排着一堆金羽弓弩兵,为首的是名女将,正是之前从北城门消失了的胡英。 而在她身后巍峨耸立的,便是那座赫赫有名的“阡守阁”。 时值已是午后,虽然尚未近黄昏,天色也比先前暗淡了不少。但罗布仍能看到阁楼高处遍插杏黄色的御旗,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战场上的一切。 胡英见金甲大军如洪水般掩了过来,手中的尚方青锋剑出鞘朝天一指,高声喝道:“放箭!” 无数支火矢掠空而至,犹如夏日流星划出一道道光痕,直扑向金甲大军。 金甲兵中半数的士兵配有金盾,见到箭雨袭来,纷纷持盾挡在前方,这样寻常火矢便是打在身上,也没什么大碍,只不过一时前进不得。 罗布却心急如焚。 自他入了北城门之后,便只想着奔城西去。眼前被胡英挡住了去路,眼见那守军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急切收拾不得。 更重要的是,苏佑告诫过他,如遇到弓兵拦截,切不可轻易追击与之近身相搏,因为碧海人一定会在阵前提前挖下暗壕,埋下利刃,只等敌军自投罗网,眼前看来,果不其然。 这个小国主,还真有几分本事,能够料敌在先啊! 既然如此,我罗布就按他的对策试试。 罗布将手一摆,喝道:“前阵暂退,后阵向西,筑墙!” 筑墙? 其实最初罗布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回想起军议之时问苏佑如何应对这些拦截的弓兵和暗壕,苏佑以指蘸水,在他手上写了个筑字。 “她要射你,你便想办法挡住,光用盾挡是不够的,最好的办法,便是筑一道墙。” “筑墙?”罗布晃了晃耳朵,以为自己听错,“可筑墙须得砖石,我军中兵士哪里能带着石头上阵啊?” 苏佑笑道:“王叔可听过一句话叫‘拆东墙补西墙’?” “听是听过……可是……”罗布忽然醒悟过来,吃惊道:“莫非国主的意思是……” “不错!碧海军既然以暗壕挡你的去路,你就改个道绕开,那么暗壕不就白挖了么?你虽然随军没带砖石,但城中处处都是宅舍,你只须向西改道,将途中的宅舍捣毁几处,再将碎石瓦砾堆在碧海军前面,如此一来,拆了西墙另辟蹊径,补了东墙挡了箭矢,岂非一举两得?用的还是他碧海的砖石,你连这砖石钱都省了。” 一席话说得罗布开怀大笑连嘴都合不拢。 说到拆凿之事,还有比我刃族更拿手的么?自古以来凿洞开矿就是刃族人驾轻就熟之事,再奇形怪状的洞窟也不在话下,何况眼前区区几栋宅舍?先前祁烈攻打霖州时那些宅舍就已经被烧得七零八落,如今拆起来更是毫不费劲。 罗布一声令下,金甲兵即刻开始向西拆凿。大军数万众,每人只是凿上一下,西边的那片宅舍也不够拆,何况还是做惯的拿手活。这才不过小半个时辰,碧海军的阵前便出现了一堆废砖石,而罗布的金甲大军西侧却出现了一条新凿的小道。 罗布之前问过苏佑,难道碧海人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拆宅取道而无动于衷么? “那只能怪他们自己将暗壕挖得太好,不看着你拆,难道还能越过暗壕来打你么?” 罗布暗笑,这苏佑真是学到了温氏的精髓,借力打力的计策使得这样好。 “可我若借道西行,金羽营难道不会在背后追击?” “到那时,祁烈的骑阵也该到赶你身后了,他反正是要往阡守阁去的,断后之事你即便不交给他,他也会替你料理了。” 一切都在苏佑的意料之中,不差分毫。 眼见天色将暗,罗布凿道绕过胡英后,令金甲大军向城西赶去,果然祁烈的骑阵很快就到了身后,顺势便冲入了碧海军的侧翼。阿里海的铁索骑阵于狭道之处施展不开,反倒是窝达尔的盾骑兵防中有攻,扎扎实实地见一个砍一个,报了当日东门沉潭之仇。胡英眼见抵挡不住,只得向阡守阁方向撤了千步有余。 然而除了胡英率领的一万兵势在楼前抵挡之外,城中各处都涌现处无数伏兵。这些伏兵都是事先精心伪装,埋伏得极好,四处见缝插针地游击偷袭,单是罗布向西去的一路上便遭遇了十余波攻势。 这些伏兵神出鬼没,一击即退,将罗布的大军骚扰得一肚子火无处宣泄。 好在温兰料到会有伏兵,便将手中的百部众一口气全放了出去,命他们各自作战。 这百部众之间本就没什么团结之心,彼此瞧不上眼,犹如一盘散沙,若不是大巫神亲自带军,想要共同作战几乎是统率不了的。 然而温兰放任他们自由发挥,反而正合了他们的心意,一个个都不再缚手缚脚,只管搜寻伏兵奋勇杀敌,唯恐落后于其他人失了功勋。 阿克齐族的萨拉木带着两个弟弟和几个族中勇士正在城中横冲直撞,他瞥见见城西北角的依稀有座望楼,楼上金羽营的弓手趁着夜色暗中放箭,已射伤不少伊穆兰兵士。 “弟弟们,跟我一起去那座望楼,把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给干了!”萨拉木的两个弟弟比哥哥小了两岁,年不过十四五岁,长得却和哥哥的相貌很是相似。一听哥哥召唤,都是精神一振,提起尖刀就跟着萨拉木往望楼赶。 沿途遇上几个敌兵,全然不敌这三兄弟的三刃刀法,都是几招便送了性命。 三人赶到楼下,见门口并无人看守,正喜机会难得,忽然听到而后传来一声女人的娇笑声,极是悦耳。 转身一看,却是一名白衣银冠的女将,手持双股鸳鸯剑,身后带着七八个女兵,个个都是蜂腰柳眉,风姿绰约。 萨拉木厉声问道:“你是谁?” 那女将笑道:“你猜。” 萨拉木不觉一呆,这女子居然识得伊穆兰语,虽然说得不太标准,口音中还带了几分南域水乡的柔糯,却如轻风拂面,听在耳中好不舒服。 “我……我猜不到。”萨拉木素日里只知习武,即便接触族中女子也多是伊穆兰人豪爽的性子,哪里见过眼前这样娇滴滴的美人,明明是一句信口撩拨之言,却想不出该如何应答。 这正是: 寒风初识玉狐面,妖语噬心尤不觉。 正文 第三百一十章 妖狐 那女将不是别人,正是景州的河泽将军,人称三面玉狐的吴青。 她笑盈盈地又将萨拉木身后的两个弟弟打量了一番,夸赞道:“这两个是你的弟弟吧?长得虽然肖像,瞧着却比你机灵多了,你猜不到,何不让他们猜一猜呀?” 两个弟弟恰逢青春年少,情窦当开未开之时,初见了吴青的柳腰已是目不能移,又听她出言夸自己,皆是脸上一红。 萨拉木眉头一皱,尽量装出凶狠的样子喝道:“说!你是什么人!若是碧海的女蛮子,便休要怪我手下无情。” 其实这句话问得就很是多余,吴青从头到脚穿的都是碧海国的服色,容貌也全然不像伊穆兰人,哪里还需要确认是不是碧海人。 吴青以臂掩口大笑起来,笑得腰身乱颤,银铃般的笑声如藤蔓一般攀着三人的身周缠绕而上,直听得人耳根子酥软。 “我是谁?这可真教人难回答,我母亲是碧海人,可我父亲是伊穆兰人,你说说,我该算哪一边?” 两个弟弟一听,急忙道:“哥哥,她说她父亲是伊穆兰人,那她是咱们自己人啊,是不是……可以不杀她了?”关切之意溢于言表,生怕哥哥动怒伤了这个女人。其实两人皆是犹豫,倘若哥哥要上,该不该出手替那女人挡一挡? 萨拉木终究是年长了几岁,没弟弟们那么天真,厉声道:“休要胡言,你说你父亲是伊穆兰人,我便信了么?” 吴青眼中忽然黯淡下来,叹了口气道:“你若不信,我又能怎样?世上之事不就是这样么,信与不信,全系一念。何况我也有一半碧海的血,你要杀我……也不为过。”话说得娇柔,脸上也是起了愁云,引得那两个弟弟纷纷劝道: “哥哥,她怕不是真的是咱伊穆兰人,可别错杀了。” “哥哥,她伊穆兰语讲得这样好,大约也是她爹爹教的吧?” 萨拉木被两个弟弟一搅合,心乱如麻,一时忘了是要来抢占望楼,心里只想着怎么对付这女人。 若是寻常敌将,提刀上去砍就是了,偏生这女人生得妩媚,又好端端地正在跟自己说话,若自己直接出手砍人,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 “你这个……这个女人,不要废话!战场上还讲什么血缘,你现在既然是替碧海卖命,就算你爹你爷爷都是伊穆兰人,我也照砍不误!” 嘴上说着照砍,手中的刀却纹丝不动。 其中一个弟弟见状,生怕他真的出刀,急忙跟着喝道:“哥哥说得对!不如弟弟先教训教训她,哥哥替我掠阵!”说着,手腕向前一探,三尖刀锋已直直地送了出去。这一招看似凶狠,却留了十足的余地,随时打算将刀锋偏向一侧,避开吴青。他想着万一哥哥动手不留情面伤了这女人,倒不如自己先上,也好拿捏分寸,思虑周全得已不象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可全未想过自己为何要护着这女人。 吴青见他出手留情,暗自好笑。她轻轻转身让过刀锋,与那弟弟擦身而过时,附耳低声笑道:“多谢小哥,你可比你那个哥哥善解人意多了。” 那弟弟脸上一红,明明自己这一招被避开了去,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受用。哪里知道另一个弟弟与他也是一般的心思,一同举刀攻了过来。 吴青见状依然不慌,手中双股鸳鸯剑各抵一方,只听叮的一声,两个弟弟忽觉眼前一闪,不知何时吴青的身影已闪到了一旁,两人的刀都被引到了一处撞得火花乱迸。 吴青手腕一翻,顺势挽出个剑花,夸赞道:“年纪不大,刀法恁的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女人们见了,哪有不爱的?你们说是不是啊?” 吴青身后的七八个持剑女兵也纷纷笑道:“是呀是呀,武功好,相貌好,身子瞧着又健壮,真是人见人爱呢。”分明素日里就被吴青调教成了一个路数。 一时间莺莺燕燕,鸟语花香。明明远处尽是烧杀叫喊声此起彼伏,独独这里春光无限,竟生生辟出一片青楼烟云的温香气儿来。 莫说这两个弟弟没见过这光景,就连萨拉木也从不曾一下子被这样多的女人们招引过,一时怔在那里。 吴青笑音未绝,忽然手中双剑一挥,趁着两个弟弟听得心猿意马之时,朝两人中间刺去。那二人见状不得已左右分了开去,不料吴青一招得手,连招又上,她先以剑为刀朝左首砍去,逼得一人执刀回挡,自己趁机欺身靠近,附耳低声笑道:“你的模样生得比他们两个都好,瞧得让人欢喜。”言罢转头又朝另一人也是一剑,悄声问道:“也不知你们三人谁的武功最好,我猜……是不是你呀?” 四周战场甚是喧哗,吴青的悄悄话只有那两个弟弟自己听得清,萨拉木全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就这么左一剑右一语,不过七八招过后,两个弟弟已被迷惑得心中恍惚,手中的刀法不成章法破绽百出。出手间也不知是砍往何处,只把吴青的那些私语掖在舌底细细品吟。 萨拉木眼见两个弟弟渐渐生了险象,又惊又怒。他起初虽也有些怜香惜玉的心思,但毕竟更担忧弟弟们的安危,当下将刀一横,迎头一刀砍了下去。 吴青眼尖,见萨拉木来势汹汹,扭头蹙眉叹了一声道:“真是可惜,看来你哥哥不喜欢我与你在一起。” 这话似是低头自语,不知是向哪个弟弟说的,听在两人耳中却都觉得是对自己说的。这时吴青脑后风声袭来,萨拉木的这一刀已近在咫尺。 两人异口同声道:“哥哥手下留情!”手中的刀亦是同时朝上方迎去,硬生生地将萨拉木的这一刀架在了空中。 萨拉木与两个弟弟自小一处习武,彼此间的刀法已经熟烂于胸,出手拆招犹如吃饭睡觉般不假思索。可素日里过招喂招虽多,终究弟弟们对哥哥还是敬了几分,不似今日这般拼死相抵。 萨拉木自觉自己的爱护之心反被弟弟们挡得不留情面,顿时火冒三丈,顺势将身子一矮,抽刀回转,以刀背在两个弟弟小腿上各扇了一下,骂道:“一边去!” 萨拉木刀法既比弟弟们高明,气势也压了一头,两个弟弟腿上吃了一记,一时不敢再与其争锋,只得退到旁侧。 吴青见他刀法凌厉,不仅不惧,反而喝彩道:“好刀法,好身手!”仿佛眼前的打斗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萨拉木怒道:“你这个女人……” 吴青不等他说完,将小嘴一翘,佯怒嗔道:“我这个女人怎样?我打你了?还是骂你了?还是哪里得罪你了?” 一连三问,问得萨拉木无言以对。 吴青确实不曾出手攻他,言语间也尽是赞美之辞,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自己理亏。 吴青见他答不上来,忽然将脸一变,复了笑容,挥剑道:“好呀,既然你想要打,那我就陪你打吧。” 说着将那三十六路落雪连环剑施展出来,剑招优雅,身姿曼妙。直看得侧旁的兄弟二人目不转睛,只盼能多看一刻是一刻。 吴青的这一路剑法乃是当时其恩师南宫大娘绕着红梅树即兴所创,步法也多以近身为主。吴青又故意只挑拣那些贴身的剑法施展开来,几乎招招都是擦身而过,明明是刀剑相向,却打得几乎耳鬓厮磨,触手可及。 萨拉木被她呵气如兰的艳唇吹了几下,忍不住心中一阵荡漾,耳边忽然响起低语声:“你是不是瞧见我与他们在一起才这样不高兴的?”语气不仅娇柔,还带了几分委屈。 是么?自己真有这样的心思??萨拉木不禁也自问了一句。 “不过比起他们,我还是更喜欢成熟的男子。”低语声吃吃笑着又添了一句:“……譬如你这般的。” 萨拉木暗忖这女人迷惑人的本事好厉害,再听她胡言乱语下去只怕要和弟弟们一样也乱了阵脚,当下应将心神一定,凝气举手一刀拦腰砍去。 吴青似是没料到他这一刀会如此凶狠,忙将双剑朝中路一格,饶是如此也被这一刀的力道给逼得连退了几步,眼见一个踉跄便要摔倒,恰好身后就是萨拉木的弟弟,引得那弟弟赶忙从后面托住了她,不觉温香软玉就这么抱了个满怀。 吴青忍不住轻轻“哎唷”了一声:“……救我。”眼中尽是哀求之意,似是被震得不轻,接着用那双妙目直直地注视着那弟弟,悄声问道:“你哥哥……大约是见不得我与你这般,才想要杀我。咱伊穆兰的男人便都是这般小心眼么?” 三言两语说得弟弟满脸通红,男子的保护欲顿时被激了出来,一股牛犊子气直冲脑门。 连一个女子都护不住,我还是什么伊穆兰男儿! 他当下把刀一举,将吴青护在身后,转向萨拉木大声道: “哥哥住手!她既然是我伊穆兰的女子,哥哥何苦这般苦苦相逼?” 正文 第三百一十一章 阋墙 “你懂个屁!快给我让开!” 此时另一个弟弟也爬起身来,同样站在吴青身前。 “哥哥,咱们从小一直都是听你的,哥哥说一咱绝不说二。可哥哥能不能也听弟弟们一次?就当是弟弟求哥哥的。”说着,单腿一跪,低头求情。 这不跪倒好,一跪越发把萨拉木的火气给勾了上来。他们兄弟三人早年丧了父母,两个弟弟一直是视兄如父,眼前居然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女子一个举刀相向,一个跪地求情,实是将萨拉木气得肺都气炸了。 他强按下手中的三尖刀,却捺不住心中的这口气,大喝一声:“好没骨气的东西!为了个女人来下跪!起来!”说着忍不住一脚踹了出去,踢得跪求的弟弟身子飞起,一口鲜血喷在空中,分明还带了两颗牙齿落在地上。 “二哥!他是哥哥也得讲理!他怎能如此对你!”那最小的弟弟见二哥被踢到一边,终于怒气爆发,一刀劈向萨拉木。 刀既出手,两人先前压抑的怒气便犹如决堤的洪水,一口气都宣泄在了刀锋上,再无留情。 “住手……住手!”被踢飞的那二弟强撑起身子,他知道萨拉木的刀法要远高于他二人,如今两人看似打成平手不过是靠着一股子气势,时间一长,小弟必然落败。 他提起刀,使劲力气朝中间砍去,想要将二人的招数化解开去,然而那兄弟俩已是杀红了眼,想要分开哪里那么容易。 吴青的那七八个女兵从一开始便是袖手旁观,似是对这种局面早已习惯,眼见三人已砍成一团,都跟着吴青一起悄么声地退到旁边的巷子里掩了起来。 能够让敌人自己解决的问题,何必要自己出手呢? 吴青暗笑一声,转身打算去别处转转。 她看了看远处的刃族的大军已正争先恐后地涌向城西。 奇怪……伊穆兰人是怎么想的?阡守阁在南边,他们却向西去。 “你们看看,这霖州城是铁定保不住了。”吴青出言毫不避讳,“姐妹们有什么打算?” 女兵们都笑道:“姐姐的本事强过妹妹们十倍,我们都听姐姐的。” 吴青轻轻“噯”了一声,道:“你们说这天大地大,最要紧的是什么?” 女兵们面面相觑了一阵,纷纷道:“那还用说,姐姐不是时常教导我们,这世上最要紧的就是自己的性命。” “不错!什么碧海国伊穆兰国,过眼都是云烟,你拿性命去填它的沟,明日也不过别人脚下的一抔土。人若化成灰,鬼能认出你是谁?所以活下去才是最重要。” “姐姐说得极是!” “可你们知道为何我还在这里替碧海国厮杀?” 又是面面相觑。 “性命固然要紧,不过人也得活个精神气儿吧?我吴青就是讨厌那些自以为是的人!瞧不起咱女人的,瞧不起咱出身的,都该死!” 吴青明媚的容颜忽然暗沉下来。 “这些伊穆兰人,压根儿就没把咱当人看!从几十年前起就不停地烧杀,劫掠,把这儿的百姓当成牲口一样往南驱赶!这种人,死上一千遍也不足惜!所以我吴青就算再爱惜性命,也不会想要放过他们!只不过……就这么杀了他们太可惜,骨肉相残才是最有趣的。” 话音刚落,她瞥见远处匆匆赶来一男一女,男的高大勇猛,臂粗膀圆,女的一身黝黑皮肤,腕上箍了数个金环,一头银发披在裸肩上,皆是伊穆兰部族的模样。 吴青嘴角冷笑一声道:“姐妹们,生意上门了,咱们再玩一场。” 她看到的那对男女正是墨伦族的族长拉布思和密苏族的女族长扎可娜。 这夫妻二人自从随温兰入了霖州城,便一门心思地想要抢些功勋。本来他们是跟在罗布的金甲大军后面,改道入了城西之后忽然温兰命百部众散开,四处搜寻伏兵,以防止刃族的大军被沿途骚扰。 扎可娜是想往城南去,却被丈夫一把拽住,原来拉布思远远地瞥见萨拉木兄弟三人往城西北去了。 他寻思这三人当日在王帐下便与自己争高较低,很是不识抬举。今日正好与他们比一比到底谁更勇猛些。 于是夫妻二人带了族中的几个好手一路跟了过来。 不料霖州城内地形复杂,曲里拐弯得很不好找。拉布思左绕右绕,途中又顺带杀退了两拨伏兵,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才看到萨拉木兄弟三人的身影。 扎可娜目力比丈夫好不少,她瞧见望楼下那三人正打得不可开交,奇道:“咦,他兄弟不是齐心得很么,怎么不去杀敌反倒自己打起来了?” 拉布思也是不解,看了一会儿道:“管那许多?老子不出手教训这几个愣头青就不错了。我看那望楼上有不少碧海的蛮子,咱们杀上去再说。” 两人刚打算攀楼而上,忽然边上巷子里数柄长剑袭来,剑势来得无声无息,犹如毒蛇吐信。拉布思退了一步,就势将手中铁矛画了个弧,将那四五柄长剑挡在身前。 扎可娜忽然高喊一声:“死汉子小心!”手中两枚飞镖掷出,只听暗处两声撞击声,显然又是两柄本欲刺出的长剑被击中。 两人惊疑是何人埋伏在这暗巷之中,却听有人鼓掌笑道:“二位真是伉俪情深,连出手都那么默契,叫人好生羡慕。” 只见从巷中走出来一位白袍女将,身后还有一群女兵,方才的长剑显然是出自她们之手。 拉布思见她貌美如花,说的又是伊穆兰语,奇道:“你是何人,如何知道我夫妻二人?” 吴青伸手理了理鬓发,投去一笑: “都说伊穆兰军中有一伟男子,手中的铁矛甚是威猛,名震三军,娶的夫人也是掷得一手好飞镖,百发百中……” 拉布思听她出言夸赞自己,又说名震三军,虽然知道此言太过,单是血族的血烟八骑自己就一个都比不上,但还是听得心头一阵舒畅。他暗忖这女子今日乃是初见,竟然也说知晓他铁矛的威名,或许自己真的名扬远播也未可知呢? 待吴青说到“夫人”的暗器了得时,扎可娜琢磨着这女子大约是见偷袭不成生了惧意,这才拿好话来搪塞自己,以求放她条生路。 其实吴青与他二人虽是初见,不过因自小在青楼长大,于世间男女情爱之事再通晓不过,见他二人神情就猜到了是夫妻,待扎可娜喊了一句死汉子,更是确定无疑。 后来他夫妻各露了一手,吴青顺水推舟地要找个由头恭维几句,又算什么难事? “依你说,我夫妻二人的名头竟是不小喽?”拉布思颇有些洋洋得意。 “那是自然,我听说这对夫妻呀,男的生得高大威猛,乃是英武豪杰般的人物……” 吴青说得眉飞色舞,拉布思听得笑逐颜开,不料吴青忽然转了尖酸的语气道: “……偏偏那夫人却长得獐头鼠目,身上黑得跟块炭火似的,走在夜里怕是睁大眼都瞧不见踪影的丑八怪呢。” 说完,放声大笑起来,边上的七八名女兵也作势陪笑道:“姐姐,她果然是好黑啊!咦,她在哪儿呢?这夜里还真是瞧不见呢。这要是做贼去,连夜行衣都省了。” 扎可娜本来就是族中出了名的丑女,胜在武艺高强,强过族中所有的男子,才能居了族长之位。她与拉布思的联姻不过是出自小族之间的互相扶持,是以拉布思对她是美是丑也没那么在乎,但拉布思平日里也绝不敢言及她的容貌。 没事儿说自己老婆丑,那不是活腻歪了? 然而这样的禁忌之言竟然被吴青猝不及防地给说了出来,无异于被狠狠地揭了面皮。 尤其是被一个绝色美女说丑,还当着丈夫的面。 扎可娜简直要被气炸了,当即伸手入囊,叮叮当当接连二三十把飞镖朝着吴青掷了过去,恨不得一股脑将她掷成个筛子。 吴青料定会激怒于她,话出口前就早已防备在先,见她伸手取镖时,脚下一蹬,已是轻飘飘地飞到了巷子后面,二三十把飞镖一把都没有掷中,全都投了空。 拉布思起初听吴青忽然出言讥讽妻子,浑身打了个激灵。 这种我一辈子都不敢说的话,你居然敢说!这下你可死定了! 待吴青飞过巷子时,见她白衣袂袂,腰肢袅袅,与身边的妻子比起来的确是天壤之别,又忍不住暗咽口水。 扎可娜的飞镖一枚未中正懊恼间,转身瞥见丈夫一脸痴呆状,越发气得七窍生烟。她一拳敲在拉布思的后脑勺上怒道:“看什么看?你还不追她!” 拉布思吃痛回过神来,这才“噢”了一声,提矛去追。 扎可娜一时奈何不得吴青,恨得牙根做痒,心想先把她那几个女兵杀了也好,出出恶气。不料那几个女兵见她出手掷镖时就已躲去了别处,此时早就不见了踪影。四周的巷子又不止一条,想找也是不能够。 正文 第三百一十二章 轮战 “你们几个!去四周找找那几个女兵!”扎可娜吩咐身边的几个族人,她瞧那几个女兵和吴青一样生得甚是狐媚,生怕族人们也跟拉布思似的看着看着就丢了魂,忍不住又加了一句:“见了就杀掉!不许多看。” 那几个族人喜滋滋地领了命,赶紧转身去寻方才那几个女兵,生怕走远了寻不着。 扎可娜见族人领命去了,这才紧追丈夫而去。 此时城中一片混乱,到处都是火光四起,喊杀阵阵。 扎可娜听得远处隐隐传来几声刀戈相击的声音,她识得那是出自丈夫的铁矛,急忙向前驱赶。刚赶到某条巷口,听得传来一句娇滴滴的斥责声。 “你这人真是……总贴着人家身子做什么,莫不是觉得我比尊夫人……” 扎可娜脑中嗡了一声,手中已是扣了三枚飞镖。她转入巷子一瞧,果然两人正贴身打得不可开交。 吴青见她赶到,故意将侧身卖了个破绽,诱得拉布思伸手来抓,接着又将玉臂一送,撞入拉布思掌中。 拉布思只觉手中忽然抓住了吴青,不由大喜,待要发力一把擒住,不料那衣衫柔滑如丝,只拽住个衣角。 吴青使劲往后一挣,只听“呲啦”一声,半只袖子被拽了下来,露出一截粉白似藕的胳膊来,顿时“哎唷”一声,满面娇羞。 扎可娜见状哪里还能忍得住,手中三枚飞镖早已打了出去,两枚打向吴青,另一枚却是打向拉布思。 拉布思见惯了妻子的飞镖,想也不想便拨去了一边,仍难掩惊讶:“娜姑,你打我作甚?” “死汉子!你方才在与她做什么!”扎可娜气得鼻孔一张一合,她本就生了对牛鼻孔,又在鼻上穿了个金环,那金环跟着一起一伏,像足了一头吃饱后正在反刍的老牛。 这边吴青闪过两枚飞镖,脸上似是十分委屈,叫道:“说你是丑八怪,人丑心也恶,怨不得你男人不愿意瞧你!” 拉布思被妻子冤了几句,忙着辩解道:“休要听她胡说,我怎会不愿意瞧你。” 吴青逼问道:“那你就说说看,到底是你夫人美,还是我美!” 拉布思心中真是叫苦不迭。 这话问得让人如何能答? 还有人比自己更清楚妻子丑成什么样的吗?可总不成实话实说吧?真说了实话,只怕回头半夜里就被扎可娜给撕了。 “什么美不美的!老子是来打架的,不是来找小老婆的!”拉布思避而不答。 “哼。”吴青转向扎可娜道:“大妈,你看你男人,不敢说实话呢。” 扎可娜与丈夫新婚不过两年,自知相貌丑陋,虽然两人都是出于氏族利益考虑才结的亲,但有些事到了夜深人静时总难免介意挂怀。拉布思越是不提,扎可娜便越是如鲠在喉。 这心头的一根刺儿被吴青冷不丁地拔了出来,扎可娜再没法儿跟往日一样当成没听见了。 “死汉子,告诉她,谁美!”扎可娜恶狠狠地吼了一句。 此时拉布思心里那个苦哟……他把心一横,大声喊道:“我妻子扎可娜比你美多了!” 忽然吴青身后传来数个女子的笑声。 “哎哟,你们听听,这男人得有多怕老婆呀。” “是呀,他老婆都丑得跟坨粪似的,真亏他说得出口。” “哎,可惜了这男人,真是一朵牛花插在了鲜粪上。” 不知什么时候,那七八个女兵又聚拢到吴青身后,显然已经在暗处听了好一会儿了。 本来扎可娜见丈夫肯替她说话已是心情略好,被这七八个女兵一顿抢白,又被气得血涌上头,刚打算上前砍人,却被吴青拦住道: “哎,你恨她们做什么?她们说的都是实话呀,你男人就是怕了你才说你美的嘛,其实他心里更向着我,刚才与我打的时候,都舍不得出狠招呢。” 拉布思一听急了,生怕又被扎可娜误会,执起铁矛就刺了过去:“小妖精不要乱说话!我什么时候舍不得过了!” 扎可娜见他这一招是使足了全力,冷哼一声退到一旁喝道:“死汉子!你要是没有舍不得,就狠狠地打给我看!” 吴青见他来势汹汹,也将手中的双股剑展开对阵。拉布思的铁矛是一昧的刚猛,比寻常的矛还长了两寸有余,本来对阵刀剑时并不会吃亏。怎奈吴青的步法古怪,总能贴着自己的身周游斗,逮不到机会回矛来刺。 素日里若是遇上这种缠斗的敌手,他只需后退几步拉开距离便可方便出招,可今日吴青似是瞧破了他的心思,只要一见他后退便步步紧逼,还口中讥讽说:“你看你,还是舍不得,要不然你退什么呀?” 一句话说得拉布思心虚起来,生怕扎可娜又觉得他手下留情,只得调转矛柄去撞吴青。 然而矛柄能有多长,使得又不趁手,真是以己之短较敌之长,加之铁矛又重,过了一会儿已觉得有些气短了。 吴青又朝扎可娜笑道:“你瞧你男人,还说不是藏了拙,舍不得打我么?” 扎可娜起初还想让丈夫出手教训吴青,至此哪里还能再忍,当下拔出弯刀,打算以二敌一。 吴青高喝一声:“姐妹们,西河剑阵!” 那七八名女兵众口一声:“疾!” 手中长剑犹如云涌雷动,齐齐向扎可娜刺了过去。 西河剑阵乃是南宫大娘苦心所创,剑招精妙却不繁杂,只需剑阵配合得娴熟,资质平庸的弟子也可发挥巨大的威力。 扎可娜虽然武艺高出那几名女兵不少,但被众人用西河剑阵一困,一时间也难以破阵,不得已与拉布思各战了一边。 拉布思起初以为吴青剑术平平,不出二三十招便可拿下。不料吴青的剑法以守为攻,将门户守得甚是严密,且每一招都犹如疾风密雨,刺得拉布思脑门上渐渐渗出汗来。 这时候吴青又高声笑道:“我说夫人呐,你看你男人,真是越打越不想住手,只盼和我多呆一会儿呢。” 那些女兵也跟着凑趣道:“是呀是呀,咱们缠住这个黑女人,别让她坏了姐姐的雅兴。” 扎可娜被西河剑阵缠得心烦意乱,听吴青那么挑拨,虽然知道她是胡言乱语,也忍不住焦躁道:“死汉子,你怎么还没干掉那个婆娘!” 拉布思刚想说话,忽然吴青剑法一招快似一招,逼得他无暇开口。 “夫人呀,你男人懒得理你呢!” 扎可娜恰好背对着拉布思瞧不真切,听吴青一挑拨,由不得半信半疑。她心下一急,将手中两把弯刀的刀柄一扣,立刻变成了一把巨大的回旋刃,又将身子一仰,使劲全力用双腿将刀柄踹了出去。 顿时回旋刃犹如生了眼睛一般朝四周旋了开去,将那七八名女兵逼得连退了十来步方才躲开。 这本是扎可娜的看家本领,不得已才使了出来。她趁机跳出了剑阵的圈子,掏出一把短匕刺向吴青。 “死汉子!我来对付这婆娘,你去对付那几个。” 拉布思一皱眉,暗忖妻子终是信了吴青的话,以为自己手下留情,但他还是乖乖地与妻子换了个位置。 一个是凶如恶鬼黑风煞煞飞利刃。 一个是美若天仙白衣飘飘舞凌风。 吴青的剑招是近身,扎可娜用的是短匕,这一黑一白顿时混在一处,出招之快令人目不暇接更盛方才。 不过七八招,吴青故意装出不敌的样子,娇声喘道:“没想到你比你男人的武艺好那么多!” 扎可娜知道丈夫的本事比自己只强不弱,方才见丈夫与吴青打了这许久也不过是个平手,现在一交手却觉得吴青没有那么厉害,不由心下狐疑。 难道这死汉子真的是手下留情了? 吴青一边招架,一边又喊道:“姐妹们,你们那边如何?可还招架得住?” 那群女兵对吴青的心思再熟悉不过,纷纷笑道:“姐姐放心,这男人出手很是体贴。” 这一唱一和把扎可娜又气得不行,手中匕首越发凌厉起来。 吴青笑道:“我说你男人是个怜香惜玉的你却不信,方才他对我一人都那样温柔,现在对着我那七八个姐妹,岂不更是如鱼得水快活得紧?” 扎可娜再也忍不住了,大叫一声:“死汉子!你过来对付这个大的!我来对付那几个小妖精!” 拉布思真是无奈了,只得收手后退几步,欲与妻子再换回来。 吴青双剑一挥,道:“好了,我也玩够了,难不成还真与你们一起儿戏下去?姐妹们,动手!” 话音刚落,那些女兵将手中长剑纷纷掷出,七八把薄口青锋犹如长虹贯日,密密地刺将过来。 拉布思与扎可娜换位置的时候正是收招之时,防卫自然也最为薄弱。眼见一阵剑雨骤然朝着面门袭来,拉布思想也不想将妻子掩在背后,铁矛舞作一团,将剑一一拨落,然而终是有一把长剑被拨得迟了些,剑尖一歪,直刺入左肩。 与此同时,扎可娜亦被吴青一招“西岭千秋”逼得退了几步,不得已与丈夫背靠着背。只见吴青手中双剑挽完剑花也是一掷,扎可娜暗叫不好,拼尽全力以匕首好容易砍飞了双剑,但听“噗嗤”一声,同样左肩头被长剑狠狠地刺入,却从背后丈夫的右肩穿了出来,两人顿时被剑钉在了一起。 鸳鸯子母剑! 正文 第三百一十三章 奇骑 吴青当初便是以这一招暗算了哥黎罕的部将卜思律,如今不过是故技重施,奇效不减。 那七八个女兵趁机抛出一张索网,将两人罩在其中。其实就算没有网,这两人也不敢乱动,一剑刺穿了两个人的肩处要害,动一下扯的是两边。 吴青笑嘻嘻地蹲下来,看着两人脸上身上尽是血污,调侃道:“你呀……不仅丑,还笨得很。你要想让男人跟着你呢,就不能吃醋。你越是吃醋,他就越不在乎你。懂了么?” 扎可娜破口大骂道:“你不过就是个专会骗人的狐狸精,真刀真枪地干我又岂会怕了你!” 拉布思也怒喝道:“不错!论本事,你又怎是我夫妻二人的对手!” 吴青歪头想了想道:“论单打独斗呢,你们谁都打不过我,不过你们两个一起上呢,我还真没什么把握。可谁叫你们夫妻之间彼此猜忌心不齐呢?” 拉布思斥道:“胡说!我夫妻二人从未有过猜忌,不过是你在其中挑拨离间!” “哎呀呀,你们若无猜忌,我又岂能挑拨得了呢?你若是真的不在乎尊夫人是美是丑,又怎会总是避而不看呢?”吴青的眼光向来犀利,她早就注意到拉布思对扎可娜说话时从不正视,且已是长年养成的习惯。 此言一出,夫妻二人尽皆默然。 这本是一层谁也不愿捅破的窗户纸。 “我不看你,便不会觉得你丑。” “你若不在乎美丑,看我又何妨。” 可惜就是这样的两句话,两人从来都不曾也不敢提起。 吴青叹了口气,道:“你们说彼此无猜忌,可实际上人心隔肚皮,谁能尽知晓呢?我如今就给你们两人一个机会,看一看彼此到底心迹如何。” 说着,捡起地上的两把飞刀丢在二人面前。 “你们半边身子动不了,另半条胳膊却无碍。我数三下,你们便可出手刺死一个人,我不管你们是刺死自己,还是刺死对方,总之我只能留一个活口。你们两人现在被钉在一起,要想动手,另一方也绝无挣脱的可能,一切就看如何选择了。” 说完,开口喊道:“一。” 拉布思眼见落入敌手无力挣扎,叹了口气道:“娜姑,你我都是各族的族长,哪个死了,将来都得带领两个氏族,你可想好了?” 扎可娜黯然“嗯”了一声,问道:“……死汉子,我想问你,你可真的喜欢过别的女人?” 拉布思忽然大笑起来,直笑得忽然一口血呛了出来:“娜姑,我睡过鹰族的冰雪美人巴林,睡过刃族的姐妹花格黎和格吉,我还睡过科尔弥族长的女儿,哈哈哈……那个老东西到现在都还不知道……” “你!”扎可娜没料到丈夫会毫不忌讳自己的风流韵事,尽管她往日里也有些疑神疑鬼,但拉布思从未承认过。 “不过……我只是喜欢她们的身子,而且……那都是和你结亲之前的事了。我心里的女人……只有你一个。” “二!” 扎可娜笑了。 她是族长,从小只是被父亲教导该如何比一个男人更勇猛,如何成为全族的首领。她从未想过要屈身于一个男人之下,或是想要依托于男人的护佑。 拉布思是头一个让她动心的男人。 遇见他之前,她从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可她现在忽然比拉布思更在乎,有时她甚至会想,如果上天允准,她愿意用一半的武艺去换一副容颜,不需要多美,只要让他能看着自己就行。 拉布思喃喃道:“可惜啊……我现在想看看你,却看不到了……” “三!”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抄起匕首对准自己的额头猛刺了下去,异口同声说出一句话:“活着回去!” 吴青看着两人的身子慢慢地倒在地上,双眉一扬,蛮不在乎地叹声道:“我说过能留一个活口的,这又是何必呢?我若是你们,必然不会自杀。” 说着转向那些女兵们:“姐妹们瞧见了?这男女之情又如何?就算证明彼此没有猜忌,可人都死了,要证明来又有何用?” “是呀是呀,所以姐姐说得对,自己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女兵们七嘴八舌附声不断。 “好了,玩了这一会儿我也乏了,我要去找个地方歇一会儿。”吴青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哦对了,那三条小狼狗现在大约彼此耗得差不多了,你们过去补上几剑,也是功劳一件。” “姐姐放心。妹妹们去去就回。”女兵们嘻嘻哈哈地捡起地上的长剑朝望楼下结伴而去,欢乐的气氛仿佛不是上阵杀敌,而是同游踏青。 只留下吴青一人看着地上那两具尸体,自哼了一声: “爱不爱的,有那么重要么?” 身子一跃,如同一只白鸟轻轻掠过矮巷,朝城南飞去了。 * * * * * * 百部众的十之七八已散去霖州城中各处,温兰只留了四千人护卫左右。城中的北部已稳稳地落入了伊穆兰的手中,碧海人事先埋伏下的暗沟、陷阱也都被温兰命人一一拆除。 按照苏佑于军议上在地图上圈点出来的各处关要,伊穆兰军确实压制得十分顺利。温兰不得不暗中佩服慕云氏的本事,没有苏佑的这些指点,只怕落城的好事至少还要多磨上几日。 按哨探的军士来报,罗布率领西进的金甲大军进军顺利,沿途的伏兵也都被百部众清理得差不多了,反倒是攻往城南的祁烈与胡英缠斗于一处,越是靠近阡守阁,金羽营的反抗就越是激烈。 温兰本打算向西支援罗布,然而眼前形势有了变化。 按理说,祁烈的本事不至于干不过一个胡英,但也不能保证背后的明皇还伏下了什么暗策。万一城西的罗布没出岔子,城南的祁烈却被碧海给暗算了,那么后果不堪设想,毕竟太液国都在南方,明皇更可能朝南门出逃。 “传我军令,拿下附近最高的望楼,暂且按兵不动以观局面!” 忽然,温兰觉得不远处的一栋宅院的屋檐上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通胜? 温兰嘴角掠过一笑,这个弟弟,果然还是不放心,派了林通胜来暗中护我。也罢,由他去。 温兰这些年潜伏太液城时用到的易容术是由林通胜亲传,温兰虽然贵为大巫神,对林通胜的本事颇是看重,对他亦不像对部属那样,很是礼遇。他见林通胜立在高处,略点了点头。 林通胜也低头一躬,转眼已没了踪影。 火,越烧越烈。 虽已入了夜,然而整个霖州城的北部已被烧得通红,与尚且积雪满地的南城对映,犹如两个世界。 阡守阁前的八条街道都已架起了各种栅栏路障,栏后是里外三层的弓弩手。 不仅栅栏后有弓手,阡守阁上的每一层也都站满了弓兵,只要有任何敌兵靠近,立刻就会被射成刺猬。 祁烈试着命阿里海的铁索骑阵向前冲锋,无奈地势狭窄,一条巷子最多不过四马并驱,相比之下对方的弓箭却密密麻麻只汇于一处,实在无法抵挡。 兀勒泰见冲又冲不过去,好不烦躁,他瞧了瞧四下,看见各条巷子两边的矮墙,忍不住叫道:“可惜这矮墙太窄,若再能宽个几寸,我的骑兵就能踏着墙上冲过去!” 兀勒泰的骑兵除了擅用铁索,比其余血烟八骑要强悍的一点就是骑术精湛,不仅步伐灵活,而且还能行走各种寻常骑兵不能行走的地形。 然而毕竟是一道墙,就算是人要走在上面也须得小心才不会跌下来,何况是四个蹄子的战马。 祁烈听他这一句话,忽然眼前一亮,急忙唤人道:“兀勒泰,速去后方找大巫神,请他将前日里投去千凫沼的那些落晶粉全都运上来!” 紧接着又转身命道:“阿里海!命你的人立刻四下搜索附近的枯枝废石往往巷子的墙角上堆。窝达尔,命你的人去城北找找有没有碧海水龙兵用剩下的皮水管,把水引过来!” 三骑立时分头去了,温兰就在不远处观望,见兀勒泰来讨要落晶粉,急忙派了十部众运了过去。阿里海寻找石木材料也甚是轻松,罗布先前于城中大拆特拆,多的是碎石断瓦。反倒是窝达尔慢吞吞地在城北逛了好一阵,才寻到两根水龙皮管,又慢吞吞地用马拖了过来。好在这空档祁烈已经命人将墙角堆满了废石破木,又将落晶粉撒在上面。 胡英于远处瞧见祁烈不仅不冲锋,反而将路给堵得越来越狭窄。原本还能过四匹马的,现在最多只能挤过一匹马都有些够呛。 这是为何? 当窝达尔终于将水管拖到祁烈跟前的时候,恰好阿里海和兀勒泰也准备好了一切,只待水龙。 “放水!”祁烈一声令下,两根水龙对着那些枯枝废石堆就喷了过去,转瞬之间,凝水成冰,填满了废石堆的缝隙,成了一道和矮墙齐平的冰墙! 兀勒泰一见,真是大为惊喜,土墙加上冰墙,这个宽度足够自己踏马上墙冲过去的了! 正文 第三百一十四章 守株 “血焰王!这路都铺出来了,让我兀勒泰去打头阵吧!” 祁烈略一沉吟,高声道:“兀勒泰!” “在!” “你跟在科都后面冲锋过去,冲入敌阵后,不要往前,将兵势分作左右两股,用铁索将两边的弓弩手清干净!” 兀勒泰一愣,怎么?不是我冲最前面? 然而祁烈根本没有解释,紧接着命道: “科都!你务必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敌阵中央去,不要恋战杀敌,先去扫清阡守阁四周的敌兵!记住,越是和敌兵混作一团,阁楼上的弓兵就越不敢射箭,你的骑兵也就越安全!” 兀术和科都是血烟八骑中最年轻的两名小将,此次出征时,祁烈自带着哥黎罕、伯都颜、切不花、窝达尔、阿里海和兀勒泰这血烟六骑,而将兀术和科都留给了苏佑做护卫。 其实并非此二人实力比其余六骑要弱,而是他们率领的骑阵另有玄妙。眼前命去上墙打头阵冲锋的科都所率骑兵,其马蹄的蹄铁乃是特制的精玄铁,坚硬异常。自古以来为了破骑阵冲锋,经常会预先在战场上撒下各种铁蒺藜或是尖刃倒刺,一旦伤了马蹄,便会使敌方失了战斗力。 然而科都的骑兵全然不怕这些,任由你什么样的玲珑机关,一蹄子下去便踩为圆饼,足见蹄铁的威力。 兀勒泰还是不解祁烈的用意,问道:“墙上又没有机关,血焰王为何让他去,不让我去?” 祁烈没说话,只转头一眼扫来。 “好好好,我跟在科都后面就是!”兀勒泰拍了自己一个嘴巴,怨自己非要多问这一句。 胡英见转眼间堆石成墙,远处的乱石堆还十分仔细地堆出了斜坡的模样,分明是供骑兵上墙时用,顿时明白了祁烈的用意忙命令道:“火矢!全都瞄准两侧的冰墙!把墙给我烧化了!” 一通火矢落下,尚不及点燃冰墙中的枯枝,两条水练已如游蛟出海一般袭了过来,将刚刚聚集起来的火苗瞬间浇灭。原来是窝达尔在远处瞧见,命那两条水管转了向。 他眼看被火矢射中的地方暂时烧不起来了,方才点头“嗯”了一声,多一个字都不肯说。 血族的骑兵不擅巷战,然而一旦有了冲锋的道路,立刻变得势不可挡。 科都手持两把流星锤,纵马跃上墙头,大喝一声:“踏过去!” 只见他麾下的三千铁骑争先恐后地跟着上了墙,朝着阡守阁疾奔而去。 金羽营的弓箭手密如云雨,急忙转弓射击,然而最多只能射倒先前的几十匹骑兵,很快便被科都的人马冲了个满怀。 科都的骑兵们从墙上借着一跃而下的气势已是犹如雷霆压顶,精玄铁制的蹄铁更是成了杀敌的利器。弓弩手只看见一堆马蹄子从自己的脑门子上呼啸而过,稍有触碰便被踩得脑壳迸裂,轧成了肉饼。 科都见转眼已有七八百人冲入了敌阵,将手放在嘴里吹了个响哨,顿时那些骑兵胯下的战马都犹如发了疯一般,不是扬起前蹄踏碎兵士的脊骨,便是翘起后蹄将人一脚踹飞。 此时的战场犹如一锅沸水,各方各处都是哭喊声惨叫声一片,无数的弓弩手因施展不开弓箭被挤做一团,只等着被铁蹄踏成肉泥,被弯刀剁成肉块。 血族人作战时向来暴虐无情,尤其是刀锋溅血之后,更是狂暴得一发不可收拾,人人杀得额头青筋暴突,血涌瞳白。 然而金羽营并非只有弓弩手。 胡英见弓弩手已抵不住前头的骑兵冲锋,将手一挥,大声喝道:“金羽长矛l ,侧翼列阵,守住两处要道!” 骑兵对阵,尤怕长矛,特别是带了盾的长矛兵。 碧海的长矛兵虽然没有盾,但矛长皆有丈余,涌在两侧的巷中将矛尖一致对外,科都的骑兵落地之后纵然有蹄铁也不敢冒然冲锋。 好在祁烈一开始就明令科都一心去攻打阡守阁下,并未让他与侧翼交锋。科都见长矛兵厉害,只虚晃一锤,便率着骑兵朝南直进了。 兀勒泰好容易捱到科都的骑兵冲锋完毕,迫不及待地带着自己人马也冲上了土墙冰道。他与阿里海用的都是铁索骑阵,但阿里海的铁索是用来防守的铁索网,他的铁索却截然不同。 血族人骑马养马,自然也少不了要学会驯马套马。兀勒泰的铁索正是用熟铁做成套马的绳索的形状。 寻常铁索十分沉重,想要举起来也不是易事,兀勒泰的铁索却打造得十分精细,是由无数的小铁环串在一起而制成的铁索。这样的铁索长约两丈,且轻巧结实,远远看去,倒更像是一根铁制的鞭子。 兀勒泰的骑兵冲下城墙后撞见两侧的长矛兵严阵以待,丝毫不慌张,纷纷将手中的铁索甩出,犹如套马一般对着长矛兵的脑袋便套了过去。 套马的本事对血族人来说自是家常便饭,两丈的距离套过去,几乎是一套一个准没有失手的时候。那铁索上的铁环为了轻便而打造得薄如利刃,兀勒泰的骑兵套中敌兵的脑袋再使劲一拽,轻者刃入咽喉登时毙命,重者连同脑袋一起被割断带到空中,只留下躯体尚僵立在原地。 那些长矛兵哪里见过这等凶狠的骑兵阵,近又近不得,逃又逃不掉,眼见身周的人一个接一个被摘了脑袋,骇得纷纷朝巷尾各处逃窜。然而兀勒泰好容易逮到上阵的机会,怎肯轻易放过。与其说起初还惦着祁烈叮嘱他扫清敌军两翼的任务,到后来更沉迷于数着砍了多少颗脑袋。 祁烈是血族之首,辖得血烟八骑,也深知这八人的脾性。 科都是年轻小将,将他置于兀勒泰之前,恰好激一激后者。这就犹如斗鸡一般,放出笼子之前得先挑逗一下士气,捉对撕咬时才会更凶狠。 如今兀勒泰已经放开了手脚,剩下的便由着他去砍瓜切菜,不必再花心思盯着了。 “窝达尔!兵分两路,左右包抄阡守阁,遇敌以守为攻,莫要让明皇逃出咱们的圈子!” 窝达尔于东门一役折了些人马,所幸未伤及根本。见祁烈唤他围攻阡守阁,知道是祁烈想稳扎稳打,而非速战速决。 温兰在后方的望楼高处见祁烈已突破了胡英的弓弩防线,略松了口气,开始掐指盘算着眼下城中的局势。 金羽白沙混编大军合起来是六万余众,之前在东城门和北城门已折损的人马差不多万余,按苏佑的推测碧海人于城西应会布防的一万至一万五千的兵力,城中各处伏兵合计一万,那么护卫阡守阁与南城的最多不过是两万五的兵力。 眼前弓弩防线已破,目测碧海少说又损了八千左右,那么明皇身边真正可用的应该只剩下一万七八千人了。 祁烈的血烟五骑尚有两万不到的人马,看人数是势均力敌,但血族现在士气正是高涨之时,胡英绝不是对手。 如此,则稳矣…… 眼下虽然自己手中只有四千众,但或许可想一想还有什么如落晶粉这样的东西可以助祁烈一臂之力的法子。 温兰正思索间,眼前一道黑影掠过,无声无息地立于身后。 “林管家……何事?” “大巫神,若有越俎代庖之举还望见谅……”林通胜低声禀道。 “怎么?温和又让你做什么了?”温兰有些不大耐烦。 这个弟弟,谨慎小心是好事,可战场上的事他一窍不通,又何必总是让这个林通胜跳出来搅得自己心神不宁。 “并非二老爷让我做了什么,是我方才去城南探查了一遍,发现阡守阁的四周皆是伏兵,人数众多。” 温兰嗤笑了一声,“皆是伏兵?人数众多?这样的事还需要来提醒我么?明皇就在那阡守阁中,四周不伏下兵力难道打算乖乖束手就擒么?” “只是人数实在是多得出人意料……” 温兰越发不耐烦起来,暗忖这琉夏小邦的人莫不是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万余兵力便惊成了这样。 “能有多少?” “三万。” 林通胜的语气很平静,温兰则瞬间失了言语,好一会儿才拍掌大笑道: “三万?她明皇哪里还有三万的兵力,她手头可用的人连两万都撑不到,哪里来的三万?莫不是她的格致之术已能撒豆成兵了么?哈哈哈……” 温兰索性放声大笑,林通胜却毫不在意笑声中的讥讽之意,神情坚定地只显露出一个意思:我没有看错。 温兰的笑容逐渐凝固,开始低头思索,似是察觉到了什么。 撒豆成兵那只是说笑,但若说明皇要在阡守阁前凑出三万伏兵也并非不可能,除非……整个城西不设防一兵一卒,全部都集中在城南! 但明皇会这么做么? 摒弃能分流我大军的西城门,而集兵于南城。罗布又不是瞎子,若到了西城门发现空无一人,定会回头与祁烈汇合,合兵攻打城南,这样一来,明皇岂不是自讨苦吃? 明皇绝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 正文 第三百一十五章 鬼谋 除非……罗布的大军去了西城门便一去不返…… 不好!温兰惊觉其中有诈,方才脸上的笑容已化作冷汗从鼻尖渗了出来。 他颤声问道:“你……你果真看清楚了?有三万伏兵?” “是,不仅有三万伏兵,其中还有七八千的骑兵伏于后方伺机待发。他们藏在阡守阁四周的各个巷中院内,井然有序,显然是早有准备。” “快,你现在立刻去城西,探查罗布那边的消息,一有异变,即刻来报!” 林通胜应了一声,已将身影一晃,消失在黑幕般的夜色中。 温兰尚惊魂未定,他现在担心的已经不止是罗布,还有眼前的祁烈! 三万伏兵,对阵祁烈两万不到的人马,恐怕凶多吉少。无论如何,自己都必须驰援! “去,召集城中所有的百部众,全部都到望楼下集结,此处的十七部众,先去前方与血焰王汇合,护住他骑阵两翼!” 忽然远处空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声,整片战场之上都听得清清楚楚。 劈风箭……那是祁烈亲手射出的劈风箭! 温兰顿觉汗毛倒立,心头一阵凉意生起。 来不及了……血族骑阵,要冲锋了! 劈风箭一声尖啸,血烟五骑士气大振。 科都率先冲向阡守阁,兀勒泰护住主道两侧,祁烈带着窝达尔、阿里海和兀术紧随其后。两万骑兵的铁蹄声杂乱地响彻在霖州城的正中央。 祁烈数月前曾率兵攻入这霖州城,那时他按温兰的授意,故意一把火烧了半个霖州城,将城中的百姓全都驱向了太液城。 为何是半个,而不是整个? 祁烈曾问过温兰。 “你留下半个城,碧海人还会接着用,他们守着半个破城,下次我们便攻得容易些。你整个都烧了,也许会逼着碧海索性弃城另起关隘,那么你烧得还有什么意义么?” 温兰的话是不错,不过如果再过一年让他说此话,必然后悔。 按下当日的话不提,眼前骑兵所过之处,到处都是断壁残垣。有些是之前被祁烈烧毁的,有些是今日刚刚被破坏的。 残垣之后,忽然一座巍峨高耸的楼阁拔地而起,高得足以令人仰望。 所有人这才发现,眼前的这阡守阁竟是如此不同。 寻常想要将阁楼造得高,都是建成宝塔状,稳稳盘住地基,上小下大,犹如一支毛笋。 然而阡守阁的基部却是悬空的,整座阁楼乃是木架镂空,从三面的楼底分别斜伸出三只脚,稳稳地将阁楼架在中间。底部的三只脚分别朝着正北、西南、东南三个方向,三条岔路在阁楼底下悬空处汇聚。如此奇思构想,不愧是出自碧海格致世家鲁氏之手。 此时,祁烈的大军填满了正北方向的整条岔道,而西南和东南的岔道上甚至阡守阁楼下都空无一人。 看得见的敌人不可怕,看不见的才最可怕。 空气中飘荡着各种被火炙烤成焦的刺鼻气味,火星随风四处飘荡,战马不停提起蹄子又落下显得十分不安。 祁烈分明能感到一股被隐匿起来的杀气…… * * * * * * 霖州城的北城墙上,血肉满地的战场已被收拾得差不多了。 自从伊穆兰大军涌入了城门,北城门便由激烈的战场变成了寂静的后方。 鹰语王珲英亲自率兵登上了城墙,于城上布满了鹰族的神射手。 她望着城内远处战火连天的战场,知道此时正是战事最激烈的时刻。从地势看,祁烈、温兰和自己犹如三道关卡,先后挡在了苏佑的王帐大营之前。 所有人都以为这次的大军布阵中,将在前,王在后。 然而实际上,形势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因为他们要对付的敌人,不止是碧海人……。 一声鹰啸在珲英头上响起,她不抬头也能知道,那是她赠予苏佑的那只小鹰。 果然,不一会儿,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披着掩住面目的长斗篷带着几个护卫登上城来。 珲英忙呵退了左右,将那人请入城楼中。 男子掸去身上的风雪,脱下斗篷,这才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姑姑,一切可还顺利?” “按你的交代,都已办妥了。”珲英看他脸上通红,忙让人将炭火盆向前移了移,口中疼惜道:“看你,终是没怎么在咱们伊穆兰这冰天雪地里呆过,就从王帐到北城门这点儿路都冻成这样。” 苏佑笑了起来:“被姑姑说对了,我这人只耐热不耐寒。” 他指了指门外。 “既然已经办妥,不知姑姑命他们伏在何处?” “北城门外直至王帐大营的沿道侧两旁各有五千强弩兵,合计是一万人。还有五千穿杨长弓兵,其中三千人立于城上,剩余两千人已悄悄跟在温兰的后面。” “他们的手上……” “是,都备好了碧海兵士的服色,随时可以替换。” “那便好!”苏佑笑吟吟地伸手在炭盆上烤了烤,一股暖意贴入掌中,甚是舒服。 “可是……只有区区两千人,果真有用么?要知道温兰手中有百部众的两万余人,咱们就算是暗中伏击他,也不是他的对手啊。”珲英显然没有苏佑这样乐观。 “姑姑莫急,依我说,两千人都是多了,一千人便足矣。咱们要做的不是伏击他,而是防止他万一没有跟着罗布去城西的时候,可以将他驱向城南。” “驱向城南?”珲英越发听不明白,之前苏佑只是在她耳边悄悄密语了几句,并未细说。眼下箭已离弦,苏佑的计谋正在一步一步地变为战场的现实,然而自己怎么看,都不知道苏佑到底是如何盘算的。 “孩子,你之前在军议时说,明皇所在的那座阡守阁中,有八个出口,个个掩人耳目,花样百出。现在又要将温兰驱向城南,且祁烈的人马也在那里,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姑姑,我学到的慕云之策,须得反复推演,我虽然没有孪生兄弟可以互助,但也须得想到战场上所有可能的情形。我起初拿姑姑替我做的金锭去诱罗布向城西进军,为的就是将他与刃族送入明皇布下的火雷埋伏圈。明皇兵士人数远不及我伊穆兰,只有将城西事先用火雷填满,然后集结所有兵力在城南,方有与我军对阵的胜算,所以城西只有雷,没有兵。温兰若肯照我的嘱托去城西助罗布,那么便会和罗布一起中了圈套命归黄泉,咱们也就算是借了明皇的手除了这个心头之患!然而万一温兰并没有跟着去城西呢?” “为何他不会去城西?” 苏佑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战场上的事总是瞬息万变,我只知道该把他的后路一一算清楚,才好拟策对付。他如果没去城西,那么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与祁烈汇合向南合攻阡守阁,一是向北退回北城门。” “所以你要姑姑我备下两千神射手穿着碧海人的服色伏击他?” “对!姑姑占领了北城门,这城楼之上多得是碧海弓箭手的尸体,找些衣服来冒充不是什么难事。只要让他觉得后方有碧海的兵士埋伏在暗处,又不知人数多少,他定然不敢再退,此时前方有祁烈的人马接应,他必然会去投祁烈以求庇护!于是就被驱向了城南。” 珲英皱眉道:“温兰并非胆小之辈,遇到兵士伏击,未必就会被吓退。” “不错,他确实胆子不小,但我也不是一味只想吓他。我之前在军议故意不曾说的是,阡守阁下方有三条大道,足以埋伏三支大军,一旦明皇集结的人数超过祁烈的人数,她一定会铤而走险!” “铤而走险?她会做什么?” “她会命人率军冲出祁烈的重围,然后直捣北城门。她猜想我伊穆兰大军入城之后定是将兵力全部投入前线,后方兵力薄弱,如果被她突袭成功,则可出北城门后直捣王帐大营。尽管这一计策未必成功,但明皇麾下有的是愿作死士的将领,这样的险她一定会冒!只要祁烈被突围,温兰看着眼前不利的形势,一定不敢冒然再与祁烈分兵作战,如此一来,温兰就被捆在了城南!” “原来如此,所以你让姑姑在北城门外两侧道路上也埋伏下弓箭手……” “对,所以如果有碧海军冲到北城门,姑姑一定要假装不敌,让碧海军突破城门。待其尽数通过之后,迅速关闭城门!如此,想要偷袭王帐大营的碧海军就会被姑姑沿路的伏兵所重创,而且也回不了城内。等他们冲到了王帐内,会发现那就是一顶空帐,为时晚矣。” “果然好计……”珲英细细从头到尾又想了一遍,不禁问道:“那万一温兰没去城西,阡守阁下他与明皇和祁烈又当如何?” “祁烈败是不会败的,明皇已是困兽之斗。” “你的意思是说,祁烈守住南城门和阡守阁,便定能活捉明皇?” “不能!” 珲英被他说得目瞪口呆。 “不能?为何?” “因为明皇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守不住霖州城,会败退于我伊穆兰大军的。” “这……”珲英觉得越来越听不懂苏佑的话。如何知道明皇会败却断定一定捉不住她? 正文 第三百一十六章 人算 “明皇明知如此。还会亲自来守这霖州城?她为何不守在太液城?那里城固水深,岂不更容易守?” 苏佑的神情变得郑重,他又从袖中取出那幅图卷,指着阡守阁低声道:“姑姑,我那日军议时,只说了阡守阁有八个出口,对不对?” “对啊。” “其实,有第九个。而这第九个出口正是明皇御驾亲征的底气所在。” 珲英惊愕了。 苏佑继续说道:“阡守阁真正的面目不是一座防守的城楼,而是一个火药库。在阡守阁的下方,有五六条暗道通往城中各处,其中一条是逃生用的,直接可以通往城南门外。其余所有的暗道都是填满了火药。只要等明皇从逃生的暗道逃出霖州城,点燃阡守阁楼顶的机关,地下的各条暗道便会相继点燃爆炸,继而引爆城中各处,最后可以将整座霖州城炸成一个巨坑,到那时,城中所有的人都会被埋在其中!” 珲英听得不禁浑身哆嗦起来。 “……所有人……所有人!” “不错,明皇知道自己会敌不住,但她还是来了霖州,就是想将我伊穆兰所有的有生力量全部诱到霖州城中,然后一网打尽!然而我伊穆兰有此次出征足足有十二万众,要想一个不留地全部消灭,那么她设下的饵便需要足够诱人足够大。” “这个女人的心思……” 碧海朱氏,果然阴毒。 “所以,她用自己带着金羽白沙的六万兵力亲自来充当这个诱饵,这才是她御驾亲征的最终目的!”苏佑冷哼一声道:“当然,同样的计策她在太液城中也可以施展,只不过炸了霖州城她无所谓,炸了太液城她还是会舍不得罢了。” “所以你命令祁烈候在南城外,可以趁势追击明皇?” 苏佑笑着摇摇头道:“追不上的,那条暗道通得很远,直通向城南千凫沼外的那片森林。我再三叮嘱祁烈带着全部人马出南城,只是为了让他和他的族人不要在城内被活埋了。同样,我让姑姑不要进城只严守城北,也是为了不要折损了族人。至于明皇,想必早有打算备下接应的军队,护送她回太液城去。这样一来,我想保护的人就都活了下来,我想要杀的人,就都死了……” 苏佑说到最后,神情有些复杂。 这世上有太多的恩怨情仇。 他恨温兰,恨刃族,恨当年是这两人设计断送父亲的王位和性命!恨他们将自己的身世碾得面目全非!他们活该下地府去! 可是在这场战火中,如何避免鹰族和血族免遭殃及才是最头疼的问题。祁烈最关心的便是他的族人,这是他的命门所在,保护族人也是当日与自己击掌的约定。 现在自己好容易用计谋将鹰血两族隔离,只要祁烈肯依计办事,便能遁出城外安然无恙。 就算被温兰侥幸逃脱了性命,只要刃族大军覆灭,他便难东山再起!到那时,借助珲英和祁烈的力量想要扳倒温兰,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至于明皇…… 苏佑暗自叹了口气。 一个坐在用人骨积成的王座上的女人,为了护国用尽手段,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用麾下将军和兵士的血肉之躯去缠住敌人的脚步,甚至不惜把自己当成棋子布入局中。 纵然她有她自己的正义,可天底下也难有比她更阴毒之人。 但又能拿她怎么办呢?苏佑知道那条逃生的密道通往何处,只需派兵提前候在那里便可守株待兔,然而却不能这样做…… 明皇死了,小潋定会恨自己一辈子。 至少……明皇不能死在自己的手里。 苏佑忽然惊觉到一点,不知从何时起,他除了开始算计敌人,也开始算计自己亲近之人的心思。 借明皇之手除去温兰和罗布他心安理得,然而他现在竟然动了再借他人之手除去明皇的念头…… 放任一国之君逃回都城的后果有多棘手他不会不知道,但用了这样借刀杀人的计策,岂非与当初的慕云铎没了区别? 佑伯伯……我果然是变了么? 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是问心无愧的么? * * * * * * 阡守阁的最高处是一片可以瞭望全城的平台,平台的飞檐如燕翼般斜斜地延伸出去,与太液城中楼阁的飞檐如出一辙。 登上这最高处的人,居高临下,睨视方圆。无论风霜雪雨,都可将城下的景象尽收眼底。 此时平台的四周都站满了御甲护卫,每一个都是金羽营中精挑细选的勇武之人,每一人都全神贯注地戒备着身周的一切。 平台的正中间是一方高高的御座,四方丹樨正对着城中东西南北的四面。 御座之上坐着一人,身着轻燕穿云锆金连环甲,腰配九华断蛇赤霄剑,头上的九凤朝阳紫金冠已替做七角赤金冠,冠身遍镌兰花,乃是碧海女帝代代相传的征战御用之冠。 龙姿英武,凤仪万千,正是碧海国明皇朱玉澹。 她双目微合,神情自若,伊穆兰大军近在咫尺,可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慌乱。 阶前立着三名女将,其中一名背负双枪,身如小山,一言不发地站在注视着城下。 “铁花。”明皇睁开眼唤了一声。 “在!” “北门既破,伊穆兰人现在到了何处了? “回陛下,据探报已是到了中城。离阡守阁还有三里路。” “那么胡英……” “沧海将军已事先退出北门,带着一万兵势在中城作防。” “哦……吴青还没回来么?” 话音未落,平台阶梯处一串笑声传来。 “回来啦回来啦,臣回得晚了,让陛下久等。”笑得犹如春花烂漫,将平台上肃穆的气氛一扫而空,正是人称“三面玉狐”的河泽将军吴青。 她方登上平台,就赶忙倒身拜道:“陛下,吴青奉旨在城中四处转了一圈,四处的情形看得还算真切。” 明皇问道:“哦?那便快说说,如今城下是怎么个情形。” “胡英姐带了八千金羽弓弩手挡在此处向北三里的大道岔口,两侧各有两千的金羽长矛兵护卫。来攻的是血焰王祁烈带的血烟五骑,合计兵力大约是一万个七八千……哎呀,陛下快给臣一杯水喝吧,臣快被火烤得冒烟了。” 明皇知晓她虽是一方节度使的夫人,但是市井青楼出身,举止言语的细节处并不与她计较,只笑了笑,命人端了杯茶水于她。 吴青咕嘟几口喝完,嘴皮子如复苏了一般更加伶俐起来。 “金刃王罗布一入城就跟发了狂似地带着四万金甲军往城西奔,臣都不知道原来行动最迟缓的刃族兵士还能这样进军神速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城西埋了金子呢!”吴青的出言刻薄已是习惯,倒引得众女将暗自发笑。 “哦?”明皇有些意外,自言自语道:“刃族去了城西虽说是自投罗网,可朕也没想到会如此之顺利……真是有些奇怪。” “还有更奇怪的呢,但凡沿途有什么伏兵机关,全被一一破解,臣伏在暗处偷偷听那些兵士交谈,分明是事先就知晓了我们伏下的那些机关,臣猜想定是有人授计教过罗布如何破敌。可是既然有这样的高人在背后指点,却不知道咱们在城西埋下了……” 铁花听到此处,忽然心中一惊。 埋下了……什么? 然而吴青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明皇忽然一道目光投来,眼中尽是肃杀之气,将她后半句话生生地堵了回去。 吴青是何等乖巧伶俐之人,只是怔了一瞬间,立刻又笑嘻嘻地接着说道:“且不说城西,臣还看到伊穆兰的大巫神温兰了。” “哦?温兰?”明皇精神一振,喃喃道:“此人终于现身了。” “可不是嘛,臣看到祁烈的血烟五骑身后本来是温兰的两万兵势,但他将大部分都散去了城中各处,用来搜寻陛下布下的疑兵。自己只留了三四千人,孤零零地守着一座望楼。” “守着望楼?”明皇若有所思地了一阵,问道:“他为何按兵不动?” “依臣当时的观察,他是举棋不定究竟是该往城南驰援祁烈好呢,还是该去城西与罗布汇合。” “他这样顾虑倒也不无道理,城南城西本就是两个出口,刃族比血族势弱,然而血族比刃族人少,究竟要增援哪一方,只能是临机应变罢了。”明皇说得似乎不在意,心中却暗想,只盼他去了城西,就能省心不少了。 明皇站起身来缓缓走向平台护栏处,四下的众将及护卫立时跪了一地。 她看了看城下,火光四起,硝烟弥漫,远处的胡英果然正带着一堆弓弩兵与祁烈胶着在一起。她依稀看见祁烈的骑兵正四处游走,有些兵士忙着朝墙角堆积着什么,有些则向后方的一座望楼奔去。 “看情形……朕估摸着胡英大约只能撑上大半个时辰。”明皇自点了点头,“也罢,能引来多少就算多少。传令下去,让胡英差不多的时候,留下金羽营死守,自己先撤回阡守阁来,一切按先前叮嘱她的计划行事。” 正文 第三百一十七章 痛意 命令之下不容置疑,却勾起铁花心头的一阵疑虑。 自从朱芷凌死后,明皇便一直深居简出,神秘莫测。 尤其是与各方将领商讨军策时,从不召集在一起,而是分别面授。换而言之,所有的将军只清楚自己领受的君命,对其余将领的职责则全然不知,更别说从整体的布局去推测明皇的深意了。 铁花自知不善言辞,脑子也不如姐姐银花好使,已是努力将自己能听到的一切记在心里,想着什么时候能够传递给温兰。 刃族人就在眼前,自己却无法上阵与他们并肩杀敌,真是让人扼腕不已! 不过铁花知道,温兰命她继续潜伏于明皇身边是有更重要的使命,因为必要的时候,只有自己这个最靠近明皇的人才能给出致命的一击。 领了明皇命的传令兵匆匆下楼去了,留下众人还跪在那里。 明皇转身道:“好了,都起来吧。”忽然瞥见吴青左臂的一只袖子没了,咦了一声,“你这是?” 吴青笑道:“回陛下,这是与伊穆兰的百部众交手时被扯坏的。不过臣用这一只袖子换了两个族长的命,这笔生意呀划算得很。” 明皇终于忍不住被她逗笑了,命道:“朕知道你的本事,也知道各位将军的骁勇。来人,取酒来,朕要与诸位爱将同饮一杯。” 明皇显然心情大好,见侍女奉上酒器,竟亲自执了酒壶将酒盏一一斟满。 吴青与铁花各接过一盏,明皇身侧的另两位女将也过来受赐御酒。 那两人容貌相似,年龄上略有几岁的差异,眉宇间尽是英气逼人,一看便是习武之人。 明皇将酒递于那年长的一位道:“谢芝啊,其实朕本想唤了你妹妹来便罢了,可你还是一同来了。朕知道,你是放心不下朕……这一杯酒,朕当谢你。” 原来此人就是前一任镇守衡州的潮源将军谢芝,因成婚后在家相夫教子,便举荐了妹妹接任了潮源将军之职。 谢芝见明皇举盏道谢,慌忙叩头接盏道:“陛下安,则碧海安。此战谢芝若不出战,将来怎可安心度日,臣绝不敢有苟且之意。” 明皇执起另一盏酒递于她身旁的妹妹谢菡:“你姐姐卸了职也是个好将军,朕相信你也不会不如她,毕竟是亲生的姐妹。朕有你二人同心保碧海江山,也是幸事。” 谢菡最怕的就是别人拿她姐姐与她做比较,明皇偏偏挑了这一点来说于她,激得她接过酒盏仰脖饮尽道:“陛下!臣虽然年轻,但定然不辜负陛下的期望,完成陛下所授奇策。不过臣若侥幸成功,便要来向陛下讨赏!” 谢菡年方十九,言语间尚有些孩子气,但明皇喜的就是这股初生牛犊的勇猛,听她说要讨赏,言下之意必然成功,哈哈大笑道:“但有所求,朕无不应允。” 明皇又递了杯酒给吴青道:“胡英不在,你替她饮,这两盏酒饮完你便下去传话给她,告诉她,朕会记得她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尽皆默然。 只有吴青轻巧一笑道:“谨遵陛下圣意,吴青定然将话带到,胡英姐是女中豪杰,臣也会记她一辈子的!” 铁花见众人纷纷饮了酒,自己也要端起来饮,却被明皇止道:“她们几个饮完酒便要出战,你是护在朕身边的,横竖尚有空闲,不如陪朕再慢饮一阵。” 铁花闻言一怔,只好放下酒盏。 明皇看着众女将纷纷下楼去了,屏退左右道:“你们也都下去吧,朕想清静一阵,有铁花守着便够了。” 一会儿功夫,整个平台上便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明皇与铁花二人。 “好好的霖州城,便这样支离破碎……”明皇看了一眼远处的映着火光的狼烟,转头叹了口气回了御座,似是不忍再看。 “想当年先帝将江山托付与朕的时候,这阡守阁还尚未建成。虽说这阡守二字,还是先帝亲赐,可朕这心里头啊……就盼着一辈子都用不上才好。可惜……如今还是用上了。” 明皇眯眼瞧着铁花道问了一句:“说起来,你可知这阡守阁是作何用的?” 铁花低头回道:“应是做瞭望全城之用。” “还有呢?” 铁花想了想,再想不出来,只好应道:“末将愚钝。” 明皇微微一笑:“也罢,有些事,你迟早会知道的。” 她举起酒壶自斟了一杯,饮罢叹道:“朕知道,你向来少言寡语,做事却很是牢靠,清鲛公主在世时也没少用你。朕当初觉得,有你姐妹二人帮着她,倒是件好事。” 铁花听明皇夸赞她,刚要谢恩,却被明皇伸手止了言,示意她只管听着。 “清鲛这一生啊,思虑周全,心思缜密,比起朕当年来是要胜过不少,然而就是多了那一丝挂碍,才……唉,有些话,朕不能和任何人说,也只能与你说说,毕竟那一夜只有你陪在朕的身边,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 铁花低头不语,她知道明皇说的是实情,朱芷凌难产而死不过是明皇掩饰真相的说辞。真正知道真相的只有她与姐姐银花,她们才是仅有的将朱芷凌坠楼身亡之事回禀明皇的人。 “有时朕会想,她为什么要跳下去。难道除了她父亲,朕便不是她的血亲了么?无论如何朕都没有真要取她性命的念头,她何苦要跳下去呢?铁花……你说,她为什么!”明皇忽然激动起来,质问的声音也高了。 “也许……也许是胎气紊乱所致……”铁花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向来不擅长理会这些情长理短,可是既然明皇问了,她也只能勉强作答。 “胎气紊乱……”明皇冷笑一声:“朕后来让太医验过了,她那一晚服了两颗朱雀保胎丸,说胎气过盛朕信,说紊乱那是绝无可能。足足两颗朱雀保胎丸!” 明皇忽然重重的一掌击在桌几上。 “朕当年生清洋公主时自觉年岁已高体力不支,也依然不敢服用的虎狼之剂,她却连服了两颗,而一切只是为了对付朕这个血亲的生母!朕究竟罪孽深重到了何等地步须得她要这样对朕?竟然为了一个赵无垠将朕逼入了鸾香殿!” 铁花见明皇愤怒得面皮绯红,眼中却有晶莹。 感情压抑得久了,不能渐渐消散,便会越积越深。明皇压抑了有多久,几乎不离近身的铁花比谁都要清楚。 这大约是明皇第一次如此直接宣泄自己的懊丧和悲意。 四周的氛围沉寂了好一会儿,只有耳边隐隐传来远处的烧杀声。铁花依然低头不语,静候明皇的情绪慢慢平复。 “罢了……朕再有不甘,人也是去了。”明皇见铁花手边的那杯酒尚未饮,示意她先饮了。 “朕有时想要与人说说话,但总不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把朕的话入了耳,又传去别人嘴里,那可麻烦得很。入了耳藏在心,去琢磨些恶毒心思,则更是棘手。所以朕想和你这样的人说说,既不会传,又不会琢磨。”明皇指了指桌几边的一个金泥描彩小箪橱,“你个头大,拿这样小的酒盏饮不合适,去那里取个大的,顺带也替朕斟上。” 铁花依言打开箪橱,只见有个青羊头鎏银方尊,比方才的酒盏足足大了一倍有余。 明皇跟前的依然是御用的七角兰花盏,两人各饮了一盏,方才搁下。 明皇靠在御座上,似不经意地说道:“说起这次朕招来的碧海四将,单论武勇,大多是敌不过你这个澄浪将军。不过她们各有各的好处。胡英是沙场老将,资历深厚,率兵沉稳,把金羽营交给她,朕最是放心。邓凝呢,但凡朕交代的,事无巨细都能做得分毫不差,且忠心无二,最肯身先士卒。谢菡初出茅庐,血气方刚,且与谢芝离得越近就越卖力,姐妹两人同时出战可谓相得益彰。至于吴青么……你觉得她的武艺如何?” 铁花迟疑道:“这个……臣与吴青将军不曾交手过,臣也说不好。” “你不知道不奇怪,其实连朕也不知道她有多少本事,她只一昧地藏拙,只不过朕知道这碧海四将里她的武艺应是最高的。” 铁花有些意外,她不愿评价自己与吴青谁的武艺高是不想言有所失,但私下她也看到过吴青的身手,实在平平无奇,难道是自己看走眼了? 明皇指了指铁花身旁道:“这里没什么外人,朕赐你坐。要不然你这样高的个子,朕总得抬着头瞧你说话,有些脖子疼。” 铁花顺从地坐了。 明皇继续闲聊道:“吴青的武艺虽好,只是心思活络得很。她那样的人,是不会为任何人卖命的,一切只凭性情喜好。” 铁花一怔,没料到明皇会直接点明吴青的不忠义。 “可你会奇怪为何朕明知她没什么忠心,却还依然用她是么?”明皇眉头凝神只略一观心,便知道铁花心中所想。 正文 第三百一十八章 劈风 “用人之道,水至清则无鱼。忠臣有忠臣的用法,不忠则有不忠的调度。朕若是拿忠义去逼迫她,只怕她在看破霖州城守不住的那一刻起就早已经逃之夭夭了。所以朕只是命她在城中四处巡走,能用她几分就用几分。朕估摸着,待城破之时,也是她从此在朕眼皮子底下销声匿迹的时候。不过朕不在乎,好聚好散亦不是什么坏事。” 碧海朱氏,厉害的不止是识人断面,更是那一片七巧玲珑心。 明皇自说了好一会儿话,转头又问:“那么与那四人相比,你觉得你对朕的可用之处是什么呢?” “臣身子蠢大,也有几分蛮力气,愿意为陛下挡箭矢,保安宁。” “好,好,好。”明皇连声称赞,冷不丁又问道:“当初你也拿这话对清鲛公主说过么?” 铁花一时不解其意,愣在那里。 明皇站起身来,望着外面的浓浓夜幕道:“方才说起这阡守阁,你道是瞭望全城用,其实朕可以告诉你,还有个用处。这阡守阁下有数条密道,除了一条是朕留着出城回太液所用,其余密道都填满了火雷连通着城中地下各处埋藏的火药库,只要阡守阁一触发,整个霖州城都会被炸成巨坑。而最初引爆密道的导火索……你猜,在哪里?” 铁花听得目瞪口呆,她从未料到整座霖州城下竟然还埋有这样大的阴谋。 明皇指了指平台四周的飞檐,“那八方的燕翼飞檐便是导火索,是鲁秋生的祖父亲自设计督造的巧物。他当年将这飞檐造得甚是牢固稳妥,无论刮风下雨甚至雷击火烧,都不会损毁。但只有一种情形,会触发飞檐中的导火索……那就是阡守阁倒塌。” 阡守阁倒塌?!铁花越听越惊疑。 “鲁大师修造的阡守阁,除了瞭望全城,深埋两种暗道,还有最后一个用处。你也看到了,楼阁的底层是三足鼎立,分别朝向三条大道,只需凿毁其中一足,塔楼便会倾倒坍塌。如今血族的大军都涌在正北的那条大道上,你猜猜朕会命人凿毁楼底的哪一足呢?” 明皇说得轻描淡写,听在铁花心里已是狂跳不已,脸色骤变。 凿塌正北的楼基,三足去了一足,整座阡守阁当然会直直地砸在那条正北大道上! 想不到这阡守阁本身就是一个大杀四方的利器,明明就这样立于眼前,却无人能够察觉! 这要如何将消息传递出去给血族……如何让大巫神知晓? 明皇看着她笑道:“不必枉费心机了……朕既然能告诉你这些,就不怕你会去通风报信。” 铁花再愚钝,听此言也知道大事不好,刚要站起身来,不料腰间一阵沉重,身子竟然纹丝不动。 “酒……酒中有毒?” 明皇摇摇头。 “酒中倒是无毒,朕与你饮的是一样的酒。只不过先前那个酒盏太小,朕替你预备了一个更适合的。沾了那个酒盏,三五个时辰之内,你也只能这么坐着了,其余倒也没什么害处。” 铁花又惊又怒,全然不信的样子。 明皇既然出了手,怎会留自己性命? “你想得不错,朕不会留你性命。”明皇的观心之术随时随地将铁花观了个通透,“其实朕也想了很久,你们姐妹二人犯下如此滔天的罪孽,朕究竟要怎样取了你们的性命方能解心头之恨呢?” 明皇扶着栏杆边幽幽叹道:“那孩子……当日是从抚星台最高处跳下去的,不知道落在半空中能看见的是怎样的光景,又或者有怎样的惧怕。朕想来想去,总是要选一处差不多高的地方让你也试试这其中滋味才好……” 每一句话都柔和得很,每一个字却都浸透了恨意。 “说起来,你们背后的主使之人实在是聪明得很,朕猜想……大约就是你们的大巫神温兰吧?他定想着朕会观心,所以总是让你们做事却不告诉动机和目的,这样朕就察觉不出你们暗怀的鬼胎。然而清鲛一死,你们想不明白也明白了,朕又怎会不察觉?温兰应该也是觉得大功告成了,你们成了弃子,能用则用,不能用则废,觉得无甚大碍,所以依然不曾召回你们。尤其是像你这样就潜伏在朕侧近之人,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能有些妙用。” “我伊穆兰大巫神爱民如子,怎会像你这般视人命如草芥!”铁花情知在劫难逃,出言再不顾忌什么。 “你终于肯承认自己是伊穆兰人了?”明皇看了她一眼,“其实承认与否都不重要,朕从你们出现在清鲛面前的第一天起,就知晓你们是伊穆兰人了。” 铁花觉得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如果这是真的,明皇怎会不早早摘除了她姐妹二人? “你不用奇怪,当初清鲛派人去你们村子里查探之后,朕也派人去查探过。清鲛执国政的头些日子还不稳当,朕这个做母亲的自然是要替她防范着些。所以朕知道,你们是来自于伊穆兰刃族逃奴的那个村子。朕也犹豫要不要那时就除了你们,然而清鲛初任监国,朕便砍了她的人,朕怕寒了她的心……后来朕又想,陆行远也是刃族逃奴,尚且辅佐着朕的江山,或许你们也能像他那样成了清鲛的左膀右臂呢……不过看来,朕终究是错了。” 也许是因为面对一个死囚,明皇说的话直率又坦白,连自己的失误也承认得毫不遮掩。 “其实朕还知道,你们把潋儿藏在了伊穆兰商馆。朕的这三个女儿,看来尽皆被温兰算计了去,无一幸免。” “你怎么会知道……”铁花更惊疑的是,明皇知道朱芷潋就在太液城下却不去救。 “潋儿生性顽皮,却无关朝局,温兰拿了她,无非就是想要借机要挟朕。朕若想救她回来自然是易如反掌,然而温兰一定还会另想办法来劫持,与其这样不如索性就让潋儿呆在商馆,让温兰觉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这孩子自小受了溺爱,又擅自出宫,本当责罚。朕料想你们拿了她,也不会亏待了她,权当替朕禁足她一些时日,也好磨练一下心性。待今日阡守阁倒,霖州城毁,温兰和他的大军全都葬身于此后,朕自会回太液国都将伊穆兰商馆夷为平地!” 铁花在这一瞬间忽然感到,也许温兰真的低估了眼前的这个老妇人。 在太液城中时,温兰的大部分心思都花在了朱芷凌的身上,只将朱玉澹当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可没想到朱玉澹无论如何深居来仪宫足不出户,仍然掌控着碧海国的一切! 忽然远处空中一声尖锐的啸声响起。 劈风箭……血族冲锋的号令! 铁花想要使劲站起来,然而双腿如同长在圆凳上一般全然抬不动,她拼尽全力也只能感到背上的梨花枪在微微作颤。 明皇似乎也听到那一声箭啸,兀自点了点头道:“差不多……是时候了,朕既然在这里该做的事都已做完,也该回太液城去了。”说罢,看也不看铁花一眼,转身不紧不慢地稳步踏下楼去。 * * * * * * 一支劈风箭,闻声动四方。 箭啸之后,祁烈的血烟五骑疾马冲向阡守阁,温兰在望楼之上闻音色变急召百部众,苏佑与珲英立于北城楼上静待事发,罗布则正好压制了整片霖州城西。而阡守阁最高的那层瞭望台上,一个高大而木然的身影正独自坐在那里,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霖州城犹如一副巨大的棋盘,所有的棋子都为了将对手挤出局而千方百计地变幻着自己的行踪。 血烟五骑涌到阡守阁下,只见西南与东南的两条大道仍然空无一人,祁烈于军议时曾看过霖州城的地图,知道哪一条路都能通城门,也都有伏兵,于是命道:“科都、兀术,你二人随我走西南大道,兀勒泰,阿里海,你二人走东南大道,窝达尔率兵断后!记住,遇到敌将,切勿恋战,放过即可。一切都以攻下南城门为首要!” 说罢,催动胯下大乌云狮,转眼已率先冲过了阡守阁,踏入了西南大道。只见他拔出背后的落日弓,扭头一支火矢射去,稳稳地落在了阡守阁楼上,将楼层的一角点燃。 科都和兀术见状也纷纷效仿,跟着率兵入了东南道,每人路过阡守阁时都射上一箭。阿里海和兀勒泰俩人皆是铁索骑阵,见火矢之势已够,也急忙向东南大道催赶。 只听一声战鼓擂动,两条大道旁的巷中街尾以及宅内院旁忽然涌出无数的伏兵,或是弓箭齐发、或是长矛暗刺,地上更是布满了各种铁蒺藜或暗刺。 祁烈刚将科都的铁蹄骑阵调往前方,只见西南大道前出现两名女将,原来是衡州的两任潮源将军谢芝与谢菡姐妹。 东南大道这边兀勒泰抢在阿里海前面正想急取城门,忽然眼前一灰一白两名女将拦住了去路,正是沧海将军胡英与河泽将军吴青。 五骑对四将,刀锋相对,何须多言? 正文 第三百一十九章 泥沼 祁烈一语不发拔出背后的七尺巨阙剑,对着谢芝的面门便是一剑挥去,雷霆气势犹如排山倒海,不料谢芝似早有防备,将马头一拨,侧身闪开了刀势,接着将手中的乌金蝎尾双鞭无比迅速地在巨阙剑的剑身上连戳了七八下。 这一招“闻音落玉”乃是谢芝的独门绝招,出招奇快,犹如急雨入更,七八下鞭击接连落下,就算对方是双臂持剑,亦能震得虎口酥软撤了兵器。 不料祁烈只是右手持剑,剑刃也不过略晃了一晃,犹如微尘入水不惊涟漪。 他见谢芝近了身,左手直接伸出,犹如一只大铁钩想要掐住谢芝的咽喉。 谢芝大惊,她知晓祁烈武勇无双,但也没想到一招之间便分了高低。好在她虽已作人妇,平日武功不曾荒废,将身子一缩,竟从祁烈的手下溜了开去。 祁烈心中惦记南城门,见她逃开,不以为然,打算不理睬她继续策马南行。 不料谢芝却不罢休,仰身一倒将蝎尾鞭对准大乌云狮的后臀勾去,马臀上立刻被划了道血淋淋的口子。 祁烈见爱马受伤,登时大怒,扭头将右臂一振,巨阙剑已劈了下去,剑锋过处,隐隐风声雷动。 谢芝如何能抵挡祁烈这全力的一剑,惊得双脚一蹬,跳了出去。人虽侥幸逃脱,胯下的那匹桃花驹已被劈成了两半! 此时埋伏在四下的勾镰手纷纷对着围住祁烈,将手中的铁镰勾向马脚。只听祁烈一声暴喝,巨阙剑朝身前斜劈一剑,刚围上来的人群呼喇喇被砍出了一个缺口,不知道多少被剁成两段的胳膊、肩膀甚至是脑袋都被砍上了天,其余众人看到身前的兵士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已身首异处,吓得连退了几步不敢上前。 祁烈喝退围兵正要前行,耳后风声响起,知道有人已欺身偷袭,也不回头,只将身子往前一伏,左腿朝后蹬去,正踢中那人胸口。 只听传来一声女人的惨叫,偷袭之人如断线的风筝飞了出去,重重地摔落在地上,手中的两根乌金鞭也已脱手不知掉在了何处。 祁烈回头一看,正是一开始便对自己死缠烂打的谢芝。 谢芝被踹中心口,倒在地上尚未起身已是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 “姐姐!” 谢菡本来以一人之力正力敌科都与兀术二人,见谢芝被祁烈一脚踢飞,惊呼一声飞驰过来,身后的兵士拼死抵挡,只望能替主将支撑片刻。 祁烈冷哼一声,并未追击。 虽是敌将,但他终是不习惯打女人,何况对方已手无寸铁没了还手的力气。 谢菡见姐姐脸上口中尽是鲜血,已奄奄一息犹如枯藤残莠,再看不出昔日里的温柔模样,不禁心如刀绞。 她见谢芝所吐之血血色渐黑,知道已被伤及根本,命不久矣,泪如泉涌道:“姐姐,我不让你来,你偏要来……咱衡州没了我,不还有姐姐么?” 谢芝气若游丝,仍勉强笑道:“国要是破了,衡州还能保得住么?咱谢氏承恩四世,陛下又将最紧要的一战托付于你,足见信任。你……你切不可辜负……速速率兵突围,方是正道。” 金羽营中骑兵不多,惟有八千,明皇将此八千兵全数交给了谢菡,谢氏姐妹深知任重,于太液城中便立志要报效这知遇之恩。 谢芝并非不知祁烈武勇,然而倘若妹妹被祁烈阻拦,便会坏了明皇直捣伊穆兰王帐大营的计策。 所有人都清楚,若能拿下伊穆兰国主的首级,便能使伊穆兰国一夜瓦解,分崩离析!这实在是扭转乾坤的好机会。 所以她必须要缠住祁烈,哪怕赔上性命亦在所不惜。 姐妹二人事先便已将并力分作两部,八千骑兵随谢菡冲锋,其余四千弓弩勾镰等兵士则全力拖延敌军。 本来谢氏姐妹也并不知道祁烈会选择东南大道还是西南大道,然而当大乌云狮出现在路口的那一刹那,谢芝已存了必死之心。 人生纵有潮起落,饮泉思源不忘恩。 国破护得山河在,骨碎身死风犹存。 我谢芝即便送了性命,也不会辱没了潮源二字! 谢菡与谢芝对视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两人皆是存了死志,生死离别之际也没有太多的踌躇。 祁烈见南城门就在远处已映入眼来,不想恋战,拿出落日弓又是一支劈风箭射出,号令众骑兵冲锋向南。 谢菡趁机上马率兵突围,与科都和兀术的骑阵擦肩而过。 双方一个只想向北去,一个只想往南赶,竟然谁也没有想要西南大道上交战逗留。 谢芝眼见妹妹率兵已越过阡守阁,心下一安,将右腕伸出,与先前的邓凝一样也是一发烟花射上天空。 一道明黄色的光芒划破夜幕,战场上所有人都清晰可见。 祁烈只听前方一阵犹如楼房倒塌声响起,忽然两侧的楼宅纷纷倾斜颓倒,从高处倾泻而出的是一股股浓稠的泥浆。 很快泥浆汇聚成泥潭,将西南大道的前端的地面填得不留一丝缝隙。 谢芝望着泥潭已成,浮出最后一丝笑意。 祁烈,此处便是你的葬身之地! 祁烈见泥流来势汹涌,当机立断纵马一跃,闪过了身旁喷过来的一大股泥浆。大乌云狮是万里挑一的神驹,见此情形哪有还不明白的,忍着后臀上的伤痛,左右躲闪,一跃便是数丈,专挑泥浆尚浅未成沼地的地方落脚。 一会儿工夫已突破了泥沼,终于南城门不远处站定。 然而不是每一匹战马都是乌云狮。祁烈驻马回首一看,科都与兀术的骑阵已经完全被拦截在了泥沼之后。 泥潭蔓延得很快,最先遭遇的科都的蹄铁骑阵。精玄铁蹄不怕铁蒺藜这种刚硬之物,却奈何不得这一坨坨的烂泥。科都骑阵的铁蹄本就比寻常铁蹄要重上一倍,马蹄一旦陷入泥中,越发难抬起来。 科都眼见自己的骑兵一时难以脱身,急忙大喊:“兀术!休要管我,你快跟着血焰王去南城,我来断后!” 兀术与科都两人向来一左一右不离祁烈,如今要跟着祁烈走,便是要丢下科都,心中如何一个痛字了得。 科都见兀术踌躇不决,眼见被泥潭淹没的地方越来越多,自己的骑阵已有半数深陷其中,哪怕兀术想要冲过去,也是困难。 他当即把心一横,大喊道:“前面被困住的兄弟们!反正是个死,咱们全都躺下来,让后面的兄弟们踩过去!” 兀术闻言大惊:“科都,你是疯了么?” 不料科都将流星锤一指,喝道:“你若不想冲,我现在一锤子先砸死你也无妨!” 兀术见他双眼暴红,分明是铁了心要这么做,当下将手中的刀朝旁一掷,夺过锤子道:“好,把你的流星锤给我,我兀术从此改用锤子,以后上阵杀敌,当算你一半!” 科都哈哈一笑,将两柄锤子抛了过去,自己向前冲了几步,挑了个泥流汹涌的地方将缰绳一拽,先倒在泥沼里。其余骑兵见主帅身先士卒,顿时热血沸腾,都群起效仿,一时间涌动的泥流上出现了一条由身躯铺就的道路! 兀术一咬钢牙,将科都的流星锤一挥,口中终于迸出一个字:“冲!” 一阵铁蹄过后,顿时满地血肉模糊,泥沼上夹杂着无数的红色溪流,分不清是来自碧海的兵士还是血族的人马。 大巫神温兰见远处交战之势已将战火燃到了阡守阁下,此时之前奉命聚集的百部众也回来了十之六七,尚有一部分人散落城中或已于交战中阵亡。 温兰粗略地清点了一下,大约是一万三千人左右的兵势。无论如何,也要尽快将这些兵力投入到阡守阁攻防战去。 不,这些还不够!如此紧要关头,必须让鹰族来增援! 温兰刚要派人去传令,忽然想到以珲英的性子,就算接到自己的命令,也保不定会寻由头推辞。 事不宜迟,看来这一道令,必须由自己亲自走一遭了! 温兰喝道:“快!给我备一匹快马,我要回北城门一趟。” 顿时有十余部众的族长纷纷请命护送。 “整个城北都是我们的人,我有什么可护送的?”温兰怒道:“如今的敌军都在城南,你等不速速向南去增援血焰王更待何时?” 说罢匆匆下了望楼,只带了数骑的侍卫向北策马疾奔。 城南军势紧急,城西吉凶未知。 事已至此,这一战无论如何都得将伊穆兰所有的战力投入进来。现在若还想着保存实力,胜负分晓之时也许会发现,差得就是那么一点点。 珲英,今天我温兰就算是绑,也要把你给绑来! 温兰心中主意已定,手中马鞭又是一下,恨不得能插翅飞到北城楼上。 忽然耳边呼啸声至,一支冷箭迎面袭来! 温兰惊觉时已避之不及,顿时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痛楚袭来,他伸手一抹,一片血迹。 紧接着身边侍卫数声惨叫,已被射下马来。 正文 第三百二十章 死战 温兰正不知是从何处射来的箭矢,坐骑当首又受了一箭,直接将温兰掀倒在地上!温兰毕竟年近七旬,这一摔把他摔得昏昏沉沉,四周尽是断壁残垣浓烟滚滚,一时辨不出东西南北,只得先寻了一堵矮墙掩身藏了起来。 只听空中又是一阵箭啸,头上的箭矢密密地飞了过去,将刚才途经的地方射了个遍。 温兰心中惊疑万分,这是城北,怎么会有敌军?这是哪里来的弓弩手! 忽然身旁一个身影闪过,将他往矮墙深处一推。只是瞬间,方才的藏身处的地上已钉上了四五支箭羽。 “林管家?”温兰惊魂未定,发现来人是林通胜,心中定了几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城北怎么会有弓弩手?” “我方才从城西赶来时,看见这群弓箭兵埋伏在这里,又见大巫神匆匆赶来,知道事情不好,所幸大巫神没事。” “有多少人?” “看不真切……少说也有一两千人!” 温兰断言道:“这绝不可能!我命百部众散去城中四处搜索伏兵,一两千人的伏兵不可能从眼皮子底下溜过去。” “服色是金羽营,用的也是金羽营的白羽箭……大约是明皇在此伏下的兵力。”林通胜也是十分不解 温兰脑中飞快地想了一下。 倘若有伏兵,一两千人又能做什么?且伏在北城楼与中城之间这样尴尬的位置,明皇如果想要偷袭城北大营,必然需要更多的兵力,难道……城北还有更多的伏兵? 但怎么想这也不可能啊。明皇的兵力已屈指可数,再没有道理还能分兵藏于后方。 难道…… 忽然林通胜又拉着温兰疾奔了几步,躲到了另一堵矮墙下。 “大巫神,眼下他们人多势众,先得逃出这里才好。” “如何逃?” 林通胜伸手三张碧炎箔朝身后空中抛了出去,那箔纸迎风见燃,立刻燃起三道火光。他随后取出一紫色的药丸跟着抛在空中,只见那药丸随即散成药粉,被火光一烘烤,竟然弥漫出一团淡淡的紫烟。 以碧炎箔炙烤雾影散,不愧是琉夏高手。 紫烟逐渐弥漫开来,远处的弓箭手显然被遮挡了视线,再看不清二人的行踪。 林通胜趁机护着温兰离了矮墙,往南逃了一阵。 “北部敌兵太多,又不知虚实,以林某一人之力无法护送大巫神突围,还请暂且向南躲避,毕竟血焰王和百部众都在那里,当保大巫神无虞!” 温兰重重地叹了口气道:“看来也只好如此了。” 他站在霖州城最中央的这条大道上,身后是云山雾罩的伏兵成千,眼前是那座巍峨高耸的阡守阁,到处都是残尸断臂,却空空荡荡,只有他与林通胜两个活人。 忽然远处一阵马蹄声响起,林通胜奇道:“莫不是血焰王率兵赶来救援?” 温兰竖耳听了一会儿,颤声道:“不……这不是我伊穆兰的马蹄声……这是……这是碧海的骑兵!” 空旷的大道上,数千的碧海骑兵疾奔而来,两边恰好是两道高墙避无可避。 忽然现身的碧海弓兵之后又是如此众众的碧海骑兵。朱玉澹这个女人究竟埋伏了多少奇兵在这城里? 然而温兰深知眼前没有时间让他细细思量这个问题,他忽然想起临行前温和交给他的那个行囊,忙取出来一看,顿时明了。 “林管家,快将夜行衣脱了去。” 林通胜见温兰从行囊中取出自己之前替他做好的人皮面具,何须再问,当即将夜行衣脱下塞入怀中。 此时那群骑兵已奔到了眼前,为首的正是潮源将军谢菡。 谢菡本来率着八千骑兵趁泥流困住科都与兀术之势突出重围向北疾奔,途经阡守阁下时,被窝达尔缠斗一番,损了一千多人,好在窝达尔虽防守甚严,马却是最慢。谢菡一心向北,窝达尔也追不上她。 不料刚到望楼又遇到了百部众,本来论人数是百部众占了上风,不过谢菡来得实在是太突然,百部众更没料到会在遇到祁烈之前先遇到碧海的兵势,被冲了个措手不及。 饶是如此,谢菡想要突围也是不易。这八千兵势一路冲来,犹如被剥笋一般,层层蜕皮,待遇见温兰时,已经只剩下三千人,不可谓不惨烈。 谢菡远远望见两人立于道中,不禁勒住马头喝道:“前方立者何人?” 其实并非谢菡优柔寡断,于急袭之时还肯止军询问,只是这两人的情形实在是太古怪。 林管家脱去夜行衣后穿的就是素日里管家的服饰,温兰戴上的却是一副碧海人面容的面具。 这霖州城中的平民百姓早已逃得一个不剩,这两个碧海人是从何而来呢? 温兰识得马上女将穿的是碧海二等军侯的服色,猜测是碧海四将之一,当下强作镇静道:“我等是城中的百姓,因避祸不及,想要寻条逃生的出路……” “这城中的百姓早就逃得干干净净,你二人缘何还在此逗留?” “终是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不到逼不得已,舍不得离开啊……”温兰言中哽咽,说得甚是动情。 “他又是什么人?” “他是我的管家……” 谢菡见林通胜低眉敛目地站在温兰身后,穿的是管家的衣服,举止也是寻常管家的模样。 “可我听你的口音却是太液的口音。” “小人祖籍太液,即便离了国都数十年,还是改不了这乡音。”温兰久居太液,说的是一口标准的国都口音,确实与霖州的口音有些出入。 “原来如此……”谢菡见俩人皆是灰头土脸,不禁恻隐心起,朝东指了指道:“想要活命,我与你指一条道,不要再往南去了,此处寻个路口,一路向东,到了东城门,先到城门外避一避,待大战过后再寻生路。” “为何是向东?”温兰不解,城东只有一片千凫沼,如何能逃生? 谢菡已无闲暇再与他攀谈,手中马鞭一扬冲了出去,远远身后抛下一句:“速速东行,否则性命难保!” 东南大道上,金羽白沙的七千兵势与阿里海与兀勒泰的双铁索骑阵正厮杀得昏天黑地。 金羽营的兵士向来戍卫国都,而白沙营的兵士更善于水战,两者之间本来没有什么联兵作战的机会,更不用说会有什么默契。且两位将军也是临时奉诏带兵,能将这七千人顺利排兵布阵已是不易。 反观伊穆兰这一方,血烟八骑中虽然人人都可独当一面,但更讲究联动作战,譬如先前的哥黎罕与切不花是双阵速攻战法,伯都颜与窝达尔是坚盾加利箭的近防远攻战法。 阿里海和兀勒泰的双铁索骑阵已相互配合了许多年,默契的程度不亚于任何其他将军的组合,是以面对胡英和吴青人数相当的敌势,丝毫不落下风,反而越战越猛。 不过区区半个时辰,双铁索骑阵损了七八百人,而碧海方已损了三四千的兵士。 此时,西南道上谢芝的一支烟花升腾而起,同时看在胡英与吴青两人眼里。 “吴将军,西南道的泥沼已下,咱们是时候该分头行事了!” 吴青嫣然一笑,道:“胡英姐放心,陛下之托咱们已心知肚明,小妹自会见机行事。” 胡英忽然变得神情肃穆,端端正正地朝吴青行了一礼。 “吴将军……我知道你生性洒脱,不拘世俗,但我碧海的城可破,心不可乱,陛下的性命便是碧海的江山基石。我胡英素日里虽与吴将军性情不大相投,但今日希望吴将军以大局为重,答应胡英能护陛下周全!” 吴青闻言一怔,胡英乃诸将之首,论统军论资历论门第无不在自己之上。平时胡英对因她的出身颇有微词,甚少愿与她言语,今日为了明皇,竟然肯低头恳求自己,确实出乎意料。 吴青脸上的讶色只是一瞬,立刻复了笑容道:“姐姐言重了,吴青的心思与姐姐一般无二,自会护陛下周全,姐姐大可放心。” 胡英见她笑容依旧,也无法探知她说的究竟是托辞还是本意,只好点点头,勒转马头高声号令道: “众将士们,城南之后,再无屏障。我等若是退缩,千万的国都百姓便会死在这些伊穆兰人的屠刀之下!如今之势,惟有玉石俱焚,方能保得我碧海一方平安!你等可愿意与我背水一战?!” 事已至此,金羽营从上到下其实都已猜到了结局。 既然难逃一死,不如轰轰烈烈。 是以胡英振臂一呼,剩余的四千人无不奋力群起,拼命向北冲杀。 吴青此时早已向南疾驰得远了,东南大道的尽头处有一小队兵士相候已久,先是见到谢芝的烟花信号,又见吴青疾马赶来,知道时机已到,纷纷开始一起动手。 只见大道两侧架着几座犹如水车般的巨型滚轴,滚轴边是一排排供人力推动的圆盘,圆盘之上皆是铁制的棘齿,被那些兵士合力推动之后,滚轴徐徐转动,竟将整条大道的地面的一头如揭皮一般提了起来,形成一个向下的斜坡…… 正文 第三百二十一章 崩坏 在那大道的一头本来堆积着无数的圆形巨石,斜坡即成,巨石纷纷向前滚落,且越滚越快,直对着远处混战的军势碾去。 胡英知晓巨石将至,早已令兵士先向北躲避。兀勒泰想着比阿里海早一步赶去南城门好建功立业便冲在了最前头,没曾想巨石滚落,首当其冲的也是他的骑阵,当下想要勒转马头已是避之不及,可怜被当头一撞,与其他无数骑兵一样顿时被碾成了肉泥。 东南大道虽然不窄,但毕竟聚集了上万人的兵势,偶尔道边有几个巷口,也不足以临时避难。且那圆石来势凶猛,人马俱惊,骑兵想要向北躲避,马儿却是四处乱窜不听使唤。 阿里海见兀勒泰于纷乱中死于巨石之下,东南大道已避无可避,想到西南大道应该尚可通行,便急忙率兵往回退,打算迂回西南大道赶向城门。 他哪里能料想西南大道上早已一片泥沼,科都拼着以自己的骑兵填在泥沼上才使得兀术带着一小部分骑兵能越过去,更多的骑兵眼见难突围,被逼着往后退去,也是与阿里海的骑阵一般的心思,想要改道东南。 当下两边的军势一同向北逃回,到了阡守阁塔下汇于一处,倒把守在那里的窝达尔给冲了个七零八落,其中还混杂着胡英的那四千兵士,好在伊穆兰人都顾着逃命,顾不得厮杀,胡英的那四千人被一路推着涌来居然没什么伤亡。 就在此时,窝达尔听得耳后人声响起,乌压压的上万兵势渐渐靠近,正是奉了温兰集结的百部众。 至此,血族与百部众两边的兵力已聚于一处,彼此瞧见皆是心中松了一口气,大约觉得人多了总稳妥些。 只是带领血族的祁烈和统率百部众的温兰皆不在场,伊穆兰军势虽强,一时间竟不知该听谁的号令,只管各自随意厮杀。 与此同一时间,谢菡带着残余的三千骑兵已奔袭至北城门。 按苏佑的安排,珲英早已将北城门大开,假装不曾料到会有敌军突袭。 珲英在城楼上望着畅通无阻疾驰而去的谢菡一路冲向王帐大营,问道: “我还是不明白国主的用意,既然国主算准了整个霖州城都会被炸毁,何不索性将城门关闭,让这碧海偷袭的军势直接死于自己埋伏的火雷呢?将弓箭手埋伏在沿路岂非多此一举?” 苏佑摇头道:“弓箭手埋伏在沿路不错,却不是一开始便要伏击于碧海军,待她们去王帐大营逛一圈之后,再动手不迟。” “为何?” “姑姑忘了,我虽不在王帐大营,但大营中还有一个人……” 珲英猛然醒悟:“……温和?” “不错,此一役,罗布与温氏二老不除,终有后患,然而这种事怎好由我们来做?既然碧海国想要偷袭,无功而返岂不可惜?不如待她们将大营捣毁之后,再伏击不迟。” 珲英心中骇然……这孩子,工于算计之处真当让人毛骨悚然。 她朝城中望去,霖州城中的那座阡守阁四周正火光冲天,显然是最为激烈的战场。 “不知道这一刻何时会降临……” “快了。”苏佑眺望远处,手中紧紧握着腰间悬着的那个小号角。 寅时已过,黎明将至。 绝凌峰下的霖州城中,一片橘红色的火光。 胡英手中紧紧地握着那把御赐的青锋剑,头上的发髻早已被打散,灰色的明光铠上沾满了血迹和泥渍。 她放眼望去,身周已经挤满了人。 除了金羽营仅存的三四千人拼死将她护卫在中间,还有无数的伊穆兰铁骑,有的手中执着铁索,有的身前举着重盾,战马的嘶鸣声此起彼伏。所有人的战袍和盔甲都被浓烟熏上厚厚的一层黑色,挤在一起的时候,只能勉强用服饰来判断敌我彼此。 而正北大道的远处,还有一大群敌军正在赶来,那是温兰的百部众。 很好,该来的都来了。 是时候了。 胡英脸上泛起一丝笑容,将手中的青锋剑高高举起。 迄今为止与她身周寸步不离的那百余十人的护卫兵士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她们不再护在胡英左右,而是拼命朝阡守阁北面的那座楼基挤过去。 剩下孤零零的胡英一人,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叫了一声: “碧海国金羽营统帅沧海将军胡英在此!谁敢来与我一战?!” 碧海国的将军,金羽营的统帅! 如此显赫的战功怎能错过,只须摘了此人的人头,便是千金万户的封赏,便是一生的荣耀几世的富贵! 所有伊穆兰的士兵一听此言,都如同发狂一般朝她挤去。没有人注意到方才那些护卫主帅的兵士已经聚集到阡守阁楼下,从怀中取出火雷尽数堆在楼北。 此时,胡英的身周人头涌动,一时间,铁链,马刀,长矛以及无数的利刃都见缝插针地朝她袭来。 胡英手持青锋剑,奋力向周围砍去。 然而她砍出的每一剑,都被十倍奉还。 明光铠被利刃切成了碎块,全身上下已被刺得遍体鳞伤。整整一天一夜的厮杀,胡英已近力竭。 四十五岁,终还是老了…… 她瞧见远处那些伏下火雷的兵士们已然就绪,心中再无挂碍,竟觉得手中的剑轻快了不少,连连出招下砍倒了两三个伊穆兰骑兵。 然而涌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她举剑朝身前的一个伊穆兰兵士的脑袋砍去,剑方到半途时,身侧不知何处一柄斧子横出凌空劈下,只觉右肩一冷,一条臂膀已被生生斩断。 其余兵士见有人得了手,更是不肯放过,争先恐后地将手中兵刃伸向胡英,只盼能从她身上割上一块好换些封赏。 其中一人眼疾手快,蹿到胡英身后一把揪住她的长发,拔出长刀就势颈中一割,刀起鹘落间,已将整颗尚滴着鲜血的头颅提在手上,开始向四周众人大声吆喝炫耀。 胡英身首异处却尚未气绝,她努力想向前看去,但沉重的眼皮垂了下来遮住了视线,这时她依稀听到远处的阡守阁那边传来了火雷爆炸的声音。 武人归宿,当是如此。 我胡英此生,无愧无憾了。 匆忙赶往阡守阁的百部众并没有人统领。在温兰的呵斥之下,他们惟有加紧脚步向南汇集。 虽然不确定跟在祁烈的血烟五骑的后面还能捡剩多少战功,不过至少也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的。 宽阔的正北大街上,到处都是两军搏斗后的痕迹,足见激战时的惨烈。百部众暗自庆幸血族替他们挡下了最凶险的前阵,就连远处响起的爆炸声听起来都离自己颇有些路程。 很快,有人开始发现了异样。 地面开始微微作颤,好像两脚踩在了一条刚刚苏醒的巨兽的脊背之上。紧接着,远方高处的阡守阁也开始跟着颤抖,晃动。 地崩? 众人不由停下了脚步,面面相觑。 此时,大道前方隐隐传来阵阵惊叫,叫声中充满着恐惧和慌张。 慌张是会传染的。 尤其是地崩这样的天灾,没有人能沉得住气。 百部众的各部族中,开始有人犹豫要不要先寻个地方避一避。然而接下来的一瞬间,他们发现一切都将成为徒劳。 高耸的阡守阁仿佛从后方被一个看不见的金甲巨神推了一把,几乎是毫无偏差地对准了正北大道直直地砸倒下来。 整座楼阁的高度恰好填满了整条道路。 轰然倒塌的阡守阁撞到了地面,楼阁的顶部砸起无数的断石和飞砾,将百部众的人马尽数压倒在地,而与此差不多同时的前一刻,楼阁底部已先将血烟三骑的人马和金羽营剩余的所有兵士全部掩埋! 有人尚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便已被埋入地下,有人则是被断裂的瓦片划破了肚肠。甚至有人在临死前的瞬间好像看到了幻象:一个身形如小山的女人被甩在了碎石堆上,一根尖锐的燕翼飞檐从背后当胸穿出,将整具身体高高地悬在那里,背后还悬着两杆梨花枪。 城南的祁烈望着死命逃脱的兀术追了上来,他刚要问科都如何,忽然看见兀术手中的两把锤子,已然明白了一切。 随行跟来的仅剩下三百多人,祁烈望了一眼东南侧的那条路,没有半分阿里海和兀勒泰赶来的迹象。 一时间他已分不清心中是哀痛还是暴怒, 他朝身后低吼了一声:“兀术,即刻随我拿下南城门!” 祁烈纵马赶向城南,奇怪的是南城门不仅城门大开,门口就连一个看守的兵士都没有。 纵然有伏兵,我祁烈又有何惧! 祁烈将马一催,大乌云狮腾空一跃,率先冲过了城门。祁烈这才发现,似乎已经有人先行了一步从南门出了城去,只留下一堆杂乱的马蹄印子留在雪地里。 兀术紧随祁烈过了城门,正奇怪为何全然无人看守,忽然身后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回头看去,方才还高耸在那里的阡守阁竟然已经消失了! 包括祁烈在内的所有人都勒住马头,惊疑地看着城内,心中都是同一个念头: 地崩? 正文 第三百二十二章 俱殇 东城门上,两侧的城墙早已不存,只有上百架弩车静静地被遗留在那里。城外是白雪皑皑的千凫冰川,碎裂的冰块掩着尚未褪去的血色零散地漂浮在冰沼之上,无去无从。 温兰在林通胜的搀扶之下,气喘吁吁地登到了城门之上,不经意回头望去,映入眼来的恰是阡守阁倒下的那一瞬间。 随即,正北大道方位的那片地方犹如魔王出世般卷起一阵尘土,瞬间扬起无数的沙尘,将整个城中央笼罩得一片惨淡。 紧接着,从地下响起沉闷的炸裂声,好像被禁锢百年的妖灵终于冲破了枷锁。 炸裂声继二连三地响起,从城中通往城池的四面八方。 温兰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一道炸裂声夹杂在地势的震动中正朝自己脚下袭来。 忽然,霖州城的东南方率先一阵巨响,整个地面好像被什么东西拱裂开来,从裂口处喷涌出十数丈的火焰,裂口附近所有的亭台、楼阁、桥梁、粮仓一一被震成了碎石抛在了空中。 这不是地崩! 温兰正看得目瞪口呆时,东北方又是一阵巨响,同样是炸开了一个大洞,洞口向城内不断延伸,途经之处所有的建筑全都被吞噬在洞中。 “这……这是……”温兰除了震惊,更诧异的是无法判断出眼前的景象究竟来自于什么。但有一点他大致已经可以断定,爆炸路线如此对称,不是天灾,而是人为。 “是火雷。”林管家紧皱眉头冷静回道。 “果然不是地崩!” “在琉夏,我见过不少次地崩之灾,但都与眼前的情形不一样,地崩会使地面崩裂,但不会使地面塌陷到如此地步。大巫神请看,真正塌陷的地方不是炸裂之处,反而是炸裂处连接在一起的中间地带。可见那些地带的下方是提前挖空了一部分。” “挖空?碧海人意欲何为?”温兰话音刚落,脚下城门一阵颤动。转眼间,霖州东南和东北炸裂的洞隙越裂越大,两条洞隙开始相互靠近,恰好在温兰所站的东城门处汇于一处。 温兰朝下看去,发现方才不过离地七八丈的城下忽然变成了一条深渊! 城外的沉寂一片的千凫沼顿时有了异动,先前的架在城门两侧的弩车纷纷被被深渊吞了进去,冰川之水趁机涌入城内,倒灌于炸开的缝隙之中。 “这明皇是想引水倒灌城池,用水围城?”温兰惊讶道。 “恐怕不止如此……明皇的狠毒心思,是在城西。”林通胜叹了口气看向城西,满目的忧心。 温兰正不解何意,随着东南和东北的两声炸裂,霖州城的正西方也是一阵巨响。只是这一声,远比先前的那两声来得震天动地,就连喷到空中的火焰,也高过先前的两倍有余。 温兰脸上一阵惨白,他知道,炸裂之处正是罗布所率的刃族四万金甲大军的进军之处! 他忽然感到一阵绝望。 罗布……罗布! 完了……只是这么一声炸裂,恐怕刃族的根本已荡然无存。 明皇设计之精准,下手之狠辣,令人发指。 温兰死死地按住墙头,手指几欲抠进墙里去。 这个深宫老妪,我日日夜夜地在暗处看了她十年!她不早已是个半身入土的废人了么?这些年,她的心思不是填在亡夫的追忆里,就是花在调教那些半吊子的女儿身上,她哪里还有本事与我温兰对阵! 可……可我温兰竟然败给她了! 我刃族的四万大军就这么在瞬间被她坑杀?! “祁烈……不知道祁烈到底如何!”温兰失声大呼道:“我要去城南!城南还未炸裂!” 林通胜见他神情激动已是失了冷静,忙从后面死死拽住他道:“大巫神,冰川水已倒灌入城,眼下这城门上得来下不去,犹如孤岛一般,如何能去城南?” 温兰这才发现,那千凫沼的冰水已将城门两侧围得严严实实,方才登城楼的台阶都已被淹没了一截。要说去城南,别说路都看不到,单是眼前的这道深渊就跨不过去。 然而城西的炸裂声还在持续,明皇不知道埋伏了多少火雷在城西,以至于站在东城门之上的温兰在城池的另一头都可以望见,整个城西都被炸沉陷落了进去,地势之深远胜于城东,霖州城竟然塌陷成了一个扇形的低谷。 低谷即成,千凫冰川的水势一发不可收拾,从地势最低的那边起,犹如一张巨口将冰川水源源不断地吸了进去,整个城池中所有的断垣、高塔、随着冰川水的水流涌入,卷着无数的兵器、尸体,一同涌向城西。 很快,霖州城沿着四方的城墙一圈以内的地方尽数被淹没,全都变成了汪洋一片。城东地势最高,尚有些废墟展露于水面,城西已是全然一片水面。 恰逢红日初升,淡淡的日光投将下来,映得水面上波光粼粼,死一般的沉寂。 温兰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觉得浑身无力。 他回想起黎明前在正北大道上遇到的那个碧海女将说的话。 她要他爬上东城门,待大战结束后再图生路。 她显然预料了将要发生的一切。 这是,整个霖州城就是明皇布下的一个巨大陷阱! 在这个陷阱里,她不惜将所有金羽营的将军和兵士都视作诱饵,将我伊穆兰所有的人都诱至其中,倘若自己不是用易容术骗过碧海人,偶尔被告知了一线生机,如今和千万具尸首一同漂在城中浮冰上的便是自己! 等等,如果是这样,明皇本人呢? 温兰的脑中涌起疑问的几乎同时已闪过一个念头。 能谋算到这个地步,绝不可能不留后路,怕是早已从什么暗道密道逃出城去了!这不正是她们碧海朱氏用惯的伎俩么? 提前在城西埋下如此巨量的火雷,才有十足的把握将兵力全部集中于南城!我本该想到这一点…… 林通胜默默守在身旁,面无表情的样子反而让温兰越发懊丧和恼怒:“我让你去城西打探罗布的情势,难道你就什么都没有探出来么?” “探了,待我赶到的时候,金刃王正在派人四处挖掘,毫无交战的迹象。” “挖掘?”温兰奇道:“他在挖什么?” 这句话也是不消林通胜回答的。 罗布儿还能在挖什么? 他挖了一辈子的金子和宝石,还有什么是能诱得他连仗都不打就顾着深挖的? 温兰忽然有些回过神来。 有诈……定然有诈! 罗布儿视财如命的性子举国皆知,定是有人用金子做诱,驱使他去了城西! 是谁? 想到这里,温兰竟冷笑一声,似是自嘲自己的糊涂。 埋下火雷的是谁,自然就是谁诱的罗布。 可明皇是如何做到的? 难不成明皇也像自己一样,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安插了人? 这不可能……有弟弟温和在,她没有这个机会。 可若不是这样,罗布绝不会落得这种下场! 回想起他当日那样自告奋勇地请缨上阵,甚至不惜和珲英争夺攻打城西的机会,就连自己的劝也根本听不进去。 如此反常,为何自己就是丝毫都没有察觉到? 温兰越想越是自责。 然而就算自己察觉到了,想要劝说他固守后方,他会听么? 显然近几个月来自己对罗布儿的冷淡态度,使他生了不少的隔阂。对罗布,向来是给个巴掌丢个枣,但最近的巴掌多了,枣却没怎么丢…… 这不能说不是自己的失误。 可明皇真的就厉害到了这种地步?连自己和罗布之间的间隙都能察觉到? 温兰觉得思绪中已是杯弓蛇影般的慌乱,没有办法再冷静地思考下去。 他忍不住向林通胜怒斥了一声:“你既然到了城西探到了蹊跷,如何不劝他回头!” 林通胜摇摇头道:“小人没有这个能耐,何况二老爷交代过,最要紧的是大巫神的安危,其余的事,小人顾不上。” 言语谦恭,话却说得坚冷如铁。 温兰知道他的意思。 林通胜确实没有能耐劝罗布儿离开城西,如果是有人诱使他在那里挖掘金子,就是温兰亲自去,也未必能拽得动他。 而且林通胜确实关心自己的安危,这并非是因为温和的叮嘱,而是因为林通胜迄今为止为伊穆兰所付出的一切,全都是通过自己的认可而获取报酬,如果自己死在了这场战火中,林通胜所做的所有努力都将化为泡影,血本无归。 利益,一切都是利益决定的。 恐怕在伊穆兰,除了温和,再找不出第二个像林通胜这样的人在乎自己的生死了吧? 哪怕像是眼下这般虽是可能会被卷入冰川的绝境,他也没想过要丢下自己逃命去。 复国的执念,果然强烈。 温兰的情绪渐渐冷静了下来,他想要站起身来,才发现双腿麻木已不停使唤。 也罢,就这么先坐一会儿吧。 寒风虽然止了一时,天气依然冷得让人作颤。 他无力地靠在墙边,望着高升的太阳。 风雪连绵的这些日子以来,这是老天第一次放晴,却照在这片城中的死水上。 正文 第三百二十三章 难料 温兰似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道:“说起来,那碧海女将也不知道是谁,还带着两三千的骑兵朝北冲,难不成是想去攻打王帐大营么?大营中尚有三万大军,她就算能冲过珲英的北城门,又能做什么……” “大巫神……有件事,我觉得有些奇怪。”林通胜见他不似方才那般急躁,才将心中疑问说出来。 “何事?” “大巫神出阵入城后,二老爷曾交代我跟在您后面。我出大营路过王帐时,恰好窥得国主正在更衣。” “更衣?更什么衣?” “我见他脱去了国主的衣服,换上了一身斗篷遮住面孔,似是要去什么地方。” 温兰闻言,疑惑起来。 苏佑当初劝说自己要将所有兵力投入到城中来,是自己坚持留下罗布的金甲军守护王帐,然而罗布却阴差阳错地与珲英移了位…… 这是巧合? 他既然掩人耳目微服出营,必然是想做出他在王帐的假象。假象是用来迷惑敌人的,莫非他已猜到碧海会偷袭王帐,所以提前避开?可如果他猜到了,为何不曾与自己提及? “你见他微服出营,去向何方了?” “我因惦记二老爷交代的事,未能久观,但后来在城中四处巡探时,发现国主已经到了北城门上,鹰语王也在那里。” 珲英和苏佑都在北城门上? 温兰越发惊疑。 “温和……温和现在何处?” “二老爷应该没什么大碍,他此刻应是已经到了太液城了。” “什么?他怎么会去太液城?” “二老爷说,近来的事,他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既然霖州城势在必得,他便想先行一步到太液城下探探虚实,顺便亲自查看一下伊穆兰商馆,不教有什么纰漏。所以开战前一夜,二老爷与大巫神喝完酒之后,便连夜动身了。” 好一个温和,如此神出鬼没。 苏佑既然从王帐大营遁了踪迹潜到东城门上,大约是想诱敌深入,虽然温和先离了大营,但他连自己这个亲哥哥都没有告诉去向,一定不会告诉苏佑。如此说来,苏佑离开王帐将大营设做诱饵之时便没有考虑到温和的安危么? 温兰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头。 是他不关心?还是他大意了?亦或者…… 温兰猛地掐住了思绪,他强迫自己不要继续深挖苏佑的动机。 他还只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子,当不至于此,或许是自己疑心太过了。 旭日东升,北城门上一片淡金色。 珲英目不转睛地看着城内的那片死气沉沉的水面,她身旁站着的是同样难掩惊异的苏佑。 “孩子……你是事先已预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么?” 苏佑脸色苍白,口中嗫嚅道:“不……不,我不知道。” 珲英更惊讶了:“你不知道?可姑姑听你先前说的,不是对阡守阁知道得甚是清楚么?” “我知道阡守阁地下连着火雷,可是我以为只是从楼阁内引爆地下,不知道它竟然会倒塌,更不知道明皇会事先将城池四围都凿了空,待引爆之后将城东沼泽的冰川水引入城内!” 水面上漂浮着数不清的尸体,已分不清是有多少是碧海人,有多少是伊穆兰人。 苏佑越看越心惊,这与他原先料想得完全不一样! 且不说这围城的冰川将城内的一切生机消灭得丝毫不剩,阡守阁的倒塌彻底堵死了通往南城的路,祁烈的血族骑兵有多少顺利出了城?倘若祁烈被困在城中…… 苏佑忽然觉得有些站不住,忙伸手撑住城墙。 苏佑啊苏佑……你自以为习得了《云策》,自以为万无一失,自以为所有的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结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明皇的那些底牌你根本就没有全看到,才酿成了现在的这种局面! 现在唯有祈祷祁烈的人马已顺利出城,倘若不然,无论他是生是死,自己都无颜面对血族…… 当初在宝坻城外击掌为誓,我护他族人,他便暗中听我调遣,然而今日一战,他的血烟八骑若有折损,便是我违了誓言。 佑伯伯……难道迄今我所学到的军略,都只能是纸上谈兵吗? 珲英见苏佑脸色苍白一言不发,不禁有些担心,她刚想出言安慰几句。忽然城下传令兵来报,偷袭王帐大营的那队碧海人马已全军覆没。 “敌已全歼?” “正是。” “歼于何处?可是归返途中?” “不是……是王帐大营。” 珲英惊讶了。 “怎么会在大营?” “据埋伏在大营的哨探说,那队人马入了王帐发现是空的,知道是中了计,于是在营外朝南拜了几拜,然后全都自刎身亡了。” 珲英看了看苏佑,只见他的脸色越发难看。 “碧海人并不傻……发现是空帐,便知晓后面等待她们的定是埋伏,既然没了生路,她们又都是女兵,应是想着与其落入敌手受辱,不如自行了断……” 苏佑叹了一声。 珲英迟疑了一下,又问那传令兵:“营中其他之人……可有伤亡?” “按您先前的吩咐,赫桂嬷嬷已经带着赫萍与赫琳两位姑姑提前去了别处藏身。” “我是说……”珲英有些急了,却又不好挑明:“还有没有其他重要人等未能及时躲避的?” “其他……没了。”传令兵有些茫然。 “温和呢?”苏佑直截了当地问道。 “温枢密的营帐小人也去探了,据那里的兵士说,温枢密于前一天晚上就已经离了大营,往太液城去了。” 珲英与苏佑互看了一眼,皆是掩不住的惊讶。 “传令下去,立刻派人就近取材,织筏凿舟,先去城南探查情形,一有血焰王的踪迹就立刻回报!” 兵士接了苏佑的令刚要转身,又被叫住。 “另派些人手,同时细细搜寻大巫神的下落,无论是死是活!” 眼见兵士匆匆下了城楼,两人脸上皆是眉头紧锁。 温氏二老,一个逃去了太液城,一个生死未知。明皇的这一座精心设计的陷阱竟然未能将刃族一网打尽! 温和倒也罢了,倘若温兰幸存,会不会事后察觉其中有诈? 一想到温兰,苏佑觉得一阵头皮发麻,若要论暗地里的旁门算计,自己的这些心思想要瞒过他去只怕很难。 好在刃族的金甲大军已灭,就算他侥幸逃回大营,日后应该也难有底气来逼迫自己…… 苏佑想到这里,略心安了些。他竭力想要朝城南望去,然而除了眼前的一片狼藉,几乎什么也望不见。 祁烈,是我对不住你…… 霖州城南,平坦的原野不过三四十里地,便到了那片繁茂树林的交界处。这片树林方圆足有二百余里,是霖州最南端的地界。 在树林中的西北侧,本该是毫无人迹一处土地庙里,忽然有了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先是几个全身铠甲的兵士从神像后探出头来,他们小心地确认了四周的情形,然后一个又一个的兵士从土地庙中接连不断地爬了出来,不一会儿功夫,足足出来了有百人之多。 那些兵士出了土地庙,便一一四散开来列成防卫的阵势,显然训练有素。 这时,一位白衣白袍的女将钻了出来,左手按着腰间两把宝剑。她看了看四下稳妥,方伸出右手搀扶出一人,正是“三面玉狐”吴青与碧海明皇朱玉澹。 “陛下请小心,这里有个台阶呢。”吴青十分仔细地将明皇从神像背后的台阶上扶了下来。 明皇显然略有些疲惫,毕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体力难支,但眉宇间依然气定神闲,仿佛身后沉陷的霖州城与她毫无关系。 明皇扶着吴青的手,微微笑道:“吴青啊,朕还以为这城一落,你就弃朕而去了呢。” 吴青怔了怔,立刻笑道:“陛下说笑,臣怎会做那样的事呢。” “朕没有说笑,你的心思朕是知晓的。” 吴青心中一沉,不自觉将头低了低。 明皇的观心术是躲不过去的,可都已到了眼前的这境地,又何必将话挑得这么明白呢? 明皇似乎丝毫不以为意,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不必瞒朕,你的真性情朕是知晓的。这么说吧,朕既无讥讽之意,更无意问罪于你。若朕有此意,在阡守阁上你就已经和澄浪将军一样,留在楼阁之上了。只不过朕觉得你既然对朕忠心,何不再坦诚一些?譬如你可以告诉朕,你是怎么想的,明明可以自己脱身而去,为何又折返回来护送朕出这密道呢?” “这个……”吴青脸上一窘,她并非不坦诚,实是她自己也未曾料到回改了心意折返回来。 碧海存亡,不痛不痒,明皇死活,又于己何干? 自从恩师仙去,这世上心里在乎的只有自己和三个孩子的性命,就连那一方节度使的丈夫,也不过是同床异梦。 生来便是浮萍一般无人在乎的草芥之命,我不惜自己,谁来惜我?将军也好,庶人也罢,都是自己的选择,与他人无关。 所以我吴青只为自己而活,对你明皇也不例外。 正文 第三百二十四章 窥心 可这个胡英……素日对自己冷眼相对,偏偏临死前来给自己赔什么礼,还说得那么郑重! 为了眼前这么个老妇,被人切成碎块有什么好?自己死就罢了,还把我给拖累上。 吴青看着明皇依然微笑的那张脸,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是因为胡英的临终之托。好像只要话一出口,便是承认了自己的恻隐之心。 然而不说明皇就会不懂么? “陛下放心,臣已经故意让兵士从南城门出城时留下了马蹄印子,若有追兵也是将他们一路引向千凫沼,所以陛下此去太液国都,应是无虞。” 吴青依然挂上笑脸,避开了明皇刚才的发问。 “哦?听你这言下之意,是打算只护送朕到这里为止了?” “陛下,臣的武艺粗浅,心有余力不足,何况陛下身边兵勇甚多,臣在不在陛下身边没什么分别。臣就此于陛下作别,还望陛下珍重。” 吴青早已打定主意,霖州城落就是抽身之时,就算有胡英之托,也只够让她将明皇护送到树林为止。 没办法,谁叫我吴青做人就这么点忠义之心呢? 明皇点了点头,道:“好,你既然心意已决,朕不会勉强。毕竟你家中也还有三个孩儿,做娘的心中挂念,朕明白。”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物:“这是朕原本打算给我那孙儿备下的一块玉麒麟,你也知道,清鲛她……唉,不提也罢。你若不介意,朕就转赠给你的孩儿,愿他们安康多福,也算是谢你护卫朕至此。” 明皇将玉麒麟递了过去,吴青心生犹豫,神情颇是踌躇。 明皇识破了自己的心思,却丝毫不曾出言怪怨。一枚玉麒麟倒不值什么,只是她倒明白我这个做娘的心思。 吴青向来善察人心,知道再纠缠下去怕是禁不住要心软,当下拜了一拜道:“多谢陛下恩赐,臣告辞。” 转身便要离去。 刚行了几步,身后明皇幽幽传来一句:“你可知清鲛当年,为何要擢你为河泽将军?” 吴青心头为之一震。 这是她一直以来萦绕心头的一件事。 碧海的将军向来是精挑细选,无论是统率武艺还是出身门第,与别人相比,吴青固然是出类拔萃,然而可替她任将军之人并非没有,何况她的出身就算平时无人敢提,也是人尽皆知摆在那里的事实。对她被擢为将军的事,背后非议的人比比皆是。 她听说是清鲛公主力排众议的结果,但她一直不知道为什么。 对清鲛公主她总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这个与她同龄的女人,与她一样丝毫不甘于落后于男子,果断、多谋、胸有成竹,无一不是与自己气味相投的脾性,可只要在抚星台上一站在她面前,便不自觉地会想要后退几步,更不要说想离得近些多搭上几句话。 在清鲛的眼里,大约只有柳明嫣那样的女人才可以与她谈笑风生吧…… 明皇的声音继续传了过来。 “清鲛生前呐……曾和朕说过,说你与她同龄,脾性也是极像,之前你在景州荡清匪寇之时,她便感慨过,可惜出不了这抚星台,若不然也想像你一样,仗剑杀敌,方显人生快意……” 吴青仿佛被摄了魂似地被镇在原地,一时思绪万千。 她竟然与我是一般的心思,也觉得和我脾性相投。先前在抚星台旁偶尔窥得她在练剑时,便曾动过心思想要上前切磋几招,却总觉得唐突。想我吴青天不怕地不怕,如何在她面前便是如此踌躇不决。可惜她英年早逝,若不然这霖州一战与她并肩一处,仗剑杀敌,真是人生快意之极了。 “旁人不明白,朕这个做娘亲的却明白她的心思。她擢了你为将军,一来是因为你技高傍人,做事雷厉风行。二来也是想与你亲近亲近,闲暇时可以说一说她想做却能亲自去做的事。只可惜啊……她说你似是不太愿意,每次见了她就总是往后站,掩在别人的后头,每次议完事便匆匆离去,并不想与她多说。她还道是你不喜她,颇有些失望。” 吴青眼中一红,几乎要出言辩解。 我怎会不喜?可她是清鲛,是堂堂监国,怎能与我这般出身的人相提并论。我听她提过英雄不论出身,然而那样的话难道不是朝堂上笼络人心的粉饰之辞么?我吴青岂能就当真了?我确实不知道她曾有那样的心思,她若想要与我说话,我便陪她说上三天三夜又有何妨? 吴青背对着明皇,终是没有说话,只是立在那里,止不住手中的两口剑微微作颤。 明皇长长叹了口气道:“罢了,逝者已矣,还说这些做什么。朕只是见了你,不由想起昔日清鲛对朕说过的这些话来,忍不住说上几句。你也不必多想,就去了罢。” 两人之间再无言语,也都站着未动。 好一会儿,吴青忽然转过身来,满脸挂笑地说道:“陛下,臣想了想,前方虽然再无伊穆兰人,但保不定有什么野猪出没,臣还是护送陛下出了林子再走吧。” 明皇看了看她,微微一笑道:“也好。” 霖州城南,白茫茫的雪原之上,数百骑的血族人马正向南疾驰而走。 昔日令人闻风丧胆的血烟八骑,如今只剩下祁烈身边的兀术一人。回想出征之时,八骑齐聚杯觥交错,曾约定攻下太液再饮庆功酒,独独祁烈不肯饮。 他深知此去必然是恶战一场,免不了损兵折将,这血烟八骑也难保周全。看着这八名爱将,少了哪一个心头都不舍,索性不饮不想,不添烦恼。 可掩了耳便盗得了铃么?看着血烟八骑一个个从身边消失,如何还能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出征前的三万人马,如今只剩下三百余骑,万料不到霖州一役如此惨烈! 祁烈回想起苏佑再三叮嘱自己一定要速速攻下城门后出城围堵,现在细想,分明是早已知晓城中伏有火雷,却不明言! 可还记得昔日击掌的盟誓? 祁烈想到此处,愈发怒火中烧,心中惟有一念,定要捉住那明皇,方不枉死了那么多的血族兄弟! 马蹄飞扬,雪沫四溅。祁烈见那些马蹄印子渐渐向西而去,陡生疑心。若沿着这印子继续追去,犹如绕了一个圈子,眼见要被引去千凫沼。 必是为了疑惑追兵,才使出这样的伎俩! “所有人,不要跟着地上的足印,随我速速向南!” 兀术将手一挥,身后的骑兵即刻转了向,紧追大乌云狮而去。 时值日已高升,一片雪光映得耀眼难睁。祁烈眯着眼睛朝前看去,依稀已是到了南面那片树林的附近。 以往领兵来霖州劫掠时从不曾到过这么南边的地界。这片树林有多大多深,祁烈心里也不知晓。 然而那又怎样?今日我不拿下那碧海明皇,绝不向北回头一步! 大乌云狮好似知晓主人的心意,四足跃空,蹄间三寻,直将众骑兵甩在了身后。 寒冬腊月,霖州南面的这片树林早已掉光了所有的叶子,只余下枝枝杈杈交织得如同一片荆棘林。林中的大道起初尚有迹可循,越往南去,便越是狭窄。 这样的树林,到了夏天想必荫可蔽日,想要追捕敌人,更为不易。祁烈眼见越走越深,不由放慢了速度,身后的兀术等众骑兵也渐渐追了上来。 忽然有人惊呼了一声: “快看!那树丛边上的,可是我血族的兄弟?” 祁烈循声望去,只见西侧的树丛下七倒八歪地横着不少尸体。 “速去探来。” 兀术领了命亲自去探,不一会儿折了回来,脸色甚是难看。 “足足有四五百人,都是哥黎罕的骑兵,还有一些弓射骑兵,应该是伯都颜的人马。” “哥黎罕!?”祁烈心中仿佛被揪了一下。 原来那日城东一战,他带兵到过这里! 可眼前这么多尸体,显然是中了敌军的伏击。难道碧海明皇在此处还有暗算? 吃了霖州城中的大亏,祁烈心中再恼怒,也不由生出几分忌惮。 “你们都退后,我亲自开道!” 经了一天一夜的恶战,三百人的士气如何祁烈心里很清楚,何况他也见不得再有人马折损在自己的眼前。 兀术一众见祁烈单骑走在最前面,纷纷为之一振,也紧随其后。 过不多久,林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岔路口,路口处十几名女兵正靠在树边歇息,个个脸上疲惫不堪,显然是急奔了不少路。那群人的身后护着一引车辇,辇身华美颇是不凡。 祁烈人高马大,极是醒目,才刚刚靠近路口,就被女兵中眼尖的先瞧见了。那些兵士惊慌失措,站起身来便向南逃,根本不在乎辇中之人,顷刻间已鸟兽散得干干净净。 祁烈执马立于车辇之前,心中暗忖,难道这就是碧海明皇的御辇?想必也是山穷水尽,仅剩下的十几名护卫也弃之而去。碧海人果然好没出息,这若是换成我血族勇士,拼得最后一人也不会退缩。 忽然,辇中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来者何人?” 正文 第三百二十五章 重逢 语气镇静自若,且说的是伊穆兰语,显然料到眼前是敌非友。 “血族。”祁烈答得甚是简短,“你又是何人?”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何须再问?” 祁烈一奇,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观心之术?她知道我猜到了她是谁? 明皇的口吻越冷静,祁烈心中越是恼怒。已是走投无路了,还这等傲慢! 他驾马上前了几步,拔出背后的“巨阙”,对着辇顶就是横劈一剑,只听“咔嚓”一声,整个车辇的顶部如同豆腐一般被齐齐地削断飞去了一旁,显露出辇内端坐的一老妇人。 那老妇人身披黄袍,头戴金冠,只是低头而座,似是垂垂暮年,老态毕露。 “好粗野的血族,好端端地砍了朕的坐辇要做什么?”明皇一声冷笑。 祁烈强捺住怒火,喝声道:“我问你,方才林子里的那些血族骑兵是不是中了你干的好事?” “也许吧,朕的妙计无双,算计了你们那么多人马,哪里一一记得过来呢?”明皇的每一个字都满是揶揄。 “其余的人呢?他们在何处?!” 祁烈暗想,血烟八骑虽折损了大半,但若能寻得哥黎罕,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说不定能从这明皇知晓些什么。 “这林子大得很,不识路的狼崽子入了这林子,被困死在此处也是稀疏平常。你这般凶神恶煞来逼问,好生无礼。倘若肯下马给朕叩个头,说不定朕还愿意把他们的下落告诉你。” 祁烈闻言,脸已是铁青。 身旁的兀术年纪尚轻,性子淳朴,平日里又颇受哥黎罕的照顾,一听说有行踪可觅,心中一急,大喊道:“我来给你叩头!你快告诉我!”。说着刚要下马,只觉眼前寒光一闪,祁烈手中的巨阙剑已是对着御辇又劈了过去! 刃风过后,御辇的前面已被劈去了一角,斜斜地露出辇中人的身影。 “我祁烈再给你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 空气凝重到了极点,树林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竖着耳朵,生怕放过明皇将要说出口的每一个字。 明皇桀桀地笑了几声,迸出两个字:“叩头!” 祁烈不再犹豫,巨阙剑对准辇座中央劈了下去,这一剑使出了十分的力气,剑锋过处犹如惊涛骇浪。 不料辇中之人比他动手更早,话刚出口时已是飞跃而起,手中两口明晃晃的长剑直刺向祁烈的怀中。 祁烈万料不到明皇一个身居帝位的深宫老妪竟然身怀武艺,被偷袭得措手不及,那两道剑锋来得又快又准,只得勉强侧身让过,饶是如此依然被剑尖刺破了护甲,蹭着腰肋划了过去。 “你到底是谁!”交手间,祁烈已醒悟过来,此人不是明皇! 那人见偷袭不成,再不答话,手中剑招迭出。 兀术知晓祁烈从不让人助阵,只得守在一旁。他见那女子身姿轻盈,剑招华丽,每一招都虚虚实实极是难缠。 她似是吃准了以巨阙剑七尺之长必然不擅被近身,于是更是全力贴身而战,生怕离了七尺被那剑锋扫成两段。只见她忽而背剜后颈,忽而暗挑锁骨,身影忽上忽下,犹如一只蝴蝶绕着祁烈穿游。 祁烈既然躲过了偷袭,心下泰然。一把巨阙剑大巧不工,以浑厚的剑气将那女子各种精妙招数一一破解。 只是如此缠斗久持不下,他见这女子只肯近身相搏,显然是个老道之人,当下将计就计,故意将剑势放缓,显得施展不开,又将面门处卖了个破绽。 那女子果然被诱得贴了上来,尚未等她出招,祁烈将剑身一横,以剑为鞭,对准那女子的额头推了出去。 巨阙剑何等沉重,这一推蕴足了千钧之力,惊得那女子避之不及只能将脖子一缩,饶是如此虽躲了过去,头上的金冠也被撞成了无数裂块,登时一头乌黑如瀑的秀发披将下来,哪里是什么老妪。 祁烈既已得手,又怎会放过,以剑为矛,直刺了过去。 那女子将身子一跃,竟然踩着巨阙剑的剑尖一踮足,从空中挽落无数剑花,正是那一招“西岭千秋”。 祁烈见剑势凌厉,只得向后一仰,虽未被刺中,大乌云狮颈上如雄狮般的马鬃却被剑锋扫去了一半。 那女子见祁烈已然门户大开,执起双剑对着他胸前齐齐刺去。此时祁烈手中巨阙回转自救,向那两柄长剑从上斩下。 那女子心中暗喜,只消巨阙剑斩下之时便是破绽,接着抽出母剑中暗藏的子剑,必能得手! 不料巨阙这一剑气势如虹,只听“叮叮”两声,两柄母剑连同腹中的子剑一同被斩断。再一看,那女子尚未及抽剑偷袭,手中只剩得光秃秃的两个剑柄! 那女子见状惊得面如土色,再无方才那般镇静。她转身一跃攀到了树上,显然是想脱身。 兀术立刻执起长弓对准那女子背后举箭射去,不料那女子身形灵敏,左右闪避,出手三箭都射了个空。 祁烈冷哼一声,从背后取出“落日”,正要取箭亲自射过去,只见林中忽然一个红色的身影飘过,恰好截在了那女子的前头。 众人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只叫了半截,空中已是血花飞洒,显然那女子被割了喉,方才还飘忽不定的身形已直直地坠在了地上。 祁烈心头一震,这又是谁?! 那红衣人跟着从树上跃到地面,对那女子的尸体看了看,十分厌恶地哼了一声道:“想要捉个大的,却逮了只狐狸!” 她瞥见尸体边从袖中滚出一块东西,拿起来一看,是块晶莹剔透的玉麒麟。 “倒是块好玉。”红衣人赞了一句,顺手将玉揣入怀中。 此时从林中疾马飞奔来一人,远远路便朝那红衣人喊道:“村长!果然不出你所料,咱们在林中开凿的小道恰好截住了往太液城去的路口,乔装想要逃跑的明皇和数十人随从刚一露脸,就全都被活捉了!” 祁烈一见又惊又喜,远远地高声唤道:“哥黎罕!” 哥黎罕闻声转头,这才瞧见居然是祁烈,顿时两眼放光,纵马一跃滚身下鞍拜在地上。 “族长!” “原来你没死!”血烟八骑所剩无几,为首的哥黎罕竟然得了生还,这真是天神的恩赐!祁烈一把扶起哥黎罕,从上到下又仔细看了一遍,果然,连一点伤都没有。 边上的兀术见老大哥哥黎罕安然无恙,高兴得下马转头就向北面磕了几个头,口中念道:“天神保佑,好人平安!” 哥黎罕见了兀术,却不见形影不离的科都,不禁问道:“科都呢?”兀术的表情瞬间暗沉了不少。 祁烈听他提到科都,不想立刻细说。哥黎罕是八骑之首,若知晓八骑折了六骑,只怕打击不小,不如且缓一缓,当下转了话头。 “哥黎罕,这位英雄是……” 哥黎罕这才想起来还未曾把塞耶萨尼介绍给祁烈。 “族长,这是村长塞耶萨尼,我途经这里遭人暗算,多亏了村长暗中相救。哦,对了,她可是咱们血族人!” 说着,又转头对红衣人一抱拳道:“村长!这就是咱们血族的族长!快,快来一同拜见!” 红衣人方才听他们说话时便立在远远处一言不发,见哥黎罕向她招呼,不耐烦地抛出一句:“我不拜!” 哥黎罕脸色顿时尴尬透了,这些日子以来他早已习惯了塞耶萨尼孤僻冷傲的性子,他也能姑且忍受,毕竟是救了他三四千人马的性命。可祁烈是血族的族长,是这世间他唯一连为什么都可以不问便可交托性命的人,绝不许旁人对他有一丝的不尊敬。 哥黎罕琢磨着是自己说得气短了些,正想寻些更严厉的措辞,却被身旁的祁烈伸手止住了。 只见祁烈下了马,将巨阙入鞘挂在背后,一步一步地走到那红衣人的面前,忽然神情凝重地单膝跪了下来。 “姐姐……” 林中清冷的空气犹如凝结了一般,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得张着大口而吐不出一个字来,尤其是那哥黎罕。 神鬼无双的祁烈跪在身前,那个红衣人一动未动。然而哥黎罕能感觉到,她是在强作镇静。 红衣人缓缓地摘下了面纱,这是她第一次在哥黎罕面前露出了真容,虽然脸上已颇有岁月的痕迹,但仍然难掩容姿秀丽和血族女人独有的一股英气。 原来这就是十多年前单骑行大漠,一去不复返的血族老族长的长女,祁烈的姐姐祁楚! 难怪她可以对族长的身份毫无忌惮,提到祁烈更是不放在眼里! “村……村长……呃……”哥黎罕忽然觉得自己的舌头打了结,脑中一片空白,连该如何称呼都反应不过来。 他瞥见旁边众人早就跟着跪了,这才赶紧也跟着屈了膝。 “姐姐……原来你还活着。”祁烈初见哥黎罕时是欣喜,可祁楚是失散多年,骤然见她青春不再容貌渐衰,心头竟然是酸楚更多。 祁楚侧身站着,忍住不去看弟弟,半晌才吐出一字。 “嗯。” 正文 第三百二十六章 祁楚 “姐姐,我和阿爹都以为你……”祁烈强忍泪水,重重地叹了口气,改问道“这么多年,姐姐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寻弟弟?你可知道弟弟有多……”祁烈欲言又止,他始终不习惯说这些温言软语。 祁楚脸色一变,回过头来厉声道“为什么?难道你还不明白为什么?你……”话刚出口,才发现所有的兵士全都竖着耳朵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和弟弟,好像这是如何稀世的景象一般,不由怒喝道“全都给我退下去!退得远远的!” 哥黎罕忙双手朝后一轰“退下去,退下去!全都给我退远了!”心中暗道“原来是族长的姐姐,怪不得脾气这样火爆,看来可是不好惹……”,边想边转身朝兀术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和自己一起也跟着退远些。 “哥黎罕!你留下!”祁楚一声喝住,“你算是个明白人,今天你就听听这来龙去脉,说说我为什么不来寻这个胆小如鼠的弟弟!” 哥黎罕心中暗暗叫苦,祁烈胆小如鼠?这世上也只有你这姐姐敢这么说……你们姐弟要翻旧账,何苦要把我这笨嘴笨舌的老实人夹在中间呢……脸上却不敢有忤逆的意思,只得乖乖地站在一旁。 祁烈见姐姐怒气冲冲,仍是不敢起身。 “你如今是族长了,八面威风众人之首,也能质问于我了?” 祁烈低头不语。 “好,既然你问我为什么,那我也来问问你。”祁楚将遮面的面纱攒在手中,两道剑眉一横“当年是察克多先托了温兰前来蚩骨山说媒,不是我祁楚要做他的穆拉,是不是?” “是……” “阿爹和你都劝我嫁过去,嘴上说是为我好,心里想着的就是让察克多身边有个血族的穆拉好吹枕边风,是不是?” 祁烈面有难色,无奈应道“……可是姐姐对察克多当年也是一往情深,并非阿爹和我逼迫……” “你住嘴!”祁楚一听“一往情深”四个字,如同被踩了尾巴一般跳将起来,捡起地上一根枯枝条就朝祁烈脑袋上抽过去。 如祁烈这般巨伟的身体,这样的枝条连挠痒都算不上,祁烈知晓姐姐只是在发脾气,反而暗自好笑如何这么多年下来姐姐依然是当年那副臭脾气,当下乖乖地受了几下。 边上的哥黎罕何曾见过这般光景,觉得看也不是,不看也不好,真是如立针毡,看得哑口无言。 祁楚抽了四五下,火气才略略消了些,骂道“察克多和你一般的年纪,我当年不过是看你与他从小就亲密,才待他比常人要好了那么一点点!哪里就是一往情深了?我为了族人的将来,答应了嫁往大都,可他呢?他是怎么待我的?!” 祁楚气得抛开枝条,只在原地踱来踱去,涨得满脸通红继续骂道“他竟然……他竟然派人来说什么要娶碧海明皇那老女人?他就算是国主,又怎能这样朝三暮四,信口开河,拿我血族的名誉当儿戏?!” 祁楚当年被拒婚一事,哥黎罕之前是隐约听过原委的,只是这碧海明皇现下虽然是个老妪,当年却与祁楚是差不多年纪。祁楚骂她是老女人,岂不是将自己也给骂进去了?然而这种话也只好心里暗戳戳地嘀咕几句。 “察克多当年确实是有负姐姐……可这其中,也是另有隐情……”祁烈刚辩了一句,已被祁楚截了话头。 “隐情?他能有什么隐情?不就是道听途说,觉得朱玉澹比我长得漂亮,贪恋南蛮之女的美色才改的主意吗?我真是不明白了,朱玉澹都已经生了三个女儿,他竟然宁可娶一个寡妇都要悔我的婚,这不是辱我祁楚辱我血族又是什么啊?” “对察克多我自然是恨,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的好弟弟竟然也一言不发,将退婚一事打落牙齿吞肚里了?!” “姐姐前往大都时我尚在蚩骨山,听说悔婚一事已是之后,而姐姐在当日就已经孤身入了大漠不见踪影了啊!”祁烈悲愤一声。 “我不管!你就是根本不在意我这个姐姐,你们都一样,只在乎你们的牛马、土地,还有你们的金子!” 祁烈知道姐姐口中的“你们”指的是阿爹和自己,她并非不清楚自己是蛮不讲理以势欺人,她怨恨察克多的拒婚之辱,从而一并恨上了同意婚事的阿爹和自己,然而阿爹终究是阿爹,最终承受怒火的只能是自己。 “姐姐,就算是弟弟错了,姐姐想要问罪,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都不回血族来啊?” “我还回得来吗?全血族的女人都知道,悔婚是有多不吉利,哪怕男人要反悔了,也是暗中先给女人递个信,让女人来开这个口。我是族长的女儿,却成了全族人的笑柄!你知不知道这比杀了我难受……” 祁楚终于忍不住绷不住面孔,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我知道大漠的沙暴有多可怕,可我宁愿被埋在沙子底下再也被人找不到,也不愿意传人口中成为笑话。那一夜我出了大营就没打算要活着再回来……若不是运气好,被风吹入了一处山谷避了风头,你今日如何还能见到我……我那时就想,既然老天不让我死,必有深意。那个朱玉澹,一切皆由她而起,她才是祸根!要不是她生得狐媚,好好的察克多又怎么会……变成那样……” 祁楚越说越恨,咬牙切齿道“所以我下了决心,一定要找到这个贱人,然后杀了她,我倒要看看,她到底好在哪里!” “所以姐姐就一直躲在这碧海国?”祁烈终于明白了过来。 “谁躲了?躲的是她!不是我!要不是她一直躲在太液城里不出来,我早就把她给切成几段了!还用得着等到今日?”祁楚骤然收了哭声,朝弟弟恶狠狠地吼了一句。 哥黎罕听在耳里,心中暗自好笑,都躲在霖州那么多年了,还当了一堆刃族逃奴的村长,还说不是在躲……难怪村里一个血族人也没有,她真正想躲的,其实是自己的族人吧。 “姐姐 ……”祁烈见祁楚眼角已有了皱纹,心下有些不忍,“可是毕竟都是往事了,而且察克多也死了那么多年,你为何还不能放下这些旧恨呢?难道你打算一辈子就呆在霖州了吗?” “哼……”祁楚别过头去,“自然不会,我知道察克多早死了,我也知道是你杀了叛乱的族叔,他敢犯上作乱,你杀得好得很。” 祁烈微微一笑,方才还把察克多一阵痛骂,现在又说族叔犯上该死,看来这些年她对察克多的情意丝毫未减,不过是由爱生恨,由恨又生了嗔痴。 “那姐姐现在可以跟弟弟一起回血族了吗?” “不可以!” 祁烈真是哭笑不得,这个姐姐从小就被阿爹惯得无人敢招惹,混蛮不讲理才是她的真理。 “那姐姐要怎样才肯回血族来呢?” “杀了朱玉澹那个贱人,我就回去。”祁楚指了指哥黎罕,“喏,你刚才也听见了,多亏了我提前设了埋伏,这才逮住了那个老贱人,回头我就去割了她的脑袋,然后么……跟你回去也无不可。” “不可!”祁烈刚一开口,已被祁楚一眼瞪过来。 “你再说一遍?” “姐姐……你能抓住明皇当然是头等的大功,但是就这么杀了,除了能解一时心头之恨,毫无益处。” “一时?”祁楚的声音顿时高了起来。 “我是说……咱们把明皇带回去,交给国主,让他裁决,而且出征之时温兰也说了,等我们顺利入了太液城,就将包括宝坻城以及以北的刃族领土全都让给我血族。” 祁楚闻言一怔,有些不相信,“你是说……宝坻城以北的……全部?” “是。” “一直连到蚩骨山?” “是!” 祁楚的脸色显然没有方才那么严厉了,她犹豫了一下,问道“你的意思是……又要让你姐姐以大局为重,为族人着想了?” 祁烈深知姐姐的脾性,知道这话的意思已是松了口,需要的只是再添几个台阶。 “姐姐是族长的姐姐,自然也就是全族人的家长,为了我血族将来不再用受冻挨饿,弟弟相信姐姐定会答应这个请求,是不是?” 祁楚想了想,皱眉道“不行,我怎么想都还是不甘心,我忍了这么多年,怎么能被你这小子几句话就这么算了。” 祁烈一听有些急了,他实在再想不出别的什么理由来说服姐姐,忽然瞥见身旁的哥黎罕,忙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来帮腔。 哥黎罕哪里想得到什么理由,又不敢不说,只得结结巴巴地应道“啊……哦……我觉着吧……这个明皇咱不能杀。” 不说则罢,这一说把祁楚听得火气又上来了。 “怎么就不能杀了?啊?” 祁烈暗自叫苦,真是所托非人要帮了倒忙。 “这个……这个……”哥黎罕急出一头的汗。 。 正文 第三百二十七章 残局 开篇前先说几句。我是新人作者,没法和买断的大神相比,成绩全看订阅。如果您不来纵横网看书只找盗版看,我真的会支撑不下去,凭心论,守着不结穗儿的稻子天天浇水谁也受不了不是么? 咱这本书真是良心作,花的心思相信您也瞧得见。所以,来纵横看吧,给你们么么哒~ ————————————— 哥黎罕忽然一拍大腿叫了起来:“对了,您不是说明皇长得没您好看嘛!” “那是自然!她当然没我好看!” “那……那就得让全伊穆兰人都知道,明皇没有咱们血族族长的姐姐好看!要是您现在就杀了她,别人会说您是不敢让他们看到明皇的容貌才故意先杀的……” “放屁!我有什么不敢?”祁楚吼的这一声,连退得远远的兵士们都能听见。 她岂能不知道哥黎罕是在激她,不过暗忖能将宝坻收归血族的话,确实从此能让族人温饱不愁,顺着这台阶下了也好,便指着哥黎罕的鼻子说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还真就不杀她了,回头我就要把她绑到所有人面前看看,到底她能好看成个什么样!哼!” 祁烈偷偷向哥黎罕竖了个大拇指,哥黎罕则摸摸背上的冷汗,我这蹩脚的激将法居然也管用,原来不止是男人吃这一套啊…… 祁楚忽然又道:“慢着!” 祁烈跪到此刻好容易刚要起身,听她这一声,以为她又要反悔,正暗暗叫苦。 “你方才说……要将朱玉澹交给国主裁决?” “是啊。” “休要骗我!我虽然深居这山林十几年,伊穆兰国的事可都是清楚得很。察克多死了以后,咱伊穆兰国主之位空悬了十几年,哪儿来的什么国主!” “姐姐,是察克多的孩子回来了。” 祁楚不觉一呆。 “察克多的孩子……你是说他和鹰族穆拉生的那个孩子?” “是。” “那孩子居然还活着?这么多年没半点风声,我还以为那孩子夭折了呢!难道不是因为夭折了才王位空悬的?”祁楚说话向来口无遮拦。 “此间原委,弟弟回头再跟姐姐细说,总之察克多的儿子已于半年前任了国主,三王一占已是过去的事了。” 祁楚喃喃自语道:“察克多的孩子……察克多的孩子……” 她忽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那孩子是像谁多一点?像他阿爹吗?” “呃……”祁烈一时语塞,他倒并未曾刻意观察过苏佑的长相,何况苏佑常年养于南域,即便相貌承袭了鹰族人的特征,举手投足的气质间全然是南人的模样,初见之人甚至看不出他是个伊穆兰人。 祁楚似是心情好了不少,居然笑了笑道:“也好,那就把这个老贱人交给察克多的儿子,权当是我送他的见面礼。”言下之意,已是打算去见苏佑了。 祁烈见她肯回伊穆兰来,总算心中大石落地,这才站起身来。 祁楚见弟弟立着的时候比年少时更加伟岸,嘀咕了一句:“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在长个儿……”。 霖州城一役,伊穆兰与碧海双方都损失惨重。 伊穆兰国这一方折损了金刃王罗布、血烟六骑及百部众,兵力上只有珲英的鹰族中军尚且算是留存完整,其余部众几乎所剩无几。 碧海国这边则折损了胡英、邓凝、吴青、谢菡与谢芝姐妹这碧海五将,金羽营与白沙营的六万大军也尽数被埋在了霖州城内。 两国交战,不过方在边境相遇的初阵,便已将所有的精锐都消耗殆尽。 阡守阁倒塌的两日后,城内冰川水的水位下降了不少,战场上的惨状再次一一呈现于眼前。 城东的千凫沼因被引水入城,沿着东城门边缘的地带也逐渐显露出来,尽管颇有些泥泞,毕竟成了可以行走的通路。 苏佑让珲英分了一部分兵士去城内收拾战场,大部分人马则经由东城门绕向霖州城南的冰原。 不料刚刚入了冰原尚未扎营,前方竟然有一万人左右的金甲兵横在那里,且率军之人正是大巫神温兰! 苏佑暗自心惊,思忖着这满城的火雷如何能让这最该死的人逃了性命,而且还有一万余人的金甲兵? 珲英因之前派了长弓兵以碧海服色暗算过温兰,此时见他生还,更是有些心虚。 好在温兰倒未起什么疑心,且形容憔悴,显然是大战疲累所致,连马都骑得摇摇欲坠,个中原委还是由偏将代为禀报。 原来罗布到了城西后,便将开始着手找寻挖掘明皇所谓的“地下金库”。他见挖掘的人手绰绰有余,寻思着听苏佑说起过一旦祁烈攻下南城门便会出门绕向城西与他汇合。 如此一来,岂不是还得被祁烈分去一杯羹? 那可是大大的不妙,既然兵力有余,那就分一万人到西城门外堵在那里,这样就算祁烈到了门口也进不来。 罗布从未想到,他这锱铢必较的心思反而给温兰留下了一万人的金甲兵,护了他周全。 温兰与林通胜起初被困于东城门上,后来冰川水从南面开始渐渐退去,林通胜便扶着温兰先下了城门往南走,不料途中恰逢那一万金甲兵沿着城墙根儿下赶来。金甲兵失了主帅群龙无首,又被冰川隔了通路,只得先绕城而行想返回大营,走到一半见到温兰,总算放下心来。 好歹大巫神是咱刃族人,没了族长罗布,也不至于出了岔子。 温兰与苏佑的军势合于一处,便于城南安营扎寨打算好好休整且按下不提,不过半日,又是一小队骑兵人马来投。 “可是血焰王祁烈?”苏佑一听有消息,已是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 “正是血焰王率着四千人马,后面还有部将哥黎罕和兀术,还有一位蒙面的红衣女将,不知是何人……” 苏佑哪有心思听什么红衣女将,他听到祁烈还活着,刚松了一口气,一听只剩两个部将四千人马,登时又发了愁。 这可如何是好…… 正思索间,远处一声雄壮的骏马嘶鸣声,苏佑知道是大乌云狮,忙起身出营亲自相迎。珲英也跟在后面,悄声安慰道:“国主,两国交战,岂有不损兵折将之理,等下见了祁烈,也不用太过担心。” 珲英不知道苏佑与祁烈击掌为誓之事,只以常理揣测其心思。且眼前罗布身亡,温兰昏沉于营中不能理事,刃族转眼凋零了大半,实是让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远没有苏佑来得那样紧张。 大乌云狮奔得极快,转眼间祁烈已到了跟前。 他见了苏佑一言不发,先是下马行了一礼。 苏佑见他脸色阴沉,猜到必定是为了折了六骑之事,想要出言宽慰解释,无奈在场之人太多,只得依然装出不懂伊穆兰语的样子,将他扶起身来。 这时,哥黎罕护着祁楚从后头也赶到营前。这边哥黎罕正规规矩矩地行礼,祁楚已快步走到苏佑跟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几眼,问道:“你就是察克多的儿子?” 祁烈在旁低声道:“国主先前久居南域,不识伊穆兰语。” 这话听在苏佑耳中竟是心头一宽,比什么话都来得安心。 祁烈还肯替我遮掩,想必还不至于太记恨我。 祁楚奇道道:“咦,你竟然不识伊穆兰语……那也无妨,我在南边呆得久了,这难不倒我。”说着,又用南语将方才的话问了一遍。 苏佑本想问问祁烈这一战的详情,却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给插了话,且出言甚是无状,心下不悦,反问道:“你是何人?” 祁楚忽然被问住了,她心中一万个不愿意说我就是那个被你爹退了婚的女人,当下尴尬一笑,指了指身旁的祁烈道:“呃……我是……我是他家亲戚。” 话音刚落,珲英在旁惊讶一声唤道:“祁楚?竟然是你。” 这搪塞之词转眼就被拆穿,祁楚好不无奈,只得应声道:“珲英……别来无恙啊?” 自古伊穆兰国国中逢重要仪祭庆典之时,各族女眷都会随行前往大都参仪赴宴,所以珲英自小就与祁楚见过,虽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但从不缺面识。 祁楚的身份已是昭然,苏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因被悔婚而将血族掀起轩然大波的人。 他想到温兰当初设下的连环计中,她也是被算计在内的一环,不由有些恻隐,方才的不悦之心已一扫而空,当下微笑道:“是,察克多是我父亲。” 祁楚摇了摇头道:“你笑的时候不像他,倒是刚才初见时板着脸的样子更像。”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甚是得意地朝身后的哥黎罕挥挥手。哥黎罕会意,立刻让兵士将明皇押解上来。 直看得祁烈心头有些郁闷,这铁铮铮的哥黎罕怎么才几日不见,就被祁楚给驯服得像头温和的母牛了呢,往日在自己跟前也没觉得他有如此顺从过。 “你父亲呢,当年想要个这个女人,如今他不在了,那我就……抓来转赠给你吧。”祁楚说得甚是豪气,活脱脱血族女子的性子。 苏佑听得云山雾罩不知所指何事,朝她身后看去,只见兵士们正推着一名老妇人朝跟前走来。 那老妇人穿的虽是粗布衣衫,且步履缓慢,然而仪态堂堂,傲然而立,正是碧海国第三代明皇朱玉澹! 正文 第三百二十八章 两君 一年半前,苏佑于嘉德殿上初见朱玉澹,转眼春秋相易,物转星移。自己成了一国的国主,而对方却成了阶下之囚,让人无不叹服造化弄人,世事无常。 朱玉澹原本目不斜视,全不把众人放在眼里,待看到苏佑的时候,猛然吃了一惊。她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又仔细看着苏佑,似是竭力想要回忆起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是不是就是当日在抚星台上与自己的潋儿一唱一随的那个能言善辩的什么苏学士。 可即使认出了是他,朱玉澹依然无法想明白怎么那个苍梧国的尚书的外甥就变成了伊穆兰国的国主了。 “果真是你?”她迟疑地问了一句。 “是我。”苏佑知道一时半会儿也无法说得清楚,只得先应声承认。 祁楚本来把朱玉澹拽出来是想于众人面前嘚瑟一番的,见场面忽然冷了下来,觉得好生无趣。她虽然追踪了朱玉澹十几年,可几乎不曾近过身,只是极偶尔趁她出城去松岚行宫时远远窥上一眼,更不曾像今日这般近在咫尺地细看过她。 这个女人的确很好看,而且……皮肤也好过自己不少。 祁楚似是刚刚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血族第一美女,常年深居山林的她也确实比不上养尊处优风韵犹存的朱玉澹。 似水年华十七年,回首不过瞬间。这十七年,算是什么呢? 祁楚忽然转过头匆匆朝大营走去,抛下一句:“哥黎罕,我累了!送我去营中歇息!” 这一次,祁烈的眉头越发紧皱了,因为哥黎罕连向他询问的眼色都没有就直接顺从地跟着去了。 苏佑心中飞快地盘算了一下,本来算准了明皇应是能逃回太液城去,不料半路杀出个祁烈的姐姐,竟然将明皇逮入手中。接下来自己要如何处置明皇,一举一动势必都会被看在所有人的眼里,尤其是温兰。眼下温兰尚在营中休养恢复,当趁他沉睡未醒之时,赶紧以提审为名与明皇深谈一次方可。 他唤过珲英,道:“姑姑,替我安排个稳妥之处,我要与明皇说些话。”又悄声叮嘱道:“不可让温兰察觉。” 珲英应道:“好,姑姑亲自去安排。” 苏佑见祁烈立于一旁,表情木然,身上兀自挂着血痕,也不知这几天里是经历了多少场恶战。 他朝祁烈低声道:“你先去歇息,回头我向你赔罪。” 祁烈见他肯以国主之尊,说出赔罪的话,又见他眼中投来满是恳求之意,当下强忍下心头痛楚,答了声:“好,我等着。” 珲英安排的地方确实很隐秘,不仅在大营的一角,而且还紧邻着一条不知名的溪水。按苏佑的要求,不想让任何人靠近营帐,但又需要在门口安排警哨。 这样矛盾的要求对别人是个难题,但难不倒珲英。她略加思索便有了主意,留下了三只哨鹰停在帐前,若有异样立刻可以啸声警示。 苏佑带着明皇入了帐,他不想以势压人,便撇下主位与明皇各偏一方地坐下来。 “这里没有其他人,你我可以坦诚相见了。” 明皇轻笑了一声,坦诚相见对我来说又是什么难事。 “朕记得你是叫……苏晓尘?” “现在易了名,叫苏佑了。” “哦……也是,毕竟身份不同了。”明皇点点头,“朕自恃是个聪明人,但确实没想到苍梧国与伊穆兰国竟然会勾结得如此之深,将伊穆兰国的国主藏在苍梧国的一个尚书府上。” “勾结”二字一出,苏佑脸色一变,他捺下不悦解释道:“苍梧国不曾与伊穆兰国有什么交易,我自小被养在苍梧国是大巫神温兰暗中的主意,苍梧国丝毫不知内情。” “当真?”明皇凝神向他看去。 “自然是真,就连我自己也是半年前方知晓自己的身世,哪怕当日在抚星台上见到陛下的时候,我也还以为自己就是苍梧国人,不曾欺瞒于陛下。”苏佑知道明皇的观心术,小潋与他提过不少次,她母亲的观心术想要避过去是不可能的,说真话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他毫不避让明皇的目光。 相反,他觉得既然明皇会观心,那么只要说了真话,她便能知道真伪,倒省却了解释的麻烦。 果然,明皇听他说完,神色缓和了一些。 “看来你确实不知情,没想到这温兰的心机如此之深,竟然连你本人也瞒得这样密不透风。朕当初还真以为,你就是一个不相干的书生。” 苏佑苦笑道:“我倒真希望我就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书生……” “听说你是慕云氏的高足?” “右太师正是我的恩师。” “难怪了,朕这几日就觉得有些奇怪,如何霖州城中的各处设下的伏兵和机关,都被你们一一拆解了去。其实当年慕云氏派了细作潜在霖州城内的事朕是知道的,只是一来不想与苍梧国撕破脸皮,二来也不是什么太要紧的机密,何况朕的霖州城在北境,只是用来防伊穆兰国而不是用来防苍梧国,慕云氏想要暗中打探些什么皮毛就由着他们去,万想不到朕这个妹夫的徒弟承了衣钵后竟然会成了伊穆兰的国主。看来慕云佑是诚心诚意地把他的本事都传给了你……而温兰这一招鸠占鹊巢也确实高明。” “然而我也只是知晓了霖州城的皮毛,没想到眼前的阡守阁竟然能成了毁城的利器。佑伯伯若还在世,也一定会感叹未能探明这个霖州城所有的秘密。” “哈哈哈,我碧海鲁氏的格致术岂能是偷窥几眼便能窥得玄妙的?慕云氏在瀚江边的泾州码头偷偷地照着鳯头舰的样子描图制船,在霖州派人潜伏靠近阡守阁暗中打探,朕能不拆穿是因为当年鲁大师早就说了,窥了也没有用,慕云氏再聪明,也摸不透那阡守阁的楼顶藏了什么。不过……”明皇转头微微一笑,问道:“你虽不知楼顶,却知道楼底藏有密道直通城南是不是?” “是。” “这就奇了……你费尽心思想要攻下霖州城,却有意要放朕出城,可既然有此意,又在半途中截住朕再抓回来,如此辗转反复,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苏佑一脸的无可奈何。 “我是想攻下霖州城,也确实是想让陛下逃回太液城去。祁烈本该奉我的命令守在南门不至于追上去,可没想到血族被那忽然倒塌的阡守阁压死了大半人马,他一定是恨透了陛下才会破釜沉舟只带了三百人去追袭。我更没料到林中还会出现祁烈的姐姐和哥黎罕的伏兵……” 自以为得了佑伯伯的衣钵,所有的局面都在把控之中,可看来终不如慕云氏的孪生兄弟彼此推演,到头来还是漏洞百出。 苏佑不禁气馁了不少。 明皇见他神色,知道所言非虚,喃喃道:“原来你真的是想放朕回太液去……可是你知道如果朕回了太液城,接下来的事你会有多棘手么?” “知道。” “那你还……” “因为你是小潋的母亲!”苏晓尘忽然大声起来,这个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的理由从出征以来始终困扰着自己,日日夜夜都扰得坐立不安。身为伊穆兰国主,只要是明皇一死,不管什么理由,都会被小潋归结道自己的身上,那到时候便百口莫辩了。 所以如果碧海国非破不可,百姓不能死,明皇也不能死! 明皇眯眼看着他面皮上一阵通红,点头道:“没想到……你对潋儿还真有葛藤之念。起初他们说起,我还道只是没影儿的闲话,你果真,很喜欢潋儿?” 苏佑脸色大窘,任是谁被中意女子的母亲直截了当地这样问起都会紧张,何况他年不足廿十,哪有不心跳的道理。他低着头不作声,左手将右手捏得几乎出了汗,好一会儿才“唔”了一声。 “那她呢?” 苏佑不知该如何作答,想了一想,将腰间挂着的那个小号角解了下来递过去。 明皇见惯了朱芷潋常用的物件,知道这只琥珀号角与她形影不离。数月不曾见到朱芷潋,忽然看到了贴身之物,纵然脸上习惯地掩去神情,依然泰然自若,眼泪却夺眶而出。 “唉……朕的这个女儿啊,是个痴儿。朕其实知道,她离了太液是去寻你的。” “是……” “她寻不着你,一直都没回来。朕也知道,她是怕回了城朕责罚她闭门思过,便再没了寻你的机会。可她还是太小,不知道她这样的身份离了朕出宫去,会有多少人在暗中虎视眈眈地想要吃了她。她哪里知晓世间的人心险恶……可也足见她对你用情之深了。” 苏佑起初因为自己与小潋的身份悬殊,对两人之情总是有些底气不足,听明皇这样说,总算确信并非自己一厢情愿。 然而他猜到朱芷潋是在温兰的手中,可他不知道温兰是如何做到的,这些旁门诡道的心思,确实整个天下也找不出能胜出温氏二老的人来。 正文 第三百二十九章 密语 明皇看了看苏佑,点头道“看来温兰对你防备之心甚重,他拿了潋儿,既要挟了朕,又要挟了你,以一个孩子就挟持了两国的君主,不可谓不精明老道。” 苏佑见她瞬间便看破了自己与温兰的关系,吃惊道“何以见得温兰对我有防备之心?” “又岂止是他对你有防备,你们之间半斤八两,你不也防他防得厉害么?若你对他没有猜忌,为何不唤他一同来与朕说话,却要另寻这僻静之所?” 明皇深谙帝王驾驭之术,又以慧眼识人断面,苏佑的小心思在她眼里不过如同儿戏一般,如何瞒得过去。 “罢了,朕知道你对潋儿的心思了。只是你也要明白,既然你是一国之君,朕也身居碧海的帝位,那就不能只论这些儿女私情。霖州一役,碧海与伊穆兰已是两败俱伤,接下去,你打算对碧海做什么?想要杀了朕?” “不不不……” “即便你没有这个心思,其余人呢?你即国主之位不过寥寥数月,朕相信你的这个王位还没坐踏实,单是温兰一人就够你对付了。” “陛下……”苏佑刚一开口,明皇打断了他。 “你既然也是一国之主,便和朕是对等的身份,不必以陛下相称,称国君即可。” 苏佑勉强改口道“……国君说得不差,我确实方归故国不久,人心未稳,但我想要保国君性命无虞是出自真心,其余人那边我定会全力周旋。” “周旋?”明皇又是一声轻笑,“如何周旋?” “这……”苏佑一时语塞,论战场上的谋略他尚且心中有底,但论朝堂上的较量他确实不那么在行。 明皇见他说得毫无把握,叹道“我碧海国境,三分土,七分水。便是你们杀了朕这个国君,也难将全境尽收囊中。北境之人不习水战,倘若你们想要一座座州县城池攻下来,只怕会被消耗殆尽。单是一个霖州便已如此惨烈,其余的州县你们也打算如法炮制么?要知道强弩之末尚不能穿素缟,何况朕在南疆还有个柳明嫣。想得太液,易。想得碧海?难!” 苏佑知道明皇的话语中有虚张声势的地方,毕竟霖州城是汇集了碧海国所有的兵力和精锐的将才,其余州县早已被抽得空虚无备,不可同日而语。但她的剖析却全然在理,以伊穆兰现在残缺的实力,确实无法立刻吞下千湖万岛的碧海国。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苏佑亲自乘坐过南疆的鲲头舰,碧海国于水上的实力有多雄厚是心知肚明的。 明皇继续说道“何况苍梧国的李厚琮还躲在一旁就这么候着,只等你我斗得筋疲力尽,他便可渔利了。你久居苍梧,难道就不曾领教他的手段么?” 苏佑听她提到温帝,心中暗叫。怎么会不曾领教?落英湖之劫不就是他与朱芷凌联手之举么?看似道德明君,实则深藏不露。 明皇见他神色犹豫起来,知道自己的话是入了耳。 她料定苏佑不会将他怎样,既然连阡守阁暗道的事都没有告诉祁烈,显然是真的想暗中相助,但温兰在伊穆兰的一席之地也不可小觑,他对自己怎样可就不好说了。 既然苏佑避开温兰来找自己,那就趁此良机把利害关系说给他听,只要他能听得进去,总会去说服温兰等众人。 此外,明皇也很清楚一点,温兰是靠着把朱芷潋困在伊穆兰商馆才拿捏住苏佑,自己却不用。潋儿在哪里都是自己的女儿,那么只要她点一点头不反对苏佑与潋儿的情意,潋儿在哪里她都能拿捏住苏佑。 这一点上,温兰与自己相比可是落了下乘。 苏佑见明皇说得十分犀利,也不拐弯抹角,“嗯”了一声。 “国君所言确实在理,伊穆兰人对碧海国南境的情形知晓得不多,但我自有受教于慕云氏,自问还是清楚的。其实不瞒国君,此次南征并非我本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也知晓,一旦两国兵戈相见,定然是尸横遍野百姓遭殃,就像这霖州城,虽不是什么富庶之地,但这些年来也尚可安居。如今所幸百姓已纷纷往南方避了难去保得性命,却不得已背井离乡弃了家园。霖州尚且如此,不日兵临太液城下,真不知那国都的繁花似锦还能幸存几何。你我皆是一国之君,若不能安民于内,靖难于外,岂非羞颜?然而我现在虽有庇护百姓之心,也确实想不到之后该如何收拾这残局。如今已是寒冬腊月,回北漠必然遭遇雪暴寒雹,退是不能退了。但向南进了太液,看似能于国都立足,实则成了四方州县的众矢之的,我担心反而会入了困境。国君是明白人,这等骑虎难下之势,我也是坦诚相告,若国君有什么高见,不妨直言。” 明皇颇有深意地点了点头,道“你这个年轻人,看得倒是明白,心思也纯正,可见慕云佑教得不错。朕方才说了,眼前已是两败俱伤,已无力缠斗。既然如此,何不就此罢手,以和为贵呢?伊穆兰的境遇朕是知晓的,北漠荒芜,确实生计不易,然而朕也非无情之人,既然身后是天灾雪暴,那么朕也愿意请诸位去太液国都避一避。国都周边尚有粮仓六座,取出两座便足以供应你们过冬了,待过了天寒地冻回了春,朕再指两座粮仓于你们,带回伊穆兰去,也算是朕尽了地主之谊。岂不两下欢喜?” 明皇将话说得轻描淡写,两国明明已经斗得头破血流,却说得如同亲朋好友登门拜访一般的稀疏平常。苏佑暗忖,这明皇果然是地地道道的碧海人,既多钱又善贾,一出手便是四座粮仓,须知一座粮仓的存粮便够整个国都吃一年。可我伊穆兰大军已到了国都门口,倘若换成温兰,任你指或不指,这六座粮仓都是我的,你又能奈何?拿已落入对方腰包的筹码与对方讨价还价,真是碧海人的好手段。何况我并非三岁小儿,无论她说得是对是错,这样出言打发我,岂非心存小觑? 当下脸色一沉,有些不悦。 明皇见他改了神色,也自觉有些轻视于他,虽口称身份对等,总把他当成个孩子来看待,当即陪了一笑,道“朕的话还未说完。国君,朕知道,之前碧海与伊穆兰之间有什么芥蒂尚有刃族从中斡旋,如今都已撕破了脸,已没什么可顾忌的。贵国剩下的几万大军南下就算占了整个太液,朕怕是也无心无力去阻止什么。然而有一件事,朕希望国君三思而后行。” “什么事?” “钱粮都是一样的钱粮,可是‘赠’还是‘夺’,就大不相同耐人寻味了。若是赠,朕只需一句话,不仅是国都,碧海四境八州七十四郡无不奉命朝纳,然而若是夺……你们最多也不过是夺了太液一城之富,且名不正言不顺,招了碧海百姓的怨恨,到时候需步步小心防着冷箭不说,只怕光是沿途搜刮,这一路走下来就要耗上数年了吧?你们有这个余力么?” 苏佑心想,这明皇果然老道得很,说得好听叫赠,其实就是赔钱求饶嘛。而且恐怕赠予钱粮事小,借赠粮之名想要保命才是真正目的。毕竟各州县都是奉敕命交纳钱粮,明皇一死,何来敕命?她这是叫我不要闹得鸡飞蛋打,见好就收的意思。 苏佑一直都知道明皇是老谋深算之人,但一想起如此人物竟然会有小潋这样心纯如镜之人,不禁暗自唏嘘。 其实明皇的手段有多狠辣,整个霖州城就足以见得了,不到万不得已又怎会和颜悦色地来与自己谈和呢? 但为了百姓,为了小潋,也许谈和真的是眼下最好的手段。 如今罗布已死,枢密五人只余四人。珲英并无南进之意尚不足为虑,祁烈对钱粮和疆土却势在必得,如何能说服他才是紧要之事。只要说服了他,温氏二老手中只有一万金甲兵,想必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如此一来,也许真的能让两国的百姓过上些消停的日子。 当下点点头道“既然国君为求国泰民安的念头与我如出一辙,那凡事就方便得多,只是大战刚过,急待休整,还要委屈国君在我这大营中住些时日。” 既不答应,也不否定。 明皇见苏佑年纪轻轻却进退有度,暗暗叫了一个好字,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道“人已落入你手中,朕想不住也是不能了不是?也罢……既来之则安之,或许这几日闲暇之时你也可以与朕说说你与潋儿的事,休要再叫朕被蒙在了鼓里。” 说完,启了朱唇投去一笑。 苏佑看在眼里不由暗叹果然是母女,笑起来竟是一个模样…… 一想到到时候少不了会被问到昔日的琐碎缠绵,早忘了自己国主的身份,只红着脸滞坐在那里,与寻常动情的小后生一般无二。 俩人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营帐之外除了一声未发的三只哨鹰,在不远处还飘着一阵淡淡的紫烟。 夜半,当冰原上所有人都入了梦乡,一个苍老的身影反而孤坐在灯前。 许是白日里睡得太多了,这般年纪的人也不需要太多的睡眠。温兰醒来的时候恰好是子时,营外万籁俱静,惟有从珲英的神鹰营中偶尔传来几声低沉的鹰啸声。 国主苏佑十分体贴地派人提前备下了夜食,以便他一醒来就可以用。温兰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听着林通胜在旁轻声禀报他睡着时发生的一切。 是的,也包括苏佑与明皇的交谈。 起初温兰以为两人之间的话题会被朱芷潋占去大半,结果发现并没有涉及太多,也许这两人一个猜疑一个隐晦,反而没什么推心置腹的话语。 然而听到阡守倒塌之时,温兰才发现事情远没有他预料得那么乐观。 苏佑知道城下有密道,但他完全没有说起! 据林通胜的转述,慕云佑对霖州城的刺探并不彻底,至少朱玉澹明言他慕云氏识不破阡守阁阁顶的秘密。这打了折扣的军情到了苏佑这里,因为惦记着朱玉澹是朱芷潋生母的身份而再次打折后传递给自己,自然就成了一知半解,那么伊穆兰大军吃了亏就是情理之中了。 这个小兔崽子,总是为了些儿女私情来坏我大事!真与那慕云佑的性子如出一辙! 温兰自然大为恼怒,但转念一想,若非他的儿女私情,自己还真不能用朱芷潋便控住了他,可见世上之事并无尽善尽美,多是各有利弊罢了。 罗布死了。 这对刃族是个绝对的打击。 虽说这老小儿活着的时候总是各种鸡毛蒜皮惹自己烦躁,但大多数的事上总能保持与自己步调一致,如今枢密五老中骤然失了一人,以后看似和弟弟二人对祁烈珲英二人势均力敌,实则是一族对两族,外加上苏佑与自己貌合神离,伊穆兰的风向已开始扭转了。 所幸罗布无心插柳地给自己留了一万人的金甲兵,至少不会让苏佑伙同珲英趁机把自己给端了,然而自己再想要保持像出征时对苏佑那般的强势也是难事,难道这次真的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佑与朱玉澹谈和了。 温兰的眉头已经扭得不能再紧,潜伏太液二十年,辛苦布下的这局棋绝不能就此罢休,即便是谈和,也不能放任朱玉澹继续坐在皇位之上。这样阴毒的女人只要执着皇权一日,伊穆兰便一日不得安睡。 观心之术……碧海朱氏独步天下的秘术。 在朱玉澹面前,一字一句,只消被看上一眼,真伪立现。 温兰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计上心来,也许……这反而能成了一把利器,斩回到她自己身上! ------ 神州的历史翻过了沉重的一页,碧海的门户终于被打破,太液国都已近在咫尺,霖州城后的残局似是百草凋零,两方的人马都筋疲力尽,然而命运的转轮从未减速,下一个被碾碎的又会是谁……? 今日第二十六卷《国破山河在》收卷,明日请继续关注第二十七卷《孤魂承双脉》,一位陌生的慕云氏即将出现…… 。 正文 第三百三十零章 桎梏 霖州城陷落、金羽营全灭、五位将军尽身殉国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太液国都。尽管所有人事先都已十分悲观地猜到了这样的结局,但却没料到会如此之快,更没料到连御驾亲征的明皇也落入了敌手。 一夜之间,太液城中的达官显贵全都举家逃出了城,将落霞湾的各座码头都挤得水泄不通,奔向碧海国的各方水境。 家当行李是早就收拾好的,当明皇离开国都前往霖州的那一天,所有人就都心照不宣地在家中开始收拾一切,以防万一。 不少人还特意去扫了墓祭了祖坟,哭诉几声。他们心里都不知此生还能不能回到这国都,如今能做的就是将坟头的土再紧一紧,望祖宗们在天好生护佑。 所以当兵败霖州的消息传来之后,太液城西北格的那些贵人们犹如得了恩赦令一般蜂拥而出,将那些彰显了几生几世的荣华富贵的府第抛在了脑后。 不仅是贵族,居住在太液城沐恩院中的那些小国王公质子或是使臣们也都闻风而逃。城门失火,怎可殃及池鱼。 碧海国已经完蛋了,没必要跟着陪葬。 不出两日,太液国都已几乎成了一座空城。 说几乎二字,是因为南三格的百姓们并没有逃离那么多。 并非他们不想逃,而是逃不掉。 往南去的船票已经水涨船高到了他们无法承受的价位,落霞湾边所有的客船都座无虚席塞不进一只蚂蚱。穷苦的百姓只能愁眉不展地看着一船又一船的人驶离国都。 没了船,身上至少还有腿,要是现在走陆路……经事的老人笑了,能逃避伊穆兰骑兵的只有水路,现在才想起走陆路南逃,又能逃多远?老老实实在国都等死吧…… 所有的人里只有那些孩子是最不知恐惧与烦恼的,他们争先恐后地在落霞湾的浅岸边搜寻着,看看能不能撞上好运捡到那些贵人们慌乱时挤落的金钗或是银锭,嬉笑如常。 太液城下东三格,楠池大街最显眼的一处街角。 伊穆兰商馆如往常一般敞开着大门,迎接着五湖四海的往来过客。摆设在馆中的各色武具一眼望去,崭新锃亮不说,式样也颇是繁多,然而来购买的客人已难觅人影,门可罗雀。 其实如眼下这般光景哪里还有人想得起开门做生意的,也只有伊穆兰的商馆能如此笃定自如。 国破人亡,岂有不遭人恨?然而莫大虬不怕,派几个金刀武士往商馆外一立,瘦弱的碧海人便立刻缩了脑袋,不敢上前骂一个字。 反倒是那日有个老妪,一身旧棉袄穿得整整齐齐,颤巍巍地挎了一篮子东西到了商馆门前。她揭开篮子上的布,底下竟是一堆烂泥。 那老妪眼里似瞧不见那几把明晃晃的金刀,只盯着牌匾上“伊穆兰”那几个字,手中抓起烂泥就一把丢过去。牌匾既高,老妪力气又不够,总是差了几分丢不上。 老妪也不管,中了邪似的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牌匾继续丢,引得四下邻居街坊都悄悄躲在远处,想唤她回来又不敢出头。 莫大虬起初不欲与之计较,不料老妪丢个没完惹得人火大,刚要命人把她给拖走,这时郝师爷过来附耳了几句。 “方才打听了一下,听说这老婆子家里没别人,就膝下有两个儿子,一个二十五,一个二十一,都在霖州当兵。本来过了冬,老大就到了年纪该解甲归田了,可现在……”郝师爷叹了口气,“两人都埋那儿了……” 莫大虬被说得低头不语,想了一会儿,不耐烦地将手一挥:“关门!老子今儿不做生意了,都他妈什么糟心的鸟事儿!” 郝师爷知他是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微微一笑,朝那几个金刀护卫打了个手势。 由此,楠池大街上唯一开张的商铺也关了门。 郝师爷跟着莫大虬入了后院,刚要说这几日城中的情形,商量着该怎么应对,忽然发现院中多了一个老者。 “二老爷……”莫大虬一惊,“您怎么来了?您是刚到的太液城么?” 温和点了点头。 其实他到太液国都已有几日了,只不过先去西北格的沈宅独自呆了两天。 莫大虬不知道他怎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到了商馆,按理说他不是应该在霖州的王帐大营和大巫神在一起么。他见温和脸色阴沉,心里有些发虚。自己悄悄派郝师爷去宝坻城救父母的事,应该没有露馅儿吧? 莫大虬小心地堆了笑脸说道:“听说霖州大捷,已全歼金羽营?真是可喜可贺啊!” “嗯。” “那咱伊穆兰的大军很快就能南下到国都了吧?” “嗯。”温和依然只应了一声。 莫大虬与郝师爷奇怪地对视了一眼。 “大虬啊,族长死了。” 温和的一句话,将两人目瞪口呆地钉在了原地。 罗布死了?! 莫大虬觉得好像心里一个被塞了十几年的木栓子猛然被拔了出来,无法言喻的舒畅和空虚夹杂于一处,将脑子搅得一片混乱。 “我也是昨日刚刚得的消息,一同阵亡的还有我刃族的三万金甲大军。” 莫大虬倒吸一口冷气,他知道三万金甲兵意味着什么,那几乎是罗布的根基,也是刃族的根基,更是温氏二老能立足于枢密院的一宝!如今说没就没了? “怎……怎会如此?咱不是打赢了么?” 温和摇摇头,道:“我只是告诉你一声,具体你就不要问这么多了,总之这场仗打得极辛苦,血族被打得只剩几千人马,血烟八骑仅余两骑……比我刃族好不到哪里去。” 温和的每一个句话都是炸雷般的消息,莫大虬做梦也没想到,比刃族凶残十倍的血族居然还有被打得如此凋零的一日,碧海人究竟使了什么鬼?金甲军没了,血烟八骑只剩几千,伊穆兰就算赢了这一仗,岂不是也元气大伤? “那……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大虬啊……打仗就一定会死人,这次族长死了,眼下咱们最重要的事,你觉得是什么?” “什么?稳住人心?” “对,可如今刃族群龙无首,如何稳?”温和的语气依然是谆谆诱导,犹如一个耐心的教书先生。 莫大虬恍然大悟,忙拜倒在地上:“刃族失了族长,当务之急是让德才兼备资历深厚之人接掌族长之位,才能稳住人心。大虬以为,此重任非您温枢密莫属!大虬定然粉身碎骨,拥戴温枢密为新族长!” 温和哈哈大笑起来,越笑越止不住,仿佛将方才的那些令人沮丧的坏消息全都抛诸了脑后,只笑得莫大虬心里发毛。 “大虬啊,你这呆在国都的日子太久了,怎么连拍马屁的样子都和碧海人如出一辙啊?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当族长了?” 莫大虬一愣,心中奇怪。 你不想当?那你这么问我是几个意思?难不成真来问我有什么适合的人选? “大虬……我老了,很多事已经没那精力了,大巫神呢,比我还老。所以我还得时时跟在他身边,以防他有失,这样一来,我是没有办法兼顾族中事务的。” “您说的哪里话,您可是……”莫大虬刚起了个奉承的话头,就被温和掐了去。 “大虬,我今日来,有两件事。这第一件,就是族长的人选,你觉得,你来当这个族长怎么样?” 莫大虬伸手往自己口中一戳:“我?” “嗯。” “哈哈哈哈哈哈,”莫大虬笑得整个商馆都能听见,他一把搂住身边的郝师爷,拽他陪自己一起笑。郝师爷干笑了几声又挣不脱,好不尴尬。 莫大虬笑到一半转了惊讶:“二老爷,您不会是说真的吧?” “这个节骨眼儿上,这种事情,我会与你说笑么?”温和收了笑容。 “这……这怎可,我不过是族长派到国都的一个生意人……” “族长已经死了。” “可那也不能就让我来当这个族长啊。” “为什么不能?” “我莫大虬哪有那个能耐……” “你有。” “我也不如您见的世面多。” “那就多见见。” “可……可是……”腊月寒冬,莫大虬竟然出了一头汗。 “大虬,你要知道,族长什么样,氏族就会是什么样。你的斤两我清楚,当族长这事儿也不是我信口开河,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你只要肯决心当,我自会与大巫神去说。如何?” “不不不,二老爷还是再考虑考虑别人吧,我真是干不了这个……”莫大虬一把又搂住郝师爷的脖子:“是吧,郝师爷,你觉得我能干得了这个?” 郝师爷被搂得喘不过气来,忙点头称是。 温和板下脸来,低声道:“大虬,当族长确实是劳心劳力,但也并非全无好处,咱们刃族最讲究个有得有失。你若当了族长,那么你在棘岩城外安置的人自然也就更稳妥……” 一句话,莫大虬顿时缄了口,如同木蜡。 原来他知道……他早就知道我将父母安置在棘岩城外! 温和见他止了口,好声劝道:“大虬……我不是罗布,凡事要通情理得多,你也是个重情义的人。做刃族的族长,讲利益,也得讲人情,我相信你会是个好族长,你觉得呢?” 莫大虬再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猛然跪在地上拜了三拜。 温和见状,哈哈一笑:“好啦,这第一件事已了,该这第二件事了。” “是,二老爷请讲。” “人,现在怎么样了?” 正文 第三百三十一章 清洋 “人就在内院。” 温和察觉到莫大虬的答非所问,语气顿时变得严厉。 “怎么?出了什么差池?我当时交代过,若掉了一根头发都拿你们是问!” “大虬怎敢怠慢!除了不敢放人出来,其余都是当国主一般地供着,就是不大肯吃饭……”莫大虬偷瞥了一眼,不敢再说下去。 温和指了指内院道:“带路!” 莫大虬朝郝师爷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守住入口,莫要放人进来,自己则赶紧走在前头。 温和一进内院,发现院子里的长廊与围墙都是一片废墟,显然是被强力的火药所炸,院落四周虽已收拾得干净没什么碎石砾,但仍是残留了不少激烈打斗的痕迹,连屋上的瓦片也被翻得七零八落。 温和识得这是雷火珠的威力,顿时心头一惊。 “怎么弄成这样?这是雷火珠?” “您真是好眼力,正是雷火珠所致。” “是银花用得不小心的么?” “不是,是那天来了两个劫人的,一男一女。那男的刀法好生了得,我三十个金刀护卫才敌得住他一人,那女的好像和银花用的是同样的功夫,雷火珠就是她丢的。” 温和一听,闪过一个念头。 莫不是林通胜曾提过的琉夏人。 “总算那一夜是拼死护卫没让劫走。所以啊,我担心有失,就将公主转了个更稳妥的地方。”莫大虬说着,朝墙根指了指。 若不是他指,温和还真没看出墙根那里还有个小门,门上的青苔与断墙长成了一片,浑然天成,寻常看去就是一堵稀疏平常的墙壁。 莫大虬推开小门,里面又是一道门,上面挂着沉沉的铁链,链上还挂着了锁。打开门锁再一推,出现一个向下的阶梯。阶梯又窄又小,只够一人出入,莫大虬这魁梧的身材几乎是贴着壁蹭过去的,让人担心会不会中途就卡在那儿。 “你这要是再胖点儿,就进不去了吧?”温和忍不住调侃了一句。 “平时都是郝师爷来,我……我守在外面。”莫大虬讪讪一笑。 温和跟着莫大虬爬下了阶梯,这才发现眼前豁然开朗别有洞天。 “太液国都的地下有不少这种旧水道,都是凿了新的就把旧的废弃不用了的,碰巧有一段河道经过商馆,道荒水枯,我瞧着挺隐秘,就把两头拿热铁水给浇铸死,整修了一下,用来做密室。” 温和皱眉道:“你们就把公主关在这种地方?” 莫大虬一咋舌,“二老爷可别小瞧咱这地方,待会儿您就能瞧见,那里面布置得可不比咱大都的金刀毗罗宫差,只不过就是小了点。” “哦?还能比肩罗布儿的金刀毗罗宫?那得花费多少金子啊?你们商馆挣得不少啊。” 莫大虬脸上一窘,“您说笑了,哪儿是商馆挣得多啊,都是族长那时候拨来的钱,让我好好整修这地儿。” “哦?罗布儿让你修的?他要辟出这地儿做什么用?” “他说保不定将来哪一日他就来太液城里转转,到时候想要住得舒坦,还要隐秘又安全,所以让我看着办。” 温和心中暗叹,这个罗布儿,连个落脚的地儿都不肯凑合,人没到太液就把住处先给修了。现在倒好,可怜连个魂儿都找不到,无福消受了。 两人说话间已是走过了一段地下通道,来到一道垂花门前。莫大虬又摸出把钥匙打开门锁,推门进去的瞬间,一院的腊梅香迎面而来。 温和细细看去,院落不大,只有方圆一亩开外。 院中假山嶙峋,小桥凉亭,松梅相倚,锦鲤逐萍。院东首是三间厢房,皆是碧海房屋的风格。顶上照下来的是一片乳白色的阳光,温温润润,毫不刺眼。 温和自然知道,那是刃族用于帕尔汗宫顶上的莹华石壁,没想到这个罗布儿竟然造了一方小的用在了这里,难怪入地三尺仍然那么敞亮。真是好一方洞天府,住得了神仙,栖得住梧凤,这要是自己来住,十天半月也不会厌弃。 若将那株白牡丹移到这里,想必能开得很好…… 温和看了一周,问道:“公主人呢?” 莫大虬朝凉亭指了指。 温和这才注意到,亭中依稀坐着一人,挡在亭柱的后面,露出半身的白衣白衫。只因那凉亭也刷成了白色,所以一时未曾看见。 “你出去吧,这里留我与公主说说话。若我要唤你……” “哦,远门边有根绳子系着外面的铃铛,您只要拉一下,外面的人就能听见了。”莫大虬朝门边一示意,又行了一礼:“那大虬就先守在外面。” 说着,恭恭敬敬地退出了门去。 温和转过小桥,渡过鲤池,到了凉亭前。亭中的女子听见声响,慢慢转过头来,正是清洋公主朱芷潋。 温和吃了一惊,只见朱芷潋面黄肌瘦,形容枯槁,昔日青春风采全然不在,倒像是一个久病未愈的卧榻之人。 朱芷潋见了温和,同样是吃了一惊,她未料到还会有故人到此。 “闻和贵……”朱芷潋空洞的眼中忽然有了神采,她一把抓住温和的衣袖拼命叫了起来:“闻老丈……闻老丈快救救我!快将我救出这里去。我母皇她,她病重得很……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言至一半已泣不成声瘫坐在地上,枯瘦的手臂犹紧紧拽着温和的衣角不肯放开。 “殿下,殿下!”温和慌忙搀扶起朱芷潋,将她扶在凳子上坐下。 朱芷潋仍然难止抽泣,“他们把我关在这里,不让我出去,也不知道要把我怎样,闻老丈,他们究竟是要做什么?他们又怎么会让你到这里来?”她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什么,抬头惊恐地问道:“你……你和那些伊穆兰人是一伙儿的?” “老朽……就是伊穆兰人。”温和点了点头。 朱芷潋被惊得收了哭声,如被蝎蛰了一般将拽着衣角的手一下子抽了回来。 “你是伊穆兰人?你和莫大虬认识!”朱芷潋大叫道:“还有银花……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殿下,请殿下稍安勿躁。殿下在这商馆里也住了不少日子了,想必不太清楚如今外面发生的事情。老朽今日来,就是想要告诉殿下,现下是个什么样的情形。有些事老朽未必会说,但只要说了,就必然是真话。殿下若不信,可用观心之术瞧着。这样,可放心了?” 朱芷潋见他连自己识得观心之术都知道,越发心惊,只得应道:“那你快说,你先告诉我,我母皇怎样。” “明皇身体是无甚大碍……” “此话当真?”朱芷潋松了口气,悬了这么久的石头落下心头。万寿坛祝了祷,这样的重病已无大碍,真是谢天谢地。 “只是明皇带着碧海四将御驾亲征,兵败霖州后,已被我伊穆兰大军俘虏了。” 朱芷潋惊得死死抠住冰冷的石桌,喃喃自语:“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这一场仗打得惨烈之极,我也是不久刚得的消息。如今明皇就在我伊穆兰国主的大营中,有待国主的裁决。” “国主?你们伊穆兰国哪来的国主?你休要骗我!” “殿下能看得出来,我说的是真话。” 朱芷呆住了。 他说的确实是真话。 “那你们国主会把我母皇怎样?他会不会……”朱芷潋越想越怕。 “那殿下不妨可以亲自去问一问国主。说起来……殿下与他是相熟的。” “我?我怎会认识你们国主?” “殿下出宫踏遍东南西北寻访数月未果的苏学士,就是我们伊穆兰国的国主。” 朱芷潋死死地盯着温和的脸,喃喃念叨:“无疑像,无虚像,无妄像,无伪像……四像皆无,四像皆无……为什么你说的这句话是真的。为什么……这不可能,一定是观心术我学的还不好,一定是还有其他像我没看出来!” 朱芷潋叱声道:“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你们国主是谁!” “苍梧国文澜殿学士苏晓尘,就是伊穆兰国的大鄂浑。” 话音未落,朱芷潋忽然身子一软,从青石凳上滑落到地上,已是昏了过去。 温和赶忙从地上将她一手抱起,一手掐住她唇上的人中用力按了几下。 朱芷潋这些日子里茶饭不思,忧心不解,已是虚弱之极,骤然又听到这一件又一件的骇闻,如何还能支撑得住? 温和见她全无动静,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小金罐,旋开盖子在朱芷潋跟前晃了一晃,见依然不醒,又从中刮了一点油脂一般的东西抹在她鼻下。正是温兰以晶芒硝亲自调制的摄神膏,气味辛辣,唤神醒脑。 过了好一会儿,朱芷潋才缓缓睁开眼睛,幽幽地说道:“我好似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来了,戴着金冠立于城头……像他,却又不像他。” 温和正色道:“殿下,老朽愿意把这些事都说于你听,但你必须先吃一些东西,否则再这样下去支撑不住,只怕你还没见到你母皇,就已经没性命了。” 正文 第三百三十二章 洁衣 朱芷潋默然半晌,眼中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落个不止。 “他竟然是在骗我……他竟然是伊穆兰人。” “他没有骗你,直到我将他带回沙柯耶大都之前,他什么也不知道。回大都途中,他为了从护送的车队逃脱,还半路孤身入了大漠,险些就葬身于风沙之中。不过所幸遇上了血焰王出手相救,才安然无虞。据说,他是吹了一个琥珀号角,才被血族的人察觉,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吧。” “他……他还带着那个号角?” “国主身边的那个号角,形影不离,听说除了睡觉无时不刻不带在身边。” 朱芷潋惨然笑道:“原来他也不知道……他和我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温和见桌上放着各色点心足有七八样,瞧着应是新鲜刚端过来不久的,便拣了一盘推到朱芷潋跟前,轻声道:“殿下,先吃上一些,老朽去泡一壶茶来。咱们边吃边聊,可好?” 说完,转身去屋内寻茶。 朱芷潋料定自己若不吃,温和便不会说下去,不得已拈了一块酥饼在手,怎奈喉头像是堵得一团棉絮,如何吃得下去。 这边温和已寻了茶叶茶具端了出来,仔细地搁在桌上。 洗皿、煮水、挑叶、注茶。 温和故意放慢动作,看着朱芷潋将那块酥饼塞入口中,方递了一杯茶道:“殿下请用茶,莫要噎着了。老朽这就为殿下细细说来。” 他自斟了一杯搁在面前,缓缓说道: “国主自一岁多起,便被送到了苍梧国的叶知秋的府中教养。叶知秋与我伊穆兰的大巫神乃是至交,故而一直以来,叶知秋养育国主也可称得上是无微不至。国主成人之后,到了该归还伊穆兰的时候,于是借出使碧海之机,先到了太液国都,这才与殿下有了面识。” “那叶知秋究竟是什么人?竟然会与你们伊穆兰人有勾结?你们能将自己的国主放到远隔万里的地方去托人养育,你们一定是关系匪浅对不对?是不是连我姨母在落英湖被劫的事,也是叶知秋告诉了你们的行踪,你们才有了机会下手的?” “叶知秋与我们伊穆兰相交深厚不差,但落英湖被劫之事,是你长姐派铁花和银花去做的。” “胡说!” “此事明皇也知晓,有了她的首肯,你长姐才能谋局在先。殿下若不信,他日可一问明皇便知。” 朱芷潋知道母亲和大姐之间有许多秘密,她从小既不关心,也不过问。她虽然每天无忧无虑,但她也知晓有些事若追问下去,必会揭出血淋淋的真相,就像南华销金案一样,她怎么也想不到一桶蚀金水的背后竟然会牵出那么多的人命。 “叶知秋……究竟是什么人?他到底是不是大苏的舅舅?” 温和笑着摇摇头。 “那他到底是什么人?大苏是不是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国主起初不知道,不过现在是知道了。不过叶知秋是什么人,其实与殿下并无太大的干系……”温和一边说,又拣了另一盘小食端过来,“不如殿下再吃一点,我也好继续为殿下解疑。” 朱芷潋只好又拿起一块递到嘴边,未及入口忽然想起瀚江边上秋月与她说的那番话。他那时就说,这叶知秋定然是个老谋深算之人,大苏被劫,想必与他无不干系。 “大苏,也是你们与叶知秋合谋在瀚江边劫走的?” 温和心中一奇,他暗忖劫走苏佑之事十分隐秘,即便方才点破自己与叶知秋有来往,如何朱芷潋能如此精准地说出这其中有叶知秋的设计。 “是。” “银花也在其中?” 温和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示意她手中的点心只拿着未动。 朱芷潋只好先吃了一口。 “那一晚,银花倒不在瀚江边。” 朱芷潋疑惑地看了看他,暗忖既是那一晚银花不在瀚江边,鳯头舰上截杀慕云佐的却一定是她无疑。这个银花,究竟是什么人…… “闻老丈,你告诉我,银花到底是什么人?” “金羽双花,都是我伊穆兰刃族人,此事你长姐始终未知,她们潜伏于抚星台上,只是为了助我伊穆兰人的南征大计。” “原来是她们害死了我长姐!”朱芷潋骤然大怒,将手中点心重重地一掷落入池中,顿时引得那群锦鲤竞相来食。 温和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害死你长姐的并非是此二人,她们只是看着你长姐从瞰月楼上跳了下去。真正害死你长姐的,是明皇本人,你长姐那日逼宫谋反不成,又被明皇杀了赵无垠,一时万念俱灰,才纵身一跃了断了性命。此事虽然隐秘,却并非无人知晓,日后你也可与你母亲一一对质,看我说的真也不真。” 温和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且神态自若,毫无掩饰,让人纵然不信,也无从疑起。 朱芷潋听得胸口一阵气短。 逼宫、跳楼、谋反、自尽。每一个字眼都让从不问政事的自己听得心惊胆战,这等刀光血影的事如何会出现在母亲和姐姐之间?母亲确实不喜姐夫赵无垠,可最多不过是懒待理睬,怎会下旨杀了他? 温和自忖说的这些话题也确实让人难以下咽,转了话头道:“殿下,有些事之后再提也不迟,难道殿下就不想知道国主的一些事么?” “他已成了你们的国主,又能有什么事……” “国主初回大都,凡事诸多不适应,起初的日子里得知了各种真相时,也和殿下一样躁怒不已,在老朽看来,说句僭越的话,你们俩人都是至善至纯的好孩子,不管世事如何险恶,彼此之间的情意却是再真不过了,还当好好珍惜才是啊。” “珍惜……”朱芷潋苦笑了一声:“他是你们的国主,对不对?” “对啊。” “那他为什么要带着伊穆兰大军攻打我碧海国的霖州?为什么要抓了我母皇扣在营中?”朱芷潋忽然高声质问。 “这……”温和一时语塞。 “为什么……他要做尽这一切,他不是口口声声以天下苍生为己念么?他不是立志要造福百姓护卫苍梧吗?怎么转眼便变了脸孔?带着铁骑来蹂躏我碧海的疆土了?”朱芷潋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伸手捂住脸孔呜咽道:“为什么?他不来见我……他说他不会做出那样的事的,他说过梦都是反的……” “殿下,你和国主都没有错,只是这世事变化太无常,何况有些因果早在你们出生之前就已经种下,实在是不能归罪于任何一方。可是就像老朽方才说的,你们的情意不假,即便到了现在,国主对殿下依然念念不忘,殿下这份情意又何必摧之毁之呢?” 朱芷潋抬起头来,投来无助的眼神,“刀兵相见,国破人亡,事已至此你们还想怎样?又说什么情意?你们费尽心机南侵碧海,如今人也拿了,地也占了,我为鱼肉,又能如何?你何必在此与我惺惺作态说这些连篇赘言。” “殿下,日月更替,草木枯荣,万事万物皆是如此。没有不败的花朵,也没有不灭的荣华。如今我伊穆兰大军虽然已入了碧海,但碧海未必就只有死路一条。无论是碧海的百姓还是明皇的性命,如今都系于殿下一人身上。” 朱芷潋听得迷惑,止住哭声道:“此言何意?” “诚如老朽所说,国主与殿下情真意切又是两厢情愿,殿下出身帝裔,国主亦是鄂浑之后,若你二人能珠联璧合,那么到时候不管是伊穆兰人还是碧海人,不都是国主与王后的子民吗?只要殿下成了我伊穆兰的王后,两国百姓又何须再分彼此,明皇陛下当然也可继续留在来仪宫中颐养天年啊。” “原来……原来你们打的是这样的算盘。”朱芷潋恍然大悟,她冷笑一声,“闻和贵,且不说我与他到底有几分情意,单是让我嫁给一个破我国门,杀我臣民的凶徒,我便死也不能从!即便我死了,我大姐死了,我也还有二姐在苍梧国,她定会让苍梧起兵为我朱氏报仇雪恨!” 温和摇头轻笑一声。 “清乐公主么?她若有那个能耐,苍梧国怎会眼睁睁看着我伊穆兰攻打霖州而无动于衷呢?哦,是了,苍梧国的太师都被你大姐暗算沉了瀚江了,又怎会出手相助呢?” 其实话说出口,朱芷潋连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当日在瀚江边知晓截杀了慕云佐的人是银花之后,她便知道苍梧国与碧海国之间定有嫌隙。 “殿下是冰雪聪明之人,老朽的话其实并不难懂,眼前的情形也都说于殿下听了。有些事,不如顺势而为,退一步海阔天空,究竟怎样做才是对碧海国最好,也许再过个数年回头来看,殿下会明白老朽今日这番话的好意。老朽今日先告辞,请殿下务必三思一番,倘若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可以随时唤老朽过来。过几日待国主和明皇陛下到了太液城,相信还会有相见的日子,老朽希望殿下可以将身体休养好,不要让明皇陛下生了忧思。毕竟,她最是疼爱殿下。” 说完,温和站起身来行了一礼,朝亭外走去,未行几步又回头说道:“这几日殿下如果有什么需要的,无论是什么,只管吩咐下来,老朽定全力照办。” 温和走到院门边,拉了拉门上的绳索,自出了门,身后隐约是一阵哭声传来,只是温和转了个弯后,便听不见了。 正文 第三百三十三章 安抚 距离霖州之战结束之后,已经过去了十日。 除去没有什么损伤的鹰族之外,刃族和血族分别重编了剩余的人马,毕竟伤亡惨重需要休整,且伊穆兰人最是重视死后的葬礼。霖州城的冰川水渐渐退去之后,清理并掩埋阵亡将士的尸体也费了不少的工夫。 铁花因身材魁梧十分显眼,其尸首也很快就被扫城的兵士们发现。温兰听说之后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再没说话。这一枚棋子埋藏了这样久,虽然已经物尽其用,但这样的死法未免太过可惜,毕竟当年托祁烈花费了那样多的功夫教习武艺。只能说明皇的洞察之力实在厉害,且又如此沉得住气。 还有百部众中侥幸逃脱的小部族也陆续寻到了大营,不过部族数已是屈指可数,有些传承百年的部族正统已彻底地湮灭于这场战火,再无后人。 苏佑知晓温和已先一步去了太液城,他也知晓温和与温兰一阴一阳分工不同,此次去太液城,多半是为了温兰手中那张掣肘自己的底牌------朱芷潋。既然眼下刃族实力大损,那么温兰便更需要借助这张底牌的力量。换而言之,小潋暂时应是无虞了。 与明皇深谈之后,苏佑又急忙将祁烈唤到王帐中来好言安抚。八骑损了六骑,打击不可谓不沉重。祁烈起初想不明白,为何苏佑不肯提前告诉他城中有火雷,倘若知道整个霖州城都将变成坟场,将兵士送入城中岂非眼睁睁看着他们送死? 苏佑知道此事重大,单要靠解释也是口说无凭,便取出随身的《云策》。 这是慕云佑传授的隐密之物,苏佑从不轻易示人。今日不得已才拿了出来。祁烈取来翻看,发现看不懂其中文字,皱眉道:“你拿来这叫人看不懂的书,是何意思?” “这书虽是南域的文字,但图总是能看懂的,你且翻看最后几页。” 祁烈依言翻开书末,发现是几张附图,其中一张依稀有些眼熟,仿佛自己曾经在战前的军议中看过,应该就是那幅霖州军防图。 “这张图我曾临摹下来给所有人都看过,所以你大概还有印象,但有些内容我确实故意没有标注上去,譬如这里,还有这里,还有……那里。”苏佑指了指图中的几处地方,“这几处地方的地下都埋有火雷,这些都是当年慕云氏派人潜入霖州城刺探到的军情。我之所以没有说出来,是因为我需要……” 他说着压低了声音,“……需要把罗布和温兰送到那里去。” 祁烈一惊,“你是说……罗布攻打城西之事是你的谋算?” 苏佑点了点头。 “具体缘由你也不必再问,总之你现在若细细回想起来,应该能明白罗布当初如此自告奋勇定是不寻常的,只可惜温兰命大,终究是逃过了一劫,而温和更是提前一步离开了霖州……” 祁烈低头略一思索,觉得那日的罗布的确不同于往常,原来是受了苏佑的诱使。 苏佑叹道:“然而就算是慕云氏当年也未能将整个霖州城的布防打探清楚,亦或者明皇在后来又多埋了那许多火雷也未可知,总之我没有料到那阡守阁竟然不仅是防守的阁楼,更是杀人的利器,这确实是我之过。是我高估了自己。”说着,不禁泪下。 祁烈见他脸上悔恨之意,心中的怒气减了几分。他是亲历了整场战役之人,明皇麾下的碧海女将们的各种战术也确实令人出其不意,且个个都是以死相搏。 攻城本来就比守城的伤亡要来得沉重,对方若是怀了死志,则更是防不胜防。何况苏佑已明令自己见了敌将就放过,只一心去取南城门,终究是自己忍不住恋战了几分,被纠缠于阡守阁下,若非如此,至少损兵折将的程度不会像现在这样。 “血烟八骑跟随我多年,虽谈不上南征北战,但也都是出生入死的交情,他们本以为打完这一仗便可让族中老小再无温饱之忧,现在……”祁烈瞥了一眼站在帐外的兀术,手中正拿着科都的那对乌铁锤。 “血族此战骁勇,大战之后必当好好嘉奖封赏。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之事,定当好好补偿。” “国主,我一直信你,也不疑你,即便这次我血族折损至此,我也不曾对你放弃过希望。我知道你报仇心切,你的仇恨我也无不明白,然而如果将来你又为了复仇之事而将我手足的性命、族人的利益置于悬崖边上,我祁烈也不会再奉你为主。这一点,希望国主能够明白!” 苏佑从未见过祁烈待他如此严肃,迄今为止祁烈待他都是如父辈般的呵护,而方才这席话,已是对当日盟誓的重申,没有一个字是可以儿戏的。 “我记下了。” 苏佑很清楚,这是原谅,也是警告。 人生没有那么多第二次机会等着自己,父亲就不曾有过。 自己迄今为止能够平安无事是因为不断有人在暗中保驾护航,在苍梧是舅舅和佑伯伯,到了碧海是温氏二老,到了伊穆兰则是珲英和祁烈。然而他们当中有多少是真心实意的呵护,有多少是利益所驱?即便如祁烈这般念及旧情的父辈,倘若不能在人情尚存的阶段便建立起新的维系,也终有情分殆尽坐吃山空的一天。 罗布与温兰之间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 倘若不是温兰过于压榨罗布,自己又怎会有机可趁?只怕罗布得了消息第一个反应就是去向温兰告了密,将自己卖个干净了。 两人说话间,一人直接走入王帐来。 祁烈正要斥责兀术如何连个门也看守不住,随意便放了人进来。再一看,也只能忍气吞了声。 祁楚笑嘻嘻朝苏佑略行一礼,算是见过国主,身后则跟着寸步不离的哥黎罕。 这个哥黎罕,怎么成了祁楚的贴身侍卫一般! “哥黎罕!不去忙正事,总跟在我姐姐身后做什么?” 哥黎罕一脸委屈尚未分辩,祁楚已怼在弟弟面前:“护卫我难道不是最正的正事嘛?” 祁楚初归血族,祁烈即便是族长,也拿她没辙,只得闭口不说话。 “不过你们俩个躲在这里说什么悄悄话?”祁楚狐疑道:“国主不是不通晓伊穆兰语么?你们是靠打手势的吗?” 苏佑不得已尴尬一笑:“我粗通一些,并非完全不懂。方才是在……讨教驯马之术。” “哦,我看到你那匹小马驹了,是还不错,就是性子烈了,想要彻底驯服不容易吧?”祁楚改了南语,得意地说道:“你何必向他讨教,他的驯马术还是小时候我教他的呢,你该来问我才对。” 祁烈虽听不懂姐姐在说什么,但料定又是些胡搅蛮缠的话,苦笑道:“姐姐,我与国主是在说正事,你何苦来这里打扰国主。” “巧了,我也有正事啊。你说完了就赶紧出去!”祁楚说着已是伸手去推弟弟,然而哪里推得动。 祁烈丈余的身材,鬼神不惧,唯独拿这个姐姐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向苏佑投去个眼神,意思是你多包涵。 苏佑领会,笑道:“无妨。” 哥黎罕如获大赦,顺势跟着祁烈要悄声出帐去,不意身后幽幽传来一句:“哥黎罕,回头我再去找你。”顿时头皮一阵发麻。 这个王姐可真是个烫手山芋,怎么就落在自己手中了呢。 苏佑思忖着她既然是血焰王的姐姐,论身份该称一声王长姬。不料祁楚已是先声夺人:“我听你叫珲英是叫姑姑,我和她辈分一样,与你父亲也是旧识,你也唤我姑姑便是啦,不用与我客气。” 苏佑有些哭笑不得。 这究竟是谁在与谁不用客气? 也罢。 “楚姑姑,不知今日来寻我有何要事?” “来看看你。” “……”,苏佑无语,心想我有什么好看的。 然而祁楚还真就毫无顾忌地仔仔细细把苏佑从上到下看了个够,直看得苏佑浑身不自在。 “国主,帮我一个忙。” 苏佑见她忽然郑重,只好问道:“何事?” “请国主站在那边,然后背手而立,对对对,就这个样子,然后眼睛看前面。想象前面有条河,你就看着那河。” 苏佑莫名其妙,却少不得照着做了。 “楚姑姑,这是……” 祁楚忙打断他道:“嘘……别说话,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王帐之内,静悄悄地只有这两人,一个站着,另一个看着,一时间静得犹如寂寥深谷。 好一会儿,祁楚才出了一口气,道:“好啦,谢谢国主。” 她转过身去,悄悄拿衣角擦了擦眼角。 侧脸看去,果然是一模一样的。 那年他来蚩骨山避暑,说从未见过塞耶萨尼这般宽阔的大河,便站在河岸边看着不肯走。我笑他虽是一族族长之子,怎这般没见过世面,他却说听说南域的瀚江更是宽阔,将来有机会一定要亲自去看看,还说要结伴同行。我记得他那时也是如这孩子这般,长眉细眼,眉骨又深…… 正文 第三百三十四章 暗流 苏佑见她背对自己半晌没有说话,隐隐猜到是想起与父亲的往事。 这样一个女子,出身高贵又无心机,只因不明就里地陷入了温兰的谋算而误了一生,也是可怜。 正想着,祁楚忽然转过脸来,笑眯眯地问道:“我真是有正事来找国主。我是想问问,国主打算拿那朱玉澹怎么办?是枭首示众,还是凌迟处死?” 一句话把苏佑给唬了一跳,忙摆手道:“不不不。” “怎么?国主还想留着那老贱人作什么?让碧海人拿钱赎人么?”祁楚一瞪眼睛。 苏佑无奈,这不愧是血族的王长姬,想的不是杀人,就是劫财。 “明皇是一国之君,她的处置当慎之又慎,眼下虽然两国交战,然而百姓无辜。如果能化干戈为玉帛,那岂不是两全的好事。” “哼,玉帛?玉帛是要碧海人双手奉上的,不是拿干戈去化的。你这个小家伙,怎么年纪轻轻就一堆啰嗦道理,咱们伊穆兰人是讲刀剑讲拳头的,讲什么道理啊?”祁楚末了又嘟哝了一句:“怎么跟你那个阿爹一样……” 苏佑不欲与她解释太多,他知道祁楚与明皇之间有着阴差阳错的怨恨,明明祁楚已是恨之入骨,可能明皇本人还全然不知道。 想到这里,他转了话头问道:“楚姑姑,你久别伊穆兰在外,如今终于回了血族,不如我派人送你回蚩骨山先休养一阵?毕竟这里是军中前线,王族女眷也多有……”,苏佑这“不便”二字尚未出口,已被祁楚打断了去。 “女眷?国主这话好偏颇,若不是我在,岂能拿得住朱玉澹?珲英都能率军打仗我又有什么不能?国主莫不是没听说我祁楚在血族的名头?我不回去!” 苏佑暗叫不好,这祁楚显然又开始抬杠,珲英虽是女流,好歹是一族的族长,手中握着三万大军,你单枪匹马怎可与之相提并论。 “那……难不成你就一直随军而行?” “我要去瀚江。” 这……苏佑算是知道为何祁烈也拿这女人没办法了,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去瀚江要做什么?” “听说瀚江要比塞耶萨尼河还要宽,我要国主陪我去看一次瀚江,然后我就回蚩骨山去。” “可是……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到那里去,也许到了太液不久我就回沙柯耶去了呢?” “那就到那时候再说。”祁楚似是满不在乎。 “要不然我派别人送你去瀚江看一看?” “不!我要国主陪我去!”祁楚十分坚定。 忽然帐外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呵呵呵,祁楚想要国主陪着去看看瀚江,那就去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两人抬头一看,正是数日卧床不起的温兰,眼见精神是好了许多,人却清瘦了不少。 祁楚见是温兰,知道他的身份和厉害,比起对苏佑反而更顾忌了些。然而她终是不喜这个终日藏着阴暗心思的刃族人,随口寻了个由头,便告辞出帐了。 温兰看着祁楚的背影,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楚姬的性子还是没有怎么变呐,喜怒好恶都写在脸上。” “我倒是很喜欢她这样的性子。”苏佑对温兰作了个手势,示意他请坐。 “大巫神这几日可恢复过来了?” “托国主的福,不敢死。”温兰似是话中有话,苏佑则选择不接这个茬。 “大巫神是我国之重栋,这次霖州一役我伊穆兰伤亡惨重,所幸大巫神安然无恙,否则便是无可挽回的损失了。” “国主啊,老臣是侥幸捡了性命,可刃族的族长到底是折了。此一战,刃族可谓是伤了根本,好在尚有一万金甲兵,也算是冥冥中天意可怜。” “是啊,金刃王罗布为了咱伊穆兰国可谓是辛劳一生无不勤勉,实是可惜。” 温兰忽然直直看了过来,盯着苏佑问道:“对罗布的死,国主就没有点别的什么想法么?” 苏佑被他那道目光刺得极不自在,不禁扭过脸去低声道:“有……” “哦?说来听听。” “说实话,我觉得有些后怕。” “怕什么?” “原本该是我姑姑珲英领命去攻打西城门,倘若去的不是罗布而是姑姑……” 苏佑忽然眼中一红,连声歉意道:“温兰,我不是说罗布死了便不可惜,对你我也不愿说那些虚话。于私心论,珲英毕竟是我的姑姑,要是现在埋在西城门的不是罗布而是她,我在这世上就一个血亲之人都没有了……想到此处,我怎能不怕?罗布死了我定然厚葬,但当我初听到他的死讯时,确实是有那么一点点……”说着,看了温兰一眼,才吐出四个字:“……谢天谢地。” 两人间一时陷入沉默,彼此的思绪犹如捉迷藏一样在凝重的空气中无声地较量着。 温兰的疑心并非空穴来风,苏佑的说辞也近臻完美。 罗布出阵前的请缨,酒席上对自己的回避都十分反常,若说他没有什么事瞒着自己,温兰是不信的。然而要说跟着自己混了几十年的老家伙忽然转向帮着苏佑来骗自己,那也是不可能的。 何况罗布确实是死在明皇暗伏的火雷中,而根据林通胜偷听苏佑与明皇二人的对话,苏佑虽然故意隐瞒了明皇逃走的暗道,对火雷和阡守阁的机关却确实不知晓。如此说来,罗布之事岂不是与他无干了? 温兰并不恼怒苏佑私自放走明皇,他的那点男女缠绵的小私心并误不了大事。事实上即便没有祁楚半路上截住了明皇,他仍然有办法在明皇逃入太液城之前就逮住她,因为莫大虬和先一步去太液国都的温和可不会袖手旁观。 他只是隐隐觉得这一场火雷根本就不止是冲着罗布而去,自己也是众多目标之中的一个。当然,如果一切都只是明皇的算计,那么自己被加入一网打尽的名单里也实属正常,可如果不止是明皇想这样做呢? 比如那个让祁烈尽快攻下城门然后出城去的人呢? 他那么说,是真的想让祁烈发挥骑兵的优势呢?还是意料到了城中隐藏的危险才郑重告诫的呢? 真伪难辨。 “国主,刃族族长之位重大,不可一日空缺。我想了一下,按惯例,三大族的族长皆是由族长亲自指定方可继任,然而若有变故,譬如血族的上一任族长急病去世,或是这一任刃族族长的罗布以身殉国,便当该由族中资历深厚者推任。” 苏佑一听此话,已心知肚明。 言下之意,族长的人选是族内事务,国主亦不得干涉,只待族内定下来了,知会一声国主便可。 而说到刃族族中资历深厚者,除却温氏二老还能有谁?温兰这一番话分明是想将族长之位掌在温氏的手中,多半是想让温和继任。 既然如此,我何不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如了你意呢? “大巫神此言很是在理。说到才能资历德行兼备之人,除了大巫神以外,非温和莫属。族长之人选虽是你刃族中的内务,不过我瞧着若温和不能继任,真是可惜了。” 温兰哈哈大笑起来,摇头道:“舍弟的性子我明白,他虽有才,对我伊穆兰国也是忠心无二,怎奈性子散漫,拘束不得。国主你看他,觉得行军打仗没他的事儿,就不甘寂寞自己先跑了。这要是当了族长神龙见首不见尾,岂不要坏事?” 苏佑一怔,旋即明白过来。 这个温兰,果然工于算计。御前五枢密,他兄弟二人与罗布以三对二,无往不利。如今若是让温和继了族长之任,岂非变成了以二对二的局面?这样亏本的买卖他定然不会做,难怪他要另荐别人。哪怕只是个牵线的木偶,也好过温和亲自任了这族长。 “哦?听大巫神的口气,似是心中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不妨说来听听。” “这个人国主是见过的,青年才俊,办事稳妥,掌一方天地而有条不紊,任千头万绪亦纹丝不乱。” “这样好的人选大巫神就不要卖关子了吧。”苏佑隐约已经猜到他说的是谁。 “就是太液城伊穆兰商馆的莫大虬。” “哦,他呀。”苏佑假意吃惊,实则心中暗喜。自己曾出手相助过莫大虬,由他任了族长,日后大约还能有些周旋的余地,总胜过其他哑巴傀儡一味只凭温兰的操纵。 “国主以为如何?” “虽然并无深交,不甚了解,不过既然大巫神都说好,那我自然相信大巫神的眼光。”苏佑不欲多说,更不想将自己牵涉其中。 他自小就深受叶知秋个性影响,尤其是在言行上,总能做到“万叶从中过,拂袖不沾花。”当年太师府上众人皆笑温帝性子懦弱,惟独苏佑年纪尚轻却一言不发,慕云佑在一旁看得已是心中暗叹此子沉稳了得,日后当能成大事。 温兰见他似不在意族长的人选,心中略略一喜。 莫大虬的人选是他自己独自筛选的,并没有与弟弟商议过,毕竟罗布之死事出突然。不过他相信弟弟的眼光不会和自己有什么出入,当不会有异议。兄弟间的配合由来已久,有些事的默契是浑然天成的。 正文 第三百三十五章 设局 “国主,其实老臣最想知道的,和方才楚姬问的是同一件事。” “怎么,大巫神也闲心想让我陪着去看瀚江么?”苏佑不解。 “哈哈哈,不是问这一桩,老臣想问国主对那明皇的处置有何打算。” 苏佑一笑,似调侃道:“看来大巫神在帐外立了有些时候了啊,连这一句都听见了。”说得温兰脸上一红。 “既然大巫神已经听见了,那想必也知道我的意思。你知道我本来就不想南征,可既然已经交了手,那就势必得有个胜负。眼下金羽已破,明皇已俘,有了胜负,便是见好就收之时。我并不打算斩尽杀绝。”苏佑说得很是斩钉截铁,意思也分明得毋庸置疑。 其实温兰早猜到他的打算,无非就是打了胜仗,最多在太液城下过个冬,明年开春就班师回大都去了。既没有南进的意思,更没有西进的计划。本来最初就是以金羽犯境为由诳得他出了兵,如今金羽营荡然无存,再要强逼他进军,也是困难。 最关键的,现在能逼他的筹码已经不多了。手头的一万金甲最多不过能护自己无虞,想要与背后有珲英支撑的苏佑相抗衡,暂时没有胜算。 “国主说得不错,凡事以和为贵,我刃族与那碧海交往最为密切,也是最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两国获利丰厚的商路就这么荒废了。那么国主打算如何个收法?” “归还明皇,缔城下之盟。如此则两国太平,百姓也得了安宁。” “归还?”温兰呵呵一笑,“国主,我等费劲千辛万苦,折损了七万人马才将这个明皇抓到手,如今就这么轻轻松松放了?国主真不怕在面对那些千万阵亡将士的亲属时没个交代吗?我伊穆兰国与碧海国相比,国土贫瘠,物资匮缺。大军的军需需要多少户人家省吃俭用才能供得出来国主不会不知道。然而如今太液城就在眼前,明皇就在手中,国主却只是以归还二字来裁决,只怕服不得众人之心!” 苏佑知道温兰已摸透自己的脾性,既然自己最顾及百姓的疾苦安危,他便一味地用伊穆兰的百姓来牵制自己,罗布未死之时藏了多少奇珍异宝,饮食起居又有多少骄奢淫糜,他从来都不曾说过一句。可偏偏肩担一国之任的是自己,而罗布又已死成了灰! 苏佑也摸透了温兰诡辩的方式,已是心中忿忿,然而温兰说得冠冕堂皇,他只得反问道:“那么依大巫神的意思,又当如何收法?” “您是国主,老臣今日来问的也是国主的意思,怎可僭言?” 此言一出,苏佑已是大怒。 说是不僭言来问自己的意思,可自己说了意思又被全盘否去,这不是作难于我么? 苏佑紧紧捏住御座的扶手,恨不得将手边的茶盏一把掷过去。但他知道温兰必是在有意诱他发怒好寻自己的破绽,眼前若是发了怒,便落了下乘。 他沉声道:“大巫神此话言重了。我这个国主是新任,你这个大巫神却已是久经风浪的,凡事当有商有议徐徐而图,我不过是在询问大巫神的意见,怎么就成了僭言,我若不闻不顾,不听贤谏,岂非自闭耳目,那才是最耽误国事的。大巫神有话不妨直说,不要拐弯抹角。” 温兰见他并不发火,颇有些意外,又听他逼着自己表态,只得应道:“国主勿要动怒,老臣并非像楚姬那般一心想要置明皇于死地。只是就这么归还于碧海,也说不过去。老臣觉得,明皇此人心机狡诈,手段狠辣,为达目的甚至不惜自损,这才有了霖州之殇。所以即便要将此人放回碧海,也决不能再让她出现在朝堂之上了。” “你的意思是?” “倘若明皇肯亲书退位诏书然后昭告天下,那便去了我伊穆兰的心头之患。那么要放她回去,也无不可。” “大巫神是想让明皇自己把碧海国交出来给我伊穆兰么?只怕明皇不会答应吧?”苏佑心想,就明皇的性子来说,此事绝无可能。 “并非如此,其实老臣也觉得缔城下之盟是个不错的法子,既然是缔盟,那碧海国当然不会就这样划入我伊穆兰的国土……” 苏佑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指了指温兰道:“温兰,你这话也只好骗骗三岁孩童,如今我伊穆兰若要强吞了碧海,莫说既无这个兵力,也难服民心,即便得了太液国都,不过是多了一座弃之可惜守之不利的一座死城。明明是收不进来的一笔账,却来摆什么大度模样?” 温兰被他一言刺得中的,笑道:“国主要这样说,那也无妨。总之我与国主想的一样,都不想强取了碧海国。” “那么明皇退了位,这碧海国当交予何人?” “帝位世袭,自然是交到他们朱氏的后裔手上。” 苏佑猛然醒悟过来,朱芷凌已死,朱芷洁已嫁去苍梧,那么可袭帝位之人便只剩下朱芷潋一人。 温兰的目的原来是她! 既然他手中除了小潋没有别的砝码,那么想办法将这唯一的砝码加重分量便是温兰的用意。小潋若成了第四代明皇,温兰送回了朱玉澹,却控住了新一代明皇在手里,真可谓将这本生意做得继往开来了! 苏佑不由暗叹了一句好心思。 温兰却兀自未停,继续说道:“其实不瞒国主,老臣心里还有个私心。再没有第二个人比老臣更明白国主与清洋公主之间是何等两情相悦的了,毕竟从你二人相识的第一天起,老臣便一直旁观在侧。情投意合之处实是令人艳羡……” “那也得多谢大巫神的从中撮合,从南华岛之行便开始费尽心机了吧?”苏佑忍不住讽了一句。 “可国主不也是乐在其中么?从结果上来说,老臣不也还是帮了国主么?”温兰笑了笑,“咱们且不提这些往事。老臣觉得既然国主喜欢,又是地位相当,于公于私都是天造地设,何不就成了这段佳话呢?伊穆兰国的国主与碧海国的明皇结了连理,那两国的百姓才是得真正的太平了吧?” “这句话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若我没记错的话,温和曾经说过,当初我父亲就因为执意要迎娶朱玉澹,才酿成了无可挽回的大错,伊穆兰与碧海联姻也是被你们说成了失德之举,如今你反而来劝说我行我父亲当年这‘失德之举’了?” 苏佑明知自己的父亲是被温兰一手陷害却不能说出口,听他尚自在那里道貌岸然地行冠冕堂皇之辞,忍不住反唇相讥。 不料温和将手一摊,反问道:“那么假如明日老臣便让三族各自选出族中贵女来做了国主的穆拉,国主便会愿意么?” “你……”一句话将苏佑噎得在了原地,这话实在是击中了他的要害,要他娶小潋以外的女子,他自然不会愿意。 “国主……碧海国是碧海国,老臣深知即便得了这片疆域,想要治理也并非易事,清洋公主聪慧过人,又不像她母亲那般心思歹毒,若有国主在一旁教引,当不会偏了正道。如此一来岂非是两相的好事?至于将来国主与她之间又有了子嗣,那两国便可亲密无间再无隔阂了……” 苏佑明白了他的意思,言下之意,到了子孙一代,两国自然而然便可合二为一了。这一招实在高明,看似缔盟互不侵犯,实则吞并得无声无息。 他故意说道:“可小潋现在身在何处尚且未知……” “这不难,清洋公主现下已经找到,想必我那个弟弟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匆匆赶去了太液城。国主看中的女子,怎可有闪失呢?”温兰见他对自己说的方案似乎并无异议,心下暗喜。 苏佑略一沉吟,道:“此事……此事太过突然,须得容我想一想。” “那是自然,不过国主也不宜想得太久,毕竟夜长梦多,又是风雪寒天,我伊穆兰大军总不好一直在这野外耽搁下去……” 苏佑打了个手势止言道:“我知道。但这事我至少要与另两位族长商量一下,看看他们的意思。此事可大可小,若处置不当,在天下人眼中,我便成了劳民伤财动万军之势只为一红颜相伴的昏庸之主了。” “哈哈哈,国主这才是言重了。他碧海国陈兵于霖州在先,咱们不过是当头一棒,事后又以联姻收尾,堪称以德报怨,怎会落人口实呢?” 苏佑佯装脸上一喜,也现出几分笑容道:“不管怎样,既然大巫神能与我的一般思虑,都想与碧海国缔城下之盟,此事便又妥了几分。” 温兰见话已说到这份上,无需再多言,便起身道:“如此,那老臣就先回去,静候国主的佳音,老臣坐得久了,这筋骨也确实有些撑不住。” 说着便转身欲行礼出帐。 苏佑故意宽慰道:“温兰,你的提议,于私心论……倒是很中我意……多谢你思量周全。”似是意指避开伊穆兰传统的三后穆拉制而转与碧海联姻之事。 温兰没有答话,只颔首一礼,挺胸出帐去了。 正文 第三百三十六章 西市 朱雀大街是太液国都自北向南直通城南落霞湾诸码头的一条大道,大道沿路的两侧分别是从朱雀头条起,二条、三条……直至朱雀十条的十方岔道,通往南城的各个方向。然而想要去码头,沿着大道直行则是最迅捷也最宽阔的路线。 明皇被俘的消息传到国都已过了五日,西北格的富贵人家都已经逃得差不多了,只留下南城的百姓人数基本没什么变化。 不过还是有些官宦之家没有走。 有一些人是受了几世的皇恩,自己也年近古稀,觉得比起逃离国都苟延残喘个几年远不如留下来保得一世清名来得重要,于是将家里年轻的儿孙们轰到南边去,只留几个仆从守着自己,准备成就忠烈的名头。 也有些人是挂着小吏的职,当初削尖了脑袋勉强挤到西北格想混入权贵名流,实则是穷苦了几世的底细,若家里人连生场大病都可能被耗得倾家荡产,逢上国难想要逃,竟囊中羞涩得和南城百姓一般无二,只好装成清流闭门不出,惶惶不可终日。 更有些人是想豪赌一番,万一那足智多谋的明皇陛下还有翻盘的机会呢?毕竟有庆国公被剔出皇籍,贬为庶人的例子在先,反过来说若肯留在国都,就比什么都能证明自己是陛下的忠臣,日后官场平步青云就指日可待了。做官么,才能不够,自然要用忠心来补。 但西北格的陆氏一族不同于以上任何一类人。 他们也没有离开国都,也没有丝毫转移家产的迹象,反而是家里的仆役们有些胆小的想要回老家去,陆行远也都吩咐了账房,一律给二十两银子以作盘缠,休要为难,好生送出去。 陆行远见国都日渐冷清,明皇陷在了霖州,监国朱芷凌也过世了月余,他身为丞相只能勉强维持各部各省的空架子,实际上还有多少官员留在任上,已经到了让人不忍心去盘查的地步了。 大厦将倾,皆是危卵。 陆行远看着阴蒙蒙的天色,将雪非雪,叹了口气。他登上了那辆陆文驰孝敬他的八骏宝车,低沉一声吩咐道:“去太液城门。” 九门提督陆文骠是陆行远的四子,从明皇出城之日起,他便日日亲自守在朱雀大街的尽头------太液城门口。 此时,陆文骠如往常那般冷面寡语看向朱雀大街,这几日他每天都能看着一辆辆的马车疾奔向南城,而那些车上所乘之人,也许曾经同朝为官,从此却可能再不复相见。 不知何时,一辆马车停在了城门附近,陆文骠识得那是父亲的马车,忙迎了上去。 “父亲,您怎么来这儿了?” “老夫来瞧瞧这出皇城的必经之路上,会出现有多少个老面孔。怎么说也是昔日的同僚,该来送一送他们。”陆行远颤巍巍地扶着儿子的手,下了马车。 “差不多……都走光了。儿子这几日天天在这里看着,只怕西北格的人里十之都从这里一去不回头。”陆文骠的话中透着一股失望,也有一丝无奈。 “父亲……儿子就这么看着这些人一个个离陛下而去,儿子确实不明白!他们难道不是戴着乌纱吃着皇粮吗?难道对陛下就没有忠诚敬畏之心?”陆文骠越说越觉不平,“何不让儿子索性将这九门都封了?也好让这些抱头鼠窜之辈反思一下做人的分寸!” 陆行远摆了摆手。 “文骠……你手头的八千兵士是用来守皇城的,不是用来整吏治的。你封得了九门,封得住人心吗?” “可是……”陆文骠刚想辩解,已被父亲一个眼神制止了。 陆行远指了指朱雀大街西侧道:“今日这天看着越发阴冷了,为父记得在朱雀三条有家不错的酒楼,陪父亲去边上喝口热酒吧?” 陆文骠极少见父亲饮酒,哪怕是官宴之上,除非明皇赐酒,不然也是滴酒不沾,今日竟然提出要和自己去酒楼。 陆文骠刚要命人签过马来,陆行远又道:“不必,朱雀三条不过遥遥数百步,你随为父走着过去吧。”随后唤了几个随从,命他们在身后远远地跟着。 陆文骠少不得依言相陪。 “把你的刀也解了,莫要吓着路人。” 陆文骠又解了刀。 于是这一老一壮的父子缓缓地行在光哒哒的青石路面上。 “文骠,你可还记得,当初你小时候,父亲有时会带着你去朱雀西市里闲逛?” “记得……” “你那几个兄弟啊,从小都喜欢奢华的物件,他们若听说是去楠池大街就高兴得很,一听去朱雀西市,便都摇头不肯跟着。只有你……倒是很喜欢。” “兄长们都是读书人,读得多了自然识得物件的品相,才有了好恶。我自小就读书少,朱雀西市里的那些杂耍啊,糖人儿啊我瞧着有趣,所以喜欢。” “可你也从不嫌那些是寻常百姓不入眼的玩意儿。” “不嫌,儿子跟着父亲逛西市,心里高兴。” 陆行远微微一笑。 这个儿子的脾性他知道,是怎样就怎样,从不造作。不过陆文骠喜欢朱雀西市的东西不假,还有个原因他没说出口,那就是可以和父亲单独相处。 陆行远的儿子很多,长子陆文骏便分去了他一半的宠爱,剩余的即便顾得均匀,陆文骠这个四子也没什么优势可言。朱雀西市是他幼时记忆中不可多得的珍贵。 “其实老夫也很喜欢朱雀西市,甚至要胜过楠池大街。你知道为什么吗?” 陆文骠没有说话。 他知道原因,陆行远也曾经说起过,那时候伊穆兰商馆还没有开到楠池大街,朱雀西市里偶尔会遇到从伊穆兰过来的刃族的行脚商人,他们会卖一些颇具刃族风情的小玩意儿,譬如小匕首、小酒壶、或是拿一些五颜六色的石头镶嵌起来的挂坠。 人总是思根的。 父亲是刃族的逃奴出身,虽然出身卑微,刃族的这个血统是变不了的。父亲说,从小在宝坻城的时候,日子穷苦,连吃的都有一顿没一顿,更别提玩的东西,所以逛集市就是孩提世代最大的享受。有时只是能看看那些亮晶晶的东西,就觉得满足得很。 后来到了太液国都,时不时地还会去朱雀西市寻找那种幼时的感觉。 “儿子知道,父亲是个念旧之人。” “文骠,虽然你们几个都知道自己是刃族之后,为父也不让你们让外人知晓,毕竟这里是碧海国,朝堂之上有些事不能让陛下太为难,但为父并不是要你们忘了自己的血统和出身的意思。相反,为父希望你们能记住且承认,自己是刃族之人。你的那几个兄长除了文骏本来就是南人以外,他们都对自己身上的血统缄口不提。表面上他们是遵从父命,其实他们是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卑微的出身,觉得有辱咱们陆氏的门楣。然而人的血统虽有贵贱,却不能决定命运,为父难道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 “父亲说得极是。” “贵贱也好,忠奸也罢,人心浮沉,不过一念。要想不辱于人,便得先不辱于己。自己都瞧不上自己的出身,别人又怎会瞧得上呢?”陆行远叹了口气道:“可惜啊……文驰到死也没能明白这个道理。” 他转过头来看了看儿子,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赞赏:“不过你很早就明白了,这一点你与他们大不同,为父很是欣慰。” 两人言语间,已到了朱雀三条的路口,只见路上冷冷清清,一家店都没开。 “父亲……既然是不开张,咱们就先回去吧?” “已经到这儿了,何不过去看看,说不定还开着呢?” 陆文骠无奈,只得跟在身后。 陆行远走近酒楼,只见门是虚掩着,也没说不做生意,只是推开门去,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柜台处有一伙计正在打瞌睡。那伙计依稀听见有人进门来,睁眼一看,惊问道:“客……客官……是想要做什么?” “你这伙计说得好笑,这酒楼开着门不是让人吃饭喝酒,难不成只是摆了桌椅供人观瞻的么?”陆行远笑道:“莫不是连厨子都没了?” 那伙计见俩人衣着不凡,不敢怠慢,忙应声道:“有有有,二位里面请。” 陆行远取出一小锭金子搁在面前道:“老夫是想找个僻静处喝点酒说说话,今日这座酒楼老夫就包了吧,你只管将门掩上,勿要扰了清静,我身后那几个随从自然会守在门口。” 其实整座酒楼都空无一人,又何须包场?伙计见来人出手阔绰,又见气度不凡,将头点得如鸡啄米般应声道:“小人这就去后厨吩咐。”一时间连吃什么喝什么都不敢问,只想着将店里能拿得出来最好的酒菜都端上来便是。 父子二人上了楼上雅间,不一会儿面前已八盘八碟地摞了个满桌。 陆行远瞅着那伙计年纪轻轻,长得眉清目秀,不禁问道:“这城里的人都逃得差不多了,你怎么没走啊?” 小伙计笑笑指了指腿:“我这腿不好,以前落下过病根,家里人上个月就已经逃去南边了,我说我这跟着也是累赘,索性留在国都,还能看个家,所以就没走。” 言语说得轻巧,却掩不住一丝悲凉。 陆行远看着小伙计一脚高一脚低地下了楼,自言自语道:“是祸是福,自有命数,这年纪轻轻的能就能勘破这些,想着不拖累父母兄弟,实属难得。” 陆文骠哪有什么心思去想那伙计的境遇,他提起酒壶替父亲斟了一杯,低声问道:“父亲,儿子愿意与父亲共守国都,但是伊穆兰人来势汹汹,不知父亲接下来有何打算?儿子手里还有这八千兵,虽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可儿子仔细想过,若是伏在国都北侧的磐古行宫附近,瞅准机会,等伊穆兰人到了山脚下……” 正文 第三百三十七章 对饮 陆行远似是听不见他说的话,举起酒杯一口饮尽,大声赞道:“好酒,果然是佳酿。” 陆文骠见状,只得先闭了嘴。 “文骠,为父让你们都留在国都,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是为了报效皇恩,与伊穆兰人抗拒到底!” “错!”陆行远搁下酒杯,淡淡地说了一句:“为父是为了让你们等在这里去降了伊穆兰人。” 此言一出,陆文骠忍不住右手一颤,将手中的酒杯洒了半杯出来。 “父……父亲!”陆文骠做梦也没想到,满腔忠义的父亲居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定了定神,复问道:“父亲莫不是在说笑?” 陆行远没说话,直把儿子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压到腹底。 “文骠,你小时候有件事可能太久远已经想不起来了。那一年你大约只有五六岁,有一次为父带着你来这朱雀西市闲逛,后来有一人请你我父子二人吃饭,就在这座酒楼之上。” 陆文骠一怔,这没来由的忽然说起这么一桩事来,他确实已想不起来了。 “那时啊,那个人除了点了不少好菜,还带了些你没吃过的奇异果子和糕点,为父记得你对那黑椰糕最是喜欢,连吃了三块还不罢手。” 黑椰糕? 陆文骠想了想,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些印象。 “你可还记得那人的模样?”陆行远呵呵自笑了一声,道:“记不得也没什么,你那时还小,又只顾着吃。” “那人有什么来头么?” “那人就是伊穆兰的大巫神------温兰。” “温兰?!”陆文骠猛然一惊。 这个名字他早就听说过无数遍,知道是伊穆兰国中一手遮天的云端之人,但从未料到自己小时候便早已打过照面,更想不到会与父亲有瓜葛。这种事被任何人知道,都可能让陆氏扣上通敌卖国的罪名,非同小可,可今日竟然会从父亲口中轻飘飘地说出来! “父亲怎会与……与他有关系?” “那时为父已深受先帝陛下的信任,时常转任各地的巡抚使,官阶虽然不高,但实是受了陛下的嘱托,暗中细细考察各地吏政的实情。那温兰也不知如何得知了为父的出身,又看得出陛下对为父的器重,便悄悄出现在这太液国都,想要说服我私下替他办些事。” 办些事…… 陆文骠知道,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里能包含多少刀光血影。 “温兰是想说服父亲通敌?” 陆行远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一笑:“他提出的条件可是优待得很。” “他说什么?” “他说只要为父肯在暗中帮他,那么碧海国太平一天,我就依然是碧海国的重臣,若何时碧海国变了天成了伊穆兰的天下,我也还是能成为伊穆兰的重臣。如此一来,无论将来局势如何,都可保得住一世荣华,岂不让人笃定?” “父亲自然不会信他的鬼话的,对不对?!”陆文骠忽然觉得有些恶心,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吃了一个老奸巨猾之人送来的东西。 “为父当然没有信他,若无先帝陛下,为父早就死在了千凫沼边,哪里还有性命,更不要说你们了。通敌之事,那是想都不用想的。不过那温兰似乎并不死心,其实早些年他就已经找来过几次。他总觉得天下没有什么东西是买不到的,要么就是价不够高,要么……就是未能投其所好。但那一次,为父是狠狠地拒绝了他。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陆文骠听到此处,松了一口气,但猛然又觉得不对劲,惊问道:“父亲为何今日忽然又提起此事?难道父亲当年不曾做过的事,现在想要做了?” “准确地说,其实不是为父要你们降,而是陛下……” “陛下?”陆文骠越发吃惊。 “陛下离开国都之前,就与为父暗中交待过。陛下说霖州一役虽有胜算,但也难保不会出些意外。万一陛下她不能安然回到国都,那便需要为父替她来做之前安排好的一切。” “陛下……料到会有今日?” “陛下乃一国之主,又是为父看着长大的孩子,论心思缜密,实属世间罕有。她说如果万不得已到了最后一步,可以放任朝中百官自作四散。这些人虽然失了一时的忠义,却是江山社稷不可或缺的坻柱,也只有四散了去,将来才有重聚麾下的可能。倘若像你说的,被关了九门只在城中等死,除了空留忠义之名,又有何益?就算日后有重振朝堂之日,人要是都死光了,岂非成了空谈?” “这……”陆文骠被说得一时语塞。 “而我陆氏又有些不同,一来温兰知道我陆氏始终是刃族出身,要降也降得容易些,且陆氏子孙中如你般重职在身的有不少,伊穆兰人得了太液城,急需有人替他们稳定局面,定然不会拒绝我等纳降。” “父亲!”陆文骠听到纳降,有些急了。 “你且听为父把话说完。”陆行远皱眉道:“大丈夫想要保节重义又是什么难事?纵马厮杀一阵,死了便是忠臣!可这就能保住陛下的江山吗?这便能救碧海于水火吗?” “那父亲的意思是……” “你与文骥、文骧他们纳降是陛下对为父亲授之计,看似弃了名节,实则韬光养晦,以待时机。陛下说,除了她之外,太液国都中还有两人她最牵挂不下,一位是银泉公主,一位是清洋公主。陛下之前探明清洋公主就在伊穆兰商馆,也让为父暗中监视,这件事你是知道的。” “是,儿子遵照父亲的意思,不敢打草惊蛇。” “嗯,无论是哪一位公主,都是陛下的血亲之人,我陆氏拼得一门性命,也须得护住她们三人。所以才必须纳降!只有降了伊穆兰人,才能继续保有手中的一部分权力,才更有护住她们的可能。你现在可明白陛下的用意了?” “儿子明白了。”陆文骠大大地松了口气。 “万一……”陆行远的神情变得无比凝重,“为父是说万一……陛下不幸……则至少要保得清洋公主能逃得生天,只有她活着,碧海的帝裔才不至于断绝……。陛下的这份嘱托中,已是有了托孤的觉悟,你一定要知道,只有我陆氏才能负得起这份重托!” “是!”陆文骠郑重应道:“儿子定然牢记在心,只要是父亲所指,儿子无不遵从!那么父亲……也是留在国都等着招降吗?” 陆行远摇了摇头。 “不,我已经老了,而且温兰也知晓我的性子,一辈子都不肯纳降的人,现在却肯了,莫说是他,连我自己都不信。”说着,哈哈笑了两声。 “你们届时可以告诉温兰,就说我是个不识时务的老顽固了,不肯降,所以就逃去了南边。你们都还年轻,既识时务不想送了前程,也想返祖归根,所以留在了国都。这样一说乃是人之常情,温兰大约是肯信的。” “父亲……你不和儿子们在一起,却要孤身一人去哪里?” “这你就不必多虑了,为父自然还有陛下交代要做的事情。何况为父在你们身边,你们也顾忌太多,说不定还会被温兰拿去掣肘于你们,那就不好了。” “可是父亲……”陆文骠有些于心不忍。 “不必多说了,照为父的意思去办就是了。”陆行远想了想,又道:“你为人温厚,不太会撒谎,刚才那番说辞就让你哥哥文骥去说吧,他是鸿胪寺卿,从小嘴皮子就比你要利索得多。” “是……” 言语间,小伙计已经将热菜端了上来,陆行远越是看他,越觉得可怜,便从袖中取出一物,却是一枚小小的铁牌。 “小哥,伊穆兰人要来了,不要再呆在西市了,你拿着这个牌子,去东三格万柳巷后头寻一个叫岳大娘的,她自会有地方供你藏身,保你性命。切记,只可一人独去!” 小伙计接过令牌拿在手中看了看,惨然一笑,又搁回到桌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多谢这位老爷怜悯,只是小人已是孤身一人,明日如何并不太在意。而且……小人还要回去看家。老爷的好意小人心领了。”说完,竟然不收那铁牌,自下楼去了。 陆文骠喃喃道:“看家……看家……家人都没了,还有家么?”说完两眼一红,重重地一拳砸在桌角上。 他恨恨道:“父亲……既然是那温兰数次来寻过父亲,当日何不早伏些人手在这酒楼附近,拿下了那老贼,岂非杜了一患?” “老夫其实那日和你想的一样,是伏了人在这楼下的。” “果真?那为何……”陆文骠不解。 “所以说温兰此人极不简单,他似是料到我会在楼下埋伏兵士,只对为父说了一句话,便安然离去了。” “什么话这样厉害?竟能让父亲罢手?” 陆行远站起身来望着窗外,幽幽地说道:“他说,好歹看在他将那个孩儿送给我做儿子的份上,今日也不该恩将仇报地拿了他……” “……父亲,他这话的意思是……大哥是他……”陆文骠已经语无伦次起来。 “不错……为父没想到,当年就是他将你兄长文骏放在我去霖州的必经之路上……” “那么说他知道兄长的身世?” “大约吧……那天他下了酒楼后,为父起初是想,他莫不是将某个伊穆兰的贵族之子送来想要鸠占鹊巢,但那时你兄长已是十一岁了,一看便知是南人子弟,全然不是伊穆兰人的长相,所以就放心了不少。直到后来文骏早逝,温兰也没再出现。为父心想,人也死了,去探究那身世又待如何,于是这件事就再没有想起来过,更不曾提过……” 窗外渐渐飘起了雪点,陆行远望着远处朱雀大街上一辆接一辆的马车还在及二连三地驶过,叹了一声:“也许你说得对,若那日为父拿了他,或许今日就大不同了。” 正文 第三百三十八章 梦回 梦。 重回阔别已久的太液三岛。 远远望去,来仪巍峨,芳草依旧。 朱芷潋单手划着那条银边小舟,离了壶梁阁,曳出了芦苇花丛。身后壶梁阁上,临窗似是有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正看着自己。 明明近在咫尺,却几乎连面孔都模糊得看不清楚。 大苏……都说这世事万物都有造化,缘何你我总不能如愿。 朱芷潋见晴日正好,映得湖面波光粼粼,便信手向湖心划去。一转向,望见不远处一方木莲缓缓驶来,上面坐着两位妙龄女子,正有说有笑。 “姐姐!”朱芷潋唤了一声,生怕被那俩人错过。 早有边上的宫女从木莲的缘边伸出长长的钩子,将朱芷潋的小船拉近,扶着她上了船。 “姐姐们今日起得这样早?” 朱芷洁笑道:“明明你才是最懒起的一个,我每日无事,自然睡得早起得也早,大姐才是最难得的,抚星台上日理万机,今日还能偷闲陪我行木莲来。” 朱芷凌正捧着一盏热茶饮着,闻言也笑道:“总说咱姐妹三个要聚在一处行木莲,总也做不到,不是我被困在瀛泽殿里,就是小妹溜出太液城去,要不是今日立夏当休,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得闲。不过今日倒好,正好凑于一处,咱们三个也好好说说话。说起来,怎么小妹今日难得老老实实地呆在宫里了?” 朱芷洁也打趣道:“多半是苏学士躲壶梁阁里念书不见她,她又舍不得出城去,所以不得已才来陪我们的。” 朱芷潋故意一板脸,“姐姐们又来取笑我。你们嫁太子的嫁太子,怀孩子的怀孩子,都是各自如意,我可没你们那般好福气。” 朱芷凌奇道:“怎么?可是那个苏学士惹你生气了?那也简单,回头我找个时候骂他一顿,叫他回苍梧国的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朱芷洁吃吃一笑:“姐姐总是那样凶,苏学士是外臣,姐姐怎好亲自出面?这种事不如让我告诉重延,让他旁敲侧击地说一说也就够了。” 朱芷凌更是奇了:“咦,我倒没瞧出来你有这样的性子,素来是不干己事不开口的人,如今也学会背地里指使人了?” “不开口姐姐就当我是木头了?都是朱氏的女儿,要学些绵里藏针的心眼儿又有什么难的?”朱芷洁依然笑意不减,“且不说我,单说小妹心思胜我十倍,将来可未必在你之下呢。” 朱芷潋不待两个姐姐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下去,已是打断了话头:“大苏没你们想得那么薄情,他有他的难言之隐,并非故意不肯见我。” 朱芷凌哼声笑道:“他一闲云野鹤般的书生,见了谁都是那般伶牙俐齿,见了你还能有什么难言之隐?姐姐教你一句,男人但凡有了难言之隐,接下来要说的多半不是难言,而是谎言。” “他确实有难言之隐……他说他是伊穆兰人。” 那俩人似是没料到这一茬,齐齐地“咦”了一声。 “不过伊穆兰人又怎样,陆行远也是伊穆兰人,母亲不照样待见了一辈子?咱们太液城下各国各族的人多了去了,小妹真是少见多怪。” 朱芷洁又“咦”了第二声,“陆阿翁是伊穆兰人?我怎么不知道?” 朱芷凌不以为然地应道:“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自古丹樨阶前有多少秘密不为人知。如今你嫁去了苍梧,还指不定哪天就不小心撞见他们李氏藏着掖着几世几代的龌龊事了呢,我先前想教你观心术你又不肯学,回头就小心捂着眼睛装没看见罢。” 朱芷潋不去理会姐姐的犀利话,只连声抱怨:“谁是伊穆兰人都与我无关,可惟独大苏不能是啊。” 朱芷凌摆了个无所谓的手势,言下之意,有何不可? 朱芷洁劝道:“姐姐,小妹的意思是,苏学士若是伊穆兰人,怕是母亲不会答应他二人……” 朱芷凌笑道:“那你是真不了解母亲了,你我姐妹三人,都是碧海的嫡公主,母亲择婿只会看对碧海有无益处,益处几何,哪里会在乎哪国哪族。瞧瞧李重延那草包太子,你那么一通闹腾,母亲不也就答应了么?” 朱芷洁一听草包二字,颇有些恼:“重延待我好得很,也是忠厚之人,不过就是王公子弟的习性重了些,总胜过那些奸险心思的人。那也不是什么大事。” “胜过奸险心思?奸险也得脑子好使才能奸得起来,那个草包哪里就能了?” 朱芷洁脸色一沉,斥道:“姐姐再说他草包,妹妹就下船去了。” 朱芷凌也觉得有些言过,陪笑道:“好好好,怎么说也是一国的储君殿下,妹妹莫要恼了,咱不说别的只说小妹的事。不过这苏晓尘不过区区一个学士,确实难入母亲的眼,除非他是伊穆兰的国主,大约母亲是会刮目相看的。” 说完与朱芷洁俩人相视一眼,一同笑了起来,大约觉得这个“除非”犹如痴人说梦。 朱芷潋闻言却半忧半喜,涨红了脸问道:“若他真是国主,母亲就会答应我二人么?” 俩人呆了一呆,不管朱芷潋一脸羞臊模样,继续大笑起来。 “别笑啦!我又没骗你们。他说了,他就是伊穆兰的国主啊!”朱芷潋见两个姐姐笑个不停,一怒之下抓起跟前的一把青枣就要往湖里丢,慌得朱芷凌急忙按下。 “哎,快给我放下,这是爹爹一早叫人送来给我的,你可别糟践了。喏,那边有一堆的葡萄香梨,要丢你只管丢去,管够。” 朱芷潋把小脸憋得通红,几乎要哭出声来:“他让人告诉我说他就是伊穆兰国主,是他带着兵打到了太液城下,也是他将母亲掳在手中,我想见他问他为什么,他却又闭门不出,只隔着门说有难言之隐。我……我这要如何是好。” 朱芷洁将妹妹揽在怀中,抚着肩膀宽慰道:“小妹,你是在怕什么?怕他杀了母亲?” “嗯……我真怕。” “他若真在乎你,便不会这样做的。” “当真?” 朱芷洁点点头。 朱芷凌边上懒洋洋地附了一句:“怕他杀了母亲?哼,那他也得有那个本事,母亲的心思我可是亲身领教过。” 朱芷潋想了想,一脸苦恼依旧:“就算母亲自有办法,可他带兵南侵,已逼至城下,终究是我碧海国的仇人……” 朱芷凌又插嘴道:“可不是么?连我碧海四将都杀得一个不剩,这等手段连我也不一定能有。” 朱芷潋听得越发急了起来:“那到底要如何才好,我与他本来霁月清风两无芥蒂,不分青皂白地就被填了这许多扯不清的家仇国恨,我究竟是该随了他,还是该……忘了他?”话到嘴边,“恨了他”三个字却始终吐不出来。 朱芷凌似是自嘲般地叹道:“忘又岂能忘得了,不管是情分还是仇恨,有些事人若记下了,便是一辈子,你看看我与无垠就明白了。一仇复了一仇,一愁又添一愁。” 朱芷洁不似朱芷凌那般棱角分明,继续温言劝道:“妹妹,你与我不同,你有观心术在身,倘若日后见了,你便观一观他,看看他到底本心如何不就行了?他若是待你之心如初,你便无须烦恼。” “可……可母亲会同意吗?” 朱芷凌搁下茶盏,胸有成竹地答道:“你放心,若他真的是兵临城下,又是一国之主的身份,母亲岂会不同意?只怕还要对你委以重任哩。” “重任……什么重任?” “碧海的江山社稷啊,我如今已是局外之人,母亲不寄希望于你身上还能有谁?” 朱芷潋迟疑道:“可不是还有二姐吗?” “你二姐?”朱芷凌嗤笑一声,“她远在苍梧鞭长莫及,且旦夕祸福不过瞬间……母亲除了能托付于你去托付谁?要知道,你也是朱氏的女儿,若只剩下了你,你便是不愿意,也得愿意。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宿命。” “可姐姐会的那些事,我真的不会啊……”朱芷潋急了。 朱芷凌脸色骤变,忽然欺身将面孔逼近,冷面沉声地质问道:“不会?难道我便是天生就会的么?只是轻轻巧巧的一句不会,便能坐视我等枉死了?” 朱芷洁见姐动了怒,忙劝道:“哎呀好啦,她向来过惯了自由自在的日子,也从不会去算计人,你忽然要她变成你这样,岂非强人所难?好歹也得给她些时日。” 朱芷凌越发怒气不止,叱道:“时日?她哪里还有什么时日,你瞧瞧她,别人还未动她一根汗毛,她就已经把自己饿了个半死,现在就算放她出去,怕是连大门都走不出去,我朱氏儿女便是这等出息?” 说着又转头对朱芷潋喝道:“那温兰算计了父亲、母亲,算计了陆阿翁,接着又算计了我和你二姐,就连你的心上人苏学士他也不曾放过。如今怎样?就连他手下一个小小的银花都能将你翻弄于掌上,你身为朱氏难道不会有不甘心么?你难道还有颜面说一句不会吗?!” 正文 第三百三十九章 三途 一席话将朱芷潋说得低头默然,朱芷凌仍不住口,继续训斥道:“天可怜见,我朱氏女帝代代殚精竭虑,无一日不战战兢兢地扶着金冠正襟危坐,如今帝裔子嗣凋零殆尽,只剩下你一人尚有希望。你便是真不会,难道连一丝去学的心思都没有吗?”说着,忽然眼中也是一道血痕流下,挂在腮上凝成了墨黑色,甚是可怖。 朱芷洁忙掏出手帕遮了姐姐的那半边脸埋怨道:“她小了你整整五岁,如今受的苦也是从未受过的……你不去宽慰她就算了,何苦还去吓她。” “小?小又怎样?我今日若不点醒她,难道也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日她命丧黄泉与我等一样漂在这三途河上吗!” 朱芷潋正惊疑这三途河上是何意思,不料长姐话音刚落,顿时天地变色,艳阳晴日转瞬变成了昏天黑夜,阴森的冷风吹得朱芷潋浑身汗毛倒立。 再看远处时,涌金门内巍巍来仪宫一众的宫墙楼阁全都化作了尸骨遍地的荒山野岭,岭间尽开着一片片血红色的曼珠沙华,铺就一条大路直接延伸到河岸。细细看去,无数丝状的花蕊犹如勾魂的长舌,舐舔着花下残骨上依附的每一丝魂魄。 朱芷潋看了看身下,宽敞舒适的木莲成了狭窄的独舟,船头还挂着一盏昏黄的油灯,隐隐映出一片深不见底的河水。朱芷凌转身将那油灯拨了拨,一时灯光大亮,照得远近都清晰可见。 “踌躇不前,最后就只会跌落地狱深渊!你看看……看看这河里!有多少徘徊彷徨的鬼魂,既过不得河去,也回不到岸边,只因忘不了前世的纠缠,又得不到解脱,便永生永世被困在这里!” 朱芷潋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惊魂难定,风中夹杂的悲恸声中,还传来阵阵的哀嚎。她循声望去,这才猛然发现河中到处都涌动着一颗颗人头。那些人双手胡乱地扑腾挣扎,却全然不知方向,似是看不见也听不到,只是口中都纷纷哭喊诉求着,无休无止。 忽然她好像看到了一个似曾相似的面孔。 一个戴着四品雀翎乌纱的老妪,痛苦地揪着自己满头的白发,不停地念叨着:“西北格的宅子?南华岛的金子?我要哪个好?我到底要哪个?难道只能选一个吗?说我贪……比我贪的人比比皆是,为何偏偏是我!我清苦一生,到头来什么都没得到,为什么还要如此下场!哼……翰林院编册成史,流芳百世?那是给我的,还是给明皇的?!”老妪忽然捂住心口大喊起来:“好痛……痛死我了!” 朱芷潋正看得心惊,发现离那老妪不远处,有一个极年轻的男子,一手执着拂尘,一手拼命地朝空中抓着,口中喊道:“师父……师父……您吩咐的一切我都照做了,徒儿把听到的每一句话都一字不差地记下来告诉您了,求您别丢下徒儿啊。徒儿知道,在这世上就只有您一个人对我好,徒儿将来发达了一定孝敬您,待您如亲爹一样伺候您到老。徒儿说的是真心话,求求您,别活埋了我,别……”。只见那柄拂尘似是宫中太监常用的物件,稀稀落落已被河水溶得不剩几根拂丝,伸在空中的右手食指已经只剩下一截白骨,皮肉似是被什么东西啄了去。 朱芷潋想不起来何时见过这个小太监,又觉得这太监似乎不是太液城宫中见惯了的。 这时船另一侧的河中也有一女子,与其他人面容憔悴不同,生得艳如桃李,肤如凝脂,极是貌美。那女子身子起伏于波浪时,隐隐露出喉间,赫然是一道鲜红的血痕。她既不哭诉,也不呼救,只是焦急地四处张望。 “孩子……孩子,你们去哪儿了?为何娘看不到你们啊。娘答应过,等这一仗打完,娘就带着你们远走高飞,去找个邻国小邦,去过无忧无虑的日子。娘已经回来了,可你们都去哪儿了啊?娘还带了块玉麒麟给你们……”那女子说着又开始翻拣自己身上,不料却怎么也找不到,急得喊了起来:“去哪儿了呢……怎么就找不到了呢?明明是放在了袖中……” 那女子找了一会儿,忽然怔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听到有人在跟她说什么,紧接着又急着分辩道:“娘没有骗你们,娘真的给你们带了那块玉回来,那还是明皇亲手送给娘的!娘这一生骗过的人不计其数,可惟独不曾骗过你们啊。你们快出来吧,不要再藏起来吓唬娘了。娘这就带你们离开这里,离开碧海,娘再也不用骗人了,好不好?” 说着,奋力向岸边游去,不料从身侧一个浪头打来,待及波平之时,已再也瞧不见那女子的踪影了。 朱芷潋全然不记得这女子是谁,只见身后的长姐朱芷凌望着那浪头过处叹了一声,似是识得那女子。 她正想细问长姐此人是谁,忽然河中冷不丁伸出一只枯手,牢牢地扒住船边,另一手已拽住自己衣袖丝毫不肯放开。只见那人是个中年男子,穿着异国的官服,衣领扣得整整齐齐,两颊却已瘦削得不成人形。他眼眶里灰白一片,无目无瞳,口中不住地苦苦哀求道:“拜托……千万要找到阿萤,然后告诉她,我错了……我不该送她去秋月城……爹爹糊涂,自以为一生清白,天地正气,不料却整整错了一辈子,自问羞愧难当,才自尽以死谢了罪。阿萤……你绝不能再错下去了!要么杀了他……要么离开他!他才是祸国乱政的元凶……他才是啊!” 朱芷潋被吓得尖叫起来,只觉眼前青锋一闪,朱芷凌不知何时取出了那柄御赐的尚方宝剑对着那只枯手便斩了下去。那人一声惨叫被断了四指,顿时离了船缘沉入河中。 “姐姐,这里是什么地方,吓死人了,快救我出去!” “救你出去又如何?姐姐能救你一时,却救不得你一世。你若再不醒悟,这里迟早就会变成你的归宿!你还要像这些孤魂野鬼一般彷徨下去吗?难道真要送了命才肯睁眼吗?”朱芷凌气势凌人,却止不住眼中又一道血泪流下来。 朱芷洁在一旁柔声劝道:“妹妹……盛世已散,乱世已至,自从苍梧的使团渡过瀚江的那一日起,你就已经没了选择。死了,就是永远的末路。活下去,才是唯一的出路……我们再疼你护你,也只能到此为止,剩下的路只有看你自己了,你记住了么?” 朱芷潋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脸孔,已是浑身颤抖,她既不敢看眼前的景象,也不敢去想这些人究竟经历了什么。她只能将身子蜷在角落里,只盼能快点捱过这一刻。 慢慢的,耳边的哀嚎声渐渐消失了,四周又重新归于寂静,只有姐姐的话语萦萦绕绕依然未散。 活下去……活下去……才是唯一的出路。 萤石壁下,皎洁柔和的光投在院子里,照到四处一片祥和。几尾锦鲤掩在莲叶下划水嬉戏,梅树下依然暗香浮动,淡黄色的花瓣静静地飘落池塘中,点出几圈无声的涟漪。 小小的凉亭中正伏坐着一个瘦瘦的身影,似是在沉睡,不时传来几声低低的梦呓。 过了一会儿,那人慢慢地抬起头来,她擦去泪水呆坐在那里,仿佛心有决意。 她转身朝院门处走去,拉了拉门旁系着铃铛的绳子。 又过了一会儿,院门吱呀被推开了,进来一老者,正是温和。 “殿下,不知有何吩咐。” “我有些饿了,去取些饭菜来。”声音出奇地平静,没有一丝怯懦。 温和有些诧异,不过并没有太意外。人都是识相的,眼前的形势如此,不妥协又能如何?只是这样快便转了态度,倒比想象得要早了一些。 “好,老朽这就让人为殿下送来,不知其余的还需要些什么?” “再送一些……胭脂水粉和簪饰过来。” “好,殿下放心,定会选些上好的送过来。” 温和转身想要退出院去,忽然又被唤住。 “闻老丈。” “在。” “我记得,姐姐顶上的双鱼金丝冠好像还是出自你之手。” “殿下好记性,正是老朽的拙作。” “姐姐对那顶金冠甚是珍爱,既是如此,我想请闻老丈也替我打造一顶金冠,至于式样……”说着,朱芷潋转身看了温和一眼,“碧海朱氏的金冠该是什么样,你心里应是明白的。” 只是这一眼,温和忽然从心中感到一种不曾有过的战栗。似是想要将他心中的一切全部看穿,又似是一个巨大的黑洞,要将他整个人都吸了进去。 有那么一瞬间,温和几乎觉得自己被钉在了原地一般动弹不得。 这是与君王匹敌的威慑,也是女人独有的洞察,更是居高临下的傲视。 温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低头恭顺地应道:“谨遵殿下之命。” 这正是: 别也应难见也难,后会难凭据。 住也应难去也难,此际难分付。 正文 第三百四十零章 迷惘 寒风已息,市井萧条。 太液国都楠池大街通往城西的路口边,一个老叫花子靠着墙角席地而坐,手中拿着一把二胡,在那里吱吱呀呀地拉着。跟前的破碗里一个铜子儿也没有,他却不在意街上早已没了人,只闭着眼自顾自地边拉边唱: “眼见他平了你宅舍,眼见他践了你庭堂,眼见那四海平生万象起,眼见那城头破落人已亡。只唱罢这一曲,自有那老君骑牛邀我去,从此欢天喜地无忧虑……” 唱得腔正调圆自觉得意处,从腰间解下个脏兮兮的酒葫芦嘬上一口。 大街乃是国都数一数二的宽阔道路,十六引的马驾亦可同时来回,只是这样宽的大街上一辆经过马车都没有,更显得空空荡荡。 老叫花子塞好酒葫芦,正想提起二胡再来一曲,忽然他依稀听到从西边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声音。这声音急促而沉闷,由远到近听得越来越清晰,甚至还能让人感到地面的震动。老叫花子正想仔细瞧过去的瞬间,一大群的骑兵犹如潮水涌入了关,已疾奔至眼前。黑压压的不知道多少人,将宽阔的街道占得连两侧都几乎留不出一丝缝隙,不一会儿已布满了整条楠池大街。 为首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异族人,两人面容都已有些年纪,身姿却矫健不逊年轻人,女子看着便是精通骑术的好手,男子则更像是一名久经沙场的悍将。两人皆是策鞭急行,引得身后的兵士紧随而行。 “王长姬,这占领粮仓是血焰王下给末将的军令,您这非要和末将同行,不太合适吧?” “哥黎罕,他的军令是给你的又不是给我的,何况我也没有拦着不让你去啊。” “可末将如果顾着粮仓,就不能同时顾着王长姬,哪边有了闪失都不好向血焰王交代……” “所以我特意来助你一臂之力啊,这样你既能顾着我,占领粮仓还更省力,岂不一举两得?哥黎罕,这太液国都我来过不下几十次,哪儿都比你熟得很,我替你带路去城东,你该谢我才是!” 祁楚压根儿不在乎哥黎罕一脸的苦相,略加思索又自说自话道:“这样吧,咱们回头找一家好点的饭庄,你请我吃饭,就算是谢过了。我知道哪儿有好店。你赶紧把祁烈的差给办了,别让我饿着了。” 说着,手中马鞭又是一抽,根本不理会哥黎罕是不是同意。 哥黎罕心中暗暗叫苦。 伊穆兰大军已过了城北的磐古行宫,祁烈生怕夜长梦多,便向国主苏佑自动请缨先来取粮仓。本来哥黎罕暗忖接了这军令,则可名正言顺地不用再陪着祁楚,不料刚出营被祁楚撞了个正着,不由分说就跟着一起来。 这个王长姬,发起火来脾气简直比大乌云狮还要烈,她说要跟着,也是没辙…… “哥黎罕!快点儿!你怕是骑术还不如我呢。” 很快,上千人的血族骑兵冲过了楠池大街,直奔城东门而去。尘土飞扬之后,没有人注意到在大道边的一角,一个脏兮兮的酒葫芦被马蹄踏成了碎片,碎片上依稀还挂着几缕殷红的血迹。 此时,原本戒严在太液城门口的守兵只剩下区区几十人,与其说是戍卫,不如说只是为了让人一眼看出宫城内外的分界。 陆文骠早已将大多数的兵士撤回了北三格,在那里不仅有身居要职的陆氏子弟,还有一些自以为与陆氏怀着相同心思的官员们也都聚集到一处。 他们想着,跟在陆氏之后降了伊穆兰也许不是什么坏事,自古王位上的人走马灯似地换,不变的只有绿水青山。 哪朝做官不是个做?陆氏都能看明白的道理咱会不懂? 所以这种时候就更需要扎堆取暖,俗话说法不责众不是?降的人多了,难不成还能全都被伊穆兰人给砍了? 官员们在三五成群地在那里窃窃私语,彼此交换着从前线传来的关于伊穆兰人的消息,与其说想要从中获取些有价值的信息,不如说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加坚定一个想法------投降是明智的。 毕竟大家都降了,好像自己的节操就显得没那么糟糕了。 不过让他们觉得惊奇的是,人群中居然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鲁工部?你居然没走?”对着低调默不作声的鲁秋生,所有人都不禁发出一声感叹。 他们纷纷暗想,这鲁秋生是不要命了么?他祖上督造的阡守阁,地下的火雷库,还有那一堆堆的巨型弩车,哪一样不是把伊穆兰人给坑惨了。他就不怕伊穆兰人把他给撕喽? 没道理啊,他要是想逃去南边,他鲁氏自家造的双桅轻舟堪比南疆白沙营的雀头舰,跑得比谁都快,决不至于逃不掉啊。 大家既然猜不到鲁秋生的心意,只得归结于识时务者为俊杰,反正多一人降总是安心。 只有陆文骠忍不住问了一句:“没想到鲁大人也在。” 鲁秋生笑了笑,投去一个眼神,似是在说,彼此彼此。 众官员虽聚在一起,都畏首畏尾地想要尽量表现得不起眼,场面自然而然就转为由陆氏子弟占了主导,其中又以鸿胪寺卿陆文骥最为能说会道,虽然平日里算不上什么大员,不过既然其余陆氏子弟都不言语,将他推了出来,众官员也就纷纷点头默许他作为使节先一步前往伊穆兰人的大营中商榷开城纳降一事。 这种时候有人愿意当出头鸟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何况这出头鸟还并不好当。 说得好听叫商榷,其实就是恳求饶命,反正开不开城那伊穆兰的骑兵都已经闯了进来,要说这些官员们能为伊穆兰人阿谀些实在的好处,也仅限于入城后当个缴收各方物资的好向导和好下手了。 陆文骥清了清嗓子,面不改色地朝所有人行了一礼,高声道:“诸位同僚,事已至此,我等亦是无可奈何,对那些只顾自家性命逃出国都的鼠辈,我等虽然心有义愤,然而还有更重要的职责需要肩负起来,那便是保全国都,莫要让这太液城因负隅顽抗而被付之一炬。我等在朝为官,个人荣辱事小,保得太平事大,我陆文骥虽不才,愿为使者,先一步去与那伊穆兰人交涉,也好探一探陛下的安危!” 高明的说辞就在于把不光彩的纳降撇开不提,而把各种大义名分给挂在旗头,这样才能凸显自己的高风亮节,留在国都是不愿与那些外逃的鼠辈同流合污。 众官员纷纷赞叹陆文骥的话分寸得体,用辞通透,必能探明陛下如今的究竟是何境地。当然,顺便还能将自己的降意委婉又清楚地转达给伊穆兰人。 只是所有人都心领神会地忽略了陆氏中独独丞相陆行远已仓皇出逃不知去向的事,人家都愿意当出头鸟了,怎好当面打脸,未免太不地道。 这时,碧波商盟盟主陆文骧挤了过来,他虽然不是官员的身份,但身为碧海八大商盟之一的掌舵人,陆文骏和陆文驰亡故后又以他居长,身份比往昔又大不相同,是以虽无官职在身,说话的分量也是举足轻重。 他笑嘻嘻地提醒了陆文骥一句,听说金刃王罗布不幸遭难了,都是几十年商路上的老交情,莫要忘了替他吊唁一声。那罗布生前可是和自己提起过,说希望有生之年能到太液城来养个老,如今他族人若是愿意,大可在酒堡山下替他物色一块风水宝地,也算是他这个老朋友的一点心意。 听在边上陆文骠的耳中,心中忍不住暗骂。 在他看来,三哥陆文骧之厚颜无耻可谓是众兄弟中的翘楚,只要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话都能腆着脸皮说出来。 当初私下与罗布在霖州暗开黑市后赶跑小商队的是他,为了大开商路劝说明皇将伊穆兰商馆开到国都的是他,矿源枯竭后向二哥陆文驰巧言令色将南华金锭转运到碧波商盟的是他,如今为了纳降不惜向一个死成灰的伊穆兰仇敌示好的还是他。 若非是嫡亲的兄长,陆文骠真想与此等衣冠禽兽割了袍子形同陌路。偏生眼下又都是等着纳降的身份,真是乌鸦八哥一般黑,说不出半个理字。 父亲……儿子这么遵照您的吩咐留下,真的是做对了么? 陆文骠想起父亲那天在朱雀三条与他吃完酒后,还叮嘱他不用派人护送,也不要派人找他,他自有离开国都的方法。 事到如今,除了相信父亲的选择也无他法了。 陆文骠皱眉叹了口气,恰好眼光掠过鲁秋生,忽然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也许……在眼前的这一大群人中,有些人和他怀着相同的目的……。如此层层布局,陛下果然已经料到了今日的局面么? 可是陛下如今已落入敌手,伊穆兰人才是握着生杀大权的一方,他们难道会轻易放回陛下让她重登御座么? 陆文骠感到越来越迷茫,眼前的这一张张脸孔,不知道谁是敌谁是己,更不知道将来自己将会听命于谁。 这样的寒冬,何时方是尽头…… 正文 第三百四十一章 纳降 书友们,中秋快乐!纵横网有中秋抽奖活动,新注册用户送币送礼品送红包~不容错过喔~ 自古以来,国都沦陷后伴随而来的往往是群雄并起,尤其是国君还落入敌手的情况下。 或是各地有力的节度使趁机分割为据,自立为王,建一方小朝廷。或是旁系的宗亲打着复国保皇的旗号,另择国都延了帝裔。又或是那些寻常的农民百姓,口称神教,聚众成势,见着哪里空虚便打劫哪里,四方流窜。 然而这些事在碧海国一概皆无。 这与其国制的特殊无不关系。在历史上以商为盟,以盟合国虽然有过先例,却极是少见,其中女帝承袭者更是绝无仅有。 碧海建国之前,岛村自治,互不侵扰,已相安无事数百年。男不多寿,使得兵甲不盛,难成规模,相对地也就减少了纷争的可能。建国后,初代明皇朱兰淳集权于一身,虽有数州委任的节度使,但各自手中可动用的兵力至多不过数千。国都陷落之后,各方势力即便想要择机另立门户,也没有这个实力。 说到旁系的宗亲,更是从一开始便被压制得毫无出头之日。朱兰淳本身是朱氏嫡出的后代,对庶出的兄弟姐妹管教得极严厉,不是将他们当成联姻的工具嫁往他国,就是赐婚于毫无实权的富贵名门,连饮食起居上都与皇室嫡系之间有着严格的区分,七角兰花缀不缀边一事,就可见一斑。如柳明嫣这般随母入了南疆的,甚至连姓都须改了去,移花接木的念头想都别想。 至于那些百姓们,长寿的是女人,许多渔村的祠堂中供奉母系的牌位要多过父系,一族之长中往往也是德高望重的女族长居多,这从家风治理上就比男人多了几分安分守己的传统。何况碧海人天生就比较安于现状,只要能吃饱喝足活到四十多岁无疾而终,何人称王何人寇,是不大关心的。 所以这三分土七分水的碧海国,对伊穆兰人能同仇敌忾的最多也就是三分土的这部分疆域中的百姓,那七分水域中偏远一些的地区,甚至连国都沦陷的消息可能都还不知道。 以陆氏一族为首的碧海投诚派很快便得到了伊穆兰人的认可,这其中固然有鸿胪寺卿陆文骥绝佳的口才起了作用,更主要的是以苏佑为首的几个重要人物对来降一事都显得十分欢迎。 整场交涉顺利得甚至让陆文骥感到对方是不是有点守株待兔的意思…… 多少官员来降,如何降,如何迎接伊穆兰大军入国都,陆文骥都准备得十分充分,面对温兰的询问也是对答如流。 只有一件事,当陆文骥趁势提出探望被关押的明皇时,也许是陆文骥那小小的忠诚心忽然触发了一下,他看到明皇只穿着粗布素衣时,恳请能否在入城时让明皇改穿回凤袍,戴回金冠,被温兰一口回绝。 回绝的理由是不需要的。人在我手里,我说了算。 正当陆文骥的那点点忠诚心全然不够抵挡温兰一回合准备忍气吞声的时候,苏佑却唤过温兰附耳了几句。 “既然大巫神想要明皇颁旨退位,至少下旨之前还得给足她面子,若就当成一寻常老妪牵入城去,只怕日后下了旨意也没人当回事了吧?” 温兰想了一会儿,便松了口,让陆文骥回头便送一套明皇平日里穿的行头来。 “那么敢问大巫神,我等何时能奉明皇陛下回宫呢?” “不急。” 温兰不置可否,是因为心中早有打算。 太液城中的暗道不计其数,虽然自己这些年潜伏城中时探明了不少,可难保没有遗漏的。放朱玉澹回城便犹如纵虎归山,想要再寻她可就未必寻得到了,怎么也得让她将退位诏书和缔盟的国书就在城下全写完了再说。 陆文骥见苏佑身为国主年纪轻轻,不少事还要看温兰的脸色,暗忖这温兰的话多半才更顶事,便愈发不敢追问。他想着初次交涉既没撕破脸,对方又同意纳降一事,就是天大的功劳了,即便还有别的要求,也不该得寸进尺。于是挖空心思又搬出些恭维话称颂了一番,顺便还提到了代兄长吊唁金刃王一事。听在苏佑耳中,颇是眉头一皱。 温兰见苏佑脸色不喜,知晓他看不惯陆文骥这等不忠之臣。 看来慕云佑的那套迂腐的陈词滥调对苏佑的影响不小。不忠之臣又如何?只看为谁所用罢了。有了不忠,才有了兵不血刃。 想到这里,温兰忍不住讽了一句:“大名鼎鼎的陆丞相现人在何处啊?” 只是早料到会被问及的问题,陆文骥面不改色,依然陪笑道:“家父已是近九十高龄,精神大不如前,于半年前就已辞官告老还乡过一次。怎奈朝中无人,勉为其难才又出仕了数月,前几日因风雪大盛,风湿又犯,便去南方养病去了。” “哦?如此举足轻重的元老,区区风湿就屈了膝了?国主,你信么?”温兰嗤笑一声,转向苏佑问道。 “毕竟年岁已高……” “国主可还记得当日抚星台上?那陆行远与国主唇枪舌剑间,哪里有服老的模样?这才不过一年,就老得连降的力气都没了?” 陆文骥听得心中一震,他最怕伊穆兰人揪着父亲不降之事不放,眼下也只好一口咬定是精神不济,决不能露出半分不肯降的口风来。 温兰兀自说道:“其实陆行远来不来降我倒不在乎,他若一心想就此养老,我愿赠他千金作养老之资。就怕他说是去了南方,却潜在了眼皮子底下想要伺机而动,那若是被我逮住了,只怕大家面子上都要不好看了。” 陆文骥忙摆手道:“不不不,决计不会的。家父前日里已从落霞湾离了码头,此时早已离了国都数百里,怎么可能潜在城中。” “哦?那若是万一被真被我给逮到了,就地斩了首,你这个做儿子的会不会怪怨呢?”温兰凑近陆文骥,大有深意地看着他问了一句,脸上的神情犹如猫玩老鼠一般。 陆文骥被逼问得鼻尖冒汗,既不敢答是,又不敢答不是。 “温兰,何须纠缠于这些口舌?不过一九旬老人,又有几多时日?自古有言云:子欲养而亲不在。你这样追问,纵然占了理,亦是陷他于两难。他不去逼迫他父亲与己同降,是想给他父亲一个清净,你明知如此,何苦逼他反了人伦呢?” 陆文骥心中“咦”了一声,这个伊穆兰国主对我南域的教化倒是很熟悉。 温兰不欲当着陆文骥的面与苏佑起了争执,当下一笑,称道:“也罢,国主仁厚,我就不多说了。你回去后好生知晓其余官员,既然有了降意,便须得一心一意,若有异心,除了自己遭殃不说,定会牵连到他人。倘若不信,大可放马来一试。” 说得陆文骥汗流浃背,不敢正视,忙唯唯诺诺地应了声,转身逃出营去了。 苏佑看着陆文骥离去,心里越发不痛快起来。他现在越来越觉得,不管大事小事,温兰的言行与他日益不合。 他从小便学了叶知秋的隐忍,在同龄人中算是相当懂得收敛的性子了。然而在温兰的咄咄逼人之下,有时仍是忍不住会被激怒。 要不是为了小潋…… 苏佑忍不住问道:“大巫神,国都也到了,兵也到了城下,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把小潋带过来?” “国主望眼欲穿的心情温兰明白,明日我便让人将清洋公主送过来,可好?说起来,也是时候让她们母女二人见上一面了……”温兰若有所思,又道:“只是这太液城虽然已在掌握之中,却轻易不得放此二人入城,不然后患无穷。” “为何?”苏佑不解。 温兰刚想说涌金门内暗道无数,忽然转念暗忖这若是告诉了他,会不会转身反而让他生了别的心思,不如瞒下不提。 “国主,咱们的大军是驻扎于城外的,自然是离大军越近越安全。太液城内情形复杂,非我等外族人轻易可控,不进也罢。” 苏佑猜不透他的心思,但能感到他言辞闪烁。 “温兰,有些事我可以睁一眼闭一眼,惟独小潋,你最好让我见到她毫发无伤,否则……” 苏佑说这话时,双手交于身后背对着温兰,说完便拂袖而去,是以温兰未能看到他的神情。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温兰不再言语,他知道分寸。虽然他不觉得苏佑当前有什么能耐可以与自己相抗衡,但把一个国主弄成刺儿头一样卡在自己前面显然没有半点好处。 但他也确实有些担心商馆那边会出什么岔子,毕竟他没见到朱芷潋的时日和苏佑一样长,所有的事都是全权委托给了弟弟温和。且到现在为止温和也好莫大虬也罢,都还没有传来一点点消息。这种沉默式的回应有时就会让人心生蹊跷。 其实本来温和早早地来到太液城本身就已经是蹊跷了,温兰总觉得,弟弟似乎依然有一部分不想让他知晓的眷恋藏在心里。 可是,他的白牡丹不是已经枯死了么? 人为什么总是放着眼前的活色生香看不见,却能一辈子牵挂那些死了的? 正文 第三百四十二章 重明 昨日在书评区和读者群公布的中秋谜语大家猜到了吗?谜底是:五仁。德+律,这2个字是4人,再加上慕云铉,就是5个人啦。 猜豆沙(都傻)的那一位,呃,脑洞很棒,赞一个…… 纵横网的中秋红包还在继续,赶紧注册新用户加入我们吧!我在书评区等着你们。 碧海国的二月,是春寒与冬寒的交界。尽管其中的区别不易察觉,但朱芷潋偶尔还是能从空气中嗅出一丝南国独特的暖意。 昨日闻老丈端来了不少地道的碧海的菜肴,说是好容易才在城中找到了厨子带到商馆做的。言下之意,太液国都已是空城。 除了这些菜,她意外地发现还有一碟黑黢黢的糕点,看着与别的菜肴格格不入,且很有些眼熟。 闻老丈又解释说,这是伊穆兰独有的黑椰糕,因为国主还挺爱吃的,所以特意拿了来,请她也尝一尝。 呵……黑椰糕。 朱芷潋想起来了,第一次吃这东西是在老杨的院子里,那时就觉得做得又糙味道又怪,吃惯了姐姐的精细点心,如何能吃得下这等的糕点,只怕说它是糕点都是抬举了。 大苏竟会爱吃? 不过他毕竟是伊穆兰人,也是情理之中。 先前还觉得与他各种气味相投,想不到自己与他还有如此不同,全然不曾察觉。 朱芷潋看了看镜中人,数日的调养,她的精神已好了不少,只是依然还是有些消瘦。 她站起身来走到屋外,环视了一圈。 这座小院,确实造得精致幽雅,匠心处处可见。说是幽禁之所,对自己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个脱胎换骨的地方。 也许只有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居所,才会让人彻底冷静下来,去梳理迄今为止不曾注意到的细节,去谋划将来需要走的每一步。 毕竟她不打算埋骨于此。 是时候该离开这里了。 闻老丈已经站在了院子的门口等着她。 从伊穆兰王帐大营传来的消息,今日午后,国主会带着重臣以及羁押的明皇一同进入太液城去,兄长特意叮嘱他,要让朱芷潋精心梳妆一番后带来,让国主看到,他们不曾亏待了她。 朱芷潋听到了这个消息只是笑了笑,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波动,或者说她已经料到有这一天。 在伊穆兰人的眼里,自己是什么? 贡品?祭品?还是战利品? 温和觉得自从她讨要吃食的那一天开始,似乎她就渐渐变了,变得心思深沉,也不那么喜怒于形。别人越来越看不透她,而她却越来越能看透别人……就连威严的感觉都与日俱增,温和几乎能从她身上看到几分朱芷凌的影子。 “殿下,院门口的鹅卵石路有些不好走,还请小心。” 温和正要将朱芷潋引出门,她却驻了足。 她回过头又细细地将整个院子看了一遍,轻声问道:“闻老丈,这个院子你觉得如何?” “这是金刃王精心布置的住所,确实是个幽静的好地方。” “哦?看来闻老丈很是中意这里了?更胜过当日南华岛上的闻宅么?” “呵呵,殿下说笑了,老朽的闻宅不过是有些蠢大,其中多了些奇珍异石,论匠心意趣,确实不如这里。” “那么有朝一日让闻老丈也住在这里,你觉得意下如何呢?” “那自然乐意至极。” “若是要你一直住下去呢?”朱芷潋回过头来,波澜不惊地看着温和笑问道。 温和忽然再次感到了和那一天一样的惧意。 一直,的意思是……莫不是说……? “说笑了,看来闻老丈在这地面之上也还有别的牵挂,舍不得把时光都打法在这里。”朱芷潋忽然笑了起来,“我也是。” 说着,昂首走出了院子,再没有回头。 她穿过曲折的地道,爬上狭窄的阶梯,重新回到了地面。眼前的院子里,断壁依然,被雷火珠熏黑的墙头边依稀还能让人回想起那一夜秋月与鹫尾的身影。 秋月君……不知道梅陇屿那边会不会下雪,太液城的今年可是霜雪满地,人面不知。 你大约还是那个为了族人四处奔波的秋月,我却再不能是那个无忧无虑的清洋了。 倘若有缘再能相见,或许我可以告诉你,我终于明白了那一夜你将勾玉解下来给我时的心情了。 不知道……那算不算一种孤注一掷? 如果算,也许我现在要做和你一样的事了。 温和陪在她身边,见她出神,还道她不知道该往那边走,便朝右侧欠身一引。 莫大虬已候在了院落的门口,身后跟着几个战战兢兢的宫女。那些宫女自然识得朱芷潋,纷纷叩拜行礼。朱芷潋也认出来那是来仪宫宫女的服色。 莫大虬笑眯眯地说道:“这些是我等特意从太液城中请来服侍殿下的宫女,想必她们陪着殿下,有些事比我们更得心应手。” 朱芷潋眉头一皱。 请来的宫女?大约是冲进涌金门直接掳来的吧? 仔细看去,那些宫女个个犹如受惊的兔子,诚惶诚恐。 “还好殿下一切安好……”她们见朱芷潋虽然清瘦了些,看上去大抵还是无碍,都纷纷松了口气。 朱芷潋不由苦笑。 安好? 已是山穷水尽,惟有背水一战。 这几日自己竭力摒除杂念,多吃多睡,这才恢复了几分精神。 姐姐们说得对,死了,就是末路。 朱芷潋见宫女们手上个个捧着锦盒,瞧着十分眼熟,分明也都是从母亲宫中现取来的旧物,忍不住鼻头一酸。 是不是来仪宫已被这些伊穆兰人洗劫一空了? 她背过身去,强忍住泪水问了一句:“闻老丈,金冠可做好了?” 温和谦恭地应道:“做好了,已置于西暖阁,殿下可前去一观。” “好,劳烦为我引路。” 朱芷潋转身将斗篷一摆,跟着温和向西而去,那些宫女十分自然地排成两列尾随其后,与平时跟在明皇身后的阵仗如出一辙,看得莫大虬一呆。 这小妮子不过几日未见,言行举止竟与初入商馆时判若两人,全然不是旧日里的那个天真烂漫的模样了。 一入西暖阁,朱芷潋发现桌上已摆满了物件,除了衣物、各色钗饰,正中间还置着一方玳瑁玉手盒。温和小心地打开盒盖,显露出一顶赤金冠,冠首是一尊神鸟,双眼细长如月,每只眼中又有双瞳,形似凤凰却又不像。 “这是……” “这是老朽替殿下打造的金缕重明冠。” 朱芷潋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尊神鸟,出口诵道: “东掋之国,神鸟出云。 不食生灵,但饮脂琼。 鸣似凤啼,魍魉不近。 双翼双睛,是为重明。 ……这不是凤凰,是重明鸟。” “不错……殿下身怀观心奇术,重明鸟双睛慧目,正应了殿下识人断面的好本事。且重明鸟退恶枭、除妖魔,守得一方平安乐土,堪称王德之鸟。” 朱芷潋见那金冠上的神鸟鸟颈微屈,长喙朝上,似仰天长啼。双翅丰翼轻展之侧珠华遍缀,犹如落羽缤纷,正应了褪羽重生的典故。 “果然精致华美,令人过目不忘。” 温和呵呵一笑,“能得殿下赞誉,老朽不胜荣幸。殿下若是满意,那便请更衣着冠,午后老朽会亲送殿下入太液城。” “入城?”朱芷潋有些意外,“闻老丈,之前不是听你说你们的大巫神温兰不肯将会面之地安排在城内么?” “先前确实是如此,但事情又有了些变化,其实殿下不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最重要的是,殿下马上就可以见到国主和明皇陛下了。” 温和依然笑容不改,但心里却没有那么轻松。 入城还是不入城一事,虽然不过是昨夜一夜之间,但他已听说兄长温兰与明皇朱玉澹之间的交锋却激烈异常。 绝不放明皇入城是兄长的意见没错,然而明皇却出奇地坚持必须要入城才肯答应受降。以兄长的性子哪里能忍得住这般讨价还价,一听明皇此言,便威胁说,若明皇识大体,便依言乖乖地在王帐大营中缔约国书,否则便直接绑坐营中,又岂容得你来选。 明皇听了不仅毫无惧意,反而笑道:“休要以为朕不知道你们的那些花花肠子,你们是打着主意想把朕的女儿嫁于你们国主,顺带着便把这碧海江山做了嫁妆不是么?其实本来朕觉得这桩姻缘也无不可,不过自古嫁娶都是父母之命,你们若是行事规矩,朕也会通情达理。你们若是对朕有半分不敬,那么嫁娶之事,朕至死都不会点一下头。朕的女儿虽然年轻,却是至善至孝之人,没有朕的首肯,你们觉得这桩婚能顺风顺水么?” 明皇的话显然捏住了兄长的痛处,他思前想后,确实觉得苏佑与明皇尚未成岳婿便已撕破了脸,必会更加坐实了伊穆兰人暴虐成性的名声。何况苏佑也不会允许自己真的绑了明皇。 然而眼见这太液城里暗道密布,终是放心不下。 明皇似是瞧出了他的心思,又说知道他定是在担心城内密道之事。若是这样大有办法可以折中。太液三岛上只有两个岛上有密道,唯独太清岛上没有,因为那是接见外臣的地方,纯属政务公用之地。 兄长犹豫了很久,方才妥协答应了明皇的要求,将缔约之地改在了太清岛上的太清九殿,为了以防万一,还特意选了其中最不起眼的章德殿。 明皇听了只是一笑,说,无妨。 正文 第三百四十三章 入殿 两年前,苍梧太子李重延带着使团觐见碧海明皇,苏佑以太子伴读的身份一同登上太清岛,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宏伟的太清九殿,那时他的名字还叫苏晓尘。 当然,除了这九殿,还有许多其他的第一次邂逅。 譬如和莫大虬。 这一次,莫大虬终于可以不用偷偷挤眉弄眼地朝苏佑递笑容,而是正儿八经地向苏佑行礼了。 不过与上次相同的是,行礼之后,御座之下依然有他落座的一席之地。因为他的新身份,是刃族的族长,与祁烈和珲英齐肩了。 苏佑看着阶下,他能感觉得出来,莫大虬行礼时,有那么几分感激暗含在那里。他其实很想悄悄问问他把莫氏二老安置在了哪里,不过他终究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做了人情若还去提醒别人,未免显得有些刻意。 叶知秋曾经教过他。恩惠,便要施得不动声色才是好分寸。 祁烈是第一次登入太液城,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确实有种眼花缭乱的感觉,各处亭台楼阁奢华精致的程度甚至让他见过最为叹服的宝坻城都显得黯然失色。 他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罗布和温兰肯答应太液落城之后,便肯将宝坻城交割于他。其实在前几日哥黎罕占了城东的粮仓之后,便已经惊讶地来向他回禀了眼见的一切。 “粮仓里的粮食满溢得几乎要淹到屋檐!有些仓门我都不敢打开,只怕一开就再关不上了!碧海人的粮食真是多得怎么都吃不完啊,光是一仓的口粮就够咱血族吃大半年!” 同行的祁楚则没有哥黎罕那么激动,她潜入过太液国都几十次,粮仓有多大,里面能存多少粮食远远路就能瞧见。其实对一年三熟的碧海人来说,唾手可得的又何止是粮食,还有吃不尽的海产和挖不尽的矿山。几座粮仓……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祁烈暗忖罗布一定是事先都知晓这一切的。刃族人岂会做划不来的生意?这一座太液城只怕抵得上十座宝坻城也绰绰有余了。 刃族人,总是像抛下食饵一样诱着血族人向前冲,每次的食饵都那么诱人,可到手之后才发现和刃族人得到的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祁烈心中的不爽已是到了极点。 到底是什么使得血族永远像猎犬一样被刃族人拽着脖子牵来牵去?是刃族的兵强马壮吗?是国主的偏袒包庇吗?还是坑蒙拐骗了血族? 好像哪一条都不是,就连坑蒙拐骗这顶帽子,祁烈都觉得强要扣给刃族也是有些牵强。因为南征的犒赏事先就明码标价在那里,没人强迫你答应。 而愿者上钩这一点使得祁烈觉得更加窝火。 也许血族真的缺乏一个像温兰这样有头脑的人物。就连遭受了三万金甲军和族长全灭的打击之后,依然可以如此迅速地重振旗鼓稳住刃族在伊穆兰三族中的地位。 祁烈看了一眼坐在高处的苏佑。 他毫不怀疑比起刃族苏佑要远远偏向血族得多,何况苏佑的心里还埋着一份血仇,有这块奠基石在,他不怕苏佑会帮着刃族来奴役自己。然而从霖州之战来看,苏佑终究还是稚嫩了些。慕云氏的军略也好,对血族的偏袒也罢,从结果看,最终能入了太液国都的只有血族的不到五千人马。就算自己只要在蚩骨山下一声吼,便立刻又能征召出几万的兵势,可眼下远水救不得近火,要形容他祁烈现在的境遇就只四个字:势单力薄。 幸运的是,眼下势力最盛的鹰族应该没有得寸进尺的打算。 比起死去的罗布,祁烈与珲英之间的沟通要多一些,尤其是苏佑继任了国主之后,共同呵护这孩子的心思也算是一条纽带。 祁烈知道,珲英的注意力从未出过大都以东。他虽然不明白这些鹰族人究竟有什么秘密为什么就是守着西台山不肯离开,但他至少能确定一点------就算是给珲英三个太液城,她也不会答应离开西台山半步。 所以南域的水土再丰沃,珲英没有兴趣,更不会借着与苏佑亲密的姑侄关系而趁机提出多占些在南域的利益。 这是利点。 然而事情总是一分为二,利点伴随的往往也是缺点。 正所谓无欲则刚,珲英在南域没有利益需求,便越发没有什么能够左右她的因素。祁烈想要借助鹰族的力量在这太液城同抗衡刃族,珲英多半也是不会答应的。 祁烈脑中思绪不断之时,苏佑则正坐在御座之上。 这章德殿是太清九殿里数一数二的小,御座之下也不过只能再搁下二三十把椅子。而苏佑却还提出了另一个要求。 设两把御座,东西各置一座。 言下之意,是想与明皇保持对等的身份。 温兰当然是再次反对,故意将明皇置于御座之下,要的就是这样一份趾高气扬,战胜国岂可没有胜利者的姿态? 然而苏佑根本不理会他这一点,坚持要这么做,最让温兰恼火的是,苏佑甚至连理由都不肯给他。直到温兰逼问急了,苏佑才斜眼反问了一句:“老杨,你可设身处地地为我想过?” 温兰终于明白了过来。 此时苏佑骤然重提他杨怀仁的假名是想告诉他,朱芷潋与他久别重逢在即,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骑在明皇头上的样子,这显然会让他和朱芷潋的重逢变得更加难堪。虽然孰胜孰败一目了然,但保持与明皇平起平坐的姿态是他能给予朱芷潋最大程度的缓冲。 分别时还是两情相悦,再见时已成弱肉强食。 也许善待明皇,才能尽可能地体现自己对爱人的善意。 温兰心中冷哼一声,真是慕云佑的好徒弟,连多愁善感的性子都承袭得不让分毫,只怕也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榆木疙瘩! 既然明白了苏佑的心思,温兰自忖再强硬下去也是无益,只得命人匆忙再准备一把御座。然而御座岂能是说得就得的,所幸莫大虬的脑子灵光,在一旁悄声建言,章德殿边上还有别的殿,里面的御座规制式样都是一模一样,从那儿现搬一座御座过来岂不正好? 温兰刚点了头,莫大虬便将手一挥,早有十几个烫着刺青的金刀护卫出殿搬座椅去了。 这莫大虬,还真是会来事儿。 明皇自从入了殿,便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直到御座搬了来,也不等招呼,便自然而然地坐了上去,这本就是她的座位。 殿右侧已是挤满了纳降而来旧臣们。当然,这些人从名分上来说姑且还是碧海的臣子,见了明皇也纷纷叩头跪拜,以示忠义之心。 明皇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只是出言安抚。她眼光一一掠过每一个人,没有一张脸不在她的注视之下。 自然,她也注意到了陆氏一族除了陆行远以外尽聚于此。 很好。 忽然,她的目光停留在一个人身上不能移去。 鲁秋生。 明皇笑问道:“鲁尚书,你也在这里。” 鲁秋生的头低得更低了,欠身道:“是。” “你是打算弃朕而去了么?”说着,直视着鲁秋生逼问道。 鲁秋生不得已抬起头来,有些尴尬地迟疑道:“臣……臣……” 明皇的脸上似是有些失望,好像没有料到曾经如此器重的重臣也会生出叛意。 她失望之余,转头向温兰笑道:“你们还不知道他是谁吧?他可是我碧海国出了名的格致大师。阡守阁、火雷库、巨弩墙都是出自他鲁氏之手,坑杀了你们八万军士的首功当非他莫属,如今见碧海变了天,便想另谋出路了,真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呐。”言语间尽是讥讽之意。 一席话说得鲁秋生慌乱不已,另一边祁烈听到边上通译说完,“噌”地一下站起来。 原来这就是害得我血烟八骑支离破碎的狡诈之人!今日我祁烈正好砍了你的头,以祭奠那些屈死在阴谋暗算里的弟兄们! 祁烈入殿时并没有带兵器,只顺手抄起身下的一把回纹嵌宝紫檀椅便要砸过去。慌得鲁秋生吓得赶忙躲到了殿上盘龙柱的后面连声讨饶。 苏佑高声喝住了祁烈,温兰则朝莫大虬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忙令那些金刀护卫死命扯住祁烈。 明皇见此变故,只是坐在座上,似是幸灾乐祸地笑着。 温兰寻思道,这鲁秋生是碧海国的格致世家,朱玉澹如今已是大势已去,必然不想让如此有才之人为我所用,所以才故意出言相激,想要借我等的手杀了他,切不可中了她的计。 当下故意改用伊穆兰语高声劝道:“血焰王的血仇与我刃族一样的心痛难消,可如果杀了这样的有才之人,岂不是可惜之极?眼下碧海已破,正是用人之即,血焰王杀了他,还有哪个敢来降?之后我伊穆兰国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岂不难上加难?试问血焰王还剩下多少兵士可以硬碰硬地耗下去?何况国主尚坐在这里,你便擅自裁断,这要置国主的脸面于何地?” 正文 第三百四十四章 重逢 祁烈哪里管这鲁秋生有不有才,只是听到温兰问他还有多少兵力剩余时方不得已停了脚步,想到毕竟不能拂了苏佑的面子,只得住了手。饶是如此仍是怒气难消,转身只手将那把七八十斤的椅子对着边上的一根盘龙柱砸了过去,顿时将椅子砸了个稀烂,盘龙柱随之颤了一颤,殿内所有人甚至能清楚感到整座大殿的殿顶隐约发出了几声窸窣的声音,吓得碧海的大臣们中不乏抱头掩目之辈。 正在此时,殿外匆匆进来一随从通传道:“温枢密已带着人到了。” “快请!”苏佑一声高喝,人已是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只见先头进来的正是枢密五老之一------温和。 他依然穿着南华岛的那一身黑底暗红如意格绕襟深袍,头戴镂花素金冠,手拄罗布当日赠予的黑曜翡翠枭头杖。 精神抖擞,笑意绵绵。 碧海群臣纷纷暗想,此人被称作温枢密,显然是极要紧的政要人物,穿得却是一副富道家翁的模样。 只有碧波商盟盟主陆文骧回忆起来父亲旧时好像与此人有过来往,后来二哥陆文驰与之交往更为密切,尤其是对其勘矿的本事赞口不绝,如何今日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是枢密的身份? 他一细想,惊觉不好,这枢密老翁姓温,莫不是和大巫神温兰系出一脉?忙递眼偷偷往温兰那边看去,果不其然,两人的容貌与眉眼间甚是相似,只不过气质却大相径庭。 这温枢密慈眉善目,身周尽是祥和之气。而温兰却是一副杀伐决断让人不由退避三尺的凌厉模样。日后若是打交道大约是这温和要好说话得多。 他哪里知道,这些年来比起温兰,死在温和暗算中的人可是只多不少,更不乏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的糊涂鬼。 只有御座上的明皇皱了皱眉。 原来此人也是温氏一族,早年呈金饰造金钗远远瞧见过几次并未在意,没想到竟然潜伏于碧海这样多年,温氏果然都是些有耐心的人。 苏佑见了温和只是略略点头示意,早把目光抛向他身后。 只见殿外徐徐步入一人。 紫衣碧钏,高髻云鬟。 姿如宝瓶,秀如菡萏。 苏佑不觉看得一怔,这是小潋? 想起初见于太液湖上时,丰颜青丝一缕间,如今一年不见,容貌竟大不同。 苏佑下意识地按住腰间的那个琥珀号角。 小潋……你憔悴了。 莫大虬是在商馆见了朱芷潋出秘所之后急急登了太液城的,温和比他要慢了一步,等朱芷潋精心梳妆完毕后才亲自送到城内,是以当莫大虬再次看到朱芷潋的时候,惊讶的程度与其他在场的所有人几乎没什么分别。 果然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不过一个时辰未见,竟然判若两人。虽然人确实瘦了一些,却脱去了少女的那几份稚气,丹唇玉颊间多了几分女人的秾丽。 碧海众臣们更是看得目不转睛,心中暗叹,都说清乐公主朱芷洁倾城之姿天下称叹,没想到女大十八变,这清洋公主的容貌竟丝毫不在姐姐之下,而这举手投足的气宇间又颇有几分清鲛公主朱芷凌的英气,真是兼了两人之长,出类而拔了萃啊。 朱芷潋低头对着御座缓缓行了一礼,顶上金缕重明冠的鸟首亦如凤点头一般轻颔而顾,明皇眼中早已是泪水满盈,却依然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威严如常。 “小潋……小潋!”苏佑再也忍耐不住,下了御座疾步走了过去想要伸手将朱芷潋扶起身来,不料朱芷潋却自己站起身来,两眼毫不避讳地看向他,淡淡地说了一句: “果然是你。” 世事无常,难以尽信,千猜万疑,不如一见。 可待到见了,又能如何?希望是他?希望不是他? 苏佑知道她这一句里已是五味俱全,待要安慰她时,心中愧疚之意涌起,方过了咽喉又被堵在了嘴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芷潋见母亲正高座一旁看着她,满眼都是柔和目光投来,犹如沐春之意心头一暖。她提起脚下长袍,如以前进了来仪宫习惯了那般朝阶上奔去,扑在明皇的脚下。 温兰见状,低喝一声:“拦住她!” 那群金刀护卫立刻一涌上前,忽然身影闪过,一袭白色的衣袍横在眼前,袍上的金丝绣着伊穆兰百族的徽纹,庄肃之意迎面震慑而来,正是国主苏佑。 “我乃伊穆兰百族之首!谁敢动她?” 一声高喝响彻整座大殿,唬得那群护卫立刻低头退散开去。 苏佑依然是背对着众人,宽大的衣袍犹如一道屏障,隔在了明皇母女二人与伊穆兰众人之间。 温兰见苏佑立于殿中身形岿然不动,隔在十步开外都能感到他内心的决意。莫大虬坐在一边低头假意没看见,珲英和祁烈却敌意大盛地盯着他,而身侧的弟弟温和投来一个眼神,似是在劝他暂且隐忍。 温兰暗叹一声,即便自己是大巫神,此时也感到一种孤掌难鸣的落寞。 明皇抚着女儿头,反复盯着她的脸看了好几遍,方才叹道:“看来……这些日子的苦,你没有白吃。” “母亲……长姐她……?”朱芷潋第一次以观心之术的目光投向母亲的脸庞。方才母亲与她双目相对时,已是心领神会,俩人都会观心,倘若不掩神色,便可不语而知真伪。 明皇答道:“有些事,既已酿成,便无可挽回。如今朕惟有期冀于你,先前朕还担心你能不能禁得住,今日一见……” 朱芷潋努力揉出一丝笑容宽慰母亲,悄声回道:“母亲放心,无论将来如何,这些人……女儿一个都不会放过。”言语犀利处,令人寒意顿生。 明皇看着她的脸好一会儿,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悄声道:“好,很好。你既然心意已决,朕就放心了,有些人朕已安排下去,时机成熟自会出来助你。只是你记住,这条路没有回头路可走,切不可半途而废。” 朱芷潋点头道:“女儿也一定会保住母皇周全。” 明皇笑了笑,“不必,他们暂时还动不了我。” 苏佑看着她母女二人舐犊情深,呆呆地不能移步,只怔在那里暗想:是我害得她落入如此田地,我却要如何解释才好。温兰说温和已将大多情形都转述于她,她该是明白我的苦衷,可方才看她的眼神,分明是比去年分别时冷漠了许多,偏偏这大殿之上我有口难辩…… 苏佑看着朱芷潋,却不知晓在大殿一角另一人也在盯着他看。 祁楚死磨硬泡地要跟着祁烈入殿,温兰想了想也不算什么大事,便置了把椅子让她坐在偏远处。 她起初见祁烈举起椅子砸向鲁秋生时,丝毫不以为意。她的这个弟弟就是这脾气,别说一个鲁秋生,要不是今日有人拦着,只怕这座大殿也能一人拆了去。 然而朱芷潋进来时的那一幕却让她心乱如麻。 察克多生的这个臭小子,竟然真的喜欢上朱玉澹的女儿? 这是什么样的孽缘啊?难道这种事也是讲究子承父志的? 祁楚心中一阵恼火,可她看了一阵,又觉得有点奇怪。 这个小丫头,看着似是与苏佑两情相悦,可为何又有种仇深似海的怨意?难不成这苏佑也和他父亲一样三心二意? 这可真是让人纠结,究竟是该讨厌这老贱人朱玉澹的女儿,还是该讨厌和他爹一样三心二意的苏佑? 她心烦意乱地东张西望了一阵,忽然目光停留在了温兰身上。 对!这个老东西最讨厌! 既然是温和把人送过来的,就一定是和他哥俩串通好的主意。 当年给察克多说媒的是温兰,现在给苏佑撮合的还是他! 一张嘴毁两代人。 他怎么不去死啊! 祁楚越想越不高兴,心里暗暗下了个决心。 以后这个老东西说要怎样,我就偏不怎样,和你对着干!早点气死你! 温兰忽然觉得鼻中一阵痒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哪里知道角落里祁楚的心思。他耐着性子等苏佑护着那对母女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发声道:“国主……已过了未时,再耽搁下去,太阳可就要下山了。” 苏佑这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御座,眼光仍是不能从朱芷潋身上移开。 “来人,在明皇的御座边上再添一张椅子。”苏佑命道。 好容易才见到一面没说上几句话就把她与明皇分开……于心何忍。 话音刚落,还是先前那些金刀护卫,赶紧搬着椅子送了上去。看得温兰真是火大。 这个莫大虬,哪边的马屁也不曾落下!真是比罗布青出于蓝胜于蓝! 朱芷潋这才转过头来,对苏佑说了声:“谢谢你。” 殿上的所有人,再看不明白的人也算是看明白了。 这欲言又止似情未了的两人,果然颇有渊源。 如陆文骧之辈更是心中窃喜。哎呀呀,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朱芷潋可是兄长陆文骏之女,有了这层关系,我陆氏岂不安泰得很?莫看现在好像襄王有意神女无心,整个太液城都被伊穆兰人拿下了,区区一个公主又算得了什么,还不是迟早的事? 他回过头来朝弟弟们诡笑了一下,陆文骥显然与他一般的心思,也是同样喜孜孜地望过来。陆文骠却避开了目光,望向别处。 陆文骧肚中暗骂了一句。 切,装什么清高…… 正文 第三百四十五章 玺印 明皇见到了朱芷潋,一时心中有了些起伏,但很快又稳住了心境。看到女儿一切安好,母亲脸上独有的那份神色渐渐退去,随之而来的依然是一方国君的气势。 “既然今日已齐聚于此,那么该办的事儿,就都办了吧。”明皇淡淡地说道。 两国交戈,两败俱伤。这局面,只要不瞎谁都看得见,然而胜利者哪怕只是以微弱优势制胜,也是胜利者。败了,就只能任人鱼肉。 肯缔结罢兵的合约是建立在明皇自愿退位的前提之下,这一点苏佑前几日已经委婉地向明皇提及。 明皇丝毫不以为然,倒不如说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换成是她只怕还会逼得更狠一些------难道不该赐一壶毒酒么? 苏佑在说完请明皇宣诏退位的条件之后,又附上了许多细节,包括退位之后可以让碧海国继续尊明皇为上明皇,可以保留在位时的一切皇室优待,除了居所之殿得挪个地儿。因为根据温兰的坚持,伊穆兰人将会把沐恩院中的一部分另兴土木建成新的宫殿,专供上明皇起居。 明皇对这些话是何含义心知肚明。 苏佑之所以加上这些优待的条件,是看在女儿的面子上想尽量缓和与自己的关系,或者说他心里是暗中寄希望于自己可以反过来从中斡旋,修复他和潋儿的关系。而温兰另兴土木摆明了是想让自己远离那些密道。 沐恩院……肯放心让自己住到那里去,想必温兰对那里是了如指掌,也许……那里就是他这些年潜藏的居所也未可知。 不过说实话,明皇确实有些诧异温兰没有对自己追击到底。 她细细观过温兰的面相,断定此人是个做事决绝,斩草必除根之人。那么肯尊自己为上明皇,岂不是太意外了? 她虽然事先已经预备了底牌来保自己性命,然而还不等她亮出底牌,温兰就已经迁就了苏佑的意思,肯放过自己,实在有些奇怪。 不管怎样,现在的情形看似碧海已经落败,其实并不然。 按明皇心中的谋算,清鲛虽然已死,清乐与清洋依然活着。 这会是个奇妙的互相制衡局面。 自己与清洋一日安泰,清乐就只是个苍梧国的太子妃,对温兰毫无威胁。但一旦自己母女二人出了什么意外,碧海之主的名分便会顺理成章地转到清乐的头上,那么形势便大不同了。 温帝李厚琮对碧海国土向来垂涎三尺,伊穆兰人现在又是强弩之末,温帝现在未入战局不过是之前想坐山观虎斗,且没有自己对瀚江边上的大小战舰下达旨意他也过不了江来。若是碧海生变清乐承了帝祚,李厚琮借清乐这碧海之主的名分起兵,瀚江边上的那些大小战舰势必一呼百应载他过江来,这是伊穆兰人现在无力承受的结果。 当然,反过来说,如果自己现在秘密传诏去苍梧国将帝位让于清乐,让她求助温帝发兵救援,那么自己和清洋的存在就会变得多余,不等救兵到,就已必死无疑了。 所以,这个制衡关系很奇妙。 远在苍梧的清乐是自己和清洋的保命符,而自己则成了温兰抵挡苍梧大军过江的挡箭牌。 这个平衡力度若能把握好,足以为清洋争取到必要的时日以伺机反扑,何况还有一个痴情的国主女婿挡在中间,不可谓不方便之极。 而把握这样的政治力度对明皇来说,不过是信手拈来之事,又有什么难的呢? 所以明皇现在的心里很笃定,退位的同时她传位于清洋,虽然比起以前在位时,自己手中可掌控的权力大减,但依然可以在太液城中暗中庇护女儿,提点她一些人和事都不在话下。 从结果上来看,与之前的生活改变大约只是监国从清鲛换成了清洋,自己又可以回到原先懒居深宫的日子了。 嗯……回头要跟这个未来的国主女婿提一句,来仪宫可以不住,金缕香是要带走的。这点点的要求,想来他也不会不同意。 想到这里,明皇气定神闲望向苏佑和温兰那边,明明自己是等着被鱼肉的一方,却没有显出丝毫落败的气息。 缔盟的国书是早已拟好的,上面所陈条款也基本都与之前苏佑告诉过明皇的内容没什么两样。温兰则很配合地还在那些优待条件之后又加了一些额外的内容,其内容的优渥几乎让人要忘了他是个怎样咄咄逼人的角色,而苏佑的脸色也确实因为这些内容变得舒缓了不少。 朱芷潋仔细地在一旁看着那些国书条款,说实话,这已比她预期的要好不少。 至少……至少母亲没有大碍,这就好…… 欣喜之下,她忍不住向苏佑投去一个眼神,略略有那么一点感激的意思。 碧海旧臣们在一旁瞥见国书,也都纷纷松了一口气。 明皇退位,清洋即位,碧海依旧,山河依旧。 看来这步棋是赌对了! 自己不会背上遗臭万年的降敌骂名,取而代之的将是流芳百世的固守国都的忠义节操。 众臣又都暗叹,陆氏不愧是陆氏,对风向的判断的确要比自己高明出不知道多少倍,看来以后根本就不需要去挖空心思多想什么,只管跟在陆氏后面就对了! 可说起来怎么那个陆行远反而犯了傻呢? 嗯,九十了,老糊涂了呗,不提也罢…… 自己反正是活不到九十的,所以一辈子都不会犯糊涂,不错不错。 条约中唯一有了分歧又之前不曾提到的,就是关于国界的划分。 温兰提出,要将霖州界整个划归为伊穆兰的国土。 骤然提出的这一条,苏佑也始料未及。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温兰一定是故意选在这样的时机上提出来的。 如果之前便在伊穆兰内部商议,苏佑一定会持反对的态度,珲英则会因为无关痛痒而继续支持苏佑。那么只有在缔约时忽然来这么一手,让苏佑措不及防才好。 果然,温兰这么一提,珲英那优柔寡断的性子立刻犹豫了起来,她看着苏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祁楚则在祁烈的耳边悄声道:“霖州划归了伊穆兰,这到时候很好。”她心里惦着她的那个村子,琢磨着若是归了伊穆兰国境,当然要胜过小心翼翼在碧海国中。何况将来宝坻城也会是血族的,从那村子快马赶向宝坻城的话,一日足矣,到时候两边轮流住,哪边住厌了就换一边,岂不爽快。 但明皇毕竟老辣,沉吟了片刻便说:“既然这一条各执己见,不妨暂且搁置,现在霖州已是废土一堆,不管划归哪里,短期内都不会有什么起色,须得重新修筑整饬。其实现在比霖州紧要的事还有不少,何不维持现状,待将来再做商议呢?” 温兰脑中一转,这说得倒是很有道理,眼下霖州重建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与物力,且全无利益可获,归了伊穆兰,那么修筑之事自然也就归到了自己头上。这种苦差事不如先丢给碧海,让他们一切整修完之后,再争过来便是。何况到了那时,明皇早就由朱玉澹变成了朱芷潋,小妮子怎么说也比她母亲要来得好对付,那时再议此事岂不更加手到擒来? 各怀鬼胎之下,竟然连划定国界的这等大事都迎刃而解。 一切议定之后,便须盖上两国的玺印。 伊穆兰国的玉玺自然是温兰早就替苏佑备好的,碧海国的玺印却不在明皇身边。 “在来仪宫。”明皇淡淡地答了一句。 温兰知道在来仪宫,这他潜伏城中时就听来仪宫的宫女说起过。但他无论潜入来仪宫多少次,也没有发现那方玉玺。太液城落城之后,他让温和带人去宫中搜罗宫女和簪钗水粉送去给朱芷潋的同时,还暗中叮嘱他好好搜遍每个角落,看看有没有玉玺的蛛丝马迹。 结果当然是没有。 温兰对明皇说道:“可是国书上若无玺印,便生不得效,若是在来仪宫,还望明皇将玉玺置于宫中何处晓知于我,我这便派人去来仪宫取来。” 明皇冷笑一声:“玉玺所置乃是碧海国天大的机密,全凭我碧海女帝代代口口相传,便是先前的监国清鲛,朕也不曾口授于她,怎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告诉你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 此话说得毫不客气,温兰面皮一红,待要发作,被苏佑一个眼神制止。 “那按你的意思,要怎样才肯说?” “女儿,附耳过来,让母亲告诉你。” 温兰再不爽,也只好忍了下去。他眼看着明皇在朱芷潋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只见朱芷潋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末了,她转过身来高声说道:“母皇旨意,我碧海国的玉玺不可出来仪宫,若要玺印,可由我持国书去宫中,盖完印后再将国书拿过来。” “不可!”温兰比谁都知道来仪宫是个什么地方,如此狡兔三窟之地,怎可轻易放朱芷潋进去? 正文 第三百四十六章 暗刺 “那你待如何?你若知晓了玉玺所在,狼子野心夺了去,我碧海的敕令岂不成了你手中随心所欲之物!”朱芷潋忽然双眉一横,厉声反驳,言语间比明皇更不给温兰留情面。 不等温兰反驳,朱芷潋转身逼近苏佑身前,直视他问道:“你们伊穆兰国,究竟你是国主,还是他是?” 温和在一旁轻笑了一声,这个朱芷潋果然是得刮目相看,话虽不多,却如打蛇七寸一般正中了兄长的要害。且先前对苏佑恨得多一句话都不肯说,现在却肯借他手去对付兄长,当真凌厉。 温兰被逼得不得已,只得大声说道:“你来仪宫中密道甚多,我若放了你入宫,焉知你不会携了玉玺逃出城去!今日除非让我与你同去来仪宫,不然说什么也不会放你入宫!” 苏佑恍然大悟,原来温兰一直遮遮掩掩的是这个秘密,来仪宫中的密道……他连我也不肯说,莫不是他心中也在提防我会用密道做些什么?不由心中生出几分怒意。 不料朱芷潋毫不退让,反驳道:“我乃碧海国的嫡公主,是自小便受王恩教化之人。在我南域之国,遵纲常、恪孝悌,从礼信,知廉耻,都是为人立世的根本!我碧海国的陛下尚且坐在这里,这一殿的臣子还需要我去庇佑,我若携了玉玺逃出宫去,岂非成了无君无父无信无义之人?即便出了宫去又怎样,你以为凭一方玉玺便可号令得了碧海万民来朝吗?以你这等小人之心度我碧海泱泱大国之器量岂非井底之蛙痴人说梦?!我劝你休要逞三寸利舌,行僭越之事!” 一席话说得温兰暴怒不已,却句句都敲打在了苏佑的心中,苏佑与朱芷潋一样,都是南域教化,受慕云佑的教导又深,礼信廉耻之事本就根深蒂固,听到朱芷潋驳得温兰句句犀利,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快,当即也冷笑一声道:“老杨,小潋说得颇是在理,这一轮,你输了。” 温兰一身的怒气忽然如同被抽空了一般,滞立在原地。 以往在沐恩院中,苏佑、朱芷潋和自己三人常常喝茶聊天,有时会命题作辩。两人辩论时,另一人便在旁做判。其中苏佑和自己常常能辩得不分上下各执一词,而朱芷潋总是辩不过几句便落了下风,能胜过自己的次数一个手都数得过来,还不算上故意输给她的,所以辩得少,裁得多。 苏佑忽然提起这往事来,不仅乱了他心神,更是揭了他的身份。 朱芷潋闻言不禁身子一晃,她万料不到眼前的这个温兰,竟然会是在城中伴她多年的杨怀仁! 昔日一同嬉笑游戏无忧无虑,原来不过是居心叵测的一张迷网。自己从小就知道,这大殿之上多得是明争暗斗波云诡谲,然而这一切难道不都是抚星台上才有的风景吗?我只道置身其外便可逍遥一生,懵懵懂懂地过了这些年,今日才大梦初醒,发现自己从来就没能逃离过!真是可笑之至! “老杨……老杨?”朱芷潋顿时仰天大笑起来,“想不到沐恩院一别,竟然会在这里重逢,竟然会是这等的身份!想当初你一开始假意推心置腹地告诉我你会易容,让我对你深信不疑。而你却从未显露过真面目,这一招骗术骗得我浑然不觉,不愧是伊穆兰的大巫神,当真是好耐性,好手段!” 笑声犹如银铃响彻大殿之上,笑得碧海众臣尽皆失色,陆文骧等人甚至开始担心这朱芷潋是不是打算就在这大殿之上与温氏撕破脸皮。刚才还庆幸这是兄长的女儿,如今就该担心会不会被这口不择言的小东西给牵连了! 朱芷潋笑声未绝,忽然将头一侧,以额角对准温兰,右手往发髻中一推,只听一阵细微声响起,似是有什么东西直向温兰飞去。 就在那一瞬,殿上一个身影极快地闪到温兰跟前,手中一根银铃索朝前刷过去,众人再定睛看时,那根银铃索上蓝光莹莹,不知是何物。 温兰脸色煞白地站在那里,挡在身前的正是林通胜。 林通胜小心地将银铃索拿到鼻子前嗅了嗅,淡淡地说了一句:“浸了铃兰荨鬼毒的牛毛针?哼,鹫尾家的婢子做出来的东西还是那么华而不实。” 说得正是鹫尾萤当日在瀚江岸边赠予朱芷潋的暗器。 鹫尾萤本身擅长自制暗器,又能将暗器之型藏于各式首饰之中。她送的这门暗器外形看就是一枚精巧的发簪,戴在头上很难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平常人以暗器伤人都是靠手劲,这枚发簪却暗藏了机括,发射时只需将额角对准目标,以手指插入发髻推动机括,便可射出毒针,令人防不胜防。 温和事先命人给朱芷潋更衣着冠时,每一样东西都是事先查验过,不料这枚发簪做得实在巧妙,竟然连精通打造簪钗的温和都被瞒过了。但他知晓朱芷潋身怀五行之术,为了以防万一,他命林通胜乔装成护卫的样子伏在殿侧,所以从一开始,朱芷潋的一举一动就从未离开过林通胜的眼睛。 朱芷潋见他说出了鹫尾萤的名字,料定了这林管家便是秋月口中的林通胜,便讥讽道:“你便是林通胜?没想到堂堂琉夏的一族皇裔竟然也会成了温兰的鹰犬!正好,秋月君要我带句话给你,过眼黄粱归泡影,丧主之犬终断首!他会用‘荒鹰’等着你的!” 其实秋月实如何能知道朱芷潋会何时遇到林通胜,只不过前一句过眼黄粱是他诵读过的一句诗,乃是琉夏国国主生前所作,后一句却是朱芷潋临时起意附上去的,听在林通胜的耳中,自然会误认为就是出自秋月之口,待朱芷潋提到荒鹰二字,更是心中无疑。 喜怒从不显于形的林通胜没想到朱芷潋竟然会与筑紫秋月氏有如此深的交往,心中被催动了往事,当下动了真怒狠狠地回道:“好!那我林通胜便等着领教他的大極密妙流十二刀!” 碧海众臣本就听得殿上剑拔弩张,担心得要死,忽然还动起了手来,更是吓得面如土色。陆文骧和陆文骥两人急得脸上直冒汗,都暗想该说点什么把场面缓和一下才好。 只有明皇在旁先是听得朱芷潋对着温兰骂得一阵痛快,又听到女儿提到琉夏国和筑紫秋月氏时不禁沉思,依稀觉得好像记忆中还真和碧海国曾有些什么渊源。 大殿之上的气氛已经紧张到了极点,苏佑一声喝道:“都住手!全都退下去!” 朱芷潋理了理发髻,重新将金缕重明冠戴端正,坐回了明皇身边,依然是分毫不让的气势,看在一旁祁楚的眼中竟是暗暗叫好。她见这小丫头年纪虽轻,对着温兰时却不露怯意骂得酣畅淋漓,实是替自己出了一口恶气,之后又见她出手利索毫不拖泥带水,更是心中一阵雀跃,只可惜被个怪人挡在前面没能得手,只得叹了口气,早忘了这小丫头是自己最痛恨的老贱人的女儿。 苏佑看也不看被气得不轻的温兰,环视大殿上的众人道:“玺印一事我已知晓,由清洋公主单独入来仪宫确实不妥,须得由我伊穆兰人同行方可。” 温兰一听苏佑这话,顿时脸色缓和了不少,虽然刚才险些被朱芷潋暗算了去,不过国主的意思显然是站在了自己这边,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不过。”苏佑话锋一转:“派何人同行入来仪宫,此事当慎重。大巫神近来忧思劳神,不宜再多走动。不如……就由我亲自与清洋公主同行入宫取玺。” 温兰一听,顿时反应过来,这哪里是站在自己这一边,分明是要将自己隔在外面和朱芷潋说悄悄话!这可是决不能够的! 不料苏佑早有准备,紧接着便转向祁烈说道:“请血焰王亲自护卫我左右!” 祁烈听懂意思之后,当即站起身来,沉声应道:“遵国主命!” 温和瞧了一眼兄长,颇有些心疼。 如此局面,即便是兄长,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这二人出殿去了吧。 他忽然有些懊丧,早知道会有今天这等的变故,应该在昨日就于来仪宫中暗插耳目,那么待苏佑与朱芷潋到了宫中,不仅能够偷听到两人的对话,也许还能探明玉玺的所在。 不过现在为时也不晚,以林通胜的本事,应该可以赶在他们前面到达来仪宫。 温和刚打算看向林通胜给他使眼色,忽然迎面撞上了一道野兽般的目光。 祁烈似是早已猜到了他的心思,正死死地盯过来,右手虚握一拳,随即忽然捏紧,好像是在告诫自己:休要打什么歪主意,不然便拧断你的脖子! 温和自苦笑一声,也罢……即便林通胜能一时得手,按这血焰王的性子岂能善罢甘休?毕竟是一族的族长,秋后再和自己算账也是头疼,算了吧…… 正文 第三百四十七章 互诉 苏佑的十六引车辇就候在殿外,赫萍与赫琳秉承他的意思先将朱芷潋扶上了车,刚要跟着随行,被苏佑伸手止住:“你们不必跟着,去殿内告诉大巫神,这一来一去须得耗上不少时辰,他若是等不及,也不用干坐在这里,和众人先散了等明日再说不迟。” 赫琳一听不许跟着,脸上颇有些失望的神色,她入太液城时见各处亭台楼阁宫宇连绵,已是大开了眼界,听说还能入涌金门去,暗自兴奋不已,不料却被苏佑吩咐留下。 赫萍则没她那么失望,回道:“方才奴婢出殿时大巫神已传过话来,说玺印之事乃是头等的大事,今夜便是等到半夜子时,也要在殿中候着。温枢密还说让莫族长安排了所有人的膳食,回头到了傍晚便送到章德殿中来,国主只管放心去取玺印。” 赫氏二姝说的都是南语,朱芷潋在车中听得一怔,心想这两个婢女穿的都是伊穆兰人的服色,说的南语却如此标准,看着倒像是南域出身。于是悄悄掀起车窗的帘子朝外望去,将赫琳与赫萍的面相细细瞧了一番。 苏佑一听,皱起眉头来。这温氏二老真是配合得默契,连一丝拖延的机会也不给自己。说是在章德殿内等候,实际上是将明皇和碧海群臣全都扣在了身边,以告诫小潋入了来仪宫后只老老实实地盖了玺印,休要动了别的心思。 他看了看车后方,血焰王祁烈已经跨在大乌云狮上,身后还让兵士牵着他的小乌云狮。祁烈朝赫琳招了招手,唤到身边说道:“去禀告国主,坐骑有我替他牵着,他想坐车便坐车,想骑马时就下来换马。” 苏佑听了此话,知道他的意思。 方才章德殿中暗波汹涌,祁烈特意牵上小乌云狮也是单独有话想要与自己说。 至于什么时候说……我就在车后面跟着,看你自己把握。 时值午后,日头渐西,淡金色的光辉将祁烈的身影映得越发巨伟,几乎将车辇遮住了半边,也罩在了苏佑的身上。 苏佑缓缓抬步登辇,忽然从脚下涌上一阵身心俱疲的乏力感。 北漠,南域。 自己就像被夹在这两座山间的河流一样,只能见缝插针地向前蜿蜒流淌,既看不到方向,又无法回头。哪一边的地势低了,便会流向哪一边,每一刻都是随波逐流的无奈。 心爱之人近在咫尺,彼此间却好像隔着山峰数重,说不上话。 苏佑入了车辇,朱芷潋紫衣金冠地正坐在那里,脸色既不喜也不忧,目光朝前望去,似是全然瞧不见他。 苏佑默默地坐在另一侧,一时无言以出。 车辇缓缓地沿着太清九殿前的甬道出了太清岛,转向东侧的流芳门。 车内一片寂静,时不时地从窗棂边透进来几缕阳光,照在桌几之上,桌上置着一套碧海毓窑的黑瓷茶具和几碟点心,茶壶和茶杯上都是掐了金丝的上等黑瓷,被余辉掠过,闪耀出精巧喜人的光芒。 苏佑知道壶中一定已经凉好了黑岩青针,这是赫萍每次都会在他坐车前事先备好的。 他低头走过去,拿起茶壶斟了一杯七分满的茶水递向她,没有说话。 朱芷潋既不接过,也不出声,紧咬着双唇只把目光投向低处。 苏佑僵在那里有些尴尬,不得已举杯将茶水一口气全喝了,这才放下杯子自嘲般地笑道: “许是早上吃得咸了……我再饮一杯罢。”说着又自斟了一杯,尚未举杯,泪水再也憋不住,顺着脸颊便流下来。 朱芷潋见他这般,壶梁阁中的往事犹如倒影一般历历现于眼前。 多少次她从窗前跳进来,也像这般自己拿起杯子自斟自饮,大苏见多不怪了,便只管自己埋头看书,有时也不招呼她。 于是她就拿着杯子坐在桌旁,痴痴地看着他举着书。 可他明明背对着自己,有时却会被盯得背如芒刺,心猿意马起来。 那总是她最期待的一刻,只消再等上片刻,他就会慢慢转过头来,露着白牙笑问自己:“你看着我做什么。” 她尤其享受他弃书转头看过来的瞬间。 青衫、玉冠、墨香、折扇。 清爽的笑容犹如夏日阵雨过后湖上掠过的微风,让人心怡不已。 然后她就会故意反驳道:“明明是你来看我,反问我做什么。” 说的都是些没来由的话,只有笑意是随心流露的。 人生若只如初见,执手相看两不厌。 朱芷潋抬起头来,不意与他四目相触。 白袍、金冠、荆纹、弯匕。 她终于再难强撑下去,幽幽地叹了一声道:“大苏……为何偏偏是你。”言罢,两行泪下,泣不成声。 “你问得不错,为何偏偏是我……倘若我能回答,大约也不至于心苦至此。我也不知为何,不过一夜之间,舅舅、舅母、老杨和你,所有人与我亲近的人全都不见了踪影。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就像被圈养的珍兽,被仔细地关在笼子里,好吃好喝地喂着,没有人告诉我要去何处,也没有人告诉我明天要做什么。就算是到了大都,他们告诉我这样那样的秘密,也只是一种知会。” 苏佑说着说着,忽然忍不住高声问道:“小潋,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不管他们如何尊敬你,卑躬屈膝地拜在你身前,可是他们永远都是居高临下地知会我,知会我的身世,知会我使团的秘密,知会我佑伯伯是因何而死,知会银泉公主为何被劫。好像这世上所有发生的事,都只不过是他们按部就班排演的一出戏文,由他们决定了生旦净丑的生死哀乐,甚至让人觉得就连我自己,也不过是他们安排的其中一角。我没有丝毫能够反抗的余地!” 朱芷潋听他这般辩解,止了泪水,冷笑一声:“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可你是国主!就像方才在殿上你说的,你是伊穆兰百族之首!谁敢忤逆?” 苏佑被她寒霜般的笑容刺了一下,摇头道:“小潋……你变了,你以前不会这样说话的。” 朱芷潋抬头瞧着苏佑反问道:“你没有变吗?你现在的样子,果然和我那次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就连你头上的那顶金冠,都一模一样。你说梦都是相反的,可现在你与梦中的那个异国之主全无分别,我听他们说,你连名字都改了去。你说我变了,可你还是那个大苏吗?我认识的大苏,宁可自己不会游水也要跳到湖里,只为不愿把我带下水,妖兽当前挡在我身前让我先跑也不曾退缩过半步,为了替我作辩在抚星台上不惜得罪陆氏一族也要力证我的公允。我认识的大苏,他……他从未忘记过清涟宫前与我的约定。可我眼前的这个人,他怕是连他自己是谁都已经忘记了!” “我没有忘记!小潋……衣冠也好,姓名也罢,我从未忘记过我是谁,我也从未忘记过你我当日的盟誓。从知道你出太液城寻我的那一天起,我无时不刻不在惦念你的下落,然而我……我虽是伊穆兰的一国之主,实际上却处处被温兰他们牵制得动弹不得,我……我……”苏佑把住桌角的那只手的手背上已憋得青筋暴突,显然心中不甘到了极点。 “我知道你在恨我,伊穆兰大军攻破霖州,金羽全灭。如今又兵临城下,拿住你母亲就势逼人。而我又是伊穆兰的国主!你不恨我又去恨谁……可是!你仔细想一想,倘若我不随军南下只躲在大都里,温兰便能不出兵吗?他酝酿了近二十年的谋局,岂会因我一个初登国主之位的王储而罢手止戈?一旦他亲自坐镇军中,下手之时岂能有留情?只怕碧海如今更是哀嚎千里的一片废土了!” 苏佑越说越激动,他指了指窗外:“你可知我身为国主为何连两个身边的两个侍女都不让跟着?你方才也悄悄以观心之术瞧了她们的面相,可瞧出了端倪?” 朱芷潋沉默了片刻,答道:“我确实观了那二人的面相,其中一人应是无碍,另一人却心怀诡谲,我猜想大约是有人安插在你身边你的耳目。” 苏佑苦笑一声:“不错,其中有一人确实是温氏派来的耳目,我也知道是谁,可就连这样小小的一个侍女,我都没有办法除掉,只能装成看不出两人间谁是细作的样子,将她们都带在身边,唯恐打草惊蛇。你试想一下,这些日子以来,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真的能像你说的那样身为国主便可号令千军随心所欲了吗?不能啊!” “小潋……你不知道,伊穆兰血鹰刃三族之间你争我斗的局面超乎想象。说起来也许不信,保得你碧海二十年太平无事的原因并非是伊穆兰与碧海之间通商通路,以利交好,反而是这三族彼此互相谋算各有所图的结果!温兰以我为国主,不过就是为了将三族人置于我这个傀儡国主的名义之下,而他则掩在背后牵着线来操控于我罢了。所以我必须留在大军之中,不得不以这种姿态出现在这里!因为这太液城中有我必须保护的人,除了你,还有佑伯伯托付我的银泉公主,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我改名为苏佑就是为了提醒自己,有些人有些事,一辈子都不能忘!忘了,我就再也不是那个我了……你能明白吗?” 正文 第三百四十八章 冰释 朱芷潋看着他的脸,这是一年以来她第一次如此细微地注视。 大苏……我真希望,这辈子永远都用不到观心术来看你。 苏佑痛苦地将脸埋在双手中,低声说道:“小潋,我知道你恨温兰,他以杨怀仁的面具骗了我那么久,骗了你更久。可是你还不知道,我父亲当年……便是死在他的暗算之中。此恨此仇,哪怕冬雷夏雪乾坤倒置我亦不能忘却!” 朱芷潋听了为之一震,她将信将疑地问道:“此话当真?” 苏佑将脸转过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答道: “小潋,我以我死去的父母发誓,我对你绝无半分虚言。” 朱芷潋凝神望去,苏佑则不避不让地同样看着他,眉宇间一股浩然正气,连半分的怯意也没有。 没有虚言。 他说的是真的…… 自认识他的那一天起,他便说自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多亏了舅舅舅母才抚养成人,还道他父母是病死的,不料竟然是死于温兰之手。方才大殿上分明瞧着他与温兰已是水火之势,真不知道这一年来他隐忍了多少痛楚,又压抑了多少仇恨。 她忽然有些恻隐起来:“那你舅舅他……” 苏佑一声不响地从怀中贴身处摸去,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信封封口处已被磨得起了毛,分明是不知道被翻阅了多少次,正是叶知秋在瀚江边那一夜留下的亲笔。 朱芷潋接过信仔仔细细地读了两遍,喃喃自语道:“秋月果然猜得不错,这个叶知秋……大有蹊跷。” 苏佑不解,问道:“秋月?是何人?” 朱芷潋不愿多说,只将信重新折好塞回去还给了苏佑道:“原来你也是离了太液城之后才知道的这些事。我那时便觉得奇怪,堂堂太子伴读的殿前学士丢了,为何苍梧国不与我碧海国来讨要人。想必也是叶知秋从中遮掩了去。我那时还去问了我姐姐……” 说到长姐,朱芷潋忽然又是心里一阵绞痛。 苏佑见她已不像方才那样全神戒备地坐在那里,而是吃力地将身子靠在一角,忍不住心中怜意大盛,将她一把搂入怀中。 “小潋……我知道你心里和我一样,恨不得将那温兰碎尸万段,你姐姐的死,都是他一手的谋划。连银花和铁花也都是他十几年前便备下的棋子。我听说铁花和阡守阁的阁顶一起摔在了霖州城中已是身亡,只是那银花还不知去向,你若见到了她,一定要多加小心才是!” 朱芷潋被他抱入怀里,忙一把将他推开,脸上已是通红。 “你……你休要以为几句话便让我原谅了你!你如今是我碧海的仇人,我不管与你昔日如何,若转眼间便投怀送抱,岂非遭碧海万民唾骂?” 苏佑被她说得一时情急,大声说道:“我发誓我苏晓尘此生至今所作所为无愧于天地,无愧于本心。倘若你觉得杀了我便可替你碧海一国上下替你母亲姐姐报仇雪辱,只管来取我性命便是!” 说着一手扯开衣袍露出胸口,“我知道你额头上有取人性命的暗器,你朝这边打过来,我绝不闪躲!” 话语间,两眼已是暴红,双手扯着衣领犹如要将胸中的不甘全都宣泄出来一般。 朱芷潋见他脸上已现了三四种决绝之像,没想到他真的是存了以死明志之意,想必他见自己仍然视他为仇敌,一时愤然才反应得如此激烈。 她忽然有些于心不忍,走近苏佑身前,轻轻地替他掩上衣领,轻声说道:“你这是何苦……你若无害我碧海之心,我又怎会伤你半分。我知道你是担心我……那银花当日将我骗到伊穆兰商馆用药将我迷倒,之后便一直让莫大虬把我囚在后院。如今我也不知道那银花去了何处……原来……铁花已经死了。闻和贵倒是没有告诉我。” 苏佑见她肯放缓语气与自己说话,心中略略好受了些。 “小潋,你大约还不知道,闻和贵是假名,他本名温和,是温兰的亲弟弟,也是我伊穆兰枢密五老之一,连你我当年同去南华岛的事,都是被他们事先谋划好的。” “原来如此……”朱芷潋忽然有些奇怪,问道:“你是说……同去南华岛之事也……那你我的相识……” 她骤然想起本来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机会会认识苏佑的,就算当初使团于嘉德殿上觐见母皇,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地见上一面,带着她伏在菜筐里一路看着苏佑被毛贼抓去又逃跑的是银花。既然银花是温兰的耳目,那么自己与苏佑的相识也就是…… 苏佑点头道:“不错,是温兰暗中的安排。他与温和早已察觉到当年南华销金案的真相,便一步步地诱使我们上岛盘查,你还记得他以老杨的名义说要我们查探民变之事么?其实就连民变也是温和私下派人在岛上故意滋生的事端。”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让你姐姐扳倒陆文驰。” “扳倒陆文驰?为了替赵无垠报仇?不……不会的。我长姐虽然对赵无垠用情至深,但她永远都是以国事为重,绝不会为了一桩旧案就……” “报仇只是其次,你姐姐早已盯上了南华岛的金锭,想要收为己有。” “我不信,这碧海哪一寸土哪一提金不是我朱氏的,我姐姐是将来的碧海之主,何须如此?” “因为你姐姐有谋逆之心,但是没有南华岛的金锭,不掌控户部,她便不敢冒然行事。” “谋逆?”朱芷潋吃了一惊,用全然难以置信的神情“哈”了一声:“皇位非她莫属,天下皆知!我长姐何来谋逆的念头?” 苏佑叹了口气,将温兰如何将南华岛送入朱芷凌的手中,又如何诱使温帝欺骗朱芷凌发兵十万相助北伐之事说了一遍。听得朱芷潋目瞪口呆,若非她在瀚江边上亲见了慕云佐遇刺之事,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长姐会派了银花来炸沉鳯头舰。 “温兰的计策何止是算计了你长姐,他还以温帝出兵十万,你长姐出兵六万为口实,逼着我与他击掌为誓,以南下抵御苍梧碧海合兵北伐为名出兵十二万到宝坻城。他这一计,骗了我和你姐姐好苦……其实他早已摸透了底细,知晓温帝不会派兵过江,这才趁势以两倍的兵力直取霖州!”苏佑越说越沮丧,低声道:“小潋,我真的尽力了……我以佑伯伯传我的霖州布阵图暗中埋下计策,想要伏击温氏趁势杀了他们。不料你母亲实在太厉害,战场上的情形又瞬息万变,我最多只是坑杀了刃族的族长罗布,却被温兰和温和逃了性命。尤其是那温和,也不知是得了什么风声,竟然在开战之前便神不知鬼不觉地离了大营,到了太液国都!” 朱芷潋喃喃道:“是……他到了国都,到了商馆,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我,只是他终究没有你说得这般详尽,言语中也多有遮遮掩掩,虚实难料之处,不能尽信。” “还好我的话你还是能信的,不是么?”苏佑殷切地望向她问道。 朱芷潋没说话,似乎算是默认了。 “这温兰……自入了沐恩院后,我当是机缘巧合有了面识,后来又为我百般取乐,就连那个号角也是他送的我。”朱芷潋说到此处眼圈一红,她见苏佑腰间尚自悬着那个号角,便起身想要夺过来。 苏佑知她心中忿恨想要毁了号角,慌忙躲过,劝道:“使不得!这虽是他赠予你的,却也是你赠予我的。在我心里,这号角犹如性命般重要,且若没了它,我只怕早被风沙埋在大漠里了,哪里还能再见到你。” 朱芷潋恨恨道:“只可恨此人太过工于心机,所作所为看似没有恶意,实则是满盘的算计,就连你我相识怕也是他的手笔!” 朱芷潋是个聪明人,自己说到这里,忽然明白了过来。温兰必然是早就打算将自己和苏佑扭在一处,为的便是将来好将碧海国无声无息地吞入伊穆兰的疆域! 苏佑见她脸色阴晴不定,急忙红脸分辩道:“虽然是温兰的谋算,不过……不过你母皇也并不反对我与你……”话到口边已是窘得说不下去。 母皇不反对的意思方才在大殿之上朱芷潋就已经察觉出来了。只是知晓了温兰迄今为止打的是什么算盘,若还顺着他的计划走下去,总是心里有些不甘。 苏佑见她的脸色没有方才那样严厉了,试探性地问道:“那你……你对这桩事意下如何啊……” “什么事?”朱芷潋明知故问。 苏佑越发窘了起来,憋了半晌,方红脸说道:“当日在清涟宫前我便说过,虽然你我身份悬殊,只要你愿意等,我便央了舅舅过来说亲,如今我既然身为国主,也不用他来,一切只看你意。我苏佑对天发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此生绝不负你!你……你……还肯与我在一起么?” 朱芷潋被他问得心慌意乱起来,不知该如何遮掩,只得佯怒道:“那要看你这个伊穆兰国主待我碧海国如何了!” 苏佑忙复了正色郑重道:“你放心!我定当全力护你碧海国周全,不会让那温兰得逞!” 朱芷潋得了他这一句话,安心了不少,稍稍显出一分微笑道:“你这样说,那……那我便信你。” 正文 第三百四十九章 前嫌 十六引的车辇行在帕尔汗宫前的大道上是没什么问题,然而太液三岛上的道路虽然够宽,却多有曲折,一旦遇上拐角少不得要缓行。苏佑却丝毫不着急,反倒盼着能再慢一些,两人这么独处的时刻再多一些才好。 他见朱芷潋一脸的疲色,轻声问道:“要不要让他们行得再慢一些,省得颠簸。” 朱芷潋怎会猜不到他的念头,然而只是脸色一红,应道:“也好。”颇有些半推半就的意思。 两人既是将话说开了去,便余下这一年间久别重逢的相思攒在嘴边,偏是谁也不好意思说什么,竟都静静地呆坐在哪里。 好一会儿,朱芷潋才问道:“我瞧车后头那人修罗恶鬼般的模样,好生骇人。” 苏佑笑道:“哦,你说烈叔?他是三族之一血族的族长,武艺超群,伊穆兰的第一勇士。他们三族之中,刃族人的身材相对矮小,与咱们南人的身高差不多,血族人就要魁梧高大得多。” “原来他就是祁烈!”朱芷潋向来听说过血焰王的名头,只是从未曾亲见,今日遇上方觉得其本人比传言中模样更甚。 “我以为铁花那样的身材就已经是无出其右了,没想到还有更高大的……”朱芷潋忽然想到苏佑方才的话,“你适才提到说金羽双花都是伊穆兰人,铁花那样的身材,看来也是血族人了?” 苏佑摇了摇头道:“金羽双花都是刃族人,铁花变成那样,银花嗜好甜食,都是有原因的。” 当下又把金羽双花出身在刃族逃奴在霖州东边的村子里,后来又误打误撞分食了回天丸之事说了一遍,听得朱芷潋暗暗称奇。 “没想到她们二人还有这样的际遇……” 朱芷潋起初恨透了银花将自己骗至商馆,听苏佑说到她们从小便是受了毒金之战时碧海兵士的诱骗而使家破人亡,不由嗟叹了一声。 仇生仇,恨生恨。 冤冤相报,难解难了。 苏佑见她神情复杂,也知晓她素来与金羽双花的交情颇深,忽然听到这些心中一定是百感交集,也有些闷闷不乐,感叹道:“世上的这些仇恨,果然便无休无止,没有尽头么?” 朱芷潋闻言紧锁了眉头:“依你的意思,莫不是在说我该尽弃前嫌言归于好么?即便毒金之战她们是受了害,可那时我长姐才几岁?能有何干系?我长姐素来待她们不薄,她们只记得报仇却不记得恩情?这样的人我便是知晓先前有些冤屈,将来也定然不会放过!” 苏佑见她又现了怒气,忙宽慰道:“我不是要你不记仇的意思,我自己也是父仇未报日日不敢忘,又怎会劝你去做大肚弥勒佛。” 朱芷潋见他说得真切,这才眉头略舒,肯转了话头。问道: “他们一会儿血族一会儿刃族,那你到底是什么族?我听你方才唤血焰王叫烈叔,莫非你也是血族?” “我不是血族人,我是鹰族人,但我祖母是刃族人,所以我也有那么一点点刃族的血统。方才大殿上坐在温兰下首的就是我亲姑姑珲英,她也是鹰族的族长。” 朱芷潋听得头大,觉得一时搞不清这三族人的关系,“你亲姑姑?就是你父亲的妹妹?” “不错,我父亲只有这么一个亲妹妹。” 朱芷潋仔细回想了一下,迟疑道:“我怎么不太记得刚才大殿上有你说的这么个人物,我只觉得大殿一角上有个四十上下的伊穆兰女人总盯着我看,见我骂了温兰还在那里一个劲儿地笑,个子长得又高又大的……是她么?” 苏佑不知她说的是祁楚,但听她说一直在笑,料想必定不是说珲英,毕竟姑姑除了对自己,平时对别人向来不苟言笑。 “应该不是,我姑姑的个子还没我高。” 朱芷潋想了想又问:“可既然你是鹰族人,怎么又管血族的血焰王叫叔呢?” “这话说来就长了,烈叔与我父亲是一起长大的发小,亲密无间。他虽是血族人,但凡事都十分护着我,就像父亲一样。我在霖州孤身入大漠时遇到了沙暴,多亏有他相救……” 朱芷潋听他说得虽是情真意切,说到凡事二字时却略有迟疑,问道:“怎么?他也有不肯护着你的时候?” 苏佑被说中了心事,只得点了点头,说道:“小潋,其实你不知道,我这个国主虽然与血族鹰族的族长都是叔姑相称,但在他们心里摆在首位的,先是族人的利益,而后才是我这个王侄……我若护着他们,他们自然投桃报李……” 朱芷潋听他的话头,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其实这又是什么难懂的事? 王室中人并非寻常百姓,骨血相连也好,手足情深也罢,都敌不过实实在在的王权族利。反过来说,身为国主的王侄不能庇护自己的部族,那么这亲近的血缘岂不显得越发撑不起脸面? 这倒并非是在说珲英或祁烈对苏佑是一片虚情假意,然而世上之事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难不成对某人好就须得只领情不受利才是真心实意的好? 世间确实有不少将情感的付出和利益的回馈分得清清楚楚的人,这里面固然有些不惜活得与世隔绝也要自证清白的高士,然而更多的不过是些迂儒们的酸臭心思,为自己碌碌无为的人生中添几笔高风亮节的名头罢了。远了撇开不提,单是这围绕着丹墀阶前的明争暗斗,若还要谈什么清白和节操,那便是痴人说梦了。 朱芷潋向来将自己排除在争斗的圈子之外,但她一天也不曾忘记过这圈子里的残酷。就像她明明知道二姐朱芷洁被母亲冷落得毫无道理,但她依然没有办法去为她开脱什么,毕竟母亲不仅是母亲,还是碧海国的陛下,冷落的背后潜藏的秘密也许真的不是她以一个女儿的身份可以承受得起的。 所以苏佑的这一份无奈,朱芷潋感同身受,也立刻能明白他这个国主到底有多少不能翻到台面儿上来的委屈。 “我方才瞧他面相,似是有话想要对你说。” “我知道,此次霖州一役,血族兵士死伤惨重,烈叔是想为那些死去的将士多讨要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我也并非不明白……” “死伤惨重?”朱芷潋不禁又生了气,这样的话她如何能置若罔闻? 她立时反唇相讥道:“南侵我碧海的是你伊穆兰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们若不来攻打霖州,岂会有此下场?你可知我在回国都的路上遇见了多少向南逃命的百姓?他们背井离乡,家园尽毁,他们失去的难道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我听说血焰王之前就已经占了太液国都城东的粮仓,你们还待要怎样?你方才还说要护我碧海周全,转眼便忘了么?” 苏佑被说得越发心烦意乱,只得应道:“小潋,我说过的话必然做到,只是两难之处你也须得体谅我才好。这车中一共就咱俩人,还要针锋相对各据一词,岂不是自寻烦恼?” 俩人其实都知道对方的难处,然而一个是伊穆兰的国主,一个是碧海将来的明皇,自然有自己无法放弃的立场。眼下又逢两国交恶之际,说要能心平气和地交谈也并非易事。 朱芷潋再次倚靠在角落边,叹了一句:“罢了,我身后的那群大臣们虽然有些人没什么忠义,总胜过你身后的弄权之臣,你比我又不易一些。只是接下去你打算如何做?这车已入了涌金门,来仪宫就在眼前,该来的是避不开的。” “这你不必担心,等下到了来仪宫,我只在宫外等候,你自去取玺押印便是。” “你不怕我从密道逃跑么?” 苏佑一脸认真地答道:“怕!我怕你从密道逃走后,就再也见不到你……” 朱芷潋一怔,她想既然苏佑肯让她单独入宫,便没想到苏佑会说怕。不由脸上一红,嗔道: “呆子……现在这情形,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小潋,虽然你母亲不能再君临碧海,但她年纪大了,你也说了她身体不好,正好趁此良机急流勇退,也是好事。有我在,必然保伊穆兰上下不再为难于她,你须得信我。” “我自然信你,我只是信不过那温兰。如此艰险狡诈之辈,又潜伏在太液城中那么多年,果然就不会对我母皇动什么坏心思么?” 苏佑迟疑道:“……我觉得不会,既然你母亲肯交权让位于你,她便可不问世事不入纷争一心颐养于城中,那么温兰有什么理由去为难她呢?” “你说的也是……但愿如你所说,不要有什么别的变故……”朱芷潋说完,心里忽然感到一阵躁动不安,眼前浮现出来的是温兰阴沉的笑容,那笑容里掩藏的是满满的恶意。 这个人,总能够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将暗箭射过来,他这样痛快地答应所有厚待母皇的条件,真的不会有别的什么意图隐匿其中么…… 正文 第三百四十九章 前嫌 十六引的车辇行在帕尔汗宫前的大道上是没什么问题,然而太液三岛上的道路虽然够宽,却多有曲折,一旦遇上拐角少不得要缓行。苏佑却丝毫不着急,反倒盼着能再慢一些,两人这么独处的时刻再多一些才好。 他见朱芷潋一脸的疲色,轻声问道:“要不要让他们行得再慢一些,省得颠簸。” 朱芷潋怎会猜不到他的念头,然而只是脸色一红,应道:“也好。”颇有些半推半就的意思。 两人既是将话说开了去,便余下这一年间久别重逢的相思攒在嘴边,偏是谁也不好意思说什么,竟都静静地呆坐在哪里。 好一会儿,朱芷潋才问道:“我瞧车后头那人修罗恶鬼般的模样,好生骇人。” 苏佑笑道:“哦,你说烈叔?他是三族之一血族的族长,武艺超群,伊穆兰的第一勇士。他们三族之中,刃族人的身材相对矮小,与咱们南人的身高差不多,血族人就要魁梧高大得多。” “原来他就是祁烈!”朱芷潋向来听说过血焰王的名头,只是从未曾亲见,今日遇上方觉得其本人比传言中模样更甚。 “我以为铁花那样的身材就已经是无出其右了,没想到还有更高大的……”朱芷潋忽然想到苏佑方才的话,“你适才提到说金羽双花都是伊穆兰人,铁花那样的身材,看来也是血族人了?” 苏佑摇了摇头道:“金羽双花都是刃族人,铁花变成那样,银花嗜好甜食,都是有原因的。” 当下又把金羽双花出身在刃族逃奴在霖州东边的村子里,后来又误打误撞分食了回天丸之事说了一遍,听得朱芷潋暗暗称奇。 “没想到她们二人还有这样的际遇……” 朱芷潋起初恨透了银花将自己骗至商馆,听苏佑说到她们从小便是受了毒金之战时碧海兵士的诱骗而使家破人亡,不由嗟叹了一声。 仇生仇,恨生恨。 冤冤相报,难解难了。 苏佑见她神情复杂,也知晓她素来与金羽双花的交情颇深,忽然听到这些心中一定是百感交集,也有些闷闷不乐,感叹道:“世上的这些仇恨,果然便无休无止,没有尽头么?” 朱芷潋闻言紧锁了眉头:“依你的意思,莫不是在说我该尽弃前嫌言归于好么?即便毒金之战她们是受了害,可那时我长姐才几岁?能有何干系?我长姐素来待她们不薄,她们只记得报仇却不记得恩情?这样的人我便是知晓先前有些冤屈,将来也定然不会放过!” 苏佑见她又现了怒气,忙宽慰道:“我不是要你不记仇的意思,我自己也是父仇未报日日不敢忘,又怎会劝你去做大肚弥勒佛。” 朱芷潋见他说得真切,这才眉头略舒,肯转了话头。问道: “他们一会儿血族一会儿刃族,那你到底是什么族?我听你方才唤血焰王叫烈叔,莫非你也是血族?” “我不是血族人,我是鹰族人,但我祖母是刃族人,所以我也有那么一点点刃族的血统。方才大殿上坐在温兰下首的就是我亲姑姑珲英,她也是鹰族的族长。” 朱芷潋听得头大,觉得一时搞不清这三族人的关系,“你亲姑姑?就是你父亲的妹妹?” “不错,我父亲只有这么一个亲妹妹。” 朱芷潋仔细回想了一下,迟疑道:“我怎么不太记得刚才大殿上有你说的这么个人物,我只觉得大殿一角上有个四十上下的伊穆兰女人总盯着我看,见我骂了温兰还在那里一个劲儿地笑,个子长得又高又大的……是她么?” 苏佑不知她说的是祁楚,但听她说一直在笑,料想必定不是说珲英,毕竟姑姑除了对自己,平时对别人向来不苟言笑。 “应该不是,我姑姑的个子还没我高。” 朱芷潋想了想又问:“可既然你是鹰族人,怎么又管血族的血焰王叫叔呢?” “这话说来就长了,烈叔与我父亲是一起长大的发小,亲密无间。他虽是血族人,但凡事都十分护着我,就像父亲一样。我在霖州孤身入大漠时遇到了沙暴,多亏有他相救……” 朱芷潋听他说得虽是情真意切,说到凡事二字时却略有迟疑,问道:“怎么?他也有不肯护着你的时候?” 苏佑被说中了心事,只得点了点头,说道:“小潋,其实你不知道,我这个国主虽然与血族鹰族的族长都是叔姑相称,但在他们心里摆在首位的,先是族人的利益,而后才是我这个王侄……我若护着他们,他们自然投桃报李……” 朱芷潋听他的话头,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其实这又是什么难懂的事? 王室中人并非寻常百姓,骨血相连也好,手足情深也罢,都敌不过实实在在的王权族利。反过来说,身为国主的王侄不能庇护自己的部族,那么这亲近的血缘岂不显得越发撑不起脸面? 这倒并非是在说珲英或祁烈对苏佑是一片虚情假意,然而世上之事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难不成对某人好就须得只领情不受利才是真心实意的好? 世间确实有不少将情感的付出和利益的回馈分得清清楚楚的人,这里面固然有些不惜活得与世隔绝也要自证清白的高士,然而更多的不过是些迂儒们的酸臭心思,为自己碌碌无为的人生中添几笔高风亮节的名头罢了。远了撇开不提,单是这围绕着丹墀阶前的明争暗斗,若还要谈什么清白和节操,那便是痴人说梦了。 朱芷潋向来将自己排除在争斗的圈子之外,但她一天也不曾忘记过这圈子里的残酷。就像她明明知道二姐朱芷洁被母亲冷落得毫无道理,但她依然没有办法去为她开脱什么,毕竟母亲不仅是母亲,还是碧海国的陛下,冷落的背后潜藏的秘密也许真的不是她以一个女儿的身份可以承受得起的。 所以苏佑的这一份无奈,朱芷潋感同身受,也立刻能明白他这个国主到底有多少不能翻到台面儿上来的委屈。 “我方才瞧他面相,似是有话想要对你说。” “我知道,此次霖州一役,血族兵士死伤惨重,烈叔是想为那些死去的将士多讨要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我也并非不明白……” “死伤惨重?”朱芷潋不禁又生了气,这样的话她如何能置若罔闻? 她立时反唇相讥道:“南侵我碧海的是你伊穆兰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们若不来攻打霖州,岂会有此下场?你可知我在回国都的路上遇见了多少向南逃命的百姓?他们背井离乡,家园尽毁,他们失去的难道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我听说血焰王之前就已经占了太液国都城东的粮仓,你们还待要怎样?你方才还说要护我碧海周全,转眼便忘了么?” 苏佑被说得越发心烦意乱,只得应道:“小潋,我说过的话必然做到,只是两难之处你也须得体谅我才好。这车中一共就咱俩人,还要针锋相对各据一词,岂不是自寻烦恼?” 俩人其实都知道对方的难处,然而一个是伊穆兰的国主,一个是碧海将来的明皇,自然有自己无法放弃的立场。眼下又逢两国交恶之际,说要能心平气和地交谈也并非易事。 朱芷潋再次倚靠在角落边,叹了一句:“罢了,我身后的那群大臣们虽然有些人没什么忠义,总胜过你身后的弄权之臣,你比我又不易一些。只是接下去你打算如何做?这车已入了涌金门,来仪宫就在眼前,该来的是避不开的。” “这你不必担心,等下到了来仪宫,我只在宫外等候,你自去取玺押印便是。” “你不怕我从密道逃跑么?” 苏佑一脸认真地答道:“怕!我怕你从密道逃走后,就再也见不到你……” 朱芷潋一怔,她想既然苏佑肯让她单独入宫,便没想到苏佑会说怕。不由脸上一红,嗔道: “呆子……现在这情形,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小潋,虽然你母亲不能再君临碧海,但她年纪大了,你也说了她身体不好,正好趁此良机急流勇退,也是好事。有我在,必然保伊穆兰上下不再为难于她,你须得信我。” “我自然信你,我只是信不过那温兰。如此艰险狡诈之辈,又潜伏在太液城中那么多年,果然就不会对我母皇动什么坏心思么?” 苏佑迟疑道:“……我觉得不会,既然你母亲肯交权让位于你,她便可不问世事不入纷争一心颐养于城中,那么温兰有什么理由去为难她呢?” “你说的也是……但愿如你所说,不要有什么别的变故……”朱芷潋说完,心里忽然感到一阵躁动不安,眼前浮现出来的是温兰阴沉的笑容,那笑容里掩藏的是满满的恶意。 这个人,总能够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将暗箭射过来,他这样痛快地答应所有厚待母皇的条件,真的不会有别的什么意图隐匿其中么…… 正文 第三百五十零章 托辞 朱芷潋抬头看向窗外,已近夕阳,再转身发现苏佑正看着自己。 “你如何这般看着我?” 苏佑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觉得你的容貌似是与以前不大相同了,而且……” “有何不同?” “都说你二姐是绝世佳人,然而我觉得你的容貌丝毫不在她之下。” 朱芷潋被他这般恭维,自己却不以为然,二姐是何等美人她清楚得很,当下嗤笑一声:“我看你也是大不相同了,苏学士本来可不会这般油嘴滑舌的……你方才欲言又止,而且后面是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你还多了几分昔日你长姐清鲛公主的凌厉的模样。” 朱芷潋哼了一声:“像长姐不好么?” 有些事,一旦心里做了决定,便再也回不去。我朱芷潋绝不会束手待毙,也绝不会像长姐一样被你们暗算,凌厉也好美貌也罢,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苏佑许久没有被她称作苏学士,这一声又勾起不少往事,两人正各揣思绪时,忽然车停了下来。 来仪宫到了。 苏佑亲手搀着朱芷潋下了车,车后紧随的是血焰王祁烈。 “你独自进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你果然不同我一起进去么?”朱芷潋有些迟疑。 苏佑报以一笑。 眼见朱芷潋踏入殿去,苏佑回过身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便是来仪宫,碧海国最中心也最神秘的地方。 苏佑有时会想,究竟是女帝们造就了这所讳莫如深的宫殿,还是这所宫殿濡染了行事诡谲的女帝们。 也不知道小潋入了这来仪宫,会不会也变成她母亲的模样…… 正胡思乱想间,祁烈下马走过来。 “这女子,国主是想娶来做穆拉么?” 苏佑好不无奈,烈叔你还能问得更直接点么? “是,我有此意。” “哦。” 苏佑见他神情淡然,似是不大关心,忍不住反问道:“你觉得她不好?” “穆拉的事,我祁烈没什么意见,国主要是喜欢,我血族也可进献女子,若是国主没有这个意思,我血族也绝不勉强。” 苏佑知道他意指当年将姐姐送亲之事,不想重蹈覆辙,才说只看自己的意思。 “不过,那女子日后是要将她母亲取而代之的人,即碧海之主。国主切勿要忘了她的这一身份……”祁烈其实想说,不要被一个女子迷得失了魂而被牵着鼻子走,不过想想苏佑毕竟是国主,还是留了几分情面。 苏佑怎会听不出这一层意思,当下脸上有些讪讪,便欲扯开话题。 “听闻烈叔已占了城东的粮仓,当下的军需应是无碍了吧?” “国主……区区粮仓不过是解一时燃眉之急,祁烈真正心中挂碍的是另一件事。” “我知道,当初温兰与你约定,太液城落城之时,便是将宝坻城交割与你血族之日,如今城池已落,却仍在刃族手中。你担心的,是血族为了这场南征死伤了那么多将士,而得不到原先该得的战利品是么?” 祁烈双手叉在胸前,闷闷不乐地答道:“昨夜我去问过温兰,何时才能将宝坻城交于我血族。他说当日虽是他提出的这个以地易地的主意,但真正击掌为约的是族长,然而罗布已经死了。” “他这话分明是推托之辞,是想出尔反尔么?”苏佑脸上显出几分不悦。 这种话,像极了温兰会说的话。 不料祁烈摇摇头道:“我起初听了他这话也是要动怒,不过他说罗布虽然死了,血族奋战的功绩却是抹不掉的,约定就是约定,族长死了,换了新族长也不会不作数,这个他会替我作保。” “那他到底是想要……” “他说莫大虬任族长方不过几日,族中事务还有些摸不清头脑,需要他从旁教引些时日……” 苏佑急得打断了话头,忿忿道:“烈叔,你还不明白他的把戏么?他这不过是在拖延时日!” 祁烈面有难色,说道:“这些话我自然不会信,可他说到一件事,却也是实情。” “何事?”苏佑隐隐觉得不好,这温兰巧舌如簧,惯会迷惑人的心思,不知道又说出什么原委来竟然让祁烈也认同点头。 “他说,交割刃族领土给血族并不难,然而既然要交割,那么势必要将领内的刃族族人南迁到碧海境内来,眼下正是寒冬腊月,雪暴四起,如何能迁?若强令族人出城,岂非等于让人送死?况且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将刃族的族人一个不剩地全迁走,我血族此时此刻都躲在北漠的山洞中避风雪过冬,无法从蚩骨山挪出一步,那么现在立刻交割领土的意义何在?” “于是你便信了他的鬼话?”苏佑有些急了。 “他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我不关心,然而他说的事却是实实在在的事。我确实没有办法在这样的季节立刻将族人迁过来。不瞒国主,霖州大战之后,我麾下如今只有区区五千不到的军势,与鹰族的三万和刃族的一万兵势相比,我血族势单力薄。所以我出霖州之后就已经派了兵士拼死送信回蚩骨山,传我族长的募兵之令,只要我令一下,即刻就可重新集结起两三万的大军,然而这大军就算集结完毕,也只能先等在蚩骨山的山洞里,不等到开春,是不敢南下的。此等情形之下,我又如何能强逼刃族去迁动他们的族人呢?” “这……”苏佑不得不再次佩服温兰的狡诈,温兰知晓祁烈最护着族人安危,便以同样的境遇去干扰他。对祁烈这样的人,来硬的一定是行不通的,也只有找中他的软肋,才能一击必中。 不过话说回来,他确实找到了一个好借口,一个连苏佑都无法反驳的借口。 “他既说肯交割宝坻城,又说雪暴不能迁民,那么他想要怎样?” 祁烈回道:“他说只待开春能迁民之时,便即刻交割。” “就是这么简单?他费劲口舌就只为了让你再等上两个月?” “他还说,太液国都虽已在咱伊穆兰的掌控之中,但是终究是人心未服,保不定碧海人在暗中有什么谋算,须得我血族与刃族和鹰族同心一致,互为犄角,才能稳稳妥妥过了这个冬天。” 苏佑冷哼一声,“这等冠冕堂皇的话,你应是早领教过的。那你是如何应答的。” “我答应了他,至多再等两个月,一旦开春冰雪消融,即刻交割城池领土,绝不许再拖。” “好吧……既然你已答应了温兰,我也没什么可说的。那你寻我想要说的是……?” “万一,我是说万一!”祁烈眼中忽然凶光闪过:“他要是又有了反复,到那时,请国主应允我一件事。” “何事?” “我将以族长的名义正式对刃族下战书,公正对决!” “这……”苏佑低头想了想,若单论行军打仗,两个金甲兵也不是一个血骑兵的对手,况且血族劫掠成性,若真是一门心思想与刃族开战,自己就算是国主号令,祁烈也未必肯从,何以如此忌惮自己的意思。 他看了看祁烈,忽然醒悟过来! 原来如此,他说是请国主令,其实真正忌惮的是我身后的珲英和鹰族!自古以来刃族总是借鹰族一同遏制血族,祁烈苦于无法同时应对两大氏族才恳请我赐予他名正言顺下战书的名义,既然是公平对决,那么言下之意便是要我让珲英两不相帮。 一旦温兰再次食言,祁烈势必与他翻脸,然而不管温兰如何失信在先,伊穆兰三族间同室操戈都是天下大不韪之首,祁烈无论如何也不想犯了这个禁忌,所以他才需要我这个国主替他正名,给他名分。 这才是他今天紧随其后想要与我单独面谈的真正目的! “好!我答应你!”苏佑郑重地点了点头道:“若刃族再有食言,我便许你出战,与刃族自行调节两族间的纷争。” 祁烈听了顿时有了喜色,屈身拜道:“多谢国主!” 苏佑紧紧攀住他的手腕道:“不过,烈叔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国主只管说!” 苏佑压低声音道:“真要是开战了……莫要刀下留人!” “一定!” 既然要动手,那便趁势除根!以刃族现在的实力,没有鹰族相帮,必然不是血族的对手,只要祁烈不要再被温兰的花言巧语所蛊惑,便没什么悬念。 然而为何温兰的话再怎么在理,也一定是拖延的借口。他为什么非要拖过这个冬天?难道这两个月中还会有什么变故么? 苏佑本能地感觉到,温兰肯定是在等,他到底在等什么? 夕阳西下,薄雾茫茫。 来仪宫前已是寒风瑟瑟,枯叶一堆。不知道宫人们都去了哪里,连个清扫之人都寻不见,昔日的繁花似锦转眼间便已荒落成殇。 苏佑放眼望去,远处的几所宫宇也显得冷冷清清,似是已没什么人居住,他忽然心中“咯噔”了一下,不知道银泉公主如何了,回头得派人去她宫中探一探。 正文 第三百五十一章 缠绵 既然佑伯伯那么郑重地交代过,那么无论她做过什么错事,也一定要保了她平安才好…… 正思索间,朱芷潋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来仪宫鼎香殿的殿门口。 方才入来仪宫时,朱芷潋是带着盟书进去的。既然苏佑无意窥探她碧海国的玉玺藏在何处,自然只能是让她在里面盖上玺印再拿出来。 她下了殿前的青石阶,将手中的盟书交还给苏佑。苏佑看也不看便递给了边上的随从。 “你就不打开看看么?”朱芷潋忍不住问道。 苏佑笑着摇摇头,扶她复上车辇。 车刚走了几步,朱芷潋忽然开口唤道:“大苏……” 这一声大苏真是久违入耳,唤得苏佑忙问道:“何事?” “回去的路上,我想顺道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你只管说。” 朱芷潋似是有些忸怩,小声道:“……壶梁阁。” 苏佑心里咦了一声,她怎么会想去壶梁阁,莫不是想要……故地重游?不过难得与她重聚,回壶梁阁看看也好。 当下笑道:“这有何妨,那咱们就去一趟。”说着,将国书往窗外一递,高声道:“烈叔,国书在此,烦请将此书带回章德殿,盟书上所书诸多事项均已议定,剩下的便交由大巫神处置罢,我与公主去旧地重游一番,稍后便回。” 祁烈一直惦念的领土交割之事刚才已经谈妥,心中大定,见苏佑将国书委托他带回,便一口应承,又命其余兵士留下继续护卫车辇,自己则单马轻骑携书回太清岛去了。 朱芷潋见祁烈离去,脸上红晕依然,又道:“等下到了壶梁阁,你先在门口别进去,容我去收拾一番。” 苏佑奇道:“收拾?收拾什么?难不成那里还有人住着?” 朱芷潋已是大窘,支吾半晌方说道:“你……离了太液城之后,我就……我就搬到了壶梁阁来住,里面还有不少我日常起居之物,若不收拾就让你进去了,总是多有不便……”。 苏佑一拍脑袋,原来如此! 想不到之前离开国都后,小潋竟然如此惦挂自己。涌金门好好的寝宫不住,却要挤到这小小的壶梁阁里来,可见对自己用情至深。她一个女儿家,我还追问她迁居的原因,岂不木讷之极,赶紧闭嘴休要再问才好。 于是他慌忙转头看向窗外,假装没听见方才的话,心里的欢喜却似湖边岸头的浪花般片片不绝。 不一会儿,壶梁阁的阁顶已映入眼帘。 湖风吹来,波光粼粼。 有那么一瞬间,苏佑觉得好像忘了自己国主的身份,又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日子。 伴卿共举清茗盏,执卷倚窗观斜阳。 如果可以,我宁可做一辈子的苏学士……而不是什么大鄂浑。 “那……大苏你稍等片刻,我先入内,等收拾妥当了再来唤你。”朱芷潋见他望着壶梁阁正出神,便自行下了车辇。 蓬莱、壶梁、岱舆,一院三阁,浑然一体。 太子、舅舅和自己住在这里的事仿佛就在昨日,没想到转眼便都变了模样。 楼阁下的湖岸边依然是芦苇一片……太液城内果然是暖冬似春,尚不至二月,岸边的野鸭便有些蠢蠢欲动了。 过不多久,朱芷潋在远处朝他招了招手。 苏佑有些暗自好笑,这小潋的两个姐姐一个雷厉风行一个温善似水性情大不相同,可哪一个也没像她这般不拘一格,会搬到昔日自己住过的地方来住,全不在意别人说什么。 可自己喜欢的不就是她这一点么?也许是自己从小就被管教得太严了,她的淘气反而让人觉得耳目一新。 苏佑打了个手势,示意所有的随从都留在阁外,自己则独自踏入院去。 去他的国主大业尚未竟,去他的兵临城下战未平。 眼下我只要这一刻浓情意! 苏佑大步流星地到了壶梁阁,驾轻就熟地入门一拐,眼前的光景已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明窗、净机、青壶、白壁。 屋内大抵上一切如旧,因朱芷潋的日常之物又添了几分绮丽。 “原来你果真是住在过这里。”苏佑叹了一句。 “不许笑我……” “我为何要笑你?” “总之不许笑……”朱芷潋依然窘意未消。 苏佑只得忍住不笑,他转头看见床榻的床头边还堆着不少书,有几本还是自己当时向碧海借阅未还的古籍,没想到一直就放在那里,不禁走过去想要翻几下。 朱芷潋却挡在前面说道:“你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将他拉到了窗前。 “你看那边芦苇丛,可看见什么了?” 苏佑循着她所指的地方望过去,只见一丝银光在夕阳余晖中闪过。 “这不是……你的那艘小银船么?” “是啦,原来你还记得。”朱芷潋望着那船,笑容明媚了许多,“坐在那艘小船上,咱们可是游过好多地方呢。你还记得船上的墨兰帐吧?” “记得,怎会不记得?好像是一白一黑?现在也还在么?” “藏在船舷的边沿里,应该是在的……我也太久没有用了。”朱芷潋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何时还能再坐着这船游一游太液湖……”说着,望着苏佑又添了一句:“……和你。” 苏佑望着她低下眉去,自有一种羞涩的婉丽流转在眼角边,不禁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他轻轻将头跟着低下去,想要凑近那片娇柔的粉色,不意脑门忽然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哎哟”地一声叫出来。 再一看,原来是朱芷潋头上那顶金冠上的神鸟,鸟咀虽小却正好对准了自己的额头,难怪会被戳到。 朱芷潋见他神情无奈,吃吃笑了起来。 “小潋,你这凤凰好生厉害……” “哪里是凤凰,你再仔细看看。” 苏佑细细一看,“哦,原来是重明鸟。” “是呀,驱邪避恶的重明鸟,你若有魑魅之心,便正好收服你。”朱芷潋故意调侃道。 苏佑尴尬地指了指金冠,陪笑道:“小潋……你能不能……先把这金冠摘了,就一会儿。真的就一会儿……行不行?” “不行!摘是不能摘的。”朱芷潋说得甚是坚决。 苏佑忽然觉得好失望。 “不过……可以这样。”朱芷潋轻轻地将金冠旋了旋,把鸟首转去了一侧,然后又像刚才那样低了头,只是脸上比刚才更红了。 苏佑见此状哪里还能有不明白的,心中大喜,将脸低低地埋了下去。 一时间唇间蜜意,伴着嘤声流转,温柔无限。(此处略去283字) 这正是:一室春色知芳早,浅尝岂肯辄止归。 壶梁阁这边久别重逢情正浓且按下不提,章德殿中的一众人却等得甚是心焦。 眼见日头已落,碧海众臣都饥肠辘辘,然而谁也不敢说一个饿字,奈何肚子却不争气开始咕咕作响,你方响罢我登场,一片肃静的大殿之上听的是清清楚楚。 祁楚才不管这么多,她向来习惯随身都带着干粮,这时觉得饿了,便取出一片牛肉干开始自顾自吃起来,吃了几口忽然想起什么,又拿出一块来递给身边的哥黎罕,哥黎罕想了想终究觉得不妥,没接。 “不吃拉倒。”祁楚瞪了他一眼,继续吃自己的。 温兰皱着眉头打了个手势,莫大虬早已会意,便朝左右吩咐了下去,不一会儿,从殿外涌进来一堆宫人,分明都是城内之人,手上端的,却都是伊穆兰口味的各色寻常吃食,说不上有什么美食,也就是顶个饿罢了。 碧海群臣们不像伊穆兰人大多都有座位,接了食盒也没地儿摆,只得席地而坐摆在地上,看着好不狼狈。 陆文骥和陆文骧二人似毫不在意,拿起干巴巴的粟饼嚼了几口,居然还你一声我一声地赞不绝口,说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粟饼的风味真是对口之极,言下之意是在彰显自己的刃族血统。其实俩人素日里锦衣玉食什么样的美味珍馐不曾尝过,这般阿谀之泰瞎子都能瞧出原委来。 温兰嫌恶地瞥了那二人一眼,懒得去理会,却看见明皇依然稳坐在那里,既不取食,也不说话,眼前的食盒好像连看都没看见。 哼,亡国之君,还装腔作势,不过是看在国主的面子上敬你几分,真以为能逍遥多久么? 温兰腹中冷笑时,祁烈的身影已出现在殿前。 他将国书递了过去,沉声道:“国主命我先将国书带回,他与清洋暂于别处稍歇即回。剩下的事,大巫神看着办。” 温兰眉头锁得越发紧了,不耐烦地问道:“他又去了哪里?” 祁烈显然既不清楚也不关心,他指了指身后随行的侍从,示意他来说。 那侍从是太液城中之人,自然对太液三岛熟悉得很,当下答道: “小人依稀听说是去了壶梁阁。” 温兰一听不在涌金门内,脸色稍舒,温和则在一旁附耳道:“都憋了这么久了,又是小孩子家,也得给些甜头,莫要逼得太紧了罢。” 正文 第三百五十二章 出城 温兰犹豫了一下,心想:两国之间撕破了脸,如今又想要联姻,确实得缓转一番才好。方才这两人殿上初见,那朱芷潋乌眼鸡似地瞧着苏佑一脸不如意,也是不好办。说到壶梁阁,左不过是想卿卿我我蜜里调一番油,这等男女之事就由他一时去,省得麻烦自己还得出面替苏佑说好话。 于是低声对弟弟说道:“涌金门内密道多,他二人想要住在涌金门外更好,你就派人盯着一些。” 温和笑着点点头,自出殿安排去了。 温兰这边展开国书,细细看了一遍,果然见朱红色的玺印盖在那里,分毫不差,当即示意人拿过去给明皇也看一遍。 祁楚听得懂南语,一听壶梁阁三字,便悄悄拽住弟弟问:“壶梁阁是在哪里啊?” 祁烈懒得管这些琐事,可又不敢不答姐姐的话,于是灵机一动将方才那侍从叫来代他回答。 祁楚问得仔细,侍从答得尽心。只是这太液城中楼阁众多,风格与帕尔汗宫方方正正讲究中轴对称相反,总是东一拐西一片,务求无论从哪儿望去都是绝不重复的意趣之景,却让这祁楚听得一头雾水全分不清东西南北。 她越听越记不住,越记不住就越烦躁,“你只说那壶梁阁附近有什么一看就明白的东西不?” 侍从想了想,答道:“壶梁阁临着太液湖,湖边是一大片芦苇,整个太液湖虽然大,可有芦苇丛的就只有壶梁阁底下的那一段湖岸,颇是好认。” 祁楚抱怨道:“早说这句不就完了,啰里啰嗦还这一大堆!” 那侍从脸上陪笑,肚中却暗骂:你个伊穆兰的乡巴佬,寸草不生的地儿,知道芦苇丛长啥样么? 却不知祁楚在碧海境内都呆了十几年了,什么花草没见过。 这边明皇接过国书,只是扫了一眼,便递了回去,似是没什么异议。 温兰见大事已定,便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既是如此,那剩下的便是些细枝末节了,不过有些事还是需要明皇点个头。譬如……” 说着将目光扫向碧海众臣。 那一干大臣们正吃得欢,见温兰目光扫来,都忙咽了口中之食,惶恐地呆在那里,生怕被点了名又遭了什么祸事。 “九门提督陆大人,”温兰终于将目光停留在了陆文骠身上:“听说陆大人辖有守城的八千兵士,既然眼下国都内外不太安宁,虽有我伊穆兰的将士守护,但难免人生地不熟,还须得陆大人从旁协同才好。不知明皇可准许?” 陆文骠暗忖,这是什么意思?国都鸡犬不宁不正是你伊穆兰人在此恣意妄为?真是贼喊捉贼。若没有你这几万兵势屯在城下,守卫国都之职我只怕一千兵都用不了,反正现在都已经是座空城了。 于是他没有吭声,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作了一揖。 明皇则“嗯”了一声,似是不太情愿。 温兰继续说道:“既然明皇肯让陆大人协同守城,那么发号施令还须得归于一处,否则生了什么误会,不免生出事端。所以,请陆大人凡事听从我伊穆兰枢密院的调遣。” 陆文骠的脸色铁青,他料到伊穆兰人会咄咄逼人,心里已做好了准备,但仍是没想到会嚣张到这种地步!明皇陛下尚且坐在这里,便要自己置主君于不顾而听命于敌国!此等大辱,难道也是父亲叮嘱的分内之事吗?! 他忍不住看向明皇,只见明皇朝他微微一笑,似是胸有成竹,又似是默许同意。 也罢,既然陛下能观心,应是能明白我陆文骠究竟黑白几何。 陆文骠只得把心一横,双手一拱,应声道:“遵命!” 温兰见明皇方才为了玉玺之事不依不饶,在这件事上反而没什么抵触,颇有些意外。对这八千兵原本他已做好了打算趁着苏佑不在,要多费些口舌逼迫明皇让步,不料得来全不费功夫。 既然心头一患已解决,那便没什么可多逗留的了。 温兰手一挥,高声道:“来人,送明皇去沐恩院。” 明皇脸色为之一变,碧海群臣亦是同时僵在那里,手中的吃食已举不到嘴边。 沐恩院? 那是供邻邦小国质子使节暂住的地方,竟然让明皇住到那里去?!这……这岂不是欺人太甚? 温兰依然趾高气扬地解释道:“既然将要传位于清洋公主,那么来仪宫是不好居住下去了,将来上明皇的居所还需要些时日准备,就请暂时委屈一下,在沐恩院中小住一阵吧。如今兵荒马乱日子也不太平,除了物资匮缺不说,我看着宫里的宫人们也逃散了大半,所以明皇的饮食起居供应我等虽然会尽心维系,但恐怕无法保证和在来仪宫时一般无二,其中不便之处,明皇应是能体谅。不过话说回来,要怪也只能怪当初的清鲛公主执意要与苍梧国合兵北上,先陈兵于霖州,我等南下应敌之势,也是被逼无奈之措啊。哈哈哈……” 讥讽之意言溢于表,说得明皇脸上一阵阴沉,但仍是不现怒色。 温兰此时心中好不爽快。 沐恩院,你朱玉澹锦衣玉食一生,现在住一住我十年间呆过的清苦之地又有何妨?何况你是一国之君,不拿你来堕一堕碧海国的脸面,还有更合适的人选么?当然,这些都不算什么大事。沐恩院是朱芷凌监国后才建起来的地方,一定没有深藏的密道,只有将你圈在那里面,我才放心得下啊。 温兰说罢,改用伊穆兰语命道:“既然国主有事在身,此间事已毕,那么我们也不必继续耗在这儿了,都随我出城去吧。” 太液城中虽然桂殿兰宫,处处玉楼金阁,终究没有城外王帐大营住着安全。温兰明白这个道理,祁烈和珲英更是清楚得很,莫大虬则依然想回商馆去,于是三人都没什么异议,随着起身一起朝殿外走去。 不料祁楚却不乐意,指着远处的一所高阁说要住到那里去。 温兰知道祁楚年轻时就是个被宠坏的性子,不耐烦与她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便向弟弟使了个眼色,让他安排去了。 祁楚悄声问道:“哥黎罕,要不要陪我一起住在这太液城里啊?” 吓得哥黎罕面如土色,心想,这事儿可了不得,要是一不小心第二天被祁烈发现自己做了个免费大舅子,只怕脑袋要挂不住了,忙摆手连说了七八个不字,祁楚都分不清是他嘴抖了还是自己听岔了。 殿上的事儿已毕,温和的事儿才刚开始。 明皇和祁楚得分别派人送去安住,还得暗中看守。苏佑和朱芷潋那边也得花心思盯着。碧海的群臣得一个不拉地赶出城去,不能叫谁趁自己不注意偷偷留在了城里。当然,最重要的一件事,该是快有结果了。 温和紧紧跟随在温兰之后,兄弟俩人上了同一辆马车。 温兰刚刚坐定,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如何?派去的人可回来了。” 温和摇头道:“应是快了,此处人多眼杂不好说话,我已命他先回大营,等我们回去的时候,他大约也能到了。” 温兰嗯了一声,问道:“你看方才殿上的情景,觉得如何?可有蹊跷?” “有。” “什么地方?” 温和略加思索道:“我也说不上来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总觉得明皇似乎太过顺从,这绝不像她的性子。” “不错,你与我想到了一处!朱玉澹是何等人,岂会坐以待毙?所以我才叮嘱你暗中派人埋伏在涌金门内的禽舍边。至于我猜得准不准,等下到了大营便可见分晓了。” 温和从来都觉得兄长的心思胜过自己十倍,所以兄长叮嘱的事他没有一件是敷衍了事的,这也使温兰对他极其放心。有些暗地里的事交给温和去办,只怕比自己办得更稳妥。 “兄长,国主和清洋那边……” “我后来想了想,你说得对,是该让他们俩人亲近亲近。何况清洋年岁尚轻,也没什么历练,我不怕她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不过今日大殿之上……”温兰忽然脸上有了怒气。 温和知道他是说朱芷潋拿暗器射他之事。 “多亏了你让林通胜提前提防在侧,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温和一笑:“说起来,朱芷潋算是林通胜的徒孙了,她的那点本事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些皮毛微屑。” “不过你听他二人间的言语了么?似是提到了琉夏国的什么秋月氏。” “听到了,只是林通胜曾经与我说起过琉夏国的事也不多,隐约有提到皇裔之争,但并未细说,想来这秋月氏也是其中一支吧。” “没想到这朱芷潋居然会和这秋月氏有瓜葛,这又是什么鬼使神差的事儿?” “听说是那朱芷潋去南华岛寻国主时被柳明嫣追踪,恰逢秋月氏路过出手相助,才有了结识。” “原来只是丧家之犬。”温兰掸了掸袖子,言语中极是不屑。 正文 第三百五十三章 先手 “兄长可莫要小瞧这秋月氏,秋月氏本身是剑道国手,且手下也有雾隐流的高手,虽然不及林通胜,也是不容忽视的劲敌。听银花提起,秋月氏曾经来伊穆兰商馆劫持朱芷潋,所幸莫大虬稳妥,未教得手,只是再也不敢藏在地面上,这才将朱芷潋藏到了罗布的隐秘之所。” “哦?竟有这等事……不过说来好笑,区区米粒般的岛礁之国,也争什么皇裔。何况连国都沉了海,都是自身难保的泥坨子,还争个什么?”温兰嗤笑一声,似是全然瞧不起,话刚出口,又觉得有些不妥,指了指车外,以眼色询问弟弟。 温和笑了笑道:“兄长放心,此时林通胜应该是在城中盯着国主,不在附近,听不到的。” 半个时辰后,温氏二老与三族族长都已出了城,除了莫大虬自归商馆外,其余人各自回了营帐。 温氏二老在车中稍作歇息后,精神好了不少。尤其是温兰,刚一入帐,便急着让温和将密探唤进来。 那密探入帐后,从袖中取出一个一指长的小圆筒递给温和,回道:“按枢密大人的吩咐,小人一直候在来仪宫旁的禽舍边,之前都没什么动静,直到今早有人将此信拴在了鸽鹞的脚上后放出去了。” 温兰闻言一怔:“放出去了?那鸽鹞飞得又高又快,一被放出去你如何还能取到此信?” 温和笑道:“兄长放心,我知道那鸽鹞的本事,所以从兄长吩咐我盯着禽舍时,就早先向珲英借了一只鹰。那鸽鹞飞得再高再快,怎能快过珲英的鹰呢。” 温兰连连点头:“你的心思果然比我细密得多。”说着,忙接过密信看了起来。 温和示意探子先出去,又举了盏灯到兄长跟前替他照着,问道:“信中如何个光景?” 温兰哈哈大笑起来,将信递于温和道:“你自己看,果然不出我所料,明皇如此顺从地答应了我的条件,暗地里必有原委。” 温和细细看了一遍,讶异道:“她……她竟然飞书向李厚琮求救搬救兵?” “哼,可不是么。这一招果然是因势得利!若非我料敌在先,只怕真的要被她算计了去。” 温和不解:“兄长,此话怎讲?我看了此信,依然不明白这明皇所想。之前她担心引狼入室,宁可独自在霖州与我伊穆兰作战也不肯向李厚琮借兵,如今仗都打完了,她如何才肯求救?” “正因为仗打完了,她才会求救!”温兰冷笑道:“霖州之战胜负为分之时,她埋下那么多阴毒的计策,估摸兴许还有胜算,所以不愿向李厚琮求救兵。如今金羽全灭,她也身陷牢笼,没什么可失去的了,这时求救兵,怎么着都不会亏了本,这等算盘你怎会打不明白?” “可是李厚琮何等聪明,怎会只凭一纸书信便如此简单上钩了呢。” “你看她信中所写,写明了之前因未曾求救于苍梧国而致霖州大败,现如今若得苍梧相救,则肯将滨州界割于苍梧国以作谢资。如果真的如此,瀚江就变成了苍梧国的内河,不再是国境边的天堑。李厚琮怎会不动心?” “这……这只不过是画饼充饥,区区一纸文书,只好唬得三岁小儿,如何能骗得过李厚琮呢?” 温兰笑道:“弟弟啊,有些地方我不如你,但有些地方你确实是宅心仁厚了些。朱玉澹写不写这封求救之书,李厚琮都已耐不住性子想要出兵,他本就是隔岸观火的打算,如今我伊穆兰与碧海已经两败俱伤,碧海国的滨州割也好,不割也好,他只要能过得江来,便如探囊取物般的容易,何况我伊穆兰军势现在正是元气大伤尚未回复之时,此事是现在人人皆知的事实,他此时不出兵,更待何时?只不过他总是缺个动手的名分,若说是盟国救援,那他早先为何按兵不动,现在才肯出兵,岂不是要被天下人诟病成坐收渔利的狡诈之人?而妙就妙在朱玉澹摸透了他的心思,特地在信中写明之前是因碧海未曾求援而致大败,责任在碧海不在苍梧,这么一来,苍梧的大军便成了顺势而为的仁义之师,朱玉澹的这一手确实老辣。” 温和将兄长的话反复想了想,摇头道:“我还是有些不明白,就算是如兄长说的这般,但这明皇已是被我们羁押在手中,李厚琮的救兵远在天边,如何能救她?” “这就又是她的算计了。李厚琮不来,她就只是个人质,连同朱芷潋一起,是生是死都不由她。一旦开春前瀚江边碧海的鼋头舰虎头舰将李厚琮的大军载过江来,形势便大不同。我伊穆兰现在无力抵挡,被雪暴隔绝在南域既逃不回伊穆兰,且后援之兵也在伊穆兰北漠,最快开春后方能南下救援。苍梧大军一到,我们就只能借助朱玉澹的碧海国君的身份与李厚琮斡旋,那么到时候朱玉澹不仅可以保得住性命,还能借机与我们讨价还价,所以我们看似拿下了太液城,实际上却成了朱玉澹的瓮中之鳖!这也就是她为什么会如此笃定地答应了我提出的各种刁难条件,就连陆文骠的八千守兵划归伊穆兰名下,她都不眨一下眼皮。因为她知道,伊穆兰好景不长,最多也撑不过开春罢了!” “原来如此……”温和恍然大悟,“这可真是绝处逢生,想不到这明皇竟然是如此深谋之人。” “这些事既然被我料到了,密信也在我手中,就不足为虑。我现在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兄长在担心什么?” “你没听方才那密探说么?这信是今早才劫下来的,可那时候朱玉澹正在与我等一起登门入城,如何能系书信放鸽鹞?” “难道兄长是怀疑朱芷潋所为?” 温兰摇摇头道:“也不是,朱芷潋事先并不知晓她母亲宫中有李厚琮送来的鸽鹞。” “可她今日在大殿之上与她母亲有过窃窃私语。” “大殿上朱芷潋与她母亲是相隔多月后初见,之间不曾互通消息,而且相见时已是午后时分,鸽鹞的信则是一早就放出去的。” 温和低头想了想:“兄长想说的是,涌金门内还埋伏有朱玉澹的人?” “不错,我就是担心这一点,所以才命你将涌金门内细细清查一遍,为的就是防止她留下什么耳目。她今日登城,鸽鹞便今日送信,这绝非巧合,而是事先有所约定,只怕这约定是朱玉澹去霖州之前就有了的。”温兰瞧了瞧手中的密信,“比如她事先写好密信,然后交予那人,吩咐他万一碧海兵败她也落入敌手,那么来仪宫失守之时便是鸽鹞送信之时。” “到底会是谁呢?可我确实仔仔细细将涌金门内查了一遍,绝没有纰漏才对啊。” “这个人其实不难猜,朱玉澹生平最是恪守一句话,非皇族不得入涌金门。除了侍奉左右的宫人以外,这么多年她确实不曾破过例。非要说的话,也就是我易容入过门,还有就是朱芷凌暗中给了国主一块牌子,许他临时出入了一回。鸽鹞密信这等机要之事,托付给宫人是不可能的,那么这世上就只剩下一个人可以替明皇忠心办事又能不违了她朱氏的祖训。” “沛国公陆行远?!”温和猛然醒悟。 “不错!我这些日子里一直叮嘱你暗中查访此人踪迹,却始终没有结果,问他的那几个儿子,也只说是去了南疆。可我怎么都不会相信朱玉澹被俘,他就能心安理得地两袖一甩远走他乡了。当年我试过多少次暗中想要劝他弃暗投明都不能成功,如今断没有弃朱玉澹而去的道理。所以他一定还在太液城中,而且,就在来仪宫!” “那为何我没有发现他?” 温兰轻轻吐出两个字:“密道……。你忘了么?当日抚星台上陆行远就是大摇大摆地从密道入了城,朱玉澹也没将他怎样。知道了一条密道,又何妨多知道一条?朱玉澹看来是把所有的情形都设想到了。” “那兄长打算怎么办?将这密信撕毁,然后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 温兰笑着指了指弟弟:“你这这么做只能是平庸之极的下策,我自有上策将他们一网打尽。” “哦?何为上策?”温和大为好奇。 温兰摆摆手道:“这上策就还须再等个三五日,如今缔约的国书已妥当,接下去就要尽快让朱玉澹当着天下人的面把皇位传给朱芷潋,你派人将尚未来得及逃出国都的各邻邦小国的质子们都请来观礼,撑一撑场面,咱们客客气气地将这出戏演完,顺便也让国主过几日舒心的日子,把对咱们的敌意减几分。之后么……” 说着,小心翼翼地将密信揣回圆筒塞入袖中,似自言自语道: “李厚琮的救兵?朱玉澹不请我也是要请的。那叶知秋等这一天可是等得头发都白了。” 正文 第三百五十四章 观礼 章德殿之议过后没两天,太清岛上再次热闹起来。 碧海国清洋公主的加冕之仪定在了太清九殿中最宏伟的嘉德殿,“各国”的使臣王公均来观礼,自然是人头涌动。 温兰叮嘱温和务必要将此次仪典办得声势浩大,要的就是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这碧海国已易了国君,重要的是这国君还会是将来伊穆兰国主的妻子! 我大伊穆兰国威武如斯,天下人谁敢不服?! 温和当然是竭尽所能地张罗这一切,不过好在陆文骧和陆文骥两人鞍前马后地替他操办,一个肯出钱,一个肯出力,另一边莫大虬还见缝插针地送了人手过来帮衬,所以温和倒也没太累着。 但心思还是要花的,逃得慢的邻邦小国的质子们都被温和派人从码头边“请”了回来,于嘉德殿中也都给了他们观礼的上座。 那些质子们战战兢兢地坐在那里,不敢多说一句话,温兰则亲自过去好言劝慰,说只是观礼而已,别无他意,待礼成之后,自会派船只送他们离开国都,也请他们回了母国后务必将今日之盛况传达给国内。 温兰的话多少让他们不再提心吊胆,然而身上穿的衣服还是让他们感到极度的不自在。 为了体现万国来朝的盛况,温兰叮嘱那些王公质子一定要穿上母国的传统服饰,可那些质子们其实久居碧海早已习惯穿得和碧海人没什么分别,忽然说到要改穿传统服饰,只得急忙翻箱倒柜地找上一通,有不少实在找不到愁眉苦脸又不敢说没有的,只得去央求看似慈眉善目的温和。 于是温和只好让伊穆兰军中的裁缝替他们现做现裁。 然而伊穆兰人哪里见过那些奇装异服,光凭听那些异族人嘴上说说又能明白几分?何况军中的裁缝向来只讲究做工结实,不讲究美观,这七拼八搭硬着头皮做出来的衣服,不仅穿着不舒服,而且样子也极其怪异。 裁缝们正担心交不了差,温兰看了却拍手连声称好。 越是怪异就越是让人觉得得有特色,这才显得出万国风情来嘛,反正别人也不知道这些衣服本来该是什么样。 至于穿着舒不舒服? 干我屁事。 于是各个小国的“代表”们度日如年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观礼席的首座自然是伊穆兰国国主苏佑的御座,接下来按理说应该是安排个苍梧国的什么人来充充数才好。 可就是这个“什么人”,实在是难倒了温和。 就这两日的工夫,哪里还能去苍梧国请人?就算请了,苍梧国还能点头派人来?这哪一件事都是不可能的事儿,更别说搁一块儿了。 不过莫大虬就是有本事。 他挤眉弄眼地跟温和笑着说,暗地里打听了一下,城南有户人家的女儿是嫁去苍梧国的,今年正好女婿陪着女儿回门来过年,这女婿呢是苍梧国一个正八品的县令,如今还没来得及逃回苍梧国去……要是大巫神需要,即刻便可“请”来。 温和听了喜色连连,忙让他赶紧去请,是真请的那种,客气点。 于是这个可怜的苍梧小女婿还没弄清是得罪了谁,就被按在了金碧辉煌的嘉德殿上,还就坐在观礼席的第二位。 他起初看着身边阵势逼人的苏佑,抖抖索索地问道:“敢问……这是,这是碧海皇宫要请吃正月酒么?” 苏佑见他害怕得脸色苍白,想要宽慰几句,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苍梧小女婿是来妻家过年的,自然没有带什么官服。 他一身布衣地坐在那里,无论是左边白袍金冠的苏佑,还是右边一群的奇装异服人士,都显得自己格格不入。 苏佑看他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身高也差不多,不由叹了口气,低声吩咐身边的赫萍道:“去,将我那一身墨叶衫青玉冠取来借与他穿。” 那小女婿换上衣冠,方才察觉这乃是苍梧国御前殿试前三甲方可得赐之物,更加惊恐,忙拱手道:“在下有眼无珠,竟不知眼前这位是殿前的大学士!” 刚说完又觉得不对,这伊穆兰的国主怎会是苍梧国的学士?当下怔在那里。 苏佑笑道:“无妨,我也是苍梧国的故人,不知今年万桦帝都的枫叶如何?还像往年一样红么?” 那人有些尴尬地,应道:“在下是庆州人士,离着帝都远,且不曾去过几次,不太知晓哩,想必是红得很。” 苏佑略略失望,哦了一声。 他转头向观礼席上一一看去,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林管家…… 缘何他会在此? 苏佑看到林通胜一改平日里管家的装束,穿上了一身宽大的袍子,袍间束腰甚窄,袍子上还印着从未见过的徽纹。那徽纹是个黑色的圆圈,中间横着两道,犹如一轮明月遮着两条乌云一般。 原来他是异国人…… 苏佑哪里知道,林通胜的这个席位是温和特意安排的。 这观礼的仪典不过就是一场戏文,但对林通胜来说,却是难得以真面目示人的一个机会。 温和是想告诉他,不要灰心,琉夏国的一切都没有被遗忘。 是的,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被遗忘。 人一旦被遗忘了,那才是真正的死了。 于是,在温和的一手操办下,加冕之仪完成得极为顺利,在碧海众臣一片祥和的歌功颂德声中,简直将前几日伊穆兰国与碧海国之间的阴霾一扫而空,哪里还有兵临城下的气氛。 苏佑看着明皇亲手将那顶九凤朝阳紫金冠戴在朱芷潋的头上时,心中不由感慨。 这样的一个小脑袋,竟然要戴这样大的一顶金冠。 不过她果真是变了…… 苏佑回想起与朱芷潋重逢的这两日里,从音容笑貌到言行神态,都觉得她已大不同。 以前只要是与政事搭一点点边的事,她都唯恐避之不及,从来没兴趣。现在却成了碧海之主,每每当自己说起伊穆兰国政之时,都是一字不落地听得极为仔细,生怕漏过哪一句话。 人真的会变。 就像自己初到沙柯耶大都时,连出门逛一逛都还要问温和可不可以,自戴上那顶国主的荆棘金冠之后,便再也没有问过这样的问题。 当某一顶冠冕戴在头上,不管他们愿不愿意,就会自然而然地藏起了真心变成了另一个人。戴得久了,甚至会不愿意摘下,因为一旦摘下,他们会想不起自己原来的样子。冠冕,已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礼毕之后,众人纷纷退去,满目的繁华犹如云烟一般转瞬便已散尽。 明皇依然被送回了沐恩院,临行前她又看了一眼方才的御座。 潮起潮落,花开花谢。 国虽未亡,也已岌岌可危。能不能起死回生,只能看潋儿的本事了。 母亲,女儿终是辜负了你。 朱芷潋想要与母亲说几句话,无奈被温兰隔在远处,只能看着母亲步步远去。 她竭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却被苏佑看在眼里。 “小潋,走吧,咱们一起回壶梁阁去。” 依照苏佑的坚持,这几日他都一直宿在壶梁阁中,考虑到两人毕竟未成婚,苏佑又不想朱芷潋离自己太远,便将她安置在另一侧的岱舆阁。 然而温兰在一旁正色道:“国主,加冕之仪已毕,新明皇自然是该回来仪宫去的,怎可继续住在岱舆阁中?国主若是思念,都在这太液城中,随时都可再见。” 说着,挥了挥手:“来人,将明皇护送回来仪宫去。” 温兰早已命温和将来仪宫的宫人们全都换成了自己人,只待朱芷潋入宫后便严加监视,只要她有一丝一毫与玉玺或是密道相关的举动,就等于是向自己揭了密。 明皇居来仪宫乃是正理。温兰既然占了理,苏佑便不好说什么,何况小潋初登皇位,就被自己圈在壶梁阁中伴于左右,确实也有损其威名。 但他仍是忍不住说道:“那么……我想去探望一下银泉公主。” “国主,不巧那朱玉潇抱恙在身,我已派了人尽心看护,等过几日好些了,国主再探望不迟啊。说起来,比起涌金门内的事儿,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国主亲自去做呐。” “什么事?” 温兰朝那堆奇装异服人士指了指:“那些人都是邻邦小国,礼虽然观了,可是保不定他们回国之后会怎么说咱们伊穆兰人。这就要看国主肯如何亲善示下,好生宽慰了。” 苏佑知道这不过是温兰拿琐事纠缠自己,不想让他与小潋时时刻刻都呆在一起。 这个国主当得,真是窝火之极! 温兰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苏佑过去与那些质子们说话。苏佑却一拂袖子,高声喊道:“牵马来!” 立刻有人将那头小乌云狮牵来,苏佑翻身上马,也不管众人如何,只一夹马肚子,朝太液城门口飞驰而去。 祁楚眼尖,见他那匹小乌云狮甚是雄俊,心中技痒,也忙牵过马来骑上去:“我去护着国主,你们不用担心。” 说着也紧追而去,这一次,她倒没有叫上哥黎罕。 正文 第三百五十五章 止马 大家手中的推荐票在投吗?这个每日赠送的免费票不投就隔日作废喽,浪费可惜,也可以推荐票抽红包,抽到的币可以用来订阅,仅限纵横网。 ————— 温和正要派人跟着去,温兰却不甚在意,笑了一声道:“由他去,只要不在这太液城中,他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去。” “兄长就不担心祁楚对国主说些什么?” “她一个女流之辈,又是个肚里空空的性子,能说什么?她好歹也是我伊穆兰人,何况你忘了?她恨朱玉澹得很,不会为碧海人说话的。对了,说起来……” 温兰慢慢转过头来,对温和悄声道:“仪典已毕,是时候了……我要你预备的东西你备下了么?” “都齐备了。” “好,那事不宜迟,就今晚吧。”温兰说完,似是又想起什么,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你再去来仪宫取一些金缕香来,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碧湖青山一片旖旎风光间,小乌云狮驮着苏佑一路狂奔,直冲向太液城门口。 此时的苏佑已是心中一片怒火难抑。 阻不得南征犹如傀儡,报不得血仇遥遥无期。 现在就连自己心爱之人也是近在咫尺却还要看着他的脸色来行事!究竟要怎样做,才能摆脱他的桎梏? 真可惜不曾在霖州城埋了这老匹夫,以至于死灰复燃又成了弄权之臣! “驾!”苏佑狠狠地一鞭抽下,小乌云狮似是感到了主人的怒气,脚下犹如踏了清风,疾奔之势越发速不可挡。 祁楚骑着的黑骠马也是一等一的好马,然而比起小乌云狮来便差了一大截,是以不过跑了几里地就几乎要看不见苏佑的影子了。 苏佑策马出了城门口,骤然发现城门前大道虽然四通八达,却是一条都不认识。他上马前只是心情烦躁想要骑马发泄一阵,倒并未想着要去哪儿,到了这路口才想起自己不识路。 可总不能就这么回去吧?这连一炷香的工夫都没过就回去了,岂非要惹得温兰嗤笑:屁大点的孩子,有什么脾气?过会儿自己就好了。 正郁闷时,身后一阵马蹄声传来,扭头一看,原来是祁楚。 祁楚好容易追上他,高声笑道:“国主的马是好马,可我祁楚的骑术好得很,一样能追上。” 苏佑心情不佳,颇有些不想理会她,听她说追得上,年轻人的心性便涌了上来,斜眼道:“我不过是驻马观望,你才能追得上。” 祁楚暗想,这小子比他爹嘴硬,得挫一挫他的锐气,休要让他小觑了我。 于是笑道:“国主不服,那咱们就再赛一程,也好让国主心服口服。” 苏佑自小骑马,骑术相当精湛,如何肯在这件事上示弱,当下应声道:“你想怎么赛?” “简单得很,从这里往南去,是朱雀大街,大街的尽头是个牌楼,谁先冲过牌楼,就算谁胜。” “好。”苏佑二话不说,一勒马头,转向那条空荡荡的朱雀大街。 “哎,国主,这次光赛输赢多没意思,咱们得有些赌注。” “赌什么?” 祁楚笑嘻嘻地说道:“这样吧,各自说件事,输的人便要照做。我先来,要是国主输了,就得陪我在国都里骑马逛一圈。” 苏佑心想,这算什么?莫不是瞧着哥黎罕已经厌倦了,想换个人陪陪?无所谓,反正自己是输不了的当下回道:“好!那你要是输了,就即刻回城去,别再跟着我!” 祁楚是血族的王长姬,祁烈的亲姐姐。常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是个谁也不敢得罪的主。换做苏佑平时,也是对她礼敬三分。不过今日苏佑实在心情欠佳,言语间毫不客气。 祁楚一点也不生气,同样勒转马头面对着朱雀大街说道:“好,那便一言为定,国主绝不可说话不算数!” 苏佑懒得多说,只打了个手势,似是示意祁楚先走,自己让她三分。 小乌云狮有多大能耐,苏佑心里清楚得很,这世间要说能跑赢自己的,除了骑着大乌云狮的祁烈绝不会有第二人。 祁楚也不谦让,口中一声喝,黑骠马已如箭般地冲了出去。 苏佑见状,手中缰绳一纵,小乌云狮立时会意,紧随其后。 以马速来说,黑骠马使出全力也不过是小乌云狮六成的实力。不过朱雀大街虽然是笔直的一条道,道上却堆积着不少难民逃离国都时纷乱遗失的厢屉行李或是丢弃的垃圾杂物。 祁楚的马不如苏佑的好,胜在骑术确实精湛,见到那些拦在路上的废弃物,哪里该转头绕过,哪里应纵蹄跃过,哪里当直接踏过,都十分的娴熟。反而是苏佑极少遇到这种情况,马速又快,倘若一个不小心,比祁楚更容易一个跟头栽出去,少不得时不时勒一下缰绳减一下速。一时间两人不相上下,竟成了伯仲之势。 朱雀大街是国都最宽阔的大街,且越是往南去,就被拓得越宽。道路宽了,那些废弃物也就没那么碍事,到了后半条街时,苏佑感到视野渐广,终于可以尽情纵马疾奔了。 此时祁楚的黑骠马被催得一路全力奔走已是疲惫,马嘴边还冒出些白沫子,仍然撑着速度不减。 然而小乌云狮这边体力还充沛得很,正是想要撒开蹄子冲的时候。于是两人之间的差距又渐渐被拉开,转眼间已经相距了二三十丈。 朱雀大街的牌楼造得甚是气派,为的就是给所有乘船到落霞湾码头后初入国都的人一开始就留下太液国都气势恢宏的印象,所以老远处就能看见。 苏佑心无旁骛,也不管祁楚被甩在后面隔了多远,只管一直向前冲。他见那牌楼渐近,显然已是稳操胜券,心中一笑。 想胜过我小乌云狮,岂非梦呓? 苏佑越骑越快,只听耳边风声啸起,两侧的街景飞快地向后消逝几乎看不清楚,他却仍是不肯放松,似是已将比赛抛诸了脑后,只想将一腔的愤恨全都倾泄出来。 温兰!终有一日,我定会…… 眼见朱雀大街的牌楼就在不远处,苏佑的仇恨一股脑涌上心头,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奇怪的哨声。 那哨声舒缓而怪异,有些像夜里的胡枭,又有些像河边的蟾鸣。他正奇怪时,胯下的小乌云狮却渐渐缓了步子,一反刚才乘云踏风般的雄姿。苏佑赶紧挥了几下马鞭,不料小乌云狮不仅不跑,还索性停了下来。 这…… 苏佑正惊疑间,身后忽然一个黑影闪过,紧接着飘来一长串女子的笑声。 问也不用问那是谁。 苏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祁楚骑着黑骠马穿过了牌楼,自己却停在了离牌楼不到十丈的距离! “你……你使了什么古怪法子!”苏佑又惊又怒。 祁楚调转马头,得意地调侃道:“咦,我弟弟不是教过你如何驯马的吗?难道他没提过止马诀?” “止马诀?那是什么?” “我们血族人和马的感情最好,养出来的马可是听话得很呢,只要驯马驯得精良,就算不用马鞭和缰绳,一样可以让马儿听自己的话。让它跑就跑,让它停就停。” “就是用你说的这个什么口诀?” “对呀,说是口诀,其实就是哨声。从小养大的马听惯了自己的各种哨声,以后一辈子都会不离不弃。这可是我血族的驯马秘术呢。” 苏佑越发恼怒,说道:“没想到这血族的马只听血族人的话,那我骑这马岂不是危险得很,你们哪个血族人一吹哨声,我这坐骑就跟着走了?” “那也不会,每个人的哨声都是不一样的,马儿只会听从小养自己的人的哨声,所以别的血族人吹哨子,对国主的马没用。” “可这小乌云狮又不会是你养大的,它怎么会听你的话?” “对啊,它当然不是我养大的,它肯定是我弟弟养大的啊。” 苏佑明白过来了,这马虽然不是祁楚养大的,但却是祁烈送给自己的,祁楚的哨声能奏效,说明她和祁烈的止马诀用的一样的哨声! 难怪了!苏佑忽然想起大漠中初遇祁烈时曾经想要骑着小乌云狮逃跑,当时祁烈不过是吹了一声哨,大小乌云狮便都跟着嘶鸣。当时以为是两匹马舐犊情深,现在想来,原来是那哨声的缘故! “烈叔的哨声怎么会和你用的一样?” 祁楚一撇嘴,无所谓似地说:“他的止马诀从小就是我教的,肯定是他懒,不愿意改动,就那么原封不动地用喽。” 祁楚看似说得轻描淡写,其实心中已是不能平静。 几十年前的事,仿佛就在眼前。祁楚依然能想起那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一脸认真地对她说:“姐姐,你教会我的止马诀我就一辈子都不改了。” “为什么不改?咱们血族人的止马诀可是每个人都不一样的哦。” “因为万一哪天姐姐忽然骑马的时候昏过去了,我就可以在边上吹哨子让马停下来!这样姐姐就不会摔下来了。”男孩稚气未脱,却说得一本正经,让祁楚笑出了眼泪。 这个傻孩子……还真是一辈子没改。 祁楚想到刚才与苏佑打赌时其实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她也不知道这些年里祁烈有没有改过止马诀,但她又忍不住想要试一试。所以对苏佑来说赌的不过是一段赛程,对自己来说赌的却是一份羁绊。 正文 第三百五十六章 纾解 “好啦,国主,你输啦。” “你这是使诈!”苏佑依然怒气未平。 “咦?国主,你耍赖喔。” “这不能算!” 祁楚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眼神变得严肃而犀利。 “国主,你输了。输了就要作数,不管我是不是使诈!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宅心仁厚的人陪着你玩,更没有人愿意真心实意不求回报地一直陪你。就算有,那也不会是一辈子!” 苏佑被她的气势一震,一时呆在那里,心里细细回味她的这句话。 祁楚继续说道“你说我使诈,那我问你,我使了什么诈?你骑的是我血族的马,我用的是我血族的哨,天经地义,何诈之有?我弟弟送了你马,只要你愿意学,止马诀我也可以教你。然而这都是我们的心意,并非是亏欠于你。你若得了好处不知言谢,吃了亏就来怪怨,那便是不知好歹的小孩子!” 苏佑被她一席话骂得默不作声,他想起从小舅母也曾教导他须得知恩图报,绝不可做忘恩负义之人,与祁楚说的是一个意思。说起来也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性情竟然变得与原先不同,日渐暴躁起来。其实不过就是赛一程马,不管结果如何大可一笑置之,如何便这般计较起来。 想到这里,他改了口气,说道“王长姬,我方才说使诈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 祁楚却伸手止言道“你不必说。我们血族人性子爽快得很,既不喜欢听解释,也不喜欢说解释。你既然已经明白我说的意思了,那就揭过不提。” 苏佑想了想,说“好!” 祁楚见他认错认得利索,心里喜欢,又复了笑容道“那么,国主肯服输的话,就要兑现诺言,陪我在这太液国都逛一逛了。” 苏佑无奈,苦笑道“我虽愿作陪,只是这太液国都我极不熟悉,也不知该往何去。” 祁楚见他松口,笑道“这个简单,太液城里数你熟,出了城门却是我熟,你跟我走便是。” 苏佑暗想,这哪儿是我陪你啊,不是你陪我么?也罢,今日你说如何便如何了。 “那么你说,去哪儿。” 祁楚朝西南方一指,说道“我知道有个好去处,从那边穿过菜市大街,再向西走个两三里地,有一座奇山,形似一尊观音像,山顶悬崖处有一株垂柳,像极了菩萨净瓶中的那段杨柳枝条。更奇的是,在垂柳边上,还真有一道瀑布飞泻而下,如同净瓶中的甘露洒落人间,堪称一景,名唤……” “观音座。” 祁楚一脸惊奇“你还说你对国都不熟,观音座你都知道。” 苏佑想起当日被毛贼绑架一事,不禁苦笑连连,只随口敷衍道“观音座甚是出名,怎能不知。” “那就好,我也是久闻其名不得亲见,今日国主正好陪我看一看。” 世事难料,似有神鬼捉弄,他日冒充罗布之侄时可曾想到今日与血族的王长姬并驱同游? 国都已是人迹稀少 ,南城的百姓就算没有逃走的,也大多闭门不出唯恐被伊穆兰人擒了去,街面上显得愈发冷清。苏佑依稀记得那日绑架解围之后毛贼曾说起有时可去金带巷一家豆腐坊寻他,也不知这金带巷是在哪里,当下随口一问。 祁楚略一思索,答道“哦,金带巷啊,在城东南处,离白云观不远。你还知道这种羊肠小巷?” 苏佑依然笑笑不答。 两人既然不再赛马,便骑着马慢慢闲逛。苏佑心中原是烦闷,方才疾奔了一阵发泄了不少,祁楚又总挑些太液国都的见闻来说,倒也排解了不少。 祁楚本是个被人宠的性子,如何肯这般耐心待他? 毕竟年岁摆在那里,祁楚与珲英差不多年纪,看苏佑权当是晚辈,且每每侧脸看去,总觉得能看到察克多的影子,便又温柔了几分。 “国主啊,我看你今日心情差得很,为什么事呢?” 苏佑不说话。 “你不说呢,我也能知道,温兰那老东西欺负你对不对啊。” 依旧不说话。 “其实他欺负你,不过是因为你有求于他……” “我有什么要求他的!”一提到被温兰逼得窝火,苏佑不由愠色又起。 “俗话说无欲则刚,你地位在他之上,却还要忍着他,不是有求于他又是什么?譬如,那个娇滴滴明皇小姑娘?”祁楚笑得越发得意,好似窥破人心思时恶作剧般的调侃。 这句话苏佑不能否认了,温兰确实拿着小潋压得他太久。 “我要是你呀,我就不生气。不仅不生气,我还会想办法。” 苏佑心想,就凭你?不过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和温兰对着干啊,他也是人,他也一定有欲求,那你专找他想要的东西去捣乱不就行了。” “谈何容易……”苏佑觉得果然跟一个没啥城府的人合计如何谋算一个鬼谋神算之人是个愚蠢的选择。 “你肯定没仔细想,比如你知道温兰最想要什么吗?” “他想要什么?” “我怎么知道,这个要你自己去想啊。我不过就是告诉你该怎么办,别像没头苍蝇一样胡乱撞。” 苏佑暗忖,她这话听起来好像是没错,那温兰想要什么?想要碧海国?想要天下一统?想要三族齐心?那我该怎么办?帮着碧海国?当个搅事儿的?挑拨三族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 苏佑嗤了一声,小声嘀咕道“温兰还想撮合我跟小潋在一起呢,难不成我还特意跟小潋分开?” 祁楚居然哎呀一声“对啊!你终于开窍了,你看你总想跟那个小明皇呆一起,他就是不让你如意,那你要是反着干呢?比如假装说要娶别的女子做穆拉呢?” 苏佑懒得听她胡说八道,脱口而出道“那可不就和我爹当年一样了?” 祁楚一怔,问道“你说什么?” 苏佑话刚出口便有些懊悔,毕竟不该拿他人的痛处拿来说。不料祁楚却紧咬住不放非 要苏佑把话说透。 苏佑好不尴尬,只得将当年父亲察克多为了不续娶穆拉而假意说要与明皇联姻之事告诉了祁楚,这祁楚一听脸涨得通红,又喜又悲。 喜的是原来察克多与朱玉澹根本就毫无瓜葛,更莫要说自己一直误以为在察克多心里朱玉澹要胜过自己。悲的是自己当年一气之下远走南域这么多年,为的只是一件子虚乌有之事。 她知道察克多对自己的穆拉情深义重,何况她也不会想要与一个死了的人去较劲,她心中暗恋察克多,只是碍于脸面不曾说出口,被拒婚后嘴上说痛恨察克多朝三暮四,实则依然留恋未减。现在她得知拒婚一事不过是温兰从中搞的鬼,对察克多的恨意一股脑的烟消云散,反而比当年愈发炽热起来。 “这个老东西!竟然这样暗算我!我一定要亲手砍了他!”祁楚怒道,说完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叫上祁烈一起砍了他!” 苏佑见她方才说得头头是道,一说到自己的事儿便浑蛮不讲理只喊砍砍杀杀,颇有些好笑。 祁楚又问,“这事儿祁烈知不知道?” “就是烈叔告诉我的。”苏佑回道。其实他没说的是,祁烈只告诉了他一半,另一半是珲英告诉他的。 “他居然知道!他知道还跟这个老狐狸那么客气?!” “他是族长,就像你说的,温兰知道他有欲求,想要替族人谋利益,便总拿着这一点引得他听命于自己。” “这家伙……以前不是这样的性子,怎么现在这么懦弱了?”祁楚愤愤不平,早已忘了自己刚才还在以长辈开导晚辈的身份。 “国主,你听我说,你可不能学我弟弟没出息的样子!你得像你爹一样,想什么就做什么!” 苏佑暗想,我爹也没有想什么就做什么呀。 祁楚不管他不以为然的脸色继续说道“譬如你喜欢那个小明皇,那就去喜欢啊!温兰要是不肯让你见,你就偏要去见啊。” 苏佑刚要开口,被祁楚堵住话头。 “我知道国主要说这不是小孩子吵架,没那么容易,你放心,祁烈是族长,我不是,他不敢做的事我敢做。只要你对那小明皇一心一意,我就一定帮你。” 苏佑听得颇是感动,但又有些奇怪“你怎么……忽然对我和小潋的事这么上心了?” “那小明皇我瞧着性子挺合我意的,那天拿暗器打温兰看得我心里倍儿爽快,脾气又火爆,不似她那个娘,阴里阴气的。”祁楚终究是恨了朱玉澹十几年,现在知道恨错了人,但一时半会儿还是扭不过来,对朱芷潋倒没那么多影响。 苏佑虽然不知道也不指望她能帮上什么忙,不过见她义愤填膺的样子,也有些感动,当下说了句谢。 “其实你这国主当得,确实窝火,要换成我,不当也罢!”祁楚说话毫不顾忌,苏佑被她吓一跳。 想当就当,想不当就不当?能那么轻松就好了,佑伯伯说过要以天下之任为己任,我不当这个国主,难道看着温兰胡作非为么? 。 正文 第三百五十七章 沐恩 “呃……咱们还是去看观音座吧。”苏佑生硬地转了话头。 “不去了。” 苏佑满脑莫名其妙,这个王长姬真是说风就是雨,怎么又不去了。 “现在去了也没兴致,等我回去好好想想有什么办法可以整一整这老东西!让他吃了苦头,我再陪你去看观音座!”祁楚说得甚是认真。 苏佑心想,啥时候又变成你陪我了……也罢,你肯放我不用陪你,那真是正好。当即随她一同拨转马头,改向朱雀大街奔去。 两人骑的都是好马,返程时苏佑又向她讨教了些驯马术,祁楚便细细地说于他听。祁楚孤身一生,膝下寂寥,忽然遇上昔日心上人的孩子,自然是格外疼惜,教起驯马术来也是尽心尽意,只怕比当年教自己的弟弟还有耐心。 苏佑得祁楚一路上纾解,心情也好了不少,他原以为祁楚就是个娇蛮王女,没想到亲近之后发现也是个体贴之人,全不似先前所猜测的那样,论性子的明快与初识朱芷潋时倒有几分相似,只是比小潋又要火爆得多,一言不合便开骂,只要一说到温兰,都不知道唤了有几十声“老东西”。 就这样,两人虽未去观音座,东逛逛西走走不觉已天色渐暗,祁楚兴致不减意犹未尽,还想拉着苏佑去找饭庄一起用饭,苏佑则有些推托。 祁楚看他脸色窘涩,拍掌笑起来:“哦,我知道了,你定是和那个小明皇约好了要一同吃饭是么?” 苏佑忍不住笑起来:“看破不说破,你就不能给我留些脸面嘛?”其实他与朱芷潋并未约好,只是这几日他二人一直是同席而食,颇有些难舍难分。温兰现在不让他见面,那么一同吃个饭他总不能再找由头推阻了吧。 “好,好,我不说破,你当我没说破。”祁楚憋着笑假装正经作礼道:“喏,前面不远处就是太液城门口了,国主就请先回吧,祁楚还想再逛一逛,就不作陪了。”说完竟扬鞭自去了。 苏佑暗叹,真是个来去如风的女子,也不知当年她与父亲相处时是不是也是这样。 祁楚看似走远,其实只是拐了个巷角掩了身影,虽然已经到了太液城门的附近,她见苏佑不识路,心里总是有些放心不下,便想暗中看着,以防他走错了路。 直到她瞧见苏佑入了城门,这才松了口气。这一瞬间,她忽然卸去了笑容,真正地放松下来。 察克多……当年你可不曾像你儿子这样陪过我这么久……倘若你对我再多用那么几分心思,便是温兰让人来骗我说退婚,我也决计不会信,虽然一样会夺马出营,但不会是朝南去,而是会冲到大都来找你亲自问个究竟。 不过你总是不肯多看我几眼,所以我终究是没有那勇气…… 祁楚呆呆地看着太液城门,既不想进去,又无处可去,脑中只一幕幕地回想着当年之事。 一人一马,斜阳孤立。 也不知怔在那里过了多久,只觉得远处城门口已点上了灯,祁楚这才觉得有些饿了。她拎转马头朝前慢慢走着,忽然看见远处匆匆赶来一队人马。 为首一人,巨人般的身形,不是祁烈又是谁。 “祁烈!”祁楚远远路高声呼道。 那队人一听居然有人直呼族长之名,都是一惊,再一看忙纷纷下马行礼道:“拜见王长姬。” 祁烈也下马过来,奇道:“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哦,我就是闷得晃,瞎逛逛。” 祁烈看了看她身后,又问道:“哥黎罕呢?” 祁楚瞪了他一眼:“讨厌!我今天乐意一人逛,怎么啦?” 其余众人听祁楚这么呵斥族长,头也不敢抬地听着。 祁楚也看了看弟弟身后,“咦,这都入夜了,你不在营中歇息,带了人又跑来太液城做什么?” “温兰请三族的族长入城,说有要事一同商议。” “要事?什么要事?”祁楚哼了一声:“肯定又是一肚子坏水满了没处倒!” “姐姐!”祁烈又不好说她,只得皱眉给她使个眼色,后面还一堆人跟着,这么当面骂温兰总是欠妥。 “珲英和莫大虬先入了城,弟弟已是来得晚了,得先行一步。”祁烈说完就要上马。 祁楚心念一转,忙叫道:“哎,别忙走,既然是有要事,我也要去看看。” “姐姐!真的是有要事相商这枢密五老才聚在一起……” “废话!不是要事我还懒得去呢!”祁楚又问道:“你们枢密五老在一起,那就不知会国主么?” “按国制是先于枢密院中商议要事,决定之后再呈于国主,所以今晚没有告诉国主。” 祁楚心中飞快地盘算着,没有告诉苏佑……那我可更得跟着替他瞧一瞧了。 “反正我要跟着去。”祁楚把头一抬,拿鼻孔对着祁烈。 祁烈一看姐姐的样子,叹了口气。 这是从小就有的脾气,只要一抬鼻孔,就是天上的月亮阿爹也会想办法摘给她…… “好吧……那姐姐就随弟弟一起入城吧。” 妥协是必然的,这么多年祁烈就没正面硬扛过姐姐。 何况温兰也没说不让带家属……虽说有家属的也只有自己一个。 祁楚喜孜孜地上了黑骠马,和弟弟并排走着,忽然她忍不住坏笑道:“哎,对了,我问你。你那止马诀后来改了没啊?” 祁烈那如同不动金刚般的脸噌地红了。 “什么止马诀啊?” “你还跟我装蒜?” 祁烈无奈,支吾道:“改……改了。” “哦哟,改了啊……啧啧啧。”祁楚转过头只管自己肚中暗自诡笑,这次倒没想要戳穿他。 两人入城后一路向太瀛岛而来,祁楚觉得不像是去太清九殿的路,问道:“这是去哪里?” “说是在什么沐恩院。” 咦,怎么会在那里。祁楚想起午后与苏佑在一起时说道那壶梁阁也是在沐恩院中,缘何会在那里离苏佑那么近却故意不告诉他。 正说着,已到了一处院子前,只见那院子古朴自然,院中凉亭石凳,边上茅舍数座,瓜田半亩,自有一番农家的闲趣,几乎让人觉得不像是在宫中能有的地方。 院子门口已聚着好些人都静候在那里,那些人明显分作两边,一个瘦削身材如师爷般装束的人带着十几名金刀护卫站在左首,右首却是几个猎装装束的勇士,眼光犀利,右臂上都绑有厚厚的护臂,上面停着几只黑鹰。 那些人见了祁烈都低头行礼,那师爷装束的人上前恭敬地说道:“其余人都已到齐,就等血焰王了。” 祁烈看了看架势,估摸是不许除了自己以外的人进去,便高声说道:“姐姐,走吧,陪弟弟一同进去。” 此言一出,无人敢再质疑,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祁楚跟着他一同入了院。 一入院中茅舍,只见温氏二老、珲英、莫大虬都已坐在一侧,对面却只孤零零地坐着一人,正是上明皇朱玉澹。 祁楚看那朱玉澹去了明皇御用的华服凤袍,摘了金冠,一头乌发只用根松绿玉簪轻轻地挽着,一身朴素地坐在那里,身边连侍奉的宫女都没有一个,想起这些年来恨错了她,竟隐隐生出一丝恻隐之心。 温兰瞥见祁烈身后还跟着祁楚,先是一怔,随后明显脸上有些不悦,不过还是强忍了下来。 “来人,再备一把椅子。” 祁烈坐下后暗忖,说是枢密五老议事,如何到了这朱玉澹的住处来。于是转头向珲英低声问道:“这是何意?” 珲英摇头道:“我也是刚到不久,不知这温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且看一看罢。” 祁烈只得耐下性子,等温兰开口。 温兰见众人到齐了,高声唤道:“将香炉抬上来。” 立时有人将一尊鎏金浮雕花卉纹三足香炉抬到屋子的中央,那香炉上雕的是七角兰花,显然是来仪宫御用之物。 不过片刻,炉中薄缕四起,整间屋子都萦绕着淡淡的香气,令人心神俱静。 众人正陶醉其中,只有朱玉澹骤然落下泪来。 不过只是片刻,她便拭泪抬头笑道:“难得大巫神有心,带了这金缕香来。看来你在这宫中确实潜伏了不少日子,知之甚详。” 温兰笑道:“我自然是知道的,莫说这金缕香该投几分,焚完之后香灰该归何处,如何掩埋,我都清清楚楚。” “哦?你如何还能知晓这些?” 温兰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抖开一看,却是一张精致的人脸。 “我会些易容术,有时么就到你来仪宫边上看看,或是去涌金门内的别处转转,转得多了,自然就知道了。” 朱玉澹细细朝那人脸看去,依稀想起似乎还真见过这么张脸,脸上有些皱纹,相貌又是平平,应该是个老宫女。她近身的宫女都是些年轻的姑娘,这样的老宫女多数是拨在了殿外,所以连斜眼瞧一眼都不太有机会。 “你果然聪明,选了这么个离朕又远,又没有机会开口的人物来易容,朕自然是不能知晓了。” 正文 第三百五十八章 下怀 “都知道朱氏的观心术,我要是选了你相熟的人来易容,岂不迟早要露馅儿?” “说吧,你今日又是点香又是取出面具,是想做什么?” “没什么,想要与你叙叙旧。” 朱玉澹轻笑一声,指了指屋内的一圈人“你说你在太液城中潜伏了十年,说与朕要叙旧,或许还说得通,只是这些人里除了莫大虬朕都没什么面识,真不知有何旧可叙。” 祁烈听不懂南语,全靠祁楚在身边替他通译,听到此处也有些不耐烦,说道“大巫神,你说是有要事相议我才到了这里,如果你想与她聊天叙旧,恕我不奉陪了。”说着便要起身。 温兰正色道“血焰王稍安勿躁,今晚以要事相商为名请诸位来确实只是个借口不假,然而所为之事关系开春之前我三军的存亡利害,不得不慎重。我温兰布局二十年,从不做无用之功,这一点血焰王还是知晓的吧?” 温兰提到开春,祁烈心里被牵了一下,只得闷闷不乐地复又坐下。 温兰转头向朱玉澹继续说道“今日碧海易主,加冕礼成,四海诸邦皆是见证,我伊穆兰国主也是出于善意特意屈尊在阶下观礼,为的乃是两国能偃旗息鼓,重归于好,就像碧海与苍梧一般,缔结友好之盟。” 朱玉澹哼了一声,不做理会。 温兰继续说道“怎奈事与愿违,人心难料。上明皇已退隐帷后却依然兴风作浪,无事生非!不知此举何解?” “一派胡言乱语,不知所谓!”朱玉澹一掌拍在了椅子的扶手上。 温兰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物,是个一指长的圆筒,又从筒中抽出一小卷纸,看在朱玉澹眼中,显出几分惊讶,不似方才那般淡定了。 温兰将纸卷先递于珲英,示意四下传阅一番,莫大虬看完欲交给温和,温和将手一推,表示已经看过了。 温兰继续说道“这信中所述说表已不消我多说,只是上明皇如此明目张胆地将这封亲笔信用鸽鹞发给苍梧温帝,置我伊穆兰国主欲结秦晋之好的苦心于不顾,未免令人痛心疾首。” 朱玉澹见密信依然败露,怒道“……你是如何能得到这封信的。” 温兰笑道“这封信依我猜测,应该是你去霖州前便已备下的,若霖州大胜,则此信无用,若兵败国破,则发信苍梧。是也不是?” 朱玉澹脸色阴沉,没有说话,显然是被说中了意图。 温兰环视四下一周,问道“诸位,倘若此信落入苍梧温帝手中,那苍梧国欲行渔利,趁机渡过瀚江攻过来,而我们还被蒙在鼓里,既回不得伊穆兰又无力抗衡,是不是就成了瓮中之鳖了?!这样的大事,我岂能不请你们来一同商议?” 莫大虬初任族长手中尚无兵权倒也罢了,珲英与祁烈皆是 一惊,原来温兰手中竟然握着这样重要的证物!现在伊穆兰手中有多少兵力,其中还有多少残兵伤兵自己一清二楚,而苍梧大军十万完好无伤地就在瀚江对面,绝非儿戏。 温兰转向朱玉澹叹了口气“我向鹰语王借了神鹰啄死鸽鹞才得了这封密信,可是上明皇怕是还不领情吧?我截下的这封信,不仅关系到我伊穆兰的存亡,更是救了你次女清乐公主朱芷洁的性命啊。” 朱玉澹听得犹如云山雾罩,这温兰惯会巧言令色……怎么会和洁儿的性命有关了? “此话说来就长,”温兰略略思索,自言自语道“该从何处说起呢?也罢……就从这苍梧国已作古的前任太师慕云铎说起吧。” 朱玉澹被他拿了密信,正想该如何应对,听他转了话头说起慕云铎,暗想正好观一观此人面相,好得知他到底是何真意。 不料温兰见她看过来,笑道“我既然不怕说于你听,就不会虚言诳你,你拿观心之术看过来我正求之不得。” 他说着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天上月色暗淡,乌云似遮。这一间屋子他住了十年,窗前的景象已是再熟悉不过。 “慕云氏智冠天下,代代都是稀世的谋将,慕云铎更是其中的翘楚,与其祖上的开国太师慕云啸齐名于世。然而这样的人物啊,虽智谋不遑多让于先祖,忠君之心却是半分也无。他见李氏天资愚钝,身体孱弱,便总想着如何取而代之。早将他祖上当年蒙李氏出手庇佑全族人的恩情忘得一干二净。唉……族人,还有比这个更值得珍视的么?”温兰一边说,一边看向祁烈,似有深意。 他继续说道“其实以慕云铎的智谋,要取一国并非难事,不过他大约是觉得人生苦短,而他的野心又大得惊人。也许他觉得以他慕云氏之智仅仅统辖一国是屈才了,于是除了盯上了苍梧国的皇位,邻邦的阴牟国,连同你碧海国也成了他的垂涎之物。除此之外,慕云铎外宽内严,表里不一,还一心想要剿灭淞阳国的常氏后人。哎……他想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以致于如此迫不及待地自恃聪明设下了连环之策,想凭此一策将这四国四氏一举收入囊中。” 朱玉澹知晓慕云佑与慕云佐死后,慕云氏已绝了门户,听温兰说起这段匪夷所思的往事,虽然有些讶异,但不以为然,冷笑道“那慕云铎当初先帝也曾见过,虽是个人物,哪里就有那样的本事,能一策收四国?如今他已作古,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可见你说的都是些危言耸听之辞。” “有没有这样的本事并非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有些事上明皇知道,但也有些事你不知道。譬如当年的毒金之战,上明皇就真以为碧海国就是被慕云铎给救了么?”温兰的话中颇有讥讽之意,然而后面的话却无不自嘲“说到那毒金之战,慕云铎也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对我伊 穆兰国那时国内的各种弊端了如指掌。譬如三族相争,粮食短缺。他将我国的底细摸得如此透彻,才能拟出这连环策来。当年苏利国主率兵六万去霖州夺粮,他使了伪报之计诱我国主将六万大军变为十二万,还放出风声到你碧海说我伊穆兰想要兵临国都,然后就等着你碧海国求救于他慕云氏。” 此言一出,朱玉澹虽未作驳,心里却被刺了一下。母亲当年在世时对这毒金之战耿耿于怀,说是被慕云铎算计了,但看来母亲依然不知道被算计了如此之多。当时看伊穆兰人已是缺粮,还敢以十二万人的军势来犯,显然不合情理,慕云氏的解释是伊穆兰人有勇无谋背水一战,可他拿金山退敌,难道又算是什么高招么?不过是当时束手无策才不得以听了他的计策罢了,事后母亲才幡然醒悟,这慕云氏是借了伊穆兰之手来耗尽我碧海的国库。 温兰见她默不作声,嘿嘿笑道“也不是只有你碧海国被算计了,我伊穆兰国不也损了足足六万人么?可见这慕云氏有多奸险,说到这金山之战,其实不过是他连环策中的一环,而这计策的先头还得从苍梧国说起。苍梧国虽然国境辽阔但群山峻林众多,南境之处接壤的阴牟国犹如一个山岭的缺口,只要一越过阴牟国,便是一马平川。阴牟国自降了苍梧成了属国之后便尽心尽意地承起苍梧国的门户之责。不过慕云氏还是不满足,总想将阴牟国纳入苍梧国的疆土。慕云铎在朝堂之上试着向钦文帝提过几次,无奈钦文帝生性懦弱胸无大志,说既已是属国何须再去强逼,两下相安无事便是百姓的造化,并未予以采纳,使得慕云铎不得已另谋计策。此时恰逢淞阳常氏后人隐秘居住之地被他查明,于是他便特意挑选了阴牟国进万桦帝都纳贡前夕的日子,以出兵征讨常氏余孽为名北上离了帝都,却暗中叫卫国公的儿子故意调戏阴牟国长公主挑起冲突,在混乱中又刺死了阴牟国国主黎摩,为的就是酿成一出不可挽回的祸事。” 朱玉澹想起妹妹朱玉潇初回碧海时向她提过这黎摩被刺死之事,那时她还问了一句,难道慕云太师便眼睁睁看着么?妹妹说三太师恰逢远征不在朝中。现在听温兰所述,竟是故意避开的? “慕云氏为何要故意避开?” “区区常氏后人,慕云三太师随便去一人便足以对付,却三人倾巢出动,就是想躲得远远的好不叫阴牟后人记恨,也好将黎氏的两位公主收为己用。” “黎氏的公主?慕云氏收来何用?” 温兰反问道“上明皇的妹妹难道没有说过么,你碧海金山上浇的毒水乃是黎摩的次女黎太君黎柔所制,没有她黎氏的毒,安有那毒金之战?当然,黎柔不过是锦上添花,慕云铎实际上看上的是她的姐姐。他灭了常氏后星夜率军回了帝都,将黎摩的两个女儿保护起来,自然也就成了她们眼中的救星。” 。 正文 第三百五十九章 移花 温兰继续说道:“随后慕云铎又借黎氏二姬的名义和信物,潜入阴牟旧地煽动当地的住民,黎摩本是个体贴善下的国主,不明不白地枉死帝都还被扣上了行刺的污名,阴牟国人如何能忍得下去,所以民变就成了兵变。这下子,钦文帝急了。” 朱玉澹明白了,钦文帝一急,就正中慕云氏的下怀。 果然,温兰又说道:“钦文帝没主意,当然只好去问慕云铎,慕云铎就顺水推舟趁机劝钦文帝纳了阴牟国的长公主为璟妃,又假意流露出对其妹妹一见钟情,钦文帝见一桩喋血殿上的凶事竟成了双喜良缘的好事,当然乐得将黎柔赐给了慕云铎。其实他哪里知道,在璟妃被送入宫之前就已经得了慕云铎的授意,于入宫后多次以探望妹妹为由出入太师府。慕云铎则又使自己的弟弟慕云铉与璟妃在府中相会,暗结珠胎。” 朱玉澹一拍扶手,骂道:“该死!” 碧海代代女帝,所有嫡系的皇嗣不管父亲是谁,总是从母亲的肚子里出来的,自然一清二楚,绝不可能有鱼目混珠的嫌疑。而苍梧国便不同了,慕云氏身负皇恩代代公侯,竟以如此下作的手段妄图鸠占鹊巢,令人不齿自不在话下,更是身为君王最为忌恨和防范的典型。 朱玉澹以前觉得他李氏智亏平庸,自己同为国君颇有些轻视,但也觉得绝无因此就要被权臣翻弄于股掌之上的道理,当下颇有些替钦文帝鸣不平之意。而不平之外,她更多的是惊讶,她实在没想到温兰说的话竟然直指温帝李厚琮身上的血脉并非承于李氏。 温兰不理会朱玉澹的怒气,继续说道:“璟妃怀上的孩子是慕云铉的儿子,当然自小就聪明又伶俐,钦文帝还觉得李氏总算得了个能出息的子嗣,疼惜得不得了,一心想将皇位传于他,却不知一直被慕云氏蒙在鼓里,这一蒙就是十年。在这十年里,璟妃暗地里一个个地把钦文帝与其他嫔妃的子嗣一一根除,只留下自己的孩子。钦文帝却因常年宠爱璟妃,眼中只有李厚琮这么一个皇子,再加上脑子蠢笨,黎氏下毒的功夫又隐秘,全然不曾察觉。一直到了临死才被人告知自己被慕云氏给骗了。然而为时晚矣,他李氏的血脉,早就断了……” 朱玉澹暗想,难怪这李厚琮全无智亏之症,原来是慕云氏之后,连妹妹也提过,慕云佑曾评价此人是聪颖之主。只可怜这李氏一族,以仁政闻名于世,却落得子孙血脉尽断,善因恶果,实是令人嗟叹。 温兰自笑道:“不过世上总有些无心插柳柳成荫的事,那钦文帝实心眼儿地养了李厚琮十年,竟然将这孩子养得一心向李,以至于钦文帝临死前要他立下誓言,将来一定要将慕云氏铲除而不肯认宗,他也都一一照做了。所以你女儿清鲛与他合谋共图慕云佑与慕云佐才会一拍即合,若没有那个智亏的钦文帝,你碧海国哪能那样容易便离间得了天下闻名的‘君仁臣智’呢?” “他慕云氏向来狡诈诡谲,慕云铎千算万算,就算他的后人得了皇位也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且有恶念者,终会自食恶果,灭了慕云氏的可不还是他慕云氏么?矛盾相击的下场也是活该。”朱玉澹自觉这李氏与慕云氏再如何窝里斗,都是隔岸之事不痛不痒,听在耳中纯属饭后余谈一般。 温兰却拍掌大笑起来:“灭了慕云氏的还是他慕云氏?妙!此言甚妙!哈哈哈!” 朱玉澹觉得他笑得蹊跷,能观出他话中有话,却观不出是何意思。 温兰转了话头问道:“你就不问我是从何处得知的这些事?” 仍是一副故弄玄虚的嘴脸,看得朱玉澹心中厌烦,扭过头去。 反正……不问你也是会说的,今晚你揪了一群人过来,不就是想要大放厥词么? 果然温兰见朱玉澹不问,自叹了一声,说道:“那是因为家父那时还在世时,于苍梧国中安插了一些眼线。苍梧国中原有从常氏降去李氏的旧部,他就千方百计地找到了那些旧部,又顺藤摸瓜地找到常氏侥幸逃脱的后人。托他们的福,太师府中慕云铉与璟妃暗合的那些龌龊事才能被打探得清清楚楚。当年那璟妃怀了慕云铉的孩子,慕云氏的多生子天下皆知,慕云铉做贼心虚,怕万一这一胎也是多生子,就算慕云氏权倾朝野,也难压得住流言四起。结果到了临盆之时,生下来的果然是双生子,好在慕云氏心思缜密得很,预想到可能会有此情形,便按原先计划事先抱走了一个,只留下另一个孩子。这留下的孩子便是如今的温帝李厚琮。而那另一个孩子,你猜,去了哪里?” 这等他国的后宫之事,与我何干。朱玉澹越听越乏味,根本不在意。 温兰见她神色间甚是厌恶,笑着吩咐道:“替上明皇再添两分金缕香,省得等下她心郁。” 香入铜炉,香气顿时有些浓郁起来。 温兰见香已添上,便继续说道:“慕云氏当时想的是,这个抱走的孩子偷偷养在哪里也不能养在苍梧国的境内,否则日后万一被人发现和李厚琮的相貌一模一样,岂不要败露?于是就暗地里派了个心腹侍卫将他送出苍梧国去。按慕云铎的吩咐,既然碧海国多的是富商豪贾,那就送到碧海国,寻一户好人家托付。我那时还年轻,听父亲得知此消息后,纯属心血来潮,便建议父亲截下这个婴儿。于是他便听了我的建议派人手假冒成碧海的富商,暗中盯着那侍卫,只待他一过瀚江,便与之套近乎,又假称虽家财万贯奈何膝下无儿。那侍卫见我的人出手一掷千金又和蔼可亲,不过数日便觉得是值得托付之人,竟然将那孩儿交了出去,还说一文不收只求善待。所以啊,我这都没花什么钱就得了个慕云氏的孩子,上明皇说说,我这笔生意做得可还划算?” “你们刃族人向来喜欢做买卖奴隶的生意,这朕也早有所耳闻。我碧海国虽然也有卖身立契,但总是两边情愿,且买卖之后绝不会草菅人命,不像你们刃族人,把人当作牲口!唉……慕云三太师虽然恶念滔天,这孩子总是无辜,这样被你买去当成奴隶,想必也没什么好下场。”朱玉澹出言间颇是不屑,于她看来,买卖人口实是蛮荒之举,未得教化的证明。 “哈哈哈,上明皇说笑了,那可是智冠天下的慕云氏的后代,我怎舍得让他当奴隶,更不会把他当牲口。不过……当成礼物送人还是有的。” 朱玉澹听得不禁好奇,问道:“当成礼物?你送给谁了?” 温兰笑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是刃族人,自然是要送给刃族人。只不过这个刃族人却不在我伊穆兰,而是在你碧海国。” 朱玉澹闻之色变,忽然,她心头涌上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个念头虽然只是一瞬,已犹如闷头一棍让她头晕目眩起来。她颤声问道:“你……你说的在碧海国的刃族人,是谁?” 温兰再次在朱玉澹面前坐了下来,直面看着她,用清晰得无可置疑的口气说道: “陆行远。” 朱玉澹被这个名字彻底击溃了理智,两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忽然大叫了一声:“不!你撒谎!” “那就请上明皇用你朱氏独步天下的观心术好好看看我像不像是在撒谎的样子!”温兰踏前一步,将脸逼近朱玉澹,骇得她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只是浑身作颤。 不仅是朱玉澹,在座除了温和以外的每一个人都惊讶万分,尤其是祁楚,她没有料到被自己暗中盯梢了十几年丝毫破绽都没有的朱玉澹,竟然会被人蒙在鼓里一辈子。她当然知道陆行远是谁,但她不知道陆行远会是刃族人,更没想到养了个儿子会是慕云氏。 珲英和祁烈更是惊讶不已,虽然慕云氏对碧海和阴牟的种种谋算与他们无干,但温兰的手段仍然让他们感到不寒而栗。这样的一个秘密,就像一瓶老酒被深埋地下许多年,他今夜忽然肯打开酒塞不再掩藏,就一定有值得他这么做的原因。 “你……你为什么要送给陆行远!文骏他,他……”朱玉澹抓着椅子的双手几近痉挛,惨白的脸孔因惊骇而变得扭曲,她口中的质问声没有丝毫的理直气壮,相反从喉中带出了一阵嘶哑的啜泣。 “为什么?”温兰双眉一扬,“我说了,那时我还年轻,偶尔听父亲说起陆行远,是我刃族的逃奴,居然会被碧海明皇所看重。父亲曾感叹若能说服此人暗中助我伊穆兰国,则无往不利。于是我就想打听一下,看看这陆行远缺什么,就送他点什么。可这陆行远清心寡欲,连俸禄都不想取,所需所用全凭赏赐,还真找不出什么破绽来。”再后来,我终于发现他老婆的肚子不争气,他也未此事苦恼不已,于是就把这孩子放在他巡视霖州时的必经之路上,想献个殷勤给陆行远,还想着日后他归顺了我伊穆兰,那么这个绝顶聪明的孩子自然也就重归到我手下,将来岂不如虎添翼?这陆行远自小就是孤儿,见了孩子哪能视而不见,果然想也不想地就收了去,还自以为是老天开眼送他的。可这世上哪儿有什么老天爷,直到好多年之后我告诉他是我送的,他那表情真是让人难以忘怀啊。” 正文 第三百六十零章 恶果 各位书友国庆节快乐!书过百万字了,本月打算冲一下月票榜,第一次求月票,希望能得到书友们的支持。感激不尽! ——— “陆行远知道文骏是你送给他的孩子?”朱玉澹的一颗心开始往下沉,她从未听陆行远向自己提起过此事,也无法相信自己会没有看出陆行远在刻意隐瞒。 “这个么,你倒不能怪他,他知道是我送的孩子,却不知道送来的会是慕云氏的孩子。且金泉驸马早就不在人世了,你对驸马之事缄口不言也不许旁人提及,他何必要节外生枝来自讨没趣?” 温兰笑了几声,又将眉头一皱,似有些不爽:“可惜没料到这个陆行远……竟然三番五次拒绝了我的好意,到最后也没肯归顺我伊穆兰,还把孩子送入宫里做了驸马!真是……暴殄天物。还有你!非要守着你母亲的什么遗命,给金泉驸马下了毒。你知不知道,他又不是你们吃鲡鱼的碧海人,吃得活不过五十岁。倘若你没毒死他,他说不定活得比陆行远还长久。” 鲡鱼的秘密,毒杀驸马的秘密,这些朱玉澹以为被封入坛中永远不会为人所知的事情竟然就这样轻描淡写地从温兰口中说了出来,在场的人中除了温和事先知晓以外,无不震惊。尤其是莫大虬自诩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见惯了明争暗斗,又在碧海国呆了这许多年,以为对太液城中的一切都打探得清清楚楚,没想到还是有这么多自己听都没听过,听到也难以置信的秘密。 当然,最震惊的自然是朱玉澹。 活得也许比陆行远还长久……这句话让她脑中犹如翻江倒海。 朱芷凌逼宫鸾香殿的那一晚,自己曾经劝过女儿,为了一个如朝露般转瞬即逝的男人而抛下自己的一切不值得,她不曾告诉女儿的是,这句话是几十年前先帝劝过她的话。 一直以来她便是用这句话在心中反复,好减轻一些自己的悔意。毕竟他至多也就只能再陪自己十年,之后自己还是会孤独一生,所以选择了皇位有什么错?! 然而温兰的这句话将她最理直气壮的念头击得粉碎。 他不是碧海人,他本可以活得很久,甚至……比陆行远还要久? 朱玉澹觉得自己的双唇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语无伦次地说道:“文骏……文骏……你不是碧海人……你竟然不是碧海人。” “不错,他是慕云氏!还有你那三个女儿,都是慕云氏!”温兰拍掌大笑起来:“所以你刚才说能灭了慕云氏的也只有慕云氏,这句话实在是妙啊!朱芷凌和李厚琮都是慕云氏,又联手谋算了慕云铎的双生子,妙不可言!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慕云铉与璟妃生下孩子时曾取了名字,温帝李厚琮的本名叫慕云德,而金泉驸马的本名叫慕云律。你母亲自以为洞察先机,只让朱玉潇嫁了慕云氏,殊不知你们姐妹俩都是慕云氏的女人。不过她比你幸运,不曾生育没什么牵挂。而你,却将这碧海江山塞到了慕云氏的手中。哈哈哈,这么说起来,这慕云铎老贼是不是还应该感谢我啊?他的暗渡之策败于自己的子孙慕云德手中,是我无意中替他完成了鸠占鹊巢的计策,这一番阴差阳错,真是精彩!” 朱玉澹已经几近崩溃,心中一阵悸动,方才多投了两分的金缕香嗅入鼻中,这才勉强稳住了心神,却再忍不住泪如雨下。 文骏……文骏,想不到你的命运从出生起便如此坎坷,更想不到我与你的三个女儿会是慕云氏之后…… “那么说,洁儿……洁儿她……”朱玉澹忽然想起了女儿朱芷洁,若文骏和那李厚琮是孪生的慕云氏兄弟,那洁儿与李重延岂非是…… “这你倒不用担心,慕云氏末子血亏,那李厚琮是末子,不能生育。所以李重延不是李厚琮的亲生儿子,只是个李厚琮授意之下让某个嫔妃与侍卫的私通之子。李氏代代近亲联姻深受智亏之苦,李厚琮即便知晓太子妃是亲兄长的女儿,也明白两人之间并无血缘。不过一旦他知晓了,就绝不会让你女儿活下去了。” “他为何会这样做?不会的,不会的!洁儿是他兄长的孩子,是他血亲之人,他不会下此毒手的!”朱玉澹竭力嘶喊道。 “不会下此毒手?”温兰冷哼一声,“谁让他对钦文帝立过毒誓一定要将慕云氏斩草除根呢?何况他身为国君却是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子,为了掩盖他的慕云氏的身份他何时手软过?血亲之人又如何?慕云佑和慕云佐是他的血亲,不也都遭了他的暗算?他能亲手掐死自己姨母黎太君,灭了自己的族兄弟,区区兄长之女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是慕云氏,他一个也不会放过。你的女儿,啧啧啧,在劫难逃了。” “然而温帝又如何能知道这些事?只要你不说,他必然也不知道洁儿是他兄长的孩子啊!”朱玉澹忽然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这也许是所有无可挽回的不幸中唯一能幸免的事。 “那可就不好说了。”温兰似漠不关心一般说道:“世上之事,总有那么些出人意料的,譬如我怎么会料到你还送了一幅陆文骏的画像到苍梧国去……黎太君死后,他就一直在暗中找寻他的这个失散多年的兄长,这若是让李厚琮瞧见了画上之人与自己的脸一模一样,除非他真是李氏的智亏之症,不然还能不明白吗?” 朱玉澹猛然想起朱芷洁在临行前向她索要的那副画像,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画像……画像! 她越是不敢见到的那张脸,女儿们便越是好奇。将画像束之高阁,将文骏闭口不提,反而让洁儿生了疑念。凌儿临死前说过洁儿是因为知道了自己不敢看她的脸才心灰意冷远嫁苍梧,她定是被妹妹朱玉潇暗中撺掇才知道这一切的! 朱玉澹愈发后悔起来,要不是双泉亭中与妹妹撕破了脸面,又怎会使妹妹暗中行挑唆之事?说到底,这因果报应竟应到了自己的身上。 洁儿……母亲还以为允了那幅画像与你,能成为一份小小的补偿,没想到竟然会成了你的催命符…… “不……不!”朱玉澹忽然从椅子上强撑着立起来大声叫道:“来人,快来人!将那副画像取回来!”她俨然恢复了往日不可一世的帝王的气势,却失了那份气定神闲的自信,只是狂怒般地大吼起来:“你们都聋了么?朕的话,你们听不见?” 然而哪里会有人应她,祁楚坐在角落边看着朱玉澹几近癫狂的神情心中暗叹,没想到这女人的悲惨际遇还真不在自己之下。 “太迟啦,那画像早就已经送到了万桦帝都。只不过我听宫中的眼线说,暂时还搁置在库房里,不曾被翻拣出来。”温兰冷眼在旁看着她,嘴角兀自挂着一丝笑,“何况你以为,你还是昔日的明皇么?” 朱玉澹被他说得呆住了,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的一身素服,这才忽然回过神来。 这里不是来仪宫,头上也再没有紫金冠,自己只不过是个垂垂老矣的妇人,别无他尔。没了权力,没了威势,甚至身无分文,能拿什么去发号施令?又有谁会去听她的话? 她几近绝望地看向温兰,仔细辨认他的神情。 观心术……我还有观心术,定能观出他所欲所求。 是了,他看不惯我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想要将我踩在脚下,他做的这一切一定只是为了平复他压抑已久的怨恨!那我就成全他,我去恳求他,满足他想羞辱我的目的。 朱玉澹悲哀之极竟然隐隐有了一份侥幸之喜,至少自己还有昔日的尊贵可以供他践踏,并非一无所有。 她紧紧抓住温兰的衣袖,无比哀求地说道:“大巫神,朕请你……哦不,我求你,求你让你在苍梧皇宫里的人悄悄地将那画像取回来,我求你了……”哽咽处已是泣不成声。 “上明皇……你在求人办事之前,难道就不想想是如何待人的么?”温兰手中捏着那封卷成纸卷的密信朝她扬了扬,幸灾乐祸似地瞧着她。 “是我不好,是我思虑不周……一切都错在我,还望大巫神不计前嫌。” “便只这点诚意?”温兰依然皮笑肉不笑。 朱玉澹将嘴角的眼泪咽下,强作镇静地答道:“这信……这信如今已是被你截下,我答应你,只要你肯取回画像不提此事,我愿……我愿在此立刻剃度削发为尼,此生永不踏出这沐恩院一步,也再不问任何尘世俗事,可好?” 祁楚再也忍不住,大声道:“温兰!你这么拿她的女儿去逼她一个妇道人家,你羞不羞耻?!” 温兰回头怒喝道:“妇道人家?!你知不知道这个妇道人家在霖州城坑杀了我多少伊穆兰将士?我刃族族长死于她手,两万金甲兵埋骨地下,她当日心狠手辣时可曾想过我那些族人的女儿们在何处痛啼不止?!你现在来与我谈论羞耻?你们血族连族人的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羞耻?!” 正文 第三百六十一章 无念 一句话戳中祁烈的痛处,血族是霖州大战中损失最惨重的部族,祁烈见温兰如此逼迫明皇虽然觉得很不道义,可想到那死在明皇埋伏下的血烟六骑,也没有要插手制止温兰的意思,纯粹只是旁观不语。但温兰呵斥了自己的姐姐,他终是生了护短之心。当下一声低吼道 “不管什么事,别朝她发火!”一句话,火药味立刻弥漫开去。他转头朝祁楚说道“姐姐,这是枢密议政,你莫要再开口了。” 祁楚见弟弟一脸肃然,也只得暂且闭了口。 珲英被眼前的情形震惊得难以言表,屋里的氛围让人感到几近气短,她忍不住走到窗前吸了几口清冷的空气。她甚至在想,如果当时自己与苏佑埋伏在霖州城北门的弓箭手射死了温兰,是不是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就不用遭这些罪了。可是有些事真的是可以被掩盖的吗?假如温兰死了,便没有别人知晓这些秘密了吗? 她不禁回头看了眼那盛气凌人的大巫神。 这就是为什么自己明明恨透了温兰,却又不敢将他的话当成耳旁风的原因。 温兰当日说过,伊穆兰大军不过瀚江,就决不能推开苏佑身上的鹰神骨,不然鹰族就会永远失去苏佑。她不愿相信,却又不敢不信。因为她实在是太害怕了,她的恐惧和眼前的这个叫朱玉澹的女人所表现出来的简直没有任何区别,朱玉澹的惧意她感同身受。 因为温兰好像拥有一种能力,他只要随时说上一句话,这句话就会像一个咒语一般,会立刻牵出一个不知道从何时起就深埋起来的秘密,然后将对手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其实即便她在霖州暗中射死了温兰,她猜想自己依然会照他的话去做大军不过瀚江,就绝不推开鹰神骨。 失去苏佑?她永远都没有去犯这个险的勇气。 温兰撇下闭了嘴的祁楚,转头看向朱玉澹,犹如看着一个乞丐,忽然大笑起来“削发为尼?上明皇可真是抬举自己,造下这么多的罪孽,事到如今,还想着能吃斋念佛无疾终老么?” 朱玉澹竭力向温兰的脸上看去,她渴求看出温兰的真意,她想知道温兰既然当着自己的面把秘密揭出来,定是有所目的,既然不是为了羞辱自己,那么他到底想要什么? 她凝神再次看去,却越看越不敢相信,喃喃自语道“不会的……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我这样,你是希望我……死?” “看来观心之术还是能省却不少口舌,既然你能明白,那就省得我再多说什么。”温兰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与寻常用来包药的纸包一样。 朱玉澹惊恐地望着他摇头道“不,我不明白!为何……为何你要这样做?如果你要杀我,回太液城之前就可以这样做,为何要到今日。即便你不想亲自动手,哪怕在我膳食中下毒,也可做到不动声色,为什么如此费劲地一定要我亲自服毒?” 温兰叹道 “我有什么办法?倘若你那个宝贝女儿像她二姐一样不识观心之术,我自然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可如果我暗中毒死了你,你那明皇女儿来逼问是不是我下的手又拿观心术看我,我就扯不得谎,她就算无力替你报仇,倘若因此日日在我伊穆兰国主的跟前吹枕边风,那我岂非永无宁日?所以,你不仅必须死,还必须得自己服毒死。那么日后我被人盘问,只消说‘是上明皇自服的毒药’便可。噢,对了,你服毒之前还须得给我手书一封,告诉她你是愧对碧海百姓而服的毒,加上你的亲笔字迹,你女儿总怪不到我头上来了。” 朱玉澹泪流满面,忽然歇斯底里般地大笑起来。 观心之术。 母亲教了这举世无双的秘术,却料不到也会成了催命追魂的由头。 她靠着椅脚坐在地上,两眼茫然地看着前方,口中念到“倘若我不答应呢……” “你若不答应,我就将另一封信塞入筒中,让鸽鹞带回万桦帝都去,信里自会将慕云氏和你女儿的一切都说得清清楚楚。我知道,当时李厚琮送了你两只鸽鹞,被我用黑鹰啄死了一只截了信,还剩下一只。你也是知道的,这鸽鹞一旦飞出去,就会直接将信送到李厚琮的手上,可不会像那副画像一样还被搁置在库房中。” “不……不……”朱玉澹再也没有了任何明皇的气势和尊严,低声下气的恳求成了她唯一与温兰沟通的希望。于是她像个仆从一样匍匐在温兰的脚下,以最卑微的姿态抬头哀求道“大巫神,求你千万不要这样做,洁儿的心思我知道,她从未害过任何人,将来也不会!从她出生起我就不曾善待过她,我亏欠她,愧对她,我怎能再害她做了异国的冤魂啊!” 温兰有些不耐烦了,反驳道“既然想让我帮你,那你还不速速将药服了?” 朱玉澹已哭得声嘶力竭,温兰则向弟弟看了一眼。温和会意,接过他手上的药包,将其中的药粉洒入了朱玉澹身边茶几上的茶盏中。 温和依然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将茶盏递了过去,和颜悦色道“上明皇,这黑岩青针是晾凉了的,正是当品之时。” 朱玉澹抖抖索索地接过那碗茶盏,颊边已被汗水和泪水打得湿透。 温兰瞟了她一眼,说道“你放心,这药服下还须得一两个时辰才会毒发,足够你写完亲笔的遗书了。就和当时陆文驰在碧波水牢里服的那包是一样的。” “果真……果真我服了此药,你便可保我儿性命么?”朱玉澹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希冀过一件事,然而她又不得不去相信温兰的承诺,因为她已没得选择。 “嗯。”温兰答得随意之极,听在朱玉澹耳中却是如获至宝,她即便怀疑,也没有去质疑的勇气,生怕连这个“嗯”字都会被温兰再收回去。 她双手颤抖地端起茶盏,忽然她觉得有些平静下来。 洁儿……母亲此 生未能给你任何东西,最后能给的,也许只有这条命。若神灵护佑,能庇你平安一生,母亲到了地下也许能不再愧对你父亲。 祁楚将头转了过去,她不忍心继续再往下看。祁烈不让她说话,她只能用手强捂住自己的嘴,忽然她觉得手上一湿。 怎么会……祁楚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一天为了这个朱玉澹而流泪。 温和收回了茶盏,看了看杯盏已然不剩,才放心地搁回到桌上。 朱玉澹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细细地拭去脸上的眼泪,又整了整衣袍和发髻,这才接过旁人递过来的笔,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写到一半忽然止了笔,怔怔地望着纸面低唤一声“凌儿……这个字你替朕看看,是不是用词太过了。”片刻后居然又有了丝笑意,自言自语道“你说好,那便好。”执起笔继续往下写。 足足写了一炷香的功夫,直写到窗外月升高空,银水般的光辉照将下来,方止了笔。 温兰将那封遗书收在手中在月下看了一遍,似是还算满意。朱玉澹则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 “取鸽鹞来。”温兰忽然一声高喝。 这句话犹如打了鸡血一般将朱玉澹整个人从椅子上惊跳起来。 “你……你怎可出尔反尔?”朱玉澹失了方才的从容和赴死前的平静,取而代之的无边的愤怒和恨意。她如同发了疯似地捶向温兰,恨不得用牙齿将他咬成碎片,却被温兰一把推向了桌边,撞到了桌角,登时额角上撞出一片紫血,溅在那身素净的衣衫上,点点殷红。 “我便是出尔反尔,你又奈我何?!”温兰一声喝,掐灭了朱玉澹所有的希望,“哼,你们碧海人不是最讲究货银两讫么?你把药喝了,信也写好了,我还管你作甚?自从你将朝阳紫金冠戴到你女儿头上的那一刻起,你就已是废弃之人,留着也只是祸患,我对一个祸患有什么信诺可守?!来人!将鸽鹞取来!” 鸽鹞按温和的吩咐早已备在院外,只等温兰一声取用。 朱玉澹双手双脚都被侍卫死死地按在地上,口中的哭喊声已是嘶哑。她眼睁睁地看着温兰将圆筒绑在了那只鸽鹞的脚上,走到窗边将鸽鹞朝空中一纵,轻盈的翅膀扑了几下,很快就消失在那片月色之中。 鸽鹞已经放了出去,温和作了个手势,侍卫们这才松了手。 朱玉澹就这样躺在冰冷的地上,血迹斑斑的脸紧贴着青石地面,泪水似已凝固般地挂在鼻梁边。 她既不挣扎,也不再哀求。 洁儿……你在哪里? 朱玉澹缓缓站起身来,喃喃不断,忽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疯狂地朝门口冲去,口中兀自大喊“洁儿!洁儿!母亲来救你,你别怕!” 郝师爷在院外听见喊声,刚要带人入院,被温兰喝道“休要拦她!”只得立刻闪到了一边,任由那朱玉澹夺门而出。 。 正文 第三百六十二章 追迹 温和不解,问道:“兄长这是何意?她这样子疯疯癫癫举止无状,若是出了什么意外……” “那岂不是正好?比服毒自尽死得更自然,朱芷潋更说不出什么了。走,我们只跟在后面看看。”又朝其他人说道:“好歹也是一世的对手,一国的国君,咱们去送一送她。” “不了!我祁烈对欺负女人的事情没有兴趣。”祁烈难以再忍下去,站起来转身就打算回营。 珲英同样站起身来,只是比祁烈说得要委婉一些:“大巫神,我也累了,就不奉陪了。” 莫大虬看着珲英和祁烈都是一脸的不屑,心中好生犹豫,他既不想违了温兰的意思,又不想和那两位族长唱反调,一时怔在那里。 温兰似是料到他二人的反应,淡淡地说道:“方才鸽鹞脚上的密信我放了两封,一封是说明朱氏与慕云氏的瓜葛,另一封是朱玉澹求救兵的亲笔信。” “什么?你不是说我伊穆兰此时无力抵挡苍梧的兵力才将信截下的么?如何又放了进去。”珲英闻之色变。 温兰看了她一眼,果然是女流之辈,眼下三族中兵力最多的就是你鹰族,胆子却比谁都小! “那只是对朱玉澹的一番说辞,其实她不请救兵,我也是盼着李厚琮能起兵过江来,我早埋下了秘策,就怕他不来,哈哈哈。” 温兰得意一声笑,“所以你们要是就这么回去了,我还怎么跟你们商讨下一步的秘策,怎么告诉你们该如何应对苍梧国呢?” 蔑视、厌恶、唾弃、憎恨。 无论你如何想远离他,提防他,甚至想要毁灭他,却仍然会被他的区区数言就箍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就是温兰的本事和本色。 祁烈与珲英对视了一眼,只得闷闷不乐地跟在温兰后头出了院子。 “朱玉澹往何处去了?”温兰见郝师爷守在一边,顺口问道。 郝师爷朝北面一指,对这位“假外甥”恭恭敬敬地回道:“往涌金门方向去了。看着慌乱得很,应是还没走多远。” 温和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低声问道:“兄长,我看那朱玉澹服药之后神色古怪,举止也有些不寻常,莫非她服下的毒药中莫……” 温兰笑道:“看来咱们温氏的本事你还没忘,你也察觉她与寻常服毒的样子有些不同了?” 温和点了点头。若说毒性会在一两个时辰内发作,即便暂时无碍,人也会越来越感到衰竭,缘何这朱玉澹反而精力旺盛,显得亢奋不已呢。 温兰悄声道:“若说我根本就没有给她服毒,你信么?” 温和大出意外,问道:“那兄长给她服的是什么?” “都是矿石研磨的药粉,有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 温和奇道:“这不是寒食散么?用来治虚劳虚寒……” “我又额外添了两味,阴芥石和幼鳞岩。” 温和口中默念了几遍,忽然神色大变:“若添了这两味,这,这……” 温兰“嘘”了一声,笑道:“看来老祖宗留下的本事你还没敢搁下。”显然是肯定了弟弟心中所想。 以矿入药极须慎重,很可能只是多添了那么一味药粉,整副药的药性就全变了。朱玉澹所服用的寒食散添了后两味药,虽不会致命,却会致幻。尤其是寒夜时服此寒剂,药性更甚,轻则痴语不断,重则夺人神志。 难怪朱玉澹方才服药后书写遗书时好像在和谁说话,大约从那时起就已经产生了幻觉。 “原来兄长不想毒死她。” “你真是犯蠢了,毒虽致命,却总是有些痕迹,保不定那天就露了马脚。” “那何不暗中将此致幻之药投于茶中?” “此药服后犹如上了老君的太极图,思风得风,思雨得雨,平时给她服下,只会让她快活不已。倘若先骗得她以为我要杀她,自生了寻死之心去换女儿性命,那便真的会去寻死了。如此一来,我岂不两手干净得很?”说着,又晃了晃手中的遗书道:“况且若暗中投药,我还哪里能得来这亲笔?” 温兰言语间,脚下却不停歇,一路跟着那朱玉澹后面向前走。 夜色黯然,朱玉澹的一袭白衣时左时右地摇摆在远处尤其显眼。这一路,淡青色的地面上时不时还有些零星的血迹。 祁烈和珲英对这太液城中的情形都是全然不熟,不过才走了一会儿,就觉得四处楼阁不断,山水层叠,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只能跟在温兰后面。 而温兰却是轻车熟路,犹如自家后院一般,遇上好景时甚至还有闲心给温和说上几句。 “你看那远处,就是壶梁阁了,想当初国主刚入住那里时,我还悄悄去看过他。那时候啊,他还是个只会读书作诗的孩子……”温兰看着远处壶梁阁中隐约还有些光亮,想起往事历历,颇是感慨。 言下之意,苏佑已经不是那个苏佑了。 温和知道他触景生情,虽然兄长一直说只是把苏佑当成抚星台前的承露盘,没有寄予太大的希望,可他了解兄长,那只是失望后的一种托辞。毕竟是花了心血养出来的孩子,如今却事事针锋相对,怎能不扼腕惋惜。 温和故意指了指另一侧的抚星台,“那抚星台果然造得气势非凡,若是哪日有空,我还真想去看看台前的承露盘去。” 温兰知道他是在替自己排解,笑道:“好,之后哥哥陪你去一起上去看。” 兄弟二人谈笑风生,后面三人却是默默无闻。这等奇异的场面一直持续到过了桥才发生变化。 一兵士急急地从前面跑来:“禀告大巫神,那上明皇见了巡防的骑兵,发了疯一样要把马给抢来,我等不敢与她冲突,只得由着她上了马。” 温兰皱眉道:“有这等事……来人,牵马来。” 当即有人牵过几匹马来,惟有祁烈是自己带了乌云狮进来的自不消说。 此处已离涌金门不远。自铁花死后,涌金门便无人看守,伊穆兰人入太液城后,此门已是随意进出形同虚设。 五人一并上了马,急急地朝涌金门赶去。谁也没有察觉到,与方才在沐恩院的茅屋时相比,已经少了一个人。 壶梁阁内,苏佑依然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明明是已近子时,却心烦意乱,毫无睡意。他翻来覆去地在想祁楚白日里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我若是你,早就不当这个国主了。” 初听起来觉得毫无道理可循,可再回味时,竟感到无比的爽快。 不知道从何时起,自己的人生就变成了别人口中的人生。在沙柯耶大都的那座“叶府”中听到的匪夷所思的身世,不知不觉中就变成了理所当然。别人唤自己为国主,于是就即位了。温和劝自己跟大军同行,于是就跟着南征了。 明明一切都是深思熟虑,遵从佑伯伯的教诲,以天下任为己任,为何还是如此郁闷,真的只是因为被温兰从中作梗么? 说起来,长这么大除了喜欢小潋这件事以外,好像就没有哪一件事是真正自己拿了主意的。 我应该这样做,应该那样做。 然而所有的“应该”看似是自己的判断,却都是被那些潜移默化的教条拽着走。 佑伯伯说,大丈夫要问心无愧。 舅舅说,大丈夫要审时度势。 温兰说,大丈夫要舍末求本。 他们说得都有道理,可是搁在一块儿却会南辕北辙,这又是怎么了?难道是自己做得不够好? 苏佑看向窗外,脑海中浮现出祁楚的身影,笑嘻嘻地说:“别问该怎么做,先问问你想怎么做。” 是哦,好像长那么大就从来没有问过自己一句:“我想怎么样做。” 问了,就是不懂事,不听话,是违了戒条的恶念。 不是么? 苏佑忽然有些羡慕祁楚。 爱便爱了,恨便恨了,大不了一骑绝尘去。 恨错了人?那就忘了它重新再来。 世间能做到这般的,能有几人? 苏佑越想越觉得睡不着,索性坐起身来。 “赫萍?” 不一会儿,赫萍披了件衣服在门外应声道:“奴婢在。” “取些糕点来。” 很快,赫萍便端了几色酥饼进来。 苏佑今日回来后听说朱芷潋不能过来一同用饭,失望之余几乎什么都没有吃,她估摸着也许之后会饿,便事先备下了些。虽然苏佑早早地打法了她和赫琳去睡觉,她还是不敢睡得太熟,只等什么时候苏佑也许会唤她。 苏佑见她端来得这样快,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投去一笑道:“你辛苦了,去睡吧。” 得此一句,赫萍已是心满意足。她总觉得能安安静静地守在他身边就好,反而如那日帐中苏佑拉她同坐时让她心慌不已。 有时恰当的距离才是最舒服的距离。 赫萍出了房门,苏佑于灯下刚刚坐下,忽然窗前一声轻响。 苏佑转头一看,不是朱芷潋又是谁。 只见她穿着一身夜行衣,身形敏捷,刚入窗来便做了个手势,示意苏佑不要作声。 正文 第三百六十三章 藏玺 苏佑又惊又喜,未料到她会偷偷跑到壶梁阁来。 “你如何来的?没被发现么?” “城中没多少守卫,你们伊穆兰人也不会划船,湖上没有巡逻的,涌金门也没人看守,所以我就悄悄划着船来了。” “可是温兰没有派人手在来仪宫盯着你么?”苏佑依然觉得匪夷所思。 朱芷潋迟疑了片刻,说道:“大苏,我不想瞒你,那日我回来仪宫取国玺,藏玺之处还有一些母亲留下来的图纸,将太液城中的密道都标注了出来。密道实在太多,我就先看了几条觉得大约能用上的,所以才能悄悄地出入来仪宫而不被温兰的人发现。” 苏佑大喜所望:“原来你母亲早有先见之明,将这些秘密都放在了稳妥之处打算日后交给你。” 朱芷潋摇摇头道:“其实我猜想她也只是备下,并未料到一定会到今日这般局面,故而书信之上也没有写明是给我的还是给我姐姐的。或许那些书信在我长姐未死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也未可知。”她顿了顿又道:“不管怎样,总算是见到你了……我今日本想出宫来与你一起用膳,却被拦在宫内出不来。” “果然是温兰搞的鬼!”苏佑忿忿地想要拍桌子,想到不能让外面听见,硬生生地收了手势。 “罢了,且不去提这些。我寻你来是想问你,接下去该怎么办?我听说温兰将母亲关在沐恩院,既不许她出来,也不许我去见她。我……我好担心。”朱芷潋眉头紧蹙满是忧思,却不再像以前那样落下泪来。 “有这等事?你莫要担心,明日我就去找温兰,当面向他索要人。你母亲现在还有什么缺的么,我也一并让温和送去,沐恩院毕竟不比来仪宫……” “大概现在送什么给母亲她都不在意。”朱芷潋想了想,“或许可以带些金缕香……不过大苏,你也知晓,比起这些嘘寒问暖的细枝末节,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什么。” 苏佑见她直视过来,那目光似是要将自己的心思瞧个透。 “果然我担心得没有错……大苏,在你的心里也没什么把握是么?” “小潋……” “原来大殿之上你对温兰的气势已是你的极限,说到底你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随心所欲地摆布你是么?” “不,小潋!” “好,既然你否认得干脆,那么你告诉我,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城下之盟已缔结,我以国主的名义发誓,我伊穆兰不会行无信无义之事!” “你的名义……”朱芷潋嘴角一翘:“你的名义分量几何,瞒得了碧海的其他人,瞒不过我。温兰只有在你顺从他的时候才俯首称臣,只要你不肯点头,他便将你抛诸脑后。” “不是的!” “我就已经是最好的例子,如何还能说不是?你我如今都是一国的君主,却连见一面都要偷偷摸摸,一同吃个饭都做不到,我是身陷牢笼无可奈何,你呢?你打算当一辈子的傀儡么?” 苏佑一听傀儡二字,终于再也耐不住性子,怒声道:“你以为我愿意么?利益之下,就连我的亲姑姑都未必肯全然听我的调遣,我不过就是个客居他乡十七年的外来之人,即便名为国主,资历之短浅,人脉之稀薄,想要让所有人都惟命是从难道是一年半载便可做到的事么?” 朱芷潋见他辩得脖子上都红了一片,伴着几根青筋突起,不免有些心疼。“大苏,我知道你并非不作为,而是身不由己。然而你也须得明白,这么一天天被温兰耗下去,也许又会变成当时你说的南侵时的情境。他步步为营地紧逼你,你一点点退让,直到最后妥协于他,你已经不是第一次吃亏了,如何还要再上第二次当?” “那你说当如何做?珲英全然不想起干戈,只想保族人。祁烈现在兵寡将稀,自身难保。能够为我所用者还有谁?比起我来,温兰在这太液国都埋伏了几十年,事事了如指掌,暗中有温和与林通胜护着他,明面儿上又有了莫大虬对他惟命是从。但凡我有可除去他的计策,也不会许他如此一手遮天!” 苏佑越说越是窝火,说罢便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再不言语,也不看她。 朱芷潋伸手过去,摩挲着苏佑的脸庞,附耳轻声安抚道:“除掉温兰的办法不是没有,只看你肯不肯做。” 苏佑一听她这话,立刻抬头问道:“什么办法?” “太液城外也许我已经无人可用,然而太液城内,我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还是不少。” “你是说……密道?” “对。” 苏佑知道碧海朱氏的密道的厉害,精神为之一振,忙追问道:“什么样的密道?你打算怎么用?” “太液城门口的碧波水牢,你是知道的吧?” 苏佑想了想,点头道:“是不是上次关押陆文驰的那一座?” “不错,根据我母亲留下来的图纸中标明的注释来看,碧波水牢表面是座水牢,实则是个密道。” “当真?” “自然是真,那碧波水牢的上方有机关连着太液湖的万顷湖水,只要机关一发动,湖水便会倾注而下,淹没整个水牢。” “这我是听说过的,可是你意欲何为?想把温兰诱到水牢中去,然后发动机关么?” “我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苏佑看了看她,呵呵了两声没说话。 “怎么,你觉得不可行?” “自然是不可行,小潋,你想想,温兰是何等狡诈之辈。怎么会那么老老实实地就听了你的话钻到水牢里去等着被你淹死?何况我都知道水牢的厉害他焉能不知?只怕听到叫他去水牢的那一刻就早已猜到了你的用意了。” 朱芷潋依然镇静自如,说道:“鱼儿肯不肯上钩,就要看这个饵够不够大。只要备下合适的饵,不管是什么水牢,我想他都会肯过来的。” 苏佑一听,忽然想到之前祁楚提到的人都有欲求一事,只不过祁楚说的是找到温兰想要的东西,然后偏生不给他。小潋说的却是拿他想要的东西去诱惑他。 “什么饵?” “碧海国的玉玺。” 苏佑一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个饵也许温兰还真的会去咬也未可知。 “你打算怎么样做?” “我打算让你去骗他,就说这几日与我相处之时,无意中套出了我的话,说碧海国的玉玺就放在那碧波水牢中。” “这怎么可能?玉玺这样的东西不放在你来仪宫中,却放在碧波水牢?”苏佑一脸的不可思议。 “现在人人都知道玉玺藏在来仪宫,倘若我还藏在那里,岂不是坐等哪一日被盗?当然要送到谁都想不到的地方去藏匿,碧波水牢正合适,温兰生性多疑,你拿这个理由与他虚虚实实,他也许真的会相信。” “小潋,那也不行啊。假如他本人不去水牢,只让林通胜替他跑一趟,你岂不要泡汤了?” “你可以告诉他,听我说起过,那水牢的秘密只有明皇一人能知晓,我也是看了母亲在密道中留给我的书信才知道,所以别人去水牢定然找不到藏玉玺的地方,只有他抓我一同去水牢,逼着我替他取出玉玺方可。” “你……你也要入水牢去?”苏佑越听越惊奇。 “那是自然,你都说了他是狡诈之人,我不亲自陪他去,他怎肯上钩?一个明皇加一个玉玺,这样的饵,够不够大?” “可是你把玉玺给了他,发动机关后你不也要被困在密道中了?” “既然是密道,当然有出口,我带他入了水牢,再将玉玺给他,趁他检看玉玺之时寻机逃脱便是了。” 苏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皱眉问道:“你打算把真玉玺交给他?” “正是。” “可玉玺现在就在你来仪宫,你不取便罢,只要一取出来,来仪宫中温兰的那些眼线立刻就会发现你藏匿所在,如何还能够提前放置到碧波水牢里去?” 朱芷潋忽然脸红了一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大苏……其实,玉玺早已不在来仪宫了。” “什么?那在哪里?”苏佑话刚出口,急忙辩解道:“我不是想要知道玉玺在哪里。这样吧,你也不要告诉我。你只告诉我如何避开温兰的耳目便是。” 朱芷潋越发脸红了,她一言不发地走到苏佑的床前,向床头看了看。 苏佑不解。 什么意思? 朱芷潋瞪了他一眼,依然不说话,又看了看床头示意他,好像在说那里藏了东西。 难道……难道玉玺就在这床头? 苏佑简直要目瞪口呆,他冲到床前,朝床头看去,那里有好几个小木架子,是他用来堆放书籍用的。平时躺在床上看书,方便自己取用。他惊疑地指了指书架后面,又朝朱芷潋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朱芷潋像是小孩子做了坏事一般,窘迫地点了点头。 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这来仪宫的玉玺什么时候竟然飞到我的床头来了? 正文 第三百六十四章 回光 苏佑心里有一百个疑问,却不敢出声询问,唯恐被门外的赫氏二姝给听见。 忽然,他想了起来。那天朱芷潋盖完玺印后说要来这壶梁阁,入阁之前又借口说屋内凌乱,要收拾一番,让自己在外面等候了许久,一定是那个时候,她将从来仪宫带出来的玉玺藏在了这里! 不会错!一定是! 朱芷潋见苏佑全然合不拢嘴的样子,低声说道:“大苏……不是我有意要骗你,只是……” 苏佑定了定神,示意她不用再说下去:“我懂,我懂……你这么做很好,既然连我都骗过了,那就一定不会露馅儿。” “温兰现在盯我要比盯你来得紧,所以你可以寻到机会悄悄将玉玺放到水牢的尽头,等下我会告诉你尽头处的哪里可以妥善掩藏,然后你就可以让温兰来逼我带他去寻玉玺了。” 一切看似没什么问题,可是从刚才起苏佑就总是觉得好像疏忽了哪里。 他仔细想了想,终于明白了过来。 他执起朱芷潋的手,眼中竟然有些泛红,问道:“小潋……你是不是……是不是打算和温兰……同归于尽?” 朱芷潋闻言颜色一变,随即笑道:“我如何肯与他同归于尽,我当然会找到出口逃出来啊。” “你莫要再骗我了!碧波水牢是你碧海国最森严的牢狱,怎么可能有出口?还藏在密道的尽头?倘若真有这样的出口,你老祖宗就不怕被关押进去的重犯自行逃脱吗?你其实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活着出来,是不是?你看着我,不许说一句假话!” 朱芷潋被他抓住双臂动弹不得,又见他已是流下泪来,情知再难掩饰下去,只得强作笑颜道:“大苏……只要温兰一死,你便可成为名副其实的国主,再无人能拦在你的面前,这样一来,我碧海国也一定可以得到善待,我母亲也可以重归皇位,一切都可以恢复原样。不……还可以更好,至少你不会再像温兰一样总带着兵来骚扰我霖州了是不是?我想过,我母亲虽然身体不好,但年方五十,来日方长,我姐姐也还会生很多孩子,生下男孩就做他们苍梧国的太子,生下女孩就接回来做我碧海的明皇,这样皆大欢喜的事真是求之不得,对不对?” 苏佑眼中噙着泪水,冷笑道:“皆大欢喜……好一个皆大欢喜。你死了,却叫我欢喜。你道我是腐草破絮做的稻草人,没心没肺么?温兰将你我隔了一年不让相见,但我心里知晓总有能相见之日。你入了水牢,从此与我阴阳两隔,我余生岂不是心灰意冷再无生念?!” 说罢,忍不住要哭出声来又怕听见,只得紧紧咬住手背,朱芷潋眼见他已是将手上咬出血来,急忙死命掰开他的手,只见那手背上已是黑紫色的一圈牙印,分明是忘情之下全不留分寸。 苏佑被她从口中扯出手掌,人却如泥尊木像一般呆呆地杵在那里。 无父无母,无亲无故。 这世上果真还有在乎我的人么? 在你们眼里,忠孝、道义、江山、家族才是弥足珍贵的,甚至不惜用命去交换,去守护。而我,则是随时都可被撇去一边可有可无的存在。 罢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强求。 苏佑勉强撑住桌子,无力地说道:“倘若定要如此,那也好。反正玉玺就在这里,回头我直接将温兰诱去水牢,我与他死在里面便是。我不像你,还有母亲和姐姐,我早已习惯了孤身一人。我死了,才是真正的皆大欢喜!” 朱芷潋心中一阵绞痛,早已生了悔意,她抱住苏佑道:“大苏,是我思虑不周,更不该说皆大欢喜,我又何曾想要与你分开……我答应你,此事不提,咱们再重新想想计策可好?” 说完,依然紧紧抓住他的手不肯放,唯恐他又要塞到口中去。 两人无声地坐在床沿边,只把手握于一处。 忽然,朱芷潋的神情有些奇怪。 “怎么了?”。 朱芷潋忙示意苏佑先别出声,却竖着耳朵细细听去。 忽然她脸色一变,问道:“大苏,你有没有听到好像有人……有人在哭?” 苏佑依言也仔细听了一会儿,摇摇头道:“没有。” 朱芷潋越发忧心忡忡地说道:“我刚才好像听到……听到母亲在哭。” “唉,这怎么可能,这里离你母亲的沐恩院还颇有些路,怎能听见动静。你大约是听岔了。” 朱芷潋点了点头,这时门外忽然想起一阵呼喊声,这一次两人却是听得清清楚楚!而苏佑立刻辨认出说话之人是赫氏二姝。 “王长姬您不能进去,国主已经歇下了。” “王长姬请留步,有什么事还请明日再来吧。” 是祁楚! 苏佑不禁头大了。 这个女人真是随心所欲到极点了,这样深更半夜的竟然也要闯进来,这血族的女子便是这般不管不顾的么? 而且,她是怎么找到这壶梁阁的? 朱芷潋看向苏佑,脸上有些惊慌,这若是被伊穆兰人看到她在这里,只怕下次想要再偷偷溜过来就更为不易了。 她刚想要找地方避一避,还没来得及起身,房门已经被重重地一脚踹开,进来之人正是血族的王长姬祁楚! 祁楚的身后,赫萍与赫琳正死死地扯住她的衣袖,想要拽着她不让她进去。 苏佑和朱芷潋看见那三人,同时那三人发现苏佑的房中竟然还有别的人,两下同时发出一声: “啊!” “洁儿……洁儿!你在哪里?” 眼前明明是一片夜色,却时不时会看到绚烂奇异的光在各处闪耀,这里果真是太液城?可为何看起来如此陌生?好像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一样。 朱玉澹步履不停,边走边张望着四周。她使出全身力气大声喊道: “来人呐!来人!” 四下不知从何处传来阵阵笑声,却没一个人回应她,也一个人都看不见。 那些笑声起初听着有些模糊,渐渐地清晰起来,一字一句地传入耳来。 “你们看,那就是朱氏嫡系的子孙。” “果然没大出息,竟然会败到如此田地。” “兰淳姐姐若是知道了,一定连见我们的脸面都没了。” “她还苦心造了这太液城,想要保得世世平安,不过是痴人说梦。” “哎,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我看着太液城也是朝夕不保了,只可惜了那来仪宫……” 笑声中讥讽不断,萦绕在远处的那片松树丛中,隐隐约约似乎有无数的黑影浮动。朱玉澹听得心中一阵怒气翻涌,大喝道:“何处魑魅魍魉,也来朕的面前鼓噪!”凤目圆睁瞪眼看去,那些黑影早已退散了去,只留下阵阵笑声依然回荡。 “玉澹……” 朱玉澹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她转头看去,不觉呆住。 “文骏……是你?果真是你?莫不是我年老眼花了?” 君子髻,绿玉簪,罗缨染,水纹澜。 魂牵梦萦千百度,不觉竟在回首处。 不是他又是谁? “玉澹,我遍寻不着你,不料你在此处。” “文骏,快告诉我,此地是何处?明明是太液城,为何我却认不出。” “这里是太液城?”陆文骏皱眉摇摇头,“你不说,连我也认不出来,果然离了太久,全然想不起先前该是何光景。” “离了太久?文骏,你这些年去了哪里?” “玉澹,你可是糊涂了?我一直都住在酒堡山下,当年还是你亲手撰写的碑文……” 陆文骏忽然将袖子一挥,眼前光景顿时变了。 一条齐整的青石大道直通向前,依稀可以看到道路的尽头是一堆坟头。 “可惜啊,玉澹。你心中挂念我,常年点着金缕香,却一次都没有来探过我。就这条青石路,还是凌儿心孝修筑的。我虽然每日看书写字甚是逍遥,只是寂寞难耐。” “不,文骏,我不是不来看你,我是……我是……” 朱玉澹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愧意?爱意? “文骏……我没想到,你身世如此坎坷,竟然会是慕云氏之后。早知你不是我碧海人,我实是后悔当初那一夜……” “这不是你的错,”陆文骏的笑容依然犹如冬日里的阳光,暖人心扉,“何况已是过往的旧事,休要再提了。” 文骏便是这样的人,他永远不会责备我,即便是我错了,他也会轻轻地掩上是非,不教我心里有一丝的愧疚。 陆文骏轻轻抚着妻子的泛白的长发,疼惜地说道:“转眼间你我都老了,如今久别重逢,不如同游一番?” 朱玉澹被丈夫揽在怀中,似忘了额角的疼痛,她刚想说好,忽然想起方才的事,急忙道:“文骏……现在不可,洁儿眼下正是危难之际,我必须先去救她,你且在这里稍后,我救下她之后便回来寻你。” 人命关天,岂可延误。 朱玉澹说完,转身朝远处的涌金门赶去。 陆文骏在身后急忙唤道:“即便你要去救洁儿,也不是那条路,应是这边才对。” 朱玉澹不觉回头,问道:“什么?” 正文 第三百六十五章 返照 陆文骏将袖子一挥,眼前光景又为之一变,先前的青石路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碧色的宫殿,殿前郁郁葱葱,还有十几株铁树。 朱玉澹朝宫殿上方望去,牌匾上“常青殿”三个字清清楚楚。 “常青殿……这里是?”朱玉澹想不起太液城中如何有这样一座从未闻名的殿宇。 “这里是我的居殿,你不曾来过,自然不知。” 言语间,不觉陆文骏的一身装束已变了样。 锦绣带、入云纹、游龙冠、四海袍。 气宇间添了几分帝王之势。 “你是……”朱玉澹忽然觉察有些不对,“不!你不是……你到底是谁?” 陆文骏依然笑容不减,然而笑中又添了几分捉摸不透的意味,“你不认识朕么?鸽鹞的信已是到了。” 同样的相貌,却完全是陌生人的感觉。 这不是文骏! 朱玉澹不禁背上一寒,“难道你是……苍梧温帝?” “盟誓百年,彼此却素未谋面,不过有朕赠予的鸽鹞,书信往来倒是方便,譬如……”李厚琮笑吟吟地将手一举,只见指间夹着一枚纸卷。 “你没想到朕是慕云氏不足为奇,若非你鸽鹞传书,朕也没想到,我苍梧国堂堂太子妃竟然也会是慕云氏之后!” 朱玉澹心神大乱,想要勉强用观心术看去,却发现李厚琮脸上除了笑容什么也看不出。 “国君,国君!此事原委大有渊源,且听我……” “不错,确实大有渊源。可你忘了,朕姓李,承的是李氏的大统!朕曾对先帝发过誓,若不能灭了慕云氏,朕就要受先帝魂魄的折磨囚入这常青殿中永生不得安宁!太子妃也是慕云氏,朕岂能容她?想我李氏近亲通婚受智亏之苦已久,你明知朕实为慕云氏的血脉还将同为血亲的女儿送过来做太子妃,岂非意在暗中延续这智亏之症?你碧海朱氏果然是蛇蝎之心!” “不……不!我不知道,我那时还不知道!何况国君是末子,末子血亏,苍梧的太子与慕云氏并无瓜葛,他与洁儿并非近亲,何来智亏!还请国君明鉴啊!” 李厚琮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原来你连太子的身世都知晓了,这可真是不妙……朕再不亡羊补牢,岂非让天下人都知晓了朕的身世?!朕现在就要去杀了太子妃!省得她肚中的孩儿将来又来夺我李氏的江山!”说罢拂袖就走,似是要去寻太子妃。 朱玉澹急忙追去,那李厚琮却脚底生风行得极快,眼见就要赶不上。朱玉澹心中焦急,忽然身后驰来一匹马,那马通体雪白,后臀和腹间满是血迹。 马上坐着一年轻女子,头戴双鱼金丝冠,手持尚方青锋剑,一身素衣显得十分单薄。 “母亲,快上马!女儿与你去追。” “凌儿!”朱玉澹又惊有喜,不假思索地跨上那匹血迹斑斑的白马。 她刚上马,身下马蹄四足生云,骤然腾空而起,将常青殿撇在脑后。 朱玉澹一见,已寻不到李厚琮的身影,忙问道:“凌儿,这是要带母亲去哪里?” “母亲休要说话,抓紧女儿,小心掉下去。” 话音刚落,朱玉澹已觉得耳边风声顿起,犹如腾云驾雾一般,再往下看时,白马已飞过了不知多少山河,又飞了一会儿,远处云头散尽,现出一片城池。 城池渐近,只见那城中尽是火海,无数厮杀声炸裂声传来,听得人惊心动魄。城池的中央是一座巍峨的三足楼阁,朱玉澹正觉得眼熟时,忽然一声巨响,那楼阁似是被凿断了一足,整个楼身直直地朝前轰然坍塌,倒在地上激起冲天的烟尘,尘中飘荡出无数的魂魄向四处飞散,到处都是似哭非哭的哀嚎声不断。 朱玉澹越发心惊,急忙唤道:“凌儿,这究竟到了何处?你带母亲要去往哪里。” “送母亲去该去的地方。”朱芷凌一抽马鞭,对着那座城池便俯冲了下去。 朱玉澹觉得身体骤然被带落半空,惊呼道:“凌儿……凌儿!你这是要做什么?!” “母亲,倘若您和那些将士都死在了霖州城,便不会受之后的亡国之辱,更不会玷污了我朱氏的名声!那片霖州城火海才应是您的安息之地,女儿这就送母亲下去,以保我朱氏流芳之名。” “不要!停下!快停下!你疯了么?你要母亲去送死,岂非大逆不道?” “母亲!您是国君,就要有国君的模样!怎可躲在太液城中苟延残喘,还想要削发为尼避世避祸?女儿从小受您教导,自古成王败寇,所以就算从抚星台跳下去的那一刻,也不曾有过分毫的苟且之念。母亲如此软弱,怎配为我碧海一国之君?!” “住手……住手!”朱玉澹眼见离火海越来越近,城池中遍地都是被砍得残缺不齐的躯体堆积在那里,犹如修罗地狱之界。 她惊慌不已,伸手去抢夺缰绳,不意举手用力时推了朱芷凌一把,竟将她推落马鞍,直直地坠了下去。 那朱芷凌坠下的瞬间仰面大笑,满脸鲜血地喊道:“母亲,你又杀人了,你记住!是你推了我!是你杀了我!哈哈哈哈。” 朱玉澹惊魂未定,想要去救女儿,朱芷凌却早已坠入那片火海再寻不见。她只得急勒马头,总算勉强没有冲入火海,而是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跌跌撞撞地落在了霖州城的北城门口。 朱玉澹被战场上的浓烟熏得咳嗽连连,她只得下马稍歇,这才有机会细看身周的情形。只见城门外散落着各种兵刃、箭矢,远处还停着数十架攻城的井阑和火炮,四处焦黑的尸体似乎在无声地诉说之前交战时的惨烈。 这时,城门内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碧海服色的骑兵从门中鱼贯而出,为首的一名剽悍女将口中大喊:“速速与我冲入大营取下伊穆兰国主的首级,再向陛下讨赏去!”直对着自己冲锋而来。 朱玉澹想要躲闪,已是避之不及,暗叫不好。不料那些人马竟然如清风一般直接穿过了自己,一路向北而去。她正奇怪不知是何缘由,瞥见城门口处还站着两个人,双双拱起两袖卑躬屈膝地在向她行礼。 “拜见陛下。” 朱玉澹瞧不见他们的面孔,问道:“来者何人?” 两袖放下,把朱玉澹惊得倒退开去。 两人都是身着四品官服,齐齐整整,然而也都没有脑袋。 其中一人说道:“臣二人轮流坚守这霖州城十八年之久,陛下却因臣没了头就认不出臣来,真叫人心寒。唉,不过也没有办法,因为就连臣等自己也不知道,这头去了何处了……” 朱玉澹又惊又疑,怎么也想不起眼前的这二人是谁。 另一人也开口道:“臣孤苦伶仃,孑然一身。既然陛下当初说是向臣借头一用,如今霖州城破,还请陛下垂怜,把头赐还给臣,让臣入土为安吧。” 朱玉澹吓得大惊失色,转身就想逃开,不料身周忽然出现了无数个无头之人,个个都举着双袖向她跪拜,口中一同喊着“请陛下赐头!”那些人一边拜,一边渐渐围拢上来,眼见就要无路可逃。 朱玉澹吓得大叫起来:“别过来,朕没有头可赐给你!冤有头债有主,你的头……你的头去找血焰王要去!” 忽然半空中现了一人踏着云头徐徐落下,一手托着国玺,一手持着如意,金冠凤袍,好不威仪。那人怒目一喝:“退散!” 先前的那些无头之魂顿时化作一阵青烟全都消散了。 朱玉澹又惊又喜:“母亲!” “没出息的孽障,朕把碧海江山交托于你,你却糟践到了如此地步……看来是错付了!太液城、阡守阁、观心术、陆行远……朕留给你那么多,你还是输得一败涂地,你果然是我碧海朱氏中最让家族蒙羞的一人!早知如此,朕就该直接将皇位传给那好孙儿!” “母亲,千错万错,玉澹无颜推托,然而时不我待,玉澹必须先去救出洁儿,再来向母亲告罪,还望母亲为玉澹指一条明路。” “唉……孽因,孽果。逃过一时,又能逃过几时?” 那人将如意朝前指去。 朱玉澹忽然觉得脸上一阵凉爽,宛如夜风拂过,先前的火海城池尽皆消失,眼前出现的又是一座宫殿。 “清涟宫……是清涟宫!”朱玉澹喜极而泣,没想到洁儿的清涟宫就近在眼前。她正要转头去谢母亲,哪里还有人影。只有一轮明月当空,照得宫殿前一片宁静。 “原来洁儿还没有嫁去苍梧,原来洁儿还在这太液城中!洁儿,这次母亲一定再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母亲从此一定会好好待你!对了,这清涟宫离来仪宫这样远……让母亲带你离开这里,以后就住到母亲身边可好?” 朱玉澹满心希望地朝清涟宫望去,赫然发现清涟宫的飞燕台上远远地站着一个婀娜的身影,不是朱芷洁却又是谁? “洁儿!母亲来接你了……” 朱玉澹手中马鞭挥下,使出全身的力气纵马跃去,那白马的蹄下顿时又生了烟云,朝飞燕台飞去。 忽然明月消失,金乌出云,一片淡金色的光辉撒在飞燕台上。朱玉澹看到女儿缓缓地转过身来,依然是那张倾城的脸,她朝自己欢喜地笑道:“母亲,您终于肯来清涟宫了,女儿再也不要和您分开。” “洁儿……母亲来迟了。” 正文 第三百六十六章 清涟 夜色,总是掩藏悲剧最好的幕布。 偌大的太液城中,冷冷清清几乎没什么巡城的守卫,除了来仪宫和壶梁阁,仅有的那些伊穆兰兵士也早早地回营闷头大睡去了。 枢密五人紧跟在脚步踉跄的朱玉澹后面,一路朝涌金门而来。 起初朱玉澹只是冲冲撞撞地奔走着,温兰知道,那是因为药效又发作了一些,之前她在写遗书时自言自语就已经是有了些症状,现在则变得胡言不断了。 幼鳞岩的功效便是如此,一旦与赤石脂添作一处,就会渐渐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只怕朱玉澹此时的眼前已是炫彩夺目,别样光景了吧。 果然,朱玉澹走了一段之后忽然站在了原地,手足无措地喃喃自语起来,似是和什么看不见的人说话,然后又开始急走狂奔,一路赶到了涌金门的牌楼门口。 涌金门处早已没了守卫,只有门旁昔日的马厩还在。 朱玉澹见马厩旁尚自拴着几匹马,犹如得了救星,口中念念有词地上了匹白马就要向前冲。 那马大约是无人照看,饿得不行,不情不愿地走了几步。朱玉澹骑在上面身形晃晃悠悠,几次差点都要跌下马来。温和看了看兄长的脸上,依然是怡然自得的一副表情,不过还是让随从牵过马来,继续尾随在后面。 祁烈看那朱玉澹尽管晃得厉害,下盘的双腿还算是一直稳稳地跨在马肚子上,这说明她骑术的底子不差,且一定是年轻时留下的根基,即便神志已经不清醒,依然能本能性地不让自己摔下来。 入了涌金门,过了永安桥,朱玉澹忽然下了马。众人正不知道她打算要做什么,忽然见她抱着头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口中越发疯言疯语。 枢密五人只有珲英是女子,她见朱玉澹如此凄惨,终于忍不住想要去扶她一把。不料刚刚靠近她,就被她一把推开,口中兀自惊恐地喊着:“别过来,朕没有头可赐给你!冤有头债有主,你的头……你的头去找血焰王要去。” 珲英不禁看了一眼身旁的祁烈,后者则因听不懂朱玉澹的话而茫然不知所以。 温和看着地上的朱玉澹,披头散发满身的血污,脚上的一只鞋已不知道去了何处,露着沾满泥土的一只脚,依然难掩腿上的细腻与光洁。额角上的血已经凝固,伤口处一片紫黑,看得人不禁心悚。 那朱玉澹惊恐了一阵,忽然换了表情,一脸的祥和欣慰,甚至还有了笑容。她再次翻身上了马,痴痴地看向远处的清涟宫。 “洁儿……洁儿,原来你就在这里,你没有去苍梧!” 她极是愉悦地笑了几声,然后将缰绳一纵,驾马向清涟宫奔去。 “快,跟上!”温兰见状,急忙手中也是一鞭挥下,紧跟其后。 他眯起眼睛细细地看向朱玉澹飞驰而去的清涟宫,依稀看到飞燕台上有个女人的身影。 “莫不是见鬼了?”温兰咒骂了一句。 朱玉澹似乎也看见了那个女人,又惊又喜,扭转马头越奔越快。 清涟宫前的青石路是位于离地二三十丈的城楼之上,不过路面既平又宽,很是安全。宫殿本身是太液岛上最偏远的一处殿宇,飞燕台则是临渊而建的一个平台,下方就是碧波万顷的太液湖。远远望去,犹如浮在湖上的一个空中楼台。 朱玉澹本来朝殿门口疾驰倒没什么,忽然转向那延伸在半空的飞燕台,却全不在意中间隔着的是空旷的深渊。 她望着空中楼台,口中不再模糊不清,终于大声又清晰喊出了此生最后的一句话:“洁儿,母亲这就来救你,再不和你分开!” 余音未绝,她从城上纵马一跃,连人带马坠了下去。 温和急忙赶到栏杆处向下看去,只见下面一片漆黑哪里能看到什么。过了片刻依稀听到一声水声,便再无声息了。 温兰执着马辔立于路中央,看都懒得看,只向弟弟问道:“死了?” 温和点点头。 温兰这才满意地笑道:“这好得很,失足落水而死,喝饱了太液湖水明天再浮起来,大约把肚子里的东西也都洗干净了,别人再瞧不出什么端倪。” 莫大虬站在远处,暗自心惊。 这温氏二老果然是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罗布为人贪婪无情,但与此二人相比,可是相形见绌了。所幸当日苏佑出手相帮替自己的父母脱了身,若落到此二人的手里,只怕凶多吉少再难逃生。 温和劝道:“兄长,事已了,夜已深,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温兰依然紧紧盯着那飞燕台,好像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指了指远处说道:“奇怪,朱芷洁不是去了苍梧么,如何飞燕台上还有人?难道清涟宫现在还有人居住?” 温和略加思索道:“朱芷洁虽去了苍梧,好像她姨母朱玉潇后来搬了进去。” “原来是她……”温和恍然大悟,他想了想,笑道:“也好,既然已经到了此处,那就一并做个了结。来人,去把清涟宫的宫门打开!” 珲英不觉皱眉,这温兰果然是个决绝之人,杀了朱玉澹不够,还想再杀朱玉潇? 这边早有兵士上前跑到宫门口,忽然发现,宫门并未关闭,门只是虚掩着。 “走!进去看看!”温兰显然是意犹未尽。 斩草自然要除根,朱玉潇虽然早已不在局中,但依然有可能会成为隐患。 要怪,就只能怪你姓朱了。 温兰踏入清涟宫,发现宫中空无一人,四下的景象也甚是荒凉,宫中的摆设物件都凌乱不堪地散落各处。桌几上的茶盏,烛台上的残烛,都已积了层灰,显然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打扫了。 温氏二老都是心思缜密之人,看到这光景都有些奇怪,不觉对视了一眼。 殿内昏暗无比,仅有的一点亮光来自殿侧的飞燕台边。 温兰挥了挥手,示意侍卫先上前去,自己则小心地跟在后面。 一众人到了平台的台阶前,赫然发现台上果然站着一个女人,穿着华美的长袍,背向众人正眺望远处。 “银泉公主?别来无恙?” 那女人既不转身,也不答话。 温兰见她不作理睬,有几分恼火,刚要示意侍卫上前,忽然那女人开口叹道: “你说你以前和我一起绣过花样的,我还以为你和我有过交情。” 说着,慢慢转过身来。 温兰细细瞧去,不觉一惊。 “竟然是你!” 那女人容颜苍老,却如少女般地笑了起来:“是啊,我也没料到,那个老宫女会是你,要不是你开口说话,我还真认不出来。” 温兰脸色阴沉,看着眼前的小贝,心下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清涟宫的样子已是有些日子无人居住了,小贝穿着朱玉潇的衣服在这里做替身,说明朱玉潇早已不在此处。可是太液城的各个出口都戒备森严,她只身一人如何能逃脱?如果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去,只有可能是靠密道。 原来这清涟宫中也有密道! “给我细细地搜一遍!看看有什么密道的入口!”温兰大喝一声。 小贝再次大笑起来:“密道?我怎么不知道这清涟宫里还有密道?” 温和一脸善意地劝说道:“不如你来告诉我们,银泉公主去了何处,省得大家麻烦?只要你肯说出来,我们就送你平平安安地出城去,如何?” 小贝摇摇头,折起一只袖子似是欣赏一般地答道:“城外哪里有城里好,这几日可是公主恩准我名正言顺地用她的东西了,她的衣服,她的首饰,她的珍珠肌玉膏,都是我的。”说着,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这几日我过得可快活了,跟公主一般。不……我就是公主。你们看,这整个清涟宫都是我的,我这辈子最满意的就是这几日了。” 温和笑道:“好,好,你是公主,那么我问你,你在这里当了几日的公主了?” 小贝想了想,答道:“有四日了,每天一醒来就想着今天穿什么好看的,每天都不重样。”脸上幸福的表情满足之极。 温兰不悦地“啧”了一声,“看来朱玉潇四天前就逃走了。我们居然不知道。” 温和脸上有些歉意,说道:“是我疏忽了,光顾着来仪宫那边,没想到朱玉潇。” 温兰哼了一声,“算了,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说完朝侍卫打了个手势,侍卫会意,立刻顺手从窗边扯下一截帘纱拧成绳子,套在了小贝的脖子上。 还是那样痴痴地笑着。 “再问你一遍,朱玉潇去了哪里?” 小贝既不惊慌,也不害怕,她整了整衣衫,仪态端庄地坐了下来,优雅的神色间犹如一位公主。 温兰懒得再多说,转过身去挥了挥手,侍卫则收紧了手中的纱绳,小贝被勒得脸色骤青,还是诡异地笑着。 这时,温兰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种时候,那个讨厌的王长姬居然没有跳出来指手画脚? 温兰急忙朝众人中看去。 不对……祁楚不见了。 他这才刚刚察觉到,祁楚已不在人群中。 “王长姬呢?”他高声问道,同时看向祁烈。 祁烈冷冷地呛了他一句,“我怎么知道。她想去哪里,是她的自由。” 不对,这事情不对! 温兰忽然觉得大为不妙,祁楚在这个当口开溜,只有一个可能。 她一定是去向苏佑告密了! “来人!随我速去壶梁阁!”温兰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出清涟宫,其余人也急匆匆地跟了出去。祁烈虽然表面强硬,但他确实不知道姐姐是不是去了壶梁阁,眼下温兰要寻她的晦气,他怎能放心,当即也赶紧追温兰去了。 不过片刻,清涟宫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是在那洁白的凭栏边上,多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正文 第三百六十七章 噩耗 壶梁阁中,五人面面相觑,对彼此都是措手不及。 “王长姬……”苏佑顿觉十分尴尬,虽然祁楚知道自己与朱芷潋两情相悦,毕竟是未婚之身,如此深更半夜房中私下幽会,还被两个侍女看了个通透! 这要是被温兰知道了,岂不是又要落下话柄? 一想到温兰那张看起来永远都义正言辞的脸,苏佑简直头疼。 “国主,我们死命拦都拦不住。王长姬非说有要事要与国主说……”赫萍一脸的难色。 赫琳则指着朱芷潋尖声叫了起来:“明皇……怎么会在国主的房中?” 话音刚落,祁楚伸手一巴掌扇了过去,只听赫琳脸上清脆的一声“啪”,顿时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下来。 “你要是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你丢到外面的湖里去!” 赫琳一脸惊恐地看着祁楚,立刻一个字也不敢说了。 朱芷潋本来被赫琳这一声说得羞惭,见祁楚出手利索,又看了看她的面相,心想,这倒是个真性情的人。 苏佑强作镇静地问道:“王长姬,这么晚了,你怎么……” 祁楚根本不等苏佑把话说完,或者说压根儿就没想给他说话的机会,她指着朱芷潋,急忙说道:“我原本是想让你去救她,没想到她在你这里,那好得很!” 苏佑莫名道:“救她?好端端的,出什么事了?” 祁楚急得有些不耐烦,指着朱芷潋说道:“总之,你赶紧逃吧,再不逃,只怕你以后死得会比你妈更惨!” 一句话说得朱芷潋犹如被雷击了一般呆在那里。 “你……你说什么?我母亲她怎么了!” 苏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也忙问道:“上明皇怎么了?你快说!” 祁楚无奈,只得将她在沐恩院中所见所闻说了一下,好在她说得虽然简略,但来龙去脉叙述得甚是清楚,说完又急忙道:“我溜出来的时候温兰已经给她妈喂了毒药,连遗书都写好了,后来我躲在树后看到她妈跟疯子一样冲出去,把我给吓一跳,我猜是不是药性已经发作了。后来我还听温兰说,要跟在后面去送一送她,啧啧啧,多歹毒啊……所以我就急着赶过来了,这壶梁阁可真难找……还好我看见这里有一大群芦苇。”祁楚说到朱玉澹时颇有几分同情的表情,早已忘了先前的她总骂老贱人的事儿。 朱芷潋脑中嗡嗡声一片,已经有些听不清祁楚在说什么。 服毒?遗书?还有,父亲怎么会是慕云氏? 这太液城中究竟有多少秘密? 苏佑则惊讶祁楚提到温兰所说的常氏后人那些话,慕云佐果然是死于温帝之手,而背后还有舅舅叶知秋的身影。 这些昔日和蔼可亲的面孔转眼间就都卸了面具化作他人一般,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朱芷潋已无暇去想什么自己的身世如何,只想着母亲被喂了毒的事, 世事无常,女儿戴上这顶九凤朝阳冠不过区区数个时辰,唯恐来不及就赶着过来找大苏商量如何行事,母亲就已遭了毒手,我却还在这里后知后觉……毒已服下,岂不万事皆休? 她心神激荡之下,身子已向侧旁倒去,好在苏佑手快,一把揽入怀中。 祁楚见朱芷潋如痴如呆神情滞晦,叹了口气。她大步走到苏佑跟前,一把将朱芷潋拉到自己跟前,对着那张娇滴滴的脸蛋又是一巴掌扇去,只打得她脸上顿时留下几道红印。 她大声吼道:“快醒醒吧,命是你,国也是你的。可你妈现在已经死了,你要是想跟着死,命也好国也好,就都是温兰的了,温兰他可高兴得很!你要是想报仇,就活下去!你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听到没有?” 朱芷潋神情木然,泪水从眼角大颗大颗地流下来也好像浑然不知,也感觉不到那重重的一巴掌。 苏佑见祁楚下手甚重,忍不住怒吼道:“你做什么?”再细看她脸时,已是肿了起来,顿时一阵心疼。 祁楚根本不在乎朱芷潋怎么反应,也不管苏佑怎么想,又一把揪住苏佑的衣领,吼道:“你小子给我听清楚!你要是喜欢她,就赶紧救她让她逃出去,而不是瘫在这里等死!活不下去,什么都是白搭!听懂了没?” 苏佑从未见过祁楚这样的脾气,这一年以来也从未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一时间被她的气势给镇住了。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母亲,姐姐,我不会就这么等死,我是朱氏之女,我是碧海的女帝! 朱芷潋强撑着苏佑的手站起身来,抬头看向苏佑:“大苏……让我走吧,我不能死在这里,我想活下去……。” 苏佑见她脸色惨白,已是心痛到了极点,点头应道,“好,我想办法,我立刻就想办法看怎么能送你出去。” 朱芷潋指了指床头,无力地说道:“大苏……我暂时没什么力气,你替我把玉玺取来。” 此话一出,赫氏二姝和祁楚都是一惊,温兰梦寐以求的玉玺,如何会在这里? 在此紧要关头,苏佑已顾不他人诧异的眼神,急忙去床头取了那方装玉玺的匣子来。朱芷潋接过匣子打开匣盖,果然取出了一方物事,上面还包裹着一层绒布。朱芷潋小心地那东西揣入怀中,这时绒布一松,露出玉玺一角,顿时闪出一片五彩晶莹的光芒! 果然是碧海国的传国玉玺! 赫琳见屋里的人都盯着那方玉玺,蹑手蹑脚地想要转身逃出屋子去,眼看就要跨出房门,忽然感到自己的后颈被一只有力的手死死地掐住。 “说!你想干什么去?”祁楚厉声问道。 “奴婢……奴婢内急,好痛……好痛!”赫琳吃了痛,急忙辩解道。 朱芷潋看了看她,说道:“她在说谎,她不是好人。大苏,你应是知道的。” 苏佑点点头:“我自然知道。” 赫琳一听苏佑这样说,吓得浑身哆嗦起来。 “国……国主,奴婢真的是内急啊。” “你不必解释,你的底细我早已摸清楚了。温和派你来的用意我也知晓,我学伊穆兰语时写的纸是你偷偷抄录完拿去给他的,我告诉温兰让珲英攻打霖州城西的消息也是你告诉罗布的。多少次你掩在帐后偷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不过是不想打草惊蛇。你这种居心叵测之人,竟然还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一直充当他们的耳目,早该五马分尸了!” 赫琳一听自己之前所做的事情全都被苏佑一一点了出来,情知已经在劫难逃,赶紧急忙磕起头来,口中求饶道: “国主饶命,奴婢也是受人胁迫不得已才行此事……” “哼,胁迫?你孤身一人有什么可以被胁迫的,我看是欲壑难填才是!” 赫萍在旁边又惊又怒,她从未怀疑过赫琳会有这样阴藏的心思,奈何实是多年的情分,已情同姐妹,虽然恨她不争气,却还有搭救之心,当下忍不住斥责道:“你……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国主待我们这样好,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你又让国主怎么饶恕你?”说着忍不住也哭了出来,心想此等大罪,怕是再求情也不中用了。 苏佑怒道:“饶恕?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我如何饶你?” 赫萍忙推了赫琳一把,劝道:“赫琳,你还做过什么事情还不赶紧从实招来,难道还要藏着掖着吗?” 赫琳怕死,哭着哀求:“奴婢做的都被国主看穿了的,也没有别的。只是今夜……今夜。” 朱芷潋心中一紧,追问道:“今夜怎样?快说!” “二老爷吩咐说今夜有要紧的事,要想法子让国主在壶梁阁里老老实实地呆一夜,莫要节外生枝,所以……所以我就在国主的膳食里放了些……”话说到这里,赫琳的声势渐微,偷偷看了苏佑一眼,已不敢再往下说。 “你放了药?你竟敢对国主下药?”赫萍登时醒悟过来,晚上的食物确实是赫琳端进去的,她还奇怪为何今日赫琳如此勤快,原来是有这个原委。她又惊又怒,拳头已经捶打在赫琳身上,苏佑在她心里已是敬若神明,她实是容不得任何人对他不利,更别说下药这种损伤身体的事。 赫琳急忙讨饶哭道:“只是些让人犯困昏睡的药,二老爷也不敢让国主服用什么厉害的药。而且国主今晚茶饭不思,根本就什么都没吃……不然他现在早就睡着了。” 苏佑因见不到朱芷潋,心情烦躁没食欲才没吃晚饭,忽然这样被赫琳点破,脸上一红,他偷偷看向朱芷潋,恰好她也是同样看向自己。 他不知道朱芷潋暗想的是,原来他也没吃…… 祁楚见赫琳在地上哭哭啼啼,好不耐烦,喊道:“好了,这种事终究没什么重要的,还是赶紧想想怎么逃出去吧,休要再婆婆妈妈审个没完,回头温兰赶过来就迟了!” 朱芷潋看了苏佑一眼:“大苏,她说得对,我得走了,你……” 正文 第三百六十八章 险象 这一别,也许就是永别。 有句想问的话明明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难问出口。 苏佑觉得身子如入冰窟,才刚刚相聚几日,这便又要分开,而且再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 “小潋,你要去哪里。” 朱芷潋苦笑一声:“大苏……这我不能告诉你,我得活下去。” 这句话,就像在两人之间隔出了一条河。 我不告诉你,不是因为不信你,我只是想活下去。 祁楚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大喊道:“怎么啦,你不是喜欢她吗?那就跟她一起走啊!你抛下她一人算是个怎么回事儿啊?” 一起走? 苏佑一怔。 他好像从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选择,祁楚的话则还在继续。 “你这个国主,做得又窝囊,只要温兰活着一天,你就只是个摆设,要是这样,还不如干脆离了这里,过你想要的日子去啊!” 苏佑觉得祁楚的话真是任性而荒谬,惊讶之余忍不住笑了一声,然而他看向朱芷潋时才发现,后者竟然用期盼的眼神看着自己。 “大苏……我知道让你抛弃这国主之位不是我一个亡国之君可以说得出口的话,可是她有句话说得没有错。不管你爱不爱听,有温兰在,你永远都不能成为真正的国主,你便是继续呆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而且……我也实在不想和你分开,和我一起走吧咱们离开这里,咱们离开这片伤心之地,好不好。” 傀儡,木偶,隐忍,苦闷。 苏佑脑中一片混乱。 然而千头万绪,快刀乱麻,也许真的是该做个了断的时候了。如果绞尽脑汁也不能阻拦温兰的各种阴谋诡计,如果拼尽全力也依然只能忍气吞声,那么索性抛下这一切从头再来!不破不立,我弃了这个国主的身份,重新做回苏晓尘,做回原本的自己,或许真的能走出另一片天地呢? 苏佑想到这里,将心一横,一股压抑已久的意气冲到喉间,他斩钉截铁地答道: “好!我与你走!从今日起,我不再是那个苏佑国主,我也不在乎我是伊穆兰人还是苍梧人,我只凭本心行事,无愧天地,依然做回原本的我,苏晓尘!” 朱芷潋一把紧紧地抱住苏晓尘,“大苏,我也答应你,你我以后定然再不分开,此生两不相负,可好?” “嗯!执手同老,此生两不相负!” 祁楚又在一旁赶紧催道:“好好好,同老同老,我去替你们到门口看看情形,你们赶紧出城同老去,别还在这里磨蹭!赶紧的!” 朱芷潋指了指窗外,说道:“大苏,你别急,我的船就在下面,咱们先逃上船去,其他的咱们走一步看一步,路上再想办法。” 话音刚落,门口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是有一大群人正向这边赶来。 祁楚不由叫苦:“叫你们赶紧走,偏不信,这下被堵在这里要被温兰一锅端了吧!” 赫萍见此情形,把心一横,对苏晓尘说:“国主,若您信得过奴婢,此处请交给奴婢来应对,还请带着明皇陛下去里面躲避!” 朱芷潋见她神情坚毅,点了点头道:“大苏,我见她是个可信之人,既然现在逃是逃不出去了,不如就交给她吧。” 苏晓尘道:“好,便是死,也死一起!咱们先去里边。” 祁楚无奈,只好拖起地上的赫琳,又紧紧地捂住她的嘴。 赫萍见他们藏了身,于是整了整衣衫,将外面的房门大开。 一群人已经赶入院中,为首的一人正是大巫神温兰。赫萍急忙奔了出去拜倒在地上:“大巫神,大事不好了。奴婢正想要去禀报大巫神。” 温兰早已疑心祁楚来壶梁阁通风报信,见赫萍奔出来喊大事不好,以为自己猜得不错,便急忙问道:“到底出何事了,快说!” “奴婢本来已经伺候国主睡下了,不料血族的王长姬忽然闯了进来……” 温兰转头怒目看了一眼祁烈,心想,果然是这个祁楚!哪儿都有她来搅局! “继续说!” “奴婢说国主已经歇下了,有什么事还请明日再来,可是王长姬全然不听劝,力气又大,奴婢和赫琳两个死命想拉住王长姬,根本拉不住……” 众人心想,祁楚岂是寻常女流,那可是祁烈的姐姐,莫说你们两个,便是再来两个,也拉不住。 “王长姬这么急着来这里见国主是要做什么?” 温兰故意想让赫萍说出来给在场的人听听,尤其是给祁烈。 “王长姬闯进来见了国主就让他去来仪宫救人,说再迟了就救不了了,还说什么救不了娘总得救下女儿。” 一句话把一众人说得面面相觑。 朱玉澹身死不过只是刚刚发生的事,这个奴婢就能如此准确地说出来,而知晓此事又不在场的只有祁楚一个人,不是她来这里告密还能有谁? 温兰心中大怒,这个祁楚,竟敢坏我好事。 “国主人呢?我要找国主说个明白!”温兰见房门大开,就要踏入房去。 赫萍见他已一脚踏进房门,急忙大喊道:“国主不在这里,他已经和王长姬赶去来仪宫了!” 温兰不觉回头问道:“什么?去来仪宫了?” “是,王长姬说要赶紧去来仪宫让明皇带着玉玺逃跑,奴婢听着觉得大事不好,就想向大巫神来禀报,好容易等到国主和王长姬出了门,这才赶紧想找大巫神来,不料刚出门就遇上了您!” 温和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此时忽然开口问道:“国主今日操劳,晚饭后没有犯困么?竟然还有精神去来仪宫?” 自己吩咐赫琳给苏佑下了昏睡的药,按理说早就该躺在床上才是。 “国主说今日见不到明皇,没心情吃饭,只是喝了几杯茶。” 赫萍知晓了膳食中的缘由,便搪塞了过去,既解释了为何苏佑不困,又装成自己不知道赫琳下了药。 “哦……”温和有些失望,没想到苏佑竟然阴差阳错地避开了。他看了看四下,又问: “怎么不见赫琳?” 屋内苏晓尘和朱芷潋本来就已经心吊到了嗓子眼,听得温和这样问,心中一紧,祁楚更是使出全力死死地捂住赫琳的嘴,唯恐她发出一点声音。 赫萍被问到赫琳,也是有些心慌,她左右看了看,有些不知所措,道:“咦……赫琳呢?刚才还在这里的,怎么就不见了呢。她最近总是忽然就喊内急,也许是如厕去了。要不然再等一等?” 温和知道赫琳常常以内急为由出来通风报信,见赫萍这样说,对兄长低声道:“说不定赫琳确实是去报信了,只不过与我们正好擦肩而过。” 温兰点点头道:“看来国主真的去了来仪宫,我们赶紧过去看看,休要让他二人生了什么误会。” 说着,急忙朝院外走去。 珲英忍不住悄悄地问祁烈道:“祁楚真的来通风报信了么?” 祁烈苦笑道:“不知道,咱们还是跟着温兰去一起去看看吧,你侄子在那儿,你也得护着点。” 说着意味深长地朝屋里看了一眼,口中吹了一声哨,翻身上了马。 他不知道那个叫赫萍的侍女说的是真是假,但是他本能地觉得,姐姐就在屋子里。 赫萍见众人确实已经走远,这才发现自己的背上已经全部湿透,她转身进屋,坐在地上朝屋里喊道:“快出来吧,他们已经走了。我……我的腿都软了。” 朱芷潋和苏晓尘这才小心地探出头来,祁楚还在紧张地捂着赫琳的口鼻,等到回过神来,“哎呀”了一声。 “大约是方才太用力了没注意,我把她给闷死了。”祁楚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好像只是不小心踩死了一只小蚂蚱。 赫萍见赫琳眼睛还睁得大大的,满目都是惊恐和慌乱的神色,想到与自己相伴近十年,情分难舍,不由心酸泪落:“唉……虽是她咎由自取,总是可怜……” 苏晓尘见赫萍可怜,忍不住说道:“赫萍,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赫萍心中一阵暖意,但抬头见朱芷潋与苏晓尘两人站在一起,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 他自有佳人相伴,我何必落人嫌隙。 于是摆手微笑道:“国主,奴婢走不动了,就留在这里,哪里也不去,若能侥幸留得性命,一定每日祝祷国主与明皇陛下身体安康!” 祁楚见赫萍甚是忠心,又通世故,很是喜欢,忙宽慰道:“国主,你赶紧带着她走吧,这个丫头有我在呢,必能保她性命。哦,对了。”祁楚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朱芷潋。 “这是我无意中得的,瞧着还不错。将来二位的好事我不一定能赶得过去,贺仪么我今天就先送了。” 朱芷潋接过来一看,是块晶莹剔透的玉麒麟,只见那麒麟足踏祥云,神姿威武,栩栩如生,雕琢得甚是精美,一看就是非凡之物。她翻到麒麟的背面,竟然镌着一簇七角兰花,不禁“咦”了一声。 正文 第三百六十九章 出逃 她虽然知道祁楚是伊穆兰人,但从大殿之上她就觉得祁楚与其他的伊穆兰人大不同,且对苏晓尘也是真心实意。她虽然不知道其中有何渊源,但并不怀疑她的好意,何况今日若非她来通风报信,自己只怕还被温兰蒙在鼓里。 “今日大恩,我朱芷潋他日一定相报。”朱芷潋朝她行了一礼,便跳出窗外。 苏晓尘对祁楚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道:“你果真有办法能对付温兰?” 祁楚不耐烦了,推他出了窗道:“你赶紧走吧,我自有护身法宝,怕温兰个啥?” “什么法宝?” “祁烈啊!笨!” 苏晓尘不再问了。 看来祁楚的这股子有恃无恐一定是打小起就浑然天成的。 俩人轻车熟路地越过窗,沿着山坡下到河岸边,果然那艘银色的小船就停泊在那里,自上船不提,这边祁楚见他二人走远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回过头来对赫萍道:“你去拿些国主的衣服来给我。” 赫萍一听,便猜到她想要做什么,于是上下打量着祁楚。 祁楚觉得奇怪,问:“你看我做什么?” “奴婢在看王长姬的身材,寻思国主的哪些衣服会与王长姬更贴身。” “好聪明的丫头,我喜欢。”祁楚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赫萍取来了一件修身的长袍,祁楚则把赫琳的尸体拖到了床底下藏了起来。 赫萍替祁楚系上衣袍穿戴得当,这才觉得血族人真的是要比伊穆兰其他部族的人要高出许多,这祁楚穿上国主的衣服竟然刚刚好,从背后望去,几乎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祁楚得意地穿着衣袍往榻上一坐,装着国主的模样说:“去,到外面候着去,我估摸着那老东西过会儿就要折返回来了。放心,有什么事儿你就往我身上推,我定然保你没事儿。” 终是祁楚闷死的赫琳,赫萍心里颇有些膈应,不得已回了一句:“那奴婢就先谢过王长姬。” 两人计议停当,便静候温兰的到来。 果然,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已是过了子时,院外匆匆脚步声再次响起,正是温兰去来仪宫扑了个空,怒气冲冲地折返回来。 他在屋外看见赫萍正跪在那里,看也不看地喝道:“拿下!” 祁楚在屋内听到,急忙推门出来,喊道:“有我在此,住手!谁敢拿她?” 温兰冷哼一声,“祁楚,我素日敬你是血族的王族中人,多有谦让,可是今日之事你胡搅蛮缠乱我大计,还指使这个奴婢满口谎言,我若今日还一味忍让,你未免他日就要得寸进尺了。今日之事乃是我伊穆兰的大事,你不过是一族的王长姬,又有何能力阻我拿下一个小小的奴婢?” 众人见祁楚穿的是国主的衣服,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有祁烈皱眉苦笑,这个姐姐,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是这么爱胡闹。 祁楚不慌不忙,高声笑道:“你说得没错,我一个一族的王长姬是不能乱了伊穆兰的大计,可我也不过是奉命行事,你又能奈我何?来人呐,把这个满口胡说的老头子给我拿下!” 温兰喊人拿下赫萍,是因为他身后确实跟着人,可祁楚喊人拿下纯粹是虚张声势,因为温兰毕竟是大巫神,岂能说拿就拿。 温兰知道她是胡搅蛮缠,心下越发烦躁,喝道:“奉命?你奉谁的命?” “自然是国主的命啊!国主命我穿着他的衣服在这里假扮他,还让这个奴婢在门口骗你,我们都是奉了国主的命令。你说她骗你要拿她,可她要是不骗你,就是违了国主令。那这伊穆兰是国主大还是你大巫神大?咦,莫不是你大巫神早就不把国主放在眼里,觉得在这伊穆兰凡事都是你说了才算数啊?” “一派胡言!”温兰怒喝一声。 “胡不胡言你问她啊,没有国主的命令,她敢骗人啊?她又不像某些人,对国主阳奉阴违,表里不一,嘴上说奉着国主,背地里却把国主当牵线的傀儡。”祁楚损人向来口不择言,什么难听说什么,这种骂温兰弄权的话也毫不留情,把温兰气得登时火冒三丈。 “国主现在何处?” “国主啊?他和他那个小明皇一起比翼双飞,从此去过神仙般的日子啦!”祁楚说得眉飞色舞,简直就像隔壁街坊闲嚼舌根的大妈。 苏佑和朱芷潋一起逃了? 温兰几乎没被气晕过去,好容易才走到这一步,竟然会被这两个小家伙给摆了一道!今日刚刚加冕礼成,自己怕夜长梦多,到了晚上就立刻逼死了朱玉澹,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可说到底若不是这个捣乱的祁楚,又怎会有现在的局面?温兰想到此处不禁怒火中烧,大喝道: “来人,即刻将王长姬连同这个奴婢押送回营!” 他身后立刻响起整齐的一声:“是!” 话音刚落,温兰忽然觉得身前一暗,好像所有的月光都忽然被遮挡了去。 “你敢动她一下,我现在就捏断你的脖子。” 祁烈犹如一头狮子,将头凑近温兰,左手已捏紧了拳头,离温兰的脖子不过数寸。 祁楚伸手在弟弟的大腿上啪啪啪地拍了几下,笑道:“祁烈,也不用捏断啦……”她身高比弟弟还是矮太多,伸出手来最多也只能够到腰间。 莫大虬在后面真是叫苦连天。刚才整齐应声的是他带来的金刀护卫没错,可是这些护卫在碧海呆惯了,除了身彪体壮能吓唬人,还有个拿手活就是齐声怒吼摆排场,论打架斗殴,真的不在行。何况面前还是这个祁烈!这不是找死吗?再说他压根儿也不想得罪血族啊。 温和见祁烈明显是动了真格,急忙在温兰耳边说道:“兄长,人已经是逃了,当务之急还是追人要紧,在此处与血族纠缠不清,没有任何益处。” 温兰毕竟是久经风浪,关键时刻还是能冷静下来。弟弟说的没有错,与其在这里窝里反,不如赶紧加派人手去追人。 “传我令下去,即刻搜查太液湖,封锁沁馨门、涌金门、流芳门三处要道以及所有太液城的城门口。” 他盯着祁烈说道:“内讧之事,我温兰是不会干的,现在连国主都逃了,难道血焰王还要坐视不理么?还有你,珲英!你就这样坐视你的侄子弃你而去了?” 珲英确实大为踌躇,其实朱芷潋逃不逃走她丝毫不关心,可是苏佑是她唯一的侄子,就这么消失不见了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她当下命道:“传我令,将神鹰营的哨鹰放出去,看看国都中有无人走动,一有动静,即刻回报。” 夜里已是宵禁时分,寻常人是不可能在大街上闲逛的,如果哨鹰发现有人迹,那就一定是他们。 莫大虬脑子转得飞快,见温兰虽然未点名,也忙请缨道:“我先回商馆去调派人手,即刻出来追他们去。” 他不想得罪温兰,又想趁机离开眼前这个是非之地。只要不和祁烈与温兰在一起,自然就不会被这两人的龙争虎斗给卷进去。 温兰见珲英和莫大虬都发了话,转头问道:“血焰王,三族已有两族人表了态,不知道放走国主的血族怎么打算啊?” 祁烈终究是一族之长,就算逞一时之勇,也知道国主出逃的重要性,他不知道苏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要亲口问个明白。 “我亲自去追。” “好,血焰王肯亲自去追,那再好不过。王长姬这边就交给我温兰,自会派人严加保护,不容任何人伤她一分毫毛。”温兰言下之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祁楚留下来做人质,就不怕你耍什么花招。 祁烈刚要发怒,祁楚哈哈笑道:“好的,一言为定。”她一听是弟弟去追,反而放心不少,毕竟比起谁出手,都没有祁烈来得放心。 “弟弟,你去吧,记住哦,一定要把国主追回来哦。”说着,口是心非地挤眉弄眼一番。 温和见祁烈怒气未平又在旁劝道:“血焰王放心,王长姬出什么事,我刃族都难脱干系,大巫神断然不会做什么得不偿失的事。不过血焰王也最好将国主带回来,不然到时候群龙无首,只怕我伊穆兰的局面要大乱了。这对哪一族人来说,都没好处。” 珲英也过来说道:“祁烈,你放心吧,我也会让我鹰族的人守在这里,保护王长姬。” 祁楚做的事,多多少少也是她想做的,然而她终究没有这个勇气。那么现在能够转而护着祁楚几分,也许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 祁烈这才总算有些心安,转头宽慰道:“姐姐,弟弟回头让哥黎罕过来护着你,你小心一些。弟弟保证不出两个时辰就回来!” “好,你去吧!哦,对了。”祁楚忽然说了一句:“我知道你的止马诀没换。” 祁烈一怔,怎么忽然没来由地这个时候说起止马诀。 “快去快去!晚了就追不上了。”祁楚笑意连连地把弟弟往外推。 祁烈转身上了大乌云狮,临行前用威胁性的眼光又看了温兰一眼。 正文 第三百七十零章 出城 有人说,人生经历过多少苦难,就会得到多少回报。 也有人说,人生的苦难不过是命中注定,少一分则欠一分,欠下的终究还是会来。 更有人说,福就是福,苦就是苦,绝不会此消彼长,善恶更是如此,因果有报不过是自寻慰藉,求个心安。 君不见,多少忠臣舍却残骨负污名,多少奸佞偷得富贵自逍遥。 譬如像温兰这般坏事做尽的人,霖州城中照样大难不死。 譬如朱芷洁这样心纯如镜的人,却不知不觉陷入了危境。 苏晓尘和朱芷潋俩人坐在船上,皆是思绪万千。如果冥冥中真的有神明,他们怎么也无法明白到底这神明是怎么想的。难道所有不通情理的事到最后便只能用一句“这就是命”来盖棺定论么? 然而他们现在哪有那么多余地去想别的,漆黑一片的太液湖上,自己究竟能逃向何方都未可知呢。 “小潋,这太液湖你了如指掌,咱们该去往何处你心里可有底?” “有。”朱芷潋尽量用平静的语气来回答这个问题,好让苏晓尘不那么担心。但是究竟事情会如何,她并没有那么确信。毕竟,人心是会变的,有些事即使母亲早有安排,她也不能保证一定能顺利进行。 太液湖上没有巡逻的船,朱芷潋将小桨摇得极快。这艘船是她的心爱之物伴她多年,用得得心应手,全力划走之下,游于湖上的速度丝毫不亚于路上的马车。 不一会儿,小船已到了一处浅濑之处。 苏晓尘看到岸上一排宏伟的殿宇,依稀能辨认出那是太清岛上的太清九殿,“这里是什么地方?太清岛么?” “这里离太液城门口已经不远了。” “太液城门口?”苏晓尘一惊,城门口应当是把关最森严的地方,小潋如何会想从这里逃出去?不是有一堆密道么?为何不用? 朱芷潋看见他的脸色,已观得他心中所想。 “十之的密道都在涌金门内,剩余的还有那么几条也都隔得甚远,想要赶过去很可能在入密道之前就被温兰的人给撞见。而且他一定以为我会选择从密道溜出去,现在肯定正加派人手在太液城中的各处搜捕我。他越是以为我不会堂堂正正地走城门口,那么城门口就越是安全。”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这个道理苏晓尘懂,但他不知道对温兰是不是真有用,何况城门口不可能没有守门兵士。 “大苏,我虽没有十足的把握,但走城门口是我最有把握的选择,眼下只能一试……”朱芷潋指了指远处。 苏晓尘顺着看过去,只见门口列着上百人的兵士,穿的都是金羽营的服色。 守门的兵士甚是警觉,且城楼之上还有哨探之人,其实俩人离门口尚有五十步之距时,兵士就已经高声喊道“来者何人?竟敢深夜闯门!” 朱芷潋并不答话只一味向门口疾走。 兵士见来人不说话,更加紧张起来,手一挥已是呼喇喇围成了一堵人墙挡在门口。 偌大的城门口顿时被拦得看不见去路,只能看见一道人墙。 “再说一遍,何人闯门,报上姓名!” “碧海明皇朱芷潋。”朱芷潋答得一身正气,毫不畏惧。 顿时人群中一阵低语,显然有些动摇。 “朕要出城去,即刻开门!” 兵士们面面相觑,但脚下依然未动。 “怎么?朕的命令,你们也不听么?”朱芷潋气势不减。 这时,人群后方走过来一人,步履坚定,神情严正,鬓角斑白,不苟言笑,正是九门提督陆文骠。他看清了来人,心下有了数。他对着朱芷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 “陛下,眼下已过丑时,夜深人静,不宜出宫。臣的职责就是守在此处,不得在宵禁之后让任何人通过,即便是陛下,也不行。” 朱芷潋脸色一变,喝道“陆文骠,朕知道你尽忠职守,但朕也知道,你此生只奉一人之命,那就是碧海明皇,朕如今已登基即位,如何连朕的话,你都不听了?” 陆文骠微微一笑道“陛下,此一时彼一时,您虽然已承大统,然而现在的碧海国已今非昔比,我陆氏能保得今日族人安泰,全要仰仗伊穆兰国的宽宏仁慈,既然臣答应了伊穆兰人要守住此门,就一定不会食言。” “这……”朱芷潋心中一凉,陆文骠与陆氏其他子弟不同,深得母亲信赖。她原本预想他会本着一片忠心放自己出城,没料到他丝毫不买账,而且还将投敌卖国的话说得如此大言不惭!难道母亲看走了眼? 陆文骠说完,看了看朱芷潋身边的苏晓尘,好像刚刚察觉到他的存在一般,开口又道“原来是尊贵的伊穆兰国主么?夜色浓重,臣不曾察觉。不知道国主这么晚了到这城门口,是想要……?” 说着,自笑了起来“说到奉命,根据伊穆兰与碧海两国的协定,臣这守城之职是受于伊穆兰的大巫神,不过国主的身份要高过大巫神,如果国主有什么吩咐,臣自然是要照做的。那么现在臣再问一遍,国主深夜到此,是想做什么?” 苏晓尘与朱芷潋听到此处,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顿时转忧为喜,即刻答道 “我与明皇深夜到此,是想出城去转转,请陆大人开城门放行。” 陆文骠环视了一下身后的兵士,大声道“我陆文骠如今乃是降臣,不管世人如何看我骂我,我既然降了,就要忠君之事。你们方才也听清楚了,我今日并不是奉明皇命开的城门,而是奉了伊穆兰国主的命开的城门,事后若有人问起,你们皆是见证!” 兵士们都是纯正的碧海人,国破城落后对伊穆兰人已是心中忿恨在心,然而终是有些软弱不敢反抗,见朱芷潋想要逃出城去,虽不明缘由,但都不想为难于她,如今见主将暗中维护,都心中纷纷叫好,无不应允。 沉重的太液城门立刻被兵士打开,陆文骠显得漫不经心,闲谈般地问道“不知陛下出城去是想要步行还是骑行,倘若不想走太多路,臣这里还有马匹以供驱驰。” 苏晓尘一听有马,忙不迭应道“好,好!有马最好。” 即刻有兵士牵来了两匹马。 陆文骠亲手将缰绳交予朱芷潋,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白日观礼的各邦小国的使节王公想必还有些滞留在落霞湾,也许他们可以提供些船只。” 朱芷潋会意,感激地投去一笑,也低声回到“母亲没有看走眼。” 只是这一句,陆文骠浑身一震。 自上明皇被俘之后,陆文骠就再也没有机会与上明皇交谈过一句,上明皇的用意他只能靠揣度和猜测。然而自己的忠心却早已被上明皇看在眼里,甚至看来还早早地对朱芷潋暗中有所托付。 士为知己者死,陛下果然是知晓我的! 今夜放她出城之事,无论后果如何,我陆文骠都绝不后悔。 陆文骠再不说话,只目送着两人出了城,然后将大门再次紧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苏晓尘与朱芷潋出了城门,便策马向南狂奔而去。朱雀大街上空无一人,急促的马蹄声回荡在夜中分外响亮。 “方才陆文骠暗示我说落霞湾处有船,我们应该尽快赶去城南,只要能找到船只离了国都到了水路上,温兰就寻不到我们了!” “那个陆文骠没想到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降臣,却对你碧海朱氏忠心不二,真是难得的人才。” “母亲把太液城门交给他那么多年,他从未出过半分纰漏。我也是赌他不曾变节,才敢走城门口这条路的。” “原来如此……你母亲果然能识人断面。” 提到母亲,朱芷潋不由又一阵心痛,落下泪来。 陆文骠给的两匹马都是好马,脚下生风奔得极快,然而刚跑过朱雀四条,两人忽然听得头上数声鹰啼,一声比一声来得急促。 朱芷潋不知何意,听在苏晓尘耳中却是脸色一变。 “不好……追兵要追过来了。” “那是什么?” “那是我姑姑神鹰营中的哨鹰,飞得又高又远,从上面看地下一览无遗。如果我们继续向南奔去,只怕还未到落霞湾,那哨鹰就已经把追兵引向城南了。” “那怎么办?难道这哨鹰就避不过去么?” 苏晓尘略加思索道“办法是有,但必须弃马。” “这里离落霞湾还有三四里地,弃了马如何能来得及赶过去?不是一样会被追兵追上吗?”朱芷潋有些着急。 “哨鹰只能看到动的人,若悄悄伏在屋檐下,便可避开。咱们弃了马,然后让马向别的方向跑,哨鹰见了自然会把错误的方向回报回去,这样一来,追兵就被引开了。” 话音刚落,头上鹰啸声越发急促起来,显然先前的叫声又引来了更多的哨鹰,行踪已然暴露。 “原来如此。”朱芷潋想了想,点头道“那就按你说的办,先摆脱这些哨鹰,咱们再想办法脱身。” 。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一章 毛贼 俩人当即下马,对着马臀就是一鞭,那两匹马识得返途之路,即刻朝太液城门口奔回去了。 俩人再一抬头看去,果然哨鹰紧追不舍,跟着那两匹马折回了北面。 此时已近四更天,正是夜深人眠时,四下没有任何的声响,安静得有些让人害怕。 苏晓尘环顾了一下四周,想要看清方向,然而出了太液城他就是个路痴,看也是白看。 他忽然心念一动,问道“小潋,金带巷离此处还有多远?” “咦,国都里这样不出名的小巷,你居然会识得……金带巷离这里很近,只要向东南拐一个街口就到了。”朱芷潋朝左首一指,心里颇有些诧异,大苏明明不认识路,怎么会知道金带巷? 苏晓尘当即一拉朱芷潋的手,说道“赶紧跟我来,也许我有办法了。” 俩人匆忙转了方向,拐进一条小巷。巷内漆黑一片,朱芷潋却绕来绕去极是娴熟。她自小就玩遍了整个国都,每一条巷子每一个路口都无比熟悉,所以哪怕没有灯光也全然难不倒她,反而给自己的行踪提供了最佳的隐蔽。 不过片刻,朱芷潋已把苏晓尘带进另一条羊肠小巷。 “这就是金带巷了,形似腰带,一共有六个巷口。你到这里要做什么?” 苏晓尘道“快,帮我找一找,有没有一家豆腐坊!” “这……”朱芷潋一看四周,头大了。 说是找豆腐坊,这深更半夜所有店铺的门户都已紧闭,若是白日里还可以看见门口的招牌,可现在这个时候早就都收了起来,如何能判断出这哪家是豆腐坊,哪家是香油坊? 然而苏晓尘不死心,依旧是一家一家看过来。 忽然他指着一户商铺说道“有了,那一家多半就是豆腐坊!” 朱芷潋奇道,“这里没牌没字的,你如何能知道?” “你看地上。”苏佑指着地上一滩白色的东西,蹲下身去。他用手划了一点伸到鼻子前嗅了嗅“没有错!就是这里。” 朱芷潋依样也划了一点一闻,一股淡淡的豆腐清香。 原来是废弃的豆渣! 豆腐坊每日做豆腐,总会剩下些豆渣,虽然大多是拿去喂猪,但有时实在太多了,就直接弃了。朱芷潋想起自己也确实见过不少豆腐坊是直接将豆渣倒在门口,任由雨水将其冲入水沟。没想到苏晓尘竟然靠这个在这么多商铺里认出了豆腐坊。 苏晓尘急忙对着那户豆腐坊的门敲了起来。 不一会儿,门里面透出一丝光亮,传来一个紧张的声音 “谁啊!” “快开门!咱们之前在龙王庙前见过,你说以后有事儿可以来找你!” 门内之人显然是在思索苏晓尘说的是何时的事儿,好在这事儿也不算太久远,他立刻想起了在龙王庙庙前曾经打劫过的情景来。 又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出现一个人影,正是当日在龙王庙前讹诈苏晓尘的那个毛贼首领。 那首领一脸的谄笑,问道“不知苏了个擦大人光临,有何贵干啊?” 苏晓尘又没法解释自己不叫这个诨名,但知晓这首领是混迹国都市井,也许真有办法能帮自己偷偷地逃到落霞湾去,只得敷衍应声道“我们想去落霞湾,但是有人追赶,你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帮我们一把。” “好说好说,二位快请进里屋,我当然有办法。”那首领依然是堆着笑,举着油灯就将苏晓尘和朱芷潋往屋里引。 苏晓尘想也不想就要踏入门去,却被朱芷潋甚是警觉地一把拽住。 “别进去!他在说谎!” “什么意思?”苏晓尘一脸错愕。 那首领见意图被朱芷潋喊破,忽然脸色一沉,将手中油灯一摔,大喝道“兄弟们,快出来!生意上门了!” 顿时从屋内涌出来七八个喽啰,将二人围住。 朱芷潋冷笑一声“我道是谁,原来是那日在龙王庙前的那几个毛贼,果然是贼性不改!”手中已探向腰间的银铃索。 那首领也嘿嘿一笑“地狱无门你偏闯,既然撞在老子的门前了,怎会轻易饶了你。”说着把手伸入口中,吹了个极响的哨声。 苏晓尘和朱芷潋惊奇地发现,四周静悄悄的那些商铺忽然都有了动静,原本漆黑寂静一片三三五五地亮起了光,不过过了片刻,竟然都打开门走了出来,举着灯的人越来越多,眼见整条巷子里的人都聚拢过来,将二人围在了中间。 “你们……你们又想打劫?说吧!要多少钱,我给你们便是!”苏晓尘见势不妙,急忙问道。 首领哼了一声,指着苏晓尘大声道“老子虽然只是国都市井里的一个混混,可也是有骨气的碧海男儿!你伊穆兰人霸我碧海江山,欺我国都百姓,老子恨不得把你剁成肉块!今天咱不管你是什么金刃王的侄子苏拉疙瘩还是苏个巴塔,总之一定要你血债血还!伊穆兰的骑兵咱干不过,砍了你这个落单的小子还办不到么?乡亲们!把他们给我捆了!” 苏晓尘急忙道“我不是金刃王的侄子!” “你还想骗谁?你不是金刃王的侄子,那莫大虬会对你那么客气?” 苏晓尘真是懊丧不已,这误会真是死也解不开了,而且说起来自己还真认过罗布为王叔,要这么说这首领还真不算冤了自己。 朱芷潋见众人围了上来,急忙喊道“等等!我知道他的为人,他虽然是伊穆兰人,但是他从来都是护着咱们碧海国的,绝对没有欺辱我碧海国。” 首领瞟了她一眼,哼声道“你又是何人?” “碧海明皇朱芷潋!”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鸦雀无声,紧接着是一阵惊疑的窃窃私语。 首领却丝毫不信“哈哈哈,你是明皇?你自称个朕就能成皇帝,那我说我是玉皇大帝你信不?” 边上一个大妈笑道“你是玉皇大帝?正好跟你说一声,你们家王母娘娘呼噜声吵得隔壁睡不着,能不能管管?” 人群中忽然爆出一阵笑声,将朱芷潋的气势扫得一干二净,但她并不气馁,依然正色道 “伊穆兰人夺我河山占我皇城,朕虽然登基不过半日,然而半分想要降服于伊穆兰人的念头也没有!如今上明皇已遭伊穆兰大巫神的毒手,朕拼死逃出皇城,为的就是能有朝一日卷土重来,再建碧海。朕知道,国都的百姓此时也是生死之境,要抛下你们朕于心何忍?但是若不这样做,咱们就只能被困在这城中坐等被人鱼肉!所以朕发誓,为了这碧海的江山,为了你们,一定会尽快回来,把这些伊穆兰人一个不剩地赶出去!” 朱芷潋说完,又对着那首领道“朕会观心,知道你现在依然是半信半疑,但朕现在手头有一样东西,你只须一观,便知道所言非虚!” 说着从怀中掏出那方玉玺,揭了绒布。所有人顿时觉得眼前一阵流光溢彩,灯光之下,耀眼夺目,先前的哄笑阵阵立刻转为惊叹连连。 首领被震慑在原地动也不动,身边早有几个小喽啰先跪了下来,口中大喊 “妈耶,真的是玉玺啊。” 人群中还有人喊“我认识她,她确实是明皇的三公主!” 惊恐的情绪很快蔓延遍布了整个人群,除了那个首领,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朱芷潋看向那首领道“朕知道你是个有骨气的人,伊穆兰人来了,你还留在国都,要远胜过那些仓皇出逃的达官贵人们,你才是我真正的碧海良民!但朕现在确实要立刻赶往落霞湾,后面的伊穆兰追兵即刻就到,他们想对朕斩尽杀绝,你若有办法能出手相助,朕会记得你的这份情的!” 那首领指着苏晓尘和朱芷潋,似哭非笑地喊道“你们……你们真是太会玩了,一会儿说是金刃王的侄子,一会儿又说是明皇,连玉玺都能掏出来!我能不能不信啊?” “不能!”朱芷潋斩钉截铁地应道“当然,如果你不肯相助,朕也不会勉强你,朕自己想办法去落霞湾!” 首领显然极是苦恼,见朱芷潋就要转身离去,重重地叹了口气。 “唉……好吧好吧,我再信你们一次。王四,刘八!” 立刻有两人踏上前来,苏晓尘依稀能记得,就是之前在市井上盯上自己后又花言巧语把自己诱骗到龙王庙里的那两个毛贼。 “你们俩个找条隐秘点的小路带着他们去落霞湾。”首领接着朝其余人喊道“其余所有人,立刻把消息散出去,让国都里各处咱们自己的兄弟们全都别睡觉了,赶紧起床一起拿着灯笼四处走,不到天亮别停下来!人越多越好。把那些追兵的注意力都给引开!” 所有人都齐齐应了一声,苏晓尘不由心头一震。 都说碧海人生性软弱,事事斤斤计较,只知道自己的得失,不管国家的损益,可是到了存亡关头,也不乏有这些节操之人。他们明明知道宵禁之后还四处游走是犯了禁,却依然肯舍命相救,只为给自己打掩护。 人的性子是刚是柔,有时也许只在一念之间。 。 正文 第三百七十二章 拦截 刘八朝苏晓尘啐了一口,说道:“便宜你这伊穆兰小子了!”说完,又换了笑脸对朱芷潋说:“陛下,快随小人来。” 王四也啐了一口,却是啐的刘八,“妈的,你就该跟我姓,好事儿都让你给抢了。我来给陛下引路,你去前面探路去!” 刘八刚一瞪眼想张口回骂,王四立马说道:“不接受瞎哔哔,不然桃花楼……” 刘八立刻老实了,这桃花楼欠王四的花酒钱永远是个杀手锏。 先前那大妈又是一声高呼:“我老婆子今年快五十了,反正我家老头子死得早,我就没打算活那么久。何况这伊穆兰人一到国都,人都跑光了,我这腌菜坊的生意也没法做了,今天晚上我就跟他们伊穆兰人拼了!他们想要抓咱们明皇,我就偏不让他们得意!”说着,转身回屋去抱了一大坛东西出来。 有人问:“钱大娘,你抱的这是啥?” “这是我腌坏了的咸菜,发馊了还没来得及扔,我这就给丢到大马路上去,臭死那些伊穆兰人!” “好主意,我那儿还有些臭冬瓜!” “哎,我铺子里还有臭鲅鱼,一起一起呀!” 苏晓尘瞧着简直觉得新奇,没想到这商贾成性的碧海人连造反都造得这么独树一帜,跟聚众赶集似的。 王四和刘八急忙朝右边一个巷口指了指,对他们二人说:“快别管他们闹腾了,赶紧走吧。”说着,先朝前带路去了。 苏晓尘悄悄向朱芷潋说道:“方才你掏出传国的玉玺来,你不怕被他们抢了么?” “我观了那毛贼头子的面相,别看他一副市侩的样子,心却是好的。他若有歹意,你开口肯给钱的时候他就该漫天要价了。我想大概是因为他有情有义这一点,才能吆喝得动街坊邻居那么多人吧,所以我才敢拿出来。” “你朱氏的识人断面真不乏用武之地。”苏晓尘不由称赞。 朱芷潋没说话,心里想的是,母亲的识人断面已炉火纯青,却也没能敌过温兰的狡诈,可见若只是识人心,远远不能护得住自己。还须得以攻为守,处处占据主动才是上策。 两人脚下不停,不过一会儿便转出了巷口。 又行了一段路,苏晓尘听得耳边隐隐传来水声,问道:“这里到了何处?” “这里是柳条湖,绕过湖再走个二里地,就到落霞湾啦。” 王四的语气里甚是讨好,他见朱芷潋就在离自己不到数尺的距离,觉得心里一阵激动。张口奉承道:“没想到我王四还有一天能和明皇一起夜游国都,真是蓬荜生辉!” 大约是没学过几个成语,不知蓬荜二字作何解。不过好为人师也得分场合,苏晓尘终是忍住没去指摘他用错了词。 不料朱芷潋尚未答话,不知何处却想起了一阵女童般的笑声。 “蓬荜生辉?你用错词儿啦!我看你是屁股生疮才是真的。哈哈哈。” 王四不觉恼怒,大喝一声:“什么人。” 朱芷潋却脸色大变。 这个声音她已是再熟悉不过…… 她高声喊道:“银花,出来!” 苏晓尘这才知道,原来这神不知鬼不觉的声音,就是银花。 只见月下闪过一个猴子般的身影,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公主啊,这么晚是去哪儿玩啊,也不叫上银姐我。”银花嘻嘻地笑着。 刘八骂道:“这三寸丁,怎么还喊公主,她可是明皇了!” 话音刚落,银花人影一闪,已是跳到了刘八的头上,拿起张东西往他脑门一贴,笑眯眯地说道:“送你一张好玩的。” 刘八还未回过神来,忽然眼前一道白光闪过,顿时头上燃起一片绿色的火焰,烧得他惨叫声响起,回荡在夜里凄厉无比。 动作之快,下手之狠,看得旁边的王四心惊胆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银花却在一边拍手大笑起来:“绿了,绿了!这碧炎箔果然能把东西给熏绿啊,你们看他的脸,跟青蛙一样,太有趣了!哈哈,哈哈!” 苏晓尘见到刘八惨状,心下愤怒,吼道:“你这人真是歹毒之极,没想到温兰的回天丸会救出你这样的杀人怪物!” 银花一听他提及当年旧事,心中大怒,奈何苏晓尘是国主,终不敢对他怎样,只得哼了一声,撇开不理他,转头对朱芷潋说: “公主……噢不对,明皇啊,跟银姐回去吧。银姐有好多好吃的甜食呢,这次保证不放药了。” 朱芷潋冷冷地说道:“我若是不回去呢?” 银花忽然变了脸,恶狠狠地骂道:“你不回去我就在这里砍死你!你母亲害死了我妹妹铁花,现在你成了明皇,那好得很,这笔账就算到你头上来!” “原来……你也有这副凶恶的嘴脸。这么多年,我竟然没发现。” 银花闻言一怔,跟变戏法似地又转成了笑脸,嘻嘻哈哈地从腰后一扯,只听“叮铃铃”几声铃铛声,正是独门兵器银铃索。 “这样吧,告诉你一件你很想听的事。”银花甩了甩手上的银铃,“银姐就说说,你的长姐是怎么死的,然后你跟银姐回去好不好?”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却让朱芷潋震颤不已。 长姐怎么死的? 这个问题朱芷潋已经想象了无数遍,不知道脑海中出现过多少可怕的景象,继而化作噩梦,时不时地纠缠着自己。 银花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故意张口憋了半天不说,把人憋得正难受时,才大声爆笑起来:“她是摔死的!” “摔死的摔死的摔死的!你听清了吗?她是摔死的,摔成一团血肉,摔得腿断脚断脖子断,摔得连脸都看不清,噢对了,连同她肚里的孩子一起摔成泥了!”银花连说了七八个“摔”字,好像这样才能一解心头之恨。 铁花死在了霖州,从高高的阡守阁顶就这么摔了下来。银花没去过阡守阁的楼顶,听说和瞰月楼差不多高,于是她就知道了。 大概和朱芷凌的死状差不多。 妹妹……你就是太善良了。咱们都是温兰的弃子,换成是我,早就取了明皇的性命替咱们刃族的村子报了仇,再不济也逃得远远的,绝不会被明皇给暗算了去。你偏偏不答应…… 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朱芷潋的愤怒已经到了极点,银花显然从一开始就打算狠狠地刺痛她,每一句话都是满满的恶意,她再也无法忍受眼前的这张曾经相伴儿戏多年的伪善面孔。 她伸手取出银铃索就要挥过去,不料一根更长的银铃索却比她更早出手。 竟然是大苏! 苏晓尘的这一根还是当年南华岛上林通胜所赠,但他从未学过用银铃索当武器,只会用来越墙过壁,当下朝银花甩去,也全不成章法。 银花轻轻侧身一避,自然是让了过去,然而烦躁的是她又不敢回手。 苏晓尘大喊道:“小潋你快走,她不敢拿我怎样,你说过的,要活下去!切不要与她继续纠缠!” 银花一听“活下去”这三个字,想起惨死的铁花,怒道:“你想活下去?这事儿可是难得很!我银花改主意了,今天就要你死。什么国主大巫神,全都给我一边儿去!我今日必杀你为我妹妹报仇,然后远走高飞看你们谁还能管得了我!” 说着已将铃铛掷了出去,正中苏晓尘的肩头,她对苏晓尘无冤无仇,终是下手没那么狠,虽然击中,只使了三分力。苏晓尘吃痛“哎呦”一声,蹲下身去。 朱芷潋见心爱之人被打中,明火中烧,手中连着三枚飞镖打了出去。 银花笑道:“你的功夫的都是我教的,这飞镖如何能打中我。”说话时已是一索刷去,将三枚镖尽皆打落。 朱芷潋知道伤不到她,依然是将银花教她的一招一式施展开来,她学得虽不多,但根基很稳,每一招都使得有板有眼。 银花一边避让一边称赞:“你的功夫好像好了一些,看来这些日子里练习得挺勤勉的嘛。” 朱芷潋不答话,却大喊道:“大苏,你快带着玉玺先走!莫要叫她劫了去!” 银花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你这小丫头,现在也会骗人了,你故意这样说,那玉玺就一定是在你这里。” 说着探手伸向朱芷潋怀中。 不料朱芷潋早有防备,先疾退了两步,又大声催道:“快走!” 苏晓尘是聪明人,与朱芷潋又心意相通,知道她是想骗银花,当即一言不发,假装拔腿就要跑。 那银花见状,顿时以为玉玺真在苏晓尘手上,便回身去追苏晓尘,不料朱芷潋却趁势把银铃索当成暗器掷了过来。 银花嘿嘿一笑,身子如同树叶一般忽然朝边上飘走,银铃索扑了个空。 “你也就这点斤两了,还献什么丑,不如把玉玺交出来给银姐,回头还能换几个钱花花。”银花笑道。手中已是一张碧炎箔拴在飞镖上,想要对着苏晓尘后背掷过去。 忽然银花觉得脚下一紧,再看时,原来是先前被自己烧了脸面的刘八。 那刘八已被烧得脸上一片血,却死死地抱住银花的身子,口中咬牙喊道: “你们快走!这三寸丁我拦着!”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三章 舍身 王四起先被吓得腿软,他万料不到刘八平日里占尽小便宜,只爱偷鸡摸狗的人,今天竟然会如此气概。 银花顺手拿起飞镖往下戳去,然而她身子矮,没戳中刘八的脑门却戳中了他胳膊,那刘八疼得大叫起来“啊啊啊,你们快走啊!王四你记着,我床角罐子里的钱,拿去给小翠赎身!你要是敢忘了,我就……” 话音未落,银花已是再次将飞镖插下,这一次准准地没入了天灵盖,刘八立时没了声息。 碧海男人一共四十多岁的寿命,王四与刘八从小就处了二十年,再怎么吵吵闹闹,已是秤砣不离,他忽然见到银花要了刘八的命,心头一阵剧痛,也不知哪里来的胆色抬头大嚎一声,爬起身来就朝银花冲过去。 “奶奶个熊,我今天非杀了你不可!”一时间已忘了银花的厉害,全无方才怯懦的模样。 银花怎屑与他纠缠,挣脱了刘八将身子一旋,已跳到了高处。 忽然她觉得情形不对,惊觉转身望去,不知何时朱芷潋竟然闪到了她的身后。 “缝影术?你怎么会……”银花大惊失色,她从未教过朱芷潋这等高深的功夫,然而她毕竟是雾隐流一等一的功夫,纵然骤逢生变,依然反应迅速,只是情急之下只能硬生生地朝后退去。 就那一刹那,朱芷潋将头一侧,把头上簪饰对准银花的面门,只听嗖嗖嗖数声轻响,数十枚毒针已追了过去,尽数打在了银花的脸上。 银花功夫远在朱芷潋之上,便是鹫尾本人与她对阵,这暗器也未必能伤得了他。 然而她正因为太清楚朱芷潋会什么功夫不会什么功夫,根本就没有料到她会使出缝影术,更不会提防她簪饰里还有如此隐蔽的暗器毒针。所以才会一时大意中了招。 何况当日林通胜在光天化日之下,全神贯注才接住了这一招暗器,如今夜色暗淡,银花如何能看得清这样的偷袭。 朱芷潋一见得手,终于放下心来。那毒针上浸满了鹫尾亲手炼制的铃兰荨鬼毒,不过片刻便会使人浑身无力,麻痒难当,犹如废人。她面对银花出手,实是半分赢的把握也没有,只是趁着刘八抱住银花的空档,急中生智将缝影术和鹫尾当日赠予自己的暗器合起来用,这才侥幸得了手。 苏晓尘急忙赶到朱芷潋身边,关切地问道“你可有伤到?”又转身看那痒得满脸打滚的银花,奇道“她怎么了?” “我没什么大碍,她么,中了铃兰荨鬼毒,一时三刻有得受了。” 朱芷潋转头看向墙角,王四正抱着刘八的尸首痛哭不已。 “刘八……我说怎么你每次去百花巷找小翠喝酒都让我掏钱,你占了老子三年的便宜,就为了攒钱给小翠赎身?我去你娘个大头菜,你不会早说啊?你现在把钱留给我管屁用,小翠喜欢的是你这个小白脸,又不是我!我给她赎身她也不会跟我过日子啊。” 王四伸手去摸刘八那血肉模糊的脸,发现已是没一处好肉,嚎啕大哭起来“你说你就这一张小白脸 比我强……可你现在连脸都没了,以后还拿什么跟我争小翠!傻不傻啊!” 人一辈子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不是夫妻或是手足,却总与自己同呼同息,平日里也许不觉得,忽然失去的时候才会发现,好像自己的身上被切走了一部分,且留下的疤痕,再不能复原。 苏晓尘看着王四和刘八默然不语。 毛贼如何,王公又如何。 情深之处,岂分贵贱? 那王四哭到一半,忽然一抹眼泪,放下刘八,从地上摸到一把方才打落的飞镖,朝着还在地上瞎哼哼的银花走去。 “老子今天就要替我兄弟报仇!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三寸丁,捅了你。” 银花反而叫了起来“快!快!快杀了我吧,这荨鬼毒实在太难受了!早死早超脱。” 朱芷潋喊道“慢着。” 王四怒喝道“怎么?你不让我杀?” “不是,只是你现在杀她,她反而高兴,让我来教你一招。” 王四一愣,“什么招?” “银花别的不怕,只怕一样东西。”朱芷潋指了指边上的柳条湖面,“水!” 银花在地上听到,顿时哆嗦起来,不过她本来就已经中了毒后哆嗦个不停,看起来倒也没什么分别。 “果真?” “她是伊穆兰人,水性极差,你把她丢水里,只怕还没淹死,就先吓死了,岂不胜过你一刀给了她痛快?” “朱芷潋!你好歹毒!竟然用这一招来对付我!”银花大叫起来。 “银花,你教了我这么多功夫,你也杀了我长姐,你我之间的恩怨难厘,不过今天我把这个报仇的机会留给别人,你就好好地到湖底去悔过你的那些罪孽吧!” 说完,朝王四一点头。 王四会意,从地上一把拎起银花,就像提着一只幼崽。银花口中乱叫,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任由王四把自己拎到了湖边。 “朱芷潋!你变了!你现在也变成和我一样,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物了!你将来的下场,一定和我也是一样的!哈哈哈,哈哈哈。”银花歇斯底里地笑着,脸上还密密地插着银针,月色之下看着甚是骇人。 她笑得极是欢快,全无朱芷潋说的惧意。 怕水又如何,铁花和爹娘相聚去了,留我一人在世上做什么?那一副回天丸,本就不该分开。若都让她服了,也许…… 银花没有更多的机会去思索这些,她听到王四咒骂了一句,然后抡圆了膀子使出全身的力气,把自己举起来朝湖心使劲丢去,只听耳边一阵风声,身子已腾空而起,紧接着浑身一凉,湖水争先恐后地往自己的口中鼻中灌了进来。 她嘴角泛起最后一丝笑意,闭上眼睛竭力向怀中摸去。 妹妹……姐姐这里有桃脯,分一半给你吃好不好? “噗通”,三人看到远处激起一片水花,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王四望着湖水黯然道“你们走吧,沿着湖边再走 一点点路就是落霞湾了,我得背我兄弟回家去。” 到了柳条湖畔,朱芷潋已经认得路了,其实王四指不指引都没什么问题。眼下见他神情,知道是悲痛到了极点,只好宽慰道“连累了你们,实非本意,等我有朝一日回到国都,定然重新厚葬他!” 苏晓尘也深深地躬身行了一礼。 王四已是无力应答,又指了指前方,示意他们不要拖延赶快走。 远处巷角边,两个不易察觉的身影一直掩在暗处。 直到看着朱芷潋和苏晓尘俩人消失在夜幕中,才从巷中现了身。 “大虬,果真不用去湖里救银花么?现在救的话,还来得及。”郝师爷低声问道。 莫大虬笑道“救她?岂非多此一举?自我任了族长之后,她面儿上听话,背地里可没把我当回事儿,不过最重要的是,她毕竟知道咱们的事儿太多了,又能直接把消息递给温枢密,有她在,咱们这日子总是过得不舒坦啊。” 郝师爷听了没说话。 莫大虬说的是实情,银花向来个子小脾气大,除了温和,谁的帐都不买,而且神出鬼没,谁也不知道她对上次自己暗地里去宝坻城救人的事知道多少。有她在,确实如鲠在喉。然而终是这么多年共事下来,看着她被人丢进湖里,也有些于心不忍。 莫大虬继续说道“老郝啊,我知道你心肠软,可是我莫大虬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你想,国主毕竟是出手救过我爹娘,趁这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还了这个人情,不好么?” 郝师爷终于点了点头,他回忆起宝坻城被困在罗布眼皮子底下的那些事儿来,背上犹自冷汗一片,可他忽然又觉得有些疑问。 “大虬,你让银花今日来奉命拿人,那假如说今天银花未失手,或者说她不失手的可能更大一些,那方才这局面你当如何呢?” 莫大虬忽然嘿嘿一笑道“恩,总是要报的嘛!” 郝师爷见他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正疑惑不解时,忽然一个念头从脑中闪过。 莫大虬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让银花活下去! 哪怕银花拿了那二人,他也会现身假意接手过来,然后背地里暗算了银花的性命。 不会有错!以他原先的计划,一定是想等银花得手后再现身出其不意地杀了银花,再把那二人放跑,那么国主就更是感恩在心。其实放走二人报恩事小,来取银花性命才是目的。所以这才和自己埋伏在巷角,他压根儿就不是来监视的,而是来暗算的! 这心思……比起当年的罗布也分毫不让! 郝师爷微吸一口冷气,眼前的莫大虬不知从何时起,已不再是昔日那个笑脸捧尽息事宁人的小总管了。 “师爷啊,咱们接下来的事儿还多着呢,就别操心这些人了。碧海人不是有句话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国主也好明皇也罢,随他们去吧。我莫大虬情义已至,剩下的就看他们自己造化了。” 说着,笃悠悠地拐回巷尾,哼着小曲往回走。 。 正文 第三百七十四章 落霞 郝师爷依然忍不住问了一句:“大虬,那你是怎么知道国主会去金带巷找人的?” 莫大虬嘿嘿一笑:“老郝啊,这就好比咱们商馆卖东西,初次来店里的客人本来没打算买的,你也不知道他想买啥,那你该怎么办?欢迎他下次再来?” 郝师爷奇道:“那可不?” “哈哈,我不会这么做。我会告诉他,这儿的东西虽然齐全,但有个卖得好的东西今儿缺货,下次来了不妨看看。这就等于告诉他,有钱也别挑花了眼,有样好东西下次来值得你买,在他心里先存个念头。” “那下次他再来时?” “嗯,多半就会已进店就问我那好东西到货了没。然后我再提价卖他,嘿嘿。” 郝师爷还是没明白,这生意上的道理他懂,可这道理搁今天和国主有什么关系? 莫大虬见他依然疑惑,笑道:“这就好比国主其实不知道该往哪儿逃,但是我若是之前就跟他说,金带巷那边有一人能帮你,你说他会不会去?我这么做看似是在帮他,其实就是为了哪一天遇上今天的这局面,省得我大海捞针去猜他往哪儿逃。” “你什么时候跟国主说金带巷那儿的人能帮他了?” “当初把那群毛贼指给国主的时候。” 郝师爷掐指算了算,“那群毛贼在龙王庙绑了国主的事儿……这都过去快两年了,你总不能从那时候就算准了国主要从国都逃出去吧?” “那当然算不到。可是有些事儿你得未雨绸缪先备着,就好比那来店的客人,也可能下次真不来呢?这谁说得准?可甭管来不来,我不过就是顺口一句话,做生意嘛,可不就是如此么?” 莫大虬说得甚是轻松,全然不像是在亲历了一桩刚刚发生在眼前的凶案。郝师爷则心中暗自感服,这年纪轻轻就能接任刃族族长,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俩人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柳条湖畔,自回商馆去不提。 这边苏晓尘与朱芷潋正加紧脚步向落霞湾赶去。 从太液城门到朱雀大街,再到金带巷、柳条湖,这一路上绝不太平。眼见离落霞湾越近,朱芷潋就越是不安。 按理说即使是半夜,这码头处也应该是挤满了出逃的船只和人群,如何会如此的安静? 苏晓尘与朱芷潋一样,也颇为担忧,他想的则是这追兵中刃族和鹰族的人都已现身过了,唯独还没见血族的人。血族的骑兵迅疾无比,温兰没有可能不让血族出手来追,可到现在也没有遇上,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血族已抢先一步到了落霞湾! 俩人急匆匆地离了柳条湖,从湖边的小道一头扎入了一片民居,朱芷潋靠着自己从儿时便攒下的记忆,带着苏晓尘从那些七拐八绕的巷子里穿了出去。一路上漆黑一片,苏晓尘紧紧抓着她的手,唯恐不小心走散了去。 就这样,又走了半炷香的功夫,苏晓尘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已是出了巷口到了落霞湾前,面对着的正是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水面。 船……哪里有船? 陆文骠说也许还有些小邦的船只,得赶紧好好找一找才是! 然而俩人左右望去,湾内七八个码头边竟然连一艘船都没有看见! 这……绝非偶然。 朱芷潋正暗暗心惊,不知是何道理,却见苏晓尘一脸苍白。 “大苏,你怎么了?” 苏晓尘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左岸边。 朱芷潋这才发现,原来左岸边上竟然密密麻麻地列满了一队骑兵。 “是烈叔……他,他居然亲自来追我了。”苏晓尘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不停地往下沉。想要摆脱祁烈的追击,眼下就凭他二人,只怕比登天还难了。 祁烈显然也瞧见了他二人,作了个手势,命兵势原地待命,自己则纵马奔了过来。 不一会儿,他奔到了苏晓尘跟前,从容不迫地下了马行了礼。 “国主,这是打算离我伊穆兰国而去么?” “烈叔,我……”苏晓尘一时语塞,这句话大巧不工,不似温兰那般巧言令色,但正中自己的要害。 国主弃国出走,怎样的理由才算正当?如果说出来的理由过不了祁烈这一关,只怕他也不会再对自己客气。 “怎么?说不出理由么?”祁烈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他指了指朱芷潋道:“莫不是你也要像当年你父亲一般,只是为了一个女人,就要把整个伊穆兰都撇在一边?你父亲所做过的糊涂事,你还要再做一遍吗?” “不!不是这样的!烈叔……” “那日宝坻城外,你与我击掌为誓,你说你有奇策可以两全,既保我族人温饱安泰,又可铲除奸佞,所以我才一直都暗中护着你。可你今日竟然不辞而别,我知道,这里面定有我姐姐在你耳边教唆了你不少任性的心思,然而你终究是国主,是个男人!岂能像小孩子一样随性而为?你今日若是就这么走了,与我昔日之誓又当如何?你说,如果说得不能让我祁烈信服,即便你是察克多的儿子,我也不会再留情面!” 苏晓尘从未见祁烈对他这般神态过,说心里一点也不害怕那是假话,只是他向来是个磊落的性子,他心想,好歹祁烈与朱芷潋之间无冤无仇,就算不肯放过自己,至少以祁烈恩怨分明的性子,劝说他放小潋脱身大约还是能做到的。 于是走到祁烈跟前,黯然道:“烈叔,我知道我是国主,该有国主的思量。可是你看我现在除了国主的名头,果真还有国主的分量吗?我没有!温兰弄权,我无力抗御,只能任由他随心所欲。我想要阻拦他的事,有哪一件是办到过的?我还算个国主吗?” “难道因为这样,你就要走?” “烈叔,其实身不由己的不止是我,你又何尝不是?你勇猛无双,一族之长,然而你不愿意做的事,温兰却能让你做了十几年,你想要的东西,温兰却总是挂在高处让你看得见拿不到。烈叔,你难道不觉得不甘心吗?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们的现状不会有任何的改变,你我依然还会是温兰的棋子……” “不会的!温兰答应过,开了春就把宝坻城让出来。他若食言,我这次定不会饶他!” “烈叔……他永远都能想出办法来搪塞你,欺骗你,徘徊在你将怒未怒的那条底线边。我们每一分的能耐都被他拿捏得太准了,其实何止是你,我姑姑珲英,我自己,连同新任刃族族长的莫大虬,不都是心有不甘却又不得不受制于他?” “我知道温兰那老狐狸是不简单,可是你就这样走了,温兰岂不更是无法无天了么?” “烈叔!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吧!”苏晓尘指了指岸边的那群骑兵,大声喊道:“温兰已经无法无天了,我是国主,你是族长,可是只要他一声令下,你不也照样带着自己的骑兵替他来追我吗?我走或不走,他的权势还会比现在更嚣张吗?连烈叔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都能差使得如此顺当,我又如何能抵挡他说个不字?” 祁烈听到此处,不由捏紧了拳头,他说得没错,哪怕就是出城前一刻,自己的姐姐也还被拿捏在温兰手中,自己手下好歹还有五千的骑兵,他有什么?不过是空有一个国主的头衔,手中没有一个兵,要他去对抗温兰,谈何容易。 他想了想,还是摇头道:“可你终究不该就这么一走了之,你走了,伊穆兰国怎么办?就这么临阵退缩,并非大丈夫所为!” “烈叔,我不会只是一走了之,父仇在身,此生绝不敢忘。我只是不能像皮影戏一样再继续忍受充当温兰的一个牵线人偶了!可是,烈叔你一定要相信我,有朝一日我定会想办法再回来的。我不能再继续呆在温兰的身边,这样下去我真的会和我父亲一样,不知何时就又遭了他的暗算,他的蛇蝎手段,实在是防不胜防啊!” 祁烈显然陷入了矛盾,他清楚眼前这个孩子的处境,可是他又总觉得不能就这么任由他离去,实际上他也希望苏晓尘能给他一个信服的理由。也许是因为这样,他才没有让兵势涌过来将二人一举拿下。 可是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有意放了这两个人,他要如何向温兰交代?毕竟众目睽睽,想要瞒过去,是不大可能的。 朱芷潋静静地站在一旁,她既听不懂俩人的对话,也没有苏晓尘那么着急,也许她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么紧张。 因为她从祁烈的表情上看得很清楚,这人从头到尾就没打算要抓人。既然如此,那就让大苏和他聊个够吧。 不过很快,她便没有那么淡定了。落霞湾的右岸边传来了整齐的步伐声,紧接着,她看到整队整队的披着金甲的兵士出现在远处,手中的金矛和金刀,比起以前在商馆中见过的金刀护卫的阵势要大上不知道几十倍! 正文 第三百七十五章 绝处 “大苏……你快看!” 苏晓尘和祁烈转头望去,都暗叫一声不好。 金甲大军……这莫不是! “不会错,是温兰亲自带兵来了!”苏晓尘惊呼了一声,祁烈更是暗暗叫苦,这下如何是好?若温兰在,自己想要放人则更是说不过去了。 金甲兵越涌越多,渐渐地整个右岸都占满了人,无论是身上的铠甲还是手中的武器都是金色一片,好不排场。虽然还未看到领头之人是谁,但这阵势已是温兰亲自领兵无疑。 祁烈暗忖,温兰果然还是疑心于我,怕我暗中放人! 苏晓尘与朱芷潋此刻已是绝望心起,后有追兵前无路,没想到逃了一路,眼看就能逃离国都,却会被困在这落霞湾边。 苏晓尘咬咬牙,沉声对朱芷潋道“小潋,你听我说,如果我二人还想要逃,一定是逃不走了。但若是我去与温兰周旋,你水性好,趁着天色未明,也许跳入水中还能逃走!” “不,大苏,我发过誓,此生再不会和你分开!”朱芷潋虽然知道凶多吉少,但心意甚是坚决。 苏晓尘望向天边,说是天色未明,其实天边已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想要趁夜色逃遁,怕也是做不到了。何况岸边这么多双眼睛,水上却一个人都没有,小潋就算跳入海里,也没可能不被人看见。 “小潋……”苏晓尘轻轻抚向朱芷潋的耳边,“你别怕,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嗯……我信你。”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忘了惧意,眼中只有对方。 苏晓尘解下腰间的那个小号角,上次吹响它的时候还是在茫茫大漠之中,号角声奇迹般地救了他一命,转眼又到了危急关头,也许……眼下能指望的也只有天意了。 他握住号角朝天使劲吹了一声,号角的声音浑厚而沉重,传得极远,隐隐中还透着一分悲凉。 不知道当年的父亲被劫持在蚩骨山下时,是不是也如今天这般的绝望…… 号角声尚未消逝,忽然岸上的兵士中有了些骚动,很快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惊呼起来。 祁烈察觉到了左岸的异动,仔细听去,分明是自己的兵士在那里大喊“快看海里!有妖怪!好大的妖怪啊!” 苏晓尘和朱芷潋不禁转头望去,只见海里出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影子,影子很快就浮出水面,犹如一条黑色的海蛇,蛇身飞快地扭动,向着岸边游来。 兵士们的纷乱和惊惧很快便蔓延开去, “是蛇!妈呀!这是蛇精现形了吗?” “还是黑色的!那蛇还在动!” 惊叫声此起彼伏,勇猛无比的血族骑兵阵已全然止不住从岸边往后躲避的脚步。 血族人不怕蛇,蚩骨山下的胡蛇到了冬日里更是被拿来当拐杖用。可是眼前浮出海面的这黑色的巨蛇,实在是大得吓人,且扭动的身躯犹如噬人的妖怪,怨不得那些兵士生了恐慌之意。 苏晓尘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朱芷潋却已喜极大喊起来“蛇形舰!是秋月的蛇形舰!” 很快,两条,三条,越来越多的黑影浮出水面,最后足足有九条黑色如海蛇般的船舰就这样忽然出现在落霞湾,将岸边的兵士震慑得面面相觑。 船?这是船?不是妖怪? 这时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有什么可怕的?不过就是几艘长相怪异的船!你们如此怯懦胆小,哪里还有我伊穆兰人的武勇和荣耀!” 说话的正是大巫神温兰! 他纵马岸边,高声指着朱芷潋喊道“碧海明皇,你置两国盟誓于不顾,挟持我伊穆兰国主连夜出逃,实是背信弃义,人神共愤之举!众将士听令,速速将此人缉拿归还,护我国主安危!” 此时,最先前的那一艘蛇形舰已经离岸不远,甲板上忽然打开一个口子,跃身跳上来两个人,一位是身材修长的男子,一身灰色长袍飘逸出尘,腰间是一把极长的佩刀,另一位则是名千娇百媚的华服女子,一手持着一把花鸟扇,另一手却挂着一把银铃索。 朱芷潋的心情激荡到了极点,她泪水盈动,挥臂大呼道“秋月!鹫尾!我在这里!” 温兰身边的温和闻之色变,低声道“兄长,原来这便是琉夏余党了,可惜林通胜此刻正在宫中看守祁楚……” 温兰哼了一声“不过是区区余党,看这情形,量其也不过几千人,且他们不过是有船而已,我们只在岸上,他们又能怎样?” 说着,手一挥,喊道“来人,护住国主,将碧海明皇拿下!” 这边秋月实与鹫尾萤早已从船头纵身一跃上了岸,护在朱芷潋的身边。 苏晓尘惊问道“小潋,他二人是谁?” 秋月实初见苏晓尘,见他与朱芷潋两两相拥,已猜到他便是朱芷潋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个苏学士,心中滋味繁复非一言可尽,但仍是抑住思绪,当下略一躬身道“在下琉夏国筑紫守秋月实,特来相助,此处非说话的地方,还请二位先上船。” 祁烈在旁见他二人上岸的身手就知道是身怀武艺之人,然而上了岸就要把人送上船,显然是未把自己放在眼里。他本来就因追击苏晓尘之事心情郁躁,这一下更是有火没处发,当下顺手从背后取出那把“落日”弓,对着秋月实便挥了过去。 秋月实起初上岸时看见他身高如巨神,便留了心眼,他只道如此身形的人定是一举一动笨重得很,不料那落日弓挥来却迅猛异常,且风声骤起,心下一惊,急忙朝后一跃躲了过去,只听一声金玉,手上的灵刀荒鹰自然而然已出了鞘! 秋月实是琉夏国的刀剑高手,师承刀神真壁,绝非等闲之辈。高手对阵之时,往往刃随心动,对手的实力有多强,刀刃自然会做出反应。此时荒鹰不仅出了鞘,还微微作颤,显然已经是紧张到了极点。 这人是谁?尚未亮兵刃只是将弓一挥,就能将荒鹰的气势都压制住? 秋月不由又退了两步,他生平对敌鲜有骇意,但眼前他已是全神贯注地盯着祁烈,一刻也不敢松懈。 鹫尾在一旁比秋月更惊惧,她从未与伊穆兰人交过手,暗忖这才刚刚上岸就遇到个如此鬼神般的人物,殊不知她遇上的这位莫说是伊穆兰的无双之勇,就连全天下怕是也难觅敌手的祁烈。 她心思敏捷且护主心切,怎肯让秋月吃半分亏。眼见祁烈执着一把黑弓,心想他若是敢拔箭,自己便用缝影术转到他背后,然后抱着他引爆雷火珠! 危急时刻,她不会考虑任何人,甚至不会去想这雷火珠会不会殃及身边的朱芷潋或是苏晓尘。 伤害秋月君的人,都得死! 一时间场上的气氛犹如天干物燥的火药库,只需一点火星,便会被引爆。 朱芷潋与苏晓尘见状急忙同时喊道“住手!”只不过苏晓尘情急之下喊的是伊穆兰语。 远处温兰听见,不觉一皱眉道“怎么……国主的伊穆兰语进步不小啊。” 那边金甲兵已是奉命涌了上来,见秋月实一人立在边上落了单,便将他团团围住举起金矛一同刺去。苏晓尘正担心他寡不敌众,忽然见他改单手持刀为双手,将那把灵刀荒鹰朝空中划了个银色的半弧。 大極密妙流十二刀------千魂斩! 朱芷潋记得那一夜,秋月正是用这一招以寡敌众,斩断伊穆兰商馆护卫的金刀和臂膀无数。 荒鹰的刃光犹如划破天际的闪电,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甚至都没有看清秋月的身影,一同刺出的六柄长矛已齐齐被斩断,紧接着那荒鹰的锋刃顺势回走,划出又一道银弧,甚至连半分声息都不曾听见,六条胳膊就被削落在地! 随即一片哀嚎声起,那六位兵士的臂膀处已是连手带甲被削断了去,喷溅出来的血水甚至将身后兵士的金甲都染成了红色,众人顿时惊得再不敢上前。 苏晓尘见秋月实出手如此凌厉,正目瞪口呆时,水里又浮出两个脑袋,大声叫道“公主,快上船呀,再不走,要被呛到了。” “是呀是呀,公主别管他们了,船上有菱角,阿藤都剥好了。” 正是久违的阿葵和阿藤。 朱芷潋闻言,急忙拽起苏晓尘就往船上走,她知晓凭秋月和鹫尾的本事,应当是能全身而退,且她以观心术看了看祁烈,并未察觉有什么敌意。 果然,祁烈在旁见温兰威势凌人,想到苏晓尘方才的那席话,越想越是心寒。 或许真的应该放手让这孩子自己去闯一闯。 他既然有心放人,便未加阻拦,只默默地将落日弓重新悬在背后。 那一边温兰如何肯罢休,大怒道“所有人,敢退一步者,军法处置!” 话音未落,只听银铃般的娇笑声响起,鹫尾如同一只花蝴蝶般地跃在空中,朝金甲兵人群最密集处丢了颗雷火珠下去。 。 正文 第三百七十六章 逢春 只听一声巨响,岸边凭空被炸出了一个大缺口,顿时炸死一堆兵士,还不算被炸下海又不识水性的,只在水中扑腾。 此时朱芷潋已将苏晓尘拉上了甲板,见岸上雷火珠爆炸后一阵浓烟,心想阿葵说的果然不错,晚一步真的要被呛到了。这边阿葵和阿藤也已从水里爬上了船,笑嘻嘻地拉着朱芷潋公主长公主短,仿佛眼前的那些刀光血影与她们全然无关,甚至连边上的苏晓尘都视作无物。 小姑娘们总是有些小性子。 定是这个什么苏学士害得公主朝思夜想还四处奔波吃苦头!这种男人有什么好?还不如我家的筑紫大人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武功超群样样全能! 温兰见自己的金甲兵吃了亏,怎会甘心,转身对温和说:“去,快将先前落霞湾上收缴的船只调派过来!我就不信拿不住他二人!” 温和刚要转身去调船,只听越来越多的兵士惊呼起来,好像又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此时天色已是大亮,将整个落霞湾照得一览无遗。温兰放眼望去,忽然心头一震,这……这怎么可能? 他仔细盯着远处看去,脸色变得越来越惊愕。 鲲头舰! 如此巨舰来到国都却不为人知,定是趁着先前夜色未明时悄悄驶入的落霞湾,如今天色一亮就忽然出现在眼前。 温兰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蛇形舰,鲲头舰一起出现在落霞湾,这绝非巧合,也更不会是临时起意。 从嘉德殿加冕观礼、到沐恩院灌药逼死上明皇,再到连夜追击苏朱二人,不过是一日之内的事,琉夏余党和南疆总督府的反应再如何迅捷也不可能立刻就能赶得过来。 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他们早已候在了落霞湾附近…… 是谁能有如此的盘算?是柳明嫣?还是朱玉澹? 可是听林通胜说起过,那南疆总督府和琉夏余党不是水火不容犹如猫捉耗子般的关系么?如何又能联手在一起来对付我伊穆兰?他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媾和于一处的? 无数的疑问从温兰的脑中闪过,他越来越确信的是,碧海明皇可能真的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也许这朱玉澹的心思和她母亲一样,就算是死了,也依然能埋下摆布活人的计策! 温和在一旁见兄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知道此时就算是兄长也已陷入两难的境地。 看着朱芷潋逃向鲲头舰?那必然是纵虎归山。且一旦苏佑跟着上了船,那么国主出逃的事又如何向举国交代。等待伊穆兰国的又会是三族各自为政的分裂局面,而这一次兄长未必还能像以往那样继续号令鹰族和血族,因为他手上已失去了把控两族人的筹码。 可是眼下又能怎样呢? 如果说凭着手头的兵力和缴获的碧海船只也许还能追击一下这琉夏余党,那么面对这鲲头舰则是以卵击石,毫无胜算。 白沙营虽然人数没有金羽营那么多,但也是南北齐名的战力。想要上岸来战伊穆兰方是不惧,可想要上船入海一战,那简直就是送死。 不止如此,温兰和温和都知晓鲲头舰的厉害,更知晓舰上的火炮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整个落霞湾轰成平地。就算是死了心放弃追捕朱芷潋,也不能继续呆在这落霞湾,得赶紧撤退! 须知这落霞湾的兵士里是他刃族全部的兵力,加上祁烈的五千骑兵,说是伊穆兰的根基也不为过,要是就这样被几发炮弹给轰得灰飞烟灭,那可是阴沟里翻船了。 温和轻轻地劝了一句:“兄长……” 温兰很是烦躁地打断了他:“我知道!” 再不情愿也没有办法,眼见那鲲头舰越驶越近,舰身上的火炮似是已对准了岸上!温兰几乎能感到自己的汗毛都开始竖了起来。 他终于恨恨地喊了一声:“所有人,即刻退回城中,快!” 伊穆兰的兵士如蒙大赦,争先恐后地朝北逃去,不管是近处的黑色蛇形舰,还是远处如山一般的鲲头舰,都是他们平生从未见过的战舰,且跟前是一望无际的海面,无不让不识水性的人胆战心惊,早没了战意。 祁烈却依然立马站在岸边,与甲板上的苏晓尘对视着。 孩子,也许烈叔替你打算好的路确实行不通,抱歉的是烈叔也无法告诉你该走什么样的路,因为他也不知道路在何方。 祁烈见那一边秋月和鹫尾已与金甲兵撤手罢战,正赶着上甲板。这一次与他们擦肩而过时,只是看了他二人一眼。 秋月则略点了点头,似是对他的放行表示谢意。 祁烈眼见那蛇形舰就要离岸而去,他终于决了心意。他忽然口中哨声响起,胯下的大乌云狮跟着嘶鸣了一声。 紧接着,从远处极快地跑来一匹骏马,正是苏晓尘的爱骑小乌云狮。 小乌云狮跑到岸边,把头蹭在大乌云狮的耳边似是有些恋恋不舍,然而大乌云狮依然嘶鸣不断,似有催促之意。 终于,小乌云狮不再犹豫,它后撤了几步朝蛇形舰奔去,马蹄踏到岸边时忽然凌空一跃,稳稳地落在了甲板上,看在秋月眼中不禁暗叹一声,好神骏的马! 苏晓尘见小乌云狮踏上船来,又惊又喜,这匹马与他已相伴多时,虽然每次见了大乌云狮都会抛下他一阵,但今天竟然肯选择追随自己,不禁大为感动。 祁烈抚了抚大乌云狮的鬃毛,叹声道:“就让孩子们自己闯荡去吧,咱们终该有放手的一天,是不是?” 于此同时,落霞湾西侧的一座丘陵上,几个身着猎装的勇士正登在高处往下看,此处虽不甚高,却能将落霞湾内的情形一览无遗。 为首的一位女子,正是鹰族的族长珲英。她看着苏晓尘上了船,又看着那匹小乌云狮跟着跃上了甲板。 赫桂嬷嬷在一旁问道:“族长,真的不用再劝一劝国主吗?” 珲英黯然道:“劝了又如何……他在这国主之位上哪里还有国主的尊荣,简直就像被关在笼中的困兽。温兰当年那样用计谋将察克多困在帕尔汗宫,今天又何尝不是想用同样的手段将这孩子困在太液城?我已经痛失了兄长,不能再眼见这个孩子一步步地被温兰荼毒下去。他走了也好,至少不在温兰的把控之中,也许能更自由自在一些。咱们鹰族人,不能在自由的天空里翱翔,就等于失去了一切。暂且就先由他去吧……” 说着,也将手放入口中吹了一声哨。 空中盘旋的数只鹰中,立刻有一只小鹰飞落下来。 珲英望着那只小鹰炯炯有神的眼睛,伸手从行囊中取出一物,塞在了那鹰嘴中。 “好好衔住了,去带给你的主人,然后跟着他,保护他,再也不要回来了,知道吗?” 小鹰似懂非懂,顺从地低下头,紧紧衔起那颗碧绿晶莹的小石头,然后双翅一展直冲天空,很快便折转了方向,向苏晓尘在的那艘蛇形舰飞了下去。 “赫桂,这些日子里,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珲英望着那只小鹰,淡淡地说道。 赫桂立在身后,低头恭听。 “他是国主,但他首先是咱们鹰族的勇士,是一个男人,国主之位对他来说得来得太容易,也许他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咱们的神鹰不也是这样么?要想入神鹰营之前,总得先放出野外让它历练几个月,不经历些风霜雪雨,哪里能够挺得过后面的凶险困难呢?说到底,还是咱们太过慈母心切,护得紧了。” “可是……您真的就忍心这样放任国主离去么?要不要奴婢暗中……”赫桂与珲英的年纪相仿,在她的眼里,苏晓尘一样也只是个孩子。她知道珲英放心不下,这一点她能察觉到。 珲英摆了摆手:“不,这一次我想让他自己试一试。” 她看着那艘蛇形舰离岸边渐渐远去,伸手轻轻挥了挥,似是在作别。 世间百禽,无不俯首向东朝凤,惟有雄鹰桀骜,顾首向西。真正的鹰王,栖于枯崖,行于九霄,不争朝夕,不王而王。 孩子,姑姑愿你能早日成长为真正的王者,凌驾于碧空之上,不王而王! ------ 人生道路中有理想的规划,就必然有突发的意外。 没有什么事会中规中矩地匀速进行,自己的一次小小抉择也许就是某个蝴蝶效应的开始,继而动荡整个未来。 随着第二十七卷《孤魂承双脉》今日收卷,卷中收录的亡魂之名又多了几个。他们中的有些人也许是临死才知晓真相,有些人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甚至还有些人的故事不过是寥寥数语便被湮没其中,但他们承受的悲痛并不亚于任何一个身份显赫的角色。 太液城落,碧海国破,旧的势力已经冰消瓦解。然而随着鲲头舰和蛇形舰的出现,新的势力正在渐渐集结。在碧海明皇殒命太液湖的同时,苍梧国万桦帝都内的谋局也在步步紧逼地进行着。欢迎明日继续关注第二十八卷《叶落霜满天》。神州历史的下一页,依然沉重。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七章 登船 鲲头舰巨大的身影渐渐逼近落霞湾,尚不及靠岸,所有的伊穆兰人就已经逃了个干干净净。一时间,偌大的落霞湾的岸边再看不到任何人的迹象。 苏晓尘见小乌云狮跃上船来正欢喜间,天上又降下来那只小鹰。他熟练地将右臂一伸,小鹰已稳稳地落在了上面,迫不及待地将鹰嘴伸到他面前。 “咦?这是什么?”朱芷潋瞧见那颗碧色的石头,好奇问道。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每隔一段时间我姑姑就会送我一颗……也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一颗了。”苏晓尘说到此处,颇有些惆怅。他向远处的青山绿水望去,想要找寻姑姑的身影,却哪里还能看得见。 姑姑送来了这石头,大约是明白我为何不辞而别,但愿她能理解我的苦衷吧。也不知道下次再见时,能否让姑姑告诉自己这石头中的秘密。 “苏学士的这一马一鹰倒真是珍贵的品种。祖父在世时是个驯鹰高手,家父也是骑术甚精之人,都分别教过我一些鉴别和驯化的方法,可我从未见过资质如此超凡的鹰和马。” 秋月实的赞叹发自内心,毫无客套之意。 苏晓尘其实并不知道他是谁,即便他自报过家门,可仍是一头雾水。 不过人与人的真心交往,头衔只不过用来做最初的判断基准。真正让苏晓尘觉得此人非凡的是方才于千军万马中救人的胆识和剑术的高超,此人虽然与祁烈一样的武艺高超,但收起刀的时候却与祁烈截然相反,谈吐温文尔雅,说是一族的首领,更像是一方贵公子,眉宇间还隐隐有些书卷气让人亲近。 但好感顿生的同时,他又有一点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来自于秋月看小潋时的眼神,好像他们已经相识甚久。在某次小潋偶尔提及秋月这个名字时,自己曾经追问过这人是谁,小潋只是一笑而过。这使得苏晓尘越发疑惑。 不过,他是小潋的救命恩人,单凭这一点,也该十足地感谢他。 苏晓尘决定不去想太多,当下谦恭地还了一礼“确实是珍贵的品种,与我已是如影如伴,难舍难分。” 秋月闻言不觉一怔,这个苏学士看起来心境清澄,虽然听朱芷潋提过是个足智多谋之人,却并无那种诡邪之气,倒是难得。且如何身周的物缘如此之好,真是天赐厚福。 朱芷潋在一旁此时全然没有在意他们之间的对话,甚至连他二人各自的心思都没有去看,只紧紧盯着远处的鲲头舰。 那鲲头舰靠近落霞湾后并未泊岸,大约是没有打算长久停留,船沿的四锚中连一锚都没有下,只是将船腹部的中门打开,从里面驶出一艘虎头舰和两艘雀头舰来,那虎头舰上插着白沙围边的七角兰花纹。 “是柳明嫣!是柳明嫣来了!” 阿葵和阿藤纷纷笑了起来,打趣道“这次公主的姐姐来啦!” “哎呀,那副画卷还在不在?该拿出来物归原主。” “人都送来了,还要那画卷做什么?柳总督 这下可得谢谢咱们了。” 俩人说的正是初次见到朱芷潋时假冒柳明嫣之妹的事,尤其是阿葵那一夜还为了朱芷潋想要逃离蛇形舰时与之大打出手。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当初谁也想不到,会成就今日这般笃厚的交情。 这时,鹫尾沉脸低声斥道“又多嘴!”说得俩人立时闭了口。 鹫尾知道清鲛公主朱芷凌已死,她向来善解人意,听阿藤与阿葵提到“姐姐”二字,生怕朱芷潋触景生情,所以喝止。 她凑近朱芷潋道“您知道,为何鲲头舰会出现于此吗?” 朱芷潋眼中隐有泪光,微笑道“秋月君……果然是有胆有识。我没想到,没想到他竟然会向柳明嫣去求救。” “筑紫大人那一日救不得殿下,无奈离开商馆后,才养了两日伤,就急着要与奴婢分开,让奴婢先回梅陇屿去带一半族人和船舰过来,自己却孤身一人入了南疆总督府。他对您的心,真是……” 其实鹫尾也不知道为何要替秋月在朱芷潋面前说这些,但她觉得如果不说,就生怕朱芷潋将秋月的这片心思视而不见,这样的落寞实是让人不忍心。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朱芷潋经过了幽闭的这两个月,早已不再是先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了。 她才说了两句,朱芷潋就已经知晓了她的心思,只转头温言扯开了话头道“鹫尾,说起来还真该好好谢谢你,上次临别相赠的暗器甚是好用。还有,你教我的缝影术也很及时,多亏了这两样我才敌过了银花,不然我可能再见不到你们了。” “银花?”鹫尾略加思索,“可是上次与奴婢在商馆交手的那个雾隐流高手?” “正是,如今她也终于恶有恶报,被人沉入了湖底。” 阿藤和阿葵先前被喝止不许说话,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拍手叫好起来,“哇!公主好厉害!那小猴子可是功夫好得不得了,在瀚江上我们俩个对付她一个都打不过,没想到公主竟然把她给收拾了!难怪鹫尾姐姐肯把缝影术教给公主呢。” 另一个忙道“什么没想到,我可是想到了,公主的功夫虽然是那人教的,可是只要鹫尾姐姐教了公主,功夫立刻突飞猛进,当然是能打过那小猴子了。哪天要是鹫尾姐姐也肯教我,嘿嘿嘿。”说着,讨好般地看向鹫尾。 鹫尾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如此,定是那个银花自觉知晓朱芷潋所有的的功夫而轻敌了,这才会大意丢了性命,若不然不应该会栽在她的手上。 朱芷潋对她们的玩笑话一笑而过,她看着那几艘雀头舰越驶越近,舰首立着一人白袍银甲甚是威风,正是南疆总督柳明嫣。 她虽然猜到是秋月实去南疆请的救兵,然而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是,为何柳明嫣会肯答应秋月实的请求合兵一处一起来国都。 要知道南疆与琉夏的关系可是明争暗斗了几十年,即便柳明嫣救驾之心殷切,可她是个桀骜不驯之人,说她将秋月实扣押在南疆然后以鲲头舰一 己之力来国都救自己才是更可能的选择,如何会…… 不过朱芷潋的疑问很快就随着柳明嫣的上岸烟消云散。 柳明嫣先是恭恭敬敬地向朱芷潋行了一礼,且口称陛下,显然是知晓她登基之事,在确信自己毫发无伤之后,立刻转向秋月实急切地问道 “秋月君,听说你方才一人上岸,可有伤到?” 虽然还竭力维持南疆总督的威仪,然而言辞间的关心谁都能听得出来,尤其是鹫尾,似是强忍着不快回了一句“有劳总督大人挂心,奴婢时刻伴随筑紫大人左右,舍命亦会护我家大人安全。” 柳明嫣一怔,似是听不出劝她别多管闲事的弦外之音,反而笑道“那就好,你武艺不错,护他身边我很放心。”俨然没有把鹫尾放在眼里,只是当成了一个身份低微的婢子。 朱芷潋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如此…… 这天底下的事果然是各有风情种种。 她曾经听长姐提过柳明嫣,说柳明嫣有才有貌本就是个自视甚高之人,自任了南疆总督之后,更是不把天下男子放在眼里,就连母亲有时都感叹说这女子若是什么都有了,反倒不容易赐婚,勉强赐了婚也未必能配得上她。柳明嫣听说此事后,不仅不以为意,反而常当成谈资说起,笑称配得上自己的男人连明皇陛下都找不出来,索性就再等等。她这话一出,无论私媒官媒都再不敢提婚事,本来就是夫婿难寻,万一自己做成了媒,岂不打了明皇的脸? 于是这一等就等到年过三十。 这在寻常人家,怕是孩子都已十二三岁了。 可柳明嫣照样我行我素,直到秋月实的出现。 秋月实带着伤,孤身一人来到总督府想要求见柳明嫣,白沙营的兵士起初并不在意,想直接轰出府门,不料被他仅以刀鞘一敌二十,全然拦不住。这一下,惊动了总督府的所有人。 柳明嫣在府中听说后抬眉一笑,有意要试探他的能耐,就故意调来白沙营百人挡在前面,结果依然挡不住秋月实直捣府中。 若是一味只靠刀法高超来闯府,在柳明嫣眼里最多也不过就是个难得的武人。可她亲见了秋月后,发现是个仪表堂堂行姿优雅之人,不由大为好奇。再询问之下,居然才知道眼前的这个看似瘦弱的年轻人正是与自己暗中较劲了三年的琉夏筑紫守。她一直以为能与自己一较高低的必然是个老谋深算的老头子,却不料反差会这样大。 待她问清来意,一面暗自佩服他的胆识和谋略,一面故意不动声色地留他在府中,以查验真伪为名,让他将昔日如何利用红毛海贼与自己对抗之事细细说来。 琉夏国已是沉入海底,昔日再隐秘的事也成了过去,没什么可隐瞒的。秋月实自然肯全盘托出,他希望以自己的坦诚去换取柳明嫣的信任,好去救助国都中的朱芷潋。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早在他还未赶到南疆总督的时候,明皇朱玉澹的密令就已经送到了柳明嫣的府中。 。 正文 第三百七十八章 合议 时值朱玉澹御驾亲征出兵前夕,她暗中命柳明嫣于南疆整装待命,只看战局形势,然后见机行事。万一霖州兵败,则将鲲头舰悄悄行至落霞湾附近,到时候具体该怎么办,自会有人来告知。 柳明嫣见是密旨,自然不敢怠慢,见秋月实前来求救,知道是实情,于是装成应承的样子,顺水推舟地答应了秋月实。 秋月实先前希冀自己求援能成功,但没料到会如此顺畅,更没想到明皇早有令先到,只不过明皇也不知道此中还会有琉夏人,这真是误打误撞地上了同一条船。 秋月实暗忖朱芷潋有了生机,喜出望外之余对柳明嫣当然也就和颜悦色极力保持和善的关系,柳明嫣让医者替他疗伤也欣然接受。 这一来一去,纵使秋月实没有那样的心思,柳明嫣不知不觉中也离他越来越近。 武艺超群,样貌出众,性格儒雅又琴棋书画样样有品,血统门第虽比不上自己,但也还凑合,关键是年龄也差不多。这样的男人不就是老天爷为我柳明嫣备下的么? 柳明嫣为人向来刚愎,自己认定的事儿往往一认到底,她觉得相中了秋月实,就压根儿没想过秋月实对她有没有意思。难道天底下的男人如果有被她看中的,不该都是欢天喜地的么? 嗯?鹫尾? 哦,那个婢女还不错,是个拿得出手的下人。 所以当鹫尾与秋月宗直带着九艘蛇形舰忐忑不安地靠近南疆总督府前时,惊异地发现自己受到了极隆重的接待。 原来蛇形舰未到之时,秋月实就与柳明嫣切磋过海上战事,且越谈越投机,到后来说起碧海与琉夏间造船各有长短时,竟然发现两国的舰船颇有互补之处,于是自然而然地就开始研究如何将机动力奇高的蛇形舰与火力强盛的鲲头舰合同作战的阵法。 纸上谈兵终不及眼见为实,蛇形舰一到,柳明嫣就迫不及待地让秋月实与自己将两边的船舰合在一处,实际演习了一遍。 志同道合,趣味相投,于公于私这秋月实都把柳明嫣给吸引得寸步难离,看在鹫尾和宗直二人眼里,颇有些哭笑不得。这真是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没几天,霖州兵败的消息传来,柳明嫣即刻调兵遣将命鲲头舰北上,快抵达落霞湾时从国都传来了新的消息:明皇即将退位,传位于清洋公主朱芷潋。 秋月实一怔,那么说来人已经逃出了商馆了? 彼时,柳明嫣对秋月实已深信不疑,除了明皇给自己的密旨依然守口如瓶之外,寻常的军报并不太瞒着他,有时还选择性地让他一起参阅给些意见。 直到昨日,根据阿藤和阿葵混入太液国都后打探回来的消息,加冕之仪即将在太液城中举行。 看起来是个喜庆的仪典,可是到了夜里,明皇之前所说的那个暗中联络之人终于现了身…… 柳明嫣越发觉得大事不好,便通知秋月实与自己将船舰隐在落霞湾外,静观其变。秋月实则让阿葵和阿藤继续留在海岸边,直到她们忽然发现血族的骑兵挤满了整个左岸,她们断定此事不寻常急忙赶回来通报,于是才有了起初的那一幕。 朱芷潋和苏晓尘终于大概明白了过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此时海湾上渐渐息了风,海面上宁静祥和。柳明嫣朝鲲头舰一指,说道:“眼下有好多事还须细细商议,只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陛下和苏学士与臣一同登上鲲头舰方是稳妥。” 柳明嫣说话向来这样,虽然中意秋月实,但她坐惯了鲲头舰,瞧不起蛇形舰这样的小船就是瞧不起,出口毫无顾忌。且她还不知道苏晓尘是以国主的身份逃离了国都,依然用当日在抚星台上的称呼。 鹫尾听了,脸色几乎冷成了冰坨子,秋月倒不甚在意,只是笑笑。 柳明嫣又道:“秋月君,你也一定要一起来,让你的蛇形舰就跟在后面,咱们上船再向陛下细说。”说着,朝秋月招了招手,似是待他亲密,却难掩居高临下之意。 雀头舰虽小,虎头舰不小,载着这一众人连同秋月、鹫尾、宗直、甚至阿葵阿藤,还有苏晓尘的小乌云狮,都一个不落地全都拉上了鲲头舰。 苏晓尘刚上虎头舰,忽然脸色一变,大叫一声:不好! 朱芷潋忙问何事,他当着众人面又不好细说,只得附耳在朱芷潋耳边焦虑地说道:“佑伯伯明明托付了我银泉公主的事儿,我只想着自己逃,慌乱中却把她给忘在了涌金门里。” 朱芷潋嗔道:“你现在倒想起来了,不过难为你还记着我家里的人。你不必担心,母亲暗中有安排,银泉姨母应是无事,但我暂时也不知道她去了何处。” 苏晓尘见她说知晓内情,这才松了一口气。 鲲头舰舰体巨大,甲板上下连同内舱隐舱共有十六层。登舰之后,柳明嫣十分殷勤地将朱芷潋请到了其中的一层,指着其中的格局摆设道:“陛下请看。” 朱芷潋惊讶道:“这……这里怎么这么像姐姐的清涟宫?” 柳明嫣笑盈盈地说道:“陛下忘了,臣可是当时护送清乐公主殿下入苍梧的护卫之人。那时为了让殿下起居得安逸,特意将这一层改成了清涟宫的模样,后来一直放在此处忘了改动,于是就保留了下来。虽然比不上来仪宫,但臣觉得现在拿来给陛下做御所,正是合适。陛下以为呢?” 什么忘了改动……根本就是柳明嫣见这一层改造得奢华舒适,舍不得改回去,等朱芷洁一下船就迫不及待地拿来自己用了,这样既无清涟宫之名又有清涟宫之实,算不得僭越之举。如今朱芷潋上船了要是发现有这么逾制之所,岂不是麻烦?不如趁机就献给朱芷潋,不仅表了忠心,还洗脱了先前的嫌疑。 其实朱芷潋哪里会猜不到其中的把戏,只不过没必要揭穿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当下只是夸赞感谢,并不追问。 水至清则无鱼嘛。 众人一同入了这如清涟宫般的船舱,纷纷各自坐定。柳明嫣请朱芷潋坐了备下的御座,自己毫不客气地坐了侧旁的首座。 朱芷潋见苏晓尘在一旁神情有些落寞,心知他虽弃了国主之位,一时间怕还是有些不适应,便朝众人说道:“昨日先帝虽然已将皇位传给了我,但随即惨遭奸人暗算……” 此言一出,举座默然。 虽然柳明嫣和秋月实方才在上船前已经惊悉此事,但总是让人难以相信,不过才一日的工夫,上明皇居然就已经崩逝了。 朱芷潋神色悲痛,继续说道:“先帝已不在,有三件事我想要对诸位言明。这第一件事,我虽已登基,是碧海第四代的明皇,但如今我碧海国破人亡支离破碎,为牢记此仇此恨,碧海一日不能复国,我就一日不称朕,不戴朝阳冠,起居饮食一概不用帝制,以此明志!” 朱芷潋说得斩钉截铁,显然心意已决。众人听了神色肃然,暗暗生了敬意,秋月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不过区区数月未见,她竟然已与先前如此不同,不仅举手投足皆是帝王的模样,且心思细密之处也比以往强了不少,这样的人即便不戴那御冠也绝不乏统御之力。她成了明皇,那么琉夏此番倾力相助的情义想必她一定会记在心上,将来琉夏族人也应该能得到些回报。忧的是,不知不觉中她好像离自己又更远了一些。实际上他虽然能感觉到来自朱芷潋的谢意,却不再等感到昔日里谈笑风生时的情意。 难道真的成了孤家寡人?还是因为有了那个苏学士? 秋月正胡思乱想时,朱芷潋已开口继续说道:“这第二件事,灭国之恨,来自伊穆兰。然而冤有头债有主,伊穆兰人中实是敌友参半,并非一丘之貉。譬如我这次能从太液城逃离,就多亏了血族的王长姬暗中告密和周旋,还有我身边的这一位苏学士,你们也许有些人见过或者听说过,他是苍梧国的殿前大学士,但他真实的身份是伊穆兰国的国主!可是他虽然是国主,南侵之责却不在他而在大巫神温兰。相反,他为了保全先帝和我,为了不让温兰带着铁骑在我碧海国土上肆虐欺凌,处处暗中牵制,实是我碧海的恩人,到最后他还愿意为了我,竟然抛下这国主之位,与我一同上了船。所以我希望你们所有人都能够念及这份恩情,而不是追究他伊穆兰人的血统或者往日的身份!” 这个消息更是令人瞠目结舌,柳明嫣向来看重贵贱尊卑,一听苏晓尘就是伊穆兰的国主,却肯弃尊而走,倒吸一口冷气。她暗想,这苏晓尘与朱芷潋是两情相悦,大约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弃了王位,如果换成自己是一国之主,可愿意? 这念头来得突然,柳明嫣一时想不出来。她不自觉地瞥向坐在那边的秋月,又想,倘若是为了秋月,我肯不肯? 没风没影的事儿,把柳明嫣想得一脸的迷离。果然开了情窦之人,甭管是多少岁,都是一样困惑不已。 正文 第三百七十九章 隐情 “这第三件事!便是接下来的事。当务之急,是须得立刻整顿手头的兵力,然后先前往瀚江,救出我的姐姐清乐公主!” 众人越来越惊奇了。 救人?太子妃不是太太平平地呆在苍梧国么?何来救出一说? 柳明嫣听到此处,禀道:“陛下,既然说到整顿,臣想先让陛下见俩个人。”说着,示意边上的侍从将人请进来。 朱芷潋正想会是谁,只见从内室现出两个身影。 高高大大的那位老者已是发须尽白,依然精神抖擞,正是碧海的三代老丞相陆行远! 另一人虽然上了年纪,但仪姿秀丽,举止不凡,竟然是银泉公主朱玉潇! 朱芷潋和苏晓尘不曾料到会在这里遇到这俩人,惊得都站了起来。 那朱玉潇见到朱芷潋和苏晓尘,一个是血亲之人,一个是苍梧故人,想往事种种,起当下再抑不住泪水,大哭起来。 陆行远则对着柳明嫣行了一礼:“陛下果然不曾错付,理郡王真不愧为我国之栋梁,保我碧海皇室周全,老臣实在是感激不已。” 当日陆行远因南华销金案被迫告老时与柳明嫣已成水火之势,尤其是柳明嫣对陆行远更因其父柳詹常年吃了陆氏一族的哑巴亏而耿耿于怀,然而伊穆兰大敌当前,陆行远不仅成了明皇朱玉澹托付的暗中联络柳明嫣的那个人,还和她一道成为了托孤之臣。这陆行远在朝中声望极高,但为了碧海皇室竟然肯不计前嫌对自己谦恭有加,这让柳明嫣也生了几分羞愧之心。 大义当前,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如今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再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去生嫌隙,都不是俩人的器量所为。 所以,当陆行远那一晚悄悄地带着朱玉潇逃到鲲头舰附近的时候,柳明嫣也立刻就将当日殿上的唇枪舌剑之事抛诸脑后,将他二人妥善地安置在舰上。 朱玉潇抚着朱芷潋的脸道:“孩子,还好你无大碍,真是神明护佑。” “我知道母亲暗中有安排,但不知姨母是如何逃出来的?” 朱玉潇听她说到朱玉澹,颇有些愧色。“你母亲……你母亲近来虽然与姨母之间有些生分,但她总是惦着我。她悄悄命陆行远入了涌金门来,就藏在那无人居住的清梧宫中,离清涟宫并不远,待伊穆兰人一进城,他便带着我从密道逃出城来。” 苏晓尘看了看她左右,问道:“师母,我记得您身边还有个侍女叫小贝的,没有一起随您来么?” “她一片忠心,生怕我离了清涟宫后被伊穆兰人疑心,这次又自告奋勇地要替我断后,现在大约……唉。” 朱玉潇看了看苏晓尘,又对朱芷潋说:“他这孩子,从小我就是看到大的,是个稳妥之人,有他护着你,姨母放心多了。唉……其实姨母已是这般的年纪,不过每日就是虚度时日等着哪天就入土去,活不活得下去,又有什么打紧的,你们也不用太花心思在姨母身上,重要的是你们这几个孩子……只可怜姐姐……”说罢,掩面又要哭。 柳明嫣忙扶住她在旁劝道:“姨母莫要太过悲痛,如今陛下安然无恙,总算是我碧海的幸事,陛下方才说,当务之急是要入苍梧去救人,姨母与陆丞相都知道不少苍梧国的事,所以也想请二位将能知道的事都说出来让大家听一听,或许可以互通有无,知道些真相。” 朱芷潋点头道:“正是这个意思。母亲崩逝前几日与我提及过一些事,再加上留在来仪宫中的一些书信文函,我也能知晓一些母亲的用意,只是知道得一鳞半爪,譬如……这慕云氏的事……” 她面有难色,忍不住看了苏晓尘一眼。 祁楚来告密时提到的那些苍梧国的事,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即便她此刻知晓自己是慕云氏之后,仍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苏晓尘见她不好说,便开口替她把苍梧国慕云铉私生二子,一为温帝李厚琮,一为驸马陆文骏之事说了出来。 众人从方才登上鲲头舰时便一个接一个地听到些惊人的内幕,已是越听越心骇,但听到此处方觉得先前的那些事与之相比顿时如同儿戏。 尤其是秋月实叔侄和鹫尾萤,他们都是外邦之人,至始至终都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在一边聆听思考,听到苍梧与碧海之间的这些瓜葛,都忍不住想,一直以为琉夏皇族十二支之间的纷争已经够复杂了,没想到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更可怕的是这两国间所有的事犹如乱麻一般纠缠做一团,想斩都斩不断,真叫人无从下手。 秋月宗直是个稳重的老者,本来一直在旁默默地听,听到双生子一事时终于忍不住插嘴道:“那么说来金泉驸马竟然是苍梧国人了?可是你们碧海人却没有丝毫的察觉?这如何可能?譬如你们方才说这温帝与金泉驸马是孪生的兄弟,那么银泉公主既然见过金泉驸马,又嫁去了苍梧国见过温帝,如何没有发现两人的相貌长得一模一样?” 朱玉潇含泪叹道:“这便真是造化弄人了。当初姐姐在双泉亭中也问过我有没有观过那温帝的面相。我说,君不见臣妻乃是古礼,便是偶尔有重要的庆典,也是远远路地望上一眼,不曾细看。且我当时日日都守在太师府中,鲜有抛头露面之时,听说那温帝除了上朝之外也总耗在茶园和棋室中,几乎不出宫。所以二十四年中竟然没有面识。但凡要是能近身见过一次,我也必然有所察觉。可是……这也许真的是天数使然……” 她顿了顿又说道:“其实要细说起来,金泉驸马当年也并非全然没有蛛丝马迹,譬如他喜食紫苏,这东西气味沉重,在我碧海都是避之不及,在苍梧却是人人爱食。那时姐姐还总埋怨说每每桌上有紫苏时都受不了,总想与他分席而食,从未去细想缘由。可这等小事若不是现在知道了真相,如何能想得出其中的古怪?又有谁会用来探究驸马的身世。” 苏晓尘忽然隐隐约约想起不知何时似乎做过一个梦,梦中的那个中年书生便是请他吃了紫苏饼,又托付他找女儿。他记得那书生的家中有本书叫《碧海苍焰录》的,其中就记述到慕云铎的判词:鸠占鹊巢舍还得。 慕云铎妄图鸠占鹊巢李氏帝位而谋夺天下,却为慕云氏的李厚琮从中破坏。然而看似失败的结局却因温兰的布置而阴差阳错地引出了金泉驸马陆文骏,既然苍梧国的太子妃朱芷洁和碧海国的明皇朱芷潋都是陆文骏的女儿,那么岂不是真的就成了慕云氏后人的天下了? 想不到那本书中的预言还真成了现实,可惜当时不曾细看下去,不然,说不定还能看到自己和小潋将来会发生什么事。 朱芷潋哪里知晓苏晓尘心里这七七八八的天马行空,她对陆行远道:“阿翁,既然现在已经知道了苍梧国的这些秘密,我们朱氏又被牵扯其中,那么当务之急就是要护住我姐姐的性命。据血族的王长姬说,温兰以此要挟我母皇,说一旦李厚琮知晓了姐姐是慕云氏之后,必然会起杀心。眼下鸽鹞已经放了出去,我们无论如何要尽快赶往瀚江两边,然后想办法入帝都去救姐姐。我方才细想了一下,李厚琮两面三刀,万桦帝都又是京畿重地,所以此事不可强取,只可暗中行事。” 柳明嫣点头道:“陛下说得极是,其实还有件事臣尚未向陛下禀明。之前清鲛公主曾经向臣借走了一万白沙营的将士,后来尽数捐躯于霖州,臣南疆总督府下的白沙营兵士还余一万四千人,然而上个月臣麾下的水师六千人出海巡洋时不慎遇到罕见的风暴,几乎全军覆没,只幸存了八百余人……” “什么?!”朱芷潋一惊,“怎会遇上如此天灾?” “臣也不太清楚,自从那琉夏国地崩岛沉之后,南疆的天气就变得越来越怪异,尤其是洋面上有时还会有紫电雷鸣,异象频生。这次据幸存的兵士所述,本来还是风平浪静,不料顷刻间就狂风大作,眼前一片惊涛骇浪,最要命的是所有的罗盘都失了准只是胡乱转动,根本认不清方向!” 秋月在点头说道:“这种天候虽然罕见,但确实有。我琉夏古籍《太平记》中就有记载,说大约三百年前就有一次,紫电惊雷,伴着盘子大的冰雹把整个王都砸成一片废墟,这若是在海上遇到,更是无处可逃了。” 苏晓尘想起伊穆兰有沙暴雪尘,苍梧有江河泛滥,琉夏和碧海有这紫电惊雷,果然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柳明嫣闷闷不乐道:“所以陛下,臣现在手头可用兵数只有区区九千人不到了。方才臣用鲲头舰在落霞湾震退了伊穆兰人,其实也只能是唬得一时,而夺不回太液城。方才陛下说要去驻兵十万的万桦帝都救人,那也只好是悄悄潜入,正面交战是绝无可能。” 正文 第三百八十零章 亏欠 六千人的水师遭难之事传到总督府时秋月正好在府中,所以柳明嫣也没有瞒他的必要,反而因他知晓紫雷的由来而了解得更详细,但除了他之外,白沙营重创的消息柳明嫣把守甚严,唯恐泄露到伊穆兰人的耳朵里去,所以直到见了朱芷潋,才敢提起,就连先到了几日的陆行远,也是头一次听说。 朱芷潋扼腕叹道:“真是祸不单行,碧海金羽营已经荡然无存,如今白沙营又遭重创仅余万人不到,想不到我碧海名震天下的水军竟然也会落到如此地步。” 陆行远在旁谏言道:“既然事已至此,臣建议陛下让柳总督将白沙营好好休整重编,恢复元气。” 此话正是柳明嫣想说的话,只是朱芷潋刚说要救人,她就提休整之事,显得有些抬杠,陆行远是朝堂上的老人,听她旁敲侧击地提到遭难之事便知其心意,所以替她说了出来。这让柳明嫣顿时轻松了不少,投去感激的一眼。 朱芷潋说道:“伊穆兰人现在也是无力追击我等,南疆总督府暂时还是安全。那么重建白沙营之事就得同时进行了,但是招兵买马需要大量的金钱,我手头并没有那么多……” 柳明嫣听她的意思暂不会让自己出兵,喜道:“这个陛下不用担心,臣这里有的是金锭子。” “咦?你哪里来的金锭?” 柳明嫣指了指脚下,“这鲲头舰的底层船舱里全是南华岛上新铸完的金锭,之前清鲛公主向我借了鲲头舰运送金锭,还有她的亲笔书信,陛下可一观。”说着,掏出当时清州知府王惟寿送来的书函。 朱芷潋一看,果然是姐姐的字迹,既熟悉又清晰,几乎忍不住又要落泪。她赞声道:“好,好,好,姐姐真是替我备下了一份大礼。” “当时清鲛公主因金锭事关重大,唯恐风浪太大出了意外,特地向臣借了这金锭运往太液国都,只是还没来得及送到,霖州那边就打起来了。” 柳明嫣的说辞其实还是假话,朱芷潋也一样能看得出来。 借船运金锭的书函落款日期是早几个月的日子,这几个月都没把金锭运到国都,倒不是柳明嫣敢就这么私吞了,而是她见朱芷凌忽然身死,思忖着金锭一事应是无人知晓,不如浑水摸鱼先搁在自己这里。后来水师遭难后,她也想用这金锭来招兵买马,毕竟白沙营是她的最重要的根本。碰巧朱芷潋在这里,那么索性就把这金锭献出来,顺便就又洗脱了贪污的嫌疑。 朱芷潋常年浸润在姐姐朱芷凌身边,朝堂上这样的把戏要猜到并不难,但她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眼下她猜到了原委依然不吱声,是因为她觉得既然钱已经拿出来了,柳明嫣又是待用之人,便没有必要深究下去。至于那批金锭里柳明嫣私自已经用了多少,更是不必细说的末节了。 她看向秋月实,道:“无论如何,这次除了柳明嫣,秋月君你的恩情我也会铭记于心。但能不能请你再帮我一次,替我从帝都救出姐姐……他日我碧海一定倾力回报。” 秋月实极少见她如此郑重地拜托自己,当即颔首回道:“陛下言重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我琉夏虽然所剩子民不多,但碧海与琉夏渊源颇深,这次的九艘蛇形舰和一千五百余人已是我秋月氏的一半,我愿意让他们供陛下驱使。” 秋月宗直和鹫尾也跟着低头行礼,显然是早有心里准备。 苏晓尘见秋月实说得极是诚恳,暗想,他说的这个渊源不知道是指什么,竟然能令他将族人的性命都交给小潋。他与小潋并非君臣,却有着一种藕断丝连的交情,实在是令人费解,回头还须得好好问一问小潋才是。 朱芷潋见秋月实爽快应承,感激之心油然顿生,她转身对柳明嫣道:“那么好,咱们就分头行事,蛇形舰虽小,但毕竟要快。琉夏人中有不少雾隐流的好手,最适合暗中行事,苏学士对万桦帝都的情形也清楚,去万桦帝都救人之事,我就与他们一起坐蛇形舰过去。请陆丞相与柳总督在南疆重振旗鼓,然后好好照顾我姨母,咱们等救出了姐姐,再做计议,期间若有什么消息,请阿藤和阿葵代为从中快递。大苏……你愿意与我一同去救姐姐么?” “你去的地方,我自然是要护着你的,何况我也有打算回帝都去,佑伯伯守护的苍梧江山,恐怕不日就要乱了。”苏晓尘想到温兰曾经与他提过的常氏之事,就忍不住忧心忡忡。 舅舅……你究竟在密谋什么? 秋月实说道:“好,既然陛下已有决意,那秋月自当相助。另外还有一个人,我这次也让族叔带了过来,他伤势已好,我想着也是时候该交由陛下来决定如何安置了。” 说着,朝左右示意将人带进来。 很快,两个侍从推过来一辆四轮车,车上坐着一人,虽然看起来有些羸弱,但精神还算不错。 只听两个人同时站了起来,口中惊呼道: “佑伯伯?” “老爷?” 正是苏晓尘与朱玉潇。 然而很快两人便发现来人并非慕云佑。 尤其是朱玉潇,同床共枕二十四年,再细微的差异也能辨认出来。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慕云佑早已病逝了。 这车上之人,正是当日被银花打入瀚江的苍梧国左太师,慕云佑的孪生弟弟慕云佐。 面对苏晓尘与朱玉潇炽热的目光,慕云佐似乎并不在意,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那二人一眼。 苏晓尘疑惑地看向秋月实,希望他能给出些解释。 “当日瀚江上,此人中了迷药后被打落水中,阿藤和阿葵拼死救出了他,我们见他服色不凡,似是身份贵重,便替他好生养护,那天,恰好陛下也在江边。” 朱芷潋接过了秋月实的话头,点头道:“大苏,秋月君说的没错,那一日在鳯头舰上,是银花用迷药将他迷倒,然后又炸毁了舰船,想要造出沉船失事的假象。多亏了琉夏众人出手相助,把他救了上来。起初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但看他的服饰和所佩戴的兵器,猜测他与慕云氏必定颇有渊源,所以拜托秋月君多加照看。原来他就是你佑伯伯的兄弟,那好得很,本来他差一点就要死在银花的手上了。” 苏晓尘听得匪夷所思,他与慕云佑之间感情笃厚,但与慕云佐却是几乎没什么来往。慕云佐嫌他是个不相干的外人又是个小辈,每次在太师府撞见他都是爱搭不理,所以苏晓尘对他也能躲则躲。 然而眼前的慕云佐没了昔日的趾高气昂,而且眼神中还甚是平和,只有细看之下才会觉得那种平和中有些呆滞,好像是大病初愈后遗留下来的创伤。 鹫尾在旁解释道:“他中的是雾隐流的酥神散,又在水下闭气过久,以至于身子养好后神志一直都没有完全恢复。我们给他喂水喂饭都不难,但他好像什么都不记,既不记得以前的事,也记不住现在的事。总是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谁的眼神都是那样。” 朱玉潇昔日在府中对慕云佐一直是提防有加。 起初是因为入府时发现兄弟俩人实在过于相像,生怕弄错了人,所以格外小心。好在朱玉潇识得观心之术,所以很快就能分辨出平静祥和的是慕云佑,戾气阴重的是慕云佐。慕云佐年轻时有时还会恶作剧穿上与哥哥相似的衣服,故意站在院中不说话,等着朱玉潇上当,但朱玉潇一次也没有认错过,因为这兄弟俩人身上的气质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可眼前的慕云佐已与往昔判若两人,竟然变得有几分慕云佑那时云淡风轻的样子,这也就难怪会让朱玉潇都恍惚间认错了人。 她右手探向慕云佐那清瘦的脸庞,左手捂住胸口,明知不是慕云佑,仍不觉心情激荡。 老爷……你瘦了。 仙云五味碟,不要再吃了。 朱玉潇再也撑不下去,她坐在地上攀着慕云佐的手,靠在他的膝前大哭起来,口中不停地诉道:“老爷,是我错了,是我辜负了……” 忏悔、愧疚,还是亏欠?朱玉潇已经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一股脑地全都倾泻在眼前的这个人身上,尽管他的表情至始至终都那么木讷,毫无反应。 苏晓尘是在场唯一知晓这仙云五味碟所有来龙去脉的人,尽管他不断地在找寻机会想要当面质问朱玉潇,但始终都没能听到她亲口承认,如今见她终于说了出来,心中堵着的那块大石好像落了地,但随即又感到一阵空虚。 因为佑伯伯终是回不来了。 悔意的唯一作用只是惩罚,而非救赎。 朱芷潋亲手扶起朱玉潇,好言宽慰劝解。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怎能大喜大悲。朱玉潇止了哭声,恳求道:“潋儿,他……他以后的起居饮食,就由我来照顾,好么?我与他在太师府毕竟相处过不少日子,他们兄弟二人的喜好又十分相近……” 朱芷潋示意她不用解释太多,微微笑道:“姨母想要照顾他那再好不过,大苏也一定会感激姨母的。母亲生前过的日子总是诸多拘束,我希望姨母不同,过得可以随自己心意一些吧。” 朱玉潇再次紧紧按着胸口,满眼都是感激之情。 谁也不知道在她的胸襟之下,压着的是慕云佑最后留于她的那封绢书。自苏晓尘从《云策》的盒子里取出来交予她之后,就再也没有离过身。 她走到小车的后面,亲自推着慕云佐慢慢出了厅门。 老爷,欠你的情意,就让我从今日起,一点一点地来还给他吧。 正文 第三百八十一章 笑语 当碧海北境的霖州城中战火漫天,遍殇亡魂之时,远在万里之外的苍梧国的万桦帝都中却是一片欢天喜地。 自从太子妃身怀龙裔,樟仁宫上下无不费劲心思尽心服侍。这太子妃也十分争气,据宫中传言,太医们隔着远远地都能瞧出太子妃的肚子尖得很,人人都在悄悄议论,将来定然是位小太子! 既然是吉利又讨喜的传言,温帝自然不去计较,有时听在耳朵里心里还倍感舒畅,时常差了身边的李公公过去嘘寒问暖。 太子李重延更是喜上眉梢,这就要当爹的滋味果然与众不同!俗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那龙和凤生的是什么? “龙凤所生,自然是麒麟太子啦!”每次李重延喜孜孜地一嘀咕,胖乎乎的王公公就笑嘻嘻地这么回应。 好话千遍不厌倦,蜜语再多不够甜。 每次李重延把王公公的阿谀之词说给朱芷洁听的时候,都能逗得她一笑。这一日说起,朱芷洁笑完又添了一句。 “若真是麒麟,也定是个胖麒麟。” 李重延一怔“为何?” “你看看我……自从有了他,每日要吃四五顿。有时吃得腮帮子都酸了,结果下了肚的东西如石沉大海,半点饱的感觉都没有,将来可不是个胖麒麟?”朱芷洁叹了口气。 “那又如何,现在吃得多一些,将来定能长得人高马大,如我一般龙姿凤仪,天生的帝王相!” “是是是,太子殿下龙姿凤仪,万民景仰。”朱芷洁抿嘴一笑,摸了摸肚子“哎……我怎么觉得又饿了呢。” “你想吃什么,就让王公公去弄,他的点心做得比內膳还好。” “我想吃……”朱芷洁有些迟疑。 苍梧国居于内陆,多山多谷地,菜肴的口味比起碧海来要重一些。朱芷洁自小就习惯了清淡饮食,虽已居了半年多,依然不能习惯。 她是个不爱麻烦人的性子,有时菜咸了也忍着不说,或者自己亲自动手做,但有了身孕之后多有不便,只能吃内膳送来的食物,其实她心里惦记的还是碧海的那些鲜鱼鲜藕,总想什么时候能再尝尝故乡的滋味。 李重延知道她是个规矩的性子,问了几次见她不说,渐渐猜到了缘由,说起来碧海明皇差人从太液国都送来的东西始终未到,真是奇怪。于是李重延亲自去内廷司催问了几次,可都被李公公给拦下来,又暗地里附耳说了几句悄悄话。 “殿下……碧海那一头现在正打仗呢,哪儿还顾得上给太子妃送鲜鱼啊,陛下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过,切不可因太子妃的母国之事而扰了安胎静养,所以殿下就……” “嗯,我知道了。”李重延也无可奈何,既然是父皇的旨意,也只能顺从罢口不提。可他心里也直犯嘀咕,不过就是几尾鲜鱼几节藕,之前那么多年里银泉婶母不也月月都让碧海国取了东海之水一路 养着送过来的么,怎么到了太子妃这儿就不行了呢? 朱芷洁是个能察言观色的,提了几次鲜鱼的事见李重延都面有难色,也就转了话头不再提。 “且莫说我想吃什么了,你如今去了叶知秋的礼部,比起原先当县令如何?” “比起县令来呢,差事是少多了……可那叶知秋真是个有意思的人。我从不知道他是那样的性子。” “怎样的性子?” “平日里在礼部呢,我就是个主簿,也没什么差事,就是写写简章抄个文书,有时坐上一天屁股也不挪个地儿,简直是要闷死人,比起做县令可无聊多了。可那叶知秋居然能天天都那么坐着,一坐就是几十年,连一动都不动,活像庙里的神像。他每日到得比我早,走得比我晚。我起初还琢磨着,是不是男人到了这年纪就都无欲无求了呢?还是就礼部的男人都这泥胎样呢?” 朱芷洁吃吃笑了起来“礼部的官员大约都是那样性子的,先前我碧海国礼部的那个秦道元,你是见过的,也是个闷葫芦一般的性子。可他们倒不是不会说话,而是谨言慎行。事关国体,出言更不能随心所欲,久而久之便成了三思而言的性子。那叶知秋听说是个极稳妥的人,你跟着他做事,正好修身静心,怎反而笑他是泥胎像。” “非也非也。”李重延神秘地笑道“这就是你们女人目光的短浅了,看事只看面儿上的。叶知秋白日里在礼部是一言不发,可到了不办公的日子,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此话怎讲?” “之前我不是和你提过,那曹飞虎得了新宅子的事儿嘛?” 朱芷洁想了想,问道“就是你差人把邹阁老的后人从宅子给硬赶跑了的事儿?” “啧啧啧,怎么能说硬赶呢?本太子从不做这等欺善霸凌之事,邹阁老都死了几十年了,他后人又没有出人头地的出息,守着那座大宅子也是浪费,我出了双倍的价钱买下那是他邹氏的福分。你不知道,宅子的主人是邹阁老的重孙,那孙子拿了银子还屁颠儿屁颠儿来谢恩呢,说是请不起下人,每日要自己打扫一整座宅子简直要累死。活了小半辈子了,都不知道到底房是人的财,还是人是房的奴。呃……扯远了。” 李重延歪脑袋想了想,“是了,我是要说叶知秋来着。说来也巧,我把邹氏的老宅给了曹飞虎,谁曾想紧挨着一条街的那边就是叶知秋的尚书府,我这不是有时候没事儿就去找那曹习文喝酒聊天么,居然在曹家遇上叶知秋。你别看他那人平日里文绉绉的多一个字也不肯说,三杯酒下肚那可是有说有笑得很呢。” 朱芷洁听得甚是意外,问道“当真?我怎觉得他不像是好酒之人?” “他是我苍梧国的大臣,你又如何知道他好不好酒?” “他出使碧海时我特意差人送了酒食过去,后来我细问了宫女,吃的没剩下,酒却没 饮多少,可见不爱饮酒。” “你是一国的公主,如何还屈尊送过酒食于他?”李重延奇道,“做什么?” 朱芷洁脸一红,心想总不能说是想托他在母皇面前美言几句好让自己早点嫁到苍梧国来吧。 “你又扯到别处去了,快说叶知秋后来如何。” 李重延“哦”了一声,便撇开送酒之事不提,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他喝了酒说话竟是那样有趣,便叫他下次再来,他却说总在老曹家里叨扰过意不去,不如下次去他家里喝酒,让曹飞虎和曹习文也去。” “那曹习文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呐?” 李重延嘿嘿笑道“哎,你一提这家伙我就乐,他和他爹似的果然除了舞刀弄枪,在别的事儿上脑子就是不好使,到现在都没察觉出异样来。叶知秋嘴严不稀奇,稀奇的是曹飞虎那样的呆货竟然为了凑趣儿,也一直瞒着他儿子没说。反正我跟老曹说了,他要是走漏了风声,我就再不来了。” 朱芷洁笑盈盈问道“那曹统领是听你的话才没告诉他儿子,你还说他呆。我看你呀,倒不是想瞒那曹习文,只是觉得有趣,拿瞒他的这件事儿取乐,我可猜对了?” 朱芷洁与李重延相处的时间越长,就越了解他的脾性。 李重延叹了口气,“也对,也不对。我这人从小就寂寞得很,好容易找见个不知我身份,能想说啥就说啥的玩伴实属难得。我就怕他知晓了我是太子以后从此说话就拘着捧着,那便索然无味了。你都不知道礼部有个老生叫荀圭的,因先前出使碧海的时候陪在我身边认得我,于是每每见了我就找机会在我面前打晃,看得我心烦得很。什么阿猫阿狗都往跟前凑,只当我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么?说的话里就见面头一句是真话,其他全是虚情假意。” “头一句?是那一句?” “在下荀圭。” 朱芷洁忍不住哈哈哈笑起来,一笑又觉得腰酸,忙往身后的软垫靠了靠,“官场上这等阿谀奉承之辈可不是稀疏平常的事,何况你又是太子。像这个叫荀圭的人还算是一目了然的,只是想凑你的趣罢了。若真遇上那种明面儿上装得不亢不卑,暗地里却想方设法与你套近乎的沽名钓誉偷鸡摸狗之辈,你且得头疼多了。” 李重延不服气,斜眼看她道“咦,听你这么说似乎对这官场里的事儿还挺清楚,理论起来也有那么几分道理。你一个宫中深居简出的公主,怎识得这般人情世故?”他不等朱芷洁回答,“哦”了一声“是了,定是因你碧海朱氏有那什么观心术,总能看透人心。哎……我又不识什么观心术。” 忽然他握住朱芷洁的手,嬉皮笑脸地恳求道“要不,你把你家那观心术教给我,那我以后就能看透这些家伙们的嘴脸了。” 朱芷洁面有难色,陪笑道“我碧海朱氏是有观心术不假,但是我没有学……” 。 正文 第三百八十二章 旁敲 “没学?”李重延哼唧了几声,“哎,不肯教就不肯教嘛,我不过就那么一说。” 朱芷洁见他疑心,有些小急“是真的没学。那观心秘术都是历代女帝面面相传的,我母皇确实没有传我……” 朱芷洁心里清楚,其实就算传了自己,也不能擅自就教给李重延。不过既然自己不会,也就不必非要挑明这一点去拒得他心里不痛快。 李重延转了笑脸道“逗你玩呢。你就是真要教我,我也耐不下性子学啊。朝堂的那些事啊,想想就烦……”他忽然想起父皇先前在逸闲阁诱杀韩复之事,就觉得毛骨悚然,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朱芷洁见他这般,忙宽慰道 “你说的这感觉我也明白,我自幼居于深宫,也觉得无趣得很,虽然比你能忍一些,但也想找个能说得上话的,可是我那两个姐妹一个日理万机,一个神出鬼没,几乎见不到。也不知她们现在好不好……” 李重延被温帝叮嘱过不可提碧海之事,当下转了话头说道“算啦,刚才还说得好好的,怎么说到这等不痛快的事了。哦,对了,说到那曹习文,年纪轻轻的,每次一喝酒就开始吹牛,说什么以后一定要当上兵马大元帅,他爹就在一旁边笑边骂他不知天高地厚,两父子还赌气打赌,说要是曹习文真成了元帅,他爹就替他牵马上战场去,你说可笑不可笑。” 朱芷洁果然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倒越发好奇那曹习文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你好奇他,他又何曾不好奇你,几次说要我带了你来喝酒,把老曹给吓得跟丢了魂似的忙摆手,我说你正在家养胎呢,等出了月子就一起过来。” “你……”朱芷洁脸上一红,自己说到好奇不过是顺口一提,她是太子妃,怎可去宫外见别的男人,就算是和太子同行,也是不合情理更不合规制。 “你想不想一起去呀?到时候你可以跟我一同微服出宫转一转,咱们可以喝个痛快。”说到寻欢作乐之事,李重延是一等一的轻车熟路。他从小眼里就无法无天,哪有朱芷洁这样循规蹈矩,那些所谓的清规戒律约定俗成的条条框框根本就当不存在,只想着怎么乐怎么来。 他见朱芷洁脸上神情古怪,似是半推半就,知道她只是担心被人发现,心中还是有蠢蠢欲动的念头。就像当初让她丢泥团子一样,别看嘴上说不不不,一旦丢起来,可是欲罢不能吧。 “不必担心,到时候让王公公想办法把你乔装成宫女带出去,保证没人知道。哎,可惜啊。叶知秋还说,下次去他家喝酒他会备下上好的羊肉炉子,你这碧海人好像还没吃过我们苍梧国的烤山羊肉吧,一到天冷,宫里上上下下都爱吃那个,眼见大寒将至,庆州年年贡上来的肥羊又该到了。你不知道,烤完那带骨的肉条,沾上椒盐和孜然,或是抹上紫苏芝麻酱,那鲜嫩肥美得可称人间一绝啊!”李重延说得眉飞色舞。 自从朱芷洁有了身孕之后,日里夜里睡的时 辰要比以前多多了,李重延每每回宫来探,十有都能遇上她尚卧床未醒,他日日在礼部已快被叶知秋给憋出病了,太子妃又不太能作陪,如何还肯再忍,于是出宫偷偷找曹习文喝酒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朱芷洁知他喜欢热闹,便由着他去,听他说下次要去叶知秋家里喝酒吃肉,便问道“是么,是什么时候去?” “这不都到月末了么?就下个月初初三去。”李重延笑道“你要是馋,咱们今晚就先吃顿羊肉炉子?” 朱芷洁似是没听见,掰着指头算着。 还有八日,初五……正是父亲的忌日。 万桦帝都的烟波大街走到头是古朴低调的叶府,只要稍稍拐过街角就立刻能看见另一所大宅院。 那宅院说新不新,不过显得甚是气派,尤其是门口的那对石狮子,显然是最近才刚刚换上的,看起来灿然一新。 这正是戍卫帝都的淞阳大营---哦不,最近已蒙圣上赐名为龙鳞军---的统领曹飞虎的府邸。 说到此处,含元殿上所有的大臣都暗暗佩服叶知秋。 这个人真是不知道长了一双怎样的眼睛,能在那曹飞虎混得跟坨屎一样的时候就对他青睐有加,各种接近示好,还公开在朝堂上替他开脱丢了银泉公主的罪名,推荐他为婚使护卫。最后……居然还能撺掇这曹飞虎把宅子安在他叶府的边上做了街坊邻居!最不可思议的是,没过多久,这曹飞虎就接任中风病故的韩复做了一营的统领了! 只怕伏羲的卦、老君的丹、也比不上这叶知秋的一双慧眼来得玄妙。 嗯?问怎么知道是叶知秋荐了曹统领买的宅子? 这个……好像是传闻如此,具体怎么回事儿,谁又在乎呢。 其实那些自以为知道内幕的大臣们只是摸到了皮毛,他们甚至从没发现,就连当朝太子李重延,都会时不时地和叶知秋一同出入曹府! 当然,这其中最高兴的还是要数老曹。 自从儿子曹习文陪着李重延到了帝都,他就飞黄腾达顺风顺水。以前横竖看不顺眼的儿子现在看在眼里堪比人中龙凤。而曹习文则一头雾水地被蒙在鼓里,甚至全然不知道自己懵懂中已经替老爹挣下了一所大宅子。 但是高兴就是高兴,这不妨碍父子俩人住在一起平时没事的时候也常常喝酒聊天,喝得兴起了还都拿起刀来比划几招。 这要是搁以前,别说喝酒了,刚扒拉几口饭曹习文就会被老爹轰进屋子里读书去,现在可不会了。 不管是武艺,还是喝酒,都是本事! 喝酒能坏事儿也能成事儿。 那关键就得看是跟谁喝。 你能跟太子爷喝,老子亲自给你端酒壶都成。 这就是曹飞虎最坦荡又最纯洁的心里话。 然而他又不得不在旁进行一些提点,毕竟儿子是不知道太子身份的, 太子再包容那也是有底线的,回头说了不该说的话真的无意惹恼了太子,那将来的荣华春梦就前功尽弃成泡影了。 所以这一日,老曹命下人热了几壶酒,又特意差人去西市买了条新鲜的羊腿,在院子里亲自搭了烤架,和儿子喝酒吃肉聊天。 曹习文刚练完一通枪棒,正好腹中饥饿,见他爹满斟了酒,拿起来就要饮,却被喝住。 “慢着!”老曹拿起小刀切了一条肉搁盘里递过去“喏,先把肉吃了,垫垫底再喝。” 曹习文笑嘻嘻地依言搁下酒杯,接过肉盘。 “爹,咱这日子过得也太逍遥了吧?” “哼哼,这算什么?你小子不在的时候老子更逍遥。”老曹口是心非地答道。 “爹,话也不能这么说嘛。您瞧这么大一所宅子,您一个人住也是太寂寞,我过来陪着不好么?” “你也知道你爹寂寞啊?当初刚进城的时候我拉你留下你还不肯呢。” 曹习文陪笑道“那不都是奶奶说的,说爹一人在帝都过得清苦,我是不想给爹添乱呐,可没想到爹这统领当得如此气派……” “行了,就你小子会说,吃肉吃肉。”老曹得意地又切了一条肉给儿子。 多年不在身边,如今有福可享了,必然得好好补偿一下这孩子。 曹飞虎心中总有那么份愧疚挥之不去,毕竟自己就只有那么一个孩子。曹氏四代单传,也是不容易的香火。 “其实爹啊,您在帝都现在都是统领了,这宅子又大,那何不把奶奶也接过来住?”曹习文忽然提了一句。 老曹一寻思,这话说得倒是有理。 其实老娘过来好照应是个原因,另一个让老曹放心不下的是,他已从兵部得了消息,温帝加派了驻守瀚江西岸的兵士,足足添了一万八千人。 这差不多是大半个营的人数,要说只是用来守瀚江,怕是说不过去,然而兵部通报各营的军报中除了这些消息就再没有提到任何别的事,这一点显得尤其奇怪。似乎是温帝想要调兵又不想闹得动静太大。 泾州就在瀚江西岸,现在局势未明兵戈先动,老曹不得不有所警觉。 听说碧海国的金羽营已是北上霖州要与伊穆兰人的十二万大军开战了。 作为盟国,此番碧海国自从左太师葬身瀚江后既没有求援,也没有别的消息,莫不是心中对左太师的死有愧? 可没了苍梧国,碧海国能扛得住伊穆兰人就见鬼了。温帝难道是吃准了碧海国会兵败国破,才先调兵到瀚江,提防伊穆兰人继续西进么?不管怎么样,泾州可能即刻就要变成战场,兵荒马乱的不安全,还是得把老娘早点接到身边来才放心。 老曹忽然想起了泾州知府李卓。 嗯,把这事儿交给他一定稳妥,回头就手书一封让他差人把老娘送过来。升了官儿就是好办事,这要搁以前还得想办法告假自己回去走一趟。 。 正文 第三百八十三章 急召 曹习文见老爹有些出神,问道“爹,我听说现在碧海霖州那边正打仗呢,是不是真的啊?” “这不干你的事儿你就别问,喝你的酒!” “嗨……这有啥,这帝都百姓都知道的事儿,爹还保密?” “儿砸,爹跟你说,这百姓能开口说的事儿,咱们未必就能说。你爹我头上这顶帽子来得不容易,你可别出口给我惹祸。” 曹习文一愣,问道“我能惹什么祸啊?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个绣花闺女似的每天藏家里头,就等着李重延那小子来找我喝酒……” 曹飞虎急忙皱眉口中“嘶”了一声,“我说你这小子我刚跟你说别出口惹祸你就给我惹祸。不许你这么直呼李县令的名字!” “叫了又怎么啦?我俩在泾州的时候就这么叫的啊。”曹习文不服。 “泾州是泾州,帝都是帝都!” 曹习文笑眯眯地说道“爹,你都是统领了,号令着几万人,怕个球。” 曹飞虎嘿嘿一笑“儿砸,那你是真不懂了,这要是在泾州爹自然不怕,可人都说,不到帝都你都不会知道自己官有多小。做人呐,还是得小心点儿。” “可爹对这个李重延也太客气了吧?我就寻思着爹怎么总是一提到他就有点奇怪呢?”曹习文丢了块肉到嘴里,边嚼边嘀咕。 “人家是读书人!有出息!爹是希望你跟这种将来前途大好的人一起交往,近朱者赤嘛!” “爹啊,你一直说读书有用,儿子就是觉得有点奇怪,怎么爹最近倒不太问我读了多少书了呢?”曹习文话刚说完就后悔了,立刻改口道“爹我错了,还是不要问了!” 老曹看着儿子叹了口气,说道“唉,儿子啊,爹跟你说掏心窝子话,爹做的一切那都是为了你好。可爹有时候也看得有些糊涂了,这人有时苦上一辈子,就是赶不上撞上那么一次运。有时你说这机会就在眼前,咱还舍近求远不珍惜?” 曹习文听得半懂不懂,想了想,笑道“噢,原来是这样!爹,我猜到了!一定是那李重延的爹也是个能耐人,在这帝都能呼风唤雨的高官,所以你才对他那么客气,对不对?” 老曹抄起一个空碟子就朝儿子掷过去,被曹习文一把接过,两人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娴熟得好像练习过无数遍。 “叫你不要直呼李县令的名字!还有!你爹我是那种攀高枝儿的人嘛?咱曹氏一门哪一个不是靠实实在在的战功打下来的家业?李县令的爹有势,你爹我就去攀了?你把你爹当成什么人了!”老曹不由怒吼了一句。 父母在教育孩子的时候总是隐着那么一丝狡黠。 自己年轻时妥协于俗世的那些怯懦和耻辱,总想在子女的身上得到鼓舞和洗刷。老曹混迹帝都多年,早已是唾面自干的脾气,却希冀儿子将来能成为不畏权贵龙虎啸天的大将军。 陪吃陪喝陪笑脸地伺候着太子爷,粉头做的事儿老子都替你做了,你 还不给老子乖乖地成才?! 所以老曹这一声吼得不仅是望子成龙,更是压抑许久的怨气。 我堂堂一营的统领,却靠陪吃喝来升官儿,岂不窝囊? 不过以老曹的性子这也就是一瞬间的念头。他刚吼完,心里就开始宽慰自己,当年俺曹家的老太公在战场上割了那么多人头都没得什么封赏,背着皇帝老儿过了条河就被提了千户!比起太公,我老曹不就是陪着喝点儿酒么?还真不算个事儿。 心里想着,脸上却一本正经地教诲儿子道“你记住,咱大丈夫行走世间,靠的是真才实学。以前爹让你多读书,后来爹想了想……呃……呃,读书是为了学以致用,呃……” 曹习文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爹,你到底想说啥?” “爹的意思就是,书上的道理当然重要,可眼前的酒肉也很重要!譬如书上跟你说,去那座山哪个林子能打到野猪,然后再拉回来开膛破肚生火煮肉,这才有肉吃。可像现在这样,酒肉就已经在眼前了,你还去那林子里打野猪,那就是迂!臭老九的迂!” “啥是臭老九?”曹习文又问。 “就是以前某朝某代,有那么个皇帝啊,特讨厌读书人的那些咬文嚼字的酸腐劲儿,就把天底下的儒生全都划到了第九等,比婊子还不如。” “还有这等事儿?那就是说,读书也不尽是好事儿喽?”曹习文小心翼翼地套着爹的话。 老曹立刻察觉到了儿子的用意,骂道“你小子是想让我说读书的不好,然后趁势说不读书了是不?” “不不不,爹都给我取了这样的名字,我能不读书么?岂不是辜负了爹的期望?”曹习文嬉皮笑脸地端起酒杯作势一敬,自己先喝了。 老曹叹了口气道“唉,你这个混小子,爹本来就不擅长讲大道理,你还来捣糨糊。其实爹今天不是想跟你说读书有用没用的事儿,爹就是想让你明白,有些东西,既然已经摆在眼前了,那也没必要非得舍近求远。” “可是爹常说,天上不会掉下馅儿饼,就算掉了,也砸不中我曹家的头。这又怎么说呢?” 老曹想起确实说过这话,当下被噎得答不上来。 这孩子……到底要爹跟你咋说好呢! 这馅儿饼是砸不中我曹家的头,可现在就偏偏砸中了,难道要爹说的那套破落户的大道理害你把饼撇一边儿去? 老曹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怎么解释,拿起酒杯仰脖喝光,咂嘴道“算了算了,有些道理你还太小不明白,爹跟你说了也是白说。反正有什么事儿,你照爹的话做,准没错!” 曹习文小声嘀咕了一句“我看是爹自己没整明白呢吧?” 老曹没听见,却补了一句“还有啊,我再说一遍,别直呼李县令的名字!听见没?” 曹习文不得已应了句“听见啦。” 老曹满意地点了点头,顺手又从羊腿上割了块肉递过去。 他瞧着曹习文比起前几年又长了不少个儿,且膀圆臂粗,眉宇间颇有男人的英武之气,不由越看越欢喜。 骂归骂,其实咱这个儿子还是很不错滴嘛。 老曹心里正欣慰,忽然儿子探头过来低声诡笑道“爹,我听李县令说,他媳妇儿可漂亮啦。” 一句话,唬得老曹手中的割肉小刀“咣当”掉盘子里了,也不管满手的羊油,当即对着儿子的脑袋就拍了一巴掌。 曹习文冷不防挨了一下,大声辩解道“爹,我没叫他名字啊!” 老曹急忙先看了看四下,确认没有下人在跟前,这才憋着嗓子吼了一句“你……你这小子惦着别人家的媳妇是想干嘛?!” “我就随口一说嘛。”曹习文倍感委屈,“我是想起有一次那李县令遇到个女刺客,正好我出手救了他,跟那女的过了几招。当时那女的还蒙着面,不过后来被我揭了面纱,我才发现,妈哟,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美人啊!” “哼,你小子才几岁,见过几个女人?” “可是那李县令后来跟我说,他媳妇儿比这女人还要漂亮。我就寻思着,这天底下还能有比这女刺客更漂亮的?”曹习文说得想入非非,已然忘了刚才挨的那一巴掌。 老曹懒得与他讨论漂亮不漂亮,再次一脸严正地警告道“你可给我记住了,绝对绝对绝对,不要对李县令的媳妇有任何念头,既不许提!也不许想!听到没有?” “想想都不许?”曹习文撇嘴问道。 “不许!” 老曹想了想,又问“你刚才说的那女刺客是怎么回事儿?” 冬夜漫漫,无甚乐趣。曹习文便将那次与刺客交手的事儿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只是他不想让老曹担心,将自己肩膀被刺穿的事儿略去未提。即便如此,也听得老曹心惊肉跳。 没想到泾州还有这等的恶贼……这要是太子爷被刺了,那岂不是完蛋了?李卓你小子真是狗屎运,这眼皮子底下的事儿都能化险为夷。 不过也多亏了有这事儿,才能让太子爷和儿子的交情更上层楼。 看来习武还是管用啊。 爷俩正喝着酒,一下人慌慌张张跑进来。 老曹一脸的不爽“不是跟你们说过么,我父子喝酒吃肉的时候,别进来聒噪。” 那下人压根儿不理会老曹的脸色,仍是急着回道“老爷,宫里来人了!” 一听“宫里”两字儿,老曹不敢怠慢,立马站起身来“什么?怎么回事?” “宫里人说,请老爷立刻去含元殿上议事。” 老曹惊得下巴都快掉了,“都快到子时了,这个点儿去含元殿?这……这出什么大事了?” “这还不算,宫里人前脚走,兵部的人也跟着来催,说在帝都的从二品以上武官一概都要入宫。老爷,咱府上住得远,这一来一去已是要比别人迟一步了。还请老爷赶紧更衣吧!” 。 正文 第三百八十四章 离山 那下人是这宅子里的一个老仆,之前邹阁老的曾孙走的时候给不起工钱了,就顺带把他给留在了宅子里。所以老仆虽然只是个仆人,但见过的风浪比老曹只多不少。他嘴上回着老曹的话,一边把手一挥,身后已涌进来一堆仆人,手上捧着官服官帽,还有盥洗用的毛巾热水,一应俱全。 老曹喃喃自语道:“要打仗了,果然是要打仗了。” 曹习文一听,来了劲儿。 “爹!这就要打仗了啊?孩儿随你一起去!” “胡闹!”老曹一声喝,已是怒目,“这是闹着玩的吗?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哪儿也不许去,听见没有?” 曹习文只好“喔”了一声,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手忙脚乱地洗脸换衣服戴帽子,拔脚出门去了。 老仆见曹习文神色低落,还道是他有些害怕,好心宽慰道:“小主人,这样的事虽然不常见,但偶尔还是有的,不必太担心了。” 曹习文却嘟哝了一句:“打仗不带上我,啥都不跟我说,大门也不让出去,我呆这儿干嘛?还不如回泾州去自在……” 老仆听得脸色一变,这孩子真是没见过乱世的祸,才口不遮拦地说出这等话。当百姓的一求风调雨顺,二求国泰民安。打仗又能有什么好事?当下懒得与他理论,摇头退了出去。 那一夜,温帝夜召七十二名在京畿的大员武官之事转瞬便传遍了朝野。 从皇宫大内的太监宫女到街头卖饼运货的小贩马夫,甚至到郊外道观寺庙里的和尚道士,都知道了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伊穆兰国已破碧海国于霖州,如今的霖州城成了一片焦土。 但很快,这个消息又被加油添醋了不少细节。 譬如,有人说焦土之上还有冰水。 有人说千万名战死兵士的尸骨都直接被埋下了地。 还有人说,连霖州城东的千凫沼都没了! 不管是怎样的传言,所有人到最后都会感叹同一句话: “若慕云氏的太师府还在,碧海何至于此啊。” 苍梧国人对当年慕云氏救了碧海国的事向来津津乐道,这是每一个苍梧国人的自豪,只要说到这个桥段,市井中再笨嘴笨舌的说书人都能吸引路过的百姓驻足片刻,听完毒金之战后博来一片掌声和小鸡啄米般的点头称赞。 当年没有咱苍梧国,碧海国早被灭了! 所有人都对此深信不疑。 温帝更是如此。 在急召入宫议事的含元殿上,温帝那副焦虑的表情仿佛兵败的是他自己一般。 “爱卿们!碧海与我苍梧同盟百年,这等大事朕实在是寝食难安。虽然那明皇体谅我苍梧国痛失了左太师不曾再次邀兵相助,可我苍梧国乃仁义治国之邦,见盟国惨遭铁蹄践踏,岂能作壁上观?!且两国才刚刚成了联姻好事,那明皇更是朕的亲家。朕如何能见死不救啊!” 这是他的原话,意思分明地告诉了在座的所有武官。 朕要出兵了! 其实武官哪儿在乎什么出兵的由头,亲家也好同盟也罢,你出兵我就有武勋,你不出兵我就是个吃干饭的,至于那些由头,不过是应付那些言官和天下百姓的。因为每次一打仗,言官和百姓就会强烈反对。 不过百姓和言官虽然都反对打仗,有一点却截然相反。 百姓们都是吃不饱饭才会出来搞事情的。 言官则是吃饱饭撑了才会出来搞事情的。 但碰到温帝这样的巧辩之人,言官通常不是他的对手,三言两语就被打发了,因为温帝之前就专挑了一些笨嘴拙舌的人来当言官。 而对百姓,温帝则故意放出风声去,说碧海一破,则两国的商路大损,于百姓也是损失颇多,再加上将往日苍梧救碧海的事儿再重提一番,引得巷中三岁小儿都会跟着大人喊:“救碧海,驱胡虏!”喊得大冬天里听了都能让人心头一热。 本来嘛,什么慈悲和善,都是吃饱了才能有的玩意儿。自己都快饿死了,还能管你碧海死活么? 这些年来百姓们还算富足,再被这么一撺掇,都纷纷生出些侠义之心来。 所以不过三日,苍梧国出兵救援碧海之事就已势在必行了。 其实兵部中的大员们早已得了内谕,早早地将两万兵士先发往泾州候在瀚江边,只等霖州大战的结果。根据温帝的旨意,一旦霖州城破,就是苍梧动兵之时。而碧海兵败,难道不是迟早的事么? 所以看似突如其来的出兵,其实早就在温帝的暗谋中筹备多时。温帝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等着霖州兵败的消息传来,好早点动手! 两败俱伤,就是天赐良机! 我李厚琮等这一天真是等得太久了! 温帝自信满满地将各方驻军调遣了一半到京畿,重编成八万大军,加上江边的那两万,豪气万千地对众臣说了一句: “朕要御驾亲征!” 没了太师府,朝中上下再没有一个反对的声音。 户部尚书裴然更是热血沸腾地带头开始恭贺温帝旗开得胜了。 其实他为了临时筹措出兵的军费已是焦头烂额,不过他这一次倒是毫无怨言。这样一等一的大事里要是不卖点力,到时候论功行赏加官进爵时铁定会被那些武官们给挤去一边儿。 温帝满意地听着群声附和,随即指着一人说,朕要亲征,那么戍守京畿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指的正是龙鳞军统领曹飞虎。 老曹受宠若惊,忙应声不迭。 那群文官们更是心中打起了算盘,这曹飞虎接任淞阳大营后,淞阳大营即更名为龙鳞军。龙鳞何意?都说龙有风云护体刀枪不入,可身外的风云哪里比得上长在龙身上的鳞呢?那可是龙最后的一层戒御,足见圣上对这曹飞虎的期望。而且这圣上一走,整个帝都手握兵权的就只剩他一人了。有点儿风吹草动想护自己周全,还不得仰仗这位曹统领? 老曹却没想到这些。 他想的只是,太好了,不用上前线厮杀去了! 武官都是上阵抢功勋的,老曹原本也不例外,何以就变了呢? 原因很简单。老曹对现在已得的富贵已经满足了,拥有得越多,就越怕死。 所以他压根儿就不想迈出帝都一步。 叫他戍守京畿?那求之不得。 老曹再一次体会到了心想事成的舒畅。 当然,也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不舒畅。那就是陈麒,郑崙两位副统领被一同留在了帝都。 虽然自己是正统领,可每次见了他二人,总还是觉得别扭。这不仅是自己的感觉,老曹明显能觉得那二人也是同样的不自在。 也罢,反正这京畿也掀不起大风浪来,索性平日没事就不要见了,眼不见心不烦嘛。 三日后,温帝便带着八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御驾亲征往瀚江去了。 这是全苍梧国都知道的事。 只除了一个人。 太子妃朱芷洁。 奇妙之处就在于此。温帝的各条出兵理由里关于救援碧海是名正言顺地拿太子妃做幌子的,但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太子妃有过什么意见,反而再三严令允杨宫上下必定要守口如瓶,关于碧海国的一切消息都绝对不准走漏一个字。 朱芷洁身边服侍的人虽不少,可拢共就那么几十个人,想要封住消息并不难。何况她本人越来越嗜睡,需要宫女小心应对的时候也不多。 这太子妃不知情,太子李重延在一旁看着却颇有些怜悯。 他思量着就算不能告诉她眼下的实情,至少能不能想些法子可以解一解她的思乡之愁。 这明皇的鲜鱼鲜藕怎么还没送到……就算是打仗,也不至于连这点小事儿都办不到吧? 李重延自温帝出兵后就名正言顺地成了监国,暂摄朝政。这使得他颇有些不知所措。好在苍梧国向来太平无事,日常的政务基本上也不用他太过插手,多数不过就是审阅了事。所以他倒还有空闲能想想太子妃的事儿。 这一日,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念头。 依稀听说父皇那次让叶知秋出使碧海时,带了两只鸽鹞给明皇,做私下书信用,也不知是真是假。如果真有此事,或者自己修书一封递于明皇催促一番,或许管用? 于是他先将叶知秋召来私下问了问。 叶知秋听在心里,淡淡回应道:“确有此事。” 李重延一听果然有鸽鹞两下通信,喜形于色。 叶知秋也不追问,装作没看见他脸上的喜色,却悄声提到另一件事:“殿下,臣已在家中备好了。” 李重延满脑子都是鸽鹞,不觉出神,听叶知秋这话,问道:“备好了什么?” 叶知秋微微一笑,做了个举杯的姿势。 “哦,哦,你说那个。”李重延反应过来,上次说起过,要和曹氏父子一同去叶知秋家中吃羊肉炉子。 “臣已是万事俱备,只等殿下随时……呵呵呵。”叶知秋笑得暖意融融。 李重延“嗯”了一声,依然有些魂不守舍,“你先去罢,哪天我想去了,就让人先知会你。” 叶知秋心想,既然这个草包太子已经应允,那我只须守株待兔。 正文 第三百八十五章 密信 叶知秋暗忖,李重延没来由地问起鸽鹞,倒颇有些值得回味的余地,也许能成为某些事的契机也未可知。 天底下的事,有时轻鸿一片,便可掀起巨浪滔天,所需要的不过是认清风向罢了。 这边李重延见叶知秋出了殿,心下有了些盘算。 虽说鸽鹞是极其隐秘之物,除了父皇之外无人敢擅用。不过父皇既然不在京中,自己又是监国,那么用一用大约……也无妨? 李重延从小到大任性不假,但绝不是无法无天的妄为。他每次要捣乱犯忌之前都会掂量一下后果,是不是他所能承受得起的。 不过就是讨几尾碧海鲜鱼嘛,父皇定不会恼。 李重延拿定了主意,便命人上了笔墨,下笔前还细细思量了一番,才动了笔,边写边想这女婿跟丈母娘讨东西,还真有点不大好意思。 一边自讪讪傻笑,一边已成了书信。 他将信揣在怀中,想起父皇离京之后,鸽鹞之事应是交由大内总管李公公,便一路向常青殿来。 李公公见太子殿下孤身赶来,问清了缘由,脸上颇有难色。 他知道其实明皇送来的东西早就到了,除了鲜鱼发臭丢弃了以外,其余的物件都已经收入了库房中,只不过李重延不知道罢了。这要是将书信发出去,碧海那边岂不要莫名其妙? “殿下,这鸽鹞……圣上临行前并未关照老奴说可允准殿下使用啊。” “唉呀,李公公。咱做事儿能不能别那么死板,你看父皇不在,我是监国,动用一下鸽鹞又有什么呢?我知道,李公公是怕这书信传递消息的分量太重,万一事后出了什么岔子担不起,可李公公看看我这信,不过就是替太子妃讨点他们碧海的特产,也没什么嘛。父皇回头问起,了不起就说是我把鸽鹞笼子的钥匙给偷出来的,左右与公公毫无干系,这总行了吧?” 李公公看了看那封书信,内容确实没什么大碍,可还是觉得不妥。他忽然灵机一动,说道“太子殿下,并非老奴不允准,实是您有所不知。当日圣上送去碧海的两只鸽鹞,如今都在碧海还没回来呢,帝都的鸽鹞不识途,就这样可送不过去,只有等碧海的那两只什么时候送过信了,才能再传递消息过去。” “两只都在碧海?” “都在碧海。” “一只也没回来?” “没回来。”李公公笑眯眯地答道。 李重延失望了,他知道李公公所言非虚,帝都的鸽鹞没去过碧海是送不了信的,只有从碧海飞回来的那两只才懂得如何飞回去。 俩人正无言中,忽然一小太监急急地赶了过来。 “殿下,李公公,鸽鹞房那边有只鸽鹞回来了。” 李公公心中咯噔一下,这小兔崽子,早不来晚不来……李重延已急忙问道“从哪里回来的?” “从碧海,鸽鹞的脚上缚 了两只信筒,小人不敢耽搁,但圣上不在宫中,所以便送到常青殿来了。” 李公公心中叫苦连天,李重延却拍掌大笑“哈哈哈,好得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正说缺这只鸽鹞,它便回来了,真是好彩头。”他忙将手中书信递给那小太监道“去,将此信缚在鸽鹞脚上,再送回碧海去。” 小太监接过书信,却不退下,迟疑地问道“那这送来的密信……” 李重延伸手将密信接了过来,打了个手势,示意那小太监可以退下了。 李重延得意地看着手中的密信兴致颇高,说道“李公公,既然父皇不在,那这密信就由我来拆启了吧。” “殿下……此事不可,当由帝都另发鸽鹞,将此信送往瀚江交予圣上亲启才是啊。” 李重延白了他一眼,“眼下我是监国,父皇把京中大小事务都交予了我,哪有将密信视而不见之理?万一是什么军国大事,正干系眼下父皇的战局,不拆封岂不延误了战机?” 李公公急忙又劝道“殿下,圣上确实委托殿下处理国中大小事务,然而这鸽鹞……圣上并未允准,老奴不敢擅作主张啊!” “行了行了!有什么事有我这监国扛着呢,你唠叨这么多做什么?”李重延语气严厉了几分,摆出储君的架子。这些日子里,那些大臣没有一个敢把自己不放眼里,毕恭毕敬的样子跟对父皇没什么两样,怎么你一个大太监就要跳出来跟我唱对台戏呢? 不过他寻思着李公公毕竟是父皇跟前的老人,不比王公公,想怎么吆喝就怎么吆喝,回头等父皇回京了要是告了自己的状,那可是大大的麻烦,于是改口道“这样吧,咱们一起看这密信,若是不要紧的,这事儿就我定了,若是要紧的,咱就立刻用鸽鹞发去瀚江,这么一来也不误事儿,可好?” 李公公犹豫再三,见太子又颇是坚决,知道这已经是给他台阶下了,若再不答应,惹毛了这位混世魔王一定会吃不了兜着走,只得应声道“也好。” 于是,俩人拿着两封密信看了起来,起初看到碧海明皇向温帝求援时,李重延还忍不住笑出声“你是没见过我这丈母娘啊,看着那可是威风八面,实际上就是个虚架子。光靠嘴皮子管用么?伊穆兰人来了,还不是得靠我苍梧李氏去救她碧海朱氏?” 结果看着看着,脸色渐渐凝成了铁青色再也笑不出来,直看得目瞪口呆。 “父皇……父皇是慕云氏?” 李公公亦如焦雷轰顶,他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个秘密会被他人勘破,更想不到会是从碧海明皇的手中传来这消息。 待他回过神来时,发现李重延正直勾勾地盯着他“李公公,你为何这番神色……你是不是早知晓此事?” “不不不,太子殿下,老奴怎会知晓这些事?老奴真的是初闻,和殿下一样惊讶难抑啊!” 李重延觉得整个天地都 被颠倒了一般,口中喃喃道“这不可能……父皇怎会是慕云氏,又怎会与那金泉驸马是一胞孪生的兄弟?那太子妃岂不是……岂不是?”他瞠目望着李公公,脑中转不过弯来。 李公公与他是一般的震惊,然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温帝的身世他早已知晓,就连李重延是个毫无皇裔血统的冒牌太子他也心知肚明,因为温帝是末子血亏。而且,从知道被魏姒暗算的那一天起,阴牟黎氏的血脉就已经断了。但他没料到的是,这以为断了的血脉,竟然被金泉驸马在碧海国延绵了下来。 这么说……这么说,太子妃和她腹中孩子的身上,还有黎氏的血脉? 李公公几乎要喜极而泣,黎太君和慕云佐死后,他本已是万念俱灰,几十年的心血都不知道该继续付诸何处。他原想是护着慕云氏最后的末子温帝李厚琮到死,也算是尽了他的忠义,不料黎氏居然有了后…… 太后……太后!你在天若能看见那该多好,咱们阴牟黎氏还在!而且就在眼前,她好得很,马上就要有孩子了! 李重延看着李公公脸上悲喜交加的表情,忽然感到一阵无比的落寞……原来自己什么都不是,连李都不姓。躺在允杨宫里的妻子,才是真正的皇裔。 他忽然醒悟了过来,难怪他第一次在太液国都的街头见到朱芷洁时,就觉得这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原来是与父皇相像!那时虽然有些惊异,可无论如何,都没有往深处想,试想谁会去疑心一个邻国的公主会不会是自己父皇的侄女? 李重延警觉地看着李公公,颤声道“李公公……你果然不知道这些事?” “……老奴对天发誓,绝对不知道这些事。今日是与太子殿下一起看到这密信才知道的。”李公公知道事情的严重,说得斩钉截铁。 “李公公,你信么?我不是父皇亲生的?我也本不姓李?”李重延的话语似是在询问,又似是在试探。他其实压根儿就不愿意相信信上说的那些浑话,初读完时他恨不得将信撕成碎片,然后昭告天下自己是真正的皇子。 可是他忽然又没那个勇气,事情的真相如何他连追问的都不敢,他无法想象如果这就是真的…… 李公公扑通跪在地上,磕头禀道“殿下,殿下!有些事,不可如此轻易就下了结论。圣上乃一国之君,必然有圣上的思量,老奴不敢妄自揣测。只是老奴凭心说一句,圣上这些年来待殿下远胜过天底下任何一对亲生的父子,这一点殿下一定比老奴要清楚得多啊!所以老奴的想法并不重要,圣上待殿下的这片心才是最重要的啊!” 李重延顿时觉得心里凉了半截,因为李公公虽然振振有词,但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信上的内容否认过半句,就连一点点“此等荒谬之言岂能误信”的敷衍之辞都没有。这让他越发觉得李公公是早就知晓此事。以此推论……信上说的难道是真的? 。 正文 第三百八十六章 亡羊 李重延已是头昏脑涨,他本能性觉得,李公公不仅知晓内情,还对他有所隐瞒。 从最坏的结果来说,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他知道了我这身世,他日父皇仙去我登基成帝,就只有他知晓我真实的身份,这岂不叫人寝食难安? 那日在逸闲阁中,父皇不惜亲手在我面前毒杀了韩复,就是要教我做事果断,将一切阻碍自己的人都要扫除。眼前这个李公公,不正是埋在心头的一根刺? 我是不是该杀了他灭了口…… 李重延眼中露出几分凶光,重新看向李公公。 李公公是经历了多少事的老人,一见他如此,怎还会不知他心意,当下急忙磕头道:“殿下,殿下!老奴是真的不知道啊!”直磕得额头上都渗出了血。 李重延见他磕得狠,又犹豫起来。 他果然不知道这些事?他是父皇贴身的大太监,听说从当年皇祖母璟太后还在的时候就已经服侍在皇祖母身边,父皇和自己的事怎会毫不知情?可他若对我有所隐瞒,那究竟是他想假装不知,还是父皇的授意?倘若是父皇有意让他对我隐瞒,我却杀了他……那回头父皇岂不要怪我? 又或者他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凭李重延的脑子,能想到这样多的可能性已是不易,只是想得越多他就越踌躇。杀了李公公?那也得想个办法,总不能现在就找把刀子追着他常青殿满殿跑,那不是闹得人尽皆知?不杀他,那也得想想该怎么应对接下来的事。 一想到自己什么都不是,李重延忽然有种无比的恐慌。 父皇……父皇!你赶紧回帝都来护着孩儿啊! 李公公见他颇是犹豫不决,哭诉道:“殿下……老奴已是风烛残年,剩下没多少年可活,唯一的心愿就是看着圣上能身清体健。圣上如今正值盛年,而老奴这身子骨怕是连殿下登基的好日子都捱不到。只要殿下自己不说,老奴怎会去平白无故生出事端惹得圣上伤心啊?” 李重延能听懂他的意思,他想说的是,他这年纪应该没等自己登基就已经埋土里了,在此之前自有父皇在,他再怎样也一定不敢开口胡言乱语。 “李公公,我没别的意思,你别误会。这样吧,这密信就先搁在我这里,也不要发给父皇,以免扰了他的心神。至于你……反正父皇不在,也不用你伺候,不如回海定庄住些日子,等父皇回了帝都再出来吧?” 李公公一听,知道这太子还是不放心,是要将自己软禁起来。 既然是软禁,那至少是能保住性命,眼下的情形李重延是不会让自己再与外界任何人接触了,其实他即便不这么做自己也不会与谁去说这事,宫中阴牟国的旧人就只剩自己一个了,能与谁说去?不过如果能因此暂时打消李重延的疑心,能放过自己,暂时离宫也许是个好办法。 “老奴多谢太子殿下体恤,那老奴回头就去收拾收拾,今夜就回海定庄去。”李公公唯恐李重延改了心意,急急地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手中握着这样大的秘密,换成谁是太子,也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这一点李公公心知肚明。其实自从小季子将未央宫那一夜的真相告诉自己的时候他就知道,他的下场也许和小季子没什么区别。 只不过之前的他早已心如死灰,所以是生是死都没什么挂碍。可今日得知黎氏血脉尚存,他忽然又有了求生的。 人便是这样,有欲则有求,有求则有惧。 无论如何,都要亲眼确认一下,这信上说的是不是真的。 李公公想起当日碧海送来东西时他曾经看过一份清单,上面写着有一幅金泉驸马的画像。 如果那金泉驸马与温帝真的是璟太后所生的孪生兄弟,那么画像上的人应该是…… 李公公越想越不敢耽搁,脚步更加紧快。太子想必随后就会派人将他“送”回海定庄,在此之前是他在宫中剩下仅有的一点点时间,他一定要赶在之前去弄清楚这鸽鹞急信上的真相! 李公公迅速地出了常青殿,绕过百藤青苑和长宁殿,往南一拐入了个偏门。这是条宫中的近道,只有小太监小宫女们常走,李公公平日里自恃身份,并不从此过,今日也计较不了那么多。 不一会儿,他便到了大内库房,门口有两个小太监正打着瞌睡。他故意放重脚步,咳嗽了一声。两个小太监惊醒过来,一看是李公公,忙起身来迎。 “把门打开!” 小太监们见李公公并不深究自己偷懒的事儿,赶紧识趣儿地取出钥匙将库门打开。 “上次碧海国送来的东西,搁在哪儿了?” “回李公公,在寅号十六库!” “都归置齐整了?” “按公公的吩咐,都归置齐整了。” “一件不少?” “呃……除了那些鱼,一件不少。” 李公公点点头,探头入了库房。 樟仁宫的库房占地不小,单论方圆怕是比常青殿还要大一些。不过这里在李公公的手中已经管了几十年,一草一木都十分了然。所以他也不用小太监引路,轻车熟路地就往寅号十六库走。 “取清单来。” 一句话,小太监赶紧去取了过来。 库房颇有有些阴暗,李公公随手从袖中取出一颗夜明珠,就着珠光对着清单细细看了起来,那珠子大如鸽卵,照得纸上一片华彩,直看得边上两个小太监屏息瞠目。 看了一会儿,李公公忽然呼吸急促了起来,他竭力压抑住心中忐忑,指着清单上的一行字佯装镇静地问道:“这里记着有一幅像,是碧海国金泉驸马的画像,你们搁在何处了?” 库房中珍宝千千万,大多都是包得严严实实看不见。小太监们起初见李公公亲自前来,还以为是要寻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心想可以趁机开开眼,不料只是为了一幅画像,当下好生失望。 “徒弟记得画像是搁在了那儿。”一个小太监想了想,朝角落翻拣了一会儿。 “是了,就搁在这儿,师父!” 李公公定睛一看,果然是一卷画轴,卷轴外还套着厚厚的一个轴袋。 他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这就是那幅金泉驸马像? 李公公其实本想一人独自看画,不料那两个小太监十分讨好,一个褪了轴袋,一个执起画卷,两人手脚麻利地一人一边将画轴展了开来,想要喝止他们已是迟了! 当画像呈现在眼前的那一瞬间,李公公的脸色变得煞白,如同木像一般呆在那里。 那俩个小太监不解,也朝画上看去,忍不住一道“咦”了一声。 “这不是圣上的画像么?” “是啊,怎么和碧海的东西混在一块儿了?” 李公公回过神来,忽然破口大骂起来:“还不都是你们这群不长进的猴崽子,办事儿一个比一个马虎!要不是我细心察觉到你们把圣上新画的画像给混到这里来了,这碧海的东西日后送到太子妃那里,岂不是要酿成大错?我看你们是活腻歪喽!” 李公公声色俱厉,吓得俩个小太监连连讨饶。 “行了,既然已经被我找到了,这事儿我今日就替你们遮掩过去,你们见了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许提及,不然休怪保不住脑袋!” 小太监们心里千万个疑问却哪里还敢问半个字,除了感恩戴德和磕头再没别的想法。 李公公亲手将那画轴仔细地卷了起来,“这画像我就先带回常青殿去了,剩下的东西你们须得仔细看管,再不许有任何差池,听清了么?” “听清了,听清了……” 李公公“吁”了一口气,手中紧紧地攥着那幅卷轴自出库房去。 不管怎样,这最重要的证物现在已在自己的手中,而且没有第二个人知晓,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秘密再扩散出去了。 李公公一想到温帝亲手掐死了黎太君的事,就觉得心痛不已。温帝对慕云氏的恨已是根深蒂固。 死了慕云佑和慕云佐虽然也是伤心,但毕竟温帝才是璟妃的儿子,自从她死了之后,再没有人比温帝更重要。 可如今万一温帝知道了太子妃是慕云氏,那会怎样?都是璟妃之后,岂不是要同根相煎…… 这时,李公公猛然想起一件事。 温帝的寿宴上,太子妃现身时曾经将袖中的九龙佩露与太子看。那九龙佩倒没什么稀奇,可拴着玉佩的那根罗缨怎么瞧都觉得眼熟,当时因是太子妃的贴身之物不好讨来细看。现在想起来,那式样不正是我阴牟国人常用来打结织缨的式样么? 璟妃生前常常自己亲自织结罗缨,分娩之后便取了两根分别塞入了俩个孩子的襁褓中,式样一样只是颜色不同。温帝的那一根在璟妃死后被自己偷偷地私藏了起来做了念想,没想到流落在外的那一根竟然会出现在太子妃的身上。 这是世事无常,还是天道轮回? 正文 第三百八十七章 补牢 都是璟妃的亲骨肉,也都是慕云氏之后,却袭了李氏与朱氏的恩怨缠绕于一处。温帝一旦知晓了金泉驸马的真相,便知道太子妃怀的是慕云氏之后。可他为了对慕云氏斩尽杀绝,不惜设计陷害了整个太师府,凭着这份决绝,他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江山再拱手送回到慕云氏手中吗?骨肉互残的局面岂不是一触即发? 这等摧人心肠的事李公公实在不敢想下去。 既然是无法解决的问题,那就必须掩埋起来,譬如这幅画卷,决不能再让别的人看见。 他急匆匆地出了大门,向常青殿赶去。 如果不出所料,太子的人很快就要到了。 李公公是个久经风霜的老人了,和他比起来,太子简直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儿。 然而世上的事,就是这样阴差阳错。 李重延在新阳县历练了这些月,比起之前来已老成了不少,而李公公又心慌意乱地想着画像上的事,所以他根本没有察觉从自己踏出常青殿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李重延在后面给盯上了。 先前看密信时,李重延见他言辞闪烁,本来心里就存了疑虑,见他匆忙出殿去,更是暗觉蹊跷,于是心念一转跟在了后面。 这宫中的路李重延自然熟悉,起初盯梢得还算顺利,不过跟到那偏门附近的时候,他居然跟丢了! 李重延愣在那里朝四下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来究竟李公公去了哪儿。这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毫无痕迹,可他又确定李公公就是从这里去了什么地方,所以不敢走远。 过了好一会儿,才从边上一个极不起眼的小门里钻出一个小太监来,他急忙逮住那个小太监问话,这才知道这小门后面能直通出去。 “这门通往何处?” “大内……大内库房!”小太监见是太子,惊得直哆嗦。 李重延抛下小太监,顾不得那门面矮小,也一头扎了进去。 说是去收拾东西,却跑来了这里,这老东西果然有鬼! 大内库房?这个时候李公公来这里做什么? 趁父皇不在临走前想去私自捞上一把? 不大可能啊……李公公常年受了父皇赏赐那么多,而且看着又清心寡欲,是个有钱也没处花的人,怎么看都不像会做这种事。 李重延心下越狐疑,脚下的步子就越不敢怠慢,他刚刚走出偏门,忽然看见李公公从库房里出来,他赶紧朝边上一掩身藏了起来,所幸并未被瞧见。 他小心地瞥眼望去,似是看见李公公手上拿了个什么东西,已是三步并作两步走远了。 李重延恨恨地骂了一句,这老东西,竟然两面三刀将我当猴耍! 不知道这是欺君之罪么! 他大步走到库房前,恰巧方才那两个小太监出来,一见是太子,吓得魂飞魄散,大喊饶命。 李重延冷笑道“你们做了什么好事?就要我饶你的命?” 小太监们面面相觑,这才想起好像也没做 什么,也许是刚才被李公公给吓出习惯了,见了太子恶狠狠的面孔就先心虚了起来。 “说,刚才李公公是不是来过?” “……是。” “他来干什么了?” 两个小太监心想完了,这才转眼间,把画像放错地方的事儿就露馅儿了?那可是圣上的画像,太子爷定是知道了心里大怒,这才亲自来追问了。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这可奇了,我问的是李公公来做什么,你们却来喊饶命,这是何故?” 小太监的脸已经苦得嘴巴鼻子都皱巴巴地拧在了一处,却不敢申辩。李公公说了不让说,要是说了,岂不是要没命? 李重延见惯了宫中的事,知道他们定是受了李公公的叮嘱不敢吱声,哼了一声道“是不是李公公不让你们说?说了就要摘你们脑袋?” 两个小太监已是头皮发麻心中苦到了极点,仍是一个字也不敢吐。 “可你们就不想一想,他能摘你们的脑袋,我就不能么?你们信不信我连他和你们的脑袋一起摘了!”李重延吼了一声。 李公公再厉害也就是个公公,如何能和监国的太子相比。 小太监们的脑子还算清楚,眼见是扛不住了,爬到李重延脚下哭着讨饶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是小的不仔细,不慎将圣上的画卷混入了碧海送来的物件里,方才李公公取走的是圣上的画卷,他说要趁此事未被人察觉,归还到常青殿去,还让小的们别说出去,不然就会身首异处。殿下……殿下,小的们再也不敢了。” 李重延一愣,问道“碧海国送来的东西?不是还在路上一直都未送到么?” 小太监们也是一愣,止了哭声答道“碧海国的东西三个月前就送到了啊……” 李重延顿觉无名之火直蹿心头,三番两次找李公公问过碧海送来东西的事,他总是推托搪塞不说,还屡屡搬出父皇来敷衍我!这不是欺君是什么? 等等……画像? 李重延猛然回过神来,追问道“什么画像?碧海的东西里怎么会有父皇的画像?” “小的们也很奇怪,明明那画像就是从碧海送来的,一送进樟仁宫就按李公公的吩咐,照着清单全都放入了寅号十六库,一件不差,也一直未动过。怎么就变成了圣上的画像呢?况且最近半年里也不曾听说有宫中的画师给圣上画像啊……” “你们怎么知道那是圣上的画像?”李重延颤声问道。 “这就是小的们疑惑的地方了。方才李公公急匆匆地来,来了就要碧海国金泉驸马的画像,我俩替李公公找了出来,因为搁的日子久了生怕弄错,所以就展开画轴来看。结果看到上面确实是圣上的天颜,李公公就骂我们把东西归错了地方。不过……”小太监有些迟疑。 “不过什么!” “不过小的当时实在纳闷,要说这画像是小的粗心放错了地方,那李公公拿走的又是圣上的画像,那金泉驸马的画像去了 何处呢?而且小的当时还特意细看了一眼,看到落款的印章上写着四个字,那怎么看都不像是咱们樟仁宫中的落款。” “哪四个字?” “来仪御制。” 李重延顿时觉得眼前一花,耳边已嗡嗡嗡地鸣声不断。 来仪宫……这小太监没可知道来仪宫是碧海明皇的居殿,必然不会扯谎。这画像果然是碧海明皇的来仪宫送来的,画上之人与父皇也是一模一样,所以才会被小太监们误会是父皇的画像。 说起来他们慕云氏末子血亏,既然金泉驸马生了三个女儿,那么父皇便是末子,这么说来…… 原来自己什么都不是…… 一个和父皇一样不姓李的皇太子! 小太监们见李重延犹如中风了一般立在那里呆若木鸡,其中一人想要上前搀扶,另一人则陪笑道“莫不是那碧海国的金泉驸马与咱苍梧圣颜有几分相似?所以连李公公都看走了眼?” 一句话好似忽然提醒了李重延,面上的表情从呆滞转为狂笑。 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抽出腰间的佩剑,眼中暴红如血,对着伸手来扶的小太监便砍了过来。 那小太监只觉眼前剑光一闪,尚未回过神来,自己的手已被削落在地。 然而李重延根本没有住手的意思,如发狂般地执着剑继续乱挥乱砍。 一剑,两剑……砍得残肢断臂,砍得血肉模糊! 李重延也数不清自己砍了几下,只看得眼前一片血,殷红飞溅,哀嚎不断。 我才是太子!我是苍梧国李氏第五代的君王李重延!这一点谁也不能改变,谁也不能质疑! 谁要是质疑了,谁就得死…… 死! 李重延终于砍得筋疲力尽,手中一软撤了剑,那剑兀自插在小太监的背上,地上越涌越多的血水已淌到了脚下。 他听得身边一片惊呼声,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有无数的宫女和太监涌了过来,个个惊恐地看着他,几个胆大的太监则将自己扶到了墙角边。 然而此时的李重延其实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清醒,他异常镇静地拭去了额头上的汗,掷地有声地说道“此二人看守大内库房,却监守自盗,罪无可恕!来人啊,把尸体丢去郊外,不许埋葬!” 决不能有任何一个见过画像的人逃出我的视野,他们都得死! 众人早已噤若寒蝉,眼见那两人都被砍成了块,也就是捡起来往麻袋里一装的事儿。可众人想不通的是,这太子平日里虽然顽皮,但待宫人却从没有残暴之事,倒不如说还算宽厚,如何今日性情大变?须知出手这样重,便是圣上在宫中也断然不会坐视不管的,难道是任了几日监国,便长了脾气? 李重延站起身来,又喝道“来人,扶我回宫!还有,今日之事,不许有人在太子妃面前提起半个字,如让我听到半点风声……”他转眼朝地上的尸体瞧了一眼,又扫视了一圈。 何须多言? 。 正文 第三百八十八章 寻友 李重延回到允杨宫,悄悄地换了一身衣服,并暗中嘱咐人将身上换下来的这些血衣全都一把火烧了去。 “太子妃在做什么?” “禀殿下,太子妃殿下正在午睡。要奴婢去禀报您回宫了吗?” 李重延打了个不必的手势,又叮嘱道:“勿要扰了太子妃,等她醒了也不要说我回过宫。” 宫女一怔,不知何意。往日李重延都是出了含元殿就匆匆赶回允杨宫来陪太子妃,缘何今日神色匆忙不说还对太子妃遮遮掩掩,莫不是俩人口角间生了什么嫌隙。 但嘴上还是应道:“是。” “还有,告诉太子妃,我今夜要去曹府喝酒,晚膳不必等我。” “是。” 李重延实在是心烦意乱,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不想见太子妃。他只觉得好像自己被抽了芯骨,再不是往日那个睨视天下的苍梧太子。 若自己什么都不是了,太子妃还能是自己的么? 呵呵呵,说起来这太子妃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吧?昭华殿……皇子皇孙的居殿,父皇真是有先见之明,她一来苍梧就赐了她那样的宫殿,还对她如此另眼相看。 等等……李重延忽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父皇也早就知晓她的身份,所以才格外喜欢她? 李重延的心思已如惊弓之鸟,越想就越觉得慌乱。 他与太子妃只隔一墙,此时却恨不得远在千里之外,似乎太子妃离他越近就越让他坐立不安。 李重延忍不住站起身来。 这宫中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对,出宫去!去找曹习文喝酒。 也许喝了酒会好一些。 李重延出了允杨宫,恍恍惚惚地坐上了马车,王公公在车旁瞧着他有些不大对劲要来摸他的额头,被他不耐烦地一手打了开去。 王公公知晓他的脾气,赶紧收手示意下人们路上小心伺候,自己则担心不已地跟在后头。 李重延坐在车上独自思忖着。 事情发生了,总是要解决。 李公公明摆着是知道了秘密,才带着画像走的。他只要活着,我便一日不能安心。 他必须死!可怎么让他死? 赐死? 他是宫中老人,就算有罪,父皇也未必肯加罪于他。何况有什么罪名能让自己名正言顺地赐死他?可如果不现在动手,等父皇回到帝都,便更下不了手了。 暗刺? 这倒是可行,但是去哪儿找这么个稳妥之人呢? 李重延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与朝堂中毫无瓜葛同时又肯死心塌地替自己杀人的人。这等隐秘之事须得慎之又慎,一个不小心,就算杀了李公公,反而被那刺客捏了把柄去。 李重延一路上想得头都快炸了仍是毫无头绪,心烦意乱起来。 这转眼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何我好端端的一个太子爷就变成了见不得人的人了呢? 忽然马车停了下来。 他烦躁地喝了一声:“何事停车?” “殿下,曹府到了。” 曹府……曹府?曹府! 李重延猛然眼前一亮,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他不等人来搀扶,急匆匆地自下了车,头也不回地朝后面的王公公吩咐道:“都候在外面,一个也不许进来。” 曹府的门是虚掩着的,自从李重延习惯了来曹府喝酒,老曹就总生怕这门关着听不见李重延叫门,于是吩咐下人无论黑白昼夜都不许关门,只在院内守着。于是别家的守门人都是守外面,曹府的人是守在里面,是客是贼入门方知。 院里的人见是李重延一人进门来,急忙举着个小铃铛赶向后院。这小铃铛也是老曹别出心裁吩咐的招。 “一见李县令,就摇铃铛!不得误事!”曹飞虎如是说。 “爹,这怎么还整个铃铛呢?摇得跟老猫吓死小耗子似的,别家都是失火了才摇铃,咱这也太奇怪了吧?”曹习文不解道。 “这是爹的待客之道,你懂个屁。”曹飞虎笑眯眯地边骂边想,在太子爷跟前儿,咱可不就是个小耗子么。 于是铃铛一响,老曹在后院儿立刻就听见了,赶紧拉起儿子就往前厅赶。 李重延已是见惯了这场面,也不以为意,自入了前厅找了把椅子一靠。他来的次数越多,掩饰身份的意识就越淡薄,尤其是对曹府的下人们已经如同使唤宫人一般。 这时老曹也入了厅来,见了李重延就眉开眼笑道:“哎呀,我说李县令啊,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 曹习文在边上寻思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咋跟那个什么春香院的老鸨一个口气呢。 李重延瞧也不瞧老曹,他见曹习文来了,哼唧了一声:“心烦,找你喝酒来了。” “来呗,想喝啥?” “今儿个不挑,有啥喝啥,你陪我就行。” 俩人依然是平日里惯了的口气,老曹听在耳中已是明白了。 你陪我就行……这话意思就是让自己一边儿去呗。 行嘞,太子高兴就行。 老曹立马吩咐下人道:“去,赶紧把东边的暖阁收拾出来,把大暖炉子给移过去,你们几个,立刻去厨房把新备下的羊肉切个五六盘出来。还有你,去酒窖里把上好的竹叶青拿一坛送暖阁去。” 他一边转了笑陪向李重延:“李……县令,暖阁里暖和,你们哥儿俩先去坐着,酒肉马上就好。我这几日这个这个……腰疼,坐不住,得去里面躺着,就不陪了啊。” 李重延满意地“嗯”了一声。 这老曹,还算是有眼力劲儿。 曹习文已是见怪不怪了。腰疼?爹你午饭后跟我比划棒法的时候可没瞧出来。 他伸手拍了拍李重延的肩膀。 “走,去里头说去。” 老曹见儿子这一拍,心里甭提多美了,转身就往厨房走。 下人们做事儿总不仔细,自己得去盯着点儿。 老曹到了厨房,吆喝了几声,又亲自检视了盘盏酒器,才放心地让人端了上去,正哼着小曲打算歇一会儿,忽然一个仆人过来禀报说:“老爷,邻街的叶大人过来了。” 正文 第三百八十九章 吐信 老曹一听,奇道:“叶知秋?他怎么来了?” “小人也不知道,叶大人没走正门,是从偏门进来的。” “走,去看看。” 老曹其实觉得今天太子来得有些不寻常,这位心性没准儿的主没有事先知会倒也罢了,可看这脸色显然是心情不佳。大约是想解闷儿,所以才来这儿找儿子喝酒。 可这叶知秋怎么也凑上来了? 虽说自打自己搬到这儿来以后,叶知秋因名义上是太子在礼部的上司,隔三差五地和太子一块儿来喝酒。他和自己一样,也替太子掩着身份,但向来都太子拉上他才来,从没主动跑过来的,而且今日怎么还从偏门进来了呢? 他哪里知道叶知秋其实早就盯上了曹府,每每太子路过叶府到曹府被下人从门缝里瞧见了,都会立刻禀报给叶知秋。 叶知秋的嗅觉相当灵敏,今日他听说太子不仅来得匆忙,还把所有随从都留在了外面,就连王公公都没带进去,心下便狐疑了起来,再加上太子刚刚询问过他鸽鹞之事,他便断定今日不同与往常。 他略加思索,吩咐下人从酒窖里取了一小桶珍藏,又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亲自拎着酒避开了大门的王公公,从偏门叩门而入。 他见了老曹来迎,笑道:“曹大人,我是在南市得了桶好酒,想着与曹大人和曹公子同饮,因恰好走到曹府偏门这儿,就敲门叨扰了,唐突勿怪。” “怎会怎会,叶大人言重了。”老曹心口不一,暗想你果然是唐突,太子正和我儿子坐着呢,可不能让你扰了他们俩的好兴致。 叶知秋见老曹只接酒不接茬,故意问道:“怎么……曹大人今日……不大方便?” “呃……”老曹不想拐弯抹角,索性直说道:“叶大人,其实就在方才,太子殿下忽然过来了,正在东暖阁里坐着呢,说是想和犬子俩人喝酒……” “哦,原来是这样啊。”叶知秋的笑容只是凝了一瞬,随即呵呵笑道:“我没从大门前过,所以没瞧见太子殿下的车驾。既然殿下不想有人叨扰,那咱们自然得识趣,哎……可惜了这好酒,是我来得不巧啊。” 叶知秋终究是一品大员,老曹又数次受他相助,对他不敢怠慢。何况别人好心送酒来,却给人吃闭门羹,未免太失情面,当下陪笑道:“既然是好酒,怎可拂了叶大人的心意,若不嫌弃,不如咱们就在这后院僻静之处喝几杯?他们小的且让他们自己乐去。” 叶知秋脸上一喜,“如此甚好。” 太子在东边,于是老曹就带着叶知秋去了西边,尽量离得远了些。 叶知秋见老曹把自己带得离东暖阁那么远,心里开始盘算下一步。 两人斟上了酒,寒暄了几句,便开始就着小菜天南地北地闲聊起来。 叶知秋的心思都在东边,却只字不提太子,欲擒故纵原是他的拿手好戏,说话须得不露痕迹才好。 “俗话说,虎父无犬子,曹大人的公子武艺高强,正应了这句话,将来定能子承父业啊。” “哪里哪里,不过是些粗浅功夫,入不得眼。”老曹转念一想,他怎么知道我儿子武艺高强?于是问道:“叶大人见过我儿练习武艺?” “哦,见是没有见过,不过某日我回家时,偶尔看见曹公子凌空一跃,就从曹府的墙外跃到了院内,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必是常年习武的成果。” 老曹吃了一惊:“叶大人是说那个小王八蛋……偷偷跳出墙去了?” “哎呀哎呀,我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叶知秋想了想,说道:“嗯,我方才说的是我只瞧见他从院外跳到院内,但没说看见他跳出去。” 老曹心想,这不是一个意思么,这小王八蛋,竟然趁我不注意偷偷溜出去玩! 叶知秋见老曹有些愠色,哈哈一笑,劝道:“年轻人憋不住,又算得了什么大事,我家是个闺女尚且经常跑到市井里去抛头露面,更何况曹公子还是个习武之人,跳个墙而已。” “话虽如此……还是多亏了叶大人告诉我,回头我就去好好地,呃……说说他!”老曹心下已经开始琢磨用什么东西揍儿子了。 叶知秋自饮了一杯,忽然脸色一沉,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 “唉,其实像曹公子这般,虽然有几分顽皮,终不是什么大事,毕竟他与曹大人父子情深,这一点就足以让我羡慕了。” 老曹想了想,这话是何意?莫不是想起了苏晓尘? 他小心地探问道:“苏学士……还是没有消息么?” 叶知秋显然是沮丧到了极点,又自饮了一杯,摆了摆手,似是不想提。 老曹对苏晓尘失踪的事一直心里有愧,所以能不提则不提,可对叶知秋总是难免心虚,他见叶知秋不说话,一时也语塞在那里,陪着喝了一杯。 半晌,叶知秋面皮带红,出神地望着酒樽道:“他以前在家里时,向来听话得很,规规矩矩的一个孩子,我自以为知晓他的性情,所以对他十分放心。不料他也不知是从哪天起就鬼迷了心窍般,竟然说不回来就不回来,既不告知我他在何处,也不说他为何离家不归。如今碧海那边兵荒马乱,我和内人每每一想起他来,都是担心得夜不能眠。好容易养大的孩子,就这样没了音信。可见这孩子的心呐,当父母的是摸不透的……” 老曹知道叶知秋与苏晓尘虽为舅甥却情同父子,当下劝慰道:“苏学士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想来就算遇上了什么事也会逢凶化吉,他没回来……也许是有什么难处呢?想必解决了之后就一定会回来的。燕子还南飞归巢念旧情呢,何况是咱人呢?” “曹大人这话就说错了,”叶知秋摇头道:“你不知道,这孩子若是心性蠢笨一些,譬如我那个女儿,虽然让人操心但始终不至于做出些太出格的事儿来。反而是那些平时看着听话又聪明的孩子,说不定哪一天就出乎你的意料离经叛道去了。” 正文 第三百九十零章 交盏 他边说边瞅了老曹一眼,补了一句:“我看曹公子也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过曹公子似乎和晓尘那孩子很不一样,很听曹大人的话,一定不会做出曹大人不知道的事的。真是教子有方啊。” 老曹呆了呆,随即陪笑道:“教子有方那是叶大人谬赞了,不过我那孩子顽皮是顽皮,但没什么城府,他从小到大对我从来都不敢撒谎。他要是撒谎了,我揍死他!” 父母谈及孩子,开始总是抱怨的。可一旦外人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又总忍不住要护着。老曹想起儿子骗自己读书实则溜出去玩的次数怕是有不下百次,可仍是死要面子只字不提。 叶大人嘿嘿一笑:“那是最好。总之自从晓尘那孩子没了音信后,我和内人痛定思痛,觉得当父母的,最要紧的就是得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干什么想什么。倘若一直不闻不问,那说不定哪一天就……唉,我说的是晓尘那孩子,曹公子与曹大人感情笃厚,是不会做出这等薄情的事来的。” 老曹干笑了几声,心里有些紧张。 关起门来说,这孩子从小到大闯的祸是没少过,自从会了拳脚棍棒功夫,鸡飞狗跳就没消停过,不过之前终究还只是个孩子,又在泾州,所以还不至于出什么大事。眼下是在帝都,他这跟飞贼似的出墙入院,四周又颇有几户大户,而且我居然还不知道! 这确实是个问题啊。 叶知秋见他神色有些迟疑,继续问道:“话说他与太子这么喝酒聊天,说了些什么,曹大人知晓么?” 老曹立刻咂舌摆摆手道:“那可是殿下,我怎么敢在旁偷听?” “也不是偷听,那殿下回宫后曹公子也不跟曹大人提及说了什么?” “偶尔……也会提一些,不过都是些小孩子的顽话,当不得真!”老曹想起儿子提起太子妃美貌的事儿来,忽然无比尴尬。 “曹大人此言差矣。” 叶知秋皱眉道:“令公子和殿下之间无话不谈是好事,可那是因为令公子不知道殿下的身份。他不知者不罪,难道你我在旁也不知道殿下身份吗?殿下如今已是监国,他的每一句话都可视同圣意,怎可怠慢?” 老曹听了默然不语,叶知秋说的是实情,可是偷听太子说话这事儿,他无论如何也没胆子做出来。 “曹大人,你我皆在朝堂而令公子不在,他对有些话的利害毫不知情,倘若殿下因信任他而将朝堂的事拿来问他,他又随意答了一通,岂不是不知不觉中就影响了朝局?殿下他……咳咳,他还年轻,有些事毕竟不比圣上那般深思熟虑,难道曹大人要看着曹公子一边被蒙在鼓里,一边说出些颠倒乾坤的话而浑然不知吗?” “可是……这事儿我老曹怎么敢……” “老曹啊,咱们是至深的交情了,于公的考虑的我方才说了。其实于私而言,就算朝堂的国政大事都撇去一边,咱只为自己的孩子着想。令公子如今和殿下的情谊其实是有些机缘巧合,但既然有缘那就应当小心维系着。俗话说这伴君如伴虎,太子迟早都要成为圣上,就算你不去教他该说什么,至少也得告诉他不该说什么吧?太子的心性你应该略有耳闻,高兴的时候怎么都好说,可要是哪天哪句话惹得不高兴了呢……你这个当爹的躲在旁侧再一味的不闻不问,只怕到时候他惹下了祸端你还懵懂不知,那岂不糟糕?” 老曹向来是谨小慎微的性子,尤其是在帝都的这几年,官场里夹着尾巴装孙子装惯了的。他当然知道伴君如伴虎这句话的厉害,其实儿子那种大大咧咧的性子他也担心得很,否则不会前几日还特意叮嘱他该如何和李重延说话。 可是一说到偷听,他就开始害怕,他现在得来的一切只要太子一声吼可能就全没了。但矛盾的是,他同时也害怕可能什么时候儿子在太子跟前的一句瞎话,也把自己的一切给撸没了。 “老曹啊,孩子们还年轻,需要咱们做父母的替着把把关,这个怎么能叫偷听呢?如果果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顽话,那就装成不知道,咱也就心安了。可万一真有要紧的话,回头你亡羊补牢的机会都没了啊!” 老曹的心里,儿子的前程最是要紧。伴着太子虽是捷径,但每一步也须得小心翼翼才是。叶知秋是朝堂上的老人了,有些事确实比自己看得要透彻得多,不能当成耳旁风。 “那依叶大人的意思……我该去悄悄地替他‘把把关’?” 叶知秋微笑道:“我只是把利害说于曹大人听,到底怎样还是得曹大人自己拿主意才是。”说着,自举杯啜了一小口。 老曹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想要往东暖阁去,可转念又觉得不对。 自己独自去偷听,岂不是凭空让这叶知秋捏了把柄去?得把他也拽上才好。 “叶大人……曹某位列含元殿的日子才不过几日,远不如大人见多识广,慧眼如炬。想当初也是叶大人不吝赐教,方有了我曹某的今日,一事不烦二主,可否……可否能费个心与我老曹同去,替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把把关?” 叶知秋心中窃喜,却摇头摆手道:“这事儿我还是不掺和了,曹大人自去无妨,我待了饮罢这一杯,便自从偏门出去了,咱们都是相熟的街坊邻居,曹大人不必介怀。” 叶知秋越是这样说,老曹就越是不放心,开始软磨硬泡地拉着他,唯恐他不答应。 叶知秋面露难色,迟疑地问道:“那曹大人可有稳妥的地方?” 老曹见他松口,喜得忙点头道:“有!有!那冬暖阁一共是三间屋子,他们是在中间的那一间喝酒,咱们可以从另一旁的门进去,坐在隔壁的屋子里就能听见!” 叶知秋叹了口气,说道:“好吧……不过也就是曹大人我才肯答应同去,若换做别人,我是断然不去的。” 正文 第三百九十一章 对饮 老曹连连点头道:“叶大人对曹某有再造之恩,此番相助的恩情他日定当回报!” 叶知秋呵呵笑道:“说什么恩情不恩情的,我只要曹大人和曹公子将来前程似锦,便心满意足了。” 这句话说到了老曹的心窝里,有叶知秋这样稳妥的人替咱老曹家把关,将来平步青云,真是指日可待了! 这一边叶知秋悄悄入曹府后拿言语诱得老曹终于动了隔墙偷听的心思,那一边太子李重延则和曹习文一同入了冬暖阁坐定。 下人们已经先一步将暖炉中的炭火拨得旺旺的,又添了几个软枕在榻上。李重延来了不少次数了,有时喝多了就顺势歪一会儿,所以曹府的下人们都很清楚。 李重延看了看屋子四周,墙上既无字画也无挂饰,只空荡荡地悬了两把弓,窗下的书桌上文房四宝倒是齐全,只不过看着就是许久未用的样子,整齐得不像话。惟有桌旁放着两盆半开的水仙花,总算给屋子里添了些生气。 正看时,曹习文忽然把头探到自己胸前嗅了嗅。 李重延唬了一跳,把他脑袋推开问道:“你做什么?” “奇怪,我怎么闻得你身上有股血腥气。”曹习文疑惑道。 李重延干笑道:“胡扯,定是你在厨房里待久了被羊肉染上的,反赖我来。” 曹习文摇摇头,“羊肉即便有血腥气,多少还有点膻,你身上的分明是人血的气味。” 李重延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只得佯怒道:“你这狗鼻子,想吃肉想疯了?快把酒给我满上,大冷天儿的我跑来不容易!” 曹习文好酒,一说到吃酒,便笑嘻嘻地撇开气味的事不说了。 “哎呀,得亏了你来找我喝酒,不然我可闷都闷死了。” “怎么,帝都好玩的地方那么多,还能闷死你?” “是啊,我倒想出去逛逛,可我老爹不许啊,说什么你啥时候过来也不知道,要是让你扑了个空那多不好。所以啊,就把我关家里了。我说你小子 哪儿来那么大面儿,你来寻我喝酒我要是不在就不在呗,多大点儿事儿啊?” 李重延听说老曹为了迎合自己把儿子关家里,虽然觉得曹习文有些可怜,不过事因出在自己身上,只能嘿嘿一笑。 曹习文睨了他一眼,道:“其实我也不是笨蛋,我爹那人的性子我再了解不过了,他说是尊重读书人,对你客气得很,可我瞧出来了,他那个可不止是客气,简直是拿你当大爷。” “去你大爷的!”李重延笑嘻嘻地骂了一句,“见过这么年轻的大爷么。” “我可告诉你啊,就算我爹不说,我也猜到了。” “猜到什么?” “你一定不是个县官。或者说,不止是个县官。” 李重延心中一紧,“那我是啥?” 心下暗忖,莫不是老曹终于没忍住,给走漏了风声? 曹习文憋了一会儿,道:“我说了你可别恼啊。” “有屁快放!” “你家老爷子是不是朝中特别大的官儿?就是能一手遮天的那种?不是大元帅就是丞相之类的。我爹一定是忌惮你家老爷子才对你小心得跟个猴儿似的。” 李重延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曹习文莫名其妙。 “咋样?是不是被我猜中了?你光笑管个鸟用,猜中了就猜中了,别装。” “是,是,你猜得很对,我爹确实官儿特大,呃……一手就能遮天。” 曹习文脸上不悦,肃然劝道:“你看你看,还说你比我大几岁,说话就这么嚣张。我爹刚说过,得低调。尤其是你这刚回到帝都,都不知道自己官儿有多小,别人一说你家里人官儿大,你得谦虚着点儿……” 李重延从没听到有人这么劝说过自己,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新奇的感觉,他假装配合地点头道:“嗯,你说得很是,我得低调。”实则肚子里早就笑开了花。 他又问道:“那你现在知道我爹是大官儿了,是不是心里膈应了?我记 得你说过,你最不喜欢和权贵打交道” 曹习文摇摇头道:“那不会,你是你,你爹是你爹。新阳县的时候我就说过了,就算你这个县官是你爹给你捐的,好歹你干的事儿也比之前的那些县令们强出百倍。总不能因为你爹厉害,就把你的功绩给抹了吧,这是两码事儿。” 这话说得李重延真是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服,拿起酒杯道:“你真是个明白人!要不说我爱找你喝酒呢,来来来,走一个。” 几杯下肚,羊肉已端了上来。 粉嫩的羊肉上已预先抹了些粗盐和椒粒儿,搁炭火架上一烤就成,这是曹习文的心头爱。李重延则爱吃涮的,他歪在榻上指了指羊肉说:“水沸了,来,替我涮上几片,我懒得动。” “谁给你惯的这一身破毛病?你懒得动,我也懒得动。”曹习文压根儿不买账。 “我特么累一天了,你得照顾我。” “我爹二品的大官儿回家都没喊累还给我烤肉呢,你个八品县官儿累个姥姥。” “那你管我喊爹也成啊,你喊我就给你烤。” “滚!”曹习文顺手一抄起边上干果盘中的一个核桃掷过去,他准头极好,故意蹭着李重延的发髻边儿上扫过去。李重延虽然没武功,但丢泥团的本事极其娴熟,一看曹习文的手势就知道没想要砸中他。 曹习文夹起长筷子往锅里丢了几片肉,草草搅了几下。 “行了,吃吧。” 李重延嘿嘿一笑,坐起身来把肉夹碗里。 这就是他总爱来曹府的原因,在这儿他可以暂时忘了宫中的一切,可以放下高高的太子冠,可以想怎么开玩笑就怎么开玩笑。 最重要的是,对面的那个人也不会把他当太子或因他的身份有所顾忌。 可让人尤其感到矛盾的是,有那么一个不当他是太子的人让他如获至宝,要是天下人都不把他当太子了呢? 夏天想着冬天的凉,冬天想着夏天的暖,人心就是这么折腾。 正文 第三百九十二章 隔墙 曹习文见李重延忽然不说话了,奇道:“怎么?涮老了?” “嗯,老了。” “你吃饭就是事儿多,我不会涮肉你非要我涮,不如你也吃烤的。”曹习文递了两串刚烤好的过去,把锅里剩下那几片肉捞起来搁自己嘴里。 “我说……” “嗯?” “……没什么。”李重延忽然觉得有些心塞,白天宫里发生的那些事,他自然是一个字也不能说出来,可现在天底下有谁还能正正常常地跟自己说上几句话呢? “你是不是今天真累了?累了就少喝点。”曹习文也能觉察出李重延今天有些不对劲。 此时,老曹已和叶知秋悄无声息地到了隔壁,小心翼翼地坐在了窗边,两间屋子是紧挨着的,只要不是压低嗓门儿说话都能听见。 李重延说道:“你方才说,我爹是大官儿,其实你猜得也差不离,我并非要有意瞒你,只是我从小到大,遇上的人一听说我爹是谁,都会改了脸孔贴上一堆假笑,让人看着就心烦。时日久了,我就会想,他们敬的是我,还是我爹的儿子?” “世人可不都是如此么?你若非要问个青红皂白,只怕那些人也难告诉你。”曹习文不以为然。 “你也是世人,那你呢?” “世人是世人,我是我,我不会。” “何以见得?”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县令,我知道你爹是谁不?” “不知道。” “我现在知道你爹是大官儿了,我待你和在新阳县的时候有啥不同不?” 李重延想了想,道:“没有。” “那不就结了?你和你爹是父子没错,可那是你们俩的关系,跟我没关系。” “那要是……那要是,”李重延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颤声问道:“要是我不是我爹的儿子呢?” 此言一出,曹习文没多大反应,却把隔壁的那俩人给震了一下。 老曹心想,这太子爷还挺好强,是太子就是太子呗,承袭帝位天经地义,那么在意是不是靠着爹做什么。大伙儿平时说得靠自己本事吃饭,不能靠着父母,那多半都是指望不上才那么说的,这要是给谁一个太子的位置,还能拒喽?那不是傻子么?我要是混到兵部尚书了,那儿子想不靠我我也不会不管啊。 叶知秋想的却完全是另一码事。 他与韩复早知道璟妃当年暗地里的那些事,知道温帝和太子的真实身份,可是他没料到太子自己会有所察觉。 鸽鹞? 他忽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莫不是鸽鹞那边出了什么事,才会让他今日说出这样奇怪的话来? 这边曹习文越发不解,问道:“我就不明白了,你爹到底多大的官儿啊,至于把你愁成这个样子?你看我爹都成统领了,他要是去营里转一圈儿,磕头的人那是密密麻麻的一堆,那干我啥事?我不也照样过日子么?” 曹习文其实不知道营里什么样子,只是凭自己想象说了一通,不过他爹在外面怎样,他倒真没放在心上,在他眼里,只要能让他天天舞刀弄枪喝酒吃肉,就是千金不换的逍遥日子了。 “我看你今天八成是真累了,胡思乱想些什么玩意儿?”曹习文压根儿就懒得理会对他来说纯粹是胡说八道的话。 “你还说你不是你爹的儿子?哎,这要是我不是我爹的儿子,我爹得乐死了。” 隔壁老曹脸色一变,恨不得立刻踹破房门给他一巴掌。老子什么时候不想要你这个儿子了,他娘的老子对你那么好,你还说出这种没良心的话来,不给你几个爆栗子吃吃是不知道老子的厉害!叶知秋赶紧拽了拽他衣袖,示意他别整出动静来被李重延察觉。老曹这才强压下了火气。 这边李重延奇道:“咋?你爹觉得你这个儿子不好?” “大概吧,反正他发火的时候总爱说‘我怎么整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所以我就想,要是可能,我爹会不会想要换个出息的当他儿子。” 老曹在隔壁听了这话,想起好像自己冒火的时候还真说过这话,恰好叶知秋一眼看来,似有揶揄之意,不由脸上讪讪。 李重延道:“你爹那是气话,你也当真?” “气话?那你也是独子,你爹说过这话不?” 李重延想了想,没应声。 父皇从来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对自己向来和蔼又亲近。父皇总说自己的母亲去世得早,他得替母亲加倍疼自己。 其实鸽鹞上说的真也好假也好,李重延到现在也丝毫不怀疑父皇对自己的舐犊之情,毕竟这是一天天日积月累铸就而成的,岂是鸽鹞的一纸书信便可摧毁得了的? 更何况如果是真的,那父皇便是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却依然还待自己如嫡出一般,这样的父亲,还有什么可以不满足的? 连老曹和曹习文这样的亲生父子之间都时不时会生出些龃龉口角,父皇这几十年来待自己真可谓是无可挑剔。 鸽鹞改变不了什么,我也不会让任何人和事改变一丝一毫的现状! 李公公也不能! 李重延心中主意已定,他起身将身子正了正,把酒杯往桌上一放,看得曹习文一怔。 “嗯?你要做什么?” “习文,我有件事,想要问问你。” “咋了这是。”曹习文脸上笑着,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样子给搞得心里发毛。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隔壁有两个人比眼前的李重延更紧张。 “如果有个人,他……他挡了道了,我是说……他,他可能夹在我与我家老爷子之间从中作梗。该怎么办?” “从中作梗?这是什么意思?老爷子不是一手遮天的大官儿么,他还有那么大的能耐来做梗?”曹习文拈了颗花生米边嚼边道,显然不大相信。 “我是跟你说正经的!”李重延有些不爽快了。 “你得把话说清楚啊,什么叫挡了道了,又作得什么梗。” “就是……就是……”李重延憋得脸都红了,“就是有他在,可能我爹和我之间就不能像以前那么相处了。” 曹习文瞪大眼睛看着他,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 老曹和叶知秋在隔壁对视了一眼,深觉此话虽然不明不白,却十分严重,当下更加屏息聆听。 “有些事儿,我也不能说得太明白,总之现在有人可能会不让我好过!” 曹习文忽然一拍桌子,似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 李重延十分讶异:“你这就明白了?你果真明白了?你……你不会全都明白了吧?” “呐,我说话直白,我要是说了你可不许恼啊。” “嗯,你说。” “你方才说的这个挡道的人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你的把柄,然后这个把柄呢又是最为你家老爷子所忌恨的事儿,所以你现在就是愁该怎么堵住这人的嘴。结果你说的这个挡道的谁谁谁拿这事儿来要挟你,说你要是不给钱,就给你抖搂出去,所以这事儿你爸官儿大也没用,你怕他知道啊,我说得对不对!” 李重延越听越不悦,已是憋得一脸的猪肝色。 曹习文的话虽然粗鄙得很,可不得不说,他猜得竟然八九不离十,虽然李公公没有要挟自己,可他的存在已是十足的隐患,与要挟无异。 隔壁的老曹和叶知秋都是眉头一皱! 老曹心想,这人究竟是谁,竟然敢去要挟当朝太子,真是不要命了。 叶知秋想的却是,这人手里究竟握有太子的什么把柄?以至于太子向温帝都不敢直说,当下却向老曹微微一笑,似是在宽慰他,也许只是太子信口一说,不如继续听下去。 老曹心下略宽,只希望太子爷也只是酒后胡言说些玩笑话,至于儿子的那一番猜测……你这小子要是有那么聪明这胡说八道就能猜到真相,那八成就不是你爹的儿子了。 没想到隔壁传来太子幽幽的一声叹:“唉……差不多就是这意思。” “那人勒索你了?” “暂时没有。” “那你想怎样?他又没那意思。” “他现在没那意思,保不定将来有。” 曹习文有些不悦:“你这人怎么能这样,要是只是无端猜测,岂不成了莫须有?” “你还知道莫须有?”李重延有些意外。 “怎么不知道?那史书上鼎鼎有名的大英雄,被奸臣昏君无端猜测,没战死在沙场上,却冻死在破亭子里,一想起来就让人恨得牙痒。” 李重延闻言变色,他向来以君自居,现在说的又是诛心之事,不知不觉中竟成了曹习文口中的昏君,不由血涌上头,拍着桌子大吼一声:“放肆!” 曹习文全然不惧他,也是大吼一声,抄起一个核桃对着他砸了过去,这次是准准地砸中了他的脑门! “别跟老子耍官家威风!你爹惯着你我可不惯着,你来问我怎么想的我就直说,说的不如你意你要是不听就拉倒,想听如意的就回家找你家王叔去,别在这儿跟我横!” 正文 第三百九十三章 是非 隔壁的老曹吓得面如土色,心慌得差点没昏过去。 叶知秋却依然一副笑脸,这一次他倒是真笑。他与曹氏父子与李重延有时也会四人喝酒,酒席间虽有说笑,曹习文多半忌惮他父亲,还是收敛着不少,似今日这般无所顾忌他也是初见。不过他现在也大致明白过来为什么太子会喜欢找曹习文来喝酒。 果然,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太子竟然服了软,委屈地抱怨道:“你这厮,下手不知轻重,砸得我脑门都红了。” 曹习文哼了一声:“你眼睛长脑门子上的么?连红了都瞧得见。”他看过去果然看到李重延额上红了一块,当下有些歉意,又道:“赶紧自己揉揉。” 老曹在隔壁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这……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其实李重延虽然心里恼怒,一半是习惯了曹习文拿自己当寻常人对待,另一半倒是还有事想求他帮忙。 “我只当你我交情匪浅,所以跑来找你说这事儿,没想到你事不干己高高挂起,还出手教训我,真是厚薄不分!” “我怎么就事不干己了?” “这事儿就搁我眼前,我能想到帮得了我的也只有你一人,你要是不帮我,便是不仗义!” 曹习文最怕别人说他不仗义,他刚饮完一杯,听着话立刻将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置,“你要我怎么仗义?难不成替你去杀了那个挡道儿的?” “不错!”李重延脱口而出。 曹习文纯属信口一说,不料李重延却答得毫不含糊,当下呆在那里。不仅是他,隔壁的那俩人也对视了一眼怔住了。 老曹心想:太子想杀人?还有他杀不了的? 叶知秋却盘算着:太子想杀人却不想用宫中的人,一定是想此事做得隐秘且和自己撇清干系。 曹习文缓缓地斟了一杯酒递过去:“李兄,你今儿确实是太累了,饮了这杯酒就早点回去歇息吧,多大的事儿啊?信我的,睡一觉起来就都没事儿了。” 李重延冷笑道:“怎么,一听杀人就怕了?” “呸!怕个屁,我在泾州杀过的山贼多了去了。”曹习文递到一半的酒杯又收了回来,自己仰脖饮了。 “那你为何不肯帮我?” “不是,你这要杀的到底是个什么人?你一会儿说得你家能一手遮天,一会儿又被这么个不知是谁的人给整得跟中了邪似的,一张口就要坏人性命。” “习文,你看着我。”李重延强压着火气,尽量心平气和地恳求道:“这真是我一道过不去的坎儿,你得出手帮帮我,这人是个老太监,也不会武艺,他现在自己家里呆着不在宫里,你只需悄悄潜入他宅子里一刀把他杀了,这事儿就完结了。” “老太监?你怎么会得罪上太监了?”曹习文越听越疑惑。 “详细的我没法儿说太多了,总之这老太监他……他必须死。以你的本事,这就是小菜一 碟啊。” “不行!”曹习文觉得此事不大对劲。 “怎么?你是听他是太监怕得罪宫里人所以不敢?你放心!莫说你只是杀个太监,就算你杀了朝中二品大员,我照样有本事保你!” “不是这么回事!”曹习文脸上现了怒气:“李兄,你有忙要我帮我曹习文绝不会推辞,之前我替你挨了那女刺客一剑我也心甘情愿,但我就算是个习武的粗人,做人做事也要讲个道理。我身上有武艺不假,可习武的本意说小了是为了看家护院保护我祖母,说大了将来想保家卫国顺道挣点儿功名,绝不是为了杀人行凶!你今天说的这事儿实是违了我习武的初衷,我没法儿答应你。” “你果真不打算帮我?” “这样的忙,我不能帮!” 一席话,说得隔壁老曹默默无闻。 他从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儿子居然还能讲出这样一番令人信服的大道理来。 儿子,以前爹总觉得你这也不懂那也不懂,可忽然间就从某一刻起爹才发现,原来你已经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有些事,也许比你爹更男人。 老曹忽然觉得眼眶中一酸,一时忘了去想拒绝太子的后果,还是叶知秋在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悄声道:“……没动静了,好像是散了?” 老曹竖耳一听,果然是半分动静也无,分明是那俩人不知何时已出了暖阁。 依着儿子的倔驴似的脾气,话说到这个份上一定是不会从了太子,那太子吃了闭门羹也一定没什么好心情,不撕破脸地不欢而散的结局大约是够幸运的了。 又一会儿传来了碗盏的声响,似是仆人们在收拾残桌。 老曹这才朝叶知秋作了一揖道:“叶大人,多亏了您心思缜密,才让老曹我听了些要紧的话,回头我就好好管教管教我儿子,让他休要再对太子出言不逊。” 叶知秋摆摆手道:“老曹啊,这些其实都已是细枝末节,其实我现在想的是另一件事……此事可是要紧得很呐。” “……叶大人说的莫不是……太子想要杀的那个人?”老曹脸上有些不自然起来,说实话,这老太监是谁他多半能猜到,宫里一共就两个有权势的老太监,一个是温帝身边的李公公,一个是太子身边的王公公。王公公乃是太子的心腹,且对太子乃是言听计从,所以想要杀的就只有李公公了。对这样的人,虽然品级不高只有四品,却是圣上侧近之人,自己如何招惹得起…… 叶知秋点头道:“正是,此事曹大人可不能充耳不闻,我知道曹大人是不想惹祸上身,可是有些事你想躲,却未必躲得过去。何况祸兮福所倚,凡事若是拿了先机,说不定你老曹家还能因祸得福呢?” “叶大人的意思是……?” 叶知秋瞧了瞧四下:“这样吧,曹公子尚在近处,咱说话也不太方便。不如去我家,咱们另热上一壶酒,细说一番可好 ?” 老曹说实话是心里不想去的,宫中的人和事,能不招惹就不招惹。可叶知秋的话总是让他有些犹豫,因为此人的话似乎总能帮他剖析出一些头头是道的纹理来,且这些纹理还总能替自己化险为夷。不听,便错过了。 当下应声道:“好,叶大人肯不吝赐教,我曹某岂能错过,那便叨扰了。” 叶知秋微微一笑,与老曹俩人出了冬暖阁,依旧从偏门悄无声息出了曹府,时值街上空无一人,曹府前太子的车驾也早已不见。天上渐渐飘起了细雪,将整条烟波大街笼得一片冷清。 俩人转过街角,到了叶府门前。叶知秋轻轻叩了叩门,大门立时开了条缝,露出康叔被冻得抖抖索索的老脸。 他见是叶知秋还带着老曹,似乎一点都不惊讶,急忙启门迎道:“老爷您回来啦。” 叶知秋“嗯”了一声,将老曹让了进来:“老曹啊,我大约还是有些珍藏的好酒,想喝什么只管说,我让他们拿去。” “叶大人的酒必定都是好酒,喝什么都好。”老曹的心思全不在酒上,自然是无所谓。他重新审视了一下庭院,和上次买完太师墨后来过的那一次几乎没什么变化,府邸不小,却没几个下人,越发有种说不出来的孤冷。 叶知秋向康叔问道:“夫人呢。” “夫人说身子还是乏,没用晚膳就先睡下了。哦,对了,下人们已经在西花厅按老爷的吩咐备好了……” 叶知秋忽然一道目光射住了康叔,吓得康叔立刻闭了嘴。 不过老曹正光顾着看四周,并没有注意到康叔的话。 “曹大人,雪夜漫漫,正好暖炉把酒,请!”叶知秋伸手作了一礼,永远是那么一副谦谦君子的举止。 老曹忙应声道:“叶大人请!” 其实老曹有时也会犯嘀咕,这叶知秋虽然待他客气,从来不拿一品的官阶来压人,甚至说话时连一点点顺带流露出来的架子都没有,显得和蔼得很,可若想趁机亲近一番,就算有时借着酒劲套个近乎,却又发现近到某种程度后就再寸步难进了。叶知秋永远能把握着那一丝微妙的距离,让你觉得好像很亲密的同时又完全不交心。 不过今晚,他还真是额外地交心啊。 老曹其实也思忖过缘由,官场多年让他明白一个道理。 只有没来由的飞来横祸,没有没来由的天降洪福。 叶知秋如此费心地亲近自己一定是有原因的,这一点他有警惕。 但他思量再三,只能将原因归结为,自己官运亨通,儿子又和太子称兄道弟,叶知秋一定是想要攀附一下太子,为日后附庸新帝做打算。 呵呵呵,说什么不参与党争的人,那不过是不看好党首罢了。如今攀上了太子,那就是太子党,前途岂不光明?所以从某种意思上说,叶知秋帮我老曹也好,替我儿子把关也好,那也都是为了他自己嘛,尽心是自然的了。 正文 第三百九十四章 巧舌 想到这里,老曹脚下轻快了不少,随着叶知秋转过廊下绕过假山,到了西花厅前。 老曹见厅内灯火通明,桌上已是摆了不少酒菜,还有两件碗筷,不觉一愣。 咦,这怎像是预先就备下了的。 叶知秋见他神色,笑中略带歉意地说道:“本是我夫妇二人要用晚饭,内人身体不适,我又恰好出门来寻曹大人,估计是下人们不知道,依然照常备下了。都是些干净的饭菜不曾用过,曹大人若不嫌弃……” “不会不会,我老曹就是个粗人,叶大人不必在意。”老曹为了显示自己不介意,不等叶知秋招呼,就先坐了下来。 “哈哈,好,曹大人果然爽快。”叶知秋跟着落了座,朝边上的康叔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道:“康叔,酒不够了我自会唤你,今日下雪天冷,就让别的下人们都先去歇了吧。” 康叔会意,“多谢老爷体恤,我这就去在门口守着。” 叶知秋不觉皱眉,这个康叔,尽忠尽职都没什么话说,就是总爱把话说得太直白。 他看着康叔出了厅堂,这才亲手举起酒壶替老曹斟了一杯,笑呵呵道: “他们两个小的喝得热闹,倒让咱们两个老的在一旁心惊肉跳,真当不是道理。来,且补上一杯,先暖暖身子。” 老曹应声一杯下肚,不觉惊喜。这回甘的口感、滑喉的顺畅,以及这香醇浓郁的滋味分明是二十年以上的年份好酒才能有的,不觉大声赞道: “真是极品好酒啊!” 叶知秋点头道:“是啊,之前咱们不是约好了请太子殿下来我家中吃羊肉炉子么,这原是我备下想请太子和曹大人一同品尝的珍酿,不料殿下他……” “嗯?殿下怎么了?” “哎,我原本也不解,殿下今日将我唤去,没来由地询问了鸽鹞之事,我提了羊肉炉子他也心不在焉地不置可否,要知道吃羊肉是殿下提议我才备下的。现在殿下不来,我想不如先和曹大人一起先品品酒……不过现在看来,大约殿下的心里想的都是那些……那些事,所以没了心思。” 老曹当然明白叶知秋口中的“那些事”指的就是方才太子向儿子提及的杀人灭口之事。 “说起来,方才叶大人说此事是祸兮福所倚,不知作何解啊?” “曹大人,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出使碧海时,我在落英湖畔曾经说过几句话?我那时说,大丈夫于世当相势而为,伺机而动,切不可因循守旧,死水一潭。” 老曹恍惚想起来叶知秋好像确实说过这么一番话,忙回道:“不错不错,叶大人曾经有过教诲,不过我读书不多总是愚钝不开窍,这话搁在今日之事……” “曹大人,太子殿下如今已任监国,是也不是?” “是。” “殿下乃是圣上唯一的皇子,继大统者再无第二人,是也不是?” “是。” “风向已 是明了,怎可不未雨绸缪?何况曹大人已比其他所有的大臣都占了优势,单论曹公子和殿下的交情那就足以羡煞旁人……” 老曹心想,你果然是与我一般的心思想要攀着太子这一高枝儿往上爬,嘴上却说:“哪里哪里,叶大人今晚也听见了,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脑子糊涂得跟抹了烂泥一般,怕是顽石一块点不开。” 言下之意,我知道你想劝我去说服儿子替太子杀人去,可我没那么傻。太子要杀的是李公公,那是什么人你当我不知道么?老虎屁股你让我摸,摸成了有你的份儿,被咬了就是我父子俩遭殃,我老曹可还没蠢到那份上。 叶知秋见他言辞虽客气,脸色不以为然,似是早已料到他的心思,笑道:“曹大人怕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哦?” “曹公子青春年少,与太子殿下亲密无间,前途光明不可估量。恕我直言,这青出于蓝胜于蓝,曹公子日后的前程只怕要比曹大人要……呵呵呵。” 谁都不爱听拿别人作比来贬自己的话。 可谁都爱听拿自己孩子作比来贬自己的话。 老曹也不例外,自己已是一营的统领二品的军侯了,叶知秋说儿子以后还要胜过自己,甭管是不是漂亮话,听着总是舒心。 “哈哈哈,谬赞谬赞。” 叶知秋并不理会老曹那半吊子的谦虚态度,继续说道:“可前程似锦之人,就越发得小心不能被掺和到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儿里去。譬如……杀人灭口。” 这话说得老曹一怔,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反驳叶知秋的准备,一旦叶知秋劝说让儿子去杀人,就断然拒绝,不料叶知秋却将话头翻转过来,劝说不可淌了这浑水。 叶知秋见老曹不说话,显得有些疑惑,问道:“怎么……曹大人与我想得不同,认为该让曹公子去替殿下杀人?” “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呃……叶大人说得极是!我儿子还年轻得很,来日方长,日后若能一直都伴在太子殿下身边,哪怕没什么功名利禄我都不在乎。可这要是杀人行了凶……便是一辈子都抹不去的恶行,叶大人你看原先病故了的韩统领,他只是祖上以前有了些不大光彩的事与他并无干系,这都被人戳了几世的脊梁骨还洗刷不掉……” 叶知秋被他提到韩复之事,猛然揪心一痛,强忍住不快道:“曹大人是个明白人,能看透这其中的道理也就不用我多费口舌了。不过……” 老曹心想,果然有个“不过”跟在后面,这大约才是叶知秋把他叫来府中真正想说的话,当下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不过既然伴在太子殿下左右,最重要的便是要知道殿下的所需所想。倘若我们对殿下半分用处也无,那殿下又怎会许我等伴于侧近呢?这是人之常情,曹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可是叶大人刚刚才说过不让我儿帮殿下……” 叶大人伸手止言道:“我说 的是不让曹公子去,但并没有说不让曹大人……” 言未毕,老曹脸色一白。 原来……你是想劝说我替太子杀人! 老曹心里忽如翻江倒海,他第一次觉得叶知秋表面上是个礼部的文官,骨子里的杀伐之念也许不亚于任何一个久经沙场的征战之将。 “这……这怎么可以。叶大人,要知道殿下想要杀的,是圣上跟前的李公公啊!莫说他也是有四品之阶在身,单是他伺候过太后和圣上蒙受的这份恩宠,就不是我这样的人敢动弹的啊。” “老曹……这我就不得不说你几句,有些事你可能看差了。”叶知秋笑盈盈地替他斟了一杯,如闲话家常般的悠然模样。 “要说到朝堂之事,我叶某人不得不倚老卖老一句,毕竟智如之前的慕云铎老太师尚健在时起,我就位列于含元殿上。看过的风浪实不敢说多,也着实不少。曹大人我问你,你可知道日后新君登基更替之时,必然要做的事有哪些?” “必然要做的事……”老曹想了想,“大赦天下?” “不错,新帝登基之日总会大赦天下,这是为了显示皇恩浩荡,换得百姓歌功颂德,这是明面儿上无人不晓的事。可凡事有明就有暗,有赦自然就有……” 叶知秋说着,提手做了个砍的手势。 “这种暗地里的事啊,就不一定会是登基之日才做,且越早动手就越是不为人知。” “叶大人是说,太子殿下已经开始党同伐异,为日后登基之事做准备了?” “可不是么?方才我也说了,风向已然明了,自然要未雨绸缪。可这未雨绸缪的又岂止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殿下这位储君也不例外啊!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李公公已是久居宫中老得不能再老的人了,打从太子出生那天起他就已经掌控着整个大内,他知晓的宫中的秘密比起太子殿下来只多不少。我猜想殿下必定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想除了他这个心头之刺。” “那么叶大人的意思是……这李公公是手中捏了太子殿下的什么把柄?” “捏了什么把柄也不一定,但秘密一定是有的,而且还很重要。以至于太子殿下是瞅准了机会才决意要出手。” “瞅准机会?”老曹不解。 叶知秋皱眉,似是有些责备:“怎么,曹大人你还没看出来么?圣上前脚带兵去了瀚江,殿下后脚就想杀了李公公,这说明殿下心里是早有谋算!他知道李公公在圣上心里的分量,所以只能趁圣上不在的时候出手,可即便知道也非做不可,可见殿下的念头何等坚定!那么他的决心有多大,帮他这个忙的分量就有多重,日后自然曹大人……哦,不,是曹公子的前途就有多光明!” 老曹心中一紧,叶知秋说太子是掐准了时机这句话似乎很是在理。要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些。可这杀掉圣上跟前的红人的风险,也太大了,光想想温帝那张脸就让人不寒而栗。 正文 第三百九十五章 如簧 他忙摆摆手道:“不不不,前途再好,我也不敢做这等事。”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谁都能做到的事儿,可没法让殿下承你曹氏的情,这都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你却要缩手放过?曹大人,说到底这件事如果要做,从头到尾说有些凶险的也只是你一人,毕竟曹公子全不知情。可太子殿下若知道你替他除去了李公公,必定会以为是曹公子向曹大人央求的结果,所以殿下日后一定会记着曹公子的好……” “可是圣上他日归国,若发现李公公被我杀了,岂能放过我?!”老曹哭丧个脸问。 叶知秋忽然换了副面孔,如挚友般地执了老曹的手,低声诚恳劝道:“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殿下便更不会忘了这份效忠之诚,待他日登基之后,定会加倍奉还到曹公子的身上,那么曹公子何愁不能成为新帝的宠臣?曹大人,你要相信一点,你这个做父亲对儿子现在做的所有的努力和所有的付出,都一定不会白费……” 老曹闻言浑身一颤。 这,这是以命相搏之意? 若论贪生怕死,老曹绝对是当仁不让的懦弱之辈。 但是人心里总有那么一块软肋,尤其是对子女,想到自己用性命做赌注也许真能替儿子挣来一份前程时,竟然减了几分惧意,多了几分动摇。 老曹能感觉到,此时此刻他已经被逼到了一个人生的岔路口,哪条路是阳关道哪条路往鬼门关,就在一念之间。 他搓着满是茧子的双手,紧张地端起酒杯,不觉连喝了三杯,仍止不住心里发寒打了个冷颤。 这……这…… 犹豫了半天,他终究还是把嘴一撇,几乎要哭出声来道:“叶大人,我还是不敢啊……” 叶知秋肚中暗骂了一句,这才是真的点不化的烂泥顽石! 然而他的表情只是凝了一瞬,忽然哈哈笑了起来,继而赞叹道: “曹大人果然是个成大事者,凡事谨小慎微,这是很对的。不过我方才没有说的是,其实我有个两全之策,可以让曹大人既替太子出了手,又避开了圣上的雷霆之怒。” 老曹一听有两全之策,如获至宝,忙问:“竟有如此妙策?还请叶大人教我!” “曹大人现在手中握着龙鳞军,戍卫京畿,换而言之,宫中之事是禁卫军管辖,而出了宫便是龙鳞军的该尽责的地方了。殿下之前提到,‘老太监在他自己家中’,说明李公公已经回了海定庄,那是禁卫军管不到的地方,曹大人随时可以带人动手。李公公在宫里是公公,但出了宫就是个寻常百姓,曹大人要包围搜查一座民宅,那也是出于护卫京畿安危的考虑,无人敢质疑,这是其一。” “还有其二?” “曹大人既然是戍卫之责,围住海定庄自然不难,但更方便的是可以私下将此消息递于宫中太子,这便是试探了。假如此举不合太子殿下心意,自然会派人阻止,那么曹大人不过是围而不杀,到时候只推说是有人谎报了消息误听误信,最多就是被骂上几句。假如太子暗中授意,那曹大人就当顺势而为替殿下除了这个心头之患。这样一来就算他日圣上归国也已尘埃落定,好歹曹大人是受命于身为监国的太子,其中苦衷,如圣上这般的聪颖之主不会察觉不到。到那时,不过就是死了个半入土的老太监,圣上又爱子心切,想必不会太为难替殿下办事的曹大人。” 老曹心想,这倒也是,我只是作势围一围,又不是真要杀人,挨几句骂就挨几句,何况太子想杀李公公的心意是自己亲耳听到的,应不会有假,实在不行就装个糊涂撤了兵呗。 但他转念一想,不对,毕竟这事儿从头到尾都是叶知秋一人在自说自话,虽然他官场经验要比我老道,可万一就这一次他没说准呢?到时候闯了祸他不在事中,大可一推手装糊涂,我岂不变成了死蟹一只? 想到此处,他面有难色道:“叶大人说得句句在理,不过我曹某总是心思愚钝,毕竟无诏无谕,真要是到了海定庄,该怎么说怎么做,我曹某人心里是一点底儿都没有……” “这个嘛……”叶知秋装着沉思了一会儿,勉强说道:“虽说于事理不合,但若曹大人相邀……我倒也可以暗中随曹大人一同前往海定庄,官场上的那些节骨眼儿我大约还是把持得住,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并不算太难……” 老曹知道叶知秋是言行缜密之人,有他肯在场指点,又肯亲身涉事其中便稳妥了许多,当下大喜,立刻接道:“叶大人肯一帮到底,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老曹在此先谢过。”心想的是,把你也拖下水,不怕你信口开河。 叶知秋见这事儿说得已十中定了八九,心中一喜,嘴上却故意说道:“曹大人,我如此尽心尽力,总也不能全然白费功夫吧?” 老曹正觉得他无缘无故地出手相帮总让人有些惴惴不安,见他忽然自己开了口,忙问道:“那是自然,可我老曹也没什么本事可以有帮到叶大人的地方。” “呵呵呵,就算曹大人没有,日后的曹公子也一定有。” “哦?”老曹一怔,心想莫不是想让将来儿子在新帝面前替他美言几句? “曹大人啊……你看,这个这个……曹公子出身将门,又是仪表堂堂,我看着很是喜欢,我这膝下又恰好有个女儿,虽不是什么沉鱼落雁,倒也还算入得了眼,且论这门第么……也还算门当户对吧。” 老曹如梦初醒,原来叶知秋待自己与众不同是存了这样的心思,他倒从来没往这方面想,难怪不肯对别人说的话对自己却言无不尽,分明是早就把自己当成一家人了啊。要说这门第,叶知秋的品衔在他之上,说门当户对那只是自谦,该烧高香的是他老曹家才是! 老曹忽然觉得眼中一热,不由悲喜交加。 儿他娘哎!你在天上都看见了么?我老曹这辈子可真算是对得起儿子了啊。前程,老婆,都给他备下了!他这辈子只要安心过日子就行了!我……我……我…… 老曹拿起酒杯向叶知秋一拱手,便饮尽了去,这杯酒喝得他通体舒畅,无比地愉悦。 他正打算敬叶知秋第二杯,刚端起酒杯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神色又犹豫起来。 “叶大人,说起来还有件事很是棘手。虽然我是龙鳞军的统领,但下面还有陈麒、郑崙两位副统领,他二位与我共事不久交情不深,我若动了人马,只怕他二人会……会……”他望着叶知秋,话到嘴边的“从中作梗”四个字有些吐不出口,毕竟叶知秋不是营中之人,他不想将龙鳞军私下的矛盾说于叶知秋听。 叶知秋呵呵一笑道:“曹大人真是思虑周全之人,我倒觉得此事不难。曹大人只须悄悄召那二位副统领到府上议事,将兵围海定庄之事如实告之,然后问他们二人主意。” “他们若是赞同动手还好,若可是不赞同呢?” “我猜想……不会不会赞同的。”叶知秋嘴角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诡笑,“不过就算不赞同,他们也不会到处去胡说,只会装聋作哑,于曹大人无碍。” “这何以见得?” “为将者最看重的一是服从,二是忠诚,副将不仅不服从主将的意思,还暗地里把主将给卖了,即便日后脱得干系,这名声大坏受人猜疑,不管是圣上还是殿下你看谁还敢用他们?这岂不是自毁前程?所以最坏的打算也只不过是装聋作哑。” 老曹依然有些不放心,还想再问时却被叶知秋睨了一眼,抢了话头道:“曹大人,那日在湖边我说过,倘若将来时局有变,还要当断则断,否则错失良机,便是追悔一生了。眼下正是曹大人的良机,莫要怪我没有提醒。若我说了这许多曹大人依然踌躇不决优柔寡断,那便请饮罢此杯,早日回府歇息罢。”说着,叶知秋将脸色略一沉,郑重地替老曹满满地斟了一杯酒,似是连方才许诺的联姻之事都要一笔勾销。 老曹死盯着那杯酒一动不动地想了好一会儿。 忽然,他端起酒杯猛地一口灌下,一抹嘴站起身来道:“好!我现在就回府,将那二人先召来问一问,倘若连他们两个副统领都能看得透点头赞同的事,我一个正统领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了,何况,还有叶大人在一旁助我,对不对?” 叶知秋投去微笑的一眼,颔首认同。 老曹又猛饮了几杯,方搁下酒杯,毕竟是二十年的陈酿不易得。叶知秋倒是很大方,由着他喝了个够,才亲自送到大门口,亲密的样子比方才入门时又多了几分。 大门一开,一股寒风夹着乱雪迎面扑来,只见门外街上的雪片比方才飘得越发密了起来,阴暗的天空将整个帝都笼了个严严实实。 正文 第三百九十六章 送汤 叶知秋看着老曹回了家,唤过身旁的康叔低声道:“你依旧守在门口,我估摸大约一个时辰之内,陈郑两位副统领就会从府前过,你瞥见他们就上前唤住,将我的书信递上去,余下的事他们自然会知晓。” 康叔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是,老爷”,便搬过一把凳子又坐在那门缝边,小心翼翼地望着门外。 一阵冷风吹来,直吹得叶知秋觉得背上一寒。 他搓了搓白皙细长的双手,又看了看天色。 还有一个时辰,这封书信当写得仔细一些,得先回书房暖一暖手,然后再好好琢磨琢磨该怎么交代此二人从中襄助。 叶知秋回到书房,下人们知道他酒后喜欢习字,已将暖炉中的乌霜炭烧得火候正好,熏得角落里栽的一盆金橘果香馥郁,令人心怡。 他一边铺开纸,一边耳边响起老曹方才的那句话:韩氏的那些不大光彩的事与他本人无甚干系,也被戳了几世的脊骨。 韩复遭温帝暗算惨死府中,自己能侥幸逃得温帝的怀疑已是不易。眼下帝都空虚,太子先是询问了鸽鹞之事,又忽然神神鬼鬼地想要杀李公公,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虽然就太子来说,可以被揭穿的秘密就只有那么一个------他不姓李。可是如何利用这件事将温帝和太子一网打尽,让伊穆兰国的大巫神好趁势过江助自己复辟淞阳呢? 千丝万缕的线团想要拆解开,便要先找到线头。 李公公,便是这个线头。 无论如何,都要借着曹飞虎的龙鳞军尽快把李公公给控在手里,压榨出太子与他反目的秘密,才能掌握主动。 叶知秋主意一定,下笔便再不犹豫。 陈麒与郑崙两位副统领是韩复尚在时便郑重嘱托过的心腹,自韩复死后更是同仇共忾地想要替他复仇,只需自己只字片语,配合着在曹飞虎面前唱一出双簧并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到了海定庄之后,也许真的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临机应变了。 叶知秋将密信写完后,仔细在灯下吹了吹。信纸不大,只有巴掌尺寸,上头满是蝇头小字。他将信纸折成一个奇特的菱形藏在袖中,一路走回到叶府的大门口。 康叔缩着脖子将两只手笼在袖中,还仔细地向外张望着,见是叶知秋来,小心地接过了密信。 叶知秋是个极谨慎的人,他思忖着就算是要到了海定庄再临机应变,也该仔细想想还有什么事是可以预先做些准备的。 康叔见叶知秋满怀心事的样子,还道他是担心叶夫人的身体,便劝了一句:“老爷,夫人虽然身体抱恙,但我总觉得多半是出于心情郁闷,老爷要是得空,还是去探望一番吧。” 自从数月前的某一天起,康叔就发现老爷与夫人虽然同在府中,却各居一边,彼此见了也不大言语,最多只是同桌而食,席间也寡淡入水。叶夫人对下人们总说是自己风寒未愈,不想染给了老爷,可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只是个说辞,只怕心结不解,这风寒就永远都好不了。府中的人都以为夫妻不和至多也就是过几天的事,不料这俩人之间一冷便是数月,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连一起吃饭的时候都少了。每次到了吃饭的时候,叶夫人不是说食欲不振不吃,就是让人将饭菜端到房里去。 本来今日康叔听叶知秋吩咐说让在西花厅摆上两副碗筷时,还心喜以为俩人终于要和解了,不料夫人依然回了房。他正纳闷时,开门迎来了叶知秋带着曹飞虎的,那一瞬间他才明白原来老爷一开始就没想要和夫人一起用饭。 于是他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劝了一句。 去看看夫人吧。 叶知秋听了,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康叔,直看得康叔心里发毛。 他想了好一会儿,好像想到了什么似地点头称赞道:“你说得很对,我是该去看看夫人。” 康叔心中暗喜,他知道老爷是个好脾气的人,可也知道老爷极有主意,从来就不喜欢听人劝。当然,以老爷的本事,也没人能有机会劝什么。 可老爷今天竟然这样听得进去,真是出人意料。 叶知秋又说道:“你方才说……夫人今天还什么都没吃是吧?” “是啊……” “你让人去厨房,热一碗汤来。” “好!好!我这就去!”康叔刚要挪步,忽然想起手中的密信。 叶知秋忙道:“哦,对了,你得盯在这儿。无妨,我自己去厨房热了汤端给夫人便是。” 康叔听了越发欣喜,他见叶知秋肯亲手去端汤,便故意没说叫其他下人来。 夫人见是老爷端了汤来,想必是会领情的。 叶知秋撇下康叔,自去了厨房热了汤,转身又回书房,从书柜中抽出一个书盒,从盒中拣出几张写满字的文书小心翼翼地揣入袖中,这才端着汤往叶夫人房中来。 叶府的后院主要分为南北两院,南院向阳,做了的主人的卧室,北院向阴,成了书屋,至于叶茵与苏晓尘的居所又分别列于后院东西两侧。 叶氏夫妇都是爱读书写字的人,叶府中厨房只有一个,书房却有四五个,为的就是走到哪里都能随着兴致翻几页书写几个字。这北院的书屋正是因为叶知秋有时夜半难寐,起身挥墨静心的习惯,才专门设下的。 可自从叶夫人“病”了之后,叶知秋便搬出了主卧,挪去了客房睡,于是偌大个后院便只剩下叶夫人一人,除了叶茵每日会过来陪伴母亲一会儿,就再无人声了。 下人们都道是叶知秋与夫人怄气故意冷落,实则是叶夫人对丈夫的那些连绵不绝的谋算感到心灰意冷,避而不见是想图个眼不见为净。叶知秋深知自己与夫人尊卑有别,心知招了她的厌,所以识相地自避去远处。 本来嘛,在他心里,夫人只要乖乖地呆在一旁不要来妨碍自己的大事便好,其余的事皆是不痛不痒。 不过今日不同,叶知秋还真有些事得让夫人帮他一把。 此时不过夜间申时刚过,于平时也就是叶府刚用完晚饭的时辰。叶知秋端着热汤踏入房中。他见叶夫人正合眼歪在榻上,便轻轻地将汤搁在桌上。 碗勺不意清脆地撞出一声响,叶夫人听见睁开眼来。她见是丈夫,脸上一丝讶异闪过,随即便归于冷淡。 叶知秋温言道:“吵醒你了?” 叶夫人没有说话。 “我听下人们说夫人今天晚饭又什么都没有吃,如今这冬夜越发长了,这样熬上一夜,身子是撑不住的。这里有我刚热完的一碗汤,你若能喝就喝上一点。” 如果是寻常人听了这话,定会觉得叶知秋是个极其体贴之人,但叶夫人对自己的丈夫实在是太了解了,听他这样说不仅不为所动,反而冷声问道:“你今日来是想做什么?” 叶知秋被说得脸上一讪,叹了口气道:“夫人……我是你丈夫,你这样对我说话又是何苦呢?” 叶夫人将脸别了过去。 “夫人,我知道你心里怨我,也不喜我做的那些事。可是那毕竟是当年你父亲临终前的托付,便是撇开那些大的家国仇恨不说,于私而论他也是我的岳父,我若将这些托付置之脑后,岂非愧对于他。” “你若今日来就是想说这些话,那就出去吧。”叶夫人对丈夫的说辞已熟烂于胸,根本不想再听。 叶知秋当然没有出去,但也没有继续往下说。 他默默地坐在桌前,看见桌上摊着一本狂草的临碑帖,正是当年人称落地秀才章启生的《泾州寒食诗帖》,字形奇变百出,险中有稳,勾画间如野马奔腾,自有方圆。 书帖的一旁散乱着几张草稿,看字迹显然是叶夫人的手笔。 叶氏夫妇二人皆好书法,然而俩人擅长的字体却截然不同。叶知秋擅草书与行书,叶夫人则擅小篆与小楷,前者奔逸洒脱,后者工整清丽。 可正因为知道自己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这夫妇二人便对自己欠缺的部分尤其下功夫。所以平日里练字时,叶夫人反而会多揣摩那些草书的书帖,遇到参悟不透的地方,他夫妇二人便会互相指点,彼此精进。几十年来一直是如此,练字谈字于夫妇间早已不仅是同为爱好,更是情感的维系之一。 夫妻嘛,有件一起喜欢做的事,总是会使关系融洽许多。 但自二人有了矛盾后,叶夫人就再没有与丈夫谈过字。 叶知秋看着妻子写的那几张字,越写越不如意,显然是心境烦躁所致,叹声道:“夫人最后这张里的几个字,有些可惜了。” 习字之人听到这样的话最是心痒,何况叶夫人知道丈夫的草书的造诣确实在自己之上,当下虽未吭声也没回头,却竖着耳朵听他继续说。 “草书固然是笔随意走,但控心本就比控笔要难得多,下笔张弛有度方能险中求妙,若只放不收,则过犹不及,譬如这个‘樵’字……” 说到此处,叶知秋拿起字帖故意不再往下说,似是在灯下仔细端看。 正文 第三百九十七章 习字 那“樵”字正是叶夫人写了好几次都不中意的字,本就是心存芥蒂之事,被丈夫一眼看出弊端,越发难捱起来,只是半天没听到他言语,终于忍不住回头问道:“那‘樵’字如何?” 叶知秋笑道:“夫人肯与我说话了?” 叶夫人脸色一沉,又别过头去。 “夫人……我今日既然来了,就不会再与你理论那些你不爱听的事。可是夫人与我确实也很久没有谈论书法了,我今夜过来,真的是只想与夫人品字论墨别无他意,毕竟咱们同习书法已经风雨几十年了,夫人何不也暂时将那些不快的过去抛在一旁,与我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呢?” 叶夫人冷笑道:“只怕你葫芦里卖的不止是这一味药。” 叶知秋黯然道:“夫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晓尘已不在府中,茵儿也大了,日益渐老的只有我们俩人。我不过是想过来说上几句家常的话,能否请夫人不要……不要再视我如仇敌一般。我知道,我说什么样的话,夫人都难免会风声鹤唳般地觉得我有所图。但今夜除了书法,我绝无谈及任何其他事的意思,但凡提及一个字,夫人大可逐我出去便是。” “哼,你只要别把那些龌龊事来劝说于我就是万幸了。” 叶知秋从一开始便隐忍不发,当下叶夫人再刻薄他,也只是淡淡回了句:“不会。” 叶夫人将信将疑,将身子转了过来,虽未说话,但较之前的神色已是缓和了一些。 “夫人,似‘樵’字这般下方四点水的笔画,藕断丝连处最是意趣所在……”叶知秋说着,提起笔来蘸了蘸墨。叶夫人见他作势要写,忍不住起身来看。 只见丈夫轻提紫毫,笔断意连,着墨处果然是妙趣横生,令人叹服。 叶知秋见她全神贯注,趁势又写了几个有四点水的字,细细讲解了一番。叶夫人听得在理,被点拨得通透,也不由点头。 这转眼间便是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叶夫人早忘了身上的“不适”,渐渐开始与丈夫一问一答起来。 叶知秋说了一会儿,顺手提起一件衣服替妻子披上,又将那碗汤递过去说,“尚有余温,赶紧喝几口罢,你不吃东西,总是让我担心。” 叶夫人皱眉道:“不想吃。” “难不成还要像小时候那样,我喂你么?”叶知秋似笑非笑地问道。 叶夫人不觉脸上一红。 丈夫说的是当年他二人从北境一路南逃的事。那时他们身上没什么食物饿得不行,曾经沿途路过农户时好容易讨得一碗热汤,然而自己从小养尊处优惯了嫌那汤水腌臜不肯吃,是丈夫省下那碗汤一口没喝,亲手一勺勺喂了自己。 风雨五十年,毕竟是枕边人,大半辈子的情分,又岂可三言两语便抹了去。何况自己再恼,也是恼他不肯过安生日子,若撇开那些事情不说,丈夫对自己确实也挑不出什么别的毛病来。 叶夫人端起碗勉强喝了一口又搁下,算是没有拂了丈夫的意思。 “你今日来,真的就只是说说书法的?”同样的问话,语气已经没有方才那样严厉了。 “是。”叶知秋微微笑道:“可是夫人受了我的教,也不能白受,总得有所回报才是。” 叶夫人暗忖,果然背后有意图,当下变了脸斥道:“你又打什么主意?” 叶知秋忙摆手道:“夫人莫急,且听我把话说完。”说着从袖中取出几张文稿递了过去。 叶夫人接过看了看,疑惑道:“这……这是何意?看这上面写的,似乎是你礼部平日里抄写的公文?你拿来与我看这个做什么?” “夫人,你且别管上面写了什么,你只看此人的字。我今日说了是与夫人来谈书法的,就不会说别的不相干的事。” 叶夫人一怔,依言细细看了起来。 叶知秋继续说道:“此人是我礼部新任的一个主簿,年纪尚轻,也与我们一样,是个喜好书法的。他知道我有些造诣,便私下拿了字来向我求教,奈何他写的都是楷书,非我所长。我想要教他,却总也说不到点子上,以至于他听了也似懂非懂。所以我琢磨着拿来与夫人看一看,定能有所受教。这是他平日里抄写的公文,我随手拿了几张过来。” 叶夫人听了,显然脸色舒缓了不少,她坐在灯下看了好几遍,方开口说道:“此人确实是个年轻人,看他的字颇有些意思。” “哦?夫人此话何意?” “字如其人,你且看他的字,写的虽是小楷,却总有些肆意,不大肯约束。可说他不约束,大起大落时倒也还合规矩,而且写得好的地方都颇有章法。我猜想此人定是从小就请了大家名师做范,所以才能有这样的笔锋。可是……” “嗯?” “可是他的字于细微之处瑕疵颇多,若说是名师为范,却没有替他指正出来,很是奇怪。” 叶知秋不由暗自佩服妻子察之入微。 这字正是太子李重延在礼部平日里抄写的公文,太子从小便师出书法名家,自然会有名家的风范,然而那些老师终究是顾忌了太子的身份,不敢过于严苛,所以太子的字粗看没什么毛病,细看却是毛病一堆。 叶夫人继续说道:“此人书法根底尚浅,想要精进还须时日,要是换做我是你,也不用说别的,先让他将狼毫笔写坏十几根,自然能上一层楼。” “夫人说的是有道理,可他诚恳求教,我若这样答复,未免显得有些敷衍?”叶知秋面有难色。 叶夫人觉得有些奇怪,区区一个年轻人,如何丈夫应对得如此谨慎?她低头思索了一番,问道:“方才你说他年纪尚轻,就能新任六品的主簿,莫不是京中哪家权门的公子,所以请了老师也不敢教得太严,你也得与他客客气气的?” 叶知秋尴尬一笑道:“呃……京中的那些事夫人也是清楚的,每年不总有那么一两个朝中同僚的孩子塞到各部里来混俸禄的……他父亲的来头不小,乃是……”刚说到这里,忙掐了话头道:“嗨,咱不说这些朝中不相干的事了,咱只说这字。” 话头是叶夫人牵出来的,叶知秋却很自觉地没说下去。 虽不是什么紧要的事,叶夫人觉得丈夫今日好像确实是有些和解的诚意。 “夫人,我拿到他的字后,心想若要指点于他,便当临摹一下他的字,才能更容易觉察出他哪里写得不对劲。可是有那么几个字,我总是学得不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就写成了这样,譬如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字。” 叶夫人顺着看去,让丈夫写了几个做比较,用心看了一会儿,说道:“我明白了。” “夫人明白什么了?” “见字如见人。你学他的字不像,是因为个性使然。” “个性?” “不错,你做事向来心思缜密,写楷书时锋藏不露,他的字则没那么多深思熟虑,下笔时也随意了些。” 叶夫人说着,提笔临了几个字,果然比起叶知秋来,要更像那公文上的字迹。 “你看他,尤其是撇捺收笔时,该敛未敛,反而喜欢作势卖弄,想必平时也是个好大喜功之人。” “呵呵呵,原来如此,夫人果然眼光犀利独到,容我来试试。”叶知秋立刻也跟着临了几个,虽然像了几分,但还是差强人意。 俩人一旦切磋起书法,向来忘了时辰,叶夫人一边教,叶知秋一边临,说到心意相通之处,自有温言软语一番,竟将先前的嫌隙冰释了大半。 只是写字颇费心神,叶夫人忍不住端起那半碗冷汤想再喝几口,被丈夫拦住。 “你要喝我再替你去热就是。”叶知秋说着便要端起碗出门去。 “不用。”叶夫人伸手拦住,她看了丈夫一眼,低头道:“不用……其实……你肯如现在这般,便比什么都好。其余的,我什么都不用……” “夫人……”叶知秋搁下碗,轻轻将妻子揽入怀中,“我肯的,我真的肯。我想过了,咱们年岁都这么大了,你丈夫虽不似碧海人那般短寿,可能与你厮守之日也不足万日,咱们从小便死里逃生,经历了常人所不能承受的苦,这已是祖宗莫大的庇佑……” 叶夫人听他提及往事,不由动情诉道:“这原是我与你说过千百遍的话,缘何你今日方才醒悟过来?花开花谢不过瞬间,你我又何必去追求那些缥缈易散的东西?只是我不明白,你怎么会忽然就转了性子,肯说出这样的明白话来……” 叶知秋幽幽叹了口气道:“你听说了的,韩复死了。他死后,我才如梦初醒,方觉这世上之事无论是喜怒哀乐,还是王寇胜败,于神明眼中不过是匆匆而过的一夜啼笑罢了。朝不保夕的日子,我也是累了。” 叶夫人挣开丈夫的怀抱,睁大眼睛询问道:“你果真是这样想的?你要我如何才能信你?” 正文 第三百九十八章 守株 叶知秋微微一笑,甚是温和地说道:“夫人,今天傍晚,邻街的曹飞虎来与我喝了几杯,是我请他来的。” “曹飞虎……就是那个新任的龙鳞军的统领?” “原来夫人还记得此人……” “他两次出使碧海,一次随你,一次随太子,你提过几次。而且近日里帝都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说这曹统领平步青云,又成了戍卫京畿的统领,连府中的下人们都知道,我如何不知。只是你素来不与人交结,怎么会请了他过来喝酒?” “是,我请他过来是想探一探他的口风。” “口风?你想探什么?” “那曹飞虎膝下有一子,比茵儿大一岁,出身将门,生得高大魁梧,我看着很是中意……” 叶知秋话未说完,叶夫人猛然醒悟过来,不敢相信地问道:“你……你是想把茵儿说给那曹公子?” 叶知秋有些歉意道:“虽说那曹氏的门第不如我叶氏,但我也不图什么权贵虚名,我只是觉得那孩子是个忠厚的性子,日后能对茵儿好,所以才生了这个念头,我本是该和夫人先商议一下才与那曹飞虎说的……” “不不不,”叶夫人已是喜形于色,她其实全不在意丈夫想要将女儿许配的是曹公子还是什么王公子张公子,关键是丈夫之前一直念念不忘地想要将女儿许给晓尘,为的就是能成了伊穆兰国的王妃之后,使常氏的血脉入主一国。 不管是叶知秋还是叶夫人,都深知以常氏如今的状况,想要另立女帝为淞阳国的国主是不大可能的事。所以叶知秋盘算着就算苏晓尘对碧海的朱芷潋念念不忘,也要让茵儿为妃,日后暗中效仿璟妃之举,好鸠占鹊巢。就是因为丈夫总想要把女儿的姻缘当成他复国的手段,这才让叶夫人对丈夫耿耿于怀。 可是没想到丈夫居然说出与曹氏联姻的话来,这说明……他已是断了昔日的念想? 叶夫人依然不敢相信,颤声问道:“你说的,果然是真的?你愿意将茵儿许给那曹氏?而不是许给晓尘?” “我只怕……夫人不愿意。”叶知秋歉意道,“何况晓尘的事……唉,已是过去的事了,咱们养了他这么多年,至少不曾有所亏欠,这便足够了。” 在叶夫人的心里,哪里还在乎曹氏的门第,茵儿是常氏最后的血脉,丈夫此举便等于是断了复国之念,想要与自己安度余生的意思,这难道不是比什么都来得珍贵么? 叶夫人不禁落下泪来,摇头道:“不……我还是,不大信,我不敢信。” 叶知秋无奈,高声唤道:“康叔!” 连唤了几声,康叔方才匆匆赶来,见了叶知秋急忙禀道:“老爷,我方才已经按老爷的吩咐把书信交给……” 叶知秋劈头打断了他的话道:“如今且不要去说那些没要紧的话,我问你,今天傍晚,邻街的曹大人来过没?” “来过,是大人领进门的。”康叔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我与他喝酒时,有没有说到小姐与他家公子门当户对的事?” “这个……”康叔一怔 ,支吾道:“老爷说话的时候,我不敢偷听。” “哈哈哈,我知道你在门口听得到,事情是怎样就怎样,你只管告诉夫人,我不怪你。”叶知秋笑得和颜悦色。叶夫人亦是一脸焦急用眼神询问康叔。 “老爷是说过,说看着曹公子很喜欢……还说门当户对,可我私下想,那曹大人的品级不是不如老爷么……”康叔分明是听到了的,见叶知秋脸色甚佳,斗胆抱怨了一句。 但这一句就足够了。 叶夫人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再无疑心。她知道康叔对丈夫再忠心耿耿,也从未为了替丈夫遮掩而向自己说过一句谎话,这是几十年来看下来的脾性,断然无误。 然而人有时候相信,是因为希望相信。 她朝丈夫释然一笑,道:“……这事我欢喜得很。只是忽然听到,总让我心定不下来,你要让我缓一缓才好。” 也不知说的是姻缘之事,还是丈夫改了心意之事。 叶知秋点头道:“如今夜已深了,你且歇下,想到有什么要说的,明日再告诉我。”说着,端起碗便要走。 叶夫人一怔,出声唤住他:“你……你今晚依然要睡到别处去么?” 叶知秋捏着那几张文稿笑道:“夫人方才教得很是精要,只是我听得有些囫囵吞枣,还要趁热打铁多多领会。”言下之意,还想回书房练练字。 叶夫人知道丈夫与自己一样,有时一练字便不顾昼夜,就算是按在床上也是一样睡不着,不如由着他去,当下点头道:“也好,你不要太晚,毕竟这年岁了。” “好。” 俩人相视一笑,那笑容在这漫漫冬夜中犹如忽如其来的一丝春风,很快便随着叶知秋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叶知秋揣着那几张文稿回到书房,将叶夫人方才教他的诀窍细细回想了一遍,又提着笔将李重延的字仿了几张。 按着叶夫人的说法,李重延比自己的个性要张扬,那么下笔就得肆意些才容易像。 叶知秋一边练一边想,按着自己的预想,陈郑两位副统领接了信,应该明白能该如何里应外合。现在已是过了子时,明日恰好是大雪休议之日不用上朝,如果一切顺利,曹飞虎就会趁着天色未明带兵前去海定庄。 围庄之后,该怎么暗中摆布曹飞虎行事呢? 叶知秋盘算了一阵,渐渐有了主意。 他望向桌上的纸稿,不知不觉已练了足足一个时辰,他本来就精通书法,临惯了各种字帖,经叶夫人的点拨,写出来的字与李重延的手笔已几近乱真。 他看着纸稿,满意地笑了笑,随手投入了身侧暖炉中,不过瞬间,那些纸便都被烧成了灰烬,只留下些斑斑点点的火星。 夜深了,该好好养养精神,明日必然是风生水起的一天。 叶知秋顺势躺在了一边的靠椅上,和衣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有人在耳边轻唤:“老爷,老爷……” 睁眼一看,原来是康叔。 康叔满眼通红泛着血丝,显然是一宿未睡。 “何事?” “曹大人来了,就在前厅,说是有急事要求见。” 叶知秋暗想,果然来了。 “什么时辰了?” “刚刚破晓,我听着远处有公鸡打鸣。” “好,你先去奉杯茶,说我即刻就到。” 康叔应声转身离去,留下叶知秋一人尚未全然清醒。 他走到窗边看出去,只见窗外尽是银装素裹,一夜风雪过后,天地被覆成了暗白,不由心中暗赞,好一片帝都雪景! 雪,看着晶莹剔透,却是藏污纳垢的好归宿,总能在一夜间便将所有的丑恶都粉饰了去,不到春暖雪融之时,谁也不会看到先前被掩下的血肉狼藉。 既然如此,只要确保在开春之前一切尘埃落定,便可瞒天过海了。 叶知秋忽然从窗棂边刮起一小撮雪往脸颊上抹去。 冰冷的雪融化成水,让他打了个机灵,整个人立刻清醒过来。 老曹此时正在厅上寡淡地喝着茶,实则心急如焚。 不一会儿他见叶知秋从堂后出来,急忙上前作了一礼问候道:“叶大人!” 叶知秋故意问道:“曹大人这么早来……有什么事么?” 老曹做贼心虚地看了看四下,低声说:“叶大人昨夜与我说的事,我已经想明白了,此事果然是犹豫不得,我想现在就带人去围了海定庄,还望叶大人能与我同行,助我一臂之力!” 叶知秋“哦”了一声,似是思索了一会儿,才答道:“好,那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吧。” 言罢,转身叮嘱康叔今日严闭门户,让所有人都不要外出。 “大雪天的,走路滑一跤就不好了。”叶知秋如是说。 康叔一边应声,一边取来斗篷替叶知秋披上将他送出了门。 老曹本来是骑着马来的,叶知秋自上了车朝他招手:“曹大人,此事既是隐秘,就不要这样招摇了,随我一同乘车岂不更好?” 老曹一想在理,将马交与兵士,跟着上了车。 叶知秋见他上车后便有些坐立不安,知道他有话要说,则故意闭口不言。 果然过了一会儿,老曹按捺不住,率先开了口: “叶大人,说起这朝堂上的事,您可真是洞若观火啊!哦,不仅如此,叶大人善察人心之处也是令我曹某佩服得五体投地!” “呵呵呵,曹大人何出此言?” “叶大人昨夜不是说如果带兵围庄之事不决,不妨叫那两个副统领来问一问么?” “哦?我只是信口一说,曹大人真的叫来了?” “哎呀,得亏了您这么信口一说,不然我就真耽误大事了!” “这是怎么说?” “陈麒和郑崙夜里到了我家,我就问他二人倘若有对殿下居心叵测之人,当如何是好。他二人说那自然是该为殿下排难解忧,我又说倘若此人是圣上近侧,又当如何,他二人说清君侧乃是忠臣所为,何况殿下就是将来的圣上,我等拿着皇家的俸禄却不干实事,岂不是尸位素餐?” 正文 第三百九十九章 待兔 “是么?”叶知秋佯装不知道:“原来这两位大人也是一腔热诚,颇是忠义之人呐。” “其实他们这样说的时候,我还是有些犹豫,毕竟我不曾点明殿下想杀的是李公公。后来我就问,假如是圣上近侍的宦官呢?” “嗯,那二位怎么说?” “他们居然说,此事确实有凶险,不如将此差事交与他二人去办,若办好了就说是授我之意,若办砸了绝口不提是我告诉他们的!” “哦,想不到这两位副统领与曹大人之间的情谊如此深厚,果然是敢作敢当,又肯维护曹大人,那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 老曹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叶大人你这就是为人太忠厚,不知道那些坏家伙心里的花花肠子了!之前我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所以没把我营里的那些事儿跟叶大人说。那两个副统领啊,啧啧啧……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叶知秋茫然道:“是么?我是文官,对你们武官的事儿都是道听途说难免有些偏颇,自然不如曹大人知根知底,莫不是我看走了眼?” “不不不,我不是说叶大人看人不准,我只是说叶大人心肠太好,不爱把人往坏处想。其实啊,这两个统领本来和我同为副职时就很有些瞧不上我,大约觉得我是个乡巴佬,没什么家世,和他们那种世代为将的门第不一样。其实我曹氏也是几世的武人啊,想我老曹家……” 叶知秋一听他又开始扯祖宗背先帝过河的事儿,压根儿就不耐烦听,急忙开口打断了他:“不会吧……可是当日在含元殿上,这两位副统领不是还异口同声地愿意举荐曹大人为代统领么?” “哼,他们那是识时务,后来圣上不也说了嘛,从圣上到病故的韩统领,心里想的接替人选都是我曹某人,他们赞不赞成,我不还都是统领嘛。” 叶知秋暗骂了一句,厚颜无耻,依然微笑道:“这倒是真的,圣上钦点岂能有错?那这二人怎么又生出花花肠子了呢?” “我太知道他们了!他们就是觉得这是个依附太子的好机会,心想最好把我给扒拉到一边儿去,所以才口是心非说什么办砸了就不提我。叶大人你可能不信,按这俩人的尿性,办好了准偷偷向太子邀功了去,办砸了就一定会推我头上!我要是上了他们的当!我就是脑袋被驴踢了的蠢蛋!” 叶知秋强忍住笑没说话,老曹意犹未尽继续说道:“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老曹就算不聪明,但还有叶大人暗中相助呢,怎么可能办砸了呢?是不是?” 说着,换了笑脸陪向叶知秋道:“叶大人待我推心置腹,我岂能不知?何况叶大人昨夜还与我提了孩子们的事,咱们之间这样深厚的交情那两个龟孙子能知道个鬼?我想过了,等这桩差事一办好,咱们就请殿下过来喝酒!呃……这次不去我家,去叶大人府上!叶大人做东,又比我会说话,咱们得让太子觉得将来咱们这种大大的忠臣才是可靠的不二……呃,不三…… 不四人选。”老曹盘算着这将来忠臣的名字里除了叶知秋和自己还要加上儿子,所以改口成不四,结果说得快了,变成了不三不四。 叶知秋依然微笑不改,点头称赞道:“我做个东当然没什么,不过这一次行事大多都是曹大人的功劳。你看,用的是曹大人的兵,定的是曹大人的主意,日后太子论赏,我怎敢居功自傲?只是眼下说这些还有些为时过早。有些事我方才想了想,曹大人还须得有些主意才是。” 曹飞虎正愁去了海定庄不知道该怎么办,听此话忙问道:“叶大人赐教。” “既然是围了庄子,总得有些由头,这由头曹大人可想好了?” 曹飞虎苦着脸将手一摊,表示没有。 就这猪脑子还不二人选?叶知秋肚中暗骂一句。 “呵呵呵,曹大人不必焦虑,我有个办法。昔日前朝有一大臣名唤善宝,此人是朝中第一宠臣,因受皇帝庇护,常常不把储君放在眼里。后来新帝即位想要平旧日里受的怨气,便寻了个由头,取了他性命,不过他品阶甚高,冠冕堂皇的话还是要昭告天下的。那新帝列的罪状里有一条我记得是‘僭奢逾制,不知是何肺肠’……” 老曹听不懂这些话,问道:“这……是何意思?” 叶知秋叹了口气道:“简单地说,就是新帝说这善宝的家里有好多珍珠和宝石,比大内库房里的还要大还要好,这是僭越的居心,当斩!” 老曹恍然大悟,想了一会儿又问:“我明白叶大人的意思了,可若是等下围了海定庄,搜出来的珍珠和宝石都比宫里的小,又该当如何呢?” 叶知秋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同样的话要是说给陈麒郑崙听,怕是早就明白该怎么做了,偏生面前的这榆木疙瘩连敲都敲不出个声来。 也罢,得耐心一点,当初不就是因为他蠢才决定要用他的么。 “曹大人,待会儿咱们围了庄子,也不用搜,先把人给关里面别走了风声。你去寻个口齿伶俐的兵士来,我教他说几句话,让他去宫里给太子殿下报个信,就说有人暗中举报说这李公公私藏了僭越之物,海定庄已经被围了,请殿下定夺。” 老曹一脸茫然:“然后呢?” “殿下若没有杀李公公的意思,当然不会怎样,相反可能还会赶过来把你给……” “……骂一通?” “对!然后这事儿就算完了。” “那要是有杀李公公的意思呢?” “那殿下听了僭越之物这四个字,自然就会明白意思,一定会顺势把宫里御用之物悄悄取个几样出来交给那兵士带回来,然后曹大人再一搜宅子……” “哦……原来是这样!”老曹如梦初醒,“果然是好计!可是……这样栽……呃,我是说这样的办法若日后被圣上知道了,会不会拿我开刀?” “放心,有御用之物做物证,再找个所谓的举报之人做人证,这事就齐 全了。圣上就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也知道这御用之物没有太子的假手曹大人定然拿不到,所以也不会深究下去。” 说是放心,老曹还是不放心,又问:“那要跟太子殿下讨要多大的珍珠才好呢?” 叶知秋被问得简直要烦躁起来,这当口关心的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把宫里最大的拿来!不就一定是僭越了嘛!” “哦哦哦,听叶大人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老曹终于放下心来。 叶知秋被说得额头都出了汗,肚中暗骂:一席话你胜读十年书,只怕我要折十年寿! 黎明的帝都,大街上人迹全无,风雪连天的寒意把出门卖早点的商贩都驱了个干干净净。 曹飞虎带着龙鳞军的五百人往帝都西侧的海定庄赶来。五百人并不多,不过要围住一座宅院那是绰绰有余了。 说起来这还是自己上任后第一次动用营中的兵力,居然就是用在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上,老曹心里还真有些膈应。 我堂堂龙鳞军带了五百人,就为去杀个半死不死的老太监? 可是这种事要是自己不做,那两个副统领可抢着要做呢。 要知道这世上永远不缺人干事儿,缺的只是会干事儿的人。 老曹本来还想再多问几句到了海定庄该怎么办,叶知秋已是靠在一边闭目养神。老曹思忖着毕竟那么一大早就把人给叫起来,也不好意思,只能识趣地不去扰他,殊不知叶知秋是被他的蠢笨给弄得烦躁懒得理,一味装睡罢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了海定庄前。 这片地方上多得是大门大院,清一色都是宫里的太监们购下的房田。由于多在宫里当差,所以宅子虽多,几乎没什么人住,都只是闲置。 很快,龙鳞军就将其中的一座气派大宅围了起来。 这正是温帝御前李公公的府邸。 叶知秋坐在车上,悄悄掀起窗帘一看, 只见那府邸周围已经列了十来个侍卫,看服色都是宫内的禁卫,应是受了临时调拨,不用说也能猜到这必是太子李重延的主意,当下心定了几分。 “曹大人请看,那些禁卫本该守卫皇宫,却出了宫来守一个太监,可不是奇怪?” 老曹一看,果然如此,点头道:“这么看来……太子殿下还真有此意?” “有没有此意,下车一问便知。” “如何问?” 叶知秋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不一会儿,老曹下了车,重新骑上高头大马,带着兵士奔到那大宅门口。 禁卫们虽然品级高于龙鳞军的兵士,但见人多势众,且有一统领服色的人带头,不由吃了一惊,高声问道:“来者何人?” “龙鳞军统领曹飞虎在此!奉命围捕要犯,你等可速速退去!” 禁卫们一听是龙鳞军,顿时感到头皮发麻。 正文 第四零零章 攻心 说到这海定庄是在皇宫之外,论职责确实当归龙鳞军管而非禁卫军。 “敢问统领大人是奉……奉谁的命?”禁卫中为首一人问道,然而显然问得底气不足。 “哼,你们奉的又是谁的命?” “我等奉的是东宫太子殿下之命,在此守卫。” 曹飞虎暗想,叶知秋教的话果然好用,这一下子就把来头套出来了,还真是太子的意思。 当下继续按叶知秋所教的照本宣科道:“你们奉的是东宫之命,我等奉的是圣上之命。圣上御驾亲征,离京时明令我龙鳞军要好生戍卫帝都,但凡有可疑之人一律严加盘查!今晨有人来营中举报,说看见此处有匪盗出没,此事非同小可,你等可速速回皇宫向太子殿下禀报,此处已由我龙鳞军接管!” 禁卫们既不占理,又不占势,眼见若扛下去注定要吃亏,只得灰头土脸打算回宫,却被老曹喝住。 “且慢!” “统领大人有何吩咐?” “你们就这么被我赶回宫去,保不定心生怨恨,回宫向太子殿下禀报此事若添油加醋呈了一面之辞,岂不是让我曹某人的日子不好过?” “岂敢岂敢。” “你们且等一等,我派个龙鳞军兵士和你们一起宫中复命,倘若你们说得有失偏颇,我这个兵士也能从旁作辩,省得你们空口白牙混淆视听。” 禁卫们面面相觑,心想都听说这曹统领是个不读书的粗人,怎么今日说起话来言辞锋利,头头是道?不过他肯派个人来倒是求之不得,不然太子殿下万一说我等办差不力怪罪下来,我们连个挡箭牌都没有。 当下只好应声道:“大人深思熟虑。” 老曹在这边与禁卫们胡搅蛮缠时,叶知秋这边已将个口齿伶俐的兵士交待清楚了,所以一等禁卫们撤了人,那兵士就跟着一起回了樟仁宫。 本来嘛,这五百龙鳞军乌压压地将宅子一围,就已经是势头逼人了。禁卫一撤,李公公的府邸就彻底落入了老曹的掌控。 老曹下了马,入了府,只见宅内除了两个小太监,再没一个下人。 “李公公在何处?” 小太监吓得直哆嗦,指了指后院道。 叶知秋跟着入了院,见此情形和颜悦色道:“你们别怕,我们只是奉公办事。” 老曹低声问道:“叶大人,现在这儿已经都团团围住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叶知秋笑道:“请曹大人将闲杂人等一概驻在这里,咱们单独去会一会那李公公。” “好!” 俩人一同步入后院,只见院落十分宽阔,种的尽是些无人照看亦可常青的老树,一棵寻常的花草都没有,显得空空荡荡。四处的屋子不少还上了锁,明显无人居住。 五进的院子走到最后,才有那么一间是大门敞开的,门口已站着一位老人,正是御前李公公。 那李公公见了来人是曹飞虎并不惊讶,反而是见了叶知秋,忍不住“咦”了一声。 “原来是尚书大人和统领大人,不知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老曹干咳了一声,按叶知秋教的话说道:“李公公,我等是奉命而来,有些事李公公应该是心里清楚,不必再明说了吧?” 李公公是何等的老人,见老曹说话语气虽显得恶狠狠,奈何底气不足,当下只笑了笑:“蒙太子殿下体恤,因圣上不在宫中,便准了老奴回家几天,养一养这老腰……哎,我这老毛病,自从太后那会儿就落下了病根,想要养好还真是难啊。只是曹大人说不必明说的事,老奴还真是不太明白啊。” 老曹一听是太子准了李公公回家,又听提到太后,心里有些慌。 这怎么跟叶知秋说的有些不一样? 他偷偷瞥了一眼叶知秋,后者则不接他的眼色。 叶知秋毕竟品衔高于曹飞虎,只是俩人并非上下属的关系,说话依然得说得客气:“曹大人,既然是有办差,就得秉公,有人举报说李公公的宅子中有可疑之处,那便应当仔细搜一搜。” 李公公闻言心中一怒,他不知道叶知秋今日是来做什么的,但显然来者相当不善。叶知秋立于含元殿的年头不比李公公少多少,他是怎样的人李公公心知肚明。 一个从不淌浑水的城府幽深之人能怂恿龙鳞军为之所用,背后一定不止是来自区区一个礼部的支撑。 可无论如何,自己也是御前四品太监,大内的总管,怎可说搜就搜! 他当下脸皮一沉,厉声道:“奉命而来也须得有凭有证,怎可单就一句空话!我乃是圣上御前之人,这个院子,哼哼……自从侍奉太后以来还真就没被人搜过!” 老曹被说得心虚,李公公再怎么品级不如他,在含元殿上那也是阶上之人,怎敢随意得罪,当下觉得头大起来。 叶知秋靠近李公公轻声道:“李公公,我知道你这宅子里什么都没有,真要是搜了,怕是连只蚊子也寻不出来。可明知搜不到东西会得罪你李公公也还是要搜,你不觉得奇怪么?” 李公公确实很奇怪,曹飞虎靠什么升官上来的他一清二楚,温帝当初就明言了是看中了他的愚和忠。可叶知秋和曹飞虎截然不同,他一定是胸有成竹了才会做这样的事。 “叶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叶知秋看了看四下,说道:“李公公,这里天寒地冻,不如容我和公公到里面说话,曹大人要奉命搜查这府中上下的一切,是没有空陪我们闲聊的。” 老曹听了巴不得赶紧躲远点,本来他就不会应付这种场面,现在叶知秋把这苦差事独自揽了去,正合心意,当下一拱手道:“正是正是,我先去院子外头,叶大人和李公公慢慢聊,不用着急。”说完便急匆匆地踏大步出去了。 李公公不得已,将叶知秋让进了屋内。 只见屋内摆设和院落一样朴素无华,就连家具也没几样,很难想象这里住着一个掌控大内风雨五十年之人。 “老奴从不知道,原来礼部还可以调动得了圣上的龙鳞军。”李公公一句话便是一个罪名扣过来。 然而叶知秋脸色不改,只笑道:“李公公,不管是谁,都是替圣上办事,圣意是纲,做臣子的不过是顺意而行,我与曹大人过来,都只是奉命而已。” “好了,叶大人,你我都已是多少年的熟面孔,说话不必再拐弯抹角,我知道你有话想撇开那曹飞虎说,现在这里再没有别人,就直说吧。你来做什么了?” “来要你的命。” 再不拐弯抹角,李公公也未料到叶知秋会如此直截了当,当下暗暗吃了一惊。 “叶大人好大的本事!” “我自然是没那么大的本事,然而要李公公的命的也不是我,是太子殿下。我说了,都是奉命而已。” 李公公心中一颤,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然而他还是不动声色,反而笑道:“胡说……我刚才说了,是太子殿下体恤我才准我回家养伤,怎么会没来由地……” 叶知秋打断了他的话头:“李公公,殿下派了禁卫们看住你,却没杀你,不是想留你性命,而是不想和这事儿扯上干系。所以才不厌其烦地将禁卫军换成了龙鳞军,你想想,他若要杀你,在宫里便可动手,为何非要把你送出宫外然后再派了不相干的龙鳞军来呢?” 叶知秋不过是猜测,意在一边胁迫李公公,一边逼他露出马脚套出太子想要杀李公公的真实目的。既然太子已经窘迫到了要找曹习文替他动手的份上,一定是有不想让别人知晓的苦衷。那么只要咬住这一点不放,便有希望能将谎言以假乱真。 果然,李公公听了这话,心里泛起一丝波动。 太子想要杀自己的心思他在宫里就感觉得到,可依他对太子的了解,这孩子应该没有这个魄力才对,而且还特意换了龙鳞军过来杀自己,他的心思什么时候如此缜密了? 于是他依然佯装不解:“叶大人说了半天,既无奉命而来的凭证,又不说我因何获罪,如何能叫人相信?” 凭证和罪名正是叶知秋最薄弱的两点,因为一切都只是他的推断,也的确没有任何实物。李公公见惯了风浪,怎会轻易就被糊弄过去。 叶知秋笑道:“李公公,既然是隐秘行事,殿下又不想沾染此事,怎会刻意留下凭证?” 李公公见他出言搪塞,心中更吃定了他只是虚张声势,比方才踏实多了,当下摇头道:“叶大人,有些事出言须得谨慎,既然叶大人无凭无据,便请回吧。如今圣上不在帝都,我可以权当今日之事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日后也不会提一个字,以免伤了彼此的和气。” 言下之意,就此罢手,尚可留下最后一层脸面不撕破。 叶知秋知道这话一出,自己的说辞未能奏效,这么下去要败下阵来。他暗忖,看来也只能赌上一把了。 正文 第四百零一章 偷梁 他故意压低声音说道:“李公公……殿下之前忽然向我询问带往碧海的鸽鹞之事……”边说边观察对方的脸色,“他还说,有些事他须得替圣上拿了主意,譬如清除圣上侧近的奸佞……” 其实叶知秋只猜测鸽鹞与太子想杀人的念头之间有联系,并不知道详情,但他猜想李公公必然知道,于是便将这两件事连在一起说,显得自己也知道似的。 李公公闻言,果然脸色一变。 奸佞……原来他是想趁圣上未归之时杀人灭口! 李公公自从知道李重延身上根本就没有黎氏血脉之后,原本的维护之情早已荡然无存,即便温帝再宠爱,对这个毫无干系之人,自己也只有提防之意。 然而自己只是提防太子,太子反而要置自己于死地……竖子敢尔! 毕竟是老辣之人,到了这地步,李公公强忍怒火中烧,仍能保持冷静。他对叶知秋的言辞感到一些不自然,反问道:“那么叶大人倒是说说看,殿下认定我是奸佞之人,奸在何处啊?” “这一点……殿下倒没有细说,可能殿下只是想让我们办事,又不想让我们知道得太多。” 叶知秋是在暗示李公公,太子知道了身世的秘密,却没有说出来,所以他们只是替太子杀人,不知道原因。 欺骗手段的高低区别就在于,低级的欺骗只是直接颠倒黑白,而高级的欺骗却是暗示人心,让对方自己误认黑白。 李公公已是半信半疑,但他心里仍然存有一丝希望,因为他不认为太子会蠢到这个地步。 最关键的是,他察觉到一件奇怪的事,既然叶知秋口口声声说是替太子取他性命,既然曹飞虎就带着那么多人在前面,既然自己已是板上的鱼肉随时能被宰割,他们却不动手,那么是在等什么? 他们……不,至少这个叶知秋一定另有盘算! 李公公决定死扛到底,他摇头说:“不管叶大人怎么说,只要没有凭证,我是不会认了这莫须有的罪名的。我为了这樟仁宫,忠心耿耿了一辈子,绝无半点异心,怎可以奸佞之名罪我之身?叶大人若是今日想要强取了我的性命那也无可奈何,可到了日后圣上归来之时,到时候只怕你不好收场!” 叶知秋不觉皱眉,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再没说话,私下却是各自暗想。 一个想:他果然不认。 一个想:他果然不敢。 叶知秋作势掸了掸衣袖,望着门外说道:“李公公既然一定要凭证,那也不难。咱们就等上半个时辰,到时候定叫李公公心服口服。” 说着,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去。 无凭无据能将这场面撑得五五开去,叶知秋已是尽了力,他暗忖至于之后会如何,便要看那草包太子肯不肯咬那个饵了。 送去宫中的那个伶俐兵士应是能将大致情形说个清楚,太子但凡有杀人的心思就一定不会放过。 他之前没有跟曹飞虎说的是,他除了教会那兵士该说什么,还悄悄地交给兵士一份清单。 “有人举报李公公私吞外邦贡品,所藏贡品尽皆藏于海定庄内,其中贡品的详情及何时由何国进贡,都在这份清单之上,可请太子殿下过目!” 外邦进贡之物,都是通过礼部先造册入礼部的库房,之后会按照圣意决定哪些入大内的库。所以叶知秋对藏于大内的贡品知晓得不费吹灰之力。 他昨日半夜里未出门前,特意事先筛选了一些温帝曾经赏赐给太子的贡品录成这份清单。 只要那兵士将这清单交给太子,太子就一定能领悟出今天这一出是自己为他搭好的台阶,只需从清单里选个几样交给那兵士带回来,便大功告成了…… 然而眼下看来,光有这些只能是助李重延名正言顺地杀了李公公,却无法逼问出其中的秘密,看来还得再花一些心思才能瞒天过海…… 叶知秋低头边走边想,不觉走到外院,曹飞虎正站在那里。 他见叶知秋出来,忙迎上去问道:“如何?那老东西可还服帖?” 叶知秋摇摇头:“他不肯认罪也是预料之中,咱们只按先前的计划行事,静候太子殿下示意。” 老曹挠了挠后脑勺道:“真不愧是宫中老人,滴水不漏。我这派了弟兄把家里搜了个遍,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 “他若能让你搜出什么,还能是御前李公公么?”叶知秋笑道。 “不过……倒是发现了一样东西,也不知何意,竟然藏得极其隐秘,若不是我手下的人机灵,险些就没察觉到。” “什么东西如此秘藏?” “一幅圣上的画像。” 叶知秋“哦”了一声,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他既是近身侍奉圣上,家里想要摆一幅圣上的画像早晚叩拜,想必也是得了御准的。” 老曹想了想,说:“也是……”便欲撇开不提。 叶知秋忽然心念一转,问道:“那画像在何处,不妨取来我看看。” 老曹挥了挥手,立时有个兵士捧了个卷轴过来。 叶知秋站在院里,命那兵士慢慢展开画卷。 画像描绘得极是精美,画上的天颜也栩栩如生,一看便是名家手笔。 叶知秋精通书法,自然也识得些丹青。他看这幅画像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总觉得有些奇怪。只因这笔法所用的技巧全然不像是苍梧国宫中画师的风格,着色与晕染间倒有点像……碧海国的笔触。 画卷徐徐展开,最后完整地呈现在叶知秋和老曹的眼前。叶知秋猛然瞧见落款的“来仪御制”四个字,顿时脸色一变。 来仪御制? 他心念如电,虽一时没想到缘由,但知道必有文章,当下立刻欺身上前将那画卷卷回了一半,将那些落款全都掩了去,一边若无其事般地说道:“果然是圣上的画像。” 他转身对老曹说道:“曹大人,这个这个……我平日里喜好书法丹青,这幅圣上的画像确实是精美绝伦,如此佳作平日里我也没什么机会近身细看,反正太子殿下那边有什么消息也还要些时辰,不如让我找个僻静角落好好欣赏一下,不知可否啊?” 老曹心想,天天含元殿上看真人都看了几十年了你还没看够啊,还要捧着画像看?也罢,不就是一幅画像么,你高兴就好。 当下回道:“叶大人只管拿去看,这里我看着,叶大人想看多久就多久,一旦殿下那边有回音了,我立刻派人禀报。” 叶知秋执起画卷,甚是满意地点头微笑道:“好。” 他当下寻了个无人的屋子,小心地掩上门,这才将那画卷重新展开。 墨色清透,画纸雪白,显然这幅画是新作,未经什么年头。除了来仪御制四个字之外,再没有别的字了。 为什么是来仪宫的东西? 叶知秋越想越蹊跷,他仔仔细细地朝那画上之人看去。 奇怪,如果说这是温帝的画像,为何他戴的金冠不是四海游龙冠,而只是一顶普通的青金冠? 叶知秋身在礼部,对各国宫廷中的礼制服饰如数家珍。 青金冠,一般是碧海国王公等级的贵族才会用的冠冕,譬如沛国公陆行远,又或者是清鲛驸马赵无垠。温帝怎么会戴这样的金冠? 且这服色也不对,虽然绣有金龙,却都是藏爪掩尾于祥云的纹样,这决不是帝王的御袍……而是该当驸马! 说到驸马……叶知秋突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此人莫不是碧海国的金泉驸马?! 这,怎么可能? 不,这有可能! 如果一切都是那个温兰搞的鬼…… 一定是温兰!当年温帝李厚琮的孪生兄弟莫名失了踪迹遍寻不着,能行此神出鬼没之计,像足了他的手笔。 他竟然未雨绸缪到如此地步? 叶知秋额头涔涔汗下。 照这么说,太子妃竟然是慕云氏之后? 这个谋局……在二十年中不知不觉已从一条不起眼的藤蔓长成了一片密密麻麻的丛林,到处都掩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既然这幅画像在李公公家,意味李公公必然知晓此事,而太子想要杀他灭口而不想让人知晓,说明太子也已明白其中瓜葛。 如果是这样天大的秘密,确实值得太子下如此重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只是这一切还是猜测,尚不知真假,须得谨慎试探才好! 静悄悄的屋子里只有叶知秋大口喘气的声音,这一刻,他已是千头万绪涌作一处,脑中纷乱。 冷静,派去见太子的人估摸快回来了,必须在他回来之前想想该如何利用这件事…… 叶知秋在房中踱来踱去,心境难以平复。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计上心来。 有了,也许这样做,能够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他看了看四下,看到桌上文房四宝齐全,心中一喜。 他铺开纸笔,沉思了片刻,便挥墨作书。下笔时一改平日里谨慎忖度的样子,颇有些轻浮。 不一会儿写满了一张,他搁下笔仔细看了看,不禁哑然失笑。 夫人,承蒙赐教,花的功夫总算没有白费,写成这样应该能骗得过去。 正文 第四百零二章 换柱 叶知秋吹干了纸上的墨迹,小心折好塞入袖中,忽听屋外有人喊道:“叶大人,叶大人?”分明是老曹的声音。 “何事?” “……回来了!”老曹尽量压低嗓门,但仍是掩不住脸上的惊讶。 “哦?走,去看看。”叶知秋心中暗暗念道:但愿这个草包太子能长进一回,别是个榆木疙瘩不开窍! 伶俐的兵士是老曹特意挑的,人长得瘦瘦弱弱却能说会道得很。据说家里五十三口人里出了十八个媒婆,从小便耳濡目染惯了。 那兵士见了曹飞虎和叶知秋,一脸谄......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第四百零二章换柱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四百零三章 诳乱 李公公不觉心痛。 太后……老奴无能,竟然未能守住您的秘密,连叶知秋这样的阶下之臣都已知晓。 “李公公,事到如今,我只想问一句。在你的心里,究竟是忠于谁?” 李公公听到叶知秋这样问,忽然爆发出一阵苍凉的笑声:“我忠于谁?我自然是忠于圣上。” “可是圣上其实不姓李……李公公你显然是知道这件事的,却还是如此忠心耿耿,这是让我有些想不明白,难道你的忠心不应该是对着李氏的么?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无论圣上姓什么,他都是太后的孩子,都是我阴牟黎氏的血脉!而那个小杂种,他只是圣上逼不得已养在宫中的一个摆设,一个鸠占鹊巢的贱民!他才不是什么皇太子,他什么都不是!”李公公再也忍不住憋在胸中的那一口气,破口大骂起来。 叶知秋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李公公是阴牟的旧人…… 他脑中飞快地思索了一番,捋了捋这几方人物的利害关系,这才开口问道:“那么李公公,你想不想知道我叶某人是忠于谁?” “你?”李公公冷笑一声,“你不是说了么,那个小杂种对你信赖有加,连杀人灭口的事儿都交给你来办,你与他是一丘之貉,又何须再问?” 叶知秋摇摇头道:“李公公,我以为你是历经风雨的老人,会比常人看得透彻,想不到也不过尔尔。我若是真的一心想要替殿下杀了你,大可让外面的曹飞虎暗中派人寻个夜半时分一刀了结了你。你在宫外,最多也不过就是向官府报个歹徒入宅谋财害命的案子,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何必抛头露面地与你费劲口舌还找了这龙涎香来?” 李公公被他一说,不禁有些疑惑。 这个事儿他方才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叶知秋究竟想要什么? “你不必如此拐弯抹角,你没有让人半夜行刺,必然是觉得我这老骨头还有可用之处,那你索性就明说,你到底想要什么!”李公公人老,但心思敏捷,方才被激怒之后也立刻能冷静下来。 “我只想要公公的一句话。” “什么话?” 叶知秋笑了笑,道:“公公方才已经说了,‘忠于圣上’” 李公公不明白,脑中如云山雾罩般地看着叶知秋。 “我与李公公是同一条心,都是忠于圣上,只是在未能确定公公心意之前,我不得不有所掩饰。” 李公公饶是资深历厚,也被弄晕乎了。 “你……你究竟是何意思?” “太子信任我不假,然而我叶某人肯效忠的向来就只有一人,那便是手掌江山的九五之尊。日后帝位更迭是日后的事,我叶知秋的一品官印是圣上所授,只要圣上尚在位一日,我绝不会三心二意另生意图。” “哼,叶大人的脸翻得比书还快,这唱的是哪一出,老奴可真是看不明白了。”李公公显然不信。 叶知秋知晓他不会就凭这几句话信了去,点头道:“李公公,今日初见时你也说了,当有真凭实据方可定罪。所以我这半日便是去筹谋这证据去了。只不过想要定的,不是公公的罪,而是太子的罪。” “什么?”李公公未料到叶知秋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叶知秋从袖中取出一个叠好的纸包,拆开来一看,是一份密信。 他伸手递了过去,说道:“公公不妨看一看,这是太子方才差人送过来的信。” 李公公接过细细看了起来,只见信上将温帝乃慕云氏而非李氏的事写得清清楚楚,然而对李重延自己的身世却只字未提。 李公公是看着李重延长大的,从他小时候学写第一个字开始就看在眼里,对他的字迹十分熟悉。 而眼前的这封信显然就是李重延的亲笔,无论是勾画捺撇,无不是他平日里张扬的笔触,就连言辞都是惯用的那些。 他哪里想得到这是叶知秋花了整整三个月潜心临摹,平日在礼部无事就拿着李重延写的公文仔细揣摩,后来又得叶夫人指点,这才能一挥而就写出真伪难辨的假信,且字里行间所述的内容无不是触目惊心的皇家秘密。 若说叶知秋早就知晓这些秘密,李公公是怎么也不能相信的,何况墨迹尚新,于是更加认定了是李重延刚刚写给叶知秋的,当下执着信纸越发恨恨地骂道:“畜生……畜生!” 叶知秋见他信以为真达到了目的,不想让他继续细看生了破绽,便伸手要回了信纸。 “李公公,你现在应该能明白了,千年龙涎香这等贵重之物,虽然你李公公可以取到,但太子一样可以取到。它能成为你李公公的僭越私藏的罪证,就能成为太子冤罪于你的罪证。有了这东西,再加上这白纸黑字的书信,待圣上他日归来,不怕不能还你的清白。我这奔波的半日之苦,实是为了李公公你啊!” 顺理成章,毫无漏洞。 你不信?由不得你不信。 这便是叶知秋的本事。 李公公幽幽叹了一声道:“叶大人……其实老奴这条命又有什么要紧的,本来就至多也活不过几年了,老奴又是孤身一人没有子孙,不怕连累了后代,更不在乎什么身后的骂名。只是老奴心里……心里实在是放心不下我阴牟黎氏的血脉。圣上他已是末子血亏,老奴只愿能伺候他一生便心满意足,所以如果那个畜生对圣上的身世只字不提,老奴是打算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至死不说的,没料到……没料到,唉!” 叶知秋闻言宽慰道:“李公公的忠心,朝野上下都看在眼里,有谁能像李公公这样五十年如一日地伺候了太后又伺候圣上,只可惜……太子实在是太糊涂了。” “你果真不在乎圣上的身世,对圣上姓慕云而不姓李心无芥蒂?”李公公仍是有些不能相信。 “圣上就是圣上,是万民称颂的仁德之君。他姓什名谁叶某其实 根本就不想知道。叶某只知道,有圣上这般的明君,方保得我国泰民安与四海皆平,方引得各国来朝与万民景仰!李公公觉得我只是个儒生不足为道,可正因为我是个读书人,就更明白仁政的意义。叶某身在礼部,遍访过无数国度,没有见到一位君主是如当今圣上这般仁德厚载的!这样的君主我不效忠,难道去帮着一个乳臭未干唯恐天下不乱的黄口小儿颠倒黑白倒行逆施吗!” 叶知秋越说越激昂,却只字未提太子二字,外面曹飞虎听了一耳朵,还纳闷不知道他在说谁。 然而李公公却被他说得落下泪来。 “好……好……好,叶大人深明大义,是我阴牟的福分,更是圣上的忠臣!是老奴错怪了叶大人,老奴给叶大人赔礼!” 叶知秋慌忙扶住李公公,口中说道:“不过是人之本分,怎能受此礼数?” “不过叶大人虽是明事理之人,只不知道那外面的曹大人是不是也……”李公公看了一眼窗外,颇是忧心忡忡。 “曹大人还有很多事不知情,因太子嫌他耿直又是个粗人,不肯对他说太多,不过他的忠义之心决不在我之下。只要我开口劝说,他必然与我心迹相同,这一点李公公请放心。” “那叶大人接下去打算怎么办?叶大人做事滴水不漏,本无须老奴多嘴,但老奴别无他求,惟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还请叶大人和外面的曹大人一定要保护好圣上和太子妃殿下……” “太子妃?”叶知秋心中咯噔一下,他见到那画像时其实有所怀疑,但仍是不敢断定,听李公公忽然提起,便趁势问道:“公公,太子尽管信任我,但对有些事仍是含糊其辞,还望公公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好让我见机行事。” 李公公当下不再怀疑,便从璟妃诞子到黎太君殒命未央宫,再到金泉驸马的画像与太子妃的身世血脉原原本本地全都说了一遍。 至此,叶知秋终于将所有猜到的和没猜到的事拼成了一幅完整的事实。他紧皱眉头既不发问也不说话,只听着李公公细说。 到最后,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气道:“此时不妙……难怪太子如此的心急要杀你,也难怪他会趁圣上不在的时候如此刻意地笼络我与曹大人……” “怎么?那个畜生还有什么花招?” 叶知秋愁云满目道:“他……他想让我二人助他谋逆!” 李公公吃了一惊,“谋逆?!” 叶知秋扶起李公公,搀着他在椅子上坐下,这才开口说道:“就在昨日,太子忽然召我前去。我起初并不知晓内情,不料太子将圣上的身世和盘托出,让我着实吃了一大惊。而后他便说出些大逆不道的话来。” “究竟是什么话?” 叶知秋面有难色,似难以启齿般地含糊说道:“说了……说了圣上如何失德又不得人心,且好大喜功为了史册留名彰显仁德而非要御驾亲征,实是劳民伤财……” 正文 第四百零四章 借刀 叶知秋一拍桌子愤然道“说得我当时心中好不气愤。后来他话锋一转,说我与那曹大人是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又暗示我若肯助他成事,将来必有腾达之日。” “狼心狗肺的东西!圣上待他视如己出,从小到大连一点点委屈都不肯让他受,却被他说成是失德之主……真不知道他的良心长到哪里去了!”李公公听得忿恨之极,“他说的成事究竟是成什么事?” “圣上东征,归还之时必然是圣驾先行,大军在后,这李公公你是知道的。” “莫非……!” “不错,太子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想趁圣上的车驾先入帝都时的空隙,在承曦门埋下伏兵,然后将趁乱……” 李公公已是瞠目结舌。 他无法想象那样一个草包太子,如何忽然有了这样的心机和胆魄。毕竟这个孩子是养尊处优惯了,就算脾气再大,有几分本事他还是知道的。 “这……这让老奴实在是不敢相信。” “哦?李公公是觉得太子不像这般不忠不义纲常逆乱之人么?” “不不不,老奴只是觉得他……他哪里能有这等一手遮天的本事。”李公公本能性地觉得有些疑惑。 叶知秋暗叫不好,草包就是草包,要让一个聪明人装草包那是可以的,可让一个草包装聪明人那可难得很,看来自己不小心把太子说得有些过头了。 他镇定地呵呵一笑“这就是李公公看错人了。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李公公就算是看着太子从小长大知道他有几斤几两,然而最近的一段时日,李公公可未必知道太子遇到过什么事。” “哦?他遇到什么事?” “太子原本的心性确实是和京中的那些公子哥没什么区别,除了纨绔之气就是骄娇难驯,做不得大事。但自去了泾州新阳县任了县令,就大不一样了。李公公可曾听说接连七任的新阳县县令都被匪人闹得自己辞了官,太子接任后却是气象全新,博得一县百姓的称颂?” “这……”李公公对新阳县之事是知晓一些的,毕竟温帝有时也会在茶园里与他闲聊时提上几句,夸赞太子是如何的能干,只是不知具体详情。 “李公公,人不被逼一逼,有时还真不知道自己有几分本事。就像这太子,被新阳县的匪人们给逼急了,竟然也学了几分狠劲儿。只是他千不该万不该,把这股子狠劲儿用在圣上的身上。” “可叶大人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太子常常到曹大人的府上喝酒,最近又在礼部行走,所以有时会唤上我一同前去,曹大人家中有一公子,在泾州时与太子恰好相熟,我四人一同饮酒时,太子和曹公子会说一些新阳县的经历和趣闻,于是我便知道了。” 李公公沉默了。 叶知秋说的是实情,无论是昨日太子急召叶知秋入宫询问,还是太子去曹府喝酒,他都知道。况且太子也并 没有想要瞒着谁,只要他去曹府喝酒,允杨宫上下任何一个宫女太监都会知道,自然也就会传到他的耳朵里。只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曹府聚会竟会成为掩人耳目的地方,毕竟太子喜欢寻欢作乐是人人皆知的事,谁也不会在意他去喝酒这件事,更不会想到他是为了暗行谋逆之举。 仔细想来,太子从新阳县回来后还真是与之前有些不一样,单说他与曹飞虎走得这样近便很不寻常。须知曹飞虎本是区区一个副统领,也没什么家世做背景,却升迁得这样快,原本以为是温帝中意,现在看来要说是太子在暗中推波助澜培植自己的心腹也未可知啊! 李公公本就被叶知秋挑拨得对太子怀了恨意,当下这么一思虑,竟生出几分疑邻盗斧的心思,越想越觉得太子有图谋不轨的念头。 “他便这样等不及地想要登上皇位么……” “李公公,他这么做显然是被鸽鹞的急信给逼急了。他一旦被暴露与皇家血脉没有任何关系,有谁还会承认他这个太子?所以只能行此险招。” 李公公想了想,又问“可他既然想要在承曦门埋下伏兵,为何不是直接去找统领龙鳞军的曹大人,而是来找全然不相干的礼部叶大人你呢?” 叶知秋显得有些尴尬,指了指外面说“李公公,我实是不想说什么刻薄曹大人的话,毕竟论忠论勇曹大人都是无可挑剔,可论智谋与稳妥,若换成李公公是太子,放心把这样大的事直接交给曹大人么?” 李公公一想,也是…… “那么这么说来,曹大人他现在还……” “他还不知情,一切都是太子让我来向他传达口信。”叶知秋点了点头。 “叶大人,你方才说的这些我都已经明白了,叶大人肯如实相告,想必也不会愿意做那假太子的鹰爪,那么接下去叶大人打算如何?” “我打算将计就计。” “哦?” “既然太子想要谋逆,那便是要有确凿的证据才能向圣上告发,我想让太子误以为我和曹大人愿意助他在承曦门外伏击圣上,然后当场倒戈在圣上面前将他拿下,再将手头的这些证据一一呈上。这样一来,太子必无出头之日!” 李公公细细想了想,皱眉道“可是圣上的心思,叶大人怕是不全知晓。老奴跟了三十年,圣上的性子还是清楚一些的。你们即便铁证如山,也许圣上对这个假太子也会心软下不得手,到那时只怕你叶大人会被反咬一口。” “这样的可能也不是没有,但谋逆就是谋逆,太子就算因圣上一念之仁而逃了性命,也不可能再和圣上恢复到以前那般亲密的关系了。一个失了宠的太子,又有什么可忌惮的?” “可他名义上毕竟是圣上唯一的皇子,就算失了宠,圣上也没有别的皇子可以选择。” “李公公,这你就错了。以前圣上确实别无选择,然而现在有了……”叶知秋微笑地看着他。 李公公忽然醒悟过来,太子妃! 名义上太子妃腹中的孩儿是圣上的皇孙,继承皇位顺理成章,私下说太子妃是璟太后嫡亲的孙女,她的孩子自然也有我阴牟国的血脉! 如此一来,亲疏立分。 没了假太子,圣上一样可以高枕无忧啊! 叶知秋见李公公有了几分喜色,故意当头一盆凉水泼下“李公公知道的秘密,假太子也知道,李公公能想到的这些,假太子也能想到。那么李公公想一想,太子现在最害怕的应该是谁?” “……太子妃?” “不错。所以李公公方才要我保护太子妃,其实是歪打正着了。只要太子妃诞下皇儿,在圣上眼里假太子就会变得可有可无,那么就难保假太子不会提前下毒手。” “可那腹中的也是他自己的孩子啊!” “妃子嘛,他可以想纳几个就纳几个,日后生下来的也个个都是他的孩子,他权衡利弊之下,难道不会取舍么?”叶知秋嘿嘿一笑,笑得毒意横生。 李公公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不敢相信李重延会这般歹毒,但只要想到太子妃眼下还全然不知情地躺在那个假太子的身边,就觉得阵阵的恐惧袭上心头。 “李公公,你方才问我有什么打算,我已经据实以告,且毫无隐瞒。倘若没有什么不妥,我就去唤曹大人进来,有些事但凭我一人的说辞不足为信,还望李公公将来龙去脉向他说个明白才好。毕竟他现在有些……有些分不清是敌是友。” “这个好说!只要曹大人如叶大人说的那样是忠义之人,老奴一定会让他清楚这些事的黑白是非。” “还有一件事,需要李公公肯帮忙,只是这个忙怕是李公公的代价有些大。” “叶大人尽管开口。” “眼下我表面上依然是假太子的心腹,尤其是今日之事若我办不妥当……当难再取得假太子的信任。” 李公公明白过来了,惨笑一声道“无妨无妨,老奴原就不在乎这条性命,倘若能助叶大人几分力,老奴死得其所。” 叶知秋动容,起身拜道“李公公的忠心青天可鉴,圣上一定会明白的!李公公虽然大义凛然不惧世人毁誉,但我于心何忍?不如李公公先将今日委屈伏罪之缘由写成密信交于我,日后我面圣时自会呈上,当还李公公的清白!” 李公公叹道“叶大人真是善解人意。也好,老奴便作书一封留于圣上。说起来,老奴一生侍奉圣上,临终不能作别也是憾事,有此书信,心安了……” “好,那请公公在此留笔,我去唤曹大人过来一同在屋外等候,等李公公写完再进来。”叶知秋说完,略行一礼,自出了门去。 叶知秋到了中庭,老曹正惴惴不安地站在那里,见他出来忙上前问道“叶大人,里面情形如何了?太子殿下的意思是不是要咱们现在就把李公公给……” 。 正文 第四百零五章 杀人 叶知秋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先不要说话,随后拉着他去了先前看画卷的那间无人的屋子。 老曹见他脸色阴沉,似是大事不好,心中越发紧张。 叶知秋带着老曹进了屋,仔细掩好门窗,这才紧锁眉头长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作孽……” “叶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了?如何才这会儿功夫不见,就愁成这幅模样?是不是那老东西不好对付?要不然索性我老曹让人直接进去一刀把他解决了,省得多费那口舌。反正太子殿下的意思已经明瞭,咱还磨蹭个啥?” 叶知秋只是唉声叹气,半晌方说道:“曹大人,此事也怨我,不该当初在那东暖阁旁听令郎和太子说话,如今卷入这理不清的纷争里,咱们俩已是骑虎难下,难以脱身了。” 老曹一听急了:“到底怎么了啊?叶大人!” “曹大人且冷静听我说,这件事上咱们怕是混淆了黑白帮错了人……” “帮错人?咱不该帮太子殿下?” “他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太子。” 一句话把老曹说得好似当头挨了一记,晕得迷糊。 “什……什么意思?” 叶知秋压低嗓门道:“他!不是圣上的嫡子,也与皇室没有任何关系!是个假太子。” 老曹像个傻子一样呵呵笑了起来,“他是假太子?这年头买根人参是树根,买块翡翠是顽石,这都不算新鲜事儿,怎么连太子还能有假?叶大人莫要消遣我。” 叶知秋知道他不肯信,说道:“我知道你难信,起初李公公将实情告诉我时也与你现在一般无二,只道是李公公骗我。可他将一切真相都告诉我之后,实在是有理有据由不得不信啊!” 老曹傻笑的表情顿时变成了哭丧脸,连声音都抖了起来:“叶……叶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个事儿啊,怎么太子殿下就变得不是太子殿下了呢?他要不是太子了,我儿以后的前程管谁要去啊!” 老曹的心里,太子是不是太子不重要,儿子的前程才是重要的。好容易傍上这么个顶级权贵,忽然变成了假的,难道让老子的那些粉头戏都白唱了! “唉,眼下的事又岂是真假太子这么简单,还有更棘手的事……” “还有什么是假的?!”老曹觉得自己真快撑不住了,心里不禁咒骂眼前这个叶知秋,千不该万不该去偷听太子说话,现在好了,什么前程似锦,全变海市蜃楼了。 “曹大人,你先别急。我之前说过,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有些凶险的事儿,处理得当,也许就是一大转机也未可知!” “还转什么机啊……你压根儿就不该告诉我这些,我老曹这辈子啥也不知道,就做个糊涂鬼,也胜过听这些挨千刀的话来。”老曹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身上崭新的狮头铠,心想这身铠甲还没捂热乎,就掺和到这莫名其妙的皇室恩怨里来,转眼可能连性命都保不住了,真他娘的丧 气! “曹大人!我此刻与你一样也是生死关头,可是咱们别忘了,咱们是圣上的忠臣!只要咱们一身清白忠义不改,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一定能站得稳脚,即便到了圣上面前,又有何惧?!” 老曹被叶知秋的大义凛然震住了,无奈抬头问道:“叶大人,我真是心苦啊,我不想知道他们这些王子王孙的事儿,可你这么没头没脑地来这么一句,我又没法装不知道,你还是告诉我吧,到底咋回事!” 叶知秋扶起了老曹。 “这样吧,这事还是让李公公亲口来说你能明白些,他也是苦衷一片,此刻正在屋子里写绝笔信,等他写完你大可当面向他问个明白。” “绝笔信?他要做什么?”老曹暗想,这叶知秋长了条什么舌头,居然三言两语把李公公说得舍得死了? “唉,人生自古谁无死……没想到李公公与我等一样,对圣上也是费尽了苦心。” 老曹越听越迷糊,本来是叶知秋劝自己替太子来砍李公公的,现在怎么就变成李公公和叶知秋是一条心了呢? 说实在的,以老曹的脑子要想听明白来龙去脉已属不易,他哪里还有什么余力去辨识叶知秋说的话是真是伪。 何况叶知秋只是开了头,随后就拉着老曹到了李公公那儿。 李公公老泪纵横将所有事说了一遍的时候,叶知秋在边上都没插一句嘴,直听得老曹咋舌不已。 “不是……你们这也太、太那个什么了吧?”老曹只觉眼前发黑,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太子成了假太子,圣上也不姓李了?太子妃还是圣上的亲侄女……这到底是哪儿跟哪儿啊! 贵圈真不是一般的乱呐! 李公公泪眼朦胧地朝老曹拜了拜,说道:“曹大人,叶大人对您的忠义之心可是赞不绝口,圣上对您的知遇之恩您也心知肚明。眼下正是社稷风雨圣上危急关头,还望曹大人能明辨是非,莫要助恶为虐。” 叶知秋也跟着语重心长地劝道:“曹大人,我等虽算不上什么圣上的众臣,与当年的太师府也不可同日而语,但至少咱们还有颗赤诚之心,知道是非善恶。若不是李公公与我都是忠于圣上,只怕彼此间还打着哑谜不敢坦诚相见。如今已是真相大白,咱们当断则断,可不能因受了一个全不相干的人的蒙蔽,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啊。” 老曹心中叫苦不迭。 这个叶知秋,说要帮太子的也是他,转眼说要忠于圣上的也是他。这见风使舵变得比谁都快,莫不是上辈子是个渡口的船家?这叫我老曹怎么追得上哟。 “那依叶大人说,该怎么办?我……我现在实在是不明白该如何是好了。”老曹一摊手。 叶知秋暗笑,要的就是把你的脑子搞成一锅粥,不然如何能让你乖乖听话。 “曹大人,你先把先前太子给你的那袋宝物拿出来让李公公瞧瞧。” 老曹依言 将那锦绣包裹递了过去,李公公接过来仔细看了看,惨笑道:“这个假太子,为了弄死老奴,还真舍得花血本。” 叶知秋问道:“可看出什么端倪?” “这里宝物虽多,也都是宫中之物,但没有一样是出于常青殿,全都是他允杨宫的私物,也都是蒙圣上赏赐所得。还有几样老奴瞧着眼生,怕是太子妃殿下从碧海国带来的嫁妆也未可知。这样的包裹只要拿去圣上面前,必然瞒不过圣上的眼睛。” 老曹茫然道:“这是何意思?” 叶知秋听了已然明白,向老曹解释道:“李公公的意思是,如果太子说李公公私藏僭越之物,于情于理应当是从常青殿下手,何以圣上御用的东西一件都没有,却全是允杨宫的物件?这不显然是个漏洞么?” 李公公点头道:“我就觉得那假太子没那么多思量,办事想要密不透风是没可能的。果然在这里便漏了马脚出来,曹大人由此也可清楚他是想要构陷于我。” 老曹心想,那么你就说错了,其实这主意是叶知秋出的,太子只是顺水推舟。 当然,当着叶知秋的面他这话怎好说出口?当下只是点头称是。 叶知秋向李公公解释道:“曹大人虽然是武官出身,可是个粗中有细的性子,连李公公藏得那样好的金泉驸马像,也是被曹大人给搜出来了。” 老曹骤然被夸了一口,只得讪讪一笑。 抄家而已,小菜一碟。 叶知秋又转向老曹道:“李公公现在已经知晓我等虽然表面听命于太子,但心里都只听命于圣上,他也明白这次太子交待我们的差事若办不好,便会失了对我等的信任,所以……”边说边看向李公公。 后者会意,从怀中取出一个琉璃小瓶,瓶上还尚有蜂蜡未启。 他叹声道:“这是我几十年来一直贴身藏着的鹤顶红,总想着说不定哪一天就用上了。曹大人放心,只要您肯以龙鳞军护圣上安全,老奴定然不会叫曹大人难做。”言语间,眼神已是淡定得很了。 老曹惊讶地看看李公公,又惊讶地看看叶知秋。 他十分想知道这叶知秋究竟使了什么法子,能让这李公公乖乖地吞了这鹤顶红? 然后叶知秋只是使了个眼色于他,似是叫他眼下无须多言,有话之后再说,当下只能忍住好奇,随口应道:“是是是,李公公高义,佩服佩服。” “曹大人啊,事已明瞭,要不请曹大人先在外面稍后,我与李公公临别说几句话就出来?”叶知秋说得轻描淡写,犹如酒后散席一般的招呼。 老曹望着李公公,忽然打心底里升起一丝怜悯。 他知道李公公今天必须死,要是之前一刀砍了,也许他还不会有这样的怜悯。可眼前李公公竟然会愿意自己服毒自尽,这让他有种莫名的伤感。 伺候了圣上一辈子,到老了连安安稳稳地下葬都图不得,便该是这样的下场么? 正文 第四百零六章 两面 李公公见老曹出了院去,转头看向叶知秋道 “看来叶大人与曹大人交情匪浅呐……似乎曹大人对您的话言听计从。老奴这几十年来冷眼旁观,曾经觉得叶大人素不与别人来往,向来是孤影随行,没想到并不是这么回事。” “李公公,这天已经变了,再不找个避雨的地儿,就要被淋成落汤鸡喽。” “曹大人就是您的避雨地儿?” 叶知秋摇头笑道“他不是,圣上才是。所以我才得事事为圣上作谋,只要圣上无虞,我便无虞。李公公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李公公觉得叶知秋的话总是占着理,或者说,他总能说出你想听的那个理。可他不知道为什么,隐隐中就是有那么一种不安。 “事已至此,叶大人与曹大人也已是置身其中,可叶大人即便打算假意投诚于假太子,于承曦门外将他拿下,此事仍是凶险得很。须知夜长梦多,圣上归还之日尚早,倘若期间那假太子又兴风作浪使出什么幺蛾子要去杀什么忠人义士,叶大人难不成像今日一样也一个个试探过来么?老奴的命不足惜,今日尽可免去叶大人的忧患,可别人未必就都肯这样做了,到那时叶大人又该如何呢?” “这……”叶知秋没想到到了这个地步,反过来还能被李公公给说到要害上。 “那么依李公公的意思,有何妙计么?” “拖得越久,越容易生事端。既然圣上有可能心慈手软,既然叶大人一心要为社稷除害,何不现在就寻机会动手,暗中除了这祸害!如今曹大人手握兵权戍卫京畿,只要二位联手行事,必然无人能挡。老奴这里除了金泉驸马像是铁证之外,假太子身上还有从碧海送来的鸽鹞密信,这样重要的东西他一定是贴身秘藏。若叶大人能想办法拿到这封密信,那么日后见了圣上,这都是表明忠心侍君的证物,圣上不会不信的。” 叶知秋沉思了一番,没有说话,似是有些心动。 李公公暗忖,这个叶知秋十分不简单。既想趁此机会邀功请赏,又想全身而退。眼前自己惟有一愿,就是指望叶知秋和曹飞虎替他除去李重延这个假太子,替阴牟血脉挡下暗中的冷箭,好让温帝与太子妃从此高枕无忧。可是李重延死了,叶知秋变成了知晓来龙去脉的隐患。建言他拿着密信去找圣上,依照圣上的性子,必然会暗中想办法除了他,那么圣上身世的秘密就可谓保住了。 叶知秋这种人呆在圣上的身边太危险,也要替圣上除了去才好。 只是与虎谋皮颇为不易,精明如斯的叶知秋会相信自己的话么? 李公公其实心里没底。 叶知秋想了好一会儿,方诚恳地向李公公行了一礼道“多亏公公肯替我思量周全,先前其实我也苦思不得脱身之法,既然太子身上有如此重要的鸽鹞密信,那圣上应是能相信我与曹大人此番的苦心。李公公说得没错,像假太子这样的人,多活一日便多一分凶险。恰好眼前有个极好的时机……” 李公公见他竟然未起疑心,暗念阿弥陀佛心下大定,又听他说有个好时机,忙问道“什么时机?” “那假太子吩咐我等处理好公公的事后,会于后日到我家中赴宴。曹大人亦在受邀之列……” “叶大人是想在府上将他……?” “不错!他每次来与我等饮酒时都是轻车简行,随身没几个护卫,最多再带个贴身的王公公。他在宫中我奈何不了他,他肯出宫自投罗网,那岂不是天赐良机么?” 李公公一听后日便要动手,心下大喜,忙说道“如此甚好!叶大人做事真是雷厉风行果断之极。” 他见叶知秋定了计策,生怕他改了心意,忙端起那个小瓷瓶揭了蜂蜡。 “那么……剩下的事,就拜托两位大人了。”李公公抬头将瓷瓶朝口中倒了倒,又端起桌边的一盏冷茶送下咽喉,丝毫没有犹豫。 “唉,人生在世,如烟如云。然而看不透的总是那些恩怨情仇……其实计较了一辈子,到头一看也许都忘了当初想要的是什么了。”李公公边说边拿起那封绝笔信递了过去。 叶知秋只手接过,微微一笑“好在我叶某人倒是一直都没忘了当初想要什么。” 李公公眯眼看着他,问道“说起来,我倒从来都不知道叶大人到底想要什么,似乎叶大人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哦?这是李公公觉得,还是圣上觉得我叶知秋对什么都没兴趣呢?” 李公公笑了笑,没说话。 温帝常邀大臣去茶园品茶对弈,偶尔也会向李公公提到哪个大臣的性子如何,但叶知秋去过茶园七八次了,温帝从来都没有提过一个字。 某次李公公旁敲侧击地提了一句,温帝才意味深长地说道“他与朕对弈三局,每一局都输得恰到好处,难得。” “其实啊,我叶某平生只对一件事有兴趣。” “哦?是什么事?”李公公不禁大为好奇。 叶知秋起身走到他身边,附耳悄声道“覆了这江山。” 轻轻的五个字,犹如万千条小虫忽然同时咬在了脸上,李公公手中的茶盏咣啷落地砸了个粉碎。 他颤声问道“你……你说什么?” 叶知秋笑道“你让我拿着密信去寻李厚琮,不就是想让他杀了我来保住他的秘密么。他假仁假义了一辈子,你也道我毫不知情么?不错,门外的曹飞虎确实对我言听计从,不过他拿的那袋珍宝不是太子出的主意,是我让太子拿过来的。若非如此,你又怎肯将所有的事都招得干净呢?” 李公公脸色大变,喉间咳咳作响,晕眩作呕的感觉阵阵袭来,他已难再坐在椅子上,蜷曲的身子扑倒在青石地上。 叶知秋蹲下身子宽慰道“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杀了太子的,宝贝心肝不死,如何能诱得李厚琮方寸大乱露出破绽呢?” 李公公听他竟然直呼温帝名讳,丝毫没有方才的恭敬之意,知道自己是中了计,气得浑身发抖。然而鹤顶红的毒性已然发作,他使出剩余仅有的一点力气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叶知秋悄声道“你不过是阴牟蛮族,而这万桦帝都,本就是我家的东西……我乃漳州常氏,是正心正铭的皇系!” 他看着李公公目光停滞,嘴角血丝渗出,唇上青紫,显然已是死了。 “其实有些事你又何必刨根问底呢?临死前才知晓被骗一场,这是何苦?唉……”叶知秋自嘀咕了一句,小心地将那封书信揣入怀中。 此间事已罢,是时候该准备后天迎接太子的羊肉炉子了。 还有两日,须得好好想想该如何用一用老曹才是。 他推开了屋子的房门,不知不觉已是晌午。 门外乌云蔽日,风雪暂息。 老曹焦虑不安地站在中庭,正细细琢磨着今天这围庄的事儿。 他远远见叶知秋推门而出,忙上前问道“如何个光景了?” “你去找人把尸首收拾一下,我去写封信,然后再派人送进宫去,也算是向那假太子复命。” “叶大人,你说……那,那真是假太子啊?”老曹苦脸问道。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所有事中老曹最不愿听到的消息就是太子是个假的。 “都已经如此确凿了,曹大人怎么还在这里疑神疑鬼?”叶知秋皱眉道。 “不不不,我是说……”老曹看了看四下,又指了指屋内,压低嗓门说“我是说,那老东西已经死了,咱要是把所有的证物全都烧了埋了毁了,然后再把嘴给缝上,那不就没人知道太子是假的了吗?其实太子是真是假,干咱们什么事儿啊?只要他能保咱们高官厚禄,他是假的就假的呗……” 老曹边说边看叶知秋脸色,说到最后一句已是毫无底气。 叶知秋简直哭笑不得,这个曹飞虎反过来想教自己审时度势,真是班门弄斧。 “呵呵呵,没想到曹大人竟然是如此识时务的俊杰之才啊。” 老曹尴尬地陪笑一阵,叶知秋这话说得让他分不清是在夸他还是在讽他。 “叶大人觉得我说的话可有道理?”老曹心里只想能说服叶知秋就此罢手和自己一统口径装哑巴,那么这事儿也许还真能瞒过去。 叶知秋点点头道“有道理,不过躺在里面的李公公方才对我说了一番话,我觉得更有道理。” 老曹起先见叶知秋赞同正欢喜,忽然听他话头转了向,一愣道“他说了什么话?” “曹大人啊,你现在该明白,那假太子为何要杀李公公啊?” “因为……因为李公公知道了他是假的。” “那你现在知不知道他是假的啊?” “我,我……我可以装不知道啊。”老曹顿时急了。 “你肯装,太子肯信么?难道里面的李公公不也是想着息事宁人么?” “这……”老曹觉得脑门上已渗出汗来。 。 正文 第四百零七章 三刀 “我是低估了这位东宫太子,曹大人你想想,我那么多次邀请他来我府上吃羊肉他都不来,却趁着把锦绣包裹从宫中送出来的时候告诉我,后日来赴宴。你不觉得此间大有意味么?” “叶大人的意思是?”老曹一惊,“莫不是他想趁机杀了咱俩灭口?” “极有可能。”叶知秋点点头,又补了一句:“噢,还有曹公子。” 老曹心“哗”地一下就乱了。 “为什么啊!我老曹家对他简直是……” 叶知秋忙用袖子挡在他脸上,示意他切莫高声喧哗。 “这有什么为什么?李公公就该死么?可怜侍奉了圣上一辈子……” “可我老曹家与他无冤无仇。” “你挡道儿了,这便是冤仇。” “可这,我,他……”老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狠狠咬牙道:“但是现在手中握着龙鳞军的是我啊!他就算想要杀我,他敢吗?” “这我就不知道喽,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当然知道你手中有着两万龙鳞军,硬碰硬的事儿他应该是不会做的。” “那他打算要怎么做?” 叶知秋摆了个无从得知的手势,没说话。 老曹无奈了,好声好气道:“叶大人,我知道你足智多谋,这都这个节骨眼儿上了,有什么主意还藏在肚子里么?咱以后可是儿女亲家,有什么话就直说啊。” “唉,曹大人啊。我虽然有些阅历,但也不是事事能料敌在先啊。如今这形势,我也实在是说不好。既然现在看来后日是宴无好宴,那咱们至少得先求自保吧。” “对对对,自保,先自保!怎么个保法?” “我方才寻思了一番,要不这样,那一夜你先以巡城的名义将龙鳞军派遣个五千人散在城中各处,尽量避开太子从城西往我家城东来的主道,藏于南北两侧。待太子车驾到了尚书府,再命人将那五千人分作三批,逐层护住。譬如五百人为内围,护在我尚书府外;一千五百人为中围,护在烟波大街周边的十二坊;剩余三千人则护住整个帝都的东南角。这样一来,咱们可进可退,便于相机行事。” 老曹一听,猛点头称是:“此计甚好,他若老实喝酒吃肉,我就当成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他若是敢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那我老曹也不能坐以待毙!大不了……我从东门逃出去!” 老曹本想说大不了鱼死网破,终究还是舍不得死,想想凭着一身武艺,逃总还是逃得走得吧。 “如此甚好,咱们先礼后兵。他若仁义,咱也犯不着与他撕了脸,如何?” 老曹一拍大腿,使劲一点头道:“就这么办!” 允杨宫。 自温帝下令整修之后,浩浩荡荡的工程终于告一段落。旧彩斑驳的漆面,陈黄老损的宫墙,连同亭苑、朱栏、枯泉、败草都一并清理修补了一番,宫殿上下显得焕然一新。 太子李重延站在高高的露台上望着远处宫门,心中十五 桶水七上八下好不忐忑。 他暗想,昨日亲手砍了两个小太监,回宫后好一会儿依然手颤不止,去寻那曹习文喝酒,总算是舒坦了一些,没想到那小子居然不肯出手帮自己除了李公公。 明明是个习武的人,怎么迂得跟那些酸腐儒生一般,还跟我讲了一堆破道理!不过好在他大约还是心软了,这才找了他老爹来帮忙。 可这叶知秋是怎么掺和进来的呢? 李重延不觉皱眉。 这个叶知秋,总是有种捉摸不透的感觉。行走礼部时就觉得让人有些不自在,不过每次喝酒倒是很会凑趣。 是了,一定是老曹自知脑子稀里糊涂没主意,他儿子找他帮忙他想不出咋办,于是又去找了叶知秋。 也罢,叶知秋毕竟是个稳妥的。从眼前看,这趟差事办得也确实迅速得很。 李重延嗤笑了一声。 找我要宫内的东西去栽在李公公头上,既探明了我的主意,又得了物证,叶知秋的脑子真是好使。难怪当初去了一趟碧海就给我带回个太子妃来,果然是有些手段的。 只是李公公那样的角色,会老老实实地给我去死么? 这还真不好说了,在父皇身边侍奉了那么久,连我见了都要让上三分的人,叶知秋这计策能奏效么? 李重延紧紧盯着宫门口,然而看了良久依然是毫无动静,连个路过的小太监都没有。 天越发阴冷起来,尽管李重延披着一身暖裘,仍是有些捱不住,转身打算回殿里去。 就在此时,宫门口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正是个急匆匆往殿内赶来的一个小太监,身后还带了个龙鳞军服色的兵士。 他顾不得外面雪尚飘零未止,亲自下了楼台迎了上去。 李重延见了那兵士,忍住没说话,只向那小太监使了个眼色,示意将兵士带去偏殿边的书斋------墨澜阁去。 直到李重延仔细地将所有宫人全都遣去了远处,关上了墨澜阁的门,这才开口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兵士掏出贴胸藏着的一封信奉了上去。 “曹大人说托殿下洪福,诸事皆顺。叶大人留有书信一封在此。” 李重延一听诸事皆顺,不由心中一喜,顺手接过信迫不及待地看起来,只见信上写着三十二个字,工整的笔迹正是平日里礼部见过的叶知秋亲笔。 “罪人自罪,服毒自戕。 雪过无痕,一切如常。 锦囊未用,原物奉上。 后日小酌,再述细详。” 李重延不觉大喜,这个叶知秋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能让李公公自己服毒了断。本来自己料想那李公公一定会临死挣扎,少不得弄得宅子里血溅八尺,现在倒好,悄么着地就完事儿了。而且连锦囊都没用上? 他忙问道:“锦囊呢?” 那兵士立刻从腰间解下递了上去。 李重延打开一看,果然囊内光灿夺目一样不少。搁在最上面的正是那块千年龙涎香。 “不错, 不错!”李重延连声赞叹,自将锦囊收了起来。 父皇教过我,有些事便得当机立断犹豫不得,谁挡了我的道,那就必须死。 嘿嘿,我还真得了那么几分父皇的真髓。 这个叶知秋,只任了区区礼部一尚书,看来还是屈才了。我将来继了大统,就封他个太师当当,一定能省下不少心。 父皇当初不就是把朝政都丢给了慕云三太师么,每日过得逍遥日子,胜似神仙。 李重延越想越是洋洋得意,想的尽是将来登基之后该如何享乐,早忘了当年他在常青殿当着温帝的面骂慕云氏专权之事了。 既然大事已定,曹习文那小子的臭脾气就一笔勾销了吧。说起来这次还是他跟他爹搬的救兵,这才干净利索地解决了曹公公。真是个有功之臣呐。 不如…… 李重延心情大好,忽然觉得索性干脆就告诉曹习文自己贵为当朝太子算了,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封赏他。 譬如……赏他一座宅子? 对啊!妙啊!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赏他一座宅子,就赏在皇宫附近,以后没事儿就找他来喝酒,还省得他避不开他爹连说话都得藏着掖着不尽兴。 李重延越想越高兴,全然忘了那报信的兵士还蜡烛似地杵在那儿。 “你去吧,回去告诉他二人,就说后日傍晚我过去。” 看着兵士匆匆出了门去,李重延掂了掂手中的锦囊。 其实这些东西便是赏了他们也不算什么,还算他们识相,不敢擅自留下。 他出了墨澜阁,自往太子妃的昭华殿走去。 这样大的好消息,虽然只能自己心里憋着,但至少能平静如初了。 没人知道我的秘密,只要我不说,一切都和原来一样。 这一路上,宫女和太监们见了李重延都纷纷避让开去。他们都已听说昨天那两个库房的小太监被剁成碎块的事儿,哪里还有不怕的。 到了昭华殿,早有人通报入了殿去。 恰逢今日太子妃朱芷洁倒没在后殿卧着,而是坐在窗前看着天上细雪飘落。 “怎么呆坐在这里?这天上有什么好看的?” 李重延进了殿,见朱芷洁盯着窗外看个不停,觉得有些奇怪。 “这样大的雪,我还是头一次见!”朱芷洁显然兴奋得很。 “大么?”李重延探头看了一眼,“也不算大啊。” “我在碧海国的时候,连下雪都是少见,到了冬日里常常蒙上一层霜就算凑个景了,哪里有什么真正的鹅毛大雪。” “难怪你碧海国咏雪的诗词那样少,原是不能多得的缘故。”李重延笑道。 “我就记得我八岁那年,碧海国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雪,总算把殿外的池子都给冻住了,那一年我和小妹俩人一起堆雪人捏雪团子,开心得不得了,那时候大姐只要忙完功课也还是能腾出些功夫来一起玩耍的。我们就躲在涌金门的城楼上,看见有人打楼下过,就偷偷地把捏好的雪团子往下丢到那人头上……” 正文 第四百零八章 风起 李重延扪掌笑道“哈哈,原来你小时候也是一样顽皮。” “丢是姐姐和妹妹的事儿,我只管替她们捏雪团子,我捏得快,她们丢得准,可是砸中了不少人呢。城楼上一堆兵士瞧着也不敢说,只是装成没看见,估计肚子里都在偷偷乐。有一次没注意下面过的是谁,结果正砸中陆阿翁的头上,把他的金冠都砸歪了!哎,那样的日子真是……” 朱芷洁起初还在笑,说到后来语渐惆怅,最后竟然落下泪来。 “真是奇怪,我只是随口一说,怎么就掉泪了。”朱芷洁强笑了几声,清丽的面容上添了愁色,让人看了心中不忍。 李重延知道她在深宫寂寞,除了每日卧榻养胎,也别无他事,以前还能做做菜消遣一番,最近害喜害得厉害,连寻常姜蒜气味有时都禁不住,只能罢手。 “想碧海了吧……”李重延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的脸庞。 朱芷洁笑着摇摇头。 俩人都知道的答案,摇头只会比点头更惹人怜惜。 李重延想起那些碧海的东西还被藏在大内库房里,刚想说那些东西已经送到了,忽然想起朱芷洁曾经心心念念说有一幅父亲的画像,所有的物件里,第一个想看的就是这画像。 对不住了……惟独这幅画像,我不能让你看到。 李重延愧意顿生,暗忖该怎样补偿她一下才好。 他忽然有了主意,附耳过去悄声道“你想不想出去走走啊?” 朱芷洁不觉一怔,“出去走走?去哪里?” “宫外。” 朱芷洁眼中顿时大放光芒,嘴上却颇为踌躇。 “这……这怎么可以,何况我这还挺着肚子。” 女人有时候的不愿意,不是想要否定,而是想要你替她解决某些问题。她的真实意思是,你替我解决了,那我就跟你去。 李重延笑道“这又算什么难事了?如今父皇不在京中,我是监国。还有什么事是我不能说了算的?” “可是……可是……真的可以吗?”朱芷洁悄悄看了看边上的那些宫女太监,“他们会不会……” “他们敢?”李重延哼了一声,“不过也没必要大张旗鼓的。你要是愿意,后日一早我陪你去妙岱山看雪景,然后咱们去玉佛寺进个香。到了傍晚,我已经跟叶知秋说了,去他家吃羊肉炉子,上次就跟你提过那羊肉的美味,这次你也一起去如何?” 朱芷洁听到去看雪景拜古寺,已是喜得脸色泛起一片红,听到说去叶知秋家吃羊肉,忸怩道“这样合适么?以前母皇是绝不会允许我去臣子家中的……。” “你不想去?”李重延故意逗了她一句。 “我……我……”朱芷洁知道他是在使坏,憋了半天才很小声地挤出个字“想。” “那不就行了。规矩是人定的,如今我是帝都之主,我说怎样就怎样。回头让王公公安排一下,替你换一身衣服。咱们轻装出行,那才自在。哦,对了,还得给你备一双不打滑的鞋,不然摔一跤可就麻烦大了。”李重延说着,抚了抚 妻子高高隆起的肚子。 他忽然有种无奈的感慨涌上心头。 孩子,你也不姓李,可你也终将姓李。 有些事,须得将错就错,只要错得够久,便成了对的。 父皇不就是这样的么? “重延……”朱芷洁望着李重延,不觉霞扑玉面,娇羞道“我在这宫中虽然时感寂寞,但与你在一起,便比什么都好。” “我也是如此,日后我登基为帝,你便是皇后,到那时你若想念母国,我与你再一同回碧海一游又有何妨?” “此话当真?”朱芷洁又惊又喜。 “怎的不真……”李重延暗自庆幸妻子不识观心之术,如今碧海被伊穆兰打得朝夕不保,连她母亲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不过是姑且一说,纯粹安慰于她罢了。 这正是 莫笑他人命不长,转眼自成孤魂殇。 两人计议已定,互相瞧着欢喜,倚窗又瞧了一会儿雪景,笑语相伴,自得其乐。 那雪似是应了寒景,越下越不肯罢休,舞得连天上的阴云都瞧不见了。 与此同时,倚窗观雪的可不仅仅是昭华殿中的那两位。 烟波大街的叶府中,叶夫人方才起身。 前一夜她与丈夫之间纾解了不少,又听说丈夫提及女儿姻缘之事,胸中思绪万千,躺在榻上不由胡思乱想了一夜,直至四更方觉疲了闭眼睡去,待醒来时早已过了辰时,几近中午。 许是太久没有睡得如此安稳,以至于刚起来就觉得肚中饥饿。 她不经意朝桌上望去,尚自散乱着昨夜与丈夫书写的那些字。砚上墨凝之处,脂痕犹然,正是丈夫亲自替自己买来的太师墨的独特之处。 她爱太师墨,他便年年都替她去买,这几十年来从未间断过。 想起丈夫平日里的种种温柔,叶夫人不觉会心一笑。 依他的性子,定是练了一宿的字,也不知他用没用过早饭。不如亲自过去看一看,倘若没用,便与他一起用了。 想到此处,叶夫人自起了身,门外下人听见屋内声响,知道她醒了,便叩门而入。 叶夫人轻轻挥了挥手道“不用,我先去书房看看老爷。” 下人回道“夫人,老爷一早就出去了。” 叶夫人一怔“出去了?这么早?” 她看了看窗外大雪,又问“这样大的雪天,老爷去何处了?可带了伞?” “一大早天还未亮,隔壁街的曹大人就过来寻老爷,说是有要事。然后我就看着康叔把老爷送出了府。我依稀瞧见老爷和曹大人坐了同一辆车,往城西边去了。” “曹大人……”叶夫人听到昨晚丈夫口中的这位将来的“儿女亲家”,心想这俩人怎么忽然就好得秤杆不离似的,就连出门都神神鬼鬼的。 “知道了,你下去吧。” 得知丈夫出了门,不能与自己一起用早饭,叶夫人颇有些失望。本想趁势与丈夫重归于好……也罢。男人总有男人的那些事儿,可这大雪 天的又赶早出门,会去哪儿呢?难不成是被那位龙鳞军的新统领约去打猎了? 她心下有些疑惑,不觉脚下已往丈夫的书房中去。 进了房中,只见窗门紧闭,一切如常,案上的笔墨纸砚放得齐齐整整,就连洗笔罐上的水渍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正是丈夫平日里摆放拾掇的习惯。 叶夫人略有些失望,她本想看看丈夫练了一夜后,是否有些进步,不过桌上的草稿一张不剩也是意料之中。 她又看了看边上的那张软榻,忽然生出几分愧意。 这些日子里让他睡在这样小的地方,真是委屈他了,今夜还是让他…… 叶夫人正想着,不经意瞥见榻脚处的炭炉边似是有些黑色的东西。 她轻轻用手拈了点在指间搓了搓,像是什么纸张被焚毁后的残迹。 叶夫人慢慢打开了炭炉,炉中的炭火早已冰冷,银灰色的炭面上铺着一层黑色的炭末,显然是焚稿所成。她低头仔细看了看,发现在炭炉的角落里还夹着几片未被焚毁的纸张残片。 她小心地将那几张残片拈了出来,上面的字迹正是丈夫临摹昨夜提及的那位“权贵之子”的笔迹。 焦黑的纸上,字迹被灼烧得残败难辨,但叶夫人对丈夫的书写习惯了如指掌,有时只是寥寥开头数笔,哪怕字不齐全,也能猜到是什么字。 “……僭越……死……居心叵……” 每一个字都触目惊心,看得叶夫人胸中狂跳不已。 她本能性地感觉到,丈夫绝非是临摹字迹想要指点那个“权贵之子”什么书法,而是想要以假乱真! 这个“权贵之子”到底是什么人?知秋他想做什么?……他果然还在骗我么? 叶夫人手中一颤,残稿飘落在地上。 冰冷的书房中,她无助地坐在塌边。 知秋……知秋……你为何如此冥顽不化,难道你我夫妻的情分在那些旧恨之前就那样的不值一提么? 叶夫人只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一手撑住榻边,这边已落泪下来。 “权贵之子”…… 这人一定不简单,往年什么样的权贵之子入了礼部,丈夫都是不亢不卑,从不示好,如何这次便破了例? 她使劲撑起身来,走到丈夫平日里放置文稿的书架前。 有那么几个书盒中装的不是书,而是他从礼部带回来的公文。 有些公文他白天在礼部写不完的,也会偶尔带回家来写,所以放置文稿的书盒她都清楚得很。 叶夫人打开那几个书盒,里面果然都是各色公文,有一些还盖有礼部的印信,但清一色都是丈夫的笔迹。 叶夫人不死心,一张一张地细细翻拣起来。忽然,她发现有一张字迹全然不同的公文出现在眼前。 那字迹正是与丈夫苦心临摹的字迹如出一辙,倒不如说更加浑然天成一些,显然就是那位“权贵之子”的真迹。 叶夫人急急地看向公文末尾的署名,只见五个字清清楚楚地映入眼来。 主簿李重延 。 正文 第四百零九章 寻父 一件事,若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做下来,一定是成了习惯的。 譬如一盆花,日日精心养护,浇水捉虫施肥晒阳从不懈怠。久而久之,哪怕开花的日子就那么几天,其余的时候也不会想要偷懒。 养得再久一些,竟渐渐忘了是为了什么养的,因为浇水这件事已成了人生的一部分,不需要再有理由。 叶知秋便是这样。 自小蒙韩老爵爷搭救从北境逃到帝都的那天起,他便日复一日地过着隐忍的日子,年纪轻轻任了礼部的侍郎,凭此一点已可一生锦衣玉食高枕无忧。但他对慕云氏的复仇和对淞阳的复国的心思就像一个反复念诵的咒语,无一日不在他脑中回荡。 在叶夫人看来,他们拥有的足够多。 在叶知秋看来,他们什么都没有。 叶知秋甚至觉得,只要停止复仇和复国的理念,自己就会像被溶入河中的一粒砂石一样,变得什么都不是。 明明过了五十多年的默默无闻的日子,却最是忌恨被遗忘在角落的感觉。 由“常”改姓“叶”也是他坚定的主意,叶夫人起初只道他惦念族人不肯忘本,便由着他去,直到每年腊月他假借辟谷为名,接连三日水米不进,才察觉到他的执念非比寻常。 每每微笑地向别人说出“在下叶知秋”这五个字,对这位尚书大人来说何尝不是一种煎熬和鞭笞? 就像“韩老爵爷”这四个字是韩氏的心头刺一样,姓“叶”这件事同样是自己的耻辱。所不同的是,韩氏是被世人骂,自己却是暗自困苦。 久而久之,他已分不太清究竟是为仇而生,还是为生而仇。但惟有一点他十分确定,那就是他绝对无法将自己与仇恨剥离。 甚至有一年他辟谷两日后已饿昏在后堂,醒来之后仍是不肯喝一口水。 “为何就不能喝上一口?” “我怕我忘了那些痛。” “忘了又怎样?” “忘了,就真死了。” 真正的死亡不是生命被终止,而是被遗忘。如果连自己都忘了,常氏一族就真的死了。 谁也不会想到,表面看上去闲云野鹤清心寡欲得犹如一株孤松的叶知秋,骨子里却是如此的铮硬。 但叶夫人是知道的。 丈夫的一切她都知道,除了有些事她选择不想知道。 然而有些事难道是掩耳盗铃便能过得去的么? 譬如“主簿李重延”那五个字。 此刻的叶夫人比任何时候都想立刻见到丈夫,想要当面盘问他。 这几年里,丈夫的阴毒心思已经越来越超乎自己的想象,就连对晓尘对茵儿,都没什么情分可言。 然而叶夫人坐在前厅足足候了一整个白天,都没能等到丈夫回来。 康叔见叶夫人焦虑的神色,也跟着紧张起来。 他知道,这几日无论是老爷还是夫人,都有些不寻常。 可他能做的就只是扒在门缝边朝外看,或是竖着耳朵听听有没有什么马蹄声。 然而直到入了夜,烟波大街还是一如既往的静悄悄模样,什么动静都没有。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小厮从邻街过来,叩门道:“小人是隔壁曹家的,我家老爷要小人过来传个口信儿,说贵府的叶大人今夜要与我家老爷饮酒,若是耽搁得晚了,宿在那边也未可知,还望夫人莫要担心。” 康叔闷闷不乐地将口信传给了叶夫人。 叶夫人无奈,只得起身打算回房去。 迎面恰好女儿过来,见母亲一脸愁容,问道:“是爹爹还没回来么?” 叶夫人点点头。 “爹爹今日又不上朝,如何还没回来?他去哪里了?” “你个小孩子,不要管那样多……” “小孩子小孩子,我都十七啦!哪里还小?何况爹爹今日就是很奇怪啊,往常连大门都懒得出的人,怎么出去了一天还不见踪影?” 康叔忍不住说道:“小姐,老爷是……” 话刚出口就被叶夫人用眼神止住,只得闭了嘴。 叶茵见母亲不让说,便假意道:“不管就不管嘛,我还懒得知道呢。”说着扭头就走。 叶夫人忍不住问道:“你去哪里?” “书房!练字!爹给的功课还没做完呢。” 康叔立时会意,朝叶夫人行了一礼道:“书房冷得很,我去给小姐把炭盆暖上。” 两人一前一后抛下叶夫人到了西厢房边上的小书斋,这是叶知秋替女儿单独辟出来的一块幽静地儿,专门用来读书写字。 叶茵见母亲并未跟来,转头向康叔问道:“好啦,康叔你现在可以说了,爹爹去哪里了?” “老爷一早就跟隔壁的曹大人出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方才曹府的人过来送口信,说老爷今夜在曹府饮酒,饮得晚了兴许就宿在那儿了。” “什么?”叶茵以为自己听错了,“我爹?酒宿别处?” “是啊。” 这如何可能?爹爹连饮酒都是极少有的事,更别说夜宿在外了。 “这个什么曹大人是个什么角色?怎么爹爹与他这般亲密?” “这个……”康叔的脸色忽然不自在起来。自从前一夜他听到叶知秋与曹飞虎提及儿女亲家之事后,就觉得好像心里藏了桩天大的秘密一样,心虚得很。 叶茵见他神情古怪,疑心道:“康叔你定是知道些什么。还不快告诉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哇。”康叔一心想要隐瞒,可话刚出口脸上居然忍不住傻笑起来。 一直以来都以为老爷是要把小姐许给公子的,可公子自从去了碧海后就再没回来,老爷夫人缄口不提,自己也不敢问。 然而小姐可是一天天大了,同龄的大家闺秀们大多都已暗地里说了亲,惟有叶府是静悄悄毫无声息,据说朝中大臣们都知道老爷为人极是孤高不好打交道,偶尔有愿意来试探一下的,刚启了话头就都被老爷给拒了。没想到老爷是看上了邻府的曹公子…… 叶茵越看康叔那似笑非笑的脸越狐疑,一甩袖子道:“不说 拉倒,我这就去曹府找爹爹去。” 康叔忙拦住她道:“小姐,这可使不得。这要是被夫人知道了,定然知道是我告诉小姐的。” “康叔,你也知道,爹爹和娘都闹了那么久的别扭了,现在爹爹居然连家都不回了,这样下去岂不愈演愈烈?康叔你忍心看着我娘那样唉声叹气吗?不就是喝酒吗?能有什么正经事……我去寻爹爹让他早点回来,省得娘又气闷得吃不下饭。” “说不定还真有的正经事呢……”康叔小声嘀咕了一句。 “什么?” “哦,没什么。”康叔转念一想,说得也是,要说让谁去叫老爷回来,还有比小姐更合适的了吗? “那小姐可得悄悄地从后门走,莫要被夫人知道了,先说好了,康叔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行啦!知道了。”叶茵说着,从边上书架的锦盒中取出几张写好的字放在桌上,“喏,娘要是问起,就把这几张字拿去。” 那几张字都是叶茵闲时写好藏在盒子里的,有时她想偷偷出去玩,便会取出几张交给康叔,然后装成在书房练字的样子,实则从后门溜走。 康叔熟练地接过来往兜里一揣,应道:“好嘞,小姐放心。” 俩人准备停当,将书房的灯点得通明,这才悄悄往后门来。 叶茵刚到门前,方觉外面一阵寒意袭来,直打了个哆嗦。 康叔见状要替她回去取件皮袄,被她止住道:“罢了,再回去万一被娘撞见反而不好,你去边上下人房里随便找一件厚一点的外衣借我披一下。” “那如何使得?下人们穿得一身汗臭,可别熏坏了小姐。” “哎呀,别婆婆妈妈的了,我都不在意你在意那么多作甚?”叶茵挥挥手,“赶紧去。” 康叔无奈,只得转身就近去取。一会儿抱着一件青白色的灰鼠短皮袄过来。 “小姐,一时寻不见合适的,就这件瞧着还算干净又厚实,但这是看门小厮穿的……” “无妨无妨。我去去就回,没那么多讲究。”叶茵把袄子一披,径直出门去了。 叶茵曾经听下人们议论过,说邻街的邹阁老家一夜之间就全搬走了,搬进来的是个什么曹统领。 她自然不认识什么曹统领,但邹阁老家是经过无数次的。所以轻车熟路地拐了街角到了府前,果然见大门上悬了“曹府”二字。 叶茵到了门前,只见大门紧闭,便上前叩了几声,不料好半天也没人出来应门。 奇怪……是没听见么? 说起曹府的大门,平日里是根本不关的,正如之前提到过,老曹怕耽误太子心血来潮忽然跑来喝酒,便命人守在院子里。 可偏偏今日就是不同。 傍晚时分曹府的下人们发现老曹慌慌张张地带着叶知秋入了门,便交代府中所有人将各处门户紧闭,既不许出,也不许进,然后就俩人躲在西暖阁里窃窃私语去了。 下人们那叫一个高兴啊。 这大雪天要是还坐在院里看门,那不得冻成冰雕? 正文 第四百一十零章 翻墙 老爷既然吩咐紧闭门户,那就全关上!谁叫门也当没听见。 也有人担心地嘀咕了一句:曹公子好像又偷偷溜出去玩了。他要是回来叫门听不见咋办? 立刻有人笑起来:你何曾听见过曹公子回来是叫过门的? 于是大家都跟着哄笑起来。 天寒地冻,夜长难熬,下人们偷偷去厨下取了些酒肉,又取来牌九骰子,便躲到仵房里去赌钱作乐去了。 这么一来,任由叶茵在那里叩门叩了半天,哪里还有人能听得见,倒把叶茵给冻得浑身哆嗦。 她本想来叫爹爹回家也就是个一会儿工夫,所以托大只披了个皮袄,没想到手都冻青了还没人应。 叶茵从小脾气就倔,家里除了叶知秋都是顺着她来,便是苏晓尘也总让着她。这会儿吃了闭门羹,心下越发不痛快起来。 寻常姑娘到这份儿上大约也就死心回家去了。 可叶茵没有,她琢磨了一会儿,依稀想起旁边的巷子中还有个偏门,或许去那儿叩门可以试试运气。 她转身入了巷子,时值已入了夜,巷中几乎一片漆黑,只有地上雪光莹莹,勉强能认出路来。 叶茵凭记忆走到偏门前,使劲儿叩起门来,不料依然无人应答。 这又冷又累,还被堵在门外,真真让人窝火到极点。 叶茵气得忍不住使劲朝门上砸了一拳,不料脚下有冰一滑,摔了个仰八叉,直疼得她哭出声来。 忽然,黑暗中传来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似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叶茵惊得止了哭声,叫道:“谁?” 她尚未听到回答,只觉身子一轻,似是被人从地上托了起来。 “你又是谁?在此叩门。” 叶茵骤然被一男子近了身,忙往后躲去,直靠在门上。借着雪光她这才看清,眼前这人与她差不多年龄相仿,正露着一口白牙朝她笑。 “我……我来寻人。” 那男子看了看曹府,奇道:“寻人?你认识这户人家?” “不认识。” “不认识你寻什么人?” “我……”叶茵忽然觉得被人发现自己这么灰头土脸地在这里叩门还摔了一跤很是丢人,便含糊其辞道:“我是隔壁叶府的下人,听说我家老爷在这里喝酒,我有事来寻他。” 她哪里知道,眼前的这个男子正是曹飞虎的独子曹习文。 曹习文一早听说老爹有事出门去了,喜得连翻了几个跟头,犹如孙悟空解了紧箍咒,立马后脚也溜出门去了,一直玩到天黑才回来。 他从来不走正门,总是习惯从偏门处跃墙而入,一来不易被老爹察觉,二来嘛……跳一下就解决的事儿,干嘛还干等在门前让人来开门呢? 不料今日刚到门前,就看见一人在那里叩门,他好奇之下就在暗中看了一会儿,直看到那人摔个仰面朝天,这才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起初见叶茵穿着寻常看门小厮的皮袄,黑暗中又看不清楚面孔,便未在意,直到托起她的那一瞬间,觉得身轻 腰细,隐隐还透来一丝脂粉香气,这才反应过来是个女儿家。 一个下人,女扮男装地跑到我家来叩门,这玩的是什么把戏? 叶茵自报了家门,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反问道:“你又是谁?我为何要与你说这些?” 曹习文笑笑不答,指着远处的大门道:“好好正门不走,怎么来这偏门?” “我在正门叩了半天也没人应,这才来了此处。” “这如何可能,我家的门从来都不关。” “你家?你是这家里的人?”叶茵大为意外。 曹习文暗想,你既然穿着看门小厮的衣服不肯说实话,那我也来骗骗你才好,于是改口道:“哦,我也是这府上的下人。” 叶茵打量了他一番,点头道:“看你这身装束也就是个下人。” 曹习文是习武之人,向来不愿意穿那些寻常公子的长袍宽袖,着身上的也都是些朴素衣物,一瞧之下确实不起眼。 叶茵说他是下人,他丝毫不恼,反而笑吟吟地回道:“是啊是啊,咱们都是各自府中的下人,今日见面,真是有缘啊。”心中却暗想:原来叶府中的丫鬟这么笨手笨脚,叩个门都能把自己摔一跤。 “你既是曹府上的,那赶紧开门让我进去,我真有急事寻我家老爷呢。”叶茵不耐烦道。 在曹习文脑中,从来就没有门的存在,叶茵让他开门,还真难倒他了。 他想了想,说道:“开门可以,但你要把眼睛闭上。” 叶茵奇道:“这是什么古怪?” “你想进去就闭上,不然我不开。” 叶茵想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又想进去寻人,只得将信将疑地将眼睛闭上。 不料刚闭眼的瞬间,忽觉那男子搂住了自己的腰,惊得她立刻睁开眼。然而不睁还好,一睁眼发现脚下腾了云般已离地四五尺,一颗心被吊在半空下不来。 曹习文稳稳地搂着叶茵落了地,叶茵甚至被吓得忘了叫。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曹习文还没回答,叶茵已恍然大悟般指着他说:“我知道了!你是贼!你是贼啊!”立刻挣脱开去,退了好几步靠在墙边。 曹习文哭笑不得,但觉得颇是有趣,索性嘿嘿笑道:“唉呀,老子今日还没开张就被你发现了,怎么办?要不……杀你灭口?” 叶茵未料到自己还真说中了,几乎腿软,她浑身哆嗦道:“你别过来!别……来人……” “啊”字还没喊出口,曹习文早已蹿到她身边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叶茵被捂得有些喘不过气,靠着鼻缝使劲儿喘着气。 曹习文的手指紧紧扣在了她的唇上,叶茵本想使劲儿地咬他一口逼他撤手,忽然闻到他手上一阵浓浓的蒜味儿,熏得她哪里还能张嘴。 那是曹习文午后寻了家炸酱面店,吃面时剥了两瓣生蒜时留下的气味。偏生叶茵平时最讨厌生蒜,当下紧紧憋着一口气。 曹习文见她忽然老实不出声了,还道她听话,这才略松了手道: “可 惜啊,我看这户人家穷得很,大约也没啥好偷的。要不……这样吧,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别张扬,我也不杀你,我再送你出了这墙,你自悄么着地回去,可使得?” 叶茵早就怕得浑身酸软连站稳都难,听说能逃得性命,如何还敢说个不字,急忙点头答应。 于是曹习文搂着她又是一起一落,将她送出墙,在她耳边轻轻嘘了一声,这才撤了手。 叶茵得以挣脱,哪敢再逗留,立刻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巷子外逃。可没逃几步,大约脚下有冰打了滑,又“啪叽”一下摔地上,看得曹习文在躲在暗处笑得肚子疼。 看那叶大叔是个挺稳妥的人,怎么他府上养的“丫鬟”那么蠢笨,不过还挺有意思的。 曹习文刚打算再跳墙回去,忽然瞥到雪地里似是嵌了个什么东西,弯腰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个随身的香囊,上面绣着芳草茵茵,做得甚是精细。 难道是方才那丫鬟不小心遗落的? 他拿起香囊凑近闻了闻,虽然辨认不出是什么香味,但觉得淡淡幽幽地沁入心脾,甚是舒畅。 缘分,妙不可言。 曹习文玩了一整天,心情舒畅,他把香囊挂在手指上,哼着小曲又跳进院子里,这才发现府中各处都漆黑一片,似没人似的。 奇怪,这个时辰爹还没回来么? 忽然墙角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闪过,曹习文何等敏锐,立刻一个箭步跃过去逮住那人的衣领。 那人看清是曹习文,急忙讨饶道:“公子,公子莫打,是我啊。” 曹习文定睛一看,原来是家中一个仆人唤作阿福的。 “你贼头贼脑地在这里作甚?” 阿福确实心虚,那是因为他刚才还在后院和别人赌钱喝酒,途中内急出来解个手,又怕被人看见,便故意没提灯笼出来,谁知道刚绕出廊下就被曹习文给撞个正着。 赌钱本是曹府上禁止的,阿福见了曹习文怎能不慌? 然而曹习文其实私下知晓他们这些破事儿,只不过平日里懒得去点破,见他神情又吞吞吐吐,已猜到了几分。 “我爹呢?还没回来么?” “回……回来了,和隔壁的叶大人正在西暖阁里说话。” “哦?”,曹习文想起方才那叶府的“丫头”说前门叩门无人应,原来叶大叔真在自己家里。他又问道:“那为何院子里黑灯瞎火的连个灯都不点?还有,为何前门也关了?” “老爷一回来就吩咐说把前门和偏门都关严实了,还说有任何人来都装成没听见。” “这是为何?”曹习文奇道。 “哎唷,这哪儿是小人能知道的的事儿啊,老爷让下人们不必伺候,都退得远远的,好像是要跟那叶大人商量什么要紧事儿。” 曹习文对他爹的那些“要紧事”压根儿就不感兴趣,一听他爹没问他为何不在家,已是心头松泛下来。 “嗯,你去吧。” 阿福见小主人总算松了手,转头就向溜,忽然又被脑后一声喝住。 “且慢!” 正文 第四百一十一章 雪夜 “公子还有何吩咐?” “这夜已深了,你们也别玩得太过火。我这边装没看见,你们也得识趣一点,若是我爹回头问起我今天干什么去了……” 阿福立刻会意,谄笑道“公子今儿个哪儿也没去,尽呆书房看书呢。” “啊呸,这鬼话我爹能信啊?我自己都不信好吗?” “呃……”阿福马屁没拍上,甚是尴尬。 “就说我不舒服,睡着。” “是是是!公子在睡觉,睡觉……” 曹习文这才满意地挥了挥手,转眼阿福已消失在拐角处。 爹和那叶大叔有要紧事? 还不是拿着酒杯在那儿侃大山瞎扯淡么,皇帝老儿都带着兵打仗去了,这帝都还能有个屁要紧事儿啊。 曹习文嘿嘿笑了一声,笃悠悠地自回房去,躺在床上想起方才那个“丫鬟”,又摸出那香囊嗅了嗅。 虽然长得不如江边那个女刺客漂亮,不过胜在有趣,哪天不如偷偷摸进叶府去逗逗她? 他这边这么胡思乱想着,想到有趣的地方自笑几声,哪里知道那一头叶茵被他吓得不轻,又摔了两跤,跌跌撞撞地逃回叶府。 康叔原是守在后门候着叶茵的,见她半天不回来就心急想要去寻她,忽然看她狼狈不堪地逃回后门,刚进来就急着叫道“快!快关门!”似是屁股后面跟了只老虎一般。 康叔忙关了门,问道“小姐你怎么才回来。哎呀,手上怎么青了一块。” 叶茵委屈地哭出声来“手上算什么,我屁股上才疼呢。” 康叔提着灯笼看了看淤痕,猜想是踩着冰滑倒了,忙说“我先扶小姐回房,回头就给小姐把跌打药酒取来。” 叶茵又疼又冷,只得勉强跟着康叔回了房,想起方才那贼,恨恨骂道“该死的窃贼,休要再撞我手上,不然一定让你好看!” 曹习文与叶茵各回各家之事且按下不提,老曹与叶知秋回了曹府后便入了西暖阁,紧张兮兮地在那儿商量接下来的事儿。 叶知秋建议老曹将龙鳞军抽调五千人分成三层围住帝都东南角的计划很合老曹心意。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如此三层合围,正是攻守兼备的稳妥心思。 然而老曹刚打算这么做的时候,又被叶知秋给扯住了。 “曹大人这是要传令下去?” “可不是么?兵贵神速,我早早地把人安排好,明儿个就放心了。” “传给谁?” “陈麒、郑崙……”老曹话刚出口,发现叶知秋正笑得古怪,恍然大悟过来,问道“叶大人的意思是……此二人不可靠?” “龙鳞军的事儿宛如是曹大人的家事一般,我叶某怎可擅言,只不过那两位副统领与大人之间有几分可信,我也实在不清楚。既然眼下行的是隐秘之事,最好还是由曹大人亲自暗中调兵得好,不然万一风声走漏……” “叶大人说得极是!”老曹猛点头赞叹道“哎呀,叶大人这般细密的 心思做个文官真是屈才了,这要是在咱们龙鳞军里,定能做个参军……”话刚出口觉得不对,参军不过正三品武官,怎及叶知秋从一品的官阶。 叶知秋懒得计较老曹嘴笨,叮嘱道“曹大人,今日夜已深只能作罢,不如明日一早就回龙鳞军营中早做安排。为了防止那两位副统领察觉兵力调动之事,请曹大人找个由头将他们支开为妥。” 老曹想了想,问道“要支开那二人不难,可还有什么讲究?” “既然明日首当其冲的是帝都的东南角,那就将其二人支去西北角便可。譬如……我记得龙鳞军的火器营不是在西北角么,派他们明日去例行检点不就行了?” “好!”老曹一口应承下来,然而坚决的神色持续不过瞬间,又显出大为踌躇的样子。 “叶大人……万一,我是说万一……那太子真的要对我等不利,我们果真也要翻脸么?” 叶知秋正色道“曹大人,我只问你,若不翻脸可有活路?” 一句话把老曹问得无比揪心。 “行吧……”老曹的口气中尽是无奈。 “还有件事,明日那假太子过来,按常理说,咱们宴席上必分主次,他当居主位,只是曹公子还全然不知情,明日见他居高位,必生疑心。” “这倒是,叶大人可有何好办法?” “我家后院中有一雪庐,半亭半舍,虽称不上气派,还算个雅趣之处。雪庐正中设有一四方炭炉,炉边足可围坐十人,不分主次,雪天一边烤肉饮酒,一边饮酒赏雪,甚是写意。我打算明日之宴设在那里,入座时三三两两,也就遮掩过去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老曹连声称赞,心想,读书人真会玩,这尚书府可能还没我这统领府大,里面的花样却恁多,赶明儿我在后院也搞一什么庐,和儿子烤肉喝酒去。 俩人计议停当,又饮了几杯,叶知秋为了稳住老曹的心思,只把些儿女亲家的话来撩拨他,诱得老曹遐想连篇,一时忘了明日的凶险,恨不得立时就攀了这门好亲事。 叶知秋见话头的火候已到了七八分,老曹也有些醉意涌上面皮,便起身告辞。 出门时正是北风乱舞,大雪纷飞,直刮得人睁不开眼睛。老曹亲自撑着伞将叶知秋送回叶府,这才放心。 他望着空无一人的烟波大街,重重地呼出一口酒气,忽然想起小时候也是这么一个雪夜里,自己和发小李卓一同溜进尼姑庵偷冬枣的事儿来。 那时家里总是缺一口粮没什么吃的,能偷得几个枣吃是极大的乐事。李卓身子没他结实,脑子却比他好使,所以俩人里总是自己翻墙偷枣,李卓则在边上望风。分工明确合理,自然屡屡得手。 那时李卓还会叮嘱他先偷靠外边的枣,里面的枣下次再偷。 “为何?”老曹不解。 “老尼姑们从里面往外看,看到里面的枣还在就不会疑心,这样咱们就可以多偷一回。” “原来如此,你脑子真好使。” 老曹记得那时李卓听了这话全无得意,反而叹了口气。 “叹气作甚?” 李卓颇有些可怜地看着自己说“我脑子好使,你脑子却不怎么灵光。我自不会有坏心思害你,可难保将来别人不会。我在想,以后你再遇上像我这样聪明的,还是躲远些得好。” 那时自己和李卓都只有十二三岁,不过论人情世故,自己也确实差了李卓许多。 躲远些? 譬如叶知秋? 话说得容易,若没有叶知秋,自己早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做人怎可疑神疑鬼?毕竟是要与自己做儿女亲家的人,断不会有什么坏心思。何况这件事上他样样参与其中,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要疑他,岂不自寻烦恼? 冷风吹来,老曹站在雪地里忽然打了一个“嗝”,一阵暖气呵出,肚中甚是舒服。 说起来,也很久没有开怀畅饮了,自做了统领之后,便再没和营中的那些弟兄们喝过酒,还真有些惦念。 老曹不觉笑了一声。 哎,这人呐,真是奇怪。 穷得叮当响的时候,总能有那么一群好兄弟凑在一起,统共只够买一碗酒,也能你一口我一口嘻嘻哈哈喝得开心。 如今自家的酒窖里放着喝不完的酒,喝酒的海碗却变成了五钱的小杯,还没几杯下肚,对面的人就已经文绉绉地称赞道“海量,海量!” 海你娘个头,老子还没喝够呢。 然而每次只是心里嘀咕,脸上终究还是讪笑一番放下杯子,再陪上几句不咸不淡的话。 真不痛快…… 儿啊,爹爹果然还是不喜欢和读书人打交道,甭管他们有没有花花肠子。 可爹爹却总想让你变成读书人。 爹也说不清这是为啥。 是不是天底下的父母都是这样的?只要他们觉得某一类人有前途,甭管自己喜不喜欢,都会逼着子女去变成那副模样,还总会说出那句“金玉良言”。 这都是为你好。 许是爹心里迷惑不定的事儿太多了,连自己都没想明白。所以才会一会儿逼着你读书,一会儿又拉着你去傍太子爷。 放任你自己去闯爹不放心,也觉得对不起你那死去的娘。 可强拽着你走爹想走的路,这路通往何方爹又心里没底。 想想转眼爹也是快五十的人了,这辈子却还没活明白,难呐…… 老曹觉得鼻头一酸,忙咳嗽了几声,想把眼泪给憋回去。 雪越下越大,那把油伞遮不住老曹魁梧的身子,转眼肩上已积了一层白。 他索性收了伞,深吸了一口气,趁着酒势扯嗓子唱道 “北风紧,雪夜长。 风吹茅墙透骨凉。 衣寒肚饿难自捱, 残柴冷灶无余粮。 墙外冻死没人葬, 墙内饿死自哭丧。 投胎莫要来泾州, 何处不能是故乡?” 沙哑的歌声回荡在大街上,随着北风阵阵卷得远去了,只留下一个男人的身影立在风雪中许久未动。 。 正文 第四百一十二章 进香 天刚蒙蒙亮,允杨宫里的王公公就起了个大早。 今日是太子殿下带着太子妃微服出游的日子,自昨日一早太子吩咐自己之后,他便上了一百二十个心。 他先是重新取出了那件“百宝衫”,层层叠叠地添了许多东西进去,这可不比昔日里,现在王公公要伺候的是俩人……哦不,是仨人了,随时取用的物件自然是要翻一番不止。 一想到将来那位胖胖的小麒麟,王公公就喜得心里笑开花,觉得往百宝衫里揣多少东西都不嫌多。 拾掇停当之后他又跑到宫门口查看了出游时的车驾。太子妃这怀着龙裔,绝不可有失。小到车上的暖炉软枕是否齐备,大到出行的路上可有颠簸不平,王公公都仔仔细细地勘验询问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才放心。 今天一早天还没亮,他就赶到了御膳房,查看了早先吩咐备下的各色点心。太子妃吃不到碧海的鲜鱼,那么仿制些碧海的点心总还是能做到的。王公公精通糕点的手艺,他特意寻了五种上好的陈皮,将太子妃在双泉亭中曾做给太子吃的“五味杂陈饼”仿了出来,以博两人一喜。 哎,为了两位殿下……和那位小殿下,老奴花多少心思都是心甘情愿。 王公公心情愉悦地在宫里奔波了一大圈,正打算回允杨宫去,估摸着时辰该是两位殿下起身的时候了。 不远处有几个小太监聚在常青门前窃窃私语,似是有些不安。 王公公认得那几个是侍奉于常青殿的小太监,是李公公的人。 宫里几个有头有脸的大太监之间,都是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恪守甚严,所以那几个小太监再怎么偷懒聊天,王公公也懒得去管,只装作没看见。 不料那几个小太监瞧见王公公打门前过,却齐齐奔了过来。 王公公一皱眉,只得开口问道“你们不在殿前当差,寻我来作甚?” 其中一个伶俐点的小太监回道“王公公,我等入宫年头不长不经事,眼下有好几件要紧的事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还望王公公能教教我们。” “你们都是常青殿的人,不去寻李公公,如何来寻我?这宫里的规矩你们师父没和你们提么?” “我们正是见不到李公公,无奈之下才来问您……” “嗯?李公公去哪儿了?” 小太监们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支吾道“前日里,太子殿下说让师父回海定庄去养病,说是圣上不在宫中无需人伺候。” “噢,那是殿下宽仁,不挺好的事儿么?” “往日里师父腰不好,圣上也有让师父回庄子上养几日的,可好歹我们几个还轮流去海定庄上跟着,主要是宫里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可以让师父替着定夺。可这一次,不仅被派去的太监都被赶了回来,就连殿下派去守庄子的宫中禁卫也一并给赶回来了。如今我们想要寻师父,但消息又递不进庄子里去,也不知里面是个什么光景……” 王公公“咦”了一声。 这事儿好生奇怪。不过就 是去养个病,太子怎么还派了禁卫去守庄子?而且天底下还有谁敢把禁卫给驱回宫的? “谁把禁卫给赶回来了?” “听说是……龙鳞军。” 龙鳞军? 王公公纳闷了。 派去守庄的禁卫自然是太子的意思,可龙鳞军的曹飞虎也是太子的人呐,难不成太子闲着没事儿干自己左手和右手打架? 王公公向来一心侍奉太子,既不愿掺和李公公的事儿,更不愿掺和大臣们有牵扯的事儿,当下呵斥道“你们师父不过就是回庄子住几日,大惊小怪些什么?连养个病都不安生!圣上不在宫里,能有什么事儿就是要天塌下来的?都乖乖地等几天,等你们师父回了宫再说!我这儿还忙着呢。” 说完便打算要走。 小太监们见王公公只是推托,急得申辩道“实是不得已才来寻王公公,且这事儿也是太子殿下下的令,前日里殿下连砍了两个小太监,我等惧怕不已,担心再有什么差池丢了性命……” “住口!”王公公怒目一喝“你敢再提前日之事,我先让人杖毙了你!” 太子砍人的事王公公早已知晓,虽然那一日太子性情大变让人惊惧,但王公公始终认为那是太子任了监国以来过于操劳心神俱疲所致。 可怜的孩子,圣上忽然就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他,搁谁都诚惶诚恐忧心忧思,怎么能怪他脾气暴躁呢? 不过就是两个不懂事的小太监,宫中办不好差被打死的宫人数得过来么?反倒是这事儿切不可让圣上知晓,不然为了仁德之名太子少不得要挨圣上一顿骂,那多不值当。 什么样的事,都没有太子殿下来得要紧。 王公公的一声喝,顿时吓得那群小太监再不敢言语,草草行了一礼便逃远了。 “不识轻重的东西!” 王公公骂了一句,想到再不快点回去便要误了殿下起身的时辰,转身急匆匆地向允杨宫赶去。 昨夜刮了一整夜的大风雪,今早便放了晴。阳光普照之下,整个万桦帝都银装素裹晶莹剔透,亮堂得让人有些晃眼。 太子妃一反常态早早地便起了身,看着如此晴朗之日,心情大好。 想到来了苍梧国那么久,终于可以出宫好好透透气,昨夜还担心今日天候不佳,没想到天公作美,不仅止了雪,连风都息了。 太子李重延见她高兴,也跟着高兴。 总算能补偿她一些。 “今日我便好好陪陪你,什么朝堂的事,都待明日再说。” “那妾身可真是罪过了。”朱芷洁笑道。 忽然廊下一只绿皮鹦鹉跟着叫道“罪过!罪过!” 朱芷洁转头皱眉道“真是个断章取义的。” 两人说笑间,王公公已回到宫中,自将一切安排得妥当。 于是李重延带着朱芷洁换了轻便的衣服,驱车一路奔西郊的玉佛寺去。 正值寺外红梅盛开,披雪一衬显得分外精神。 梅花乃是寒物,碧海国并不多见,且郊外的红梅一连数顷甚是壮观,将朱芷洁看得赞叹不已。 俩人看罢梅花,入了寺院去进香。那玉佛寺早先得了消息,已将寻常香客一概拒在门外,又将香花鲜果烛台华幡里里外外换了个新,尤其是送子的观音像前,特意点了十八盏大海灯,以图二位殿下心悦,多赏些香油钱。 江山社稷的皇裔子嗣,这点香油钱算什么? 李重延笑吟吟地挥挥手,王公公早命人将数盘的金锭子端了出来。灿灿生辉处,看得那方丈心花怒放,嘴里一车车的吉祥话往外倒,卑躬屈膝地卯在后头亲送了太子和太子妃出了观音殿。 刚出门,李重延瞧见殿前的百年银杏树边站着俩人,一男一女,衣着华贵,皆是五十开外的年岁。 那俩人也瞧见了李重延,忙上前叩拜。 李重延这才看清,是户部尚书裴然,身边的那妇人正是他夫人。 “臣不知殿下到此进香,真是偶遇啊。”裴然又惊又喜的模样。 王公公立在在太子身后看了一眼玉佛寺的方丈,方丈却低眉敛目只作不知。 这个老秃驴…… 太子进香,寺院早就将闲杂人等清了个干净,能在这当口候在观音殿前的,必有蹊跷。 王公公心里清楚,帝都西郊的寺庙大小过百,皇室中人独独爱来这玉佛寺,定是这裴然暗中使了银子曲通了玉佛寺的方丈,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来报信,才能这样不动声色地潜过来与太子套近乎。 李重延眉头略蹙,今天是他想陪太子妃的日子,除了晚上去叶知秋家中吃羊肉,他并不想与这些大臣们纠葛。 然而裴然就是裴然,怎会不有备而来。 “二位殿下,大雪初晴,也算是喜人的吉兆,既然已进完了香,臣的家又离得不远,何不去寒舍小憩片刻?臣家中有几株腊梅也开得很好……” 李重延有些不耐烦,伸手止言道“不必了。” 裴然热脸贴了个冷屁股,笑容却连半点都不僵,悄悄朝妻子递了个眼色。 裴夫人立时会意,热情洋溢地朝朱芷洁拜道“哎呀呀,太子妃殿下果然是天家仪容,名不虚传,今日有幸得见,方知我那表弟媳妇说得丝毫不差呀!” 朱芷洁一怔,“你家表弟媳妇?” 裴然立刻接了话头道“内人的表弟娶的是碧海望族的女儿,是太液人氏,所以知道殿下,也会与我们提及。” “哦?不知她尊氏是……”朱芷洁一听是碧海太液人氏,不禁追问了一句。 “她姓秦。” 朱芷洁知道太液国都有四大望族陆、鲁、秦、潘,她想了想问道“不知碧海礼部的秦道元与她是……?” 裴夫人似是候着这句话般立刻点头应声道“秦侍郎正是她胞弟。先前秦侍郎病没了,她回碧海陪伴老娘呆了些时日,刚回苍梧不久,这几日正好串门在我家中住着呢。” “哦,果真?”朱芷洁被说得大有兴趣。 。 正文 第四百一十三章 备宴 裴夫人见朱芷洁追问,笑逐颜开道:“怎的不真,她从碧海回来,我们都说她不过几日,怎么一下就变回了太液国都的口音,听得我们时常摸不着南北,不过要是殿下在,必然是能听懂的。” 四海千金皆易得,乡音几声最难逢。 朱芷洁忍不住回头看了李重延一眼,恳求的心思溢于脸上。 李重延见她神情知她心意,轻声笑道:“你若喜欢,那咱们就去坐一坐。” 王公公在身后不禁暗叹,这裴然虽说家底殷实素日里结交广泛且出手阔绰,可到底不是单靠一个钱字。他能三言两语就把太子妃的心思给打动了,不仅是有备而来,更是善察人意,难怪总能在朝上谏言时占得一席之地,堪称朝中的一棵常青树啊。 帝都西郊这边裴然夫妇喜滋滋地将太子与太子妃迎入裴府中暂且不提,城东南的叶府中,叶夫人正心神不宁地坐在前厅。 昨夜她本想当面询问叶知秋关于“主簿李重延”一事,不料苦等未至,只得先去睡了。今晨叶夫人特意起了个早,然而没想到叶知秋竟然起得更早! 康叔一脸难色地答道:“夫人……老爷天没亮就出去了。” “又出去了?他去哪里了?”叶夫人越发诧异了,这绝不像是丈夫的习惯。 每逢帝都大雪时,因各地山路崎岖行走不便,连休两三日朝议也是有的,但丈夫向来都是偷闲在家练字读书,从不出门,怎么会接连两日都早出晚归,连脸都不露。 “这……”康叔踌躇了一番,还是忍不住说道:“我悄悄地问了驾车的王贵,他说老爷吩咐他去帝都西边的火器营。” 火器营?叶夫人暗忖,那是韩家军驻扎的旧地,现在当属龙鳞军所辖,他去那里做什么。 “他和谁一起去的?是邻街的曹大人么?” “那倒没有,老爷是独自一人去的。” 叶夫人更不明白了。 康叔扶着叶夫人坐下,又道:“夫人,老爷临出门前交代了件重要的事,要夫人辛苦。” “什么事?” “今晚太子殿下要来咱家里……” “什么!”叶夫人蹭地站了起来,她现在已如惊弓之鸟,一听到太子不由就绷紧了神经。 康叔不解,太子虽然身份贵重,可平时也常听说他会去臣子家中做客,夫人如何这般紧张。 按理说,历朝历代中但凡皇子与大臣走得太近都是忌讳,不过多数是因为皇子众多时,难免形成党争的局面。可李重延向来就是独子,无人与争,自然也就无所谓党争。何况温帝知晓自己这个儿子不热衷政事,只是贪图安逸。太师府衰败之后,太子若是肯花点心思在朝堂之上温帝那是求之不得,哪里还会禁止他与大臣来往,所以太子想去谁家就去谁家,温帝从不在乎。像裴然这样的大臣正是摸到了温帝这种心思,才敢蠢蠢欲动地想方设法去接近这位储君。 “夫人,老爷说,用来款待宾客的羊肉是早先就备下的,倒不用太操心,宴席想摆在雪庐中,请夫人帮忙安排。另外,老爷说夫人身体不适,小姐也睡得早,今夜不必 列席。” 叶夫人顿时心里咯噔了一下。 丈夫不让自己出现,他在打什么鬼主意…… 此宴定非好宴! “不,我身子已大好,老爷多虑了。康叔,今夜你让小姐早些安歇,我会与老爷一同款待宾客。” 叶夫人说得甚是坚决。 “走,康叔,我先与你去雪庐看看,今晚既然是殿下亲至,须得仔细准备,绝不可有失。” 其实大雪后的清晨,早起的不止是太子夫妇、裴然夫妇和叶知秋夫妇,还有龙鳞军统领曹飞虎。 按照他前日晚上与叶知秋商量的那样,今日那个假太子要来烟波大街,所以他必须一早赶去龙鳞军大营,先是下令将陈麒郑崙两位副统领遣去火器营例行巡营检点不让他们掺和进来,然后亲自调拨五千人悄悄埋伏在帝都各处,护住东南角。 这些都是极其隐秘的事,必须小心再小心。 曹飞虎打起十二分精神,吩咐府中下人们今日亦紧闭门户,尤其叮嘱不要让曹习文出门,只待晚上一同赴宴。 下人们赌了一宿的钱,正困乏得要死,一听让关门,纷纷暗自窃喜应声称是。只是苦了曹习文,想到要憋上一整天,不免唉声叹气一番。 赏雪、备宴、调兵、闭门。 奉谀、猜忌、密谋、蛊心。 所有的人如同棋子般星罗于同一张棋盘之上,在同一时间按着自己的步伐演绎着你来我往,然而随着棋子越聚越密,一场酝酿已久的风云之宴终于拉开了帷幕。 雪庐。 这是整座叶府中叶知秋花去心思最多的一处地方。 搭造庐顶所用的石材是乳白色的薄砂岩,地上铺就的是苍梧国特有的脂白石,连周边的墙壁也刷成白色。一眼望去,犹如雪落平庐,皑皑一片,故得此名。 雪庐毗邻着叶府的花园一角,幽静雅致,庐前凿有一池,名曰墨池。坐在庐中向外望去,池上绿鸭两三只,水草五六丛,虽身在府中,却野趣横生,甚是难得。 这样的好去处,是叶知秋心头钟爱之地,然而平日里是不大来的。 “浅尝即止,方能回味悠长。好的东西用多了,便索然无味。”叶知秋如是说。 初春品新茶,大暑纳夜凉,菊瓣入蟹腴,伴雪煮泉汤。 除去这四季例行之事,叶知秋每个月至多来一次。 今日,他肯将雪庐作为宴请之地,足见割爱之心。 叶夫人知晓丈夫的脾性,当下将府中所有的下人都唤了过来,分配了人手将雪庐收拾得妥妥当当。 人若花了心思,便容易废寝忘食。 就这么不知不觉已忙到了午后,叶夫人瞧着大抵已没什么纰漏,这才缓了口气,想起还什么都没吃。康叔刚要端一碗汤羹过来,前面一个下人急匆匆赶过来禀道:“老爷回来了。” 叶夫人一听,心中的那根弦又被绷了起来,不等丈夫过来就往前厅赶去。 果然见叶知秋刚刚进来,尚未来得及坐。 “老爷,你究竟去了哪里?”叶夫人问得焦虑, 责意不浅。 叶知秋笑道:“夫人是担心雪路不好走么?无事无事,王贵是老伙计了,他驾车稳妥得很。” 叶夫人见丈夫顾左右而言他,越发不安,沉下脸来道:“好端端的去火器营做什么?” 叶知秋闻言看了康叔一眼,吓得康叔忙低了头。 然而叶知秋脸上并没有什么愠色,朝堂外唤了一声:“抬进来!” 只见四个下人合力抬进来一大盆金桔树。 叶夫人见那金桔树足有一人半高,金黄的果子结满枝头,枝粗叶茂甚是精神,实是不可多得的良品。 “这是?” “哦,今夜殿下要过来,我寻思着那雪庐虽然雅静,终是缺了点什么。火器营边上不是有个花鸟集市么?我便去那里转了一圈,看到这株金桔树很是喜庆,便买了回来,摆在角落里略添颜色。夫人觉得如何?” 叶知秋说得镇定自若毫无波澜,仿佛就是去买了一盆金桔别无他意。 叶夫人心下依然狐疑,大雪天的丈夫就为了一盆金桔树从城东跑去城西?可自己又能说什么呢?便是疑也得有所疑才是,可她现在全然想不出丈夫要做什么。 “雪庐我已按老爷的吩咐收拾停当了,可要去看一看?” “夫人辛苦,既然是夫人亲自安排的,那就不必看啦。”叶知秋朝妻子微微一笑:“到了明日,我再好好谢你。” “老爷,我有些话要与你说。”叶夫人终于忍不住直插正题。 叶知秋摆摆手道:“我今儿个起得太早,又跑了大半个帝都,身上乏得很,得趁宾客们还没来的这几个时辰好好睡一会儿,不然晚上没了精神不好应酬,有什么话明儿个再说罢。”说着站起身来,便往西边的书房去。 叶夫人见他全不理会,只得将话头咽下,她转身看了看那株金桔树,暗叹一声:但愿只是为了这盆金桔。 叶知秋自回了书房,康叔要替他起炭盆,便硬着头皮跟在后头。他生怕老爷询问夫人如何知道自己去了火器营的事,颇是提心吊胆,不料老爷只字未提。 叶知秋入了书房,看了看屋内一切照旧,舒了一口气,想在书桌侧旁的软榻上躺一会儿。康叔在一旁打开炭盆的罩笼,打算将新炭添些进去。 忽然,叶知秋的目光凝滞在那炭盆上,他细细看了一会儿,警觉地问道:“康叔,你收拾过书房?” 康叔莫名道:“没有啊,老爷吩咐过没有您的允准,谁都不许进这里啊。” 这是叶知秋立下的规矩,莫说下人,连叶茵也不许进来。然而这府中只有一人可以。 “夫人来过?” “哦,是了,夫人来过一次。”康叔想了想回道。 叶知秋死死地盯着那炭盆。 银霜般的炭火上本该覆着一层纸稿焚后残留的黑屑,现在全半点也无,分明是有人特意收拾过了。 夫人啊夫人,你真是百密一疏,欲盖弥彰。 “呵呵。”叶知秋兀自冷笑一声。 察觉了又如何? 如今箭已在弦上,岂容你螳臂当车! 正文 第四百一十四章 入笼 老曹一大早快马加鞭地赶到龙鳞军大营调兵遣将忙了一阵。 虽然事多繁杂,却出奇的顺利。 龙鳞军平日为有效操练,常常按百人临时分编,以便彼此配合演练阵法。老曹今早到大营的时候,不多不少恰好有那么五千人是刚刚演练完毕尚未归营的。 他寻思着正好,不用另行编配,便顺手将这五千人派了出去,按叶知秋说的那样暂时巡于城中各处,只待傍晚时分围住烟波大街。 陈麒与郑崙也很是听话地去了火器营,老曹问派去传令的兵士那两位副统领接令后有何反应。 “陈统领与郑统领都说最近营中闲得手慌,曹统领的令来得正好。” “哦。”老曹心中一喜,例行检点算不得什么大差事,他起初还担心两个副统领嫌此事琐碎找借口推脱给其他低阶的将领,没想到那么听话立马就赶去火器营了。 于是本来估摸着要忙到午后才能回来,结果午饭前老曹就到了家。 曹习文正在家里百无聊赖,见老爹回来,抄起一根棍子掷过去。 “爹!来,咱练几招。” 老曹哪有那心思,顺手一接,朝院中兵器架上一丢,不偏不倚正好插入架中。 “儿砸,正好,爹有几句话要与你交代。” “又有啥事儿啊?”曹习文觉得老曹最近郑重叮嘱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不过以往总是叮嘱他读书,最近叮嘱的却尽是些奇怪的事。 譬如…… 不许和外人提李重延来喝酒。 不许提李重延的媳妇美貌。 噢,连李重延三个字也不许提,要称李县令。 有时候曹习文甚至觉得爹是不是希望把自己的嘴缝上,除了喝酒时可以张开。 “儿砸,今晚李县令要去叶大叔家喝酒,咱父子俩也去。” “哦,那不挺好?我还没去过叶大叔家呢。”曹习文一听喝酒,很是来劲。 “今晚上喝酒,你要老实一点。” “切,瞧爹说的,儿子哪次不老实了?” “爹的意思是,你得小心一点。” “小心啥?你们酒量都没我好,还想灌醉我?”曹习文嘻嘻笑道。 老曹忽然觉得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说。 叶知秋总说假太子今晚是来翻脸的,可又不知道从何翻起。但遇事不可不防,一旦撕破了脸,那便只有破釜沉舟,说什么也要和儿子逃出去,决不能坐以待毙。 凡事得留条后路,于是老曹昨日在宅子里收拾了一天,已经将家里值点钱的东西都搜捡出来交给了家中的老仆,让他悄悄先离了帝都到东郊寻个地方住下。 老曹想过了,万一今夜有什么闪失,就算丢了官儿,至少凭着自己的武艺和儿子俩人全身而退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何况还有叶知秋那智多星在呢,不至于一点用都顶不上吧。实在不行就带着那些钱财先回泾州,然后带着老娘渡江逃去碧海国,这辈子俺老曹家应是衣食无忧。 妈的!人家是做了贪官敛了钱财要跑路,我这啥都没贪却也要准备跑路 ,这天杀的什么世道! 不过老曹已无暇忿忿,眼下叮嘱儿子要紧。 “今天晚上,你菜可以多吃,但酒不要多喝。万一,我是说万一……你爹我喝多了跑不动,你别管爹,一定要先跑,跑到东郊葛家村,咱家的老赵头会在那儿等你。” 曹习文一脸茫然地看着老曹道“跑?爹你没事儿喝完酒不躺着跑啥葛家村啊?” 忽然,他恍然大悟道“爹!你是不是欠人赌债了!” 老曹一巴掌拍下“你小子胡扯什么!你爹我早就不赌了。让你跑你就跑,哪儿那么多废话!” 为了你小子以后娶媳妇儿,我老曹起码好几年都没碰过骰子了!你个没娘的孩子,彩礼的钱我不早替你备着谁来操这心? 老曹想到儿子娶亲这事,忽然想起险些忘了一样东西。 “对了,还有,今晚你头次去叶大叔家,给我穿得整体面点儿。” “???” 曹习文不知道爹说的这个体面是指啥。 老曹变戏法似地从身后取出一个布包递过去,曹习文打开一看,齐齐整整地叠着件长袍。 “爹……你不会让我穿这个吧?这咋还绣着花呢?”曹习文指青色的长袍,满脸尴尬。 “你懂个屁!我问过掌柜了,这是帝都今年最时兴的式样,订做也得等上十天半月,碰巧有别人的一件在那儿还没被取走,老子多花了一倍的银子给买来的!赶紧给我穿上!”老曹吼了一声。 曹习文心想,准是爹又被掌柜的给忽悠了,却不敢说,只得乖乖地将长袍换上。他穿惯了紧身窄口的练武服,忽然换上宽大的袖口,一时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搁。 “爹……就这袖子?回头我拿杯酒能把一桌菜都给扫下来。” “那正好,你别喝了。”老曹见儿子穿上长袍,一改平时粗犷,看上去多了几分京中富家公子的风流模样,简直越看越欢喜,不禁暗自得意。 其实也就是老曹当爹的这么觉得,躲在角落里偷看的那些仆人们都是偷偷发笑,这黑炭公子穿着青色长袍,怎么看怎么别扭。 “还有,别的行头,爹也给你买来了。”老曹继续从布包中掏出一块玉佩,一把折扇。 “还有啊……”曹习文不禁叫苦。 “你这臭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老子前年去碧海入国都时,太子说要微服乔装,连两个护卫的兵士都趁机赶紧换了长袍,说是女人瞧见喜欢!老子特意按太子的那副行头替你凑的这一身,你还嫌弃?” “我穿我穿……我懂个屁。”曹习文赶紧接过玉佩折扇。 老曹瞧着儿子总算有点人模人样了,心中暗自嘀咕,也不知那叶家小姐能不能看上自己儿子。看叶知秋那模样,就知道他女儿一定是那种家教极严的大家闺秀,眼界可不会低。 门当户对这四个字有时最难办到。 叶知秋是从一品,我老曹是正二品,已是落了下乘。她女儿要是琴棋书画皆精,我儿子该怎么对? 刀枪棍棒俱通? 曹习文见爹脸上一会儿喜 一会儿忧,哪里想得到他心思。他想着之前的那个叶府丫鬟有趣,又想把那遗落的香囊还她,忍不住劝道“爹,那不如咱们今天早点过去,我还没去过叶大叔家呢。” 老曹想了想,点头道“这倒是正理,你叶大叔也叫爹早些过去,莫要等李县令来了再去。” 叶知秋确实是叮嘱过,说未翻脸前对方依然是太子,断没有比太子后到的礼数。 老曹瞅了瞅日头。 “开宴是傍晚申时,那么咱们差不多提前一个时辰,早点过去吧。” “好嘞。”曹习文乐呵呵地跑开了。 积雪稍融,帝都各处龙涎口的水流开始缓缓流动,偶有微风吹过,带过一阵清冷。 叶茵坐在表哥苏晓尘的房间里,怔怔地看着窗外。 表哥离开之后,她时不时地就会来坐一坐,这里一草一木的枝里叶间都掺杂着她与表哥儿伴时的嬉声笑语。 她不知道表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越来越觉得表哥身上的秘密是她猜不透的。爹和娘都知道,他们为了表哥的事吵了那么多次,可他们隐藏得那样好,即使自己躲在角落里偷听了他们的对话,仍是一头雾水不能明白。 但有一件事她是听明白了。 表哥迟早要走,也迟早还会再回来。 至少爹是这么坚信的。 可是娘就有些奇怪了,她那么喜欢表哥,却希望他不要回来。 大人的心思果然难懂得很。 叶茵闷闷不乐地看着手掌上蹭破的那片伤痕,那是那天夜里去曹府时摔的。 哪一个该天杀的小贼,竟然就让我给遇上了。还好我跑得快,不然真不知道那贼又生出别的心思来。 叶茵忽然在想,说起来别说自己一个弱女子,这要是表哥或者爹爹遇上这样的贼人,除了讨饶怕是也没辙吧? 果然男人还是得有些武艺才可靠,天天像爹爹和表哥一样只会读书写字,遇到紧要关头,也不顶事儿啊。 叶茵轻轻触过手掌,伤口处泛过一丝痛。 这个小贼!我咒你也摔几跤才好! 正胡思乱想间,屋外康叔的声音响起 “小姐!小姐果然在这里,可叫我好找。” “何事?” “老爷说让小姐去前厅,晚上宴请的宾客陆续要到了,小姐该去见一见。” “我?爹爹说的?”叶茵分明不信。 宴请的事叶茵是听母亲说了的,不过家中来人爹爹一向不让自己抛头露面,缘何今日却让自己去迎宾客? “是啊,邻街的曹大人和曹公子已经到门口了,小姐快过去吧。”康叔自顾自地笑容满面,就差没说老爷给你物色的未来夫婿到了。 叶茵嘀咕了一声,古怪。 曹习文与叶知秋早已喝过数次酒,并不陌生。他随老曹入了叶府后,便好奇地左看又看。 说实话叶知秋的府邸是不如曹飞虎的来得气派,且家中陈设也颇为低调朴素,不过胜在叶氏夫妇一向喜爱洁净,让来客不禁心生肃意。 。 正文 第四百一十五章 访客 叶知秋回府后只小睡了半个时辰,便有下人来通报曹氏父子到,他一算时辰,暗想这到的正是时候,于是下榻来迎。 寒暄数语,各自落座。 叶知秋笑呵呵地对曹习文说道:“世台初到我家中做客,与其在这里陪我们两个老头子闷坐着,不如到我院中四处随意逛逛?” 曹习文一听这话,自然高兴,老曹却担心不已,忙摆手道:“这孩子向来不懂规矩,只怕在我跟前我还放心些,叶大人莫要放了他去,回头惊吓了府中夫人和小姐。” “哈哈哈,无妨无妨。不过我这家中虽不大,但通路繁复,不熟悉的人绕得头晕也是有的。这样吧,我来寻一人替贤侄引路可好?” 说着,叶知秋转头向下人问道:“小姐还没过来么?” 话音刚落,康叔正好带着叶茵从后堂出来。 叶茵从小受得父亲礼教颇严,平日在家时虽然懒散,但在人前倒是颇上得了台面。她见了曹飞虎不认识,瞧着模样且又听康叔提过,猜到了是谁,当下盈盈一礼:“拜见曹世叔。” 老曹忙回了一礼,却把眼细细打量叶茵。 嗯,嗯,嗯。 不算大美人,还算个小美人,跟我儿子很是般配。这要是能做我曹氏的媳妇,他娘一定很高兴。再怎么说,尚书家的小姐,配我曹家绰绰有余了。 他忙招呼儿子,想让他也赶紧过来见面行礼,转头一看,却看见儿子瞠目呆在那里盯着叶茵。 老曹心里一通暗骂,这孩子,真是给老子丢脸,没见过女人么,怎么这么死盯着人家闺女!想要一巴掌过去,可又觉得不合适。 适逢叶茵行罢礼抬起头来,也瞧见了曹习文,虽说是高髻青袍,折扇玉佩,打扮得和京中公子一般无二,可那张黑黝黝的脸不正是那晚抱着自己跳墙的小贼嘛! 她忍不住失声惊呼了一声,往后连退两步步。 老曹不知原委,顿时脸上尴尬,然而也颇有些不快。 我儿子虽然黑了点粗了点,可也没丑得能把人吓成这样吧? 却不料叶茵与曹习文同时瞪着对方异口同声道:“是你?!” 叶知秋不解,问道:“怎么,你们有过面识么?” 叶茵怎好意思把那一夜曹习文抱着她又看着她摔了两跤的事说出来?当下羞得闭口不语。 曹习文更不敢说出那一夜自己戏谑叶茵之事,当下支吾道:“呃……呃……那日在街角,恰逢她来问路,我就给指了路……” 叶知秋心想,我女儿打出生起就住在这烟波大街,倒要你这个搬来不足半年的小子问路,这谎扯得未免也太离谱。 他微微一笑,对女儿说道:“那正好了,既然你曹世兄与你指过路,今日他来是客,你便引着他去后院转一转,以作答谢。” 叶茵瞥了一眼曹习文,早已是心口乱跳,却分不清是害怕还是什么,不过至少能断定那一晚的不是贼,而是这个什么曹公子故意戏弄她,心中稍定。 叶知秋见女儿似全然没听见,咳嗽了一声。 叶茵这才回过神来,应道:“是,请曹公子随我来。” 曹习文那晚瞧她不真切,又穿着小厮的衣服并未在意。今日见她簪钗俨然,自有贵门之风,娇羞间比那一夜里更显可爱,不由刮目相看,当下回道:“有劳。” 老曹明白过来两人之前大约见过才至于如此吃惊,当下大喜,低声叮嘱儿子道:“好好待人家,不许毛手毛脚给我闯祸!” 曹习文连连称是。其实他也不知怎的,见叶茵如此端庄有礼,也不禁将平日里的不正经的模样收敛了几分。 老曹看着儿子跟着叶茵走远了,忽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落寞,连叶知秋唤他两声都没听见。 “曹大人?孩子们就由着他们去,咱们只需静观便好。何况人在我府中,曹大人还有什么是不放心的?”叶知秋呵呵笑道。 “叶大人说得是,是我这个当爹的太婆妈了。” “曹大人,如今时辰尚早,不如与我去偏厅一叙?今晚的有些事,咱们还是得商议一下。”叶知秋话锋一转。 “好。” 俩人依然入了西花厅,那一夜叶知秋与老曹喝酒的地方。叶知秋给康叔使了个眼色,康叔立时会意,将门轻轻掩上,站在外面守着。 叶知秋自坐了主位,神色甚是淡然。他故意不说话,只端起茶盏慢慢吹着浮在上面的茶星子。 老曹按捺不住,低声道:“今早我已到大营把五千人给调出去了。还把陈麒郑崙按叶大人说的,也调去火器营。” “哦。”叶知秋只微微一笑,别无他话。 老曹纳闷,这叶知秋唤他来偏厅说话,可到了这里却只顾喝茶,是怎么个意思? “叶大人……这接下来,您估摸着这假太子会怎么办?” 叶知秋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哇,只是今日我自起身到现在右眼一直跳个不停,真不是个好兆头……好酒好菜我是备下了,只希望今晚能太太平平地陪着这假太子吃完这一顿,就算渡过鬼门关喽。” 老曹听得忧心起来:“我其实后来也前思后想了一番,怎么想都想不出那假太子能有什么法子来硬拿我,既无罪名又没兵。他大约,是不会翻脸的吧?” 叶知秋啜了一口,随口一句:“谁知道呢?” 刚说到这里,门口康叔忽然推门进来。 叶知秋皱眉不快:“何事?没看我和曹大人正说话么?” “老爷,门口来了两位将爷,说是来寻曹大人有要事。” “两位将爷?可报了姓名?”叶知秋疑惑道。 “他们自称是龙鳞军的副统领,一位姓陈,另一位姓郑。” 老曹与叶知秋对视了一眼,蹭地就站了起来。 叶知秋示意康叔先出去,低声问道:“曹大人方才不是说一早就已经将那二人调去火器营了么?” 老曹又惊又疑,说道:“是啊!我还特意问了去传令的兵士,说他二人都是立刻就赶过去了,并无耽搁,如何会忽然寻到叶大人的尚书府来了?” 叶知秋略一沉吟道:“人都已经到门口了,总不能推托不见,不如我与曹大人出去一见,看看他二人到底所为何事。” 老曹忐忑不安地跟着叶知秋出了偏厅到了前门,果然看见陈麒郑崙两人一身戎装地站在那里,神情甚是焦虑的模样。 “……你们不是在火器营检点么?”老曹忍不住劈头就问。 陈麒与郑崙刚要开口说话,见到一旁的叶知秋,先行了一礼。 叶知秋笑道:“二位的消息好灵通,倒知道曹大人在我家中。” 陈麒回道:“我二人有急事需要禀报曹统领,方才去曹府扑了个空,这才知道是在叶大人的府上。唐突叨扰,还望勿怪。” 老曹心中一奇,今日分明是吩咐了家中下人紧闭门户也一概不许应门,如何这二人能敲开门还能问到自己来了叶府? 叶知秋呵呵一笑:“无妨无妨,来得如此之急,有军中要务吧?” 陈郑二人同声回道:“正是!” 叶知秋似乎略有些尴尬,陈郑二人这简洁明了的回答摆明了是不想让叶知秋知道。不过既然是军中要务,就算叶知秋官阶在上,也当回避,这是情理之中。 老曹打了个手势:“走,有什么事儿咱出去说。” 叶知秋忙止手道:“曹大人这是见外了,你今日来是客,哪有扫客出门之理,况且是军中要务,在大街上叙谈,岂不成了街坊的三姑六婆间的交头接耳要惹人笑话?哦,碰巧我也该去雪庐看看那边安排得怎么样了,不如三位自到偏厅细说,我让下人们都回避了就是。” 说着,转头厉声吩咐道:“康叔,去把西花厅的茶换了,引三位大人过去。奉茶之后,府中所有人不得靠近!” 老曹正想客套推托,陈麒与郑崙又是一礼道:“多谢尚书大人体谅!” 叶知秋笑了笑,撇下三人自往东头的雪庐去了。 主人都让出位了,还能怎样呢?老曹只得跟着康叔带这俩人一同回了西花厅,好容易等着康叔换茶退了室,这才急忙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陈麒与郑崙,一个愁苦满面,一个一脸阴沉。 二人忽然同时拜倒在地,把老曹给吓了一跳。陈郑皆是出身世家,向来对老曹冷傲,多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何况下跪行这般大礼,叫人好不意外。 老曹急忙上前将二人搀扶起来,问道: “二位大兄弟,这是怎么说?” 陈麒猛地一拳砸在桌上,对郑崙道:“这事儿太窝心,我怕我说到一半忍不住就要掀桌子!还是你来说!” 老曹越发惊讶,只得看向郑崙。 郑崙满目怜悯,朝老曹问道:“曹兄……先前你跟我二人提过的那个事儿,就是……太子殿下要你办的那个事儿,你可是办砸了?” 老曹一听提到李公公的事儿,脑中“咣啷”一声,心想,完了……果然是为了这个。 正文 第四百一十六章 告密 老曹一听提到李公公的事儿,脑中“咣啷”一声,心想,完了……果然是为了这个。 陈麒在一边埋怨道“曹兄,当时我们就跟你说了,有什么要办的,让我们二人去,办砸了定然会替曹兄挡下来。如何曹兄就是不信我们!” 郑崙在一旁劝道“你怎能怪曹兄不信,我二人之前一直待曹兄多有失礼之处,换成是你,你能信嘛?” 陈麒叹道“也是……都怪我这脾气太臭,以前见了曹兄也不大肯搭理。” 老曹被他二人一言一语说得糊涂,心想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初李公公的事只是向他们询问了一番,并未细说,如何忽然说自己把差事办砸了?太子不是还派人回来说对自己挺满意的吗? 不对,他二人一定是在套自己的话,可不能上当! 当下强憋出笑脸呵呵笑道“你们这说的我咋一句也听不懂,什么差事办砸了?” 郑崙劝道“曹兄……你就别瞒下去了,再过一会儿太子就要到这儿了是不是?” 老曹目瞪口呆,这太子来吃酒的事如何他们能知道? 陈麒接着说道“曹兄,你差事办砸了,太子要拿你,于是今日一早便来火器营寻了我们,所以我们才知道这些事的啊。” 一句话将老曹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个李重延!什么差事办砸了,果然是存了杀人灭口的心思!我还苦思冥想,想着我自有龙鳞军,他要如何拿我,没想到他居然会釜底抽薪拿我的兵来抓我! 叶知秋说得真是一点没错,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能松懈,就怕这太子的冷箭,防不胜防! 这下可好了,真要翻脸了……真要逼着老子动手了! 老曹这叫一个悲愤交加,也是重重一圈砸在桌上。 陈麒见状忙劝道“曹兄莫慌,我二人正是因为得知了这样的消息,才赶来与曹兄商量下一步的对策。太子虽然要拿曹兄,可咱们都是一个营的兄弟,我二人说什么也是做不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啊!” 老曹看看陈麒,又看看郑崙,泛起一丝疑惑。 不管太子如何要杀自己,那毕竟是因为太子觉得自己知晓了他身世的秘密,这个并不难懂。可这陈麒郑崙二人如何忽然间便对自己如此亲近以至于敢于叛逆太子来舍身救人呢? 郑崙瞧他神色阴晴不定,说道“曹兄,我知道你心中觉得我二人尚不足以信,其实有些事我二人一直埋在肚中不敢说出来。你可知道韩统领是怎么死的?” 韩复? 老曹越发心惊了。 朝中是个官的都会觉得韩复死得突然。 中风,卧床,七八日后死了。 一切都完美得毫无疑问,然而有时候太完美便是不完美。 郑崙继续说道“曹兄,韩统领病逝前恰逢曹兄公干不在京中,我与陈统领是去探望过的。那时韩统领虽然不能人言,但尚能勉强手势。他见 我二人去,便用手凭空划了几道。如这般……这般……” 说着,郑崙举手划了起来。 老曹一见,大奇“这不是我营中的排阵暗语么?” 陈麒道“是,这正是我韩家军当年由韩老统领独创的排阵暗语,一人立于高处举旗挥舞,便可无声无息地变幻阵法。曹兄可认得老郑划的是什么?” “这个手势是个‘堵’字诀,合围追堵之意。” “不错,这个呢?” “这个是……‘东’字,意指敌在东面?” “正是一个‘堵’字,一个‘东’字!”郑崙止了手。 老曹不解,“这是何意?” “起初我二人也不解,后来老郑忽然想到,这‘堵’字莫非是在谐音‘毒’字,这‘东’字是不是在意指东宫?” “这……这如何可能?”老曹的呼吸急促起来,“就这么两个字,如何便能如此草草下了结论?” 郑崙道“我等终究不过是猜测,然而那时韩统领虽然不能言语,却还有些神志,我附在他耳边问‘是不是东宫太子毒杀了你’……” 老曹紧张地问道“怎么样?” “他点了点头。” 听到此处,陈麒忿忿站起身来“我一直就觉得咱们的韩统领死得蹊跷,只是无真凭实据不敢说出口,要不是韩统领点了那一下头,我怕是到死都不会相信那个草包太子会如此阴谋鬼算!” 老曹额上已经开始冒汗,他现在已是满腹的不解,问道“可是……可是韩统领如此忠心耿耿……太子好端端地为何要杀韩统领?我也从未听说过此二人有什么过节啊?” 郑崙道“曹兄,问题就出在这里。你仔细想想,韩统领是死在什么时候?” “我听说……是圣上封侯赐爵之时。” “正是如此!我二人后来才明白过来,韩统领虽然没有得罪太子,但太子却觉得韩统领碍事儿了,所以刚加官进了爵,就下了毒手!” “这,这怎么就碍了他的事儿了?”老曹不由也来了怒气,韩复虽然为人傲慢,但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将才,这一点老曹心中佩服之情由来已久。这等人才却莫名其妙地被杀了,且韩复对自己好歹有举荐之恩,怎能不让人愤恨? 陈麒道“韩统领只对圣上一人忠心,如果太子觉得有这样的人在就会碍事,说明太子心中对圣上……”说着,看了老曹一眼,又摇头道“只是这一点我二人也颇为不解,按理说太子是唯一的皇子,日后的皇位一定是他的,应该不至于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可咱们淞阳大营……哦,是龙鳞军。龙鳞军的职责便是戍卫京畿,他为何偏偏就要除去护在圣上左右又忠心不二的韩统领呢?除非……” 老曹忽然有了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心中彻底被点了个亮堂。 原来如此!我疑惑的地方陈郑二人知道,而陈郑二人想不通的理由我却清楚,如此拼合起来,便是太 子要杀人的真相了。 太子自知是假太子,所以生怕夜长梦多何时事情败露后不能顺利即位,于是等不及圣上升天便存了谋逆篡位之心。韩统领与他无冤无仇,却因手握龙鳞军不知不觉中成了他绊脚石,就像叶知秋说的那样,挡了道了。温帝封升了韩复,这件事刺激到了太子,所以才会下毒杀了韩复! 郑崙道“不管怎样,韩统领已是死得冤屈,我二人与他是过命的交情,实在心中痛恨难平,没想到这太子身为将来的国君,却待臣子如此恶毒,这怎能让我等安心效命?曹兄是圣上和韩统领亲自举荐任命的统领,便是我龙鳞军的主帅,我与老陈绝不会坐视曹兄你步了韩统领的后尘,所以就算是拼上这条性命,我们也要赶过来给你通风报信!只是我们也奇怪,曹兄才上任多久?且最近并未受圣上什么赏赐,如何就叫太子动了杀心?” 老曹越想越觉得可怕,他知道官场人心险恶,丹墀阶前更是腥风血雨,然而他断然没料到那个每日只顾吃喝享乐的草包太子,自己当年在落英湖畔拼死护卫的熊孩子,竟然会是如此阴险狡诈之辈! 他气得站起身在厅里连转了两圈,才愤然道“也难怪你们不知道原委,既然你们肯舍命相救,我又岂能再瞒你们!”当下将李公公知晓假太子,自己被太子示意去杀李公公灭口之事说了一遍。 只是说的时候,老曹不想将儿子牵涉进来,所以并未提及是自己在隔壁偷听太子说话擅自围了海定庄,而是说成了太子授命之下才出的手。 陈麒与郑崙都是听得义愤填膺,要不是郑崙及时劝住,陈麒几乎忍不住要破口大骂,忘了这不是在龙鳞军大营而是在叶尚书的家里。 三人痛骂了一通,火气略平。老曹问道“那假太子到底想了什么法子要你们来拿我?” “假太子说,今晚要我们也假装不请自来,来讨杯酒喝,实则在宴席上相机行事,一听他暗号,便动手偷袭制服曹兄。” 老曹背上一寒。 好毒的计……论武艺陈麒与郑崙都与自己不相上下,以二敌一又是偷袭,要想得手自己确实很难防得住。 枉费自己调拨了五千人守在帝都东南角,没想到太子直接送了两名“刺客”到跟前来,真是防不胜防! “暗号是什么?”老曹紧张地问道。 “太子说,今日曹兄的公子也会一起来,席间太子应是会赏赐什么东西给曹公子,那便是暗号。他要我二人趁曹公子接过东西的时候,骤然出手,一人拿曹兄,一人拿曹公子,他还说……”郑崙忽然止口不言,似是难以启齿。 陈麒接道“你还在乎什么,有什么不可说的?曹兄,那太子还说了,要死的,不要活的!” 老曹暴怒一声“我草你奶奶!” 郑崙急忙劝住“曹兄,切勿大声!以防隔墙有耳!” 老曹已被气得浑身发抖,按在桌几上的手恨不得将桌角抠下一块来。 。 正文 第四百一十七章 扑朔 要老子的命倒也罢了,竟然还要我儿子的命? 世人皆说皇室中人冷血无比,如此斩尽杀绝,真是名不虚传! 没有太子的命,却有太子的性。 郑崙道“那太子还说,只要我二人肯出手相助,事成之后。他会将龙鳞军一分为二,分作左鳞军与右鳞军,将我二人各升作统领……” 老曹低喝一声“不要再说了!” 陈麒郑崙对视了一眼,于一旁坐下,三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老曹起初怒气难平,后来终是冷静下来,想着如何应对才是要紧。他前思后想斟酌了一番,对那二人道“陈兄与郑兄都是重情重义心胸宽广之人,虽然咱们之间交情有些……有些时日尚浅,但我曹某看得出来,二位于大是大非面前毫不含糊,无愧于君子二字!单是凭这份抗命不遵也要救我曹某人于水火的情意,便叫我感恩戴德了!” 说着便深深一拜。 陈麒郑崙慌忙将他扶起,郑崙劝道“都是一个大营的自家兄弟,曹兄说这话就是拿我们当外人了。那假太子如此不不仁不义,曹兄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二人即便日后成了统领,也定会如曹兄一般朝夕不保,救曹兄就等同于救自己,何来言谢?” 老曹大为感动,叹道“话虽如此,然而若因我曹某而连累二位,我又岂能心安?性命要紧,但大丈夫绝不可行苟且之事,我曹某现在只求能有一两全之策,既能全身而退,又不至于让二位遭殃。” “这……”陈麒道“能有两全之策自然最好,可如何两全呢?” 郑崙忽然说道“或许如此行事,二位看看如何。” 老曹知道论武艺陈麒略胜过郑崙,论智谋郑崙则在陈麒之上,当下屏息而闻。 “既然现在咱们三人都已经知道那假太子要我等拿人的暗号,那么不如趁假太子示意时,曹兄先发制人挟持了太子,而后我二人便假意要护住太子,与曹兄和曹公子动手,曹兄可与我们过几招,我们自会露出破绽放曹兄脱身,届时曹兄既能脱身,我二人最多也就落个武艺不精的罪名,算不得什么大干系。如何?” 老曹闻言连声称赞“此计甚妙!只要二位肯高抬贵手,留得我父子二人性命,再无奢望,只是要委屈二位被那假太子责骂了。” 郑崙见他认同自己的主意,心中一喜,“那么咱们就这么定了,只是有些细节咱们还须合计合计。” 陈麒瓮声道“还合计啥?拔出刀来就一个字,干!” 郑崙摇摇头“光你说的这一个干字,就要合计。拔出刀?哪来的刀?太子赴宴,岂容你带兵刃入堂?” 陈麒一愣,似乎没想到这件事。 “其实也无妨,我方才已想过了,今日不是吃羊肉炉子么?都是现割现烤现涮的羊肉,人人面前都该有把剔肉的尖刀才是,虽然小了点,可也够用……” 老曹点头道“郑兄说得不错,吃羊肉炉子的剔肉尖刀不起眼,但还不算太小,可以一用!” 三人埋头嘀咕了一番,甚至还把过招时该用什么招该如何卖破绽都先演练了一会儿,这才觉得心安了不少。 老曹终是宅心仁厚,他自己备了逃脱的后路,忽然想到叶知秋与自己一样都是知晓假太子秘密的人,假如假太子要拿自己,自然也不会放过叶知秋,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就算自己没余力再去救叶知秋,可也总不能装聋作哑,这样未免太不仗义。好歹人家还打算把闺女说给自己的儿子,这么个见死不救似乎说不过去。 不如……将陈郑二人的来意也告诉他? 老曹暗忖,叶知秋的心思要远胜于自己,现在与陈郑二人盘算得好像是天衣无缝,说不定叶知秋就能看出破绽来,把实情和计划告诉他,一来可以替自己审视一番,二来也算仁至义尽,至于他有没有本事自己逃脱干系,那就不是我老曹力所能及的事了。 他当下主意一定,对陈郑二人道“眼下犬子也在叶府中,晚上的事情要紧,我须得去叮嘱他几句,二位且在此稍坐,我去去就回。” 陈郑二人回礼道“曹兄请便。” 老曹离了陈郑二人,自来东边寻叶知秋,一直寻到雪庐门口,碰巧叶知秋正从庐中出来,见了老曹,笑呵呵地说道 “曹大人来得正好,快随我看看今晚这宴席布置得如何,可还有什么不尽人意的地方?” 说着便拉住老曹欲往庐中去。 老曹反扯住叶知秋的衣袖道“叶大人,先不忙看这个,我有些话想要与叶大人私下说。” 叶知秋略一沉吟,道“好,那咱们就去别处。” 叶知秋带着老曹出了雪庐向右一拐,绕过一方小池,便入了一个独立的小院。 “这是我那不争气的外甥晓尘曾住过的院子,如今无人使用,也不会有人靠近,曹大人有什么话不妨就直说吧。” 老曹入了屋子,见满屋堆的都是书,暗叹养孩子这回事儿果然是从小就分了高低的。 “曹大人?”叶知秋见老曹四处张望,有些奇怪。 老曹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正事要紧,于是将方才陈麒郑崙的来意连同和他们商量的计划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直听得叶知秋眉头紧锁,半晌不语。 老曹以为说完之后叶知秋总会给点什么意见,没想到叶知秋不仅不说话,脸色越来越难看,似乎在盘算什么。 “叶大人?可是觉察其中有什么不妥?” 叶知秋重重地吐了一口气道“不妥……大大的不妥!” “敢问何处不妥?可是我等商议的计划太过粗蛮?” 叶知秋摇摇头。 “我与陈郑二位统领虽然有一些面识,但论对其二人知晓的程度,远不如曹大人。方才听曹大人这么一番叙述下来,我觉得最不妥的……正是此二人。” “什么意思?”老曹不解。 “曹大人,你是当局者迷,我却是个与龙鳞军毫无干系的旁观者。先前曹大人曾经说过,此二人与你交情不深,且私下颇有排挤之意。如何今日忽然便转了向,这般舍身维护曹大人了呢?” 老曹点头道“这一点叶大人说得不错,其实我也觉察到了,很让人想不明白,但他们说是因韩统领之死而对太子怀有仇意,我一时也难辨真伪……” “这不怪曹大人,若韩统领之死确实如他们所说是这个假太子害死的,那么他们今日前来救你倒还算通情理,可万一不是呢?” “叶大人的意思是……他们在骗我?这,这何以见得呢?” “要我说有没有此二人在说谎的确凿证据,我一时也说不上来。但另一点让我颇有怀疑。” “是什么?” “曹大人,依照郑统领说的那样,假太子赏赐曹世侄便是动手的暗号,郑统领让曹大人一听暗号便先发制人……万一那假太子只是真的要赏赐,并无翻脸之意呢?” “叶大人的意思是……”老曹忽然脸色一白。 “如果至始至终都是郑统领在诱使曹大人先动手呢?那么从结果来看,太子没想翻脸,曹大人却持刃挟持了太子,按曹大人与陈郑二人的约定,他们假装护卫太子而与曹大人动手。到了那个时候万一他们假戏真做……” 老曹一哆嗦,后背不由瘫在了椅子上。 人心……真会坏到如此地步? 叶知秋说得确实在理,他是个旁观者看得最是清楚。陈郑与我不合已久,忽然舍身相救确实蹊跷,且方才郑崙所说的计划也是让我先发制人。可一旦我先发了,动手的便是我,罪名也就随之而来。他二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拿了我,然后将龙鳞军的统领之位取而代之。 “可是叶大人,若说太子没有拿我的意思,又如何会将今晚赴宴之事告诉他们呢?” “这便是人心险恶了。太子也许根本就没想翻脸,所以只是把赴宴这样的事当成寻常的登门吃酒,既然是寻常事,那么随口说出去也是可能的。只是这寻常的事被两位统领听了去,动了害人的心思,便变得不寻常起来。所以说不定,他们也只是利用太子在骗曹兄而已。” “这两个混蛋!”老曹忍不住又怒气翻滚起来。 叶知秋忙伸手止住他道“曹大人,我觉得你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我确实有这样的疑问,但我只是猜测,并不能保证两位统领就一定存了害曹大人的心思,何况这假太子实在是多行不义在先,遭人记恨也不足为奇。万一陈郑二人是真心来救,却因我的一番猜测而误会了,曹大人岂不是恩将仇报了?” 老曹已经彻底被整糊涂了,问道“叶大人,那到底我该怎样才好?其实陈郑二人救我也好害我也罢,我都不想去理会太多,我只想大家不要撕破脸和和气气地混下去啊。” 叶知秋叹道“我还是那句话,咱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就像曹大人说的,现在去追究陈郑二人害不害人没什么意思,咱只要防着不要被害了就行。” 。 正文 第四百一十八章 迷离 老曹迷惑道:“那么……该怎么做?” “郑统领说赏赐就是暗号,要曹大人先出手,可依假太子的吩咐,应该是陈郑二人动手拿曹大人才对。所以依我之见,曹大人就不要上当,见假太子赏赐了,也不要出手。如果一切风平浪静,那便说明此二人有陷害曹大人之意,曹大人只需按兵不动便可躲过今晚这一劫。如果他们先动手了,那反正曹大人也已洞察了先机不会被偷袭,便可见招拆招了。” 老曹细细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 叶知秋真不愧是心细如发,不仅处处为自己着想,还总能替自己想得周全。可说起来他也已身陷其局,如何便如此淡定呢? “叶大人,还有一事我觉得有些奇怪,说出来还望叶大人莫怪……” “呵呵呵,你我早已是推心置腹,有什么怪不怪的,但说无妨。” “此次围庄一事,叶大人也事在其中,何以那假太子如此费尽心思地要来拿我,却对叶大人……”老曹说得脸上一红,又解释道:“叶大人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并非是希望叶大人也被牵扯其中……” 叶知秋笑了,“曹大人这样坦诚相待说话直白,让我叶某很是欣慰,足见你我深交不浅。其实此事并不难懂,太子不是不费心思拿我,而是不用。” “不用?” “曹大人手握重兵,身怀武艺,假太子想要拿你自然是要花一番心思。而我呢?手无缚鸡之力,连家丁也没几个。他要拿我,不过是派几个禁卫执一纸监国令的事儿,不费吹灰之力,所以在假太子眼里,我根本就已经是囚笼中人,随时都可发落而已。” 老曹恍然大悟,敬佩之意油然而起。 原来他已看得如此透彻…… 叶知秋黯然道:“其实我私下也曾有过些许后悔,若真的秉承之前的性子,不牵涉这些事,也许也就没那么多凶险。只是无论如何,咱们也是出于忠君爱国,便是坏了性命……唉,是功是过,且留待后人评说吧。” 老曹暗想,这读书人的脑子果然是迂得很。什么忠君爱国,哪里有自己的性命要紧。你想着保全名节那也由你,我老曹家可不想就此断了后。 当下认认真真地拜道:“叶大人高义。” 有些词儿,尤其是这种戴高帽的,听着顺耳,还真不是什么吉利话。 说你高义,其实就是说你快就义了,咱们就此别过来生再见。 叶知秋想了想,道:“既来之则安之,陈郑二人忽然这么来了,我还得在雪庐中替他们添上两个座次,如今时辰尚早,不如曹大人先去西花厅稍歇,我再进雪庐重新归整一下。” 老曹心想,你倒还真沉得住气,这当口了还想着怎么排座次。 “好,那叶大人先忙,有什么要紧事就叫人来唤我。” 叶知秋看着老曹的身影消失在廊下,回身复又进了雪庐。 庐内已是布置得整整齐齐,连桌几上的碗筷方位都放得分毫不差。 “去,再添上两个座,放在曹大人的下首。”叶知秋吩咐道。 “是。”下人们领命去搬桌几铺软垫,显然有备在先。 老爷一开始就说过,今晚大约是有额外的宾客的,只是人数未定,要多备些物件,以作临机应变之需。 叶知秋站在那里拈须而笑。 不速之客?那一定是有的,但不是陈郑二人。 他正思索时,忽然有人唤道:“老爷。” “哦,是夫人啊。”叶知秋朝妻子投去温柔一笑:“夫人来得正好,快看看我买的那盆金桔放在东南角如何?这可是我挑了好久才选中的。” 叶夫人哪里有什么心思去看金桔,勉强应道:“果然是不错……老爷,我有事想问问你。” 叶知秋似乎全没听见她的话,忽然一拍额头道:“你看我这记性……羊肉炉子用的肉虽然是送到了,可那最要紧的上脑肉我还没去瞧过好不好。这次的羊肉里最好的上脑肉就剔出那么二三两,要是肉不好,回头岂不要被太子殿下责怪?” 叶夫人不觉皱眉。 她能感觉到丈夫的闪烁其词,而且能避则避,能拖则拖。 越是这样,就越是证明了她的疑虑是对的,丈夫一定是想在宴席上做什么手脚。 “既然老爷这么不放心羊肉,那就让我与老爷同去厨房看看吧。” 叶知秋脸上显出几分尴尬。 “不过就是一盘羊肉,我独自去看便好,夫人已忙了一天了,何必再受累?” “老爷不用在意,厨房这样的地方本来就是我们女人该呆的地方,我与老爷一同去才是正理!” 夫妻二人间每一句话听起来都是相敬如宾善解人意,然而每一个字都是暗波汹涌针锋相对。 你越是要避开我,我就越是要问到底。 叶知秋无奈了,叹道:“也罢,既然夫人如此尽心,那便一起去吧。” 俩人一同出了雪庐,都竭力用微笑掩饰着内心的盘算。一路上并肩而行衣袂相连处,颇有夫妇相随的琴瑟之意,看得沿途下人们纷纷窃窃私语:“康叔说得没错,老爷和夫人果然是和好如初了呢。” 不一时,俩人同入了厨房,叶知秋询问道:“送来的上脑肉可单独剔出来了?” “都依老爷的吩咐方才洗净了,因不知老爷是打算怎么个吃法,尚未切开。”厨子说着,将一盘肉递了上来。 “这次送来羊肉虽然不少,可上好的上脑肉只得了这么点,少不得要给最重要的宾客用。”叶知秋略一沉吟道:“夫人,我觉得该是拿些椒粒先腌上一会儿,那么无论是烤是涮总能相宜,你觉得呢?” 叶夫人心想,爱怎么吃怎么吃,随口答道:“甚好。” “寻常椒粒总是少些意思,我记得上次泥闾国进贡时私下送了咱们一点香料叫……六角芸香椒,可是收在夫人那里?” 叶夫人一怔,不情愿地答道:“是……老爷说那东西珍贵难得,确实是收在我那里。” “那今日正好有了用处,还烦请夫人去取一趟吧。” “那东西我搁在了佛堂边上的阁楼下,不如我让下人去取。” “呃……阁楼中不是还有许多要紧的物事么?何况阁楼的钥匙也只有夫人掌管,让下人们看见阁中的情形总是不好,还是夫人辛苦一下,亲自去取可好?” 叶知秋说的理由甚是充分,那阁楼中确实有不少这些年来夫妇二人攒下的一些珍稀物件,每一样东西都是叶夫人亲手搁置,不宜让下人们胡乱翻拣。 然而理由越是充分,叶夫人就越是疑心。 为何丈夫千方百计想要把自己给支开……他这般鬼鬼祟祟到底想要做什么? 叶夫人眉头一蹙,计上心来。 “也好,那我去去就回,老爷在此稍后。” “好。” 叶夫人装作顺从地转身出了厨房,却不动声色地旋入了隔壁的库房。库房与厨房只隔着薄薄的一层木板,叶夫人因常常亲自出入厨房,知晓那木板上有些地方年久腐坏,已被蛀了些洞,从洞中看去,可将厨房中的样子看得一清二楚。 她小心地靠近木板,寻了个极不起眼的小洞朝外望去,果然能看见丈夫立在那里。 只见丈夫的脸上已收了方才的笑容,一脸冷漠地命道:“你们都先下去。”厨房中的众人纷纷低头一躬,退了出去。 夫妻二人就隔着这么一块木板,四下悄然寂静毫无声息。 叶夫人努力屏住呼吸,胸口的心跳已让她颤抖不已,却不敢发出一点点声音。 知秋……你究竟要做什么! 只见叶知秋小心地看了看四下,确定无人之后才缓缓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瓶。 那是个叶夫人从未见过的瓶子,也不知道其中放的是什么。 叶知秋甚是谨慎地打开瓶盖,然后好像朝着那盘上脑肉上倒了一些东西。只因从叶夫人的这个角度看去,丈夫是侧身取出瓶子能看得真切,朝肉上倒东西时却不偏不倚地恰好被背给遮住了,既看不清倒了什么,也看不清倒了多少,看得叶夫人如入冰窟。 知秋……你果然贼心不死。 叶夫人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生怕被丈夫听到一点点声响,却止不住眼中两行泪下。 这一刻她说不清对丈夫究竟是怨恨,还是失望。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也许从一开始奢望他抛弃那些复国的念头就是痴人说梦。 可是为什么他要仿太子的字迹,又要拿这上脑肉献给“最重要的宾客”,这样毒杀太子到底于他有何好处?难道没了太子,他便可以复国了吗? 不……这绝无可能。 叶夫人不相信丈夫会弃恶从善,但要说丈夫会鲁莽行事则更难以置信。他的心思之深,便是她这个枕边人有时都无法探到底。 叶夫人悄悄哽咽下泪水,如木蜡一般杵在那里好久,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丈夫已没了身影,似是出厨房去了。 她急忙绕回厨房,看见那盘上脑肉还好端端地放在桌上。 她极其小心地拿起那盘肉看了看。 正文 第四百一十九章 探园 脂白肉红,色泽鲜艳,分明是极上乘的一块上脑肉,肉的表面看上去好像什么也没有。 叶夫人疑惑地将肉端到眼前,用尽量微弱的气息轻轻闻了一下。 除了鲜肉特有的一点点腥膻之外,也没有任何气味…… 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毒药?无色?无味? 叶夫人心中满是各种猜疑,然而没有一样能让她拆得半分头绪。 正在这时,厨房的仆人们从外面折了回来,没看见老爷,只见夫人怔怔地站在那里。 “夫人,老爷走啦?”一个叫老孙头的厨子小心地问道。 叶夫人全然没有听到,兀自出神。 “夫人?”老孙头有些奇怪。 叶夫人一言不发,忽然她端起那盘肉就要朝边上的粗陶渣斗倒去,吓得老孙头赶紧死死拦住。 “夫人……夫人!这可是老爷千叮咛万嘱咐交代下来的上脑肉啊,我昨夜忙了一整夜才从六头羊里选出那么三两最好的,您要是倒了我可怎么跟老爷交代啊……” “这肉馊了不能用!”叶夫人高声道。 “馊了?”老孙头一愣,凑近盘子使劲闻了一会儿,哭丧脸道:“夫人,这明明是再新鲜不过的肉了,怎么会馊了呢?我老孙头下了一辈子厨了,像这么好的羊肉,也没见过几次,您怎么能说它馊了呢?” 叶夫人真是有理说不出,心中一阵怨气直冒上来,厉声喝道:“我说它馊了就是馊了!” 仆从们顿时被吓得鸦雀无声。 叶夫人待下人向来和善,今日这般蛮不讲理的性情是从未有过的,但凡是叶府中人都觉得极不寻常。 忽然有人在后头窃窃私语了一句,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所有人的耳中。 “这是老爷要的肉,夫人要与老爷闹别扭,却拿咱们来撒气……” 只此一言,竟叶夫人说得无言以对。 老孙头显然也听见了这句话,更是死死地护住盘子不肯放。 “夫人,请您听我老孙头一句吧。这肉我仔细看过也闻过了,真的是什么事儿都没有,我打十四岁起就在厨房做帮工,都干了五十多年了,这肉啊菜啊的有些什么不对劲儿我闻一下就能辨出来,绝对不会把这坏了的肉给端上桌去。夫人要是还不信,不如我老孙头先把这生肉吃一片!” 说着,就要朝盘中取肉,忽然后面一人笑道:“老孙头,统共就那么几两肉,你还再吃,再吃回头就得端空盘子上去喽。” 说得众人忍不住都偷笑起来。 叶夫人占不得理,又被老孙头护着肉,一时奈何不得。她寻思老孙头当厨子的确是有不少年头了,便问道:“老孙头,那你仔仔细细再好好看一看,闻一闻这肉,确定没有什么奇怪么?” 老孙头见夫人松了口,赶忙依言细细地看了几遍,又将鼻子凑近嗅了嗅。 “老孙头,你再凑近点就要把鼻屎给扣上去啦。” “哈哈哈。” 老孙头瞪了那群人一眼,一本正经地答道:“夫人,我老孙头以性命担保,这肉绝无任何差池!” 事已至此,叶夫人只得作罢,然而她依然是有些不死心。 她看了看桌上,堆满了时令的各色食材,也有几朵用萝卜雕刻出来点缀盘子的花饰。她顺手用筷子夹了一朵,安在了那盘肉的正中间。 老孙头不解何意,茫然地看着叶夫人。 “肉可以端上来,但这花是我亲手放上去的,你们不许拿下来。此事无需多问,我自有道理。” 谁都听得出来叶夫人的口气坚决得不容驳疑,何况只是那么一朵萝卜花,老孙头立刻满口应承。 西花厅内,龙鳞三人窃窃私语。 叶府厨下,叶氏夫妇两相周旋。 无不暗潮涌动,各怀鬼胎。 与之相比,叶茵与曹习文在后花园中的闲聊可谓是清净如泉了。 俩人起初都是缄口不言不知该从何说起,心里却都想着那一夜的奇遇。 时值寒冬,后花园中百花凋零,惟有梅花隅角暗香隐隐。叶茵想要指些景物扯出话题,却满眼尽是枯枝。 良久,曹习文才问了一句:“你的手还疼么?” “手不疼。”叶茵真是有苦说不出,其实她想说,屁股比手疼多了。 然而话不说出口,曹习文哪里能明白?还以为真没事,笑嘻嘻道:“没想到你还挺结实的。” 有那么一种男人,他想夸女人的时候,总会夸不到点子上,曹习文就是这种。 叶茵没好气地回道:“还不是怨你!好端端地假扮什么飞贼,这才吓得人摔跤。” “你不也假扮丫鬟了嘛?咱俩彼此彼此啊。” “你……你不假扮我能假扮吗?”叶茵知道其实是自己假扮在先,但就是强词夺理了。 曹习文见她脸上怒气又现,与那一晚如出一辙,更觉有趣,随手取出香囊笑道:“再生气,这东西可就不还你了。” 叶茵一见,果然是遍寻不着的香囊,伸手要去拿,不料曹习文手腕一甩,竟将那香囊甩到空中挂在了一株梅花树的树梢上。 “你这人!”叶茵越发恼了,眼看那梅花树足有一丈有余,如何能上得去? “别急别急,你想亲手取,我有办法啊。” “什么办法?” “来,你把眼睛闭上。” 叶茵刚要闭眼,惊觉不好,急忙瞪着他道:“你果然没安好心,又要伺机……欺负我!” 她望着悬在高处的香囊,脸庞涨得通红,赌气道:“大不了我不要了。” 那是母亲亲手缝制给自己的,怎可不要。只是眼前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被这个家伙给得了便宜,了不起回头让康叔找人给取下来便是。 曹习文见她面皮已红,觉得这玩笑开得有些过火,叹道:“算啦算啦,就是想逗你开心的,我取下来与你便是。” 说着轻轻一跃,已拔地腾空而起,对着树梢上伸手一掠,便将香囊收了过来。 “喏,还给你。” 叶茵见他身姿轻盈,一起一落间煞是好看,不由暗自叫了声好。她从小见惯了父兄之间舞文斗墨博古论今,尽 是儒雅文生的一面,却很少见到男人的另一面。 曹习文恰好就是这另一面。 叶茵接过递来的香囊,心中怦然一动,嘴上却嫌弃地说道:“好端端的,非要这么飞檐走壁,连自家门都不敲……” “大冷天儿的,我一跳就进家门了,还唤那些下人们畏畏缩缩地出来做啥?”曹习文不以为然。 叶茵心想,倒还挺体贴下人的。 “我爹要我带你转转,可你也瞧见啦,这园子里光秃秃的一片,没啥好瞧的。” 曹习文听出来叶茵的意思是懒得带他逛了,还道她在恼方才的事,故意笑道: “我看这尚书府虽然没有我爹的统领府大,可也还算不小,怎么会就没啥好瞧的?” 叶茵被他一激,果然不服:“哼,邹阁老的宅子虽然是比我家大了些,可论亭台楼阁如何又能比得过我爹的心思,单说那雪庐,你们家里就未必能寻得出一处能胜得过的。” “哦?雪庐?那咱们去看看?” “现在不行,我娘正在雪庐里收拾呢,晚上你们不是要喝酒么?酒席就设在那里,你到时候自然会看见。” “噢,那合着府上就这么一处拿得出手的啊?” 叶茵好胜心切,辩道:“自然不是,我哥的那个小院的景致也是好得很呢,只可惜……” “可惜什么?” “我哥没回来以后,我爹就把那个小院给锁了,除了他手上有钥匙,谁也不许进。哎,以前我还总去那里玩,现在也进不去了。” 曹习文见她眼中尽是惋惜,宽慰道:“这有何难?” 叶茵一听,刚想问他是不是有法子,忽然想道定是又要抱着她进去,闷闷不乐道:“还是算了。” “果真?算了?”曹习文挤眉弄眼地逗她。 叶茵心里好不犹豫,那小院她是真想进去看看。从小就玩到大的地方,忽然被爹给锁了,当然会有些不甘心。 “那你……你能不能别搂那么紧?”叶茵觉得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难以启齿,生生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你就掉下去了。”曹习文答得很爽快。 “你……”叶茵简直不能再跟他理论,只得不耐烦地应道:“好吧好吧!但你决不能让我爹看见!” “放心,包在我身上!” 叶茵心里突突乱跳,引着曹习文绕了几绕到了一堵白墙前。 曹习文感到那白墙内毫无声息,安静得有些瘆人,墙根下成片已枯萎的绿苔隐隐约约地掩在雪中,显得死气沉沉,仿佛一道墙便隔断了天地,乱置了乾坤,全然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 “里面就是我哥的小院了,应该是没人。” 曹习文一咋舌,道:“你哥住的地方怎么这般阴森森的。” “休要胡说!不过是久无人住罢了,里面的景致可好了!”叶茵瞪了他一眼。 “行行行,来,咱们进去吧。”曹习文伸手就要去揽叶茵的小腰。 “你干什么!”叶茵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出于矜持总还是得嗔上那么一句。 正文 第四百二十章 闲话 “我干什么?抱你啊……”曹习文不解。 夸女人夸不到点子上的男人,一般也读不懂女人的潜台词,只会从字面意思回答。 曹习文想了想又道:“那要不……你抱我也成。” 叶茵无奈极了,直羞得耳根发烫,只好自将眼睛一闭,口中埋怨道:“别废话了,赶紧快点。” 话音刚落她感到耳边一冷,整个身子似飞了起来,那种熟悉的感觉催得她心中狂跳。 一会儿,曹习文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咦,你怎么还闭着眼睛?” 叶茵看看他,又看看四周,已是到了院内,于是强作镇静地指着四下道:“这就是我哥的院子了。哼,你家里有这么好的景致么?” 曹习文放眼望去,院内大片的梅花开得正盛,比方才整个后花园里看到的还要多得多,明明是万物萧瑟的季节,却是一片繁花似锦,好不怡人。 “想不到你哥的院子里有这样好景,我家里还真没有。”曹习文点头赞道。 叶茵没想到他认输认得这样爽快,心头一舒。 “我哥的院子里梅花最多,其次就是桐树多,不过你看这里。” 叶茵说着,站在一颗大树下,指了指光秃秃的树冠道:“小时候这树上会结好多李子,我和我哥就会爬上去摘。那李子又大又甜,可好吃了。” 曹习文忽然惊恐地指了指她身后道:“咦,你身后那是谁?” 叶茵被吓一跳,急忙回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 曹习文哈哈大笑道:“果然又被骗了。” 叶茵怒道:“你这人怎么总是那么坏心眼儿啊。” “其实也不算骗你,没听说过一句话么?‘李子树下埋死人’,你还是少站在李子树下面吧。” “胡说八道!”叶茵没好气地斥道:“我家李子树下怎么会埋死人?真是口不遮拦,乱触霉头。” 说归说,叶茵好像真觉得背后一凉,唬得她赶紧从树下走开。 忽然,曹习文神色又是一变,似是听到了什么。 叶茵冷哼道:“你少来,又想要骗我什么?我可不会再上当了。” 曹习文赶紧竖起食指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 叶茵不禁也和他一样,竖起耳朵听了听,果然听到远处屋子里有人在说话。 俩人对视一眼,忍不住同声奇道: “是我爹?” 叶茵顿时面如土色,急忙小声道:“怎么办?被我爹知道偷偷溜进我哥的院子,我肯定要完蛋了!” 曹习文说:“我也是!我也会完蛋的!” “你怎么完蛋?” “我爹会拿棍子抽我。你呢?你爹也拿棍子抽你么?” 叶茵白了他一眼:“我爹才没那么狠毒。” “那你是怎么完蛋的?” “我爹会罚我抄书……抄不完就没饭吃。” “抄书?!那还是你爹更狠毒!”曹习文说的话发自内心。 “你……”叶茵刚要反驳,曹习文急忙“嘘”了一声,“他们出来啦!” 果然,远处出现了两个 人的身影,正是叶知秋与曹飞虎。 “我爹怎么与你爹在这儿说话啊?好好的在厅里说不好么?”曹习文不解。 “肯定又是什么大人们的悄悄话呗,我从小就总见我爹和各种人说悄悄话。” “嗯?和谁?” 叶茵紧锁眉头,“和谁不重要,但每次只要说完,我娘就总要和我爹闹别扭……算了算了,别说这些事了,咱们还是出去吧,我总是心里有点怕。” 曹习文道:“怕什么,他们都已经走远了,不会再回来的。你不是说院子里有好多好玩的么?这还没告诉我呢。” 叶茵想了想,说:“那边有座假山,假山边上连着墙,以前小时候我总和我哥爬到墙头看外面,还能看到远处的集市,最是有趣。但后来我哥就不跟我爬墙了……” “怎么?” “我爹不让,说什么君子行立有姿,怎可出入无形?我哥最听我爹的话了。” 曹习文想到自己翻墙翻惯了,哼了一声。 叶茵见他有些不爽,宽慰道:“不过咱俩反正都不是君子,我是女子,你是小贼,要不咱上墙头去坐坐?” 曹习文听了哈哈一笑,点头道:“那好得很,咱这就上去吧。” 叶茵想了想,道:“你且等等。”转身跑进屋子里,一会儿,手上拿着两个软垫出来。 “墙头坐着冷,拿垫子垫上。” “嗯嗯。”曹习文将折扇往腰间一别,又把袖子一卷,露出青筋虬劲的前臂,看得叶茵笑了起来。 “还是这样子比较合适你。” 这已经是曹习文第四次抱着她上墙了,叶茵熟练地把眼睛一闭,再不多问。 一上墙头,曹习文又惊又喜,叹道:“果然是好景致,我家是在另一头,前边都被树挡住了,从不知道从这一边看去能看到这么远!那是……那是什么山?” “那就是妙岱山呀,皇宫就在那儿呢。” “那儿呢?还有那儿呢?” 叶茵见他新奇得很,便一一讲解与他听。 万桦帝都与泾州毕竟大不相同,说到迥异之处,曹习文还会提及泾州光景如何,叶茵也听得津津有味。 听到后来,叶茵不禁叹道:“你们男人真好,可以四处游历,我也可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间万物呢。” “那有何难,你想去我陪你去啊。” “哪有这么容易。”叶茵笑着摇摇头,却很是领情,“听我娘说,我爹年轻的时候也是大江东西南北到处游历,后来我哥也随着太子出使碧海,不过可惜……” 曹习文知道她说的是苏晓尘失踪未归之事,因为听爹提过两次去碧海,苏晓尘都在使团中,所以也问起过失踪一事,不过爹每次说到失踪的细节就总是含糊其辞。 “你哥那么大个人,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了?这也是奇事。” “也不算说不见就不见……”叶茵望着远处有些出神。 “嗯?”曹习文觉得这话中有话。 “我爹一直说,我哥迟早是要离开的,却从不说为什么。我爹就是这样,永远都埋着好多秘密。” “ 连对你娘都不说?” “我娘的秘密也不少,我也不知道他们俩人为什么总是为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起争执。” “那你爹可没我爹好,我爹对我娘啥都不敢隐瞒,得了饷银也都给我娘。” 叶茵笑道:“那你娘一定对你爹很凶。” “没有的事儿,我娘可是天下脾气最好的人了!”曹习文一脸认真。 “你娘还在泾州么?” 曹习文表情僵了一瞬间,强笑道:“咱不说这个了。”他一掌朝身边的雪堆拍去,击得雪花四溅。 “说起来,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就有这么多秘密,其实以前我爹当统领之前没那么多心思的,可现在我觉得他和你爹在一起了以后,就总是心事重重的。” “哎,谁跟我爹挨了边儿,都会变得心事重重的,连我是他女儿都不例外。” “嗯,我初次和叶大叔喝酒的时候觉得他说话特别有意思。后来慢慢觉得,他好像总是话里有话,有时还听不太懂。” “还是听不懂得好,听多了就心烦,我就不喜欢我爹那么多心思,累都累死了。就像我哥,小时候和我玩得还挺好的,后来被我爹教得每天脑子里都不知道在想啥,又跟着佑伯伯学什么军略,说话就跟老学究一般。” “提到你哥我可是久仰大名啊,我爹没少跟我提他。” “跟你提他?” “是啊,我爹要我像他那样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 叶茵笑了,“那又何必?其实我觉得你就现在这样也挺好。” 这大约是除了李重延第二个觉得自己习武比习文好的人了,曹习文心中一喜,问道:“真的?” “真的。”叶茵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说得很是真诚。 “就是嘛!我觉得读书人最麻烦就是心思重。我爹还说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可我看到现在,啥玉也没看到,就看到一堆墨黑的字。” “哈哈哈。”叶茵忍不住笑起来,“和你说话真有趣,也不用猜也不用想,耳朵听着是什么就是什么意思。要是我哥现在也像你一样就好了。” 曹习文一直被爹说自己如果像苏晓尘就好了,现在忽然反了过来,颇有些不适应,只顾自己傻笑。 叶茵笑到一半,忽而转头叹了口气,神色黯然。 曹习文以为她是思念兄长,问道:“你是不是很想念他?” 叶茵点点头。 “呃……之前我就想问,你爹是不是,呃……呃……”曹习文说到一半结巴起来。 “嗯?你想问什么?”叶茵看了看,忽然明白过来,“你是想问我爹是不是想把我和我哥……?”说着脸上一红。 曹习文跟着脸红了。 叶茵捂嘴笑了笑:“我想不会的,我哥就是我哥,都十几年的兄妹了,谁也没有那心思。” 不知怎的,曹习文居然有种心中石头落地的感觉,“噢”了一声。 “而且我爹从来也没和我提过这事儿呀,所以我觉得不会。” “不要你觉得,要你爹觉得,不都说终身大事是父母之命嘛?”曹习文还是有些心神不定。 正文 第四百二十一章 攀附 “哎,我都不在意,你在意那么多做什么?何况我哥现在连个踪影都没有……” “嗯,这事儿是很奇怪。” 叶茵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看着曹习文,有些不安地说:“你别说,我哥确实从小就有些奇怪的事。” “嗯?怎么说?” 叶茵咬着嘴唇似乎很犹豫要不要,她皱了会儿眉头道:“我从没和别人提过这事,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到底是什么事?”曹习文大为好奇。 “其实我是前些日子偶尔听康叔提过一句。他说……他说我哥很小的时候,死过一回。”叶茵的神情不安到了极点,声音已弱不可闻。 “这……这怎么可能?”曹习文呆住了,随即笑了起来:“定是那康叔在吓唬你。” “我也觉得不大可能。但康叔那次说起的时候我听得清清楚楚,说娘那时还没有我,我哥在一岁多的时候生了场大病,请了多好的大夫也都说没治了。康叔说有天夜里我哥终于没了气息,第二天明明都已经盖了棺了却不发丧。过了三天后我娘忽然又唤康叔进去,他一看我哥正好端端地躺在我娘身边睡得熟呢……” 曹习文起初以为叶茵也想骗他吓唬他,但怎么看都觉得不像。 “哪有这等的鬼话?人死岂能复生?” “我起初听了也是这样想,再说了,我哥就在家里,我自然是不信的,但康叔又说得有板有眼……” “这事儿肯定是你娘最清楚啊,你没问问你娘么?” “这事儿我哪里敢问,康叔说了,要是被知道了,他肯定会被扫地出门。他说当时我哥那场大病之后,我爹就把府上所有的仆人都给遣了出去,因康叔年头久,所以才留下来的。” “那他如何敢告诉你?”曹习文奇道。 “我哥失踪之后,康叔见我一直闷闷不乐,所以特意来开解我,说我哥本来就有些奇怪,就像小时候一样,说不定哪天就逢凶化吉又能遇上了,他告诉我这些,不是为了宽慰我嘛。” “这宽慰得……我他看越宽慰,你越胡思乱想。”曹习文想了想:“不过你别说,有些秘密可能就藏在身边自己却浑然不知。但是不知就不知呗,也未必就是什么坏事。依我说,你也不必想太多,像康叔说的,说不定哪日还真就遇上了呢?总胜过你在这里无凭无据地瞎想吧。” 叶茵想了想,笑道:“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呢。你说话直白,有时倒比我哥说话还透彻些。”正说着,一阵冷风掠过,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哎哟,我们还是下去吧,再有软垫这冷风也吹得我受不住了,下次咱们再上来看。” “好,那你把眼睛闭上。” 叶茵娇羞一笑,“没那么怕啦,这次我不闭眼试试看。” ****** 只要世上的人还长着一张嘴,这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裴然夫妇买通了玉佛寺方丈,将太子李重延带着太子妃朱芷洁连骗带哄地接到了府中。李重延本来只是打算稍歇片刻,按他的估算至多也就是让那碧海来的秦氏老妈子跟太子妃聊上一阵慰藉一下,耗不了多少工夫。没料到那老妈子一张口竟然滔滔不绝,把太液国都能扯得上干系的鸡毛蒜皮全都扯了一通。 倒是把朱芷洁听得过瘾得很。 她许久没听到这样地道的国都口音,不自觉也被带出了些许,听到有趣的地方也忍不住笑上一阵。李重延见她欢喜,就乐意陪在一边不说什么。 不过朱芷洁有一点很纳闷,那秦氏什么都说,惟独不提涌金门内的事儿。虽然她入不得太液城,但姐姐是监国,母亲是明皇,每逢祝仪庆典好歹是会抛头露面的,怎会半分消息也无? 秦氏只是一味说自己被弟弟的丧事给绊住了,什么都不知道。 朱芷洁不会观心,也辨不出秦氏说的是真是假,只能暗自纳闷。 到了晌午时分,李重延想起身离府,不料裴然夫妇早备了盛宴。 李重延想要推托,奈何裴然又使出那一招来。 “我这弟妹做得一手碧海的好菜,虽然不敢在太子妃殿下面前班门弄斧,但若能得一番指点也是幸事,好教咱们远在千里之外也能品尝地道的碧海风味啊。” 裴然夫妇一同挤眉弄眼,秦氏已是高呼起来:“哎呀呀,不说我都忘了,我一早腌好的嫩藕节正是该吃的时候。” 大冬天的居然有嫩藕节? 太子妃顿时心动不已。 于是又开始用午饭。 走一步,拖一步。聊一阵,笑一阵。 吃罢午饭秦氏依然嘴里噼里啪啦说不完的几箱几车的闲话,将太子妃听得目不转睛。 这裴然在旁趁势将粘人的手段发挥到极致,像块牛皮糖似地贴着李重延不肯下来。阿谀奉承原是他的看家本领,除了日常的高帽子戴了一顶又一顶,很快,他还从李重延口中得知了别的消息。 之后,太子夫妇是要去叶知秋家里吃酒的。 裴然忍不住暗骂:这个叶知秋……果然是个不动声色的厉害角色!温帝前脚走,他就后脚请了太子去吃酒,听说还有龙鳞军的那个曹统领,这等攀附之心简直白日昭昭不言而喻啊! 我裴然,要是这么傻乎乎地看着你把太子扒拉到自己碗里去,我就不姓裴! 他眼珠子一转,笑眯眯地说道:“殿下,这等吃酒的好事怎舍得把臣撇去一边?臣也极是爱吃羊肉炉子,听见有好羊肉心就被揪着下不来,可否请殿下赏个脸,也带臣同去啊?” “这个……”李重延犹豫了,本来今晚就是相熟的几个人喝酒吃饭,没想着要裴然这样的人也凑过来,何况做东的是叶知秋,虽然自己只要开口也没啥问题,总是有些犹豫。 裴夫人在旁听到,急忙凑过来道:“妾身也最爱吃羊肉炉子了!家里的厨子什么都会做,就是羊肉炉子做不好,每次吃得我都生气!” 王公公在旁瞟了一眼,心中好不恶心这夫妻二人。 你们家厨子什么都会做,只要叶府今晚吃什么,什么就做不好才是真的。 未等李重延发话,裴然已是斥道:“你个妇道人家,呆家里就好,我随殿下去吃酒,那是有正经事,你来瞎掺和什么?”言语间好像已经得了恩准同行一般。 裴夫人讪讪干笑了两声:“是是是,那你可得好好陪着殿下。” 毕竟吃人嘴软,李重延又被裴然用甜言蜜语哄了大半天,心想便是添副碗筷也无伤大雅,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这边太子妃则恋恋不舍地与秦氏作别道:“若有空时不如也来宫里坐坐,我很喜欢听你说话。” 秦氏两眼放光,满口答应。 欢声、喜色、得意、宽慰。 各人最终都得了自己渴望的那份情绪,和和乐乐地将太子夫妇送出了门,裴然已见缝插针地换了一身衣服,唤了自家的马车喜滋滋地跟在太子的车驾后头。 裴夫人见着车驾远去了,这才对身旁的“秦氏”撇下一句:“自去账房领赏钱吧,下次若要用你,会派人去庄子上请你的。” 那“秦氏”笑逐颜开地拜了又拜:“姑奶奶有事只管叫人递信儿过来。这样的闲话我在村儿里和那些七姑八婆们原是说惯了的,说上三天三夜也不会累。” 裴夫人并不耐烦与她多说,只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这边李重延与朱芷洁坐在车上,执手相笑。 “这顿饭我瞧你吃得倒是满意。” “我许久未听到乡音了,吃什么倒不在意,只是与那婆子坐着就觉得有趣。不过也是你体谅我,才肯一直陪着听她絮叨。” “你高兴便好,我瞧你脸上笑得比平日里都多。便是这一点,也值得很。我先前是没想到这一点,不如明日我派人到各处打听打听,看看还有没有从太液嫁到万桦来的望族命妇,好唤进宫来陪你说说话。” 朱芷洁闻言,把眼瞧着李重延好一会儿。 “怎么了?如何这般瞧我?”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当初决意嫁给你时,真是我此生做得最幸运的事了。都说苍梧国李氏君王以仁政治天下,你与父皇虽然性情大不同,但说到仁字,都是如出一辙,待人接物都是宽仁德厚,可见你们李氏的仁德之名绝非世人阿谀恭维的虚名。” 李重延听得一怔,只得暗自苦笑。 李氏?呵呵,这世上早就没什么苍梧李氏,我父皇的真面目你也从未得见。不过有些事,也许你不知道更好一些。 如果是我,宁可那一天不曾去过鸽鹞房,那么也就不会有那么多苦闷的心思了。 李重延轻轻掀起车窗的一角朝外望去。 大雪已止,天色渐暗。 寒风萧瑟中,路上并没有什么行人往来,然而他依稀能听到远处似乎有些马蹄奔跑的声音。 奇怪……是听错了么? “四周有谁家的车驾经过么?这样大的声响?”李重延高声问道。 正文 第四百二十二章 接驾 “回殿下,并没有。” “那如何来得这般凌乱的马蹄声?” “哦,那是龙鳞军在例行巡城,说是如今昼短夜长,盗匪易出没,须得谨慎。” “这个老曹……”李重延嘀咕了一句,“天子脚下,好端端的有什么盗匪,他也未免太小心了些。” 朱芷洁听了,问道:“今晚你见了那曹习文,还是打算要瞒着他么?只怕是瞒不过去了吧?单是这酒席上的座次……” “是,我也想到了。所以我打算到了叶府,先找他说说话,也该告诉他了。我先前还总想赏他些什么,却总碍于名不正言不顺。今儿就把话给挑明了,然后再单独赏他一座宅子!” 李重延说得忽然兴奋起来,搓手道:“我都已经让王公公物色好了,就在樟仁宫外的西南角,有所不大不小的宅子正合适,让他搬那儿去,再给他拨点儿下人过去,这么一来我以后要找他喝酒就方便多了。” “你呀,也不先问问他愿不愿意和他父亲分开。” “这还用问?你都不知道他见了他爹跟耗子见了猫似的。每每说话我想帮衬他,也总碍于没说身份不好开口,那叫个憋屈。我让他搬得离他爹远远的,只怕他谢我还来不及呢。” “他总躲着他爹不假,可真要是分开了,你难料他会不会不舍。” “咦,那你又如何能料到他会不舍?”李重延奇道。 “我……”朱芷洁一时语塞,心中暗道,有些事此一时彼一时,事过境迁才会察觉。我那时只想离了母皇身边来苍梧,如今却总是惦着她……只是这等心思说于你听你也是难明白的。 李重延见她迟疑,宽慰道:“好啦,你也不必多想,只想想今晚该如何尽兴才是。难得父皇不在,你出宫一趟,就该好好享受一番,如何又替曹习文那小子顾虑上了。哦,对了。我说你是天下第一美人他还总不信,今晚他要是见了你,只怕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我想想都觉得有趣,哈哈哈。” 朱芷洁见他笑得颇有几分轻薄,脸红嗔道:“你这人好生奇怪,别人家的媳妇若是貌美,丈夫连门都不让出,唯恐被人看了去,你倒毫不介意。” “我介意什么?不过就是见一见,世人见过你容貌的人,无不羡慕,他们越羡慕,我就越得意,因为……你是我的太子妃嘛。” 朱芷洁觉得越说越是荒诞,索性别过脸去不与说。 李重延以为她是累了,便由着她,却不知朱芷洁实则是在想方才的那个“秦氏”。 那秦氏现在想来确实有些奇怪,虽然口音地道得很,说的却全是市井间犄角厘头的见闻,而且谈吐间身上也没什么望族之女的气质。秦氏一族以通古法礼仪出名,是国都人人知晓的大家,更有那秦道元任了礼部的侍郎,如何这胞姐的样子却这样不显衬? 也罢,不过就是个闲话之人,理会这许多作甚。 碧海……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去探望一番。 ****** 叶知秋气 定神闲地坐在自家前厅,按他的估算,太子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所有的一切都已妥当,只看今夜。 老韩啊,可惜你看不到这一夜好戏。回头我定会到你坟前好好祭拜一番,除了告慰,还要道谢,多谢你替我备下了陈麒郑崙这两个好帮手…… 叶知秋正慢吞吞地喝着茶,康叔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走得太急以至于脚下还打了个趔趄。 “老爷!老爷!” “怎么了?” “太子殿下到了。” 叶知秋心想,这太子要来不是早就吩咐过了么,何必惊慌成这样。 “和太子殿下一起到的,还有太子妃!”康叔显然是从未见府中来过如此显赫的人物,紧张得声儿都颤了。 “什么?太子妃也来了?”叶知秋一阵诧异。 “是!宫里的王公公让人提前来报信,让老爷出去接驾。” 叶知秋紧锁了眉头。 这个李重延,真是任性之极,没了温帝在帝都,连太子妃都随随便便就带出宫来。太子妃既是慕云氏之后,又干系到碧海国,被他这么一搅,我这一局棋还真有些棘手。 “王公公特意说,命曹公子不必出来迎接。” 叶知秋寻思这是暂时还不想告诉曹习文真相的意思,问道:“嗯,还有什么?” “除了太子妃殿下,还有……” “果真还有?!”叶知秋心中暗暗咒骂,这个混小子,想一出是一出,败事有余。 “还有户部尚书裴大人。”康叔知道叶知秋的脾性,不管做什么事都喜欢计划得严丝合缝,倘若有打乱计划的人或事出现,就会心烦意乱。 裴然,你这个死苍蝇,真是哪儿都有你。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 也罢,既然入了此门,你便自祈多福吧。 叶知秋脸上一阵阴沉,看得康叔背上寒意顿生。 “去唤夫人来,与我一同出门接驾。”叶知秋站起身来,正了正衣冠,自向大门走去。 叶夫人自出了厨房后,心神不宁地想着一直那盘肉,忽然听到下人来传要出门迎驾,忙起身疾步向前赶。刚走几步路过廊下,恰逢龙鳞三人众从西花厅出来,便互相行了一礼。 老曹是初见叶夫人,礼数甚是周全。陈郑二人对叶夫人却是私下见过的,他们是韩复的心腹,亦知晓其郡主身份,当下都肃然恭敬。 四人一同到了大门前,叶知秋已候在那里。不一会儿府门大开,府上的仆人尽数而出,各提着灯笼分作两旁,将匾上的“叶府”二字照得通亮。 烟波大街上空无一人,夜色把远近的雪景覆染得暗淡无光,众人在北风中站了一会儿,依稀听到从远处传来马蹄与车轮的交杂声。 叶知秋稍稍抬头看去,只见先头八个墨绿服色的小太监先骑着马哒哒哒地踏了过来,见了众人下马略行一礼,然后一言不发地从后面的马车中抬出一丛红绒毯,从府门前一直铺到了府中。 随 后到的一人,穿着大红服色,骑着高头大马,手执银丝白拂,脚踏入云高靴,正是李重延贴身的大太监王公公。 先前铺了地毯的小太监赶忙迎了上去,牵马首的牵马首,扶王公公的左右各搀着。王公公刚一伸脚,立时有个小太监躬腰伏在地上稳稳地用脊背承着。 王公公见了叶知秋,满脸笑容道:“辛苦诸位大人雪夜出迎,两位殿下随后就到。” 叶知秋笑道:“王公公才是辛苦,太子妃殿下如今可是龙裔在身,这等花心思的事也只有王公公在才能顾得如此周全,我等不过是干站着罢了,辛苦二字如何敢当?” 夸人得夸在点子上,不然过耳就忘,纯属废话。 王公公听得极是舒畅,朝边上的曹飞虎也略行一礼,忽然看到曹飞虎身后的陈郑二人,心中纳闷,这俩人怎么也在这里? 这时,李重延的车驾也到了,还不等他下车,裴然已急急地从后面小跑过来候在车前,亲自搀着李重延下了车。 叶知秋假装没看见,只低头伏地叩拜恭迎。 李重延下了车,转头向朱芷洁指了指地上的众人道:“原是不想有这样大的动静的,不过你身上不便,少不得要准备得仔细些。” 又上前亲手扶起叶知秋,笑着调侃道:“叶尚书请起身,我这个主簿有几日没去礼部了,可耽误事了么?” 叶知秋同样笑道:“殿下心系国事,休议之日亦挂怀不忘,令臣感服。不过这几日各部皆休,才让臣等有得机会与殿下小酌怡情,休养生息。裴大人,你说是不是啊?” 裴然不请自来,虽然脸皮够厚,但见了叶知秋总是有些尴尬,见叶知秋给了他台阶,怎能不会意,立时笑道:“二位殿下雅趣,我等都是借机领略一番,叶大人备得美酒佳宴,正是君臣和气的好去处,哪怕被叶大人笑是不请自来,我也不肯错失啊,哈哈哈。” 李重延一眼看去,看到老曹身后那俩人,奇道:“咦,你们怎么也在?” 陈郑二人立刻回道:“今日天寒,我等本是来寻曹统领一同喝酒,不料曹统领说今日有约,我等又不甘寂寞,便腆着脸也来讨杯酒喝,还望殿下恕罪。” 老曹见李重延问得似毫不知情,反而越发疑心。 多半此二人就是李重延指使而来,却故意如此发问,好显得与自己毫无干系,这假太子果然演得跟真的似的。 李重延笑道:“无妨无妨,反正不甘寂寞的也不止是你们俩个。”转身指了指裴然,“等下你们三个索性坐在一起,就不寂寞了,哈哈。” 叶知秋身边的叶夫人初见朱芷洁,果然是容颜绝顶,堪称国色。她想起丈夫曾说过这太子妃的妹妹与晓尘生了情分,暗忖这般绝世容颜之人,胞妹的美貌自然也所差无几,难怪晓尘会动心。 朱芷洁也在暗中细细打量这叶夫人,有些意外。 这叶夫人虽未说话,然而这仪姿气质却这般出众,举手投足便能让人觉得是名门出身,与方才那个“望族秦氏”简直是天壤之别。 正文 第四百二十三章 密友 李重延看了一圈,没看到曹习文的身影,虽知道是自己的意思不让他来迎驾,但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向老曹含糊地问了一句:“他来了?” 老曹赶忙应道:“来了。” “嗯。”李重延满意地点了点头。 叶知秋道:“此处天冷风大,请二位殿下与各位大人先入内,咱们饮些热茶驱驱寒意。”说着先躬身入门,在前头引路。 众人入了厅堂,堂内正中一个青铜镏金大薰笼正烧得暖意四扬,令人心头一舒,这边早有康叔命仆人们端上热茶。 李重延因心里惦着曹习文,接过茶盏只往桌上一搁,便四处张望。 叶知秋会意,上前悄声道:“殿下可是在寻曹公子?” “嗯。” “曹公子正在后院,那里僻静好说话,不如臣引殿下过去可好?” 李重延正想私下与曹习文说这事儿,当下向朱芷洁道:“我去后院寻他,回头便过来让你也见见,可是个有趣的家伙。” 太子妃知道他心思,笑道:“你去吧,我坐着歇一会儿。” 其实太子妃、叶夫人、裴然与龙鳞三人众之间都无甚干系,坐在那里不咸不淡颇有些冷场,好在裴然能说会道,倒也不至于尴尬。 这边叶知秋引着李重延往后院来,到了僻静处叶知秋忽然问道:“恕臣斗胆一问,先前那一事臣与曹大人颇有些唐突,不知办得可有什么纰漏?” 话说得含糊,意思却很明了,李重延一听便知是指围庄一事。 “哦,你说这个事?没有,你们办得很好,叶大人心思细密我很是中意,老曹么……也有不少苦劳。对了,说起来是不是曹习文那家伙去寻了他老子,你们才这样快知晓的?” 叶知秋笑了笑,没回答。 这一笑在李重延看来,算是默认了。 “我知道你是个办事妥当的,却不知你还如此机敏,而且还果断得很。这事儿我前后想了想,也多亏了你与老曹出手相助,不然我也办不到这等的快刀乱麻。” “殿下真是谬赞了。说到办事妥当,权当臣厚颜受了这四个字,可说到果断,还是曹大人的功劳,毕竟龙鳞军是他统领的,没有他在,臣也做不得这无米之炊啊。” “嗯,老曹这一路过来,是挺忠心的。” “除了曹大人,还有一人殿下当好好赏一赏。”叶知秋忽然肃然道。 “什么人?”李重延心头一紧,难道这隐秘之事还有别人知道? “曹公子啊。若没有他,我们如何能知道殿下心中烦忧呢?” “哦,他啊?”李重延笑了起来,“那是自然要赏,赏什么我都想好了,就给他一所宅子。” 叶知秋笑道:“殿下果然宽厚,那么看今晚殿下的装束,是打算告诉曹公子真实的身份了?” “嗯,差不多是该告诉他了,他之前就曾经救驾有功,我只苦于隐瞒身份赏不得他,今日正好,索性大家都挑明了,日后我有赏 赐也名正言顺些。” “殿下体贴曹公子,臣心中感服,不过恕臣多一句嘴……曹大人此番也是有功之人,殿下是不是也该……” “你说的没错,只是我一时还想不到赏他什么,还有你也是,你们若是七八品的小官,我擢升你们几级也没什么,不过你们都已是朝中一二品的大员,再要封赏势必须得父皇的恩准。”李重延略有迟疑。 叶知秋呵呵笑道:“殿下误会臣的意思了。臣等已是高官厚禄,怎敢贪得无厌,殿下若能有些许的嘉奖,其实就已经很满足了。譬如……” 说着,从怀中掏出两方墨来。 李重延不解,“这是……?” “这是帝都有名的太师墨,曹大人一心想让曹公子习文写字的心愿殿下想必是知晓的吧?” “嗯,知道。” “以前曹大人自己曾买了两方墨送给曹公子以资鼓励,既然他有这心思,不如您以殿下的身份也送上这太师墨,这墨……臣是备好了的,殿下只需席间赠予曹公子,再好言鼓励几句,曹大人定然是喜出望外。” “可是曹习文那家伙最不喜欢写字……”李重延不觉皱眉。 “就是两方墨而已,他不喜欢写字,回头收起来就行,这不是为了宽慰曹大人嘛?以臣对曹大人的了解,得了殿下这两方墨,他定然舍不得让儿子拿去练字,肯定是当成宝贝供家里头了,殿下无须担心曹公子受练字之苦。” 李重延想了想,也行。 他取过叶知秋奉上的太师墨,顺手塞入袖中。 “为了不让曹公子收了墨怕写字心里郁闷,臣还替殿下想了个小封赏。今晚席上的羊肉里,臣备了一盘极好的上脑肉,这盘肉臣会让人会先奉到殿下您的桌上,殿下不妨将这盘肉也赏给曹公子,他不是最爱吃粉嫩的涮肉么?定会领殿下情分的。” 李重延笑了起来:“我说你这个礼部尚书好歹也是御阶前的大员,怎么办起这样琐碎之事也能如此细致,连一盘肉都说弄出这么多名堂来。好,我知道了,两方太师墨、一盘上脑肉是吧?我自会赏他。” 叶知秋喜不自胜,忙作一礼。 李重延忽然“咦”了一声,“不过说起来你这人也真是奇怪,替别人讨封赏,自己却毫不在意。连我送去的锦绣包裹,你们也都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其实你们看着什么好的,留下几样我也全不在意。” 叶知秋笑道:“哪里哪里,殿下已经重赏过臣了,臣怎敢另行讨赏?” 李重延不解:“我何时赏了你?” “殿下来臣家中做客,这便是求之不得的重赏了。” “嗯?此话怎讲?” 叶知秋似是脸上一红,低声道:“此番私心臣只能在此处斗胆直言,还望殿下勿要外传。殿下身份贵重如斯,肯亲自光临还带着太子妃殿下一同前来,今日裴然和龙鳞军的两位副统领都在,日后此事必然会传出去。那么将来臣就算遇到什么事,朝中之人自然会忌惮几分殿下 您的面子,正所谓狐假虎威,殿下的这份恩赏不可谓不贵重,只不过这是臣的私念,只能对殿下直言罢了。” 李重延听得颇是得意,笑道:“你果然是能言善道,先前你替我做的大媒我还不曾谢过,今天来府上叨扰还被你说成是恩赏。也罢,来日方长,我会记着你的好,以后有了机会,一并赏过。” 叶知秋闻言肃然一拜:“臣谢恩!” 李重延被叶知秋引着在府中七拐八绕,这才到了后花园。 恰逢叶茵与曹习文刚从墙上下来没多久,正笑语连连。 叶府的后花园与中庭不过一墙之隔,内外虽然有别,却不隔音。 叶茵因被叶知秋管教严厉,自小便对父亲的足音极其熟悉,正说笑间,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立刻知道是父亲来了。除了父亲,她还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的说话声,便猜到了是今日要来喝酒的太子李重延。 她对这个草包太子素来有所耳闻,心里懒得理会,更想躲着父亲,于是假意捂着肚子“哎哟”了一声。 “曹公子,我……我忽然内急,你且在这儿等会儿。”说完,根本不管曹习文一脸错愕,急急就贴着墙根躲远了。 曹习文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心想怎么说急就急,毫无征兆呢。 这时叶知秋引着李重延出现在后花园入口处,唤了一声:“曹世台!” 曹习文闻声转头一看,忽然看到了叶知秋身边的李重延。 “咦,李兄,你来啦?” 叶知秋把李重延送到花园口,自己便止步不前。 “呵呵,殿下请自便,臣先去前厅候着。” 李重延见了曹习文便高兴,启示叶知秋说的话他压根儿就没听见,只是随口应了一声。 曹习文见了叶知秋,刚要向他行礼,不料叶知秋略一颔首便自去了。他正奇怪时,李重延朝他招手唤道:“你独自一人在这里做什么?” “我不是独自一人啊,我这刚才还和……”曹习文刚想解释叶茵的事儿,一想又不是几句话能说清的,索性不说了,叹道:“嗨,不说了,怎么今日大伙儿都跟雪地里的鸟儿似的,扑啦啦一下就各自飞散了。” 两人走近,互视一番,忽然同时大笑起来,说的却是同一句话。 “你这一身穿的是啥?” 李重延见曹习文穿着一身与肤色极不相称的青色长袍,袖子早被挽成了卷,腰间别了一把扇子,架势却像别了一把短刀,那扇子下面还悬了一方杂色斑驳的玉佩。 这个只会舞枪弄棒的家伙,居然穿成了这样,真是越看越好笑。 “谁给你买的这一身?真不是想作践你?”李重延忍不住捧腹。 曹习文骂道:“去你奶奶的,这是我爹给我新买的,这可是帝都最时兴的!” 曹习文自己当然不会觉得这身行头好看,但这是爹花了大价钱替自己买来的,当着别人面儿再不好也得说好。 正文 第四百二十四章 心迹 李重延仍是止不住笑,道:“好好好,你爹是好心,可你爹准是被人给骗了。这袍子上的花鸟格纹,早三年帝都就不兴了。何况这是春季的袍子,哪儿有冬天穿这么薄的?也就你是练武之人不觉得,搁别人早把脸给冻得跟袍子一色了,还说是大价钱买来的?” 曹习文将信将疑,问道:“果真?可那掌柜的说是别人订做的尚未来取,是我爹出了双倍价钱才拿下的。” 李重延笑道:“是哪家铺子你告诉我,回头我替你把他铺子给砸了去。这分明就是卖不出去的压底货,见你爹好骗,才出言诳了你爹。不过你爹那性子,确实是容易上当,哈哈哈。” 曹习文见李重延嗤笑他爹,有了几分恼意,对着他肩头就给了一拳。 “啊呸,你还说我,你自己穿的又是啥玩意儿?嗯?” 曹习文指着李重延从头往下打量道:“你看看你这冠,嗯?呃……看着还挺贵。你这衣服,嗯?还敢绣着龙?你咋不上天呢?还有你这腰带!” “腰带怎么了?” “腰带……呃,腰带!”曹习文指着那根海东青真珠蹀躞玉腰带,全然认不出工艺质地,只觉得精美绚烂从未见过。 “说啊,怎么了?” “呃……还行。”曹习文实在想不出什么贬低的词儿来,只得勉强数落道:“我说你小子一个月才挣多少俸禄,就敢这么花?” “我一个月俸禄几何你还不知道嘛?新阳县的时候不就告诉你了?” “那你还敢这么穿?不怕喝西北风啊?” 李重延往曹习文肩上一搭,把口一张,笑道:“我要是没钱了,你陪我一起喝西北风啊?” 曹习文起初是想反唇相讥,不料越看越觉得他这一身富贵非凡,比起京中的那些贵族公子哥更压一头,不禁皱眉。 他伸手戳着李重延衣服上绣的那条龙道:“你说你穿得贼贵贼贵的也就拉倒了,这带龙的你也敢穿?不要命啦?赶紧脱下来脱下来。” “我脱了穿啥?” “我管你穿啥,总之不能穿这个,回头准惹祸!”曹习文一脸的埋汰,已是伸手要去解李重延的衣领扣子。 李重延哭笑不得,忙伸手推他,哪里推得动。 曹习文边解便道:“你把这衣服给我,我现在就藏起来,要是被人发现了,我就说……呃,这是唱戏文的戏袍子。” 李重延笑着边躲边喊:“行啦!别脱了!我今儿实话跟你说了吧,我的真实身份,是太子!别说这袍子上就五条龙,以后就算是九条龙,我也照穿。” 曹习文正解扣子的手在空中略停了停,立刻变成巴掌对着李重延脑袋就是一下。 “你还敢胡说!叫你胡说!我爹都说了,到帝都要夹着尾巴做人,你还这么嚣张,是想给你爹惹祸么!九条龙?九条龙的袍子是谁穿的你知道么?” “皇帝啊。”李重延被他训得一愣,张口答道。 “废话!我当然知道是皇帝穿的,我这是在问你吗?我是在反问你!就你这八品县令,还想穿九条龙的袍子……” 李重延已被他劈头挨了好几下,虽然知道他是好意,可架不住挨着痛,大声叫道:“我真是太子!你要不信,你问你爹去啊!” 曹习文被他一句话点醒。 我爹? 数月间自己老爹的奇怪言行忽然让曹习文有了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不许直呼其名,候在家里等喝酒,不许提李重延老婆貌美……花钱如流水,满身皆富贵。 难道,他真是太子? 曹习文又惊又疑地看着李重延,已是止了手。 “不是,你能不能别大白天的就说瞎话啊?” “我怎么就说瞎话了?你说,我姓什么?” “姓李啊。” “当今圣上姓什么?” “……天底下姓李的人多了啊。你不是在咱泾州呆过么?那泾州知府也姓李啊。” “他那李跟我这李能是一回事儿嘛?”李重延有些不高兴了。 曹习文觉得李重延好像是真有些生气,寻思着质疑别人的族姓好像是有些不妥,当下也正儿八经说道: “李兄,你别和我开这玩笑。这一点都不好笑……” 李重延指了指另一边道:“礼部尚书、户部尚书、你爹、龙鳞军的两个副统领此刻就在外面候着。噢,还有,我今儿个把太子妃也带来了,之前你一直说想见一见的。只要我在这儿还与你说着话,他们就都在前面饿着肚子等着。” 曹习文一阵晕眩,忙摆手道:“等等,你等会儿。太……太子妃?就是我爹护送的那个碧海的公主?” “嗯。” “是你老婆?” 李重延皱了下眉头,“咱这么说话可以,回头到了外面,你还是得叫一声殿下。” “那我是不是也得叫你殿下?” 一句问话,两个人都沉默了,好像彼此间的距离立刻被拉得遥不可及。 李重延没有回答,他生怕一个“是”字会让他就此失去一个朋友,而多了一个无面人。 他从小见到的人,除了父皇,都是无面人。这些人和自己说话的时候永远都不敢抬头伏着脸。所以他也总看不到他们的脸。在他的心里,他们都是无面人。 李重延伸出手,慢慢地搭在了曹习文那宽厚的肩上。但这一次,他分明能感到对方内心有一种惧意,就连肩上硬实的肌肉仿佛都在退缩。 曹习文由着他搭着自己,脑中依然混乱得很。 “李兄,你若真的是……那我爹他?” “你爹早就知道。” “他啥时候知道的?” “从第一次在出泾州的路上截住我们的时候。” 曹习文想起来了。 就在那条泥泞的路上,爹一脸怒气冲冲地追过来,结果一见了李重延,就立马消了火。听他说他是来泾州招兵的,结果却抛下公差陪着自己和李重延东逛西逛走了大半个月才到了帝都。 爹果然是知道的。 曹习文苦涩地笑了一声。 “李兄,你何必……何必来拿我这么一个穷酸小子寻开心呢。你这么做,未免太不厚道了吧。” 寻开心?李重延刚要发作,忽然想起太子妃的话来。 起初只是想瞒着身份,到后来还真有些捉弄的意思,要说自己全然没有戏谑的目的也是假话。 李重延终究只是叹了口气。与曹习文相处以来,他学会了一件事,体谅他人。 换成是自己,只怕早已大怒了。 “习文,我并非有意骗你,只是不知不觉就……” “你说你个太子,好端端跑到咱泾州来干啥?” “那是我父皇的命令,他说要学会治国之道,当知晓百姓疾苦,任一方县令最是能体察民情,泾州偏远又是苦地,所以才让我来的泾州。” 曹习文从来都以为那些权贵皇室都是自诩高贵是不肯落下云头的,他万料不到一个身居帝位的国君会将自己的独子遣到泾州这样的穷山恶水之乡来,而为的只是要体察民情。 “你父皇还真舍得。” “习文,你说过你不喜结交权贵,我也觉得咱们在泾州时你不知我身份的那段日子最是开心,其实我宁愿你一直不知道我是谁,这样你也不至于现在和我说话时多了顾虑。” “可总会知道的不是?” 李重延没有正面回答他,他走到边上的一座亭子中坐了下来,似是自言自语道: “自小到大,我便有两个身份,一个是太子,一个是李重延。所有人都只看着前者,而不看后者。最好的也不过是两者兼顾,可能做到兼顾的,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父皇,一个是我身边的王公公。哦,现在有三个了,还有太子妃。” “原来王叔是公公……” “可是你不同,你是唯一只知道我是李重延而不知我是太子的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说的那句话,你与我交往只是觉得我为百姓做了实事。换而言之,与是不是太子无关。这是我从未体尝过也从未听到过的话。我只想知道,即便你现在知道了,这句话还当不当真?” 曹习文脱口而出道:“怎的不真?我曹习文对你从来没有说过假话,说出的话也绝不会反悔。” “好!”李重延重重地点了点头,“习文,我想让你知道,我对你说过的一些话,也不是假话,更非戏言。” “什么话?” “封你做兵马大元帅!” 曹习文错愕了,随即放声大笑:“这还不是戏言?” “绝不戏言,当然,也不会是现在。”李重延一脸正色地说道:“我想过了,父皇让我去泾州果然是有道理的。我的确在那儿学会了不少东西。所以我也会先委派你一些级别较低的军职,只要你干得好,自然有出头之日。其实在离开泾州前我就与你提过,让你来当我的近身护卫,你不答应。不过那时也是你不清楚我皇室中人处境的凶险。看似高高在上,却须得各处提防。护卫之职,实不是什么空吃饷粮的差事。” “可天下多得是武艺好的人,你为何偏偏要寻我来做你护卫?” 正文 第四百二十五章 托付 “因为你护的是我,李重延,而非是太子!我需要一个全心全意护卫我周身的人,无论我是不是太子!” 李重延终于说出了一句完完全全的心里话。 无论我是不是太子,都希望你能帮我护我……这样的人我现在除了你,还能指望有谁? 就连你爹,那样的谦卑恭敬惟命是从,又没什么坏心思,我都不知道万一他知道了我不是太子会不会立刻翻脸,何况是其他人? 曹习文分明能感到李重延的话里有种难以言喻的不安,他想了想“李兄……呃……殿下?” 李重延立刻伸手止言道“你我独处时,便只称你我,不要称殿下。” “好,李兄。我护你,是因为你是我朋友。只要你不行违反道义之事,我便都会一直护着你,你是不是太子都是一样的。” 李重延一喜“你可愿意与我击掌?” “来!”曹习文伸出手来。 李重延刚要击掌,忽然想起件事“还有一个人,我希望你像护我一样地护着她,我日后为君,若国事缠身,难保不会顾此失彼。有你看着,我才放心!” “谁?” “等下你就会见到,太子妃。” 曹习文一口应承道“李兄放心,嫂嫂的事,我一定尽心!” 两人伸手互击,亭中响了清脆的三声。 李重延觉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舒缓不少,当下笑道“现在我有件事要问你了。” “什么事?” “那一晚我与你提的那件事……就是有人挡道儿的那件。你是不是与你爹说了?” 曹习文不明所有,奇道“没有啊。那天你走了以后我就回房睡觉去了,一觉睡到大天亮。” 李重延心下暗忖,他没和他爹说?那曹飞虎和叶知秋是怎么知道的?又或者是他说了,却不好意思承认?毕竟当初他说这事儿是违了他习武的初衷。难道他是两边为难最后还是选了帮我? 既然如此,我也不要去戳穿他得好。 他当下笑道“无事无事,过去的就不提了。哦,对了,那叶知秋还真是婆妈得很,他备了两样东西要我回头席间送你,好让你爹高兴。” “什么东西?” 李重延从袖中掏出两方墨,“喏,你最讨厌的东西,不过你爹喜欢。” “呃……”曹习文尴尬一笑。 “回头我给你你就收着,算是哄你爹开心。” “行。”曹习文又问“你不是说有两样么?” “噢,他说还备了盘好肉。” “这个好!”曹习文笑道“回头我涮了分你一半儿。” “我要吃烤的。” “去你的!老子给你涮你还不乐意呢?”两人说笑间,曹习文一时说顺了嘴,一句“老子”脱口而出,不觉讪讪。 李重延却毫不在意,点头道“没错,咱们俩人以后就是这样。没人的时候,怎么都成!” “好勒。” 两人搭肩相视一笑。 “咱赶紧去前面吧,那堆人还傻坐着呢。” “哦,也是。” “哎,说起来你爹都咋瞒着你的? ” “他就说你是一县令啊,还有,不让我叫你名字。还不让我说你媳妇漂亮。” “哈哈哈。” “你媳妇果然很漂亮么?” “那当然,等会儿你自己看。” “好嘞。” “但不许盯着看个没完!” “你以为我是你啊?江边盯着那个女刺客连眼珠子都不转了!” “不许提那个女刺客!” “是怕嫂子吃醋么?” 俩人口无遮拦地说说笑笑,自往前厅去了。 花园廊下拐角处,叶茵轻轻地现了身影。 她望着曹习文的那个方向,暗想想不到他是这样有趣的一个人,性情又真,见了太子也没什么奴相,果然是个伟丈夫。 宴。 杯觥交错,谈笑往来。 喝的酒里带着话,挂的笑里掩着锋。 没有一个人会只带个胃来赴宴,哪怕是曹习文,知道了李重延的身份,心里也多了几分别样忐忑。 因为就算私下他可以勉强做到和原来一样与李重延相处,但在人前,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爹从来没教过。 两人在后花园里勾肩搭背嘻嘻哈哈,但走到前厅当李重延把手从他肩上拿开的那一瞬间,曹习文清楚地感觉到他好像变了一个人。 神色、姿态、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听着有些陌生。 李重延一出现,所有人都纷纷起身恭迎,除了太子妃只是象征性地欠了欠身便坐了回去。 他理所当然地轻抬一手,示意了一下,同时转头朝曹习文笑了笑,好像在说“看,我没有骗你吧?” 老曹看着儿子不安的神色,琢磨着大约太子终于与他说了身份,他也说不出是该轻松还是紧张。 太子身份的秘密他藏得甚是费劲,总算到了真相大白的一天,却不料太子又变成了假的。 难道秘密就没个尽头么?还让不让人活了? 老曹其实比儿子心里更愁,心里只暗暗祝祷一件事。 希望不要提赏赐的事。 这时朱芷洁也瞧见了曹习文,细细打量了一番。 虽然没有观心之术,但她能感觉到这是个性子淳善之人,也难怪丈夫会对他刮目相看,毕竟丈夫身边肯真心以待的人实在太少了,人人都是戴着面具阿谀奉承,哪里会露半分心迹。 有曹习文这般无欲无求的人护卫在他身边,倒是好得很。 朱芷洁已经开始思索,自己回头也该赏赐些什么才好。于是悄悄于李重延耳边低声道“我瞧他也是个稳妥的,不如让我赏赐他一些东西,也好让他对殿下多尽尽心。” “你倒是仔细。” “只是这匆忙间也没带什么东西,若是女子我还可将随身的簪钗摘一两样赏了,可他是男子……” 李重延想了想,笑道“这可巧了,叶知秋方才替我备了两方墨,劝我赏他,那不如这事儿就由你来。现下人多,回头我悄悄把墨递给你。” “叶大人倒是周全,那我就借花献佛了。”朱芷洁说完,顺势转向曹习文 投去一笑。 曹习文见到朱芷洁朝他笑,顿时觉得被钉在了原地一样。 妈呀,这天底下居然有这样好看的女人!太好看了! 曹习文这一瞬间甚至有些后悔没多读点书,脑中除了“好看”二字,连想要形容她美貌的词儿都搜刮不出来。 难怪李重延数次夸耀他媳妇…… 呃,还是赶紧别看了。这是太子妃! 曹习文忽然惊觉过来,忙低了头。 叶知秋是主人,众宾客既然皆已齐聚,自然得上前说话作引。 他先是朝李重延与朱芷洁行了一礼,再朝众人朗声道“圣上仁德,河清海晏。如今殿下监国辛劳,还不忘在这大雪天亲自出宫安抚我等阶下之臣,实是感恩肺腑。” 众人纷纷点头。 “今日诸位大人各种机缘巧合,共聚于此,怎奈寒舍狭促,还望各位多多海涵。内人已将小宴设于院中雪庐,请二位殿下与各位大人随我一同移步庐中吧。” 叶夫人十分默契地朝前一引,仪态优雅。 陈麒与郑崙与叶知秋近在咫尺,却毫无交谈。在旁人看来,文官和武官,且又不相熟,能聊什么?老曹倒是注意到俩人的神色很有些紧张。 他们是在紧张什么?怕太子心狠手辣来害我?还是怕自己的阴谋诡计不能得逞? 忠奸难辨…… 老曹见郑崙紧紧地盯着前方,便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意外的是,郑崙盯着的似乎并不是太子,而是叶知秋。 为何是盯着他? 老曹越发狐疑。 只见叶知秋边走边与太子说笑,两手背在身后。 一般人将手背在后面,多半是站立之时,边走边背着手,除非是来回踱步,不然极少。 然而老曹即便看到了,也不会有所深思这会有何含义。 毕竟他头脑有限。 很快,已转过院门,便是雪庐。 众人都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半亭半舍的建筑赫然而立。 朱芷洁出身帝裔,自幼身居巍峨太液,什么样的亭台楼阁没有见过,但饶是如此仍忍不住赞了一声“好一番野趣”。 那庐顶曲线柔美,古朴风雅,其风格既不像樟仁宫中的楼阁棱角分明,更不像太液城中讲究左右对称,前后成双。 那种浑然天成的感觉反而有种异族风情。 李重延在旁同样瞧得惊喜,都说叶知秋是个风雅之人,只道是说他的笔墨,不料连家中的一个亭子都设计得如此匠心。 只有曹飞虎夹在众人中,颇有些失望。 他起初听叶知秋提到雪庐时还觉得定是金碧辉煌气派得很,没想到素净得好像一块白豆腐,庐前的池塘也小得很,还有几堆乡下随处可见的茅草堆,草堆边上还有几只秃了吧唧的野鸭子。 这什么玩意儿啊?你们要是喜欢这调调,去咱泾州啊,我给你们撸一大把来。 然而曹飞虎终究还是谄笑了几声,跟着鼓掌夸赞道“好美啊!” 别的词儿他也想不出来。 曹习文则忍不住东张西望,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她……不来么? 。 正文 第四百二十六章 猜谜 所有人都赞声不断。 当然,所有人中只有叶夫人才知道丈夫当初修建这雪庐的用意。 那庐檐的样式唤作“悬鱼”。 前朝时,有一清官从不收礼,一次某访客非要送条鱼,他推托不过,就把鱼悬在檐下,客人再来看到鱼没吃,也就不好再送了。 此事传开之后,便有人将屋檐造成“悬鱼”状,用来彰显主人的高洁清廉。 这是前朝的旧式屋檐,苍梧李氏为显仁德宽厚,对前朝的建筑或饮食习惯并不封禁,只是物转星移时光流逝,沿用旧式的宅邸已经越来越少,甚至世间之人早已忘记,这“悬鱼”檐最早是出自漳州…… 这样的地方,丈夫从来都不会让外人进入。 然而他今日选址在此……叶夫人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事,她不敢再往下想。 雪庐的中央设着一方白砾石铺就的砂地,砂地中用火炭搭就一座烤架,这样便可让宾客们边吃边看羊肉烤制的过程,听着羊油滋滋的声响,别有趣味。 宾客的座次看似不分主次围着那块砂地,但大家都心知肚明,面朝庐口处的位置是主位,自然是要让太子与太子妃就座。 李重延最想让曹习文挨着自己坐,可身边一左一右就两个位置,左侧的当然是太子妃,右侧怎么着也得给主人叶知秋留着吧。 这种宴席上喝酒吃饭,座次怕是最有讲究也最为奥妙的事儿了。 谁该坐哪儿,几乎就决定这一晚上自己的分量和成果,因为极少有吃到一半挪去别处的事儿。你挨着谁坐,当然就会和谁说话最多,挨上个路人甲,那就专心吃菜吧。 裴然的心思很明了,我得挨着太子!居其次么太子妃也行。 座上之人就我和叶知秋是从一品,他是主人占了地利挨着太子,那我坐太子妃身边儿总是当仁不让的了吧? 不料他刚喜孜孜地想要靠近太子妃,李重延忽然朝曹习文指了指太子妃身边“习文,你坐那儿去。” 裴然顿时一脸狼狈,心中好不愤怒。 哪里来的毛小子,居然能居我之上! 怒归怒,太子之命如何能违?不得已也只能顺着曹习文下首坐下来。 叶知秋肚中暗笑,只假装没看见,却朝陈麒郑崙二人使了个眼色。 那二人会意,立时与裴然一阵亲热寒暄。 “裴大人,方才在叶府门口殿下就已经说了,让裴大人与我们二人坐一起喝酒,怎么转眼就忘了?” 二人虽然只是副统领,然而都是世家,裴然心知肚明,是知道分量的,被顺势劝了过去。 这边叶知秋居了太子的下首,便招呼曹飞虎道“曹大人,请来这边就座。” 老曹见是挨着叶知秋,离李重延又近,多少安心了一些。其实就在大半年前,他清楚地记得在城楼上裴然瞧见他时连正眼都不瞧一眼,如今却坐在儿子的下首,让他有种莫名快感。 这种快感甚至让他一时忘了座上的假太子也许想要他父子的性命的这回事。 荣华啊 ,就像一颗香艳的毒果,哪怕知道入喉便会化作毒液,仍会忍不住想要去尝一口。 也许只是肚痛一阵,就捱过去了呢? 叶夫人顺着曹飞虎的下首坐了,那也是离庐口最近的位置,方便她这个女主人招呼女婢。虽然这么坐很不合该有的礼仪规制,但雪庐的样式本身造得就没法守规矩,所有人也就不在意了。 曹习文瞥见王公公站在远处角落,亲热地叫了一声“王叔!过来坐啊。” 话刚出口,方才想起他是个公公。 王公公知道他是好意,但只是笑笑摆摆手,退在太子与太子妃身后的一边躬身站着。 这才是我的位置。 叶知秋慢慢地环视了一圈众人。 李重延、朱芷洁、曹飞虎、曹习文、裴然、陈麒、郑崙、加上自己和妻子与身后的王公公,恰好十人。 唉……韩兄。 终于等到了今夜,却独缺了你,憾事。 他暗自苦笑了一声,朝夫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上菜。 婢女们早已在廊下久候多时,领命后即刻鱼贯而入,在每张桌几上都摆上了三味小菜,瞧在裴然眼中,颇是不屑。 不是山菜就是素鸡,这等寒酸的菜式,也配让太子夫妇动筷子么?还好中午自己在家里已用各种珍味款待过那二人了,太子妃可是食中行家,一品便知。这一昼一夜,立见高下,叶知秋你这一局要输给我了。 不料朱芷洁端起其中一盘尝了一口,却连连称赞。 “这松木熏制过的松仁,松香四溢,配上盐渍的梅肉,一红一白很相宜,又暗含松竹梅岁寒三友之意,可谓高洁雅致。” 李重延一怔,问道“松与梅我见了,竹在何处?” 朱芷洁微微一笑,用银箸拨开松仁,露出丝网般的底。 “这道菜看似是两样,却拿竹荪洗净后用高汤炖煮,炖到三分脆七分软,再捞起当成兜底,装了松仁与梅肉掩在下面,所以你没瞧见。若我没猜错,应当是夹着竹荪一同食用,方显滋味,不知说得对不对。” 叶知秋笑道“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殿下,说得分毫不差。” “叶大人好心思。” “哪里哪里,都是内人的手艺,我如何懂得这些。”叶知秋朝叶夫人指了指。 朱芷洁对叶夫人好感顿生,这位叶夫人从初见时起便觉得雍容不凡,果然做出来的菜式也与自己品味相投,看来以后倒可以多见见。 裴然在旁吃得颇是窝火。 中午奉上拳头大的东海鲍鱼,太子妃也就是一笑,却对这碟松子仁和梅干爱得跟什么似的,真是没道理。 说来还是叶知秋诡计多端,算准了太子妃吃多了山珍海味,就拿这种乡间农菜来博个口味新奇!这老狐狸…… 正想着,这边陈麒已端着酒杯凑过来,半强半劝地灌了自己一杯,涌上些醉意。 众人正吃着,冷碟跟着又添了上来。同时康叔带着人抬进来一头整羊。那羊其实已被去了内脏,洗得干干净净切成了大块,再拿红杨枝穿成了 整羊的模样而已,但不是分成各盘端进来而是抬进来,就让人瞧着很爽快。 曹习文忍不住拍手喝了一声彩。 酒菜上了桌,太子与太子妃吃得满意,众人便也舒缓了许多。裴然见状,颇有被比了下去的感觉,很是不服,于是故意举杯说道“叶大人,古人云,君子宁可食无肉,不可丝无竹。这里有酒有肉,怎么能没有雅乐助兴呢?” 说得轻描淡写的一句玩笑话,却颇有心机。 谁都知道太子是出了名的爱吃喝玩乐,席间没有歌舞助兴,岂不厌乏? 叶知秋哈哈一笑道“这一点还真是委屈二位殿下与诸位了。叶某向来不擅音律,也从未在家中养过歌姬与舞伎,确实冷清了些。” 他略一沉吟道“不如这样吧,咱们就来猜个谜,如何?” 李重延一听说是猜谜,有些兴致,问道“猜什么谜?” “殿下,臣略通书法,圣上寿诞之日,曾献丑贡上一个‘寿’字。不如今日许臣斗胆,再献一字奉于殿下如何?我且慢慢写,诸位大人边看边猜是个什么字。谁最先猜出来,便算谁赢,如何?” 李重延笑道“这个有趣,又不甚难,很合我意,你说呢?” 问的却是太子妃。 朱芷洁点头赞道“早知叶大人妙笔高名,正好今日得见。” 叶知秋道“只是既然有赢家,便当有彩头。臣斗胆恳请殿下,谁赢了,便给些赏赐,殿下意下如何?” “赏赐”二字一出,犹如雷击一般,忽然把老曹给惊了个激灵。 假太子没提赏赐,怎么叶知秋反而提了? 他搞的是什么鬼? 老曹急急地向身边的叶知秋看去,恰好叶知秋也转头看向他,只是微微一笑,似有宽慰之意。 “哈哈哈,曹大人,如此心急地看着我,莫不是盯上了殿下的赏赐么?都说曹大人武艺精湛,今日看曹大人的神色定是于书法文字也颇有自信,敢不敢和对面的裴大人一较高低啊?裴大人可是我朝中出了名的风雅文士,曹大人可有自信胜过裴大人?” 裴然是个算术好手,却不太会吟诗作对猜文解字,然而叶知秋的一番话捧得他颇是舒服,跟着呵呵呵笑了一阵。 老曹听了这话安下心来。 是了,叶知秋说先猜中的人是赢家,我老曹能识得几个字?莫说我就当没看见不说话只管吃菜,这在座众人有谁不比我读书多?即便我铆足了劲儿想要一较高低,也肯定猜不过他们啊。 猜不过就没赏赐,没赏赐就没凶险了嘛! 叶知秋这是在暗示我,放心。 他刚松了口气,忽然又瞥见了儿子。 那要是儿子猜中了呢? 老曹歪头想了想,随即自己都笑起来了。 儿子肚里有多少墨水老子还不清楚吗?他就算识得几个字,也远不是这里读书人的对手啊,他能猜中个屁。 老曹从来没有哪一刻是像现在一样,觉得儿子不读书会让他如此地心情舒畅过,忍不住端起酒杯自饮了一杯。 。 正文 第四百二十七章 鸦雀 很快,康叔带着人从书房里拿出一幅巨大的挂轴悬在墙上,又取来一支红木狼毫提斗奉于叶知秋。 单是这挂轴和提斗巨笔便已气势震人,康叔随即又拎过一个小桶,里面装满了墨汁。 众人兴趣盎然地看着这一切,只有叶夫人如司空见惯了一般。 写字?于丈夫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 重要的是……叶夫人本能地觉得,这个字有玄妙。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叶知秋,只有曹习文兴趣索然。 你们读书人真会玩。 一个寿字听说都能写出一百种花样来,我能认识个鬼啊? 他身边的裴然已被陈麒和郑崙轮流灌了好几杯,又被叶知秋捧了一通,兴致颇高,暗暗想要在太子面前露一手。 只见叶知秋凝神顿墨,挥毫落笔,一撇一横一点。 裴然忍不住先叫了起来。 臣知道了! 这是个竹字头的起笔!叶大人是想写个“笃”字! 笃者,厚也。叶大人把这个字献给殿下,定是想称颂殿下仁厚,一如圣上宽德! 裴然把马屁拍得很兴奋,叶知秋回头淡淡一笑“不是笃字。” 接着继续又是一撇一横一点。 朱芷洁对李重延悄声道“倒确实是个竹字头,只是竹字头的字也太多了,尚看不出来。” 裴然见没有猜中,有些失望又不甘心,立刻又叫道“臣这下知道了,这是个‘笏’字!臣等阶下执笏侍君,乃纲常之物,定是叶大人想说我等为臣者,当不忘忠君之心。可猜对了?” 李重延被他聒噪得有些不耐烦,并未搭理他,只自寻思这是个什么字。 这一次叶知秋也没有说话,“笏”字下面是以撇起笔,他却用重重的一横回答了裴然。 你又错了。 裴然悻悻地看着叶知秋在那里龙飞凤舞。 他越看越觉得不明白,却越看越心惊…… 这、这是! 在场所有的人包括老曹都开始目瞪口呆,太子李重延的脸色更是转成一片铁青。 竹字头的下面,赫然出现了一个气势恢宏的“龙”字。 “笼”?! 龙入囚笼? 以“笼”字献于太子……这岂不是极大的羞辱?! 一时间所有人都鸦雀无声,连太子妃都惊愕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从中打圆场。 这一刻,哪里还有人想得起猜谜之事。 然而偏偏有一人这时想起来了。 曹习文见在场的人都不说话,指着那个大字奇怪地问道“这是个‘笼’字啊,连我都认识,你们会不认识吗?” 整个庐中死一般的沉寂,除了炉中偶尔几声炭火劈啪作响,再没别的声音。 李重延盯着那个“笼”字,缓缓地举起酒盏,忽然重重地朝桌上“啪”地拍下。 “哼!” 怒气已是漫溢了整座雪庐。 叶夫人依然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一丝的慌张。 丈夫的本事,她清楚。 但老曹已惊恐到了极点。 叶知秋自己作死他不担心,他没料到这样一个谁都看得懂却谁都不敢说的字,被他的儿子说出了口。 儿子猜对了…… 他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面前的剔肉尖刀,胸口已是狂跳。 猜中后下一步会怎样?是不是就要得赏赐了? 赏赐?翻脸?杀人?逃命? 然而整个场面就像被冻结了一样,没有丝毫的动静。 忽然,叶知秋笑了起来,笑声不大,却很是淡定。 “呵呵呵,殿下且请先坐。”他手执斗笔指了指那个“笼”字道“看起来,诸位对这个字都无甚好感,是不是觉得有不吉之意?” 没人敢回答。 李重延依然一眼凶厉,他能感觉到朱芷洁在旁悄悄地拉一下他的衣角。 “‘笼’字,上面是个竹。樟仁宫内铺青叠翠,树木茂密,臣听闻殿下所居的允杨宫后有一片竹林,甚是幽雅,故而以此为形。殿下出身帝裔,其余百兽怎可相喻,岂不是玷污了殿下的身份,臣寻思造化万物惟有‘龙’字可当,所以凑成这个笼字。” 叶知秋这么一拆分,众人总算敢稍稍喘了口气息,但李重延的脸色依然难看。 “当然,臣这样讲述不过是字面上的意思,臣写这个字实则还包含了臣对殿下的景仰与感佩之情。” 裴然心想,这马屁精有时就是会另辟蹊径,且看他怎么圆回来。 “允杨宫前有竹,此事百官皆有耳闻不足为奇,然而还有一处殿下的居所有竹,却鲜为人知。” 朱芷洁一听说到丈夫的另一个居所,忍不住问道“什么地方?” “泾州新阳县。” 李重延一时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怒气稍减,却多了几分疑惑。 “笼,虽然有龙在下,无奈入了困境,不能施展。当时圣上为了让殿下体察民情,特意让殿下去边境之地的泾州新阳县任了一个小小的县令,殿下乃千金之躯,到了那样的困苦之地,岂非犹如龙入困境?臣听说殿下在那新阳县虽是一方父母官,却清廉爱民身体力行,半分奢靡也没有,每日过得极是清苦,惟有门前一片竹林能清心解忧,此情此景,岂非恰好这一个‘笼’字?” 李重延被说得一怔,再看向那个大字,还真回忆起几分新阳县的日子来,没吃没喝没得玩,起初颇有些度日如年的感觉。这竹下之龙……唉,心有戚戚。 “你怎么知道,我的住所前有一片竹林?” 叶知秋微笑地朝曹习文指了指,“殿下许是没在意,有一次殿下与曹公子饮酒时,臣也在旁,曹公子提了一句,说殿下的住所边上有片顽竹,长得结实,却总挖不到笋。” 曹习文一愣,应道“我还真说过,难为叶世伯连这等小事都记在心上。” 叶知秋笑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臣当时便感慨万分。谁家儿女不是亲生骨肉,圣上却能深明大义,忍痛将殿下送去边境。说实话,裴大人呐……” 裴然忽然听他点了自己名,少不得应了一声。 “裴大人,你我也都是膝下有儿有女的人,可舍得让自己的孩子去泾州那种地方吃苦吗?” 裴然见他已是渐渐扭转势头开始歌功颂德了,忙配合地深情高声叹道“不!能!啊!” 曹习文却暗地里一撇嘴。 这话听着真让人不爽快。泾州那种地方?泾州怎么你们了?没我们泾州人,谁保你们边境太平啊? 叶知秋继续说道“殿下,竹下栖龙为笼,月边隐龙为胧,石上卧龙为砻,可不管栖于何地,龙就是龙,终有出笼啸天,一跃腾云之时!恕臣直言,今日若没了这个竹字头,臣单以龙字奉于殿下就是对圣上的大不敬,但有了这个竹字头,既显了殿下的帝裔身份,又是臣身为臣子对殿下的满心期仰,下笔之处乃是臣凝思所成!” 李重延被说得心中震动。 自从围庄之后,他一直想问又不敢问的一件事,就是李公公死前有没有把自己身世的秘密泄露给叶知秋。 也许叶知秋不知道,也许他知道了却装不知道。 但方才叶知秋的一席话,不仅字字直指他龙裔身份,还数次点到父皇对自己的期许。 这个“笼”字,分明是一种暗示,一种认可,更像是一种誓言,一种效忠的誓言。他认我是太子,更认我是日后的国君。 叶知秋,这样从不介入党争从不蹚任何浑水的人,会如此旗帜鲜明地在众人面前拥戴我这个太子,如此老谋深算擅识风向的人,其中意味还须多言么? 李重延似乎已渐渐忘了方才那阵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飘然。裴然这样日日谄媚于前的人他不太稀罕,反倒是叶知秋这样的谨小慎微者向他靠拢让他很有点成就感。 朱芷洁见场面渐缓,赶紧趁势道“叶大人的书法造诣了得,我看这竹字头写得门户严谨,颇有法度,下面的龙字却气势轩昂,尤其是收笔的那一提,堪称点睛。” 既以龙为喻说了丈夫的好话,又只是评判书法,不涉及丝毫朝堂之事,相当得体。 李重延紧绷的脸终于舒展开来,哈哈大笑起来“叶尚书不愧是能辨之人,连太子妃都替你说话了。不过你的这番妙解倒是新奇,比寻常席间歌舞还要有趣。哦,对了。”他转向曹习文笑道“他们这群人,硬是没认出这个字来,还是你猜对了,合该赏赐。” 曹习文压根儿就没弄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听李重延说要赏自己,想到方才在花园里已经提前告知过自己要赏墨,于是也故意配合地嘿嘿笑道“好啊,殿下要赏什么?” 老曹的心已被吊到了嗓子眼,他右手筷箸未落,左手已悄悄地握住了跟前那把尖刀。 老曹竭力保持平静地责备说道“我儿啊,殿下虽有恩典,然而你也该知斤两,方才这一字是大伙儿谦让才都故意没说,你如何能腆着脸皮占了这便宜?” 边说边挤眉弄眼,不许要赏赐! 曹习文一愣,既听不懂老曹的话,更看不懂他这拧鼻皱眉又扭嘴的含义。 “是吗?原来他们都是让我的?我说怎么就我一人认识这字。” 。 正文 第四百二十九章 蓄势 一秒记住【书迷楼】,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今天是连载的第400天,小感慨一下。和都市玄幻相比我更得不多,算是龟速,但我可以拍胸脯地说一句:写到现在,水字的内容一个字也没有!守住承诺不断更不请假,同样希望获得你们的支持! 要求不高,来纵横,订阅正版!有票给票,没票书评区留言给个人气!快过年了,互唱个喏,祝您吉祥! ****** 叶知秋继续说道:“两个皇子在朝中势均力敌,手中的兵力也差不多,一旦开了战,便成了持久战。整个王都几乎被打成了一片废墟,百姓们骨肉失散,流离失所,已是怨声载道。” “可分出了胜负?” “没有,这场仗打了足足有三年。” “那个小妹呢?可加入哪一方了?” “小妹遵照当年父亲的嘱咐,先躲在了一边。”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如何能躲得过去?”朱芷洁不解。 “国主病逝之日,她就劝说丈夫自动请缨带着那一万的守兵去替国主守陵三年。那两个姐姐全然没有在意她,眼中只有彼此,且两个皇子再怎么打,也不敢打到王陵,唯恐被天下人冠上失孝的名头。所以小妹的这场祸事就避过了。” “哦,守王陵,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后来呢?” “三年之后,守陵期满,小妹随丈夫带着人马返回京城,那时双方交战已经差不多消耗殆尽,各自手头都再没什么兵力和财力,除了挣够了国中百姓对他们的怨气,没有挣到任何东西。相反,小妹让丈夫忽然立起王旗,打着休养生息复国荣光的旗号,用那一万人马对两个皇子发起突袭,不费吹灰之力便旗开得胜。” “她没有选择某一个姐姐依附?”朱芷洁有些诧异。 “没有,她不仅没有选择,而且还将她的两个姐姐和两位皇子一同流放去了孤岛,下令永不复返。她用她爹的贤相之名,赢得了百姓对她的期待……” “难道她……让自己的丈夫夺了王位?”朱芷洁很是惊奇,不料叶知秋的回答比她想得还让人惊奇。 “不,她自己成了女王,而她丈夫,成了她最忠心的侍卫统领。” “这可真是令人称奇,没想到连她的丈夫都会拜于脚下。”朱芷洁大为感慨,其实她心里多少还有些不舒服,毕竟那女王将自己的两个姐姐都流放到海岛,未免太过无情。可是帝位之争,谁若留了情分,便有可能丢了性命。 叶知秋呵呵笑道:“现在殿下大概能猜到,是谁把这个故事告诉臣的了吧?” 朱芷洁眼中闪过光芒,“是她本人?” “不错,臣出使时,那女王已是白发苍苍,八十有六了。” “真是高寿,比我的皇祖母还要年长!不过她倒是肯将这些事说于你听,足见对你的信任。” 叶知秋依然微笑道:“哪里,不过是我苍梧国威,那女王心生敬意,所以才对臣知无不言罢。” 说着,举起酒杯,向朱芷洁敬了一下,自缓缓饮尽。 朱芷洁哪里能想到,叶知秋不会对她说的是,那位女王在向他说完故事后,还说了这样一段话。 “ 聪颖过人如何?料事在先又如何?世事无常,又岂能是事事料尽的?寡人虽然有些看不透你,但总觉得你与寡人有一个相同之处,那就是能忍。不管你是在忍什么,寡人希望有一天你也能遂了心愿,不必再靠察言观色过日子。” ****** 庐内酒热言欢,庐外北风骤起。 不过一时三刻,止了一天的雪又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庐边的那些野鸭子早已躲去了别处,连半点啼叫声都听不见了。 不知不觉戊时将近,帝都城中早已是宵禁之时。 叶知秋与太子妃把酒闲话时,老曹正紧张兮兮地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大概也只有他注意到陈麒和郑崙端着酒站起身向自己走过来。 正好,趁这个机会试探一下这二人! 老曹心中颇有些怒气,方才太子妃赏赐墨给儿子,这俩人毫无动静,岂不是说明是他们在暗中捣鬼? 就这样还有脸向自己敬酒? 可陈麒和郑崙尚未走到老曹跟前,忽然康叔进来禀道:“门外有一军爷,说是要寻一位郑统领。” 叶知秋假装没听见,依然在给太子妃讲那女王的故事。 老曹问道:“是龙鳞军的人么?什么事?”说着就要起身。 陈麒瓮声道:“哎,曹兄,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让老郑去就行了。”转头向郑崙使了个眼色。 郑崙会意,急匆匆地跟着康叔出了雪庐。 老曹觉得有些奇怪,陈麒却在他桌几前坐了下来,拿起酒壶就替他斟了一杯:“曹兄,来,今儿晚上还没跟你喝过,咱走一杯。” 说着,自己先仰脖干了,老曹只得端起酒杯,假意要饮,却压低嗓门问道:“你们到底是何居心?” 陈麒面不改色,也不答他的问话,依然大声道:“今儿个能和曹兄喝酒就是高兴,我再干一个,曹兄你随意。”说着不管不顾地又喝了一杯,这才搁下。 许是喝得多了,陈麒搁酒杯时不小心没搁稳,掉在了地上。 老曹见陈麒要去拾那酒杯,弯腰时却忽然趁势在自己耳边说了四个字。 不要吃肉! 老曹惊疑,正想出言询问,那陈麒已拿着酒杯晃晃悠悠地回座去了。 老曹回过神来想了想,觉得自己一定没有听错,清清楚楚的这四个字。 他这是在提醒我肉里有毒? 老曹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自己桌前。 一半是素菜,还有些时令瓜果,唯一的荤菜是刚刚上桌不久的一盘清蒸小梅鱼,哪里有肉?难道每人桌上的菜还不一样么? 老曹惊疑地四周张望了一下,叶夫人在旁瞧见,以为他想要什么,便问道:“曹大人需要什么吗?” “叶夫人,敢问今晚的菜肴是每个人各不相同?” 叶夫人想了想,说道:“并没有,除了那羊肉,便都是些不起眼的配菜,每一桌都是一样的。非要说的话,两位殿下的那一份……筛选食材时要更仔细一些。” 老曹一听羊肉,这才猛然想起今天是来吃羊肉炉子来的。他慌忙向烤架上的那只整羊看去。 可这 也不对啊,那羊是一整只挂在那里烤的,吃的时候自然也是分着吃。若肉里有下了毒,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被分到羊肉。太子妃还坐在那儿呢,如果太子单单就想要毒死我,这要如何下毒? 叶夫人见他神情紧张,有些奇怪,问道:“曹大人?可是吃了什么觉得腹中不适?” 老曹摆摆手勉强笑道:“没有没有。” 此时的老曹已是惊弓之鸟,慌乱的心思让他觉得看着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仿佛藏了邪魅的心思一样。 菜是叶府的菜,如果要下毒,叶知秋岂能不知?难道叶知秋已经和太子一条心,想要替太子整死我? 叶夫人方才也问了我两次,是不是在试探我? 老曹偷偷地左右窥视了一眼,可无论是叶知秋还是叶夫人,似乎都没什么异常。 应该不会,那叶知秋要是想害我,何必开席前还与我剖析那么多给我听?从头到尾装糊涂不就完了?关键是他也没有要害我的必要啊,我老曹家一没招他二没碍着他…… 不至于不至于! 老曹心乱如麻,想了一会儿,琢磨着要不然至少还是提醒一下儿子,不要吃肉。不管陈麒说的是不是真话,小心驶得万年船,不吃总是最安心。 可眼见李重延和儿子贴得死死的,如何能凑得上去。 正苦恼间,郑崙复又入了雪庐来。 老曹忍不住问道:“郑兄,门外何事?” 郑崙“哦”了一声,答道:“就是些营中的一些琐事,也来烦人,曹兄不必在意。” 恰逢叶知秋这边与太子妃已说完了故事转过头来,他瞧见郑崙身上还有些带进来的雪花,热情地招呼道:“郑统领,快来这边饮一杯暖暖身子。” 郑崙依言过去接了酒杯,喝得一杯不剩,然后将酒杯递还给叶知秋,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已全都喝完了,接下来……就看叶大人的了。” 叶知秋听了似乎心情极好,哈哈大笑起来,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将军豪爽,我自然也要干了,一切就放心吧。” 说完高声唤道:“康叔!” 康叔闻声忙上前来:“老爷有何吩咐。” “去,看看那羊肉烤得如何了?若是好了,就切开来分给客人们。” 康叔应了一声,朝后一招手,老孙头带着两个年轻厨子走上前来。只见老孙头凑近羊肉细细看了看,又拿起一根大铁签子戳了戳,这才满意地回道:“回老爷,烤得正是时候。” 曹习文早就闻得肉香四溢,已忍不住口水。李重延见他神色,挑眉道:“真是不懂……怎么就爱吃烤的,羊肉炉子,自然是涮着最好吃。” “萝卜青菜,心头各爱,待会儿我吃这烤的,你自个儿吃涮的呗。”曹习文嘿嘿一笑。 这边叶知秋指着那羊朝李重延说道:“殿下请看,这头羊是远从西域鹘罗国带来的珍种,臣这次一共买了十二头,这一头是其中最好的。” 裴然一听鹘罗国的名头,自然知道这羊的价值,鹘罗国远在千里之外,虽有通商却无邦交,鹘罗国人每隔个几年才会来一次,卖的东西极其稀少。 正文 第四百三十零章 毒诱 物以稀为贵,其实这羊的滋味压根儿就和帝都的羊没什么区别,至少连裴然这样锦衣玉食的人也不大分辨得出。可那些鹘罗国人坚持说他们的羊肉里有一丝特有的甜香味,那是因为他们会在饲料中添加香料。 这个噱头一传开去,鹘罗羊的价格立刻翻了三十倍不止,却还是一羊难求,尤其是那些花大价钱买到手的豪族们,都争先恐后地对这一丝甜香赞不绝口,一来是嘚瑟自己吃得起,二来唯恐被质疑买到了假鹘罗羊。 李重延听了,满意地点点头道:“叶大人破费了。” 裴然为了自显行家,恍然大悟般地点头道:“我说为何从一开始就隐约闻到一丝甜香,且如此的与众不同,原来是这鹘罗羊!” 朱芷洁有些纳闷,她向来品食甚精,方才闻得这肉香固然出众,但与一般的羊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 老孙头这边带着两个厨子,已经开始前前后后地切羊肉了。老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着一块块羊肉被分到盘中,又一盘盘地递到众人的桌上。 老曹盯着眼前的这盘肉,犹如盯着一个妖怪。 这肉……有毒? 不会吧?方才那三人切肉时自己也看到了,每切一个部位,就把肉均分到各人盘里,大约是为了让所有人可以品尝到不同部位。 可是怎么看着就那么让人心慌呢? 老曹忍不住看了看邻座的叶知秋,他的桌上也是一模一样的一盘肉。 叶知秋见他盯着自己,有些奇怪似地问道:“咦,曹大人怎么了?” “呃……没什么。”老曹憋出一丝笑容掩饰道,却依然看着叶知秋的那盘肉。 叶知秋看看老曹,又看看自己的羊肉,问道:“可是曹大人看上我这盘了?” “没有没有。” 叶知秋笑道:“虽说都差不多,终究是肥瘦有别,我知道曹大人爱吃肥一些的,正好这一盘肥脂多一些,咱俩换一换吧。” 老曹慌忙摆手道:“不用不用。” 叶知秋却客热情得很,端起盘子就往老曹桌上一搁,又把老曹那盘拿了过来。 这一下老曹越发糊涂了,叶知秋肯和自己换肉,那说明他没在肉里下毒,那么刚才猜测他暗中替太子在菜里下毒是错怪了? 不对,他会不会是故意和我换肉,其实把有毒的换给我了呢? 到了这当口,老曹发现自己的疑心已如泾州那堵不住的洪水,开始四处泛滥了。 然而叶知秋刚端过盘子去,立刻就拿筷子朝老曹的那盘肉中伸了过来。 “曹大人爱吃肥的,可我还是爱吃瘦的。这块纯精的瘦肉就给我吧,曹大人不许和我计较,哈哈哈。”说着,叶知秋夹起那块肉咬了一口,赞道:“果然好滋味。” 这一下,老曹又懵了。 等于是叶知秋把两个盘子里的肉都吃过了,那一定是没毒啊。 他再一看四周,所有人都在那边大快朵颐,尤其是儿子,转眼间桌上已经放了两根羊骨头。 老曹暗骂:这混小子怎么吃得这么快? 在座中人大约只有李重延没有动跟前的 那盘肉。 他确实更爱吃涮的。 老孙头这边切完了肉,那边女婢们也端了些鲜羊肉上来,分别奉于各人桌前。 叶夫人见鲜肉上桌,心中咯噔一下,忙细细把眼看去。 忽然,她的目光落到了其中的一盘肉上,再不能移。 只见那盘肉的正中间放着一朵洁白的萝卜花。 叶夫人的呼吸忽然急促了起来。 不会错……那正是自己亲手放上去的! 她偷偷看向丈夫,发现丈夫也和自己一样,目不转睛地那盘肉。 知秋……你非要走这一步么? 踏出这一步,你我势必万劫不复,再不能回头。 叶夫人觉得自己的心不停地在往下沉,她不知道今晚丈夫为何会急着想要玉石俱焚。 难道他数十年的隐忍就是为了得到这样的结局? 叶夫人如坐针毡的同时,她身边的老曹同样是背上阵阵冷汗。 又是肉……又是肉! 这一次,老曹发现陈麒正盯着他,而且拼命地向他递着眼色,阻拦之意呼之欲出。 老曹竭力稳住心神,暗忖:从现在起,今晚桌上什么东西我都不吃,饿上一顿又能如何?不受赏赐不吃肉,你奈我何? 可是儿子呢? 但老曹又想到,儿子从不吃涮的羊肉,应是无妨。他放眼看过去,果然儿子对那盘鲜羊肉碰都不碰。 老天保佑,挑食也有挑食的好处啊。 叶知秋这时站起身来,笑吟吟地向李重延道:“殿下,您面前的是这头羊中最好的上脑肉,是臣特意命人精选出来的。” 李重延知道他的意思,是意在提醒,便顺势故意说道:“哦?叶大人如此力荐,那一定是风味绝佳的好肉。” 他看了看盘中,朝曹习文笑道:“习文啊,我在泾州时,你帮了我不少。我也想不出赏你什么好,不如这盘肉就……” 言下之意,在座之人无不明白,太子是要把这肉赏给曹习文了。 裴然撇了撇嘴,这小子到底走了什么大运,能让太子如此青睐? 这边的老曹忽然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这是……赏赐? 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劫难? 太子想要下手的果然不止我一人……还有我儿子? 是了……他定是觉得围庄之事我儿子也知道,所以不肯放过! 老曹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得自己身上几乎每一个毛孔都在大喊: 儿子!绝对不能接那盘肉! 老曹眼睁睁地看着李重延端起盘子话还没说完,忽然曹习文顺口答道:“我不爱吃涮的,何况我这儿还有呢。”指了指自己跟前那盘鲜肉。 老曹由惊转喜,太好了,我儿真是好样的! 李重延把盘子端在半空被拒,觉得有些尴尬,他知道曹习文喝了酒,大约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亦或纯粹只是当成之前平日里那么说话,并非故意要折他面子。 他小声道:“你先端过去,再替我涮几片。” 曹习文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好嘞 。”然后立刻爽快地接了过去。 老曹刚放下的心顿时又被吊了回去,他觉得自己脖子以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已经快绷断了,只要任何细微的一点风吹草动,他就会彻底崩溃。 然而他不知道他身边的还有一个人和他一样,甚至比他更惊惧。 自从那盘肉出现在视野里,叶夫人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两个地方,一个是肉,一个是丈夫的脸。 当李重延提出赏肉时,叶夫人发现丈夫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当曹习文接过盘子的时候,丈夫的左边嘴角更是往上扬了一下。 没有人比叶夫人更明白那是怎样的含义。 每次只要丈夫暗中谋划些什么,而一切又都按计划顺利进行时,他就会这样笑。 叶夫人看着曹习文用筷子挑起几片肉放入跟前滚沸的热汤中涮了几下,又装在小盘,竟然递回给太子,顿时头皮一阵发麻。 那瞬间,她忽然发现一件更恐怖的事。 丈夫居然转过头正睁大眼睛紧紧盯着她阴桀地笑着,那眼中满是邪恶和寒意,犹如淬了毒的匕首轻轻地划向肌肤,让人觉得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都能感到毒素的渗透,每一滴的毒液都在慢慢袭向心脉。 那笑容与其说是一种完结的预示,倒像是胜利的宣告,更是压抑着暗地里的狂喜。 夫人,这一次,你终究阻挡不了我了。 坠入深渊般的恐惧感犹如被放大了千百倍,在这一瞬间攻占了叶夫人整个身体。 “不……” “不!” 叶夫人犹如厉鬼般的尖叫声划破了整个漆黑的夜。 突如其来的一声,把在场的所有人像被念了定身咒一般吓呆在那里。 “肉里有毒!” 叶夫人终于喊出了在内心猜疑了千百遍的那句话。 李重延闻言,刚接过盘子的手随之一松,只听清脆的碎裂声,那盘子连肉带汁砸在了地上。 叶夫人见肉已落地,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一般,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 知秋……原谅我,可是你真的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了。 既然是我喊出了这一声,我自会替你担了这下毒的名分去,只求你能看在我替你赎罪的份上,就此罢手吧……好么? 叶夫人努力抬头朝丈夫泪眼看去,她想用恳切的目光传达自己的心意。四十年的老夫老妻了,此时此刻即便不开口,他也应是能懂我的。毕竟是枕边人,彼此太了解了,不是么? 然而当她与丈夫的目光对上的瞬间,忽然感到一阵寒颤,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牙齿上下打战的声音。 因为丈夫依然像刚才那样地看着她,那邪恶而得意的笑容没有丝毫的改变! 为什么……为什么我阻止了他,他却还那么得意?我坏了他的大事,他难道不应该怨毒了我么? 叶夫人以为自己的呼声是个休止,可她看向丈夫的那一刻才意识到,也许那一声尖叫只是个开始…… 肉里有毒? 尖叫声犹如一股鸡血打入老曹的脑中一般,终于压垮了他最后一根紧绷的神经。 正文 第四百三十一章 血壁 老曹耳边犹如雷过轰鸣。 赏赐,杀人。 果真是如此! 李重延!我老曹像狗一样地奉着你,替你这个假太子擦着屁股,你却挖空心思要我和儿子的命! 要不是我儿子豁出性命在泾州替你挡了一剑,你哪里还有今日?我道你待我儿子亲密无间,至少会讲些旧识的情分,没想到你今日竟为了一己私欲恩将仇报,看来你不过就是个丧尽天良的畜生! 没错,我老曹脑子是不好使,但是我再笨,至少知道一件事! 该怎么保命! 老曹觉得身上一阵血涌,他飞快地抓起桌前的那把剔肉尖刀,一脚踩在了桌几上,转眼身子已是飞起越过了叶知秋的桌子,直接落在了太子妃的身后。 他利索地拽起端坐在那里的太子妃,将尖刀往她脖子上一架,朝李重延大声怒吼道:“心狠手辣的杂种东西!你要敢动我儿子一根汗毛,我要你老婆孩子都去见阎罗!” 除了叶知秋和陈郑二将,没有人知道这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管是李重延还是曹习文,都惊恐地看着这一幕,无论如何都不能明白老曹口中说的“动我儿子”是什么意思。裴然甚至以为老曹是不是被什么恶鬼附体了才会失了心志。 李重延本能地喝了一声:“逆贼!竟敢当众行刺!不知当诛九族么?还不赶快放了太子妃?!” 曹习文也急着喊道:“爹!你疯了吗?好端端的怎么动起刀子了?快把刀放下!” 老曹一手拿着尖刀,一手从脖子后面揽住惊恐万分的朱芷洁,心中万分悲凉,他朝儿子喊道:“儿子,别管爹,快逃出去!就像爹白日里跟你说过的一样,逃出去!” 曹习文心中有一万个不明白,即便老爹午后交代过自己今日酒席别管他,可爹说得含糊其辞,这会儿子如何能弄懂老曹的心意。 不过凭方才的只字片语,他猜想定是因为自己才导致了与李重延之间什么误会。他“噗通”一声跪下来向李重延恳求道:“殿下,我爹定是听信了什么人的鬼话,生了误会才会这样,殿下能不能听我劝一劝他。” 李重延其实也觉得这事儿实在来得既突然又奇怪,怎么毫不相干的叶夫人忽然就喊了肉中有毒,而老曹一听这话就性情大变了呢? 叶知秋见场面竟是要缓和,暗叫不好,躲在一旁厉声喝道:“没想到曹大人你名为赴宴,实为行凶,这是对太子殿下积恨已久了么?还不束手伏法?!” 话音刚落,陈郑二人会意,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口中喊道:“太子妃殿下勿慌,臣这就来救殿下!”便朝老曹冲过去。 裴然见堂上骤然兵刃相见,吓得骨碌碌滚去了角落,忽觉裆下一湿,已是尿了。 老曹见二人冲上前,心中一凉,有些醒悟过来。 无论是叶知秋,还是陈郑二人,原来都是一伙儿的,陈麒和郑崙腰间暗藏利刃就是最好的证明。他们只等自己耐不住性子出刀的那一刻,便好用行刺的名头来将自己拿下。 至于那个叶夫人,假意喊一声什么“肉中有毒”,也一定是她丈夫暗中授意只为引我出手! 呵呵呵,你们读书人真会玩,我老曹玩不过你们……玩不过你们啊! 老曹手中一紧,把朱芷洁往后一拽,大吼道:“你们再敢上前一步,我手里的刀子可不认人!” 李重延见朱芷洁已被吓得花容失色,挺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浑身作颤,顿时慌了心神,叫道:“住手,住手!曹……曹统领,你到底想怎样,有话好好说!” 然而老曹尚未开口,郑崙已一剑指了过去,口中喊道:“持刃行凶,罪无可恕!” 老曹慌忙一闪,躲去了一边,朱芷洁只觉脖子中一紧被勒得生疼,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听在李重延耳中心如刀绞。 千不该万不该今日将她带出宫来,竟然碰上这样的劫难。 可这曹飞虎究竟是中了什么邪,怎么会怀疑我要杀他的儿子。 他难道看不出我对曹习文赏识得很吗?我对习文又赏墨又赏肉,旁人一看便知他日后跟了我必是前途无量,老曹你是瞎了还是疯了? 脑中思绪风云万千,眼前的刀光剑影却丝毫不减。这边陈麒紧跟着又是一剑递出,下手之狠不曾留情半分。 老曹不得已只得疾退一步,然而郑崙与陈麒如演练已久一般,未等陈麒剑招见老,便接着一剑刺出。 老曹一手应二敌,手中又是短小的剔肉短刀,除了勉强能格挡一下别无是处,不过才四五剑后便已退到了壁角再无退路。 此时,陈麒对着老曹的臂膀一剑刺去。老曹暗叫糟糕,不得已以短刀的刃尖去挑软剑,只望逃得一招。不料那软剑途中改道,却直直地对着中路刺去。 老曹察觉到不对,忽然明白过来,这一剑根本就不是刺向他,而是要刺向太子妃的肚子! 他心中大骇,想要向一边挣脱,不料此时郑崙似料到他的念头,从另一边也是一剑封来。 眼见那剑尖离朱芷洁的肚子已近在咫尺,老曹又避无可避。 他其实并没有想要将太子妃怎么样,不过就是想挟持一下,好让他父子俩人安全脱身,毕竟老曹对太子妃也颇有渊源。 打从出使碧海国在嘉德殿上初次见到时,老曹就能觉得这太子妃是个温柔的性子,沿途护送回苍梧时,无论路程如何颠簸也不曾有过半分怨气,实是体贴待下的好人。何况她身上还怀着孩子,伤天害理的事,老曹是不会想要做的。 可陈麒这一剑若刺中了,那就彻底完了,自己弑上的罪名将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永远洗刷不掉。 李重延和曹习文见状几乎是同一时刻发出一声悲鸣: “爱妃!” “爹!” 陈麒的剑稳稳地刺了进去,力道之狠直没剑柄,尖锐的刃锋从背上挑了出来,挑得血花四溅,将雪庐洁白的墙壁染得一片殷红。 所有人都震惊得没了声,只有叶夫人将帕子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发出鬼一般的呜咽声。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二位殿下保重,老奴……老奴只能护您到这儿了……” 只见王公公挡在太子妃的身前,紧紧地握住刺入自己腹中的那把剑不肯松开,唯恐被陈麒抽回去。然而他胖胖的身子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地伏面倒在了地上,剑尖直指向天。 叶知秋在一边皱了眉头,轻轻地“啧”了一声,似是有些不满。 这个多事的老东西…… 李重延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他甚至觉得自己恍如梦中。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和自己相处的时间要比王公公更长。打小记事起,这个胖胖的……甚至不能称为男人的人就一直陪伴着自己。他的存在犹如呼吸一般自然,也如呼吸一般难以想起,然而一旦停止,随之而来的便是这无穷尽的窒息感。 他真的死了么? 那一定是假的。 李重延恍恍惚惚地朝前踏了一步,想要亲手摸一摸地上淌过来的血是不是热的,却被曹习文一把拽住。 “你别动,我来!” 王公公挡下了这一剑,老曹趁势朝另一边上躲去,陈麒失了剑,一时赤手空拳,而郑崙却忽然不见了踪影…… 短暂的一刻间,止了刀戈。 然而曹习文拿起自己桌前的剔肉尖刀,已朝老曹走去。 他竭力忍住哭腔,沉声恳求道:“爹,放了她吧。她还怀着孩子,爹你不至于对这么一个妇人下手吧?爹啊!” “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他们这是要杀咱们,要咱的命啊!你赶紧听爹的话,什么都不要管,逃出去!快啊!”老曹依然挥舞着尖刀,拖着太子妃慢慢想要朝庐口挪动。 “爹,我是什么都不懂,但您不是教过我,人在做,天在看。伤了她这么一个无辜的人,您于心何忍?何况重延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的媳妇儿,我怎能不护?爹,你快放了她。” 老曹悲凉地笑了一声:“哼,朋友?看来你和你爹一样蠢……”话音未落,忽然觉得面前寒光一闪,正是儿子一刀挥来。 “爹,撤手,快撤手!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你肯放了太子妃,我替你向重延求情!”曹习文一边挥着短刀,一边问道:“重延,我爹放人,你饶他性命,行不行?” 李重延因刚死了王公公,已是浑浑噩噩一般,听曹习文这样说,只得勉强应声道:“只要他肯放了太子妃,我便饶他。”心下却想,此等作乱犯上之人,我若不杀了你,日后如何为一国之君?只等太子妃脱了凶险,定叫人将你碎尸万段! 这边老曹面对陈麒郑崙尚可出刀,可面对儿子,他如何能动得了真格? 朱芷洁被老曹连拽了几下,又勒着脖子,不觉气短,腹中竟然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不一会儿,一张倾城的脸上一片苍白,渗满了汗珠。 人心,何所指?何所向? 正文 第四百三十二章 脱笼 陈麒方才的那一剑袭来时,朱芷洁几乎已是万念俱灰。 那一刻她忽然想起长姐朱芷凌与她临别时说的那句话:人心隔肚皮。 再与世无争,也会被卷入这朝堂之争。 虽然朱芷洁不明白为什么陈麒要杀她,甚至她连这个男人的脸今日都是头一次见。但朝堂之争不就是这样的么?杀人,从来都不需要理由。 也许没了母亲的庇护,自己真的只是一株随时会被风雨摧碎的细苗,毫无根基么。 叶夫人无力地伏在地上,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刀来刃去,看着鲜红的人血泼洒在自己心爱的雪庐壁上。 这雪庐中的每一样桌椅,每一双碗筷,都是她亲手甄选放进来的。 偶尔与丈夫争吵心情低落时,她便会来此小坐,纾解心头的郁躁。 可如今,这尚书府中最后的一方净土都变成了一方杀戮之地。 这难道不也是丈夫珍爱的雪庐吗? 除了复国,他心里究竟还有什么东西是真正爱惜的? 她朝丈夫看去,恰好他也朝她看来。 如往常般的儒雅微笑,似乎在对她说:“夫人,这洁白的雪庐,就是要染上他们的血,才美啊……”。 叶知秋的微笑终究只是一瞬,很快便恢复了冷彻。他伸手朝前示意了一下,忽然,方才消失了身影的郑崙重新出现在庐口,紧接着一堆披甲持刃的兵士涌了进来。 曹习文与曹飞虎听见声响,惊得扭头望去。 老曹一见兵士,颤声道:“这是……这是龙鳞军?”他忙大声呼道:“来人,快护我出去!我乃龙鳞军统领曹飞虎!” 那些兵士似没听见一般,脚下动也不动。 老曹急了,解下腰间的令牌执在手中吼道:“将令在此,你们敢不遵?!” 陈麒哈哈笑道:“曹飞虎,你觉得围住帝都东南角的五千人是怎么来的?他们会听你的命令么?” 老曹恍然大悟过来,清晨到大营想要调拨人手时,恰好说是有五千兵士操练完毕刚归营,于是便顺手调了过来。现在想来定是陈麒早就提前将自己的亲信士兵编了五千人放在哪里,只等自己咬饵上钩。自己在龙鳞军的根基自然没有陈麒和郑崙深厚,他们想要调些亲信死士,可要容易得多! 说起来……这调兵的主意是叶知秋出的,他还故意让自己把陈郑二人调去火器营巡检,这哪里是调虎离山,这分明是请君入瓮! 好一出戏文,唱得滴水不漏。 这次也许真的要栽了…… 老曹下意识地扫了下人群,想要揪出那个相识已久却又不曾识得半分真面目的元凶,然而叶知秋早不知掩在何处。 他只能听到叶知秋冷冷的声音从人群后面传来:“曹氏父子二人,意图行刺太子并劫持太子妃,众兵士速速保驾,务必将凶手就地正法!” 此话一出,郑崙已抡起圆刀砍向老曹,且根本就没有在意他手中的太子妃。 李重延看得清楚,又惊又怒,刚要喝止郑崙是何居心,然而兵士们已是齐齐应了一声,便向前涌了上去, 自己的声音早被淹没其中。 裴然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觉得再呆下去只怕自己性命会保不住,而整个雪庐唯一的出口已成了刃飞血舞之地,这如何敢过去? 他看了看四周,发现只有靠另一边还有一个矮窗,紧邻着那一方池塘。虽说窗外只有一个池子没有出路,但无论如何也比呆在这里要安全吧? 他顾不得身上的哆嗦,一点一点地匍匐着爬向窗边,身后的地板上留下长长的一串尿渍。所幸窗边与出口恰好是相反的方向,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曹习文听到叶知秋的话,虽不能全然明白,但也知道这一切一定是出自叶知秋之手,当下反转身子与老曹背靠背共同御敌。 然而兵士众多,两人如何能抵挡? 老曹把心一横,将太子妃往儿子身上一推,喊道,儿子你带着她走,这里我挡着! 不管陈麒和郑崙为何要杀自己,甚至还要杀太子妃,这太子妃已是手上最后的底牌,能不能震慑得住众人,也只能试一试了。 但是曹习文却不是这样想的,他骤然接过太子妃,第一个念头便是将她推回李重延身边。不料他刚一脱手,郑崙已是唰地一刀对着身前砍了过来,甚是决绝。他只得将太子妃拽了回来,再慢上半分,太子妃恐怕就要被劈成两半了。 李重延大怒道:“郑崙你要做什么?太子妃若有个三长两短……” 忽然郑崙回头向他看了一眼,眼中满是凶光。 李重延从未见过有人敢如此看他,犹如野狼看着一只羔羊一般,竟被骇得生生将后半句威胁的话给咽了下去。 这时,李重延觉得身后有人拍了拍他肩膀,转头一看,却是叶知秋。 叶知秋依然是面有微笑,好言宽慰道:“殿下放心,他们会有分寸的。” 郑崙是武官,叶知秋是文官。 李重延向来欺软怕硬,他被郑崙瞪了一眼有些发怵,却对叶知秋怒吼道:“什么分寸?!你没瞧见他那刀都快伤到太子妃了么?” 叶知秋丝毫不生气一般,哈哈大笑起来。 “殿下多虑了,区区一个曹飞虎,如何能敌得过里外三重的龙鳞军呢?殿下请看那边,可不是被抓住了?” 李重延一怔,顺着叶知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老曹还在那里拼命厮杀。 “哪里抓住了?”李重延正踮起脚努力观望,忽然他觉得自己心口一凉,似是有什么硬硬的东西从背后抵入。 李重延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已然看见一个小小的尖锋出现在自己的胸口。随着那股冰凉转为剧痛,尖锋也变得越来越大。 李重延终于看清了……是一把剔肉的尖刀。他甚至能清楚感到刀锋在自己体内搅动的感觉。 “你……你……”李重延觉得身上的力气正飞快地从向四面八方逃散开去,已然站不住脚,全靠身后的那个人托着背才没有倒下。 不……不是托着,而是拿刀子挑着。 “你,你敢杀我……我是太子!”李重延努力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伴着一口 血吐了出来。 叶知秋从身后凑近李重延的脸庞低声笑道:“我要杀的,就是太子。” 他笑到一半,又叹了一声:“其实你本来也不用死,因为你不过是个假太子。” “原来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李公公可说得详尽得很!只可惜啊……你非想要这个本不属于你的名头,不过也好,至少你现在可以以太子的身份死去了。” 叶知秋转身看着墙上那个大大的“笼”字,笔力虬劲,墨迹未干。他放声大笑起来,“我今日替殿下备下的这个笼子,可还满意么?” 笑到几乎气竭,忽然手中一松,李重延的身子立刻没了支撑,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曹氏父子闻声望去,依稀看见李重延的尸身上的匕首已透背而出,叶知秋却立于一旁笑而不语。 朱芷洁看到丈夫转眼便伏尸于庐中,只惊呼了一声:“重延!”便昏厥过去。 曹习文死了挚友,如何肯罢休,这便想要举刀杀回去,却被老曹死死挡住。 迄今为止,老曹一直觉得整件事都是迷雾重重,充满了各种诡异。到了此时才终于明白,要害他的从来就不是太子。虽然他依然不明白叶知秋到底为何要这么做,甚至他已不清楚叶知秋到底是何许人也。 然而太子倒地的瞬间,他忽然觉得脑中犹如生了神明一般,思路异常清晰,清楚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他朝儿子喝道:“去不得!去了就是死!” “我不怕死!我一定要砍了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曹习文额上青筋暴突,咬牙切齿道。 “你不是说要护着他媳妇么?他现在死了,你要带着他媳妇也跟着你死?!” “我……”曹习文一时语结。就在几个时辰前,李重延还在花园里郑重托付他的事没可能忘记,可就这么抛下爹逃走,怎能做得出来? 老曹见庐口狭窄,挤不下几个人,他见儿子迟疑,便伸手将他往庐口推了一把,自己将匕首掷了过去,正中一兵士的脑门,他夺过把刀掩在庐口处。 “快走,快走!”老曹手中刀法施展开来,瞬间又砍倒了两个兵士。 看不清有多少人,也不知道外面还有多少。 听天由命吧…… 曹习文伸脚踹翻一个迎面而来的兵士,不料立刻有两个补了上来。 而前面的长廊上已布满了人,根本没有逃脱的任何可能。 “爹!咱一起逃出去。快走啊!”他焦虑地回头朝老曹喊了一声。 然而老曹连回头的空隙都不能有,只背向他怒吼了一声:“你再不滚,曹家香火就断了,你是要老子陪你一起死么?快滚蛋!记住,以后多读点书!更要做个好人!” 曹习文泪如泉涌,只得铁下心来将昏死的太子妃往肩上一架,朝庭中跃去。庭院四周皆是高墙并无出路,那些兵士瞧见曹习文自入死路,以为能得手便赶紧围了过来。不料曹习文提气一跃,竟然背着太子妃拔地而起,轻飘飘如一只大鸟一般,飞过墙去了。只留下一阵呼声: “爹!儿子等你!” 正文 第四百三十三章 质问 &nbsp&nbsp&nbsp&nbsp叶知秋见曹习文逃出了雪庐,朝庐口的郑崙瞧了一眼。 &nbsp&nbsp&nbsp&nbsp郑崙会意,将手一挥,立刻带着人要追。 &nbsp&nbsp&nbsp&nbsp老曹哪里肯,抓起身边一个兵士对着郑崙便掷了过去,将他逼退了三尺。老曹趁势夺过把刀对准庐口边的一条柱子砍了过去。 &nbsp&nbsp&nbsp&nbsp打架斗殴老曹并不在行,可越是不在行的人就越是会钻研逃生的方法。他瞧见雪庐与其他厅堂不同,四面通透得很,全仗六根细细的柱子支撑庐顶。 &nbsp&nbsp&nbsp&nbsp老曹急中生智的是,若能将这柱子砍断,让庐口的屋檐塌下一角来,便能阻了追杀儿子的兵士。 &nbsp&nbsp&nbsp&nbsp可他没想到雪庐的风格虽是小巧雅致,房柱也不太粗,但也不至于一刀就能砍得断的。饶是那刀锋再锋利,老曹再使劲儿,这一刀下去最多也不过砍了一半便卡在了里面。 &nbsp&nbsp&nbsp&nbsp老曹既砍不断柱子,又拔不出刀,猛然身后劲风袭来躲避不及,已是一刀被砍中了肩头,顿时血流如注。 &nbsp&nbsp&nbsp&nbsp他转头一看,原来是陈麒,不禁怒斥道: &nbsp&nbsp&nbsp&nbsp“陈麒!我与你无冤无仇,就算你瞧不起我,何至于要坏我性命?” &nbsp&nbsp&nbsp&nbsp“你问我,我去问谁?”陈麒冷笑道:“[笔趣阁biquga]我也不知为何要坏你性命,我只知道你若不死,杀太子的罪名便无处安放了!” &nbsp&nbsp&nbsp&nbsp说着将刀一抡,又是杀招。 &nbsp&nbsp&nbsp&nbsp老曹慌忙往柱子后面躲,与陈麒左右游走。 &nbsp&nbsp&nbsp&nbsp然而四处都是围兵,怎么看都是寡不敌众。 &nbsp&nbsp&nbsp&nbsp老曹失了兵刃,又被围攻,无奈向腰间胡乱摸去,摸到素日里悬着的一个小酒葫芦。 &nbsp&nbsp&nbsp&nbsp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主意,抄起酒壶砸向那柱子,葫芦被砸成两半,酒液四溅。老曹左手拔出火引迎风一甩朝柱子丢去,立刻火光四起,庐柱变成了火柱。 &nbsp&nbsp&nbsp&nbsp冬日里天干物燥,柱子边又挂着帷缦,再加上那些酒,真是一点就着。 &nbsp&nbsp&nbsp&nbsp老曹见点着了柱子,便专心缠斗,把廊下叶知秋搁的那些个珍贵的名花名草,一盆盆地掷了过去,陈麒与郑崙急切间竟然近不得身。然而花盆又大又重,不过一会儿老曹气力不支,手势渐缓。 &nbsp&nbsp&nbsp&nbsp他喘着粗气叹了一声。 &nbsp&nbsp&nbsp&nbsp这人的富贵啊,看来还是得靠双手实实在在地去挣,得了不该得的,结果就是把命也搭进去了。悔不该当日落英湖边,听信了叶知秋的话,想着朝夕间便能平步青云,却不料成了他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nbsp&nbsp&nbsp&nbsp悲凉处,老曹放声大笑起来。 &nbsp&nbsp&nbsp&nbsp陈麒见他神志似癫狂一般,刚要上前出刀,忽见老曹转身跳了起来,用魁梧的身子狠狠地撞向那根火柱,想要以一己之力撞断柱子。只听沉闷的一声,老曹清楚地听到自己整个左肩发出骨头碎裂声,紧接着是钻心般的剧痛,那柱却没有断。 &nbsp&nbsp&nbsp&nbsp儿,爹再没什么可给你的了,只有这条命…… &nbsp&nbsp&nbsp&nbsp老曹爬起身来暴喝一声,转身换成右肩使出所有的力气再次飞身向柱子撞去。 &nbsp&nbsp&nbsp&nbsp那柱子被火烧了一会儿,中芯已脆,再被老曹豁命撞了两下,终于生生被撞得折出一个角,但仍是未断。 &nbsp&nbsp&nbsp&nbsp众人听得头顶簌簌作响,尘土撒落,抬头一看,雪庐的庐顶失了平衡,正缓缓滑向一方,眼见便要压下来。 &nbsp&nbsp&nbsp&nbsp陈麒与郑崙见势不好,一时顾不得老曹缩脑抽身退回庐中。 &nbsp&nbsp&nbsp&nbsp这时,那根柱子撑不住失衡的悬鱼檐顶,彻底被压成了两截,惊得庐口的兵士争先恐后地朝庐内涌去。 &nbsp&nbsp&nbsp&nbsp然而庐口仅有三四人宽,匆忙间哪里来得及挤得进去,登时有十余名兵士和老曹一起被压在了檐下。 &nbsp&nbsp&nbsp&nbsp一时间,尘土飞扬,墙倒砾碎。 &nbsp&nbsp&nbsp&nbsp待飞尘散尽,北风迎面呼啸而至,众人才发现一座雪庐已塌得只剩下一半了。 &nbsp&nbsp&nbsp&nbsp老曹仰面躺在冰冷地上,身上覆着那半截破碎的檐顶尖,浑身上下已不知道碎了多少块骨头。也许是因为没了知觉,老曹反而觉得没有方才那么痛了,但觉勉强能动的也只有眼皮可以略微抬那么一下。 &nbsp&nbsp&nbsp&nbsp漫天的大雪被北风卷着,呼喇喇地刮到碎裂的石头上,四处流溢的血洼中,覆在一地的狼藉上。 &nbsp&nbsp&nbsp&nbsp周围一切都寂静了下来,老曹甚至能听到那剩下的半头鹘罗羊还在火上被烤得滋滋作响。 &nbsp&nbsp&nbsp&nbsp呵,儿子,以后再想吃肉,只能你自己烤了…… &nbsp&nbsp&nbsp&nbsp一个身影缓缓走近,耳边响起的还是那个熟悉又充满书卷气的声音。 &nbsp&nbsp&nbsp&nbsp“曹大人,对不住。” &nbsp&nbsp&nbsp&nbsp老曹几乎已看不清叶知秋的那张脸,只剩下些微弱的气息努力挤成了三个字: &nbsp&nbsp&nbsp&nbsp“为什么……” &nbsp&nbsp&nbsp&nbsp叶知秋笑了笑,道:“这世上只有三种人,好人、坏人、好不了又坏不了的人。”说着,凑近老曹的耳边问道:“你知道,哪种人最短命吗?” &nbsp&nbsp&nbsp&nbsp叶知秋说得很是温和,就像一个私塾先生在耐心地教诲学生一般。 &nbsp&nbsp&nbsp&nbsp然而他并不确定老曹是不是真的听到了他的回答,因为老曹的目光是如此的凝滞,甚至偶尔有雪花飘落到那张伤痕累累的脸上也不再融化了。 &nbsp&nbsp&nbsp&nbsp叶知秋站起身来,朝郑崙指了指廊下一方道:“快去追吧,应是跑不远。记住,不要活的。” &nbsp&nbsp&nbsp&nbsp郑崙应声带人去了,转眼间半座雪庐中只剩下叶知秋和陈麒站在那里,还有半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叶夫人。 &nbsp&nbsp&nbsp&nbsp叶知秋看了看四下,面对半壁残垣似乎毫不心痛,对地上的李重延和王公公的尸体也熟视无睹。 &nbsp&nbsp&nbsp&nbsp他走到叶夫人跟前,将她扶到一边坐下,温柔地问道:“夫人今日实在是太劳累了,要不要先回房去歇息?这里的一切我自会让人收拾。” &nbsp&nbsp&nbsp&nbsp叶夫人满目泪水地看着丈夫,眼中的愤怒和恨意已将那张雍容的脸憋得通红。 &nbsp&nbsp&nbsp&nbsp她忽然从脑后拔出一根金簪,用尖锐处对着自己的喉间狠狠地刺去,却被丈夫一把擒在手中,动弹不得。 &nbsp&nbsp&nbsp&nbsp叶知秋皱眉道:“夫人这是做什么?” &nbsp&nbsp&nbsp&nbsp“你……你一直在骗我!” &nbsp&nbsp&nbsp&nbsp“呵呵呵,”叶知秋无奈地一笑:“夫人说这话就大可不必了,夫人难道就没有一直在骗我么?” &nbsp&nbsp&nbsp&nbsp叶知秋边说边将叶夫人那根簪子远远地抛去了一边。 &nbsp&nbsp&nbsp&nbsp“夫人去我的书房中四处翻拣,在炭盆里发现了没有烧尽的手稿,却装成不曾发现的样子。夫人呐……你若想瞒我,就不该将那些残稿收拾得干干净净,真是失算。” &nbsp&nbsp&nbsp&nbsp“你……” &nbsp&nbsp&nbsp&nbsp“今晚之事,我本就让康叔告诉夫人不必列席,也是体谅夫人心苦。然而夫人暗中盯着我,对我戒备有加,又强要置身其中。我也是被夫人逼得没办法,才有了这临机应变之举。” &nbsp&nbsp&nbsp&nbsp叶知秋指了指桌上残留的新鲜羊肉说道:“本来嘛,我安排了陈大人和郑大人在赐墨的时候动手,这事儿也就差不多了。可夫人尚未出席就如此焦虑不安,我总是担心夫人会和曹飞虎或是太子私下说些什么,或者是想要告密。所以我想了想,不如索性遂了夫人这个心愿,就让夫人来告诉他们这肉里有毒,亲手点了曹飞虎心里的这根引线,倒显得更自然些。” &nbsp&nbsp&nbsp&nbsp“在那盘上脑肉里,你究竟放了什么毒?” &nbsp&nbsp&nbsp&nbsp叶知秋闻言,拾起一副筷子顺手从曹习文桌上还剩下的半盘上脑肉中夹了一片涮了涮,仰头吃了下去,边吃边点头赞道: &nbsp&nbsp&nbsp&nbsp“果然是上好的鹘罗羊肉,鲜美得很。试问这么好的肉,我怎么舍得放毒呢?夫人,你难道还不明白么?再好的毒药,也比不上你叫的那一声有用,到了最后关头,那曹飞虎对我已是生出些疑心来,想要与我换肉吃,然而对你却还是没什么戒备的。” &nbsp&nbsp&nbsp&nbsp“你……你果然是利用了我!” &nbsp&nbsp&nbsp&nbsp“夫人,我说我要去厨房看上脑肉,你便寸步不离紧紧相随。你以为我真是想要去下毒么?我不过是诱你罢了。在去厨房的路上我心里在想,倘若你依言去取了六角芸香椒,我就一定想办法让你清清静静地回房歇着,也省得来看眼前这血淋淋的光景。可惜我体谅你……你却不肯呐。”叶知秋似是无比惋惜。 &nbsp&nbsp&nbsp&nbsp他看着窗外的雪景,轻声问道:“夫人知道厨房边上可以偷窥的那块木板上有多少个眼么?” &nbsp&nbsp&nbsp&nbsp叶夫人没有说话。 &nbsp&nbsp&nbsp&nbsp“十七个,夫人。那个板上的任何一个眼都可以把厨房的光景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家你很熟悉,我也是。” &nbsp&nbsp&nbsp&nbsp“可是你为什么要杀他们……”叶夫人终于大声地质问出这句话。 &nbsp&nbsp&nbsp&nbsp“为什么?”叶知秋惊异地转过头来,“夫人,这天下所有人都可以问我为什么,惟独你不该问!你难道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吗?” &nbsp&nbsp&nbsp&nbsp“我知道你不忘当年我父亲的嘱托,是想杀了慕云氏以报灭族之仇,。可这里躺着的人里,有哪一个与我们有血海深仇?又有哪一个和当年的慕云氏有半分瓜葛?冤有头债有主,可怜那太子妃是碧海的公主,更是远嫁千里,如何你们也不肯放过?剑剑指向腹中的孩子,你们这般杀红了眼,不怕遭报应吗?!”叶夫人说得几乎泣不成声,整张脸上渗满了泪水与汗液。 sript>/sript> 正文 第四百三十四章 残局 “不错,李重延这个假太子和我们没有仇,他身边的王公公也没有,躺在那里的曹飞虎更没有。但是,只有用他们的死,才能换得李厚琮露出破绽,我才能和温兰里应外合成大事!要怪只能怪他们把自家性命稀里糊涂地绑在了慕云氏的身上!至于那个太子妃……” 叶知秋哼了一声“夫人还不知道吧,她爹金泉驸马就是李厚琮的孪生哥哥,都是当年璟妃的儿子!她和李厚琮一样,身上都流着慕云氏的血!本来我还没打算今日把她给收拾了,李重延这个蠢货竟然将她一并带来了,如此机不可失,我又怎么会错过?她母亲再三不许她嫁来碧海,可她就是不信她母亲的识人断面,非要嫁这么个草包,也是命比纸薄了。” “你……你为了你所谓的复国之计,不分青红皂白杀了那么多人,你觉得我爹若还在,会坐视你这般丧尽天良吗?!” 叶知秋笑了。 “你爹他会的。倒不如说他知道我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替他完成心愿,才放心将你交给了我。你今日有此一问,看来还是太不懂你爹。” 叶夫人绝望地摇了摇头“你如今已是走火入魔,早已忘了嫡庶尊卑,我在你眼里又算得了什么?既然阻碍你的人都会被你一一拔出,你何不索性把我也杀了……” 叶知秋一听“忘了嫡庶尊卑”六个字,忽然一改儒雅的风度,脸涨得通红,他随手拿起一壶酒对着墙上奋力砸去,只听“嘡啷”一声,顿时砸得稀烂。 “嫡庶尊卑?你我不过都是慕云氏脚下的蝼蚁罢了!国且不能复,何来的尊卑?日日躲在这帝都东南最偏僻的一角,不敢轻易靠近西面的皇宫和太师府半步,只能窥得这方寸天空,犹如牢狱一般的日子,何来的尊卑?坐视着这等纨绔无能之人成了日后的国君,继续卑躬屈膝地苟延残喘,何来的尊卑?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夫人,我并非忘了嫡庶尊卑,而恰恰是我不敢忘,才费尽心思苦熬到今日!倘若你真觉得我可恨,倘若他日大业能成,那么复国之后哪怕你要我即刻死在你面前,显你我嫡庶之尊卑,亦有何不可?” 叶夫人已无力再和丈夫争辩下去,她知道这就像两条从不曾相交的线一样,将来也永远不会。 忽然陈麒朝叶知秋投去一个疑惑眼神,似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叶知秋大喝一声“什么人,出来!” 只见窗外抖抖索索地出现了一个脑门,慢慢地才露出半张脸来。 叶知秋蹙紧了眉头。 怎么把这个家伙给忘了…… 裴然满脸惊恐地看着叶知秋,又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尸体,心里拔凉拔凉。 怎么也没料到叶知秋会在今日摆下这鸿门宴,真是地狱无门我偏闯。 这下完了,这羊肉炉子要吃出老命了。 他想使劲儿挤出些笑容在脸上,然而心中叫苦不迭只能挤出一堆褶子,那笑得比哭还沮丧。 “叶,叶大人……我……” 叶知秋还是像平日见的那样和善模样,微笑道“裴大人,庐外天寒地冻,怎么坐在那里赏雪?何不进来靠着火,与我共饮一杯呢?” 雪庐已经塌了一半,其实庐外庐内几乎没什么区别,都是冷风飕飕,不过靠近烤肉的地方倒确实还挺暖和,毕竟有明火。 裴然哪里敢靠近他,何况太子李重延的尸体就横在火边不远处,他连看都不敢再看,当下小心地摆摆手道“这……这里雪景好,一点儿都不冷,我还是在这里坐着吧。” 刚说完,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其实他早就快被冻僵了,除了头上身上顶着一堆雪,裤裆里的尿浸着棉袍都结了冰了,真是“内忧外患”有苦难言。 叶知秋哈哈大笑起来,他高声道“康叔!将夫人扶回房去早早歇息!今晚多派些下人守着,莫要有什么闪失。” 康叔哆哆嗦嗦地应了一声,上前去扶主母。 叶夫人头上被拔了簪钗,已是披头散发,她看着满脸不在乎的丈夫,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只得摇了摇头道“知秋……你会遭报应的。”说罢,撑着康叔的手拖着步子出了雪庐。 叶知秋听见那话,只是淡淡一笑。 报应?不过是自我安慰的说辞而已。 大街上冻死饿死的人年年都有,佛堂前供奉的海灯里的香油却从未穷尽过。 有钱人宁可把钱捐了香油求份慰藉,也不会施舍半分给活活饿死的人。 报应在何处? 这世间人人度己,杀伐决断时哪里还会想着报应,不过事后添上几两香油钱的事儿罢了。 他拣了一张小桌几搁在火堆边,转身又寻了两个酒杯斟上酒。 “裴大人,来,这长夜漫漫,离天亮还需要些时辰,咱们边喝边聊。” 裴然刚想寻机推辞,忽然看见叶知秋身边的陈麒眼中一道凶光,吓得忙滚进窗子爬了过来。 “我来,我来!” 叶知秋递过酒去,又从羊身上细细地切了些肉片放在他跟前。 “哎,时光荏苒,裴大人呐,想想咱们俩人同朝为臣已经过去多久了?” 裴然见他丝毫不提眼前之事,却开始回忆往昔,心里琢磨不出他到底想要干什么,但似乎没有立刻要一刀结果自己的打算,多少略心定了一些。 “是,是啊……我虽然比叶大人虚长了几岁,但是叶大人当年可是出了名的英才,年纪轻轻地就任了礼部侍郎,在朝中的日子比我可长多了。我怎能……怎能与叶大人相提并论呢?”裴然其实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只是觉得嘴里说出来的话好像纯属本能一样,都不用经脑子就出去了。 “哪里哪里,裴大人这是自谦了。俗话说,疾风知劲草。我叶某人在朝中冷眼看了这些年,觉得裴大人的本事实在让人钦佩,无论当年太师府的慕云佐对裴大人如何欺凌,裴大人都能屹立不倒,试问这朝中能正面扛得住太师府的大臣,还能有谁呢?” “这……”裴然的脑子里转得飞快,他方才在窗下隐约听见叶知秋与叶夫人的对话,说是对慕云氏有仇,暗忖叶知秋必然是恨透了太师府。既然当初自己总被慕云佐踩在脚下,那么至少可以证明自己对慕云氏也是仇视的。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难道是因为这样,叶知秋才没一刀杀了我? 裴然决定试探试探,回道“太师府骄横跋扈,本就是朝中一大心患,奈何尾大不掉,我裴然不得已才忍辱负重,实则……实则是为了国家安泰啊!” 裴然想的是,叶知秋连太子都敢杀,又说温帝也是慕云氏,那么当下最好别乱表忠心说自己效忠谁,甭管江山谁做主,我为了国家安泰这话总是没错。 叶知秋点点头,又替他斟了一杯“裴大人说得很是,我也很喜欢裴大人这一点,既能掌得户部这样的国之命脉,又能审时度势,实是不可多得的股肱之臣,只可惜那李厚琮……” 裴然听他直呼温帝名讳,心中更加肯定没猜错,敷衍道“叶大人谬赞,裴某不过就是会拨几下算盘,看几本账,心里只想着国库里的那几两银子还够不够用。说实在的,朝中那些明争暗斗的事儿,我裴然脑子蠢笨得很,也掺和不进去,叶大人要不……要不让我喝完这杯酒,就放我回家?” 说着,忽然搁下酒杯,一脸苦色地连连磕头哀求道“叶大人,我今晚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我……我刚才实在是喝多了才爬到窗外去的。是了,我在窗外看鸭子,结果迷迷糊糊睡着了,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啊,叶大人!” 叶知秋忍俊不住,笑出声来,他指了指一旁的尸体道“裴大人,你说你在窗外睡着了,可现在你坐在这儿喝酒,难道也没看到那躺着的是谁么?” 裴然自然知道叶知秋指的是李重延,当下紧紧伏在地上把脸埋住,只苦苦哀求道“没看到,真的没看到,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叶知秋笑看着裴然,犹如猫戏老鼠。 “裴大人,我又没有说要你的性命,何故如此惊慌呢?” 裴然一听,惊疑地抬头问道“你……你没想要杀我灭口?” “裴大人,还记得当初在烽火台上我与你说过的话么?” “什么话?”裴然在脑中努力搜索了一下,然而尽是茫然。 “时值我刚从碧海出使回来,与裴大人说起那碧海国的户部尚书陆文驰死后赵无垠接手的事儿,还问裴大人采矿铸币的事如何归了户部。” “哦……哦,是是是,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叶某那时便感慨,以裴大人的经纬之才,莫说一个户部,就是把碧海的户部一并拿来,必定也能料理得风生水起……” “噢,对对对。叶大人确实说过!” 裴然终于想了起来,当初在烽火台上他与叶知秋闲聊,叶知秋没来由地说了那么一句,当时他便觉得颇有深意却不解其义。 当然,他现在也依然不解。 bihaifengyunzhioudgtianxia 。 正文 第四百三十五章 劝降 “裴大人,世上之事犹如四季更替,既有草长莺飞之时,就有花落枝枯之日,这也是世事常理。譬如这碧海国,一年前尚是满目繁华,如今已是倾覆在即,日后定成他人囊中之物。” 裴然暗想,他人?这他人指的是谁?我苍梧国?伊穆兰国?还是你叶知秋另有谋算? 叶知秋继续说道“倘若日后苍梧碧海一统疆域,那么无论是国之币帑还是与国库财政都必须有一人来主持大局方可,试问这世间除了裴大人,还有谁堪当此任呢?所以,我为裴大人筹谋,眼下正是裴大人时来运转之时啊。” 裴然听叶知秋夸赞他,略略得意,不过生死关头,还算脑子清醒,他暗忖不管是哪一方,自己要想保命,就决不能轻易表明立场,万一站错了队,那可是万劫不复。何况叶知秋今夜只是杀了太子,温帝带着十万大军随时都可能杀回来,如何能与叶知秋为伍?那不是给他陪葬么?我裴然又不是蠢货,能被你几顶高帽子就忽悠得找不到北了? 然而也不敢当面与他开杠,他一个不爽快就让陈麒拿刀砍了我怎么办…… “这……叶大人,我裴然哪有您说的那样,实是言过其实。何况裴某年纪也大了,忙了一辈子就想告老还乡图个清闲,这个这个……叶大人心有宏图令人钦佩,奈何我裴某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裴然一边说,一边小心地察看叶知秋的脸色。 叶知秋呵呵一笑,道“裴大人,我知道你心里在担心什么。没看见兔子,换成是我也不肯撒鹰的。这鹿死谁手都还没准的事儿,我怎么能拿来为难裴大人呢,是不是?”说着,抬头看了看天,向身边的陈麒问道“陈大人,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经是子时了。” 叶知秋点点头“等到现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终于差不多是时候了。” 裴然不解。 等?他在等什么? 只见叶知秋从袖中取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张纸,纸上工整的蝇头小楷让人看得心中一舒。 “裴大人,你看一看,可能看明白什么?” 裴然茫然看去,只见纸上写的都是朝中一些大臣的名字,有些是为官不久的新秀,有些则是多年的老臣,其中还不乏有为位高权重之人。 “恕裴某愚钝,这似乎是一份名单,但又看不懂意思。” 叶知秋指了指满地的狼藉道“裴大人,你方才说今晚你什么都没看到?” “是……我什么没看到。”裴然心中一紧。 “那么就让我来告诉裴大人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叶知秋站起身来,高声说道“圣上御前的李公公乃阴牟国旧臣,因阴牟国当年灭国之事心怀仇恨,鬼迷心窍意图谋逆。他欲暗中谋害太子,不料走漏了风声被太子发现,反被太子先发制人。太子派兵围了海定庄后,李公公深知无望,便服毒自尽,看似伏法,实则是用了苦肉计。” “苦肉计?” “不错,李公公早已私下勾结了龙鳞军统领曹飞虎,他让曹飞虎假意遵从太子之命逼死自己,暗地里是想用自己的性命替曹飞虎赢得太子的信任。李公公一死,太子没了防备,所以才会今日来我家中做客,然而曹飞虎早瞅准了机会,与其子曹习文暗中合谋,突然发难。危急时刻,我与裴大人,还有龙鳞军的陈大人与郑大人,合力击杀了逆贼曹飞虎。不过不幸的是,其子曹习文挟持太子妃依然逃遁在外,而太子殿下……唉,不幸遇刺身受重伤!” 叶知秋说得神色黯然,仿佛那李重延之死与他毫无关系,若不是李重延的尸体还横在那里,若不是裴然亲眼所见,单听他这番说辞,还真以为太子只是受伤没死。 裴然除了听得瞠目结舌,全身已动弹不得。 人心究竟要坏到什么地步,才可以像叶知秋这样颠倒黑白还能如此从容不迫?他的自信只是来自于死无对证么? 李重延身后的那一刀,裴然看得清清楚楚,既准又狠,毫无犹豫。 裴然看了看那份名单上的字,实在难以想象这样如此隽永秀气的字迹竟会出自那执刀之手! “裴大人?”叶知秋见裴然出神,唤了他一声“方才我说的,裴大人可听到了?” “……听到了。” 叶知秋满意地笑道“那便好。那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我也都顺便告诉裴大人一声吧。太子殿下不幸,然而此次谋逆之举背后,牵涉朝中大臣甚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李公公常年居于深宫御前五十年,实是勾结了不少乱臣贼子,曹飞虎不过只是其中一人罢了。所以……” 叶知秋指了指裴然面前的那份名单。 “今夜子时,夜深人静。陈大人会率领忠君不二的龙鳞军肃清帝都所有逆臣党羽!名单上的这些人,此时应当还在梦中。不过我猜想到了天亮时分,他们的首级就应该和那曹飞虎的一样,被悬在城门上,昭告百姓了。” “什么……”裴然一惊,瘫坐在地上,指着那名单道“这……这纸上写的,全都是?” “怎么?裴大人的意思是,看了这份名单,还有漏网之鱼?” “不不不!我不是那意思,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裴然终于明白过来,此事叶知秋定然谋划已久,朝中大臣中什么人会宁死不屈,什么人会疑心重重,什么人会装聋作哑,什么人会指鹿为马,他都算得清清楚楚,这才将可能碍事的人一一列出来,趁着今夜一并铲除! 叶知秋看了看汗流满面的裴然,点头道“裴大人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我也觉得这名单有些纰漏。这样吧,裴大人不妨再添几个名字上去,只要是平日里觉得是奸佞之人的,但写无妨。清君侧嘛,原是你我这般忠臣该尽的本分,何来踌躇不进呢?” 裴然心想,这明摆着是要党同伐异,要将我也拉下水去,我如何能应? “不不不,叶大人,裴某平生只识得真金白银,却识不得人心忠奸,绝不敢造次妄言。” 叶知秋失望地“哦”了一声,凑近裴然低声说道“我知道朝中还是有那么几个人与裴大人有些过节,今日裴大人想要大度放过他们是无妨,可过了这个村,明日就没这个店了啊。” “是是是,多谢叶大人美意。” 叶知秋见他不敢,说道“好吧,那么,我答应裴大人,我可以放裴大人走,但是裴大人也要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陈大人带着兵去拿人,未免风声鹤唳,惊扰太多。我希望裴大人能陪着陈大人前去各家府上敲个门。裴大人是文官,以裴大人有急事相商的名头诱捕,陈大人也能轻松许多不是?” “这……”裴然顿时急了,我不想得罪人,你却逼着我去抛头露面,这不是非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吗?一旦他日温帝回来,知道是自己挨家挨户砍了一堆人,能饶过自己吗? “裴大人放心,我方才说了,不会让裴大人为难。你看到了,这太子一死,我与那李厚琮已成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局面。倘若此事日后是我叶某赢了,我自会感激你今夜所为,保你为苍梧碧海的户部两尚书。倘若此事是我叶某输了,你大可将所有的罪名都归结到我的头上,须知今夜肃清逆贼党羽有太子遇刺的事由在先,既然事出有因便名正言顺,何况杀人的是陈大人,你只是敲个门,他日李厚琮也不能因此问罪于你。” “你赢?”裴然越发急了,他心里骂道,你以为你能说会道凭一张嘴就能把天地都给颠过来了?我信你个鬼啊?还说什么苍梧碧海两尚书,你有多少能耐?何况你这么把我拖下水,只怕没到天亮我就和那些冤死的大臣一样被灭口了!然而想归想,终是不敢出言驳斥。 叶知秋见他显然不信,笑道“难不成裴大人到现在还以为我叶某只是单枪匹马么?” “单枪匹马倒不至于……”裴然瞥了一眼身边的陈麒,心想,可就算这两万多人的龙鳞军都听你的,你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裴大人,伊穆兰人为何临冬南下,我为何这个时候动手,你想过么?” 裴然猛然惊醒一般,手指着叶知秋,口中字不成句“伊穆兰?莫非你……你和那伊穆兰……” “事已至此,我也不瞒裴大人,我与那伊穆兰的大巫神温兰已是多年的故交,彼此信赖,他甚至还将他们伊穆兰的少国主托付于我。足见我与他之间交情有多深。哦,伊穆兰的少国主就是我那外甥苏晓尘,裴大人大约是见过一两次的。” “什么?苏学士是……伊穆兰的国主?” “呵呵,是啊。裴大人不觉得他长相身材都有些异于常人么?哦,不觉得也不奇怪,毕竟小孩子还没长开,过几年再见,怕是一眼就能认出大不同喽。从小他被送到我府上的时候,我是假称他是我的外甥,为的是掩人耳目。”叶知秋谈笑风生,好像只是拉着家常。 bihaifengyunzhioudgtianxia0 。 正文 第四百三十六章 屈从 “可他不是慕云佑的学生么?” “伊穆兰国的温兰因当年的毒金之战耿耿于怀,一门心思想要摸透慕云氏的军略,所以他托我想尽办法将这少国主送入慕云佑的门下。小孩子嘛,聪明些,乖巧些,自然就讨了慕云佑的欢心,再说那慕云佑又没有后人,正是寂寞之时,于是就稀里糊涂地将慕云氏的军略都传给了这伊穆兰的少国主。如今一晃眼十七年过去了,这少国主也在沙柯耶登了国主位,听说这次是他御驾亲征攻打碧海,结果么……裴大人应是已经听说了的。” 若说裴然方才是惊疑,现在已是恐惧到了极点。 他这才知道为何叶知秋会如此地胸有成竹,又为何会看似鲁莽地在今夜出手。只怕他早已与伊穆兰人约好了里应外合,才会选中温帝出兵之后突然发难。如此看来,温帝虽然领着十万大军,却已陷入两面夹击的局面。 真是前后有狼虎,浑浑尤不知。 叶知秋继续说道“裴大人,说到这大军作战,全靠后方供给不断,倘若帝都这边忽然变了天…… 一句话点得裴然如梦初醒。 难怪叶知秋不会杀他,是因为他掌着户部! 固然大军供给是兵部的事儿,可兵部的钱粮也得向他户部伸手才有啊。叶知秋是想通过自己从根基上断了温帝的后路! 他知道杀了自己把户部抢在手中很容易,但是户部的事千头万绪,他若杀了自己,一时间绝对找不到一个代替自己的人。 至于原因,裴然太清楚了。 朝中六部,尚书之下虽有侍郎,但在权限划分上,各部有不同。譬如叶知秋这般的,会将不少事都放给礼部的侍郎去管。而自己平时为了私下敛财,对户部的大权小权能抓绝对不放,两个户部侍郎几乎形同虚设,对户部之事也只知皮毛,哪里有自己这么了如指掌。 叶知秋定然是知晓这一点,才不敢贸然杀了自己。倘若自己平时但凡将部中事务委任侍郎多一些,也许叶知秋今日就不会如此看重自己了。 想到这里,裴然已是冷汗涔涔,他绝没料到平日里的专权反而在这紧要关头救了自己一命。 “裴大人,其实你仔细想一想,今晚的事你就是可以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既不曾来我家吃过饭,也不曾见到任何人。稍后你陪着陈大人前去拿人,那些人也活不到天亮,这死人是不会开口的。只要过了今夜捱到早上,裴大人便照常去户部行走,发生什么事也都与裴大人无干。” “还去户部?叶大人……太子都死在这儿了,明天注定是要天下大乱啊!” “哦?太子殿下死了么?”叶知秋一脸疑惑,仿佛毫不知情,尽管李重延的尸体离他的脚下近在咫尺。 “这,这……”裴大人看着叶知秋硬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反而被噎住了。 “裴大人,你明早听到的消息会是,太子殿下确实遇刺了,虽然受了重伤,并未身死,只是送回了宫中医治,且急需静养。其余的,你一概不知,可听清楚了?” 裴然哪里敢不应,连连点头道“听清了,听清了。” “还有!十万大军那边的供给,暂时照常拨与,不得露出半分不自然的地方,以免让李厚琮起了疑心。今日起户部调配军粮的公文除了正常递于兵部之外,还烦请裴大人私下也递给我一份。” 裴然心想,这是明摆着不放心,怕我暗地里给温帝通风报信……叶知秋行事果然密不透风。不过眼下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总得先把性命保到天亮才好,于是又是一阵点头。 叶知秋复斟了一杯酒,这次却是递给了陈麒。 “陈大人,已是子时过了,这天寒地冻,就请满饮了此杯。辛苦完这一晚上,咱们同去拜祭韩大人。” “只要能替韩大人报仇,还说什么辛苦!韩大人早就吩咐过我们俩,说叶大人神机妙算,按着叶大人的吩咐来,便一定能旗开得胜。今日得见,果然不假!”陈麒接过酒一口饮尽,朝裴然打了个手势。 “裴大人,请吧。” 裴然还是有些不放心,又问道“可是那太子妃与曹习文还逃脱在外,难道他们不会将今夜的事说出去吗?” “呵呵呵,裴大人不必多虑,我早已伏下了五千人马在这,他们岂能逃脱得了?再过会儿,郑统领就该带着消息回来了。” “五千人?”裴然一脸的不信,“我这一路过来,怎么全未瞧见一兵一卒?” “五千人是早早地散在了帝都四处,只待裴大人和太子的马车一过便围住了帝都东南角。叶某坐在这里陪你们喝酒吃肉写字聊天,不过是为那五千人集结到烟波大街争取些功夫罢了。席间有人来寻郑统领,那便是集结完毕的信号。裴大人,你若不信,等会儿出了我这尚书府不妨亲眼看看四周的情形,看我叶某可有虚言。” 裴然心想,难怪他见曹习文逃脱也毫不慌张,原来是早埋伏了人手在外面。当下再不发问,无可奈何地跟着陈麒出雪庐去了。 叶知秋看着两人走远,依旧坐了下来。 他终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这一夜实在是等得太久,也太累了。只有在独自一人时,才敢稍稍显出些疲惫的神色。 今夜过后,也许会背上千古逆臣的骂名,也许会失去亲人对自己的信赖。 但我若不逆,何来的忠? 知我者自然知晓,恨我者但恨无妨。 我叶知秋在四十年前便立下过誓言,以逆臣之名奠我忠诚之心! 正想着,庐外匆忙赶来一人,正是追曹习文折返回来的郑崙。 “如何?可抓到了?” 郑崙“唉”了一声,懊丧的神色让叶知秋心中一紧。 “我见那曹习文背着太子妃跳出墙去,墙外是条后街,我就把人分成两拨分别堵住路口。不料整条路上都挤满了咱的人,还是没发现那小子的踪迹。” “这如何可能?他带着个孕妇,还能从你两三百人的眼皮子底下溜走?” “我也十分纳闷,所以又将烟波大街邻近的二十一坊全都搜了个遍,也没有找到。更奇怪的是,如今正是大雪天,我一路追过去的时候,附近的街道上连一个脚印都没有发现,说明他根本就没有往外逃。” 叶知秋略加思索道“你是说,他还躲在我这尚书府中?” 郑崙摇摇头道“不怕叶大人怪罪,尚书府中我也擅自带人细细搜过了,没有找到!” “那难不成化作青烟消失了?”叶知秋脸色一沉,“足足五千人,如何能让一个带着孕妇的人逃出去?” 然而责备的语气只是稍纵即逝,叶知秋忽然脑中一个念头闪过。 也许,还真不能怪郑崙办事不力…… “康叔在哪里?”叶知秋高声唤道。 一个身影匆忙出现在雪庐前。 “老爷有何吩咐?” “小姐如今在何处?” “小姐……应是早早睡下了吧。”康叔的语气里既紧张,又含糊。对叶知秋来说,这种回答毫无意义。 他即刻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郑大人,请随我来。” 郑崙正奇怪为何叶知秋忽然开始追查自己的女儿,不过很快他明白了其中意义。因为俩人走到叶茵住的小院时发现,里面根本就没有人,床铺上的被衾甚至连睡过的痕迹都没有。 “叶大人,你的意思是……令千金把曹习文给藏起来了?” 叶知秋摇摇头“比这更糟糕。” 说着,疾步转向后花园,在花园角落边的一处极不起眼的墙角,对着一块满是青苔的石砖细细查看。 “果然……他们是从这里跑了。” 郑崙全然不解那块石砖有何不妥,问道“叶大人何以见得?” “这石砖上的青苔被人按过,所以留下一点点凹陷的手印,不仔细看是看不出的。” “按过又如何?” 叶知秋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按了一下石砖。 忽然花园中的一处假山慢慢移开,山下出现了一个通向地下的洞口。 “原来叶大人在此处设了密道!” “原是我为防万一时留下的密道,没想到我这个女儿竟然会鬼迷心窍地把那小子带了进去!也难怪郑大人追捕时连雪地里的一个脚印都没瞧见!”叶知秋极是不快,然而归责也该归到自己身上,是怪不得郑崙半分的。 “这条密道通往何处?” “不远,全长也不过半里地,最多只是出了烟波大街,出口应该是街口附近的一座成衣铺子边,决计出不了城。郑大人现在即刻去追,应该还能追上。” 郑崙立刻手一挥,唤了几十个兵士来。 “去!即刻进密道追上去,探探前方动静!” 叶知秋依然觉得心神不宁,“郑大人,我与你现在先出门从街面上走,看看成衣铺子的出口处有什么蛛丝马迹没有。” “好!” 俩人疾走出了大门,只见大街上已站满了龙鳞军的兵士。郑崙刚要命人驾马车来,叶知秋这边随手接过一兵士手中的缰绳翻身上了马,身姿矫健,全无文官的怯懦模样。 bihaifengyunzhioudgtianxia 。 正文 第四百三十七章 密道 子时,大雪。 飞雪随风乱舞,刮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当叶知秋和郑崙到达密道出口时,恰逢密道中的兵士也一脸迷惘地探头出来,显然没有发现任何人。 郑崙向那些兵士问道“你们方才在密道中可发现了什么?” “大人,密道里没有人,但有一点点血迹,小的伸手摸了摸,还未凝结。” 叶知秋点头道“那必是从密道逃脱无疑了。”他看了看四下,暗叫不好。 如此大的雪,便是有些痕迹,一会儿功夫也都被盖了去。就算眼前发现他们逃到此处,仍是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第四百三十七章密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b>》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bihaifengyunzhioudgtianxia 。 正文 第四百三十八章 避世 俩人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曹习文只觉得自己的脚如同灌了铅一样,再难支撑下去的时候,叶茵终于惊喜地叫了一声。 “谢天谢地,可算走到头了!” 曹习文定睛一看,暗幽幽的密道前方居然是个尽头。 “哪里有出口,我怎么没瞧见?” 叶茵不答话,朝墙上的一个凹陷处使劲按了下去,然而终究是力气小,那墙壁岿然不动。 “你且让开,我来。” 叶茵看曹习文背着太子妃腾不出手,还想说你能怎么办,曹习文已转过身反脚踢去,墙壁内侧发出“沉闷”的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第四百三十八章避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b>》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bihaifengyunzhioudgtianxia0 。 正文 第四百三十九章 小别 “那当然,我姐姐见多识广,当初还和那精通妇科的王太医颇有些来往,都可称得上是半个杏林圣手了。”那一老妇人说到“颇有来往”时,还挤眉弄眼一番。 “你又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做什么!” “哎哟,姐姐怕什么?那王太医早几十年前的某天晚上就被圣上给砍了脑袋,你们来往得再隐秘,如今也死无对证了不是?我知道姐姐就喜欢这般长得魁梧健壮的,说起来那当年王太医和这眼前的小哥还真有点儿像啊。” 俩人无遮拦地调侃着,把曹习文和叶茵听得脸上发烧。 略“年长”的老妇人斥道“别废话了,要想救人,赶紧烧水去!” 于是四个人七手八脚地忙开了,这边抬人的抬人,那边烧水的烧水。曹习文帮忙抬着太子妃到了里屋,便识相地退出屋子,紧接着叶茵也被赶了出来。只留下年长老妇人一人。 叶茵这才发现曹习文两肘处的衣衫都已经磨破,显然是方才在地道里剐蹭所致。 她知道这是他父亲买给他的衣服,定然舍不得丢。 “脱下来吧,我替你补一补。” 曹习文看见袍子,想起父亲,几乎又要泪下,然而当着两个女人的面,终是忍住了。 他向叶茵问道“你可认出来了?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叶茵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这大半夜的,看不清四周的情形。” 老妇人接过话头“这里是牛家岙,亏了你们能找到这种偏僻的地方。” “哦,原来是牛家岙。”叶茵想了想道“那我知道了,离葛家村已经不远了,最多也就二三里地吧。” 曹习文一听只有二三里,心里笃定了不少,点头道“好,那等天一亮,我就先去葛家村看一看,我爹应该等在那儿了。” 叶茵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给他,却暗自担心,这曹习文怕是不知道爹爹的厉害…… 她不想让曹习文多想,便扯开了话头转过来问那老妇人“你们真的是……宫中的太妃?” 老妇人一脸不在乎地说道“哎,反正也被你们给撞破了,瞒不下去喽,我们俩确实都是先帝的妃子。我姓郭,姐姐姓刘。啊,不过你们不必行礼,反正我们现在就是两个寻常老太太。” 叶茵心想,谁也没说要给你行礼啊。 “可是太妃不是应该住在皇宫里面的吗?怎么会在这种偏僻的山村里……”曹习文觉得实在是不可思议。 “那有什么奇怪的。我们的这一辈子啊,好青春都给了先帝,剩下的日子就是在长宁殿里吃喝等死,这种日子我和姐姐早就厌透了,想搬出宫来住。可是皇家法度森严,哪里有这机会。前些日子啊,我们在宫里住的长宁殿挪去给太子当了居殿,我们呢……就挪到了樟仁宫的角落里去了,然后就更没人注意到我们这些老太婆喽。” 叶茵心想,先帝早已崩逝,这些老太妃们每日无所事事,到老了还被迫迁了住所,真是凄凉之极 。 然而那郭太妃却全不在意似的,继续说道“我这个姐姐啊,虽然长得比我老,也没有我美貌,但她的感觉总是比我准。” “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唔,怎么说呢?”郭太妃想了想,“比如说某天她忽然打了个激灵,说今儿个不好要出事,那十有就真会出点什么事。每次都很灵验。” 曹习文忍不住笑了一声“哪有这样的事。” 郭太妃不理他,只管自己唠叨“最近她就老打激灵,某天她又说要出事,然后那天就听说太子冲到大内库房亲手砍了两个小太监,还说把人都削成几段了,哎哟哟……罪过。” 叶茵奇道“有这等事?” “后来隔天她又打了个激灵,结果听见常青殿里的小太监们在那儿偷偷议论,说御前的李公公忽然没了音信,姐姐就说,准是也死了。” 曹习文默不作声了。 李重延想杀某个老太监的事他知道,这不是信口胡诌。 “再过了一天……” 叶茵忍不住问道“她又打激灵了?” “没,她打喷嚏了。” “……喷嚏啊。”叶茵不以为然。 “可是她连打了三十六个喷嚏,把鼻子都给打破了。后来姐姐就说,这几十年来从没觉得这么心惊肉跳过,定是要出大事了,这次搞不好连咱们都会被卷进去。我问那怎么办,姐姐说,不如趁圣上不在,赶紧逃出宫算了。反正咱们住在皇宫角落里也没人注意,想要逃出去也容易得很。” 叶茵听得匪夷所思,心想竟有这等奇异之事。 郭太妃继续说道“我呢,先前一直想住到西边去,姐姐却非说东边好,清静,我就拿她没辙,而且她攒的钱又比我多,早些年就偷偷在这东边的近郊买了屋子置了田,所以我只能跟着她跑东边来了。按理说,我们俩昨日出宫时走得神不知鬼不觉的,没想到会在这里被你们撞见。” “原来如此,可是方才太子妃尚未见面,如何能知道屋子里的是你们两位太妃?” “嗯哼,这太子妃是个冰雪聪明的,先前她来拜会过我们,大约是识得我们的声音,方才隔着窗子她听见了,所以喊了太妃。要不是被她给认出来,我们肯定躲屋里不应声,你们哪有那么容易进来?”郭太妃说完,忽然瞥到五大三粗的曹习文,无奈地嘀咕了一句“说不定也容易……” 这时,屋里响起一阵痛苦的呻吟声,紧接着有人喊道“快,把热水和毛巾端进来!” 郭太妃一听,赶紧和叶茵端了水进去,曹习文只能候在外面想进又不敢进。 他再如何不拘小节,这男女间起码的规矩还是懂。等叶茵出来见他脸上都出了汗,不禁笑道“看你那么急,倒像是自己媳妇生孩子似的。” 话刚出口,自觉不该拿这事取笑他,又后悔了。 曹习文却不在意,问道“里面情形如何?” “我也不知道,我只看 那刘太妃紧张得很,怕是情形不好。” 话音刚落,屋里又是一阵叫声,显然是朱芷洁疼痛难当。 “哎呀,这怎么办……咱们这儿也没汤没药的。”叶茵担忧起来。 郭太妃得意地哼了一声了,“那你可就说错了,我们这儿什么名贵的药没有?”说着走到角落的一个壁橱边,打开一小扇门,露出一堆药瓶药罐。” “这么多?”叶茵不禁惊呼道,她走近细细看去,有些认识也有些不认识,但瓶子上无一例外都有太医院的标识。 “那当然,姐姐说了,在宫里有太医保着,怎么都成。一出宫以后就只能靠自个儿了,还不把能备上的都备上?尤其是妇人用的药,我姐姐备得可齐了。”郭太妃说着,取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取了几片东西交到叶茵手上。 “去,先把这个送进去给她含嘴里。” 叶茵闻了闻,识得这是上好的参片。 这两个太妃,还真是有些好东西。 曹习文见药品齐备,稍稍心宽了些,然而想起父亲安危,又坐立不安起来。 他想了想,对叶茵说道“不行,我还是放心不下,不如我现在就赶去葛家村,即便我爹还没到,至少先找一找我家的那个老赵头,我爹说他昨日就该到了的。” 叶茵见他神色坚决,知道拦也是拦不住,点点头道“那你去吧,只是路上千万小心。我爹的追兵虽然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出城来,可难保天亮后不会。葛家村就在牛家岙正东二三里处,若寻着你爹了,就赶紧回来告诉我一声。” 曹习文嗯了一声,刚要出门,脑后又是一声唤。 叶茵显然是有些踌躇,但还是从怀里掏出一块瓜玉递了过去,咬着嘴唇说道 “万一,我是说万一你被我爹的追兵给困住了,把这个交给我爹,就说……我在你手上,他应该不会对你怎样。” 曹习文一怔,这是帮着自己去对付她爹的意思? 这边叶茵已是红了脸,催促道“快走吧,眼下夜色尚浓,赶路还方便些。” 曹习文拿着玉杵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谢谢你。” 郭太妃冷眼瞧着,等曹习文出了门去,方嘿嘿笑了几声。 “你这小丫头片子,用情倒深,你方才提到你爹,你爹是谁,似乎有些手段。” “我爹是当朝礼部尚书。” “哦,原来你就是叶知秋的女儿?” “你知道我爹?”叶茵奇道。 “当然知道,你爹可真是个深藏不露的。” “你是太妃,居于深宫,如何会知道我爹这样的外臣?”叶茵不信。 “可你爹会入宫来喝茶呀,圣上也不是没召过他。所有的大臣入宫喝茶去常青殿,可都得打长宁殿前过,所以你爹我见了不止一次。只不过他瞧不见我,我却瞧得见他。” “这是什么道理?”叶茵越听越奇怪,这老太妃在暗中盯着爹进宫喝茶是要做什么? 。 正文 第四百四十零章 路窄 郭太妃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是去瞧他的,只是平日里无聊得很,每次圣上召臣入宫,我就躲在百藤青苑的墙后面看看,于是有几次就瞧见你爹了。” “这远远地瞧着,如何就能知道我爹深藏不露?” “那是因为你爹进宫时会走错路。” “皇宫那么大,我爹不认识路不是很正常么?” 郭太妃摇摇头道“大臣入宫,不管认不认路,前面都有太监引路,再不认路,跟着走也就没错了。可是你爹走到百藤青苑时本该跟着小太监向西走,他却轻车熟路地往南拐去。” “那可不就是不小心走错了么?” “一次走错就算了,第二次进宫还是在同一个地方又走错一回,这难道是碰巧么?” 叶茵越发不解,问道“太妃,我不懂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丫头,百藤青苑你没有去过,不知道具体的情形。青苑的门前既是个花坛,也是好几条岔路汇聚的路口,向西是往圣上的茶园,向东是早已废弃的未央宫,然而向南虽然有条路,却是一条死路,只要一拐弯就能看到是被围墙拦住的。” “这就奇了,明明前头用墙拦住的,为何还辟出一条死路来?这不是惹人犯糊涂么?” “我起初也不明白,然而你爹两次走错,我就觉得这事儿蹊跷。后来我悄悄问了一下宫中经事的老太监,才知道那堵墙后面本来是一处旧址。” “什么旧址?” “据说苍梧国李氏立国前曾与漳州常氏争天下,李氏居南,常氏居北。那时常氏便已占了万桦,还修建了宫殿。后来李氏大败常氏,从常氏手中夺了这帝都,慕云太师就谏言在常氏宫殿的旧址上建了这樟仁宫。旧址的殿宇虽然已不复存,但有些旧道仍是留了下来,据说朝南去的那条小道就是其中一条。” “你是说……” “我是说,也许你爹与那漳州常氏有什么渊源也未可知。” 叶茵呆了呆,随即笑道“太妃,这话我可不信。前朝距今早已过了百年,樟仁宫自然也建了百年。你说我爹对那条旧道轻车熟路,是想说他去过旧道后面的常氏宫殿?我爹的年纪虽然是有些大,可也没老过一百岁吧?” 郭太妃嘿嘿一笑“只说是渊源罢了,何须认真。哎,这不是长夜漫漫我瞧你心焦,总惦着小情郎不放心,这才说些别的来宽慰你。你反倒不领情。” 叶茵脸上一红“什……什么小情郎!” 曹习文出了村子,仔细看了看四下,果然是个山岙十分偏僻。 此时大雪未息,天上自然也看不见月亮。 这如何是好,怎么辨认方位? 曹习文想着不得已只能先出了村口寻到大路再说,不料到了大路上一看,竟又是一片山林阻在眼前。 奔波了一整夜,曹习文又累又渴,方才忙着逃命没觉着,现在独身一人了才感到一阵疲乏,不由坐了下来。 他实在是渴极了,便抓起地上的雪往嘴里狼吞虎咽地塞了几把,塞到一半忽然噎在那里,失声痛哭起来。 爹……爹啊,你可千万别死…… 曹习文自哭了一会儿,觉得这么哭也不顶事儿,于是把眼泪一抹,又抓了几把雪吞下站起身来。 风是西北风,顺着风应该就能找到东!即便有些误差,二三里地的距离,应该不会差太远。 曹习文不再犹豫,加紧脚步朝东赶去。 夜色浓浓,大雪纷飞,只有孤身一影在雪地里狂奔。 不过多久,曹习文远远瞧见大路拐弯处似是出现了一片村落。从距离看,应该就是那葛家村不会错。 曹习文心中一喜,脚下添了几分力气。 忽然他觉得身后有些异样,他警觉地转头看去,却空无一人。 这样的大雪天,又是半夜里的荒郊野岭,怎么会有人? 曹习文自己也觉得是多心了,继续往前赶路。 然而越是靠近葛家村,他就越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他,而且离他也越来越近。 “谁?!”曹习文猛一回头,依然是白雪茫茫,毫无人迹。 奇怪…… 他刚要转身继续前行,忽然眼前一道刃光闪过。 曹习文惊得将头往后一仰,刃光已蹭着他喉头扫了过去。他双手向地上一托,右脚朝前顺势踢出,趁着逼退敌人的空隙跃到边上的一棵大槐树边。 “什么人!出来!” 四处依然静悄悄,毫无声息。 曹习文暗想,这人身手好快,连身影都不曾瞧见。 刚想着,忽然从头顶上的树冠中如蝙蝠般倒挂出一蒙面之人,对着他面门又是一刺。 咦,好熟悉的招式,好熟悉的感觉。 然而这一次曹习文手无寸铁,又实在是筋疲力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柄匕首刺落。 不料那匕首离自己眼前不过数寸,却忽然停住了。 那人看了看他,将身影一闪,已是闪到数丈开外,开口问道 “怎么是你?” 曹习文心想,这人认识我?我怎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人又道 “你好像变弱了。” “我们……打过?” 那人叹了口气,拉下面罩。 曹习文只觉眼前多了一张艳美无比的脸,正是之前在瀚江边遇到的那个女刺客。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曹习文忍不住抱怨道“我说你这人也太小心眼了吧?虽说上次我胜了你,可也被你戳了一剑,怎么说都是扯平了,你怎么还来寻我晦气?” 鹫尾萤怒道“谁说我是来寻你晦气了!” 曹习文看看周围,又指了指天“这种天气,这种地方,这个时辰,你不是来寻我晦气,难道还是偶遇不成?” “你……”鹫尾被他说得一时语塞,说偶遇那必然是不可能的,自己也确实追踪了他好一段路,可说是寻他晦气却也不是。毕竟自己又不是小孩子,会为了无关紧要的事还追踪到帝都来。 鹫尾不想与他多辩,厉声道“说,你这么急着进这村子是想做什么?” 曹习文方才就觉得越离村子近,后面的人就越警觉,听她提到村子,心想果然有蹊跷,当即也厉声问道“你是叶知秋那老贼派来的?!” 他暗忖自己眼下定然打不过对方,逃又逃不走,倘若这人真是叶知秋来抓自己的,如何是好? 有那么一瞬,他有冲动伸手掏出那块叶茵赠予的瓜玉来,然而立刻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大丈夫死则死而,何必靠女人的东西来乞怜讨饶?何况自己也不想因为这事儿让他们父女俩反了目。她终究是她父亲的女儿,父亲是善是恶她又没得选,就不要再给她雪上加霜了。 鹫尾听曹习文提到叶知秋,觉得奇怪。 她听过叶知秋的名字,也知道是绑架苏晓尘的元凶,可缘何对方会误认为自己是叶知秋的爪牙?不管怎样,既然称叶知秋为老贼,也许并非是什么不轨之徒。 “我再问你一遍,急着靠近村子,是想做什么?” 曹习文见她拦在前面,知道暂时也走不了,索性靠着大树坐了下来。 “我去村子做什么?我去等我爹……” “你爹?你爹是谁?”鹫尾不解。 “我爹是龙鳞军的统领,昨夜我和我爹遭了叶老贼的暗算,他与我约好了在这里见面,我先逃了出来,所以急着赶去村子。”曹习文看了鹫尾一眼,“你连我爹是谁也不知道,看来不是叶老贼派来的人。” 鹫尾却神色一紧“龙鳞军的统领?难道龙鳞军在这附近?” 这可大事不妙! 就在大半个月前,碧海明皇朱芷潋与苏晓尘、秋月实和自己从瀚江西边登了岸,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帝都近郊,为的就是去救远嫁苍梧的清乐公主朱芷洁。因听说温帝大军出征,帝都形势不明,所以才到了这葛家村暂时落了脚。 苏晓尘向众人提到,附近有一条密道可从郊外直通帝都内,只是经了些年头,不知道密道是否还可用,于是秋月便让自己前来一探虚实。 不料出了葛家村不久,便看到一人一路狂奔,不仅武功甚好,而且目的明确。鹫尾萤担心会不会是葛家村中众人的踪迹有所暴露,所以一路尾随,想看看来者到底是什么人。这方才听到曹习文提到龙鳞军的名头,自然有些紧张。 “你爹既然是龙鳞军的统领,又怎么会被追杀?” “这话说来就长了,你还是让一让吧,有什么仇怨让我见了我爹再说行不?” “你爹不在葛家村。”鹫尾冷冷地说道。 曹习文急了,“你连我爹都不认识,怎么知道他不在?你这人是不是缺心眼儿啊?” 鹫尾懒得跟他争吵,只是冷静地回答道“因为我早把整个村子都探了一遍,全村一共二百六十五口人,都是寻常住在那儿的百姓,一个外人都没有。只有一个叫老赵头的,前天刚刚到了村子里。” “老赵头?那是我家仆人啊!” 曹习文一喜,原来老赵头果然在这里候着自己! bihaifengyunzhioudgtianxia 。 正文 第四百四十一章 入村 “是。不过,他今早就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他包裹里藏了不少金银,又鬼鬼祟祟,想必没什么好事。” “什么?他跑了?”曹习文一拳砸在雪地上“我艹他奶奶的。” 鹫尾皱了皱眉,她听不惯这等粗鄙的语言。 “他怎么会跑了?那可是我家的钱!我爹给他让他在这儿等我们的!你都说了他鬼鬼祟祟的,怎么不拦着他啊?”曹习文怒了。 “这又不干我事,我为何要拦?” “这……”曹习文被鹫尾说得无语。 鹫尾心念一动,问道“这么说,你爹是知道要被那个叶知秋追杀,于是就先让你家仆人带了金银在这里等候的?” 曹习文摇摇头道“依我爹的性子如果知道那叶老贼要动手,肯定直接就带着金银拉着我跑了,但他没有这么做。虽然我也说不清楚,但我爹肯定是知道些什么才会有此打算,大约他自己也吃不太准。” “你一直说那个叶老贼如何如何,他究竟做了什么事?” “哼……这个叶老贼,表面上笑呵呵像个好人,其实是个十足的大恶人!他杀了王叔,杀了太子,还要借杀我爹的空隙杀了太子妃!” 鹫尾一惊“太子被杀了?!你说的太子妃?是哪个太子妃?” “还有哪个?我爹从碧海送回来那个啊,美得跟仙女似的。” “她……她死了?”鹫尾觉得心中一沉。 “没有,我背着她逃出来了。” “她现在在何处?” 曹习文警觉地看着鹫尾,没有回答。 鹫尾见他戒备十足,收了刀刃,靠近他柔声说道“抱歉,先前误会你了。你能救了太子妃,这份恩情实是贵重。我给你赔礼。” 说着,盈盈一躬,虽然是穿着一身夜行衣,也难掩风情万千的身姿。 “你,你与太子妃……认识?” “我只是个奴婢,我家主人知道太子妃将有凶险,所以赶来帝都救她,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好在你出手相救,不然我家主人真是……” 曹习文见眼前这女子武艺高强,美艳绝伦,却自称只是个奴婢,真不知她家主人是何等人物,不禁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你先告诉我太子妃在何处。”鹫尾并不让步。 曹习文一摊手,表示那就没得谈。 鹫尾想了想,笑道“这样吧,你说的事,桩桩件件都极是重要,且你又刚从帝都中来,此间情形知晓得清楚,不如我带你去葛家村见我家主人,你既可以等你爹,关于我主人的身份你也可以当面询问,不过你至少得先告诉我,太子妃殿下她现在可还安好?” 曹习文见她说得真切,又是一脸的关切,叹道“她现在还好,躲在某个村子里,只是就快要生了。” “谢天谢地,生什么?”鹫尾脸色一舒。 “生孩子啊,你们女人还能生什么?你问完了没啊,能让我过去见我爹了不?”曹习文心里惦着爹,有些急了。 鹫尾一怔,她涵养极好不愿与曹习文多争辩,再者曹习文救下了太子妃,对筑紫大人和碧海明皇都是天大的喜讯,当下点头道“好,那咱们走吧。” 曹习文歇了一阵,恢复了不少力气,鹫尾行在前头带路,起初还担心他跟不上,不料每每回头,都见他离得不远,不由心中暗叹,此人果然是好功夫,才这么一会儿就缓过来了,看来比起上次在江边交手时武功又精进了些,倘若再给他兵刃,自己能不能制得住他都是个未知之数。 不多时,俩人已入了葛家村。 鹫尾将曹习文引到一处屋舍前,取出随身的银铃索轻轻晃了晃,立刻响了几声清脆的铃声。 门“吱呀”地被推开了,迎面出来一位身材修长的清秀男子,正是琉夏筑紫守秋月实。他见鹫尾身边站着个陌生男子,略有些惊讶,但并没有追问,只淡淡一句“进来说。” 曹习文心想,这男子看似弱不禁风,却好大的气阵,尤其是腰间那把长刀,隔着老远都能感到杀气。 鹫尾对他低声道“这便是我家主人了,咱们先进去。” 曹习文心里惦着与爹碰头,正在犹豫,鹫尾似是瞧破了他的心思,说道“你人生地不熟,在村子里四下寻觅反而惹人眼目,不如你在屋里与我家主人说话,我回头替你去村中等候你爹,如何?” 曹习文心想这女子行踪诡秘,必是个打探好手,自己是叶老贼追杀的人,抛头露面确实不适合,当下点了点头。 鹫尾将曹习文送进屋子,对秋月实禀道“筑紫大人,他是帝都龙鳞军统领的儿子,被人追杀刚从帝都逃出来的,他还说知道太子妃殿下的下落。具体缘由请听这位……”说到这里才想起尚未问他姓名。 “我姓曹,叫曹习文!”曹习文一抱拳,说得铿锵有力。 忽然黑暗中传来一声“咦”,曹习文这才发现,在角落里还坐着两个人,似是一男一女,发声的是那个男人,声音也很年轻,似乎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鹫尾继续说道“奴婢答应了曹公子替他在村中打探他父亲的下落,就先行告退。” 秋月实“嗯”了一声,朝曹习文打了个手势,“曹公子请随我来。” 曹习文扭头一看,鹫尾已没了身影。 此时,秋月实将屋内的灯重新点亮,曹习文这才看清,原来西首的桌几边还坐着两个人。女的容颜清丽,巧目流连,却掩不住眉间的憔悴与忧思。男子气宇轩昂,儒雅俊秀,像是个读书人。俩人年纪都不大,然而都自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 秋月实见曹习文冻得双手通红,亲自斟了一杯热茶递过去,曹习文接过茶时只觉心头一骇。 此人腰间的长刀果然非比寻常,只是靠近的瞬间,杀气已令人汗毛竖起,这三人到底是什么人物! 方才“咦”了一声的男子出言问道“你说你叫曹习文,敢问曹飞虎曹大人是府上什么人。” 曹习文强忍住泪水,应声道“是我爹。” 那人不由动容,站起身走了过来,细细在灯下对着曹习文的脸庞看了一会儿,点头道“确实有几分肖像,你果然是老曹的儿子。” 曹习文听他一口正宗的帝都口音,又称自己的爹为老曹,显然有些交情,便问道“你是谁?认识我爹?” “我姓苏,叫……”苏晓尘话音未落已被曹习文的惊呼声打断。 “你是苏晓尘!?” “你我素未谋面,竟然能识得我?”苏晓尘不禁诧异。 曹习文心中犹如五味杂陈。 我虽未见过你,又怎能不认识你?我爹提过千百遍不说,为了护卫失职把你丢了的事还一直愧疚难当,叶茵开口闭口也是你,而且你还是那叶老贼的外甥……我…… 此时,那年轻女子开口问道“你说你知道太子妃的下落,是不是真的?” “是啊,我背着她逃了一路,总算没被那叶老贼追上。”曹习文当着苏晓尘的面称叶知秋为叶老贼,丝毫没想过要避讳。 那女子闻言忽然激动起来,疾步走到曹习文面前“你说的是真话……你快告诉我,我姐姐现在她在哪儿?!” 苏晓尘急忙抱住那女子,劝道“潋儿,你别急。” “大苏,他说的是真话,他没有骗我,他知道姐姐的下落,他真的知道!我如何能不急?” 曹习文心中暗奇,她与我是头一次见,如何一听便知我说的是真话而毫不怀疑?莫非这小姑娘这么好骗? 秋月实也从旁劝道“陛下,不如请这位曹公子与我们细述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又如何救了太子妃殿下吧。” 朱芷潋听了,转身又去拿了两盏油灯过来,放在曹习文的身旁。三盏油灯将曹习文照得一脸光亮。 “你说,将我姐姐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不许有半句虚言!” 曹习文听秋月实称这女子为陛下,又惊又疑,便从头到尾将昨日赴宴一事说了一遍,期间的各种细节都说得极其详实,莫说朱芷潋有观心术,知道他没有撒谎,就连苏晓尘也听得不能再真切。 三人的脸色越听越严肃,当说到叶夫人高呼肉中有毒时,苏晓尘已是重重一捶砸在桌上。 “肉里没毒!舅舅不会那样傻!!” “你怎么知道没毒?”曹习文奇道。 “你先别管有毒没毒,且往下说。”朱芷潋急着想要知道姐姐的事。 曹习文继续将父亲如何挡在前面,而自己背着太子妃受叶茵的指点从密道逃脱。 苏晓尘当然知道密道的事,实际上他原本就打算让鹫尾去找那牛家岙找寻旧时的密道,没想到叶茵抢先一步竟然先到了。 看似巧遇的两拨人,却因为一条共知的密道而凑到了一起。 秋月实一直冷眼旁观,其实他对叶知秋的判断要远远比苏晓尘与朱芷潋来得客观。早在瀚江边上他就已经推断出叶知秋才是背后协助绑架苏晓尘的推手,如今听曹习文的讲述,当时的绑架最多不过是那叶知秋小试牛刀罢了。 bihaifengyunzhioudgtianxia0 。 正文 第四百四十二章 血劫 苏晓尘曾说过,他的这个舅舅是漳州常氏后人,一心想着光复淞阳国。 看来又是一个复国者,秋月实不得不说有些感同身受。 失去了的东西,尤其是那些曾经的似锦繁花,便总想着有生之年可以重现。叶知秋的那份执念,和自己,和林通胜比起来简直如出一辙,毫不逊色。 然而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即便是为了复国…… 秋月实暗自思索的同时,曹习文依然在讲述昨夜的经历,当讲到陈麒与郑崙刀刀指向太子妃腹中孩儿的时候,苏晓尘与朱芷潋对视了一眼。 “潋儿,你想到他们为何要这样做了么?” “想到了……他们必然也是知道了。”朱芷潋恨恨道“只是我没想到他们会如此歹毒,再如何说,我姐姐与他们都无冤无仇,你的这个舅舅,真不是寻常的恶人!” 曹习文不解“他们知道了什么?” 朱芷潋道“此事说来话长,你且继续说下去,日后我再与你解释。不过你能救了我姐姐,这份恩情我会永远记得你。” 曹习文摆摆手道“我救她是因为她是重延的媳妇儿,不是因为什么太子妃的身份。重延先前请我护着他和他媳妇,这是我与他的约定。” “重延?”朱芷潋不觉一怔,这才反应过来是在说苍梧太子。 那个草包太子……一提起他就生气,姐姐身怀六甲,他还带着她出宫乱跑,不然怎会遭遇这等鸿门血宴! 姐姐,你真不该委身于这种男人,既没本事护你周全,又不能伴你一生安乐。 朱芷潋听着曹习文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完,这才略略舒了一口气。 “大苏,你的这个妹妹好生机警,竟然能背着你那舅舅把人救出帝都来。既然姐姐就在这邻近的村子里,那咱们就尽快赶过去吧?” 苏晓尘知道她此刻心急如焚,怕是一刻也不想等,点头道“事不宜迟,早见一刻便多安心一分。” 曹习文面有难色“这……我不是不愿意陪你们去,只是我与我爹已约好了在这村子里碰头,万一他要是扑了个空。” 秋月实一直坐在他身旁,能感到他气息不匀,显然是疲劳所致。点头道“曹公子确实也奔波了一路辛苦了,不如就暂且在这里歇息,只消告诉我们那间屋子大致的情形,我们三人自会去寻。” “秋月君,咱们能寻得到么?”朱芷潋有些担心。 “陛下,小小村落没有多少人,再说曹公子已经叙述得很详细了,要找到太子妃殿下,我觉得没什么问题。”秋月实微微一笑。 “好,秋月君,大苏,那咱们这就动身。” 凶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是个好事。 因为它至少能让人有所警醒,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避过一劫。 反而是吉兆,可有可无。 因为纯粹只是锦上添花的事儿,都已经吉了,兆不兆的随意了。 但多数的情况下,无论是凶是吉,都没什么兆头。 正所谓旦夕祸福,难测风云。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整个银装素裹的万桦帝都会在几个时辰之内忽然变成了无尽血色的修罗地狱。 三十六家朝中大臣的府邸很快就一一被龙鳞军占领,那些大臣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是什么人在背后操纵,就连突如其来按在自己身上的罪名都还没想好该从何辩起,便已被一堆虎狼般的兵士按在自家的院子里。手起刀落间割了首级,这世间立刻多了一堆所谓“就地正法”的冤魂。 说什么“刑不上大夫”,说什么仁德治国,在冰冷的刀刃前竟成了一通虚话。 府中的那些家眷无不哭天喊地,更有拼命反抗或是试图逃跑的,无一例外也都成了刀下鬼。所以看似只杀了三十六人,实则死者已数十倍于此数,甚至整个帝都西侧的“龙涎口”流向城下的都是涓涓的血流,将地面染得一片黑红。 京兆府尹及几个手中还些少许编制兵力的大臣均无一反抗,原因很简单,陈麒按照叶知秋的布置,趁最起初人不知鬼不觉的时机解决掉的就是这批相对棘手的官员,剩下的人在他们眼中,不过就是些熟瓜烂菜,等着被切罢了。 裴然像只雏鸡一样被驱赶在最前方,每到一处,便要亲眼看一遍惊恐,疯狂,杀戮,死亡的景象。 他听着陈麒熟练地大声背诵着那些官员所犯下的罪名,看着兵士们熟练地拔刀砍人,以至于干脆利索的程度从一炷香的功夫到后来缩短到一盏茶的功夫 然而再换一家。 几十遍下来,裴然有些麻木了,对数字过目不忘的他,渐渐地已数不清到底死了多少人,他眼前和脑海中映出的光景就只有血海一片。 他终于明白了,叶知秋从来就没有给过他选择,当他跟着陈麒敲开各家的府邸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彻底地被拉上了叶知秋的船。 因为陈麒并不会把府中所有的人都杀光,不反抗不吭声的人还是可以活命的,而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都看到了裴然。 所以只要等到天一亮,天底下所有人都会知道,户部尚书裴然在这场血劫中,是个急先锋。 叶知秋只给了裴然一条路替他办事,寻得庇护。 每杀完一府,陈麒便会在那份名单上划去一道。 很快,在天快蒙蒙亮的时候,名单上所有的人都被划上了横线。 裴然如同枯槁般地瘫坐在一旁,心想是不是终于可以到此为止了。 经历了这一夜,看着那些前几日还与自己谈笑风生的人,忽然都头颅落了地,他甚至有了一种错觉生死富贵好像没有那么重要。 人,不就是“咔嚓”一下么? 也许陈麒现在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他已经不会有讨饶的冲动了。他不知道自己原来心里还是会有愧疚,更不知道原来不止是银钱和权势能让他喜怒哀乐。 “陈大人……杀完了么?” “杀完了。”整整一夜没合眼,陈麒答得依然精神抖擞,而他似乎并没有要放了裴然的意思。 裴然闭了眼。 看来是不打算放过自己,也罢……生死有命,随他去吧。 然而过了半晌,也不见动静。 裴然睁开眼,见陈麒也正看着自己。 “陈大人这是在等什么?” “等裴大人休息完了。” “你……不打算杀我?” “我为什么要杀裴大人?”陈麒笑道“裴大人可是自己人。” “自己人……”裴然自嘲似地笑了一声“那么不肯放我,是名单上的人还没杀够,等着我再添上几个么?” “那倒不是,不过还需要裴大人帮着再敲上一家门。” “谁家?” “樾王府。” “你们,你们连樾老王爷也不放过……” 樾王爷李仁逸是先帝的亲弟弟,当今温帝的皇叔,只因年少便患了极其严重的智亏之症,一直都深居王府中不问世事,更少于人走动。世人皆知其痴傻,如今又是七十多岁的高龄,若不是骤然提起,早没有人会想起皇亲国戚中还有这样的一位身份显赫的人物。 李氏皇族人数不多,温帝素来提倡百善孝行先,所以对这个皇叔一直都照拂有加。他知道这个皇叔智同废人,对他毫无威胁,所以善待起来也甚是宽厚。对温帝来说,樾王爷唯一的存在意义就是标榜仁政的一面旗帜,且用得很是趁手。 裴然不明白,叶知秋杀樾王爷要做什么?杀一个傻子,于他能有什么好处? 陈麒见裴然歇了一阵似恢复了些精神,解释道“裴大人猜错了。樾老王爷德高望重,我们怎么会杀他?如今太子伤重,圣上又出征在外,帝都中身份最尊崇最高的就是这位皇叔了,我们请他出来主持大局,自然是为了帝都局面的安稳,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裴然明白了。 说什么德高望重,这种词儿用在樾王爷身上那是牛头对不上马嘴,将这样的人物拉出来,无非就是想要拿他来当个幌子。陈麒只有一句话说的是实情,如今帝都中若论身份尊崇,还真没有谁能高得过这位老皇叔的。 叶知秋……你究竟埋了多少步棋,诡异的招数竟然层出不穷。 “我知道裴大人累了,只要再敲开这一家,我们便送裴大人回府休息去,余下的事,就不用裴大人跟着奔波辛劳了。” 裴然斜眼看了看陈麒。 是啊,到了明日传出去,天下人都会知道是我裴然在暗地里借着樾王爷的名头带着两个从二品的副统领血洗了帝都,所有的事甚至不会提及叶知秋半分。 帝都血劫的始作俑者却能独善其身显得毫无瓜葛,叶知秋……你果然是毒到家了。 想不到我裴然隐忍数十年,连慕云太师都能扛到最后,还是伤在了你的手里。可今夜之事不出数日,必会传到温帝耳中。我倒要看看,这局棋,你到底打算怎么走下去。 “那便走吧,眼看天就要亮了,再这么耗下去,我怕是连叩门的力气都要没了。” bihaifengyunzhioudgtianxia0 。 正文 第四百四十三章 落香 曾经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朱芷洁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有孩子。 她只想波澜不惊地呆在清涟宫中,然后静静地偶尔侍奉于母皇左右,因为这世上的一切几乎都引不起她的。 金银?权势?地位?那不过是随着她高贵血统和绝世容颜伴生的附属品而已。 直到那一天,一个泥团子砸碎了龙须,她的人生就此转了向。 她没有意识到让她难舍难分的,会是世人所讥笑的草包。 她也没有想过托身于他会有怎样的将来,她只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顺从了自己的心愿,毫无保留地扑入他的怀中。 我的一切都给你。 无论是荣华或是凋零,无论是山崩或是海枯。 我期冀腹中的孩儿能延续你的血脉,更希望他们能在我先逝的时候替我给你慰藉。 朱芷洁从得知身孕的第一天起,便一直暗中默念祝祷。 然而命运弄人,她无法想到的是,孩子降临人世时,她会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身下铺着硌人的粗布薄褥,而当她听到孩子的第一声啼哭时,距离丈夫死去才刚过了三个时辰。 刘太妃费劲力气地托出一个孩子,剪了脐带,裹入一方勉强称得上是襁褓的布包里,送出屋子来。 孩子的哭声响亮而有力,是平安顺产的最直接的证明。 叶茵急忙接过来捧在怀里,却被郭太妃笑道“可不能这么抱,得托着脑袋。” 叶茵是未出阁的姑娘,两位太妃也都一生无子,骤然屋子里多了个婴儿,都体尝到人生从未有过的新滋味。 “是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刘太妃拭了拭汗道,“你们随便找点什么磨碎了先喂着,我还得进去忙第二个。” “第二个?”郭太妃和叶茵异口同声地惊问。 “可不是嘛!我瞧着她肚子就觉得比一般的大,刚生出一个一看,那肚子还鼓着呢!行了行了,我不跟你们啰嗦了,赶紧再继续烧水去。还有,干净的毛巾再拿些来。” 郭太妃满口应承,已是转身去张罗东西,那态度与先前拒人门外时比大不相同。 “原来是个女孩,可是看着怎么这么丑……她娘那样美貌,将来她也能长成倾城佳人吗?” 叶茵看着那皱巴巴像小猴子一样的脸蛋,心想不知道自己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这般模样。 正胡思乱想时,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叶茵和郭太妃紧张地对视了一眼,这分明不像是曹习文的敲门声。 “茵妹!快开门,是我!我知道你在里面。” 叶茵骤然听到这声音,心神激荡得几乎脚下一颤。她忙把孩子交给郭太妃,转身便打开了房门。 只见站在眼前的是一个高高大大的俊秀青年,一身的书卷气依然不减,唇上与颚下却多了些淡青色的髭须,显得成熟了不少。 “哥!真的是你!”叶茵怎么也想不到,兄长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候忽然从天而降。在一瞬间,她真的相信了康叔说的那句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碰上了。 叶茵忘情地扑到苏晓尘的怀中,就像小时候那样。 苏晓尘见朱芷潋在旁,脸上一红,忙托住妹妹说道“茵妹,有件要紧事,太子妃可是在屋里?” 叶茵这才发现,哥哥的身后还有一男一女,男的瞧着面善,那女的却以一种奇异又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而且容颜还有些眼熟。 “这两位是……?”叶茵迟疑道。 一边的郭太妃插嘴道“我猜想啊,是太子妃的妹子,长得还挺像的。” 朱芷潋这才注意到,眼前的老妇人怀中还抱着一个孩子。 “你抱的……是我姐姐的孩子?” “你果然是她妹妹?是啊, 这才刚刚生下来。”郭太妃将孩子的头从布包中稍稍朝外露了露。 朱芷潋与那孩子目光一触,几乎忍不住眼泪,忙问道“我姐姐呢?” “正在里面,你姐姐怀的是双生子,还有第二个没出来呢。” 此言一出,朱芷潋与苏晓尘皆是心中一沉。 慕云氏……果然是慕云氏。 朱芷潋伸手便要推门入内,叶茵急忙叫了一声“哎,你别进去,刘太妃正忙着……” 朱芷潋忽然转头如电的目光射来,凌厉得叶茵登时噤了声。 好厉害的女人!竟然有如此震慑的眼神…… 秋月见叶茵脸色发白,温言劝道“叶姑娘,好容易与兄长久别重逢,何不坐下来细细说一说,苏学士应是也有许多话想要问你。” 苏晓尘也道“是啊,茵妹,你还没与我引见这儿的主人。既然老夫人有救命之恩,咱还须另行礼拜谢。” 郭太妃与叶茵等三人在屋外自叙话不提,朱芷潋入了内屋,把正在聚精会神接生的刘太妃给吓了一跳。 朱芷潋见床上那人面如薄金,唇如炭霜,已是奄奄一息,正是许久未见的亲生姐姐朱芷洁。 她抚着姐姐露出袖管的半截胳膊,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姐姐的肌肤向来素白如凝,如今没了血色犹如蒙了层灰布一般,毫无生气。想到昔日种种欢笑,何曾会料到向来与世无争的姐姐也会被卷入这场杀戮浩劫之中。 朱芷洁本来已筋疲力尽,听见哭声努力睁开眼睛一看,吃力地笑道“我莫不是在梦里……” “姐姐,我来迟了。”朱芷潋紧紧握住姐姐的手。 “我觉得头好痛,我……有些看不清你。” 朱芷潋急忙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两颗碧绿的小药丸送入姐姐的嘴里。 那药丸入口即化,很快已沁入喉中。 一会儿,朱芷洁似乎有了些力气,略显精神。她终于睁大了眼睛,微笑道“是碧海的清心丸?我几乎要忘了这味道了。” 刘太妃满头大汗地喊道“先别说话了,快把力气都用到孩子身上!再不出来我怕这孩子受不了得憋死!” 朱芷潋哭道“姐姐,有话且先搁下,你先把孩子生下来,以后咱们再慢慢说。我今日见了姐姐,就再也不会分开,我一定会护着姐姐一生一世!” 朱芷洁摇摇头“妹妹,我已经累了……那孩子好像也累了,他想要睡,就让他睡吧。” “使不得!姐姐,千万别闭眼,再使把劲儿,只要再一点点,孩子就出来了!”朱芷潋已是忍不住哭出大声来,听在屋外四人心头都是一震。 刘太妃伸手取过碗盏递给朱芷潋“快,灌点水,再掐她人中!不行再按按额角!绝对不能让她睡过去。” 朱芷潋从未感到过这般的无助与无主,她束手无策,也不知有谁能帮她。她慌乱地按着刘太妃说的地方依次使劲掐着按着,不意又瞥见了姐姐喉间被勒出来的暗红色伤痕。 不是善恶有报吗?不是因果轮回吗? 我姐姐做错了什么要遭此劫难?神明怎能如此折磨她? 朱芷潋见她心如死灰,只得竭力唤道“姐姐,我知道你心中惦念太子,可他现在只是受了重伤,还在医治,你如何舍得抛下他和孩子?姐姐,这个节骨眼儿上,千万柔弱不得!” 朱芷洁半睁着眼睛,微微笑道“妹妹,我不会观心之术,不识人言真伪,但我知道,你从小只要一撒谎,右眉就会翘,这么多年你还是老样子……” 朱芷潋被说得懊丧不已,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说,倒让姐姐猜到了噩耗。 “姐姐,你的孩子也是太子的孩子,难道你忍心让他尚未到人世间便丧了性命吗?外面已生下来的是 个女婴,万一这要是个男婴,姐姐岂不是要替太子后悔?” 一句话犹如醍醐灌顶,朱芷洁紧紧拽住褥边,只觉得汗水已浸透了整个身下。 他死了,他的孩子还在。即便我不成了,也不能绝了他孩子的性命。 “原来……原来方才先出世的是个姐姐。若能像大姐那样疼惜你我就好了。”朱芷洁叹了口气。 朱芷潋没敢应声,她如何能在这种时候告诉姐姐,母亲与长姐都已不在人间,如今的碧海皇室只有她姐妹和姨母三人了。 苏晓尘等人在屋外候得心焦,起初还有心思问几句昨夜的详情,朱芷潋的一声哭喊将众人听得顿时默不作声,谁都被这沉重的氛围压得没了言语。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刘太妃匆匆地又抱着一个孩子出来“快,快给拍一拍后背,有些喘不过气,险些没能生出来!” 叶茵一看,是个男孩,却比先前的姐姐还要小一圈,脸上已憋得青紫,连哭声也没一声,忙问“这要怎么拍啊?” 刘太妃顾不上解释,只说了句“孩子你们来照顾,我得看着大人去。”话音未落已复进了屋。 朱芷洁诞下次子,已是拼尽了浑身的力气,孩子落地的瞬间也觉得身子仿佛被掏空了一般,迅速地虚弱下去。 朱芷潋见她目光涣散,神情呆滞,连喘气声都不大听得到,不由方寸大乱,几乎是哭着哀求道 “姐姐……再含些参片吧!” 朱芷洁无力地摇摇头。 “他死了,就是我死了,我曾誓言过,不会与他分开。” “姐姐!”朱芷潋心如刀割,“可你还有孩子,还有我啊!” 朱芷洁似是脸上有了些红润,竟然伸手道“且扶我坐起来。” 朱芷潋只得将她扶起,又找了些布巾勉强卷成一团垫在身后与她靠着。 “你是我妹妹,孩子交给你,你定能善待。我不求妹妹能视如己出,只求一样……” “姐姐只管说。” “孩子太小的时候,多带在身边陪一陪他们,便是顽皮了,要打要骂都使得,只是莫要放到远处瞧不见的地方,让他们太寂寞……” 朱芷潋再不能自已,泪如雨下,姐姐的寂寞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份嘱托既是对儿女的担忧,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遗憾。 “姐姐放心,妹妹一定……” “母皇还好么?” 没有回答。 “妹妹,我方才似乎做了个梦,梦里见到母皇了。她骑着一匹白马,说是要来接我。她远远地喊我洁儿,我听见了。她还说……要我也移去来仪宫与她同住,从此……从此……再也不……” 声息减弱,终归沉寂。 那张倾城的脸已变得阴沉如灰,再没有生气。 苍白的手掌渐渐松开,滑落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根半旧得泛了黄的锦线罗缨,面上已被磨出光泽,隐隐间还透着一丝淡淡的金缕香。 --------- 新殇未止余悲戚,旧缨残落一缕香。 第二十八卷《叶落霜满天》在一片寒霜飞雪中收了卷,整卷大约二十万字左右,也是迄今为止最长的一卷。 书中的人物如同伴着这严冬一样,相继凋零,然而也如等待早春一般,萌出了新芽。 神州的历史翻过了萧瑟的一页,明日将继续连载第二十九卷《露从今夜白》 冰封千里的瀚江不过是短暂的宁静,很快就会再次燃起新的战火。 腹背受敌的李厚琮,静候渔利的大巫神,伺机而动的柳明嫣,诡计多端的叶知秋。在芸芸众生中,苏晓尘与朱芷潋又将如何游走世间? 敬请到纵横网继续订阅关注正版连载《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 bihaifengyunzhioudgtianxia 。 正文 第四百四十四章 傀儡 风雪未央,忧心难止。 空荡荡的屋子里,曹习文找了条凳子躺了上去,然而明明已累得不行,却还是睁大了眼睛睡不着。 天已蒙蒙亮了,这已又过了两个时辰……爹,你怎么还没到。 北风的呼啸声如鬼哭狼嚎般地从窗缝里钻进来,直入耳中。曹习文忽然一骨碌爬起来,将袖子一撸。 不行,我得去外面等爹去! 然而他刚要推门出去,忽然看见一人入了院子来,正是昨夜遇上的那个神秘女刺客。 “你见着我爹了?”曹习文不由一喜。 鹫尾摇摇头,朝院外指了指。 院子外面的大路直通村口,看过去白茫茫一片。 鹫尾的意思显然是说,连脚印之类的痕迹都没有,必定没有人出入村子。 这可怎么办? 曹习文闷闷不乐地想了一会儿,问道:“你有兵器没?短刀、匕首都行。” “你要做什么?” “我要回DìDū去!” “不能去。” “为什么不能去?重延的媳妇儿现在有你们护着,我去寻我爹有什么不可以!”曹习文见鹫尾阻在前面,有些着恼。 “现在DìDū内形势未明,你又是被叶知秋追杀的对象,如此冒然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那我也要去!我爹被坏人困在京城,我却不去救,岂非猪狗不如!” 曹习文大约做梦都不会想到,一个冷若冰霜出手凌厉的女刺客,居然会被他这一句话刺得踉跄了一步。 她虽蒙着面,但他依稀能看到那双妙目竟然有些红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 我爹被坏人困在京城,我怎能不去救…… 一模一样的话,数年前她也曾对秋月说过。 对鹫尾来说,这恐怕是她最怕听到的一句定罪之词。 如果将噩耗比作一段枯木,悔恨和愧疚就好比是长在木头上的蘑菇,树干越是腐朽,蘑菇越是繁盛。 人死了多久,自责就会保留多久,永不褪色。 曹习文正奇怪为何鹫尾会如此动容,忽然他瞥见远处出现一个小小的黑影。 他喜得冲出院子,朝远处双手挥舞大声喊道:“爹!爹!儿子在这儿!” 鹫尾只看了一眼,便知道他认错了人,那是筑紫大人。 她不禁暗忖,筑紫大人怎么会孤身回来?那俩人呢? 身影渐渐走近,曹习文终于失望了。 怎么是他…… 秋月的神情有些凝重,见了二人也不说话,自进了屋子。 “太子妃病没了。”秋月轻轻地解下佩刀放在案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什么?到底怎么回事!”曹习文一惊,他无法相信就两个时辰之前,他还亲手抬进屋子的人,怎么这就没了。 “生产不顺,诞下两个孩子后,大约是油尽灯枯……”秋月忽然忍不住重重地拍了桌子,“然而若不是她亲眼看到太子死在她面前,大约也不会如此心灰意冷,以 至于连第二个孩儿还未坠地时就存了求死之心!那个叫叶知秋的,真是绵里藏刀,刀刀入骨!” “那陛下她……”鹫尾不禁担心。 “那还消说么,陛下已哭昏过去,现在还伏在她姐姐身旁,不肯走出屋子半步,一时半会估计是缓不过来的。然而我担心的并不是现在,而是接下来。” “接下来?”鹫尾不解。 “叶知秋对苏学士有养育之恩,也是叶小姐的生父,而陛下如今又对那叶知秋恨之入骨。真不知等陛下清醒过来,要如何打算,只怕他们二人之间没有那么好调和。” 曹习文愤然大声道:“有德报德,有怨抱怨!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有什么可说的?他杀了重延,重延的媳妇儿虽不是他亲自动的手,却也因他遭了难,这笔账不找那叶老贼算还找谁去?莫说别人,我头一个就不饶他!” 秋月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悦,说道:“眼下正是风声鹤唳之时,若私下里彼此再生嫌隙,可不是什么好事。说起来,令尊还未赶到这村子里么?” 鹫尾见曹习文被一句话问得泄了气,有些恻隐,轻声道:“筑紫大人,奴婢想……借苏学士说的那个密道入DìDū暗探一圈看看。既能寻访曹公子父亲的下落,胜过在此守株待兔,又能探查DìDū眼下的情形。毕竟曹公子是被追杀之人,入城多有凶险,奴婢去的话就方便多了。” 曹习文一怔,这女人瞧着冷冰冰,居然还有些热心肠。她的身手极好,若肯出手相帮,定然差不了。 秋月低头想了想,道:“也好,我们确实急需知道DìDū那边叶知秋接下来到底打算做什么。眼看陛下那边暂时应该没有心情来料理这些,不如我们先替她探一探。鹫尾,这一路你务必小心,绝对不能让叶知秋察觉到我们的存在,速去速回,切勿耽搁。” 曹习文忍不住说道:“不如我与你同去,我还认得路。” 秋月微微一笑,宽慰道:“曹公子放心,我这个婢子很有些本事,自有独门的识路法子,便是在陌生的市井巷陌里,也游刃有余。” 一边心里也有些讶异,鹫尾向来不大肯离得自己太远,怎么今天会主动请缨要替这个曹习文入城打探消息呢。 鹫尾向秋月行了一礼,又转头向曹习文悄声送了一句到他耳边:“我一定替你寻到你父亲。” 万桦DìDū。 初晨时分,天色渐明。 DìDū的百姓打开门户想要清扫自家门前的积雪,本以为该是瑞雪兆丰年白茫茫一片的好景象,不料眼前的景象却令人毛骨悚然。 街头巷尾各处的龙涎口中,经流的雪水早已结成了冰,然而那些冰不是晶莹剔透,却是透着一股猩红!数不清的红色冰晶犹如皮下的血脉四处延伸,将整个DìDū的外围都渗了个遍。 这到底是……出了什么祸事? 有人谣言四起,有人忙着报官,更多的则是立刻关了家门,躲在屋里瑟瑟发抖。 如此多的血水,那得死了多少人? 报官的百 姓还算是胆大的几个,然而再胆大的人到了京兆府衙门口也都吓得瘫坐在地上。 整个京兆府,早已被屠得鸡犬不剩,成了一片血洼死地!而更令人丧胆的是,山腰处有些龙涎口处还在继续淌着红色的雪水,没有全部凝结。 百姓们知道,那是离皇宫最近的地方,也是百官最聚集的宅邸之所。难道那里才是这血流的源头?! 然而他们是不会有机会知道得太详细的。 因为龙鳞军已将皇宫附近的百官居所围了个通透,所有的城门关口早被叶知秋借陈郑二人之手把控得一个不漏,什么消息都传不出去。 清晨,文武百官战战兢兢地站在含元殿外,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昨夜的凶险。他们中大多数人只是听到了喊杀声,想要出门探视时也都被龙鳞军堵回了门去。他们依稀听到说是捉拿逆贼,于是心惊肉跳地在家里捱了一夜没敢睡。其中还真有几个胆小的官员其实本不碍事,却因平时贪了些贿赂做贼心虚,自上吊了去的。 太子新任监国,添上三把火造些威风是不难懂,可这火未免烧得也过头了吧? 于是一夜惶恐之后,百官们各自思议停当,觉得今日上朝须得谨言慎行。听说太子殿下前几日还亲手砍了两个小太监,昨日半夜再这么派了龙鳞军抄家杀人,真是暴虐无常。 万一今日朝上再撞见这位太子爷心情不好,保不定还没等温帝回来,自己就被砍死在含元殿上了。 百官们一边低声嘀咕着入了含元殿,一边看向御阶之上。 太子监国,原是在御座旁添了个座位,代为听议。 可今日到了朝议的时辰,众臣们惊异地发现那座位上坐着的居然不是太子。 樾王爷?! 那个痴呆王爷……他怎么会坐在这里?太子呢? 有些年轻的大臣们甚至连樾王爷都不认识,即便是那些上了年纪的大臣大多也有十来年不曾见过他了。 正当众人窃窃私语不断时,忽然一个太监站在樾王爷身边高声道: “奉太子殿下口谕!” 众人一听,纷纷低头垂目,以示聆听。 “龙鳞军统领曹飞虎,勾结大内宦官及朝中官员三十六名,意图谋逆行刺,所幸天佑我苍梧,事遭败露,余党昨夜已被悉数就地正法!午时之后,孽党首级自会悬于城门口之上,以昭天下!” 此言一出,阶下一片沸腾。 曹飞虎谋逆?勾结大内宦官?还有三十六名党羽? 这哪一条都是闻所未闻呐! 忽然有一大臣出言问道:“如此惊人的消息,为何不是太子殿下亲自谕下?” “太子殿下遇刺,不幸身受重伤,现如今正在允杨宫卧床静养,一时难以下床,故而特意委托樾老王爷代为监国,以免误了朝政。” 从头到尾,樾王爷都如同一尊木像一般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纹丝不动。 大臣们心想,这样的王爷,摆明了就是个傀儡,太子自己是个草包,当然要找个更废物的才好把控,倒也好懂。 正文 第四百四十五章 十岁 还说什么为了不误朝政?哼……真想不误了朝政,怎会去找樾王爷?只怕递上去的折子如同盐撒到井里,连个水花都见不着。 等等,太子重伤,樾王爷痴呆,那么这中间必定该有穿针引线之人才对啊。 会是谁呢? 叶知秋站在一边,既不议论,也不质疑,只是回头轻轻地看了远处的裴然一眼。 那一眼,裴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只得硬着头皮出列上前一步道:“臣等谨奉太子殿下口谕!” 含元殿鸦雀无声了一瞬间,转而立刻又是一阵私语。 “裴大人还真是爱当出头鸟啊。这时候也不忘露一脸。” “只怕他脸是露了,那痴呆王爷未必能记住他长什么样。” “哎,你们听说了么?昨晚龙鳞军抄家的时候,裴大人好像也在。” “什么他也在啊……分明就是他引着龙鳞军去的!我在墙缝里都瞧见了!” “是是是,我也听见他半夜叫门的声儿了。” “原来是他在搞鬼……多半还给太子殿下出了不少别的主意吧?” “那是……我昨儿午后还撞见他把太子殿下给接家里头去了呢。结果到了晚上就出了这事儿,你们想想,能不是他在太子殿下耳边吹风么?” 叶知秋满意地站在那里,微微一笑。 这个裴然,还算识相,知道该替自己挡一挡。 百官众说纷纭,然而都是阶下暗自议论。既无真凭实据,又不敢高声质问,纯属乌合之词。 叶知秋根本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百官中但凡有些硬骨或是可能会被众人推为马首的,昨夜他都已先下手砍了,剩余的这些人数虽多,无一不是唯唯诺诺之辈,用来粉饰朝堂正好。 含元殿的议事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樾王爷身边的太监忽然说王爷身体不适,需要歇息,于是连人带椅子一并抬出殿去。 离得远的官员看得一头雾水。 这王爷至始至终就是一个表情,也没见他哪儿难受啊。 挨得阶前近的官员却隐隐闻到了一股屎尿臭从御座附近传过来…… 唉,我苍梧国的国运如何就到了这般田地,竟要个不能自理之人来坐镇江山? 叶知秋依然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直到朝议结束百官们陆陆续续都退出了含元殿,他都没有挪动一步。 先前的那个太监下了御阶,向他行了一礼,十分默契地将他向殿后引去。 俩人沿途没有一句交谈,一直绕到了常青殿外,叶知秋瞧着四下无人,才低声问道: “公公在韩大人身边呆了多久了?” “记不清喽,二十年总归是有的。” “哦,公公辛苦。如今李公公和王公公都没了,论品级,该是公公最高了吧。” 那太监低头谦恭地一笑,算是默认,眉眼间很是收敛。 叶知秋远远地瞧了瞧常青门,华美依旧。 “如今常青殿里有什么异常么?” “没有,圣上不在宫中,连当值的小太监都减了半。” “多一双 眼睛就多一分凶险,既然不在宫中,那么剩下的一半也都减了吧,宫里如今不需要这么多人。” “是。” 俩人不紧不慢地继续行走在甬道上。 偌大的樟仁宫犹如一头被抽走了灵魂的巨兽,只剩下一副死气沉沉的骨架,名存实亡地伏在这妙岱山间。 叶知秋心知肚明,他如今手持太子监国的印信,连宫中的五千禁卫也一并被收入囊中。通过陈郑二人,他实际可调用的兵力已达到了两万五千余人。 一夜之间,这座皇宫便易了主,只不过所有人还被蒙在鼓里罢了。 当年慕云氏施计占了常氏的万桦DìDū,不知道有没有料到日后会有一天,又让常氏的后人鸠占鹊巢给拿回来了呢? 墨香一刻,算无遗策…… 却不知百密终有一疏! 叶知秋看着远处的百藤青苑茂密的林丛,嘴角透出一丝笑。 常氏先祖在上……孩儿终于没辜负你们,回来了。 俩人继续向前走着,到了百藤青苑的花坛路口处,叶知秋止了脚步向南看去。那条蜿蜒的小路掩在一片灌木丛中,若非细看不经意便走过了。 那太监见他出神地望着小路,悄声叹道:“您也知道这条路?” “……这条路是通往旧时的王殿,我虽不曾走过,但从小便听族人们说过千百次,如何敢忘。” “那大人要不要去看一看?” 叶知秋显然有些心动,然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摇头道:“罢了,等一切大事皆定,再来不迟。” 忽然,叶知秋觉得背上被轻轻地叩了一下,转身看去,却是个男孩,正警觉地看着他。 “你是谁家的孩子?”叶知秋问道。 那孩子不答,却指着叶知秋脚边的一个皮球喝道:“快把球还给我。” 叶知秋呵呵一笑,捡起球朝他轻轻抛去。 那孩子得了球,心下大定,反问道:“你又是谁?怎么敢来这后宫?” “奉召而来,不得不入。” “奉谁的召?” 叶知秋觉得有些好笑,这孩子年岁甚小,说起话来却有板有眼,当下童心一动,也一本正经地答道:“不知阁下身份,不便透露。” 那男孩一拍胸脯道:“我乃开朝先帝第四世曾孙,李厚璞!” 叶知秋想不起如何李氏还有这么个子孙,于是看向身边的太监。 “他是樾王爷的儿子,论辈分与圣上一样,都是厚字辈。” “樾王爷?”叶知秋深感意外,这出了名的痴呆王爷如何能有这般聪颖的儿子? 他想了想,觉得不对:“可这樾王爷已经年逾八十,儿子怎么也该有五六十岁了,如何能有这么小的孩子?” 太监附耳道:“樾王爷一生痴呆,圣上又数次赐了妾伺候于他,意在彰显厚爱之意。哪料那些妃妾年轻貌美,见樾王爷不中用,便各自与府中年轻的侍卫私通。” “这等秽事,樾王妃便坐视不理么?” “那樾王妃是个老实人,每日只管吃斋念佛,对这种事儿压不住,只能睁眼闭眼。 十多年前,自樾王妃病死后,那些妾室们便越发胆大妄为,其中有个侧室竟然还生了个儿子,就是大人眼前的这一位。” 叶知秋奇道:“如此丑事,为何还能风平浪静?” “樾王府无后,樾王爷已是八十高寿,若这样下去爵位日后无人承袭,王爷一旦闭了眼,王府自然也就不复存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府上的那些下人们早就担心有一天会被遣散,所以上上下下都是一心替那怀了孩子的妾室瞒着,精心伺候直至分娩。” “难道常青殿那位也不知?” “当然知道。可树活一张皮,人又何尝不是活一张皮呢?没了脸皮,那位是断然不肯的,他要的就是体面,别的又何曾在乎过?明面儿上樾王爷还添了个儿子,虽是旁支,也算是替皇家开枝散叶了。” 叶知秋冷笑一声:“又是个不姓李的。” 男孩见他二人嘀嘀咕咕又听不清在说什么,恼怒道:“你们两个,在鬼鬼祟祟说什么!小心我让我爹治你们的罪!” 叶知秋笑道:“你爹今日是入宫替太子殿下听取朝议的,你来做什么了?” “我来看看有没有坏人欺负我爹!”小男孩答得理直气壮。 “你爹贵为王爷,谁会欺负他?” 小男孩盯着叶知秋说道:“你们,你们会欺负我爹。” “这可是出言无凭,信口诋毁了,非君子所为。” “哼,休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种人,我见得太多了。都是嘴上说一套,背地里一套,暗中嘀嘀咕咕算计个不停,一个个都把我爹当成废人。就是因为你们都没安什么好心,所以我今天才跟着爹进宫来,看看谁敢欺负他!” 男●●孩的年纪连嗓音都还没变,说话的架势却和大人没什么两样。 李氏还有这样了得的孩子……虽然是个私通之子并非李氏之后,然而终究姓李,日后大了也许会是个隐患。 叶知秋朝他招招手:“你过来,我瞧你脖子边上有只虫子。” “哪里?”孩子将信将疑,走近身来。 叶知秋忽然脸色一沉,伸手一把锁住那孩子的咽喉,顿时将他憋得喘不过气来。 太监一惊,想要上前劝阻,却又不敢。 那男孩憋得满脸通红,手中的皮球早已拿不住滚去了一边。 “快……放手,你,你这坏人!”男孩的眼中满是恨意。 然而那只手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越来越紧。 太监慌得不知所措,忍不住劝了一句:“大人……孩子不懂事,他才九岁……” 哪知那孩子甚是倔强,拼命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句:“我十岁了!你才九岁!” 叶知秋一怔。 十岁…… 记得那年自己带着妻子从淞阳城逃出来的时候,也恰好是十岁。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还是他的生辰,让他刻骨铭心的不是生辰宴上的欢笑和祝仪,而是满城的尸体和血迹。 骨肉的离别,无尽的厮杀,就像一把利刃,将他原该拥有的人生一刀两断。 剩下的,就只有复仇。 正文 第四百四十六章 双鹞 他不觉将手一松,那孩子顿时一阵猛烈的咳嗽,瘫坐在地上。 叶知秋靠近孩子的脸庞,复了温和的笑容轻声说道:“你听好,要是想保护好你父亲,就要多想,多看,少说,少发脾气。不然,你就只有死路,可记住了?” 男孩一脸惊恐地看着他,勉强点了一下头,已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叶知秋站起身来,对着男孩款款一礼。 “世子殿下保重。” 这才对身边的太监吩咐道:“咱们继续走吧,那鸽鹞房离这里还有多远?” “马……马上就到,只消再拐两个弯就是!”太监生怕叶知秋又节外生枝,急忙抢了几步走在前头,引着他向东南方走远了。 育鸽高手宋三郎,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养出来的鸽鹞会左右着苍梧国的命运。 慕云三太师曾借着鸽鹞重创常氏大军夺得建国的机会,温帝李厚琮以鸽鹞算计得朱芷凌与明皇反目成仇,而大巫神温兰放出鸽鹞将樟仁宫搅得一池浑水。 鸽鹞,看似人畜无害,却堪比快刃。 如今,这把快刃落入了叶知秋的手中。 怎么用?什么时候用?他早已有了主意。 既然碧海的鸽鹞已经飞了回来,既然温兰已经控制了太液城,那么意味着他和温兰之间也可以互通密信了。 叶知秋一路走到鸽鹞房,取出前日里备下的两封密信,和大半年前的温帝一样,分别缚在了两只鸽鹞的腿上。 一只还是飞往太液城。 一只还是飞往瀚江边。 以太子遇刺病重的消息诱使温帝回头,同时邀温兰趁机渡江于后方掩杀,要的就是双管齐下。 叶知秋看着那两只鸽鹞扑楞着翅膀飞向天边,心中默念:温兰,这良机不是天赐的,是我叶知秋费尽心机才营造出来的,休要浪费了! 温帝爱子心切,多数会调头转向赶回DìDū。然而十万大军冬日进军不便,温帝绝不会等着与大军同行,而会下令以轻骑护卫先一步急行。如此一来,只需自己将两万五千人埋伏于DìDū东郊,待温帝入了伏击圈,就是瓮中捉鳖了。 温帝一倒,李氏子嗣凋零,慕云氏也没了可用之人,苍梧国自然容易掌控,虽然名不正言不顺不能长久,但只要坚持到温兰的大军压境之日,再将DìDū拱手相让,加上苏晓尘的情分尚在,必定能换得北境重建淞阳国的一席之地。 叶知秋反复思量再三,觉得这番计策应是没什么纰漏,即便暂时走脱了一个太子妃,大约成不了什么气候,当下心中笃定。 然而世事变幻岂能由人所愿。 鸽鹞毫无差池地将两封密信分别送到了瀚江边和太液城中,紧随鸽鹞其后的,是一阵猛烈的西北风。 一阵寒风……能有多大能耐? 有诗云: 风卷凌绝半山雪,冰锁瀚江万步封。 这阵西北风席卷着凌绝山脉的积雪呼啸 而至,连吹了两天两夜,将瀚江两岸边的浅滩处冻了个结结实实,码头边的每一条船都被禁锢在冰层之中! 这若是再吹上几天,索性将整个瀚江江面彻底冻住,那么温帝的十万大军想要过江,连船都不用了,可偏偏两日后西北风停了。 瀚江两岸都成了一马平川的冰原,最河心的部分依然是波涛汹涌没能冻上,靠近江中的江面冰层也就成了不够厚实而无法踏足的危冰。 于是瀚江两岸码头的船既离不了岸,大军也过不了江,真是进退两难。 大巫神温兰在太液城中收了密信,情知是个好机会,即刻点了城中的兵马,急急地率着三族人朝滨州赶来。 国主之位空悬,若无外敌,只怕时日一长,便生出些嫌隙来。只有敌军的存在,才能以对敌为名暂时能将三族人聚拢在自己的麾下。 然而还没到滨州,就有前方军士来报瀚江东岸全被冻住出不得船的消息。 时值刃族从宝坻城的后续增援已陆续赶到,伊穆兰的总兵力已差不多恢复到了八万左右。可就是这样的两支大军,被瀚江拦在了两边只能隔江相望,让人觉得有种是不是老天爷都出手劝架的感觉。 温兰有些闷闷不乐,却也无可奈何。在异国的疆域上作战,本就该慎之又慎,碧海国如今虽然在自己的掌控之下,但民心不稳,后方未平,每一步都需行得谨慎。 不过相比伊穆兰这边,温帝要痛苦得多。自打开密信后,温帝便一直脸色苍白,足足一个多时辰一言未发。 他觉得,太子已经死了。 DìDū中潜藏着一股势力,这他早有感觉,除去韩复之后他以为剩余的党羽已不足为奇,不料自己前脚离开DìDū,这股残余的势力便后脚发难。 李公公勾结曹飞虎谋逆行刺? 然而这等把戏也只能掩愚民之耳目,终骗不过实为慕云氏的温帝。 温帝不怕这些幺蛾子,他唯一顾忌的就是太子的安危。 DìDū中他并非没有留下眼线密探,这些密探也会日日将朝中的动向传递消息过来。然而大军开拔以来,毫无任何可疑之处,就连太子也还是暗地里偷懒,朝议越来越马虎,挤出来的时间不是吃喝就是玩乐。 温帝听了这些消息反而觉得心安,这才像太子,他能偷懒,就说明DìDū无大事。可如何一夜之间就遇刺了呢?还劫走了太子妃? 龙鳞军四处杀人,且丝毫没有秉承自己的旨意,显然已脱了自己的控制。一支连统领都被杀了的军队,一定已经成为了另一个人物的手中利刃。 最关键的是,掌控鸽鹞房的李公公死了,如果太子也已遭不测,那么连这封鸽鹞传书都极可能有鬼。如果是这样,那么送信诱朕回DìDū的动机必然是一出连环计。 温帝前思后想,决定按兵不动,等待DìDū眼线传来探报,鸽鹞密信所报的一致。 四日后,探报送到。 果然,太子的现状依然无法探清,既没有人亲眼看见病况 ,也没有人知道医治得如何,唯一能够提供些许消息的只有一张太医院出具的药方,不过是寥寥几笔的敷衍,看不出什么端倪。 温帝的心彻底沉了底,尽管自己的人生已是一片残缺,然而他没有料到当太师府倒,自己终于得以君临一国时,却连膝下的儿子都没能保住。 太子不是亲生的骨血,但已然是他余生中唯一的精神寄托。 温帝将自己关在帐中不吃不喝一整天,他觉得这是他十岁即位以来受到的最沉重的打击,他细细地从头到尾把所有的来龙去脉又想了一遍。这一次,他想得很透彻。 既然已经失了太子,也就意味着失去了唯一的软肋。 我李厚琮从此行事再无顾忌,再无掣肘! 他重新叫来了DìDū密探细细询问了一番,发现探报中所有的疑点都指向了裴然。 既是他引着太子去家中吃饭,又是他带着龙鳞军去抄家,隔日朝上还是他带头表了忠心,难道是此人在装成贼喊捉贼? 不! 裴然虽然贪得无厌,却没有这份深藏不露的谋略。 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去暗算太子。 何况裴然的世家背景还不如陈麒和郑崙,他一个户部尚书如何能让心高气傲的陈郑二人甘心听他的调度? 温帝请大臣们喝了几十年的茶,对这些人的秉性,他自信还不至于看走眼。可他也想不明白到底还有谁能够如此干脆利索地将行刺太子、借樾王爷把控DìDū、诱骗自己回头的这一系列计划安排得如此周密。 到底会是谁? 温帝紧紧扣着御座的把手,指甲几乎要抠出血来。 不管是谁,朕日后定要将这些叛党个个都碎尸万段! 当务之急,必须探清被劫持的太子妃,她是亲历之人,自然也知晓其中真相。保得了她,才能保得住我皇家的血脉。 温帝想到此处,忽然一个念头闪过。 逆党行刺太子,劫持有孕在身的太子妃,莫不是盯上了我李氏帝裔的根基?若暗中行刺朕,纵然得手还有太子,还有皇孙,换成哪一个都能占着皇裔的地位重新集结群臣抵抗。所以他们才要先除去皇子皇孙,待只剩下朕一个孤家寡人了再出手,便能连根掘起李氏的基业了。 果然是老谋深算。 温帝站起身来,将密信投入一旁的火盆,顿时生出一阵青烟。 这时,门外兵士急急来报:“陛下,车骑将军霍青林有紧急军情求见。” “宣!” 车骑将军霍青林,骁勇善战,极善进攻突围战术,论冲锋陷阵下城掠地,无出其右,是当年太师府门下最得意的战将。所有将领中,韩复擅守,霍青林擅攻,被誉为苍梧双璧。 只不过韩复常年驻守京畿,霍青林基本都驻军四方,彼此间倒没什么交集。温帝也是看在他与韩复素来针锋相对这一点上,才肯对出身太师府门下的霍青林肯委以重用,毕竟太师府如今也没了,此等将才不用岂非可惜? 正文 第四百四十七章 温泉 当然,温帝肯用他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霍青林的姐姐是温帝的惠妃,侍奉于后宫已有二十多年。论亲疏,还是温帝的小舅子。没了太师府的依仗,霍青林除了忠君和仰赖姐姐的维系再无别的选择。 霍青林当年因依附于太师府,用兵之道上偶尔也受了慕云佑的一些指点。其实慕云佑教他远不如对苏晓尘来得用心,不过霍青林却深以为傲,常以慕云兵法传人的身份自居,在军中也多有提及。 温帝虽然憎恨太师府,倒是不介意这些。 谁会去为了个死人与活人较劲呢?能为朕所用才是最重要的。 不一时,一黑铠黑袍的将领踏入帐来,手上还拿了一份图卷。 “是青林啊,如此急着见朕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四下无人之时,温帝常直呼其名,以示亲近。 “臣确实有要紧的事想要对陛下当面呈报。” 温帝朝边上伸手示意赐座,然而霍青林直接走到设于正中间的沙盘案边,并没有要坐的意思。 “两岸对峙已有些时日了,如今北风冻住了瀚江两岸,进退不得。然而兵贵神速,臣想问一问陛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温帝闷闷不乐道:“青林,有些事你是知道的。世人都说我苍梧国虽有大军,却无战船,可早在十几年前朕就依着左右太师的谏言,在瀚江西岸的码头常年潜伏了些匠人与暗探,每逢碧海有虎头舰或鼋头舰靠岸,便暗中摹图,这些年来已是照着图造成了五十余艘战舰,足以将我十万大军一口气送往瀚江东岸。这件事朕一直瞒着碧海国,本以为出其不意必能占得先机,哪知这人算不如天算,将朕的这些战舰封在了岸边全然动不得,你问朕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可朕如今也只能等这冰消之日再做计议啊。” “陛下,臣今日正是为此事而来,听说伊穆兰驻扎于太液城的三族人马已经打算向瀚江开拔,有西进的迹象。臣听闻那血族的骑兵甚是骁勇神速,从太液国都到滨州又皆是平地。若是急行军,只怕先锋部队五日内便可到达,届时我军失了先机,战事必成胶着,既是可惜,也颇为不利啊。” “青林,你既然看到了这一点,可是有了什么良策?” “臣带了一幅地图过来。” “地图?”温帝不解,“难道朕帐中的这沙盘还不够详尽么?” “陛下的这沙盘中确实将战场上的要紧处标识得甚是详细,但臣的这幅地图略有不同。” “哦?怎么个不同?”温帝有些意外。 “臣的这幅地图是从泾州府的知府处讨得的,是一本泾州山水志的附图。” “山水志的附图?”温帝有些奇怪。 地方上山水志不过是记录各地的风土文载,偶有附图也只是画些名川奇岭,只能供人游山玩水时参考。 “正是,陛下请看。”霍青林将地图徐徐展开,平铺在桌案上,那图边果然写着“泾州 府山水志附图”九个字。 “陛下,这泾州虽地域宽广,但风土地貌与我苍梧国大多州县不同,可谓是穷山恶水,地形怪异。不过也因此造就了不少独有的地貌。譬如这一处。” 温帝顺着霍青林所指的地方看去。 “这一处山峰名唤百仞岩,山势不算陡峭,更像是个斜坡,离瀚江西南岸只有三十余里地。这百仞岩外围的方圆百里都是郁郁葱葱,山林茂密,但唯独百仞岩的山腰以下光秃秃一片,几乎寸草不生。” 温帝依然不明白他想说什么,但也没想打断他,静静听他继续说。 “因为在山腰以下有大大小小泉眼数百,冒出来的全都是温泉水,使得地表沸热,长不出草来。这些泉水流下山坡,在山脚下聚成一池,当地人称为‘阿鼻血池’。” 温帝知道阿鼻意为“无间地狱”,当下皱眉:“如何取了这么个凶煞的名字。” “那温泉水水色锈红,浓如血浆,远远望去犹如血池,所以得了这么个恶名。” “想不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你还有闲情寻访奇山异水,莫不是已有了奇策。” 霍青林垂目拱手道:“陛下,臣确实有一策。如今江岸冰封,冰层厚实,尤其是码头向北,厚得连凿都凿不动。但是越向南去,冰层就越薄,战船若能到了江岸东南角,便能从入海口迂回,驶过瀚江!” “你说的这些朕何尝不知,然而现在战船都被冻结在岸边出不去,便是知道东南角冰层较薄,也过不去啊,这才是朕头疼的。”温帝摇了摇头。 忽然,他似是意识到了什么。 “青林,你的意思莫非是……” “不错,陛下果然也想到了。臣正是打算在那阿鼻血池边开凿一条渠道,将源源不断的温泉水引入江中。臣昨日已亲自策马到那池边探过了,不仅水温烫手,而且池子也不小,水量足以将江边战船附近的冰层融解!” “果然好计!”温帝一拍桌案,忍不住赞道,“如此一来,我军便可自由行进,而伊穆兰人依然还被冻在那里。” “臣想的是,等过了瀚江,并不取东岸的滨州。” “哦?” “既然伊穆兰人知晓我军列阵于西岸,势必会有所对策,臣想从滨州南面直取碧海国的西南水道后急进太液国都,神不知鬼不觉地先取南华岛,后取落霞湾!伊穆兰人的大军都聚在滨州,只消我军占了太液国都,一来可断了伊穆兰人的供给乱其阵脚,二来可成陛下救碧海的仁义之名,赢得碧海国的人心所向。” 这一次,温帝并没有称赞,而是低头沉思不语。 霍青林有些意外,这分明是条好计,如何温帝先前点头赞同,现在反而不言语了呢?莫不是有什么破绽? 过了好一会儿,温帝终于开口问道:“青林啊,此计虽妙,只是一点。若以大军渡江暗取南华岛,这一路上要带多少人马?倘若十万大 军尽皆出动,万一攻城不下耗时过长,后方补给当如何应对?须知西南水道旁的总督府中还有个柳明嫣,她的鲲头舰尚踪迹不明,实力不可小觑。” “柳明嫣的鲲头舰确实威力巨大,但臣不会恋战。俗话说,打不起还躲不起么?倘若海上遇到柳明嫣,臣的战舰要比鲲头舰小得多,只躲在火炮范围之外朝四面八方同时游走,她只一艘舰船也无法追击。” “但我苍梧国于瀚江边的国境就成了空虚之防,届时江面冰消,伊穆兰人见太液国都被夺,万一破釜沉舟过江径直来取我万桦DìDū,岂不是如入无人之境?所以你要将十万大军都押在急袭国都的路上,是大不妥!” 霍青林一时语塞。 他行军作战向来以攻为守,只要打得敌人措手不及无招架之力,自然不用考虑防守太多。不过温帝说的确是实情,毕竟过了江后,面对的是碧海国与伊穆兰国两边的势力,与昔日碾压苍梧国周边的邻邦小国的情形不可同日而语。 “陛下所言极是,臣觉得倘若陛下放心,臣愿领七万人马前往碧海南境,剩下三万留在泾州防守。” 温帝摇了摇头。 “朕至多只能与你五万,剩余的五万兵马,朕另有用处!” “陛下!这五万人马臣实在是……”霍青林还想再讨价还价一番,却被温帝伸手止了言。 “五万已是朕能允你的至多之数,无须多言。水融冰一事是你的奇策,可即刻动手去办,朕自会为你记一功。至于奇袭国都一事,朕只要境内之事一定,即刻会发兵增援于你,在此之前便要看爱卿的手段了。朕知道,卿有擅攻之能,此番奇袭你也不会辜负朕的期望!” 霍青林无奈,只得低头领旨。 他心想,温帝说的境内之事是指什么?难道还有别的变数? 他不知道是,于瀚江边留作防守的兵力其实温帝与他估算的并无出入,三万人足矣。然而温帝另外留下的两万人,是想用作平定DìDū的叛乱。他更不知道的是,温帝如今想要将讨伐逆党的心思根本就不亚于取碧海的心思。 十万大军看似不少,却不得不分作三处作战,其中弊端温帝很明白,并非只顾一时的怒气。既然已被DìDū的逆党和伊穆兰人两面夹击,最好的办法就是迅速击破相对较弱的一边,将补给线重新确保住,再调头对付敌军。所以,DìDū、国境不可不防、奇袭胜在先机,兵分三路已是最为妥善的无奈之举。 霍青林出了帐去,温帝执起沙盘上的那幅山水志附图细看了一会儿。 这个霍青林,倒是真得了几分慕云兵法的真传,能因地制宜,想出引温泉水冲融冰层的法子来。若不是委以奇袭的大任,还真想让他回DìDū平定逆党。 想到这里,温帝唤了一声:“传朕旨意,今夜起,密切打探江边南岸一切动向,但凡有可疑船只,一律扣押!” 小心驶得万年船。 正文 第四百四十八章 两难 这是个注定悲伤的冬日。 尽管窗外放了晴,阳光照得窗外一片通亮,朱芷潋仍不能平复失了姐姐的痛楚。 这一次与长姐和母亲不同,她是眼睁睁地看着血亲在面前逝去。 恨意,满溢得无处搁置。 三天过去了,她能做的仅仅是寻得一口薄棺,将姐姐隐秘地葬于山岙之中。每每呆坐在墓碑之前,她便会想起先前的那些梦境来。 难道自此真的就只剩自己一人了么。 苏晓尘想要宽慰她,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因为他还未开口,朱芷潋已冷冷地抛来一句: “我一定会杀了叶知秋的。” “小潋,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只有仇恨……” “我不是在与你商量,我只是通晓你一声。至于你帮不帮我,随你。” “你知道,我不会不帮你,但他即便不是我的舅舅,也是我的养父!也是茵妹的父亲!” “能改变得了他害死我姐姐的事实?”朱芷潋忽然一改平日温柔,神色凌人,“你不是你佑伯伯的学生吗?你说过,他教你兵法就是为了让你护卫苍梧国。现在,你的养父,那个处心积虑的阴险之徒,害死了苍梧国的太子,掀起内乱纷争。一个祸国殃民的人,一个把你抛在瀚江边的无情无义之人,他值得你这般维护吗?” “我舅舅的事我自然会管。但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既然会贸然出手杀太子乱DìDū,就一定还有后招。我向佑伯伯保证过,只要将来有任何伤及DìDū百姓的事发生,我都会全力以赴地去阻止,绝不手软。这一点你须得信我才好!” “我当然相信你会阻止你舅舅的阴谋,可是如果某一天你将他擒住了呢?你会杀他吗?或者说,你会不拦着我杀他吗?” “这……” 朱芷潋厉声道:“你犹豫了,你下不了决心。因为这对你来说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你从未体会过失去至亲之人的滋味,如何能知晓我如今痛不欲生的感受!又怎能有举刃相向的决心?你的踌躇除了能证明在你心里,我姐姐的死远不如你与他养育之情来得重要,其余别无是处!” “小潋,难道我除了杀他,便没有其他方法证明你对我有多重要吗?你我的信任就只能用弑杀亲人的血来换取?” “对!” 有时候一个字就如同一扇门,能瞬间关上所有的希望。 苏晓尘沉默良久,叹了一句:“有一件事你错了,与你初次见面的前不久,我才刚刚体会过失去至亲之人的滋味。所以痛不欲生的感受,我懂。” 说罢,朝墓碑处行了一礼,自转身去了。 朱芷潋坐在那里依然看着墓碑,一动也不动。 她并非不知道苏晓尘的为难,但她没有办法在这种时候还能心慈得替他掩藏自己的恨意。没有让他帮忙出手已是她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她再怎么在意他,也有自己的喜怒爱恨。 朱芷潋隐约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转头一看 。 “是你……” 秋月轻轻地将手上的那支梅花插在了坟头边。 “天寒地冻的,我四处转了转,也没能找到什么。” “有你这份心意便好。” “其实苏学士他也并不是要忤逆陛下的意思……” “怎么,你是替他来劝我么?”朱芷潋看向秋月,神情依然冷峻。 “我不会做任何人的说客。” “那你会帮我么?” “只要是陛下希望,我会的,但我不知道陛下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是来救姐姐的,现在姐姐不在了。说实话,除了报仇,我再没有别的想法。” 秋月在朱芷潋面前坐了下来,又随手解下长刀放在一旁,取出一根短箫吹了起来。 箫声轻远悠扬,隐隐有些悲意,似如欲言又止难诉惆怅。 “这是我祖父在世时偶尔会吹起的一首曲子,每次吹完总会他落泪。我那时还小,只是觉得好听,但听不懂其中的意思。我祖父却说,听不懂才好,若是听懂了,那便是愁闷难解了。我就问祖父,像他这样令人敬畏的一方领主,有什么愁闷是难解的。” “他告诉你了么?” “没有,但是很多年以后,我逐渐掌控了族中事务,才慢慢知晓了缘由。琉夏皇族十二支,我秋月氏虽是数一数二的大族,被委以重任,但秋月氏从来就一直游离于国主的信任与猜疑之间。” “这话是什么意思?” “信任是因为秋月氏一向忠君奉公,无可挑剔,猜疑却是因为国主总是有所提防。无论我祖父如何清心寡欲,低调不争,都难以彻底除去国主的戒心。就像你对一个人已经无所保留,但他却依然不肯对你表露心迹,只是远远地看着你,警戒你。所以我祖父一生都很是郁闷。” “你秋月氏树大招风,难免会让君主不安,这样的事也是有的。” “可林氏一样是大族,却深得国主的信任,有时甚至偏袒得毫无理由。我祖父,我父亲,直到我成为一族之长,都百思不得其解!我只想问,为什么会遇上这样毫无道理的事?到底我秋月氏做错了什么?想必我祖父在吹这首曲子的时候,也是这般思绪,所以才会那样惆怅不解。” 朱芷潋叹道:“为什么,人总是会遇上这样毫无道理的事。就譬如我的姐姐,又为什么会死……” “其实,后来我也不太吹这首曲子。因为每次除了惆怅和困惑,我什么也得不到。再后来,琉夏国沉了,我的族人都移去了梅陇屿。我就在想,管他什么原因呢。即便现在知道了原因,又能如何?我祖父终究是郁郁了一生,我也不能让琉夏国主死而复生,让秋月氏重获他的信任。我眼前最重要的,就只有我的族人。他们安好,我心足矣。” 朱芷潋看了他一眼,“你想说的是,我现在也该想一想除了报仇之外的事?” “陛下是一国之君,肩上的担子比我这个一族之长要任重道远得多。血仇固然不能忘,但 我觉得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碧海的国人。苏学士对叶知秋甚是熟悉,他有一句话说得不错,那就是叶知秋不会贸然出手,如此缜密之人既然出了手,后面一定对那温帝有所图。如果是这样,过不了多久,这DìDū就会成为杀机四伏的战场。我们寥寥数人,身居敌境,还带着清乐公主的一对儿女,若被卷入其中,恐怕自身难保。” “你是想劝说我离开DìDū?” “鹫尾已潜入DìDū三日,差不多也该带着消息回来了。我只是想劝陛下冷静地想一想,此时的DìDū除了行刺叶知秋能让陛下暂解心头之恨,并没有任何能让碧海国脱离苦海的益处。相反苏学士说过,叶知秋有与大巫神温兰联手的计划,倘若如此,也许叶知秋的计划能够使伊穆兰人将注意力转向苍梧国,而在后方的太液国都会露出破绽也未可知,这才是陛下该谋图的战场。” ●● 朱芷潋没有说话,她伸手触摸着冰凉的墓碑,感受到的只有地下无声的回应。 这陛下二字,何其沉重。 “你说得对,悲伤和郁闷不能为碧海国带来任何益处。暗中窥探行刺,终究也只是刺客所为。而我,是个君王。等鹫尾回来,咱们再看看该如何行事。” 秋月见朱芷潋站起身来就要离去,不禁问道:“陛下现在要去哪里?” “去看看那两个孩子。以后,他们是我的孩子,我就是他们的母亲。” 秋月忽然大声喊道:“陛下!” 朱芷潋回过头来,以为他还有什么事要说。 秋月迟疑了片刻,郑重地答道:“我也会……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来看待,护他们一生平安。” 朱芷潋有些意外,报以微微一笑:“谢谢你。” 这是这几天以来秋月第一次看到朱芷潋的脸上有了些笑容。 他也不知道为何会忽然许下这样的重诺,因为话出口时,他才听清自己说了什么。 不过,她终于肯笑了,那便好。 太子妃安葬之后,苏晓尘和朱芷潋便暂时在两位老太妃的屋舍边上租了两间房舍,以方便照看孩子。毕竟都是不经事的年轻人,不似老太妃们知道该怎么给孩子喂食怎么换尿芥子,只能是跟着边带边学。 曹习文一直心神不宁地候在屋子里,离父亲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让人觉得度日如年。他除了盯着屋外的茫茫雪地,想不出任何办法。 他越来越觉得,这世上什么都不重要,只有爹和奶奶才是最重要的。只要爹能平安回来,哪怕就此隐没山林,他也心甘情愿。 说起来,他并非不知道自己看着雪地里的时候,身旁还有另一个人正在看着自己,但他说什么也没有心情去与她说话。 叶知秋之女的身份让他对叶茵始终如鲠在喉,他甚至觉得自己只要和叶茵多说几句话,就是一种对父亲的叛逆,所以他只能当成没看见。 你是你,你爹是你爹。 这句话就算曹习文说过,但想要做到仍是没那么容易。 正文 第四百四十九章 不忍 其实叶茵留在这间农舍里本身就是件很微妙的事。 她没有理由不回家去。 人不是她杀的,每一个人也都相信她不会向她爹去告密,没有人会拦着她不让她走。 可是她一点点离开的念头都没有。 这几天几夜的经历已经让她彻底察觉到来自心底的憎恶,对父亲的憎恶。哥哥显然知道不少父亲的事,却什么都没有对自己说。 但越是没有说,她便越能揣测到父亲的罪过有多深重。 事实上,她多少比曹习文要有些心理准备,等着鹫尾带回传来曹飞虎的噩耗。她甚至已经想好,一旦曹习文听到消息,无论崩溃、癫狂还是暴怒,她都愿意承受下来。 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是想替父亲赎些罪,也许……只是想为曹习文做些什么。 鹫尾终于回来了,她回来的时候,已是接近子夜。但除了那两个刚出生的婴儿,没有人睡得着。 鹫尾花了三天时间,分别打探了皇宫内院、百官邸所和DìDū东南角的叶府。 她将DìDū内的形势大致讲了一遍,将叶知秋对太子的死讯秘不发丧,只假称重病,又请出了樾王爷把持大局之事说得很是详细。 苏晓尘、朱芷潋与秋月实听了都暗暗思索,猜测下一步叶知秋会如何行事。 曹习文却只关心他爹爹的下落。 鹫尾微笑道:“曹公子放心,你爹爹很好。” “果真?”曹习文又惊有喜,然而又不解道:“他在何处?他为何不来见我?你又是如何知道他很好的?” “他……他现在藏身于某处,甚是隐秘。叶知秋搜查得紧,他不敢冒险出城。” “甚是隐秘……?那你是如何找到他的?你们之间也没见过啊。”曹习文越发狐疑。 鹫尾指了指额头:“你爹是不是左额角处有一道旧疤,半寸来长,伤口上宽下窄?” “是是是!那是他以前与人对阵时被剑锋划伤留下的!你果然见过我爹爹!快说你是如何见到他的。” 秋月在旁笑道:“我之前便说过,我这个婢子很有些本事,打探行踪这种事是手到擒来的。曹公子现在可信了?” 鹫尾点头道:“我寻思你爹既然是苦战,必然逃不远,于是就在四下仔细寻找踪迹。果然在不远处的一间寺庙中寻到了他。” 曹习文依然半信半疑,“可是你如何能得以与他相认?” 鹫尾从囊中取出一物,“我见他与你相貌有几分相似,便取出这东西在他眼前晃了晃,所以他信了我。” 曹习文定睛一看,“咦,我爹买给我的玉佩,何时到了你手里了?” “那日我与你分开前往DìDū前顺手取来的,你不曾察觉罢了。” 曹习文心想,这女人果然好身手,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了我的玉佩。 “你既然见到了我爹,那他可告诉你他什么时候来这里与我汇合?” “他说还要再等个一两日,等再风平浪静些,才好脱身出城。” 曹习文一听还要一两日,不由闷闷不乐。 叶茵在一旁已是说不出的高兴,她丝毫 没想到事情竟然还有可以挽回的余地,至少人没死,曹习文便不至于太恨她了吧。 “你也别太担心啦,曹伯父既然说了再过一两日,也是为了安全。但无论如何,马上就可以相见了不是?” 曹习文想想也是,当下郑重地向鹫尾行了一礼。 心头的石头暂时落地,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曹习文忽然觉得头晕目眩,竟是要往后倒。 叶茵急忙扶住他道:“你已几天没合眼了,不如我扶你去里面睡一会儿罢!” 朱芷潋忽然说了一句:“让曹公子去隔壁那间西屋歇下吧,那里安静又暖和,我们在这里说话嘈杂,休要吵到了他。” 叶茵扶着曹习文出了门,朱芷潋与秋月对视了一眼。 “秋月君,你也看出来了?” “我身边的人,自然是能看出端倪,不过陛下的观心之术真当了得,鹫尾的神情分明没有什么破绽,竟然也被看穿了。” “何须看……观心之术以音辨心就足以发现她是在遮掩真相了。那曹飞虎……死了?” 鹫尾点了点头。 “你缘何不告诉他真相?” 鹫尾没说话,然而秋月却猜到了一二。 “陛下,我猜想……鹫尾大约是心有戚戚,才生出些不忍。” 苏晓尘叹道:“我也正奇怪,以舅舅的心思,老曹如何能敌。原来已遭敌手。但我不解的是,你如何将老曹额角的那道伤疤说得如此真切?” “因为他的首级就悬于城墙之上。夜深人静时,奴婢曾经攀上去细细查看过,所以知道脸上的疤痕。” 一句话顿时震得三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怜…… 半晌,秋月方沉声问道:“你既是细细查看了,可看出什么了?” “曹统领应该是死后才被割了首级。” 苏晓尘问道:“这你如何能断定。” “若是割首致死,颈部伤口的血会喷涌而出,所以血凝之处会凌乱模糊得多,因失血较多,肤色也会较浅。而死后割首时,血已渐凝,刀刃切过颈部时,伤口便会清晰一些,面部的肤色会较深。另外,我还用银针在他头部各处试探了一遍,发现头皮与耳中多有肌肤破裂的痕迹。” “这是何意?” “这些破裂的伤痕不是刃器划破,而是血脉爆裂冲击所致。所以奴婢推断,曹统领应该是在受了什么强烈的撞击才致的死。” 苏晓尘听得默默不语。 老曹的性子他很清楚,没什么野心,没什么城府。有些小贪,却无大恶,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笃厚之人。舅舅也许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暗中蛊惑利用了他。 想起出使碧海一来一往时,老曹对他一直都客客气气照拂有加,不觉心里被揪了一把。 他问道:“你不忍心告诉曹习文他爹的实情我也能明白,可接下去又该如何是好?你能瞒得过几日?” “这事奴婢先前也想了想,姑且有了个主意,也不知行不行得通……” 秋月似是猜到了什么,却不说破,只微笑道:“说来听听。” 这几人在屋里细谈之时,郭太妃和刘太妃正在隔壁一人抱着一个孩子逗着玩。 孤寂了一辈子,到老了还能体会到育儿之乐,这是俩人绝对没有想到的事。起初俩人还有些不大情愿,觉得清闲的晚年生活就这么泡汤了,后来越带孩子就越觉得乐趣无穷,犹如死水一潭的人生里忽然有了涟漪荡漾,添了不少精彩。到后来索性霸着孩子都不让那几个年轻人碰,只放心自己看着护着。 朱芷潋瞧着二人虽然说话毒舌得很,心地却是和善,也就放心随她们抱着。 鹫尾进屋时,老太妃们便听到了动静。鹫尾说话并没有要避开她们的意思,所以说到DìDū现下情形的时候,两位太妃隔着墙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姐姐果然神机妙算,猜到DìDū要出大事了呢。” “三十六个喷嚏,三十六位大臣,你说我这都能算是半仙了。” “说你胖你就喘……那我要是把辣椒面儿撒你鼻子上,是不是DìDū要死一半人了?” “你这叫抬杠!” “你改名叫杠了?” “你才叫杠呢!先帝怎么没封你为杠妃啊?” “行了行了,不说这个了。你刚才听到他们说的没?樾王爷出来了。” “听见了啊,那个痴呆王爷。” “哼哼哼,这次姐姐可没说对。” “怎么?连个屎尿盆儿都不知道该怎么用的人,不是痴呆是什么?” “我觉着啊,他就是装的。” “为啥要装?” “装痴呆才能保命啊,谁会跟个傻子过不去。” “那他可不用装,天然就是痴呆。你连这都看不出,可见也痴呆。” “你才痴呆呢,先帝怎么没封你为呆妃呢?我说樾王爷装傻,当然是有凭据的。” “什么凭据?” “有次宫中除旧岁宫宴时,樾王爷也来了你记得不?” “记得,他十年也不来一次,一来就喝醉。” “世人都说他又痴又傻什么都不懂,可他看我的眼神可不是那么回事儿。” “他看你?怎么了?” “怎么说呢……就是男人看女人时那种目不能移的样子,好像看人跟看没穿衣服似的。” “你穿了么?” “我当然穿了啊!” “那不就行了?你怕什么。” “谁在跟你说穿没穿的事儿啊,我是说那樾王爷看我的眼神和素日里的那些好色之徒没什么两样,可见就是装的。” “我说你是不是太自恋了?你是想说一个痴呆王爷看你时都变得神志清醒了?” “是啊。” “没见过你这么厚颜无耻地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的。” “看来姐姐是比不上我美貌啊,从未体会过其中滋味,所以不信。” “哼,我不是没体会过,只不过我体会的和你相反,那些神志清醒的男人只要看我一眼,就都如痴如呆了。” “姐姐总说自己绝世容颜,我看该改一个字才好。” “什么字?” “绝世厚颜。” 正文 第四百五十零章 梅陇 众人一听,都松了口气。 但朱芷潋在想,与其说曹习文信了,倒不如说他希望相信,人的秉性可不就是如此么。 忽然,鹫尾脸色一沉,喝道:“谁?” 众人闻声不觉紧张,听得屋顶上一声猫叫,心想原来是只野猫。 鹫尾脸上厉色不改,依然呵斥道:“如此顽皮,还不下来?” 门轻轻地被推开了,跃进来一个淡青服色的小姑娘。 “阿葵?” 阿葵委屈地应声道:“鹫尾姐姐,不是阿葵顽皮啊,是方才看屋里有不认识的人,拿不定主意该不该下来,所以才学猫叫问姐姐。” 众人神色一松,只有秋月依然紧锁眉头。 “阿葵,是不是出什么急事了?族叔才让你赶着过来报信。” “是啊是啊!大人,瀚江边上要出大事了。” “快说!” “按大人先前的吩咐,我和阿藤一直分头各处打探军情。我伏在瀚江东岸的滨州,阿藤则伏在西岸的苍梧大军营中。那一夜,阿藤听到有个叫霍青林的将军去找苍梧国的皇帝。” “霍青林!?”苏晓尘追问道:“你们可看清楚了?” “看管什么用,阿藤又不认识他们该长什么样,她说她是听门口的兵士通传时这么说的,还听那苍梧皇帝叫他青林。” 苏晓尘点点头道:“那便是了,不会有错。” 朱芷洁问道:“那是个什么人,如何你这般紧张?” “他是出了名的骁勇之将,和韩复并称苍梧双璧,也曾在佑伯伯门下学过兵法,论起来我还要称一声师兄。不过他大多领兵在外,受教时日不长,所以我见得也不多,但此人确实深谙用兵之道。阿葵,你继续说,他去王帐做什么。” “他拿了一幅地图,说如今瀚江两岸冰封千里,船只不得动弹,他想引了岸边的温泉池水入江,融解冰层后,悄悄取西南水道……” “然后先取南华岛后取太液国都?!” 阿葵惊问道:“苏学士,你如何能知道那霍青林的计策?” 苏晓尘苦笑一声道:“这哪里是他的计策……这是佑伯伯早就伏下的妙策。” 朱芷潋一听说要取西南水道暗袭国都,不由问道:“这是如何能做到的?看来苍梧国真有了运兵过江的战舰?” 苏晓尘叹道:“不错,你们碧海国一直以为苍梧国没有战舰,所以过不得江,然而佑伯伯早十几年前便已上奏圣听,命人在江边摹图,暗中督造战舰,只不过造好之后一概不用,藏匿于北岸,所以你们大约不知道。” 朱芷潋嗤笑一声:“那你也太小瞧我母皇和姐姐了。你道我碧海猜不到你们在摹图造船么?只不过鲁秋生督造的战舰,你们便是仿了去,也只能仿得了样子,仿不得其中奥妙。” “有何奥妙?” “碧海的舰船仓下都藏有火炮,只需卸去外围的部分护甲,便可露出炮口。你们如果只是仿了皮毛,如何能将火炮安上去?我长姐当初就对我母亲说了,说你们暗造窥探,极有可能是在偷造舰船,不知是何居心。” 苏晓尘“哦”了一声,“原来你们知道,那你母亲如何说的?” “我母亲说,只管让你们仿去,若只是想要用作运输货物,那也无甚大碍。若是想用作江 上临阵对敌,那不过是虚有其表的战舰,遇上我们碧海真正的战舰则不堪一击,反而会让苍梧军自食恶果。你们偷偷仿造舰船的下场如何,都取决于你们是否有歹意。” 苏晓尘微微一笑:“你母皇果真有些本事。不过可惜,还是佑伯伯更胜一筹。” “这是如何说?” “我那时便问过佑伯伯,暗中督造舰船十几年,只怕隐瞒不易。他说无妨,已是过了这些年了,碧海国从未提及此事。若是瞒过了没被发现最好,若是瞒不过明皇却不曾点破,说明是存了你方才提到的心思,觉得反正苍梧国仿不得鲁氏真髓,不足挂齿,对阵时正好让苍梧国吃亏。不过其实佑伯伯要的只是舰船能运人过江,无须对敌,所以有没有掩藏的火炮都无所谓。” “无须对敌?”朱芷潋不解。 “就像佑伯伯曾将此策也传于霍青林一样,他正是要让碧海国以为两军的舰船都被冰封于江岸边动弹不得,然后暗中借温泉水冲开西岸冰层,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将苍梧大军运往西南水道。碧海的兵力本就不多,一旦被吸引在滨州,再发现苍梧军忽然从国都的落霞湾登陆,已然回救不急。这样一来,攻落太液国都,易如反掌。” 朱芷潋听得脸色发白。 好毒的计策……这慕云氏果然了得,计计连环,策策相扣。 阿葵见他二人针尖麦芒相对,急得劝道:“还请先听我把话说完,糟糕的事儿在后头呢。阿藤说,这几日那霍青林正领了命派人连夜开凿渠道引温泉池水,顶多再三四日就能完工了。” 秋月忽然想到了什么,随身将地图取了出来在灯下一看,顿时脸色苍白:“不妥……” 苏晓尘心想,佑伯伯这计策是绝好的奇策,能有什么不妥? 秋月指着瀚江下方的入海口道:“你们看,一旦西岸的苍梧大军的战舰冲开了冰层从入海口迂回取道西南水道,就一定会路过此地!” 朱芷潋一看,恍然大悟,难怪秋月的脸色会骤变。 “梅陇屿?你是说,这霍青林的军队会经过梅陇屿?” “正是!既然这是一次奇袭,那么势必会严防消息走漏。大半年前,梅陇屿还是个无人之岛,这个霍青林一定不会在意。但是现在我的琉夏的族人和舰船都隐藏在附近的湾口,一旦被霍青林的大军遭遇……” 苏晓尘倒吸一口冷气。 区区一个岛,却藏着这么多人,还有武装舰船,霍青林即便不认识是何方势力,也不会放任这样的有生力量残留在自己的后方,一定会顺势碾成齑粉! 何况师兄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战场上向来铁血无情,攻势凌厉,像梅陇屿这般的孤岛一座,只怕不消半日便灰飞烟灭了。 这可如何是好! 阿葵在一旁说道:“族叔一听到消息,立刻就派我赶过来寻大人通报,可是族叔说,光是通报也没有用……”说着,用目光偷偷瞄了一眼朱芷潋。 秋月当然知道阿葵的意思,更明白秋月宗直想让她传达的意思。 眼下能够帮助梅陇屿对抗霍青林的,就只有碧海的鲲头舰,面对数万的苍梧大军,即便是鲲头舰,能占多大优势也还是未知数。关键是柳明嫣的白沙营已然是朱芷潋手上最后的兵力,怎么可能轻易拿出来救助自己。 秋月握着那把“荒鹰 ”,嘴唇紧闭,任是心焦如焚,却不肯说一个字。 然而朱芷潋早已看在眼里。 “秋月君,事已至此,须得早做对策。阿葵虽然一路过来辛苦,但还是得立刻动身,去总督府跑一趟。” “陛下……”秋月当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按在刀柄上的手不禁作颤。 “我知道,就算柳明嫣肯奉命把鲲头舰开过来,也未必能取胜,但是你屡次救我于水火,没有你的琉夏族人,只怕我和大苏那天在落霞湾就已经是死路一条。”朱芷潋微微一笑,“秋月君,我不是个只会索取的人,你我现在已是唇齿之依,正当互帮互助。而且,我相信大苏也会一同帮你度过这次难关的,是不是?” ●●最后一句问的却是苏晓尘。 苏晓尘忙答道:“是,没有秋月兄的这一路照拂,我们也不能这样稳妥地就回到DìDū。我若能尽些绵薄之力,当然乐意至极。” 秋月实低头一言不发,忽然取下佩刀荒鹰跪拜在地上:“陛下,救我族人的大恩,我琉夏秋月氏实在无以为报,这柄荒鹰从此愿供陛下任意驱使,绝无违誓!” 鹫尾与阿葵见此情形,也一同跟在秋月实身后跪了。 朱芷潋急忙扶起秋月道:“都是失了家园的人,我这样做是应该的,不用行这样重的礼。” 说着,取了纸笔疾书了一封信,又取出玉玺按了国印交予阿葵。 “阿葵,你速速将此信交于柳总督亲启,命她带着鲲头舰来梅陇屿救急。” 苏晓尘在旁说道:“也请银泉公主与左太师一同过来。” 朱芷潋不解:“你要他们二人过来做什么?” “小潋,不是我小瞧你们的鲲头舰,只怕柳明嫣亲来,也胜算不大。苍梧国毕竟养精蓄锐多年,总督府的白沙营最近又受新创元气未复。这你是知道的。所以,我有一计,有个七成把握,可以一试,但需要你姨母和左太师亲临。” 朱芷潋知道苏晓尘计谋不少,听他说已有了对策,自然是高兴得很。苏晓尘笑道:“你不恼我了么?” “放心,你的计策若是不成,自有恼你的时候。”朱芷潋瞟了他一眼,却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鹫尾想了想,问道:“那咱们现在该如何打算?” ————— 让人担心的这一天终于来了,由于成绩不佳,昨日责编已委婉地劝我尽快收尾另开新书,并且明确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会得到任何推荐位,这就像公司老总对你说:“你可以继续呆在公司里,但永远不会有升迁。” 言下之意显而易见。 这大概是开书以来最沉重的一天。 太多盗版,随处可见。 我不是大神,我是新人,做不到靠着一小部分正版读者就能转得盆满钵满。当然,我也肯定不是第一个被盗版逼入困境的人。可是只要再多一部分正版读者来纵横网订阅,我至少还能正常写下去……如今说什么大约都是徒劳了。 昨夜忍痛删了很大一部分大纲,删了3处较大的战役,2条完整的连环计,苍梧北境的远古秘道以及整条琉夏支线。我能做的,只是尽量保持故事的完整。 这本书不会骤然太监,我会坚持写完,但有些情节因为大纲删减,只能空留下悬念了。在此对正版读者们说声抱歉! 正文 第四百五十一章 筹谋 苏晓尘掰着手指算道:“温泉池水开凿共需六日,引水融冰需两日,霍青林行军前须得整装一日,从瀚江西岸往入海口迂回路过梅陇屿大约需五日,共计十二日。据阿葵所说已是开凿了两日,那么剩余给我们的时间,还有整整十日。” 朱芷潋忍不住问道:“你如何知晓得如何清楚?” “这是佑伯伯留下的计策,每一步都是他当时精心计算过的,所以要花多少时日,我自然清楚。” 秋月走到地图旁看了看,也有些疑惑,问道:“可是梅陇屿与瀚江岸边并没有那么远,如何要五日之久?” “从梅陇屿至瀚江西岸确实只需两日便可到达,但是反过来就要花费五日,这是因为水流流向不同。霍青林这次的行军路线是半逆流而行,又想要行得隐秘,势必会减缓行船的速度,所以给他五日已是少的了。” 众人恍然大悟。 苏晓尘向阿葵招招手:“阿葵姑娘,我且问你,你现在启程,至总督府最快需要几日?” 阿葵一脸认真地答道:“阿葵会飞脚之术,最快的话……五日可达。” “好!从的西南水道过来是顺流,用剩余的五日柳总督带着鲲头舰应该能赶到,万一赶不到,可请她先将虎头舰与隼头舰放一些过来,我只要舰船助阵,有没有火力倒不大要紧。” “咦?你可令两军不交战?”朱芷潋有些惊异。 “我虽愿意帮你们,但霍青林带领的苍梧兵士都是跟随佑伯伯出征过多少次的将士,我又怎么忍心看着他们葬身鱼腹?自然是能避战则避战。” “只怕你未必能得偿所愿。” “不战而屈人之兵方是用兵王道,我当尽力一试!” 苏晓尘见朱芷潋仍是将信将疑,伸手抚了抚她耳边的发丝,柔声道:“先前我在伊穆兰大营中常常操练阵法,又在霖州城一役亲自带过兵,并非纸上谈兵之辈,你不必太过担忧。万一计策不成,我也有办法可以让琉夏族人有足够的时间脱离战场,暂避别处。” “陛下,我相信苏学士,愿意将所有舰船都暂听苏学士调遣!”秋月心神激荡,大声说道。他竭力装作没有在意苏晓尘方才的亲昵之举。 此时此刻,再休要存了什么杂念。 朱芷潋点点头道:“好!既然你已经有了主意,我也相信你!只要柳明嫣带鲲头舰到了梅陇屿,我自会命她暂时听命于你,方便你统一调度!” 阿葵仔细将信压于胸襟之下贴身携带,向众人拜了一拜:“那阿葵就先去总督府啦,途中路过梅陇屿,苏学士有什么要我带什么口信吗?譬如让宗直大人做些什么准备。” 苏晓尘略一沉吟,道:“你请宗直大人将族人尽数撤往岛的南部山阳处躲避,以免万一起了炮火被波及,再将剩余的舰船集结到 北岸等候调遣,我们过几日就会赶到。” “好!那阿葵走啦。”阿葵将身子一闪,已是不见了人。 苏晓尘好奇地问道:“她都没开门,怎么走的?” 朱芷潋笑道:“她先是攀了梁顶,再爬到窗沿边出去的,只不过动作迅敏,凭空消失了。” “原来如此。” 鹫尾在旁问道:“如果咱们尽快动身的话,两位刚出生的小殿下该怎么办?” “自然是带着走。我答应过姐姐,不会把孩子放到看不到的地方。” 忽然隔壁齐齐传来两声: “不可。” 原来那两位老太妃早就听见了众人的商议,一听说要离了DìDū,忙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出来。 “你们这些人,连自己都还是孩子,哪儿会带孩子啊?” “就是,连孩子是要吃还是要拉都分不清,让你们带就是让孩子遭罪。” “把孩子交给你们那可是一万个不放心。” 朱芷潋和苏晓尘都是一愣,这两个老太妃怎么忽然对这两个孩子如此上心了?何况这是姐姐的孩子,与老太妃全无关系,说不肯对孩子放手,那也是毫不占理啊。 殊不知这老太妃们寂寞了一辈子,临老忽然体尝到了为人母的乐趣,虽然日夜辛苦总不能合眼,却甘之如饴恨不得把孩子捧在手心里。 朱芷潋向老太妃们略行一礼,道:“太妃们对两个孩子有恩,且关切于心,我很是明白。不过这是太子妃临终所托,我也决不能负。说实话,我等确实年轻,不知道该怎么养孩子,倘若太妃们愿意与我等一同东进,能帮忙照看这两个孩子,我会感激不尽。” 两位老太妃对视了一眼,一同摇头道: “东进?这怎么可以?我们方才就听到你们在商议如何临阵对敌,此等凶险之处,我们怎么能跟着一块儿去?” 朱芷潋莞尔一笑:“这个老太妃们倒是不必太担心,等柳明嫣的船到了之后,我自会让她拨出一艘舰船送你们先去总督府安顿,那里衣食住行一应俱全,必然不会亏待了两位太妃,只是在此之前的途中少不得需要忍耐几日,不知可使得?” 两位太妃一听,开始悄声嘀咕起来。 “姐姐,这个小明皇要咱们去碧海国住哩。” “好像还不错,这破山岙里没人伺候我也住得不舒服呢。” “我当初就说让姐姐花钱请几个下人,姐姐又舍不得。” “咱有多少钱?还不得紧着点儿花?你不知道人最痛苦的事儿是什么吗?” “什么?” “人没死,钱没了。” “那现在正好,到了有人伺候还不花咱的钱。” “嗯,其实我早就预言了,咱们就该往东去,你非要说住 西边,还好没听你的。” “行行行,这次听姐姐的,再往东去。说起来……咱这把年纪了,还没出过国呢,旅居海外也不错哈。” 两人计议停当,一脸认真地回复道:“好,那说定了,我们也一起往东走,到了你可不许亏待。” 朱芷潋一笑,心想这又算得了什么事。 苏晓尘却有些迟疑,“咱们须得尽快赶去梅陇屿,太妃们带着孩子,只怕沿途跟不上。不如分作两路,小潋,咱们和秋月君一同先行,让曹习文护送太妃随后晚两日赶到可好?” “这……”朱芷潋听了大为踌躇,大苏的担忧是实情,但和孩子们分开又不放心。 秋月实见状,命道:“鹫尾,曹公子一人势单力薄,你和他一同护着两位小殿下和两位太妃,这样陛下也能放心了。” 鹫尾轻声应道:“陛下放心,奴婢一定和曹公子随后就将殿下和太妃们安然无恙地送到!” 鹫尾的本事朱芷潋见识过多次,办事稳妥又多谋,有她跟着,应是无虞,于是便点了点头。其实朱芷潋猜到苏晓尘让曹习文护送的原因,是想让曹习文早日离开DìDū,以免发现父亲已遇害的真相,也是用心良苦。 “大苏,只是曹公子那边……他会愿意么?” “这个交给我,自会说服他。”苏晓尘显然已有主意。 忽然窗外想起一个声音:“哥,我也要和曹公子同行。” 苏晓尘一皱眉……这个妹妹,真是惯会躲在窗外偷听的。 “你去做什么?赶紧回家去,难道不怕舅妈担心吗?” 叶茵推门进来,拽着苏晓尘的衣袖道:“不,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不要回去。” 朱芷潋看在眼里,已察觉了叶茵的心意。其实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多多少少已经猜测到叶茵对曹习文的暧昧之情。之前她还听说叶知秋想要做主把叶茵配于大苏,所以对叶茵颇有些膈应,如今发现她心有所属,也是松了口气。 “大苏,她想一同去,那便同去,何况现在的DìDū风声鹤唳,随时都会成为战场,你愿意看着她被卷入你舅舅的那些见不得人的谋局里去么?” “这……”苏晓尘心中一番权衡,只得点点头,算是默许了。 舅舅瀚江边上的郑重嘱托,不管出于是何种目的,都不会影响他对妹妹的态度。纵然没有血缘,十几年如影相随的亲密陪伴又岂是因为一个姓氏便能被抹去的。 只是因此便带着妹妹奔赴即将燃起战火的瀚江,说实话,苏晓尘在心里这并不比将妹妹送回阴云密布的DìDū去要来得放心。 可是世上的事谁又能有定数呢?不过短短数年,莫说整个碧海宫廷都成了死灰一片,连自己的人生都颠倒了乾坤。要扪心自问前路该往何处去,怕是惟有一声叹息了吧。 正文 第四百五十二章 迷雾 霍青林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会成为一个武人。将门之后,五代武勇,出了四位车骑将军,世人都说那车骑将军印就是霍氏的家传之宝一般。 只有到了霍青林的父亲那一代,因为先天身体较弱,出不得战场,即便如此也官拜了兵部尚书。 正因为父亲缺憾了一辈子,才对霍青林教导得额外严厉,期望也额外的高。他父亲曾想方设法让霍青林归于慕云氏的门下,让儿子能受了慕云兵法的真传。 时值慕云三太师尚在人世,慕云铎只是百般推辞,嘴上说得客气,说霍氏兵法与慕云氏兵法各有千秋,师门,实则是不想将慕云兵法授于外人。然而霍氏求得急了,慕云铎很难拂了面子,只得改口应允可让年龄相仿的儿子慕云佑与霍青林可私下切磋些用兵之道。 不料霍青林的父亲心意坚定,又肯搁得下脸面,竟然让霍青林对慕云佑行拜师之仪!要知道,霍青林比慕云佑还大了一岁。这件事算是给足了慕云氏面子,也足见霍氏的执著。 于是这才有了后来的事。 霍青林与慕云佑相交时日颇久,但所受指点只限皮毛。并非慕云佑藏了拙不肯相授,只是这霍青林虽然武勇过人,于兵法造诣上却资质平平。 兵谋之道,不像是武艺可以熟能生巧,可以日积月累。悟性不够,便难以随机应变。 霍青林用兵,稳扎稳打有余,奇谋鬼策不足,与用兵诡谲四字实在是相去甚远,这本来就已与慕云兵法的宗旨背道而驰。 所以尽管霍青林对外一直以承袭了慕云兵法为荣,但实际上他心里也很清楚,除非是慕云佑将某个计策原原本本地传授于他,不然他还真不会用,譬如这次的奇袭之策。 不过霍青林也绝非庸碌之辈。十几年间,四周的邻邦小国时有越境骚动,多数是他与叶知秋的礼部一唱一和,先礼后兵,才使得苍梧国恩威并施,各国来朝。 且霍青林麾下的青锋大营里都是些经验丰富的战场老兵,论战斗力还在之前韩复的淞阳大营之上,只不过韩复手中有个靠巧技奇兵作战的神机营,才与霍青林撑得五五胜负的局面。 霍青林为温帝看中的,还有个“忠”字。自从姐姐嫁入宫中成了惠妃,霍氏与皇室的关系越发紧密。 虽然温帝只有李重延这么一个皇子,并非是霍氏之后,但李重延的母妃早已病故,这使得各宫后妃在储君的眼里变得没什么亲疏分别。这样一来,未来自然是手掌兵权的重臣霍氏更容易近君之侧。所以霍青林对皇嗣一事,额外用心。 此时的霍青林正在船头,观望着远处的瀚江入海口。 两日前,温泉水冲融了江边的冰层,苍梧暗中督造的三十三艘舰船已悉数重新入水。其中霍青林领了十八艘舰船,每一艘的规模都是相当于碧海虎头舰或以上的级别,声势浩大。 正因为如此,霍青林清楚接下来的行军至关重要。既不可离东岸滨州太近,又不可出海太远。他知道在入海口附近的海域中颇有些无人之岛,船上的补给虽然足 够三个月,但能够的话,他还是希望能在途经这些海岛时,看看有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以防突如其来的风暴。 突袭之战,也许会是自己戎马生涯中最紧要的一战。成则名垂青史,败则自毁功名。 霍青林在脑中反复地思索着慕云佑当时提到过的每一个细节。他觉得并没有什么纰漏,至少在出了海的这五日行程中,慕云佑当初也没有交代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是几个无人的小岛,照常行军就是了。 逆流,寒风,孤军,急行。 霍青林命所有的船舰两两列队,前后紧随。 阴灰的天空与海面已经连成了一色,仿佛看不到尽头。 苍梧国的士兵惯于山战、路战、平原战、攻城战,却独不惯水战。光是站在甲板上能勉强忍住不吐,就已经够好的了。 这是青锋大营最薄弱的时刻,也是最需要提防的时刻。 所以慕云佑才会选择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路线作为掩饰行进的手段。 明明是白日里,天却阴得犹如傍晚时分。霍青林在灯下看着地图,心里暗自琢磨着。 六座孤岛已过去了五座,还剩下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座------梅陇屿。 严格说,这座岛屿已经不属于苍梧国的疆域范围,但碧海国似乎也没有要将其收入版图的意愿。 没有资源,没有人迹,更没有战略价值,除了一座不高不低的小山可以暂避风雨,实在别无他用。 但过了这座岛,就是碧海国了! 霍青林不禁搓了搓手,过了梅陇屿,只须一日便会进入西南水道。这意味着随时都会与柳明嫣的鲲头舰遭遇,须得时刻警惕! 他收起地图走到舱外,海上一片迷迷茫茫。 “怎么,起了海雾?” “禀将军,前方有一团海雾。恰逢日落时分,所以很难看清前方的情形。” “还有多久到达梅陇屿?” “大约再半个时辰便会经过。” 霍青林眯着眼看向前方,这真是一片奇异的海雾。从方位看,恰好隔在舰队与整座梅陇屿的中间,既看不清岛边的浅滩,也把握不了附近的暗礁。 而且,为何这片海雾隐隐泛着些紫色……难道碧海国的海雾也与我苍梧国有所不同么? 也罢,本来就没有打算要靠上岸去,不如转舵绕将过去。 “前方迷雾重重,不得冒进,先放出三艘轻舸蒙冲速速向前探查,一旦有异样,立刻以信号弹警示!”霍青林下了令,兵士立刻传了下去。 很快,三艘小型的蒙冲舰排成众字形向前飞快地驶去,一头扎入了浓雾之中。 若有敌情,蒙冲舰会释放红色的信号弹,若无警情则会释放绿色的。 然而那三艘舰船自入了浓雾后犹如石沉大海,再无声息。 霍青林又惊又疑。 这究竟是何情形?莫非遇到了传说中的海上巨兽? “传我令下去,将巨弩车搭上火矢,朝那团迷雾射上十几箭。” 很快,巨大的弩箭伴着火光犹如夜空流星般地射向那团迷雾,然而火光只是点亮了一瞬,便和那些舰船一样,消失在雾中。 霍青林惊异地发现,即便是巨弩席带劲风所过之处,紫色的浓雾依然没有半点被吹散的迹象。 这雾绝对有鬼! “所有舰船,暂停前行!” 霍青林站在甲板的最前端,在他面前依然是那一片沉寂的海面,静默得让人心中发毛。 忽然,身后有兵士急急来报: “禀将军!戊字号左舷受损进水,正在补修。” “禀将军!庚字号右舷受损,虽未进水但船体略倾。” 霍青林惊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就受损了?是何原因?” “受损处多有焦痕,且附近兵士听到有爆裂声,似是火药引爆所致。” 也许是冷风吹过,霍青林不禁打了个寒颤。 火药爆裂……戊字号,庚字号是装载军粮补给最多的两艘舰船,额外警惕明火,如何能有火药引爆?这分明是有人蓄意为之。 从外观看,这两艘舰船与前后的几艘一模一样,然而有人却能如此精准地知晓军资所在,分别在两艘船舰上同时动了手脚,这又究竟是何等人物? 须知哪些舰船为前哨先锋,哪哪些舰船运送物资,自己都是严格按照慕云佑当时授策时所布下的船阵,而且是军中机密,此人如何能打探得清楚? 可若说此人是想偷袭,为何只是挑了无关紧要的左右船舷下手,而非载重的船底或是掌舵的船首?且受损程度之轻,甚至使得这一手偷袭显得几乎没有意义。 不对……此人偷袭的目的不是让我苍梧舰队受创,而是一种警告。 霍青林的额上已是渗出汗来。 如果这是在陆地上,他毫无惧怕。无论是即刻重新整编变幻阵形,或后退或前攻,他都敢身先士卒地领军厮杀,扭转不利的局面。 然而这是在海上,是青锋大营最羸弱的时候。 何况他甚至连敌人的影子都不曾看见! 这时,船沿边有兵士喊了起来:“将军!有船的残骸漂过来了!” 霍青林定睛一看,果然有些残破的木块和军旗随波漂来。 早有兵士拿了钩子将那旗子勾上来,直看得霍青林心里一阵发毛。 赫然是一个“霍”字,正是方才放出去的三艘蒙冲舰上悬着的军旗。 消息一传开,兵士们顿时忍不住窃窃私语。 敌人凶猛不可怕,可怕的是到死都不知道敌人长什么样。 人的想象力总是会不自觉地和恐惧感联动起来,拖得越久,便越是畏缩。 霍青林见天色已暗,海面上越发难以看清。然而整只舰队总不能就这么横在水上不进不退吧? 霍青林知道,此处要是退了,只怕军心会跟着就此溃退,如果敌方瞄准的就是这一点,选择这个节点追击,那就会彻底完蛋。 而要想前进,就只有进入那重迷雾。 正文 第四百五十三章 同门 “来人,放出十艘小船,列于船阵前,燃起火把,照亮前路!” 很快,前方数十把火把连成一条线,将江面照亮了不少,然而再多的光亮照到前方迷雾处,就像被墙壁挡住了去路一样,透不过分毫。迷雾依然是个未知的领域 忽然,小船上的兵士喊道:“前方有动静!” 霍青林一阵紧张,即刻命道:“各船的弓弩手何在?立于船头,警戒来敌!” 浓雾中慢慢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影子。各个小船上的兵士不禁将手中的火把聚向那个缓缓移动的黑影,想要看清究竟是什么怪物。 然而结果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大为意外。 一叶扁舟,一个书生,身边除了个划船的船夫,连一个护卫都没有。 犹如怪兽般缭绕的巨大迷雾之前,这个书生的出现显得尤其突兀。 来者势单力薄,但霍青林仍保持着警觉。他打了个手势,命各船的弓弩手暂时不要放箭。 只见那叶扁舟缓缓驶近,入霍青林五万大军的船阵中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意,只站在船头仰望,似乎全然看不到每一艘船上都有无数支箭矢对准着自己。 小舟漂了一会儿,似乎认得哪一艘船是霍青林的主舰所在,毫无偏差地靠在了战舰的前方。 霍青林大声开口问道:“来者何人!” “敢问,是霍师兄吗?” 一声清朗,划过夜空,引得众兵士纷纷疑问。 霍师兄?怎么是这么个称谓? 霍青林听得心头一震。 世间唤他霍将军的不计其数,然而唤他霍师兄的,却只有一人。 “莫不是……苏师弟?” “正是!” 霍青林心中惊疑不止。 这个忘年交的小师弟,虽然见得不多,但确实是慕云佑的得意弟子。他既然以慕云兵法传人自居,自然要认苏晓尘为师弟。可不是听说他从碧海归国途中离奇失踪了么?如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莫非投靠了什么人,要来算计于我? 苏晓尘见霍青林没有答话,轻笑了一声: “师兄,久别重逢,难道不请我上船去喝一杯茶吗?” 霍青林既摸不透他从何而来,又摸不透他为何而来,但见他只是一人一舟,谅不能如何,当下命道:“将人好生请上来。” 主舰上齐齐整整的两排兵士举着火把,将整个甲板照得通亮,甚至还有些炙人的热气。 苏晓尘身着银叶衫头戴银麟冠,都是御赐之物,再加上近年来身为伊穆兰国主所浸润出来的气势,即便不表露身份,也足以让人觉得此人非等闲之辈。 他神色镇定环视四周一圈,微微笑道:“昔日右太师常说师兄治军严谨,当为军中表率,今日得见,果然赞服。” 众将士起初远远看他不过是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书生,不料此人在万军之中不仅没有丝毫惧怕,还和主帅谈笑风生,纷纷暗自猜测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师弟”。 霍青林听他称赞治军有方 ,也只是微微一喜,却撇开话头问道:“戊字号与庚字号的手笔,是师弟给我的见面礼么?” 苏晓尘笑道:“莫不是师兄想要在这里就盘问我?” 霍青林此时吃不准他到底是敌是友,只得朝船舱内伸手示意道:“请师弟舱内叙话。” 两人入舱坐定,重新各施了一礼。 军士刚把茶奉上,霍青林已急不可耐地挥手示意赶紧下去。 “师弟,咱们有话直说。你此次来,是敌是友?” “自然是友。” “是友,那为何要炸我舰船?” “为了让师兄暂停行军。” 霍青林盯着苏晓尘看了一会儿,试探地问道: “你知道……我要去何处?” “过梅陇屿,取西南水道,先攻南华岛,后入落霞湾,直取太液国都。”苏晓尘说得如行云流水毫无犹豫,显然是胸有成竹。 霍青林暗忖,他果然知道。 “那么师弟让我将这大军船阵停于海上,是想阻挡我奇袭太液?” 霍青林的这句话说得声色俱厉,颇有些挑衅的意味,显然没打算在行军大事上和苏晓尘论什么交情。 “师兄,敢问此次奇袭,圣上给了师兄多少兵力?” 霍青林反问道:“你看呢?” 苏晓尘没说话,右手向他一伸。 “师兄,我猜得可对?” “你既然知道,何必再来问我。” “苍梧十万大军,倘若要奇袭太液,自然是兵力越多,胜算越大。即便圣上再谨慎,瀚江西岸驻守三万兵力也足以因地制宜,守住能登陆的各处要隘,何以只给了五万兵力给师兄?” 霍青林被说得一时沉默不语。 这一点他也很是费解,却因为温帝坚决得出人意料,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而没能追问。 难道这个小师弟知道? “你知道为何?” 苏晓尘点点头道:“因为DìDū反了。” “什么?!”霍青林手中的茶盏重重地一扣,扣得茶水飞溅,“你再说一遍!” “DìDū,反了。”苏晓尘的话不多,但每一个字都明确得毋庸置疑。“所以圣上明知道奇袭需要更多的兵力,明知道驻守瀚江只需三万人,却依然只给了你五万人。不是圣上不愿意给你人马,恰恰相反,他已经把能给你的都给了你,剩下的两万,作为平定DìDū的兵力来说,已是极限了。” “怎么会这样!DìDū不是还有圣上的两万龙鳞军驻守吗?” “反的就是那两万龙鳞军。” “难道那曹飞虎心怀不轨……” “曹飞虎已被枭首示众做了替罪羊,龙鳞军如今已成了反贼手中的刀,不再是戍守京畿的王师了!” 一瞬间,霍青林惊得如同尊木像一般,已全然说不出话来。 “师兄不知道这个消息也是正常,圣上是不敢把这样大的消息告诉你的,因为一旦散播开去,军心必然涣散……” “这不可能!”霍青林大声吼道:“ 即便龙鳞军反了,他区区两万人如何能敌我十万大军,岂非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如果说反贼首领与伊穆兰人早有勾结呢!” 霍青林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可怕,身上的每一根神经甚至从脚趾间都传来阵阵发麻的感觉。 如果苏师弟说的是真的,那么看似强大的苍梧十万大军已经陷入了两面夹击的不利局面,如今这十万大军还兵分三处,实是危机万分的局面。 “到底……到底是什么人,会和伊穆兰人里应外合?” “礼部尚书叶知秋。”苏晓尘低声叹了口气:“……也就是我的舅舅。” 霍青林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不认识眼前的这个小师弟。 右太师宠爱的弟子,御赐衣冠的殿前学士太子伴读,离奇失踪后忽然出现在这本该无人知晓的隐秘行军途中,又语不惊人死不休地点破了温帝分兵的意图,还顺口将自己的舅舅称作反贼。 苏晓尘见他满脸的疑云,知道他不信,又问道:“敢问师兄临行前,DìDū后方的补给军需可有什么异样?” 军需补给之事本是军中机密,然而苏晓尘把话说到这份上,霍青林想要不信他也难。而且苏晓尘一提到军需,他猛然想起一件事来。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之前的军需补给毫无异常,临行前一日,有军报急奏圣上说近日的运粮途中遭遇大雨滂沱,泾州的路十分难走,所以要多耽搁一日才能到。” “师兄不觉得奇怪么?泾州常有大雨,粮道泥泞难行,此事军中谁人不知,运粮的军需官在计算行程时也会向兵部多申报一日的宽裕来。何以路上还要多耽搁一日?” “难道不是雨势过大,冲垮了粮道?” “师兄再想一想。” 霍青林已是急了:“师弟莫要再打谜语,快说!” “师兄,倘若DìDū那边的逆党彻底断了粮草补给,圣上这边势必会立刻知情,且严阵以待。然而逆党花了一天拿下了DìDū,却封锁消息还照样放出补给,迟到的这一日以大雨耽搁做借口,装成DìDū无虞的样子,那就是别有用心了。”苏晓尘站起身来肃然道:“我断定此时圣上已是得了DìDū有人谋逆的消息,但这消息真真假假,令他疑惑不已。所以既不能告诉师兄,又为了防止军心涣散而不能明着讨伐DìDū逆党,圣上也是两难。” 霍青林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师弟,并非我不信你,只是你说的这些太过匪夷所思,桩桩件件都是闻所未闻,你没有真凭实据,叫我如何能信?” 苏晓尘听了,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信封的边缘已翻了毛,显然翻看过许多次。 “师兄,证据并非没有,只是你看了以后,恐怕会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更多。” 霍青林心想,还能有什么更匪夷所思的事?当即接过书信看了起来。 “师兄,这封信是我舅舅在出使碧海的归国途中,与伊穆兰人里应外合将我丢给伊穆兰的大巫神时留下的。” 霍青林不禁抬头奇道:“你舅舅为何要将你丢给伊穆兰人?” 正文 第四百五十四章 鲲头 苏晓尘苦笑道:“其实他也不是丢,而是还,因为我就是伊穆兰人。” “什么,你是伊穆兰人?!”霍青林眼中瞬间闪出一分敌意,但更多的还是惊疑。 苏晓尘示意他先看下去,口中自言自语道:“是,而且我不仅仅是个伊穆兰人。” 霍青林越看越心惊,看到最后倒吸口气道:“你……你怎么会是伊穆兰的国主?不……这绝不可能!你到底是谁!” 苏晓尘从他手中缓缓抽回了信,平静地说道:“师兄,我的事,如果你有兴趣,咱们可以日后慢慢说。想要让师兄相信的证据,我也还有很多。只是现如今,无论我是谁,师兄信或不信,困局之势都已迫在眉睫,如果选错了路,只怕这五万苍梧大军都会死无葬身之地。我知道,这里的将士都是追随师兄多年出生入死的铁血勇士,他们的忠诚和性命,决不能不明不白地就陷入死局。这一点,师兄的想法一定和我没有不同。这也是为何此时此刻我会出现在此地的原因。” 霍青林竭力抑住脑中的各种猜忌,让自己保持冷静。 他盯着苏晓尘的眼睛,冷冷地挤出一句:“说下去。” “奇袭之策是右太师的绝世好策,本身并无纰漏。但是右太师拟定此策时的情形,与如今相比已经有了两个变化。” “什么变化?” “第一,右太师当初拟策时,是在DìDū后方稳定补给无后顾之忧的前提下,携大军取西南水道奇袭。而如今DìDū逆党暗伏,奇袭的兵力大减,已然不符合右太师当初的部署计划,若要强行奇袭,与刻舟求剑无异!何况万一圣上镇压DìDū失利,后方补给出了问题,师兄远在碧海作战,岂非断了军粮成了孤军,如何能不乱阵脚?” 霍青林不得不承认,苏晓尘说的是实情,其实奇袭兵力大减的事他也想过,只不过他觉得只要自己亲自领军,只要青锋大营的战力能上陆,便是只有五万人马也能拿下太液国都。然而打仗最紧要的就是军需补给,如果后方起火出了岔子, 任凭前方如何战神下凡,全军覆没也是迟早的事。 “那第二个变化呢?” “第二个变化,右太师当年拟策时,这梅陇屿是个无人之岛。但现在,梅陇屿不仅有了人,而且还很多。” “有人?什么人?”霍青林脱口而出:“莫不是伊穆兰人?” “不是,是琉夏人。” “琉……琉夏人?” “此间原委一时难以说清,但琉夏人现在确实暂居于此,除了琉夏族人,还有他们的战舰。” “竟然还有战舰!”霍青林顿时站起身来,高声命道:“来人,速速派人用小船哨探前方梅陇屿周边,看看有多少战舰!” 苏晓尘伸手止道:“师兄,若想知道有多少战舰,这就不必了,我可以告诉师兄,一共十八艘。” 霍青林哼了一声:“梅陇屿不过弹丸之地,既然是暂住于这个岛,想必至多也不过数千人,即便有十八艘舰船,又有何惧。我想要荡平此岛,不过是瞬间的事。” “师兄想要血洗梅陇屿?” “那也是无奈之举,既然是奇袭之策,怎可放任不管,听凭那些什么琉夏人走漏风声?” 苏晓尘点头道:“不错,奇袭之策,贵在一个奇字。右太师既然定下此策,那么当然是要趁敌不备,方可奏效。虽说碧海国已被伊穆兰国占领了国都,但总督府的柳明嫣实力尚存,然而师兄就这样进入碧海国境,就算没有琉夏人通风报信,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地躲过她的鲲头舰啊,要是真遇上了,师兄可有胜算?” “哼,柳明嫣的鲲头舰是厉害,但右太师的奇策她怎么能料到?何况鲲头舰只有一条船,又只是火炮厉害,我苍梧军这么多条船只需远离她的火炮射程,便可海阔任鱼跃,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反正我要的是太液国都,而不是她柳明嫣的人头。” “那如果我说这里大大小小所有的舰船早已在柳明嫣的鲲头舰火炮射程范围之内呢?” 霍青林脑中“嗡”了一声 。 “你……你说什么?”身经百战的霍青林一听此话,竟然也颤了声。 “师兄想要眼见为实,那么我就让师兄看看吧。” 苏晓尘说完便站起身来向外面的甲板上走去,霍青林不知他要做什么,紧随其后。 只见苏晓尘将手指放入口中吹了声响哨,众人听得半空阴云间一声鹰啸,似是有所回应。 紧接着,忽然一道黑影俯冲而下,转眼已是停在了苏晓尘的右臂之上。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只大鹰。 那鹰双翅一伸,足有丈余,鹰眼锐利,气势凌人。但偎在苏晓尘的身旁却顺从得像只林间小鸟,而甚是亲昵。 苏晓尘随手掏出一颗小石子塞在它的嘴里,柔声道:“去,把这个送过去。” 霍青林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不知道苏晓尘竟然还会驯鹰之术,且身旁的这只鹰如此的有灵性,似乎还听得懂人话。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鹰将双翅一振,旋起一股劲风,已然冲向远处的那团迷雾。 “师弟,你这是在做什么?” 苏晓尘笑而不语,只是凝视着前方。 霍青林顺着他的目光朝前看去,迷雾依然。 但很快,他听到从迷雾中传来一阵沉重的声●●响,似乎是什么庞然大物在缓缓地移动。 难不成……不会是…… 霍青林感到脸色发白,还不等他开口询问,周边的兵士已经开始骚动起来。很快,惊恐的喊叫声连成一片蔓延到周边的船上,因为他们忽然发现从迷雾中现身的是一个如山峰城堡般巨伟的舰船。在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自己的存在犹如蝼蚁一般。 毫无疑问,先前的三艘轻型蒙冲舰一定是迎头撞上这巨舰,才被碾成了碎片! 惊呼声夹杂着悲鸣声此起彼伏,然而所有人说出口的都是同一句话…… “鲲头舰!” ——— 元旦快乐,今天要陪伴家人,更的篇幅短了点,见谅。 正文 第四百五十五章 旁观 霍青林的脸色已是煞白,莫说以这样的距离自己的船队早已被纳入鲲头舰的火炮范围之内,对方只须轻轻一撞,就足以碾碎自己的任何一艘船舰。 “师弟,你竟然里通外敌?” “我说了,我不是敌,它也不是。”苏晓尘指了指鲲头舰,语气依然沉静。 “既然不是敌,为何要以火炮恐吓?你以为设计将我骗入鲲头舰火炮的射程,我便会乖乖俯首请降吗!” 苏晓尘很清楚霍青林,他的骨子里绝不会有屈服二字,骁勇之将标榜的从来就不是指压制性作战时的英勇,而是逆境中的顽强。霍青林便是宁为玉碎的典型。 面对霍青林的厉声质问,苏晓尘仍是没有慌乱。 “师兄,你误会了。鲲头舰现于此地,与师兄的主舰如此靠近,不是想要恐吓,而是想让你见一个人。” 说着,指了指鲲头舰高处的船首边。 霍青林抬头看去,依稀看到苏晓尘遥指处有一个男人坐在轮椅之上,身边有几个举着火把的兵士护卫着,在轮椅之后还站着一位妇人,正俯视看来。 轮椅上的人隔着远虽然瞧不清楚,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那是谁?” “师兄,已是近在眼前,该是你上去拜会,总没有让太师屈尊下船亲自来探你的道理吧?” “什么?!你是说……老师他……”霍青林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慕云佑不是早就葬于DìDū西侧了么?听说国葬之日的葬仪还是圣上亲自主持。自己恰逢带兵在外没能赶回来,但众目睽睽之下已入了土的人,如何能死而复生? “这不可能,你一定是找了人装神弄鬼在糊弄我!你是想把我骗离主舰!”霍青林猛然拔出佩剑架在苏晓尘的肩上大吼一声:“说,你到底是何居心!” “师兄,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么?这世上能如此清楚奇袭之策,又能瞬间从这么多舰船中准确无误地猜到师兄将军粮囤在戊字号和庚字号上的,除了太师本人,还能有谁?” “可是!老师他明明已经……” “你亲眼见到了?” “我……”霍青林一时语塞,但仍是不能相信:“老师是我苍梧国的太师,位高权重,又怎么会在那鲲头舰上?!” “慕云之策,奇出百变,太师更是深谋远虑非我辈能揣测得明白,既然师兄心存疑虑,何不登上鲲头舰当面问一问太师?我若想对师兄不利,对苍梧大军不利,何必以身犯险上船来寻师兄?那迷雾之后的鲲头舰早已潜藏多时,只需柳明嫣一声令下,师兄的主舰早已被轰成了碎片,又如何能有你我笃悠悠地饮茶叙话的这大半个时辰?” 霍青林惊疑地看看苏晓尘,又看看高处那人,一时间竟然没了主意。 忽然,从高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霍将军,太师请你上船一叙。” 声音威严得不容置疑。 霍青林立刻辨认出,那是银泉公主朱玉潇。 是她推着 轮椅陪伴太师左右,没想到太师果然还在…… 霍青林再不能找出任何质疑的理由,终于缓缓地抽回了那柄剑。 黑夜如漆,海上一片寂静。 千万兵士眼睁睁地看着主帅霍青林带着几个亲随将领跟着那个不知是谁的银衣书生登上了巨舰。 没过多少工夫,跟随的将领回到了船阵之中。 他们带来了主帅的最新指令。 “停船,就地整军待命。” 指令十分明确,但又给所有人留下了无限想象的空间。 那几名将领在传达命令时,倒没了登舰时那番紧张的神色,或者说要来得更放松些。 也有人隐隐听到那些将领在暗中交谈,似乎揣测着不用再东进了。 与鲲头舰剑拔弩张的瞬间,苍梧的兵士们都觉得自己命悬一线,可天底下竟然还有以一言之力让这个庞然大物温顺地停在海面上的人物,真是让人震惊之极。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鲲头舰上,惊叹和畏惧交织在窃窃私语之中。没有人注意到,在苍梧船阵的不远处的海面上,还潜藏着一艘黑色蛇形的舰船。 蛇形舰的船头边,朱芷潋远远地注视着海上方才的这一幕,在她的身后站着一男一女,正是琉夏筑紫守秋月实和总督柳明嫣。 数日前,阿葵带着朱芷潋盖有玺印的密信到了总督府。柳明嫣看了密信后只花了几乎三个时辰不到的工夫,就已经集结了所有能调度的白沙营兵力,登上鲲头舰离了。 柳明嫣的神速果断似乎是出于对朱芷潋的敬畏,但其实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这一次救援关乎整个琉夏族人的存亡,倘若晚了一步,按秋月实那耿直的秉性只怕会身先士卒跟着族人一齐赴死,这可是她连想都不愿意去想的事。 好容易遇上个好男人,说什么也得把握住了。 何况敕命在上,柳明嫣甚至都不用掩饰自己心急火燎的神情,在外人看来,急君之所急正是臣子的本分,绝不是什么倒贴男人,那种丢脸的事儿怎么可能是威风凛凛的柳明嫣会做出来的? 不过白沙营的兵士也一定想不到自从柳明嫣上了蛇形舰见到秋月实那一刻起,就已经变得小鸟依人。若不是朱芷潋忽然问了一句话,她几乎不觉得眼前是在看两军对阵,而是在和心上人站在船头赏月。 ……其实这一晚也没有月亮。 朱芷潋问道:“柳总督,这艘鲲头舰上实际上一共有多少人?” “三千人……还不到。” “这么少?!”朱芷潋和秋月实颇为吃惊。 “陛下,这不是救急的事儿么?想要船走得快,就不能载那么多人。” “可是就鲲头舰来说,再多载个万人也不至于就减速太多吧?” “陛下有所不知了,单论这万把人来说确实没那么重,可是多了万人,就得多了万人的补给,这些粮草补给可不轻呐。而且人一多,连军中烧饭的伙夫和浆洗缝补的工匠人数也得增 加,这七七八八一加上去,按鲲头舰的速度怎么都要再添个五日才能赶到。只怕到那时,这梅陇屿还在不在都吃不准了呢。” 柳明嫣说得似轻描淡写,听在秋月实耳中却是心头一震。 他也是统帅舰队的人,知道船运补给与船速的关系。他当初为了让红毛海贼有效地骚扰碧海国,对鲲头舰暗中了解得十分详尽。三千人,已经是将行驶鲲头舰上所需的兵士压榨到极限的人数,实不能再少。 而且如果被霍青林知晓自己面对的其实只是一艘虚有其表实则兵力只有自己二十分之一的空船,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冒着这样的风险将碧海国最大的战力送到阵前来,这份情义不可谓不贵重。除了感谢朱芷潋,眼前的这位柳总督更是功不可没。 “柳总督……”秋月实刚要说些谢意的话,已被柳明嫣打断了去。 “小实,你不用谢我。之前咱们不是有言在先?下次让我上你的蛇形舰来看看,现在你也说到做到了,咱们扯平啦。” 小实……秋月实有些哭笑不得,这辈子这样叫他的,这还是头一人。 柳明嫣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道:“陛下,这位苏学士能言善辩我是见识过的,可是他领军打仗果然在行么?要知道那霍青林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他若是纸上谈兵之辈,只怕瞒不了多久。” 朱芷潋微微一笑道:“他不是纸上谈兵之辈,霖州城之战你是知道的。那一仗,其实是他亲自率的兵。” “什么!”柳明嫣吃了一惊,继而剑眉一挑:“竟然是他害得我碧海国破城毁!陛下,要知道碧海四将连同先皇陛下身边的铁花都是死在了霖州城呐!”眼中敌意大盛。 “你错怪他了。拟策攻城的虽然是大苏,但他已经绞尽脑汁让我碧海的兵士减少伤亡,还是他暗中将刃族族长罗布送入母皇的火雷坑,除去了一患。他本来还想趁机除去大巫神温兰,可惜那温兰命大,逃过一劫。而且若不是他,母皇连霖州城都逃不出去。哦,对了,你方才说到的那个铁花,和我身旁的银花,都是温兰派来潜伏多年的细作,死不足惜。” 朱芷潋望着海面,叹了口气道:“其实说到底,母皇从一开始便存了将霖州城付之一炬的念头,只怕那碧海四将以命相搏也是出自母皇的旨意,终究是怪不到大苏的头上的。” 柳明嫣听得默默无闻。 明皇的性子她清楚,关键时刻弃车保帅很像朱氏会做出来的事。她也是碧海朱氏,知道这种事太像明皇的风格了。 “只是……毕竟他与在霖州城时手掌千军万马不同,现在只有孤身一人,果真能让霍青林乖乖听话?” “这你要相信大苏,更要相信姨母。姨母见过的风浪远多过我等,有她出面助阵,此计应当能奏效。” “然后霍青林就听话地带着兵回苍梧去了?” “不仅如此,大苏是想将霍青林收为己用。”朱芷潋转头朝那二人笑道:“或许,还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 正文 第四百五十六章 恩师 霍青林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他仔仔细细地将面前这个坐在轮椅上的人打量了一番,反而更加迷糊起来。 这难道是在梦里?这怎么能是逝去多时的恩师。 他起初在想,恩师临死前的那几年已是形如枯槁,每次见的时候都见他的脸色日渐暗沉,如何现在又有了好转?可若不是恩师,那眼前的人又能是谁? 左太师? 他并非没有想过,毕竟俩人实在太相像,昔日在朝堂上将两位太师不小心认错的大臣也大有人在。 可是左太师也已在众目睽睽之下沉了江啊。 霍青林足足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位慕云太师看着。 他觉得既然从相貌上分辨不出什么,就只能从神态来分辨。 然而他越看就越确定,眼前的这一位就是右太师。 神色云淡风轻,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这等气定神闲的样子,至少不会是左太师。 “敢问师母,为何恩师见了我一言不发,而且连看我的眼神也好似好似形同陌路,莫非……?” 朱玉潇轻叹一声道:“你是知道的,你老师抱恙多年,身体每况愈下。这些年来无论用了什么丹药总不见效,一日不如一日。后来机缘巧合,我偶然从母国碧海得了一奇方,能使人的身子渐渐复元,只是这个方子有些弊端,身子复元的同时,神志偶尔就有些滞涩,时而清醒,时而困乏。那时老爷的身子已然不济事了,所以我就索性试了试。没想到,竟然真的奏了效。” 朱玉潇一边说着,一边端起杯茶奉到慕云太师嘴边,送他饮了一口。 “老爷清醒的时候还好,与常日里无异。但困乏时的样子……你现在也看到了,会变得谁也不认识,也几乎不言语。” 霍青林忍不住上前拜道:“老师,是我,是学生霍青林看您来了。您真的不认识学生了吗?” 太师依然看着远处,似全然瞧不见眼前的霍青林。 霍青林与慕云佑相交不浅,私下的关系亦师亦友,年龄又只差了一岁,如今见他这副模样,虽有疑心不止,但也忍不住伤感。 智冠天下的慕云氏,如何就落得这般天地,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的风采,这让人实在难以直视。 朱玉潇继续解释道:“虽说神志有些差了,但总算身子有了起色……我是想着,只要人还在,便胜过一切。剩下的事儿,就慢慢养着吧。好歹现在也不算太坏……” 话音未落,霍青林忽然拿起方才朱玉潇搁下的那半杯茶,送到太师嘴边似是要喂水,然而手一颤竟是失手将半盏茶泼到了太师的身上。 “哎呀呀,这是我不小心,竟然将茶打翻了,对不住啊,师母。” 霍青林说着急急地作势要替太师去擦拭茶渍,却趁机掀开他的衣袖,袖子下露出一双白皙的手。 只见那左手的虎口处有一块赭红色的斑。 霍青林默默地重新替太师遮上衣袖,这边朱玉潇已忙取了帕子将茶水帮着擦了去。 霍青林曾经在太师府上见过慕云佑的左手虎口边有一块红斑,而慕云佐的手上却没有。只是平时双手都是藏于袖中,所以知道这一点的人并不多。眼下他亲见了那块红斑,心中的疑虑终于消了仈Jiǔ分。 原来右太师真的没死。 “师母,可老师为什么要这么做?”霍青林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瞒着天下人,假装病逝了呢?” 苏晓尘在旁应道:“师兄,这件事,就由我来替老师作答吧。” 霍青林眼见太师一副不能言语的样子,只得叹道:“师弟请讲。” “老师这些年在病中一直以来最为记挂的是什么,师兄可还记得?” 霍青林略一沉吟,道:“那自然是苍梧国的国泰民安了。” “不错,虽然我苍梧国兵强马壮,但从无犯他国之心,只求境内百姓安居乐业,这也是我苍梧国历代先帝仁政的目的。所以老师智冠天下,奇策百出,可即便早早备下奇袭太液这样的绝世好策,却一直也未与碧海国大动干戈,不是么?” “是,老师心怀慈悲,即便知道碧海国少兵寡将,也从未对碧海国有过暗谋之意。”霍青林话刚出口,忽然想起朱玉潇就在跟前,忙添了一句:“师母见谅,学生并没有轻看了碧海国的意思。” 朱玉潇只是一笑,表示并未在意。 苏晓尘继续说道:“天下三分,伊穆兰、苍梧、碧海这三国,百年间疆域未改,其实对百姓来说是件好事。因为边境一旦有了战事,最先倒霉的总是百姓。对老师来说,最为亲近的师母是碧海国人,苍梧碧海盟约的存续一向是他最为倾注心血的一件事。但有了两国盟誓还不够,老师一直觉得,惟有消除伊穆兰的战意,方可做到真正的天下太平。” “伊穆兰?如狼似虎般的一群猛兽,想要消除战意?这要如何做得到。”霍青林本想说是痴人说梦,又觉得这么说自己的恩师颇为不敬,话到嘴边改了口。 “师兄,我是伊穆兰人,也苏利国主的后裔。师兄可能猜不到,在这件事上,太师在授业之前就已经是知道的。” “你是说……太师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伊穆兰人?” 苏晓尘点了点头,心中暗想,这是最紧要的一观,若能不令他生疑,则劝降他的胜算就能大增了。 “不错,师兄请细想,慕云兵法奥妙无穷,多少人想承师门下。我不过是默默无闻的一小子,如何能有这般恩泽受教?” “这个……老师当时说,师弟天资聪颖,是万里挑一的可造之材。” “师兄如此谬赞,我即便厚颜受了,请问师兄难道就不觉得这番言辞有些牵强么?天下天资聪颖的子弟千千万,何以太师会独独对我青睐有加。” “这……”霍青林被说得心中一动。 确实有些蹊跷,其实当时慕云佑收苏晓尘为学生的时候,自己心里就颇有些不平。自小出身将门,又受父亲悉心教导,如何在慕云佑的眼里,连一个嘴边乳毛未脱的小子都比不上? “你是说……老师是因为知道你是伊穆 兰王裔才肯收你为学生的?”霍青林将信将疑,皱眉又道:“这不对啊,老师怎么会肯将慕云兵法授予你这个异族之人,谁不知道伊穆兰人凶恶如狼,你若得了兵法,岂非引狼入室?!” 既然挑明了出身,霍青林自然而然地就将苏晓尘划为了异族,言语间也严苛了不少。 苏晓尘点头道:“这便是老师的胸襟所在了。老师总对我说,要想由外击溃伊穆兰并不难,但是击溃了这一次,就会有下一次来犯,再击溃一次,还会周而复始,除了徒增两国间的仇恨,结局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到头来不过是各自养精蓄锐,等有了力气再捉对厮杀罢了。所以,想要彻底改变这个局面,就要从伊穆兰的内部打破。” “从内打破?” “正是,我虽然是伊穆兰人,但从小在苍梧国长大,老师见我性子还算平和,又能秉承其谋定天下,仁安百姓的理念,所以觉得也许我能成为一个转变的契机。” “怎么转变?” “请问师兄,当今天下若说一心阻挠老师达成天下大定的心愿的,是哪方势力?” “这个……举兵南侵的伊穆兰?” 苏晓尘摇摇头。 “DìDū谋逆的反贼?” 依然是摇头。 “那是……?” “无论是哪一国,每一存国土上,总有希冀天下和平的人,也总有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伊穆兰国有,碧海国有,苍梧国也有。真正的敌人不是某一国,而是这些暗中搞鬼的作乱之人。只有除去这些作乱之人,方可做到真正的天下太平。这是老师的目的,也是老师设计假死的原因。” “你,你是说,眼前的这一切,都是老师的计策?” “师兄,慕云之策的精髓你一定比我更清楚,当时一效,数年后一效,策应之时往往会影响几十年后的政局,不是么?老师将兵法传我,正是想希望我回到伊穆兰之后,能渐渐压制国中的主战派……” 霍青林摇头道:“可我听说此次伊穆兰用兵是国主御驾亲征,若你就是那国主,不就成了主战派的首脑人物?压制一说,岂非妄言?”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亲自带兵南下,为的是尽量减少两国百姓的苦难。事实上经此此一战,金羽营重创了嗜战的刃族与血族,刃族把自己的族长都搭了进去,这是事实。只可惜师弟我学艺不精,差那么一点点,没能干掉大巫神温兰。” 霍青林脑中忽然一闪。 ●● 照苏晓尘的说法,慕云佑是想将各国的主战派引出洞来一举剿灭,这碧海国最大主战派岂不正是明皇朱玉澹和其麾下的碧海四将?从结果看,现在的碧海国内,这些主战的势力已经彻底被摧毁,难道这也是老师的谋算? “那老师的假死……” “老师若不对外假称病故,有他坐镇DìDū,试问那些魑魅魍魉,有哪一个敢动?” 霍青林恍然大悟,原来老师连DìDū的动荡都已料到,假死是为了引出DìDū潜藏的逆党。 “但老师怎么会……在这鲲头舰上?” 正文 第四百五十七章 转赠 苏晓尘见他已然信了七八分,当下心中大定。 “方才师母说了,老师身子渐弱,靠着碧海的奇方需要休养,于是索性暂时栖身于碧海国与苍梧国之间的交界地域,这样一来也不容易走漏风声。现在这三国间肯秉承老师的理念的人,大多已集结在一起。譬如碧海国眼下的国中势力已一分为二,一半是朝中的那群毫无忠义助恶为虐的降臣占着太液国都,一半是以刚刚即位的四代明皇为首,陆行远和柳明嫣为辅的新一代君臣,暂居。” “新即位的第四代明皇?”霍青林不解。 朱玉潇插入话来,“我姐姐不幸被温兰陷害于太液城中,如今继承大统的是我碧海国的清洋公主,也是她下令命柳明嫣以鲲头舰一路护卫我和老爷,所有饮食起居一应俱全。” 霍青林惊讶得无以复加,他暗忖右太师莫非是为了行假死之策时瞒过苍梧国上上下下,所以才没有动用苍梧国的一车一人,全部交由银泉公主安排。他实在想不到右太师会与碧海国的关系如此密切,尽管两国是有盟约百年,可居然能亲密到了委身相托的地步,可见彼此的信赖何等深厚。 “师兄,碧海国内乱不断,我苍梧国也未能幸免。圣上想要东征的踏平碧海的念头已是再明显不过的了,师兄不会看不透。可是圣上这样做的后果,现在也已众所周知,不正是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局面么么?师兄以为,眼下的当务之急,还能是奇袭么?” “既然鲲头舰已然知晓,自然再谈不上奇袭。可是,我是吃着苍梧军俸的武人,奉的是圣上之名,领兵出征,岂能抗旨?” “……我知道师兄是忠义之人,然而圣上让师兄带兵奇袭是因为圣上还没察觉DìDū中的形势有多严重,倘若他知晓太子已然身死,伊穆兰的八万大军已经重新集结到瀚江边,他还会让师兄分兵奇袭吗?圣上不知实情我无可奈何,难道师兄知道了实情,也还是要坚持东进吗?” “什么?太子殿下死了?”霍青林又是一惊。 “师兄,太子殿下遭人暗算且先不说这些。好在如今的局面尚未脱离老师的掌控,可前提是师兄不能再看不清局势了。如若不然,莫说这奇袭之策已然被太师说破于柳明嫣,单论瀚江边的泾州国境,也难以抵御冰消之后伊穆兰人的渡江侵攻啊。” 霍青林觉得脑中犹如被塞了一整团的麻线,千丝万缕缠绕一处全然理不出头绪来。 他望着目光呆滞的慕云太师,不禁问道:“太师啊,学生到底该怎么做?” “老师的意思是,请师兄带着这五万人悄悄驻扎于泾州的南部,既不要让伊穆兰人察觉,也不要让圣上察觉。” “不让伊穆兰人察觉那是自然,可为何也不让圣上察觉?” “圣上如今一意要战,师兄若带兵回护瀚江国境,岂非成了公然抗旨?” “那就不能将所有的事都告诉圣上,然后由圣上来裁决吗?” “不能!” “为何?” 霍青林见苏晓尘一脸难色,忽然明白过来,颤声问道:“难道说……老师已将 圣上认定为好战的一派,想要与圣上分道扬镳?这如何使得!君是君,臣是臣。岂有臣背君命之理?” 苏晓尘正色道:“现在天下只有两种人,希望太平的人,和希望不太平的人。师兄想当哪一种人?” 霍青林显然陷入了极大的痛苦,苏晓尘的话让他实在是难以抉择。 苏晓尘却继续问道:“再退一步说,圣上固然是仁德之君,然而在立国立本的决策上,师兄觉得是太师与圣上,谁更能深谋远虑一些?” 这难道还消说么?霍青林无奈地摇了摇头。 慕云氏的才智……岂能是浪得虚名,连巷中三岁小儿都能答得出来该选择谁。即便是以忠义论,霍青林也没有愚忠到将眼前的这五万大军眼睁睁送到鲲头舰炮口下做冤魂的地步。 他单膝跪在太师的轮椅前,声泪俱下地问道:“老师……这果真是老师的意思么?是老师谋定了这一切么?” 空气凝结如同被冻住了一般,苏晓尘和朱玉潇都一言不发地在一旁看着。 忽然,慕云太师低头看向霍青林,那如同木像般的面孔上有了一丝微笑,接着,竟然朝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霍青林再难忍住,他抓住慕云太师的一只手如孩童般痛哭道:“老师为人向来心慈,又深谋远虑,学生决不敢妄自非议老师的妙策。何况学生带的是苍梧的将士,自然要以苍梧国的百姓为重,决不能让伊穆兰人过得江半步!” 说完,向苏晓尘道:“师弟,既然是右太师的意思,我自会遵从暂时驻扎于泾州南部,谨防伊穆兰人随时来犯。但是圣上那边……” “师兄放心,圣上那边太师已有对策,只管交给师弟便是了。” 霍青林还想再问,见苏晓尘胸有成竹的样子,叹了口气道:“也罢,老师既然早有安排,我也不必多问,我这就先回船阵了。” 他刚要转身准备下船去,苏晓尘又唤住他道:“师兄且留步。” 霍青林扭头一看,苏晓尘捧着一样东西递过来。 “这是……” “这是太师著写的《云策》,慕云兵法的精髓已全部都记载这上面了。太师担心与师兄见面时恰逢精神不济不能说话,便事先嘱托我将这兵法书卷备下,好交托于师兄。师兄若近日驻军时有空闲,不妨读一读。” “这……”霍青林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自己来说,莫说慕云兵法贵重无比,单是这份传承已是他霍氏梦寐以求了足足两代人。 以往他以慕云兵法传人的身份自居,最多也不过是空口一说,想不到今日起便可以此兵书正了名分,当真是喜出望外。 霍青林看着书盒上那两个字的字迹熟悉,正是慕云佑的亲笔无疑,激动得一把捂在怀中,又似不信一般地问道:“这……果真是老师留给我的?” 苏晓尘笑道:“自然是真,只是我比师兄近水楼台了些,便先贪着翻看了几遍,书页略有些旧损处,还望师兄莫怪。” “不怪不怪!”霍青林如获至宝,哪里还想得起去计较这些,口中道谢 不止。他郑重地向太师叩拜了一番,这才捧着兵书下船去了。 朱玉潇见霍青林走远,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孩子,多亏了你能冷静应对,霍青林似乎是信了。” 苏晓尘道:“也多亏了您肯割爱,将《云策》的书盒让出来。” “都是为了大局,,我如何连个盒子都不肯让?岂不是太不明事了。只是你确定应该将你佑伯伯的一生心血托付给此人么?老爷在世时总是说,他资质平庸,恐难承衣钵。” “霍将军是忠义之人,这才是最重要的。至于资质如何,我也只能是尽人事了。那《云策》我已牢记在脑中,随时可默诵,将此书交给霍将军,也算是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将来若能助力于我们,善莫大焉。”苏晓尘忽然想起件事来,问道:“不过我有一事奇怪,霍师兄打翻的那杯茶,看起来倒像是故意的……” 朱玉潇笑了笑,走到轮椅前再次掀开了太师的衣袖。 “老爷的左手虎口边上有一块朱砂印记,左太师却没有。这件事本来没什么人知道,但霍青林与老爷相识的年头比我还多,我想着兴许这会是个破绽,于是便用胭脂……” “原来如此!我道他为何会故意打翻茶水……原来是存了疑。还好师母料事在先,这本该是破绽的地方反倒让他信了。” “女人的心思,总是比你们男人细密些,我也是以防万一罢了。不过刚才左太师竟然朝霍青林点了点头,那一刻我还真是吓了一跳。” “我也很是吃惊,先前听师母说,左太师一直都只是坐着,既不看人,脸上也没有任何神情,没想到会在紧要时分点头。” “真希望他能尽快好起来……对了,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真的要去见那温帝吗?”朱玉潇问道。 “是,有些事是时候该当面和温帝挑明了,还有我舅舅的事……该面对的,终究避不过去。好在现在琉夏族人险情已解,剩下的日子里,又有霍青林的五万人马会在附近驻扎,万一伊穆兰人来侵,也有了可抵挡的力量。” “但我碧海国现在自保已是吃力,估计潋儿她现在也没法借什么兵力助你成事了吧?” “师母放心,我没有打算借用碧海的兵力。” “那你是打算……?” “我打算向温帝去借。” “这……这他如何能信你?你佑伯伯在世时就一直说,温帝的城府甚是深沉,绝非智亏之辈。你绝不可以小觑啊。” “学生怎敢小觑,他可是智冠天下的慕云氏。但是无论是谁,这世上总是躲不过趋利避害四个字。温帝只要能权衡利弊,我还是有些把握的。” “那你……那你千万小心。” “是,师母放心。” 朱玉潇忽然脸上一红,温言道:“其实,你也不用再以师母相称,听着倒有些生分。” 苏晓尘奇道:“那我该称师母为……?” “潋儿叫什么,你便叫什么吧。” 苏晓尘这才会过意来,当下喜道:“是,姨母。” 正文 第四百五十八章 困局 叶知秋送到太液城的鸽鹞密信,温兰并没有私藏下来,而是立刻交予其余枢密四人传阅。也正因为消息公开得早,使得立刻西进赶往瀚江的决议毫无阻碍地得到通过。不过七日,温兰亲率的血刃鹰三族八万人马就已入驻了滨州。 时值寒风冻住了瀚江两岸,温兰不得已只得将大军暂时驻扎于滨州府附近。 滨州地处南地,除了江岸边的地域受西北风直击寒冷异常以外,其余地方倒也不算太冷。尤其是对过惯了严冬的伊穆兰人来说,简直称得上是温暖。只是这过不得江的日子,也着实让人心焦。 有些人做事情,绝不会放任时间白白浪费。即便是有了点闲空,也会挖空心思搞点什么事儿出来。 温氏二老就是标准的这类人。 俩人听着营外寒风呼啸,热着老酒把盏闲话,看似悠闲无比,其实不过一会儿,就暗中定了个小计划。 让林通胜过江去。 既然叶知秋在DìDū闹大了,温帝肯定会带兵反扑过去,这个时候要是在苍梧大军中散布些流言蜚语动摇军心,那真是绝妙的机会。 散布些什么流言? 这是温氏二老的拿手好戏,不过才喝了几杯酒,就想出了十七八条。 什么温帝的后宫妃子趁机勒死了太子,或是韩复怨魂不散DìDū作祟,又或是太师府早年的私生子暗中复仇。 总之各种狗血情节盘了个遍,不怕你不信,就怕你想不到。 流言这玩意儿就是越流越玄乎,有的没的加几句,真的假的掺一块儿,听到耳朵里还能分辨出个鬼? 林通胜精通易容术,只要潜入军中呆个几天,保证流言四起难平。 流言就是这么简单? 其实也没那么简单。 倘若DìDū不乱,温帝不分兵,十万大军在一起,那流言根本就起不来。 然而叶知秋在后方乱了DìDū,正是无中生有的好机会。何况温氏二老这时还不知道恰好霍青林还带着五万人马离了泾州,这使得流言散播效果会远远超过预期想象。 所以温氏二老喝了半日酒,醉意渐浓的时候,林通胜已经悄然出营过江去了。 你问林通胜怎么过的江? 这个对他来说还真不是难事…… 于是,在霍青林前脚刚刚离开泾州往梅陇屿去后不久,林通胜后脚就到了苍梧大军的营中。 温帝好容易将DìDū作乱的消息瞒得密不透风,忽然军中就开始流言四起了。而流言中的内容甚至远超过温帝自己所知道的,可谓是丰富多彩,令人浮想不断。 温帝在营中气得龙颜大怒,想要斩杀几个长舌的兵士立威,却又碍于仁君的形象终是作了罢,只是这分兵回DìDū之事却不敢提了。只因这流言中还有消息说,伊穆兰外称集结了八万大军,实则在碧海各地又强征了四万人,合起来已有十二万的军势,尽数屯于滨州。只等早春一至冰消之时,就能打过江来,其中是真是假,全然不得知。 十二万,对五万?那如 何能胜得了? 苍梧的兵士们纷纷觉得这时候要守住泾州也许是件不可能的事,而他们要是知道温帝就连这五万人原本都还打算再拆出两万去,只怕立时要绝望了。 温帝就这样惴惴不安地过了三日,分兵不敢分,又担心DìDū那边哪一天起忽然断了补给。 就在这时,营外忽然有兵士来报,说是太子伴读苏晓尘求见。 温帝一阵茫然。 这个名字已经许久不曾听到了。 叶知秋不是说他失踪了么? 温帝挥了挥手,示意将人让进来。 只见步入帐来的正是御赐了衣冠的殿前学士苏晓尘,比两年前见到时肤色又黑了一些,人也更高了。 温帝想要问他,却一时不知该问什么,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开口道:“你这是……从何而来?” “陛下,我从DìDū来。” “DìDū?”温帝忽然有些紧张,追问道:“你知道如今DìDū的情形?” “实不瞒陛下,我只是到了DìDū的近郊,并未踏足城内,但我知晓DìDū内的消息。” “不踏足城内,又如何得知?”温帝听他自称我而不称臣,已有些愠意。 苏晓尘并不作答,只伸手击了两声掌。 立时不知从何处出现了两个婀娜的身影。 苏晓尘对其中一人说道:“鹫尾,你探查了一番,有何发现?” 温帝见那身影形如鬼魅,一身黑衣,脸上还蒙着黑布。他正惊疑间,黑影已摘下黑布,美艳的脸孔让温帝为之一怔。 “苏学士,奴婢方才在营中确实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还有这里……” 鹫尾一纵身,从王帐的顶部伸手抹了抹,又嗅了嗅。 “不会错,林通胜到过这大营之中,想必那些流言就是他散播的。而且还在这帐中窥探过皇帝陛下。” 温帝脸色一青:“你是说这帐中有过刺客?” 鹫尾摇摇头道:“不是,林通胜并无行刺之意,应该只是奉命来散播流言扰乱军心。” “奉谁的命?” 苏晓尘应道:“林通胜此生只听命一人,大巫神温兰的弟弟,伊穆兰枢密五老之一,温和。” 温帝看着苏晓尘的脸好一会儿,不可思议地说道:“朕觉得,你似乎知道不少事,可朕连你到底是谁都不了解。不过此时此刻,朕更想知道的是,你今天忽然出现在这王帐之中,是想要做什么。” “陛下,我到底是谁,这个事说来话长,也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受教于右太师门下,就一直秉承着恩师的心愿。那就是护得苍梧百姓的平安。这一点,与陛下应该是一致无二的。而如今,万桦DìDū动荡,天下兵马莫不集结于瀚江两岸,彼此间阴谋阳算,无所不用其极,只待江岸冰消瓦解之时便是大战一触即发之日。如此紧要关头,我怎能眼睁睁地看着恩师生前护佑的苍梧疆土遭奸佞与外族噬食?所以,我今天才会忽然出现在陛下的面前。” 温帝知道苏晓尘是 慕云佑亲传的学生,慕云佑死前甚至还特意上书一封,提及苏晓尘是个可用之人。 然而从今日的情形看,这个苏晓尘虽然可用,却不知道是在为谁所用。他身边跟随的这两个黑衣人,单是露了面的这个看起来就已是貌美如花身手不凡,不知另一人是什么角色,还有对伊穆兰内情的了解,苏晓尘显然已非泛泛的殿前学士了。 失踪的日子里,他究竟遇到了什么? 温帝向来沉得住气,听了苏晓尘的话,并不接茬,只是冷冷道:“说下去。” “陛下也许还不知道,DìDū逆乱的始作俑者,正是我的舅舅。” “原来是他……果然深藏不露。”温帝哼了一声,“这么说来,你今日是来大义灭亲的?” “我虽然称他为舅舅,但实则与他没有半分血缘关系,此间原委且撇开不提。纵然他昔日对我有养育之恩,但只要是祸乱DìDū,想要暗中掀起战事的人,我自能明辨是非,舍小情而求大义!如今太子殿下已然遇害……” “你胡言!”温帝一声怒喝,已是猛然从御座上站起身来,头上的四海游龙真金冠不住作颤。 太子身死,温帝早有猜疑,然而终是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心里便总存了那么一份侥幸。听苏晓尘说得毫无犹豫,又说是从DìDū而来,分明是知道了其中详情,想必不是虚言妄测。当下已是龙心大乱。 重延……父皇的人生已是残败不堪,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要再受一刀。 苏晓尘既不申辩,也不住口,继续说道:“……太子遭难时,太子妃亦在侧旁,听说为人所救。” 温帝一听到太子妃的下落,死灰般的心情又有了些许的希望:“你知道太子妃的下落?” 苏晓尘看了温帝一会儿,最终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既然有高人能救得了她,我相信不至于落入敌手。” 鹫尾在旁一声不响。 换成是她,也不会就这么把太子妃的详情告诉温帝。只要说了一句,温帝接下来就铁定要向苏晓尘要那两个孩子了。 李重延的确切死讯也许是温帝在所有的消息里听到过的最受打击的一条。他伸手示意苏晓尘先别说话,自己转身背了过去,足足有好一会儿工夫不曾回头。 苏晓尘分明能看到那披着金色龙袍的背脊在不住颤抖。 苏晓尘知晓一切的真相,甚至连温帝的秘密也都知道。但正因为他清楚一切来龙去脉,对于温帝与李重延之间那不存在血缘的亲情反而有些意外,继而是一种酸楚。 原来即便不是父子,也可以做父子…… 原来即便没有血缘,也不一定会像舅舅待自己那般,若即若离。 温帝不一定是个好皇帝,但他至少是个好父亲。 俩人各怀心事地各坐一边,沉默了好久。 终于,温帝再次转过身来,虽然脸上还残留着一些悲戚,但已恢复了冷静。 “DìDū那边的事,你继续说下去,你舅舅……叶知秋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正文 第四百五十九章 借兵 “他的真实身份,是漳州常氏,叶这个姓氏是假姓。漳州常氏在苍梧国的朝堂上颇有些旧人,且从几十年前起就与伊穆兰的前任大巫神有来往。” “漳州常氏!韩复果然不是牵头之人,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个叶知秋!可是,这等隐秘之事你又从何得知?莫不是你舅舅在你面前露了马脚?” “如果陛下能这样想,我倒是可以轻松不少了。”苏晓尘微微一笑,“陛下,漳州常氏复辟淞阳国之心经久不息,为了达成手段竟然不惜勾结伊穆兰的大巫神,所以陛下现在应该多少也已察觉到了。DìDū作乱实非偶然,而是在和伊穆兰大军遥相呼应!就连这营中近日的流言也是温氏派人过来骚扰的结果,陛下若再无举措,这前后夹攻之势只会愈演愈烈!” “你是说,此次DìDū谋逆,叶知秋是与伊穆兰人合谋而为,意在让朕的大军被夹在这瀚江边?” “只怕还不止于此,我已探明从DìDū传来的消息是说太子殿下重伤尚在医治,由樾老王爷暂时摄政。这不过是想诱使陛下带兵返回DìDū,然后趁势设下伏击之计,意在以逸待劳。” 苏晓尘的话听着十分合乎情理,换成是温帝自己,也会这样警戒。然而温帝生性多疑,只要不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便总会思量一番。 他暗忖苏晓尘失踪多时后忽然从天而降,与叶知秋又是情同父子,焉知他二人不会是合谋起来摆下这迷阵来蛊惑自己?其中真假实在难辨。 温帝将眉头一松,显出几分和气,故意说道:“原来如此,你说得倒是很有道理。那么依你所见,眼下的情形当如何是好呢?” “DìDū的谋逆要平定,DìDū的百姓也要顾及,而瀚江也不可不防。分兵是在所难免的。但是既然知晓了对方想要伏击陛下的打算,陛下便不宜再亲自带兵回头讨伐,我今日前来就是想向陛下自荐,带兵回DìDū讨伐逆党。” “哦?”温帝有些意外,他倒没想到苏晓尘会如此直截了当地向他讨要人马。他忽然从心底里嗤笑了一声,倘若苏晓尘真的与他舅舅是一丘之貉想来蒙蔽自己,那么给了他多少人马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岂能信他。然而温帝凭自己的直觉又感到似乎苏晓尘并不是和他舅舅一唱一和,也不是想要来骗取自己的人马,这让他好生疑惑。 温帝想了想,终于开口道:“朕也觉得分兵在所难免,你是太师昔日的高徒,太师临终前也曾上书把你荐给了朕,说你是可用之才。既然如此,你不妨说说,带多少兵马可平定DìDū的逆党?” “请陛下将两万兵马交给我,我定然替陛下扫清DìDū!” 温帝心中冷笑,两万兵马,这是要分走大营剩余兵力的一半,我岂能冒如此大的风险。 “伊穆兰的大军如今已在江对面虎视眈眈,不可不防。朕若给了你两万兵马,只怕瀚江驻军势单力薄,不可。” “陛下,分兵之举确实为难,然而平定DìDū也不可拖延,万一DìDū那边断了供给 ,陛下这边的粮草亦撑不过一个月吧?” 温帝心中一惊,这个苏晓尘,如何连我粮草所剩多少也如此清楚。他哪里知道昔日慕云佑早已教过苏晓尘,苍梧国倘若要动用十万大军需要多少补给,能撑多少时日,所以心知肚明。前几日既然苏晓尘已借用琉夏人的密探查明了霍青林的军粮数量,自然就能推算出温帝的余粮。 温帝想了一会儿,不得已开口道:“分兵与你回DìDū平定叛乱亦无不可,只是这两万人……朕不能准。” “那么陛下能给多少人?” 温帝伸出一只手:“五千。” 苏晓尘似乎有些犹豫,低头想了一会儿回道:“陛下,我只要四千人马,但陛下须得将营中所有的裁缝借给我。” “裁缝?”温帝心中奇怪,十万大军中确实带有随军的裁缝,人数大约小两百人。可是这苏晓尘要裁缝做什么?而且给了他两百人,他还肯自己再减一千人,只要四千人马就可平定DìDū? “裁缝不过区区两百人,你只要四千人,便可平定叛乱?” “如果陛下允准,是四千两百人。”苏晓尘答得十分镇定。 温帝飞快地在心中盘算了一下。 苏晓尘师承慕云佑,倘若真有奇策可破DìDū,倒是替自己解决了一桩心头之患,若他只是想替他舅舅骗取些人马,也不过是区区四千人,又能成得了什么气候?倒不如小试一把,或许真有奇效也未可知呢。 “好,若你真能凭四千两百人便能平定DìDū,朕便允你。” “陛下,这四千人虽不多,我却要从陛下的营中挑选一下。” 温帝心中一紧,挑选?难不成他与哪个将军已有暗通?且看他说要如何挑选。 “你打算怎么选?” “无论是哪一营的兵士,也无论新兵老兵,这四千人我只要DìDū出身的兵士,譬如像泾州出身的,我一概不要。” 温帝越发奇怪了,论战斗力泾州出身的兵士可谓勇冠三军,每个营里的统领都是视若珍宝,这个苏晓尘却不要?其实DìDū出身的兵士比起地方上相对要来得养尊处优些,不仅吃不起苦,战斗力也相对较弱。 苏晓尘怎么会想要取弱舍强呢? 也罢,他既然不拘泥于是哪个将军麾下的兵士,说明并无暗中相通,倒让人放心不少。 温帝大约是想到了原因,既然是平定DìDū,苏晓尘是想要一些熟悉DìDū城中道路的兵士,那么巷战起来也许有利一些。 可这又算得了什么优势呢?和泾州人杀红眼只管搏命的兵士比起来,这点优势简直不值一提。 “好,这一点朕也许了。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么?” “我想请陛下赐一杯茶喝。” 温帝一怔,这又是什么奇怪的要求?要茶喝?方才入帐后不就已经上了一杯茶么? 苏晓尘指着身旁的另一个蒙面黑衣人道:“陛下,我的这个属下是个好茶之人,听闻陛 下有珍茶,心痒难耐。所以我斗胆替她向陛下讨一杯。” 温帝不禁重新打量起这个蒙面人。 苏晓尘此次来身边跟随了两个蒙面黑衣人,一个是那个上了帐顶叫鹫尾的,也摘了面巾显了脸孔。另一人却从始至终都不曾露面,也没有说话。 只见那人身材比鹫尾还要娇小玲珑一些,虽然从装束看不出什么,但一双妙目如含春风,正不住地盯着自己看,分明是个女子。 此时此刻,温帝并不想计较太多,便亲手取了一个茶盏斟了一杯递将过去。 那黑衣人一言不发,先是行了一礼,站起身来依然是紧紧盯着温帝,直看得双眼泛红。 温帝起初想要斥责此人无礼,想到正是要用苏晓尘之时,也就一时忍了。只出言道:“喝茶吧。” 那黑衣人郑重接过茶盏,双手微有颤抖,然后背过身揭开面巾一口饮尽,便头也不回地径直出营去了。 苏晓尘在旁欠身道:“陛下,我这个属下有些不识规矩,还望陛下莫要怪罪。” 温帝心中狐疑,说此人不识规矩,看人时也甚是无礼,可领茶时却颇有风仪,一看便受过礼教。 他摆摆手道:“罢了。朕自会传命各营,挑选DìDū的兵士凑成四千人与你,还有那两百人的裁缝。你如今是在……” “哦,回陛下,我就在大军营地边逗留,陛下若要唤我,可命人在辕门外烧堆篝火,我自会过来。” ,目送苏晓尘与那个叫鹫尾的黑衣人出了帐。 四千二百人对两万五千人? 兵力足足有六倍之差。 以常识论,攻城方人数须得守城方人数的三倍方始有胜算,十倍方可围城。如今守方是攻方的六倍,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要攻下来的还是苍梧国最坚韧的城池------万桦DìDū! 这确定不是痴人说梦? 温帝自觉聪颖多谋,也想不出苏晓尘到底有何妙策,只坐在帐中暗自奇怪。 苏晓尘带着鹫尾出了大军营地,向东走了二里地,见前方站着一人,正是先走一步的黑衣人。 那人见了苏晓尘和鹫尾,终于解了面巾。 “你们回来啦……” 苏晓尘见她眼圈依然有些红,柔声说道:“小潋,你明知心里会难受,又何必非要见他。” “大苏,我从未见过我父亲,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既然温帝与我父亲是孪生的兄弟,至少……”朱芷潋只觉胸口一痛,已说不下去。 “可你知道他终究不是你父亲,你也说世人风评你父亲是位温润君子,绝非温帝这般阴毒之人。你用看父亲的眼光去看他,岂非坏了念想?” 朱芷潋苦笑一下:“换做是你,你能忍住不去见么?” “这……”苏晓尘一时语塞。小潋说得没错,若换成是自己,只怕也会按捺不住想要偷偷看一眼和自己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正文 第四百六十零章 备战 “大苏,你放心,我只是看一眼,还了这个心愿便罢了。温帝终究是温帝,这一点我很清楚,你放心。反倒是你……”朱芷潋蹙眉道:“他与你五千人已经是够少的了,你如何还自己又减了一千人?区区四千人如何能攻下万桦DìDū?那可是苍梧国的王都所在啊,你是不是打算让霍青林暗中助你?” 苏晓尘摇摇头道:“师兄如今的五万兵马最多只是驻守,绝不会助我回DìDū平乱,一来补给未必够,二来他若大军一动途经泾州,温帝势必会有所察觉,那他就真的坐实他抗旨不遵的罪名了。其实我一开始就猜到温帝不会答应给我两万人马,我也没打算要那么多。只不过我若只要五千人,以他多疑的性子只怕会节外生枝,所以就虚张声势,讨价还价一番。” 鹫尾忍不住在一旁问道:“奴婢听闻苏学士足智多谋,然而这攻城的人数也实在太少了些……既然霍将军不能从旁相助,要不奴婢这就回梅陇屿去,我琉夏勇士虽然人数不多,但凑个千人大约还是有的。” 苏晓尘尚未答话,朱芷潋已不解道:“你既然一开始就打算只要四千人,还不如早些告诉我,我好让柳明嫣从白沙营中调四千人与你。好歹白沙营是听命于我,你用起来也放心,不比温帝那暗地里的心思,给你四千人只怕还多有防范。” 苏晓尘笑道:“我看你从入帐时起便一直盯着他看,莫不是看出什么端倪了?” 朱芷潋一脸不悦道:“温帝此人,心口不一,对你毫不信任。肯给你四千人不过是权衡利弊之后的结果,我猜想他回头就会交代那四千兵士暗中盯着你,只要你有什么通敌的异动,便会立刻反过来要了你的命。这样的兵力拿在手上岂不是自找麻烦?” “小潋,我相信你的观心术,你看到的温帝确实是个狡诈之人。然而这四千人还非是向他借不可,你的白沙营固然忠心,但是对DìDū的地形全不知晓,我没有办法用啊。” “知晓地形就这么重要?”朱芷潋实在想不通。 “是!极其重要。我也知道温帝会暗中让兵士监视我,不会全然听命于我。但我根本就不会让这些兵士和DìDū的驻军交战,因为一旦交战,DìDū的百姓怎么办?他们岂不是要遭殃?依我舅舅的性子,一定是会将百姓当成屏障挡在外围,若我强要攻城,使得百姓丢了性命,那么势必会失了人心,更难落城了。” “你都知道你舅舅的诡计,如何还不要我让柳明嫣助你?真是皇帝不急急……”朱芷潋刚想说“太监”二字,又觉得好像用在此处不对劲。 苏晓尘忍不住笑道:“你便信了我,我自有好策。”说着,转身对鹫尾说:“琉夏勇士肯相助,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我想请秋月兄借我一些精通五行之术的勇士来。” 鹫尾见他肯开口要人,心中一喜,忙道:“好,奴婢这就动身回去,向筑紫大人禀明缘由,相信筑紫大人会倾力相助,精通五行之术的勇士么,估计带个三百多人没有问题。” “不用,我只要十人。” “十……十人?”鹫尾再次吃了一惊。 “对,多也无益。” 朱芷潋与鹫尾觉得无论多惊讶,既无法读懂苏晓尘脸上胸有成竹的微笑,也无法说服他再多带些人。 鹫尾知道事态紧急越快越好,于是不再劝说,向俩人行了一礼,转眼便没了踪影。 苏晓尘看了看天色道:“那温帝调兵遣将大约还须得半日,不如咱们去旁边转一转。我知道离这里不远有一湖,风景绝佳,难得机会,去转一转如何?” “你还有心思游山玩水?” 苏晓尘笑吟吟地从袖中取出一幅地图,展开一看,原来是“泾州山水志附图”。 “这是什么?” “这是霍师兄临行前留给我的,说已无用处,留给我做个消遣。看,那个湖离这里也不是很远。” 朱芷潋望着远处山峦层叠,叹道:“大苏,想起前年那会儿,你我还在太液城中无忧无虑,日日只想着如何游山玩水,转眼便已换了天地。你虽弃了伊穆兰的国主之位,其实我又何曾想要做这明皇,我只盼着能和你遁了这俗世,寻个无人的小岛安度余生,便再无他愿了。” 苏晓尘听了大为感动,抚着她额边的青丝道:“我虽然不敢忘了佑伯伯的嘱托,不敢忘了杀父之仇,但我答应你,只要一切尘埃落定。我便陪你,无论天海何处,绝不分离。可好?” 朱芷潋轻声嗔道:“你这人,总是有些心软,只怕又遇上什么卸不下的重责把自己拴了一辈子,倒叫我有苦说不出。说到家仇国恨,我可比你深多了。我若是没本事寻不得仇,便向你这伊穆兰的国主来讨要。” 苏晓尘不觉忘情:“你要如何讨要但说便是,我若能偿,必不说二话。” “若不能偿呢?” “若不能偿……我也不知道,只能是你说怎样,便是怎样了……”。 说到此处,俩人都已面红耳赤,双唇颤得口齿含糊说不清话,只拥在一处。 远处天青色的山水一片,如墨如洗。 万桦DìDū是个山城,从半山腰倚靠着妙岱山的皇宫是是DìDū的西北角,也是整个DìDū的最高处。以皇宫为源点,地形渐低渐宽,犹如梯田一般。 ,遍布着千万个龙涎口,顺势将妙岱山的飞瀑之水送至城中各处,直到DìDū东南方的最下沿,汇聚成一条天然的护城河。 居高临下,关隘重重,易守难攻。 慕云氏对这座DìDū灌注的不仅是自己的智慧,更是几代人不断改筑增建的心血。这样的城池,单是放眼望去已让人心生退意,百年来从未人有过要攻陷它的念头。 然而自从太子遇刺之后,整个DìDū犹如陷入了迷雾之中。 表面上所有的一切都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文武百官各司其职,黎民百姓各安其分。皇城之内,樾王爷暂领监国,大小政事不过就是由六部各自分摊。皇城之下,虽然比先前冷清了一些,商贩 走卒姑且依旧。 只有一点不同:龙鳞军。 眼下的龙鳞军是所有人都深感诧异的存在。 这支默默无闻驻守京畿多年的劲旅一直是在DìDū城外,很少入城。但现在,它的大半已经入驻了城内,分散在DìDū的各个角落,剩余的小半则守在DìDū的几处城门的周边。 曹飞虎的首级依然挂在那里,显然龙鳞军已经易了主。 可是究竟谁是龙鳞军的主人? 朝野内外无人知晓。 陈郑两位副统领称是奉了樾王爷的命调动龙鳞军行事,可瞎子都能看出来樾王爷是个什么样的角色。而且太子久未露面,就连太子妃以及侧近的王公公都再不曾有人见过,时日一久,已止不住流言渐起。 而在这流言背后,隐隐间似乎存在着已个谜一般的人物,以看不见的丝线操控着DìDū的一草一木。 樟仁宫中的宫人被裁减了大半,变得愈发冷清。 没有人注意到离宫外不远的青槐山庄------一处皇家别院中,无声无息地迎来了一位新主人:礼部尚书叶知秋。 雪庐炸毁之后,叶知秋迅速地将自己府邸中的隐秘书信清理了一遍,随即便封存了整座尚书府。 既然要掌握整个DìDū,就必须找个与皇宫近在咫尺的地方当成新的据点。旧的尚书府太过偏远,也不是易于防范的居所,所以必须要搬离。 青槐山庄是温帝偶尔会出宫小住的皇家别院。地处僻静,不引人注目,叶知秋让陈麒调拨了五百龙鳞军守住山庄各处,自己深居简出,调动着DìDū中的一切。 两封鸽鹞的密信已经发了,温兰必然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叶知秋相信对温帝的夹攻之势已然形成,接下来,就看对方如何应对了。 叶知秋相信自己的这一步是以逸待劳占了主动,但他的谨慎仍然让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即便是这样一座难攻不落的王都,他还是觉得须得处处防范才好。要知道这么大的一座城,想要从外面攻进来是几乎不可能的,如今的温帝也没有这样多的兵力,这是明摆的事实。那么如果要动手,温帝会不会考虑从内部暗中做手脚? 叶知秋思前想后,决定将一万五千人的龙鳞军调入了DìDū,用意就是时刻监视城中各处,只要有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立刻剿杀可疑人物。 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叶知秋很清楚,这一仗一旦开战,最多密不透风地守上一个月,对方就完了,所以根本就不用急躁。因为和寻常的两军对垒不同,敌方的补给线控在自己的手上。只要他的一句话,裴然那边立刻就会断了供给。 虽然自己没有慕云氏那样的奇谋鬼略,但说到行事沉稳和严密,叶知秋自信不会输给任何一个人。 何况他手上有着充足的兵力和粮草躲在这坚固的城池中和任何一支大军耗上半年。 此等情形之下,莫说温帝只是个慕云氏的后人,就是慕云三太师重生再世,我叶知秋也能一战。 正文 第四百六十一章 断粮 叶知秋的心思几乎全部都投入到了守城之中,但对其他事情他并非没有听之任之,尽管有些事还是不尽人意。 譬如,太子妃的下落依然不明,连同曹飞虎之子曹习文和自己的女儿叶茵,再不见踪迹。 叶知秋相信他们是在一起,只要找到一个,就能找到其他俩人。可他到现在也想不通为什么女儿忽然就和曹习文一个鼻孔出气了,这让他确实头痛不已。 这不仅是他的女儿,更重要的是,叶茵是常氏仅有的血脉。他原以为只要出动龙鳞军,最多把整个DìDū翻过来总还是能找到的,不料竟然就此没了音信。 最让他心烦的是,还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叶茵的真实身份,因为她是常氏的软肋,是要害所在。一旦暴露,常氏便有了弱点。所以叶知秋还不得不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只能暗地里搜寻。 也许是身心交瘁,叶夫人自那一夜后便彻底卧床不起。 叶知秋甚至将她带离尚书府时都不曾让她下床,而是直接命人从礼部拉来了宽敞无比的八引马车,将她的床榻直接搬上了马车,直到青槐山庄。 叶知秋为她请来了最好的御医,调配最好的丹药,又让康叔拨了二十多个下人伺候在周边。 但是,入了青槐山庄后,他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 该说的话都说了,不该说的话她也都听见了。 兴许此时此刻两相不见是最好的选择,见了也是徒增烦恼。 叶知秋站在华美而空旷的庭院中,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寂寥。 这条路注定孤寂而冰冷,不是么? 郑崙的身影匆匆地出现在远处。 叶知秋很是庆幸韩复替他留下了这么两个好帮手,如今每日龙鳞军的巡城都是陈麒和郑崙两人交替亲自督巡,可见二人用心。 从郑崙的神色来看,大约又是平安无事的一天。 果然,待到郑崙走近,他并未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叶知秋舒了一口气:“今日郑大人也辛苦了,便早些歇息吧,明日该是陈大人巡城了吧?” “谈不上辛苦,不过一人一日而已。”郑崙迟疑道:“不过……叶大人真的觉得,李厚琮会从城内做手脚么?” “我当然希望他不要这么做,但对他来说,里应外合才是唯一能打开城门的办法,如若不然,郑大人请想一想,DìDū这样固若金汤的城池,我们又占着高处,如何能攻得上来?” 郑崙想了想,道:“也是。” “瀚江边上还没有消息么?” “暂时没有……” 叶知秋望着院中凋零殆尽的梅花,皱眉道:“按日子算,该是有所反应的时候了,如何半分动静也无,难道还有变数?” 话音刚落,康叔忽然匆匆走近,见了郑崙,有些犹豫该不该开口说话。 叶知秋命道:“有什么话就说,不必瞒着郑大人。” “是,老爷。刚才宫里的公公送出信来,说是鸽鹞房收到了急信。” “哦?快拿来我瞧一瞧!” 康叔恭恭 敬敬地将一个一指长的纸卷递了上去。 郑崙不禁问道:“原来叶大人在宫中还有人。” “嗯,在瀚江边的鸽鹞收信处预先伏了几个密探,若有什么异动,便可立刻送信知晓于我。” 郑崙已无暇叹服叶知秋的先见之明,只想知道那密信中写了什么。 只见叶知秋越看神色越讶异,已是掩不住一脸的惊奇。 “信上如何说?” 叶知秋没有回答,只把信递了过【】去。 郑崙飞快地扫了两眼,也惊讶道:“李厚琮他……他不仅没有回头,还分了五万人马给霍青林出海去了?” “更奇怪的事还在后头,你接着看。” “……什么?他只拨了四千人马回DìDū?” 叶知秋冷哼一声,“看来你我还真是没被放在眼里。” 郑崙忍不住大声骂道:“老匹夫,欺人太甚!我韩家军怎么说也是御三营之首,又占着DìDū,他就用四千人来攻?!当我等是酒囊饭袋么?” “真不知这领军之人是谁,莫不是这位圣上想要借我们的手除掉某个看不顺眼的将军么?” “那也没有找这种节骨眼儿上来借刀杀人的道理。我们这边只要断了补给,他最多也蹦跶不过一两个月,四千人?这不是作茧自缚么?” “好得很,他既然自寻死路,那咱们就帮他一把。”叶知秋从郑崙手中抽回了将那封密信,丢入一旁的炭盆中。 “知晓裴然,时候到了,从明日起,兵部来讨补给的公文一概不必理会!我倒要看看,他这个慕云氏究竟有什么样的能耐!” 青槐山庄中阴云四起的同时,苏晓尘已带着从温帝处借来的四千人到了离DìDū百里开外的郊县。 苍梧国多的是群山峻林,山间小道多得数不胜数。 若是上万人的大军,能走的大道就那么几条。但区区几千人……可选择的山路就多了去了。 慕云佑当年就把DìDū周边所有的道路都摸得清清楚楚,全都教授给了苏晓尘。哪条路适合多少人行军,哪条路适合夜间隐秘行走,哪条路可以借由奇谷深峡掩了踪迹,苏晓尘熟悉得犹如自家后院一样。 所以这么少的人,这么隐蔽的行踪,使得叶知秋压根儿就没发现四千人已经到了眼皮子底下。 鹫尾回梅陇屿后,很快带着十名雾隐流的好手追了上来。 除了这十一人以外,还有两个人也十分坚定地尾随而至。 曹习文和叶茵。 自从“爹爹”在村口不辞而别之后,曹习文始终没有盼到重逢的一日,这使得他越来越坐立不安。 也许爹没有去别处,也许爹以为自己还在DìDū附近。 既然等不到,不如自己去找! 曹习文倔强地拒绝了周边所有人的劝说和挽留,决意再回DìDū。 其实苏晓尘攻不攻得下DìDū他没那么关心,但既然要攻城,那么一定会有些混乱的局面。这绝对是个机会,一个混入城中打探消息的好机会。 叶茵见劝不住他,索性跟着要走 。 曹习文说实话不想带着她,然而叶茵的理由却很是充分。 “我自回家去,难不成你不让我回去?你寻你爹,我寻我娘,不过是恰好顺路罢了。” 既然是顺路,曹习文又做不到真的待她形同陌路,少不得一路上要照应着她,只是脚下不敢怠慢,行程一日赶着一日。 叶茵从小娇养惯了,本来吃不得那么多苦,即便是骑马前行,不过几日脚上也被马镫子磨起了好几个水泡。然而她脾气倔,为了曹习文硬是咬着牙忍着不说,半夜里只悄悄地拿麦秆戳破,第二天仍是跟着,看在曹习文眼里,反倒过意不去了。 大约四日之后,曹习文与叶茵按着鹫尾沿途留下的标记,也赶到了苏晓尘的营中。 至此,DìDū叶知秋的两万五千人对阵苏晓尘的四千人,温帝与霍青林的九万五千人对阵伊穆兰的八万人,都已是蓄势待发。此外,朱芷潋与柳明嫣的鲲头舰与秋月实的十八艘蛇形舰则掩在梅陇屿附近,密切地注视着瀚江两岸。 温帝拨与苏晓尘的人马时,特意点了一名参将同行。 名为辅助,实为监视。 这一点双方都是心知肚明。 然而苏晓尘全然不在意。 这四千人他并不熟悉,而且自己只是个殿前学士的身份,短时间内很难服众。能有个参将听他的命令替他约束兵士,他求之不得。 至于监视…… 心中本无树,何处惹尘埃? 这个参将姓徐,单名一个孚字,是温帝特意筛选过的。温帝深谙驭人之术,太聪明的人放在苏晓尘身边不好,万一他真有什么好策,两相争执不下,反而会南辕北辙使不上劲儿。所以才选了徐孚这个人,军阶平平,脑子也只是一般好使,不过胜在谨小慎微,又很是忠心。 这徐孚一路跟着苏晓尘看得多,说得少。于他而言,甚至DìDū攻略胜败与否他都毫不在意,他只要秉承温帝的嘱托,不要把四千人白白送去给叶知秋便好。所以按他个人的希望,最好的结局是两种。 第一种,苏晓尘夸下海口后悔了,连夜逃了。那他就可以带着四千兵回瀚江去复命了。 第二种,苏晓尘暗中通敌被他发现了。那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一刀砍了苏晓尘的人头,然后提回瀚江去复命了。 反正不管是哪一种,徐孚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攻城。 要是苏晓尘真的犯傻要自己带着四千人以卵击石,那最多抗命不遵呗。反正苏晓尘身无军职,圣上也故意只说是让自己协助而非听命,算不得抗了军令。 不过徐孚很快就发现,苏晓尘压根儿就没有要打仗的意思。 他到了京郊附近的山谷里,就命兵士们开始扎营做饭,自己则躲在营中睡大觉。据安插在苏晓尘身周的几个护卫兵士来报,每逢晚上夜深人静,苏晓尘就在那里写写画画,到了白天就一直睡着。 这是个什么情形? “他画的是什么?” “好像是什么图案,从没见过。有些图案瞧着像道士做法时的驱邪符似的。” 正文 第四百六十二章 徽纹 徐孚越听越奇怪。 画符纸?难不成他要画符请神,撒豆成兵? 这怎么可能? 徐孚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句:“那他这几日……有没有要豆子?” “豆子?”兵士想了想道:“豆子是没有,但要了些紫苏酱菜,说是许久未尝了,这滋味想念得紧。” 徐孚托着额头想了半天。 还有兴致吃什么紫苏酱菜?这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徐孚终于按捺不住寻了个借口,不让帐外兵士通报便踏入苏晓尘的帐中。 “苏学士,这么晚还没有睡么?”徐孚嘴上说得客气,见苏晓尘正如兵士所说忙着画画,斜眼朝苏晓尘身前的桌几上瞄去。 “哦,是徐将军啊,你来得正好,我正在画些东西,徐将军且来看一看,画得怎么样?”苏晓尘似是料到他会前来,也瞧破了他的狐疑心思,丝毫不掩饰自己在做什么,反而邀他走近了看。 徐孚见他这么说,哪里还会客气,立刻靠近灯下。 只见那桌上放了好几十张画纸,纸上都是些奇怪的图案。那些图案看起来有些繁复无比,犹如上古珍绘,有些却笔画简单,好似顽童涂鸦,总之是风格迥异,各不相同,难怪周围的兵士会看成是道士画符。 “这究竟是……?”徐孚看得一头雾水,仍是不明白。 “徐将军不妨仔细瞧一瞧这些图里,有没有瞧着眼熟的。” 徐孚听了,便依言一幅幅细细瞧过去。 瞧过七八张后,他的目光忽然停留在其中一副似羊角蛇身般的怪物图上。 苏晓尘在一旁笑道:“如果我没记错,徐将军昔日应该曾经随太师出征过西南境,那时是苴羊国新君初登王位,不知天高地厚来犯我境,太师只带了三名将军用了六千轻骑就击破了敌军两万兵势,徐将军便是其中一人吧?” 寥寥数语,将徐孚说得心潮澎湃。 他并不是什么高阶的将领,称他一声将军都是虚抬了。当年苴羊国来犯,要击退敌军也不是什么费力的事,太师却故意只调动了军中可有可无的六千轻骑兵,外加名不见传的三名牙将,就是想要杀鸡骇猴立威给其他邻邦小国看。 对太师来说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一战,却成了徐孚人生中最高光的时刻。 他素日里为人低调,也不敢提及当年的功绩,但与苴羊军一战早已刻骨难忘,深以为傲。眼前的这幅羊角蛇身图正是苴羊国的徽纹,当年便纹在王旗之上,也是他亲手砍断旗杆执回营中,如今只是瞧上一眼,就足以让他心绪难平,更不用说苏晓尘清清楚楚地点出了他生平最得意的功绩。 “那场大战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你这般年纪如何会知道?” “我是右太师的学生,当年承蒙太师教习兵法时,太师曾以此战为例,自然提到了徐将军。” “原来太师还记得……原来 他记得……”徐孚已没了初入帐时的那番气势,被说得眼中一红。 “太师说了,每一个随他出征过的将军他都记得性命,他还记得你总有睡前亲自巡营一遍的习惯,说你粗中有细,是诸将中少有的沉稳性子……” 徐孚终于再难忍住,背过身去叹了口气,随即便转过身来正色道:“苏学士,太师美赞,徐某只能愧受。然而今夜徐某前来,并非是来叙旧,而是想问问,这不进不退已过三日,苏学士只是在营中每日作画,究竟是如何打算。” “这些画就是我的打算。” “徐某愚钝,还请苏学士明言。” 苏晓尘指着方才那幅画道:“这一幅徐将军已经认出来了,是苴羊国的徽纹。其实其余的每一张图,也都是不同国家的徽纹,譬如这几张。” 苏晓尘说着抽起另几幅图道:“这是武琼国的徽纹,这是越析国的徽纹,还有这些,分别是:嶝岩、士琅、蒙舍、凤岐、竺理、长云、扶风、陨阳、西骊、浑戎、静邬、芜芝、赤离、赖丘、大沙,共计十八国。这十八国中有些是与我国接壤的属国,有些则是与属国接壤的友邦。” 徐孚越听越惊奇,越看越瞠目。 这些国家的名字中他只听说过一部分,另一些却是闻所未闻。可不管是哪一个国家,苏晓尘都如数家珍,言语间毫无滞涩,显然是早已熟烂于胸的。 “这……苏学士不愧是殿前学士,果然见多识广。可是即便知道这些国家的名字,画出这些徽纹,又能做何用处呢?” “我曾经向圣上借了两百名随军的裁缝匠人,我会将这些图样交给他们,让他们按我吩咐的进行缝制,或缝于战服,或缝于军旗……” 徐孚似乎有些反应过来了,他皱眉道:“难道苏学士是想用外面的四千兵士穿着外邦的战服举着异族的军旗,然后假装成奉圣上之名来驰援的援军?恕我直言,这条计策有点,有点……” 他想说“拙劣”二字,然而终究还算是给苏晓尘面子没说出口。 苏晓尘哈哈大笑起来:“徐将军,穿着战服举着军旗有什么用?一共就是四千兵士,最多也只能躲在树丛里摇晃几下旗子吓唬吓唬人,如果我们是防守的一方尚能有点疑兵之效,可我们这次是攻城的一方,难道靠这么骗就能让叛军开城纳降吗?” “那苏学士是想要……?” “徐将军,我确实是想要让守城的叛军误认为这十八国援军已兵临城下,但不是象你说的那样做。其实即便是这十八国援军真的到了城下,想要正面攻下这万桦DìDū,也不可能。” “那到底是……唉,苏学士这是想要急死我老徐啊!” 苏晓尘拍了拍徐孚的肩膀道:“老徐啊,咱们行军打仗,最要紧的便是时机。眼下时机还未成熟,你且莫急,我这些画已全部完稿。你放心,不出两日,我便会让你动手,今日请恕我不便多说。但现在最重要的事是,让那些裁缝依次将图样 缝制好,听清楚了,依次!我会把图样的顺序排好,这个顺序决不能乱!” “这……”徐孚心想,这又算什么难事,值得你这样再三叮嘱。他看苏晓尘一脸郑重,当即答应道:“好,此事我亲自督办,定然不叫有错。” 徐孚心想,然是缝制假的战服军旗,那一定是疑兵之计,不会交战。只要不交战,那就没有损兵的风险,不如暂时看他如何行事。 然而他刚要领命出帐,终是有些不放心,忍不住又转头问道:“苏学士,可是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一点不妥。” “徐将军请讲。” “这十八国的徽纹便是我这军中之人也认不得一半,拿这样的徽纹去迷惑DìDū的叛军,他们便能认得吗?倘若认都不认得,又如何能惑敌呢?” “徐将军不必担心,其实这十八国的徽纹全DìDū能认全的人,两只手都数得过来。不过别的人认不认得我不在乎,只要其中的某个人认得就够了,而巧的是,这人在全DìDū中可以称得上是最精通诸国外邦事宜的第一人了。” “是谁?” “苍梧国礼部尚书。”苏晓尘轻叹一声:“也是我的舅舅。” DìDū内的巡城为每日两巡,早晚各一次。 本来按叶知秋的意思是陈麒和郑崙分别巡一次,较为稳妥。但陈麒则说不如改为一人一日,省得每日出来,麻烦。 说实话,陈麒虽然对叶知秋的智谋心服口服,但说到营中带兵的事,就有些我行我素。怎么说自己也是带了几十年的兵,难道巡城这种事儿还要连细枝末节都按着一个文官的意思来办么? 叶知秋能觉察到陈麒的这点小情绪,他想了想,毕竟不是什么大事,也就由着陈麒了。 于是逢初一初三初五这种单数的日子就由陈麒巡城,初二初四初六这种双数的日子便交给了郑崙。 这一日恰逢是十八,合该郑崙当值。一早才刚出了日头,郑崙已带了一队人马从城南开始巡查。 城南是DìDū的市集所在,郑崙到达市集附近的时候,早市已快结束,地上还散乱着不少被摘拣下来的烂菜叶,和着稀泥被踩得又乱又脏。 市集向来是鱼龙混杂的地方,也是人流出没最频繁的去所。郑崙骑在马上朝四处望去,并未发现什么可疑的行迹。 忽然,他觉得自己的目光掠过集市街口的时候,似乎看到了什么既熟悉又不寻常的东西。 他定睛望去,只见一片看似是战衣的部分掩在角落里。 郑崙拨转马头,到了那角落,一辆运菜的小车停在那里,车上似是装了不少东西,上面还盖了厚厚的一层油布。他看到的战衣正是从油布罩子的一角露了出来,战衣上还残留着一些血迹。 “去,揭开油布!” 兵士立刻上前掀开。 一整车的大白菜,排得整整齐齐,瞧着十分新鲜水灵。 正文 第四百六十三章 嶝岩 这时,忽然一个菜农模样的男人从后面跑了过来,见了郑崙倒头就拜。 “大人,大人!这是草民的菜,今日天冷生意不好,没卖出多少,所以才先搁在这儿了,碍了大人的道,该死,该死。” 郑崙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将,来人是真的菜农,还是假扮菜农的人,一眼便知。贼人的身上总是有种掩盖不去的戾气和狡诈,而眼前的这个男人显然除了种菜锄田练出来的几分蛮力,并没有什么特别。 “你说这菜是你的,这车呢?也是你的?” “是,是,这车也是小人的。” 郑崙拔刀在白菜堆翻了翻,除了那件战衣上有些血迹,白菜上倒是半分也无。看起来是有人匆忙间将战衣塞到了这车上。 “你这车是什么时候停在这里的?” “早市开得早,今天天还没亮,小人就把车停在这儿了。” “回来过么?” “唉,搬出去的菜都还没卖完,怎么会回来再取,小人停了车便一直在街口卖菜,直到这会儿看见大人在这儿才过来。” “期间也没看到什么可疑人物?” “没有啊……”菜农男子有些奇怪为何有此一问。 郑崙将拿血迹战衣拿过来在他眼前晃了晃,问道:“这东西,你也没见过?” 菜农一看衣服上有血,吓得赶紧磕头:“这……这是什么东西,小人真的不知道,小人从未见过啊!” 郑崙瞧着也觉得与他无甚干系,当下信了,命人取过几吊钱来。 “你说你菜卖不出去,我便与你行个方便,把这菜连车都买了。今日之事,莫要再声张,可使得?” 那菜农见了血衣已是吓得不轻,听说能就此作罢还能把菜全卖出去,哪里还有不依的道理,赶忙磕头领钱,连滚带爬地跑了。 郑崙将那血衣拿在手中又细细看了一遍,越看越诧异。 这分明是件做工考究的战衣,连腰间和袖间还细细缝了些暗袋,方便藏些短小的兵刃,然而论式样却是从未见过。 郑崙将血衣翻了个面,见衣襟的内侧赫然纹着一个图案。那图案上是三道水纹,纹边又以六个圈围住,很是奇特。 “你们几个,连车带菜拉回青槐山庄。其余人等,方圆千步之内,细细搜索,看看还有没有可疑之物。” 郑崙说完,将血衣递给身边随从吩咐道:“随我立刻回山庄见叶大人去。” 此时的叶知秋正在青槐山庄内对着一幅万桦DìDū的地图出神,他越看越觉得慕云氏果然了得,将这座山城筑造得密不透风。 其余不论,单是从城下到皇宫之间各处的四十八座烽火台便已是妙处甚多。 这烽火台不仅巧妙地利用了高处的地势占据了各处险要,还修筑了高高的箭楼。所以除了寻常传递军情之外,还可当成一个个伏击的碉堡,而台下坚固而高耸的城墙使得一切骑兵都失去了用武之地,杜绝了速战速决的可能。 李厚琮,究竟会用什么 样计策来收回这座DìDū呢? 正思索间,叶知秋听到厅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转头一看,原来是郑崙。 这个时辰应该是巡城刚开始没多久,如何就折返回来了?叶知秋心中一紧,莫不是发现了什么。 果然,郑崙尚未走近已高声呼道:“叶大人,我巡城时撞见一样东西,还请叶大人检视!” 说着,已从随从手里接过那件血衣递了过去。 叶知秋对战衣见得不多,一时不解何意。 他见衣上尚有血迹,问道:“这是……有兵士内讧斗殴?” “叶大人请看衣襟之内。”着,翻开衣襟,指着那块奇异的水纹。 叶知秋只是看了一眼,便变了脸色。 “叶大人,这分明是件战衣,可我看着式样又不像是我苍梧军中的规制,更没有这个奇怪的徽纹。叶大人见多识广,可认得出这个徽纹是何出处么?” “……你从何处得来的此物?” “城南的集市后街的角落,掩在一个菜农的小车上,我看着菜农并无什么异常,就连车带菜带了回来,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庄外。” 郑崙见叶知秋一言不发,脸色却越发难看,不禁问道:“叶大人认识这个徽纹?” 叶知秋终于点了点头,道:“这是嶝岩国的徽纹。也是离我苍梧国最近的一个小邦。” “嶝岩国?还是离咱最近的小邦?可为何我从未听说过啊?” “嶝岩氏族与苍梧国南境只隔了一条河,百年前曾是阴牟国的属地之一,我苍梧国建国之后,招降了阴牟国,嶝岩氏族自然也就跟着纳降。只不过嶝岩氏族的地位算是我苍梧国属国之下的属地,并没有觐见苍梧御前的资格,更没有建交的资格,所以虽然离得最近,但从未有来往。后来阴牟国为慕云氏所灭,阴牟旧地全部纳入了苍梧国的疆域。嶝岩一族趁势独立建国,这才有了嶝岩国一说。” 叶知秋顿了顿,继续说道:“嶝岩氏族向来居于高山峰顶,避世已久,族中之人据说擅长制毒,不亚于阴牟国中任何一个氏族。我苍梧国虽然势大,却从不曾想要招降嶝岩国。一来河境两岸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二来嶝岩国地势奇险,族人行事怪异,就是收来了也没有任何益处,反而要耗费精力派人管辖,于是便听之任之了。可没想到……这等避世之族,怎么会突然出现在DìDū之内?” 郑崙听得匪夷所思,问道:“叶大人可看清楚了?确实是那个什么嶝岩之国的徽纹?” “不会有错,这徽纹上的水纹的寓意便是与我苍梧国之间的那条曲澜河,而这六个圈是指嶝岩氏族群居的六个最高的山峰。当然,还有一种说法,是指他们豢养的六种毒性最大的毒虫。你再看这战衣的细微之处,有不少狭小的暗袋,这暗袋上还有不少网纹。郑大人觉得,这些袋子是用来作什么用的?” “这个……我也想过是用来暗藏兵刃的,可这些暗袋实在太小,再精巧的匕首也很难放入这些暗袋中。” “不 错,因为这些暗袋本来就不是用来放兵刃,而是用来放毒药的。这些网状的小袋,则是用来放活的毒物。” 郑崙听得背上一寒,眼前的那些暗袋中仿佛瞬间爬满了蝎子、蜈蚣和蜘蛛之类的毒虫。 “不管怎样,这是嶝岩国的战衣绝不会有错!” “叶大人的意思是……这嶝岩国的人已经混入了城中?那,那他们会有多少人?” “不知道,但应该不会太多,整个嶝岩国也不过七八千人,除去老弱病残,国中能动用的兵力不过千余人,能派得出来的,至多不会超过百人。” 郑崙一听不过百人,不由松了一口气。 “百人的话……滴水微澜,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吧?” 叶知秋摇摇头道:“单单一个嶝岩国,确实不足挂齿,但我担心的是,为何在这个时候出现。” “叶大人是说,与咱们守城之事有关?” “弃了战衣不用,显然是想潜伏在城中不被人发现,然后伺机而动,这种人岂能是善男信女?郑大人,你发现血衣后,可命人就近细细搜索过?” “搜了,方圆千步,派了三百兵士,应该很快就会有回报。” 话音刚落,门外兵士已经匆匆赶来禀报:“统领大人,奉大人的令已将整个集市周边搜了一遍,果然还搜到三件类似的战衣。” 郑崙忙命道:“快呈上来!” 叶知秋接过战衣一看,奇道:“说是搜到三件,为何只有两件?” 那兵士有些支吾道:“这两件战衣一件藏在某家民宅的大水缸后面,另一件是扔进了菜叶堆里,这第三件……是在茅坑里被发现的。因为实在太臭,恐怕熏了两位大人,所以……” 叶知秋皱眉道:“知道了,下去吧。” 郑崙揭开两件战衣的衣襟,果然都有同样的水纹圈的徽纹。 “看来还不止一个人!我这就把整个城南都封锁起来!”郑崙刚要下令,却被叶知秋伸手拦住。 “不必慌乱,嶝岩氏族虽然擅毒,但人数稀少,暂时不足为惧。我倒要看看这嶝岩国的后面还有没有别的人。郑大人,这几日你只是照常巡城,暗中多费些心思,表面上不要有什么异动,咱们且放长线钓一钓,看看我心里猜测的对也不对。” “叶大人已经猜到什么了?” “现在说什么还为时过早,再等等看。你且将今日之事也告诉陈大人一声,让他明日巡城时仔细着些。” 郑崙想了想,应声道:“好,就按叶大人的意思办。事不宜迟,我这就去知晓陈大人去。” 陈麒的性子要比郑崙刚猛得多,他得知了嶝岩血衣的事之后,当即自告奋勇要连巡三天城。 “小兔崽子终于出现了,看我不活捉了他们!”陈麒摩拳擦掌的样子犹如久逢猎物的猎人。 郑崙却没有答应他。 他不是想要争功,只是觉得连巡三日,后期一定会疲惫,难免会有纰漏,他不想在这件事上出现任何差错。 正文 第四百六十四章 扶风 陈麒拗不过他,只得作罢。第二天是十九逢单,天还没亮,陈麒就兴冲冲地带兵出门去了。 然而巡了一整天,除了遇上几个市井里的窃贼,没有任何异常。随从兵士阿谀奉承地说毕竟是陈统领,有什么歹人早就望风而逃了,哪里还有送上门来的道理。 陈麒虽然心中不爽,也只好作罢。 隔日,再换了郑崙。 这一次,整个白天都没有发现异常,却在傍晚时分,有城东南角的百姓来报,说是在水井边有了新发现。 据说那里的百姓将水桶放下井想要汲水,然而水桶入井却一点都沉不下去,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托住了。探头一看,井底的水面上似是飘着什么东西。 百姓拿了长钩子把那东西挠了上来,又是些样式奇怪的衣服,因先前南市里发现血衣的事早已传开,百姓们心中惧怕不敢怠慢,便急忙报给了正在巡城的郑崙。 郑崙将那些衣服拿来一看,果然是几件战袍,被水泡得缠作一团。 他仔仔细细地翻了一遍,这一次,是在后腰处发现了另一个徽纹。 这个徽纹,他认识…… 十六年前霍青林奉旨西征讨伐扶风国,后有扶风使节前来纳受降国书,使节的衣服上便绣有这个徽纹。 先有嶝岩,后有扶风…… 这到底是?! 郑崙的智谋并不低,尽管比叶知秋慢了一步,但也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周边的邻邦小国的势力正在暗中慢慢聚集。 郑崙将战袍交到了叶知秋的手中时,恰逢陈麒也在青槐山庄。 郑崙查到两次,自己却什么都没能发现,陈麒很是窝火。 然而叶知秋哪里还有闲心去顾及他的心情,嶝岩国与扶风国的战袍相继出现在DìDū,正是坐实了叶知秋的猜测。 “叶大人!是时候该下令了!封锁整个南城,把这些藏在犄角旮旯里的龟孙子们给揪出来吧!” 陈麒的情绪远比郑崙激动,他最恨这种不敢正面对阵的敌手。 叶知秋依然摇摇头。 “为什么?都已经发现两次了,为何还要姑息?” “因为这事实在是太蹊跷!”叶知秋厉声说道:“你们想,不管是嶝岩国还是扶风国,都算不得是苍梧国的友邦。嶝岩国避世不出,扶风国对昔日旧败敢怒不敢言,如果这是李厚琮请来的援兵,于情理不符!” 郑崙点了点头道:“其实我也想过这一点,可是李厚琮向来两面三刀,能许下些什么承诺诱使这些小邦来援,也未必不可能啊。叶大人请想,如今李厚琮手中并没有多少兵力,而且又被温兰牵制在瀚江。他想要尽快地反攻我们,直接修书请周边诸邦合力出兵,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合力出兵?”叶知秋哼了一声:“就这几个虾兵蟹将?我只担心李厚琮醉翁之意不在酒!” “此话怎讲?” “你们仔细想想,从掩藏的战袍来看,人数不过十几人,绝无成事的可能,却要摆出这等疑云重重的样子,分明是想让我们自乱阵脚。倘若你们今日就封锁了南城,他明日就会出现在西城、东城!到时候怎么办?你们继续封锁吗?龙鳞军加禁卫军两万五千人,想要封锁整个DìDū,容易得很!但是人心怎么办?惶惶不安,流言四起,只怕还没等李厚琮来攻城,百姓已经开始闹腾开了!” “谁敢闹腾?我第一个斩了他脑袋!”陈麒怒喝一声。 “斩?斩得尽,杀得绝吗?拿下整个朝堂我也只敢杀了三十六名大臣,整个DìDū足足二百万平民百姓,难道你打算都杀光?你不怕民沸生变吗?到那个时候,何须李厚琮出兵,我们能不能活着走出盘云门都是未知之数了!” 叶知秋一阵反问,将陈麒呵斥得说不出话来。 郑崙见状,从旁劝道:“叶大人说的确实在理,陈大人也是这几日不曾遇到那些鼠寇,心里不爽快,所以急躁了些……” 话音未落,陈麒已是着恼:“你这话何意?便是你巡城撞上两次,那也是你运气好,怎倒说得我巡城不力一般?” 一句话说得郑崙也急了,“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替你遮丑,你反不领情,以你这粗糙的性子,巡城巡出些漏网之鱼又有何奇怪?” 陈麒恼得当即要翻脸,已被叶知秋死死拦住。 “你们二人都是韩统领以命相托的左右臂膀,如何敌人的面都没见着,就先反了目?是想让李厚琮今晚就举杯庆功吗?敌人尚在外面,岂在眼前?!” 陈麒和郑崙两人本来也是互不服让的关系,韩复尚在世时就已经将此事告诉过叶知秋。只不过先前有韩复一力压制,韩复死后叶知秋安排的计谋又顺风顺水屡屡得手,所以陈麒与郑崙倒也相安无事。 不料自从备战守城,每日气氛渐渐紧张,这几日巡城又巡出些诡谲之事,陈麒紧绷的神经已是极限,郑崙的一句无心之言,终于引爆了两人的矛盾。 叶知秋毕竟不是韩复,能一言以镇之,所幸他预想到日后可能会遇到这种局面,尚留了一手。他取出韩复先前亲笔的书信,又以好言宽慰,这才劝住了俩人。然而俩人都是心高气傲之人,看似言和于好,心中的嫌隙还是落下了。 夜深人静,三人最后也没能想明白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只能闷闷不乐地各自作散。 DìDū郊外一处隐秘的山谷中,掩着一处兵营。 营中最大的一座营帐内,正灯火通明,笑语不断。 苏晓尘命兵士备了些酒肉,请了随军参将徐孚过来,又把鹫尾、曹习文和表妹叶茵也唤了来,凑成一桌,把酒言欢。 徐孚早已一改前几日生冷的神情,酒刚上桌就殷勤地替苏晓尘斟了一杯。 “苏学士不愧是慕云太师的高徒,这等妙计,真是四两拨千斤啊,哈哈!” 说完,又替鹫尾斟了一杯,称赞道:“当然,也要靠鹫尾姑娘的本事,真是人也美,功夫也俊,叫我老徐好生佩服!” 鹫尾淡淡一笑,略点头以示谢意。 曹习文与叶茵是刚入营不久,不大清楚来龙去脉,问道:“是什么计策,徐将军如此赞不绝口?” 徐孚满饮了一杯,来了兴致,开口道:“哎呀,你们不知道,这苏学士啊,说是要攻城,可压根儿就没有要派人去厮杀的意思。我活了这大半辈子,终于知道什么叫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真髓了。” 曹习文听得心痒,又替他斟了一杯道:“徐将军快说说。” “刚到DìDū近郊的这头几天,苏学士他可真沉得住气,什么也不干,只管自己画画,一画就是三天,把我给急得……后来他让我看他画的那些东西,原来都是邻邦小国的徽记。我纳闷儿啊,画这些做什么,结果苏学士让军中的裁缝做成各种战袍、军旗,还纹上徽纹。纹的头一个小邦,是叫……叫什么来着?” 苏晓尘笑道:“嶝岩国。” “对对对,嶝岩国。这名字拗口得很,总记不住。纹好之后,鹫尾姑娘就拿着这嶝岩国的战袍潜入DìDū去了,故意藏巡城的龙鳞军副统领郑崙能瞧见的地方,把那郑崙给看懵了,接着就拿着战衣去找叶知秋。” 叶茵一听到爹爹的名字,刚要发问,却被苏晓尘一个眼神止住,显然是让她不要显了身份,免得引起军中不必要的麻烦。 徐孚没有注意,依旧说道:“那郑崙不认得这嶝岩国的徽纹,可叶知秋是礼部尚书啊,对这种东西那可是门儿清,一眼就认出来了。结果,他就猜想是不是嶝岩国的人混入城中了。” 曹习文问道:“可是就这么几件战袍,也没几个人呐,对叶老贼能有什么用?” 苏晓尘听得曹习文称呼舅舅为老贼,虽然知道舅舅谋逆的行径,总是心中不舒坦,皱了下眉头。 徐孚道:“年轻人别急啊。苏学士可是前前后后画了十八个小国的徽纹呢,嶝岩国的徽纹不过是头一个。隔了一日,鹫尾姑娘就拿着扶风国的战袍丢到了DìDū南城的井里,又让郑崙给发现了。这下子叶知秋就有点慌,猜测是不是圣上请了诸邦的援兵过来,怎么一个接一个的。” 曹习文想了想:“这么猜疑也不奇怪,可是苏兄画了那么多,如果都这么故技重施,只怕那叶老贼反而不信。而且区区数件战袍,人数也不多啊。” 徐孚一拍大腿,高声道:“妙就妙在这里,苏学士备下的这十八国的徽纹,可不是一味地东投西丢。嶝岩和扶风是就那么几件没错,后面那些小国的徽纹就不是那么干了。呃……呃……苏学士,其余小国的国名我总是记不清,不如你来说。” 苏晓成笑道:“好,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就是换些别的花样。我舅舅是个心细之人,他既精通诸国外邦事宜,又很会琢磨。所以我就将计就计……” 正文 第四百六十五章 股掌 “先放了嶝岩和扶风二国的战袍,只因这两国最弱,假想可派出的援兵也最少。随后我又放出了长云、西骊、赖丘和蒙舍这四国的徽纹。这次不仅有战袍、还有军旗和少量的兵刃,以及各国各族食用的独特口味的残余干粮。这些东西别人不认识,但我舅舅一定认识。他对诸国事宜知道得越多,就越是相信有外援的势力正在暗中集结。按他的想法,必会揣测圣上如今被温兰的伊穆兰大军牵制在瀚江,没有实力带兵回击,要想迅速又不耗费苍梧国自身兵力平定DìDū的办法就只有向诸邦借兵。而且DìDū城池坚固难以攻打,所以他一定会猜疑,是不是有那么几个小国将兵力悄悄送入城内,想要从内向外打破战局。” “可是……如果你舅舅看破是有人弄了几件弄虚作假的战袍而没有实际的兵力,旨在故布疑阵呢?”曹习文想了想。 叶茵一拍他脑袋惊呼道:“习文,没想到你脑子还挺灵光的啊,能想到这一节,不过这是因为你听我哥这么说了才明白的吧?” 徐孚哈哈笑道:“那也不一定,说不定这位小哥和我老徐一样聪明,也想到这一点了呢?我当时听了这计策,就问了这个事儿。苏学士是这么解释的:嶝岩和扶风是鹫尾姑娘一人办妥了的,之后的四国需要更多的人手,所以由鹫尾姑娘带来的十名琉夏好手一同潜入城内,也干得滴水不漏。接下来,这叶尚书肯定会疑心是不是只有战袍没有人,这一次呢,就让我派了一百余人穿着士琅、凤岐、竺理、陨阳这四国的战袍潜入城内。” “一百多人?!这要怎么潜入?琉夏人会飞檐走壁,可你手下的兵士不识得五行之术,如何来无影去无踪啊?”曹习文奇道。 苏晓尘说道:“慕云氏的历代太师们在修筑DìDū时,就挖掘了不少从城外通往城内的密道。这些密道分布在城中各处,有些可供数人逃脱,有些则可供数十上百人潜伏。这些密道甚是隐秘,不易被人察觉。我舅舅对密道一说曾有耳闻,却从不得知详情,如此一知半解反而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我让徐将军派人从密道出,脱下战袍原路返回。我舅舅见了战袍数量大增,自然疑心,且百人的行迹肯定会被巡城的郑崙看见。只要他们看见了人,自然就打消了我舅舅心中只见战袍不见人的疑虑。” “所以他们就会以为,是真有各国的兵士混入了城中!”曹习文恍然大悟。 “当然,这还远远不够。以我舅舅的心思,他依然还是处于半信半疑的阶段,所以,还需要再用些障眼法。” “怎么用?” 徐孚抢过话头,得意地说道:“后面的这一次,便是要我亲自带领五百人入密道突然出现在城中,而且还穿着浑戎国的战袍!和那郑崙大干了一仗!” 叶茵奇道:“为何非要是浑戎国的战袍?” 苏晓尘道:“因为浑戎国国力较之 前的几个国家要强一些,兵士也多一些,有浑戎国的兵士与郑崙正面短兵相接,对舅舅心里的冲击一定不小。最重要的是,浑戎国向来喜欢蒙面作战,这样一来,乔装后的徐将军及兵士也不容易被看出破绽。” 曹习文忍不住叫道:“但是只有五百人,入城容易只怕出城要难了。我爹说,DìDū的龙鳞军可是有两万人呢。这要是遇上了,如何能敌?” 苏晓尘点头道:“龙鳞军确实有两万人没错,但是都分布在DìDū各处,DìDū这么大,他们也没有办法面面俱到。鹫尾早已探明,郑崙每日巡城只带五百至一千人不等,所以即便遭遇巷战,只要不恋战,不至于逃不脱。” “可是逃脱了又如何,他们尾随而至,岂不就发现了密道?” 徐孚猛饮了一杯,哈哈大笑起来:“就是要他们追上来,就是要他们发现密道啊!” “这是为什么啊?” 苏晓尘解释道:“徐将军交手不久便依计佯装不敌,退入密道中。郑崙随即也发现了密道。密道太窄,人多也没用。那一日他最多也只能派了五百兵士跟在后面来追击。他哪里料得到徐将军前脚逃出密道后脚就在出口处将密道口炸坍了,折损了郑崙不少兵力,让他吃了个哑巴亏。” 鹫尾在旁也微笑道:“苏学士果真是好心思,那郑崙吃了亏,自然会把密道之事如实报于叶尚书,这么一来,就把诸国通过密道潜伏进入DìDū的假象变成了‘真相’。” “妈呀,亏你想得出来!”曹习文叹道:“那么现在你舅舅一定是信了各国派了援军一同潜入DìDū了吧?” “不。”苏晓尘摇头道:“我舅舅的心思远比你想象得要细密,到这一步还是不够的。不过心思越是深的人,有时候反而越是容易上当。所以我为他特意留了一步棋。” “是什么?” 苏晓尘开口诵道:“嶝岩、扶风、士琅、蒙舍、凤岐、竺理、长云、陨阳、西骊、苴羊、浑戎、武琼、越析、静邬、芜芝、赤离、赖丘、大沙,这十八国的徽纹被我依次放入万桦DìDū,这个顺序有含义的。” “不是按照由弱到强的顺序么?” “是,但不仅仅是。”苏晓尘微笑道:“从嶝岩和扶风到DìDū只需五日行程,长云、西骊、赖丘和蒙舍需要七日、剩余的小国则需要……” “噢,我知道了……是按照路途远近来排的!” “对!我舅舅心细如发,就算起初不察觉,到后来也一定会琢磨出其中的关联,他会发现陆续出现的十八国增援正是按照路途远近的顺序在DìDū各处潜伏。这样一来他就会彻底相信,这一定是圣上连发了十八封密信给邻周的诸邦,意在借兵围剿了!” 曹习文听得傻了眼,心想这读书人的心思果然是摸不到底,这要是换成自己,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朝叶茵小声嘀咕了一句:“真不知道天底下哪个女子还敢嫁你哥。” 叶茵笑道:“可不是么。换我可不敢,要是让我选,一定选个蠢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曹习文居然暗忖,也●●不知她觉得我蠢不蠢…… 鹫尾忍不住在旁问道:“苏学士,奴婢有一事不明。按理说事态紧急,既然要布下各国增援的疑阵,每日都送些战袍进去岂不是更好,何以总是要隔一日?” 苏晓尘举起酒壶也替鹫尾斟了一杯,笑道:“说起来,这还是因为你呀。你入了青槐山庄探听到巡城之事是陈麒和郑崙各轮一日,我才将计就计,把送徽纹的事只放在郑崙巡城之时。这么一来,我舅舅就会对陈麒心生疑虑,觉得他是不是暗中勾结了敌军,甚至疑心他在巡城的逢单之日已经放入了不少敌军入城!” “原来是离间之计……可是奴婢在想,如果叶尚书真的是如苏学士所说的那样善察入微,会不会反而让人觉得显了痕迹?哦,奴婢只是随口说说,并无质疑苏学士的意思。” “鹫尾啊,我看你才是善察入微,连这一点都考虑到了。”苏晓尘拍掌笑道:“不错,这些日子里一直是逢双办事,逢单就歇。我舅舅起了疑心的同时,也会怀疑是有人故意离间。所以,明日是逢单之日,也是陈麒巡城的日子,我想让你再辛苦一趟,独自入城去闹出些动静,让陈麒撞见便好。” 鹫尾想了想,问道:“闹出些动静是不难,可是只我一人入城,未免动静太小。” “动静太大脱身就难,没有动静也不自然。趁我舅舅正值疑心陈麒之时,故意给陈麒一点小动静,就会让我舅舅觉得陈麒是在掩饰洗脱嫌疑。可是从结果看,陈麒又一个人都没抓着,连个审讯逼供的机会都没有,我舅舅就会疑心陈麒是想故意卖个破绽以自证清白了。所以小动静的分寸才是恰到好处。” “原来如此……奴婢明白了。”鹫尾醒悟过来,不由再次佩服眼前这位苏学士,心想不愧是连明皇都肯倾心的男子,果然是有些奇处。 徐孚忍不住问道:“那接下来咱们应该……?” “等。”苏晓尘看了看帐外明月当空,信心满满地说道:“若我估算不错,不出三日,DìDū必然生变,我们只须静观,坐收渔利便可。” 徐孚又问:“其实老徐我还有一点不明白,既然鹫尾姑娘本领高强,又能潜入青槐山庄,何不将叶知秋一举刺杀,那么叛军不就群龙无首,自然溃散了么?” 苏晓尘摇摇头道:“陈麒和郑崙都是铁血之人,没有我舅舅在其中调和,难保不会做出些玉石俱焚的事,到时候要屠戮多少百姓那就说不准了。我苦思破城之计,最苦的一点不是如何破城,而是如何破城的同时又能保住百姓。徐将军,为了DìDū的百姓,我们必须得隐忍着些。” 正文 第四百六十六章 离间 “理是这个理,苏学士说陈麒和郑崙铁血无情我也有所耳闻,可你舅舅难道就是什么……呃……”徐孚面对苏晓尘,总有些不好意思当面骂他舅舅。 “徐将军的意思我明白,我舅舅确实也不是什么心善之人,但他至少明白一点,若激起民沸,于守城只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他不会像陈麒和郑崙那样轻易就动了百姓的性命。而且他一直想利用地势较低的南城百姓当成天然的屏障挡在西北角的皇宫之前,在他的盘算中,百姓还有别的用处。我现在设下这十八国伏城之计为的就是让他觉得百姓中已混入了敌军,既动不得又信不得,然后逼着他将兵势退守高处。这样一来,DìDū的百姓就暂时无虞了。” “原来如此……苏学士果然深谋远虑。”徐孚捏着酒杯,细细体味他的话,觉得大有深意。 鹫尾拂起衣袖替苏晓尘又斟了一杯:“不是奴婢自夸,家父当年也是京中博学之士,奴婢自小就见过不少青年才俊。但如苏学士这般广博多闻者,确实少见。连孤僻之地的偏远小国都能一清二楚……” 苏晓尘叹道:“也许这就是机缘巧合吧。这一些都是我从小就听舅舅闲暇无事时偶尔提及的,看似这些学问记了也无甚大用,他不太在意。然而这世上哪里有真正无用的学问,一时用不上也只不过是时机未到罢了。说起来,我舅舅现在一定想不到他之所以会中计正是因为他精通外交,这便是世事无常了。” 他站起身来走出帐外,望着天际星辰寂寥,一时心中的感触好像潮水涌来,不由自言自语道:“佑伯伯,他终归养了我十七年,有些事,我还是会不忍心做。我也说不出到底这么做是对还是错,佑伯伯说只凭本心行事,天地无碍,便可不用纠结对错。但为什么……我还是会这么难受呢。佑伯伯,这一步我到底走得对也不对……” 正心事重重时,他听得耳边有人悄声道:“哥,你真打算和爹对阵厮杀么?” 妹妹叶茵。 苏晓尘见她一脸忧色,知道她的心思。 父兄各一边,哪一边也帮不得,男人之间的战争一旦爆发,岂会轻易善罢甘休。事到如今叶茵仍然不知道哥哥苏晓尘与父亲之间其实并无血缘,苏晓尘也不忍心将真相告诉她。 倘若她开口问了,他也许会说,但只要不问,他就还想维持旧日兄妹的情谊,因为一旦说了,他也不知道叶茵看自己的目光是否就会生疏许多。 叶茵见苏晓尘没有作声,越发担心道:“哥,你不会真的有……有那样的心思吧?” 那样的心思。 叶茵生怕点破这层窗户纸说出骨肉相残这句话,便会一语成谶。 “茵妹,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吗?” “不知道。” “我最想当面问一问舅舅,究竟他要走到哪一步,才肯罢手。究竟在他的心里,你和舅母是不是他想要庇护的人。所以,在我遇见他之前,他不会有什么 意外。你可以放心。” “可是……刚才那个老徐都说了,为什么不让鹫尾直接去行刺爹爹,我好怕……” “不用怕,鹫尾虽然有这个本事,但秋月实命她助我时交代得很清楚,她只听命于我,不会自作主张。” 苏晓尘看了一眼帐内,见老徐和曹习文正喝得兴起,低声道:“反倒是你,让我很是放心不下。鹫尾私下也告诉你了吧?老曹的死讯……” 叶茵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若是曹习文知道他爹已死在舅舅的手上,你和他……” “他说过,我是我,我爹是我爹!” “可如果你真的相信这句话,为何我见你总是闷闷不乐呢?” 叶茵显然被说中了心事,默不作声了。 “茵妹,你和他之间可有挑明过心迹么?” 叶茵“唰”的一下红透了脖子,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有些事只怕纸包不住火,若是注定不会有好结局,何不趁你们尚未挑明之前就此收手?你想,他若总带着恨意,以后对你只怕不能尽心。” 叶茵知道苏晓尘这话说得很是在理,但这些日子里她与曹习文风雨共渡,虽然未表明心迹,却早已把心托在他身上片刻也离不得。 她惨然一笑道:“哥,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我在想,若他真知道了一切,因为恨爹而来恨我,哪怕他真的因此想要杀了我这个仇家的女儿,只要他能从此不用抱憾报不得父仇,不用带着愧疚过一辈子,我也是……也是欢喜的。”说罢,忍不住扑到苏晓尘的怀中,泪珠子已滚滚落下。 苏晓尘抚着叶茵的头,也忍不住涌出泪来,柔声宽慰道:“傻妹子,哥怎会让这种事发生,又怎会不护着你呢?当初在瀚江边我就答应过舅舅,会好好照看你一辈子,当然不会看着你受委屈。” “爹爹?”叶茵抬起头不相信似地问道:“让你照看我?” “是……”苏晓尘不想说太多,更不想提及叶知秋当日想让叶茵做妾室之事,只得含糊应对。 何况叶茵如今心有所属,实是两下欢喜的事,又何必去提呢。 短短十日,叶知秋已不似先前那般气定神闲了。 明明掌控着两万五千人遍布在DìDū各处,又里外三层地护住青槐山庄,却没有一点点的安全感。 从嶝岩、扶风到长云、西骊、再到浑戎、芜芝、各个小国的徽纹相继出现。 擅毒、暗伏、善战、巧刃。 各国各族好像不是来增援的,而是把DìDū当成了一个舞台,纷纷亮相自己最得意的本事,争先恐后地向苍梧国的皇帝邀着功。 叶知秋在惊讶于温帝的外交手腕的同时,也暗暗自责为何没有想到他还会有这样的奇招。毕竟温帝手中还有不少的鸽鹞,想要送信给这十八国,毫无难度。 哦,不对,是十九国 ! 让叶知秋感到恐慌的是,昨夜在青槐山庄内的庭院中的那棵大槐树上,居然插着一把利刃,而刃上的徽纹竟然是他从未见过的! 这究竟是哪一方的势力?能神出鬼没戒备森严的青槐山庄如入无人之境? 他哪里想得到,那是鹫尾在暗处偷听叶知秋与陈郑二人对话时顺手把琉夏雾隐流用的肋差短刀插在了那里。 鹫尾其实是一时兴起,心想也不知苏学士口中的这位博识广记的礼部尚书大人识不识得我琉夏国的徽纹。你若真识得,那是真有本事了。反正都有十八国了,也不在乎再多一国吧。 鹫尾插完短刀自回营休息去了,她没想到这么一插,却害得叶知秋接连两夜都没敢合眼。 知根知底的敌人不算可怕,不知底细的才让人恐惧! 叶知秋竭力想要稳住自己的心神,然而又如何能够? 郑崙自从突然在城东的街头与“浑戎国”的兵士遭遇厮杀,又被暗道埋了四百余人之后,已成了惊弓之鸟一般,每日都亲自带兵到处巡城。不仅如此,还不止一次地私下向叶知秋暗示这陈麒是不是有鬼,不然为何陈麒巡城时就总遇不见十八国的人马。 “叶大人,说不定那十八国人马在咱们不知道的时候早就被陈麒给放入城中了!” “这是离间之计!怎可上当?”叶知秋心中其实也有疑心,却竭力想要稳住郑崙,依然不愿做最坏的打算。 “不过是蛮荒之族,哪里有那么多的计谋,我手下都死了四百多弟兄了,他却毫发无伤!叶大人休要太相信他。” “然而万一错怪了,龙鳞军岂不分崩离析?!” 这便是郑崙与叶知秋最近的一次争执,谁也说服不了谁。叶知秋绝不肯因为一些臆测而认定陈麒与外族通敌。郑崙闻言,便执意要暗中盯梢陈麒,既然不能臆测,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拿到他通敌的证据。 叶知秋实在难说服他,也只能闷闷不乐地答应了盯梢的要求。 这些话如何能瞒得过鹫尾? 她回营之后将来龙去脉向苏晓尘说了一遍,随即笑道:“苏学士若信得过我,这事就交于奴婢来办,定然不让苏学士失望。” 苏晓尘见她似已有了主意,又知她素来办事稳妥,点头道:“你这样说了,我自然信你,你自去便是。” 鹫尾得了苏晓尘的应允,于是第二天天未亮便潜入DìDū去,先是到了成衣铺子转了一圈,买了件锦缎大氅披在身上,又挑了几件精美的钗饰戴上,抹了腮红润了朱唇,扮成一个美艳的官家小姐。 早上辰时未过,陈麒已带着兵往DìDū西北来照常巡城。鹫尾伏在高处瞧见那郑崙远远地跟在陈麒后面,知道鱼儿已上钩,便先一步赶去陈麒前方必经的路口。 那陈麒骑着高头大马正胡乱转悠,呻吟声。他拨过码头定睛一看,却是个妇人坐在路边的雪地里。 正文 第四百六十七章 炸裂 陈麒见她一手捂着裙摆处,似是崴了脚,脸色已被冻得发青,实是惹人可怜,不禁问道:“你是什么人,如何在这里叫唤?” “将军,小女子今日随家仆出来进香,因贪看雪景不意与下人们走散了。小女子不识得路,这雪地里又滑,适才不小心摔了一跤,故而在此喊痛,不想惊扰了将军。” 陈麒见她穿得一身华贵,言谈举止都是十足的小姐模样,再看那脸庞着实惊艳了一番,心想这是哪家的小姐,竟然如此好颜色。 “去,去将小姐扶起来。” 陈麒话音刚落,鹫尾已急忙摆手道:“多谢大人美意,小女子无甚大碍。” 陈麒还道她是嫌兵士粗鄙,刚想亲自去扶,不料鹫尾已蜷缩了身子道:“男女有别,还望大人见谅,小女子自己能站起来。” 陈麒一拍额头,心想把这茬儿给忘了,看来倒还真是个礼教极严的大家闺秀。 鹫尾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慢慢走近陈麒跟前,盈盈行了一礼,似不意间将掩在那大氅之下的柳腰身段显出几分来,看得陈麒身边的兵士眼睛都直了。 “将军大人,还请告诉小女子往城西的银弓桥去该怎么走。” “你住在DìDū,却不识路?” 鹫尾脸上一红,“小女子极少出门……” “哦……”陈麒心想,深闺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是正常,于是指了指远处道:“你往那边向北拐个街口,然后一直走,最多不过百步,便是银弓桥。” “多谢将军大人。”鹫尾离陈麒挨得近,又逢天寒地冻,一说话便是一阵柔柔的白气呵出口来,正好拂到陈麒的脸上,嗅得他心中一荡。 但陈麒却瞬间神色变得凝重,喝道:“慢着!” 鹫尾本已经打算扭头走了,只得回头道:“大人何事?” “你既然是住在这DìDū,不识得路也就罢了,如何口音也听着有些耳生?你不是DìDū人!” 鹫尾将头一低,羞涩道:“小女子是庆州人士,虽在DìDū住了多年,总是改不过这乡音……让大人见笑了。” 陈麒“噢”了一声,心想,原来是庆州人士,人说庆州美女如云,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当下再不生疑,便点点头道:“你去吧。” 鹫尾慢吞吞地向北走远了,陈麒也骑着马继续向南走。 他哪里知道郑崙躲在远处的角落早已将方才的事看得清清楚楚。 郑崙见那女子行迹奇怪已有了疑心,又见她与陈麒挨得极尽,说了些什么也全然听不清楚。 待俩人一南一北分开后,他便拿定了主意要跟踪这女子看看到底有什么古怪。 起初鹫尾走得还慢,她听得耳后脚步声响,知道是郑崙跟了上来,便越走越快。 郑崙见她一开始还装着腿脚不便的样子,到后来竟然疾走如飞,越发断定这女子有诈,也不知哪一国潜伏进DìDū的细作,哪里还肯放过? 他忙将手下兵士分成几股,命他们速速从左右小巷提前包抄到前头,自己却悄悄 地跟在后头,想要将这女子活捉了去。 鹫尾不认得DìDū其他的地方,却因盯梢了几日青槐山庄,对那附近很熟悉,于是一路朝青槐山庄赶去,眼见到了山庄前的一片空地上,忽然从四面八方的各条小巷里涌出一堆兵士,将她团团围在了中间。 “事已至此,还不速速受降?”身后传来郑崙的一声喝。 鹫尾缓缓地蹲下身子,身上大氅地跟着伏在地上,没有人能看见她的双手在大氅之下做些什么。 郑崙见她不回话,心想何必多废话,捉了回去慢慢审讯便是。于是便打了个手势。 数百人的兵士慢慢向中央围拢,鹫尾身边的圈子也越来越小。 忽然,鹫尾将大氅一揭,脚下赫然出现了一些黑黝黝的珠子。 只见她十指微屈地夹起数颗珠子,接连朝不同方位掷了过去。 每掷一颗便是一声惊天巨雷般的炸裂,不仅将围上来兵士炸得飞上了天,还将地上炸出一个个的大坑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兵士们纷纷抱头鼠窜,郑崙则被阵阵的黑烟熏得分不清东西南北。坐下的战马吃了惊,一下将郑崙掀翻在地蹿了出去,哪里还管主将的死活。 然而鹫尾似乎并没有收手的意思,还在继续不停地把地上的雷火珠拈起来掷出去,吓得郑崙只能紧紧抱住头伏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足足十几声震耳欲聋的炸裂后,整个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郑崙惊魂未定时,耳边传来一阵女人的娇笑。 “本来还可以多活几日,却偏偏要今日便赶着来送死……今日且与你们玩一玩,过几日再送你们一份大礼。” 黑烟散去,郑崙战战兢兢地站起身看,哪里还有那女子的踪影。然而他已无暇去想那女子的去向,因为眼前的景象实在是太令人震惊…… 原本是一片宽阔的空地,现在却沿着自己身周的一圈炸出了一个完整的环形的坑道,把自己脚下的方寸之地生生地变成了正中间的一个孤岛。坑中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兵士的尸体,肢体残缺不齐,看得人心中乱跳。 郑崙自恃是见过多少生死战场的人,却从未见过如此狠辣又骇人的杀人手法,而且敌人只有一个人,还是个女人! 莫大的恐惧感飞快地占据了他整个脑海。 究竟……究竟还有多少这样的人潜伏在DìDū? 她为何要一路朝青槐山庄来? 陈麒到底暗通了多少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郑崙忽然觉得,也许是到了该想办法保命的时候了。 裴然身为户部尚书,对钱有着一种职业性的灵敏度。 这种惊人的灵敏度使得周围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他能长久掌控户部的最大原因。 其实不然,裴然还有一样更强悍的本事,这项本事才是让他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根本。 那就是嗅觉。 叶知秋之前一直让他莫要断了温帝的军粮补给,他照做了。 可前些日 子忽然又要他断了补给,他也照做了。 按常人的思维会觉得,被断了补给的一方那是死定了。 但裴然并不这么想。 绝处逢生,否极泰来。 叶知秋如此紧急地突然派人命他断粮,定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很快,周边邻邦的各种援军已渗入城内的流言开始四处泛滥,这当然也传入了裴然的耳朵里。 领军打仗这种事裴然不擅长,但是分斤拨两却是他的强项,他很快就看出了一些常人所看不出的端倪。 显然包括叶知秋在内的所有叛军都相信了城内混入了增援的敌军,但是唯独裴然不信。 原因其实很简单,人是要吃东西。 如果真的混入了敌军,那势必需要补给,这补给从何而来? 裴然悄悄地盘查了各处粮庄的流通情况,发现整个DìDū几乎没有什么异动。 不吃粮的敌军只有一个解释:不存在。 也就是说,这是温帝方面设下的一个迷惑敌人的计策。 虽然不知道这个计策的最终目的是想干什么,但至少初步的效果已经显现。 裴然看着DìDū中每日气急败坏地巡着城的陈麒,阴晴不定的郑崙,和忧心忡忡的叶知秋这三人,想起雪庐中受辱的一幕,忽然有种无比的快感。 这个计策的破绽被他看出来了,但叶知秋他们还没有。 既然如此,就要想办法将这个破绽给填补上,暗中助圣上一把才是。 裴然的嗅觉很灵敏,思路也很清楚。 叛军就是叛军,天下终归得是圣上的,只有跟着圣上混才是王道,无论叶知秋许了什么承诺,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做不得数。 何况自己所在的百官邸所在DìDū的最西北侧,和所谓的“援军”出没的城东和城南离得甚远,即便交战,自己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只要在含元殿里别再当出头鸟便是了。 于是裴然开始仔细思索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毕竟是官场老吏,行事的能力和反应的速度还是很优秀的。 不过半日他便拿定了主意,开始暗中行事。 首先,他将暗中派了人出城去了东郊的私家粮仓,直接从那里运送补给去瀚江。东郊的那所粮仓是他夫人娘家的东西,粮草出入当然不用行走公文,自然也就不会被叶知秋所察觉。而他夫人的娘家又是承袭国公的世家,家底殷实得很,即便运走所有的粮食,也不至于伤了元气。 然后他又以南城百姓过冬不易,加上援军流言四起,民心浮动为由,建议樾王爷不如在南城各处增设粥棚施舍些薄粥。 叶知秋正值焦头烂额之时,一听是这等琐碎之事,并未在意,便同意了。 他哪里知道裴然一旦设下大量粥棚,城中粮食的流通数量势必会起波动,皆时如果自己再想以粮食流通数量判断和验证城中混入敌军的人数,便不得而知了。 于是,在叶知秋以为城中一切照旧的情况下,裴然已经悄悄地从釜底抽了薪。【】 正文 第四百六十八章 脱壳 裴然不仅是个算术国手,更是个善于投机之人。 他看准了眼前的形势,觉得这应该是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机遇。只要能暗中助圣上渡过这次难关,借出去的粮草,怕是日后十倍奉还都不止了。 他又想,听说圣上本人还在瀚江边,也不知这次设计攻城的是圣上派来的哪一位将领,计策虽是好策,终究还是有那么点破绽。得亏了这次的对手只是叶知秋,这若是换成了昔日的太师府,定是欺瞒不过去的。 裴然被太师府捏在手里多少年,虽然吃了不少苦,反过来说也得到了非凡的磨炼,倒成就了一副韧性十足的筋骨。 裴然正思索着接下来的事,思绪忽然被打断,一个仆人禀报说青槐山庄那里来了人,要请老爷过去议事。 裴然苦笑一声,这个叶知秋已是俨然把皇家别院当成了自己的小含元殿啊。不过好汉不吃眼前亏,当下还是该蛰伏为上。他随即换了身衣服,往山庄而来。 裴然的宅子和青槐山庄都在DìDū的西侧,离得并不远。他百无聊赖地坐在车里,捧着个鎏金的小手炉,马车晃悠得让人昏昏欲睡。 忽然远处传来几声巨雷般的轰鸣,把裴然吓得捧不住手炉直接趴了在角落里,炉中的炭块儿顿时撒了一地。 响了足足有十余声,终于没了动静,车外这才有人探进头来。 “老爷……老爷您没事儿吧?” “是地崩了么?”裴然趴在地上还不敢起身。 “是西头传来的动静,大约隔了一条街,咱们这儿倒没什么大碍,就是这声响吓得小人魂都快没了。” 下人们和裴然一样,也是一脸的苍白,好似被抽了魂。 裴然定了定神,心想这附近最安全的当属青槐山庄,先保命要紧,于是急忙命道:“快,别耽搁,赶紧去山庄!” 裴然急急忙忙赶到山庄门口时,恰逢被鹫尾炸得灰头土脸的郑崙也到了门口。 只见郑崙被熏得一脸的乌漆墨黑,活活跟个卖炭翁一般。裴然顿时猜测大约是与方才那崩雷般的声响有关系。 雪庐那一夜郑崙对裴然很是不客气,如今被炸得七荤八素,着实让裴然心中暗爽。 “哟,郑大人这是怎么了?” 郑崙正没好气,又被撞见自己狼狈模样,真当有苦说不出,只瞪了他一眼,理也不理只管自己进庄子去。 那边叶知秋也早听到了动静,正往院外赶来,想要看看是个什么光景,走到中庭恰好遇上郑崙与裴然。 “郑大人……这……”叶知秋看得一脸惊愕。 郑崙刚想说事情的来龙去脉,瞥见裴然在一旁,忍住没说话。 叶知秋会意,转头对裴然道:“裴大人,请往厅中稍坐。我与郑大人稍后就来。” 裴然装得漠不关心的样子,径直往前走。 青槐山庄他来过很多次,能侍驾的机会他从不放过,每每温帝到山庄设宴赏花开诗会,他从来都是不被请也会自己强凑上去的“座上宾”, 相反叶知秋素来低调又从不掺和这种场合,对山庄远没有裴然来得熟。 所以裴然知道,花厅两侧皆是长长的回廊,想要偷偷听这二人在中庭的谈话简直轻而易举。于是他假意朝花厅走,行至一半忽然转了向,掩到了回廊的柱子边,竖耳偷听起来。 只听得郑崙言辞激烈,似乎将自己被袭的缘由归结到某个女子的身上,又说瞧见这女子与陈麒甚是亲近,分明是早有暗谋。 叶知秋显然被他说得心烦意乱,方才的炸裂声响彻了整个DìDū的西北角,连他这个在山庄里坐着的人,都分明能感觉到四周的墙壁在颤抖。而下手之人仅仅是一个女子? 郑崙大声喊道:“叶大人!刚才足足炸死了我一百多个弟兄,这可不是小事啊!” 叶知秋急忙看了看左右,劝道:“郑大人不必这么大声说话。” 裴然在暗中也有点奇怪,这郑崙的嗓门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大了,随即明白过来,定是那炸裂的声音震耳欲聋,把他震得一时耳鸣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这还用偷听么?早知道这样怕是自己坐在厅中也能听见了。 那二人还在两相争执,显然郑崙的情绪已被不安和愤怒占据了大半。 “如此铁证如山,叶大人若再不信,只怕你我今夜就要死于他手!” 裴然终于从郑崙的怒吼声中明白过来。 陈郑二人已反目了,难怪叶知秋会如此烦心。 狗咬狗,一嘴毛,真是好得很呐。 庭中的争论还在继续,裴然悄悄沿着回廊绕到厅中,笃悠悠地开始喝茶,虽然不知道叶知秋今日叫他来有什么事,不过眼下的局面越是混乱,他就越是高兴。 浑水才好摸鱼。 过了好一会儿,叶知秋闷闷不乐地回到厅里。 裴然见郑崙没有跟着,佯作关心的样子问道:“郑大人可有受伤?方才恰好我也在附近,那动静真是骇人得很呐。也不知是什么人……” “裴大人,明日朝上郑大人自会禀明,今日是DìDū西北角的妙岱山腰处偶有山崩,所以有些动静,其余的事,裴大人无须多言。” 叶知秋的语气里警告的成分很明显,裴然当然听得出来。 “原来是山崩啊,哦,那我就放心了。”裴然指鹿为马向来是惯了的,言语间说得跟真信了似的。 “我今日请裴大人过来,是想起了一件事。” “叶大人请讲。” “裴大人可否帮我查一下DìDū各处的粮庄,主要是看看最近的这十日间粮食的流通有没有什么异常。” 裴然心中“咯噔”一下,这叶知秋果然精明,即便当时不曾想到,现在也想到了这一节。 “叶大人怎么会忽然想要查这些?” “哦,也没什么,民以食为天,要想维系DìDū人心,DìDū中粮食供给的局势当然是要心中有数的。这对裴大人来说,没什么难处吧?” 裴然心想,事到如今你还想瞒我,分明是想暗查城中潜 伏的援军人数,我既然先你一步拿了主意,又怎会让你看出破绽。 当下拱手道:“好说好说,这本是我分内之事,既然叶大人想知道,我即刻就去查便是了。” 叶知秋见既他不多问,又只管应承,口气缓和了不少:“只是还有一件事,我有些疑惑……前几日裴大人说要开粥棚,这动用的粮食数量混杂其中,会不会让裴大人查不清楚呢?” 裴然暗叫不好,本以为隔行如隔山,叶知秋一个礼部尚书当不至于知晓得如此清楚才是,哪料到他一问便问到了关键之处。 眼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识破自己设粥棚的真正目的。 于是脑中一转,笑道:“不会不会,叶大人多虑了。这粥棚中所用粮食乃是官粮,并非从城中各处粮庄处购得,要想相互区分很是容易。若叶大人需要,我也可回头将这几日粥棚中所花费的粮食数量制成文册派人送过来。” 叶知秋见他说起户部之事甚是井井有条,心中一喜:“如此便有劳裴大人了。” 他哪里知道官粮看似和民间流通的粮食不相干,但户部为了稳定DìDū的粮价,常常会与粮庄买卖官粮进行调控。裴然只需在买卖官粮的官册公文上动些手脚,便足以遮掩过去。 然而裴然的比叶知秋料想得更狡猾…… 从叶知秋开口询问粮食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明白了一件事。 是时候逃出DìDū了! 既然自己做了手脚,那么被发现是迟早的事。叶知秋这样的人,说翻脸就翻脸,赶紧躲远点才是正经道理。 何况这圣上派来的神秘援军隔三差五就闹出些动静来,眼下已是人心惶惶,万一隔日那陈麒和郑崙再起了内讧,自己难免被卷入其中。 逃! 裴然前脚出了青槐山庄,后脚就赶紧赶回家里告诉夫人,时候到了。 其实从设下粥棚的那日起,后路就已经备好,裴然不过是在等待出逃的最佳时机。 很快,叶知秋便发现有些不对劲。 裴然信誓旦旦地说,只需两日,便可查清DìDū内所有粮食流通的情况,然而两日后文册还没送来。 叶知秋让郑崙直接去裴然的尚书府看,不看则已,一看才发现,原来整座尚书府早已人去楼空,连家里的金银细软都收拾得一分不剩! 郑崙实在是觉得惊异不已,又见府中还留下了一叠厚厚的文册和一封书信,上书叶知秋亲启。 郑崙只得将文册和书信带回青槐山庄向叶知秋来复命。 叶知秋拆开信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家父重疾病危,只得匆忙返乡,未及辞行,还望叶公见谅。另:叶公所托一事不敢有怠,已悉数制成文册,可供参阅。” 这个老狐狸! 叶知秋气得将信撕得粉碎,不觉怒火中烧:“什么家父病危,他爹都死了十几年了,这是欺我不知么?” “可他怎么忽然就逃了呢?咱们也没逼他做什么啊。”郑崙已是瞠目。 正文 第四百六十九章 待兔 “裴然为人向来狡诈,朝中一有风吹草动他总能最先感觉到。我自忖入了青槐山庄以来便没有大用过他,也不曾逼迫于他,也不知他究竟是从何时生了这出逃的心思?” 郑崙道:“这裴然府上大大小小二百余口,便是除去下人,单论亲族也有四五十人,这样多的人,如何能一口气逃出城去还不被咱们发现?而且裴然府上颇有钱财,如何还能把一堆沉甸甸的金银财宝带出城去?莫不是又是陈麒……” “不会!裴然也是个小心之人,绝不会贸然向陈麒求助。何况陈麒帮了他只会惹祸上身,岂会出手相助?” “那究竟是……” 叶知秋的眼光停留在那一沓厚厚的文册上,忽然他脑中一个念头闪过。 “郑大人,你速速去各城门处查一下,看这几日出入的车马行人有什么异动?” 郑崙领命去了,不过小半日便折返回来,脸色甚是难看。 叶知秋见他的神情,心已凉了半截。 “叶大人,这裴然果然狡猾……” “粮车……是不是?” “是!那裴然在DìDū各处设下粥棚后每日都会以运粮为名,早上出城往城外的粮仓去,晌午方才回来。城门看守的守将也曾盘问过,说城中便有粮仓,为何要舍近求远。运粮之人说是奉了裴然之命,因DìDū内的粮仓存的是新米,还可存放,要先用郊外粮仓中的旧米才好。于是守将也就没在意。想必金银钱财都是藏在车中运出去的,那些亲族也一定是乔装成运粮之人,然后到城外换了别人再回来。” “这个裴然!竟然能想出这样的法子从眼皮子底下溜走!城门的守将就没有查看粮车么?” “出入往来向来是宽出紧入,进城来的人马货物盘查得细,是唯恐混入什么可疑的东西。出城门的时候便没有那样严格,再者那运粮之人又有户部出具的通行公文,设粥棚一事也是满城皆知,守将便并未查得太细……” “啪!”郑崙话音未落,叶知秋已将桌上的一个茶盏狠狠地掷在地上。 “裴然在朝中党羽甚多,如今他一出逃,不出几日,含元殿上就会有人察觉到此事,皆时只怕人人自危,要生风波。” 郑崙急忙说道:“叶大人,这朝中的大臣们大多手无缚鸡之力,尚且还好说,关键是这城中的伏兵不知多少啊。” 叶知秋想了想,拣起方才郑崙从裴然府上带回来的粮册,翻看了几页,说道: “无妨,这裴然人虽然逃了,我要他查的东西倒是不曾马虎。你看,这城中各处粮庄的买卖数额都写得清清楚楚。你且等一会儿,待我细细查看一番。”说着,翻开那粮册逐页看了起来。 看了好一会儿,郑崙见叶知秋神色渐渐凝重,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确实不妥,按这粮册上所记,某些粮庄近一个月中卖出的粮食比上个月多了将近多了一半!这若不是城中有大批流民涌入,怎么可能差了那么多?” “可这段时日里哪有什么流民涌入啊?” “所以,这就说明城中确实有伏军……”叶知秋紧锁眉头。 “会不会是裴然有诈?故意胡乱写?” “他人都逃了,若是有诈不想让我知晓真相,完全可以一个字都不写,何必故意使诈?” “说不定已通了敌?” 叶知秋摇头道:“自从雪庐一夜以来,他一直在你我的眼皮子底下,没有和任何人来往过,说他通敌应该不大可能。” “叶大人,能不能把这粮册也给我看一看。” 叶知秋顺手递给了郑崙,自己则靠在椅子上抬头叹气。 郑崙看不太懂那些数字,只是朝那些粮庄的名字一一看去。 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叫道:“不好!” “怎么?” “叶大人请看,这些有异动的粮庄都聚集在城西南角。” 叶知秋循声看去,果然发现郑崙所说的不错。 俩人对视了一眼,同时感到背上一阵寒意。 因为他们想的是同一件事。 城西南是陈麒的驻营所在,城西北则是郑崙的主营。如果大量卖粮的粮庄都在城西南,而城西北的粮庄却毫无波动…… “叶大人!不能再犹豫了,如今这宫墙外的城下之地,混入外邦援军不说,陈麒也跟着被策反,咱们再不动手就晚了!” 郑崙脸上尚残留着些伤痕,那是前几日被那不知名的女刺客用火雷炸起的飞砾所划伤的。在郑崙的心里早已心急如焚,因为他知道,下一次可能就不是划伤那么简单了。 叶知秋思索再三,终于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了声:“好吧……” 鹫尾用雷火珠大闹一场之后,接连好几日都不曾再入城,尽管她再三保证说不会显了痕迹,苏晓尘仍然不让她入城。 “眼下的分寸正好,已没有入城的必要,只须守株待兔。” 鹫尾当然言听计从,便不再提入城之事。 然而有一人听了鹫尾入城之后却越发按捺不住,尤其是知道鹫尾把郑崙给炸得趴在地上起不来后,更是嚷嚷着要下次一同入城。 “那狗贼下手好生狠毒!我定要亲手剐了他!”曹习文如是说。 不过还不等苏晓尘来劝,鹫尾和叶茵就已经一边一个地扯住了他不许他去。 “苏学士自有主意,你可不能坏了大事!” 俩人的理由都很是充分,但心里都是一样的心虚……一旦入了城,曹习文会不会就发现他爹的真相?要知道他爹的首级还挂在城中…… 鹫尾其实早就想把首级取下来安葬,可是她怕这么做了会刺激到叶知秋,万一分寸太过打乱了苏晓尘的计划,毕竟担待不起,所以只能隐忍着。 徐孚这边倒是老实,苏晓尘没交代他干什么他就老老实实地呆着,后来他想,城内虽然去不得,埋伏些人守在城外看看动静总是好的。 于是他便派人躲在城外隐蔽处盯着,连盯了几日。 这一盯,还真盯出了些名堂。 徐孚发现,从前几日起,每天都会从城里出来几辆运粮车,那些粮车只要到了城外就开始换人换装束,还把车里的东西换成粮食。 徐孚命人细细窥探,发现车里藏着的居然是大量的金银!而且数量之多令人震惊。 他立刻将此事禀告给苏晓尘,苏晓尘沉思不语想了好一会儿。 “咱们放长线,看看后面有没有大鱼。” 果然又过了几日的某一天,粮车的数量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些,随行的人也增加七八个。徐孚按苏晓尘叮嘱的那样一直尾随其后,直到那些人带着满载的金银离开DìDū四五十里,才忽然发难将其团团围住。然后一车不拉一人不少地全拉回了营中。 等到了营中,苏晓尘和灰头土脸的裴然一见面,两下都是吃了一惊。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机,谁也没有料到会遇到对面的那个人。 苏晓尘见他乔装打扮又带着金银家眷,已是猜到了几分意图,当下好言宽慰。 裴然却远比苏晓尘要震惊得多。 他起初思忖着苏晓尘是叶知秋的外甥,定是和叶知秋属一丘之貉,如今落入敌手只怕保不住性命。不料苏晓尘直截了当地告诉他,DìDū中的十八国伏城之计是他的主意,又有徐孚在旁证言,此次是奉了圣上之命来平定DìDū。 裴然的脑子转得极快,既然清楚了利害关系,当即改了笑脸,不仅将城内的情形和盘托出,还把自己暗中替苏晓尘遮掩了破绽之事吹嘘了一通。 他指着帐外的那些马车道:“苏学士,那些都是家私,但只要苏学士肯放了我,我便愿意双手奉上,算是资助各位将士一点心意,而且圣上那边的军粮补给我也不曾耽误,都自己掏腰包填补上了!还望苏学士能看在我忠君爱国的份上,护我周全……” 话音未落,帐外忽然匆匆闯进来●●一人,劈头就问: “你有没有遇见我爹?” 裴然见到曹习文,猛然想起是雪庐那一晚抢了他的上座坐在太子李重延身边的那个小子,心想,他爹不是死了么?刚要答话,却瞥见苏晓尘使劲给他使眼色。 裴然是何等机灵的人,立刻开始装傻,说道:“你爹?你爹不是逃出去了么?我那晚喝得晕了,等醒来再看时,发现你爹已没了踪迹,郑崙不是还出去追你们了么?” 曹习文听他这么一说,心中略安。 自从和爹失散之后,他总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焦虑,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但心里如猫挠一般的感觉挥之不去。 今日碰上裴然,至少验证了鹫尾的话没错,爹确实逃出了雪庐。 那么总还是能遇上的,不是么? 鹫尾在一旁出了一身冷汗,刚要柔声劝他几句,忽然叶茵拦在身前冷冷说了一句:“我陪着他就好。” 鹫尾一怔,何以叶茵这些日子里忽然对自己如此敌意? 苏晓尘有意要扯开话题,便又开口询问DìDū中的情形,裴然也是知无不言。 这么一问一答,足足答了一个多时辰。 正文 第四百七十零章 崩坏 苏晓尘终于出言允诺道:“裴大人的忠心日月可鉴,裴大人的家私我也不会动分毫。然而若是就这样放裴大人出去,只怕沿途保不定还会遇上什么风波。不如这样,裴大人就在我这营中住几日,待我落城之后自是要回瀚江向圣上复命,届时替裴大人在圣上面前言明事情的经纬,也好替大人请功,如何?” 裴然眼珠子一转,心想莫非这小子真有本事平定DìDū?看他的十八国伏城之计倒也使得不赖,不如索性就赌上一把,随他在营中住上几日。真要是能落了城,我还跑什么呀?带着金银回家继续过日子去啊。到时候朝中一片萧瑟,我裴然能挺身而出,和这个什么苏学士一文一武,那岂不是能将平定DìDū的功劳抢过一半来? 想到这里,方才的惶恐之意早已丢到九霄云外,只剩下心花怒放。 “苏学士既然这么说,我裴然当然求之不得。如今国贼当道,匹夫有责,我裴然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岂是贪生怕死之辈?若要平定DìDū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定不推辞!” 苏晓尘暗自好笑,心想若是小潋在这里,观得他这等的花花肠子,只怕恶心得当场要吐出来,当下忍住笑意回道:“那好得很。” 不过两日,DìDū忽然躁动起来,从一早上便从城门处涌出大【】批的百姓朝四面八方逃散开去。苏晓尘命鹫尾易容后前去打探后才得知,那些百姓都是暂时出城避难去的。 “城中出了什么事?” “陈麒的首级已挂在城楼上了。”鹫尾答道。 苏晓尘闻言微微一笑:“舅舅果然下手极快。具体说说,是怎么个情形?” “是苏学士的离间之计奏了效,叶尚书和郑崙私下商定暗算了陈麒。叶尚书先是假意请陈麒去青槐山庄,说是替陈麒和郑崙调和,郑崙又佯装服了软,哄得陈麒多喝了几杯。两人趁着陈麒大醉,便割了他的首级,对外宣称是陈麒通了敌,想要安抚人心。” “安抚人心?可怎么百姓反而逃了呢?” “这个就是老天开眼了。前些日子里裴尚书在城中各处布了粥棚,结果他逃跑之后,粥棚自然就无人料理。那些贫苦百姓本来得知是能布施个十日八日的,不料才三四日就不布了,个个恼火,于是开始滋事寻衅,恰逢叶知秋心里有鬼,觉得这定是十八国伏兵乘机闹事,于是大肆镇压,打死了不少闹事者,还误伤了四处的百姓,结果就激起了民变。” “这可真是节外生枝了。”苏晓尘皱眉道:“可城中毕竟有龙鳞军,百姓一时间应该不是他们的对手。” “一时间不是对手,但百姓毕竟人多势众,于是叶尚书就被逼得将所有的龙鳞军撤离的城池的四边,退居皇宫附近的百官邸所,将权贵和百姓用高墙彻底隔开了。有些百姓觉得DìDū动荡不太平,城门也无人看守,所以便趁机逃散了。” “好得很,我等的便是这一天。只要舅舅他把百姓隔在外围,我要动手便再无后顾之忧。 鹫尾,我前些天吩咐你准备的事都进行得如何了?” “差不多了,最多再一两天便可齐备。” 两人正说话间,恰逢徐孚探头进来,听到苏晓尘要动手,兴奋地摩拳擦掌道:“怎么个动手?苏学士快吩咐,我老徐好早做准备。可是要大杀一场?” 这段时日里徐孚对苏晓尘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言语间早忘了自己只有区区四千人。 “哈哈,徐将军来得正好,是要交代你些事,只不过不是大杀一场。” “那是……?” “徐将军,如今龙鳞军已悉数撤往城内固守皇宫附近,城门各处防备空虚。三日后,你可将四千人分作三批,守在迎曦门、崇景门、百泰门这三处城门,只看城中火起,便会有人四处逃窜。若是百姓你就放过,若是官兵就地招降,若是权贵么……俘虏起来严加看守!” “火?”徐孚尴尬地看着苏晓尘,笑道:“苏学士……你这是要火烧DìDū?” “是!以下攻上,火攻是最好的法子,只要火势一强,自然会朝上烧,胜过千军万马围城。” “可是苏学士啊,你也知道咱这万桦DìDū……” “徐将军是在担心龙涎口?”苏晓尘显然猜到了徐孚的忧虑,“不错,世人都以为龙涎口是用作灌溉城下良田之用,其实当年慕云太师们凿了这龙涎口,最大的目的是为了防止有人以火攻城。千万个龙涎口中的妙岱山飞瀑之水经流不息遍布全城,一般的火攻难以奏效。” “既然苏学士知道这龙涎口的妙用,为何还……” “徐将军,龙涎口的妙用可不止于此,徐将军只管按我说的去围住城门,到时候这把火烧不烧得起来,却看我的手段便是。” 徐孚见他说得云淡风轻,心中惊异不已,慕云太师设下的龙涎口岂能轻易就被破去?就算是如今天寒地冻,龙涎口的水已被冻成了冰,可一旦着了火,还是会把冰融成水,这不是依然烧不起来么? 苏晓尘却不再不肯多说,只让他回营分兵编队,好准备三日后的袭城。 瀚江边,温兰手搭凉棚看着隔江而对的苍梧国。 “如何,江对面有什么动静?” 林通胜在旁谦恭地说道:“已探明,国主入了李厚琮的王帐,讨要了些兵马回DìDū平乱去了。” “哼!好好的国主不当,却非要去当别人的奴仆,真是胸无大志!怎么,他没和朱芷潋在一起么?我还道他眼里只有儿女私情,别的一概看不见了。” “并没有,他带着李厚琮给他的兵往西面的DìDū方向去了,朱芷潋则是去了南边。” “南边?” “是,她上了秋月实的蛇形舰,很难继续追踪,所以暂时不知她的去向。” 温和站在一旁问道:“兄长,她真的会像兄长预料的那样偷袭太液国都?” 温兰摇摇头 道:“她会不会偷袭我不知道,我也只是让祁烈埋伏在国都附近。她手上不过就是鲲头舰厉害,海上咱们打不过她,但若她自不量力敢上陆偷袭太液,祁烈自会给她苦头吃。我故意放消息出去说伊穆兰三族人马尽集结于瀚江边,想必这消息也一定传到了她耳朵里,至于上不上当,就随她去了。不过国主去向李厚琮讨兵马,倒是很中我意,这么一来,我们与李厚琮对阵时便会轻松不少。” 说着,转头又问林通胜:“李厚琮给了国主多少兵马?” “四千。” “什么……四千?”温氏二老都是脸色一变,“区区四千人,如何能攻下万桦DìDū?” “准确说,应该是四千两百人,国主向李厚琮还讨要了二百人的裁缝。” “这……”温兰与温和对视了一眼,心中是同一个念头:难道又是慕云兵法中的什么诡谲之策?但不管怎样,李厚琮只给了四千人马,足见对苏晓尘毫不信任。 林通胜又禀道:“另外,霍青林的五万大军已驻扎于泾州南岸,和李厚琮的大营相隔并不太远,倒成了掎角之势。” “嗯,老林你辛苦了,先下去吧。” 温和见林通胜退下,这才与温兰说道:“兄长,这琉夏人的蛇形舰神出鬼没,只怕是个隐患。” “确实是个隐患,不过此事,我已有了对策。” “哦?” “琉夏人隐伏在梅陇屿已经有些时日了,那里的蛇形舰也有不少。既然已经探明所在,我自会派兵想办法捕获一艘过来。听林通胜说,那蛇形舰船速又快,又能变化船型,很是好用。” “兄长这是想要……仿造蛇形舰?可这等异国船舰,只怕轻易间仿不来吧?” “那你就不用担心了,咱们这次招降了碧海的众臣中,有一个人你大约没在意,有他在,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哦?是谁?”温和不禁大为好奇。 “工部尚书鲁秋生。” “哦……就是那个格致世家、当年造了第一艘鳯头舰的鲁氏后人?” “不错,这碧海鲁氏很能仿造,只要能捕获一艘蛇形舰交给他,定能琢磨出图纸来。相信凭碧海的国力,这等小小舰船一旦有了图纸,不出月旬,要造个几十艘出来又岂在话下?碧海在这滨州岸边本来就有造船之所,所需物资一应俱全,咱们到时候用这蛇形舰渡江过去,便是于江面被拦截,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温和疑惑道:“这鲁氏的名头我虽然听说过,但从未亲见过,果真有如此本事?” “那是自然,这鲁氏颇有才智,偏生这性子却懦弱得很,得了太液国都之后,我便暗中使人数次胁迫于他,几乎没花什么力气便让他听话了。” “碧海人,终究是没几根硬骨头,兄长只看那些陆氏子弟便是,亡国之臣居然还能偏安一角。” “那岂不正好?”温兰闻言,哈哈大笑。 正文 第四百七十一章 炎上 子时,黑夜如幕。 苏晓尘站在万桦DìDū的百泰门外,抬头向高处巍峨的樟仁宫看去。 宫显得黯然无光,仿佛早已失了皇室的生气,犹如一堆枯朽的楼阁,只等着腐朽成土。 百泰门……苏晓尘想起自己曾无数次策马郊外,总是从这里出城去,玩得天色晚了才回来,而康叔也总是一脸焦虑地候在这城门口…… 没想到昔日策马的无名少年,今日却站在这庞然大物般的DìDū之前,要将其收入手中! 城门口早已没了龙鳞军,取而代之的是徐孚的兵士,月光下还有城中的百姓陆陆续续地逃将出来。 徐孚曾经担心地问过苏晓尘,万一要是有什么达官显贵像裴然一样乔装成百姓怎么办? “由着他们去吧,咱们的目标是拿下DìDū。” “可若是叶知秋和郑崙也混在里面呢?” “他不会的。”苏晓尘的语气坚定得不容反驳。 徐孚思忖着莫不是苏晓尘念及旧情想要放他舅舅一马,又觉得口说无凭,更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于是便没再吱声。 苏晓尘知道他不信,也懒得与他多解释。 舅舅的心思他明白,既然走到这一步,便不会再回头。其实整盘棋中他判断得一直都很精准,只不过他没有估算到会等不到温兰过江的这一天,其实他大可等苍梧大军和伊穆兰大军彻底开战之后再动手,然而他又害怕温兰以此为由认定他坐收渔利…… 毕竟他唯一能倚仗的就只有伊穆兰人,只要伊穆兰人拒绝出手相助,淞阳国便永远只能是虚幻泡影。所以在温兰面前,他几乎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在这一点上,苏晓尘十分可怜甚至有点同情舅舅的卑微。 然而有一点,舅舅还是误判了。 他以为自己蛰伏了几十年,万桦DìDū是他的主场,但他忘了万桦是慕云氏筑造而成,更是慕云氏的主场。 而慕云佑则把一切都传授给了苏晓尘。 兵书、暗道、地图、以及军中的各种秘密,慕云佑无不倾囊相授。 慕云佑坚信这个少年是值得托付的对象。 苏晓尘双手背在背后,袖中紧紧捏着一封信。 那是他离开鲲头舰打算去温帝营中借兵时,银泉公主朱玉潇亲手交给他的。 “这是左太师递给我的,我看上面写着是你的名字,便送来给你。” 苏晓尘很惊讶,他以为左太师已没什么神志,没想到还能写信。更没想到还会让朱玉潇转交给自己。 信中没有一个字,只是寥寥数笔的山水画。 但苏晓尘一眼便能辨认出画的是樟仁宫后方的妙岱山。 这幅画虽然简单,然而风格与《云策》中的附图十分相像。 只有通晓慕云兵法之人才能明白画中的含义。 没想到,左太师他…… 苏晓尘再次领略到慕云氏的算无遗策的可怕。 按慕云氏的想法,万桦DìDū必须是难攻不落的。 然而万一敌人发动的是由内而外的攻势,比如宫廷政变之后紧锁宫门盘踞不出,那么慕云氏为万桦DìDū设计的一切防守利点反过来都会成为敌军的优势。 所以必须伏下一策,以防这个万一。 这是慕云氏埋下的秘密,也是万桦DìDū的秘密。 自以为占据了主场的叶知秋,其实从一开始就站在了慕云氏的主场之上…… 苏晓尘看了看高升的月亮,问道:“什么时辰了?” “子时已过。” “鹫尾……是时候动手了。”苏晓尘自言自语道。 话音未落,远处城中的各个烽火台边忽然出现了些零星的火光。 那些火光飞快地向上蔓延开去,将火苗送入坚固无比的宫墙之中,很快,最高处的樟仁宫附近开始被火光所包围,无数的参天古树被点燃,成为熊熊烈火中的薪柴。 徐孚惊异地看着城内,他不知道这是如何能点着的火。要知道宫墙脚下有成千个龙涎口,这火势如何能瞬间就被点燃而且还只围着宫墙焚烧,却不危及下方百姓所在的城池外围。 避祸出城的百姓中也有不少人驻足观看,他们越看就越暗自庆幸,要不然留在城中,只怕是要丢了性命。 苏晓尘正看着火势渐起,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哭喊:“哥,你怎么能这样做,爹和娘还在城里,你是想把他们烧死吗?” “茵妹!”苏晓尘将她揽入怀中护住,柔声道:“放心,舅母的事我已经交给鹫尾了,她必然能将舅母救出来。而且火势只会沿着皇宫的宫墙附近烧,舅母在青槐山庄,还有些距离,你不必太担心。” “真的么?”叶茵将信将疑,她知道哥哥从不骗她,当下略转心安。 徐孚忍不住问道:“苏学士,我看了好一会儿,觉得这火势有些奇怪,远远看去,倒像是一条条脉络一般齐齐地往上聚,所过之处又像是通着龙涎口的水道,可是水道中就算没有水,也有冰啊,如何能燃得起来呢?而且为何火势只往上走,却丝毫没有向下蔓延呢?” 苏晓尘朝高处的妙岱山上遥指道:“龙涎口分了飞瀑之水,越往下走,龙涎口就越多,那么徐将军可知道,越往上走直到源头之处,那里有什么吗?” “不知……” “那里有个山洞,洞中是飞瀑水泄之后形成的一个水池。如今天寒地冻,那个水池中应该早已结了冰。” 徐孚显然没听明白这池子和火势有什么关联。 “历代慕云太师们都觉得万桦DìDū固若金汤,但他们为了防止万一不慎落入敌手,还是想了一道计策。他们在那个山洞中伏下了两百桶的火油。” “火油?!” “是,如果想要攻下万桦DìDū,那就必须等到结冰之日。就像现在!我已命鹫尾和其余的十名琉夏高手趁夜色事先潜入那个山洞,将两百桶火油全部倾倒到那个池面之上。池面地势较高,火油就会像飞瀑之水一样被龙涎口分散到皇城宫墙边的各个地方。因为水道结了冰,所以火油流过的地方,会在冰面上敷上一层油膜。再等到了子时,只需鹫尾在墙下随意一个龙涎口处点上一点火……” 苏晓尘伸手作了个炸裂的手势。 徐孚听得都傻了…… “可是,着火之后冰难道不会融化吗?” “会,但冰融化的速度没有那么快,火油是易燃之物,只需引燃之后,便会立刻沿着水 道向上延烧,不等冰融,就已经把火势送到整座皇宫周边的各个角落。之后再等冰融已经来不及了……” “为何?” “火攻围城必须势大,而要想势大,就需要添柴火。皇宫附近数不清的参天大树,便是慕云太师当年故意种下的,为的就是这一刻替接替即将燃尽的火油,将这火势保持下去。” “可为何这火势只烧了皇宫,而没烧到下面呢?难不成苏学士还能随心所欲地控制这火势该烧多大?” “能,只不过不是我,而是慕云太师们的智慧。徐将军,你有没有想过为何这火油是两百桶,而不是一百桶或是三百桶呢?” 徐孚忽然恍然大悟:“原来这两百桶之数是慕云太师们精心计算过的!” “正是,两百桶火油恰好够流过宫墙内外,再往下就没有了。所以火势只往上烧,而不会波及城下百姓。只是这把火烧终究是要了龙鳞军的两万余人的性命,他们也是有妻儿的人,虽是无可奈何之举,也是罪孽深重。想必慕云太师们当初伏下此计时,也只能以大局为重,无法顾及这些兵士的生死了。” “那么叶知秋和郑崙他们也会被烧死了?” “大约……不会。” “这是为何?” “青槐山庄离得略远,虽然也会被波及,但不至于逃不出性命,只是宫墙成了火墙,他们只能逃出山庄,却逃不出墙来,待火势一灭,我们再上去收容俘虏,便轻而易举了。所以只要他们不进入樟仁宫内,便不会死。” 叶茵听得心惊胆战,左顾右盼也不见鹫尾的身影,不禁急了起来。 “哥,为何鹫尾还不见人影呢?娘真的会没事么?” “我相信鹫尾有这个本事。” “你为何如此信她?”叶茵总觉得对鹫尾有种膈应的感觉,先是曹习文,现在是哥哥,为何每个男人都用如此欣赏的眼光看着她? “因为在太液国都的落霞湾时,我就见识过她的身手和胆识,便是万人之中也毫无怯色,迄今为止我看秋月君交代她的事情也从没有过任何纰漏。所以我相信,她也一定会把舅母带回来。” “为何只是娘回来?爹呢?”叶茵忽然从苏晓尘的话里听出了另一个意思。她忍不住哭出声来:“是不是你还在恨爹?不想救他?” “不是!”苏晓尘护住叶茵的肩膀大声说道:“不是我不想救他,我比你还想见到他,我想亲口问一问他,到底他有没有过把我当成……” 话说了一半,苏晓尘忽然有些哽咽,再难说下去。 他摆摆手道:“茵妹,我不是不想救他,只是我没有把握。舅舅的很多事你还不知道,所以他执念有多深你也不会知道,我只怕他到大势已去,或许是不愿意苟且逃命的。” 叶茵已是坐在了地上泣不成声。 爹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心狠如铁,这个狠字绝不是只对别人,对自己尤其。有时叶茵甚至会觉得不解,爹是堂堂一品大员,为何总是过着清淡如水的日子,虽不至于说是贫苦,但绝无奢华,家中吃穿用度也就是中等而已,为人处世也一味隐忍。 忍与狠,不过是一纸之隔。 人若对自己都狠,那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正文 第四百七十二章 叶枯 此时,青槐山庄虽然尚未着火,但山风卷着浓烟已将整座山庄熏得热气逼人。叶知秋站在山庄的中庭,只怔怔地看着远处火光冲天的樟仁宫。 遥想不过半个月前,一切都还在计划之中,似乎所有的人都是掌中的棋子,任凭自己暗中拨弄。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 是不该放走曹习文?还是不该留着裴然?还是不该…… 叶知秋听到四下的兵士正在慌忙逃窜,而他只能听之任之,因为郑崙早已不知去向。郑崙不傻,也许在樟仁宫起火的瞬间,就已经看到了树倒猢狲散的局面。 他现在大约……已经逃出城外了吧? 叶知秋正出神间,听得身后有人唤他。 “叶大人,叶大人!” 叶知秋透过浓烟看去,觉得来人似是有些眼熟,又一时想不起来。 “叶大人!可算找到您了。” 叶知秋不觉有些诧异:“荀大人?” 礼部主簿荀圭,曾随太子李重延出使碧海的那个老生。 “叶大人呐,我都听说了,说城里有叛军,把皇宫都给烧了。好多人都在往城外逃哇。” “哦?”叶知秋微微一笑,“那荀大人为何不逃啊?” “我……呃……我担心大人安危,所以拼死过来看看大人……”荀圭眼珠子转得很不安分,似是有话又不敢说。 “荀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荀圭眼见浓烟越来越呛人,再顾不得客套,恳求道:“我知道叶大人与龙鳞军的郑大人交好,回头叶大人逃出城的时候能不能把我和家里的那几口人也带上……这兵荒马乱的,要是就我这把老骨头,怕是还没出承露门就已经被叛军给杀了啊。叶大人,您可怜可怜我这老下属吧,好歹跟了您这么多年了……” “恕叶某无能为力。”叶知秋打断了荀圭的哀求声。 “为什么?”荀圭的脸上由惊讶变得失望,还掩了几分怒色。 “荀大人想要逃命就趁早,因为我叶某人从没想过要出城去。” “你……”荀圭一脸的惊讶,也不知该不该信叶知秋的话。 叶知秋指了指远处的樟仁宫道:“估摸最多再一个时辰,这火就会烧到青槐山庄来,荀大人若还是在这里耽搁,怕是就走不了了。” 言语间仿佛这火情与自己毫不相干。 荀圭见叶知秋笑得平静又儒雅,在身周这片火光中反而显得越发诡异,不禁退了两步,转身向门口逃去。口中大叫: “疯了,我看是都疯了!一群疯子!” 叶知秋被说得大笑起来。 含元殿前支离碎,半世癫疯半世醉。 我若是不疯,便早已死了。 他笑得喘不过气来,又呛了几口浓烟,不禁伏下身子咳嗽起来。 忽然,他觉得背上有人替他披了件衣服,转头一看,却是叶夫人。 “夜深了,披上一件吧。” 叶知秋别过脸去,复了冷傲的神色道:“你是来笑我的么?” “笑你?我又能得到什 么?” “那你来做什么?” “因为除了你身边,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叶知秋转头看向妻子。 苍白而柔弱的脸庞,无助但又宁静的神情。 他一把将妻子揽入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夫人……我终究没能护住你。” “知秋,你已经护了我大半辈子,也许今日难逃一死,但我仍是要谢谢你。我这样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女人,却享了五十六年的太平日子,现在想起来,虽然你做的那些事我未必赞同,但你伤神忧思,我也从未为你分担过什么……” “夫人……” “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等你来看我,等着你回心转意。后来我看见远处皇宫的这场大火,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世事如浮云,过眼成烟散。我若一心待你,又何必等着你来?所以,你不来看我,我便来看你。说起来,也多亏了有这场火。它把你拥有的一切都烧光了,除了我以外。也许到了现在,你才会真正地肯陪伴在我身边,心无旁骛了。这很好……” 叶夫人的语气柔得像一泓清池,没有半点虚伪。 叶知秋惨笑道:“我此生算计无数,死不足惜。但是夫人你不应该死……” “这世上没有死不足惜的人。你死了,一定有人会拍手叫好,也一定会有人痛不欲生。所以,又有什么该死不该死的?” 两人正依偎在庭中四目相对,全然未察觉到身边多了三个黑衣人。 “叶大人、叶夫人。” 鹫尾带着两个琉夏勇士无声无息地出现了。 她全然不在意叶氏夫妇诧异的目光,略一颔首道:“奉苏学士之命,来救二位出城。” 叶知秋听了,颤声问道:“你说的苏学士……是晓尘?” “正是。” 叶知秋又惊又喜,心想莫不是这孩子任了伊穆兰的国主,此时忽然派人来救,必然是温兰施了援手,忙又问道:“你是伊穆兰的人?” 鹫尾厌恶地皱了皱眉,道:“不是。” 叶夫人也一阵心神激荡:“这孩子……这孩子原来还惦着我们。” 鹫尾道:“大火很快就会烧过来,我这儿的两位勇士会背着你们出城去。” 叶知秋隐隐有些奇怪,问道:“晓尘他此时人在何处?” “就在城门口。” “什么?”叶知秋疑惑了,此时就在城门口? “莫不是晓尘知道城里有敌邦伏兵,攻不进来?” 鹫尾冷笑一声:“城里没有伏兵,那是苏学士设下的伏城之计。” 叶知秋一●●阵懵然,“伏城之计……” “是啊,苏学士带了人马来平定DìDū,哪有什么敌邦伏兵,都是他设下的计谋而已。苏学士说了,那十八国的战袍军旗上的徽纹都是小时候你教过他的。” 叶知秋听得呆若木鸡如在梦中,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我和温兰有约定,里应外合共同举事。我和大巫神有约定啊!他是伊穆兰的国主,他为何要算计于我!” “你不信?”鹫尾伸手从袖中一摸,纤纤细指拈出一颗雷火珠,朝远处抛去,只听雷鸣般的一声巨响,震得人耳边嗡嗡作响。 “那一日陈麒是我骗的,郑崙是我炸的,都是奉苏学士之命。你还有什么不信的?” “那他为何还要你来救我?” 鹫尾柳眉一翘,登时怒了:“你以为我愿意来救你么?我不过是被苏学士郑重嘱托一定要救出叶夫人才过来的。至于你?哼……瀚江边将苏学士丢给伊穆兰人,暗地里又谋害了太子妃致使她身死寒村,还拿了曹飞虎的首级替你做了替罪羊。你这等阴毒之人,便是被火烧死一百次亦不足偿罪!若不是看在苏学士的脸面上,我早拿雷火珠把你炸成齑粉!” 叶知秋听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女人竟然会知晓得如此清楚,想必苏晓尘也早已知道这些。难道是因为这些事,晓尘才怀恨在心? 不……这不可能。这孩子虽然承了慕云佑的兵法,但心软得很,又从不愿使些阴招。他这般设计对付我,必然是温兰的授意! 难道……难道是温兰想要釜底抽薪?! 叶知秋忽然醒悟过来,原来温兰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当回事,自己在DìDū苦苦谋算的一切于伊穆兰人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就像眼下这般,瀚江边牵制住温帝,却暗地里派了奇兵来偷袭DìDū。 温兰根本就不需要我配合他两面夹攻,他自己就做得到,他和苏晓尘才是珠联璧合…… 苏晓尘,你真是长大了,成为一国国主了。 叶夫人在旁听鹫尾说得精准,桩桩件件都是丈夫做过的事,不由哭求道:“姑娘,晓尘是个心软的孩子,纵使我丈夫做错太多,晓尘总归还是会救他的对不对?我虽然不知道姑娘与方才提到的那些人有什么关系,但还望姑娘暂且压下心头之恨,让我夫妻二人再见一面晓尘……” 鹫尾忙扶起叶夫人道:“夫人不必担心,夫人的安危是苏学士交代过的,我们定会救夫人出去。而且夫人还不知道吧,叶小姐也在苏学士身边,夫人只要出了城,便可和他们团聚。至于你丈夫……” 她冷眼看向叶知秋道:“叶尚书,我只问一遍。你走,还是不走。” 叶夫人大哭起来,她知晓丈夫的脾性,若鹫尾不问还好,鹫尾这样问,以丈夫心高气傲的性子,定然不会屈从。 果然叶知秋连理都不理会鹫尾,只朝叶夫人淡淡一笑道:“夫人,晓尘向来待你如母,他会好好照顾你的。你我夫妻别离,来世……还是不要再见了。”说罢,转过身去,哽咽得浑身作颤,却再不肯回头看妻子一眼。 鹫尾见叶夫人情绪激动,又见浓烟越来越烈,低声道:“叶夫人,得罪了。”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朝叶夫人口鼻处捂了一会儿。叶夫人登时被迷倒了。 叶知秋如枯木般地站了好一会儿,再转身看时,火势已蔓延到庭院,已是四下无人了。 这正是: 一叶以知秋,知东知西不知北。 一叶以障目,障人障心难障己。 正文 第四百七十三章 重逢 百年古都,宫城之内,尽皆付之一炬。 无数的参天古木,除了李氏太庙所在的榕庆宫离得偏远未被波及,整座樟仁宫都已陷入一片火海。 徐孚看着火光冲天,不由叹了一声:“可惜。” 他知道大战当前能攻下万桦DìDū已是奇迹,且决意火攻也不是自己的主意,温帝应不至于将焚宫之罪降到自己头上,然而矗立百年的宫宇便这样化为灰烬,终是憾事。 他扭头朝苏晓尘看去,忽然发现这位平时温润儒雅的苏学士此时脸上却冷漠得犹如寒铁一块,好像对燃烧的皇宫毫不介意。 他哪里知道,苏晓尘岂是毫不介意,心里简直就是痛快之极。 自从苏晓尘知晓温帝这些年暗中使的这些手段时起,他就暗下了决心,绝不会放过这位隐姓埋名的慕云氏。 看似是与世无争的道德仁君,实则不知暗害了多少条人命。 借朱芷凌之手刺杀慕云佐,借朱玉澹之手逼死朱芷凌,使得温氏二老趁虚而入占了太液城逼死了朱玉澹。 步步杀人不见血,融融笑意皆是针。 为了一己私念不惜东征,将两国的百姓卷入战火也在所不惜,此等卑劣之人,岂能为君? 苏晓尘看着熊熊燃烧的樟仁宫,心中暗道: “佑伯伯,我凭本心行事,便是有违纲常也是为了苍梧百姓,绝不后悔。这一把火算是学生替您和佐伯伯为太师府出了口气!” 夜半,叶茵有些支撑不住,曹习文站在一旁见她脸已冻得通红,不禁怜惜。他刚要脱下外衣给她披上,忽然叶茵似是瞧见了什么,朝前奔去。 “娘!” 苏晓尘定睛一看,鹫尾和两位琉夏勇士已从高处稳稳地落下,其中一位勇士身上背着一人,正是舅母叶夫人。 “舅母!” 俩人疾步赶到叶夫人身边,只见她双目紧闭,面如白纸,眼角泪痕犹自未干。 鹫尾回道:“不妨事,我这里有醒神香,嗅一嗅就好了。”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香囊,在叶夫人的鼻下晃了晃。叶茵只闻得一阵辛辣味,这边叶夫人忽然打了两个喷嚏,已悠悠地睁开眼来。 “晓尘,茵儿……这里是哪里?” “舅母先不用急着说话,这里寒冷,咱们且入帐去。” 鹫尾听了,不等苏晓尘发话,自搀扶着叶夫人入了边上事先搭好的帐篷。 帐中炉火正旺,很是温暖。 苏晓尘亲手端了碗姜汤与叶夫人喂了几口,见她不过一年多未见,便已苍老憔悴成这般模样,心痛不已。 有些人生下来便没了母亲,然而苏晓尘从小到大并不觉得没有母亲是件太难过的事,因为母亲该给的,叶夫人一样不缺地都给了他。自有了记忆以来,母亲和舅母的区别对苏晓尘来说就只是称谓不同,视如己出这四个字在苏晓尘的身上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体现。 与舅舅叶知秋的若即若离不同,苏晓尘能感觉到叶夫人的舐犊之情是全心全意不计回报的,他甚至有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叶夫人对他还抱有某种愧疚,为什么呢?他 并不明白 但他明白的是,有些秘密也许舅舅和舅母会选择永远都不说出口。 曹习文陪着叶茵站在一旁,他看着叶夫人那张雍容与沧桑并存的脸,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看着像个好人,可雪庐那一晚她似乎又知道什么。 叶老贼暗害李重延和爹的事儿她到底是不是帮凶? 可若说她是帮凶,又为何要喊那一声“有毒”? 叶夫人瞥见女儿和曹习文站在一起,心如明镜。 知女莫若母,从女儿与曹习文逃出叶府的那一天起,她就明白了女儿的心思。虽然俩人之间阴差阳错,但未尝不是种缘分? 叶夫人自觉身子疲软,仍是竭力撑着朝曹习文躬身点头,似有赔礼之意。 “曹公子,虽说那一夜的事我并不知情,终是我丈夫对不住令尊大人,我向你赔罪。” 曹习文是个耿直的性子,又心思纯净。他见叶夫人性子恬淡,又是叶茵的母亲,早已心软了四五分,听她说对那一夜的事不知情,便相信了。 叶茵听得一阵心酸,泣声道:“娘待人向来心慈,曹公子不会误会娘的。” 叶夫人勉强微笑道:“曹公子,我这个女儿,并没有什么好,不过待人却是一心一意。她脾气有时坏了,也都是因为我这个做娘的惯得多了些,还望曹公子多担待……” 嘱托之意,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尤其是苏晓尘,心里感觉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叶夫人的这几句话,既是解了苏晓尘当日江边被束缚下的承诺,也是正了叶茵和曹习文的名分。 曹习文有些脸红,这些时日以来他与叶茵朝夕相伴,已是日渐生情,然而两人皆是情窦初开,谁也不好意思捅破这层窗户纸。眼下叶夫人忽然提及,曹习文胸口突突乱跳,口中结巴道:“只是……我读书少……” 叶夫人紧紧盯着曹习文问道:“若有危难,你肯护住我女儿吗?” “那是自然!有我在,定不叫任何人伤她分毫!这种事儿我还是有些本事的!” 叶夫人满意地一笑:“那便好。读书多少有什么关系……只要你能怜她,护她,足矣。女人心里期望的,其实哪里有那么多……”最后一句似是自言自语。 苏晓尘见叶夫人虚弱得很,忙劝道:“舅母,不如先歇息一阵,咱们来日方长,有些话回头再说不迟。” 叶夫人伸手抚着苏晓尘额头道:“别的事倒罢了,只是舅母与你许久未见,有些话想和你说,你让他们都先下去吧。” 叶茵不肯,尚拽着母亲的手不肯放,追问道:“母亲,我方才听鹫尾说父亲不肯随你出城,父亲现在人呢?” 叶夫人惨然一笑:“你父亲他……他回北边去了。”笑中已是泪下。 “北边?北边是哪里?”叶茵听得不解。 “茵儿,你知道你姓什么吗?”叶夫人忽然问道。 苏晓尘心中咯噔一下,暗忖莫不是舅母要告诉妹妹关于常氏的旧事。 “我姓什么?”叶 茵觉得奇怪,脱口而出道:“我姓叶啊。” “很对,你姓叶,你须得牢牢记住这一点,你姓叶,不姓别的。” 叶夫人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她又看了一眼曹习文,心头一舒。 今夜过后,再无淞阳常氏。 茵儿将来有了孩子,也是姓曹。 父亲,这一切罪责不在知秋,是女儿执意如此,莫要怪他…… 曹习文从旁劝道:“伯母累了,不如让伯母先歇息一会儿。” 叶茵心想,不如我去问鹫尾,她必然知道父亲的下落如何,于是依言转身出了帐去。 叶夫人看着女儿出了帐,眼神中几分落寞。 苏晓尘知道她有话想对自己说又不想让旁人听去,于是遣退左右后问道:“不知舅母有什么要和孩儿说的。” “晓尘,你在伊穆兰的这段日子里,我只是听你舅舅提过只字片句,知道得一鳞半爪,但你一定是受苦了……” 苏晓尘低头不语。 受苦?被尊为国主,成了万人之上,看似荣耀无比,却无时无日不在煎熬,又岂是一个苦字能道得清的。 “温●●氏是不是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了?” 苏晓尘知道叶夫人的这句问话也包括常氏之事,于是“嗯”了一声。 “好吧,既然他们都说了,我也不必再多赘述。其中许多原委都是上一代的恩怨,就连舅母我有时也是身不由己。可以的话,舅母真希望……当初不曾来过这万桦DìDū,若是索性隐姓埋名去了别处,兴许是不会走到今日的这般局面的。” 苏晓尘知道常氏被慕云氏灭族之事,只得宽慰道:“舅母和舅舅逃出淞阳城时还只是孩童的年纪,自然只能是随波逐流,能有人相助逃得性命已是不易,哪里还有余力顾及其他的事。何况温氏二老本身也多算计,俗话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即便舅母逃去了其他州县,也未必不会被温兰给找到。他的厉害手段,孩儿是见识过的。” 叶夫人叹道:“这倒是真的,但有些事,譬如你的身世,只怕温氏二老也不是尽皆了然。” “哦?”苏晓尘有些意外,自己的身世在沙柯耶大都的时候,温和就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怎么会还有他们不知道的? “我听温和说,他们是故意将我送到万桦DìDū来,又让舅舅想办法送入佑伯伯门下学习兵法,听起来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不知有什么事是他们不知道的?” “你说得不错,温兰确实是与你舅舅有过约定。那一年,我记得是个风雪之日。你舅舅一早便心神不宁地站在门口,一直等到晌午,才看到温兰派了人过来。那人来去匆忙,只是把一个男婴捧到我的怀里,连一句话都没说就离去了。那时候我还没有茵儿,自然也从不知道该如何当一个母亲,可当我看到襁褓中孩子的瞬间,我便再舍不得放手。他的小脸红扑扑圆嘟嘟的,可爱极了……你舅舅说,这孩子日后会成为伊穆兰的国主,一定要好好抚养,养得尽心了,才能让伊穆兰人记得咱常氏的好,帮咱们复国。” 说着,叶夫人叹了口气。 正文 第四百七十四章 同归 “起初孩子没送来的时候,我只是觉得必须强迫自己在做一件常氏后人该做的事。可自从孩子送进府后,我早已忘了当初的那些念头,一心一意守着他,看他哭,看他笑。渐渐地不知不觉中,抚养孩子竟变成自己最心甘情愿一件的事。有时看他熟睡的面孔,看他一日日长大,我有时会想,也许这就是缘分……” 苏晓尘很少听舅母提他小时候的事,因为舅母总会推说记不清了。他是头一次听舅母肯说得如此细致,不由听得出神。 “我记得头两个月里我看见那孩子的脸总是红扑扑的,因为从没当过娘也不懂太多,只觉得是气色好,但后来我发现那脸上的晕红总是不褪,而且越来越红,有时摸上去还会发热。又过了一个月,我发现那孩子吃得越来越少,且时常啼哭不止,吃了东西也常常吐出来。我以为是脾胃不好,为他熬了各种汤羹,又日夜不眠地把他抱在身上,就怕他睡觉的时候咳嗽。你舅舅那时年轻,见此情形也心急如焚,生怕出了什么差池……” “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大约是吧……可是我们暗地里请了几个大夫,有不少还是DìDū中的名医,可也都看不出究竟是什么病因,只有一位大夫说看着肤色红润得太过,兴许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可闻过饮食之后又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食物,很是束手无策。你舅舅急了,逼着那大夫医治,于是那大夫只能硬着头皮开了些舒缓方子,果然也不见效。” “还有这样的事啊……这可真是连累舅母了。”苏晓尘心想自己后来身强体健也没什么毛病,自然是痊愈了。于是问道:“那后来,病是怎么好的?”苏晓尘对这段往事完全没有记忆。 叶夫人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后来……病没好。半个月后,那孩子高烧不退,死了。” “死了?!”苏晓尘犹如后脑勺被击了一锤,懵得说不出话来。 温兰送来的孩子不就是自己么?这孩子要是死了,那我是谁? “舅母,那我……” 叶夫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先听下去。 “我把那孩子的尸体放在我床边,哭了一整夜……常氏日后如何其实我并未多想,只是这孩子是自己亲手养育了小半年,早已牵肠挂肚难以割舍……而你舅舅则又急又怕,他怕温兰发现此事后不会善罢甘休,怎么说也是察克多国主唯一的血脉,如今夭折在自己的手里,只怕温兰一翻脸,常氏便复国无望了。后来你舅舅想出了一个法子,他叫我不要声张,也不要发丧,只将那孩子的尸体悄悄掩埋后守在家中,他却急急地独自出门去了。过了七八日,他又回到家里,然后又交给我一个差不多大的男婴,我后来听他说了才知道,他是出去寻孩子去了。” 苏晓尘听得汗毛倒立,冷汗直流。这种感觉他已是第二次,上一次还是在沙柯耶大都的“叶府”中。 “这么说……我不是……” 叶夫人点点头,含泪道:“是,察克多国主的孩子,早已夭折。你不是察克多的孩子……你舅舅知道一旦那孩子夭折,温兰精明如斯,日后难免不会发现 端倪。他知道泾州附近偶有伊穆兰人出没,于是只能病急乱投,想赶过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个伊穆兰的孩子抱回来掩人耳目。没想到刚到庆州附近,就路上碰到个伊穆兰人躺在路边奄奄一息,说是遭了劫匪,身边还有个尚在襁褓的婴儿。那伊穆兰人说自己已生还无望,惟望能将孩子托付出去。你舅舅起初有些疑心,且他也不确定这襁褓中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伊穆兰人,故意说不是伊穆兰的孩子就不收留。那人说这孩子不仅是伊穆兰人,而且还是鹰族的孩子,孩子的后腰处有一处凹陷便是证据,还说鹰族中的嫡系血脉的勇士后代,都有这么一处凹陷。你舅舅知道察克多国主是鹰族人,想起死去的那个男婴的腰间也是有那样一处凹陷,于是便信了。” “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苏晓尘听得目瞪口呆。珲英告诉过他腰间骨节凹陷的事情,也解释过这是鹰族勇士后代的象征。可是整件事仍是有种说不出的诡异,而且这一切还是从舅母的口中说出来的,舅舅虽然诡计多端,但说舅母在骗自己,他绝不相信。 “凑巧也好,蹊跷也罢。那时候你舅舅根本就没得选择,他知道温兰的耳目众多,生怕晚了会被发现真相,于是便带着孩子连夜赶回了DìDū。晓尘……你现在应该能明白过来,你是怎样的身世了吧?” “我……我……”苏晓尘已是觉得天旋地转。 我不是察克多的儿子,我也不是珲英的侄子?我自然也不该做伊穆兰的国主……那么温兰的杀父之仇还在不在?我还要那样恨他吗?我若不恨他,和祁烈的约定又该怎么办? 我到底是谁啊! 叶夫人看他手足无措,死死盯着地上,叹了口气。 “你舅舅他……一辈子为了一个执念而活着,那就是复国。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察克多的儿子。可是他并不在乎,他说只要能让温兰觉得你是,你就是。就算你身上没有伊穆兰国主的血统,他也想把茵儿许给你。” “就因为我将来能成为国主?”苏晓尘咬牙切齿地问道,“所以在他心里,我只是一个工具,一个替他复国的工具。为了让这个工具更完美,他甚至不惜把茵妹身上常氏最后的那点血脉挂在我这个不知哪里来的野小子身上?!” 叶夫人被说得心如刀绞,“晓尘……你舅舅他千错万错,我并不替他作辩,我只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在舅母心里,你姓什么或是谁的血脉都不重要,你是我的孩子,也永远是我的孩子。” “舅母……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孩儿实在是心太苦了。我原以为舅舅这十几年来对我至少会有那么一点点……”苏晓尘再说不下去,泪水滚落下来。 “舅母知道告诉你这些你势必会心痛不已,可是舅母必须要告诉你这些。因为舅母绝不希望你走上你舅舅的老路,为了那些本与你无关的复仇或是复国的执念而耽误了一辈子!” “舅母……” “晓尘……这些年来,我一直对夭折的那个孩子心有愧疚,那样无邪的一个孩子,却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体在我怀里变冷……所以舅母曾发誓,一定要好好照顾你,这样 才能减轻些先前的罪过。可是你舅舅为了不让温兰发现,连一片纸钱都不让烧,更不敢用棺木收殓,只是找了一个小木盒子,将那孩子的尸体装了进去……” “然后呢?” “就在你曾经住过的那个院子里,有一棵李子树你可还记得?” 苏晓尘忽然感到背上寒意袭来。 “莫不是……” “是,察克多国主的儿子就埋在李子树下。为了这件事,你舅舅在烟波大街一住就是这么多年,从不敢搬家,如今我终于说出了这个秘密。孩子,希望你能为舅母办一件事。叶府自从雪庐坍塌之后,已被你舅舅封了府。待城落之后,你能回烟波大街的旧宅去,到那个小院里替舅母将那孩子的尸骸重新收殓另行厚葬可好?这是舅母这十几年来常常夜半惊梦的一件事,若你不能帮舅母这个忙,舅母确实心中难安……” “好,我答应舅母,一定将那孩子好好安葬。”苏晓尘艰难地点了点头。 叶夫人抚着苏晓尘的额头,目光柔和地说道:“无论你将来成为什么样的人,或是要做什么事,舅母唯一希望就是你不要苦了自己,你记住,虽然我不是你的生母,但你永远是我的孩子。” “舅母……”苏晓尘伏在叶夫人的膝上,“舅母放心,我将来也会好好照顾您的。” “你这孩子的心思,舅母一直都相信。只是舅母说了这会儿话,有些累了想躺一会儿,好么?” 苏晓尘见叶夫人一脸倦色,点头道:“好,那孩儿天亮之后再过来。” 叶夫人看苏晓尘高大的身子出了帐,喃喃道:“果然是又长高了。” 远处妙岱山高处的火势仍然,叶夫人望着帐外西北通红的一角,伸手朝脸上摸去,不觉泪痕涩然。 知秋,你知道么,我一直不愿意你叫我郡主。 我是叶夫人,除此之外的身份,对我都不重要。 你说要娶我,我自是欢喜。 你说要改姓叶,我也由你。 你说姓叶是为了牢记家仇国恨,可你知道叶这个字,在我心里作何解么? 诵文有叶韵,是为和谐。我此生只愿与你琴瑟相伴,别无他求。叶这个字,便是我此生追随你的信物。 复国是你的执念,而我的执念,则是你。 所以……我与你是不能分开的。 世人不会懂,他们也不需要懂,只你懂便好。 叶夫人慢慢踱回榻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玉瓶,这是她离开叶府的那一晚起便随身不离的一样东西。她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一切来得都不意外。 她仰脖服下了玉瓶中的东西,又喝了一口早已冰冷的姜汤送下喉,然后缓缓躺下闭眼睡去。 知秋,黄叶落了,咱们走吧。 —————— 枯叶成焦,灰飞烟灭。 第二十九卷《露从今夜白》今日在DìDū的一片火光中收了卷,神州的历史也终于迎来了最终卷《灯火阑珊处》。 感谢陪着书中人物一路走来的各位书友,明日瀚江再见。 正文 第四百七十五章 伪报 温兰清楚地记得,当叶知秋出使碧海时与他暗中碰面那会儿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我在苍梧国已呆了这许多年,不敢说成事有多足,但若想败事尚是有余的。” 这话里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至于威胁的分量也是任君想象。 温兰自然不至于被这么一句话吓住,但他也清楚叶知秋的性子,不会虚张声势。 只不过温兰不曾料到的是,叶知秋会在被一团火光包围时,误认为苏晓尘的攻城之策是得了温兰的授意,旨在过河拆桥。 温兰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就算有过河拆桥的心思也未免早了一点,只是叶知秋的心境已被那十八国伏兵之计扰得杯弓蛇影一般,早已不能以常理推断。 所以……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在青槐山庄被烧成灰烬之前,有一只鸽鹞冲出火光直冲天际,在那条细长的鸽腿上系着一封由叶知秋亲手绑上去的密信。 既然你温兰无义让我复国无望不能成事……我叶知秋便是死也定要让你一败涂地! 鸽鹞是叶知秋从樟仁宫的鸽鹞房中提前带出来的,密信也是早已备下。叶知秋本希望永远用不上这封密信,可惜事与愿违。 两日后,那只鸽鹞飞到了苍梧泾州在瀚江边上,密信立时被送到温帝手中。 这是一封非常奇妙的信。 既没有说写给谁看,也没有署名是谁写的。 既没有写苍梧李氏,也没有写碧海朱氏。 与其说是密信,倒不如说是……一个故事。 说的是烟波大街的叶府中,那个被埋在李子树下的男婴的来龙去脉以及苏晓尘究竟是谁。 温帝看着这封洋洋洒洒写满了伊穆兰秘闻的宫中御用碎金笺,想到如今DìDū的形势,便是不用猜也能想到是出自谁的手,何况这般遒劲有力的笔迹,他已在呈递的奏折上见过无数次,是叶知秋无疑。 可他为何要将这封信送到朕的手里呢? 温帝心思敏锐,略加思索便明白了其中关窍。 按叶知秋在密信中和盘托出的苏晓尘的身世来看,显然误会了这个身份来历不正的“伊穆兰国主”是受了温兰的操控,以为会被围攻DìDū是温兰搞的鬼。 他想报复温兰,然而鞭长莫及。 离温兰最近的就是自己,能把自己当成复仇的长刃当然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 温帝不由轻笑一声,这个叶知秋,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送来这样一份让人难以拒绝的诱惑。他一定是想着,假如能让伊穆兰的人都知晓他们的国主不过是个被调了包的假国主,坐实温兰操控国政的名头,那么三族之间势必会起内讧。 温帝正愁该如何应对瀚江对面的伊穆兰大军,他想到前些日子里军中流言四起,定然是伊穆兰人暗中做了手脚,如今若能以其人之道还其彼身,那可是再爽快不过的事了。 可是,这流言要如何去散? 温帝沉思片刻 ,便有了主意。 自从两军隔江对峙以来,伊穆兰人时不时地放出哨鹰,在江面上空盘旋,大约是为了时刻观察苍梧大军的动向。 那么只消把这封密信重新绑上鸽鹞然后送往江面上去…… 温帝所料得不错,当他故意命人将带着密信的鸽鹞放走后,很快就被江面上的哨鹰盯上了。 鸽鹞虽然飞得迅捷,又怎及鹰语王珲英的哨鹰? 所以很快,那封密信连同鸽鹞一起被哨鹰衔回了珲英的营中。 一石激起千层浪,珲英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在当年温兰把察克多的孩子送走的背后还会有这样的秘史。但更多的情绪,是被温兰蒙骗后的怒火。 瀚江边上的八万大军中,珲英便率了将近四万人马,她的分量举足轻重。先前血刃两族相争时,珲英一直怀着坐观渔利的心思不动声色,而今发现自己才是被温兰坑得最深的一人! 毕竟苏晓尘是鹰族的国主,如果他的来历不明,如果兄长察克多的孩子就那么死了,岂能让温兰两手一摊就了事了? 本是百无聊赖在瀚江边等待冰消的日子,一直都安安静静的鹰族大营到了这一日,忽然沸腾了。 当珲英带着所有精锐勇士骤然出现在温兰的帐外时,温兰尚不明就里。直到珲英将那封密信取出后,温兰才哈哈大笑起来。 珲英见他大笑,越发恼怒。 “温兰,平日里尊称你一声大巫神,那是因为你温氏历任大巫神对国主都是尊崇有加,倘若你真的做过信中所说的那些事,无论我是不是鹰族的族长,便只是为了兄长那点可怜的血脉,我今日也势必要取了你的项上人头!你若不信,大可召了你的刃族金甲兵与我一战!看看是你的盾厉害,还是我的鹰厉害!” 温兰丝毫没有恼怒的意思,反而泰然自若,他转头向弟弟温和笑道:“我道那叶知秋有何本事能败我好事,不过如此。” 珲英见他并不否认信上之事,心中一沉。 难道兄长的孩子真的早就…… 温兰朝她招手道:“珲英啊,你可记得我当初与你说过什么?切不可推开国主身上的鹰神骨,如若不然,就会失去他。” “我何曾推开过?” “你虽然没有推开,但你暗中不停地将鹰灵玉送给他,当我不知么?那鹰灵玉嵌得久了,即便不推开鹰神骨,也会慢慢自己转开。你的心思倒是巧妙得很呐。如今你终于知道后果了?” “一派胡言狡辩!是你当年花言巧语将我兄长的孩子骗到手,又草率地送去了苍梧国,现下又将罪名推于我的头上?无耻二字你可知怎生写?”珲英已是怒不可遏,伸手便要示意身后腾于空中的四只战鹰凌空冲向温兰。 “慢着!”温兰厉声道:“珲英,今日你率兵闯我营帐我不怪你,毕竟不知者不罪,当年的事莫说是你,这世上知道真相的人也只有我与温和二人而已。休要怪我瞒着你,若不是瞒过了自己人,今日又怎 能将李厚琮、叶知秋以及入了土的慕云佑都一一瞒过去呢?瀚江那边当然知道你的哨鹰日日都在江上盘旋,却还故意用鸽鹞送了密信过来,不过就是想要让密信先落入你的手中,然后挑起内讧罢了。此等雕虫小技,稍稍思量便能明白,总不会是因为李厚琮或叶知秋与你珲英交情颇深才特意送信告诉你真相的吧?” 珲英被说得一怔,觉得这几句话倒颇合情理。 温和在旁劝道:“鹰语王,此事实有内情,那密信上说的也不过是真真假假,有虚有实。既然鹰语王今日来问,何不入帐一叙,我兄长定然会将此事说个明白,不教鹰语王存疑。即便有什么问责,待说完后再问也不迟啊。” 至始至终,温兰都没有让任何刃族的人上前一步,更没有调动附近的刃族兵士来护卫。珲英见他毫不慌张,心下有些狐疑,反倒吃不准起来。 真有隐情? 她转头吩咐道:“所有人马都守在这帐外,且等我进去,若有异动,我自会吹哨示意。” 三人入了帐,温兰与珲英面对面坐定,温和则在旁亲自煮水烹茶。 珲英怒气未平,指着温兰手中那封密信道:“信上说的,真也不真?” “有真有假。” “哪些真,哪些假?” “这千头万绪,倒不知该从哪一件先说起。”温兰见她焦躁,故意逗了她一句。 “你且先说,是不是把我兄长的孩子送过去了!” “是。” “你……”珲英怒目一瞪,打算站起身来。 “换成你是我,手中抱着察克多国主的儿子,便能这样放心地交给叶知秋去抚养么?” “自然不能!苍梧国远隔万里之外,叶知秋又非善类,本来此事就是凶险万分。” “嗯,鹰语王顾虑得不错,我当时也是这么想,万一叶知秋养得马虎,孩子出了什么差池,那我们岂不是亏大了?所以我就想了个法子。” “什么法子?”珲英依然不肯坐,警惕地看着温兰。 “我先送过去的孩子,是让人从你鹰族中悄悄掠来的!” “你竟敢掠我鹰族的人!”珲英话刚出口,忽然意识到什么:“等等,你方才这话是何意思?难道你送去的不是……” “国主身份尊贵,我怎肯一开始便冒然出手送【】过去,所以我先送了个假的。姑且也是你鹰族中嫡系的孩子,身上也有鹰神骨,叶知秋察之入微,一定会注意到这一点。不过在送过去之前,我故意给那孩子喂了些矿石制成的药散,脸色瞧着红润,却活不过半年。” “你竟然如此狠毒……” “我狠毒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这么做对国主大有裨益。半年后叶氏夫妇养死了孩子,自然心虚懊悔,尤其是叶知秋害怕复国无望,又怕我知晓孩子死了,一定会想要找个别的孩子替代。这时候我再设局将国主的孩子送过去,叶知秋便会以为他偷梁换柱之事无人知晓……” 正文 第四百七十六章 伏计 珲英听得合不上嘴,这温兰一肚子鬼谋,居然会想出这样的主意,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她缓缓坐下身来问道:“那……苏佑他真的是……” 温兰皱眉道:“珲英,他是察克多国主的独子,虽然是你的亲侄子,但已任了国主位,你怎可直呼其名?” 说着,神色一缓又道:“我知道叶氏夫妇会尽心照料,但我也担心年头一长,未免会有懈怠。我这么设计第二次送了孩子给他,便是为了他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小心养育。果然,这结果你也看到了,我虽费了些工夫,但也算颇有成效不是?” 珲英已是半信半疑,对温兰的话她有种本能的不信感,但温兰的话有一点也要命,那就是总有种很强的说服力。 “珲英,叶知秋从未见过察克多国主和穆拉,自然不知道那孩子的父母是什么样貌,更不会知道孩子与父母像不像。但你是知道的,察克多国主是你的兄长,穆拉更是你曾经的闺中密友,那孩子和父母长得像不像,没有数么?这密信上说的话,我知道能骗过其他人,但我没想到竟然连你也会上当,你即便不信我的话,还信不过你自己的眼睛?”温兰说着,接过温和递过来的一杯茶,放在珲英的跟前。 珲英低头细想了一番。 像,那孩子的面庞与神情和兄长几乎没什么分别,这是她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感觉到的。 那种相似的程度已经到了不需要语言的描述便可打消疑虑的地步。这么想来也是,为何自己方才会那样方寸大乱呢? 还不是因为温兰说谎太多了,实在真伪难辨,连真话听起来都让人觉得该反着听才放心! 珲英没好气地瞥了温兰一眼,但眼神中已没有方才那样严厉了。 “大巫神,你的心思实在太深,让人捉摸不定。” “哈哈哈,你捉摸我来做什么,我又不会害国主。”温兰见她不再质疑,笑道:“不过你也应该记得当初我曾劝过你不要替国主推骨之事,如今可是棘手了?” “那也要怪你里里外外藏着掖着的事儿太多!” “好,那咱们就不提旧事,只看眼前。国主这么跑掉了,你这个亲姑姑就不想让他回来么?” “怎么回?”珲英心中一动,其实她对苏晓尘出逃一事一直都很矛盾,而隔的时日越长,便越是有些后悔,毕竟是兄长唯一的血脉,若说当年是被温兰巧言令色才放的手,这一次在落霞湾任凭那孩子离去却完全是自己的抉择……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国主在外的这段时间咱们只当他是去散散心,不过差不多也该让他回来了,眼前就是个机会。” “嗯?怎么说?” “国主之所以会出逃,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有退路。他觉得不做这个国主,还可以做回苍梧国人。我们只有斩断他的这一丝希望,才可以逼得他走投无路,到那时你这个亲姑姑出面劝一劝他,不怕他不肯跟你回来 。” 珲英听了,暗想这倒是个办法,不觉追问道:“说得轻松,要如何逼他?” “这世上有一个人只要说一句话,就可以让国主做不成苍梧国人。” 珲英想了想:“苍梧皇帝李厚琮?” “正是。李厚琮从江对岸传来这封密信,是希望我三族内讧。那我们就遂他所愿,让他以为伊穆兰大军三族人彼此不和,也可以故意装成一些人相信国主是真国主,一些人觉得是假国主的混乱局面。李厚琮聪明得很,这种局面之下,他定会觉得国主会成为三族混乱的根源,那么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把国主送回我伊穆兰来,因为这样才可以让矛盾激化到极点。” “你觉得李厚琮会让人送国主回来?”珲英一脸的不相信。 “客客气气地送当然是不会,国主也没那么老实会就范。我猜想李厚琮会给他安个罪名,然后逐出苍梧国去。这么一来,国主无处可去,不就入了困境了么?到那时,你这个姑姑便可以出面了。” “大巫神,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国主身边还有碧海的朱芷潋一干人,你怎能确定他不会回那边去?” “这个么,我早有安排。你大约还不知道,前些日子我曾经派人俘虏了一艘琉夏国的蛇形舰,让那碧海格致世家的鲁秋生连夜制图赶工造船,那些舰船不大,再过不几日便可完工不少。到了李厚琮驱逐国主之时,我便会让这些舰船拦在瀚江附近,不让朱芷潋在旁接应。” “倒是可行,但你又如何能确定李厚琮什么时候驱逐国主出苍梧国呢?” “这难道还不是鹰语王来说了算的么?”温兰笑道。 “我?”珲英不解。 “什么时候想让李厚琮动手了,鹰语王大可将今日带来的这些人马重新再闹一次,闹得动静越大越好,回头便会有风声吹到李厚琮的耳朵里。”温兰言语中颇有些揶揄之意,说得珲英脸上一红。 “可万一李厚琮惜才将国主留下了呢?” “不会的。李厚琮生性多疑多猜忌,在他得知国主是伊穆兰人的那一瞬间,国主就不可能再在苍梧国呆的下去了。” 珲英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暗自感慨这温兰的心思果然自己远不能及。当下点头道:“也罢,那我今日便先回营去,过个两日再来登门造访!” “好,若是血焰王祁烈那边觉得无聊,鹰语王不妨也相邀一阵,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哈哈哈。”温兰说了一个让珲英觉得很不好笑的笑话。 待珲英走后,温和轻轻问道:“兄长,当初第二次才把国主送去给叶知秋的这件事,真的只是为了让叶氏夫妇尽心养育才这么做的么?” “当然不止如此。”温兰嗤笑道:“我早看出叶知秋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他既然暗藏反咬一口的心思,我又怎能不防着些?他这个人谨小慎微,不太容易有破绽,那我就卖个破绽给他。让他觉得手里有个咱们不知道 的秘密,可以在某个时候来‘败事’,可是他绝对不会想到,他败的这个事会被我将计就计,反过来败到李厚琮的头上去。他们二人君臣一场,这缘分也算是妙不可言了。” 温和陪笑道:“兄长这一场算得精明,我原还担心国主去了李厚琮那边带着苍梧国的兵士来打咱们,现在李厚琮要是自毁城墙驱逐国主,那可就求之不得了。” “嗯,叶知秋的这封信送来得很是时候。原本我还不知道他在万桦DìDū的情形,不过他把这最后一招使了出来,我便知道了一件事。” “什么事?” 温兰漫不经心地用手叩着粗陶茶杯道:“他已经死了。” DìDū陷落,焦土一片。 龙鳞军的十之七八都已葬身火海,还有些残余的兵士四处逃散,也都一一被徐孚堵在城门口尽数擒获。 唯独有一人不见踪影------郑崙。 曹习文比谁都想知道郑崙的下落,陈麒被砍了脑袋,叶知秋和青槐山庄一同被烧成了灰,那一夜宴席上的恶人就只剩下郑崙了。 可是他寻遍了整个DìDū,都没有发现郑崙的踪迹。 鹫尾十分仔细地提前将曹飞虎的首级从城门处取了下来,又稳妥地葬在了隐秘之处。 大事虽定,但紧接着坏事连连,全然没有喘息稍歇的机会。 先是叶夫人在被救出来的当夜服了毒,第二天被苏晓尘和叶茵发现时已是冰冷。俩人自然是大哭了一场,尤其是苏晓尘哭得昏厥过去,醒来后也全无精神。 曹习文搜寻不到郑崙,心中又惦念叶茵,只得先回来陪伴。他现在才明白那一夜叶夫人与他郑重嘱托的真正含义,他也没想到叶茵会在一夜之间成了无父无母之人,不禁怜惜更甚。 紧接着没过几天,温帝又鸽鹞送来了信。命苏晓尘即刻赴瀚江边的王帐大营听封受赐,又命徐孚等其余人等就地驻扎,恢复DìDū秩序。徐孚虽然觉得有些诧异,想不明白为何要苏晓尘孤身前往瀚江,然而圣命岂可违,当即好言相劝了一番。 也许所有人中唯一忧思全无还心花怒放的人就当属裴然了。 如今朝中无人,补给匮乏,正是他裴然大显身手的时候。他日圣上归来,必然少不了自己的一份封赏。 当然,裴然的思路向来清晰,当他从城外回到DìD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确认某一个人是不是还活着。 樾王爷。 他活着,自己便不能越俎代庖,他死了,自己才能放开手脚。 然而奇怪的是,樾王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裴然知道樾王府上奸仆淫妾一堆破事儿,保不定是被人趁机暗算吃了挂落,也就懒得去理会那许多了。 DìDū便是这样,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含元殿被烧得七零八落青烟未散,宫墙内的纷争已再次露了端倪。 正文 第四百七十七章 静观 苏晓尘仔细安葬了叶夫人,又依照叶夫人的嘱托回了老宅院子,找到了当年埋在李子树下的那个孩子。 按叶夫人的说法,这个孩子才是察克多国主的儿子,可怜小小年纪便丧命异国他乡,令人唏嘘。 其实事后想想,苏晓尘反倒觉得轻松了不少,毕竟那些血海深仇一直压在自己的肩上,颇有些喘不过气。 他不想活得那么累,只是这世间有太多的纲常伦理,没有那么容易就挣脱得去。 可如今他不用再顾虑那么多,也不觉得有什么亏欠,苏晓尘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温帝命他去受封赏,其实他又何尝在意。DìDū暂时无虞,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回小潋那边去,苏晓尘自忖连国主之位都可以舍弃,还会在乎那些封赏么。 更何况,温帝哪里有那么【】好意。 苏晓尘隐隐觉得,凭温帝的心性,必是个兔死狗烹的主儿。要自己孤身前去瀚江大营,便是疑点之一。 于是苏晓尘暗中叮嘱了一番鹫尾,请她沿途替自己隐藏踪迹,带着叶茵和曹习文往东赶来,又让那十名琉夏高手扮成自己一行人的模样走了另一条路也往东来。 很快,温帝途中暗伏的探子便得了消息,苏晓尘带着寥寥数人往瀚江大营来。但实际上,苏晓尘刚入泾州就直接南下,到了出海口。在那里,秋月实陪着朱芷潋已在蛇形舰上等候多时了。 朱芷潋见苏晓尘一脸憔悴,还道是一路奔波辛苦,后来听鹫尾说是因为叶夫人,知道此间心绪非一时能平复,也只能温言宽解。 “大苏,要不然咱们先回梅陇屿去休养几日?” “小潋……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朱芷潋见他神色郑重不似说笑,点点头道:“好,那咱们换个地方。” 蛇形舰不大,但秋月实还是为朱芷潋准备了个最宽敞的房间,当下听朱芷潋这样说,便吩咐阿葵和阿藤守住甲板,不让闲杂人靠近朱芷潋的居所。 眼见他二人已是郎情妾意,秋月实对朱芷潋的心思日渐趋冷。 若说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不能强求的,情意必是头一桩。 鹫尾在旁见秋月实神情落寞,轻声劝道:“许久未为筑紫大人点茶了,不如让奴婢为大人奉一盏茶可好?” 秋月眉头略舒,无奈一笑道:“好。” 这边朱芷潋带着苏晓尘入了房间,转身便靠在他胸前不肯分开。 “大苏,你去DìDū的这些日子里,我日日提心吊胆,总是担心你会遇上什么凶险,谢天谢地,总算是回来了。想起那温帝就只给了你四千人马,分明是难为你。” “DìDū我那样熟悉,不会有风险的。何况……有太师府暗中相助,DìDū一战,赢得并不算太难。” “太师府?不是早已不复存在了么?”朱芷潋有些惊讶。 “此次攻下DìDū,全都仰仗佑伯伯昔日的教导,这些倒也罢了。我只是没想到连佐伯伯 都……” “左太师?他一直和我姨母在鲲头舰上,如何能助你?” “将龙鳞军驱入内城靠的是十八国伏城之计,但最后火烧樟仁宫,靠的却是佐伯伯在我临行前授予我的龙涎口的分布图。” “可是左太师不是一直都神志恍惚么?怎么能授你地图?” “并非左太师亲自相传,而是姨母转交给我的。我在想,左太师是不是已经大好了……” 朱芷潋想了想,道:“应该不会,前几日我还去鲲头舰上探过姨母,也见过左太师,并不觉得他与先前有什么不同。” 苏晓尘亦是不解,他思忖着也许该亲自去探一探左太师才好。 朱芷潋问道:“你方才说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你且先说说好的那个。” “咦,别人都总是先听坏的,你倒是相反。” “听了好的再听坏的,也许心情就不会太糟。” “也有道理。”苏晓尘语气渐转温柔:“小潋,那一夜我舅母告诉我,我不是察克多国主的儿子,我根本就不用做什么伊穆兰国主!” “什么?还有这等事?那到底是谁骗了你?”朱芷潋大吃一惊。 苏晓尘苦笑道:“我这个舅舅,实在是心思诡谲之极,我听了都觉得匪夷所思。” 当下把叶夫人那一夜告诉他的事说了一遍,直听得朱芷潋目瞪口呆。 “这么说,你身上其实并无那些血仇?” “是!”苏晓尘重重地呼了一口气,似是轻松了不少:“我只是个无名小子,根本不是什么皇室贵胄,更不用去担负什么三族调和的重担。” “没想到还有会这般的变故,这倒确实是个好消息。说实话我每每见你和那个姑姑还有那个什么烈叔说话的时候,就觉得他们一直在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你和他们在一起,几乎就没有露过笑脸。试想这天底下哪有天天逼着自己的孩子做不喜欢的事的父母,这下子,你是不是可以轻松许多了?” “这你就还真说得有失偏颇了,能不逼着自己孩子做不喜欢的事的父母,这天底下还是少数。只不过你不曾体验罢了,可同是碧海的公主,你长姐当年受的管制必然比你多过不知道多少倍。” 朱芷潋歪头想了想,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你这么来,好像也是这么回事。我长姐从小就一直都按部就班地过着每一天,难道有出去玩的时候。” “那你长姐可有羡慕过你可以整日无忧无虑?” “那是没有。” “那便是可怕之处了,被管制得久了,便觉得顺理成章毫无疑问,甚至到后来还会觉得所有人都就该是这样的。等到某一天忽然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只怕这逆转的力道会令所有人都始料不及。” “你是说……我长姐她和我母皇之间的事是源于某一天的醒悟?” “倒也不是专指你长姐之事。我也是从小就被舅舅严格管教,所以心有感触。” 苏晓尘想 了想,又道:“你方才说珲英和祁烈他们总是逼着我做事。其实也不尽其然,他们都是一族的族长,与我所说的事也都是为了族人着想,何况我那时是国主,他们想要依靠我是情有可原,且说话时都以族长身份而非长辈身份,就事论事而已,我倒不会太怪怨他们。” 朱芷潋瞟了他一眼,埋怨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是心疼你,你还替他们说话。罢了罢了,不提他们了。你方才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其实和好消息是同一件事。我不是伊穆兰国主。” “这算是坏消息?你是不是心里……终究还是舍不得王位?”朱芷潋有些迟疑。 苏晓尘故意逗她道:“是啊,没了王位,不知你这碧海明皇还瞧得上我这穷小子么?” 朱芷潋嗔道:“你真是……到现在还有心思与我说笑。那我问你,若我不是碧海明皇,你可瞧得上我?” 苏晓尘揽住住她的腰间柔声道:“你是谁我都只瞧你一人……” 朱芷潋脸红了一片,嘻嘻笑道:“这就是你说的坏消息啊?好像……也不是很坏嘛。” “说正经的,其实我担心的是,温帝可能会利用这件事。” “嗯?那个黑心慕云氏?我有时真不明白,这慕云一族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阴毒心思…… 苏晓尘大笑道:“世上之事怎可一概而论,说起来你也算是慕云氏之后,难道你这话是要把自己也框进去么?” 朱芷潋不服道:“我毕竟不姓慕云,而且你没听过南柑北枳这句话么?你看我父亲,从小长在碧海,便是慕云氏,也与那阴毒的孪生弟弟全然不同。” “好好好,南柑北枳。那不知我这个长在苍梧的枳又该如何是好呢?” 朱芷潋笑道:“无妨,你日后与我一同在碧海,日子一久就会变成甜柑啦。哎,且不说这些,你方才说温帝会趁机利用你不是国主的这件事,不知会如何利用?” “我攻落DìDū不久,温帝便用鸽鹞传来了信,让我孤身去瀚江大营领赏受赐。” “他会有这般好心?”朱芷潋一脸的不信。 “自然是没有。所以我让鹫尾帮忙替我脱了身,直接来见你。我猜想温帝的打算定是想将诱入营中然后趁势拿下,正所谓鸟尽弓藏,我现在对他已经没有用了。” “你知道他是那样的心思,还替他攻下DìDū!” “小潋,我不是替他攻下DìDū,而是替百姓们!只要龙鳞军占城一天,DìDū百姓的安危便不能保。保住百姓是佑伯伯的嘱托,我是必须要做到的。” “那……你现在已经信守了承诺,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苍梧和伊穆兰的大军之间的战火一触即发,只待河上冰消之日,必然有场恶战,我想守在这入海口,静观其变。无论是苍梧胜了伊穆兰进了碧海,还是伊穆兰胜了苍梧攻下泾州,我都不愿意看到。只是我手头没有一兵一卒……” 正文 第四百七十八章 冰消 朱芷潋伸手按住苏晓尘的嘴唇道:“你不用说,这确实会是一场苍梧国与伊穆兰国之间的恶战,然而绝不是与我碧海毫无关系。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那温帝带着兵来践踏我碧海的国土!你放心,我不仅会让柳明嫣和秋月实助你,我还替先埋下了一步好棋。” “咦?是什么?” “前些日子里你不在的时候,温兰忽然发难派了大军来袭,抢走了秋月君的一艘蛇形舰……” “被抢走了蛇形舰,还是好棋?”苏晓尘看着朱芷潋一会儿,忽然露出一丝笑意,“小潋,你一定是有了什么坏主意。” 朱芷潋吃吃笑道:“再坏的主意,用来对付贵国的大巫神,都不算坏,对不对?” 瀚江,夜半。 寂静的河面上忽然传来几声沉重又巨大的声响。 瀚江西岸的泾州码头边的兵士们立在江边驻足仔细看了一会儿,纷纷惊呼起来。 “融冰了,融冰了!” 很快,这个消息便传到了温帝的耳中。他精神为之一振,当即披了件袍子坐●●起身来。 “召集军中所有主要将领,即刻军议!” 融冰是迟早的事,温帝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关键是融冰之后该如何应对。近几日的局势千变万化,温帝深深感到预想的计划往往不及随机应变。 譬如苏晓尘落城之后,他便下了旨意让苏晓尘归营。然而他出了DìDū后不久便不知了去向,完全把他的旨意当成了耳旁风吹过就算。 温帝虽有些恼怒,但心里更有种恐惧。 这个苏晓尘显然是看穿了他的用意。 一个能看穿自己用意的人,一个能以四千人马攻下DìDū的人,如今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而且还不断定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过不管他想干什么,现在的行为都无异于撕破了和自己之间的最后一层窗户纸。 那也就没什么可客气的了。 温帝随即公开了苏晓尘是假国主一事,还加油添醋地将他的身份说成是伊穆兰派到太师府来的细作,潜伏DìDū十余年,此次的DìDū之乱就是他与养父叶知秋狼狈为奸的计策,所幸徐孚将军足智多谋识破了敌人的诡计……之类云云。 反正覆雨翻云颠倒黑白是温帝的所长,再加上几滴眼泪,军中的大多数人都信以为真。本来嘛,苏晓尘这么一个殿前学士,也没什么交情,陛下说他是什么就是什么,谁会为一个没交情的失了势的学士申辩呢? 况且这学士还是个伊穆兰人! 温帝一边心里骂着苏晓尘,一边还骂着慕云佑。 临死前还上奏说此子堪大用。 哼,朕若是真用了,只怕脑袋早就不保了,这个慕云佑……用心险恶得很呐。 骂归骂,应对还是要的。 苏晓尘是假国主的流言早些日子里就已经被温帝赔上两只鸽鹞送到了伊穆兰的大营里,听说那鹰语王也确实大闹了一场,这倒是正中下怀。 温帝 原本打算把苏晓尘绑着送过江去的,结果事与愿违,苏晓尘没到瀚江就已经自己开溜了。而偏偏这个时候,瀚江冰层消融,决战的时刻不偏不倚地挤进来了。 温帝知道伊穆兰的战力中最仰仗的是血族的骑兵,一旦那些骑兵踏上陆地,势必难以招架,而江面上交战才是将那些骑兵的优势压制在最小限度的办法。所以,一定要江战! 此外,自己麾下的兵力尚有四万五千人,虽然只有伊穆兰大军的一半左右,但是伊穆兰备下的战舰再多也无法一口气让这八万大军全都渡过江来,至少也需要两次往返。 也就是说,只要在江面上决胜负,那么伊穆兰一半的人马就只能眼睁睁地在后方看着做不得后援,这使得江战势在必行。 兵贵神速,既然冰层已融,那么伊穆兰人也迟早会得知这个消息。胜机便在伊穆兰人过江之前! 温帝即刻下了令,让所有的兵士聚集在岸边。天尚蒙蒙亮,岸上停泊着按碧海虎头舰的样式仿造出来的大型战舰,足足有十六艘之多,只待苍梧大军上船入江。 几乎同一时刻,伊穆兰大营中灯火通明。 冰层消融的消息早已被林通胜告知了大巫神温兰。过不多时,刃族、血族、鹰族的首领人物也都齐聚一堂。 “我料定那李厚琮定会立刻发兵过来,想要在江面上拦截我等!”温兰说得十分确定。 “为何大巫神能如此断言?”血焰王祁烈有些不信。 “因为你血族的名头啊。血族的骑兵勇冠天下,令人闻风丧胆。如果避无可避,换成你是李厚琮,会选什么时机对阵?” “这个……” “当然是趁你的骑兵在船上的时候!既不能冲锋,又不能疾行。甚至连阵形都施展不开,你的骑兵只有在渡江的时候才是最薄弱的。他不在江上拦截你,难道还等你上了陆地去冲锋他么?” 祁烈没说话,因为温兰说得一点不错。 别说不能冲锋,不习水战坐不惯船的血族骑兵单是能保住不晕船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鹰语王珲英问道:“那依大巫神的意思,此次是不让血族参战了?” 温兰摇头道:“我没有那么说。事实上我还是希望血焰王能不辞辛苦,接了这个先锋之职。” “先锋?”祁烈有些哭笑不得,连冲锋都冲不了的骑兵,还能当先锋?这温兰莫不是对先锋二字有什么误解?当下既然是在江面决战,那么能远距离攻击的强弩兵一定是占尽优势的,这个先锋怎么想都应该非鹰族莫属才对,怎么会让血族来。 “我不仅希望血族能接下冲锋之职,还希望血焰王能站在最前沿,让李厚琮和所有的苍梧兵士看见。” 珲英眉头一皱,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想算计祁烈? 温兰似是瞧破了珲英的心思,笑道:“鹰语王无须多虑,我温兰心思再多,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毁城墙。我既然敢让血焰王亲身站在最前线振奋士气,就必然有相应的计策。而且,李厚琮自恃有仿造碧海的虎头舰在 手,见了血焰王一定会生出趁势速攻的念头。” 祁烈问道:“你有何计策?” “到了江上自有分晓。” 祁烈沉默不语,显然是迟疑了。 他绝不是害怕冲锋陷阵,论勇气,血族从来就没有贪生怕死之辈。 但他也绝不是莽夫一名,会为了逞一时之勇而踏入温兰的某些不知名的圈套。 温兰见祁烈踌躇,拍手大笑道:“没想到威名远扬的血焰王也会有犹豫不进的时候。你放心,我会和血焰王乘同一条船,一起站在船头,如此一来,血焰王可还有疑虑?” 祁烈心想,温兰居然会肯和我一同站在船头?他既然有这个胆量,也许是真的备下了计策,我若真要他同行,岂非显得我这个族长胆怯如鼠,还需要刃族的一个糟老头子来做挡箭牌?这定会惹得全血族人耻笑! 于是当下略一躬身道:“我祁烈愿意当先锋身先士卒,既然是先锋,就没有要大巫神在旁作陪的道理,大巫神就安心在后方准备对策吧。” 温兰知道祁烈是性情刚烈又怕堕了威名才应承下来,但难保不会事后生疑。他诚心是想宽抚祁烈的心思,于是对身边的温和说道:“温和,你带着林通胜陪血焰王登船,无论什么时候,都必须要保血焰王无虞,可使得?” 温和微微一笑道:“谨遵兄长之命。” 珲英心想,温兰连亲弟弟和林通胜都派去与祁烈同乘,看来确实不会有诈了,只是不知道他到底备下了什么样的计策。于是问道:“那不知我鹰族此战当领何军命?” “哦,请鹰语王选出七八千人的长弓兵,我自会派出轻冲长舰三十艘候在岸边,等血焰王的舰船离岸后,请鹰语王将这三十艘载有兵士的长舰跟在血焰王的两侧一字排开,为血焰王掠阵。但有敌军四处逃散的船只,可在矢上点火射它个丢盔弃甲。” 珲英面有难色,迟疑道:“我看那对岸的舰船虽不是什么巨舰,也都是和碧海的虎头舰级别相当的大舰船,我的神弓手用寻常火矢就算射得到船上,只怕也难点着火,收效不大。” 温兰一扬花白的双眉道:“这又算什么难事?我拨与你的三十艘轻冲长舰上早已备下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你的兵士上船便能看见,每艘船的船头甲板上放着十几桶特制的火油,用这种油蘸了箭头点了火射过去,苍梧兵士便是用水浇也是浇不灭的。” “水能灭火,如何还有浇不灭的火矢?大巫神莫不是在说笑?”珲英一脸的不相信。 “哈哈哈,你忘了当日霖州城的城门是如何被炸开的么?不就是守城的胡英命人浇了一通水……这世上之事不可以常理推论的,数不胜数。鹰语王只管派人上船射箭,若火油不好使,只管来寻我晦气便是。” 温兰是伊穆兰的大巫神,炼金术堪称当世第一人。珲英听他这般说,由不得不信,当下朝身边的几个将军附耳了几句,片刻之间已将七八千兵士择选完毕。 正文 第四百七十九章 独舰 自从瀚江中间的冰原上响起第一声冰层断裂之时起,整条瀚江便犹如一条渐渐苏醒的巨龙,开始有了动静。 此起彼伏的断裂声响彻四面八方,湍急的江流不断地将大小不一的冰块冲向入海口。远远望去,犹如绝凌山崩,气势震动天地。 很快,两岸邻近岸边边的冰层上也出现了一些裂缝,那些裂缝随着太阳高升变得越来越密集,宛如树叶上的脉络,蔓延到了整个沿岸地带。 冰层不断地碎裂,剥落,瓦解,岸边的舰船已经开始被浪水冲击得微微作颤,再不似先前那般僵直、 温帝已换上了一身金盔金甲,坐镇在最大的王舰岱岩舰的甲板上。这艘王舰虽远不如鲲头舰那样巨伟,但也是少有的堪比碧海鳯头舰级别的舰船,单是这一艘舰船便可载万余人。 除了岱岩舰之外,还有十余艘大型战舰护卫在四周,阵形整齐,蓄势待发。 温帝意在抢占先机,不等寅时过,已带着大军浩浩荡荡地入瀚江往江心而来。 寅时,艳阳高照,万里晴空,江面上水天一色。 温和与血焰王祁烈一同站在虎头舰的船头甲板上,眺望远方。 忽然一只哨鹰振翅飞回,落在祁烈身旁的一个鹰族勇士的右臂上。 这是珲英特意借给祁烈的一名高阶驯鹰师,虽然有温和同行,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因为温氏二老的狡诈没有什么时候是可以忽略的。 温和依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笑问道:“这位鹰族的小哥,说说哨鹰可探到了什么。” “前方有敌船来袭,数目惊人!” “嗯……”温和点了点头,这和他兄长预期得一样。 祁烈手中的巨阙剑已从背上摘了下来擎在手中,听有敌船来袭,面不改色地问道:“看来大巫神所料不差,那么接下来大约就要短兵相见了,温枢密要不要去舱内暂避?” “哈哈哈,不用不用。我在这里看着就好。”温和放声笑道。 祁烈皱了皱眉道:“温枢密,我祁烈这把巨阙剑施展开来,方圆十步之内不得近身,温枢密若在一旁,只怕祁烈难免会顾此失彼,要是不小心伤到了温枢密……” “不会不会,这一仗无须血焰王动手,我自然也就不必退让。” “这是何意?我可是伊穆兰大军的先锋,见了敌人自然要临阵对敌,怎么可能袖手旁观不动手?” “血焰王放心,我兄长的意思只是要血焰王站在船头,其余的只看我兄长的手段。” 祁烈捉摸不透温和这话的意思。 “只是站着?” “只是站着。” “敌人上来了也不动?” “他们上不来。” 温和胸有成竹,林通胜站在他身后默不作语,俩人气定神闲的模样让祁烈不禁暗想,也罢,就看看他们打算做什么。 很快,远处水面上出现了一排战船,旌旗遍插, 声势浩大。 祁烈瞥了一眼温和,仍是笑眯眯的一副模样。 忽然祁烈感到脚下一阵摇晃,似是起了波浪。 虎头舰上载着三千血族骑兵,能撼动这样满载的虎头舰还掀起波浪的,会是什么东西? 祁烈定睛看去,猛地吃了一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虎头舰的侧面出现了许多黑色如蛇形的舰船,不仅船速极快,而且游走的行迹也很诡异。 “这是……”祁烈吃惊的表情显然也在温和的意料之中。 “呵呵呵,这是蛇形舰。血焰王大约还不知道,之前大巫神派兵从琉夏族人那里俘虏了一艘过来。琉夏族人自古就擅长造船舰,这蛇形舰便是其中的一种。至于这蛇形舰的好处……老林,你来说一说吧。” 林通胜恭敬地行了一礼,应声道:“是,琉夏十二族,都会造船,但造出来的船的船型和长处各不相同。这蛇形舰是筑紫秋月一族特有的舰船。这种船看着船体不大,船型怪异又细长,却极是灵活,无风无浪亦可急行。都是因为此船的构造犹如骨骼一般,有多处能回转活动的部位,所以可以在水上迅捷地变成另一种船型,比如……” 话音未落,虎头舰边上的那些蛇形舰纷纷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细听之下,好像是从船体内部发出来的。 只见那些蛇形舰忽然停止了扭动,从船头到船舷到船尾的各个部位出现了一些横七竖八的裂缝,船体随着裂缝的扩大顺势折叠●●、回转。最后,变成了船头尖船尾扁平的奇特形状,而船头前方还多出了十数支尖锐的长矛,每一根矛都粗如牛腿,矛身上还遍布铁钩倒刺。。 温和得意地指着那些长矛说:“本来琉夏族的蛇形舰上用的都是寻常的铁矛,而这些矛都是兄长以极珍稀的黑曜矿石掺入铁水中锻造而成,锋锐坚硬。” 祁烈看得匪夷所思,他既奇怪为何这多达二十多艘的蛇形舰为何会无声无息地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虎头舰两侧,而且自己竟然连一艘都没有察觉到。而且这变型的船身且不去说,这一根根铁矛是打算要…… “温枢密是想用这些蛇形舰前方的铁矛去撞前面的敌船么?”祁烈问道,“如果是这样,只怕温枢密是小瞧苍梧的舰船了吧?我前几日便鹰语王哨探回来的消息说,瀚江边的苍梧战船可不是什么小船,这蛇形舰看起来船身纤细,就算船速极快,在这样晴朗的日子里想要就这么冲过去,只怕敌船早早地就发现了,到时候若敌船上备有弩炮想要瞄准这些蛇形舰,那可是以逸待劳,几下就能把你的船给射穿了。” “哈哈哈,血焰王不必焦虑,只管与我在此观看。”温和说着,朝水中一指。 不过是说话的这点工夫,再转头看时,祁烈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风平浪静的水面上,方才的那些蛇形舰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堆白色泡沫和起伏的波浪朝虎头舰荡漾过来。 “这……这……”祁烈紧紧握 着巨阙剑,心想这青天白日的莫不是见鬼了?明明看到那么多的舰船如何一艘都看不见了? 林通胜在一旁缓缓说道:“这便是筑紫秋月氏的蛇形舰真正厉害的地方。这船可以运用船中的机关令船身全部浸没水中,在水下潜行一段路程。” “这是如何做到的?” “我琉夏族人,船匠中向来人才辈出,这蛇形舰为秋月一族所建造以来已有六七十年的由来,堪称一绝。”林通胜已毫不避讳自己是琉夏国人的身份,虽然秋月氏与林氏之间宿怨颇深,但对外族人说起时总归是同属一国之人,对蛇形舰竟有些引以为傲。 “潜行?”祁烈一时语塞,天底下竟然还有如此巧匠能造出这样的奇物。 他忍不住问道:“若是这蛇形舰真能潜行,何不找个夜晚直接将我伊穆兰大军潜过瀚江去,只要上了陆,我血族定然把他的王帐大营冲个七零八落!” “血焰王说得不错,若真是能潜行到对岸,那我兄长一定不会还费劲给这些蛇形舰按上那么多特制的铁矛了。正是因为这蛇形舰虽然能潜行,却潜不了多远就要浮出水面,所以才会有了今天江上对决的局面。” “原来如此……那这蛇形舰最多能潜多久?” “大约一二里地。” 祁烈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难怪方才那些蛇形舰神出鬼没地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大约是正好到了需要浮出水面的时候。所以自己才全然没看见有那么多船舰跟着虎头舰一同前行。 而且,按温和所说,如果真的是潜入水中不为苍梧船舰所察觉,那么当然也不会被攻击,那些蛇形舰便可利用长矛自由自在地水下进行撞击穿刺! 既然是水下,那么就只有蛇形舰能看见苍梧的船舰,而苍梧大军就只有挨打不能还手的份了。 方才那些蛇形舰一浮一沉间,不过转眼间的功夫。那么就算之后撞击了敌船后需要上浮,也只是极小的破绽,很快又会如同泥鳅一般沉入水中,再不见踪影。 这才是温和说不用自己动手的原因。 “温枢密,既然都不用我祁烈动手,为何还要我站在这船头呢?” “因为血焰王威名远扬嘛!身材巨伟,这把巨阙剑老远就能瞧见。我兄长说,那李厚琮见了血焰王立于船头,定会下令将所有船舰先朝这边转过来。那么咱们的蛇形舰就正好可以在其必经的路线……呵呵呵,就不需要老朽我再多说了吧。” 哼,这个老狐狸,原来只是拿我来当诱饵。 祁烈虽然心中不快,不过若真能让血族不损分毫就战胜敌军倒也是件好事。 “想不到只是俘虏了一艘蛇形舰,就可以在这么短的日子里造出这么多。看来刃族的工匠人数不少啊。” “哪里哪里,其实说到此次造蛇形舰,咱们伊穆兰人是一个人也没有出,一个铜板也没有掏啊。” “你这是信口胡说了。”祁烈一脸不信。 正文 第四百八十零章 俱焚 “老朽确实没有骗人,碧海国在瀚江边就有造船所,造船所需物件一应俱全,那陆氏一族降服之后,将能调用的物资全都调到了滨州。又有那工部尚书鲁秋生,这次是全靠他的工匠,才能将蛇形舰仿得分毫不差呀。” “鲁秋生?”祁烈依稀想起二代明皇朱玉澹曾说过,在霖州坑杀无数血族骑兵的那座阡守阁就是他鲁氏的杰作,没想到今日又仿造出了蛇形舰,虽然算是血族的仇人,倒也确实是个奇匠。 做敌人的时候有多棘手,归降后就有多顺手。 看来这鲁秋生这次确实是要为伊穆兰立下大功了。 此时一声鹰啸,又一只哨鹰盘旋而至落在驯鹰师的手臂上。 “敌船已近在眼前!”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又何须哨鹰警示,连肉眼都能看着远处的苍梧船队正在步步逼近。 而祁烈所在的虎头舰如鹤立鸡群一般的显眼,已经吸引了不少敌船开始调转船头朝这边驶来。 温和打了个请的手势,笑呵呵地说道:“还请血焰王挪步至船头,让那些苍梧兵士看得更清楚些才好。” 祁烈只得提起巨阙剑大踏步向前迈了几步。说实话,他更愿意骑马执剑冲入敌阵去厮杀,而不是用这种骗人的把戏。只是眼下是在水上,他胆子再大武艺再高,面对如此浩瀚的江水,也有一种出自旱鸭子本能的胆怯。 果然,巨伟的身材立于船头的效果极好,苍梧的舰船渐渐聚拢过来,直直地朝着祁烈冲过来。 温和在一旁似是嘴里在念叨什么,又似乎在计算与敌船的距离。忽然他一拍掌,喊道:“是时候了!” 江面依然平静,苍梧的船队也依然来势汹汹。 就在这时,祁烈似乎看到位列前方的其中一艘苍梧战船朝右晃了一晃。很快,另一艘战船也跟着向右晃了晃。渐渐地,越来越多的战船被波浪摇曳着向右偏去。 看似是江面起了风浪,但祁烈分明能感觉到,宛如在江底潜藏着一只看不见的巨大的手掌,正在一次又一次地从水面下撞击着敌船的阵型。 本来苍梧的那些战船上就列满了兵士,骤然撞击遭受猛烈摇晃之后,无数的兵士站不稳脚跟直接跌入江中,惊呼声隔着老远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过了一会儿,摇晃渐渐停止,围着苍梧船队周边的水域中哀嚎连连,全部都是尚未沉入江底的兵士。船上的人纷纷抛下绳子想要搭救,然而相对落水的人数,那不过是杯水车薪,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船阵已彻底被大乱,许多船头被撞得扭了向,又被江流推得横在江心只管团团打转。还有几艘船在转向之时又不慎互相撞上,顿时缠作一堆动弹不得。 此时离船阵不远处的江面上出现了一片黑影,温和知道,那是方才在水下立下奇功的蛇形舰浮出了水面。 温和轻笑了一声。 李厚琮,你以为这就完了么? 很快,那些蛇形舰又次下潜,水面上除了照例留下一堆白沫和漩涡再没有别的痕 迹。 就在苍梧船队大乱,只顾着自救之时,船体又开始了猛烈的摇晃。 这一次,所有的战船都朝左边晃去,好像那只无形大手换了方向,从另一边开始兴风作浪。 温和指着那些苍梧战船道:“血焰王可看到那些敌船了么?方才的蛇形舰是从水下的左侧向右一起将铁矛刺入船腹。所以敌船只是一侧受损,纵然船舱进水,但还能支撑。现在蛇形舰又从右侧袭来,在船腹的另一侧再开一道口子,任凭李厚琮的战船有多大,也都架不住两边同时开了口子,他们完了。” 果然,温和说完不一会儿,听得一声沉闷的响声。一艘苍梧战船如同被人从水中斩去了一般,忽然朝下缩了一截,紧跟着船体纷纷碎裂成了无数残片,瞬间成了漂在江上的一堆残骸。 尽管祁烈看不到水下的情形,但是他也能猜测到。 身进了水,都被两侧划开口子已是支离破碎,所有的士兵又都聚集在甲板之上,战船的下部当然支撑不住上部的重量,顿时被压成了碎片。 随后,其余的战船也跟着接连散了架,接二连三地被冲入江流。只有先前那几艘撞在一起的战船船身虽已破碎,上部的桅杆却互相架在一起又被船帆缠了住,居然形成了一个诡异的支撑直直地插在了江面上,犹如竖了一杆招魂幡,和飘满江面的兵士的尸体组成一幅让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蛇形舰还在水下穿梭,搜寻残存的船只,不放过任何能侥幸生还的敌人。很快,不过小半个时辰,祁烈看到眼前的江面已经基本被荡平,苍梧的大军船阵竟然就这么破了。 然而,还有一个例外。 巨大的岱岩舰依然完好无损地立于远处的水域。 祁烈有些不明白,是蛇形舰方才发起的长矛攻势对那样的巨舰无效么? 然而敌军主帅尚存,最大的战力也还在。 下一步是打算集中所有的蛇形舰进攻么? 祁烈正狐疑间,居然发现方才的那些蛇形舰已三三两两地浮出水面,并朝虎头舰的后方归还。 “温枢密,这是何意?这些蛇形舰为何回头了?” “哦,血焰王有所不知。这蛇形舰的长矛对付苍梧国寻常的战船当然是无往不利,但对付李厚琮所乘王舰那样的战船还是差了些力道。不过兄长早已知晓这一点,所以特意备下了另一份礼,要单独送给这位苍梧皇帝,血焰王只管拭目以待。” 说着,转头向林通胜问道:“可安排得差不多了?” 林通胜答道:“应该快到了。” 祁烈紧紧盯着远方,大喊道:“不过就剩下一条船,便是现在驶过去让我祁烈带兵士冲上敌船,也定能生擒了那李厚琮,还在等什么。你们看,那王舰已经开始调头了,这皇帝老儿是想溜!” “放心,他跑不了!老朽一开始便说了,不劳血焰王动手,也能大获全胜。何况此次一战,根本就没有必要生擒,斩断李氏王朝的日子就在今朝!” 温和说着朝水中望 去,忽然有了喜色。 “到了!” 祁烈也低头朝水中望去,只见江面下再次出现了几条黑色的船影,和方才的那些蛇形舰颇有些相似,但每一条都更细更短更小巧。 很快,那些船也浮出了水面。这一次,祁烈才彻底看清了真面貌。 从船头到船尾都是又细又尖,船头上虽然不再有铁矛,但船头本身的形状就像是一支巨矛一般,而那船身则像是矛身。那些小船比先前的蛇形舰浮得快,潜得更快。当然,行船的速度也更迅速。 显然,那个鲁秋生在得到了那艘俘虏的蛇形舰之后又即刻做出了改良,造出了另一种形态的蛇形舰,可方才的蛇形舰都拿李厚琮的王舰没有办法,这样小的舰船又有什么奇招呢? 江面依然平静,除了一些起伏的波浪和零散从远处飘来的船体残骸,没有任何动静。 但祁烈知道,可怕的攻势都藏在了水下。那艘仓皇掉头中的王舰正努力地向江岸边驶去,除了王舰外的全军覆没显然已彻底击溃了它的士气,它现在想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靠岸。 虎头舰紧紧跟在后面,祁烈心中主意已定,万一那些小蛇形舰未能追上李厚琮的王舰,自己就跟着上陆追击。无论如何今日都必定要将李厚琮的人头取下,这才能替血族挣回此战最大的功勋! 王舰船型巨大,显然船速不及虎头舰。但奇怪的是,祁烈发现王舰向江岸边逃离的速度越来越慢,好像在水下被什么东西拌住了一般。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追上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祁烈才刚刚开口命令加快船速,温和急忙喝止道:“不可!” “那皇帝老儿就在眼前,温枢密为何不让我追!难道是怕我血族抢了头功吗?”祁烈的语气严厉之极,眼中杀气大盛。 “绝不可再靠近王舰半分!” “为何?” “因为……”温兰尚未来得及解释,只听远处王舰那里传来一声巨雷般的爆裂声,紧接着又是几声。惊人的声响回荡在整个瀚江江面上,除了温和与林通胜以外的所有人都被震得面面相觑。 而祁烈目光所至之处,那艘载着李厚琮的苍梧王舰早已被火光和浓烟包裹得严严实实,整个船身上几乎看不到没有着火的地方。 “这……这如何能凭空炸裂成这般光景?” “哪里是凭空,是方才那些小蛇形舰奏了奇效。”温和知道大功告成,舒了一口气,解释道:“之前的蛇形舰的铁矛难以戳/入王舰,这小蛇形舰便靠着极快的船速,把自己当成长矛整个地戳进王舰的腹部,方才一共有六艘小蛇形舰,每一艘都是载了不少火药。那火药也是大巫神亲手调制,威力极大。只待得小蛇形舰在水下齐齐得了手,只需引爆其中一艘,其余的便会跟着被相继点燃引爆,然后把王舰的下部船舱炸成粉碎!除了火药,还有不水的火油,一旦点燃,即便遇水也不易扑灭,所以整个王舰上无论是谁,现在大约都被烧成了焦炭,绝无生还的可能。” 正文 第四百八十一章 天网 珲英的战船离祁烈的虎头舰颇有些距离。 一则弓箭手的射程需要拉开,二则珲英临出阵前温兰悄悄向她附耳了一句。 “若是不等鹰族的长弓兵大显身手就打完了这场仗,还望鹰语王莫要见怪。” 温兰是笑着说的,听着语气谦和,却止不住的得意之情。 珲英很快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在那些蛇形舰的潜行攻势之下,苍梧的大军毫无还手之力,很快就都沉了江。说是让鹰族的勇士跟在后面捡漏,哪里还有漏可捡…… 苍梧已败,下一步就是温兰计划要过江入境了! 珲英其实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虽然打了胜仗理该高兴,但其实珲英从出征南下的那一日起就对整场战役的战利品毫无兴趣,若不是温兰已三族齐心的幌子外加将整个大都让于鹰族的承诺,她早就止步不前回西台山去了。 而她现在还犹豫不决徘徊在瀚江边的最大理由,就是自己的侄子了。 她虽然不知道苏晓尘去了何处,但她有种感觉,这孩子似乎就在这附近,至少……没有隔得那么远。 珲英抬头看向天空,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忽然,她好像看见空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那黑点越来越低,也越来越清楚。 珲英有些诧异,对身边的驯鹰师问道:“今晨可放出哨鹰?” “除了您借给血焰王的那几只以外,没有。” 珲英暗忖,那几只借出的哨鹰即便飞回,也该回到祁烈船上的驯鹰师那里,如何会直接飞回鹰族的船来? 她定睛又细细看了一阵。 不对,那鹰双翼乌黑,尾部却是雪白。那不是寻常的哨鹰!那是…… “族长!那是国主的……”赫桂嬷嬷在一旁又惊又喜,但话未说完便被珲英止住,显然是不想让她说破。 珲英已认出来盘旋而下的正是赠予苏晓尘的那只鹰,她将双指放入口中吹了一声哨,伸出右臂向上迎去。 很快,黑白纹的雄鹰落了下来,双翅一收便乖乖地停在珲英的臂上,喉间还发出些尖锐的叫声,对这位老主人显得甚是亲昵。 珲英仔细地看了看那只鹰,只见羽翼丰满,目光锐利。她又伸手朝鹰的腹部两侧摸了一会儿,赞声道: “不错,鹰骨长得很正,这孩子果然养得极好。” 赫桂嬷嬷朝鹰足边指了指,以眼色示意珲英。 鹰足之侧缚着一个小卷,似是书信。 珲英不禁哑然失笑:“这孩子……是把咱们鹰族的鹰儿当成苍梧的鸽鹞来使了么?” 于是伸手取下信纸细细看了一遍。 赫桂见珲英的神色越来越凝重,也不敢问,只屏息候在一旁。 许久,珲英看完了信,将信纸塞入口中,取水咽了下去。 赫桂暗忖,这必是写了极其隐秘之事,更加默不作声。 珲英伸手朝鹰颈扶去,那鹰姿态神勇,却掩不住长途跋涉的疲色。 “孩子,你果然是长大了,不用再让姑姑帮你 拿主意了。” 赫桂轻声问道:“要不要给鹰儿喂些肉吃?” “不用,这鹰儿已经学会自己捕食,咱们再喂它,反而是呵护太过,阻了它长大。” 说着,从腰间取出一个旧香囊,小心仔细地系在鹰足之上。 赫桂知道那个香囊是珲英形影不离的贴身之物,囊中放的正是鹰族的至宝------鹰灵玉。 珲英右臂轻展,朝天上指去。 “就把这个香囊带给你的小主人去吧……” 说完,又是一声哨。 小鹰得了令,以尖锐的鹰啸回应了一声,便再次振翅高飞朝南而去,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之中。 “赫桂……” “在!” “今日之事,严令不许任何人外传。” “是!” “另外,你知道祁楚现在何处?” “血焰王的姐姐?”赫桂有些意外,不知为何族长会忽然问起她来。 “嗯,我听说此次出征她也是随军同行?” “是,听血族长公主身边的赫萍说,长公主觉得一人留在太液城很烦闷,所以吵着闹着要与血焰王同行。前几日奴婢还瞧见她和血族的哥黎罕在瀚江边一同策马狂奔,说是纾解心情。” “哦?纾解心情,她已经无聊到这般地步了么?”珲英一笑,“小时候就见她是个不本分的,到了这年纪了,还是小姑娘般的顽皮。也罢,回头你去问一问她,要不要到我这里来一起驯鹰玩。” 赫桂嬷嬷当然知道珲英不会平白无故地请祁楚来驯鹰寻乐,但她也决不会多嘴,只恭顺地应了一声:“是。” 此时远处江面上传来几声巨响,鹰族人的目力甚好,珲英仔细看了一会儿,有些不可思议地叹道:“这温兰果然是极有手段,竟然能将李厚琮的整艘王舰都炸成齑粉,看来苍梧国真是气数已尽了。” “那李厚琮总想坐山观虎斗,这才对碧海国落井下石。殊不知唇亡齿寒,真要是与咱们伊穆兰单打独斗,又怎是对手?” “苍梧国若有太师府,自然是不容小觑。可现在没了慕云氏的李厚琮不过是没了牙的老虎,落得这般下场也算是情理之中了。只是这一战之后,便再没有什么可以与温兰正面抗敌的势力了,真不知这世间将来会变得如何光景。” “是啊……如今的大巫神与冬末时不同,手中兵力大增,又打了这胜仗,气势更胜之前。” “不过俗话说得好,登高必跌重,这世上之事瞬息万变,有些事是谁也说不准的。更何况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呢……” 珲英说着,嘴角露出一丝笑。 这最后一句话,似是颇有深意。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泾州新阳县的郊外,一匹快马疾驰在泥泞的大道上。 马上是个蓑衣斗笠的男人,遮挡得严严实实,既看不清年纪,也看不清面容,但沉稳矫健的身姿显示出是个常年骑马的习武之人。 那男人的腰间配着一把刀,身上背着 个简单的包裹。 一路奔走,毫不减速。 但他显然是不太熟悉泾州的路,很快就不得不在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 他顾不得雨下得正大,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看了又看,看了好一会儿仍是毫无头绪,正迟疑间,他忽然瞥见路边站着一个樵夫装束的人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男人一抱拳,高声问道:“小哥,敢问往瀚江码头该怎么走?” 那樵夫的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男人腰间悬的那把刀,似乎很有兴趣。 “呃……瀚江码头是吧?好说,前面就是新阳县县城,穿过县城再往东走个几十里地,就到码头了。” 男人听说已是不远了,心中一喜,又问:“多谢,在下还想问一声,这两条岔路哪一条能去县城?” “去县城啊,前面还有不少岔路呢,我跟你说也说不明白……不如这样,我正好要回县城去,你跟着我走就是。” 男人瞧着那樵夫并不面善,眉眼间还有种说不出的贼性,但说的话倒还算客气,于是一拱手道:“如此,就有劳小哥了。” 男人骑了大半日的马,也觉得有些筋骨酸痛,索性下了马来与那樵夫同行。 途中倒确实遇到两三个岔路口,却并没有向那樵夫说得那样难以说明白,而是每次都选了左边的那条路。 男人有些诧异,却也不好问,心想大约也是对方客气,怕自己记错了,毕竟有人肯指路总是好的。 自从悄悄逃出DìDū已经马不停蹄地奔走了四五日,眼看就要到瀚江边了。 只要能找条船渡过江去,就是碧海国。天高任鸟飞,入了碧海国就再也没有人能追自己了! 男人想到这里,疲惫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这大约也是最近这段日子里第一次有些放下心来。 “小哥,离县城还有多远?” “快了快了,你看那里,看见县城的城门口了么?”樵夫遥指了一下。 男人朝远处一看,果然远处雾蒙蒙地出现了一片城墙,只是又矮又小,倒和寻常的民房屋舍差不多高。 原来这就是新阳县城,果然是苍梧国最穷山恶水的地儿,连城墙都失修了。 男人松了口气,既然县城已近在眼前,就不必再跟着这樵夫了。 于是他翻身上马略行一礼,就打算要策马前行。 那樵夫急忙扯住马头问道:“客人这是要往哪里去?” “这不是到县城了么?就不劳烦小哥带路了。”男人有些奇怪,不知为何樵夫要拦着他。 樵夫急忙摆摆手道:“客人有所不知,咱这新阳县的城门口,总是聚着些打劫的匪人,若客人就这么过去,只怕还没进城,就被匪人们给围了。” 说话间,离城门已是越来越近。那男人依稀看到城门口似乎还真聚着一堆人,好像在等候什么。 其实男人心里并不怕匪人,出生入死了一辈子,还怕几个土匪?但是眼下他也丝毫不想招惹麻烦,毕竟赶路要紧,节外生枝又能有什么好处? “那小哥入城难道就不怕么?” 正文 第四百八十二章 业报 “怕啊,当然怕啊,所以才要结伴而行啊。”樵夫指了指男人腰间的刀说:“客人不知道,那些匪人都是欺软怕硬的,见了我这种平头百姓就敢欺负,见了客人这样拿刀的就怕了。所以我才说要带着客人入城嘛!” 男人终于明白过来了,原来这岔路口也不复杂却坚持要给自己带路是这么个缘由,这樵夫定是想狐假虎威借着自己的气势安全入城啊。 男人想了想,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便问道:“那依你这么说,你只需跟着我入城便可无虞?” 樵夫摇头道:“光跟着那可不够,客人得把那刀给亮出来,才好震住那帮孙子。要不然他们哪儿知道客人手中的是真刀还是柴刀呢?要说柴刀……我手上也有啊。”说着,晃了晃背后筐里的一把锈柴刀。 男人想了想,点头道:“行,你就跟着我走吧。”说着,从腰间抽出佩刀,只见刀锋雪亮,寒气逼人,显然是把上好的兵刃。 那樵夫得了应允,越发喜滋滋地道谢起来,还自告奋勇地走在前面,替那男人开路。 快到城门口处了,男人发现聚在城外的那些匪人果然都个个站起身来,奇怪的是,看见他手中的刀,不仅没有退缩,反而像老虎见了羔羊一般目光贪婪。 他刚要开口问那樵夫,樵夫已将身后的筐一丢,拔腿就向前跑去。边跑边喊:“打劫啦!救命啊!有人拔刀要打劫啦!” 男人显然始料未及,也没有听明白这樵夫怎么会喊打劫。他还思忖着是要提醒自己不要被那群匪徒给打劫了。 可是仔细看那群匪徒,虽然个个面目凶狠,却没有一个人手持刀刃,都是赤手空拳。 打劫不用刀,那还是劫匪吗? 男人这么思索的片刻间,那樵夫早已跑入县城门口不知了去向。 既然对方只是人多又无兵刃,纵马冲过去就是。 男人心中主意一定,当即双腿往马肚子上一夹,口中喝道:“驾!” 马儿得了主人的命令,前蹄一跃已是向前冲了出去。 眼看就要到城门口,那男人忽觉身下一矮,然而冲刺的势头未减,竟直接将他从马背上掀了下来,饶是他反应迅速,也止不住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才稳住身形。 不料他尚未看清眼前的光景,已是一把白色的如粉末状的什么东西迎面泼来,顿时双眼像被点燃了火一般灼裂欲炸,痛不堪言。 他只听得一群人渐渐围了上来,纷纷哈哈笑道:“敢在新阳县县太爷头上动土,真是不想活了。” “黄老三今儿个带来的这块肉挺肥啊。” 这是男人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正是先前的那个樵夫。 “可不是么?我瞅着他那把刀就挺贵的,怎么也值个二百两银子。” 那男人肚中暗骂,瞎了眼的东西,这把可是万金不换的祖传宝刀。 口中却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暗算于我!” “哈哈哈,暗算你?明明是你拔了刀要抢劫杀人,我们兄弟几个路见不平出了手,真是 义薄云天!” 几个匪徒没读过书,但形容江湖好汉的几个词儿还是倒背如流的。 然而再傻再瞎的人此刻也能明白过来,先前的那樵夫必然和这群劫匪是一伙儿的。 男人吃了亏,自觉怒火中烧,举刀就朝边上砍去。然而既看不见敌人在哪里,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有动静,当即胡乱砍了几刀,只求能逼退贼人。 那群匪徒似是早有防备,早就退了开去。 没错,自从李重延为了治理城外劫匪张贴了公告说活捉持刀的匪人赏银八十,就地砍死的赏银一百之后,还真有那么一群人干起了专砍匪人的营生。 既然是要砍持刀的匪人,那么自己肯定不能用兵刃。于是久而久之,这群人就总结出一整套的砍匪心得。 首先就是不能动刀子,自己持了刀,就说不清谁是匪人了。所以这群人准备了木棍、石头、绊马绳、石灰粉,各种各样应有尽有,但就是没有带锋的兵刃。 然后就是不能率先动手。先动手的必定得是匪人歹人呐,那么要是对方不动手怎么办呢?那也简单,找个黄老三这种的,诱他出刀,然后再喊救命,这下子被害人和凶器都有了,齐活! 说起来李重延其实卸了县令之职早就过去个把月了,怎么这告示还生着效呢?泾州知府李卓了。 李重延隐姓埋名做县令,可李卓心知肚明他是个什么来历。太子爷发的告示,就算人走了,咱也得贯彻下去啊。人家太子爷还在京城里呆着呢,指不定哪天念了旧情询问新阳县的事儿,知道自己的旧令还保得一县百姓平安,那必然心情大好啊。 所以李卓从李重延离开新阳县的第二天起,就私下吩咐了新上任的县令说,旧令依旧,一切赏银找泾州府来支取。 所以在新阳县的县城里,李重延还是百姓口中的李青天,而在县城外,他也还是匪人们心中的财神爷。 那个男人被洒了石灰,又砍不了人,正心中慌张,忽然觉得后脑勺挨了重重的一下几乎要昏过去,他急忙转身劈过去,不料一刀劈空不说,肩后又挨了一下,撞得他一脚跪在地上。 那男人不得已放缓口气求饶道:“诸位,咱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若是要银子,我这儿还有一些,只管拿去,还请手下留情。” “嘿嘿,手下留情?放了你岂不是跟财神爷过不去,再说了,县太爷有令,碰到你这种人的,就该弄死,咱也是奉公守法的良民,饶你不得啊。” 话音刚落,已是一块大石头朝那男人砸了过去,男人还没来得及哼一声,已被砸碎了脑袋倒地上了。 众人见那男人已死,立刻围了上去七手八脚地开始翻拣身上,果然搜出不少银票,足足有好几千两! “嚯,今儿个这一笔真是赚得发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头,能带那么多银票出来。” 黄老三凑过来摸了摸那男人的腰间,居然摸出一个腰牌,那腰牌上正面有“龙鳞”二字,牌边还镂着祥云的纹样。 “咦,这玩意儿有些眼熟,像是军营里的腰牌。” “难道是个军爷?” 众人不觉有些惧意,边上一个大汉却笑道:“怕他个鸟,咱要是入了营,也都是军爷。苍梧国里咱泾州出去的军爷难道还少么?”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舒了心怀,哈哈陪笑起来。 黄老三眼见,从那人怀里又摸出个小小的袋子,以为是什么好宝贝,解开一看却是一方印章。章上的字扭扭曲曲,不大认得。 黄老三仔细辨认了半天,忽然叫了起来。 “这个字我认识!这不是办白事的时候都会写的那个字儿嘛?念……念‘奠’!原来这人姓奠!” 旁边立马有人骂道:“呸,听过张三李四王五赵六,从没听说过有人姓奠的,这可不是给自己找晦气么?” “俺倒觉得他姓得挺应景的啊,这不躺这儿了么?” 另一个识得几个字的抢过印章也细细看了一会儿,笑道:“你这眼珠子是长屁股上了,这‘奠’字边儿上明明还有个耳朵。这人姓‘鄭’啊!” 黄老三不耐烦了,“管他姓正姓反,这章归我了!怎么说也是我把他给诓来的,我得多拿点。” 大家纷纷点头道:“使得,使得。” 有人问道:“黄老三,我就觉得有件事儿挺奇怪,你昨儿个跟咱们说今天能有笔大买卖,今天就撞见了这军爷。这也他妈的太巧了吧?” 黄老三一听,神秘兮兮地说道:“说起这事儿啊,可还真是神了。” 众人闻言好奇,凑上脑袋齐声问道:“怎么神了?” “昨夜里有人给我托梦,说今天定然有笔好买卖,让我早早地就去县城外的山路上候着,错过这村儿就没这店了。” 众人啧啧称奇道:“还有这等事?” 黄老三得意,嘿嘿一笑道:“更神的事儿还在后头呢,这托梦给我的人呐,咱们大家都认识!” “快说!是谁啊?” “就是先前的那个县太爷李青天呐!梦里面他还是那个公子哥的模样,不过脸色有点儿白,病恹恹的。我就问,李青天您身子不大好啊?” “居然是他!然后呢?他说啥?” “他说养了一阵子了,总不见好,心里又惦着新阳县,怕大伙儿们没吃没喝的,所以就来提点一下。回头大伙儿开了张换了银子有酒肉吃了,他也算是除了块心病。” “真是青天大老爷啊!哎呀呀,这样的县太爷咱哪儿找去啊?” “可不是嘛!不仅是咱的李青天,还是咱的财神爷!” 黄老三正色道:“我也是这么寻思着,咱喝水不能忘了挖井人。今日得了那么多银子,是不是该去庙里给那李青天供奉盏大海灯,祷他长命百岁,多子多福啊?” “应该!” “没错!” “有道理!” “有情义!” 匪人们嘴上称赞着黄老三,手上瓜分着银票,然后把那尸体一抬,往县衙门领赏去了。 正文 第四百八十二章 业报 “怕啊,当然怕啊,所以才要结伴而行啊。”樵夫指了指男人腰间的刀说:“客人不知道,那些匪人都是欺软怕硬的,见了我这种平头百姓就敢欺负,见了客人这样拿刀的就怕了。所以我才说要带着客人入城嘛!” 男人终于明白过来了,原来这岔路口也不复杂却坚持要给自己带路是这么个缘由,这樵夫定是想狐假虎威借着自己的气势安全入城啊。 男人想了想,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便问道:“那依你这么说,你只需跟着我入城便可无虞?” 樵夫摇头道:“光跟着那可不够,客人得把那刀给亮出来,才好震住那帮孙子。要不然他们哪儿知道客人手中的是真刀还是柴刀呢?要说柴刀……我手上也有啊。”说着,晃了晃背后筐里的一把锈柴刀。 男人想了想,点头道:“行,你就跟着我走吧。”说着,从腰间抽出佩刀,只见刀锋雪亮,寒气逼人,显然是把上好的兵刃。 那樵夫得了应允,越发喜滋滋地道谢起来,前面,替那男人开路。 快到城门口处了,男人发现聚在城外的那些匪人果然都个个站起身来,奇怪的是,看见他手中的刀,不仅没有退缩,反而像老虎见了羔羊一般目光贪婪。 他刚要开口问那樵夫,樵夫已将身后的筐一丢,拔腿就向前跑去。边跑边喊:“打劫啦!救命啊!有人拔刀要打劫啦!” 男人显然始料未及,也没有听明白这樵夫怎么会喊打劫。他还思忖着是要提醒自己不要被那群匪徒给打劫了。 可是仔细看那群匪徒,虽然个个面目凶狠,却没有一个人手持刀刃,都是赤手空拳。 打劫不用刀,那还是劫匪吗? 男人这么思索的片刻间,那樵夫早已跑入县城门口不知了去向。 既然对方只是人多又无兵刃,纵马冲过去就是。 男人心中主意一定,当即双腿往马肚子上一夹,口中喝道:“驾!” 马儿得了主人的命令,前蹄一跃已是向前冲了出去。 眼看就要到城门口,那男人忽觉身下一矮,然而冲刺的势头未减,竟直接将他从马背上掀了下来,饶是他反应迅速,也止不住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才稳住身形。 不料他尚未看清眼前的光景,已是一把白色的如粉末状的什么东西迎面泼来,顿时双眼像被点燃了火一般灼裂欲炸,痛不堪言。 他只听得一群人渐渐围了上来,纷纷哈哈笑道:“敢在新阳县县太爷头上动土,真是不想活了。” “黄老三今儿个带来的这块肉挺肥啊。” 这是男人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正是先前的那个樵夫。 “可不是么?我瞅着他那把刀就挺贵的,怎么也值个二百两银子。” 那男人肚中暗骂,瞎了眼的东西,这把可是万金不换的祖传宝刀。 口中却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暗算于我!” “哈哈哈,暗算你?明明是你拔了刀要抢劫杀人,我们兄弟几个路见不平出了手,真是 义薄云天!” 几个匪徒没读过书,但形容江湖好汉的几个词儿还是倒背如流的。 然而再傻再瞎的人此刻也能明白过来,先前的那樵夫必然和这群劫匪是一伙儿的。 男人吃了亏,自觉怒火中烧,举刀就朝边上砍去。然而既看不见敌人在哪里,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有动静,当即胡乱砍了几刀,只求能逼退贼人。 那群匪徒似是早有防备,早就退了开去。 没错,自从李重延为了治理城外劫匪张贴了公告说活捉持刀的匪人赏银八十,就地砍死的赏银一百之后,还真有那么一群人干起了专砍匪人的营生。 既然是要砍持刀的匪人,那么自己肯定不能用兵刃。于是久而久之,这群人就总结出一整套的砍匪心得。 首先就是不能动刀子,自己持了刀,就说不清谁是匪人了。所以这群人准备了木棍、石头、绊马绳、石灰粉,各种各样应有尽有,但就是没有带锋的兵刃。 然后就是不能率先动手。先动手的必定得是匪人歹人呐,那么要是对方不动手怎么办呢?那也简单,找个黄老三这种的,诱他出刀,然后再喊救命,这下子被害人和凶器都有了,齐活! 说起来李重延其实卸了县令之职早就过去个把月了,怎么这告示还生着效呢?这就要夸一夸因为曹飞虎的发小泾州知府李卓了。 李重延隐姓埋名做县令,可李卓心知肚明他是个什么来历。太子爷发的告示,就算人走了,咱也得贯彻下去啊。人家太子爷还在京城里呆着呢,指不定哪天念了旧情询问新阳县的事儿,知道自己的旧令还保得一县百姓平安,那必然心情大好啊。 所以李卓从李重延离开新阳县的第二天起,就私下吩咐了新上任的县令说,旧令依旧,一切赏银找泾州府来支取。 所以在新阳县的县城里,李重延还是百姓口中的李青天,而在县城外,他也还是匪人们心中的财神爷。 那个男人被洒了石灰,又砍不了人,正心中慌张,忽然觉得后脑勺挨了重重的一下几乎要昏过去,他急忙转身劈过去,不料一刀劈空不说,肩后又挨了一下,撞得他一脚跪在地上。 那男人不得已放缓口气求饶道:“诸位,咱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若是要银子,我这儿还有一些,只管拿去,还请手下留情。” “嘿嘿,手下留情?放了你岂不是跟财神爷过不去,再说了,县太爷有令,碰到你这种人的,就该弄死,咱也是奉公守法的良民,饶你不得啊。” 话音刚落,已是一块大石头朝那男人砸了过去,男人还没来得及哼一声,已被砸碎了脑袋倒地上了。 众人见那男人已死,立刻围了上去七手八脚地开始翻拣身上,果然搜出不少银票,足足有好几千两! “嚯,今儿个这一笔真是赚得发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头,能带那么多银票出来。” 黄老三凑过来摸了摸那男人的腰间,居然摸出一个腰牌,那腰牌上正面有“龙鳞”二字,牌边还镂着祥云的纹样。 “咦,这玩意儿有些眼熟,像是军营里的腰牌。” “难道是个军爷?” 众人不觉有些惧意,边上一个大汉却笑道:“怕他个鸟,咱要是入了营,也都是军爷。苍梧国里咱泾州出去的军爷难道还少么?”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舒了心怀,哈哈陪笑起来。 黄老三眼见,从那人怀里又摸出个小小的袋子,以为是什么好宝贝,解开一看却是一方印章。章上的字扭扭曲曲,不大认得。 黄老三仔细辨认了半天,忽然叫了起来。 “这个字我认识!这不是办白事的时候都会写的那个字儿嘛?念……念‘奠’!原来这人姓奠!” 旁边立马有人骂道:“呸,听过张三李四王五赵六,从没听说过有人姓奠的,这可不是给自己找晦气么?” “俺倒觉得他姓得挺应景的啊,这不躺这儿了么?” 另一个识得几个字的抢过印章也细细看了一会儿,笑道:“你这眼珠子是长屁股上了,这‘奠’字边儿上明明还有个耳朵。这人姓‘鄭’啊!” 黄老三不耐烦了,“管他姓正姓反,这章归我了!怎么说也是我把他给诓来的,我得多拿点。” 大家纷纷点头道:“使得,使得。” 有人问道:“黄老三,我就觉得有件事儿挺奇怪,你昨儿个跟咱们说今天能有笔大买卖,今天就撞见了这军爷。这也他妈的太巧了吧?” 黄老三一听,神秘兮兮地说道:“说起这事儿啊,可还真是神了。” 众人闻言好奇,凑上脑袋齐声问道:“怎么神了?” “昨夜里有人给我托梦,说今天定然有笔好买卖,让我早早地就去县城外的山路上候着,错过这村儿就没这店了。” 众人啧啧称奇道:“还有这等事?” 黄老三得意,嘿嘿一笑道:“更神的事儿还在后头呢,这托梦给我的人呐,咱们大家都认识!” “快说!是谁啊?” “就是先前的那个县太爷李青天呐!梦里面他还是那个公子哥的模样,不过脸色有点儿白,病恹恹的。我就问,李青天您身子不大好啊?” “居然是他!然后呢?他说啥?” “他说养了一阵子了,总不见好,心里又惦着新阳县,怕大伙儿们没吃没喝的,所以就来提点一下。回头大伙儿开了张换了银子有酒肉吃了,他也算是除了块心病。” “真是青天大老爷啊!哎呀呀,这样的县太爷咱哪儿找去啊?” “可不是嘛!不仅是咱的李青天,还是咱的财神爷!” 黄老三正色道:“我也是这么寻思着,咱喝水不能忘了挖井人。今日得了那么多银子,是不是该去庙里给那李青天供奉盏大海灯,祷他长命百岁,多子多福啊?” “应该!” “没错!” “有道理!” “有情义!” 匪人们嘴上称赞着黄老三,手上瓜分着银票,然后把那尸体一抬,往县衙门领赏去了。 正文 第四百八十三章 蛇行 瀚江,入海口,风平浪静。 巨大的鲲头舰横在瀚江的正中间,犹如一个湖心岛。 舰首之处立着男女数人,无不朝北观望,似乎在等待什么。 不一时,江水中出现了两个小小的身影,从瀚的江面上看去几乎难以辨别,然而船上的一位华服丽人却早已瞧见。 “筑紫大人,阿藤和阿葵回来了!” 二人的的本事是知晓的,就算是瀚江的江水湍急,应该也难不倒她们。然而当阿藤和阿葵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只见阿葵脸色苍白,一手捂着的腹部一片殷红,另一只手则搭在阿藤的肩上,显然受了极重的伤。 秋月急忙上前探视,又看了看伤口。那是一道从肋下斜斜地划过腹部的伤痕,似是为利器所致,但又有些不太像。 “这是怎么回事?是与人交了手么?” 阿藤哭道:“大人……这一路上一直都很顺利,那一日伊穆兰人与苍梧人开战时从头到尾我们在远处也看得很清楚。阿葵说要赶紧回来报信,所以比我先行一步。本来江水顺流而下,我和阿葵都游得极快,没想到江水里碎裂的冰块太多,起初还能躲过去,越离入海口就越多。眼看都已经瞧见鲲头舰了,阿葵却不小心被撞了一下,才会如此。我已经喂了颗止血的丹药给她,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得住。” 鹫尾伸手搭了搭脉,已是气息微弱,皱眉道:“阿葵你且先别说话也别乱动,免得失血过多。”手中已是从怀里取了一堆药瓶出来,又掏了一排银针,替她扎穴止血。 苏晓尘与朱芷潋在一旁瞧着甚是凶险,然而也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帮不上忙。 鹫尾忙乎了好一阵,才松了一口气道:“大约是没事了,接下来得好好养些时日。” 众人听她这样说,总算放下心来,阿藤也止了哭声。 鹫尾转头吩咐道:“阿藤,我让人把阿葵先抬下去休息。至于前方是怎样个情形,事关重大,你留下来要仔细说。” 阿藤擦了擦眼泪,应声道:“是。那天早上天才刚亮,我和阿葵就看见苍梧的船队开始集结,于是我们俩就易容成苍梧的士兵上了船。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分头行动,我上了寻常的舰船,阿葵则上了苍梧皇帝的王舰,叫……叫什么来着……” “岱岩舰?”苏晓尘脱口而出。 “是是是!苏学士果然知道。” “那是佑伯伯亲自督造的船舰,就是为了渡江时用……”苏晓尘神色凝重,道:“你继续说下去。” “我既然和阿葵分开了,便只能远远地看着岱岩舰。我看到岱岩舰从一开始就躲在后方,似乎颇有些警戒。” 朱芷潋道:“温帝性子多疑,行事果然慎之又慎。” “除了岱岩舰以外,苍梧大军一共十六艘舰船,都是和碧海的虎头舰差不多大小的战船,每艘船上都有两三千人。起初还是排着船阵齐头并进,后来忽然就变了。” 苏晓尘一听船阵变了,忙问道 :“怎么个变法?” “前面伊穆兰人的舰船也出现了,但是就只有一艘,而且船头还立着那个凶巴巴的巨人。就是上次咱们在落霞湾的时候,和筑紫大人交过手的。” “血焰王祁烈?”苏晓尘想了想,问道:“你说隔着很远,你确定能看清楚是他?” “那么高大的人,阿藤从来没见过,而且他手里那把剑也是大得吓人,船上好多人都看到了,一定不会有错。后来我看到几乎所有的船都调转船头,朝那个什么血焰王的船冲过去了,所以船阵一下就乱了。我还听到有人在喊什么杀了这个人就能封侯,都抢着往前涌。” 苏晓尘紧锁眉头,摇头道:“这定是温兰的诱敌之计。” 朱芷潋奇道:“何以见得?” “烈叔的骑兵威名远播,也是伊穆兰战力最大的倚仗。而在水上,骑兵无一是处,是最薄弱的时候。要想摧毁血族骑兵,这当然是个好机会!可是温兰身为伊穆兰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弱点,既然知道还让烈叔这样招摇地在前方显露,必然是诱敌之计!” 阿藤急忙点头道:“就是诱敌之计!本来苍梧大军好好的船阵一字排开,被这个血焰王一诱,全都往西南角涌过去,都挤成一堆了!还有三艘船甚至还剐蹭到一起。这个时候我就看见水里有异样。” “什么异样?” “他们苍梧人不知道,但我是琉夏人,一看水里的动静就知道伏了蛇形舰!” 苏晓尘和秋月实同时看向朱芷潋,俩人的眼中都流露出钦佩之意。 “我当时还奇怪,怎么咱们的蛇形舰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那么多!还没等多想,我乘的船的下方就忽然被什么给撞得晃得厉害!我当然知道,那肯定是蛇形舰。但是我又感觉有些奇怪,咱们的蛇形舰虽然船头有长矛,但也只好对付小船。苍梧国的这些战船都造得很坚固,要是以咱们蛇形舰的长矛撞过来,大约是会折了的。” 秋月实也有些奇怪,看向朱芷潋道:“陛下,看来温兰掠走了我们故意让出的那艘蛇形舰后,果然开始大量仿造。但从现在看来,不仅仿造,而且还改了良呐!” 朱芷潋笑道:“阿藤,蛇形舰潜行一段距离就要上浮,你可看清那些舰船的模样?” 阿藤如小鸡啄米似地点头道:“看清了,阿藤看清了!那些蛇形舰造得和咱们的一模一样。船头果然是有铁矛,但是……怎么说呢。阿藤总觉得有些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那些矛不仅比咱们的多,每艘船头都密密麻麻插了七八根,把船插得跟个刺猬似的,而且铁矛的颜色也不一样,我想想……是黑色的!” 苏晓尘接过话头道:“那就是了,刃族向来擅长锻造,温兰又精通矿理,若是加了什么东西重新锻造那些铁矛也未可知。所以连寻常蛇形舰戳不进去的苍梧战船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戳进去了。” “是啊,我在船上就看着那些蛇形舰一来一回。不过就是一炷香的工夫,就把旁边的一艘战船的腹部给开了好 几个口子,那船一下子就碎成了好几段,船上的人全掉水里去啦!” 苏晓尘急忙问道:“苍梧战船除了王舰一共十六艘,被撞沉了几艘?” “被撞沉了……十六艘。”阿藤见苏晓尘一脸关切,答得有些迟疑。 “十六艘!”苏晓尘倒吸一口冷气,苍梧国半数精兵,竟然就被温兰一下子全都抹杀了去。 朱芷潋见他神情,知道他是心痛那些丧命的苍梧兵士,颇有些歉意,道:“大苏……这蛇形舰是我故意留给温兰,好让他仿造之后去对付温帝,可是我没想到他会仿造了那么多……” 苏晓尘摆摆手道:“小潋,没事。我虽然痛惜,但两军对峙岂有手下留情之理。胜王败寇,又是堂堂对决,死伤在所难免。我只是没想到……温兰这一手会如此之狠。”说着,转头道:“阿藤,你继续说下去,这时岱岩舰如何了。那王舰是佑伯伯精心设计的舰船,以蛇形舰的力量,再尖锐的铁矛应该也是奈何不了它的。” 阿藤道:“我那时也装成和别的士兵一样落入江中,岱岩舰那边的事是后来我听阿葵说的。她说看见先前的那些蛇形舰撞沉了十六艘苍梧战船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并没有来撞岱岩舰。但是苍梧皇帝已是慌作了一团,下令赶紧调转船头返回瀚江岸边去,偏偏后面那血焰王的虎头舰还紧追不舍。” “单是一艘虎头舰,岱岩舰怎会不敌?为何要逃?”苏晓尘不解。 “阿葵说,虎头舰虽然只有一艘,但是她隐隐看到后方还有一排舰船,为数着实不少,所以岱岩舰想要逃跑。” “还有一排舰船?”苏晓尘想了想,自言自语道:“也不知是刃族的还是鹰族的船。” “后来阿葵说,她在甲板便看见水里忽然有些黑影,样子和蛇形舰极像,但却要小得多。” 秋月不禁问道:“咱们被掠去的那艘蛇形舰已算是小的了,怎么还会有更小的?莫不是又改了新的船型?” “阿葵说是的,小船下沉得不深,所以阿葵能看得清楚。她说那些船的样子和咱的蛇形舰已经颇为不同了。而且撞击之后,并不离去,而是像水蛭一样牢牢地依附在岱岩舰的船舷各处。后来,忽然整个岱岩舰就从下方好像被人丢了几十颗雷火珠一样,一下子就炸成了碎片,整只船都烧了起来。阿葵说当时再不跑就来不及了,所以也顾不得去看那苍梧皇帝在哪里,急忙跳江逃生了。” 众人听得惊讶不已,惟有秋月的脸色越发阴沉,很是忧心。他轻声问道: “陛下,咱们这一步棋会不会有些走得过了?” 朱芷潋依然镇静自如,“秋月君是担心什么?” “眼看温兰拿到一艘蛇形舰在如此短的时日里就能有如此多的改良,他日我们再对阵之时只怕……” “秋月君,这一点你不用担心。” “为何陛下如此镇定?” 朱芷潋嫣然一笑:“因为伊穆兰人得了蛇形舰进行改良是没有错,但我知道,那不是温兰的本事。” 正文 第四百八十三章 蛇行 瀚江,入海口,风平浪静。 巨大的鲲头舰横在瀚江的正中间,犹如一个湖心岛。 舰首之处立着男女数人,无不朝北观望,似乎在等待什么。 不一时,江水中出现了两个小小的身影,从瀚的江面上看去几乎难以辨别,然而船上的一位华服丽人却早已瞧见。 “筑紫大人,阿藤和阿葵回来了!” 鹫尾对此二人的的本事是知晓的,就算是瀚江的江水湍急,应该也难不倒她们。然而当阿藤和阿葵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只见阿葵脸色苍白,一手捂着的腹部一片殷红,另一只手则搭在阿藤的肩上,显然受了极重的伤。 秋月急忙上前探视,又看了看伤口。那是一道从肋下斜斜地划过腹部的伤痕,似是为利器所致,但又有些不太像。 “这是怎么回事?是与人交了手么?” 阿藤哭道:“大人……这一路上一直都很顺利,那一日伊穆兰人与苍梧人开战时从头到尾我们在远处也看得很清楚。阿葵说要赶紧回来报信,所以比我先行一步。本来江水顺流而下,我和阿葵都游得极快,没想到江水里碎裂的冰块太多,起初还能躲过去,越离入海口就越多。眼看都已经瞧见鲲头舰了,阿葵却不小心被撞了一下,才会如此。我已经喂了颗止血的丹药给她,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得住。” 鹫尾伸手搭了搭脉,已是气息微弱,皱眉道:“阿葵你且先别说话也别乱动,免得失血过多。”手中已是从怀里取了一堆药瓶出来,又掏了一排银针,替她扎穴止血。 苏晓尘与朱芷潋在一旁瞧着甚是凶险,然而也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帮不上忙。 鹫尾忙乎了好一阵,才松了一口气道:“大约是没事了,接下来得好好养些时日。” 众人听她这样说,总算放下心来,阿藤也止了哭声。 鹫尾转头吩咐道:“阿藤,我让人把阿葵先抬下去休息。至于前方是怎样个情形,事关重大,你留下来要仔细说。” 阿藤擦了擦眼泪,应声道:“是。那天早上天才刚亮,我和阿葵就看见苍梧的船队开始集结,于是我们俩就易容成苍梧的士兵上了船。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分头行动,我上了寻常的舰船,阿葵则上了苍梧皇帝的王舰,叫……叫什么来着……” “岱岩舰?”苏晓尘脱口而出。 “是是是!苏学士果然知道。” “那是佑伯伯亲自督造的船舰,就是为了渡江时用……”苏晓尘神色凝重,道:“你继续说下去。” “我既然和阿葵分开了,便只能远远地看着岱岩舰。我看到岱岩舰从一开始就躲在后方,似乎颇有些警戒。” 朱芷潋道:“温帝性子多疑,行事果然慎之又慎。” “除了岱岩舰以外,苍梧大军一共十六艘舰船,都是和碧海的虎头舰差不多大小的战船,每艘船上都有两三千人。起初还是排着船阵齐头并进,后来忽然就变了。” 苏晓尘一听船阵变了,忙问道 :“怎么个变法?” “前面伊穆兰人的舰船也出现了,但是就只有一艘,而且船头还立着那个凶巴巴的巨人。就是上次咱们在落霞湾的时候,和筑紫大人交过手的。” “血焰王祁烈?”苏晓尘想了想,问道:“你说隔着很远,你确定能看清楚是他?” “那么高大的人,阿藤从来没见过,而且他手里那把剑也是大得吓人,船上好多人都看到了,一定不会有错。后来我看到几乎所有的船都调转船头,朝那个什么血焰王的船冲过去了,所以船阵一下就乱了。我还听到有人在喊什么杀了这个人就能封侯,都抢着往前涌。” 苏晓尘紧锁眉头,摇头道:“这定是温兰的诱敌之计。” 朱芷潋奇道:“何以见得?” “烈叔的骑兵威名远播,也是伊穆兰战力最大的倚仗。而在水上,骑兵无一是处,是最薄弱的时候。要想摧毁血族骑兵,这当然是个好机会!可是温兰身为伊穆兰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弱点,既然知道还让烈叔这样招摇地在前方显露,必然是诱敌之计!” 阿藤急忙点头道:“就是诱敌之计!本来苍梧大军好好的船阵一字排开,被这个血焰王一诱,全都往西南角涌过去,都挤成一堆了!还有三艘船甚至还剐蹭到一起。这个时候我就看见水里有异样。” “什么异样?” “他们苍梧人不知道,但我是琉夏人,一看水里的动静就知道伏了蛇形舰!” 苏晓尘和秋月实同时看向朱芷潋,俩人的眼中都流露出钦佩之意。 “我当时还奇怪,怎么咱们的蛇形舰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那么多!还没等多想,我乘的船的下方就忽然被什么给撞得晃得厉害!我当然知道,那肯定是蛇形舰。但是我又感觉有些奇怪,咱们的蛇形舰虽然船头有长矛,但也只好对付小船。苍梧国的这些战船都造得很坚固,要是以咱们蛇形舰的长矛撞过来,大约是会折了的。” 秋月实也有些奇怪,看向朱芷潋道:“陛下,看来温兰掠走了我们故意让出的那艘蛇形舰后,果然开始大量仿造。但从现在看来,不仅仿造,而且还改了良呐!” 朱芷潋笑道:“阿藤,蛇形舰潜行一段距离就要上浮,你可看清那些舰船的模样?” 阿藤如小鸡啄米似地点头道:“看清了,阿藤看清了!那些蛇形舰造得和咱们的一模一样。船头果然是有铁矛,但是……怎么说呢。阿藤总觉得有些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那些矛不仅比咱们的多,每艘船头都密密麻麻插了七八根,把船插得跟个刺猬似的,而且铁矛的颜色也不一样,我想想……是黑色的!” 苏晓尘接过话头道:“那就是了,刃族向来擅长锻造,温兰又精通矿理,若是加了什么东西重新锻造那些铁矛也未可知。所以连寻常蛇形舰戳不进去的苍梧战船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戳进去了。” “是啊,我在船上就看着那些蛇形舰一来一回。不过就是一炷香的工夫,就把旁边的一艘战船的腹部给开了好 几个口子,那船一下子就碎成了好几段,船上的人全掉水里去啦!” 苏晓尘急忙问道:“苍梧战船除了王舰一共十六艘,被撞沉了几艘?” “被撞沉了……十六艘。”阿藤见苏晓尘一脸关切,答得有些迟疑。 “十六艘!”苏晓尘倒吸一口冷气,苍梧国半数精兵,竟然就被温兰一下子全都抹杀了去。 朱芷潋见他神情,知道他是心痛那些丧命的苍梧兵士,颇有些歉意,道:“大苏……这蛇形舰是我故意留给温兰,好让他仿造之后去对付温帝,可是我没想到他会仿造了那么多……” 苏晓尘摆摆手道:“小潋,没事。我虽然痛惜,但两军对峙岂有手下留情之理。胜王败寇,又是堂堂对决,死伤在所难免。我只是没想到……温兰这一手会如此之狠。”说着,转头道:“阿藤,你继续说下去,这时岱岩舰如何了。那王舰是佑伯伯精心设计的舰船,以蛇形舰的力量,再尖锐的铁矛应该也是奈何不了它的。” 阿藤道:“我那时也装成和别的士兵一样落入江中,岱岩舰那边的事是后来我听阿葵说的。她说看见先前的那些蛇形舰撞沉了十六艘苍梧战船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并没有来撞岱岩舰。但是苍梧皇帝已是慌作了一团,下令赶紧调转船头返回瀚江岸边去,偏偏后面那血焰王的虎头舰还紧追不舍。” “单是一艘虎头舰,岱岩舰怎会不敌?为何要逃?”苏晓尘不解。 “阿葵说,虎头舰虽然只有一艘,但是她隐隐看到后方还有一排舰船,为数着实不少,所以岱岩舰想要逃跑。” “还有一排舰船?”苏晓尘想了想,自言自语道:“也不知是刃族的还是鹰族的船。” “后来阿葵说,她在甲板便看见水里忽然有些黑影,样子和蛇形舰极像,但却要小得多。” 秋月不禁问道:“咱们被掠去的那艘蛇形舰已算是小的了,怎么还会有更小的?莫不是又改了新的船型?” “阿葵说是的,小船下沉得不深,所以阿葵能看得清楚。她说那些船的样子和咱的蛇形舰已经颇为不同了。而且撞击之后,并不离去,而是像水蛭一样牢牢地依附在岱岩舰的船舷各处。后来,忽然整个岱岩舰就从下方好像被人丢了几十颗雷火珠一样,炸成了碎片,整只船都烧了起来。阿葵说当时再不跑就来不及了,所以也顾不得去看那苍梧皇帝在哪里,急忙跳江逃生了。” 众人听得惊讶不已,惟有秋月的脸色越发阴沉,很是忧心。他轻声问道: “陛下,咱们这一步棋会不会有些走得过了?” 朱芷潋依然镇静自如,“秋月君是担心什么?” “眼看温兰拿到一艘蛇形舰在如此短的时日里就能有如此多的改良,他日我们再对阵之时只怕……” “秋月君,这一点你不用担心。” “为何陛下如此镇定?” 朱芷潋嫣然一笑:“因为伊穆兰人得了蛇形舰进行改良是没有错,但我知道,那不是温兰的本事。” 正文 第四百八十四章 云纹 秋月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质疑。 他有一种感觉,越是与朱氏接触,就越是有种深不可测的未知。朱氏的女人们虽然看似柔弱,却有着出人意料的韧性和绵密。只要敌人有那么一点点破绽,也会立刻被她们瞧在眼里。 身为女帝要驾驭偌大的碧海国,果然是需要些非凡的手段的。 说起来蛇形舰是他秋月一族的东西,却能够被朱芷潋拿去设了计,他真不知道用自己已经了如指掌的蛇形舰,究竟能设出什么样的计谋来。 但他也没有打算要问下去,朱芷潋显然没有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任何人,包括苏学士。 苏晓尘犹自坐在一旁沉思,听了岱岩舰被炸沉的消息,他有些缓不过劲儿。他总觉得温帝就这么丧命于江心之中让人感到有些不敢相信。或许是因为知道他是慕云氏之后,觉得就深谋远虑的这一面应该不亚于温兰才是。 可是话说回来,若不是小潋在暗戳戳地将蛇形舰拱手送于温兰,温帝应该不至于吃了这个亏。而且,温帝心机虽多,但说到领兵打仗,只怕还是欠了火候。 朱芷潋见他沉思不语,知道他有些伤感,故意扯开话题道:“好在霍青林的五万人马尚存,苍梧国也不至于就此一败涂地。只是我不明白,霍青林近在南岸,与温帝隔得并不太远,也不可能全然不知情,如何没有北上驰援呢?” 苏晓尘叹道:“瀚江冰封后东渡偷袭之计是佑伯伯设下的计谋,然而霍师兄终究是一知半解了。既然瀚江冰封,就一定有冰消之日。此时若将大军屯于南部,万一想要北上那是不可能的。” “为何?” “你看看阿葵就知道了,冰消之后,江中碎冰无数,大小也不一。如阿葵这般身手的人尚不能躲避,何况是霍师兄麾下的那些大型战船。这些浮冰初融时坚硬如铁,撞在船舷即便不凿穿也会留下不少创伤。要把残缺的战船送上前线去救驾,那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朱芷潋恍然大悟,“所以当时你劝霍青林去滨州南岸驻扎!原来是早料到会有今日。” 苏晓尘苦笑道:“霍师兄对苍梧李氏一向忠诚不二,我既是劝退了他东进之意,他必然退一步会想着要保住温帝。我即便不劝他,多半他也还是会驻军于滨州南岸的。我只不过不曾说破罢了,如今看来,说这是天意也不为过吧……此时此刻霍师兄定然是懊悔万分,眼睁睁看着江水夹杂着碎冰向南涌来而不能救驾。不过如你所说的,苍梧尚存五万大军,总算是还能保得住大势。但这一切都有个前提……” 说着,苏晓尘十分认真地看着朱芷潋道:“那就是击溃温兰!眼下苍梧国战意已消,定是温兰想要一鼓作气拿下万桦DìDū之时,一旦伊穆兰大军渡过瀚江进入滨州,以祁烈的血族骑兵定然会横扫整个苍梧国,到时候局面会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我们一定要将他拦截在瀚江之上!” “大苏,你我想的都是一样。若论水战,我碧海国从未有过胆怯之时,总督府的后援也陆续都到了,柳明嫣说不出两日便可将鲲头舰一切都整顿就绪。” 秋月在一旁听 到,也凑过来说:“陛下,此一战务必请让我琉夏族人一同参战。虽然剩余的蛇形舰并不多,但至少能在前方拦截敌船。我与柳总督曾经商讨过蛇形舰与鲲头舰一同作战的阵形,可互补弱势,使船阵威力大增!” “秋月君,你与柳明嫣一同出战,我自然是信得过。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个十分重要的任务非你琉夏人接手不可。” 秋月不觉一怔:“陛下说的是什么?” 朱芷潋朝他招招手,轻声附耳过去。 秋月听得十分认真,但终究是第一次被朱芷潋如此地贴近自己,只觉得耳边呵气如兰,不觉脸上一红,心中乱跳,又恐被朱芷潋瞧了去,忙低下头应道:“陛下的意思我明白了,今夜我就会和带着人北上行事。不管怎么说,这既是碧海与伊穆兰之间的国仇,也是我琉夏一族间的私怨,正是应该让我去做个了断。” 说着,向苏学士一拱手,带着鹫尾下船舱去了。 苏晓尘有些好奇,问道:“你说了什么事情让他如此郑重受命?” “唉……他琉夏皇族十二支,彼此枝枝杈杈的也是渊源不少。希望办完这一桩事,他秋月一族也能正了琉夏皇族的名分才好。” 苏晓尘不知道琉夏国之事,更不知秋月一族身上还有朱氏旁系的血脉,见朱芷潋说起琉夏国总有些惆怅,一时不解。 不过他心里还惦着另一件事,于是抛下不提,说道:“柳明嫣现在是陪在银泉姨母和佐伯伯身边么?” “嗯,柳明嫣说前些日子整顿军务繁忙抽不得空,今日总算空了一些,便去探视一下。我知道你还惦着你佐伯伯的病势,你若也想去探望,我让秋月派船送你过去可好?” 苏晓尘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叹道:“罢了,眼下也是局势动荡,不如再等等。等除了温兰这个心头之患,再去报个喜讯不迟。” 话音刚落,空中一声鹰啸。 苏晓尘一听,面露喜色。 “是小鹰回来了。” 朱芷潋笑道:“都长那么大了,哪里小了。不过你这鹰儿也是神奇,隔着这样的大江南北,都能找到你的踪迹。” “姑姑说,只要用心养,养得久了便会这样。”苏晓尘说着,伸出右臂朝空中迎去,不一会儿,一头雄鹰已立于臂上。 朱芷潋听他依然唤珲英为姑姑,心想,他虽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与珲英并非亲姑侄,然而多少还是有些依恋未舍吧。 这边苏晓尘从鹰足上解下一个小小的像荷包一样的布囊,解开一看,晶莹剔透的鹰灵玉华彩莹然,足足有七八颗之多。 “你的这个姑姑,总给你这些小石头做什么?” “其实我也不知,我每次问她,她总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你说她让你把石头嵌在腰间,那你感觉有什么不同么?” 苏晓尘想了想,道:“细说也说不上来,但似乎觉得耳目要比之前要灵敏了不少。以往小鹰唤我时,我要张望半天才能看到。现在常常是一抬头便能看得清了。还有就是夜里睡觉时,若逢下雨,便觉得雨声嘈杂,声声入耳,难以入眠。不 似以前那般听不太见似的。” “还有这样的事……伊穆兰的鹰族果然有些神奇之处。”朱芷潋听得笑了起来,“若要是这样,你听得清看得远,我能辨细微察秋毫,咱俩要是在一起,只怕这大千世界就没什么能瞒过我们的眼睛了。哈哈哈。” 朱芷潋见苏晓尘好●●像没听见她说的话只管自己发愣,问道: “你怎么了?你姑姑既然送回鹰灵玉给你,那么应该是看过了你的书信才是啊。莫非你担心她不肯助你?” 苏晓尘摇摇头道:“她不会不助我的,我就是知道她定然会助我,才会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这是何意?” “我那封信中恳请她出手相帮,动之以情,是希望她能看在姑侄的份上。但是我明明知道我与她并非血亲却不点破,此事让我好生惭愧。日后再见到她时,只怕我会无颜以对。而且让她去找长公主祁楚一同助我也是同理,我是知道长公主与察克多国主旧情未了,才写信把她也搅入局来。其实莫说察克多国主不是我父亲,即便是,我也不该拿这段旧情去牵扯她才对。” 朱芷潋轻轻抚着苏晓尘的脸庞道:“大苏,你不是常说佑伯伯教导你要问心无愧么?既然你是为了大局才给你姑姑送了信,那又何必这样自责呢?何况不管是鹰族还是血族,对温兰其实早已是痛恨之极,能趁势摆脱温兰的把控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 苏晓尘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话是这样说,却总有些不安心。不过你能这样宽慰我,我确实心里好受多了。” 说着,便要将那小布囊塞入怀中。 朱芷潋忽然盯着那布囊说道:“慢着!” 苏晓尘不解何意,问道:“小潋,你怎么了?” 朱芷潋目不转睛地指着那个布囊道:“你把这布囊与我细细瞧一瞧。” 苏晓尘有些莫名,但还是递了过去。 朱芷潋就着日头下看了好一会儿,奇道:“这个云纹……我见过。” 苏晓尘顺着她指着的一块旧得泛黄的花纹看去,果然是个云纹,咦了一声道:“这个云纹我也见过。小潋,且先说说你是在何处见过的?” “在银泉姨母处,有一次我去探望她,她正在绣一个荷包,说是绣给左太师的。我见这个云纹甚是别致便问了一句,银泉姨母说,这是昔日太师府中的云纹。大苏,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我是在……佑伯伯的身上。难道也是银泉姨母绣的?” 朱芷潋摇摇头道:“姨母说过,但凡新妇入府,必先学会绣云纹。这个云纹还是黎太君亲自教她的。这个旧云纹看着已有不少年头了,说是黎太君绣的也有可能啊。” “可是不管是银泉姨母绣的还是黎太君绣的,也不会到转到伊穆兰鹰族姑姑的手中啊。” 这么一问,俩人都呆住了。 “不如,回头把这个布囊拿去给银泉姨母瞧一瞧,说不定能知道些什么线索也未可知呢?” 苏晓尘压下心头疑惑,点点头道:“好。” 正文 第四百八十五章 浮华 旗开得胜的伊穆兰大营中士气大振,欢声一片。 既是炸沉了苍梧国的王舰,温兰心中自然是大为落定,当夜便命三族各部杀猪宰羊,摆酒欢宴,连庆三日。 除了各部将士之外,在温兰心里,还尤其惦记着要给一个必不可缺的大功臣封赏------工部尚书鲁秋生。 然而不巧的是,鲁秋生虽然就在离大营不远处的滨州造船所,但忽然病倒了。温兰派去请鲁秋生前来赴宴的兵士回禀说,是前些日子日夜不休地督造新的蛇形舰,积劳成疾一下子病倒了。所幸并没有什么大碍,大约好好休息几日就康复了。 温兰想了想,觉得这个鲁秋生此次确实是劳苦功高,既然需要静养,那就由着他去,也就没有在意,只让兵士好吃好喝地送了些东西过去,又附上几句褒奖宽慰之言,便抛去脑后了。 温兰心情舒畅大开宴席,温和却并未有放松。 他思忖着犒军三日,必是最为懈怠的时候,总得提防着些才好。 说到如今伊穆兰中最为要紧的除了粮草,就当属那些新造的蛇形舰了。 船舰不比其他,都是漂在水上泊在岸边,一旦各部兵士齐聚欢宴,水上的防备势必会空虚。温和是个仔细的性子,眼见水上守卫甚少,便唤来林通胜叮嘱了一番,让他这几日伏在近处,暗中看守蛇形舰。 林通胜什么话也没有说,点了下头便要去江岸边,却又被温和唤住。 “老林,有件事我想了想……”温和似乎有些踌躇要不要说出口,“罗布儿先前替你攒下的那些金子,是你这些年来的辛苦钱。他虽然命短先死了,但金子依然还是你的。但是……这金子埋在大都,你只怕取用不易。” 林通胜不知道温和想说什么,静静地听他继续说。 “咱们离开南华岛时,你亲手埋伏了那些炸药,把闻宅下面埋的那些金锭全都掩得严严实实。既然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不如这样,大都的那些金子就转交于我。你呢,想用金子的时候从南华岛的闻宅下再取出个差不多的金子来,如何?” 林通胜有些诧异,罗布藏在金刀毗罗宫地下的金子虽然远在北漠,确实取用不便,但至少那是伊穆兰的地盘,而南华岛现在仍然在总督府的掌控之中。这样一置换,便犹如镜花水月一般让人心里很不踏实。 温和自然是料到林通胜会有疑虑,释言道:“老林你勿要多想,我只是想这么做能两相方便。如今苍梧已成了鱼肉不足一提,碧海也被我们占了太液国都,小小的一个南华岛收入囊中不过是转眼的事。” “那么敢问大巫神何时打算把南华岛收回来呢?” “这个……”温和一时被问住了,“眼前毕竟瀚江大战才刚刚取胜,我们也还没有进入到苍梧的国境之内。待攻下万桦DìDū之后,大巫神必然会想要回过头来扫清碧海余党,到了那时候,南华岛应该就……” 林通胜忽然打断了温和的话,问道:“ 我老林想问一句,这置换黄金的事,是您的主意,还是大巫神的主意?” “这是……”温和皱眉想要说得尽量委婉,然而林通胜犀利的眼光直直地射来,让他十分难以启齿。 林通胜与温和已是十数年形影不离,对温和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心知肚明,他一看温和的神态已是心中雪亮。 “我明白了。” 林通胜再无怀疑,这必然是温兰的主意。 苍梧已破,很快这个天下都将被温兰收入囊中。俗话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一旦苍梧碧海为温兰所掌控,那么自己就没什么大用了。 温和见他一脸肃然,很想说些什么缓和下气氛。置换黄金确实是兄长的主意,他也觉得没有必要多此一举,然而兄长的坚持让他也无从抗拒。他能做的,就只是从中调和而已。 “老林啊,其实你我都知道,琉夏国已成了一片。无论如何,想要再复国都已是不可能的事,你又何苦还念念不忘呢?很快就会是太平盛世,到时候无论你想居住在哪里,大巫神都可以应允。迄今为止你一直是在暗地里助我,将来你若想升官封侯,只需你开口我相信大巫神也一定不会不点头的。良田美宅,妻妾仆婢,你想要的也都可以得到。” “但是我必须断了复国的念头?”林通胜冷冷地反问道。 温和没有直接承认,只叹了口气道:“老林,有些事是上天注定,你琉夏国连一寸国土都没有了,怎么能复国呢?” “伊穆兰国很快就能拥有这个天下,难道还不能分出那么小小的一块地方让我琉夏人存留下去吗!这对大巫神来说有多难?”林通胜愤怒了,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在温氏面前显露出怒色。 “这并非是舍不得封地与你,你若只是想要土地,哪怕是封你为一州数郡的领主又有何难?”温和急忙辩解,眼中满是无奈。 林通胜忽然明白过来了。 大巫神温兰根本就不是小气或是在意那些金子和土地,他在意的是自己另辟疆土重建琉夏国。 就像叶知秋的常氏复国梦一样,温兰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想过会让叶知秋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揭起“淞阳国”三个字。 领主的领地再大,也只是一名封臣。复国的国土再小,对温兰来说也是隐患。 他终于听懂了温和今日唤住他的用意。 可是如果不能再保琉夏二字,自己迄今为止的努力究竟是为了什么?琉夏国主和先祖的遗托又将置于何处? 林通胜心如刀绞,但他不想被温和看出心中的动摇。尽管温和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哪怕先想一想,不立刻答复也无妨。 “好,那么容我想一想。”林通胜略点了点头,“江岸边守备要紧,我先去码头了。”说着,不等温和回答,将身形一隐,已是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伊穆兰大营与江岸边不远,只要穿过一小片 树林便到。 林通胜与温和方才交谈一番之后,心中孤寂之情如浪潮翻涌,好不郁闷。 其实叶知秋复国的梦想在温兰看来形同浮沫,这林通胜并不难懂。以温兰的性子若是拿下整个苍梧国,如何会允许叶知秋在一旁独独辟出一块独立的领地?然而琉夏国是不同的,隔着海的疆域显然温兰丝毫不感兴趣,所以林通胜一直相信温兰会助他夺回琉夏国。 可琉夏国沉入海底之事实在太突然,以至于林通胜甚至无法去指责温兰背信弃义。 国都没了,还怎么复呢? 林通胜觉得有些精神恍惚,脚下的步子也慢了起来。 他甚至依稀觉得远处黑暗的树林立出现了一团柔柔的白光。 那白光缓缓地在空中跃动着,还隐隐带着一丝淡绿色…… 很快,在那团白光的后面又跟随着两三团同样的光芒,跃动的轨迹犹如蝴蝶一般,慢慢向自己飘来。 林通胜静下心神细细看去,果然是三四只白色的蝴蝶从远处萦萦绕绕地飞过来,隐隐地还带着一丝奇异的花香。 林通胜立时觉得不好,急忙闭了气息,将身子一跃,跳上边上的一棵大树。 这香味……不会错,是铃兰荨鬼毒。 林通胜将衣袖旋了几下,扇走身前的香气,然后大喝一声:“谁?出来!” 这时,从树林深处出现了一个婀娜的身影,虽一时看不清面容,却能看见她手中拿着一盏障纱纸灯笼,灯笼上描着的是琉夏传世名画《高泉月下鹿饮涧》,黄色的烛光映在一袭西阵织锦的华袍之上,将垂着的两只五彩斑斓的振袖照得清清楚楚。 林通胜许久未接触琉夏国的风情物貌,忽然见到这般美妙的女子,心神为之一震。 那女子将灯笼朝上提了提,现出一张艳美无比的娇颜,随即向林通胜略一颔首,笑道:“果然这寻常的毒对林大人是没有什么用呢。” 林通胜看清了来人的面目,冷笑一声道:“原来是你。我道是谁有这般灵巧的心思,将碧炎箔剪成蝴蝶的模样又藏了荨鬼毒在箔上。毕竟是京城出了名的才女,便同样是出身于我雾隐门,也与其他门人大不相同啊。” 鹫尾嫣然一笑:“林大人谬赞了,我离了师门许久,若不再花些心思想些新门路,只怕不能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呵呵,听你这口气,现在是能胜于蓝了?” “不试一试,又怎么能知道呢?” 鹫尾微启朱唇,对着灯笼中的蜡烛轻轻吹去,林中顿时一片黑暗,惟有树影婆娑,斑斑点点地被月光照在地上。 林通胜哈哈大笑起来:“夜遁之中,你我皆是一样。何况你以为你躲在夜色中,我就看不见你了么?” 说着,手腕一伸,两枚飞镖已是朝林中一角射去。 林通胜侧耳细听去,只听噗噗两声,一枚打在了那个吹灭的灯笼之上,另一枚却好像钉在一块木头上。 正文 第四百八十六章 胧月 林通胜出手之前便已看准了鹫尾站立的位置,然而飞镖打在木头上,显然是被鹫尾用了替身之术。 林通胜一击不中,即刻退到一边。 树林中没有一点声响,寂静得可怕。 既然互相都捕捉不到对方的身影,听觉就成了取胜的关键。 谁先发出一点声音,谁就先暴露自己所在的位置。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足足一盏茶的工夫,树林依然没有任何动静,好像林中就不存在任何人。 忽然,又是一点亮光慢慢飘了过来,犹如萤火虫一般飘向林通胜的。 林通胜不禁暗自叫好。 寻常的碧炎箔须得手腕使劲才能抛出来,而把一张碧炎箔剪成这样小的尺寸,只需轻轻呼一口气便可送过来。光亮可以照亮敌人的位置,自己却可以不被察觉。不愧是才女,心思巧妙得很。 眼见那一点碧炎箔就要飘到跟前照亮自己,林通胜伸手也捏碎了一张碧炎箔捏在掌心,随即如同孙大圣吹毫毛一般一口气吹去,只见林中忽然如繁星点点,光芒四溢。 林通胜知道这样一来,自己和鹫尾就都暴露在光亮之下,然而鹫尾出手的速度远不及自己来得快,如此便可逼着对手落入下风。 光芒不过一瞬,林通胜已瞥见西北角远处有个红色的身影。他冷哼一声,脚下施展出赶蝉术,不过瞬间已欺身靠近那人,而手中的数枚银针也跟着掷了出去,分别扎向那人的各处穴位要害。 银针无声无息地没入了那人的身体,然而此时林通胜也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因为对方被扎了那么多针却连一丝反应都没有。 又是替身术? 林通胜借着月光一看,果然只是一截用木桩刻出来的假人,假人外面裹了一层琉夏国正四品的大红官服,上端还配了一顶菊叶银飞鸟纹的乌顶官帽,正是鹫尾萤的父亲鹫尾高广当年任弹正台少弼时所穿的服色。 初一乍看,还真像个人。 “装神弄鬼……”林通胜嗤笑一声。 不过是区区替身之术,也只能吓唬寻常人而已。 不料,那木桩假人忽然一跃而起,对着林通胜胸前便撞了过来。 林通胜一皱眉,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操身之术? 想不到鹫尾能无师自通,领悟到雾隐流中如此高阶的五行之术。 操身之人往往躲在暗处避开凶险,却用各种坚固的丝线牵引假人对敌,可谓无往不利。 林通胜躲开迎面袭来●●的一击,刚要一掌击碎假人,忽然眼尖瞧见那假人周身都是些凹凸不平的突起,立时反应过来定是鹫尾已在假人身上涂遍毒液,只待自己击中假人时,手掌也会被刺破中毒。 不愧是自己教出来的好徒儿,还真有几分胜于蓝的意思。 林通胜疾退了一步,收掌伸脚,一下踢中了那假人的颈后。 他知道操身之术所用的丝线中最薄弱的地方便是假人颈后的部位,那里既是衔接之处,也是 丝线汇总的地方。 果然,林通胜一脚之下,那假人身上的丝线被踹断,顿时散成了几块,落在地上。 然而林中紧跟着又是一个红色官服的身影闪过,手中一把匕首迎面门刺来,只听那人口中喊道:“你杀了我,今日便要你以命来赔!” 又是替身之术? 林通胜有些烦躁了,用这等微末功夫来对付自己,真是不自量力。 劲风之下,林通胜忽然觉得有些不寻常,他借着月光看去,那不是木桩假人,而是一个真人!那人的脸在月光之下被映照得清清楚楚,正是昔日的弹正少弼鹫尾高广。 可鹫尾高广早已死去多年,如何还能复生? 林通胜心念如电,手中一道银光闪出,用一根银铃索缠住了对方的匕首,随即将手腕轻抖,将一颗雷火珠顺着银铃索向高广抖去。 高广见势不妙,只得撤了匕首疾退了几步。听得一声巨响,雷火珠在两人之间的位置炸开了一大片,升起几缕黑烟 林通胜早已算准这一招,将身形一闪,趁着黑烟已是以缝影术闪到高广的身后,伸手便要擒住高广的脖颈要害。 然而林通胜觉得右手被什么东西扯住一时不能动弹,趁着这个间隙,高广已一步跃开,轻飘飘地落到了远处,身姿曼妙,全然是个女子的模样。 林通胜这才发现,方才操控假人的丝线不知何时缠在了自己的护腕上,利用让人忽略的残线来牵制自己,这一手确实漂亮! 林通胜左手匕首一扬,缠绕的丝线纷纷落地。 他朝着远处站立的鹫尾高广喊道:“鹫尾萤,你即便忘不了你爹,也不该用扮成他的模样来装神弄鬼。你就不怕你爹地下有知,恼了你么?” 鹫尾萤见奈何不了他,索性撕下人皮.面具,重新露出那张冷艳的脸叱声道:“你杀了我爹,我今日以他的模样杀了你,也算是替他报了血仇解了遗恨。” 林通胜摇摇头说道:“你爹不是我杀的。” 鹫尾闻言一怔,随即骂道:“林通胜,你好歹也是一门的宗师身份,又是琉夏十二皇族之后,竟然做了事却不敢承认!我爹一世清白,为人刚直不阿,世人皆知!而你却为了你林氏的贪欲,杀了我爹只为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林通胜仰天大笑道:“我林氏一族是皇族正支,纵然杀人无数,也都是为了琉夏的江山永固!没有什么是不敢认的,莫说你爹区区不过一个正四品的少弼,便是正二品的纳言或内府大臣,我若是杀了也不会不认。” “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早有人看见那一日是你带着人去了我爹在京中的邸所,不过半个时辰你出来之后,我爹就已死在邸中,若非是你,还有谁会杀了他!”鹫尾已是杏目圆睁,剑眉倒立,多少年来的怨恨都凝在眼中。 林通胜依然冷静自如:“我说了,不是我杀的就不是我杀的。你爹是自己看差了眼做错了事,羞愧难当,才自尽而死……” “胡说!我爹早知道因为惩戒了你林 氏中的那些不肖子弟而得罪了你的族人,也知道你对他怀恨在心,只不过他一心为民不肯从京中逃离。他洁身自好,一生都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又岂能做出什么错事要羞愧自尽的?” 林通胜微微一笑,道:“你想知道么?” 鹫尾被问得一时呆住,不知该答想还是不想。 然而林通胜早已抓住了这个缝隙,疾步直冲过来,手上已然多了一把雪亮的短刀,口中冷冷地吐出三个字:“你不配!” 鹫尾回过神来已是后退不及,眼见那柄短刀就要刺入怀中,忽然刀柄上多了一根银铃索,将刀势拽得向右一偏。鹫尾急忙双手一拍,从袖中抖出一阵白雾,而自己则趁势掩了身形躲入林中。 林通胜见一刀刺空,皱眉低声喝道:“哪里来的碍眼东西”,举手便将刀柄朝银铃索袭来的方向掷去。 只听一声娇柔的惨叫,从树上的高处跌落一人,正是阿藤。 鹫尾在暗处瞧见那柄短刀插在阿藤的左肩上,也不知是否伤及要害,一时心如刀割。 阿藤却躺在地上大叫道:“鹫尾姐姐不要出来!阿藤没事!” 林通胜嗤笑一声:“我就觉得这林子里好像藏了不止一个人,原来还有你这么个徒孙,这功夫是鹫尾教的你么?倒是很有几分硬气。” 他正想上前擒住阿藤,逼她说出点什么,忽然耳边响起一阵奇异的弦乐之声。 闻音辨位对林通胜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然而这声音却好像从四面八方随风飘来,既不知所出,也不知所去。 这弦声时而高亢如急雨时而低迷如呓,且回荡不已,听得林通胜心烦意乱。 因为这不是他雾隐流的功夫,所以他当然不会知道这是自小就精通音律的鹫尾独创的胧月之术。 在这林中,鹫尾已提前缠上了许多难以察觉的丝线,一来是便于操控先前的假人,二来则是以线牵线,将远处的线当成弦弹出音色,扰乱林通胜。 果然,林通胜想要循音找出鹫尾的所在,却屡屡被引去别的方向,弦声又甚是嘈杂,连鹫尾的脚步声也听不清楚。待他再一回头时,忽然发现地上的阿藤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滩红色的血迹。 林通胜急切间寻不见鹫尾,知道对方意在扰乱自己的心神。 那弦声虽然忽高忽低让人烦躁,但也只是声音而已,并伤不了林通胜。他索性闭眼仔细听去,隐隐觉得无论哪里传来弦声,最后都会朝某个角落渐渐隐去。 定是躲在那里! 林通胜睁眼朝那个黑暗的角落望去,目光已然盯上了躲在深处的鹫尾。 鹫尾见势不妙,急忙将手中丝线一拽,林中又是一个木桩假人朝林通胜飞身撞去。然而这一次林通胜依然摸清了假人的行动轨迹,轻轻一躲,便避开了假人。 “哼,你还藏了多少个假人,只管使出来!” 林通胜话音未落,侧身又是一个假人袭来。 技穷至此,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正文 第四百八十七章 断霞 林通胜一刀砍向那假人的脖子想要一刀两断,不料那假人居然手中也是一把刀朝自己砍来。 林通胜以为不过就是与先前一样的假人,所以并未在意。待长刀逼近才猛然察觉到那刀长过自己的短刀三四倍不止,且气势犹如排山倒海,一股杀气已溯面而来,激得他背上汗毛不觉倒立了一片。 他急忙以短刀招架过去,然而刚与那柄长刀相触的瞬间,短刀已被斩成了两段!那长刀的刀势却依然未尽,林通胜只觉眼前霞光映目,右肩已是一阵剧痛,几乎要晕过去。 他咬牙使劲儿往后跃去,左手一张碧炎箔朝上掷出,照亮了身周一片,既看清了自己的伤势------从肩前至胸下深深的一刀,肩上的被划开的血肉间已深可见骨,同时也看清了那假人的真面目。 “居然会是你……”林通胜惨笑一声:“大極密妙流的刀法果然精奇……” 碧炎箔淡绿色的火光中,映出一张男人瘦削的脸庞。 “密妙流第十二式------断霞,能在这一刀下未被切中要害的,你是第一人。”秋月的语气冷澈如水,既没有看见阿藤负伤后的愤怒,也没有得手之后的欢喜,他手中执着的正是那把秋月氏的镇族宝刀------荒鹰。 明镜止水,乃是对敌时的最高境界。 无喜无忧方可不为所扰,洞察先机。 林通胜左手摸出一把金创药抹在伤口上,勉强止了血。 秋月实右手提刀,慢慢走近。他知道林通胜是雾隐门中最顶级的高手,方才得手毕竟是因为林通胜在明处而自己在暗处,倘若两人正面对决未必能一招占得上风,所以每一步都踏得极其小心,生怕林通胜在暗处使出什么神鬼莫觉的机关。 林通胜嘿嘿了一声,笑道:“胜而不躁,步履沉稳,不愧是殿前御试的无双国士,秋月麟真是得了个好孙子。” 秋月实闻言脸色一变。 秋月麟是秋月一族中最英明的领主,也是秋月实的祖父。正是因为秋月麟卓越的才能,使得秋月氏成为与林氏并肩的两大皇族。 林通胜在此时提及秋月麟,看似是在褒奖,实是在贬损秋月实的父亲碌碌无为,意在激怒秋月实。 他见秋月实只是瞬间便恢复了冷静,继续说道:“可我看你也不过尔尔,空有一手好刀法,却只缠绵于儿女私情。” 方才的贬损之言没有惹怒秋月实,这句儿女私情却恰好戳中了他的痛处。 秋月实暗自奇怪,自己对朱芷潋的心意这林通胜如何能知道。 “……你我不过初见,就说什么缠绵私情,真是信口胡言。” “信口胡言?哈哈哈,你看看你自己,如今也是秋月氏的族长了,居然为了区区一个四品少弼的女儿,不惜亲自犯险与我动手,这不是缠绵私情又是什么?而且……你就不怕反被我杀了做了风流鬼么?”林通胜身中一刀,然而语气中却丝毫没有把秋月 实放在眼里。 这倒并非是虚张声势。 林通胜很清楚,大極密妙流一共十二式,第十二式断霞乃是决胜的招数,中刀不过是遭了暗算,若这一刀施展出来也只能砍伤自己而不能要了自己的命,秋月实就再没有本事可以伤到自己了。 何况秋月实已经显了身形。 鹫尾在一旁急忙唤道:“筑紫大人!切莫上他的当,他不过是在拖●●延时刻,扰乱大人的心境!” 秋月实开始以为林通胜说的是他对朱芷潋暗生情愫之事,之后才明白原来林通胜是误以为自己是为了鹫尾的杀父之仇才出手相助,不由心中一阵轻快,脱口而出道:“鹫尾已是我秋月氏的人,我与她情义深重不假,却不是什么儿女私情,你这样的宗师身份,却去学街头巷尾的妇人般捕风捉影嚼舌根,好不丢脸。” 鹫尾起初是想提醒秋月实小心,却无意间听到秋月实的心里话。她原是知道秋月实无意于她,但至少秋月实一直都避而不言,今夜骤然被判了黑白,一阵说不出的酸苦涌上心头。 然而这边秋月实对鹫尾的心思是毫无察觉。 他话音刚落,已是运起全身真气凌空一跃,狠狠地一刀当头斩下。刀锋所过之处,劲风四溢,将两侧树上的树叶逼得一阵乱舞,簌簌纷纷地席卷而落。 林通胜肩上中了一刀,双脚却毫无伤势,见这一刀的气势,知道是密妙流中第二刀:藏王斩。 藏王是琉夏国一座高峰,山体奇高奇险,峰顶终年积雪,无路可攀。传说开创大極密妙流的大宗师便是在藏王山下苦思半年,从陡峭的山壁中领悟出这劈山断江的一斩,气势霸道无比,无人敢正面招架。 林通胜既然明白其中利害,当然不会硬接。 他疾退五步,手中两颗雷火珠对准秋月实抛了过去。 然而雷火珠虽然威力巨大,珠子本身却又轻又小,尚未飞到秋月实跟前,早已被荒鹰的霸道刀气拂去一边,只听树林远处两侧各一声巨响,已是炸出两个大坑来。 灵刀荒鹰本来就比寻常的长刀长出一倍,秋月实又将全身真气灌入刀锋之上,使有形的刀尖前仿佛延长了一段无形的刀刃,直逼林通胜。 那一瞬间,荒鹰的刀锋所过之处,即便是一缕轻风仿佛也会被切成两段。 林通胜见连退五步依然不能避开刀锋,左手银铃索朝后甩出拴住一棵树干,接着一收绳索让自己飞快地向后脱身,右手则深入怀中摸出一整沓的碧炎箔。 那一沓碧炎箔平时都是用铜环拴在一起藏在怀中,要用时伸手入怀撕一张或数张,迎风见火,很是方便。而林通胜这一次是将整个铜环牵出,对准刀锋掷了过去。那刀锋所带风势刚猛,遇到那一沓的碧炎箔犹如,顿时爆发出一阵极其耀眼的白光,一时间将整个树林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秋月实未料到会有如此强烈刺眼的光芒,只得一手遮住眼前,一手回刀护住周 身。而林通胜出手前就知晓会有强光夺目,早已背对光芒,遁入林中不见了。 鹫尾见林通胜没了踪迹,立时生了惧意。因为她知道,像林通胜这般顶级的高手,如果藏匿在林中,那么根本无法知晓他会从什么地方出手偷袭。 我在明处敌在暗,精心埋伏得来的好局势竟然被逆转了…… 白光渐隐,树林中恢复了先前的黑暗。 秋月实好容易再次看清了四周的环境,却看不到林通胜的身影,只剩下茂密的树丛。 鹫尾跟随他年数不少,雾隐流的厉害他是明白的。 想要不被偷袭,只有一个办法。 秋月实再次凝神集气,举起荒鹰在空中划了个半弧。 忽然,荒鹰刀锋横扫,切过身边的碗口粗的杨柳树,树干应声而倒。然而秋月实脚下步履不停,反手又是一刀劈落,又砍倒一棵。 鹫尾在旁看着林中刀光四起,不过一会儿功夫,方圆十步之内已是硬生生地被秋月实砍成了一大片的空地,而他的脚下则堆叠着七零八落的倒下的树干和枝杈。 方圆十步,都是荒鹰的刀锋所指,林通胜就算偷袭,也近不得秋月实的身。 “鹫尾,带着阿藤进来!”秋月实低声命道。 鹫尾知道他的意思,是想让自己和阿藤躲入荒鹰的庇护之下。然而她也知道,有她和阿藤在秋月身边,只会碍手碍脚让荒鹰施展不开。 “不,大人!奴婢在这里就很好!”话刚出口,鹫尾才意识道,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对秋月实说不。 林中忽然响起一阵笑声。 “哈哈哈,秋月家的小子,我若是想要她二人的性命,早就动手了,还会等你砍完树么?放心,她二人怎么说也是我雾隐流的门人,我不会要她们死的。反倒是你,这样婆婆妈妈的,还有脸面说没有缠绵儿女私情么?” 闻音辨位本来是个好方法,但是鹫尾早已告诉过秋月实,这方法对林通胜没有用。 因为林通胜行踪鬼魅飘忽不定,敌人要是想用声音来判断他的所在,反而往往会被误导去错误的方向,倒使自己的后背显露出破绽来。 所以秋月实听到林通胜的声音,只抑住心神,耳听八方。 他双手擎起刀柄,单膝微屈,时刻准备出刀应敌。 “林通胜,无论鹫尾今日在不在这里,我都会取你性命。你身为琉夏皇族,却助恶为虐,甘心做了伊穆兰人的鹰爪,将我琉夏国的颜面堕灭殆尽!” “哈哈哈哈。”林中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笑声:“难不成你今日就是为了琉夏国的颜面才想拔刀杀我的么?” “自然不是……但只要有你在一日,我琉夏国便复国无望。这些年来你随着伊穆兰的温氏二老潜伏在碧海国,助伊穆兰人将碧海国踏在脚下以换取苟延残喘,你难道忘了我琉夏皇族身上都有碧海朱氏的血脉吗?!如此背祖忘义,当真禽兽不如!” 正文 第四百八十八章 土歧 林中沉默了片刻,紧接着伴着一声怒吼,六七八飞刀掷了出来,刀刀指向秋月的要害。然而秋月实早有防备,以第十式无息斩将飞刀尽皆砍落。 “你秋月氏想复琉夏国?笑话!难道你以为跟在那个朱氏小明皇的屁股后面就可以分一杯残羹冷炙复了国吗?她如今居无定所连自身都难保,你还将族人托付于她寻求她的庇护,愚蠢之极!” 秋月实没有想到他这番话会激得林通胜如此恼怒,但他也知道机不可失,疾步朝飞刀飞来的方向奔去,接着凌空一跃,对准人影处又是一招“断霞”劈落。 只听“咔嚓”一声响,那人影被劈作两断,秋月实定睛细看,却是一个木桩,然而紧接着一阵粉末飘过来,秋月实猜到是毒粉,急退了几步,万幸没有吸入。 正在此时,他忽然觉得右脚一阵剧痛,原来地上竟是一堆铁钉。 先将一包毒粉贴在木桩上,再以飞刀诱秋月实上前,砍破之后毒粉外溢将秋月实逼退,逼得他踩中身后地上的铁钉。 时机、心机、算计得无不精准。 秋月实知道若是被鹫尾看见必然会让她飞奔过来无暇照顾阿藤,于是硬生生忍住没发出半点声音。 然而铁钉正入脚心,秋月实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当下运气强行压制。 林中再次传来林通胜的声音。 “刀法凌厉,临战的经验却浅薄得很。看来你父亲对你还是呵护太过。秋月一族交予你手中,可见也是无奈之举。如你这般稚嫩的手段,还提什么复国琉夏?哼,痴人说梦。” “我秋月实虽然资历尚浅,至少能明白是非善恶。我琉夏国本来就是碧海国的属国,当年的琉夏王后也是碧海明皇的族妹奉命和亲才到了我琉夏国。纵使有那么几十年断了邦交,可血缘终究还在!我如今率族人追随四代明皇,虽然为她夺回碧海国只能尽些绵薄之力,但终究是患难与共坦诚相见,明皇必不会负我!再看看你,每日卑躬屈膝依附豺狼,置我琉夏皇族颜面于不顾且不去说,难道你真的幻想他日伊穆兰平定天下之后能许你在他的疆域里拓一方国土与你复国吗?我秋月族人虽少也有六千有余,而你势单力薄不过就一人,凭你一人之名也能撑起琉夏之名吗?温兰心狠如蝎,出尔反尔乃是家常便饭这一点你不会不知道。若是能除去你一人便能将助琉夏复国的承诺一笔勾销,?” “住口!你以为你这几句伶牙俐齿的离间之言便可让我对大巫神心生动摇么?不管碧海朱氏对你如何有情义,不管伊穆兰人背地里有何谋算,这世间能完成琉夏复国大业就只有我一人!哪怕所有的琉夏族人死得只剩下我一个,也只有我能复国!” “我看你是人老力衰失心疯了,我六千余琉夏族人此刻就在客居于梅陇屿,你不是想着护着他们,却还借着伊穆兰人的兵势在 此狐假虎威,可称得上是琉夏国厚颜无耻第一人!你有什么资格去光复琉夏?” “我是皇族正支!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 秋月哼了一声:“不巧得很,我也是!” 这一次,林通胜不怒反笑,嘿嘿笑道:“你还真不是。我今日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压制你秋月一族不得出头,驱赶你秋月氏去偏远的筑紫半岛,监视你秋月城的一举一动,更不容你秋月氏中的任何一人染指国主之位!这都是琉夏国主代代传下来的遗命,也是我林氏代代发誓要守护的承诺!所以只要我林通胜还有一口气在,便不会让秋月家的家主成为将来琉夏国的国主!” 无论是秋月实还是鹫尾萤都吃了一惊,林通胜简直就是在一派胡言,可为何每一个字都如铁锤击地一般让人震颤不已呢。 “我秋月氏历代家主都对琉夏国忠心耿耿,恪守奉公。我祖父当年为了顾全大局,不惜将唾手可得的国主之位让了出去,更为了琉夏皇族间彼此齐心而对你林氏一再退让。反观你你林氏却四处虐杀忠良,祸乱朝纲,党同伐异!连高广公这样的好官都不放过……” “我再说一遍,鹫尾高广是自尽,不是我杀的。他女儿方才来问我缘由,可她不过一介庶民,岂有向我皇族问话的道理?也罢,看在你秋月氏姑且挂着个皇族的名头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她爹到底为何要自尽。” 鹫尾听得此言,不觉汗毛倒竖,这个事早已是她多年来一直未能解开的心结。虽然林通胜自恃甚高不愿回答她方才的质问,但此刻显然是借着秋月实的身份肯一吐旧事了。 “当年碧海国建国,邻邦小国尽皆来朝,我琉夏国虽然隔海而治,但国主心生向往,也亲自入了太液城朝拜初代明皇。碧海明皇见我琉夏国主风华正茂,心生亲近,不仅将其名讳中的兰字指于我琉夏,改名为琉兰国,还把其族妹赐婚与国主做了琉夏王后。” “这些事都有宫中史册再录,琉夏皇族中也是人尽皆知,又何必再说?” “自古史册,真真假假,有些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虚妄之词。就譬如史册说这位琉夏王后‘端淑慧至,凤仪万方’,可谁料想她虽然是碧海朱氏,却对碧海的初代明皇耿耿于怀。” “什么?” “她与初代明皇乃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只不过她是庶出,而明皇是嫡出,从小就被明皇以嫡庶有别为由处处欺压。起初明皇见了琉夏国主生出赐婚的念头时,并没有想到要将她指给国主,是她自己暗中自荐才成了琉夏王后。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摆脱明皇的掌控而已。她对明皇怀恨在心,入了琉夏王室后也一直耿耿于怀。国主本来对碧海甚是尊崇,然而王后却对碧海一直口出怨言诋毁不止,尤其是对琉兰国中的兰字如鲠在喉,因为那是她姐姐的名讳。后来终于有一天,我林氏上奏请国主将琉兰国改回琉夏国,再 派了特使入太液,断了邦交。国主犹豫再三,终于抵不过王后的软磨硬泡同意了。世人都说是我林氏在朝中作祟,殊不知我林氏不过是为了王后背了这个骂名。” 秋月实听得皱眉,这样的奇闻他当然是头一次听说。说起这琉夏王后其实不止是他秋月氏的先祖,也是林氏的先祖。因为琉夏十二皇族起源于当初的十二位皇子,而且都是这位琉夏王后的嫡子。要说林通胜会去诋毁先祖,倒也让人难以相信。只是这样的陈年往事又与鹫尾高广的死有何关系? 林通胜继续说道:“这位碧海来的琉夏王后不仅生性强硬,而且还是位擅权之人。她曾经在完婚之日暗中与国主约定在先,她说日后国主纳妃再多她也可以视而不见,但唯独有一点,所有王室后裔都必须是她所出,国主不可与任何妃子生下后代。” “这……”秋月实刚想出言反驳这听起来荒唐无比的要求,忽然脑中一个念头闪过。难道这是真的? 当初琉夏十二位皇子确实都是王后所生,无一庶出。如此强盛的生育能力不仅史上少有,在民间亦可称奇,而且国主的其他嫔妃也的确没有一位能国主生下一男半女。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林通胜嗤笑一声道:“自然是为了稳固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她觉得自己不是终究琉夏人而是外族,而且碧海的女人又向来高寿,她担心国主逝后自己晚年遭人欺凌,所以才想出这样一个法子来。琉夏国主对王后宠爱有加,竟然也答应了。” 秋月实知道,当初的琉夏国主的生性温和,又不善争辩,若真是遇上碧海朱氏这般强势的女人,忍气吞声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国主虽然答应,多年来从未与其他嫔妃有过后代,王后自己却食了言。那时有个大臣姓土歧,名叫土歧秀赖,是京中望族,生得相貌英俊,且极善言辞,王后见了他几次便生出些留恋之情……” “林通胜你须得慎言!琉夏王后是你我先祖,怎可对先人口吐污言?!”秋月实惊怒道。 “你知道她是我先祖就好。此事自然是隐秘得很,不容外传,所以你又怎么会知道?” 秋月实强忍怒气,问道:“你说的那个土歧,是不是后来被国主问罪灭了一整个氏族的土歧氏?” “不错,世人都说土歧秀赖意图谋害国主,所以被国主问了灭族之罪,而实则是他与琉夏王后暗通款曲被国主捉了奸情!”林通胜叹声道:“世上所有的男子,无论贵贱,遇到这样的事哪一个不要怒发冲冠?国主性子再温和,也不能忍受。然而王室总归是顾及脸面,国主终究不想被成了天下人的笑柄,所以他只好找了个罪名将土歧氏灭了族,而没有动王后分毫。因为只有王后毫发无伤,才能显得与土歧氏灭族一事没有瓜葛。但是国主没有想到的是,土歧氏一族尽灭,居然有一个人幸存了下来。” 正文 第四百八十九章 曲玉 “既是灭族之罪,岂能逃脱?琉夏国疆域不大,又是个岛国,能躲在哪里?”秋月实奇道。 “他躲在王后的腹中……” 秋月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鹫尾萤却好像瞬间领悟到了什么,只觉浑身酸软地瘫坐在原地。 “你……你是说王后的腹中已经有了土歧氏的……” “儿子。”林通胜接上了秋月实未说完的话。 琉夏十二皇子中竟然有一位是土歧氏的血脉?! 不等秋月实理清头绪,林通胜已厉声质问道:“此事国主与王后心知肚明,却为了琉夏王室不受世人耻笑,心照不宣地缄口不提。说到这里,你难道还不明白你秋月氏究竟是谁的血脉吗?不错,你秋月氏是十二皇族中与我林氏比肩的大族,族人中也不乏英才能匠。但是国主至始至终把你秋月氏视作心底的一道刀疤,既抹不去又不能愈合。而且国主自知灭了土歧氏所有人的血脉,日后若被你们知道了真相,势必会想要替族人报仇。所以不管你秋月氏历代领主如何忠心如何能干,国主都不敢重用你们,更不敢让你们把控京城,他只能把你们全都迁去遥远的筑紫半岛!但表面上国主又不想和秋月氏公开对敌,因为他的杀机永远说不出口,他又怕你们生了疑心。于是到最后,还是我林氏秉承国主暗地里的意思,大张旗鼓地与你秋月氏做敌,剪去你们在京中的党羽,并奏请国主彻底把你们赶出了京城。世人都说我林氏擅权跋扈,为了私欲党同伐异,让我林氏背尽了骂名,然而又有谁人能知琉夏十二皇族只有我林氏才是真正为国主效忠至死的正统血脉?当初鹫尾高广正是看过了国主的亲笔密旨,才发现自己之前因冷面无私而处死的林氏子弟都只是在替国主行事,真正在一步步夺取琉夏王位要将正统血脉取而代之的正是你披着皇族外皮的秋月氏,他还亲手把自己的女儿送去了秋月城,桩桩件件都是让他悔恨不已的错事,所以自绝了性命!” 鹫尾萤已是泪如泉涌,她看着手中紧握尚未松开的丝线,忽然觉得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牵动哪怕分毫。对林通胜的话秋月实信不信她不知道,但她在雾隐门中的时日少说也有三四年,她知道其中是有一些蹊跷的。 国主生性平和爱民如子是真,从不听信谗言不近奸臣也是真,可惟独对秋月氏的事,从来都是任由林氏把控,无论其中公正与否,也从不主持裁定。鹫尾深知秋月氏受的冤屈不少,也觉得奇怪,但从来没想过是国主在后面暗中摆布,因为出面和动手的永远是林氏。 按这样说起来,其实就算父亲看了国主的密旨不肯自尽,林氏也一定会杀了父亲。但要父亲死的,却不是林氏,而是国主……因为父亲嘴上说与秋月氏断了情谊,暗中仍在维护。国主定是因为知晓了此事,才命林氏奉旨去取父亲的性命。 父亲……你没有做错事,你只是遇上了错误的人。 鹫尾思绪未断,忽然听到远处刀锋呼啸而过,抬头 一看,已是齐刷刷地倒下三棵树。 显然秋月实已是心神大乱,刀法不成章法,刀锋过处,连自己的脸都被枝杈划出数道血痕,在月色下显得十分可怖。 他当然无法接受林通胜的说辞,尽管方才的那一席话游刃有余地解开了他甚至是他祖父疑虑了一辈子的事------为什么无论秋月氏多努力地奉公尽忠,国主都永远不肯亲近秋月氏。 因为有些事从根开始就是错的,它注定会有一个错误的结局。 “林通胜……我秋月实不是三岁小儿,也决不会被你这种信口谎言所蒙骗!即便被你林氏排挤了这么多年,我秋月氏也从未想过要为了国主之位而仇视你林氏。我现在明白地告诉你,今日我在此处截杀你,不过是为了助碧海明皇夺回她该有的国土,再请她赐予我琉夏族人的一方庇佑,与你的那些私仇旧怨无关!” “哈哈哈,怎么?你如此害怕提及旧事,不正是因为信了我方才的话么?你说我信口谎言,假如我能拿出证据,那你敢不敢看呢?!” 敢?还是不敢? 一句逼问,秋月实忽然发现从心底里升起一阵恐惧,他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如此地想从这个话题逃离开去。 “住口!”秋月一声暴喝,双手擎起荒鹰,将全身所有的真气再次凝结在刀锋处,继而朝林通胜的声音发出的方位砍去。 断霞! 鹫尾见状大惊,因为林通胜一定不在出声的方位,秋月实将刀锋劈向前方,身后必然露出破绽,如此孤注一掷,几乎没有胜算! 她大声惊呼道:“大人,不可……” 话音未落,秋月手腕一转,霞光已跟着回旋了一圈,荒鹰的刀锋在空中划了道银弧,直指身后。 只听“叮”的一声,林通胜果然出现在秋月实的身后,而手中的那柄短刀已被荒鹰震成了三段。 林通胜将身形一晃,犹如鬼魅一般忽然分出三个相同的身影,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地将秋月实团团围住。 鹫尾在一旁已是看得瞠目结舌。 天底下竟然有人能将替身术、赶蝉术与缝影术合三技为一同施展出来,相比之下自己的那些五行之术已是渺小得不值一提。 秋月实将霞断中途折回改为无息斩,已是突破了迄今为止不曾有过的境界,即便是大極密妙流的师祖也从未有过双式连击的创举。然而这样精妙的招数依然不能一击而中,秋月实已经感到自己的心境不再坚如磐石,手腕也跟着微微作颤。 他只觉得眼前到处都是林通胜的身影,每一个身影都伸手扣向他的咽喉要害,仿佛要将他的脖子就势拧断。 也许……真的命数已尽。 也许这是此生最后一次握紧荒鹰。 秋月实绝望地将刀锋朝前方刺去,只听沉闷的一声“噗”…… 所有的幻影在一瞬间全都消散不见,林通胜的右手停在了离秋月实的 咽喉不到半寸的地方,而他的身体已被荒鹰从腹部刺穿,刀锋倔强地从他身后破背而出,带着一抹血色在月下隐隐泛着光。 秋月实尚未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只右手已迅速地往下一探,揪住他颈中的一样东西往后一拽。 八尺琼曲玉! 林通胜不顾嘴角已汩汩流出的鲜血,嘿嘿一笑道:“你要看证据,我就给你看!” 话音刚落,他已将那枚琉夏国主亲赐的象征着皇族血统的曲玉握在掌中,然后使出全身力气狠狠地捏去。 “不要!”秋月实惊呼了一声,然而已是来不及。 只见林通胜的手掌慢慢展开,随风飘落的是一堆晶莹的粉末,而掌中已空无一物。 “真正的八尺琼曲玉连刀剑都斩不断的,国主从一开始就故意把假玉赐给了你秋月氏。你若还不信,大可拿你的荒鹰试一试我身上的……真玉……哇……”林通胜被长刀刺穿,终于忍不住一大口血吐了出来,左手仍是坚持从自己的颈中一拽,拽下了一颗一模一样的曲玉来。 秋月实感到脑中好似被抽空了一般。 为什么他要撞上刀口来寻死?为什么他要捏碎我的曲玉后又将自己的掏出来?为什么! 他有无数的疑问想要林通胜给他答案,他更不敢在此刻抽出荒鹰,因为那只会让林通胜死得更快。 “鹫尾,鹫尾!快!给他敷药!” 鹫尾飞一般地跃到秋月实的身边,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清这个自己恨了那么多年的“杀父仇人”。她刚要把金创药敷在刀口上,已被林通胜牢牢地拽住了手。 “功夫……不到家……还须,还须……多练!”林通胜的气息渐弱,语气却俨然依旧,和当初鹫尾师承门下时没有什么分别。 鹫尾这才感到林通胜拽住自己的手时还塞了一样东西。 一枚小小的铁牌。 这是雾隐门的首领方可持有的东西,鹫尾只见过一次。林通胜此时交到她的手上,其中的意思已不消多说。 鹫尾做梦也不会想到,再次见到这块铁牌的时候,竟然是被托付整个雾隐门的时候。 他曾是“仇人”,也曾是师尊。 但此刻,他只是个垂死之人。 秋月实接过林通胜的那块曲玉,那块每一支琉夏皇族都会舍命护卫的曲玉。事已至此,他还需要用荒鹰去检视这块曲玉的真假么? “为什么?”秋月实问道。 林通胜苦笑了一声,“今夜过后,这世间便只剩下一支琉夏皇族,他手中握着的也是真正的曲玉……” “可是……” 林通胜吃力地伸手打断了秋月实的话。 “你若要承袭我琉夏皇族的血脉,就要有抛弃一切的觉悟,无私,无欲……若不然,日后必败。我林氏……为了效忠国主,已是背负了几世的骂名,不在乎再多一个……”言语间,声势渐微。 正文 第四百九十零章 黎明 秋月见他尚在嗫嚅,急忙附耳上去,只听到最后几个字。 “蛇形舰这个法子……很好……” 鹫尾伸手朝他鼻下探去,已然气绝了。 “大人……他若有心助我们,何必非要如此……” 秋月实没有说话。 他现在知道,林通胜只有两条路可以选。 要么,助伊穆兰人夺天下,琉夏永远复国无望。 要么,寄希望于自己,虽然明知皇族的血脉将断,但至少还有希望能让琉夏再兴。 国之不存,何以论族? 林通胜只是选择了后者。 这世上之事,哪有那么多黑白分明,为人的难处无不是在取舍之间。 秋月实看着林通胜的身体渐渐变冷,忽然意识到,这一刀也彻底斩断了琉夏皇族的血脉。 “鹫尾……” “奴婢在。” 秋月实很少看到鹫尾会哭得这般梨花带雨,也许是因为明白了她父亲真正的死因,也许是在追悔为何没有早一些察觉到这些。 “方才他的那些话……你信么?”秋月实问出口的瞬间,不禁自己也苦笑了起来。 这么问岂非掩耳盗铃? 鹫尾轻声答道:“奴婢……隔得远,听得很不真切。有些事,大约只有大人才听得到。” 秋月伸手执起林通胜最后递于他的那枚曲玉,只见那枚曲玉比起自己的那一枚虽然大小形状都一样,颜色却更深一些。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将玉抛在空中,拔出随身的肋差短刀对准曲玉劈去,那玉被刀锋划过表面稳稳地落入秋月的掌中。 竟然连一丝划痕都没有! 秋月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声中满是痛苦和悲凉。 琉夏的国主灭了土歧一族,琉夏的血脉今日又断送在身为土歧氏的自己手中。 到最后,最奸险的林氏成了最忠诚的臣子,而最忠诚的秋月氏却成了弑灭皇族的凶手。 因果轮回…… 鹫尾见秋月神情悲凉,急忙劝解道:“大人,过去的事已蒙旧尘,不宜再多思虑。奴婢别的不知道,但知道一件事。眼下琉夏族人六千余,惟有大人才能保护他们,在这个世上他们也只相信大人一人呐。” 她接过那枚曲玉,从袖中取出一【】截细绳,轻轻地系在了秋月的脖子上。 “大人……天就要亮了,明皇的嘱托咱们要办的事还没有办完。且先离开这里吧?” “你带来的二十名雾隐门人进展得如何了?” “没有林通胜护着江岸边,相信他们很快就能得手。只是当务之急是要把鲁大人……” 秋月伸手止了她的话。 “我知道,事不宜迟……咱们动身吧。” 鲲头舰上,从南面吹来的海风已微微转暖。 银泉公主朱玉潇用小车推着慕云佐到了甲板上,静静地眺望着远方的海面。她身前不远处站着一位白袍银披的女将,正是总督府的柳明嫣。 按 照约定,不一会儿朱芷潋与苏晓尘就会从梅陇屿附近坐着蛇形舰回到鲲头舰上,柳明嫣以为秋月实也会随行,所以早早地等在了船头。 然而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好容易看到蛇形舰靠了过来,登上来的却只有朱芷潋与苏晓尘俩人。 “陛下……秋月君……他?”柳明嫣想要问,又有些不好意思。 已是许久未见,惦念的心思与日倍增。 “我交代秋月君去北边办些事,想来还要过个一日半日才能回来。” “北边?”柳明嫣心中一紧,“莫不是伊穆兰大营?” 朱芷潋观得她神情,立时明白她是担心秋月实的安危,不由笑道:“是,秋月君武艺卓越,柳总督不必太担心,何况他确实也有些他琉夏国的事需要做些了断。与他同行的还有鹫尾,应是无妨。” 柳明嫣一听鹫尾也在秋月实身边,眉头略蹙。 这个婢子总是形影不离,不过有她护着倒也是好事。 “不知陛下让秋月君去伊穆兰大营是做什么?” “秋月君带着鹫尾和他们雾隐流的二十名好手一同北上,雾隐流门人是冲着蛇形舰去的,秋月君要办的,则是替去我护住鲁秋生的周全。” “鲁秋生?”柳明嫣奇道:“他不是已经做了降臣么?” 朱芷潋微微一笑,说道:“母皇当日曾暗中嘱托过我,太液城中做了降臣的人里面,未必都是真心要降。他们也不用与我表明心迹,只需我用观心之术细细看过去,自然能知道哪些人是母皇替我安排下的内应。” “陛下的意思是……鲁秋生便是其中一人。” “若非如此,我又怎会让秋月君故意放出一艘蛇形舰,被温兰给抢了去?” 柳明嫣听得不甚明白,她知道这次伊穆兰人大破苍梧国的船阵便是依靠仿造的蛇形舰,她也猜到说到仿造船舰,定是出自格致世家的鲁秋生之手。 用伊穆兰人去对付苍梧人这般驱虎吞狼之计确实是好计,可之后呢?总不能只顾眼前吧?伊穆兰人有了蛇形舰,岂不如虎添翼? 柳明嫣已经听闻了伊穆兰以潜行的小蛇形舰炸毁了苍梧国的王舰,虽然鲲头舰要比苍梧国的王舰大了不知道多少倍,但一旦被这种神出鬼没又肯同归于尽的打法纠缠上,只怕鲲头舰也要受创不浅。 本来鲲头舰最厉害的就是船舷处的火炮,可如果敌人潜在水里,那如何能击得中? 所以说到底,这位小明皇为啥一定要把蛇形舰这种神兵利器拱手送给伊穆兰人呢? “陛下……”柳明嫣越听越不放心,然而她刚开口想要询问,已被朱芷潋打了个手势。 “船舰的事且不用再说了,等秋月君与鲁秋生碰面回来之后,自有定论。鲲头舰这边准备得如何了?” “鲲头舰的事陛下倒不用担心,陆丞相替我坐镇总督府,前阵子募集兵勇也很是顺利。如今赶到鲲头舰上的已有差不多三万人了。” “这么快?!”苏晓尘在一旁惊讶道,“这是如何能办到的?” 柳明嫣神色间颇 有些得意,道:“陆丞相可是三代老臣了,以往一朝之事再纷杂繁多对老丞相来说也不在话下,何况只是我区区四州。” 朱芷潋笑道:“看来……柳总督与陆丞相之间已经冰释前嫌了啊。” 柳明嫣脸上一红,讪讪道:“都是为碧海社稷的臣子,哪有什么前嫌可释,至多不过是几句口角罢了。哦,说起这募兵啊,还有个缘由,当初霖州城破前,有许多百姓都是往南逃命,其中就有许多人入了,这次一见到贴出了募兵令,都抢着要应征入伍。想想他们也是可怜,失了家园,对伊穆兰人又有血仇,都恨不得立刻能上战场把伊穆兰人给撕成八瓣……”忽然,她瞅了一眼苏学士,陪笑道:“哎哟,苏学士,我说的伊穆兰人可不包括你啊。” 苏晓尘一笑:“无妨。” 朱芷潋若有所悟,点头道:“难怪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征到这么多兵。” “可不是嘛,而且我这鲲头舰上先前囤积的那么多黄金,现在正好用上了。这么一来,人多了,载重少了,我这鲲头舰现在要再撞上伊穆兰人,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朱芷潋听柳明嫣说得颇有信心,自然大为高兴。 “待此战过后,尘埃落定,柳总督也可以考虑考虑别的某些事了。” 柳明嫣顿时被说得飞霞扑面,她当然明白朱芷潋说的是她与秋月实俩人的事,心想若有这位小明皇从中牵线,真是再名正言顺不过的了。 苏晓尘见这她俩人说得高兴,不想扰了兴致,自走到朱玉潇和慕云佐跟前,深躬了一礼。 “姨母辛苦,不知道佐伯伯可好些了?” 朱玉潇怜惜地看着面无表情的慕云佐道:“气色是好了一些,但这神志依然是……” “姨母,可否借一步说话?” 朱玉潇一怔,依言离了慕云佐几步,问道:“何事?” 苏晓尘低声道:“记得先前佐伯伯托姨母交给我一幅万桦DìDū的地图……那是佐伯伯开口说让姨母给我的么?” 朱玉潇摇摇头道:“并不是。” “那姨母如何知道那是给我的呢?” “此事我也觉得很是奇怪,你佐伯伯他……自从那一夜见了霍青林之后,便一直把自己关在房中。” “霍师兄?”苏晓尘想了想,道:“可是那天佐伯伯并没有什么不寻常啊,霍师兄也全然以为是看到了佑伯伯。那佐伯伯把自己关在房中是做什么?” “这就是奇怪的事了,他进了房许久没有动静,我也有些担心,所以后来索性自己推门进去看,发现他已伏在案上睡着了,旁边放着一幅刚画好的地图,那地图上还放了一张纸,写着一个‘苏’字。我想了半天,觉得大约是要转交于你的意思,所以才给了你。” “那……从头到尾佐伯伯就没有开口和姨母说过一个字?” 朱玉潇摇头道:“莫说是那天没说过,哪一天他也不曾张口啊。” 俩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慕云佐,然而后者依然还是面无表情地坐在小车上,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正文 第四百九十一章 拂晓 柳明嫣这边没等到秋月实回来,恰逢后方陆行远遣来的粮草船只已到了,只得抽身先去接手。 朱芷潋见苏晓尘与朱玉潇正在悄声谈论些什么,问道:“大苏,你是在问姨母那云纹的事么?” 苏晓尘一拍脑袋,“我倒险些把这事儿给忘了。”于是忙从怀中取出小鹰从珲英处带回的布囊递过去。 “烦请姨母看一下,可认识这上面的这片云纹?” 朱玉潇接过手中细细看了一会儿,“咦”了一声。 “孩子,你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个东西?” 朱芷潋反问道:“姨母先说说,这云纹可是您绣的?” 朱玉潇摇摇头道:“我虽会绣云纹,但这不是出自我手。” 她指着那云纹的一角道:“你们看,这云角处用丝线绕了几圈,层层叠叠。黎太君昔日曾说过,这才是云纹的真正的绣法,而我只会绣个大致的模样,这等细微之处是不会的。” “母皇说姨母向来精通女红,许多绣法都是一学就会,如何还有姨母不会的。” 朱玉潇脸上略有些尴尬:“我与黎太君总是不大说得上话,她要我做的事儿我也就不愿意上心。云纹暗合了慕云氏的姓氏,是太师府上常会用到的,府中人上至主母下至婢女都要学,我不得已才学了几针,也【】绣得少,所以不会。” 苏晓尘若有所思地问道:“那就是说,这个云纹可能出自太师府上任何一人之手?” “寻常的云纹是,但这个云纹不是。这是三云相叠的云纹,只有前任三太师的随身衣物上才会有,这等贴身之物上用到的云纹只可能出自一人之手。” 苏晓尘想了想,问道:“姨母是说黎太君?” “正是。当年的三太师除了我公公曾娶妻生子以外,他的另两个弟弟都终身未娶。所谓长嫂如母,黎太君除了为自己的丈夫,也会为两个叔叔亲手绣云纹。这个针脚……不会错,一定是黎太君的。只是这物件看起来,已颇有些年头了啊……” 苏晓尘与朱芷潋奇怪地对视了一眼。 三太师的贴身之物如何会在远在千里之外的鹰族族长珲英的手中。 朱玉潇见他们俩人神情古怪,有些莫名,问道:“你们还没说……这到底是从何得来的?” “这是从伊穆兰的鹰族族长手中得来的。”苏晓尘据实回答道。 “哦,就是你那个姑姑?”朱玉潇对苏晓尘与珲英的关系有所耳闻。 苏晓尘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他与珲英其实并无血缘,想索性撇开不提,当下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朱芷潋却还是很好奇:“那姨母绣的云纹是什么样的?” “左右太师兄弟只有二人,所以我绣的,都是双云相叠,一眼就能看出差异了。” “原来如此。” 三人守着慕云佐正说着话,忽听甲板上一声轻响,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两个身影。 “秋月君,鹫尾?”朱芷潋一见二人无恙归来 ,很是高兴。 然而她看了看二人身后,并没有别人,不由问道:“鲁大人他……没回来么?” 秋月实躬身歉意道:“奉陛下的嘱托去接鲁大人,路上虽被耽搁了一阵,但我们还是在造船所边上见到了鲁大人,只是无论我们如何劝说,他都不肯与我们一同回来。所以,他还留在那里。” “为什么?!”朱芷潋话刚出口,旋即明白过来:“他是不是……怕温兰察觉到他没了踪影后会起疑心?” 秋月实点了点头:“鲁大人说他已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剩下的事就看陛下的了。他不愿意看到因为自己临阵离去露了破绽而使整个计划前功尽弃,所以他执意要留下”。 “可是他若是留在那里,岂非只有死路一条?凭温兰的性子和手段,还不知会怎样折磨他啊。”朱芷潋知道鲁秋生的处境,更知道温兰的厉害,不觉一阵心焦。 鹫尾柔声道:“陛下也不必太过焦虑,奴婢见鲁大人不肯同行,心志又坚,便想了个法子,大约能行得通。” “什么法子?” “这法子……其实奴婢也给陛下用过。” 朱芷潋一怔,忽然想起了什么,“你是说……松岚行宫的那次?” “正是。” 鹫尾说的是松岚行宫以易容术助朱芷潋逃出来的事情。 “可是,那一次是有你在旁相助,我才能偷梁换柱地用易容术逃出来,如今鲁秋生就只有一人,孤掌难鸣……” “陛下放心,随奴婢同去的二十名雾隐流的好手中,有三名现在就守在鲁大人身边。只要一有凶险,他们中自然有一人会扮成鲁大人的模样吸引伊穆兰人的注意力,一人会制造些混乱,另一人则暗中护送易了容的鲁大人安全离开。” 苏晓尘听到这里,依然不放心,说道:“计虽是好计,但温氏二老身边有个林通胜,他神出鬼没,行事隐秘,我和小潋在南华岛上都是亲眼见过的,只怕瞒不过他去。” “林通胜已经死了。”秋月实淡淡地说了一句。 朱芷潋与苏晓尘又对视了眼。 那个出手狠辣的林管家……死了? 尤其是朱芷潋,她知道些林氏与秋月氏之间的恩怨,更知道鹫尾与林通胜有杀父之仇。可她奇怪的是,既然林通胜已经死了,为何这二人丝毫没有高兴的意思。 不仅如此,秋月实好像还显得十分郁闷,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捂着胸前的那块曲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既然……林通胜已经死了,我和大苏也可以放心了。咱们还是一切按先前计划好的行事吧。”朱芷潋吁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哦,对了。秋月君要不要去舱下看一看,柳总督似乎在找你。”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猜到柳总督找秋月实有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 秋月实耳根一红,应声道:“好,我这就下去。” 鹫尾刚要跟着下去,朱芷潋唤道:“鹫尾,你且 留步,还有些事我想问一问。” “陛下请讲。” 朱芷潋悄声道:“我瞧着秋月君似是不太高兴?” 鹫尾心思灵敏,不管是何种场面,面对何人,都能应对自如。倘若此时是寻常人问她,她也能敷衍得过去。然而朱芷潋有观心之术,她知道欺瞒不得,也不敢欺瞒,只好说道:“陛下恕罪,筑紫大人确实有些烦恼的事,只是这些事大约只有筑紫大人自己才能解决,奴婢也不敢多嘴。奴婢觉得眼下能做的,就是让大人独处些时候。陛下放心,大人过几日应该是会好起来的。” 本来就是一件难以厘清的旧事,说出来也是徒增烦恼。总不成当着朱芷潋和朱玉潇的面说你们朱氏的王后到了琉夏国背着咱们国主惹出这么多风流债才导致今日这阴差阳错黑白颠倒的苦果吧? 鹫尾有意想要扯开话头,又禀道:“伊穆兰大营的江岸码头那边已经按陛下的吩咐全都暗中准备妥当了,宗直大人明日也会带着其余蛇形舰与鲲头舰汇合。” “好!”苏晓尘一拍掌,“小潋,如今已是万事俱备,温兰这次在劫难逃!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朱芷潋笑着反问道:“你想什么时候动手?” 苏晓尘略一沉吟,道:“温兰疑心甚重,我在想,若要他彻底上当,还须得阴天才好,我让小鹰带给姑姑的信中也是约定了阴天动手。这几日天气晴朗,再等一等罢。” “好,那就等阴天。” 鹫尾见俩人已是将注意力转到了战事上,她心里又惦记着阿藤的伤势,于是行了一礼,悄然退下了。 所有人都知道大战在即,而决定命运的时刻已开始了倒计时,所以无不各怀心事。 朱玉潇想着方才的云纹,自觉往事如烟散尽,可偶尔触及旧物,又感到历历在目难以忘怀。其实说起她初入太师府时与黎太君之间的那些恩恩怨怨无不是碧海与苍梧之间的明争暗斗,除此之外倒也并没有对她太刻薄。 那老婆子白日里虽然一副凶狠狠的模样,到了夜里子时却总是惦着亲自给草药圃中的那些多子多福草浇水,每每结了果子,又细细地扎成束亲自送到慕云佑的房中来。 只是她不知道,她送了再多的多子多福草,也得不到她想要的那个结果。 人若是钻入了某个牛角尖,想要回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朱玉潇叹了口气,看着身前的慕云佐。 造化弄人,要知道当初在太师府相处的那二十四年中,她与慕云佐之间说过的客气话两只手都算得过来,谁又能料到今日自己会无微不至地照料着这府中除了黎太君以外最厌恶自己的人呢。 海风渐渐大了起来,朱玉潇寻思着该替慕云佐披上一件,也先下了船舱去。 一时间甲板上众人皆散,只有慕云佐依旧坐在那里。 忽然,那神情呆滞且木然已久的脸上有了些异动。 慕云佐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的同时,嘴角泛起一丝不为人知的笑意。 正文 第四百九十二章 起兵 只需活得够久,就会明白一件事。 十有仈Jiǔ的计划都不会天遂人愿。 意外是常情,不意外才是意外。 哪有那么多料事如神,不过都是纸上谈兵,真正的战场上瞬息万变,决胜高低的瞬间往往藏在那些突如其来的意外中。 瀚江之战,双方已将战力尽数调动至滨州南北。 伊穆兰方有八万大军,其中鹰族四万,刃族两万,血族一万,大小蛇形舰二十四艘,外加其余百部众约一万人,对外诈称十二万人。 碧海方只有三万人不到,其中总督府两万五千人,外加琉夏族三千人余,此外,还有鲲头舰及所属虎头舰雀头舰等十二艘,琉夏蛇形舰八艘。 从人数上看,伊穆兰远远多过碧海,然而水上作战,鲲头舰的威力实在骇人,温兰倒也不敢小觑。 他前思后想,决定以逸待劳,只在江边埋伏下船阵,坐等碧海大军。毕竟碧海的兵士人数有限,前期若是能消耗掉一半,碧海自然就败退了。 三族人马都知道温兰向来主张先发制人,如今见他谨慎如斯,知道非同小可,也都打起十二分精神。 在这种紧张的时刻,温和忽然出现在温兰帐中皱着眉头附耳了几句。 他带来了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林通胜消失了。 温兰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来为何林通胜会选择这样一个时机打了退堂鼓。 大都存下的那么多金子不要了?还是对自己彻底失望了? 不管是哪一样,都让人觉得捉摸不透。 不过温兰的心思并不在此,他得知消息后的第一句话问的是:“岸边的那些蛇形舰没什么差池吧?” 温和摇摇头道:“那倒没有,一切照旧。” “那便好,一个林通胜,左右不了战局。他本来就行事诡秘,这次不辞而别,虽让人意外,但也不奇怪,由他去吧。” 温兰说完,忽然有些不放心,又问了一句:“该不会是……被谁给杀了吧?” “这个……我觉得不大可能。林管家的身手即便取胜不了,脱身也绝不是问题。只要他想逃,这世上我还真想不出有谁能困得住他,除非……他是自己想死。” “哦?”温兰有些不服气,故意问道:“你觉得连我也困不住他么?” “呵呵呵,兄长若是能困住他,也不必让我去费口舌劝说了吧?” 温兰被说得讪讪,耸了耸眉头不再说话。 于此同一时间,碧海的船阵已全部集结完毕,然而天气尚未转阴。苏晓尘依然在甲板上看着天候,等待时机。 而这时,他也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霍青林的五万大军从泾州东岸开拔,向伊穆兰的船阵进军了! “……霍师兄这是去送死!”苏晓尘不觉背上出了一阵冷汗。 霍青林既不精通水战,所率船队也不适应江面交锋,而这五万大军又是苍梧国的根本,一旦折损,则再无守卫苍梧国门之力。 朱芷潋见状劝道:“那霍将军最是听右太师的话,当下权宜之计要不要让我姨母以右太师的名义修书一封,让他暂停进兵,能骗住他一刻算一刻?” 苏晓尘摇头道:“来不及了,霍师兄向来擅长急行军,又善先攻。一旦他出了兵,想要中途拦住,除非有像鲲头舰这般的巨舰方可。然而鲲头舰行速缓慢,根本追不上。” “那该怎么办?” 苏晓尘沉思片刻,转身对朱芷潋说道:“小潋,办法我虽然有,但须得见机行事,你若是信得过我,便让我试一试可好?” 四目相对,彼此眼中尽是清澄。 “我信你,犹如相信自己。”声音不大,坚定得毋庸置疑。 “好!那么事不宜迟,眼下需要立刻让鲲头舰向北急追……” “不是说鲲头舰追不上霍青林的船队么?” “不需要追上,只需要远远能让伊穆兰人看到鲲头舰的影子便可。” “你的意思是……” “温兰向来多疑,他知道霍青林不是他的对手,他也知道我也必然清楚这一点。既然双方都知道,还让霍青林以身犯险,那在温兰看来就一定会疑心,他会怀疑霍师兄是我派来当成诱他出兵的饵。当他远远看到鲲头舰的影子,就会相信霍师兄是我设下的圈套,于是就不会轻举妄动了。” “可是疑心终归只是疑心,他若是没上当,直接派了蛇形舰与霍青林交战呢?” “他若不上当,咱们就要让他上当,所以我想了想,还需要再添上点料!” “什么料?” “琉夏族的八艘蛇形舰船速极快,现在立刻出发,一定能赶在霍师兄前面,让他们先在温兰的阵前虚晃一枪,然后潜水后退回撤。这样霍师兄再出现,就会显得是在轮流诱敌,多半温兰是会信的。” 朱芷潋细细一想,觉得这倒是个好办法。 “好,那就按你说的办!”朱芷潋转身离了甲板,此刻柳明嫣和秋月实与其余众将领都在舱内静候,只等朱芷潋下令。 秋月宗直则带着八艘蛇形舰靠在鲲头舰两侧,对他来说这是替琉夏国人建功立业的好机会,未开战前便已鼓舞士气,让琉夏人们明白,今日替碧海国立下多少功,日后论功行赏时便有多大的机会能够保住琉夏人的太平日子。 道理很简单,若是伊穆兰人胜了,覆巢之下必无完卵。 所以很快,秋月实奉了朱芷潋的命上了蛇形舰。只见他一手执起荒鹰的刀鞘,一手朝鞘上弹去。 一阵金玉相击之后,八艘蛇形舰齐齐地船型一变,潜入水中追赶霍青林去了。 柳明嫣见秋月实已身先士卒入了水去,当即也高喝一声:“起锚!” 很快,鲲头舰落定的四锚尽皆收起,巨大得犹如城池的海上壁垒开始向北移动了。 苏晓尘神色依然紧张,此刻在他脑中还在拼命地想着,要如何让温兰认为霍青林是一支伏兵,而非一时血涌心头。 猛然间,他忽然一拍大腿。 “有了!小潋,快取些火药或火雷来!” 朱芷潋来不及问他缘由,立刻命人取了一些。 苏晓尘将手放入口中吹了声哨,云端随即传来一声鹰啸。很快,那只小鹰盘旋而下,停在苏晓尘的右臂之上。 他将一颗取了引信的火雷塞入鹰嘴,又抚了抚鹰背道:“去吧,送过去。”口中又是一声口哨,小鹰会意,立刻双翅一振,冲入云霄很快便看不见踪影了。 “你这是……?”朱芷潋不解。 “人会说谎,鹰却不会,温兰再多疑,也不会疑心一只鹰。”苏晓尘望着天际喃喃道:“然而鹰不会说谎,控鹰之人却会。小鹰衔了火雷过去,他便会以为我们学了他的样,想以船只带着火雷冲入敌阵,继而炸毁船队,就像他对付苍梧船队一样。” “可若是这样,他会不会隔着远远地就以火炮轰击,想在短兵相接之前就引爆火雷呢?” “不会,因为他无法判断这火雷是来自于霍师兄的船队,还是来自于琉夏人的蛇形舰。若是前者,他当然会命人远远地开炮拦截,可若是后者,他知道多待一刻都是致命的,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以蛇形舰自爆的战术是怎么回事。” “于是他就会迅速后退?” “对,为了保住船队,他一定会暂且后退。这样一来,霍师兄就彻底安全了。” 苏晓尘稍稍松了一口气,蛇形舰诱敌,鲲头舰压阵,小鹰送火雷,这三管齐下,应该是能迷惑温兰一阵。可要紧的是在这之后,既然等不到阴天就出了兵,那有些计划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霍青林的行踪不仅传到了鲲头舰上,很快也传到了伊穆兰大营。 最先得知的,自然是珲英。 根据温兰的意思,从大战前夕开始,温氏二老与血鹰两族的族长以及所有高阶将领就基本都呆在一处,方便随时商讨军策。 除了莫大虬将刃族大军全权委托给温兰,自己则在太液城镇守后方之外,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温兰的眼皮子底下了。 说几乎,是因为还是有两个例外的。 血族长公主祁楚和血烟八骑之首的哥黎罕。 自从祁楚软磨硬泡要随军来瀚江,一路上祁烈对这个姐姐向来百依百顺,还命哥黎罕时刻带了人护卫左右。 温兰虽然看着觉得心烦,但一来不想招惹祁烈,二来想到若是祁楚总在跟前晃悠会惹得自己更心烦,也就睁眼闭眼不去计较,甚至还希望这老女人歇一边儿去离自己越远越好。 所以当珲英急匆匆地将霍青林来势汹汹地朝北岸而来的消息带入帐来的时候,温兰全然没在意祁楚去了什么地方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 “你果真探明白了?” “不会有错,这几日我日日都派了上百只哨鹰,轮流在江面上哨望,一直都风平浪静。而今早到现在已经陆陆续续有六只哨鹰飞回来,啸声无一不在警示远处有船队来袭。” “可你怎么能断定就是霍青林的船队而非碧海柳明嫣的呢?” 正文 第四百九十三章 赌局 “鹰儿飞回来的方位不同,霍青林在瀚江的西南角,而柳明嫣在瀚江的东南角。而且,我派去哨探两边敌船的哨鹰也不同,大巫神请看。”珲英说着,指了指停在肩上的哨鹰道:“派去哨探碧海船队的哨鹰皆是黑羽,而派去哨探霍青林船队的则是灰羽。” 温兰一看,果然是只灰色羽毛的哨鹰。 “原来如此,鹰语王行事真是心思缜密。”温兰哼了一声:“区区霍青林,不过是匹夫之勇。既然他想先来送死,那咱们就如他所愿。量他苍梧国那些战船和先前的也是半斤八两,劳烦血焰王再当一回先锋诱敌在前,只将那些大蛇形舰放出个仈Jiǔ艘也就够了。” 祁烈在旁听得颇有些郁闷。 他是个冲锋陷阵惯了的性子,现在要他就扛一把巨剑站着当诱饵,实在是于性子不符。一不能冲锋二不能动手,血族就活脱脱成了温兰手中的一样玩具,拿来逗完猫儿逗狗儿。 但他也知道若是不同意,温兰定会阴阳怪气地反问他:“血焰王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可以不损兵折将又大破敌阵的么?愿洗耳恭听。” 没有。 珲英见祁烈的神色,已猜到几分心思,笑道:“血焰王必是觉得这个先锋当得太无趣,不如这样,这一次我陪血焰王一同上船,也好一同看看敌势。” 温兰心下起疑,他二人若是凑在一起不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莫不是要悄悄商议些什么事?紧要关头,不可不防。 于是他也陪笑道:“不如我也索性一同上船,若真遇上霍青林有什么奇招,也好一同商量看着办。” 祁烈依然没说话,反正是个憋屈的活儿,一个人干和三个人干没什么区别,你爱来不来。 三人刚出帐,忽然空中又是一阵鹰啸,珲英闻之色变。 怎么会是…… 她凝神定睛抬头看去,果然一只矫健的黑鹰飞了下来,正是苏晓尘的那一只。 温兰犀利的眼神立刻捕捉到了珲英脸上不寻常的表情。 “怎么?鹰语王的这只鹰有什么不对劲么?”温兰瞧见那鹰通体乌黑,鹰翎丰满,问道:“这只黑羽哨鹰,是哨探柳明嫣船队的的哨鹰。” 珲英心中一紧,却因刚才说了黑羽与灰羽的区别,不能再改口否认,只得含糊“嗯”了一声。 那鹰见了珲英显然十分亲昵,将鹰隼一松,一颗小小的火雷碎片的落入珲英的掌中。 温兰眼尖已然瞧见,“这鹰儿叼回来的,是什么东西?且拿来与我看一看。” 珲英不得已将那火雷残片递了过去。 “这是……火雷?”温兰将残片翻来覆去看了一阵,警觉起来,随即唤道: “温和!之前林通胜去霍青林船上探查时可发现有火雷?” 温和想了想,摇头道:“并没有。不过林通胜探查霍青林的船队已是半月之前的事了,如今事过境迁,霍青林的船上装了火雷也未可知啊。” 温兰越想越奇怪,自言自语道:“霍青林的船都是运兵船,连像样的火炮都没有多少,要这火雷做什么 ?难不成是想……” 说到此处,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不可能不可能,他船上人多,又不能潜水,又不能速行,难道他想效仿咱们的蛇形舰,用火雷来撞咱们吗?” 珲英见温兰没有追问小鹰的来头,心头一缓,也陪笑道:“那可真是愚蠢之极了。” 温兰一招手,“走,咱们一同上船看看去。” 众人行至岸边,伊穆兰的战船已整整齐齐地排在那里,只待号令。珲英向祁烈悄声问了一句:“今日也不见长公主呢。” “她……这几日都说要去别处骑马。” “哥黎罕陪着?” “嗯。”祁烈有些尴尬,其实为这事儿之前他还和姐姐罕有地争执过。毕竟大敌当前,哥黎罕又是血烟八骑之首,不跟着自己上阵却在后面陪着姐姐骑马实在是有些……不务正业。 然而那次争执时,祁楚可理直气壮得很。 杀敌重要还是你亲姐姐重要?敌人比你姐姐还亲是吗?你都杀了几十年了,你姐姐几十年也没受你照顾,就借你几天哥黎罕怎么了?何况他跟着你上阵就能冲锋杀敌吗?还不是就站在船头傻乎乎地站着?就算干站着也不愿意让他来陪姐姐?你这人到底是有多不讲理? 停!哥黎罕归你了! 祁烈立马决定结束这个话题,只怕再听下去耳朵会直接崩溃掉。 珲英虽然不知道争执的过程,不过她见祁烈尴尬的神情,已是肚子里按捺不住地暗笑。 这边温氏二老已经率先上了船,温兰将手杖一扬,战鼓擂得响彻整个江面,伊穆兰的船阵开始动了! 这时,天色渐渐阴沉了起来,云层渐渐聚集,显出灰蒙蒙的一片。随后从云端传来纷杂的鹰啸声,众人还未明白过来什么事,已看见大大小小十几只哨鹰齐齐地飞落下来。 有的落在桅杆上,有的落在珲英的身边,有的则飞到低空不住地盘旋,但所有的哨鹰都用嘶哑的声音大声地叫着,不安的情绪显然连不识驯鹰的温兰都能感觉到。 “这是怎么回事?”温兰看到那些哨鹰中,有的是黑羽,有的是灰羽。这、这难不成是两边的船队同时袭来的意思? 珲英点头道:“这些哨鹰应该是在归途中一同看到了敌船,所以齐齐来回报。按我的推测,敌船已经不远了。” “这如何可能?霍青林的船绝不会有这样快的船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靠近滨州北岸,除非是蛇形舰!”温兰话音刚落,温和已指着远方大声喊道:“兄长快看!” 温兰循声看去,只见远方视野处已经出现了几条低伏在水面上黑影,那黑影的模样他再熟悉不过。 是蛇形舰! 霍青林的船没到,琉夏的蛇形舰反而到了! 温兰飞快地数了一下,一、二、三……七、八,八条黑影! 果然是那帮琉夏人! 温兰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拿出方才的那颗火雷残片,有些紧张地问道:“珲英,你的这只鹰衔来的火雷残片,会不会是这些蛇形舰上的?” 珲英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孩子,你真是诡计多端诡到家了,你就是想要迷惑温兰所以才故意让小鹰这个时候飞过来的是么? 珲英既然明白了苏晓尘的用意,当即装出一副犹豫的神情:“大巫神……这个……这个还真不好说。” “你不是说黑羽是派去哨探柳明嫣的船队的吗?”温兰显然已有几分恼怒。 “黑羽是派去哨探柳明嫣的船不错,但是琉夏的蛇形舰与鲲头舰经常泊于一处,这个大巫神也是知道的。那鲲头舰上火炮极多,有多少火雷火药都不足为奇。黑羽这么衔来一块,我也不能断定是从鲲头舰衔来的还是从蛇形舰衔来的啊。” 这时,前方兵士指着水面喊道:“前方有敌船来袭!” 是霍青林……不会错! 温兰分明能看到远处出现的一大排舰船,与先前苍梧国的战船一模一样。 温和知道兄长在担心什么,倘若火雷在霍青林的船上,那根本不足为惧。但如果是在霍青林前方的蛇形舰上,那伊穆兰现在的处境就和之前的温帝李厚琮没什么区别了。 温兰心中已是紧张起来。 这分明是苏晓尘与朱芷潋设下的一个赌局,如果自己相信火雷不在蛇形舰上,那么这些敌船在自己的压倒性的兵势的碾压下无异于送死。但如果火雷在蛇形舰上,那么自己的船阵的前半部一定会与那些蛇形舰同归于尽。 不愧是慕云佑的高徒……竟然敢与我赌这样大的筹码! 如果是昔日的慕云三太师,能想出这等玉石俱焚的计谋毫不奇怪。 可是,那个优柔寡断的苏晓尘,那个被自己玩弄于鼓掌的苏佑,他有让霍青林和琉夏人心甘情愿当炮灰的能耐吗?他有这个孤注一掷的魄力吗?! 小崽子,我温兰,断定你没有! “全军听令,严阵以待,不许后退一步!” 温兰的【】话斩钉截铁。 这一瞬间,祁烈倒是很有些佩服温兰,要说胆识,这个看似枯木的老头子确实不输给任何人。 不过也仅限于这一瞬间。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那些蛇形舰在步步逼近。 所有人也都在心里犯嘀咕。 大巫神不让后退……那蛇形舰上真的没有火雷吗? 天更加阴了,江面上已渐渐起了西北风,再次卷着寒气朝南边阵阵袭来。 蛇形舰越来越近,霍青林的船阵也越来越清晰。 温兰隐隐觉得手心中已沁出了汗。 火雷一定不在蛇形舰上,一定不在! 忽然,他觉得远方好像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那黑影朦朦胧胧似曾相识。然而很快,落霞湾的那一幕记忆立刻揪紧了自己的神经。 鲲头舰! 伊穆兰的船阵中很快出现了一阵骚动。 没有人能够在看到如此庞然大物的情况下还能保持镇定自如。 即便是大巫神温兰严令不得私语,也无法阻止将士们此刻的交头接耳。 正文 第四百九十四章 落晶 温兰紧张的神经已经绷到了极点,忽然他脑中如雷光电闪般出现一个念头。 这鲲头舰、苍梧船阵和琉夏蛇形舰之间的距离……为何如此微妙?难道说,苏晓尘真的打算那样做? 不会错,一定是这样! 鲲头舰擅长火炮,但忌讳被伊穆兰的蛇形舰近距离围攻,所以先派出琉夏的蛇形舰与伊穆兰战船的前半阵同归于尽,然后再以苍梧船阵继续撕开阵形,让自己所在的中军位置暴露在鲲头舰的火炮范围内,这才是将鲲头舰的威力发挥到极致的办法。 无论是霍青林还是琉夏人,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回去,那么一旦他们死了,鲲头舰便可以无所顾忌地以猛烈的火炮攻势摧毁整个伊穆兰的后半阵。 这种打法太像足了慕云氏的策略! 但从碧海弱小的军势来看,这又何尝不是败中求胜的好计? 这样一来就意味着……火雷必然存在于蛇形舰中。否则,那些蛇形舰凭空冲在最前面,将毫无意义! 温兰的这个判断犹如一颗妖孽的种子,才刚刚出现在脑中,就疯狂地生根发芽随后蔓延到整个脑海。 他竭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高声呼道:“所有船舰,即刻扭转船头向北暂退!” 一句话能振奋全军的情况很少,但一句话能重挫士气的事儿太多了。 温兰这句话的后果,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他更不敢拿伊穆兰八万人马来冒这个险。 后退自然有要有殿后,温和在一旁见兄长已是色变,猜到他的心意,随即命船头遍插黑曜铁矛的蛇形舰向南拦截琉夏人的蛇形舰。 两相缠斗,至少能截住一部分敌船! 伊穆兰的蛇形舰上人数虽不多,都是温和精心挑选的刃族死士。倒并非是温氏二老如此无私地愿意牺牲刃族人,实在是血鹰两族对驾船一事一窍不通。二则温兰暗忖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也不放心把蛇形舰交给另两族人。 很快,伊穆兰的船阵在江面上转了个半弧,朝北面退去。但温兰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背后。 既然温和已将蛇形舰派去拦截,那么应该很快就能听到火雷爆炸的声响。 然而奇怪的是,无论是琉夏的蛇形舰还是伊穆兰的,都在潜入水中后便再无动静,仿佛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本来水面下的情形也无从得知,大约只有在蛇形舰上的人才能知道真正经历了什么。 温兰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霍青林的船队似乎越来越慢,而后面的鲲头舰已迎头赶上。 他自然不会知道霍青林在发现鲲头舰尾随其后的同时也收到了从后方送来了消息。 让鲲头舰来打头阵! 送到霍青林手中的是苏晓尘的笔迹,寥寥数句,便说服了霍青林将船阵一分为二,把中间的水路让给后面的鲲头舰。 这简直就是霍青林求之不得的事。 毕竟他不知道碧海也 打算今日出兵,而且自己兵士虽多,在水上的实力比起碧海还是差了一大截,碧海肯冲在前面,那是再好不过了。 温兰见到碧海的船阵忽然有了变化,愣住了。 蛇形舰上的火雷呢?怎么霍青林躲边儿上去了? 这是打算用鲲头舰直接开干? 还是从一开始就是骗我撤退然后趁势追击? 温兰分明能感到一阵怒气从心底涌起,没有人会喜欢被愚弄得感觉,尤其是像他这样一个聪明人。 但是现在几乎所有的伊穆兰船队都在后撤,如果这个时候再次调头,那么等待自己的就只有鲲头舰的火炮了! 温兰沉声喝道:“所有船舰向西偏转,绕开鲲头舰的射程,转向碧海战船的后方!” 瀚江足够宽,回转船头绕着圈逃跑,不仅可以避开火炮,还可以绕到敌方的屁股后面,要知道现在刮的是向南吹的北风,想要顺风转舵南下要容易不少。 这时,众人所在主舰侧面出现了几个黑影,正是方才温和派出去的黑曜蛇形舰浮出了水面。 船上的兵士大声禀报道:“大巫神,水下远远瞧见了琉夏人的船!但立刻就散开了,好像是折返了!” 折返? 温兰听得一头雾水。 来势汹汹的琉夏人连挨都没挨着就折返了? 那这虚晃一枪到底算什么? 还有那霍青林,也是诈唬了一番就靠边儿了,难不成苏晓尘这小子纯粹就是来糊弄人的? 这时空中传来一阵轰鸣,一发炮弹落在离温兰不远处的江面上,激起十数丈的浪花,紧接着整艘船都被波浪摇得晃动起来。 不管是谁在糊弄人,鲲头舰的火炮都不是糊弄人的! 现在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将带着火雷的小蛇形舰派出去潜入水,然后从水下撞入鲲头舰的船底,引爆火雷炸沉它。 然而这鲲头舰不是原地不动等着挨打,而是带着一堆船舰在追赶,哪里会乖乖地看着蛇形舰游向自己?以方才那火炮的威力就可以断定,即便蛇形舰沉入水中,也有可能被不长眼的炮弹所误伤。 要知道舰上都是易燃的火雷,一旦误伤,就完蛋了。 “必须让鲲头舰停下来!” 温兰喊出了一句所有人都觉得是痴人说梦的疯话。 那么大的船,让它停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忽然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 “大巫神,珲英愿意一试!” 温兰本来只是这么一说,听到这话忙问道:“鹰语王,你有什么办法能让鲲头舰停下来?” “要让鲲头舰止步不前,就只能像前些日子那样冰封江面,把船冻在江面上!鲲头舰也是船,只要有冰,一样寸步难行!” “这……”温兰一瞬间觉得珲英是不是脑子坏了,这瀚江的冰早化了,你当自己是风伯雪婆说冻上就冻上吗?但他看珲英的神情怎么都不像是开玩笑,只得硬着头皮问了句:“怎么冻?” 珲英一笑:“大巫神先前教我的法子,怎么自己倒忘记了,咱们当初在霖州城外的千凫沼上……” 话音未落,温兰猛然醒悟。 原来如此……落晶粉! 他精神一振:“说下去!” “那时为了把千凫沼冻成冰原,大巫神命人运了用不完的落晶粉,是我派鹰族所有能飞的雄鹰将落晶粉撒在了沼泽之上。如今还有大量的落晶粉留在我那里,想再用一次也不是什么难事。” 温和在旁迟疑道:“落晶粉虽然见水生冰,但是千凫沼与今日情形又大不相同。一来投向那千凫沼的落晶粉当初足足花了一夜功夫才投完,二来千凫沼是不动的,任由咱们投,这鲲头舰可是会动的,怎会等着咱们用冰去困住它呢?” 珲英似是料到了温和的疑虑,不慌不忙地回道:“温枢密担心的有道理,但我珲英也不是没办法。要冻住那样大的一个千凫沼,耗时当然很长。但眼前我们只须把鲲头舰周边的水域冻成冰即刻,这用不了多久。二来今日我鹰族可以双管齐下,以雄鹰投放的落晶粉可以尽数撒在鲲头舰的后方,让冰层阻断它的退路,而我鹰族的数万神射手可以将落晶粉裹入布袋射上天空,落下时洒落江面,就能把鲲头舰前方的水域给冻住了。这么一来,一前一后,可不就把鲲头舰困在中间了?” “这弓箭手能射多远?还能像炮弹一样远?不妥不妥。”温和摆手摇头,显然不同意。 “不!”温兰忽然点头道:“我觉得很妥!你们看现在的风向!” 温和被哥哥这么一说,很快也反应过来。 如今正是北风凌厉,轻飘飘的落晶粉到了空中一旦散开,一定可以随风飘得足够远。鹰族的弓箭手少说也有三万多,要是一同射出去,说不定还真的可以…… “鹰语王!事不宜迟,就请立刻命令鹰族的勇士和哨鹰们将落晶粉按你方才说的撒出去!只要能够冻住鲲头舰,咱们就可以放心地把小蛇形舰放出去,就算鲲头舰有火炮轰击,也只能打在冰层上,伤不到冰下面。这冰层不仅能困住鲲头舰,还能护住咱们的船,一举两得!” “可是兄长……”温和依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你【】有更好的法子么?”温兰眼中满是严厉。 温和叹了口气,再没有说话。 他只是在想,那样多的落晶粉,珲英如何这么巧就带在船上呢? 温兰却安心了不少。 落晶粉是他亲手研制,多少粉能冻多少冰他心里清楚得很,方才一问珲英说上次千凫沼只用了一半,剩下一半都分装在鹰族的五艘战船上,应该是足够用了。 他对珲英并非没有戒心,但对珲英提出的这个计策他想不出对伊穆兰有任何坏处。最多不过是投粉失败,没能把瀚江冻上,那也绝不会比现在的情形更糟糕吧?再说了,就是投些粉出去,这边船只还是在不停地迂回,也没有交战,还能有什么损失呢? 何况以现在的战况来看,他有选择吗? 正文 第四百九十五章 冰结 珲英暂时离了主舰,率领着鹰族开始准备投射落晶粉,鹰族的战战船渐渐与伊穆兰大军分离开来------因为他们必须比其他战船更靠近敌人才能将落晶粉尽可能地投射得更远。 祁烈见珲英离去,也一拱手道:“既然有没有我在这里,鲲头舰都冲上来了,就不必我继续装样子诱敌了吧?我血族不擅水战,也不擅驾船,还须得我亲自回阵中统率。” 祁烈说的是正理,骑着马的血族其实在瀚江上除了能一壮声威别无是处。说得难听点,他能让那些战船紧紧跟着大军而不是七零八落地被江水卷歪了方向就很不错了。 温兰点了点头,示意了默许之意。 鲲头舰的炮火还在继续,而且左一炮右一炮片刻也不停息,就算没打着,也把伊穆兰人轰得心惊胆战。 伊穆兰的军势多过碧海两倍不止是没有错,可架不住鲲头舰的射程太远火力太猛,眼下纯粹只有挨打逃跑的份儿。 再等一会儿,只要再等那么一会儿! 温兰不得不忍气吞声,他现在将所有的希望全部都寄托在那落晶粉上。 只要再给我温兰一刻之寒,必换得冰冻三尺。 温和站在一旁同样十分焦虑,但他的焦虑与兄长截然不同。 他不太观大局,那个是兄长的强项。他是个察细微的人,这才是他所长。 但有时他很难说服兄长也是事实,这使他常常不得不放弃了上上策而选择下下策来换取兄长的妥协。 “兄长……虽然我没有什么更好的计策,但有些事,我希望兄长能多留一条后路。譬如……”温和指了指自己的脸。 温兰没有说话,他沉思了一会儿,不得已应了一声:“好吧。” 此时的瀚江之上,波涛起伏,北风呼啸,整片天空都已被染成了阴灰色。 苏晓尘站在船头倾耳细听,鲲头舰的整个甲板上站满了人,却鸦雀●●无声,包括碧海明皇朱芷潋在内,无一人敢说话。 好一会儿,苏晓尘的表情忽然有了些变化。 “来了!” 众人紧张的神色顿时松泛了不少,纷纷吁了一口气。 朱芷潋问道:“大苏,你听清楚了?” “不会错,这样多的鹰啸声我还是头一次听到,定是鹰族将所有的鹰都放出来了。看来温兰已经咬饵上钩,咱们继续第二步!所有人,都暂时披上斗笠或毛布,遮住身子,免得被洒落的落晶粉伤了肌肤。” 柳明嫣闻言打了个手势,除了舰首炮的炮手立刻披上早已备下的斗笠,其余人纷纷躲入船舱内。 朱芷潋好奇道:“大苏,这落晶粉的功效果然那么厉害?” “这东西的功效我亲眼见过,能把整片沼泽冻住,非同小可。瀚江虽然宽广,但若是鹰族以神箭手和雄鹰前后同时投射,要冻结鲲头舰周边的水域最多用不了半个时辰。” 朱芷潋想起当初太液城中温兰化名杨怀仁时,曾三天两头掏出些稀奇玩意儿诱使她靠近,确实是有不少 奇思妙想的物件。单以才能论,温兰于炼金术上的造诣无异与鲁秋生于格致术上的造诣,都堪称一代名匠。 柳明嫣在一旁劝道:“陛下,落晶粉很快就要洒下来了,不如请先下船舱暂避?” 朱芷潋摆摆手道:“不必,我和大苏在一起便好。” 柳明嫣见她神色坚决,叹了口气,只得吩咐左右道:“去,在陛下和苏学士的前方支个布篷,挡住落晶粉。” 苏晓尘本想跟着劝朱芷潋暂避,然而目光相触的瞬间已然明白她不会改变心意,索性指着布篷笑道:“这倒让我想起当初与你游太液湖时你那只银边小船上的墨兰帐,也是这般遮风挡雨。” “真不知何时才能与你再泛舟湖上……” “只要你愿意,日后咱们可以游个够。” 苏晓尘话音未落,前方兵士喊了起来:“敌船出现了!” 苏晓尘看了一会儿,点头道:“不会错,船头挂的是鹰族的徽记,姑姑的船到了。” 与此同时,空中鹰啸声大作,数不清的雄鹰从掠过云端。很快,落晶粉犹如细雪一般纷纷洒落,一时间空气犹如被凝结了一般,凭空生出许多寒意。 朱芷潋几乎眼看着鲲头舰周边的江面上开始渐渐凝结,湍急的江水也开始变缓,犹如江水中被勾了芡一样一点点凝滞起来。 “这落晶粉果然神奇!” 苏晓尘顾不得惊讶,转身对柳明嫣说道:“柳总督,请将鲲头舰的船速放缓,火炮的射程拉近,以免误伤了鹰族的船。注意不要放得太缓,以免露了破绽。” 柳明嫣因事先得了朱芷潋的命,一切调度皆听苏晓尘,起初有些不服。但一段日子相处下来,她确实发现这个慕云氏的高徒诡计百出,很有些四两拨千斤的本事。 鲲头舰渐行渐缓,鹰族的箭矢带着一包包的落晶粉在空中爆开,精准地洒落在鲲头舰的前方。很快,前方的水域和两侧及后方的水域一样,也开始渐渐冻结。 温兰站在甲板上远远眺望,果然看见鲲头舰追赶自己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竟是被冻在了原地,几乎不能再动。 温兰喜出望外,拍掌大笑道:“天无绝人之路,落晶粉果然有用……温和你快看,他们已经动不了了。眼下正是反攻的好时机,还等什么?赶紧把所有的大小蛇形舰全部放出去,大蛇形舰去撞沉霍青林的船,小蛇形舰趁势炸掉鲲头舰!他们现在就是砧板上的肉,想怎么死都由不得自己了!” 温和迟疑道:“全部?要不要留个几艘……” “不要留,一艘都不要留!” 这时,兵士匆忙来报:“禀告大巫神,血族的四艘虎头舰已返回滨州码头上了陆。” “什么?”温和不解道:“血族返回岸上了?” “是,据血族兵士来传,说不习水上颠簸呕吐不止的兵士太多,已过了半数,血焰王自己也站不稳,生怕被敌人看见了堕了士气,于是就先上岸了。” 温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随他们去,既然不需要诱敌,让他 们在水上呆着也是无用。” 温和越发狐疑起来:“兄长,珲英和祁烈都已经各奔东西,如今留在这里的只有咱们刃族的两万人,倘若有什么不测……” 温兰被这么一说,猛然惊醒。先前此二人一直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所以并不担心,而眼下则都各自带着自己的族人离了伊穆兰船阵,虽说都有正当的缘由,但的确让人有种不安。 “那依你说该怎么办?总不能眼看着大好战机便放过了吧?” “兄长,蛇形舰可以放出去,但咱们须得更换船只,王舰过于显眼,必是众矢之的,若有不测,必然首先遭难。正所谓狡兔三窟,兄长换了舰船,弟弟我才能放心啊!” “然而将士们得知我换了王舰,难道不会军心溃散么?” 温和笑了笑:“所以我方才才让兄长……” 温兰无奈,点了点头。两兄弟伸手入怀同时掏出一个小包,又从包里面各自取出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 不过片刻,俩人犹如变戏法一般互换了面容,温兰将自己的那根黑曜手杖递了过去,说道:“温和,你自己要小心。” “兄长……弟弟还想叮嘱一句。” “你说。” 温和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开口道:“兄长,无论胜败,留得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切不可逞一时之血气。” 温兰哑然失笑:“我明明活得比你久,反倒被你说得好像不如个愣头青一般。放心,我虽换了舰船,但不会离你太远。有什么变化我自会使人递消息于你。”说罢,急匆匆地下船去了。 温和见兄长离去,多少放心了些。 只见远处的鲲头舰已彻底被冻在了原地,火炮落下的地方也越来越近。 温和见天上的鹰群已慢慢开始回撤向北飞去,知道落晶粉已投射得差不多了。但珲英的神射手们显然还没有停手,漫天的箭矢依然如蝗虫般地袭向远方。 这个珲英……倒是谨慎。也是,偌大的鲲头舰,多投些落晶粉才能冻得结实! “敌船已停,咱们暂且不用后退了,让所有的蛇形舰都在附近待命,仔细看远处,一旦鹰族的船往回退了,就把蛇形舰都放出去!” 温和的声音、身形和神态与温兰本就差不多,两人互相易容之后,几乎没什么人察觉船上的统帅已换了人,而鲲头舰不再前进也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不仅是鲲头舰,连两侧的霍青林的船队也似乎渐渐被波及而在挺在了原地。 温和眯眼拿手粗粗地丈量了一下。 这一段瀚江的水域和千凫沼相比要小得多,如果珲英将剩余的落晶粉一口气全部投出去,应该会比上一次冻得更结实。 很快,又过了半个时辰,温和依稀看到天上的箭幕有些稀薄起来,鹰族的战船也开始渐渐回撤。 是时候了…… “将士们,鹰族已经铺好了路,接下来就看咱们刃族的手段了。胜负在此一举,只要炸沉鲲头舰,伊穆兰必然一统天下!蛇形舰,出阵!” 正文 第四百九十六章 沉江 鹰族的战船回撤得很快,没过多久就尽数列于刃族战船的后方。温和无暇去看珲英那边,只顾着看南面那一片被冻在原地的敌船。 所有的蛇形舰皆已潜入水下,料想不消一时三刻,鲲头舰就会被炸成八块沉入江底! 温和目不转睛盯着远处,心里默默地估算着时刻。 想起从青春年少潜入南华岛那一刻起,寒暑蛰伏不觉数十年,转眼两鬓成雪,发不胜簪。 而身边的人呢?林通胜、罗布儿、沈娴云,一个个无声无息地掩了身影去。 北漠沙尘止不住,南华牡丹空留枝。 若让自己再选择一次,当初还会答应兄长的恳求,一同入了碧海国吗? 温和是真的不知道。 其实他是个极其清心寡欲的人,他没什么喜好,也没什么欲求。 俗话说无欲则刚,可他也从来没能在兄长面前畅所欲言过。 这样说起来,也许保护兄长的安危就是他唯一的玉望。 就像此时此刻,他只有让兄长逃离碧海人的视野才觉得稍稍放心一些。至于自己会如何,他是真的没想过。 温和努力抑制住紧张的情绪,暗忖该是到了交战的时刻。 然而瀚江的水面上依然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声响。 难道船速稍稍慢了一步? 这不可能……由北向南无论是水流还是风向都是顺行,只有更快而不会变慢。 温和能感到自己的心在一点点地吊上咽喉。 一同滋生蔓延的还有恐惧和惊疑,从心底逐渐翻涌上头。 同一时刻,鲲头舰上的兵士们已撤去了包裹在头上的头巾,苏晓尘与朱芷潋也走出了布篷。 甲板上再次聚满了人,但依旧维持着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紧紧盯着苏晓尘,看他竖耳倾听,不敢扰了分毫。 苏晓尘站在甲板的最边缘,神情凝重。听了好一会儿,他忽然举起一只手,紧接着重重地挥下。 “成了!” 顿时人群中泛起一阵欢喜雀跃,所有人心中的一颗大石头都落了地。 朱芷潋即刻号令道:“的各位将士们,伊穆兰的狗贼们已成了瓮中之鳖。昔日的灭国之恨,屠城之仇,尽在此刻!今日无论是死是活,都不能让温兰再逃了性命。只要是能擒住温氏二老之人,封侯拜将,我朱芷潋一定厚赐!” 鲲头舰上顿时欢声雷动,柳明嫣则高呼一声:“开船,全速向北!” 巨大的鲲头舰应声而动,铁墙一般的船舷犹如锋利的锯子毫不费力地便碾碎了方才被落晶粉冻上的薄冰,直逼伊穆兰的船阵。 阿葵和阿藤伤势方好了一些,听得甲板上人声鼎沸,忍不住也强撑着身子过来看,却不明就里。 她们见鹫尾也站在一旁,忙问道:“鹫尾姐姐,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呀?” 鹫尾见她二人脸色虽不大好,但看 起已无大碍,也是欣喜。 “伊穆兰人中了陛下的计策,尽数沉入江底,这场仗,咱们赢了!” 阿葵奇道:“这是如何做到的?伊穆兰人的蛇形舰不是比我们多多了吗?好好的如何会沉了江?” 鹫尾叹道:“陛下的奇思妙想,实在令人佩服。有一日,她说她想起了第一次上咱们蛇形舰的事儿。” 阿葵想了想,“第一次?那是……哦,我想起来了,那一夜她想偷偷逃走,然后在甲板上撞见了阿藤,还和阿藤打了一架。” 阿藤也想了起来:“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那时候我还奇怪她怎么会有咱们的银铃索呢。可是那一次怎么了?” “那一次陛下从船舱出来的时候,偶尔看见了咱们船舱里各个角落都放着些‘大箱子’。” “大箱子?”阿藤和阿葵对视了一眼,随即笑了起来:“是不是说咱们的‘百机箱’啊?” “是,陛下没见过那东西,觉得奇怪但又急着想要脱身,所以也没打开看。后来她又偶尔想起这事,颇有些惦念,就问了筑紫大人。于是大人带着陛下看了几处百机箱,告诉她这箱子其实并不是存放物件的,而是一个机箱,里面都是蛇形舰的铁管。” 阿藤抢过话头道:“陛下一定是不知道咱们蛇形舰为什么能变船型,其实这些铁管遍布全船,就像人身上的各处软骨一样,说成是咱们蛇形舰的蛇骨也不为过呢。” 鹫尾点头道:“陛下确实不知道,不过大人讲给她听之后,她立刻就明白了。原来这些铁管的聚集和接驳的各处关卡便是掩在了这些百机箱里面。平时不外露,也就不容易受损。” 阿葵还是不明白:“可是这和伊穆兰人的蛇形舰沉江有什么关联吗?我听说那个什么大巫神是让碧海工部尚书鲁大人亲自仿造,还说那鲁大人有本事能仿造得一模一样。” 鹫尾笑道:“陛下正是因为知道了百机箱的详细才想出了这个计谋,她知道鲁大人仿造的手艺了得,所以才故意让大人放出一艘蛇形舰让伊穆兰人抢了去,这样,他们就会把所有的取胜的希望寄托在蛇形舰上。” 阿葵继续问道:“然后呢?” 阿藤忽然明白过来,“啊,我知道了,难怪那一夜姐姐要派二十名雾隐流的好手去滨州码头!” 阿葵听得有些迷糊:“什么?你们还去过滨州码头啊?” 阿藤道:“是呀,你那几日还下不了床,在船上养伤。是鹫尾姐姐和大人带着我去滨州码头的。不过……我们是去林中伏击林通胜了。那二十名好手我只知道是奉了姐姐的命上船做些手脚,具体要干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鹫尾笑道:“你没问,所以我也没说。他们当时是带了锈水潜入船上的。” “锈水?” “咱们蛇形舰的铁管最怕生锈,一旦生了锈,铁管便不能灵活转动,所以平日里都必须拿油养护。鲁大 人虽然仿造得毫无差池,陛下也猜到鲁大人在仿造的时候一定会看出需要用油养护的关键,却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伊穆兰人。起初伊穆兰人用蛇形舰大破苍梧军时,百机箱内尚未生锈,所以无碍。而我们那一夜专挑那些小的装有火雷的蛇形舰,将锈水灌入了船中各个百机箱内。而那些铁管有箱壳罩着,伊穆兰人根本就没有发现船被动了手脚。以至于下了水才现了端倪。” “原来如此!”阿葵终于明白了过来,“所以伊穆兰的小蛇形舰今日想要变形潜入水时勉强还行,但想要再浮出水面就会发现变不回来了?” “哎呀!蛇形舰每隔一段时间必须浮出水面,要是不这样的话……”阿藤不由捂住了嘴。 阿葵幸灾乐祸地点了点头:“而且那些船上还装有火雷?这下可好,哎,可惜船在水下,我们听不见那一声‘嘭’的爆炸声了。” 鹫尾笑道:“你们听不见,苏学士可听得见,他是鹰族的子孙,耳力惊人。方才他就是听到了水下传来的爆炸声,这才确定伊穆兰人的小蛇形舰全沉了。要知道鲲头舰虽然威猛,但如果被那些蛇形舰用火雷炸穿了船底,后果也是不堪设想。如今小蛇形舰全军覆没,剩下的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阿藤问道:“可是,不是还有那些大蛇形舰吗?他们怎么也没有半点动静呢?” 阿葵拍了一下她的脑袋道:“你笨,你没看见水面都被冻成了冰吗?他们还怎么浮上来,当然只好在水下憋死了。” 阿藤不服气,回敬了一下:“你才笨,我都知道这次是伊穆兰的鹰语王暗中和咱们的苏学士合计好的,用大半的假落晶粉掺了点真落晶粉撒在鲲头舰周围,所以看起来像是结了冰,其实都是些薄冰而已。那鲲头舰也是故意放缓船速来迷惑伊穆兰人的。” 阿葵嘟嘴道:“我才不信,要是用的假落晶粉,那些蛇形舰想要浮上来不也随随便便就把冰层顶破了吗?” 鹫尾劝道:“好啦,别再吵啦,就你们这种脑瓜子能想明白才见鬼了。苏学士早就想到这一节了,他料到温兰会让小蛇形舰对付鲲头舰,而把大蛇形舰派去撞击霍青林的船。所以他用小鹰带信给鹰语王,要她在鲲头舰周边撒上假落晶粉,而在霍青林的船队附近撒上在真落晶粉。那些大蛇形舰到了附近想要上浮而拱不破冰层,当然只能沉入江里了” 阿藤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我说怎么霍青林那边忽然这么老实,说不动就不动,原来是真被冻住了。” “苏学士也是怕霍青林临阵不肯听话到处乱跑,所以索性一并冻住了。” 阿葵也拍手叫好道:“原来咱们被冻住是假装的,现在伊穆兰人看见咱们忽然破了冰层朝他们冲过去,一定会吓得屁滚尿流吧?哎呀,可是伊穆兰的船速比咱们快,要是追不上可怎么办啊?” 鹫尾微微一笑道:“都说了,单凭你们的小脑瓜是想不明白的,苏学士早伏下了计策。” 正文 第四百九十七章 温和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这话对此刻的温和来说就是一句不折不扣的谎言。 所有的蛇形舰入水之后悄无声息,再没有任何的动静。 让他从心底里升起恐惧的正是这江面上的一片沉默。 失了蛇形舰犹如狮子被拔了牙,空有血盆大口不过是唬人的把戏。 然而真正让温和感到毛骨悚然的是远处的鲲头舰忽然动了! 温和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眼睛,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但是他哪里还有时间去思考这么多为什么,他脑中头一个闪过的念头是:逃! 只要能逃上岸,鲲头舰便鞭长莫及。而现在如果调转船头,大约还是来得及的。 “所有舰船,立刻调转船头,向北与鹰族会合!” 鹰族还有神射手,人数也有四万。上了岸,只要刃族的金甲兵挡在前面,鹰族的箭矢一定可以让碧海人知道厉害! 刃族的战船慌忙掉转船头。 所有人在远处越驶越快的鲲头舰的震慑之下都有些慌不择路,这让温和甚至一时分辨不清兄长在哪一艘船上。但他可以断定,此时的兄长也不会有勇无谋地想要上去和鲲头舰硬碰硬。 只要上了岸……有的是大展拳脚的战场! 然而温和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为何自己的船速好像有些停滞不前,仿佛被人拽住了后腿,如果船有腿的话。 离船舷近的兵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指着水面大叫起来:“结……结冰了!” 温和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探头朝水中看去。 这一次,他要怀疑的是自己的眼睛。 冰……怎么会是冰? 越来越多的兵士开始惊呼,成了一片,把所有刃族的船只全都罩入其中。而在那寒气之下,分明是白皑皑的冰层。 “快看!是鹰族人搞的鬼!是他们!” 温和循声望去,只见远处上游的鹰族战船上,士兵们正在将一堆堆白色的东西往瀚江中倾倒。 ……落晶粉,是落晶粉! 珲英在回撤的时候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抢到了上游,然后顺着江流将落晶粉倒入江水,如此多的落晶粉一口气投下来,很快就在鹰族战船和刃族战船之间冻出一条厚厚的冰层,把刃族死死地挡在了冰层以南。 珲英怎么会有如此多的落晶粉? 温和猛然明白过来,一定是刚才投射鲲头舰时用了假粉,而真正的落晶粉却用在了此刻! 鹰族人……竟然在这个时候和我刃族翻脸反目。 这会是珲英的智慧? 不管是谁的智慧,能今日彻底撕破脸皮,必然是有将我刃族斩草除根的把握了! 这才是让温和最心慌的。 身后的鲲头舰紧逼上来,船上的兵士已是心生绝望。 就像是眼看着身后有一头猛虎一步步地靠近,而自己却被堵进了一条死路。 兄长……至少要让兄长逃出去! 温和迅速地扫了一眼,估摸兄长的船应该是在船阵的东北角。于是高声喊道:“所有人,将能用的火种、火瓶、火油全都入抛到冰上,我大巫神今日与众将士亲自断 后,自有神谕护佑。只要能朝西北方融出一条水路,咱们就能逃出去。” 人的求生欲有多强,兵士们的动作就有多迅速。 危难时刻手足无措时,只要有一个人能提出个明确而坚定的办法,不管是不是有效,多半会成为众人心里的那根救命稻草。 随着鲲头舰的逼近,那巨大的船体也显得越发可怖,而在刃族的战船刚刚被纳入鲲头舰火炮射程的那一瞬间,末日般的轰鸣声立刻响彻了整个江面。 这大约是柳明嫣这些年来打得最爽快的一次水战。 她从未遇到过这么多的战船像被圈养在栏内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火炮当头落下。 珲英投放的落晶粉的角度简直刁钻到了极点,那道弧形的冰带逼得刃族的船密密麻麻地聚拢到一起,竟然没有一艘漏网。 尽管如此,朱芷潋还是吩咐柳明嫣仔细炮火,尤其是不要伤了王舰。因为她想活捉温兰,她不想让他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被一炮轰成渣,这完全不解恨。 这样做的结果,很快就让温和发现,不出半个时辰,除了自己所在的王舰,身周的一圈战船几乎全被击沉。 温和明白,这是故意的,朱芷潋一定是为了生擒兄长。 但这也许恰好是唯一的机会! 温和看到东北角的冰层在一堆火油的集中燃烧下渐渐已融解开去,江面上也打开了一个缺口,心中越发坚定。 兄长,你一定要逃出去! 他一改往日的和声细语,大声吼道:“所有战船往西北聚集冲上岸去!王舰上的所有将士随我来,今日便是死,也要把那鲲头舰撞出一个窟窿来!” 兵士们不知道此刻说话的是温和,因为此等凌厉的气势除了大巫神温兰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连大巫神都视死如归,甘愿为刃族其他战船上的弟兄舍命断后,自己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当下士气一振,纷纷呼应。 刃族的战船大半已经被炸沉,只有少数的几艘硬生生地在冰层的东北角撕开一个口子靠近了江岸。而温和所在的王舰正以最大的速度朝鲲头舰笔直地撞去。 柳明嫣远远地瞧见,皱眉道:“陛下,臣没想要这厮的性命,可这厮倒不领情啊。要不然咱干脆就……” 朱芷潋摆摆手,显然是不愿意。 “无妨,他要来就来。料想到不了跟前。” 柳明嫣闻言,即刻会了意,咯咯笑道:“原来陛下已有准备。” 当下再不多说。 温和指挥的王舰来势迅猛,又是顺风而行,在江面上宛如脱缰的野马直冲过来。 连温和自己都没有想到,内心中还有如此暴烈的一面。 也许是压抑得太久终于可以借着兄长的外形彻底释放一回,也许是年近古稀而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让自己感到再无牵挂,总之温和此刻反而没有多少恐惧。他坚信兄长的船已经突破冰层靠了岸,一旦遁入滨州的丛林,就能逃回太液城重整旗鼓! “咚!”温和忽然觉得脚下的王舰似乎被撞上了什么东西,他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 与其说撞上了什么,不如说被撞上了。 紧接着又是剧烈的几下撞击,王舰几乎要被撞得倾倒。 “怎么回事?”温和急忙喝斥道。 然而底下兵士的表情和他一样茫然不知,因为四周除了浩瀚的江水和远处矗立的鲲头舰什么都没有。 温和又惊又疑,尚未回过神来的时候,王舰的另一侧好似被人在腹部重重地击打了一下再次剧烈地摇晃起来,甲板上已有不少兵士顺势被甩入海中。 这一次,温和终于看清了。 江面上出现了几条蛇一般的黑影…… 两次撞击已将整条王舰撞得彻底转了方向,只在江心慢慢地打转。而更糟糕的是,温和分明能感到船体正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远处的鲲头舰还是岿然不动,看来……想要玉碎的念头是要付诸东流了。 王舰的桅杆终于撑不住倾斜角度的压迫,发出一声沉闷的断裂声,重重地折成两段倒将下来砸入水中。落水的兵士几乎无人识得水性,有些幸运的离桅杆不远的急忙死命保住,其余的则扑腾了几下便沉入了江底。 温和叹了一口气。 原来自己的归宿会是在这冰冷刺骨的江水中……也好,流水不腐,干干净净。 他整了整衣衫,缓缓坐下来,心平气和地看着江水一点一点地没过甲板,打算安安静静地迎接人生的最后这一刻。 娴云,若你愿意,下一世我再为你买一所宅院。西北格,青石砖砌的,可避风雨…… 温和低头轻笑了一声。 人真是奇怪,一辈子唾手可得的东西却被压在了箱底,到死前还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这是想寻死么?”一个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温和睁眼一看,是个素不相识的冷艳女子。 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你是雾隐流……琉夏人?” 鹫尾没有回答,然而神色间很有些鄙夷。 “闻名天下的大巫神,却选了这么个死法,真是令人失望。” 温和心中“咯噔”了一下。 此人没有否认是雾隐流,那么自然也应该识得易容术。假如自己此刻暴露了身份被他们察觉不是兄长,则一定会转头去追兄长。 能拖得一刻兄长便安全一分,眼下不说话也许才是最不容易露馅的方法。 鹫尾见他不接话,微感诧异,她从苏晓尘和朱芷潋口中都听说过温兰的为人,知道是个言辞犀利之人,却不知为何变得这般木讷。 秋月实和族叔秋月宗直带着蛇形舰本来就伏于鲲头舰周边的水下,见这艘王舰直冲过来,悄悄从两边以船头的长矛撞碎船底。朱芷潋猜到秋月实会有这一手,于是唤了鹫尾先一步上了王舰,务必要将温兰活捉回来。 鹫尾眼见水越漫越多,双腕一抖,各使出一条银铃索,一条攀住高处,另一条则卷向温和的腰间。收放之间,已是将温和拽到了甲板上最高的地方。 温和见她身手,知道在自己之上,索性也不挣扎,由着她用银铃索捆住自己,心里只盼不要露了破绽。 然而鹫尾刚刚靠近温和的瞬间,忽然发现他面皮与颈部交接处的肤色有异,惊觉到不对劲,喝了一声: “你不是温兰!” 正文 第四百九十八章 单骑 阴天与晴天的一大不同,在于无法判断时辰,有时让人甚至分不清上午和下午。 自从刃族的战船被鲲头舰轰得只剩下十之一二,已经过去了小半日。幸存的战船在珲英布下的冰层中找到了通往东北方的一个小缺口,那里也是相对离滨州码头岸边最接近的地方。 船上的士兵已是拼死护住扮成温和模样的温兰,尽管他们也略微感到有些诧异,为何温枢密比起平时来要显得脾气暴躁了些,但显然他们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思考这些细节。 而温兰则意外地发现,迄今为止他自以为以威严治军所赢得的尊敬也许还真比不上弟弟温和平日宽仁待下博来的好感。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离不开弟弟,刚柔并济才是兄弟二人最好的互补。 当然,他不会知道这个时候在瀚江江面上温和以王舰直奔鲲头舰的事,他心中除了忐忑和猜测这种玄无边际情绪以外,完全摸不着底。 回顾身边,能护卫自己的卫士只剩下区区三四百人。罗布儿留下的金甲兵基本上都被沉了江,刃族……怕是要名存实亡了。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温兰强硬的性子没有允许这种软弱而消极的念头在脑海中停留太久。 逃出滨州,一路向东! 只要能入了太液城,可攻可守可退霖州,宝坻城还在自己手中,莫大虬手中也还有钱有粮,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 没错,重头再来! 温兰几乎在赶走绝望念头的同时已经想出了一个恶毒的对策。 不如干脆撤回到镰谷,把谷口用火雷炸坍后以碎石封死。 不管是碧海人、苍梧人还是琉夏人,不过是因为有自己这个共同敌人才会一时间蛇鼠一窝地聚在一起。只要堵住镰谷,再加以时日,他们之间必然会生出嫌隙窝里反,而自己则可以在宝坻城休养生息,最重要的是,把珲英这个叛徒一并丢给他们,不怕他们不生出内乱来…… 温兰一言不发地骑着快马带着那三四百人朝东疾行。 他忽然想到,珲英是叛徒,那么血族的祁烈呢?会不会也是同谋之一呢? 温兰仔细回想先前的每一个细节,依然说不出祁烈有什么异常,除了临阵忽然退兵上了岸。 但是此时此刻,温兰已经无法冒险去相信一个本来就对自己怀恨在心的人。他所处的局面已是几近崩溃边缘,禁不起任何风吹草动的试探。 就在这时,他隐隐觉察到前方有些不对劲。 虽然林中看似空无一人,但他分明能感到一阵杀气。身为伊穆兰刃族来说,这杀气的感觉实在是太熟悉。 血族…… 温兰急急地勒住马头,朝远处看去,然而已经迟了。 岔路口处传来一阵战马嘶鸣声,显然已将前方的道路全部封住。 此时,半空中一枝箭矢飞过,响起一阵尖锐的呼啸声。 血族的劈风箭! 能射此箭者当世只有一人……绝不会错,祁烈就在附近! 温兰心中一惊,已是勒转了马头。 身周数百金甲兵都知道血族骑兵的厉害,事已至此,知晓逃脱无望,纷纷涌到温兰身前。 “请温枢密走小路,此处自有我等挡住血族!” 温兰听见远处渐渐响起嘈乱的马蹄声,知道再不走便真要来不及,只得纵马朝左侧丛林中一纵,独自逃了。 向东去的大路被祁烈封了,还有哪里可以去? 温兰对着马屁股急急地抽了几鞭,忽然想到了什么。 北面的落英湖。 树林茂密,蹄的足迹,湖水声震耳欲聋,也不会被听到的动静。虽然要向北迂回一阵,但确实是个难觅行踪的去处,当初无论是朱玉潇还是苏晓尘,从落英湖畔被劫走时都是无声无息不曾留半分痕迹…… 是了,从落英湖边绕过去! 温兰心中主意一定便不再踌躇,全力向前策马疾奔。 时值初春未至,落英湖南面的树林中正是枝枯叶黄之时,疏疏落落的枝杈交驳间,透着说不出的荒凉。 温兰急急向前赶路时,隐隐约约瞧见前方树下坐着一人。 他以为又是有人埋伏在此,急忙勒住马头,再仔细 看去,发现那人动也不动。 温兰瞧着有些狐疑,便小心向前靠近。不料凑近一看不觉一惊。 靠着树干坐着的正是林通胜,他双手尚握着拳,垂头颓胸 看他脸色灰白身上的血迹已是墨黑色,显然已死去多时了。 “原来是死了……” 温兰喃喃道。 温和还说这世上没有谁能杀得了林通胜……所以自己以为林通胜一定是临阵脱逃了,可现在看来显然没有。 看似暗怀异心的,却不曾背叛。看似温顺服从的,却背后捅刀。 “哈哈哈哈。”树林中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笑声。 我温兰纵横世间数十年,自诩看人无数,没想到到了这把年纪依然还是会看走了眼。 他忽觉得一股悲凉堵上心口,痛得险些跌下马来。 林通胜算是他半个老师,但多年来彼此又颇有些戒备。俩人之间没什么交情,不过是因为利益而相安无事。 可人与人之间,因利益而联手的关系有时反而更牢固,也不拖泥带水,干干脆脆。 温兰下了马,朝着林通胜深深行了一礼,心中默念。 你与我弟弟情谊颇深,恰好我现在又是扮成了温和的模样,也权当是代他来送一送你罢。 行罢礼,温兰复又上了马,继续向前赶路。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第一次带他入苍梧的时候,好像走得也是这条路。那时他曾经感慨这落英湖畔风景如画,想在沙柯耶大都也造一方这样的瀑布来,哪怕只是瀑布的一角…… 然而父亲那时的话让他一辈子也不能忘记。 “有了中意的,就该去夺过来,而不是照着样子再做一个。” 锦绣河山,能者掌之。 不夺了这天下,真是辜负了此生。 温和曾问过自己,夺了天下又将交托于谁。 其实自己何曾在乎过……就譬如那牡丹,若能镇得群芳,一季足矣,何必去在乎能不能结果呢。 ———————————— 今日精神不好,更新篇幅略短,抱歉。 正文 第四百九十九章 苍焰 不知道跑了多远,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远处巨大的瀑布的轰鸣声已经清清楚楚地传入耳来。 温兰思忖着该是沿着落英湖畔向东迂回的时候了,便循着瀑布声赶去。 时值天色渐阴,树林中已是暗淡一片,难分晨昏。 林中树木越来越密,路也渐不成路,温兰不得不放慢速度,以避让沿路的枝杈。 行了好一会儿,眼前豁然开朗,横泼如镜的瀑布骤然映入眼帘。 落英湖……一切都还是那样,没有任何变化。 世间万象,宛如两个极端。一头是瞬息万变,另一头则是亘古不变,而不变的这一头则永远默守并见证着变化的一幕幕,目送其渐行渐远,成为历史。 空无一人的落英湖畔,温兰稍稍喘了一口气。这时他才感到脚底有些发软,再一细看,不知何时小腿上竟然被树枝划出一道口子。 毕竟是七十岁的人了,再如何在众人面前逞强也很难支撑太久。温兰扶着马背慢慢下了马,他想要稍稍歇息一会儿。 忽然,他依稀看见远处有一处院落,虽然不大,但青瓦白墙,甚是雅致。 不如……去讨杯茶喝。 温兰撕去了人.皮面具,用袖子拭了拭额上的汗,又整了整衣冠,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善一些。 他牵着马走到院落前,只见那宅门虽小,门前挂着两盏藁式描金祥云灯,倒显得很喜庆。 他扣了扣院门,不过片刻,“吱呀”一声,一小童从里面探出头来,见了温兰,问道:“敢问先生是哪一位?” “在下姓杨,路过此地,想冒昧讨一杯茶喝。” “哦,先生请进,我去通报我家主人。” 温兰瞥见院门前有一根拴马柱,思忖着万一若将坐骑留在院外总是不放心,便陪笑道:“我这马儿也行了不少路,不知可否也寻些草料于它……哦,我这里还有些碎银子……”说着便要向怀中掏去。 那小童笑道:“不过是些草料,不值当不值当,院子西头便是马厩,我先替先生牵了去再去通报主人,还请在此处稍待。” 温兰见小童言行举止颇有礼数,暗忖这家主人虽住的宅子不大,却定是有些家世的人家,连底下的仆人都调教得如此出众,于是应了一声“有劳”。 不过一会儿,小童又匆匆复返,作礼道:“请先生入堂稍坐,我家主人说且容他更衣片刻。” “如此,便叨扰了。”温兰跟着小童走了几步,步入一间草堂。 只见那草堂清简,瞧着淡泊素雅。看似是乡间民宅,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书香墨气。四壁上皆是竹窗,大多都紧闭未开,只有东首边略启了一扇,显然是有人居住。 小童引着温兰入了座,再行一礼道:“我家主人说了,难得有客人来。先生不必拘束。”说完便留下温兰一人在堂中。 温兰看了看四下,除了几张竹子做的椅子和桌案和门口摆的几盆兰花便没有什么了,倒是在屋角有几排书架,上面放了不少书。 温兰有些好奇,心想也不知这家主人看的都是些什么 书,于是走过去看了几眼。 他随手抽出一本,只见写着书册陈旧,却保存得甚好,似是不可多得的孤本。封面上的字体用的是碧海国宫中流传的拈花体------《古茶经》。 温兰翻了几页目录,从碧海国的黑岩青针到伊穆兰国的恶鸦,到苍梧国的无艳春都有记载,后面甚至还有阴牟国的冷心草。 书倒是好书,只可惜自己没什么兴趣,原本就不爱饮伊穆兰以外的茶,看也是白看,不过看来这家的主人倒是个爱茶之人。 温兰搁下《古茶经》,又抽出一本书来看。 只见书名写的是《碧海苍焰录》。 温兰心想,这书名倒是有些意思。翻开一看,竟然是天下诸国的人物传记。 他翻到其中一页,页首写着“朱芷洁”三个●●字。 “咦?竟然会有她?” 自从朱芷洁远嫁苍梧国,温兰离了太液城后,便再也没见过这位绝世容颜之人。但因为温兰很早便潜伏在太液城中,朱芷洁从小到大的成长倒也算历历在目。 温兰草草翻了几页,多半都是宫中寂寥之事,也无甚要紧,翻到最后是一首诗。他轻声念道: 无波无澜半世安, 龙须断得风云转。 天寒雪落难白头, 遗却双生香殒散。 诗的正下方画了一枝荷花,只是花瓣尽皆凋残在池中,惟有莲蓬中莲子密密麻麻,甚是饱满。 温兰知道朱芷洁是个无欲无求之人,也素来不太在意,对诗中意思看过就罢,并未深思。 他信手向后翻看了几页,只见页首又是一个名字:鲁秋生。 竟然还有这一位? 温兰对鲁秋生的本事很清楚,但对其身平倒知之不多,于是饶有兴趣地看了起来。 那书上写得甚是详尽,除了鲁秋生,连带他的祖父、父亲、叔伯兄弟都有提及。当然,大多都是在写他鲁氏历代的杰作。 从鳯头舰到阡守阁,从太液城到蛇形舰,无所不仿,无所不精。 直看得温兰心中暗叹,碧海国放着如此人才却不能善用,真是误国之极。倘若自己是碧海的国君,早就委以重任了。 不过现在鲁秋生已是降了伊穆兰,也不知这本书有没有记载他之后的事。温兰有意知晓,便捉着文末逐句细细看去。 起初仿造蛇形舰时的内容尚且对得上,看到后面忽然写道:“蛇形舰成后,假意托病不处,意在暗中与琉夏族人接应,以图金蝉脱壳……”。 温兰的脑子极快,瞬间明白了什么,不觉大怒。 原来这狗贼是假降! 他再往下看,也是四句诗写在那里。 格致无双夺天工, 拙口藏心掩孤忠。 假降意真伺机伏, 留得太液名与功。 诗下也是一幅画,画了一支七巧九连环。 这厮……这厮!若日后擒了此贼,一定要把他碎成几段喂狗! 温兰怒气冲冲,继续往后翻去,一下翻到了苍梧国的部分,其 中一页的页首上写着“慕云锡”。 温兰想了想,这不是之前的慕云三太师中最小的那一位么。其长兄是左右太师之父慕云铎,仲兄是与璟妃私通的慕云铉。说起来,只听说此人善卜,却知之甚少,因是末子,也没能留下子嗣。不过若论生平,大约与那两个兄长是差不多的。 翻了几页,果然大多都是知晓的,只是提到其中一段,说慕云三太师当年北伐淞阳的常氏余党,回万桦DìDū时,慕云锡不意走失了方向,不知所踪,直到大半年后才突然回到太师府。然而对于这大半年中到底去了何处,遇到了什么人,慕云锡皆是闭口不提。 虽然此事有些奇怪,温兰暗想这都是些陈年旧事,不看也罢,于是直接翻到了文末,只见也有四句诗题在那里: 绝凌山下一线天, 西台古道有奇缘。 孤鹰难阻祥云去, 飞过千山不复见。 那诗的下面画了一条崎岖的山路,一人扶着山壁,步步维艰,身后的路已经塌方,而前方的尽头却是一处悬崖。 温兰有些看不太明白,也只能暂且搁下,又翻了几页,可连翻了许多页,仍未能翻过慕云氏。 温兰又看到某页上写着“慕云佐”这三个字,不禁哑然失笑。 此人名为慕云氏,光有些刚愎自用的性子,智谋却平庸之极,实是辜负了祖上的威名,稀里糊涂被银花炸死在瀚江里,这种人的生平,不看也罢。 温兰继续连着翻,一直翻到页末的诗句处,也有四句写在那里。 螳螂在前雀在后, 瓦石在左玉在右。 天妒英才易摧残, 暗里藏拙方得寿。 诗的下方画着一只猴子,蒙着眼睛和耳朵,嘴巴紧闭。 温兰已不耐烦继续看慕云氏的事,继续往后翻了一大沓,不料翻得太过,却直接翻到了琉夏国的人。 温兰认识的琉夏国人就只有林通胜一人,虽然相处多年,却依然彼此遮遮掩掩不曾交心,更不用说知晓其他人了。 然而当日在落霞湾琉夏人以蛇形舰接走苏晓尘和朱芷潋后,温兰便颇有些好奇,到底那都是些什么人。 他看到书上写着“秋月实”三个字,依稀想起林通胜曾经提过,便是此人率着琉夏族人一直维护朱芷潋于左右,于是便仔细看了起来。 秋月实的生平的头几页显然很是无趣,不过就是读书、练剑、操练水军,把温兰看得颇有些失望。他本以为这样年轻的人能担一族之长,一定与旁人颇有些不同。不料看了好几页,味同嚼蜡,毫无新意。 他心想不知那四句诗是如何写的,索性翻到了文末,果然附了一首诗。 十二皇支血裔真, 移花接木错枝横。 斩尽余鬼反成恶, 无心插柳余荫生。 温兰暗想,琉夏国的事实在是知之太少,不能读懂。可惜林通胜已死,不然他看了这诗句,定能为我解答一二。 他正想着,脑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似是宅子的主人来了。 正文 第五零零章 诘问 温兰转身一看,果然见一中年男子踱入堂来。这人一身水色长衫,头戴逍遥巾,手执紫竹扇,身上无一饰物,惟有腰间有悬了一根五彩罗缨。 那人见了温兰,笑吟吟地便是一礼,道:“杨先生别来无恙?” 温兰闻言一怔,心想自己何曾见过此人,当下只好含糊应道:“年老体衰,不记得何时曾与先生有过面识。” 那人见温兰想不起来,丝毫不以为意,只笑道:“不打紧不打紧,都是些陈年旧事,想不起来又有何妨。杨先生既是口渴了,就请饮茶。只是我这山间野地里,没有什么好茶相奉。” 言语间,小童已奉上茶来,尚未揭盖,已是茶香四溢。 温兰素来不爱饮这种香气外露的茶,然而实在口渴,当下也不挑剔,举起茶盏略一颔首,便咕嘟咕嘟饮了半盏。 不料那茶闻着香气甚重,饮入喉间时却是一阵厚苦。 温兰不禁奇道:“这茶怎么是恶鸦的滋味?” 那书生“哦”了一声,道:“原来杨先生品出来的是恶鸦,我这茶名唤思乡茶,有个奇妙的好处。只要是思乡情切,那么入口时的茶味就会化作家乡茶的味道,以解思乡之愁。” “哦?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等奇茶。” 小童奉上茶盏后,又捧着一碟果子上来,温兰一看更是惊奇。 “没想到这滨州之地还会有伊穆兰的沙棘果?” 那书生依然笑颜不改道:“看来杨先生真是思乡心切……” 温兰暗忖,难不成这果子也是什么思乡果幻化而成的? “方才我踏入堂时,看到杨先生在看书架上的古籍。我这里好书确实不多,杨先生博览群书,大约觉得那几本书无趣得很吧?” 温兰说话向来直截了当,说道:“鄙人有个胞弟,平日对品茶知之甚精,方才拣起那本《古茶经》翻了几页时忽然在想,若是舍弟今日在这儿,必然对此书爱不释手。” 一句话,既说明了自己没兴趣,又不至于贬了竹舍主人的古籍。 那书生果然连连点头道:“不瞒杨先生,此书已是孤本,很是珍贵,我也是机缘巧合才得来的。不过杨先生也不必抱憾,令弟虽然今日不在,但日后品尽天下名茶的机会数不胜数,倒不用在意眼下。” 温兰听着竹舍主人这话似是知晓温和一般,隐约奇怪,刚想发问,却接着被问到:“后面那一本《碧海苍焰录》又如何?” “那一本书……玄妙甚多,有茅塞顿开之处,也有未知方圆之处。若能承蒙指点一二……” “哈哈哈,言重了。敢问杨先生可知道这书共有几册么?” “几册?”温兰一怔,“我只看到一册啊。莫不是还有其余的分册。” “嗯,此书虽然名为《碧海苍焰录》,却不止一册。可一共有多少册,我也说不上来。须知过往成史,史上有名有姓者,皆可入册 。之前不知道已经写了多少册,之后也不知道还会再写多少册。不过是因果轮回,周而复始,换个名头把戏文再唱一遍罢了。” 温兰听着自觉此话大有深意,试探地问道:“先生是否读过书上所载之事?” “读过。” “那可读到过记录在下的那一章?” 书生大笑道:“杨先生?没有,那一册书里没有姓杨的人物。” 温兰听了好不尴尬,这话似是在指他故意用假名之事,但又未全然说破,只得跟着讪讪笑了两声。 他忽然心念一转,接着问道:“那敢问先生自己可也是书中之人?” 书生点了点头。 温兰奇道:“方才我翻看了不少,并没有什么人是我不认识的,如何没有看到先生的章节?” “许是杨先生翻看得太急,亦或是以为知道了,便连着翻过了。” 温兰心想,那倒也有可能,点头道: “不知此书著者是谁,竟然能对天下事洞察得如此清楚。若此人肯辅佐明君,定然是安邦定国的稀世之才。” 书生摇头道:“那也未必。这世上智者不计其数,智冠天下者当属苍梧慕云氏,可即便是两代太师府,也未能使苍梧国一统天下,何况是这样一册史书的著者,至多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又说什么安邦定国呢?” “慕云氏智冠天下不假,不过苍梧国不能一统天下,是因为天下智者也并非只有他慕云氏一家。再者,慕云氏同室操戈,矛盾相击,前任太师慕云铎设下所谓的暗渡之策,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席空话。若是转而辅佐我伊穆兰国,只怕早已荡平天下久已,何来这天下纷争。” “哦?一席空话?”书生显然不以为然,“即便慕云铎已作古多年,杨先生焉知将来这天下不会是慕云氏的天下?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祸福,看似一败涂地的局面,也未必没有转机啊。就像瀚江之上,伊穆兰军势众众,碧海兵寡将稀,可一日之间便颠倒了乾坤,胜负扭转,杨先生可曾料到?” 温兰骤然被戳中了痛处,心中怒意顿生,高声道:“先生此言差矣,我伊穆兰败于碧海不是因为敌势太强,而是被鹰族暗中谋算前后夹击,这才失了胜机。若非鹰血两族背后断我后路,又岂会陷入如此局面?” “哦?那么敢问杨先生,为何鹰血两族会暗中谋算吗?” “因为……”温兰说到此处已是一肚子气,摆摆手道:“算了,三族之间积怨已久,岂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的。” 然而竹舍主人依然追问道:“那为何三族之间积怨难解呢?” 温兰被说得眉●●头皱起,反问道:“先生知道为何?” “知道,因为伊穆兰的大巫神呐。” 温兰几乎要忍不住怒气,就算是来给了杯茶喝,也不能如此信口开河,当面出言不逊啊。 然而他终究是耐住性子,冷冷问道: “与那大巫神有什么干系?” “杨先生可知道,那大巫神在国主之位空悬时,设下了三王一占制?” “知道。若非那三王一占制,如何能保得伊穆兰国几十年的三族相安无事?” “哈哈哈哈。”竹舍主人大笑起来,笑声中尽是不屑:“保得相安无事?若是真无事,哪里会有今日血鹰两族倒戈呢?三王一占,看似井水不犯河水,维系了几年太平,却犹如一把利刃,彻底切断了三族间的干系。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一断就是几十年,再小的积怨也积年累月成了难解的恨意。本来嘛……国主之位空悬,正是三族之间化解纷争的好机会,那个大巫神非要搞个什么狗屁不通的三王一占制,说白了就是干活儿都得听他的,吵架就别来聒噪。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相安无事不过是暂时的,到了紧要关头,一旦有了落井下石的机会,那血鹰两族岂会放过?” 温兰被骂得一头狗血,然而背上直渗出冷汗来。虽然这书生说得不留情面,字字一针见血,无不直指三王一占制的要害。 “可笑那大巫神自以为鬼谋神算,却不懂得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只是利用手中把控着国主,身居高位,而只想着调拨三族人去对付碧海。这就好比一人身体虚弱尚未调养好,就急着要下地犁土插秧,即便插了秧,也是根基不稳弱不禁风,到头来连自己都保不住。” 温兰终于再难听下去,厉声道:“先生此言差矣,有外敌方可内聚。有碧海,才能让三族合力干一番大事业,要不然就只能为了北漠的那一亩三分地咬来咬去,伊穆兰的大巫神虽不敢说谋略百发百中,但至少到昨日为止也没什么失算之处。若是从一开始便弃了瀚江只在陆上应敌,无论碧海还是苍梧,还能有胜算吗?” 竹舍主人见温兰声音渐高,知道他动了怒气,微微笑道:“所以杨先生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即便今日伊穆兰胜了,占尽瀚江两岸的苍梧碧海,难道便真的是天下一统了吗?” 温兰不觉一怔:“此话何意?” “天下一统,统的不是疆域,而是人心。倘若打下了天下,却依然鹰族归鹰族,苍梧归苍梧,血族还是去劫掠,刃族还是去卖奴,三王一占变成五王一占甚至八王一占,结果还不是一样吗?听说那大巫神到现在也喝不惯除了恶鸦之外的茶,若是占了温帝在常青殿后的茶园子,是打算一把火全烧了吗?我还听说他打算将宝坻城让给血族,而把鹰族继续留在西台山,这还有半点一统的意味吗?” “如不这样,还能怎样?” 竹舍主人反问道:“你可听说过血族的长公主在霖州以东的山谷里建了一个小村庄?” “祁楚?”温兰有些意外,不知道为何忽然会提到这个女人,“未曾耳闻。” “血族的长公主将南下的刃族逃奴还有一些其他氏族的伊穆兰人聚拢在一起,建了个村子,她自任了村长。” 正文 第五百零一章 碎骸 “还有这等事?”温兰自知当年骗得祁楚被拒婚后一气之下失了踪影,对她之后的遭遇能不过问就不过问,省得被血族翻了老账,这是头一次听说久居霖州还建了个村子。 “长公主虽然只是女流,可她的眼光要比那大巫神不知道远大了多少。她既不以血族自居,也不让村里的人提自己是刃族的逃奴,所有人都只称是伊穆兰人,不分部族彼此。渐渐的,在村中出生长大的孩童也就不知道还有鹰刃血三族之分,只留下一个伊穆兰人的身份了。杨先生,那村子自建村至今也不过区区二十年左右,倘若再过个二三十年,你觉得那村子里的刃族和鹰族或是血族之间,还会又记恨,还会有分歧么?” “这……”温兰渐渐明白过来竹舍主人的意思。 他是想说,越是想要区分部族的不同,就越是难以一统伊穆兰,惟有忘却鹰刃血族的名头,才不至于架空了伊穆兰之名。 竹舍主人继续说道:“与此同理,想要一统天下者,便须得摒弃对异族的仇视,天底下氏族繁多,多如牛毛。若是只靠武力去收服,去镇压,即便太平个三五日,能压得长久吗?碧海国一心偏安一方且不去说,苍梧国的慕云氏、伊穆兰国的温氏都有一统天下雄心壮志,可他们谁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妄想用些阴谋诡计投机取巧,做些损人利己的事。可惜啊!那慕云铎多少还忖度过人心所指,知道即便得了碧海也得不了人心,难以长久,所以动了歪心思想借朱氏的肚子生出个名分来。而那温氏却更是愚不可及,竟然觉得灭了碧海苍梧两国便可得了天下……试想他连鹰血两族的积怨都平息不了,又何谈天下,岂非鼠目寸光,惹人嗤笑么?” 温兰听得脸上已冒出了汗,羞愧难当,竹舍主人却仍不住口。 “听说那大巫神温兰还自诩不求子孙蒙荫,只想挣得一世英名,可他挣的哪里是英名,分明是骂名。二十五年前败于慕云氏的毒金之战,二十五年后败于慕云氏门生的瀚江之战,苍梧碧海两国无不想拿住他替自己的君主讨一笔血债。鹰族珲英记恨他紧逼西台神山,血族祁烈记恨他断送血烟六骑,就连他亲手扶上族长之位的莫大虬也不过是阳奉阴违貌合神离。天下之大除了他的一母所生的胞弟,竟找不出一个愿意追随他左右的人,无不欲除之而后快!如此狼狈之人,即便苟延残喘,还有何颜面可言?” 一席话说得温兰胸口气血一阵翻涌,直气得“哇”地一口血吐出来,落在茶盏中猩红点点。 他勉强撑住桌案,抬头望向竹舍主人。 “你……你究竟是何人。竟然对我的事知晓得如此清楚……” “我?”竹舍主人轻声笑道:“我不过是酒堡山下一孤魂野鬼,是你浸满毒液的算盘中的一颗珠子。当年被你从苍梧掠至碧海,活了半世便妻离子散,肉身俱灭,只留得一点怨念徘徊不散。今日终得见你气数已尽,在此相候相送而已。” 温兰一听相送二字,惊觉不好,紧接着腹中一阵莫名 的寒意升起。 “这茶……这茶有毒?你竟敢在茶中下毒?” “茶中无毒,心中有毒。”竹舍主人将左袖一摆,顿时整间草堂竹舍消失了一半,青砖白墙变成了荒郊野岭。 温兰又惊又疑时,竹舍主人又将右袖一甩,另一半草堂连同整座宅院也都消失不见,身边哪里有什么奉茶的小童,只是一株细细的杨柳树,而柳树旁正拴着先前的那匹马儿正低头吃草。 “大巫神,你难道还不明白么?世道轮回,因果有报,恶行孽业,岂能逃得脱呢?”竹舍主人叹了一声,“何况你已是山穷水尽了……不如满饮了杯中茶,就此解脱吧。” 温兰这才发现,不仅是腹中寒冷,口中呵出的是白气,就连手里的茶盏中也氤氤氲氲地飘着冰冷的烟气儿。 呵……一统天下,百族相融。 此间道理我何尝不懂……然而真到了抉择之时,却从未抛开过门户之见,也许这一次……我温兰真的是败给了自己。 山穷水尽,尽得连唯一的胞弟都生死未卜,不知所踪。 若世上真有《碧海苍焰录》那样的史书古册,又会如何评写我这一生呢? 罢了,功过自有后人述……左不过是成王败寇,付诸笑谈。 温兰举起那盏茶,一口饮落,那茶液清冷凛冽,似有回甘。 然而他哪里还有心思品茶,只觉身上越来越冷,不禁蜷紧了身子。 黑暗的树林中,很快恢复了寂静,再也听不到方才的那个白发老人的自言自语。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远处泛起些火光,接着一队人马举着火把渐渐靠近。为首的一男一女,骑术精湛,不一会儿已将四下转了一圈。 “哥黎罕,咱们兜了这么久,也没发现那老东西的踪迹,会不会已经跑远了?” “我觉得不会,鹰语王当初悄悄来见咱们的时候不是说好了么?她守大路南边,血焰王守东边,咱们来围堵北边,除非他插了翅飞出去,要不然绝对逃不出咱们血烟骑兵的包围圈。” “也是。”说话的正是血族长公主祁楚,她擎着火把照着林间细细看了一会儿。 “咦?哥黎罕,你看!那儿好像有个人!” 哥黎罕一拽缰绳,奔了过去,随即喊道:“找到了!” 祁楚急忙冲上去,果然看见树旁靠着一个白发老人,一动也不动,像是睡熟了的样子,正是伊穆兰大巫神温兰。 “他……他是睡着了还是死了?”祁楚越看越觉得古怪,说睡着了却看着气息全无,可若说是死了,又不似死人那般面色灰沉。 哥黎罕挡在祁楚的身前一手拔出长刀,小心地靠近温兰,果然是一动不动。他试着伸手去推温兰的肩膀,不料手才刚刚碰到一点,就听到一阵碎裂声,紧接着温兰整个的身躯犹如碎裂的琉璃一般裂成了无数的冰碴落在地上,看得祁楚倒吸一口凉气,惊呼道: “怎会如此?这……这是什么妖术么? ” “这……这我也不知道,我从未见过这么邪门的事儿。” 两人正面面相觑间,头上一阵鹰啸,身后又来了一队人马,正是鹰族族长珲英。 她见祁楚怔怔地站在那里,问道:“我见哨鹰一路向北飞来,估摸着大约是在这里,如何?可抓到人了?” 祁楚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指着地上那滩白色的碎冰说:“算……算是抓到了吧。” 珲英看来看去也没看见人,奇道:“抓到了?我如何瞧不见?” “喏……我们也是刚看到,哥黎罕见他坐着不动似睡着了一般,想要上前推醒他,结果一碰他,他就碎了……” “碎了?”珲英听得莫名其妙,急忙下马凑上前去看,果然如祁楚所说的,地上些碎裂的冰碴,可全然看不出是个人,只有残留的衣物似乎是温兰平日所穿的服色。 她小心地用手指抹了一点冰碴在鼻下嗅了嗅。 “原来如此……” 祁楚见珲英有了头绪,忙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人好端端的怎么会碎了?” “他大约是自尽了,吃了些落晶粉……” “落晶粉?” “嗯,我那里有许多当初他交给鹰族的落晶粉,也是这般气味。这落晶粉入水成冰,立竿见影。想必他自觉走投无路,又不想被俘受辱,于是索性吃了落晶粉,五脏六腑连同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全都结成了冰,整个人都成了冰块,所以哥黎罕一碰,就碎了……” 祁楚听了珲英的话,茫然地看着那一堆冰碴,一时不知所措。 是这个人骗得自己险些葬身大漠,又负了二十年的韶华光阴。她想过要如何报仇,也想过他会怎么死,但她从未想过温兰会自绝得这般尸骨无存。一时间恨意虽消,却满脑子空白。 原来……人还可以死得如此干脆。 三日前,珲英悄悄地来找她,与她说了活捉温兰的计划时,她只觉得兴奋不已。以前一心想杀朱玉澹,后来又一心想杀温兰。可现在这两人都死了,接下来呢? 我祁楚的这一生到底算什么呢?只是为了恨意吗? 哥黎罕见祁楚的脸色铁青,见到最憎恶的温兰死了也没有丝毫喜色,有些担心,于是轻声问道:“长公主……长公主?是不是累了?不先回营歇息?” 温柔的语气犹如春雪初融,祁楚忽觉泪眼朦胧,顺势靠在哥黎罕胸前。长发虽然遮住了脸庞,但哥黎罕分明能感到胸口有些湿意。 珲英对此二人常常形影不离之事早有耳闻,今日亲见只觉这祁楚虽然与自己年龄相仿,却十足是血族女子的性子,说爱便爱,说抱便抱,当下只得当成没看见,转过身去干咳了两声道:“碎成冰也好,化成灰也罢,总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赫桂!” 赫桂立时上前应声道:“在。” “找个稳妥的盒子,将地上的那些冰碴连同残留的衣物一并装进去。小心带回营去。” 正文 第五百零二章 谢意 寒冬之后,必有回春。 苦难也和太平一样,终有中止的一日。 黎明之后的瀚江两岸,不再有硝烟四起,也不再有战鼓震天,只有奔腾不息的江水,一去不复返地奔向南去。 朱芷潋在柳明嫣与秋月实的簇拥之下,将鲲头舰泊于滨州南岸,自己则亲自入了滨州府。在那里,鲁秋生已换上了碧海的官服,伏地相迎。滨州知府再一次诚惶诚恐跟在身后,心里琢磨着上一次自己差人将朱芷潋从滨州府送去太液城时把人给丢了,转眼间公主变明皇,大战也落了定,只盼朱芷潋不要想起先前的旧账才好。 朱芷潋显然早就忘了这个滨州知府,只顾着与鲁秋生说话。 忠臣、智臣、良臣。 鲁秋生无愧于以上任何一个称谓,朱芷潋除了连声夸赞,更好奇的是母皇如何命他暗中埋伏在温兰的眼皮子底下的。须知太液城中加冕的那几日中,朱芷潋并不曾见到母皇与鲁秋生有什么交代,相反母皇还故意在殿上挑明压死血烟骑兵的阡守阁是出自鲁秋生之手,引得祁烈差点没掐死他。 鲁秋生只是一笑,应道:“先皇陛下确实没有叮嘱臣什么,臣也没有对先皇陛下开口说过话。不过先皇陛下看了臣一眼,臣相信臣有忠心几何,那一眼足以能让先皇陛下心照不宣。” 朱芷潋被说得大为感动,君臣之间的信赖,有时真不需要说出来。何况母亲之前便说过,以心观心,方是观心之术的上乘。如鲁秋生这般虽不言语但显露心迹的人,自己也只是一眼,便能信了。 秋月实在一旁叹道:“先前听陛下提过鲁大人的奇才,后来再看到鲁大人仿造的蛇形舰,实在是令人叹服。我筑紫秋月氏造这蛇形舰已有近百年的传承,可鲁大人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日内改良成各种用途的船型,这造船的工艺真当远胜于我琉夏。实不相瞒,如今那梅陇屿的岛上还有不少秋月氏的造船匠人,只盼日后还能得鲁大人指点一二为幸。” 鲁秋生机敏地看了看朱芷潋的脸色,答道:“说指点是太过抬举了,我鲁秋生做什么不做什么,一切只凭陛下圣断。只要陛下允准,天半月又有何妨?” 柳明嫣笑道:“梅陇屿有什么好的,秋月君不如把琉夏匠人叫到我的总督府上来,总督府中还有些船匠,叫他们也一并受一受鲁大人的教诲,岂不两得?”说着,凑近鲁秋生轻声道:“回头我还想请鲁大人替我也造一条船呢。” 鲁秋生以为她是指什么新式的战船,点头道:“好说好说,恰逢之前仿造蛇形舰时也悟出些好点子,回头也把柳总督的鲲头舰给重新捯饬一番,定叫焕然一新。” 柳明嫣抿嘴轻笑,悄声道:“我要的不是战船,是那种……有趣的船。” 鲁秋生一怔:“有趣的船?” 柳明嫣不觉粉霞扑面,羞颜道:“是俩人用的船……回头再与鲁大人细说吧。” 鲁秋生恍然大悟,忍不住也嘿嘿暗笑。 这边朱芷潋恰巧没听见二人说话,只因听到秋月实说到梅陇屿,忍不住问道:“你们还打算呆在那远海荒岛上么?” 秋月实迟疑道:“若不然,我也想不出有何处可去。” “梅陇屿终究是太荒凉……我方才想了想,碧海太液国都东北处紧邻的是景州。那景州节度使阙超已病故了,本来军政事宜都掌于其妻河泽将军吴青手中,如今吴青死于霖州之战,治理景州之职已成空缺。我琢磨着你若愿意,可带着族人去景州安身,由你族叔接了景州节度使,让鹫尾来任河泽将军一职,既保得景州一方百姓太平,也可护得你族人……” 秋月实原想在碧海国能有一处容身之所让族人安居乐业便心满意足,不料朱芷潋竟以一州之地相托,不由又惊又喜。他知晓碧海州县中小州只设知府直属抚星台,大州才有节度使,州中大小事宜能自主的不少。 他当然明白朱芷潋此番用意,琉夏人是外族之人,无论怎样入乡随俗都难免会有分歧。然而若是族叔秋月宗直能做了一州节度使,便能有十足的权限与把握局面护住族人,更何况还将景州的兵权托于鹫尾萤,足见对琉夏人的信任。 秋月实当下跪拜叩首道:“陛下如此深信我琉夏族人,我秋月氏发誓代代效忠碧海,永世不怠!” 朱芷潋伸手扶起他,悄声笑道:“你就不奇怪我为什么不托你去做景州节度使吗?” “这个……”秋月实心想族人的平安已有了着落,已是放心了大半,倒还真不在乎自己有何封赏。 “秋月君,我若把你调任去景州,那柳总督怎么办……”朱芷潋眉角尽是笑意,还带了几分戏谑的意味,把秋月实说得一脸通红。 恰好柳明嫣与鲁秋生嘀咕了半天说完了话,见朱芷潋把秋月实说得满脸通红,好奇道:“陛下说了什么,怎么秋月君的脸都红成了桃子一般。” “我方才在问秋月君,将来打算住到哪里去。他说……”朱芷潋故意拖慢了语调,吊得柳明嫣一阵心痒。 “秋月君如何说?” 朱芷潋瞧了一眼的秋月实,笑道:“他说,柳总督的宅子很别致,很他合心意……” 柳明嫣心中暗喜,却装出酸不溜丢的样子说道:“原来是宅子合心意啊。”说得秋月实一脸窘意。 “柳总督身居高位,又是皇室血亲……”秋月实当然知道朱芷潋赐婚之意,觉得有些话不如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更好。 他对朱芷潋的确暗藏爱意,然而他也知晓朱芷潋心有所属。至于柳明嫣,脾气虽然大了些,性子却直爽得很,先前相处时,彼此间都很是欣赏。 他原本因为自己是琉夏皇族,与柳明嫣相处时还能不亢不卑,自从被林通胜点破了身份之后,反而生出些不安和自卑,总觉得身世中有些不可告人之处。 然而柳明嫣哪里知道他 的这番心思,见他话语中似是要望而却步,心中一急,道:“什么高不高位的,你只说我的总督府比那梅陇屿如何。” “这个……” 朱芷潋在旁以观心术看秋月实,分明能觉得他觉得有些自卑,只猜测他还在介怀自己只是一亡国流民,于是开口劝道:“秋月君,待出了滨州回了太液,我便昭告天下,封你国公之位。一来是彰显你此次助我夺回碧海之功,二来也是为你正名。” 柳明嫣一怔,问道:“正什么名?” “柳总督还不知晓么?他是琉夏十二皇族之一,当年的琉夏王后之曾孙,琉夏王后与我曾祖母开国明皇又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所以他身上流的也是我朱氏的血脉,这一点与你是一样的。” 柳明嫣一听到“同父异母”四个字,心里咯噔了一下。 原来他祖上也是庶出的身份。 柳明嫣自然知晓嫡庶有别,她母亲就因为是皇室旁支而吃足了苦头甚至让柳明嫣还改了姓,这时忽地听说秋月实也使庶出的后代,不禁心有戚戚。 她能领悟朱芷潋的好意,赐了国公之位,便足以与她的身份相匹配,这是在替她牵线搭桥。 秋月实一听此话,心中好不感激。这观心之术连自己的这些说不出口的难处朱芷潋都能体察甚微,若再拂了好意,岂不是太不给面子了? 琉夏沉海之后,他一直觉得有种漂泊无依的感觉,族人不过六千,又朝夕不保。现在被朱芷潋一提醒,才发现原来这世上还有那么多和自己血缘相连的人。就连清乐公主朱芷洁留下的那俩个孩子,都与自己有一脉之缘,当下眼圈一红,又躬身拜谢。 朱芷潋对柳明嫣悄声道:“柳姐姐回头陪我回了太液城后,自己去西北格好好转一圈,见着哪一处宅子觉得中意的,就告诉我。料想那些逃出国都的达官贵人们也不敢回来见我,柳姐姐只管拿去拾整拾整做新房用罢。哦,对了,金子不够就从鲲头舰上取,横竖这笔钱是我长姐留下的,我不知道有多少呢。” 说得柳明嫣心花怒放,咯咯直笑,把秋月实笑得脸越发红了。 此时,鹫尾正掩了身影站在暗处,众人彼此间说笑的每一句话都听在耳中。 她听到朱芷潋要她与宗直大人共赴景州,好不惆怅。 景州……也不知会离太液国都有多远。 其实她宁愿哪里都不去,也不要做什么河泽将军,只要静静地守在他身边,偶尔弹一曲给他听,或是替他点一碗茶,便再无他求了。 鹫尾时不时会想起和他逃出伊穆兰商馆后的那几天的事。那时他蛰伏在落霞湾附近的小客栈里养伤,而她则日日烹制了鲜鱼于他滋补。有一日,客栈的掌柜还误以为他们是私奔的夫妻,问她相公的伤势如何了。她听在耳中,羞在脸上,喜在心头。 相公……现在回想起来,也许那几天是自己人生中再不会有的最快乐的日子了。 正文 第五百零三章 浑水 瀚江之战,苍梧大败。 温帝李厚琮的岱岩舰连同五万大军尽数被温兰撞沉了江,一时间消息传至万桦DìDū,已是一片混乱。 自从陈麒被斩首悬了城门,郑崙死于新阳县外,叶知秋在青槐山庄被烧成了灰,掌控DìDū之实本应该落入樾王爷之手。 然而DìDū一场大火,已将整座樟仁宫烧得焦黑,无论是樾王爷,还是先前被称为养病于宫中的“太子李重延”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整个朝堂之上根本就是群龙无首。 这种情形之下,有人欢喜有人愁。 谁欢喜呢?自然是善于浑水摸鱼的人。 说到浑水摸鱼的好手……? 猜对了,裴然呐! 说裴然浑水摸鱼那是小觑了他,说如鱼得水才更为贴切。 裴然素来在朝中结党营私,先前叶知秋把一群刚直的大臣砍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除去唯唯诺诺之辈,其余基本上和裴然都算交情不错。 这也不难懂,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 于是温帝死,太子死,樾王死,叶知秋死,龙鳞军三统领死,敢说话的大臣死,然后那句话俗话怎么说来着?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裴然凭借着火烧DìDū时以私家粮草接济大军的美名,又靠着和徐孚将军一面之缘拼命套近乎后以他手中的四千兵士做了靠山,竟然成了DìDū中最有话语权的人! 当然,裴然的头脑也很楚,他再怎么着也终究是个臣子,扯着虎皮耍威风是没问题,要是自己飘飘然就扮起老虎,肯定是死路一条。 那么现在谁能做当成虎皮让自己扯呢? 裴然想来想去,有两个关键人物。 一个是太子妃朱芷洁。 李重延是他亲眼看见死在雪庐的,如今温帝再一死,皇室血脉岂不就剩下太子妃肚子里的孩子了? 那太子妃能逃出去唯一的出路就是母国碧海,不管她是死是活,哪怕早死在哪个山沟里了,也一定要遥尊太子妃腹中的孩儿,暂时稳住局面啊,因为那孩子就是自己的护身符!哎呀呀,说起来那天去雪庐前还找了个婆娘哄得太子妃倍儿高兴,现在想来真是先见之明,回头若是给自己指个太子太傅之类的头衔就更好了,嘿嘿嘿。 咳……言归正传。 另一个就是霍青林了,有了霍青林的五万人做后盾,这徐孚的四千人算个屁啊。眼下霍青林护着谁,谁就是真正的苍梧之主。所以说什么也要尽快和霍青林那边搭上线! 于是裴然一边纠集了一帮大臣哭哭啼啼地替温帝办了丧事,一边又急着赶着派人去了泾州给霍青林去送信,信中极尽恭维谄媚之辞,假惺惺地请他与自己一同拥立新君。 至于新君在哪儿……这个嘛,还在全力寻找太子妃下落。 先前的一把火把樟仁宫内的鸽鹞给烧了个精光,裴然无奈只好派出快马八百里加急送信过去。霍青林收到信时恰逢瀚江大战刚刚结束 ,正是想要报信回DìDū之时,他手头倒是有两只鸽鹞幸存,于是急忙回了封信。 霍青林●●是武人,说话向来简短扼要,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所以信也写得不长,大致就几点。第一,拥护新君这事儿我赞成。第二,国不可一日无君,而新君就在碧海人手里,听说还是由两个太妃亲自养着,你赶紧多派些官员过来,咱在瀚江边就把迎立新君的事儿给办了,省得夜长梦多。 霍青林本想把慕云太师也在瀚江的事儿给写上去的,一琢磨这裴然见太师犹如老鼠见猫,别是被吓破了胆又推托不来就很让人烦躁,于是索性按下没写。 鸽鹞飞得极快,裴然很快就收到了信,看完信可谓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霍青林赞同自己的计划迎立新君,忧的是……什么?这就找到新君了?也太快了吧?这鸡毛令箭捏手里没爽几天就要作废了? 也罢,眼前顾不得这许多了。 裴然将消息立马告诉其余大臣,悲戚戚地说:“国不可一日无君,迎立新君越快越好,只是如今瀚江战火未息,眼下要远赴泾州势必凶险,这等吉凶未卜的事儿怎好让诸位同僚大臣以身犯险,少不得我裴然一人去便是了。倘若不幸丧于伊穆兰人之手,还望诸位念及旧情对我府中老小照拂一二。”于是便大义凛然地快马赶往泾州来。 那些大臣们听了裴然的话之后,碍于情面也纷纷挤出几滴眼泪来宽慰,信誓旦旦地说“待汝儿如吾儿”,“奉汝父如吾父”之类的肺腑之语,所幸没顺口说出“视汝妻如吾妻”这种话来。 只等裴然前脚刚出DìDū,那些大臣们后脚便松了一口气。 看来瀚江战事已定,必是伊穆兰大败了! 若非如此,你裴然会敢踏入泾州半步?什么吉凶未卜,信你个鬼噢!只不过眼下你小人得势不想得罪罢了,还真当别人蠢么? 裴然这边快马加鞭,一心想要独自在新君面前表忠心,不日已入了泾州。那泾州知府李卓早已得了消息候在驿馆,讨好似地告诉他,霍将军和新君明日便到泾州。 裴然刚听得心花怒放,李卓下一句话把他吓得差点没尿裤子。 “伊穆兰人也来了。” “什么?伊穆兰人?过江了?不是仗都打完了吗?”裴然觉得自己双腿开始乱抖。 “是啊,打完了啊,说是剩下的伊穆兰人想要和咱们苍梧国议和。” 裴然总算心中稍定,又问:“伊穆兰方为首的是谁?” “为首有俩人,一男一女,说是血族和鹰族的族长。哦,还有他们伊穆兰国主。” “国主?”裴然一怔,“伊穆兰国主也在泾州府?” “是啊,”李卓悄声道:“我还见着了呢。只是有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 “裴大人可还记得当年太子殿下出使碧海国的事?” “记得啊。” “当时殿下身边有位伴读的学士,我记得姓苏。” “嗯,那是叶知秋的外甥,怎么了?”裴然故意不提在DìDū郊外被苏晓尘擒获之事。 李卓犹豫了一下,踌躇道:“我瞅着那伊穆兰国主怎么和那位苏学士长得一模一样……” “哈?”裴然被说得丈二和尚的大光头上被淋了一头雾水------又摸不着头脑又搞不清状况。“行了,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不必多说,那些伊穆兰人现在何处?” “他们自带了兵马扎营于滨州码头,待明日霍将军与新君陛下一到,便要议和。议和之堂设于泾州府衙门内,不如下官先引裴大人今夜就宿在那里可好?”李卓一脸谄媚,很想讨好一番。 裴然听说伊穆兰人远在码头,还有七八十里地,稍稍松了口气。一听让他宿在泾州府衙门,忙摆摆手道:“我不过去,我今夜就先住这驿站。等明日霍将军和新君陛下到了,我跟着他们去议和便是。” 实是暗忖,这伊穆兰人凶神恶煞,须得多远些才好。霍青林带着新君来,必然有亲兵护卫,我跟着他才是无虞。 主意一定,便不再前行,倒把李卓弄了个没辙。 裴然又问:“听说泾州多有匪盗,在泾州府议和,会不会不稳妥?” 李卓满脸堆笑道:“裴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新君陛下驾到,皇威之下,匪盗岂有不望风而逃之理?” 裴然心想,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有个屁皇威,皱眉道:“别给我整这些虚头巴脑的,说人话!” 李卓立时老老实实悄声道:“那伊穆兰血族族长才刚上岸没多久,流言就传开了,远远路躲着瞧见的匪人说,那族长有那---么高,手里的刀有那---么长,骑着的马简直就跟狮子一样!单是瞧上一眼,已经让人心惊胆战。所以啊,裴大人过虑啦,那群匪人早就躲起来了。” 裴然直听得头皮发麻,心想这样凶神恶煞的人,霍青林怎么会放心让新君亲临呢?万一那个巨灵神一样的族长忽然动起手来,新君岂不是小命危矣?” 李卓见他神色慌张,宽慰道:“裴大人是真不用担心,除了霍将军,陪同新君陛下前来的,还有慕云太师呢。” “什么?”裴然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被撞钟的钟锥木狠狠地敲了一下,莫不是要见鬼了? “你是说左太师还是右太师?”裴然话刚出口觉得不对,不管是左太师还是右太师,不是都死了吗?俩人的丧事都是自己亲自操办的,怎会有错呢? 李卓想了想,说:“霍将军只说了太师要来,倒没说是哪一位。” 裴然越发惊疑了,要说他平生最怕的人是谁,那必然是慕云府的那两位太师了。慕云佑还略好一些,那慕云佐哪一次见了他不是一顿臭骂?简直一听到慕云这两个字的瞬间,自己的头皮已经开始阵阵发紧了。 他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当年慕云佑下葬时他瞧得清清楚楚,只有慕云佐被说成是鳯头舰炸裂后葬身鱼腹,并未见到尸首,难道说没死的是慕云佐? 正文 第五百零四章 国境 深夜,伊穆兰王帐,灯火通明。 帐内众人分列成两排,一排是血族祁烈为首的血族将领,另一排则是鹰族珲英为首的鹰族勇士。 高处设了一王座,座上坐着一人,白袍金边,正是苏晓尘。 无论是珲英还是祁烈,都是满心欢喜。 温兰已死,国主回归,还有比这个更让人高兴的事么? 虽然此战伊穆兰折损了不少人马,但损的都是温氏麾下的刃族兵士,鹰族和血族则毫发无伤。 战场上刀剑无眼,能设计让这两族人置身事外,实是因为苏晓尘的妙计,两族的将领无不松了一口气。 当初苏晓尘逃出落霞湾,温兰便对国主失踪之事含糊其辞。其实落霞湾那么多双眼睛都亲眼看见国主出逃,这样的事哪里能瞒得过去。不过是温兰势强,所有人只能默不作声罢了。 如今刃族大势已去,伊穆兰营中之事都是珲英和祁烈坐镇裁定。而瀚江之战结束的当晚,苏晓尘就以小鹰送了信给珲英,以议和为名,约伊穆兰所有的高阶将领一同过瀚江,共商大事。 俩人见了信自然是欢喜,觉得正是迎接国主回归的好时机,便趁势昭告所有人,咱们的苏佑国主又要回来了。 待过了瀚江一见,果然苏晓尘已候在了码头。祁烈胯下的大乌云狮与他的小乌云狮久别重逢,顿时一阵嘶鸣,好不亲热。珲英则立刻让赫桂重新奉上国主的白袍和金冠,她见苏晓尘顺从地更衣着冠,暗忖大约是回心转意了,心中大定。 她原以为这孩子会有些忸怩,不肯回来,哪料全不用多费口舌去劝说,也就故意按下不提。 珲英不提回归之事,苏晓尘也只字不提,只说入了帐后,有要事要说,请所有部族高阶将领都过来。 待众人齐聚之后,苏晓尘终于开了口,而他一开口,就把除了祁烈以外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一口流利的伊穆兰语,口齿清晰,毫无滞涩。 珲英看了看苏晓尘,又看了看暗自偷笑的祁烈,忍不住问道:“祁烈,原来你知道?” 祁烈只是笑着点点头,实际上他知道苏晓尘能说伊穆兰语,可明显这些日子没见,这一口伊穆兰语又精进了不少,而且不知为何,还多了些似是而非的血族口音,让人忍俊不住。 “伊穆兰的诸位将士们,我知道你们现在松了一口气。仗打完了,咱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一句话,群声沸腾,惊得帐外的几只哨鹰也跟着啸了几声。 “这二十年来,伊穆兰国主之位空悬,政事萧条。三族间各自为政,各为其族,但姑且还算能保得一方太平。此事一码归一码,还得归功于大巫神温兰才是。” 苏晓尘此言一出,珲英与祁烈皆是一怔。 这话是何意思?南征之事都是温兰一手策定,说他是祸国乱民之人也毫不为过,好不容易兵败身死,换来了今后的太平日子,如何还要感谢他了? 苏晓尘说完,话锋一转:“然而三王一占制果然便是个好计策吗?以三族之名合为一体的伊穆兰,却总是彼此提防,只为了自族的利益而算计,这是好事?当然不是!温兰总是主张三族一起南征便可将伊穆兰人拧成一股绳,可是你们想过没有,只想借着外力一统伊穆兰,等得了天下之后呢?不还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政吗?仗打完了,咱们终于可以回家了,可是哪里是我们的家呢?北漠?南域?譬如我问一问血焰王,从今日起,血族的家在哪里?是蚩骨山?宝坻城?还是沙柯耶大都?” 祁烈迟疑了一下:“这……”。 他带着族人征战南北,为的就是为族人谋一份丰饶的土地,可现在怎么办?让他退回蚩骨山那必然是不肯的,可让他就地劫掠碧海疆域,怕也是很难。 苏晓尘意味深长地指了指帐外道:“你们知道吗?就在这帐外,是苍梧国的地界,我受教于此成长于此,曾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有种念头------此生一定要替苍梧国的百姓守住这条瀚江国境,不许任何人侵入!但是后来我发现,我是伊穆兰人,不知觉中我成了外来者,成了我以前需要防范的那一方。所以【】起初离开落霞湾的那些日子里,我一直都很迷茫。我在想,难道我的身份变了,就必须从防守的这一方变成侵攻的这一方了吗?难道所有的事都必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吗?就像三王一占时一样,刃族赚了便宜,血族就迟了亏。血族抢到一块地,鹰族就少了一块地。难道咱们大家之间的得失必须是此消彼长的吗?” 珲英和祁烈对视了一眼,一时不清楚苏晓尘的这些话用意何在。 “国主,那依你说,此番议和该如何划定疆域呢?” 苏晓尘道:“自古以来,疆域好定,人心难统。譬如绝凌峰下,瀚江天险已存在了无数年,成了最天然的国界。然而这国界防得越是坚固,战火就越容易被点燃。因为国界这头是你的,那头是我的,泾渭分明。多一分就是赚,少一分就要打。这简直就是成了人人心中的铁律!” 珲英心想,这孩子莫不是糊涂了么?国界可不就是如此?谁也不会愿意多让出一分。 苏晓尘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大伙儿会觉得我不在理,觉得乱世中就是弱肉强食。可是事实证明,即便像温兰那样纠集了所有伊穆兰的精锐,只要人心中存有那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三族领地的界线,那伊穆兰就永远不能是一个国家!一旦打起仗来,也必败无疑。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刃族的土地上就只能住刃族的人,为什么鹰族人不允许其他的族人进入鹰族的领地?倘若宝坻城中住着的不止是刃族人,而是什么族的伊穆兰人都有,那一旦它被入侵,鹰族的哨鹰会不警告吗?血族的勇士会不死战吗?血焰王你告诉你,你的勇士,会保护宝坻城吗?” 祁烈斩钉截铁地答道:“只要有血族人生活的地方 ,都永远受血族勇士的庇护!” 血族的将领跟着一同点头,血族对族人向来维护甚严,祁烈说的话等同于族训一般。 “说得好!”苏晓尘接过话头道:“可是如果将来血族不仅在北漠营生,也许会在碧海太液国都,也许会在瀚江两岸,甚至是万桦DìDū呢?你们也会拼死保护自己所在的家园不被侵扰吗?” “这个……”祁烈忽然觉得听到了一种闻所未闻的可能性。 “诸位将士,我想说的便是这句话:天下何其大,四海皆可家!这天下的沃土良田可以属于任何一个愿意安居乐业的百姓,而不分是哪一国哪一族。只要大伙儿同意,这一次议和咱们就可以与苍梧碧海商议,定地界而不定户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 祁烈喃喃道:“天下何其大,四海皆可家……”。 边上哥黎罕悄声问道:“族长,国主的意思可是咱们血族以后也可以住到太液国都去?” 祁烈奇道:“怎么?你不想回北漠了么?” 哥黎罕搔搔脑袋说道:“长公主她……说在南边呆得久了,不想回北漠了。还说南边比北边吃得好住得好,想这次打完仗之后就把那霖州东边村子里的老老小小全接出来见见世面……” 祁烈皱眉叹了口气。 这个姐姐,真是随心所欲。祖宗几代人打下来的血族领地,难不成就不要了? 可转念一想,若真是能住到南域来,自己还真有些犹豫。 珲英忍不住向苏晓尘问道:“敢问方才的这些念头是国主自己一人的主意,还是……倘若咱们伊穆兰人愿意来南边,可南边的苍梧碧海却不愿意咱们进来,那岂不是一厢情愿?” 苏晓尘点头道:“这样的大事,自然是需要两边都点头才办得成。不过方才的这些主意虽是我所想,却也深得碧海明皇的认同。正是因为我与她的念头如出一辙,所以才会分头行事,她去滨州府说服碧海诸臣,而我来这里告诉你们。” “滨州府?” “是,你们大约还不知道。仗刚打完,碧海明皇就着人急召太液城中的大臣们赶来滨州,哦,还有刃族的莫大虬也一同前来。所以咱们明日要做的,就是先和霍青林与裴然他们通个气儿。然后等滨州那边人都聚齐了,就可以共聚一堂,彻底把这事儿给议定了。所以我觉得,此次议和,议国界事小,议人和才是大事!不知道两位族长是怎么个意思?” “三国聚首共议天下事,此举真是前所未有。若都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一谈,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那么敢问国主是以我伊穆兰国君的身份与那两国交涉喽?”祁烈问得有些警觉,他知道苏晓尘对苍梧碧海都有不少牵挂,只怕他身为伊穆兰人却替南人说了话。 “这是自然。”苏晓尘笑了笑。 深夜,伊穆兰王帐,灯火通明。 帐内众人分列成两排,一排是血族祁烈为首的血族将领,另一排则是鹰族珲英为首的鹰族勇士。 高处设了一王座,座上坐着一人,白袍金边,正是苏晓尘。 无论是珲英还是祁烈,都是满心欢喜。 温兰已死,国主回归,还有比这个更让人高兴的事么? 虽然此战伊穆兰折损了不少人马,但损的都是温氏麾下的刃族兵士,鹰族和血族则毫发无伤。 战场上刀剑无眼,能设计让这两族人置身事外,实是因为苏晓尘的妙计,两族的将领无不松了一口气。 当初苏晓尘逃出落霞湾,温兰便对国主失踪之事含糊其辞。其实落霞湾那么多双眼睛都亲眼看见国主出逃,这样的事哪里能瞒得过去。不过是温兰势强,所有人只能默不作声罢了。 如今刃族大势已去,伊穆兰营中之事都是珲英和祁烈坐镇裁定。而瀚江之战结束的当晚,苏晓尘就以小鹰送了信给珲英,以议和为名,约伊穆兰所有的高阶将领一同过瀚江,共商大事。 俩人见了信自然是欢喜,觉得正是迎接国主回归的好时机,便趁势昭告所有人,咱们的苏佑国主又要回来了。 待过了瀚江一见,果然苏晓尘已候在了码头。祁烈胯下的大乌云狮与他的小乌云狮久别重逢,顿时一阵嘶鸣,好不亲热。珲英则立刻让赫桂重新奉上国主的白袍和金冠,她见苏晓尘顺从地更衣着冠,暗忖大约是回心转意了,心中大定。 她原以为这孩子会有些忸怩,不肯回来,哪料全不用多费口舌去劝说,也就故意按下不提。 珲英不提回归之事,苏晓尘也只字不提,只说入了帐后,有要事要说,请所有部族高阶将领都过来。 待众人齐聚之后,苏晓尘终于开了口,而他一开口,就把除了祁烈以外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一口流利的伊穆兰语,口齿清晰,毫无滞涩。 珲英看了看苏晓尘,又看了看暗自偷笑的祁烈,忍不住问道:“祁烈,原来你知道?” 祁烈只是笑着点点头,实际上他知道苏晓尘能说伊穆兰语,可明显这些日子没见,这一口伊穆兰语又精进了不少,而且不知为何,还多了些似是而非的血族口音,让人忍俊不住。 “伊穆兰的诸位将士们,我知道你们现在松了一口气。仗打完了,咱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一句话,群声沸腾,惊得帐外的几只哨鹰也跟着啸了几声。 “这二十年来,伊穆兰国主之位空悬,政事萧条。三族间各自为政,各为其族,但姑且还算能保得一方太平。此事一码归一码,还得归功于大巫神温兰才是。” 苏晓尘此言一出,珲英与祁烈皆是一怔。 这话是何意思?南征之事都是温兰一手策定,说他是祸国乱民之人也毫不为过,好不容易兵败身死,换来了今后的太平日子,如何还要感谢他了? 苏晓尘说完,话锋一转:“然而 三王一占制果然便是个好计策吗?以三族之名合为一体的伊穆兰,却总是彼此提防,只为了自族的利益而算计,这是好事?当然不是!温兰总是主张三族一起南征便可将伊穆兰人拧成一股绳,可是你们想过没有,只想借着外力一统伊穆兰,等得了天下之后呢?不还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政吗?仗打完了,咱们终于可以回家了,可是哪里是我们的家呢?北漠?南域?譬如我问一问血焰王,从今日起,血族的家在哪里?是蚩骨山?宝坻城?还是沙柯耶大都?” 祁烈迟疑了一下:“这……”。 他带着族人征战南北,为的就是为族人谋一份丰饶的土地,可现在怎么办?让他退回蚩骨山那必然是不肯的,可让他就地劫掠碧海疆域,怕也是很难。 苏晓尘意味深长地指了指帐外道:“你们知道吗?就在这帐外,是苍梧国的地界,我受教于此成长于此,曾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有种念头------此生一定要替苍梧国的百姓守住这条瀚江国境,不许任何人侵入!但是后来我发现,我是伊穆兰人,不知觉中我成了外来者,成了我以前需要防范的那一方。所以起初离开落霞湾的那些日子里,我一直都很迷茫。我在想,难道我的身份变了,就必须从防守的这一方变成侵攻的这一方了吗?难道所有的事都必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吗?就像三王一占时一样,刃族赚了便宜,血族就迟了亏。血族抢到一块地,鹰族就少了一块地。难道咱们大家之间的得失必须是此消彼长的吗?” 珲英和祁烈对视了一眼,一时不清楚苏晓尘的这些话用意何在。 “国主,那依你说,此番议和该如何划定疆域呢?” 苏晓尘道:“自古以来,疆域好定,人心难统。譬如绝凌峰下,瀚江天险已存在了无数年,成了最天然的国界。然而这国界防得越是坚固,战火就越容易被点燃。因为国界这头是你的,那头是我的,泾渭分明。多一分就是赚,少一分就要打。这简直就是成了人人心中的铁律!” 珲英心想,这孩子莫不是糊涂了么?国界可不就是如此?谁也不会愿意多让出一分。 苏晓尘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大伙儿会觉得我不在理,觉得乱世中就是弱肉强食。可是事实证明,即便像温兰那样纠集了所有伊穆兰的精锐,只要人心中存有那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三族领地的界线,那伊穆兰就永远不能是一个国家!一旦打起仗来,也必败无疑。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刃族的土地上就只能住刃族的人,为什么鹰族人不允许其他的族人进入鹰族的领地?倘若宝坻城中住着的不止是刃族人,而是什么族的伊穆兰人都有,那一旦它被入侵,鹰族的哨鹰会不警告吗?血族的勇士会不死战吗?血焰王你告诉你,你的勇士,会保护宝坻城吗?” 祁烈斩钉截铁地答道:“只要有血族人生活的地方,都永远受血族勇士的庇护!” 血族的将领跟着一同点头,血族对族人向来维护甚严,祁烈说的话等同于族训一般。 “说得好!”苏晓尘接过话头道:“可是如果将来血族不仅在北漠营生,也许会在碧海太液国都,也许会在瀚江两岸,甚至是万桦DìDū呢?你们也会拼死保护自己所在的家园不被侵扰吗?” “这个……”祁烈忽然觉得听到了一种闻所未闻的可能性。 “诸位将士,我想说的便是这句话:天下何其大,四海皆可家!这天下的沃土良田可以属于任何一个愿意安居乐业的百姓,而不分是哪一国哪一族。只要大伙儿同意,这一次议和咱们就可以与苍梧碧海商议,定地界而不定户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 祁烈喃喃道:“天下何其大,四海皆可家……”。 边上哥黎罕悄声问道:“族长,国主的意思可是咱们血族以后也可以住到太液国都去?” 祁烈奇道:“怎么?你不想回北漠了么?” 哥黎罕搔搔脑袋说道:“长公主她……说在南边呆得久了,不想回北漠了。还说南边比北边吃得好住得好,想这次打完仗之后就把那霖州东边村子里的老老小小全接出来见见世面……” 祁烈皱眉叹了口气。 这个姐姐,真是随心所欲。祖宗几代人打下来的血族领地,难不成就不要了? 可转念一想,若真是能住到南域来,自己还真有些犹豫。 珲英忍不住向苏晓尘问道:“敢问方才的这些念头是国主自己一人的主意,还是……倘若咱们伊穆兰人愿意来南边,可南边的苍梧碧海却不愿意咱们进来,那岂不是一厢情愿?” 苏晓尘点头道:“这样的大事,自然是需要两边都点头才办得成。不过方才的这些主意虽是我所想,却也深得碧海明皇的认同。正是因为我与她的念头如出一辙,所以才会分头行事,她去滨州府说服碧海诸臣,而我来这里告诉你们。” “滨州府?” “是,你们大约还不知道。仗刚打完,碧海明皇就着人急召太液城中的大臣们赶来滨州,哦,还有刃族的莫大虬也一同前来。所以咱们明日要做的,就是先和霍青林与裴然他们通个气儿。然后等滨州那边人都聚齐了,就可以共聚一堂,彻底把这事儿给议定了。所以我觉得,此次议和,议国界事小,议人和才是大事!不知道两位族长是怎么个意思?” “三国聚首共议天下事,此举真是前所未有。若都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一谈,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那么敢问国主是以我伊穆兰国君的身份与那两国交涉喽?”祁烈问得有些警觉,他知道苏晓尘对苍梧碧海都有不少牵挂,只怕他身为伊穆兰人却替南人说了话。 “这是自然。”苏晓尘笑了笑。 珲英暗忖,这倒是好事,总算这孩子是肯回来了。 正文 第五百零五章 太平 “毕竟过几日三国议和,如果我能借着这顶金冠使得百年干戈化玉帛,即便我不是察克多国主之子,我也愿意冒名一次,可这终究不是我一辈子想要走的路。” 珲英听得绝望之极,几乎要哭出来,她不禁双手抓住苏晓尘的衣袖,泣声道:“孩子……你听姑姑说。” “不,请姑姑听我把说完。从落霞湾离开的那一天起,我就明白了一件事。我的路也许在这天底下任何一个方向,但一定不会在帕尔汗宫的王座之上。姑姑你也看到了,即便我不在王座之上,我依然可以做我想做的事和我该做的事。瀚江之战难道不是最好的例子吗?我相信此次议和之后,天下一定会太平很长一段日子。但世事无常,难保乱世不会再袭来。到那时,我一定会再站出来,就像在霖州,在瀚江一样,保护所有善良无辜之人!” 珲英已然痛哭起来。 她觉得苏晓尘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语气中已是坚定异常,她已经没有信心再去说服他什么。 她望着苏晓尘那张与兄长如出一辙的面孔,颤声问道:“孩子……是不是国主的这个位置让你觉得不快乐?” “是……我会觉得我的一辈子都被捆在那个王座之上,再没有快乐可言。” 珲英垂目良久,长长地吁了口气,叹道:“也罢……你说的一切,姑姑都明白了,只是要放你离去,姑姑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 “什么事?姑姑请讲。” “你可以不再提你的身世,但是,你还是要认我这个姑姑……好吗?”珲英的语气,几近恳求。 苏晓尘被惹得鼻尖一酸,忙扶住珲英道:“姑姑要是愿意,便一辈子都是我的姑姑!” 祁烈在帐外等了良久,终于等到珲英出来。 他急忙上前问道:“珲英,如何?那小子怎么忽然说出那样的话来?” 珲英苦笑道:“是我们认错了,他……他确实不是我兄长的儿子。” 祁烈一阵惊愕:“这……这不可能!他的脸和察克多简直一模一样,你做妹妹的怎么会……” “我说不是就不是!”珲英的语气忽然变得如生铁般坚硬,“他只是长得有些像,但我兄长的孩子,早在十七年前就已经被温兰给害死了!咱们是被那老东西骗了这么多年蒙在鼓里罢了。” 祁烈有些回不过神来:“被骗了?”他心想,这温兰已死,这么说也是死无对证啊。 “你果真认定他不是察克多的儿子?”祁烈依然半信半疑。 “祁烈!眼下大战已定,认定他不是我兄长之子对我鹰族有何裨益?我若是为我鹰族着想,就咬定他是我侄子才对啊。” 祁烈一怔,觉得此话无不道理,可这件事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那……那这孩子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三国议和,大约是他最后一次以国主的身份示天下人了,之后我想……他应该自有主意,咱们就不要再勉强他了。我鹰族有句话,雄鹰终究会飞入云端。我珲英没有要拦住他的意思。” 祁烈想了想,也叹了口气道:“既然你这个当姑姑的都这么说了,那我也 不说什么了。” 珲英似是没有听见,只顾自己出神。 她忽然想起温兰曾经说过一句话,“若不过瀚江就推开他身上的鹰神骨,就一定会失去这个孩子。” 如果当初没有用那么多颗鹰灵玉强行催开那孩子身上的鹰神骨,是不是他就真的会留在自己的身边了呢? 这个大巫神……没想到真的会一语成谶。 春暖梢头几枝绿,映得湖光三分明。 转眼间,瀚江大战已过去了两个月,伊穆兰、苍梧、碧海间的三国议和也早已尘埃落定。 太液国都的城下阡陌间又复了往日熙熙攘攘的模样。 楠池大街与朱雀四条的路口的交汇处,伊穆兰商馆整修一新,千客万来,看上去要比国都陷落之前的生意还要好。 只因这商馆出售的不再仅限于兵刃武具,而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当然,商馆的馆长依然还是伊穆兰人,但不是莫大虬,而是郝师爷。 哦,现在人称郝馆长了。 郝馆长依然还是那副精瘦的样子,坐在商馆内从二楼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人头涌动。 新来的账房先生还年轻得很,被这眼前这好得出奇的生意给催得手中的算盘是一刻也不敢停。偶尔还要被郝馆长给皱着眉头给点拨几下------“这帐不能那么算,得这么算。” 郝馆长抱着一本账本正与那账房先生说着话,忽然觉得身后一暗。他头也不回便知道来者是谁,转头笑道:“族长今日怎么得空来这儿?” 这个身影实在是太熟悉了,朝夕相处十数年,断没有认错认的理儿。 莫大虬笑道:“来看看咱商馆这生意如何。” “还行,自从碧海明皇和苍梧仁帝准了咱们同时在太液和万桦开商馆,这商行两岸,货通天下,比先前咱们那会儿赚得多多了。” 莫大虬眯起眼悄声问道:“我听说盈利比之前翻了三番,可是真的?” 郝馆长嘿嘿笑了两声,摇摇头道:“不真。” “嗨,我就说嘛,赚得再多还能翻三番?” “三番……太少。” 莫大虬一听,又惊有喜道:【】“什么?三番还少?到底翻了几番?” 郝馆长甚是得意地打了个手势。 莫大虬结巴了一下:“八……八番?!” “嗯,说翻了三番那是我故意放出话去骗陆氏的那龟孙子的。咱们刃族嘛,就是要闷声发大财才是,对吧?” 莫大虬一听获利如此之丰,不禁心花怒放,连声称赞道:“好,好,好得很。当初将商馆托付给你,我果然是没看错人。” “族长如今日子过得可还舒坦?” “舒坦呐!刚带着老爹老娘从宝坻城回到太液,这春日里啊,还是南边儿滋润,所以就让他们一并过来了。” “看来族长确实清闲,我还说这刃族举族迁到了南地,且得忙上一阵,没想到看见族长还胖了不少啊。” 莫大虬摸摸圆滚滚的肚子笑道:“这不是托咱国主的福嘛,让明皇和仁帝答应咱刃族 可以自由来去苍梧碧海,想住哪儿就住哪儿,只要按律纳税,想怎么做生意就怎么做生意。说是刃族没了自己的领土,可这天下哪儿不是咱刃族的地盘啊?我啊,早看明白了。” “看明白什么?” “抢地盘儿就是一时的,抢生意才是一辈子的事儿。只要咱们把这生意做遍天下,把商铺分号开遍各国,咱刃族人就是那无冕之王!这个皇也好,那个帝也罢,他们想要过安稳日子,要吃要喝我能卖。他们要是一言不合想打仗,要刀要盾我也能卖,反正只要咱手上有好货,怎么都是爷。你说是不是?” “哈哈哈,族长果然看得明白,当年老罗布也没族长这般精明。” “放长线钓大鱼嘛!” “不过族长今日来,总不会真的就是看看这商馆生意几何的吧?”郝馆长和莫大虬实在相处太久了,莫大虬一个笑脸他就知道后面有什么算盘。 “咳……可不是么。这个这个……有人托我过来探望一下院子里的那一位。” “哦……”郝馆长立刻会了意,他伸手入怀掏了一会儿,掏出一把黝黑的钥匙递过去。 “还在院子里。” “人怎么样啊?” “就那样呗,反正族长不是嘱咐我要好吃好喝养着么?” “这哪儿是我嘱咐啊,这不是那一位的意思么?要换我赶紧往井里一推得了,还费这老劲。” 莫大虬接过钥匙,叮嘱了一句:“且替我把着门啊。” “知道。” 两人说完,莫大虬便熟门熟路地往边上一拐,入后院去了。 伊穆兰商馆的后院还是那样,光哒哒的青石砖地,庭院中央那棵老槐树依然杵在正中间。 以前有人说过,院里中间别种树,那是个“困”字,不吉利。 莫大虬压根儿不理会。 本来就是个“困”字,起初是自己被困着,现在则成了专门困着别人的地方。 他绕过廊下转身看去,当初被鹫尾萤的雷火珠炸坍的那堵墙早已修补好了,只是墙角被炸秃了的地方再也没长出草来。 莫大虬感觉那一夜的事儿好像还历历在目,转眼那俩个琉夏人一个成了景州的河泽将军,一个成了明皇身边辅政的琉国公,身居赫赫,可谓世事变迁出人意料。 他走到墙边对着某处轻轻一按,立刻显露出一扇小门,门内掩着一道向下的铁梯。 莫大虬勉强将魁梧的身子挤了下去,小声嘀咕了一句:“看来郝师爷不欺我,果然又胖了。” 铁梯之下是一条隐秘的小路,沿路两边青苔遍生,显然极少有人到此。小路走到尽头又是道门,莫大虬拿钥匙小心地打开门之后,才终于到了院子前。 他轻轻地推门而入,只见萤石壁下,日光柔和。院中凉亭依旧,只是亭边的梅花早已落尽,替了杏花依然芳菲满园。花落池中,时不时又诱来几尾锦鲤相逐,搅起几朵水花来。 亭内依稀有个身影,灰衣木簪,满头的白发。 莫大虬轻轻走近凉亭,添了些笑脸开口问道: “温老,别来无恙?” 正文 第五百零六章 新朝 亭中人慢慢抬起头来,面容清瘦,颇有些憔悴,正是温和。 “原来是你……”温和答得波澜不惊,转回身去。倒不是他与这莫大虬有什么冤仇,见了他不想理睬,而是他早已无牵无挂,见了谁都是没什么兴趣搭理。 莫大虬见他冷淡得很,便坐到他的对面,见桌上摆着茶壶茶杯,便作势替他斟了一杯。 “温老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 温和没说话。 “缺什么就和郝师爷说,他一定会给温老办妥。” 依然没说话。 莫大虬碰了个钉子,觉得脸上有些讪讪,姑且还挂着笑脸叹了一句:“哎呀,其实不瞒温老,我也是刚回到国都,前些日子里一直都在宝坻城转悠。这前脚刚踏进国都,就有人传话给我,要我来探望温老了。温老可能猜到是谁么?” 温和淡淡地讽了一句:“能差使得动族长大驾的,现在也只有碧海明皇了吧。” “哈哈哈,温老这可就猜错了。碧海明皇虽然能差使得了我,可她毕竟才四个月大,连话都不会说呢,如何能传话给我?” 温和诧异了:“半岁?” “看来温老对这些日子里的事还不甚了解啊。不过也难怪……听说瀚江之战中,温老被河泽将军捉上船后就一直被关押在私密之处,不知道现在的世道也是应当的。”莫大虬诡笑道:“温老一定想不到,如今这世上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加起来也还不到一岁吧?” 温和稍加思索,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说的这两个人,难不成是……” “温老猜得没错,正是昔日嫁去苍梧国的清乐公主,数月前生下了一男一女的双生子,姐姐成了碧海国的第五代明皇,弟弟则成了苍梧国的仁帝,都还是襁褓中的孩子,虽然各自登了帝位,但都还在吃奶呐。” 温和的神情有了波动,他无论如何没想到,坐镇南域两国的会是这样两个婴儿。 “她……她竟 然甘心退了位让于一个孩子?” 莫大虬自然明白温和口中说的她是指第四代明皇朱芷潋。 “是,泾州三国议和之后不久,她就退了位。” “登了帝位,身边必然有辅佐之人,是谁?” 莫大虬呵呵笑道:“原来温老还是想知道的。我以为温老在此住得久了,于天下之势已经懒得看了。” 温和被说得默然。 兄长一心所系的天下,他便是不关心,也忘不了。何况兄弟二人为了夺取天下蛰伏了一辈子,走到这一步,岂能甘心? 莫大虬依然和颜悦色,说道:“无妨无妨,本来我今日前来就是陪温老说说话解解闷的。这些事早已是天下皆知的事,温老也该知晓一下。” 说着,他清了清嗓子,“要说这辅佐之人呐,其实温老也不难想到。琉夏的秋月实受封琉国公,又和理郡王柳明嫣结了夫妻,他二人加上沛国公陆行远,三人一起辅佐明皇。说起这个秋月实啊,他的族叔还领了景州节度使的职。景州是个什么地方,温老肯定要比我清楚啊,对吧?” 温和喃喃道:“景州……紧邻着太液国都的东北角,是碧海国往东北去的门户,他又娶了柳明嫣,掌了,这一南一北遥相呼应,朝中岂有敌手……她,她这是想要制衡陆氏一族啊。” 莫大虬摇摇头道:“他娶了柳明嫣不假,但却是陆氏所辖。柳明嫣现下已卸了总督的职,常驻国都,新任的总督是原来的九门提督,陆行远之子陆文骠。所以一南一北遥相呼应的,是陆氏与秋月氏。” “原来如此……琉国公和沛国公势均力敌,做明皇的才更好驾驭,不愧是朱氏之后,年纪轻轻便能识得帝王驭人之术。可是说到底,那秋月实与陆文骠都算不得什么将才,日后万一有什么战事,以他二人为帅,能负得起这担子么?” “温老眼光还是独到啊!”莫大虬恭维道:“所以现在的碧海国 中除了琉国公和沛国公,还有一人风头最盛。” “谁?” “血族祁烈。” 温和简直不能更惊讶,“你是说祁烈他……他居然投靠了碧海人?!” 伊穆兰第一勇士,竟然会甘愿成了一个碧海小丫头的下臣? “哎……投靠这个话就不好听了。血焰王还是血族的族长,只不过他兼领了碧海的兵马大元帅一职,碧海除了三州节度使各治其地,以及总督府仍然辖着鲲头舰之外,其余所有兵马都是由祁烈来统领。温老说祁烈投靠了碧海人,可碧海人也把一半儿的身家性命交到祁烈手上了啊。” “她……她怎么会肯?”温和怎么都觉得想不通。 “她说,兵马自然是用来护国的,倘若能交给祁烈,再加上他的血烟骑兵,那天下便再无敌手,碧海当然就很安全了。” “哼,其实她终究还是对琉夏人和陆氏一族有提防,所以才想用祁烈来牵制。可她就不怕祁烈哪一天忽然把碧海国给翻过来么?是不是她还给了祁烈什么别的好处?不……不可能,再大的好处也不能彻底收服像祁烈的心。血族自古就是掠夺成性,她这么做,即便能牵制住琉国公与沛国公,可代价呢?这和引狼入室又有何分别?” “温老稍安勿躁,给祁烈的好处自然是有的啊。他如今将大元帅府设在了霖州,血族的族人也大举南迁,现在多数居于霖州和宝坻之间,可从所辖地域来看,依然领着原先的蚩骨山。而且明皇还承诺他伊穆兰与碧海之间国境永不封闭,血族也可自由出入太液国都。” 温和恍然大悟,不由叹道:“实在是高明。这看似是血族将霖州宝坻收入囊中,还得了碧海一半的兵马,实际上却是明皇将血族吸纳了进来,这碧海国的疆域可说是延伸到了蚩骨山了!本来对碧海威胁最大的就是血族人,如今化敌为友,竟然让血族人反过来维持两国太平的局面,着实妙得很!” 正文 第五百零七章 贵和 称赞之余,温和忍不住长叹一声。 “以和为贵……以和为贵。为此我当年特意以‘闻和贵’为名,意在向兄长旁敲侧击,奈何他终究性子刚烈,不曾听入耳。尤其是对三族的门户之见,总是耿耿于怀。他若能有那丫头的宽和与度量,今日便是我伊穆兰并了碧海,而非碧海并了我伊穆兰了。” “大巫神嘛,若是能听得进劝,那还是大巫神么?”莫大虬嘿嘿一笑。 温和又道:“可终究是咱们伊穆兰人降服了碧海人,难道国主便咽得下这一口气么?怎么说他也是察克多国主之子……竟无半分为伊穆兰人说话的意思?” “苏晓尘不是察克多国主之子。”莫大虬见温和说到此事,颇有些不满,“温老和大巫神这一手瞒得咱们所有人好苦啊。” 温和一怔:“我瞒你们什么了?苏佑国主当然是察克多国主之子。” “好啦,温老,事到如今你何必还要坚持呢?连珲英都说了,是认错了人。那苏晓尘虽然是鹰族之后不假,但却不是察克多的骨肉。连她这个亲姑姑都这么说了,难不成还会有假?”莫大虬显然全不信温和的话。 温和呆呆地愣在那里好一会儿,他清楚地记得兄长曾经跟珲英说起过国主的身世,也说过暗中向叶知秋将孩子做了手脚。可珲英怎么会转头就颠倒了黑白呢?关键是如今兄长不在了,珲英又是鹰族的族长,她出言否认,便再无人怀疑。 荒唐,真是荒唐之极……兄长骗了一辈子的人,对珲英说的那段话可谓是屈指可数的真话却成了谎言,而珲英撒了谎则变成了天下人都相信的真话了。 “哈哈哈哈哈。”温和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这世上的荒唐事啊,真是永远都不会有尽头。 难怪这个苏晓尘于三国议和时对伊穆兰毫无偏颇,只怕连明皇收服血族和刃族之事也是出于他的主意。 “他既然不肯承认自己是察克多之子,那他现在去了何处?” “……他和朱芷潋一个弃了国主之位,一个弃了明皇之位,俩人没多久就离开了碧海,先是回了苍梧,又有人说在瀚江边上见到过。总之是一身轻便,逍遥得紧。” “回苍梧?苍梧国如今举国皆知他是伊穆兰人,他如何还敢回去?” “那就不劳温老操心了,苍梧国买他帐的人可多得是呢。且不说那个霍青林掌着六万大 军,在朝中好不威风,独独见了他是一口一个师弟亲热得很,其余大臣哪里有不见风使舵的。想来他与朱芷潋成了婚,连仁DìDū要喊他一声姨夫,岂有不尊之礼?还会有谁敢去计较他是不是伊穆兰人。再者,他此次回苍梧,是陪着朱玉潇和慕云佐一起回去的……” “慕云佐?他……他不是早死了么?” “嘿,要不说慕云氏就是有些本事呢?这事儿说来话长,总之呢这位左太师论智谋不怎么样,论保命的功夫还真是过人。先前是装成痴呆的样子,见天下太平了,便忽然复了神智,还说服了朱玉潇与他一同回了DìDū。我听说有个叫裴然的,一听说太师要回来了,特意自掏了腰包把整个太师府重修了一遍,还叫了一帮的大臣专门候在府外恭迎。” 温和听得默然。 慕云氏……机关算尽,手足相残,本以为太师府一倒,李厚琮一死,慕云氏便再无出头之日,没想到如今碧海苍梧无不是慕云氏的血脉。纵然慕云铎再世,怕是也料想不到会有如此柳暗花明的局面吧。 莫大虬还在自顾自地说得起劲:“说起来,大巫神虽不在了,但我还得好好谢谢他才是。” “谢他什么?” “我原觉得,朱芷潋允准我刃族自由往来和居住碧海与伊穆兰已是出人意料。没想到这苏晓尘还说服了苍梧国也让咱刃族把商号开到万桦DìDū去!他还说,当年我在国都郊外从毛贼手中救下他,是为了先备个人情好在将来某一天把商号开去苍梧,如今就当是还了当年的恩情。我思忖着还有那么一会儿事儿呐,怎么全然想不起来了。他说,是大巫神告诉他的,所以他记着。温老,你说,我是不是该谢谢大巫神?”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在苍梧国长大,终究心里还是偏着那边多一些。他这么回了苍梧,是长居不归了吧?” “霍青林和裴然倒是奏请仁帝要赐侯给他,只是他坚决不受。嗨,也难怪,他连国主之位都不要,区区一个侯爵还会稀罕么?总之是没呆几天就走了。” “转眼间……我泱泱伊穆兰一大国,就这么不见了。”温和苦笑一声,忽然觉得也许兄长不在更好,若是知道了这些,只怕也是要气死的。 “温老这话可就说差了,刃族和血族的日子,可比以前过得好多了。咱刃族现在做生意,也不用担心被血族抢,血族也被喂得饱饱的,心满意 足得很,这不挺好么?何况珲英依然占着沙柯耶大都……哦,忘了告诉温老,三国议和之后,珲英带着鹰族人回了西台山自立为西台国,拿沙柯耶大都做了都城。她呀,还是死死守着她的西台山。也挺好,替咱伊穆兰人留着根儿呢。” “西台国……”温和若有所思。他不明白为何珲英会这样偏执地只肯呆在西台山,那座山究竟有什么? 可是他最不明白的,是另一件事。 “为什么……要留着我的性命?他们既然杀了兄长,何不索性将我也一并杀了,岂不干净?” “温老啊……大巫神不是他们杀的,是自己服了落晶粉才死的啊。” “哼……这又有什么分别?” “温老,这事儿我也不想多争论,总之呢,朱芷潋是希望温老好好地在此颐养天年。” “大虬,你就丝毫不念旧情么?” “温老,这不是我不念旧情,实是爱莫能助啊。要知道把温老看守在这儿的人,看似是郝师爷,其实是血焰王祁烈啊!” “怎么会是他?” “温老难道还不明白么?祁烈领了兵马大元帅之职,纵然有两国公彼此牵制着,朱芷潋也还是有些不放心。她知道血族最忌惮的就是刃族,所以才留着温老的性命。她也知道温老在刃族中的威望,所以她偏偏就让祁烈来亲自看着温老。留着这么一根肉中刺在祁烈心里,又不让他拔,这是意在制衡啊。” 所以……她不肯杀我,原来是要留我的性命去提防着祁烈。 想不到当初那么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不过数年,便能如此老辣,心思缜密已全然不输给她母亲了。 也难怪,她父亲是智冠天下的慕云氏,她母亲是识人断面的朱氏。若论心思,●●还有人比她更天赋异禀的么。 “温老,所以啊,为了咱刃族,您也得好好地活着是不是?这万一那祁烈哪天生了邪门的歪心思,说不定温老还有出头之日呢?” 莫大虬说了一车轱辘的话,觉得也差不多了。于是站起身来打算行礼告辞,温和从背后忽然叫住他:“大虬,我还有一事不明白,希望你能告诉我。” “温老言重了,您说。” 温和盯着莫大虬的脸一字一句地问道:“银花,是不是你杀的。” 莫大虬依然是谦恭地一笑:“银花,不是我杀的。” 正文 第五百零八章 忆然 春秋相易,物转星移。 一转眼,瀚江之战已过去了十二年。 世境变迁万千,太液巍峨依然。 涌金门内的来仪宫前,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女正兴奋地在香丘边的草地上互相追逐嬉笑。一明黄一朱红的服色甚是鲜艳,犹如春日里的两只蝴蝶。 红衣少女年龄略小,追了好一会儿怎么也追不上黄衣少女,忽然脚下步法一变,身影顿时快了许多。她眼见小手就能勾着那黄色的裙角,只觉眼前一闪,黄衣少女忽然没了踪影,正诧异间,冷不丁背后一脚绊过来,顿时收不住势跌倒在绵软的草地上。 红衣少女抱怨道:“忆然姐姐你耍赖……居然用缝影术来绊我。” 黄衣少女笑道:“你还说我,你不也用了赶蝉术来追我?一定是阿藤她们教你的是不是?”说着伸手将她拉了起来。 俩人正忙着掸去膝上的青草,一名宫女匆匆来禀:“陛下,理郡王求见。” 话音刚落,远处十数名宫娥簇拥着一位白衣贵妇走了过来,正是理郡王柳明嫣。 柳明嫣论年纪已是四十有余,然而自幼便教习军中,又常年征战,头上钗环琳琅,依然掩不住一股武人的英气。 红衣少女瞧见了,忘了方才摔的那一跤,忙着朝她跑去,边跑边大声喊道:“娘!” 柳明嫣年过三十方得此一女,甚是疼爱,见女儿膝盖上隐约有泥土的痕迹,问道:“夏儿,这是又去了哪里打了滚,怎么还能摔着?” 秋月夏不服气道:“还不是忆然姐姐使诈,要不然我才不会被她给绊倒呢。” 说话间,黄衣少女也到了跟前,柳明嫣对女儿斥道:“说了多少遍,要称陛下!怎么可以忘了尊卑!”转头又向黄衣少女恭敬一礼:“臣见过陛下。” 这黄衣少女正是第五代明皇朱忆然,比秋月夏大了两岁,俩人年龄相近,虽不同姓却是同一血脉,所以朱忆然时不时地会将她召入宫来陪自己玩耍,两下十分亲近。 她见柳明嫣斥责秋月夏,忙摆手道:“姨母不必如此在意,昔日清洋姑姑也说过,嫡庶固然有别,太拘泥了反倒坏了情分。这里是涌金门内,我和夏妹妹姐妹相称,好得很呢。” 秋月夏见朱忆然替她说话,有些得意,拽着母亲的衣袖道:“爹爹呢?怎么不见他一同来?” “你爹爹现下和沛国公正在抚星台上有要紧事要说,可没这闲工夫来陪你。” “可是我找爹爹也有正经事啊。” “你个成天胡闹的小家伙,能有什么要紧事?” 秋月夏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要让爹爹叫河泽将军来国都住几天。” 柳明嫣知道女儿口中的河泽将军是指昔日丈夫身边形影不离的鹫尾萤,只因那鹫尾萤美艳如花,又对丈夫尽心尽意,多年过去依然是自己心里颇为介怀的存在。 “你个娃儿要叫河泽将军过来做什么?” “娘你不知道,忆然姐姐她都学会缝影术啦!肯定是河泽将军教的,女儿还只会赶蝉术……阿藤阿葵她们都说不会缝影术,可女儿想学嘛。” 缝影术?柳明嫣听丈 夫说起过,这是雾隐流的秘术,非资质绝佳之人无法领悟,朱忆然年方十二,竟然能习得这样高深的秘术? “呵呵呵,恭喜陛下,五行之术又有所精进。”柳明嫣口中道贺,脸上却有些不自然。 朱忆然不过凝神之间,便以观心之术察觉柳明嫣似有疑惑,问道:“姨母好像有话想说?” “哦,倒也没有什么,只是这缝影术……可是河泽将军传授给陛下的?” “是啊。” “河泽将军常在景州,不知是何时入了国都,我竟然不知?” 朱忆然忽然有些尴尬,她这才想起鹫尾萤特意恳求过不要提她近日来过国都之事,只得掩饰道:“哦,此次河泽将军公干到国都来去匆忙,是朕开口说不必再去拜见琉国公,早早回景州办差要紧,所以姨母不曾知晓。” “哦……”柳明嫣见朱忆然将此事拦在自己身上,便不好再问。 她知道鹫尾萤对自己的丈夫依然情愫暗藏,只是怕自己心生不快,所以这些年能避着不见总是不见。其实柳明嫣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真要是把话说开了,也不会恶语相向。反而是鹫尾萤如此刻意躲开,让她心里好生别扭。 “陛下若日后又见到河泽将军,还请替臣带个话,就说闲来无事请来琉国公府坐一坐,都是故人,不要见外。” 朱忆然点头一笑:“好。” 这一笑,双瞳剪水,眉角流连,看得柳明嫣心头一震。 朱忆然不过年方十二,已是一副绝世容颜,与其生母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真不知日后长大ChéngRén,会是何等的倾国之貌。 秋月夏见母亲有些出神,嘟嘴道:“娘啊,女儿刚才说的话娘到底听到了没有啊……” 柳明嫣作势轻轻在秋月夏头上拍了一下道:“你要学的东西多了去了,你爹的密妙流刀法你可在练习?鲁伯伯的格致术你学得如何了?娘还想骑术没教你呢,你快别给自己添乱了。快,随娘出宫去,你爹爹差不多也该下抚星台了,咱们一块儿回家去。” 朱忆然听说她们这就要走,颇有些舍不得,“姨母这便要走么?不再坐一会儿?” “今儿个就先回去啦,改日臣再让这孩子进宫陪陛下。”柳明嫣一边躬着身子,一边按着秋月夏的脑袋给朱忆然行了一礼,带着一堆宫娥走远了。 秋月夏随着母亲出了涌金门,心里还惦着朱忆然,忍不住问道:“娘,候才能再过来找忆然姐姐玩啊。” “玩,玩,玩,你就知道玩。陛下也已经十二岁了,你爹和沛国公这几天都商量着要让她多往抚星台走动走动呢,哪儿有工夫玩啊?” “可是……可是我看忆然姐姐总是好寂寞的样子。” “嗨,为国君者,哪有不寂寞的。娘不是也觉得陛下小小年纪便没了父母实在可怜……所以才总送你入宫来么?要知道嫡庶尊卑有别,娘像你这么小的时候,可没那么容易就进得了这涌金门,娘长到十八岁,一共也就进了三次。” “三次?哎哟,那看来先前的老太太陛下一定是很不寂寞。” “什么老太太陛下,你再说 话没规没矩,我要打你手心了。”柳明嫣面儿上严厉,心里却忍不住被女儿给逗得一乐。 “可是娘啊,忆然姐姐不是还有个亲弟弟么?为啥就不能过来陪她呢?” “你呀,就还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陛下的弟弟如今是苍梧国的国君,年纪虽小,也是一国之主,怎么能说过来就过来。人家苍梧国不要治国安邦的啊?” “可是他是忆然姐姐的亲弟弟啊,这都见不上,岂不是太可怜了?” “哎,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不过咱碧海国与苍梧国不是有约定嘛,每隔五年,便在瀚江边一见,既是骨肉相聚,也是维系两国贵和,陛下五岁和十岁那年都与苍梧仁帝见过的。” 秋月夏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是吗?我怎么不太记得了。” “你压根儿就没去,你能记得个啥?” 秋月夏又想了想,忽然又一本正经地说道:“娘!女儿决定了!” “你决定什么了?” “女儿决定好好学些本事,然后呢替忆然姐姐当使者,带着使团去苍梧国,有什么东西啊,信啊,都带给那个仁帝弟弟,省得她见一次就要等五年。” 柳明嫣不禁好笑,小声嘀咕道:“人家有鸽鹞,要带信还不是几天就带到的事儿……” “嗯?娘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柳明嫣笑眯眯地说道:“娘说咱们的夏儿真是善解人意。” “那当然,姨祖母不是一直说,苍梧碧海是一家嘛,女儿要是去了苍梧国还能见到姨祖母呢。” 柳明嫣知道她说的姨祖母是指随慕云佐一同回了万桦DìDū的银泉公主朱玉潇。 养育苍梧仁帝的职责多半都是托付给了朱玉潇,一则太师府复了昔日的权势,二则朱玉潇又是仁帝姨祖母,于情于理都是至亲之人。而朱玉潇这些年来最灌注心血的除了养育仁帝,便是斡旋于两国,消除隔阂与猜忌。 也许对朱玉潇来说,她已经分不清到底哪一边是她的母国。也许如此尽心养育仁帝的动机里也隐含了一份她当初因一己私念而劝嫁朱芷洁的悔意。 说来真是世事奇妙,于碧海养育明皇朱忆然的却是苍梧国的两位太妃,听说如今都已九十高龄了,还依然精神抖擞,彼此斗起嘴来伶牙俐齿,以至于朱忆然甚至也下了一道令,将这两位太妃挪入涌金门来与自己同住。只是听说那两位老太妃总是闲不住,有时会偷偷用城中的密道溜到城外逛集市去,也不知真也不真。 柳明嫣望着马车窗外的日头渐斜,太液湖上波光粼粼,映得边上的亭台楼阁相映生辉。 忽然远处抚星台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高高瘦瘦,宛如青竹。 柳明嫣忽然童心一动,低头对女儿附耳道:“去,悄悄告诉你爹爹,待会儿咱不回家,今儿晚上咱们改去船上用晚膳。” 秋月夏眼中一亮,她最喜欢去父亲的蛇形舰上玩,一听此话拍着小手便下了车,用赶蝉术朝父亲急急地奔去。 远处传来一声男人清朗的呼唤:“夏儿,你慢点儿,爹爹在这儿!” 余辉渐染,岁月静好。 正文 终章 如意 落霞湾,潮水正涨,拍浪不绝。 时值初夏未至,碧海国已颇有些炎热,引得岸边不少小舟上的百姓坐在船沿处,将双脚伸进海水里消暑纳凉。 远望码头边,数不清的大小船只错综排列,有些是出海打渔的寻常渔船,有些是载货满当的外来商船,也有一些是邻邦小国的客船,颇有些异域风情。 其中有一艘客船,船体不大,也就雀头舰左右,三四层船舱,错落有致,从船舷到船头边都仔细涂成了碧色,泊在码头一角显得十分精致。 岸上不远处上有两男两女,皆是二三十岁的模样,正聚首话别。 忽然从北面一个伙计急急地策马赶来,手上还拎着一个食盒。那伙计瞧见有四人站在那里,衣着不凡,上前下马行礼道:“敢问几位中可有一位是曹府的曹夫人?” 青衫妇人转头见那伙计手中提着食盒,不答反问道:“你是从柏瑞居来?” “小的正是柏瑞居的。”那伙计忙将食盒递上,殷勤地把盒上保暖用的一层盖布掀了去,“按府上的吩咐,刚出炉不到半个时辰,正是酥脆热乎的时候。” 曹夫人接过食盒,要给那伙计些碎银子。伙计却不敢接,堆笑答道:“府上的管家已付了双倍的钱,不好再收夫人的银子。” 曹夫人依然递了半两碎银过去,伙计千恩万谢,心想也不知是今日是撞见哪里的贵客,出手竟这般阔绰,乐滋滋地自去了。 “哥,这算是太液国都里最好的苍梧风味的馆子了。他们家的紫苏肉酥饼和咱们烟波大街的那一家的味道差不了几分,你们带着路上吃。” “咦,你怎么给他们俩就备了这么一盒?这哪里够吃的。” 曹夫人白了身边的丈夫一眼:“你道我哥和你一样么,一顿要吃三斤肉。这东西又不能放,冷了便不好吃了。” 说话的是曹习文和妻子叶茵,俩人成婚虽然有仈Jiǔ载了,仍是改不了平时说笑的顽皮模样。 曹习文讪讪笑道:“我得管着九个门呢,跑得多自然吃得多。” 接过叶茵手中食盒的正是其兄苏晓尘,也笑道:“妹夫是习武之人,当然要多吃些。我和小潋有这一盒足够了。难为你能在太液国都找到这紫苏饼,确实好久没尝,想念得紧。” 叶茵叹道:“可惜你们难得回来,又不肯久住,若不然我还能陪你们好好逛一逛。” 苏晓尘身边的朱芷潋叹道:“是啊,数年不回这太液国都,好些路都修得不认识了,我这个太液城长大的,反成了外乡人了。” 叶茵忍不住问道:“嫂子何不索性回了太液城住,这样咱们也可常常见上。你们这一走便是数年没了音信,叫人好生牵挂……” 曹习文轻轻戳了妻子一下背后,示意她莫要再说了。 苏晓尘柔声道:“茵妹,我知道你是好意,只是我与小潋已逍遥惯了,隐了踪迹也是为忆然那孩子着想,倘若小潋总在国都现身,不免要惊扰朝中众众。” “可那孩子也想你们得很呐,刘太妃和郭太妃常说,这孩子自小没爹娘就孤单得很,你们可是她为数不多的血亲之人了……” 曹习文急忙又戳了戳妻子,叶茵不耐烦地说道:“好啦,我知道啦,又是事关朝局是不是,我不说就是了。” 朱芷潋朝叶茵招了招手,“妹妹你过来一下,我有些话要与你说。” 叶茵依言跟了过去,朱芷潋悄声道:“他……还不知道他父亲过世的事儿么?” 叶茵当然明白是说当年曹飞虎被埋于雪庐之事,脸色为之一白。 她踌躇道:“其实我也不大知晓……若说他不知道,只是头一年派人去寻过,后来就再没动静。可若是他知道,却总说父亲哪天一定还能回来,年年除夕吃团圆饭的时候,都要多备上一副碗筷。” 朱芷潋奇道:“他也没问你么?” “没问,他从不和我提雪庐那一晚的事,他不提还好,我这光想想都觉得心慌,又怕告诉他惹他伤心,这些年时日久了索性就闷在心里不说了。” 朱芷潋叹道:“也好……人生在世,也不是什么事都非要弄个水落石出的。留一份念想,又何尝不是一种慰藉。” “我与嫂嫂想得一样,所幸自从有了一儿一女承欢膝下,他又封了九门提督,每日奔走辛苦,总算念及他父亲的时候少了些。”叶茵说着,悄笑道:“嫂嫂什么时候也添个一男半女……” 朱芷潋脸上一红,只是笑笑。 这边苏晓尘与曹习文见她们俩附耳私语,笑道:“果然女人们就是梯己话多。” 两人闲话间说到归乡之事,曹习文感叹自从将祖母从泾州接到太液后,便再没回去过,想到是在那里结识的李重延,如今已物是人非了。 “兄长有所不知,明皇前些日子封我为九门提督之后,还召我入宫说了话。” “哦?她是有事想问你?” “是,想问问她生父的事。毕竟是遗腹子,也只能从旁人口中打听个一二,也是可怜……” 苏晓尘心想,这孩子的身世与简直和小潋没什么两样,从未见过父亲,只希望日后也能像小潋一样不要过于感伤才好。 他本想说声贺喜,九门提督之位毕竟是提了门楣可慰宗族,尤其是曹飞虎生前对儿子的前途极是看重,想到未免又要提到老曹,终究还是将话压了舌底。 不料他藏了话未说,曹习文却快人快语,也和妻子一样问道:“怎的哥哥嫂嫂成婚至今,也没个孩儿,好不寂寞。” 苏晓尘含糊其辞道:“顺其自然,不强求。” 送别千言终有时,船上的仆役们一切收拾停当,来请苏晓尘和朱芷潋上船。 叶茵依依不舍,几乎要哭:“也不知下次再见又是何时……” 苏晓尘强作笑颜宽慰道:“自有见的时候。你与习文好生过日子,他脾气好,你切不可随性欺负他。” 朱芷潋自上了船挥手作别,苏晓尘朝远处望了一阵,奇道:“琉国公不知道咱们今日动身么?” “知道。” “他没说来送送你?” “他说今日有要事在身就不过来了,只差人送来一样东西。” 苏晓尘与朱芷潋已成婚多年,多少知道些秋月实的心思,当下也不点破,只问道:“是什么?” “一张椅子,已搬上船了。”朱芷潋望着碧波荡漾,想起初上蛇形舰那一夜曾提过那把可以折叠的椅子,不曾想这么多年过去秋月实居然还记得。 风起,帆立,云过,人去。 很快,落霞湾在一片斜阳余辉中渐渐远离了视野。 船帆已鼓足了劲儿,推着船笔直向南驶去。 朱芷潋与苏晓尘驻于船头望着海面良久,皆是一缕惆怅袭上心头。 “有舍方有得。若想逍遥自在一身轻,还真是不得不忍却这心头的离别之苦呢。”朱芷潋勉强笑道。 “你若真是这样想倒好,太液城毕竟是你成长的地方,只怕心里要放下不大容易。” “咱们这些年游历无数,日日都过得新鲜,我年少未出宫时便想着有朝一日要游遍天下,如今正是遂了愿。何况还有你陪着我,怎会放不下?” “放得下便好。”苏晓尘其实知道,妻子只是逞强不愿承认。 朱芷潋忽然有些迟疑,踌躇道:“……大苏,惟独有一事……已过了这些年了,我怕真的要辜负了你。” 苏晓尘见她神情落寞,已猜到她所指何事,不禁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这又有什么打紧的。余生有你我便心满意足,孩儿有了便有了,没有也不必介怀。” “可我终究……”。 苏晓尘伸手按住妻子嗫嚅的嘴唇,示意她不用再说下去,目光中满是宽慰之情。 朱芷潋幽幽叹了口气道:“我一直也不明白,虽说我是末子,但从小到大并无血亏之症,何以会……” “还是不要去想这些了,有些事冥冥中自有注定,想也不过徒增烦恼。譬如谁又能料到苍梧李氏自钦文帝起,三代人都承了帝位却皆不姓李,可不是造化弄人么 ?” 朱芷潋默默念道:“你说的也是,仁帝那孩子既是双生末子,将来也注定不会有子嗣,可怜他小小年纪……对了,大苏。那若按这样推论,日后他长大ChéngRén,这苍梧国的江山又当如何?” 苏晓尘笑道:“这可是越俎代庖的心思了,莫不是你朱氏打起了主意想要把苍梧国并入碧海国么?” “我与你说正经的,你却说这些戏谑之言。” 苏晓尘一摊手:“还当如何?待仁帝长大ChéngRén之后,自然会察觉其中秘密,然后多半会效仿温帝,寻一螟蛉之子掩人耳目罢了。” “何以见得?万一那孩子心思纯正,并不像温帝那般诡计多端呢?” 苏晓尘微微一笑,“你忘了太师府么……即便仁帝自己想不到,多半佐伯伯也会暗中撺掇,毕竟他是知道仁帝的血脉承于慕云氏,为了江山稳固,岂有不替他出谋划策之理。” 朱芷潋也跟着笑道:“我道你这些年早已淡泊了朝堂,不大挂心这些事了,原来你心里都和明镜似的。” “仁帝只要尚未亲政,苍梧国多半还是能安泰些年头。我只怕这孩子将来不知心性如何,若也被调教成温帝那般……”苏晓尘说着,皱紧了眉头。 “大苏,你这意思是放心不下我姨母?”朱芷潋有些不服,“我姨母可是一门心思都花在那孩子身上了,我听说连我朱家的观心之术都传了他……” “宝刃虽好,却要看握在谁人之手。” “那倘若仁帝日后不能成明君,而是像温帝一般兴风作浪呢?” 苏晓尘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坚定地说道:“那便是我再返万桦之时。这天下无论是谁做主,谁掌权,只要能造福百姓,他姓不姓李我都不在意。但只要心存恶念,为了一己私念搅得天下兵荒马乱,我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朱芷潋见他说得认真,忍不住嗔了一句:“你呀,我与你说笑呢。好歹也是姐姐的孩子,哪有那么容易就学坏了的。反倒是你,弃了这国主之位,成了一介百姓之身,你果然不可惜么?” “可惜什么?人这一生所求之事不过十指之数,能得一半已是如意,正所谓知足者常乐。何况有些世间所逐利禄于我看来可有可无,我只过我想要过的日子便好。” 朱芷潋靠在丈夫的怀中,望着远处叹道:“只可惜你满腹经纶却不能施展……你佑伯伯知道了定要怪我。” “怎么会……说起来,小潋你知道为何我舅舅要给我取晓尘这个名字?” “我倒从未想过。为何?” “其实我舅舅也没告诉我为何,但这些年我自有些感悟。人生在世,有如尘埃渺渺,纵是波澜万丈惊天动地,入了史册,也不过后人手中寥寥数页,口中只字片语。只为了能在史册上添一笔便碎身成墨,把一生都填进去,我是不愿意的。” 朱芷潋道:“原来如此。其实你与我朝夕相伴,渔猎东海。这样的日子我姨母、我长姐都曾想要过,没想到最终却是被我得到了。” 说着,轻声笑道:“不过可惜啊,苏大学士视功名利禄如粪土,我想封苏学士为咱们碧海国的侯爷怕也是瞧不上呢。”说得揶揄,语气却心满意足。 苏晓尘也笑道:“那时我不稀罕,如今却稀罕了,你待如何?” “你这人,原来也会无赖。你还记不记得当初答应过我,坐过我多少次船,日后便陪我骑多少次马?” “如何不记得。你若喜欢,咱们东海呆得厌倦了,我便陪你去沙柯耶大都,那里的景色可是壮观得很呢。” “果真?” 苏晓尘笑而不答,只将手指放入口中,吹了极响的一声哨。云端紧接着传来鹰啸声,悠长而响亮,似是对朱芷潋最好的回答。 (全书完) ------------ 第三十卷《灯火阑珊处》今日完结,神州的历史也终于翻到了故事的最后一页。感谢所有订阅至此的书友们,是你们的陪伴才让我得以专注地写完了这个故事。明后日会附上后记,欢迎继续关注。 正文 后记 将近五百天的连载终于到了尾声,曾经预想过无数次“等书完结后我要去大吃一顿”或者“好好出去散散心”,结果比想象中心情要平静得多,●●更多的是一种“告一段落”的感觉。 说起来,我应该和大多数的网文作者不同的是,我甚至在写这本书之前,都从未看过任何网络小说。 是的,一本也没有。 网络连载的动机纯粹是觉得这个平台好上手,注册个ID,Ctrl+C然后V,上去了。 所以傻乎乎地连个封面也没想做一个,当编辑向我要文案的时候,我心想,文案是啥? 我其实当初只有写七十万字左右的打算,因为我随手翻了翻《琅琊榜》,原著也就七十万。我心想,那说明这个篇幅足够将一个好故事讲完整了。后来我又翻了翻金庸的那几本经典作,无论是射雕三部曲还是《笑傲江湖》或是《天龙八部》,都是一百万字上下,最长的鹿鼎记也就一百二十多万字。 但是我没有想到,编辑一开始就给了我当头一棒。 他问我写了多少了,我得意洋洋地说: “我快写完了,写了五十万字了。” “五十万就快写完了?你打算写多少?” “七十万啊。” “七十万……这篇幅在女频还差不多,男频怎么都得百万字起。” 讲真的当时我是很懵的。 我很久之后才知道,许多读者看到字数不到百万的,连点都不会点开,但在那一刻我确实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反正隔着屏幕编辑也看不见我的表情,我回了一句:“要到百万……也可以啊。” “真的可以吗?” “可以啊,扩一扩大纲就可以了嘛。” “行,那签约字数我给你按一百二十万字填了。” 等等……怎么忽然又多了二十万? 还好编辑没看到我……不然一定会看到我左手拿的橘子整个掉地上了。 开局就是这样,不知黄金三章、不知爽点、不知节奏、不知打脸桥段和套路,连推荐票和月票都不知区别的,一个彻头彻尾的网络小白,开始连载了……天,谁给的你勇气?果然是无知者无畏。 所以读《碧海风云》的书友们大概是有感觉的。 嗯?这书怎么感觉读起来和以往的有点不一样? 嗯,因为作者连应该是什么样都不知道,能一样就见鬼了。 不过很好啊,千篇一律的小说一抓一把,也不缺我这一本嘛。 趁机换个口味试试也不错,对不对? 关于书名。 这个可真是波折……原名《碧海苍焰录》被否了,编辑说让人看了不知道要说啥,而且 更像是仙侠类。 然后我想了好几个都被否了,譬如《千机谋》、《血溅丹墀》…… “那究竟什么样的书名是好书名呢?能不能给点例子?”我问编辑。 “《X来》、《我要做XX》,比如。” 我脑补了一下,那咋办,难不成叫《策来》?其实讲真的我看到《X来》这个书名的时候,我也一头雾水不知道他是要讲啥啊。 “编辑大大啊,这个……我这个是历史类的小说,还是稍微要有点厚重感吧?总不能叫《我想当皇帝》吧?” “嗯……《我想当皇帝》,这个还挺不错,比先前那几个都好,只要你愿意的话。” 我觉得我左手的橘子又掉地上了。 “不不不……我的主人公一点都不想当皇帝,……容我再想想,我毕竟不能欺骗读者对吧。”我感到了信口举例的风险。 万般无奈,取了个编辑终于肯点头的名字了,《碧海风云》。 然而莫名其妙的是这个书名好像有人已经注册了! 加个后缀吧……。 于是这九个字的书名就出现了,导致各种上推荐位的时候别人的书名都是“一目了然”,只有我的书名以省略号结尾“意犹未尽”。 我就是那个试探书名最长能有多长的2B。 如果再让我取一次书名,决不超过三个字,不相信咱们下一本书走着瞧! 当然,因为最初的书名未能通过,结果成了不散的怨念,导致在书中特意出现了两次,每次还都是重头戏。 毕竟是自己最中意的那个嘛…… 说说情节和设定。 有几个原则是从一开始就雷打不动的。 比如,绝对绝对绝对不能出现智商不在线的人。既然是斗智,那就得实力伯仲。 某句名言说:人与人斗,其乐无穷。 人与猪斗,能有乐趣就见鬼了。就好像拿吕布去碾压个孔融会爽吗? 但要做到这一点真的很费劲,因为所有计策都是出自作者一人的设计,这就像自己左手和右手下棋,想要赢得凶险或是输得不露痕迹,得反复思量。而且书中大多数的计策都是环环相扣,错了一环,后面就全都泡汤了。 当然,人物的智商偶尔小小掉线一下是可以的,这个涉及到每个人物的软肋。这其实也关系到我第二个原则:所有人都必须是矛盾综合体,并且越对立越好,决不能写成百分百的脸谱化的善恶体。 譬如,书中最大的叛臣莫过于叶知秋,然而最忠的忠臣也是他。无非他的叛与忠,对象不同。而他对常氏有多忠,就对苍梧有多叛。是忠是叛,其实只是一片叶子的阴阳面。叶子的阳面烧成了焦灰,阴面也就不复 存在了。 又比如,最强硬最盛气凌人的朱芷凌其实也是最脆弱的人。平时的她就像一块钢化玻璃,能承得极重。但赵无垠就像这块玻璃的边角死穴,一旦被敲中就会落得粉身碎骨。 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好人或坏人。 每一次抉择,才是角色的闪光点。 不过遗憾的是,因为订阅成绩不理想,删减了很多内容。其实温兰不是死在瀚江,而是死在镰谷。朱芷洁也不该死在雪庐,而是死在温帝的手中。叶茵的结局没那么美满,鲁秋生的人生也没那么幸运,甚至连苏晓尘都…… 总之人物们原本该有的苦难已经少了许多,也许是到后来我有些不忍心,又或者角色已经死太多了,姑且收了手。 下一本书,我一定试着把小说的基调改得明亮欢快一些。 说到伏笔,这个东西真是让我又爱又恨。 我个人看小说的时候是很喜欢草蛇灰线,然后享受最后“恍然大悟”的那一刻,但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样。 这也导致了有些人会和我一样读到某个节点忽然觉得很妙,而有些人压根儿就没在意过那些隐藏的细节。 譬如温帝是朱芷洁的亲叔叔这件事,在小说开篇李重延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第二卷)就已经暗示了,但真正谜底揭晓则是在小说最后几卷。如果读者是一口气读完的,那当然没什么问题,不幸的是连载的形式会使伏笔的优势大大减弱。读了一年的书,谁还想得起当初开篇的事儿啊? 所以完本之后我也再三反思这一点,伏笔可以埋,但不能多,点睛就好。 关于文字。 由于我第一份工作是新闻的编辑,习惯了能用尽量少的篇幅说清事情就决不多一个字,所以写小说的时候也从不水字。 开始写的时候,我以为这是个好习惯,但后来发现也不尽然。正所谓张弛有度,如果文字过于凝练,信息量太大,容易使读者产生疲劳感。现在大多数的读者打开网文是为了寻找放松,而不是想费脑子再去钻研什么。过分水字当然不好,但过分的不水字也不行,关键还是个度,这可能就是老手作者们说的“节奏”二字了。 回忆了这一年多的耕耘点滴,庆幸有书友们的一路支持。有不断奉献精彩书评的金鱼凉、山高水长、不晓老,或是默默投着月票捧场的老汉999、Teddyfat、wars等等,你们的心意我都看得见。 非常非常感谢你们!你们每一个人的头像我都记得,每天打开网页的那一刻便会觉得暖意十足! 故事收了尾,但小说我还会继续写下去! 咱们下一本书,再见! 正文 番外之西台山下 春雪未消,初晴静好。 西台山下南侧的一处凹谷,虚抱了方圆十几里的原野,恰到好处地将寒风尽数挡在了谷外,使得这里的春色比伊穆兰别处要来得早了些。 这里是鹰族的圣山,即便是鹰族中人,没有族长的许可,也不得擅自入内,所以人烟罕至。 然而此时横穿山谷的那条落雁川边,却倒映着一男一女两个身影。 女人身着猎装,腰间束着箭袋与短匕,一根又粗又黑的大辫子靠在肩上,英姿飒爽的同时也散发着少女的青春气息。 男人则披了件厚厚的皮袍子,坐在岸边的大青石上,怔怔地看着南边的绝凌山脉出神。他头发已是黑白参半,显然年岁不小,且背有些弯曲,似大病初愈般精神透出一股颓意。 “易叔,你要是觉得冷,咱们就先回去吧?”少女一口流利的伊穆兰语,语气很是温柔。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摆【】摆手,还是看着南边。 “那好,那咱们就再坐一会儿。”少女十分迁就地坐在他身旁,不再说话。其实他能听懂自己的话,已经很让她满足了。要知道几个月前,他们之间还完全不能交流。 她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看装束和长相,应该是个南人,可为何会忽然晕倒在鹰族禁地呢?而且要不是自己恰好上山扫雪,只怕他早已冻死在那里了。 爹爹说过,西台山绝不可有外族人,否则鹰族的秘密就有可能保不住。她以为这个铁则并不难遵守,可当她与他第一次目光相触时,竟然发现所谓的铁则连在脑中盘旋一下的机会都不曾有,直接就忘了。 珲英将他带回自己的住处,悉心照料他,喂他滋补的汤药,甚至还亲手替他缝补浆洗。贵为鹰族首领兼伊穆兰国主的苏利唯一的女儿,珲英从未想到自己此时会依偎在某个连伊穆兰语都不懂的男人身边,至少没想到会这样早。 她才十九岁。 “易叔,你一直看着南边,是因为那里是你的家吗?”珲英轻声问道。 男人没有回答,但珲英本能地觉得他不是听不懂,而是不想回答。 这几个多月来,她教会了他不少伊穆兰语,粗略的意思以及肯定或否定,他还是能表达的。 南边,会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珲英知道碧海国,知道苍梧国,可她听说那都是极远极远的地方,要跨过无数的大山渡过无边的大河才能到达,一定不可能就在山的另一头。 而这世上除了展翅的雄鹰,没有人能越过那道绝凌山峰。 也罢,这世上自己不知晓的事太多了,哪里是桩桩件件都能明白过来的。珲英守在西台山须守三年,枯燥无味的日子里能与他这样朝夕相伴,已是 很满足了。何况他也不是什么都不说,至少易叔的这个“易”字,是他拿枝桠在地上划给自己的。 她只是不知道他是姓易,还是名中有个易字,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是个温柔又智慧的人。 闲暇之余,他会教她些南语,写南边的文字,甚至还会教她一些南人的游戏。 渐渐地,珲英发现,这个易叔真是绝顶聪明,知道的东西也远远超出想象。她觉得哪怕是与沙柯耶大都中最博学多才的温氏一族相比,易叔也毫不逊色。 珲英佩服刃族温氏的才智,但也讨厌温氏的阴毒,而易叔就像洗去阴毒的温氏,去了糟粕只剩下智谋的精华。 这种智谋甚至超越了温氏……当珲英将血族与刃族相争不下的矛盾告诉易叔时,他只是四两拨千斤地说了句话。 “以血族之勇,护刃族之金,各取所需,相安无事。” 阿爹的难题居然就此解开,这可是血刃两族调和了十几年也没解决的问题。 珲英当然不敢告诉阿爹是易叔的主意,只是对易叔的敬佩之情越发难止,闲来无事说起伊穆兰内政时,更是和盘托出了。 易叔也会问些三族之事。他问得不多,但每次问完,都会出神好久。 他思考的时候,珲英便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因为她觉得只是守着他便是一种幸福。 但某一次她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问题。 “易叔……你会走吗?” 易叔毫不掩饰:“会”。 他果然是会离去的,他终究不属于这里…… “那你会……会带我走吗?”珲英自己也不相信竟然会有这样的念头,难道自己会愿意抛下一切跟着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陌生男子从伊穆兰国消失吗? 所幸,易叔摇了摇头。 也许只有他清楚地拒绝才能让她彻底放弃希望。 “嗯,我知道,我和你年纪差太多啦。你肯定嫌我小,是不是?”珲英努力撑出笑容。 “不,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女人。”易叔答得很淡然,但语气坚定得让人无从怀疑。 这不是承诺,这只是陈述,但这种陈述比承诺更教人觉得珍贵。 珲英从未后悔过把自己交给过他,她年岁是不大,不过很清楚自己的念头。 她希望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哪怕只是一小段,仅此而已。 她不会去怀疑他口中的“唯一”二字,他说的一切她都信。假如易叔有不想让她知道的事,他会选择闭口不言而不是欺骗。 “易叔,你会占卜,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将来我们之间会变得怎样?” 易叔的占卜术与温氏的很不同,不需要很多的人 手和祭品,也不需要什么特定的祭坛。他只需要一些小石子和一段安安静静的时间。 但易叔显然不愿意说起俩人将来的事,珲英死缠了很久,他才肯稍稍提了几句。 “你会有个孩子。” “真的?”珲英顿时两眼发光,“是……咱们的孩子吗?” 易叔摇摇头。 “不是。”? 珲英有些失望,“那……是和别的男人……?” “也不是。” “咦?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你所生的孩子,但你会是他唯一的骨肉亲人。他会敬重你,也会依靠你,会离你而去,也会再与你相聚。” 珲英听得不可思议,“这是真的吗?那……那他会是怎样的一个孩子呢?他会像你一样有智谋吗?他会像察克多兄长那样善良吗?” 易叔难得地露出一丝微笑:“会的,他会是个聪明又善良的孩子。” “那就好!那……我也一定好好待他。嗯,我还要把最好的小鹰留给他,保护他!” 珲英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那我看到他的时候,你……还在这里吗?” 沉默。 珲英不再追问,而是转过身朝谷中的小屋走去,边走边笑道:“晚上你想吃什么?野猪肉炖蘑菇?还是白鲑鱼汤?”明明是欢快的语气,声音却有些发颤。 半个月后,易叔消失了,没有只字片语。 桌上留了一方小小的旧布,绣着三朵祥云,大约是他从衣袖上剪下来的。 珲英死死地盯着那块旧布,独自在房中坐了一天一夜。 她甚至没有想去找一找,因为她知道会有这样日子到来。 直到第二天的早上,珲英才肯走出房门,毕竟悲悲戚戚不是鹰族女人的性子,她并不软弱。 当走到小屋旁的空地时,珲英看到地上他划的那个“易”字还在,那时他还不会说伊穆兰语,只能用树枝在地上写。 然而此时她惊奇地发现,在那个“易”字的左边多了一个瘦瘦的“金”字! 笔划虽浅,泥痕尚新。 珲英破涕为笑,原来是个“锡”字。 她小心地将手中那方旧布叠好揣入怀中,望着南边被阳光照成淡金色的山峰边缘,大声喊道:“你放心,如果我遇到那个孩子,我会好好待他的!我还会告诉他你和我……” 西台山下除了珲英并没有任何人,然而她终是红了脸没有说下去,只留下些回音荡在那山谷里,渐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