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夫仗剑大河东去》 正文 第一章 归去来 叽叽嘎嘎! 啪! 两只饿到眼绿的老鼠正在房梁上打架,忽然就抱着团摔下来。 吃这一声,周昂忽然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房间内漆黑一片,只墙上那不足半平米的小窗户,还有隔着窗纸透进来的一点朦朦的光,但周昂却什么都看不清。 他能看到的,只是纯粹的黑暗。 他愣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回过神来。 身体的感觉首先传递到大脑,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冷且僵直。 又愣了片刻,他才终于回想起不久之前那惊悚的一幕。 一辆速度惊人的失控越野车,冲过花圃隔离带,呼啸着冲自己撞了过来,而当时,熬到十一点才做完了策划案的自己,多少有些走神儿了,再被雪亮的大灯一照,当场懵在那里,完全忘了还可以多少闪避一下。 “我已经被送到医院了吗?” 但这里肯定不是病房,因为连一点点灯光都没有,漆黑一片,也似乎并没有医院特有的那种消毒水的味道。 他试图左右看看,却发现别说转动脑袋,自己连转动眼珠都做不到。 所以……我在哪里? 就在此时,忽然有个念头窜上来,吓了他一跳。 难道我已经死了? 所以这里……是停尸房? 但我明明还活着呀! 我去……就是说,我刚才可能已经心脏停跳,被判断为死亡,但其实我没死,现在在停尸房里又活过来了? 仔细想了想,结合当下自己所处的环境,他觉得这是最有可能的一种情况了。 就是不知道这家医院在火化尸体之前,是不是还会再检查一下啥的。 应该……会的吧? 再想想,这时候距离车祸发生,也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了,不过既然自己连停尸房都进了,那想必是应该已经通知到爸妈和娟子了。 对,在医院烧了我之前,他们肯定还得跟我遗体告别一下,不会直接烧的。 爸,妈,娟子,你们现在估计伤心坏了,不过没关系,我还没死! 这么一想,周昂心里暂时的松了口气,不过很快他就又发现,自己似乎没有心跳?——不对,岂止是没有心跳,自己压根儿连呼吸都没有!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瞬间灵魂发麻! 看来我还是已经死了! 怪不得觉得身体已经冰冷且僵硬。 但就在这个时候,说来也巧,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把自己给吓坏了,他竟是口鼻同时一张,一口气吸进了肺里。 而片刻之后,他的心脏也跟着忽然就跳了一下。 周昂心中登时狂喜,下意识地就又呼出了一口气。 心脏又跳了一下。 他近乎下意识地吸气,再呼气。 心脏有一下没一下地跟着跳。 一开始,他的身体整个都是僵直的,每一次呼吸都来的特别艰难,心跳也特别的慢,且不规律,但仅仅几个呼吸之后,他的心跳就开始忽然加速,而呼吸也变得一下子就顺畅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几分钟过去,周昂压着心中的狂喜,努力地控制自己呼气、吸气,感知着自己的心脏由慢到快地跳动起来,并且随后,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似乎没有那么僵硬了,身体也正在渐渐变得温暖起来。 他终于松了口气。 但就在这个时候,眼看着他整个人正在慢慢“活过来”,却忽然觉得脑袋有些疼——这疼初来极缓,但随着他的身体开始恢复常人的呼吸、心跳与体温,却开始突然加剧,只是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疼得有些抽搐。 那是无数的记忆碎片正在疯狂地涌入脑海。 我叫周昂,是大唐国翎州郡郡治所在翎州县的读书人,今年十八,父亲早早去世,是母亲辛苦地抚养我和妹妹长大。 年初时陪母亲去报国寺上香,曾遇一女子,极是美丽,惜乎只匆匆一面,也不知是哪家小姐,归来后不免辗转反侧…… 本任郡守更看重辞赋,但我这些年来读书写文,向来以策文为能事,于诗词歌赋上,实在是尺有所短,看来在这位郡守的任内,举茂才是无望了,要么从现在开始苦练诗赋,要么就只能等下一任太守。 上月去邹士新家中坐谈,曾蒙款待,报国寺的烧猪肉实在美味!可惜终是没好意思讨些回来,给母亲和小妹尝尝。 ………… 周昂忽然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瞪大了眼睛,大口喘气。 油灯早已燃尽,但那股刺鼻的味道还隐约可闻。 时空颠倒,万物错乱。 这时候视力倒是恢复了大半,他扭头往窗口看,能看到窗纸不知何时破了一个洞,但今夜似乎无月,透过窗纸漫进来的这一点光,并不足以看清些什么。 镇定,镇定,镇定…… 周昂努力地调整自己的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至少是不要那么慌乱。 情况实在是太过诡异,他觉得自己很可能是像那些网络小说里写的那样,在车祸死后遇到了传说中的穿越。 但现在他什么都看不清,因此又并不敢确认。 又有几只老鼠在房梁上撕咬了起来。 吱吱嘎嘎的,听起来很有些惨烈惊悚的感觉。 周昂的喘息正在逐渐慢下来,此时听到响动,他下意识地心想:没用的,你们还是换一户人家谋生吧,在我们家你们不可能找到吃的,连我都找不到! 脑子里这么想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抬头往房梁上看,却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记得,房梁上应该是吊着个篮子。 想到这个,他忽然有些激动,但本性使然,他还是又思考片刻,然后才深吸一口气,借着窗口透进来的一点微光,侧着身子摸到了床边上的书案,身体挪到床边,借着书案,气力又恢复不少的他,竟是一下子站了起来。 伸手一摸,果然,火石就在熟悉的地方。 扶着桌子再往里摸,他准确地找到了一截油润润的东西。 是仅剩的一小截蜡烛。 他记得自己只有在写很重要的文章的时候,才会舍得点一会儿蜡烛。油灯的味道实在太大,不但熏人,而且经常刺激得眼睛发酸流泪。 摸索着放好蜡烛,他小心却又熟练地擦起了火石。 没几下,蜡烛亮起来了。 看着那欢悦地跳动着的小小火苗,他轻缓地吐出一口气来,拿起蜡烛,转身照向那篮子应该垂下来的地方。 它果然在那里。 就在记忆中它应该在的地方。 周昂呆滞片刻,缓缓地叹了口气。 手把蜡烛,尽量举高,把整间屋子到处一照,果然…… 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房间。 收回目光,也缩回手臂,他手拿着蜡烛,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约莫几分钟,才缓缓地叹了口气。 “看来真有可能是穿越了。” 也就是说,自己其实还是死了。 但我是怎么来的呢? 好吧,穿越这种事情,似乎也并没什么道理好讲。但是,从刚才的情况来看,我穿越过来的这个人,刚才似乎也是死了,所以才给了我一丝可乘之机。 他又是怎么死的? 得病?被杀?还是别的什么? 一想到这个,他忽然觉得脑袋又有些疼,有些记忆和画面,似乎就在不远处,那里面就包含着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但偏偏,似乎是脑子在下意识地抗拒或排斥它们一样,只稍微往那个方向一想,就感觉头痛。 周昂抬手揉了揉脑袋,刻意控制自己不再去想这件事,这才觉得脑袋没那么疼了。但就在这个时候,应该是身体逐渐恢复,五官也在同时变得越来越敏锐的缘故,他忽然捕捉到了自己身上的一缕胭脂香气。 刷的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捅破了。 无数的记忆和画面,汹涌扑来。 而首当其冲的,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满满的柔情媚意中,带着一抹说不出的高高在上的戏谑意味—— “君将去矣!若有来生,莫要记恨奴奴!” *** 新书这就算是开始了,诸位多多支持啊! 正文 第二章 紫烟奴 那一瞬间,无数的记忆片段与其间蕴含的浓烈情感,几乎将周昂淹没。 “我周昂此生,一不负心,二不负你。” “紫烟奴,你怎么生得这样美!” “等我的病稍好一些,定要去拜见令尊大人,求娶你为妻。” “你是狐妖?” “就算你是狐妖,难道非要将我的阳气吸干,才肯罢手吗?三十年,不,十年就好。许我十年,执子之手,十年之后,这命便与你又何妨?” “难道在你的心里,修炼真的比长相厮守还重要吗?” ………… “君将去矣!若有来生,莫要记恨奴奴!” ………… 手里的蜡烛晃了几晃,周昂好不容易才把激荡的心绪重又安抚下来。 原来自己的前任竟是这么死的。 他甚至能清楚地感知到,此前那个周昂,是真的爱上了那狐妖。 甚至一直到临死之前,听对方坦然说出了一切,他心里也并没有多少悔恨,愤怒,或痛苦。 只是心有不甘。 哪怕是已经被狐妖吸走了最后一点阳气,行将油尽灯枯之时,他仍然幻想着狐妖也是爱着自己的。 他想要与她携手度过一生。 这种感情,仅仅只是残留在记忆碎片中的部分,仍带着浓烈且炙热的质感,显得格外的纯粹且深澈。 尽管通过他的记忆,周昂知道,他其实早就已经隐隐地知道了情况不大对。 而事实上,就算是把那狐妖此前的不对劲都忽略,到最后一刻,她也已经是原形毕露了——在她那里,周昂只是一个可以提供阳气的普通人罢了!她对周昂,何曾有过一分一毫的喜欢? 但周昂实在是太孤独了,太寂寞了。 幼年丧父,母亲独力抚养他和妹妹长大,而且别管家里多穷,都坚持必须让他读书,对他寄予了极大的期待。 这在做母亲的而言,自然是含辛茹苦,而且读书求学这个道路,也是绝对正确的。但对于背负了全家人期待的周昂而言,却毫无疑问是巨大的压力。 他要好好读书,将来成就一番功业,也好搏得一份家资,让母亲和妹妹都过上好日子! 他要好好读书,不坠李家门楣,让九泉之下的父亲,也能含笑。 然而事实上,读书十年,别人怎么看且不管,他自己是知道,自己在读书上其实天分一般——但母亲的期待不可辜负,他绝不敢开口说自己不读书了! 于是,他一边自己都不敢报什么希望,一边还要继续闭门苦读。 他正值十八岁,单纯且脆弱,寂寞而又孤独。 甚至陪母亲去上香的途中碰到一位美丽的小姐,只有匆匆一面,他甚至根本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家住哪里,都忍不住会心猿意马,回家之后辗转难眠。 这个时候,忽然有一个美貌的女子走到他面前。 她对他满是仰慕,对他曲意逢迎,对他予取予求,她知道他的一切苦闷,安抚他的每一分孤独……简直称心如意到不能再称心如意。 他又不傻,一女子深夜自窗外来,甚至都没有听到门响,她不仅艳色逼人,而且一副大家闺秀的装扮,自陈家住山中,世代书香门第云云,他会傻到不知道对方的来历有问题? 但知道归知道,他还是一眼入魂了。 且至死不悔。 ………… 良久之后,周昂缓缓地叹了口气。 站在他的角度来看,自己的前任这种一厢情愿的所谓“爱情”,其实更像是一种知晓责任之重后的逃避。 他甚至为了这逃避,毫不犹豫地就把自己放到了危险的境地,以至身死,浑然不曾想过一旦自己出事之后,丧夫之后又丧子的母亲该会要去面临怎样的悲苦无依,又该怎样度过余生。 他这样做,在周昂看来实在是懦弱之极,不值一哂。 但斯人已逝,周昂也只能是为之一叹而已。 虽然近乎是全盘的继承了他的记忆,也深刻地感知到了他那遗留下来的浓烈的情绪,但现在的这个周昂,却只是一个旁观者。 于他而言,更在意的反而是“狐妖”这件事本身。 换个说法就是,自己现在身处的这个世界,居然有狐妖这种东西的存在,才是更让他震惊的事情。 狐妖也好,山精鬼怪也好,对于一个现代人而言,当然并不陌生,有《聊斋》这样一本大全在,又有历年的不知道多少影视剧在……虽然事实上《聊斋》也并没看全,看得还是白话版,但多少还是知道很多故事的。 但问题是,那都是故事! 而现在呢,是真真切切就发生在自己身边,甚至是自己身上的! 这能一样吗? 梳理过记忆,理清了“自己”的死因之后,周昂忍不住深呼吸几口,转身把蜡烛放到书案上,心里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坐回床沿之后想了想,他张嘴想把蜡烛吹熄,犹豫了一下,却又停下了。 总觉得暗影处影影绰绰的。 刚才,周昂看见了保存在记忆中的极为鲜活的那张脸。 异常美艳。 尤其是那双眸子,简直勾魂摄魄。 眸光潋滟,婉转含情。 就连见惯了现代社会各种美女照骗,各路明星美女的周昂都忍不住觉得,此女长得真是漂亮。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觉得恐怖。 一只狐妖,居然真的能变化成人形,还出来蛊惑人心,吸人阳气! 这时候缩回床上扯过被子搭在身上,他忽然又想到一件事—— 说来邪异而惊悚,这边夜夜欢悦,仅仅就只有一墙之隔的那边,前任周昂的母亲和妹妹居然毫无察觉! 这显然来自那狐妖的法术。 比如“灵性之墙”之类的。 这似乎能说明,那狐妖的法力还挺强大的? 不过对她来说,她现在肯定认为自己已经死了,所以短期内肯定不会再来找自己就对了! 而且……这时候渐渐从对自己身处危险境地的惊慌中回神,渐渐重新镇定下来之后,周昂忽然又想到了一个情况——从自己的前任残留下来的那些记忆来看,不管是在他过去十几年的经历里,还是在这个世界人们的普遍认知里,狐妖这种东西,似乎也是只存在于民间传说里? 按说这狐妖有法术在身,既然能吸人阳气修炼,又有能力隔绝一个房间的一切响动,那想必杀人的本事也差不了,至少应该绝不是普通人能抵御的。但她却只敢搞些偷偷摸摸勾搭宅男的小动作,并不能横行当世。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世上,必然有能克制妖怪的办法存在! 想到这个,周昂顿时眼前一亮。 对,就是这个逻辑才对! 一时间,他激动得不行,顿时就觉得黑暗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他近乎下意识地抬手敲敲脑袋,开始把自己刚刚继承到的记忆逐一梳理,看能不能找到与此相关的信息——还别说,他很快就想到了前不久发生的一件事。 那应该是七八天,又或十几天之前的事情,当时自己的前任曾在路上遇到过一个中年人,那人一见之下就大吃一惊,拦住当时的周昂,直接说他身上妖气很重,要求他带自己回家捉妖,但是却被周昂拒绝了。 最终那人叹息而去,好像还咕哝了一句什么,只不过当时的周昂是肯定不愿意听的。 一想到这个,周昂顿时惊喜不已。 世上有妖怪这件事,固然吓人,让人很容易就没有安全感,但只要有能降妖的人就好! 虽然自己“已经死了”,那狐妖短期内根本就不会再回来找自己,但自己既然死而复活,毕竟不可能总也不出门,而只要她吸干了自己的前任之后并没有离开这座叫翎州的城市,那么理论上,自己就还处在危险的境地。 因为自己已经知道了她是狐妖,而且还已经有了杀身之仇,按照正常逻辑去想,一旦她发现自己并没死,只会尽快找机会杀掉自己! 所以…… 这一刻,周昂的心里第一时间就拿定了主意,一定要尽快找到那个中年人! 正文 第三章 周家 天光渐渐亮起来。 老鼠们不知道哪里去了。 窗外的鸡鸣一声接着一声。 自家院子里那只大花翎子公鸡叫得最是嘹亮。 终于,外屋忽然就有了响动,但轻手轻脚的。 周昂一夜没敢睡,此时听见响动,他激灵一下子就从打盹儿的状态醒过来,下意识地侧耳倾听。 先是开门声,然后是一阵屋里屋外的细微的声响,又过一会儿,就听见妹妹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娘,你说哥哥今天会好些吗?” 然后是母亲的声音,一如记忆中那般的轻柔细软,带着一抹说不出的慈和,她说:“会的,一定会的。” 旋即又道:“你再睡会儿吧,天还早,娘先做饭,做好了叫你。” 妹妹却说:“我不爱睡懒觉的。我去帮娘喂鸡。” 听到她的声音,周昂脑海里近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到了她扎着双丫髻的可爱样子。站在一个现代人的角度去看,小丫头实在是太懂事太可人疼了。只是可惜家里太穷,吃不好,有些瘦。 母女两人说着话,先后开门出去了。 不知怎么,听着两人说话,周昂忽然就又想起了自己上一世的父母。 尤其是想到父母在接到自己的死讯之后,不知道该是怎样的伤心,已经相恋了七年的女朋友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彼此那么相爱,说好了明年各自请一个月的假,出去旅行结婚,然后生个小孩的…… 现在,全都没了。 又发了一会儿呆,他叹口气,干脆起身下床。 奇迹一般的是,距离来到这个世界也不过短短几个小时过去,他觉得现在自己身上的气力已经恢复了不少,精神也颇觉健旺。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连他自己都难以想象,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自己还只是一具冰冷且僵硬的尸体。 下了床穿好鞋子,他正要出门,却又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那个一根草绳系在梁头上垂下来正好到自己肩膀高的篮子。 那里放着他们这个小小的三口之家最珍贵的一部分财产。 二三十个铜钱,七八个鸡蛋,一小碗猪油,和油纸包着的一些盐巴。 铜钱是流动资金,好不容易攒下,留着给周昂买笔墨的,鸡蛋是家里养的几只老母鸡下的,没有好饲料可喂,六只母鸡,平均一天也就下两个鸡蛋,平常都是要攒起来,攒够二三十个就拿出去卖一次,正好换了钱买盐。 但最近不行,自己从半个月之前开始“得病”,因此最近家里的鸡蛋没舍得卖过,都进了自己的肚子。 猪油是巷子里的街坊陆春生家送的,他们家父子俩都在报国寺负责杀猪,爷俩一起挣钱,入项大,在这个巷子里,已经算殷实人家,而且隔三岔五总能偷偷捎些荤腥物件儿回来。两家早年有旧,自己的“父亲”还在世那时候,对他家颇有恩惠,陆家父子不是知恩不报的人,这些年一直颇多照应。 至于盐巴……周昂的记忆中,它总是只有小小的一个纸包,大多数时候里面能有个一两二两的盐。这盐发黄,显然杂质不少。做进饭菜吃到嘴里,发苦发涩。 但就是这样的盐,也相当贵,根本不舍得多放。 周昂此刻定定地看着那篮子,发了会儿呆,然后转身拉开了门,又走出堂屋门去,一步迈进了院子里。 “娘。” 正在淘豆的妇人抬起头来,本就慈眉善目的脸上瞬间就绽放出笑容,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问:“怎么起来了?可是我跟子和说话把你吵醒了?” 顿了顿又道:“你该多睡一会儿。……今日可觉得好些了?” 他们这边说话,正蹲在地上给鸡拌食的小丫头周子和也回头看过来,甜甜地叫了一声,“哥。” 周昂冲她笑笑,回答说:“觉得好多了。精神也好了,也有劲儿了。” 妇人闻言仰着头,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顿时喜上眉梢,“果然脸色好看了许多,可见是要大好了。” 又双手合十,不住地做拜佛状,喜气盈眉地念叨:“可见前日那柱香是灵的,菩萨最是不会负人。阿弥陀佛!” 周昂笑笑,目光打量起面前的这个小院。 说是小院,其实还行,不算小。尤其是对于一个在现代社会大都市里住惯了两千块钱十几平的人来说,光是房前的院子,看上去就能有结结实实的二三百个平方,真是不算小了。这院子不但种着菜养着鸡,院子角落还栽了一排花椒树,门口那里,还有一棵已经有四五米高的柿子树。 正房三间,土屋,房顶铺的是茅草,每年入夏前是一定要重新走一遍泥的,就那也挡不住漏雨。偏房一间,做厨房用,除此之外,还搭了个简陋的茅厕。 这就是这个家。 现在的周昂,就是这个家庭的儿子,和哥哥。 但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这个家里最没用的一个。 这些年来,自从父亲去世,日子一下就难过起来,做母亲的就开始接一些帮人洗衣服,以及缝缝补补的活儿。除此之外,她年轻时就有一手刺绣的手艺活儿,总是见缝插针的做活儿,拿去卖了钱,就换成家里的柴米油盐。 每天每日,她都忙忙碌碌的,几乎片刻不得闲。 而妹妹周子和别看今年才十二岁,却从很小就会帮着烧火,稍大些就已经可以做一些简单的粥饭,八九岁就已经开始跟着母亲一起洗衣服、晾衣服,至于什么喂鸡、晾柴、割草之类,就更是熟练之极。 穷人的孩子,就是这么一点一点,早早地就当家顶梁了。 周昂记得她最喜欢捡鸡蛋,每次去鸡窝里拣出鸡蛋,她总是特别高兴,会笑着喊人—— “娘,娘,今天有两个!家里一共十四个啦!” “娘,娘,今天有三个!三个!” “哥,你要去拣鸡蛋吗?我猜今天可能有三个……” 只有自己,除了读书,别的几乎什么都不会。 比如现在,一大早上起来,太阳正将出未出时候,院子里已经亮起来,她们两个都各有各的事情要做,忙忙叨叨的,唯独自己站在院子里,一时间竟有些茫然。因为原来的他,的确就是基本不参与这些事情的。 他要负责的是读书、读书、再读书,将来能举茂才固然好,就算难入太守法眼,也可以去谋一份舞文弄墨的活计。 如果能像他那已经去世的父亲那样,由文吏而典史,已是光耀门楣。 这就是母亲坚持培养他去走的那条路。 当然,此周昂已非彼周昂。 他觉得既然现在是自己成了这个周昂,那就很有必要对自己的人生规划做出一些改变了——路子没错,但死读书可并不是什么好事。 ………… 母亲周蔡氏见儿子脸色不错,很是开心,叮嘱周昂再回去躺着歇息,随后就又忙着收拾一家人的早饭去了。 这时候周子和拌好了鸡食,“咕咕咕”地把家里的七只鸡都招呼过来吃上,然后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仰着脸儿看着周昂,片刻后,说:“哥,你今天眼睛比昨天亮,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呀!” 知道自己“得病”这些天来,她也跟着母亲一起不知道多担心,周昂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还好奇地摸了摸她的双丫髻,笑着说:“哥没事儿了,再有几天等病好了,哥带你去报国寺玩。” 小丫头眼睛一亮,脆脆地应了一声,“好!那说好了,不许变!” 周昂点头,“说好了,大丈夫一诺千金,不变!” “拉钩!” 于是周昂笑着伸出手去,跟她拉钩。 随后她高兴地跑开了。 也就是一家人说了几句话的工夫,不知不觉间,瑞日初升的金灿灿的阳光,已经落到了衣服上。 周昂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自己身体的状态,不经意间扭头,却发现周子和从屋里吃力地抱出一个大包袱来。 她也不用人帮忙,就在院子里把包袱打开,里面是昨天下午母亲带着她去几家客栈收来的待洗的脏衣服,这会子在阳光下打开,她熟练地开始分拣,一边分拣一边嘴里还咕哝有声。 周昂仔细听了听,她念叨的似乎是—— “这几件先洗,最厚,干得慢,这个是……仙客居那个大胡子客人的,他们今天就能清了货物,明天就要走,也得早早洗出来,晚上之前大约就能晾干,正好给他送去,不至于误了他的事……” 周昂听得一阵发呆。 再看看她那张分明还稚嫩得很的小脸蛋儿,不由得心里又叹了口气。 记得穿越过来之前不久,才刚见过表姐,她的女儿应该也是在十二三岁的样子,她每天都在忙什么? 想想她胖乎乎的小脸蛋儿,再看看面前的周子和,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她看上去显得相当单薄,脸色也有些泛黄。 小丫头很快分拣完毕,把需要第一批洗的衣服放到大盆里,其余的又包起来抱回屋里,然后就跑去了厨房,帮母亲烧火去了。 周昂在原地呆呆地占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 身体还是很虚弱。 他决定做一点锻炼,让自己尽快彻底的康复起来。 只有身体好了,才有力气去找那能辨认出妖气的中年人,也才能想办法去赚钱,让母亲和子和不必每天都那么辛苦劳累。 这么想着,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手脚,然后才发现不对。 跑步机是不用想了,俯卧撑可以待会儿回床上做,但跑步是不行的,只要你敢出去到街道上跑,就会被认为是偷了人家东西,好心人就会抓你,各坊的兵卒也会跟着抓你,打拳吧,自己又不会。 甚至连广播体操都早就忘干净了…… 咦,不对,多少还是记得一点锻炼用的东西的。 他想起了大学时候学的“左抱球右抱球”——太极拳。 那玩意儿纯粹就是为了体育课的一点学分才学会的,不过奇迹的是,自己一直都还记得一些基本的动作,虽然也不全了。 但它动作轻缓,又只需要很小的场地,最适合自己现在的情况了。 想到就做,当下他深吸口气,又回忆了一下基本的拳路,就站在院子里拉开了架势,缓缓地打起“大学体育课太极拳”来。 无比生涩且僵硬的第一遍打完,还别说,挺舒服的,打起来之后动作一串联,他还又想起了很多已经遗忘的动作。 于是第二遍越发熟练。 但是,当他开始打第三遍的时候,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忽然有些不对劲。 不知哪里来的阵阵凉风,嗖嗖地往衣服里钻。 瞬间吹得他打了个激灵。 正文 第四章 一个鸡蛋 周昂吓得赶紧停了下来。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在那一瞬间,他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周身上下几乎所有的毛孔都忽然打开了,嗖嗖的凉风往身体里面钻。 那风似乎是吹到筋骨,吹到脏腑,甚至是吹到灵魂里去的! 他的动作一旦停下,那风马上也跟着停了。 周昂松了口气,却又有些愣,搞不清楚这到底什么情况:打个太极拳而已,还是改良简化版的体育课太极拳,还能练出岔子来? 不过回想起来,他又觉得刚才那种周身上下所有毛孔全都打开,有丝丝凉风往体内钻的感觉,倒好像是……还挺舒服的? 犹豫了片刻,他最终还是决定再尝试一下——反正只要自己的动作一停,那风就跟着也停下,再试试,不行的话就赶紧停下就是。一个简化版的太极拳,怎么想都觉得不至于出什么了不得的岔子。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拉开架子,从头开始。 随着拳路被悠缓地展开,果然,那股似乎能吹入人灵魂的风,又来了! 但这一次,周昂没有停。 他继续打,那风就继续往身体里钻。 很快周昂就觉得舒服得不行,一直到一套简化版、且忘了不知道多少个动作、因此打起来中间很多地方都莫名生硬的太极拳打完了,他收身站好,下意识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莫名觉得自己整个人比刚才精神了很多。 这实在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不管是上辈子的二十多年,还是刚才继承的十几年的记忆,他都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浑身通透、每一根毛孔都觉得舒服的体验。 因此这一遍拳打完,他自己站在那里啧啧称奇。 目光无意地掠过东方的时候,眼睛被耀眼的阳光刺得下意识眯起来,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老是看小说里那些修炼的人,都喜欢赶在早上这一会儿吞吐修炼之类的,不会是真的有用吧? 莫非大早上起来跑公园里慢悠悠打拳的大爷们,并不完全是因为无聊,是真的能从中得到些修炼的乐趣? 再想想,他很快就把这个思路给否了。 他们就是闲的无聊! 不过,如果是像自己现在这样,身处一个有狐妖真实存在的世界,而且狐妖还能以吸取人类身上的阳气来修炼的话,这事儿就说不定真有点可能了。 而自己的身体昨天晚上刚刚因为被狐妖吸干了阳气而死,虽然自己及时地穿越过来,让这具身体恢复了呼吸和心跳,但应该是仍然处于阳气严重不足的程度。 就像一块干透了的海绵,吸水能力达到了巅峰。 而就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这套乱七八糟的太极拳,莫名其妙就充当了引子,在阳光下把这套拳一打,太阳所带来的“阳气”,就往身体里钻了。 这么一想,貌似有几分道理。 关键是他一时半刻根本就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这个说法,能勉强把这件事情的诡异之处给出一个解释,他也只能暂时这么认为。 而且别管真实情况如何,有一点是不会错的:自己的身体明显很享受这样的过程,而一套拳打完,自己也的确是觉得身体好像精神了很多。 这个时候,似乎多想无益,周昂把心一横,就在原地,又把这套简陋版太极拳给打了一遍——效果同样很好。 本来起床的时候他虽然觉得精神还挺好,但身体里潜藏着的那一抹疲惫,还是有的——他毕竟是一个刚从死亡状态回来没几个小时的人,而且还一直没睡——但现在,几通拳打完,他莫名就觉得那股疲惫消退很多。 这种神奇的效果,让他忍不住在心里啧啧称奇。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准备趁热打铁再来一遍。但这个时候一扭头,忽然发现小丫头周子和正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呢。 他愣了一下,问:“怎么了?” 周子和微微歪着头,大眼睛眨呀眨的,问:“哥哥你在做什么?” 周昂说:“我在打拳呀!” 想了想,还赶紧解释,“我从书上看来的,说是能让身体变好。怎么了?有事儿吗?” 周子和摇摇头,但又点点头,说:“我喊你吃饭呢,喊了好几声你都没答应。” “啊?” 周昂是真没听见。 他刚才已经完全沉浸到那种舒服的状态里去了。 这时候正好看见母亲正往堂屋里端碗,他就笑笑,说:“可能刚才我打拳入迷了。我洗把脸,吃饭!” ………… 今天早上吃的依然是豆饭。 就是各种周昂不怎么叫得上名字来的豆子混到一起煮,煮熟煮烂了把豆子捞出来,吃饭,剩下的汤水就算粥。 豆子难消化,而且就算煮烂了,口感也远不及大米和面食,不过对于贫苦人家而言,这一类的杂粮能吃饱,已经算日子不错。 早上没有菜,就连最简单的煮青菜撒点盐都没有,所以就往豆饭里加一点盐——对于周昂来说,这会让本来还可以入口的豆饭变得更难吃,因为那盐的味道是又苦又涩的,但盐又是极重要且很珍贵的东西,尤其早上,必须得吃一点。 当然,一如往常的,早上还有一个多出来的杂粮饼子,是属于周昂的。 他毕竟是个十八岁的大男孩,别管多宅多缺乏运动,饭量依然不是周蔡氏和小丫头周子和能比。 但更额外的是,今天依然有一个煮鸡蛋。 这是自周昂“生病”以来的特例,给他补身体的。 等周昂洗完了手脸进屋,母亲和小妹都已经端着饭碗在吃了,母亲还好,小周子和吃得颇有些狼吞虎咽的架势。 穷人家没那么多时间拿来做饭吃饭,而且粮食实在贵,多了也吃不起,所以像周家,一天只有两顿饭,早上起来这一顿,是主打,一般是吃豆饭,是能吃饱的,但下一顿饭,却要到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才有。 那顿饭母亲就会煮一点青菜来下饭,但一般都是每人只有一碗杂粮粥,加一个杂粮饼子——因为天很快就会黑了,天黑了就不需要干活出力气了,不需要出力气就不用吃太饱,不饿得肚子疼就可以。 这时周昂又有特殊对待,他的黑面饼子是俩,已经勉强可以吃个半饱,而且还有一个多出来的,留着给他晚上读书饿了时做点心。 就这种吃法,一天天的几乎没有一点油水,而且连杂粮饭都不能吃饱,周昂想想都觉得饿得前胸贴后背。 但这是翎州城里绝大多数普通人家的吃法。 只是对于像周子和这样正在长身体,而且每天还要做那么多活儿的人来说,真的是会不到晌午顶就开始饿了,熬到三四点钟吃完第二顿,根本撑不了多久又饿得不行,好不容易终于翻过天来,又可以吃饭了,哪怕只是豆饭,哪怕饭里的那一点盐真的是又苦又涩,她也依然是吃得无比香甜。 周昂在妹妹的对面坐下,端起饭碗,就着苦涩的盐的味道扒了几口饭,端着碗,笑着对母亲说:“娘,我觉得我没什么事儿了,以后就不用给我煮鸡蛋了。还是留着卖钱吧!” 周蔡氏闻言放下饭碗,笑笑,说:“再吃两天,不急的,咱家现在不缺钱。还是你的身体最重要。” 周昂笑笑,说:“真不用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已经没有大碍了。” 顿了顿,他忽然又放下饭碗,拿起小饭桌上的鸡蛋来,在桌子上敲几下,仔细地剥好了,递到小丫头周子和面前,笑着说:“来,张嘴。” 周子和还端着碗,只眼睛和额头露在碗上面,摇了摇头,嘴里还嚼着饭,含含浑浑地说:“我不吃,哥你吃。” 周昂仍是笑笑,“给你你就吃。” 周子和慢慢把饭咽下去,放下碗,看看母亲,又看看哥哥。 周蔡氏终于开口,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有些心疼,又有些宠溺的语气,说:“你哥疼你呢!那你吃了吧!” 周子和终于伸手把剥好的鸡蛋接过去,甜甜地笑着,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说:“谢谢哥!” 周昂重又端起饭碗,笑着说:“等过几天哥身体好了,一定要想办法,让你天天有鸡蛋吃,天天有肉吃!” 正文 第五章 出路 想要天天吃肉可不容易。 不过母亲和小妹都知道这是关于未来的美好憧憬,就都微笑起来。 天天吃肉的日子,又有谁不想过呢? 一家人很是欢乐地吃完了早饭,周蔡氏要留下收拾下厨房碗筷之类,照例是周子和抱上大盆子先走——憧憬固然美好,但活儿还是要赶紧做的。 而且今天她们要洗的衣服还格外的多。 话说,翎州城的地理位置有些特殊,不但有一条灵江穿城而过,可供上下游之间通航,对于方圆数百里这一大片区域来说,要想北上长安,从翎州过,走翎州到长安的官道,也是最好走且距离最近的道路,因此翎州算是正经的通衢之地。 既是通衢之地,商贸当然就发达,来往客商极多,使得本地很多人都能从边边角角处也跟着吃一口饭——光是像周蔡氏这样每天跑到各家客栈、货栈去“揽衣服”来洗,赚个辛苦钱的,在本城就有不少人。 恰逢春末夏初,在这个时间段,“桃花汛”的影响还在,灵江水位大涨,大船走得更顺畅,而偏偏北去长安的话,又正值雨水稀少的一段时间,最是适合赶路,因此这段时间,翎州城里最是摩肩擦踵,不止周家的日子最近比较好过,所有靠来往商贸吃饭的人家,都是忙得了不得。 眼看小妹周子和端着大盆出了门,母亲周蔡氏也是手脚麻利地没用多大会儿就收拾完了,到屋里背了大包袱就要出门,周昂颇觉有些局促。 这个时候,如果是原本的周昂,自然是应该回屋读书去了,但现在这个周昂却觉得,这么大一包袱衣服,似乎自己帮忙送到江边再回来比较合适。 但这个时候,周蔡氏却一点都没有要他帮忙的意思,别看她身躯瘦弱,那么大一包衣服,却是一下子就背起来,临走前还不忘回身叮嘱,“昂儿,你身体刚见好,不要太劳累了,多歇着,读书再要紧,也不争在这一日。” 说完也不等周昂答应,就急匆匆地推门走了。 周昂在堂屋门口站了一会儿,带着些心中的感慨,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床头的小小书案上,摆着一摞线装书,而且无一例外都是手抄本,书案一角放着笔架、砚台,都是些普通货色。砚台上有一截用了大半的墨锭,周昂拿起来闻了闻——按照记忆里的情况,这是最普通最廉价的墨了。 不大好闻。 据说好的墨,闻着是香的,他的这一块儿,就隐隐有些酸臭味。 书案正中间,是一摞手稿。 拿起来看看,且不管这文章写得怎么样,至少每一篇每一页都写得端端正正,倒真是一笔好字——十年苦读,得来非虚。 周昂上辈子那时候,写毛笔字已经是很“艺术化”的一件事,如果没有什么家学渊源从小培养,单凭自己,尤其是等到工作了、认识到文化素养的重要并且心向往之了,再想从头开始练毛笔字,几乎就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想了想,周昂拉开高脚胡椅坐下,取过一张裁好的纸,镇纸压住,按照记忆中的样子,很认真地给自己研了些墨,取过最喜欢的一杆笔,舔了些墨水,很认真地开始写字——初初落笔,真的是哪儿哪儿都别扭,但写着写着,就越来越好看,越来越接近原来那个周昂的字体和笔迹。 身体的肌肉记忆,和大脑残留的记忆碎片,还是很有用的。 一张纸写完,周昂放下笔自己审视,觉得果然越写越好,开篇几个字是明显的“钢笔体”,丑的不行,但越往后就越好,而且写着也越来越放松。 看完了,墨迹也已经基本干了,他忽然把整张纸一团,丢进了废纸篓里。 然后起身站起来。 在房间里走上两圈,他又重新坐回去,拉开椅子,铺好一张纸,开始写: 第一,找到那个能认出妖气的人, 第二,想办法赚钱, 写完了自己看看,又觉得全是废话。 于是又团一团,扔了。 事情是肯定首先要做这两个事情,但怎么做,怎么做到,却需要费些思量。 找人的事情要抓紧,但翎州城人口不少,又赶上现在流动人口最多的时候,天知道记忆中的那个人是不是本地人,现在又在不在翎州城里。 只能用心点,一点一点的去找,甚至是……去碰。 记得那天在街上碰到那人的时候,自己是去买纸的……对,崇光坊! 翎州城内三十六坊,其中崇光坊算是商业区,卖什么的都有,自己要找人,应该重点去那里多转转,多打听。 然后就是赚钱的事情,也必须提上记事日程。 虽说是穿越过来的,但有着脑海里的那些记忆,要说完全把母亲当成母亲,他还多少觉得有些别扭,却真的是颇觉亲近的,而妹妹,更是跟真的妹妹也差不多了——小丫头太可人疼了。 每天看着她们两个这么辛苦,又吃得那么差,周昂实在是一天都不想多等。 只是,过去那个周昂真就是个纯粹的宅男,记忆中的他,也考虑过不想继续闷在家里苦读了,想出去找个活儿做着,一边养家,一边慢慢读书,但他这么想也不是一天两天,仍是不知道自己该去干什么。 读书人嘛,最好的路子就是做官,做不了官,做个刀笔吏也不是不行,再不然就教书,再再不然,当个账房也是条路子。总之,就是都得跟笔墨挂钩的。 反正力气活儿是绝对不考虑的。 一来也没什么力气可卖,虚的不行,二来读书人到哪儿都稀罕,明显更值钱,写写算算的活儿,又轻快挣钱又多。 明明能写会算,还要去做力气活儿,简直是傻! 想到这里,他忽然灵机一动,又从脑海中的记忆里拽出一件事情来——周昂的亲大伯就是在一家私学里教书的,而大伯的儿子,也就是自己的叔伯大哥,则是在翎州县衙做刀笔吏。 说起这个,又有些过往的故事。 按照过去那个周昂留下的记忆来看,周家其实并不是什么世代书香门第,只是祖父那一辈好像发了点小财,于是不惜成本地供两个儿子读书。其中长子,也就是周昂的大伯,算是个中人之姿,但次子,也就是周昂的父亲,用现代话来说,就应该算是穷人家孩子里的变异者了——他特别聪明。 也正是因为特别聪明,所以他很早就认识到,按照大唐国的举才制度,如果身后没有家世撑着,单纯读书的话,除非才华厉害到逆天的程度,否则偌大的一个郡,三年时间才举一位孝廉,一年也只有十位茂才,是很难轮到普通人头上的。 所以,在看明白了这些事情之后,他很快就转了路子,也不知道他当时想了什么办法走了什么路子,反正是年仅十七岁,就进入翎州县,做了县衙六房中刑房的一名文吏,而且三两年的光景,他就从无到有的织出了自己的人脉关系,到周昂出生那一年,他已经是六房中户房的领班主事。 这个差事,据说油水很大。 然而这还不算完,周昂三岁那年,他老爹当时应该是也就二十三四岁,就一跃成为翎州县县衙的三名典史之一。 所谓典史,不是官而无限接近官,近乎是“吏”的巅峰了。 依大唐国官制,一县之地,万户以上,设县令,不足万户,设县长,令长之下,设县丞、县尉、县祝、主簿,分司各职。 这五个人,都是官。 别管官大官小,只要是官,就都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场所。 除此之外,县衙里的所有文吏、衙役等等,顶天了也只能是“吏”。 官是流转的,吃的是户部直接发下来的钱粮,上头一道调令,就直接转任千里之外,吏则大多是由本地人充任,吃的也是本地的钱粮,是不入“流”的。 而就在这些“吏”里头,典史却特出一头。 这个小小的职位,是非常规设置的职位,大县事务繁忙,根据需要,可以报请设置一到四名典史,各自分管一块事务,小县就可能一个都没有。 独自分管一块事务这件事本身,其实已经接近“官”,而按照惯例,一旦国家的官员不够用了,是会优先从全国各地的典史中选拔人才,转为流官的。 甚至于,在很多郡,大县的典史凭借着身在场内的优势,被“查特异,举茂才”的例子,也是数见不鲜。 所以,典史是很不一样的吏。 翎州乃是通衢之地,人口众多,流动人口也多,又是郡治所在,向来都是顶级的大县,因此,三名典史几乎是常设。 这三位典史,每一个都是真正有权柄的。 周昂的老爹当年二十出头就靠自己爬到了这个位子上,绝对可以算是年轻有为,甚至假以时日,不管是举茂才,还是转流官,前途都不可限量——可惜,他做典史还不到三年,忽然生了一场大病,没熬过来,死了。 蒸蒸日上的周家,从此迎头向下,一蹶不振。 十多年过去,他的妻子儿女,甚至已经落魄到了现在的境地。 但周昂老爹短短六七年的“官”场生涯,虽然并没有留下充沛的财产供儿女挥霍,却还是留下了许多遗泽。 一是他把周昂的大伯安排进一家本地的私学里教书,即便他死了,人家也依然顾念旧情,周昂的大伯就一直教书到现在,二是他死后又时隔数年,周昂的伯兄周晔,还依然借了他的一份情,挤进了翎州县衙。 甚至往小了说,街坊里杀猪的陆春生,到现在都时常对周家三口人有所接济。 所以,周昂自小去到大伯任教的地方启蒙读书,是没有认真拿过束脩的,近乎免费读书,大伯和伯兄那边,每个月也都会送一点钱粮过来——每次周蔡氏都是一再推拒,但十几年了,他们还是每个月都给。 站在现在这个周昂的角度来理解,他觉得一可能这就是宗亲社会的特点,二则是不得不承认,自己那位“老爹”的做人,实在是太成功了。 只不过在过去,无论是只知道读书的周昂,还是他的母亲,都远没有这位老爹的那份聪明,所以根本就不懂得该怎么才能更好地利用他留下的这份恩泽。 “不过……现在我来了!”周昂心想。 自己虽说也大学毕业没几年,但好歹也是在一家大公司做到年薪二十万的人了,他自认为自己的眼界和见识,可不是过去那个周昂能比的。 正文 第六章 家族 顺着这个思路,就好比时间与人物织成的网被扯起了一根线,连带着,整张网都被周昂一把掀了起来。 一时之间,他脑海里闪电般掠过许多念头。 想到就去做!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把事情理出一个脉络来,周昂随后就站起身来,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扭头瞥见一摞线装书上的蓝布头巾,取了来拍打一下,拿了带子,仿着记忆中的做法,自己把头巾带好了——在这个世界,这叫正装。 男子二十而冠,加冠就算成年人,但读书人又讲究个束发而读——七八岁之前,扎个小赳赳就成,那叫总角,但七八岁了,要开始读书了,出去要见世面,就得郑重地把头发都扎起来,就叫“束发”。 要是发髻上再包个头巾,就比较讲究了,这就好比现代社会,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同学弄一身小西装穿上,就显得很郑重,参加个典礼什么的都没问题。 周昂幼年丧父,但束发读书的事儿并没有耽误,虽然到现在还未加冠,只有名,没有字,也就是没有成为法理意义上的成年人,但规矩并不是死的,带上头巾出门,走到哪里,大家都会以成年人的的规格来对待他了。 按说去自己的亲大伯家,戴头巾反倒显得过于正式了些,但周昂却觉得,这一步是必须的——越是亲近的人,自己越是有必要透过一些细节的东西告诉大家,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周昂了,我正在做出改变! 因为过去的那个周昂,实在是太宅太书呆气了! ………… 收拾完自己,周昂还特意跑到院子的水缸前低头打量了一番,觉得可以了,这才随手带上门,也没有什么锁,迈步就上了街。 大唐国实行里坊制,据说国都长安有一百二十八坊,翎州自然是没法比的,但三十六坊的规模,搁在四十一个郡治里头,也已经不小。 周家搬过一次家,周昂的老爹过世前置办的大宅子,在靖安坊,那里住的都不是普通人家,周家当时的宅子,在那里算小的,也有前后四进,家中已开始配上了仆奴十余人,但周昂的老爹临死之前就在病榻上,做主把那宅子卖了! 才住了一年而已,说卖就卖了! 据说卖了一大笔钱,但这笔钱去哪儿了,周昂始终不得而知。 后来周昂的父亲一死,母亲周蔡氏就将家中仆奴尽数遣散,带着一儿一女,搬家到了现在住的这套破败宅院——据说这里是周家的祖宅。 这里的名字很大气,叫万岁坊,但住的都是像周家这样的贫苦人家。 陆春生父子俩在报国寺给人打工,负责杀猪,家境已算殷实。则这万岁坊的贫困程度,可想而知。 周昂的大伯家,并不住在万岁坊。 早年周昂的老爹混得阔气,敢到靖安坊里置办大宅,周昂的伯父也是跟着沾了光的,他们一家在城东北的静善坊,置办了一套前后两进的小宅子。 两坊之间直线距离,感觉也就一两千米,但进出都要走坊门,路程就一下子远了起来。 周昂循着记忆中的路线,一边赶路过去,一边略带些好奇地张望着街道两边的风景。 时间赶得巧,不然周昂也不会非得现在就出门。 今天是四月初七,正是各官署、衙门、学校、私塾等等的休沐之日。 也就是说,今天大家都不上班。 大伯和大哥,十有八九都在家。 而果然,等周昂赶到大伯家的时候,拍了门径直进去,大伯和伯兄正在洗头。 周昂的伯父周安显是已经洗好,正披散着头发坐在太阳下梳着头发等着干,伯兄周晔就正在洗——周昂直接推门就进,算是无礼,但院子里的人一看来的是他,倒也不觉怎样。因为不是外人。 周昂进了院子就问好,“见过伯父、伯娘,大哥安好,嫂嫂好!” “好!好!”大家都回应着。 周晔的一双儿女这时候也被奶奶招呼着,让叫人,就都有模有样地给叔叔问安,周昂笑着应了,忽然想起来自己该多少带点零食什么的。 这时候伯父周安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周昂就说:“我寻大哥有些事情。” 于是周安就不细问,只是又道:“你母亲和妹妹都好吧?” 周昂答:“都好。最近有些忙,母亲让我代她给伯父伯娘问安。” 周安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犹豫片刻,说:“你母亲是个好逞强的人。” 许是觉得自己不该当着儿子对母亲多加什么评点,话说完就又转了方向,问:“近来读书如何?可有所得呀?” 周昂笑笑,说:“正做了几篇新文,改天一定拿过来请伯父斧正。” 周安笑着点头,摸了摸羊角胡,说:“正该如此,读书要日日新,又日新,作文也要日日不辍,天长日久,自有所得。” 周昂笑着答应了。 又过一阵,周昂与伯娘说着闲话,周晔终于洗完了,这时周安却站起身来,说:“你们说话吧,我去看会儿书。” 又叮嘱,“你既来了,中午就留下吃饭。” 周昂却并不答应,只笑着说:“我与大哥说完事情就要回去呢,家里还有些事情,改天过来给伯父伯娘问安,再陪您喝酒。” 于是周安摆摆手,自去了。 他家宅子前后两进,周晔两口子住在前院,家里的一个丫鬟、一个仆妇、两个男仆,都跟着住前院,周安老两口带着孙子孙女和一个丫鬟住在后院。 周安一走,周晔擦着头发,拉着周昂到堂屋口坐下,晒着太阳,很随意的样子,问:“昂弟说寻我有事,是什么事?” 周昂说:“我前几天,得了场小病……” “啊?”周晔有些惊讶,“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何不来告诉我一声?” 周昂笑道:“小病,已经好了!” 周晔这时候却是认真地打量他几眼,蹙眉,道:“脸色确是有些不大好,你回去当继续调养几日,最好还是去看看大夫,不要老是自己硬撑着!” 虽然能感知到这关怀的真切,周昂却只是笑笑,没接话。 停顿了片刻,他才又说:“病了这几日,我仔细思量,觉得自己年纪也已老大,却每日只知读书,母亲和妹妹每日介如此辛苦,实在有些不妥。我就想着,大哥每日在县衙里行走,认识的人多,能否帮我打听打听,哪里有什么适合我做的事情,我想多少做点事。” 他一行说,周晔一行讶然地看着他,在他的印象里,自己这位弟弟可不是什么能言善道的人。今天倒是有些意外了。 等他说完,周晔想了想,问:“可是看病把钱花光了?若是缺钱,你只管说话,不必如此。” 周昂笑,“不是的,只是想多少做些事情。” 周晔有些蹙眉,问:“那书还读不读了?” 周昂说:“正要说呢,若能不太忙,使我每日还能有些时间读书,才是最好。” 听到这里,周晔大约是明白了。 想了片刻,他道:“你愿意找些事情做,替叔母分担些,本是好事。但读书就是读书,读书出头,本就不易,哪里是你三心二意还能成的?” 说到这里,他颇有些“长兄为父”的样子,很耐心地安排道:“你且不要着急,只管用心读书,便是接下来没有什么出头的机会,为兄也定会想办法给你安排一份前程……至少,你去学里教书的路子,总是可以走通的。” 周昂闻言笑了笑,却仍是道:“我只是想找个活儿。” 周晔闻言愣了一下,认真地看他。 在他的认知里,自家这位弟弟向来是个闷葫芦,读书就还好,字写得尤其好,却不是什么有主见有能为的人。是以他从小就觉得,虽然父亲那一辈,叔父的确是特出的人才,但到了自己这一辈,却是正好反过来,自己这位昂弟的性格禀赋,颇有些近似自己的父亲,反倒自己更像叔父。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认识,在他心里,是早就已经大包大揽地把自己这位叔伯弟弟未来的事情,都盘算在内了——跟自己的叔父当初安排自己父亲一样,他的打算也是如果将来读书不成,可以让这位昂弟去到学里教书。他就算学问不大,给孩子启蒙总是没问题的。 谁曾想,自己这弟弟倒好像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安分。 这个时候,他心中颇有些不悦,感觉事情出了岔子一般,眉头微蹙,就要说话,却在忽然间一抬头的工夫,一眼瞥见了周昂的头巾。 他当时就愣了一下。 此时再看自己这位昂弟,他的眼神下意识地就认真了许多,这时才发现,他脸上虽然面带微笑,但那笑容之中,却似乎带着一抹说不出的坚持,与坚定。 顿了顿,他心中有许多念头闪过,最后道:“我此前没有留意这方面的事情,今日休沐,且不说,待我明日回到衙门打听一下,明日晚间,必有消息与你!” 周昂闻言,当时就笑着起身,道:“那我就等大哥的消息了。” 正文 第七章 陆春生 不顾自己这位伯兄周晔眼中的讶异和探究神色,周昂婉拒了对方的留饭,也没再往后院去拜辞伯父,径直便出了门来。 然而到这个时候,今天早上吸收的那点儿“阳气”,似乎已经耗光了。 就连昨天晚上一夜没睡的疲惫,也有些汹涌袭来的意思。 周昂心中默算了一下去崇光坊转一圈所需要的距离,又抬头看看太阳,最终还是迈步往那边赶了过去——他近乎直觉地认为,那狐妖应该还待在翎州城内,于是便觉芒刺在背,恨不得早一刻找到能解救自己的那个人。 而且来的路上他就已经寻思过这件事,如果万一那个人实在找不到,自己就要去本地比较著名的几家佛寺和道观去走一走。 一般来说,念佛修道的人,都会比较擅长怪力乱神之类的事情。 硬挺着来到崇光坊,他收摄心神,注意着路两边的行人,又刻意跑到专卖文房四宝的那几家店门口转悠了好半天,甚至还进了几家代表性的店铺去描述和打听了一下,可惜却一无所得。 站在大概是自己那天遇到那中年人的街道上,周昂仔细地回想,仍是只记得那人身量高大,似乎穿着一袭月白色的袍子,有胡须,面相有些俊朗且威严,但再多的东西,就实在是回忆不起来了——毕竟那天真的只是匆匆一面。 但周昂没有灰心,又花了半个时辰,在崇光坊内转了一圈,看看日头,距离晌午还早,他决定到南边客栈云集的光寿坊去转转——那里不光客栈货栈多,因为距离码头近的关系,酒楼茶肆也是最多。 然而,一直到下午已经大约两三点钟的光景,他已经累得几乎不剩分毫力气了,光寿坊那边的酒楼、茶肆、客栈也几乎打听了个遍,他还是毫无所得。 找人的资料太简单也太模糊了。 身材高大是怎么个高大法儿?穿月白色袍子的街上还不是一抓一大把? 到最后实在无奈,周昂只好拖着疲惫到极点的身体,赶回家去。 他推门进去时,院子里依旧无人,但两条拉起来的晾衣绳上,却已经几乎都晾满了衣服,院子里的两道“小水渠”越发的显眼了些。 甚至有部分衣服,看上去都已经干了。 但母亲和小妹却还没洗完。 推开房门进去坐了片刻,他起身跑到厨房拿了瓢,往锅里添了两瓢水,打量一下厨房里所剩不多的柴禾,又多少有些头大。 人常说开门七件事,分别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排在第一位的就是柴,家住城里的人,每一根柴禾也都是花钱买来的,必须得省着用。 但他还是不想像过去那样渴了就直接喝凉水。 于是学着引火烧水。 等水烧开又冷凉了,勉强先灌了个水饱,他这才觉得精神了些,但这个时候,饿劲儿又上来了,且比刚才的渴还觉火烧火燎的难受。 过去的周昂可是从来没进过厨房的,不过现在他还是决定要亲自做饭。 母亲洗了一天的衣服回来,肯定累得够呛,自己现在就把饭做起来,等她回来,倒是能有一口现成的饭吃,多少也算帮了点忙了。 反正现在家里的饭也好做……是太好做了! 锅里煮上豆子,蒸屉上放个大陶碗,洗干净的青菜切好放进去,加一点猪油,只能加一点点,不能多,再加一点点盐,也得少加,不能多,然后把一家人晚饭份儿的杂粮饼子也放蒸屉上,就直接烧火就成了。 豆子煮烂了,饭就做好了。 就算是想做别的饭,也根本没材料,而且也没钱去买别的食材。 于是,说干就干,院子里自家种的有青葵,也有莴笋,都是翎州百姓家常吃的青菜。周昂去拔了一大把青葵,摘好洗净,很快就把需要的一切收拾进锅里了。 他这边锅底烧起,眼看已经差不多可以停火了,正好就听见门外传来了母亲和妹妹的开门和说话声。 “是昂儿回来了吗?” 周昂走出去,“娘,是我。” 周蔡氏松了口气的样子,“我说怎么远远看着,是咱们家的烟囱起了烟,我们还以为是家里走了水了!你怎么……” 她说话间愣在那里,小丫头周子和却已经怀里抱着大盆子笑起来。 周昂前后两辈子都没烧过锅,不免有些灰头土脸,却是他这个读书人身上,从未曾出现过的滑稽模样。 周昂憨憨地冲自家小妹露出一个笑脸儿,笑着说:“娘,我把饭做好了。” 这下子母女俩尽皆讶然。 一脸稀奇地先放下手里的盆子进厨房去一看,周蔡氏又有些心疼——柴禾少了好多!至少够她烧一顿半的! 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欣喜的事情。 她回转身来,看着自己小女儿脸上嬉笑的样子,却是板起脸,正色道:“昂儿,你想做些事情帮帮娘,这份心思娘知道了,但以后你还是不要进厨房了。” 周昂有些愕然。 周蔡氏就又解释道:“你是个读书人,当多存几分体面!岂不闻君子远庖厨吗?娘虽不读书,不识字,当日却也听你爹解过这句话,他说,君子远庖厨,不只是因为庖厨是污秽之地,很脏,也不只是因为庖厨是杀戮之地,有碍君子仁心,更关键的是,一个读书的人,要远离这些东西,才能让自己心静。什么事情都需要你来操心,还哪里有心去记书?” 周昂没想到,自己做了顿饭,居然反过来被教训了一通。 见母亲说得认真,连小妹都绷着脸儿认真地听,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笑了笑,说:“我知道了娘。”——何必非得拧着来呢? 周蔡氏这才笑着点点头,脸上有些慈祥的笑意,说:“不过今天嘛,吃一顿我昂儿做的饭,倒也不错。” 小妹这才又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哥,你鼻子上有灰!” 一家三口正站在厨房门口说笑,连最后洗出来的这批衣服都还没有来得及晾,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喊:“嫂夫人在家吗?” 这声音一听就熟,小丫头周子和赶紧跑过去开门。 门一开,果然是陆春生父子俩前后脚进来了,儿子陆进手里还拎着一挂猪下水——这爷俩给人的第一印象都异常深刻,关键字就一个:壮! 周昂自己的个头儿算比较高挑了,用这个世界的计量单位来说,身高近八尺,而且他才十八岁,要是能吃点有营养的,估计还能再长点。 他伯兄周晔的个子,能有个七尺五寸,是正常身高中偏稍微高一点的那种。 但陆春生的个头儿,少说也得是身长九尺有余,而且膀大腰圆皮肤黑,典型的叫人望而生畏不敢惹那种。他儿子陆进甚至比他还要高了半头。 进周家的大门,当爹的还好,只是下意识地弯个腰进,陆进就真的是必须得弯腰才行了,不然要撞脑袋——周昂不知道他这到没到身长十尺的程度! 度量衡这个东西,不直接对比的话,不大容易分清详细的区别,如果这个世界的所谓一丈十六尺,也是三米的话,那这个陆进的身高,就是大概一米九。 但他看着比一米九还要高一些似的。 关键是按照记忆,这小子今年才十七岁,比周昂还小一岁! 陆春生祖上就以杀猪宰牛为业,后来周昂的老爹进了衙门,很快就把他弄进去,做了衙役,这一干就是六七年,算是个大跟班。 有周昂的老爹保着,他就在那几年里娶妻生子,小日子过得端的是滋润,连媳妇都是挑个白净的娶进门,儿子生下来果然就跟着白了不少——陆春生这个名字,据说都是周昂的老爹给后改的,陆进这个名字,也是他给起的。 只可惜,周昂的老爹死了没两年,陆春生就犯了事,家中资财尽数吐出,这才借着周昂老爹的一点面子,勉强脱了罪,不得已重操旧业,跑去报国寺帮和尚们杀猪去了——他人太老实了,玩起心计来,又哪里是衙门里那些人的对手! 此时进了门来,陆家父子都垂着手,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恭谨,陆春生脸上露出标志性的憨厚笑容,先冲周蔡氏一礼,然后还又对周昂和周子和各施了一礼,这才道:“嫂嫂,俺听说最近少爷身上有些不大爽利,今日就特意挑了一挂最好的下水,拿来给少爷补补身子。” 说话间,他还抬头又看了周昂一眼。见他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似乎是想问问,但到底也没有开口。 他的话说完,陆进已经赶紧往前走两步,把一挂下水递过来,同时瓮声瓮气地说:“伯娘好!少爷好!小姐好!” 周蔡氏叹口气,不接东西,只是问:“花了多少?” 陆春生面露憨笑,“不值什么钱!俺们就在那里杀猪,自有些面子的,比外面买的,要便宜许多!这东西别看腌臜,油水却大,给少爷补身子最合适。” 说话间,他又抬头看了周昂一眼,见他虽然灰头土脸,但脸膛红扑扑的,神气倒是颇觉旺健,便有些很是高兴的样子,憨憨地笑着,冲周昂点了点头。 此时,周蔡氏又叹口气,到底还是伸手把东西接了过来,说:“怕又是你们父子俩一两日的辛苦钱没了。唉……他没事,你们也看见了,已经没事了,以后千万不要再花这些冤枉钱,你可记下了?” “记下了!记下了!” 陆春生仍是憨笑着,随后道:“既然少爷已经大好,那自是最好不过了!……如此,俺就不耽误嫂嫂做活儿了。” 于是他居然一刻都不停,施了一礼,转身带着儿子走了。 爷俩进院子前后呆了也没超过两分钟的光景。 周蔡氏站在院子里沉默有顷,才又叹口气,转身对周昂道:“昂儿啊,他日你若是勉强谋生也就罢了,你若是有你爹三分能为,但凡挣出个头脸,定要记得拉扯这父子俩一遭,也算全了当初你父亲与陆春生这段情谊。” 周昂闻言也是沉默片刻,然后才缓缓地道:“诺!儿子记下了!” 正文 第八章 吃肉 周家一年也吃不上几顿肉。 如果吃肉,一有可能是陆春生给送来点,但一般不会像这次那么多,也不一定是猪下水,那往往都不是买的,是顺出来的,二有可能是周昂的大伯周安的学里分给老师们的束脩,他们家一般不留,打发人给送过来,再不然就是过年过节的时候,周安会亲自过来一趟,送些精粮米面和肉。 除此之外,周昂过去十年的记忆里,几乎没有第三种情况。 肉多好吃啊,谁不想吃肉啊! 大人还好些,孩子更扛不住,小丫头周子和平常已经够懂事了,这会子眼看着母亲舀了两瓢清水把那挂下水泡上,虽说也跟着晾衣服去了,但眼神儿还是止不住地就往盆子那儿飘。 最后一批衣服晾上,一家人先把周昂刚才做好的饭给盛出来吃了。 这点饭,只够垫个肚子底儿的。 吃过饭把干了的衣服收起来,趁着天还没黑,再检查一遍,衣服有破的、烂的,周蔡氏一般都顺手给客人缝缝补补,虽然并不额外收钱,但却会赢得许多的回头客,甚至很多常年往翎州走货的客商,只认准了周蔡氏。 若是往常,这个时候一边收衣服一边缝缝补补,要一直弄到天黑,然后周蔡氏和周子和娘俩,就要出去给客人还衣服,并且赶在坊门落锁之前回来。 但今天,天还大亮着,只把急等着明天就要的衣服收拾完了,周蔡氏也不说什么,带着周子和就出了门,等她们送完了衣服回来,天才刚擦黑。 大锅里起上水,开始炖肉。 猪下水也是肉。 猪肝一个,猪肺两个,猪心一个,都是好东西。 而且在这个年头来说,虽然有钱人家是不吃下水的,但对于穷苦人家来说,这玩意儿含脂肪多,又便宜,反倒是逢年过节时最解馋的好东西。 一挂下水进了锅,周蔡氏抹头进了周昂的房间,小心地把篮子摘下来,从篮子最底下摸出一个带着字迹的小纸包来,打开来看,里面竟是一把花椒。 周家院子里有四五棵花椒树,每年总能收个七八两晒干的花椒,但家里没肉可吃,留它无用,拿去换了钱,就能变成周昂的笔墨。 只不过,她还是会多少留一点。 一小把花椒一把葱蒜都撒下去,大火烧起来,锅里咕嘟咕嘟,很快肉香就飘满了院子。 周子和一边烧火一边咽口水。 等到肉炖好起了锅,热汤热水的捞出来,周蔡氏先就拿个陶碗,放了一块猪肺进去,吩咐周子和,“热,小心烫手,去给陆家送去。” 周子和愣了一下。 周昂却是很快就明白了什么意思,当时便笑着道:“还是我去吧!” 谁知周蔡氏却扭头瞥他一眼,表情有些严肃,道:“你是主家,你去送,让他们怎么接?”把碗又杵给周子和,“丫头,你去!” 周昂有些愕然的工夫,周子和已经接过陶碗,脆脆地答应了一声,转身端着碗出了门——周昂的目光追着她的背影,笑着道:“跑慢点儿,我们等你回来,我保证不偷吃!” 小丫头周子和闻言就在门口站下,冲周昂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然后关门走了。周蔡氏在厨房里也是哑然失笑——今天倒是觉得儿子活泼了许多,看来身体果然是大好了。 剩下的东西都盛到碗里,周昂耸鼻子闻了闻,还是有点腥膻。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这个年代的猪虽然也阉割,但没有各种配好的饲料,没有各种激素催着长,生长周期长得多,肉更老,自然味道就更大些,再加上炖肉的料其实根本没放什么,一点葱蒜花椒不顶什么事儿的。 要搁在现代社会,这种粗糙处理的猪下水,周昂是实在没兴趣,但对于现在的这具身体来说,就连这种腥膻的味道,都能勾出他的馋虫来。 饿呀!馋呀! 周子和很快就端着空碗回来了,一脸新奇地说:“娘,娘,陆大叔还谢我呢!” 周蔡氏却只是笑笑,并不解释。 剩下的心肝肺趁热切了,装到陶碗里,往饭桌上一放,旁边的碗里放了些盐巴,三碗热腾腾的肉汤也端上来,油腻腻的飘着一层油,除了葱花之外,还又放了些葵菜、莴笋片进去,煞是馋人。 周蔡氏这才招呼自己的一双儿女,说:“过来吧,坐下,吃吧!蘸着盐吃!” 说话间,她竟是罕见地主动夹了一片肝,轻轻地在盐碗里蘸了一下,放进嘴里,然后周子和就开动了。 周昂还好些,再怎么饿,毕竟是大人了,而且也发自内心的不怎么稀罕这个,但小丫头周子和的吃相可就难看了些。 然而很快,周昂就发现,除了开头第一筷子,母亲竟是再没下筷,只是面带笑容地看着一双儿女,时不时端起她那清汤寡水的肉汤来喝一口。 周昂想了想,没说什么,假装没看见。 盐是苦的,而且肉里其实本来就放盐了,但周子和吃的时候还是喜欢多多地蘸盐,蘸得多了,她又觉得心疼,再抖落回去。 这年头猪都长得小,内脏当然也小,但一块猪肝一块猪肺一颗猪心加一起,仍是切了满满一大碗还挂了尖。 兄妹俩吃得很开心,周蔡氏也很开心。 只不过,眼看半碗多猪杂下肚,周子和居然就停了筷子,笑眯眯地说:“娘,哥,我吃饱了!”——哪里有可能是真吃饱了! 这一次没等到周蔡氏说话,周昂开口说:“吃吧,天热了,东西不能放的!” 周子和有点不大好意思地看看母亲,再看看哥哥,说:“可是……陆大叔送东西来,是给哥哥补身子的……娘也没怎么吃呢。” 周昂笑起来,抄起筷子夹了一大筷子,不等周蔡氏反应过来,已经放到了她的汤碗里,这才对周子和说:“现在放心吃吧!” 周蔡氏犹豫了一下,没说话,只是略显诧异地看了儿子一眼。 周子和到底还是没抗住肉的诱惑,再次低头吃了起来。 于是,就那么满满的一大碗猪杂,被吃过晚饭后的一家人又给吃了个精光。 这大概是小丫头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吃得最饱、最满足的一次饭了,吃完了饭,她又嚷着撑得肚子疼,非得让母亲给揉肚子。 周昂也觉得这顿饭吃下去,颇觉元气饱满,就走到院子里散了会儿步,然后心里一动,打起拳来——那是那熟悉的感觉,舒服的凉气嗖嗖地往身体里面钻。 三通简陋版太极拳打完,神清气健。 他忽然觉得,这可能是一个有灵气的世界。 不过随后他却又自嘲地笑了笑:有没有灵气不好说,但自己这套太极拳十有八九就是心理作用而已! 要是这么一套丢三落四的简陋版太极拳都能让自己灵气灌体,那只怕这个世界上早就已经剑仙满天飞了。 入了夜周家是轻易不舍得点灯的,只先借着月光,把又已经干了的衣服都收到屋里来,周蔡氏叮嘱了周昂一句,“病才刚好,今晚就不要读书了,早些睡。”然后就带着周子和一块儿去躺下了。 周昂果然就听话地没有读书,早早地就上床休息了。 只是,躺在床上,他却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回想起今天这一天,他摇了摇头,笑笑,又翻个身之后,许是疲惫之极了,他就这么睡了过去。 正文 第九章 安全感 一夜无梦。 但醒来的时候,周昂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愣怔了好久他才发现,天居然还是黑着的——可惜没有闹钟,也没有手机,他无从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了。 而且,虽然能从窗口看到月亮处在什么位置,但长久的都市生活和准确时间的轻易可得,使他根本就无从根据月亮的位置来判断出什么东西。 他只知道,此刻窗外万籁俱寂。 仔细听,有细微的风声,似乎隐约还有虫鸣。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就彻底清醒了过来。 这是他穿越来到这个新世界之后的第一觉,似乎睡的时间并不长,至少是外面还看不出一丁点要天亮的意思。 但这一刻,他却偏偏真的是彻底清醒了。 肚子里是饱的,嘴里还有些腥膻气,隐约发臭。 以周家的日子,当然买不起漱口擦牙的青盐。 周昂缓缓地叹了口气,待眼睛基本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他仔细而又谨慎地在房间内又认真地扫描了一圈,确认除了自己之外,的确没有任何人在,这才松了口气,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这时候他才渐渐明白过来:自己应该是被潜意识里的担心,给吓醒的! 他是真的害怕那狐妖会忽然杀个回马枪! 因为几乎毫无反抗之力。 闭上眼睛松口气,然后忽然睁开——房间里依然没有任何人。 他的身体终于真正地放松,并渐渐地瘫下来,瞪大了眼睛看着房顶处完全看不到的黑暗,心里不知怎么就乱七八糟地想起了事情: 已经入夏了,过些天就得想办法把屋顶走一边泥,不然一场暴雨落下来,屋子里怕是要漏雨漏得没法住人。 天开始热了,时阴时雨的,这几天得提醒娘多备些柴禾,得太阳就拉出来摊开晒着,免得连着下几天雨,家里连锅水都烧不开。 对了,水缸里还剩个底儿了,明天去提水吧。 或许已经是今天了。 也不知道大哥能不能给打听到什么好的活儿。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该到哪里去找那个中年人,自己完全茫然,没有丝毫头绪! 他忽然掀被子坐起来,觉得心里有些莫名烦躁,就翻身下来,摸索着,趿拉上鞋子,在房间里走了几步,干脆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又打开堂屋的门,走到了院子里——从小就被父母教育,要把事情考虑到前面,不要事急临头了再着急,所以这么多年过来,他都是习惯未雨绸缪的去处理所有事情。 却唯独这件事情,让他第一次有些慌了神。 颇有一种无处发力的感觉。 但那个人,又必须找到!不然就真的可能会死! 他趿拉着鞋子,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几圈,进到厨房,找到水瓢,出来掀开缸盖舀了半瓢水,不管凉热,漱起口来。 一边漱口,感觉着凉水在自己口舌间乱撞,他一边仔细地回想自己在刚刚过去的这一天里做过的事情——尤其是在崇光坊和光寿坊找人的过程。 思路肯定没错,过程也算细致,但人就是没找到。 怎么办? 他压住声音,把嘴里的漱口水喷出来,叹了口气。 明天再去! 还是崇光坊和光寿坊! 因为这两处地方人流量最大。前者针对本地人,后者主要是外来的流动人口。 如果明天还是找不到……那就再找! 三天,对,至少找三天,就盯着这两个坊! 但如果三天还是找不到,且没有丝毫可能的线索,那就不能在这一条道上走到黑了,接下来的目标,就要放到城里的各处佛寺和道观那里。 时下风俗,寺庙和道观也是接待客人入住的,只要你给的钱够了,不烧香也是香客。甚至于,据说报国寺的客舍多达上百间,房费并不便宜,却常常一室难求。而事实上,报国寺做的生意多了去了,也不止客栈这一桩。 所以,那里也往往都人流量不小,找人必须得去。 而且……必须要考虑的是,如果到最后,哪里都找遍了,还是找不到自己要找的那个人,该怎么办? 还是那句话,佛寺道观往往比较擅长应对些怪力乱神的事情! 正好一边找人,一边打听着,总会有办法的! 心思定下,又是一口水喷出去,觉得嘴里的臭味没了,他起身把瓢放回厨房,轻手轻脚地回到卧室躺下,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睡,必须睡! 死在狐妖手里没什么可怕的,被她给吓死才叫真丢人! ………… 天刚亮,周昂就起床了。 洗漱罢,他在院子里很认真地打起拳来,一直到打了几遍太极拳,母亲和妹妹才起来,见他竟起得那么早,都有些讶异。 周昂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笑着说:“不知道是不是生病添精神,昨天感觉病一下子轻了许多,就觉得自己特别精神,今天更精神。” 于是母亲和妹妹都为他似是而非的胡说八道笑起来。 等一家人吃过早饭,母亲和妹妹照例前后脚出去洗衣服了,周昂就再次出门,准备把昨天找过的地方,再逐一的、精细的扒拉一遍。 然而这一天,他从太阳初初升起时出门,直到下午大约三四点钟,估摸着母亲和妹妹也要回来了,才回家,却一无所得。 崇光坊又找了一遍,到处打听,光寿坊的客栈、酒楼、茶肆逐一问过去,他甚至连各大货栈都问过了,却没有人见过他描述的那个人。 下意识地想过要不要贴个寻人启事什么的,连稿子都想了个开头了,却随后就被脑海里的记忆给否了——在大唐国,不经过衙门批准用过印的告示,是没人敢往外贴的,只要抓住,就是上枷的重罪! 回到家里等饭的功夫,他还要想办法跟母亲解释自己这两天没在家读书,都是出门干嘛去了——还好他向来老实,从不说瞎话,母亲周蔡氏并不会怀疑有它。 一家人吃过“下午饭”,母亲和妹妹重又忙活起来,周昂则跑回自己屋里开始练字,几百个字端端正正地写出来,才觉得自己多少又镇定了一些。 傍晚时分,伯兄周晔如约而来。 正文 第十章 临时工 仅仅一天的时间,周晔竟真的给周昂找到了一份挺不错的工作。 替人抄写佛经。 本地望族之一的陈氏,家里老夫人眼见最近几年一连生了四个曾孙女,却一个曾孙子都没有,便亲自去报国寺烧香,佛前许下诺言,只要给她一个曾孙,她就要为佛祖重塑金身,吃长斋,七十二盏琉璃灯点足一整年。除此之外,还要使人抄写一万份《金刚经》散人,以广布佛法。 说来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佛法真的广大无边,总之,这边愿许下,过了没几个月,老夫人果然就添了一个曾孙子。 于是,陈家当然要认认真真的还愿。 周晔道:“我已打听清楚,一份《金刚经》,约莫五千字,陈家供纸供墨供笔,只是要字体方正者方可。允许拿回自己家来抄,时间自己安排。每抄写一份,可得润笔五十文钱。这钱虽不多,但也不少了。关键这是奉佛的好事,是积攒功德的!你想,就昂弟你的所求来说,这可不正是最合适的?” 这当然是最合适的的好工作! 关键是专业很对口,而且还是临时工,不必去考虑这个年代一旦去谁家打工,就一辈子贴上人家的标签这种糟心事。 虽然一份经文就多达五千字,抄写一份实在不易,但五十文的工钱,也的确不低——四月份,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粮食的价格是最贵的,斗米也不过五十文钱上下而已。杂粮当然更便宜! 换个角度来说,周昂的母亲周蔡氏和妹妹周子和忙碌一整日,为人洗衣服晾衣服缝缝补补再送回去,所得也不过十几文钱上下,还得说是现在的旺季!赶到客商少的时候,固然清闲,一天所入甚至不到十文钱! 而如果认真抄写心无旁骛的话,周昂觉得一天抄写一份《金刚经》,得五十文的酬劳,应该是问题不大的。 当然,缺点就是这毕竟是临时工。 抄写一万份《金刚经》堪称工程浩大,但想挣这份钱的读书人怕也不少,至少聚个百十人肯定是毫无问题的,多了来说,几百人也不在话下,每人每天能抄一份,这活儿很可能也就是一两个月就结束了。 但对周昂来说,也已经足够。 说起这个不得不提,据脑海中此前留下来的记忆,周昂得知,在这个世界,似乎已经有了成规模成体系的雕版印刷术,主要就是用来印刷各种儒释道的经典。周昂平常要读的儒家六经,当然在列,佛家典籍,也尽数在列。 但可笑而又无奈的是,周昂要读书,最经济实惠的办法,还是自己抄书,而有钱人许愿供奉佛祖,要送人的经书,又觉得印刷出来的显不出奉佛的虔诚。 至于活字印刷,那是想也别想的,完全没市场。 所以手工抄写,才是这个时代文化传播的主流。 这时候,周昂大喜之下,自然是连忙道谢。 周晔哈哈一笑,道:“既然昂弟你也觉得不错,明日便可去靖安坊陈宅,去二门,只说是翎州县许典史荐的便是。以你那一笔好字,此事断断是错不了的!” 周昂闻言再次道谢,周晔眼见事情了结,当即便起身要走,周昂倒是也不虚留,一直送到大门外,这才回去。 周蔡氏忙着在外面晾衣服,等周晔一走,她就问:“你大哥过来,这是有事?” 事情没有稳当之前,周昂并不准备多说什么,就只是回答道:“此前我委托大哥帮我打听些事情,有了些结果,他过来告诉我一声。” 周蔡氏闻言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第二天一早起来吃过饭,周昂就在母亲和妹妹之后,再次出了门。 但他却并没有直奔靖安坊。 赚钱的事情很重要,尤其是自己当下的这个家境,不怕从小事开始,赚一点钱来改善家里的生活条件,同时寻找新的门路,这是他一定要做的事情,但这件事情的优先等级,却肯定要排在狐妖的威胁后面。 所以他今天依旧去了崇光坊和光寿坊。 前后两世,都不是什么马虎大意的粗糙人,尽管心里越来越急,但越是着急,他就越是表现得格外镇定,找起人来,也越发的仔细、耐心。 然而无奈的是,这并不是找到那个中年人的充分条件。 于是,他再一次一无所获。 等到中午时分,眼看太阳已经开始往西走,他无奈地暂时结束了自己的寻人,转而去了靖安坊——他必须先把这件事确定下来。 陈家的宅院占地颇广,且非常好找。 周昂按照大哥周晔的交待,找到二门,向门子说明来意,对方很快就引他进去,三转两转,进了一座花厅。 是一位看起来像是私塾先生一样的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接待了他。 周昂直接报上来意,按照伯兄周晔的指点,说是翎州县典史许忠推荐来的——这个荐人是很关键的,没有引荐人,人家压根儿也信不过你,不会跟你打交道。 那人叫陈靖,原来是陈氏家学里的一位塾师,最近陈氏这边添了新丁,家里家外忙作一团,他就暂时过来负责一点找人抄写《金刚经》的事情。 问过周昂的姓名、师承、来历,他有些讶异,问:“灵江书院里的周安周子泰,你可认识?” 周昂当即肃然,认真地道:“那是家伯父!” 陈靖先是哈哈一笑,旋即又有些黯然,道:“这么说,已经故去的周定周子平,是你的父亲?” 这回轮到周昂有些讶然了。 他道:“正是。先生认识我父亲?” 陈靖叹了口气,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笑道:“既然是你,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按照规矩,我还是要看看你的字的!” 说话间,他已经起身,从旁边的书案上拿过一张裁好的纸张,又指了指书案上翻开的书,道:“笔砚都在,烦请贤侄抄写一页。” 这一声贤侄喊出来,周昂就知道彼此之间应该真的是有些渊源了。 不过他只是犹豫了一下,却并不多问,过去坐下后调整心境,提起笔来,认真地抄了一页书,等写完了,吹一吹,拿起来,认真地交给了那位陈靖陈先生。 虽然他知道,自己写字中间,那人其实一直都看着呢。 此时陈靖接过这一页字去,果然也并不看,转身取过一本印刷本《金刚经》,一小卷上好的纸,三杆新毛笔,以及一方油纸包着的墨锭,道:“这是五份的经文所需,你可以拿回去了!记得认真些,经文不得有错讹,不得涂抹删改,这里的纸,是有多余的,你尽可以放心用!” 周昂犹豫了一下,接过东西,深施一礼,道:“谢谢世叔!” 然而那陈靖却当即道:“要叫世伯!” 周昂愣了一下,笑笑,道:“如此多谢世伯!” 正文 第十一章 如是我闻 下午吃过饭之后,周蔡氏和周子和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忙忙碌碌着。 天光还早。 周昂在自己的书案上,把下午从陈氏拿回来的东西逐一打开。 墨是上好的松烟墨,应该有过特殊的调香,不算顶级,但肯定是过去的周昂用不起的,拿起来放到鼻端轻嗅,有一种说不出的淡雅清香。 笔是上等羊毫,韧且饱满有骨。 纸是上好的竹川纸。细腻平整洁白,甚至隐隐有些光泽。 笔墨自不必说,纸是已经统一裁好的,大约三十多厘米宽,也就是一尺八寸,长则应该是四尺八寸,估量着也就是一米欠一点儿,九十公分左右,正是时下流行的所谓“八八纸”。 数一数,那位陈靖伯父给的这一卷纸,一共是三十五张。 这是典型的要写成长卷的做法。 一共五份《金刚经》的量,每份应用纸六张,还有五张的冗余,是备错的。 这种活儿就不好干了。 如果是一张一张的小纸,写完了合成一本书,这种活儿好干,容错率高,写错一个字,也不过浪费一张小纸,成本有限,但这种大纸,虽然可以单张写完了再往一块儿粘,使它连成一“卷”,但容错率还是极大地降低了。 一不留神写错一个字,不但浪费一张很贵的大纸,而且前头写的大几百字也随之作废了。与之一同浪费的,还有时间。 这么一算,五十文抄写一份的价格,其实也不算贵了。 心里思量着,抽出一张纸来,再把其它的都先收好,把这张纸在书案上展开抹平,压上镇纸,周昂习惯性地审视着,心里忖度着写法。 这年头的读书人,毛笔是唯一的书写工具,纸的量往这里一摆,字数又在那里放着,基本上就知道该把字写到多大了。 但还是要拿手比划着,再计算一下。 因为失误不起。 算好了数,周昂深吸一口气,开始研墨。 研墨的工夫,其实也是静心的工夫——他最近几天心里都颇不宁静,今天尤其觉得垂头丧气。他甚至不知道如果找不到那中年人来救命,自己还能活几天。 这个时间,完全取决于狐妖何时发现自己还活着,完全不由自己掌控。 按理说,这种状态下的人,实在是不适合做抄经这种精细活儿。 但周昂还是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雕版印刷线装本《金刚经》摊开在案头,拿东西压好。 提笔,舔墨。 他深吸一口气,认真地当头写下——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法会因由分第一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 没有句读,经文不是很熟。 前后两世,周昂都对佛学毫无研究。 如果是前世来读,这经文肯定会觉拗口难诵,但这辈子别管文采如何,底子却是着实深厚的,读这经书,丝毫不觉为难。 初初开写时,他极谨慎,看一段,默诵,然后字字斟酌落笔。 这样去写,速度当然极慢。 但写着写着,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逐渐沉浸到这件事情里,在忽然的某一刻,周昂觉得自己的状态似乎有点怪异。 好像所有的事情全都忘了,自己整个人完全都在这一件事情里。 仍是一如刚才那般的看一段默诵一段,然后落笔,但莫名就觉得头脑越来越清明,只匆匆一眼瞥过去,两页经文已是入眼,便觉已经能熟读成诵,当即欣然落笔,字体毫无凝滞,工整且挥洒。回头对照,一字不差。 这种状态,相当神奇。 中间翻页,墨水不够了再研一些,一张纸写罢换一张纸,都全然没有打断这种奇妙的节奏。 甚至写着写着,他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周身上下的所有毛孔都渐渐打开了,就如同自己早上起来打太极拳时候的状态,有丝丝凉气顺着周身上下所有张开的毛孔,往身体里钻——这不但让他的头脑越发清明,而且身体也异常的舒服与受用。 一直到忽然的某一刻,似乎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周昂才忽然觉醒过来——回头一看,却是母亲周蔡氏站在门口,说:“真要再继续写字,也该掌上灯再写,这样写字,是要坏眼睛的。” 周昂忽然回神,这才惊觉天竟然已经近乎全黑了。 可就在刚才,他分明还觉得那经文上的字迹无比清晰,而自己的落笔也是丝毫不觉视力有什么问题! 随意答应了一声,眼见母亲出去了,他下意识地低头去看经文,却见天光黑暗,经文已经模糊难辨,再看自己抄写的大纸,甚至只能模糊地辨认出字迹,知道自己大概写到了那里——无字的部分,是隐隐有些白光的。 他不由啧然称奇。 赶紧手脚麻利地掌了灯,此时再看,书案上那一摞手抄本线装书的上头,自己竟是已经抄完了四页纸,而手头上的这一张,也已经写了大半。 粗略估计,刚才这段时间,自己约莫已经抄了四千字上下! 虽然没有准确的计时,但自己吃完饭坐下那时候,大概就是下午三点半到四点,而眼下这个夏初时令,天黑到这种程度,会让母亲进来提醒自己掌灯,也不过就是七点钟顶天了——大概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自己居然抄了四千字的经! 这可是毛笔字! 而且自己居然丝毫不觉疲惫! 周昂惊讶不已! 这时候下意识地有些担心,刚才黑暗中抄写的经文,会不会是自己已经出现了幻觉,他小心地捧过已经写好的四页经文,铺在面前从头细看。 第一页前半部分,字写的端方持重,的确是自己穿越过来之后很轻易地就捡起来的原来那个周昂的笔迹。 但到了第一页的后半部分,自己的字迹似乎开始有所变化。 端方而舒展。 翻过看第二页,越发舒展且清朗。 所谓洋洋洒洒,不过如是。 而等到第三页第四页,以及写到一半的第五页的时候,即便是周昂这个上辈子没写过毛笔字,全仗着前身遗留的记忆碎片里的一点底子的人,都已经看出来,这字体,已经恍惚若有骨。 而且关键的是,四千字通篇看过来,竟没有一处错字! ………… 趴在油灯前,一页一页地再看一遍,稳重如周昂,也是忍不住小声说:“卧槽,写的真好看!” 正文 第十二章 一两银 这一次,绝对不是幻觉,不是意淫,不是心理作用! 他确定有些奇妙的事情,已经发生。 一时间,他忽然有些亢奋。 噗地一声吹熄了刺鼻的油灯,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端正自己的心态,强迫自己的心重新安定下来,过了好一阵子,这才重新睁开眼睛,往面前写到一半的《金刚经》上看过去。 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清。 他不甘心,却也并不灰心,再次闭上眼睛,让自己更加的安静下来,又过了好一阵子,才重新睁开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清。 片刻之后,他心有恍悟,重新把油灯点上,发现墨水不够了,又重新研了墨,这才深吸一口气,找到刚才断掉的字句,重新默诵并抄写起来。 态度端慎,面容肃然。 然而,他期待着的刚才的那种神奇的状态,却始终没来。 终于把这张大纸写完,他又回头检查一遍,确认没有错字,小心地吹一吹,收起来,身体并不觉怎么疲累,但眼睛却已经让油灯给熏得有些酸涩。 周昂心里控制不住地多少有些失望。 显然刚才那种状态不是自己想要它就会来。 但还剩最后一张大纸,还剩几百字而已,当然要抄完它。 想了想,周昂无奈地摇了摇头,侧耳倾听,房间里院子里已经没有什么动静,想来母亲和妹妹都已经睡了。 于是他取过第六张纸,展平了,镇纸压好,认真地开始抄写。 他确定自己在很认真地投入打太极拳的时候,那种奇妙的感觉是会来的,他也同样确定当自己认真去抄写经文的时候,那种感觉也会来。 只是那种感觉会来的极缓慢,而且完全不由自己做主。 所以他决定,等到明天天亮了,再通过太极拳和抄经,去进行各种各样的试验,找到让那种状态尽快出来的办法——他知道,这里面肯定有着某种规律,只是目前自己还没有掌握罢了。 一旦掌握,那种状态将会来得越来越容易。 只不过今天晚上就不太适合继续尝试了。一来天已经很晚了,点油灯抄写,既费钱又熏眼睛,二来明天还要早起去继续找人。 于是他收敛心神,认真地默诵和抄写——还剩最后几百字,却没有了刚才那种状态的加持,自然要像最开始的时候那样认真才行。 错一个字,可就要浪费一整张纸。 说来也怪,他心里不惦记这件事情了,强迫自己把所有心神都用到抄经上去,那种奇怪的感觉却在忽然的某一刻又来了! 也就是两页经书、百余字的工夫,不知不觉的,周昂就觉得自己的手速快了起来,翻看、默诵、抄写、舔墨的速度,都不知不觉就快了起来。 身在那种状态里,周昂第一时间就察觉到:那感觉又回来了! 于是他堪称速度飞快地抄完了整本经书。 放下笔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尽管有了那种状态的加持,但油灯依然是味道熏人且伤眼睛的。 不过这都是小事情了。 周昂一脸欣悦地看着自己的成就,既感慨于五十文钱就这么到手了,又忍不住再次为自己刚才的那种状态而啧啧称奇。 这时他自然已经明白:心静,心无旁骛,才是进入那种状态的关键。 或许,运动和阅读,都能让人心静? 他不确定。 他只是知道,自己似乎忽然一下推开了一扇大门。 尽管他并不知道门后到底有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扇大门,但这样的玄妙而又玄奇的经历,却让他忍不住想要继续向下探究。 不过,他毕竟算是个有自制力的人,而且也实在是不想让油灯继续熏着眼睛了,于是把自己的作品又欣赏过一遍之后,他小心地按照次序把这一整份的手抄《金刚经》收起来,笔洗出来,剩余的纸张也都归拢好,随后就翻身上床,吹熄了油灯,决定明天再继续探索这些玄妙。 然而这天夜里,他居然失眠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他眼睛都是红的,整个人都显得很没有精神,一直到洗漱罢,迎着第一缕阳光站在院子里认真地打过几遍拳,任由周身上下万千毛孔打开,阵阵凉风往身体里钻,他才觉得精神饱满了不少。 今天上午他要做的,依然是找人。 只不过今天他决定要暂时放弃崇光坊和光寿坊了。 他首先去了就在旁边那个坊的一家本地著名的寺院,叫天应寺。 翎州乃是大城,城内城外,寺庙道观数量不少,大则如报国寺,占了大半个坊的地面,据说寺内和尚有数百人,每日香客如云,小则如天应寺,大殿、禅房加在一起,只有三进的院子,在此修持的僧人,不过十几人而已。 周昂无意拜佛,既不烧香也不许愿,就只当自己是个观光者,进了寺门,礼貌性地走走看看,与知客僧闲聊几句,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就刻意露出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告辞了出来。那里僧人也显得寡趣,并不热络。 又去了第二家,是一处叫青云观的道观。 这里规模也不大,但道人看见周昂进门,却显得相当热络,且极擅察言观色,发现周昂把话题往怪力乱神上去引,当即就推销起了秘制的符箓。 镇邪、驱妖、护宅、聚福……他家的符箓作用极多、威力极大。 周昂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问售价几何。 道士略沉吟,应该是观察了一下周昂的衣着、气色,然后才说,制符箓非得道大能不可为,且极耗法力,因此……一两银子一道符。 大唐国立制,铜钱是基本货币单位,一枚称一文,一千文为一贯。金银等则为贵金属,其实原本并不在币制里,但随着立国日久,商贸发达,仅以铜钱为货币,实在是太重、太不易携带了,于是银子开始进入货币体系。 一直到几十年前,连朝廷都承认了银子是正式货币,并且标定一两银子可兑钱一贯。但实际上呢,银子毕竟是贵金属,是稀缺的东西,而且老百姓使用银子的几率太低了,只有豪商大贾们,为携带方便计,才更喜欢用银子。 但偏偏他们喜欢银子又不止是因为它的便于携带和交易,还喜欢收藏。 举凡富户,都以家中藏有银锭若干,为豪奢之本。最有钱的大商户,甚至喜欢自己弄了模子自己铸银锭来收藏。 银子本来就缺,如此一来,市面上越发银贵钱贱,一两银子可兑一千文钱的办法,施行了没几年,就连官府都扛不住了,只能放任钱价自己跌下去,一直跌到一两银子兑钱大约一千两百文左右,才基本稳住,到现在,据周昂脑海中的记忆,市面上一两银子,大约可以轻易兑换到一千两百五十个铜钱。 周昂显然没有那么多钱。 他穿越过来到现在,还没见过银子长什么样呢! 于是面对那道人期待的眼神,他不由哑然失笑,摇头,摆手,一副很是失望的样子,道:“一两银子就可买一张,怎么可能是真的!” 言罢,满脸失意而去。 正文 第十三章 大石桥旁 “好字!好字!” 一位管家模样的人手里拿着经卷,不由得连连称赞。 连续两天,周昂一早起来就去翎州城里的各处寺庙与道观游览,约莫中午时分回家,开始抄写《金刚经》,除了下午吃饭时会被打断一下,其它时间就是一直在那里认真地抄写——在初步总结出一点点规律之后,他抄经时已经可以做到很快就进入那种奇妙的状态。 而在这种状态的加持下,即便每次都只抄写到天黑便止,他也依然可以游刃有余地每天抄写出两份经卷。 也就是说,他可以用半天时间,就抄写出一万字! 而且字迹工整漂亮,毫无错讹之处。 于是,只用了三天,他就顺利地完成了自己的第一份计件工作。 而今天一大早起来,他先就带上自己的工作成果,来到了靖安坊陈家,准备先把自己的工钱结算一下。 到了门口说明来意,他很快就被门子带进去,但这次却没有去周昂上次来时去的那间花厅,而是到了一座小院里。而负责这件事的人,也已经不是他的那位世伯陈靖,反而换成了面前这位管家模样的人。 等前面的一个读书人不那么顺利地交上了四份经卷,轮到他,经卷一递过去,立刻就博得了那位“审稿人”的称赞。 五份未经粘合的半成品逐一翻看过去,那人是越看越赞,等到所有经卷全都看过一遍,那人回头笑道:“少兄真是一笔好字啊!” 周昂闻言笑了笑,道了声“过奖”,然后把剩下的纸、两支未曾动用的羊毫笔,以及剩下约莫三分之一的松香墨,都递了过去,道:“这是剩下的。” 那人愣了一下,旋即失笑。 “少兄是个认真的人!竟诚实至此!” 他笑着赞了一句,然后道:“这些东西,笔且不说,无论少兄抄写了几份,府上都不会再收回,若是不够,甚至还可以再来取。这纸和墨若有剩余,少兄便尽管留着自用就是。既给了,也是不会再要回来的。” 周昂恍然,笑着点了点头,道:“如此……多谢了!” 那人笑笑,坐下提笔问了姓名,先写一张揭帖,附在周昂送来的五份经文上,然后又拿过一张用了花押的小纸来,写上:着即结经文五份,合钱二百五十文整。 写完了,他又取一卷纸、一锭墨,加上那张纸,递过来,等周昂接过去之后,取出花名册来,一边把笔递给周昂,指着让他签字确认领取了一份纸墨,一边道:“西厢房里便有一位账房在,少兄待会儿出去,自领了润笔便是。” 周昂签了名出来,到西厢房里把纸条一递,果然就痛快地结算了一串青钱。 二百五十个铜钱,圆形方孔,用绳子串成一串,掂起来很有手感,看上去很有质感——周昂也不怕人家账房笑话,就在当面用手扒拉着逐一清点了一下。 二百五十文,一个不少。 道了谢出来,站在廊子下迎着日光,他忍不住把手里的一串钱举起来,认真地打量了片刻——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赚到的第一笔钱。 甚至也完全可以说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见到钱。 据说这铜钱并不是全铜,而是几种金属按照一定的比例兑到一起融化后铸成的,当然,铜应该是占大头的,不然就应该叫锡钱或铅钱了。 但融铸铜钱的所有金属里,铜却肯定是最贵的一种。所以各种金属在里面所占的比例到底是多少,就不大好说了。 反正大家都管铜钱叫“青钱”,绝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看上去已经不是铜应该有的那种红金颜色,反而是一种冷青色。 二百五十文的一小串拎在手里,果然是“青蛇也似的一串钱”。 把钱放到衣襟里,抱着纸墨与两杆笔,他没急着第一时间回家,而是转道先去了崇光坊——上好的大米,现价五十四文一斗,童叟无欺,米质不霉不潮,光洁如碎玉。 选了一间门脸大的粮铺,问清了价格,周昂小心地解开绳子,数着数儿,撸下五十四个钱来。于是,新鲜到手的铜钱离手,塞在腰里带了一路的粮袋子里,装了一斗上好的大米。 等回到家时,母亲和妹妹却好不在,无人分享这种收获的喜悦,他只好先把东西都放到自己书案上,留着待会儿中午回来再全家高兴一下,然后简单收拾一番,身上第一次揣上了十几枚铜钱,又出了门。 找人还是要找的。 虽然几天过去,他已经有些越找越失望,偶尔午夜梦回自己把自己吓醒,也会下意识地忍不住幻想:万一那狐妖吸干了我的阳气,已经转移地图了呢? 但每一次,理智都会帮助他收束并掐灭这种心存侥幸的幻想。 即便幻想得成,即便现在就明明白白的知道,那狐妖已经离开,且永不再来,他也绝不会放弃对那个中年人的寻找。 因为他确切的知道,这个世界是真的有妖怪的! 这个走了,谁敢保证自己不会在某一天忽然遇到下一个妖怪? 在一个有着打破了正常人类能力极限的人或妖存在的世界上,毫无疑问,这种超越极限的力量,绝对是值得被追逐的! 甚至比功名利禄更值得拥有! 再加上自穿越以来,在打太极拳,以及抄写经文的时候,自己进入的那种奇妙的状态,也实在是让人心生向往——他觉得,那顺着自己周身上下所有毛孔吹入骨髓的凉风,很可能就是这个世界有着超凡存在的基础。 而自己身上那种状态的存在,就说明自己已经有了那个基础。 这种情况下,只要还有一线机会,当然要努力去寻找到那个能辨认出妖气的人,并尝试一下,看能不能有机会接触到这个世界潜藏在正常社会表象之下的神秘内在。 ………… 今天兜里有钱了,他去的是翎州城最著名也是规模最大的寺庙。 报国寺。 就是陆春生和陆进父子俩为人家杀猪的那个报国寺。 有一个奇怪的规律就是,和尚总是比道士更会做买卖。 报国寺位于忠义坊,刚进了坊门,就已经能看到寺庙门口那片占地面积颇大的广场,以及广场上那熙熙攘攘的人流——这倒不是独创。 三年前,此前那个周昂十五岁,曾与郡中不少读书人结伴,一起去过国都长安,当时名儒杜陵杜子山先生在长安城外设帐授学,所有人都可以去免费听课,于是往者如云,周昂也在他帐下听了半年多的课。 后来实在没钱了,这才无奈离开。 读书期间,他曾与同学结伴,先后两次游览长安,多少也算见识了一下长安的繁华。而在国都长安,有一座著名的大慈恩寺,也是如此的会做买卖,甚至规模比这个还大了许多。 此时进了忠义坊,远远看到报国寺门口广场上的热闹,有些触景生情,使得周昂下意识地就回想起了当初在长安城逛大慈恩寺的一些记忆片段。 这里的设置,似乎就是在刻意的模仿大慈恩寺。 寺庙正门凹进去,在门口留下一片大广场不说,沿着广场一周,庙里还建起了一大圈的门面,吃的喝的玩的用的,卖什么的都有。 报国寺本就香客众多,人流量自然能带来消费,而店铺的富集,也反过来越发促进了人流量的加大,以至于使得这报国寺门前广场的热闹程度,竟是丝毫不输专门开店铺做生意的崇光坊。 光是这些店铺的租金,每年就都是好大一笔钱。 而且,这报国寺不但收租子收的溜,自己还亲自下场,经营许多的产业——比如多达百余间禅房的客舍,再比如远近驰名的烤猪。 是的,和尚就是在卖烤猪! 他们不杀猪,而且据说烤出来自己也不吃,因为这都是佛门戒律里明确规定了不允许的事情,但戒律里却没有规定他们不可以烤猪来卖! 周昂到广场上逛了一圈,还特意到卖烤猪的铺子门口去看了看——一个胖大的和尚坐在当门的柜台里面,看见周昂探头,就直接道:“尚未出炉,午时再来!” 据说这家铺子每天都会做十几只烤猪,午时开卖,不到傍晚就能卖光! 周昂摇头走开,进到报国寺里面,却也无心去瞻仰大雄宝殿里的金身,只是扯住一个扫地的僧人,问客舍在哪里,得到指路之后,便一路找过去。 客舍处有两位僧人正在当值,但一听说不是入住,只是找人,就不太有精神,勉强听周昂形容了一遍,两人都想了想,纷纷摇头。 “不曾见过施主所说之人。” ………… 出了忠义坊,往南就是大石桥坊。 灵江水盛时颇显浩荡,到了冬日水枯时,水面也有十几丈宽,进了翎州城地界的时候,它从城西南进,自城东南出,沿途经过两座水门、四个坊,这四个坊分别是右灵江坊、大石桥坊、安民坊和左灵江坊。 其中安民坊是标准意义上的船运中心和造船中心,安民坊往北,就是光寿坊,客栈、货栈、酒楼、茶肆,满街都是。 至于大石桥坊,顾名思义,那里应该是有一座大石桥的,但其实,这座真正能沟通灵江南北的大石桥,反倒是位于大石桥坊和安民坊的中间。 也即翎州城真正的南北主干道上。 而大石桥坊内的灵江南北两岸,住的几乎全都是靠水吃水的人家。以力工为主,据说私寮暗娼半掩门之类的,也不少。 周昂从忠义坊出来,情绪有些低落,信步向南,很快就到了灵江边。 江面上船行如织。 风帆高张,犁起白浪。 周昂知道,从这里沿着江堤往下游走,过安民坊,去到左灵江坊,就一定能在水边看到母亲周蔡氏,和小妹周子和正在水边辛苦地洗衣服。 他没有上桥,只是走到桥旁的江堤上,双手背在身后,看着身前的江面,缓缓地叹了口气——怎么办呢? 总得再想想办法,再这么继续找下去,几乎完全看不到希望啊! 必须得想个新办法了! 实在不行,要不要从伯兄周晔那里着手,尝试着动用一下县衙的力量? 要说找人,县衙里的那帮衙役可是很厉害的! 但那需要花钱,花很多的钱! 上头交代下来的差事,看不到利,他们就随便应付一下,事情能过去就成,过不去也是能拖就拖。但只要有利可图,哪怕是普通老百姓找他们帮忙,只要把钱花到位了,这帮人手上随时可以把翎州城内的车船店脚牙都给扯起来,形成一张无比密集的情报网。 找个人而已,随随便便的事! 但是……我没钱! 所以此路不通。 还是只能自己一点一点的去找,去碰机缘! 迎着江面,吹着徐徐而来的江风,周昂再次忍不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那是一种明知道机会就在那里,但自己偏偏找不到关键钥匙的感觉! 然而恰在此时,他的叹息刚刚出口,却忽然听见有人在身侧说:“少兄年纪轻轻,将有大作为于天下,何故临江叹息啊?” 周昂闻言霍然转身。 看清说话人的那一刻,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正文 第十四章 天地 周昂愣了一会儿,忽然兜头就是一揖,“先生救我!” 没错,面前这人正是他在城里转悠几天遍寻不着的那中年人。 当初只有匆匆一面,别的都可能会搞错,但这种卓然飘逸的气质,周昂却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扭头忽然看见他的那一刻,周昂心中瞬间狂喜! 这就好比是在沙漠中跋涉数日,已经快要渴死的人,忽然得到了一瓶冰镇阔乐的感觉——周昂也并没有刻意去掩饰自己的狂喜之态。 那人闻言失笑,“你要我救你?” 周昂道:“正是。” 那人又笑,“可我观你现在神清气健,身上妖气早已不见踪影,想来是另有奇遇,已经把那妖怪之事给化解了,还要我救你什么?” 周昂闻言愣了一下,不过想想,对方能看出自己身上没了妖气,实属正常,便当即道:“我虽侥幸未死,但那妖怪尚在,随时都可能来取我性命!” 那人当即颌首,“那就是要我去除妖!” 周昂当即点头,道:“没错。” 那人道:“此事容易!但你打算如何酬谢我?” 周昂迟疑一下,问:“先生想要什么?” 那人闻言不假思索,道:“需一百九十六文钱即可!” 周昂闻言刚想开口,却又愣住——卧槽,一百九十六文钱?这也太巧了吧? 他在一两个小时以前,刚刚拿到自己赚的二百五十文钱的酬劳,买一斗大米花了五十四文,别的什么都没舍得买,可巧手里正好剩下一百九十六文。 这个…… 周昂笑得有点发虚,不由道:“先生真神人也!” 那人大笑,问:“如何?这笔钱,舍得否?” 舍得那当然是……也可以舍得的,但这个时候,周昂却道:“先生道法通神,实在是令人向往,小生不才,想要……” 他一句话没说完,那人已然摆手,“我不修道!何来道法?” 周昂愣了一下,然后道:“小生是说先生之法术……” 那人摇头,“法术,小道也,我不修持!” 周昂又愣,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人见周昂不说话,笑着问:“这妖怪,除不除?” 周昂深吸一口气,道:“相比起请先生出手除妖,小生更想拜入先生门下。” 那人闻言收起笑容,问:“为何?” 周昂当即道:“鱼否?渔也!” 那人抚须,叹口气,道:“修持之路,晦涩艰深,歧路无穷,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此非汝所能持也!” 周昂闻言赶紧又是兜头一揖,“小子之心坚定,万望先生成全!” 那人闻言却只是摇头,道:“快把一百九十六文钱拿来,我为你除妖去!” 周昂忽然问:“拜先生为师,需要什么束脩?” 那人愣了一下,神情严肃,问:“你真要拜师?” “真要拜师!”周昂毫无犹疑。 那人叹口气,道:“可是我之山门,不过寥寥数人,无甚势力,不足以供你仗势欺人。” 周昂道:“我不欺人。” 那人又道:“我之山门,不过陋室三间,既无权贵相交游,又无豪贵供香火,不足以让你衣食无忧。” 周昂道:“我家中房屋亦漏雨!” 那人闻言哈哈大笑,“汝竟诚实若此?” 顿了顿,他道:“也罢,随我来!” 周昂大喜过望,却见那人转头迈步上了大石桥,当即就追了过去。 “师傅要带我去山门么?” 那人摆手,大袖飘飘,“休得聒噪,随我来就是!” 于是周昂闭嘴。 那人身材高大,脚步亦极快,最开始周昂大步跟随,不觉有异,但走出不过一里多地,眼看翎州城南门在望,他已经累得有些气喘。 而道人仍健步如飞,刻不稍停。 很快周昂就越跟越吃力——那人看起来动作舒缓,但走起路来跟正常人跑步差不多了,速度极快。 还好,很快就到了翎州城南门。 不过出城不比进城,出城很快。于是出了门洞,那人再次大袖翩飞,脚步如飞一般往前走,周昂只好卖力地跟上。 出城又行三里地,周昂死而复生之后的虚弱,已经尽数上来了。 然而又走不过一两里地,那人却忽然停下了。 等周昂一步跟上来,他抬手一指道旁青山,问:“看,那就是我山门。” 顺着他手所指,周昂仰头看过去,却只看到了一片青山。 扭头看看那人,却见他脸上带笑,手仍是指着那座山峰——周昂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什么都没有!那只是一座平常无奇的青山。 于是他诚实地说:“小生……弟子什么都没看到?” 那人闻言笑笑,忽然从怀内拿出一块竹牌来,递给周昂——说是竹牌,好像又不是竹子的,入手温润,难辨材质,上面雕刻着一座小庙的样子。 此时,那人道:“你现在再看呢?” 周昂闻言抬头,登时吓了一跳。 卧槽……顺着他手所指,就在刚才自己看过去明明只是一片青山的地方,此刻竟是突兀地出现了一座不甚起眼的小院。 而且就在自己的面前,此刻竟也忽然出现了一道宽可供两人并行的石径——只一眼看过去便可以知道,这石径怕不少说也有数百年了! 石径飘摇入山,正是通往那山间小院的。 周昂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片刻后,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这场景,以前只在影视剧里出现过,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能在现场亲身的5d体验一次! 待喘息稍匀,他指着那山间小院,和通往小院的石径,问:“敢问先生……呃,师傅,这是幻化出来的,假的,还是……” “自然是真的!” 那人洒然一笑,道:“走吧!随我上山!” 说话间,他大袖飘摇,快步登山。周昂刚把气喘匀了,又赶紧大步跟上,没爬多高,就再次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 幸而那小院只在半山腰处,并不算高,不等周昂的体力槽彻底耗尽,两人便已经顺着石径,到了院门前。 周昂抬头看过去的时候,只见那小院的大门也很是矮小,而且也是茅草铺顶,看上去并不比自己家的院门好到哪里去,只不过门上挂着一块不大的匾额,上面写着两个篆字,字体刚劲雄发。 那两个字是:天地。 正文 第十五章 山门 柴门破烂,一碰就开,却只开到一半。 大手使劲一推,吱呀一声,门开了。 山下看着小,走进去却发现,这是一个面积比周昂家大了至少两三倍的院子。 正房五间,带走廊,西厢另有配房三间,东南角那明显是茅厕。 西厢房门口有棵枣树,枝丫干枯无叶,大概是已经死了。 庭中有一鱼缸,不高,阔口,大腹便便,两片睡莲叶子飘在水面上,青青荷叶下,似有两尾红鲤款款游动。 走进院子里才发现,这里的院墙,包括走廊,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未曾修缮和维护过了——那走廊原本应该是雕梁画栋的,但现在却斑驳脱落得只剩下一些不辨纹饰的残片,还零星缀在上面。 撑起走廊的四根大柱上的红漆,也早已剥落得只剩斑点。 但这还不是最让周昂诧异的,最让他惊愕的是,那枣树下竟然还有一堆扫起来的积雪,尚未融化! 或者说,是正在融化。 室内有童子的读书声传来—— “……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明日徐公来,孰视之,自以为不如;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周昂仍在呆呆地看着那堆积雪。 现在这个春末夏初时候,院子里还有积雪,实在是太不可理解了。 此时,房内童子的读书声已经停下,等周昂回过神来,扭头看向门口的时候,却见走廊下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两个人。 一富态老者,穿深蓝葛布大袍,系玄色丝带,腰坠美玉,看着年约五六十岁上下,长须髯,须发皆已花白,拢着手站在那里,面带笑容。 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大男孩,穿着青色直裰,腰系草绳,容貌俊逸,眸中若有流光,华彩照人,眼神惊讶而又似乎满含期待。 带周昂进门的那中年人,此时缓缓开口,道:“你既入我门墙,当识此二人!长者名郑桓,字昭明,汝之二师叔,幼者名敖春,昭明之徒孙,汝之师侄。” 说到这里,他指向自己,道:“我名徐甫,字子美。” 周昂刚拱起手来,尚未说话,徐甫已经又道:“入我门墙,并无规矩,亦无一应繁琐礼仪,汝今可就在这院中,对天地一叩首即可。” 周昂闻言迟疑了一下,却是没说话,只是撩起下摆,当即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趴下,对着门口一叩首。 但抬起头来,他却忍不住问:“只一叩首么?” 按照他过去前后两世的经验,太过繁琐的就不说了,一般拜师什么的,至少也得有个拜师礼,怎么也得三拜四拜之类的,才显得郑重。 但此时徐甫闻言却是笑道:“我的弟子,不拜众生,不拜先贤,亦不拜神佛。只天地,应当一拜。余者,便是你师父我,也不过一稽首足矣。” 周昂没敢再问,当即起身,却仍是对着自己的师父徐甫深施一礼,叫了声,“弟子周昂,拜见师父!” 徐甫倒是并未驳斥,只微微摇了下头,道:“见过你师叔吧!” 于是周昂转身,对着已经避开了门口的富态老者,也就是他的师叔郑桓认真一拜,道:“弟子周昂,见过师叔。” 那郑桓缓缓颌首,道了声,“好!好!” 声音敦厚。 徐甫此时又道:“刚才便曾对你说过,我这山门,不过寥寥数人,今日你已经大半见到,你有一位三师叔,近日却好不在,改日有缘再见吧!近日你既入了我门墙,我山门就算是共有五人了!” 说到这里,他看向那大男孩敖春,道:“你当见过你师伯!” 那孩子眸光一转,竟是问:“不应该是师叔吗?” 徐甫愕然,片刻后,道:“你虽入门早,但你的师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缘入门,因此,当是师伯才对。” 敖春的眼睛转了转,似乎想通了,很快就端正身子,板板正正地冲周昂施了一礼,口称,“弟子敖春,见过师伯!” 周昂挤出一抹笑,点了点头。 他总觉得这孩子有点怪。 此时徐甫似乎甚是满意,又问:“周昂,你可有表字了?” 周昂老实地回答:“弟子今年十八,没有表字。” 徐甫捻须,片刻后,道:“你既入我门墙,我当为你取一表字。你名昂,便取个字,叫子修吧!” 周昂当即再次施礼,道:“谢师父赐字。” 徐甫颌首,转头对郑桓道:“既如此,我就不进去了,你且带他几日。” 言罢,竟是转身出门,就在周昂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并不回头地大步下山去了——这是什么情况?我师父刚收我做徒弟,然后就自己走了? 此时,郑桓一边命小敖春去关好门,一边冲周昂招手,道:“来!” 周昂无暇多想,快步过去,随郑桓进了房。 这房子建得相当高,很阔气的感觉,只是内部一如外间,颇有些年久失修的感觉,不过相比起外面,它还是要略好一些而已。 五间正房,中间的三间是打通了的,显然是充作大殿,或者叫客厅来使用,但周昂一进去就又发现,这大殿里空荡荡的,只是有四个蒲团摆在中间,旁边桌椅之类的日常家居自是尽有的,却缺了很重要的一些东西。 比如说…… 师父虽然说不修道,但咱好歹也得算是一家门派吧?就算是大殿里不放神仙的尊位,按照影视剧里演的、小说里写的,一般也得挂几张前辈先贤的画像不是? 这至少显得咱们有点底蕴啊! 但是没有,大殿里既没有塑像,也没有画像。 仔细看,正中间靠墙的那张大桌子上,倒是好像摆了个牌子,周昂凑近去一看,却还是那两个字:天地。 这次是竖着写的而已。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举动,郑桓笑着道:“不必找了,咱们山门既无先贤可塑,又无大德可立,也就只好写上‘天地’两个字,做个意思罢了!其实也是不拜的。天也,无边宽广,地也,无边厚重,何须你我来拜!” 周昂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又见自己这位叫郑桓的师叔一直笑容慈和,似乎是位宽厚长者,就忍不住问出口来,“师叔,咱们山门为什么人那么少啊?不是说修仙的门派,动辄都占了几座山峰,成百上千的弟子吗?” 郑桓果然有问就答,却是笑道:“现在算多的了!三十年前我入门的时候,山门里只有你师父一个人!” 周昂闻言,不由讶然。 正文 第十六章 束脩 周昂觉得自己加入的这个门派,真是处处都透着诡异与神秘。 这时候,他忍不住就顺着郑师叔的话题又追问一句,“那不对呀,师叔,要是你进门的时候,山门里只有我师父一个人的话,那你……” 问到半路,他忽然想明白了。 也不算是想明白了,主要是此时敖春已经关好了大门回来,看见他,周昂忽然一下子想到关于他的神奇操作——这位小朋友已经入门了,但是还没有师父! 果然,这个时候郑桓郑师叔就笑眯眯地道:“当时你师父对我说,他不能收我做徒弟,所以我只能做他的师弟。” 周昂不解,问:“为什么?” 郑师叔仍是笑眯眯,“别问,以后自然会知道。” 周昂讶然,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正站在一边好奇地打量自己的敖春,指指他,问:“那敖春又是怎么回事?” 这一次不等郑师叔回答,敖春小朋友自己就已经开口道:“我师爷爷说我天赋太差了,别说给大爷爷当徒弟,连给我师爷爷当徒弟都不行,但又不忍心丢下我,就替我师父先收个徒弟。——我是大爷爷捡回来的。” 周昂恍然大悟。 虽然有点绕,但他的确是觉得自己已经勉强理解自己所在的这家“山门”的收徒逻辑了——那就是无所谓逻辑,自己那位师父觉得你是什么档位的,就别管什么先后,直接给你安装到那个档位上。 可是他还有疑问,就又问:“那……师叔,刚才我进门的时候,看到那棵枣树底下,居然还有一堆雪,这个天气,怎么可能会还有雪没化呢?” 郑桓闻言仍是笑眯眯,道:“正在化,别急,快化完了。” 周昂无言以对。 这叫什么回答? 但这个时候,似乎是被周昂的各种问题给问得有些厌倦了,郑桓就吩咐道:“敖春,你带你师伯到院子里走走看看,让他熟悉熟悉。” 敖春闻言,躬身应了声“是”,然后就仰着头看周昂,“师伯,走吧?” 于是周昂跟着他出了大殿。 院子就那么大,屋子就那么几间,其实哪有什么太多需要看的。 大殿三间不必说,大家的日常活动、读书、上课和练习的地方,大殿西边一间,说是叫“藏经阁”,推门进去,里面倒是有一排书架,但书架上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靠另外一边墙还放着一张书案,有文房四宝,但屋子里居然还放了一张床——原来这里兼了郑师叔的卧室。 而大殿东边一间,敖春说他不能进,因为那是大爷爷的卧室。 然后就是西厢房三间,最北边一间,有床无铺,说是三师叔曾经睡过的地方,中间一间,有床有铺,是敖春的房间,最南边一间,进去一看,有口锅,但却只是支在一个铁架子上,并没有灶台,而且屋子里一览无余,也没有什么柴禾。 然后……剩下的茅厕周昂就不准备参观了。 参观完,周昂心里登时就凉了半截。 这院子,感觉比自己家里也富裕不到哪里去——他倒不是贪图人家门派富裕才要拜师的,主要还是真的想要接触并学习这个世界的那些神秘的东西,一个家底儿如此破落的小门派,实在是让人怀疑他能传授给自己什么真本事啊! 犹豫了一下,眼看小朋友敖春应该是觉得带自己转完了,任务完成,就要回大殿里交差去,周昂叫住他,小声问:“敖春,你在这里几年了?” 敖春闻言站定,朗声回答:“回禀师叔,弟子自记事的时候起,就在这里了。” 周昂点点头,又问:“刚才进门的时候,我听你在读书,你在这里,你师爷爷都是教你什么?” 敖春道:“回禀师叔,师爷爷教我读书、写字、打坐、做饭。还教我一些拳法。” “还教你做饭?”周昂讶然。 但他没想到,他这么一问,敖春反倒更讶然,“是啊?我们要吃饭啊,当然要学做饭。” 周昂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于是爷俩重新回到大殿。 这就算是熟悉完了。 周昂得出的结果就是,这里很穷,这里目前已经没有留给自己的床位了。而且这里喜欢让小孩子做饭。 大殿之内,郑桓郑师叔依旧笑眯眯的,见两人回来,就笑着道:“敖春,我要跟你师叔说些事情了,你且去外面院子里背书。” 敖春答应一声,过去书案上拿了自己的书,出去了。 目送他离开,周昂回过身来,郑桓这才笑眯眯地摸了摸胡子,道:“如今你就算是入门了,从明天开始,你师父不在,就由师叔负责给你授业解惑。” 周昂闻言肃然,认真地道:“谢过师叔。” 郑桓又道:“你也看见了,咱们这里是很宽敞的,如果你要留在山门内住宿的话,可以与敖春睡一个房间。” 周昂回想了一下敖春的那张小床,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必了师叔,虽然山门内颇为宽敞,但弟子家中离此不远,每日走来听讲亦可。” 郑桓闻言点点头,道:“如此甚好。甚好啊!” 顿了顿,忽然问:“你师父收你入门,跟你提过束脩的事情吗?” 周昂愣了一下,然后摇头,道:“暂时没有。” “唔……这样啊!”郑桓摸着胡子,道:“虽然不知道你能在咱们山门学习多久,不过束脩还是要给的。” 周昂道:“这是自然。不知道……需要什么束脩?” 郑桓又摸摸胡子,笑道:“我看……就一百九十六文钱吧?钱什么都能买嘛!对吧?你看如何?” 你们又来! 周昂心里忽然抽了一下。 他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你们这是仗着自己能掐会算吧?知道我有且只有一百九十六文钱,所以卡着最大的数要对吧? 但这个时候,尽管他觉得自己此刻肯定笑得很僵硬,却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如师叔所言,弟子正好有一百九十六文,只是此刻不曾带在身上,待明日再来,却好为师叔奉上。” 郑桓闻言当即道:“无妨,无妨!只要你同意就好了!” 说话间,他忽然从身后拿出一串钱来——周昂当时就目瞪口呆,而当他的注意力一时间被那一串一看就“眼熟”的青钱给吸引过去的时候,他的郑桓郑师叔的另外一只手伸开,手里赫然就又多了十几枚铜钱。 他两只手掂了掂,两手铜钱皆哗啦作响。 周昂近乎下意识地伸手往自己身上一摸——这次出门身上带的十几个钱,果然已经没了。 正文 第十七章 传道 看到自己的一百九十六文钱,也即自己的全部资产,都出现在了郑桓郑师叔的手里,周昂当即愣了一下,但很快,他心里反而一下子就踏实下来了。 被人半强迫的把自己所有的钱都拿走了,正常人来说,就算本来是已经同意了,此刻又岂能做到完全的心无愤怒? 但周昂就是如此。 他反而松了口气。 因为相比起自己想要学习的东西来说,一百九十六文钱,实在是太过于微不足道了,甚至不值一提——他不是此前那个从小到大受穷,几乎没见过钱的周昂,他从现代社会过来,他虽然很珍视好不容易赚到的这些铜钱,但却从未在心里真的把它们当成过真正宝贵的东西。 他很高兴自己这位师叔能这么“善解人意”在自己面前露了一手。 一个身怀凡人没有的神通,能虚空摄物,取银钱于外而不为人知的人,他会缺钱吗?他会缺这一百九十六文的束脩吗? 显然不至于。 于是面对郑师叔敦厚的笑容,周昂也笑了笑,居然过去扯过一蒲团来,就在郑桓的身侧,也学着他的样子,盘膝而坐。 “师叔,现在束脩我也交过了,可就真的是门下弟子了。您能跟我说说吗?我师父说,他不修道,所以无道法,他还说术法是小道!所以弟子现在颇为不解,咱们山门修习的,到底是什么?” 郑桓闻言笑笑,一如既往的慈和,顺手把铜钱都塞到衣服里,解答道:“你师父修的,当然不是道法,但是按照世间其他人的解释,自然也是算道法的,这个问题,不必辩驳,只是说法不同而已。当然,你师父所修的‘道法’,的确是与世间所有修道之人的‘道法’,皆有大不同。” “至于所谓术法,更是雕虫小技,连我都不屑拿它们当回事!但我能教你的,却也只能是道法。因为你师父能教你的东西,我教不了。” 周昂闻言先是微愣,旋即又问:“那……何谓道法?” 郑桓笑笑,道:“假传万卷经,真传一句话。你问我何为道法?三十年前,我也曾这么问过你师父,你师父告诉我的,我再告诉你。” 顿了顿,他收起笑容,认真地道:“所谓道法,至简至易,曰:与天地呼吸!” 周昂有点迷糊,问:“何解?” 郑桓笑道:“修持之路,第一关,曰:开窍。” “何谓开窍?人体有三万六千窍,平日自然是封闭的,只有在特殊的时候,它才会打开。那什么时候会打开呢?汗如雨下之时!” 周昂闻言登时恍然大悟。 所谓窍,说的就是汗毛孔嘛! 此时郑桓又道:“但汝需知,人体在汗如雨下之时,固然会开窍而排汗,但彼时之所谓‘开窍’,却并非开窍。彼时之开,只是开,有出,而无入。有出无入,自然算不得呼吸。” “为何?为何有出无入?为何只有特殊时候,才会开?” 连着抛出两个问题,郑桓面带微笑,问:“你平日可能不曾想过这些问题,不过今日回去之后,你可以尝试一下,看你能不能做到在不该出汗的时候,自己控制自己出汗!” 周昂呆了一下,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道理很简单嘛!他能猜到郑师叔这么说的意思。 人体的很多器官,很多功能,就比如汗毛孔,比如心脏跳动,都是植物神经在控制的,人体是无法通过自己的意识来调整或改变它们的运作的,植物神经会根据你的身体状况变化,来自动调整。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因为植物神经所接收到的信息,都是大脑传递给它的,如果这个消息是假的,是经过了大脑的加工的,或者干脆是大脑受到了欺骗,那错误的信息必将引起错误的调整。不过那就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郑师叔的话里最核心的问题就是:人类无法像操控视线的远近、操控双手的开握一样去直接操控自己的汗毛孔的开阖! 顶多是间接影响。 这个论点,站到现代医学的角度上去看,也没毛病。 当然,这个时代的人,估计大概率不会知道植物神经这个词,也应该是在这一块儿上没什么研究,所以郑师叔这么一说,估计别人都会困惑不解,进而生出求教之心——但我不困惑啊! 而且……周昂心里万分纠结,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一点特殊情况说出来。 他当然没有修炼过,但按照郑师叔的描述,他怀疑自己很可能是已经“开窍”过——但是不能说,也不好说。 周昂总觉得那是自己最终极的秘密,也是让自己心里时刻保留着最后一份念想的秘密——我死过,死而复生,但活过来的,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灵魂。 这个秘密,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他也不会分享。 但这个时候,郑师叔的问题又不能不回答,于是他摇摇头,道:“不能!所以,所谓与天地呼吸的意思,所谓开窍,就是要让我们修持者能自如地控制这一点吗?呃……三万六千窍,去……与天地呼吸?有出有入?” 郑桓笑,“三万六千窍?” 周昂不解,郑桓则失笑,叹息道:“常人就算有机缘,也仍是一窍不通!天资过人者,通一万两千窍,天资卓异者,通两万四千窍。你师父,通三万三千窍!” 周昂愣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 他想起自己那种浑身上下到处都有凉风往体内吹的感觉,也不知道算是通了多少窍。于是,他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提出一个问题,“那……有没有那种天才,一出生就天资横溢,无须修持,直接就已经通了三万窍!” 郑桓闻言肃容,出乎周昂意外地点了点头,道:“有!” 但顿了顿,他又道:“不过,他们大多早早的就夭亡了,根本长不到能够修持的年龄!即便身体强健、正值壮龄,若无上等修持之法引导,仅凭肉身与天地呼吸,也是必死无疑,何况一幼儿乎!” 周昂又呆了一下。 旋即,他问:“那……师叔,你何时才能传我修持之法?” 郑桓笑笑,摆手,道:“不急!如我方才所言,修持之路,凶险万分,在正式学习修持之前,你首先要做到心静,心如止水,才不容易为外物所撼动。等你能做到这一步了,师叔就给你丹药,助你‘开窍’,并传授你修持之法!” 正文 第十八章 传家 初入此门,周昂心里有无数个问题想问,但他知道这些东西完全不必急于一时,而事实上,随着交流的深入,随着郑师叔讲得越来越多,很多原本想问的问题,不需要再问也已经知道答案了。 考虑到自己已经是“山门”的弟子,以后每天都可以过来聆听教导,在初步解开了一些心中疑惑之后,眼看天时不早,他虽然觉得留在这里蹭一顿午饭不错,但心里仍是不免惦记着自己丢在书案上的那一斗米。 那是自己最近这段时间工作成果和收入的唯一留存了。 那是可以让全家人都很高兴的东西。 母亲和妹妹,估计得有好几个月没有吃过大米饭了,今天中午这顿饭,务必得让她们把这顿大米饭吃到嘴里——相比起此刻心中正热乎但又没那么急迫的求学问道,他觉得这件事反而好像来的更重要一些。 于是,眼看天色近午,他便起身出门。 临行之前,他与郑师叔约好了,明天上午仍旧过来。 出了大殿,第一眼就瞥见敖春正站在庭院中咕咕哝哝地默诵着什么,周昂笑笑停下脚步,说:“敖春,我走了。” 敖春转身,也冲周昂露出一个笑容,问:“师伯不住在庙里吗?” 周昂摇头,道:“我家就住在附近,家里有母亲和妹妹需要看顾,就不住在这里了。我明日再来。” 敖春闻言“哦”了一声,小小的脸上闪过一抹复杂的表情,说不好是失落还是羡慕,但旋即,他笑起来,点点头,小小年纪,一副很是懂事的样子,道:“那师伯慢走,弟子明日一定早早起床,为师伯开门。” 周昂点头笑笑,出门下山。 ………… 一袋大米放到饭桌上,打开来,撑开袋子,就露出了里面白花花的大米。 母女俩都有些惊讶,小丫头周子和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摸一把,却被周蔡氏一把拍开——俩人刚才正要晾衣服呢,手上沾着水呢。 “哪儿来的米?”周蔡氏问。 周昂笑着道:“前几天大哥不是来过一趟嘛!当时没有告诉母亲,其实是这么回事,靖安坊陈氏新添了曾孙,陈家老夫人当初许过愿的,添了曾孙要还愿,要抄一万份《金刚经》散人,到处找字写得好的人帮忙抄经,还托了不少人帮着找,有人也托到了大哥头上,大哥就想起我了。” “若在以前,我是不愿做这等事的。但大哥告诉我说,这是积功德的好事,我就忽然想到,此番我霍然病愈,母亲就说是佛祖保佑,如此的话,便抄写几份佛经,也算是为母亲您还愿了。而且又不是白干活儿,是有钱拿的!”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大米,笑道:“这不,我这两天抄了两份送去,人家果然给了钱,我心想最近我大病初愈,身体不好,正好便拿这份钱买些米,一家人吃几天算几天,养养身体。只当是佛祖赐下的便是!” 周蔡氏听到一半便已经连连点头,等周昂说完了,她更是道:“这果然是积功德的好事,此事做得!更何况还有你大哥的一份面子!只是……” 她叹口气,道:“不该买米的!便是买,也不该买这么许多!米虽是好物,吃到肚子里也未必就添什么成色,你病刚好,多少买些,娘为你煮几顿粥,也就是了,我跟子和吃什么不行!豆饭也一样顶饥!” 说话的工夫,她的手在衣服上反复地擦,这时候兴许是觉得已经擦干了,手伸进米袋,抄出一把,迎着光线看了看,道:“真是好米!当初你爹还在的时候,原本咱们家顿顿都是吃这个,那时候也不觉怎样……什么价钱?” 周昂道:“五十四文一斗。” 周蔡氏眉头微蹙,“倒是没涨太多,据说去年收成不太好,却只涨了六文……” 周昂这时候笑着说:“已经是买了,且先吃了再说。那陈家需要一万份《金刚经》呢!虽说托了不少人,抄经的不止我一人,一时半刻却也完不了事,以后这份佛祖赐的钱,且还有呢!” 说话间,他冲周子和使了个眼色。 小丫头周子和看看他,又看看母亲,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忽然说:“我到现在还记得过年的时候吃得那几顿大米饭呢,真好吃!” 周蔡氏原本还要说什么,听到这句话却是忽然一顿,心似乎是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扭头看看自己女儿,十二岁的女孩子,如此的乖巧懂事,每日跟着自己这般忙碌,却仍是只堪堪能填饱肚子,脸上不见什么红润,反倒尽是菜色。 忽然间,她叹了口气,道:“若是你们的父亲还在……” 话说到一半,她低下头,片刻不说话,忽然抬手擦擦眼睛,眼睛虽有些红,语气却是多了些欢快和昂扬,当即道:“那今天就煮米吃!” 周子和顿时笑了起来,兴奋地不行。 她还又还给周昂一个眼神儿,很是得意的样子。 ………… 大米香喷喷,软糯可口,当然比豆饭香甜好吃。 就连煮大米捞饭的汤,喝着也比豆饭的汤要香甜好喝。 不过周蔡氏没舍得煮太多,还是基本保着此前的饭量,只适度加了一点量,但也足以让周子和吃得很是欢畅。 等到吃完了饭,周子和又忍不住叹息,“还是大米饭好吃!” 小丫头还太小了,还不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 果然,她这句话说完,周昂扭头就瞥见,母亲脸上先是笑了笑,却很快就多了一抹忧愁与无奈。 顿了顿,她强自笑道:“你们的父亲还在的时候,常跟我说,人呐,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他还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哪!” 周昂缓缓点头,没说话,周子和却忍不住歪着脑袋问:“娘,你总说我爹说过这句话,说过那句话,你记性真好,我爹过世都那么多年了,我都不记得我见过他,但你还能记着他说过什么,记得那么多。” 周蔡氏闻言笑起来,神情里是说不出的慈祥。 顿了顿,她似回忆似感慨,道:“其实……你爹还活着那时候,他说的什么,我也并不在意的。一家人过日子,他又不是佛祖,我记他说话作甚?” “直到他忽然就去了,我就想……我得记得他说过什么,等你们都长大了,好告诉给你们,让你们知道,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让你们不至于没有父亲教导!” 她的语气里带了些无奈,又似乎带了一抹情深。 似乎轻描淡写,却听得周子和忽然就红了眼眶。 正文 第十九章 开窍 周昂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饭后立刻就出了门。 郑桓师叔说,若无修持之法引导,盲目的引气入体,仅凭肉体“与天地呼吸”,是必死无疑的——虽然截止到目前,他自己是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反倒觉得每天打几遍太极拳,抄两份《金刚经》,经历过那种凉气入体的洗礼之后,整个人都还蛮舒服的,但不知道归不知道,一旦知道了,他还是不想冒险。 万一是真的呢? 于是,这就导致他昨天累得不行,也只抄了半份《金刚经》。 没有那种奇妙状态的加持,他也就只是一个最普通的书生而已,字写的不错,但哪怕不为了追求准确率,毛笔字的写法就是那样,根本写不快。 但截止到目前,抄经都是他唯一的经济来源。 所以,到了山门,他就提出要求郑桓师叔帮助自己“开窍”。 本来有了他昨天的那些叮嘱在前,周昂还以为自己只怕要费些工夫来说服他,但出人意料的是,他闻言却只是沉吟片刻,打量了周昂几眼,随后就点了点头。 “也无妨!你想早些见识到修持是怎么回事,那就今天吧!” 说话间,他起身,从小敖春正在写字的书案上抱起一个小坛子,打开,从里面摸出一个小瓷瓶来,伸手把蜡封抹掉,递给周昂,道:“吃下去之后,你会很快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些异常。目之所见,五光十色,耳之所闻,缥缈嘈杂。但不必担心,盘膝坐好,等你服下丹药,我就传授你修持之道。” 周昂点点头,听话地在蒲团上盘膝坐好,把药丸倒出来——他对需要吃一枚丹药才能开启修持之路这件事,略有存疑,不明白这跟修炼有什么必然关系,于是就忍不住发问。 郑桓闻言,少见地有些惊讶,然后才道:“怪不得你师父竟独独选中了你。说来也怪,旁人会好奇的,你都不好奇,旁人不好奇的,你倒是好奇。我也想问,修持之人服食丹药,难道不是理所当然之事吗?” 好吧,周昂无言以对。 这个时候,郑桓指着他手里的丹药,耐心地道:“若无丹药,亦可‘开窍’,但没有丹药之力的怙恃,等闲之人,根本就是承受不住第一次天地之气入体的冲击的!莫非……你想试试?” 周昂想了想,没回答,只是深吸一口气,一张嘴,把丹药含在嘴里,吞了下去——瞬间一股凉意腾起,他的肩膀下意识地一缩,但又很快就舒展开来。 忽然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许是一面虚无的镜子。 周昂忽然就看见自己的周身前后,有些奇彩绚烂的光线在缓缓游动,耳朵里也同时传来各种悉悉索索大小不一的声音。 与此同时,口舌之内,似乎有烧猪肉的浓郁香气泛起来…… 脑子里嗡的一下…… “师叔,我……” “闭嘴,听我一言!” 周昂当即闭嘴。 这时候,他就听见郑桓师叔的声音似乎就在自己耳畔响起来,一下子振碎了那许多萦绕耳畔的杂音—— “尔当闭目,以不视,尔当闭耳,以不听,尔当不呼不吸、不说不动,有凉气绕体而不寒,尔心当静,心静,则谛听……” 不知为何,听着他的声音,周昂下意识地就按照他说的去做,于是很快,耳边的杂音彻底消失了,脑子也觉得渐渐清醒过来,与此同时,那股熟悉的凉气瞬间就从她周身上下三万六千窍处,飞快地钻进身体。 此前他曾多次晋入过的那种奇妙的状态,一下子就来了。 但这一次,却与此前的每一次都完全不同。 如果说此前只是凉气入侵的话,那么这一次,他是真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自发地、主动地、积极地……呼吸! 于是,他一下子就入定了。 ………… 从悠缓的呼吸中醒来,周昂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愉悦,无一处不舒爽——他很怀疑自己刚才是进入了一种奇怪的深度睡眠,就是那种明明自己睡得很死,很沉,但偏偏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还都知道的状态。 他睁开眼,第一眼就看见郑桓师叔正在自己身前,面带微笑。 “如何?”他问。 周昂又吐出一口气来,不答,反问:“师叔,我刚才……过了多久了?” 郑桓师叔依旧笑眯眯地道:“你以为呢?” 周昂想了想,忽然下意识地扭头往大殿外看了一眼——好邪门,太阳好像没怎么动?可我明明觉得我入定了好久啊! 看到他脸上的惊讶,郑桓笑着道:“不过一刻钟而已。” 周昂讶然。 很快,他似乎心有所悟,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下意识地遵循师叔传授的方法,他似乎是一下子就找到了开门的那把钥匙,于是,很神奇的,此前需要各种专心致志才能找到的那种奇妙的状态,一下子就来了,而且来得比此前还要更加的叫人舒服。 刻意控制时间,用“体验一下”的心态迅速结束了这种入定,他睁开眼睛,迫不及待地开口问:“师叔,我现在就算是……开窍了吗?” 郑桓笑,“当然。” 顿了顿,他又道:“你现在已经是一名修行之人了。世间所谓‘炼气之士’,说的就是我等修行之人。” 周昂闻言当即眼前一亮,“所以,我现在是炼气期?” 郑桓愣了一下,“炼气期是什么意思?是谁起得这个名字?” 呃……周昂还真不记得了,好像是有位姓萧的远古大神写的一本书里,最早说有个炼气期?——当然,就算记得是谁是哪本书,显然也不可能拿来回答自己这位郑师叔。 于是,周昂想了想,道:“那我现在……算是个什么……等级?” 郑桓闻言失笑,道:“术士。” ………… 一整个上午,周昂都沉浸在鲜明的喜悦里。 尽管术士这个名字,让他感觉不大好听,更何况此前无论是自己的师傅徐甫,还是郑桓师叔,都曾表示过对“术法”的不屑一顾,就更显得“术士”有点不上档次似的——不过没关系,至少这第一步,自己已经走通了。 而有了郑师叔传授的这一套“引气入体,与天地呼吸”的修持法门,他不但已经随时都可以进入那种奇妙的修持状态,同时开始隐隐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似乎正在翻开新的一页。 妖狐?神仙?修行之人? 他觉得自己正在成为这个世界隐秘内在的一份子。 于是在某一刻,他忽然生出一个想法来——他觉得自己应该去想办法借一些史书来读一读了。 他想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正文 第二十章 知识 修炼,是一种什么感觉? 自从穿越来到这个世界,知道这个世界有狐妖的存在,知道有自己师傅这样能辨识出妖气的人物的存在,周昂就不止一次推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事实证明,当初的推想,全都错了。 吸收天地灵气,在丹田内汇聚成海,有法力,能意念控物……都没有。 你只是无比直观的就认识到,自己跟过去不一样了。 是的,只是一个“开窍”,用郑师叔的话来说就是,算是一个入门的仪式,帮你一脚踏入修持的道路而已,开窍完成,也只是刚刚起步的“术士”。 但是,一切都马上就不一样了。 而这种不一样,是那样的吸引人,叫人欢悦,使人亢奋。 他发现自己可以感应到身体周围空气的每一丝流动,能分辨出空气中的极细微的味道,与此同时,耳朵还可以听到听到最细微的声音。 与此同时,他甚至都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变轻,觉得自己的动作在变快…… 这种感觉,有些近似于自己在打太极拳和抄经时进入的那种奇妙状态,他此前曾经把这种状态理解为专注所带来的质变,但现在的这种感觉,明显超出当时那种奇妙状态太多,已经不单纯是专注的问题了。 问郑师叔,他笑而不语。 于是一整个上午,周昂都沉浸在自己的这种变化里,不断地进行着各种各样各个方面的探索,兴奋到有些难以自拔的感觉——中间偶尔停下,他想过是不是刚才郑师叔给自己服下的所谓丹药,其实是致幻剂之类的东西,使得自己现在根本就是处在神志不正常的状态。 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摇头自嘲而笑! 自己现在脑子明明清楚得很,是身体不正常。 花了也不知道多少时间,反正等周昂从那种兴奋的状态里稍稍回神的时候,发现太阳已经开始有点偏西了,而郑师叔和敖春都已经捧起了饭碗。 迎着周昂复杂的眼神,敖春呆了一下,说:“师伯,师爷爷说你不在这边吃饭,所以不用煮你的饭。” 周昂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无所谓了,不就是不让蹭饭嘛! 他凑过去,一边看着那爷俩吃饭,一边问:“师叔,我现在算通了多少窍?” 郑师叔笑了笑,停下筷子,但最终却只是笑笑,道:“你现在初窥门径,多少窍不是最关键的,最重要的是要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顿了顿,他又认真地叮嘱道:“你刚才多番尝试,都试出什么来了?” 听他避而不谈,周昂心里下意识地一沉,心想自己不会是天赋太差吧?这个时候,他就把自己刚才的感受都说出来,随后仍是忍不住问:“我是不是……天赋很差?通的很少?” 郑师叔闻言当即道:“并不是!你不要多想……” 顿了顿,他有些支支吾吾的样子,道:“你要真想知道,就等你师父回来,你问他吧!其实,时日一长,你自己也就知道了。” 周昂闻言,心里越发有些失望。 不过很快,他就又振奋起来——通一万两千窍也不错啊! 关键是现在自己身体的这些变化,都是实实在在感觉得到的! 于是他顶住大米饭香气的诱惑,又问:“那我以后就是每天过来打坐修炼吗?” 郑桓笑了笑,道:“打坐?打坐你自己在家里就可以做了,没什么难的。按照我传授给你的口诀和法门,沉下心去,你自己的体悟会越来越深。师叔没那么多时间来指导你这些东西,你师父就更没时间,所以,从明天开始你过来,我们要学习新的东西。” “新的东西?” “比如,怎么正确使用你体内的气。” ………… 第二天,上午。 破旧院子的庭院之内,郑桓郑师叔一边慢慢地走动,一边道:“与天地呼吸,汰清体内的杂气,吸纳天地之间的灵气,由是,体内之气越发精纯,但这些气,该怎么使用?最根本的,不外乎四种,曰:身、器、咒、灵。” “身,乃是以精纯之气,锤炼自身。” “器,乃一切外物,如符箓、飞剑、风雨。修持之人,皆可与之沟通。器之大,便是挥舞一座大山,也并无不可。只要它听你的,只要你搬得动!” “咒,乃是以独有的咒语,沟通天地灵气为自己所调用。咒一旦释出,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形成极强的效果。” “灵,高于魂!” “……” 周昂认真地听讲,努力让自己不漏掉一个字。遇到不懂的问题,就默记下来,等郑师叔讲完一个段落,就赶紧发问,务求不留疑问。 通过郑师叔的讲述,周昂心里越来越明白这个世界的所谓修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昨天回去,他抄完了两份半的《金刚经》之后躺在床上,就一直在思考这些东西,今天结合郑师叔的讲解,自然体会更深。 所谓修炼,修持,内里异常玄妙,但归结起来,其实原理并不复杂。 修持者认为,天地之间有大量的天地灵气,吸纳它们,可以让自己体内的“气”变得更精纯,用更精纯的气来锤炼自身,则让自身变得更强大。强大了之后,整个修炼的维度就开始扩大,所谓器、咒、灵等诸般妙法,就都可以逐渐尝试了。 但别管多强大的修持者,核心仍是两点。 第一,呼吸法。 也就是自己在刚刚服下丹药进行“开窍”的时候,师叔传授给自己的那一套乍一听感觉很简单的“法门”。 在周昂看来,说是“呼吸法”,其实更准确的叫法,或许应该是叫“冥想法”。 它的的主要功能,就是“与天地呼吸”。 第二,炼体法。 也就是郑师叔所说的用精纯的气,来锤炼自身的法门。 两者一脉相承,却绝不混淆,共同构成了修持的真正基石。 当然,除此之外,郑桓师叔还说:“仅仅只是以体内之气锤炼,还并不够,接下来你还要再练些拳脚兵刃的功夫。前者练的是气,后者练的,是血。” *** 最近我家小朋友作息忽然乱了,原本是他们娘俩一个作息,我自己一个作息,挺好的,但小朋友的作息一乱,我们一家三口人就三个作息了,小朋友半夜三点还兴奋的不行,当妈妈的困得眼皮打架,我在这屋码字,还得听着客厅的贝瓦儿歌,而且小家伙还隔几分钟过来溜达一趟,不能关门,门推不开就哭,进门来还要抱抱……实在是头大。 最近更新不稳定,见谅,等我们家过去这几天的混乱,我争取多写点。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棒槌 午夜,月光洒满大地。 窗纸上破的洞,已经被小心地粘糊了起来,风已进不来,但多了一层带字的纸,透光性也更差了。 又有两只老鼠在吱吱嘎嘎的打架,幸好只交手片刻,便没了动静,不知是胜负已分,还是已达成共识:反正就算打赢了,这里也没粮食可偷,打个鸟! 周昂醒来的时候,四周万籁俱寂。 月光透过窗纸,漏进来些微朦朦的光。 他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 下意识地首先判断自己是在哪里,是否还活着,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神逐渐清明起来——这就算是彻底醒了。 照例不知道是几点钟,不过已经睡足,自己感觉精神异常饱满。 躺在床上将过去的一天温习一遍,他脸上渐渐露出些笑容来。 他轻轻地打了个响指,眼前的一切瞬间骤变。 房屋还是那个房屋,窗户还是那扇窗户,月光也是那朦胧的月光,但是在这一切之外,忽然就多出了许多游离的光。 哪怕黑夜,它们依然是那样五彩绚烂的颜色。 它们是细丝一样的,在空气中缓慢地游弋,伸出手去,你只能穿过它们,却无法捕捉——事实上,你连穿过都不能,当你的手指从它们身上划过之后就会发现,它们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态。 未断、未离。 好像它们是属于另外一个平行的世界,只是在这片刻、只是在这一方土地上,两者有了些交集一般。 也或许连这都只是错觉。 两者如同两条平行线,永不相交。 同时耳朵里也多了许多不知何处的声音,仔细听,那纷繁复杂的程度,绝对会让你惊讶不已——在此之前,你绝难相信,自己的耳朵居然可以同时捕捉并分析出那么多的声音。 偶尔的片刻,周昂觉得自己甚至听到了一声鹤唳! 它在何处鸣叫?在叫些什么? 不知道。 如同面前那五光十色的丝线一样,你根本就抓不住它。 你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去往何处,你甚至不知道它们是否真实存在。 郑师叔说,长期保持这样的状态,是很消耗体内灵气的,自己一上午的胡乱试验,也证明了师叔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于是新鲜够了,就打个响指,世界瞬间恢复原貌。 据说那些天赋异禀的孩子,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就是这样的,身体如同一个大漏壶,所有的一切随意进出,耳边永远有无法消遏的杂音,眼前永远能看到五彩斑斓的光——这样的事情,莫说降临到一个孩子身上,便是身强体壮的成年人,也根本就不可能撑得太久。 不是元气尽失而死掉,也会疯掉。 不过有了“呼吸法”,这一切就都顿时变得可控起来。 更妙的是,虽然自己现在还做不到,但是据郑师叔说,一旦习练纯熟,这“呼吸法”是真的可以在呼吸之间修炼的,并不需要为了它特意打坐。 真正难的是“炼体法”。 只是跟着师叔练了小半个时辰的工夫,就已经让人感觉浑身发胀、发肿,更兼酸麻难耐了——郑师叔说,那是体内的灵气在锤炼气血。 周昂不知道照这么练下去,自己是不是有朝一日能练得会飞。 至少应该能练成的功夫高手之类的吧?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笑了笑。 门派的名字就叫“山门”,很奇怪,门派里传承多年,在自己入门之前居然只有四个人,也挺奇怪,安排辈分的方法很奇怪,如此贪财又吝啬很奇怪…… 但是,除却第一天花的那一百九十六文的束脩,实在是让人有些心疼之外,直到现在的其它所有,都让人心中颇觉愉悦。 咦,我真的开始修炼啦! 想到钱,周昂忽然扭头看向床边的书案——虽然第一天因为不敢再轻易进入那种奇妙的状态,导致进度极慢,但随后,当他掌握了“呼吸法”,落后的那一点进度,很快就被追了回来。 所以,明天又可以去领工钱了。 这又是一桩叫人心里高兴的事情。 啊,对了,还有…… 浑茫茫的月光里,周昂默默地在体内调用灵气,将其汇聚到自己的眼睛上,很快,面前的一切就变得明亮了起来。 距离白天那种纤毫毕现的程度,还有差距,但绝对比蜡烛油灯神马的,要亮堂多了,少说也是五十瓦灯泡的亮度。 这是连郑师叔都不知道的,纯属自己阴差阳错钻研出来的一个小技巧。 变的不是周围的光线,变的只是眼睛的观察力。 这是在那天傍晚进入的那种奇妙的夜视状态,以及郑师叔传授的呼吸法的基础上,他在临睡前花了一个多时辰,才逐渐总结出来的。 很好用。 至少是很好玩。 让他无比充分地感觉到了“我正在修仙”这件事所带来的愉悦。 …………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鸡叫。 隔了大约能有两三秒钟的工夫,自家院子里的那只大花翎子公鸡就忽然鸣叫起来——听了几夜了,周昂正在逐渐摸清它的性格。 这家伙绝对不是最勤奋的公鸡,因为它从来都不会第一个打鸣,但这家伙又绝对是个争强好胜要面子的公鸡,一旦听到别的公鸡在叫,它别管在干嘛,都会马上精神抖擞地开始大声打鸣——不盖过对方不算完。 这不,一声接着一声。 周昂笑了笑,翻身下穿。 借着夜视的能力穿好衣服鞋子,他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按照昨天郑师叔传授的招式,认真地练起来——不一会儿,他已经感觉自己像昨天那样,开始身上发热,觉得浑身开始肿胀、酸麻,肌肉和骨骼,都隐隐有些痛感。 月亮仍在,东方已经开始露出一抹鱼肚白。 天马上就要亮了。 房间里开始有动静传出来,母亲和妹妹都陆续起床了。 这是一个和过去每一天都很类似的早晨。 母亲依然煮了豆饭。 周昂洗漱完之后就回到屋里整理自己待会儿出门要带的东西,听到母亲喊吃饭才出来,刚坐下,就看见对面小丫头周子和在打眼色。 周昂低下头一看,顿时明白了。 这鬼丫头,平时乖巧的不行,但也有皮的时候。 主要是馋。 但是还没等周昂说些什么,就听母亲周蔡氏忽然开口,道:“行了,别给你哥使眼色了!” 周昂忽然笑出来。 周蔡氏也笑,有些宠溺地看了小丫头周子和一眼。 周子和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但这个时候,周蔡氏却很认真地说:“娘知道家里有米,也知道你们都爱吃白米饭。但咱们是什么人家?现在不比过去了,娘就是个洗衣婆子,你就是个跟手的洗衣棒槌,咱们这样的人家,能供养一个读书人,已经很是不易,还要顿顿吃白米饭,那是个什么过法儿?” 周子和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她捧起盛了豆饭的碗来,说:“我知道了娘。” 周蔡氏笑笑,说:“下午还煮白米饭吃,好不好?白米饭撑时候,吃了晚上不容易饿,咱们就下午吃。娘保证,吃完为止,不留着,行不?” 周子和飞快地点了点头,抄起筷子,大口扒起豆饭来。 正文 第二十二章 醴阳春 饭后带上东西出门的时候,意外遇见了陆家父子俩。 陆进先看见周昂,扯了下他爹的袖子,陆春生随后看见,就赶紧停下脚步,站在道旁,等周昂走过去,父子俩同时躬身,当爹的说:“给少爷请安。” 周昂笑:“陆叔,这都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还哪有什么少爷!” 陆春生闻言笑得憨厚,说:“别管什么时候,少爷就是少爷。” 周昂摇头失笑。 于是他跟陆春生并肩走,顺口聊天,陆进辍在后面。 据说庙里的烧猪肉生意依然是好,原本一日间杀十二头猪已经够卖,最近半年,竟不断有其它县里来人订猪,于是数目时常变动,今日就要杀十四头才够。 闲聊到坊门口,三人分开,陆家父子俩去报国寺,周昂则去靖安坊陈府。 到了门口说明来意,门子有些懈怠,也似乎是已经记住了周昂的面孔,直接叫周昂自己进去便是,于是周昂自己进了府,很快找到了那座小跨院。 这一次,是自己的世伯陈靖,与那位管家模样的人,都在。 两人正喝茶闲聊。 看见周昂进来,那位管家先就笑起来,指着周昂,对陈靖道:“这就是那位一笔好字的少兄了!” 陈靖只是笑笑,并未说话。 于是周昂捧了东西过去,也只是见礼,并未称呼。 五份《金刚经》自然是一阅而过。 那管家一如上次那般,先写揭帖,附在五份经文上,随后拿出提前压了花押的小票,写上:着即结经文五份,合钱二百五十文整。 新的纸、墨都领过,周昂冲两位微微示意,道了声谢,然后转身出去,到西厢去兑了小票,又领了一串青钱在手。 束脩已经交过,按说这笔钱是暂时没有其它用途的。 但周昂准备尽快花掉,就算不花掉,也要想办法离手——反正是不在自己手里拿着。 但最大的问题是,上次同母亲说起抄经这件事,却只拿回去了一斗米,其它还有多少钱,母亲没问,自己觉得不好解释,也没说,由是就有了个窟窿。 不过再想想,此事是经过大哥周晔的手的,早晚都是通气的,实在没有隐瞒的必要——就同母亲说自己花了就是了。 拎了钱抱了东西一路回家,路过崇光坊时拐进去,又买了一斗米,且找到一家杂货铺,进去买了一包擦牙的青盐——每天都没法刷牙,只能一遍遍的漱口,实在太难受了。 肩上的东西一下子就多了,但周昂想了想,还是绕到坊南头,进了一家酒楼。 已经卸了门板,但店里伙计还在忙活,还没到开张的时候,见客人进来,赶紧过来招呼:“客官是吃饭还是打酒?吃饭还不到时候,您可以先定桌子。” 周昂道:“打些酒,只是我自己没有酒葫芦,你这里可有成瓶的?” 店小二当即道:“有!” 于是推荐了三四种酒,有附近酒庄子收的散酒,最便宜,也有他们自家的陈酿,据说口碑极佳,还有些就是外来的名贵好酒,连上好的醴阳春都有。他所说成瓶出售的,就是这种。只是贵。 二两银子一瓶。约莫两三斤酒的样子。 周昂最后选了他们自家的陈酿,说好了送个酒瓶子,于是打了一角酒。 按照当下的度量衡的话,一角酒,合四升,周昂也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升到底有多少克,反正酒瓶子拎到手上的感觉,觉得这一角酒大约能有个一斤半上下。 因为是自酿的,所以还不算太贵,但这一角酒依然要二十四文钱。 用的就是醴阳春的酒瓶,据说连瓶塞子都是原装。 给钱,拎了酒出门,他便哪里都不再去,直接回家。 到家里把纸墨、米、钱,都放下,只独独拎了那瓶酒,想了想,又揣上几个钱,才再次出门。 酒当然不是给自己喝的。 第一天进“山门”的时候,小师侄敖春带着他到处“参观”,曾见郑桓郑师叔的房里,挂着个空葫芦,周昂顺嘴问了一句,敖春说是装酒的,由此,周昂知道郑师叔其实爱喝酒的。 出南门的时候,就在门洞边上顺手一文钱买了一小包蚕豆。 于是等到了山门,先把那包蚕豆给了敖春,惹来一阵惊喜,进了大殿,又把酒奉上,说:“孝敬师叔您的。” 郑桓拔开瓶塞闻了闻,“嗯……是乡村野酿的味道。” 一边命敖春去把自己的葫芦拿来,一边欣喜地先就往嘴里倒了一口,砸吧砸吧嘴,笑眯眯的样子,似乎美滋滋。 一直等到周昂到院子里做功课,他也跟出来指导,都没提要再收束脩的事儿,周昂一直提溜着的心,这才算是勉强放下。 于是这个上午,周昂在院中苦练,郑桓时不时举起葫芦喝一口酒,敖春则是读书的工夫还不忘嘎巴嘎巴嚼豆子。 中间歇着的工夫,周昂坐在走廊前的台阶上,冲敖春招手,等他也过来,在自己身边坐下,周昂才问他:“豆子好吃吗?” 敖春点点头,说:“香!又香又脆!” 周昂笑着,下意识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他倒是没躲,扭着脑袋微微仰头,看着周昂,忽然问:“师伯,你明天来,还能再给我捎一些来吗?我爱吃这个豆子。” 周昂点头说好。 然后问他:“从来没吃过吗?” 敖春点头,“从来没吃过。”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纯澈而干净。 周昂忽然有点心疼。 然后就又想起了小妹周子和。 于是中午下了山回家的路上,又经过城门,他就又顺手买了一包蚕豆。 等她们娘俩都洗完了衣服回家,把这包简简单单的小吃拿出来,周子和一看就兴奋地蹦起来,“蚕豆酥!我最爱吃了!”一把就抓过去,塞了一个进嘴里嘎巴地嚼着,才顾得上说:“谢谢哥!” 周昂笑笑,随后把米袋子和剩下的钱又都拿出来。 把自己想好的借口随口一说,周昂把东西都推过去。 周蔡氏瞥了一眼米袋子,倒是没有细问,只是先数钱。 数过了,要收起来,又顺手摘下十个铜钱,递给周昂,道:“你留着!只是要省着些花,不要乱买东西。”说话间,她又瞥了一眼米袋子。 周昂想了想,没有推,把钱又接过来,然后才笑着说:“其实都不算乱花,只是今日多买了一样东西罢了。买了些青盐。” 说话间,一小包青盐又拿出来,放到桌子上。 周蔡氏看着那一小包青盐,却居然出奇地没有问价钱,反而呆住了。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叹了口气,却又缓缓地笑起来,看着周昂,道:“这就是爷俩呀!这就是爷俩!” 见周昂面露不解神色,她道:“你爹当年,便是肉不吃酒不喝,也一定要买青盐擦牙!他常说,让自己干净些,是只比吃饭差一点重要的事情,马虎不得!” 周昂闻言沉默片刻,然后才点了点头。 “父亲说得对。” 正文 第二十三章 生米做成熟饭 “师伯。” “嗯?” “你说,我们读书做什么呢?” “读书有很多用啊!” “我又做不了官。而且,我已经认识很多字了呀!我觉得够用了!” “你弄反了。我们识字,是为了读书,但读书,不是为了识字。文字是一种工具,但不是目的。我们的目的,是通过读书,获得别人的人生经验和感悟。当然,还有别人辛苦钻研之后,得出的很多结论、知识、经验。” “师伯你吃一个吗?” “好啊……嗯,真的还挺好吃的。” “那再给你一个。” “谢谢!敖春你真好。” “嘿嘿……师伯你要不要留下吃饭?我煮的饭很好吃的!” “哦?留下吃饭?不需要你师爷爷同意吗?” “……师爷爷从来也没说不许你留下吃饭呀!” “也……对哈!那好,我留下吃饭。你准备弄点什么好吃的?” “我只会煮饭,但师爷爷做焖鸡!特别好吃!” “是嘛!那待会儿咱们找师爷爷去,看他愿不愿意做一顿。” “太好了!我马上去找师爷爷……” “……” 走廊前的台阶上,敖春拍拍屁股起身跑进殿去,周昂揉着自己的腿,失笑地往回扭头看——听到里面的对话,他也一跃而起,转身进了殿。 时间已近晌午,按说是该做饭了。 本来周昂准备歇息一阵子,就要下山了——今天又练了一上午,练得他浑身的肌肉都是酸痛不已,似乎连骨头缝都是疼的。 这需要他回去之后,用大约抄完一整本《金刚经》的时间来修持“呼吸法”,才大概能缓解下来。 不过,如果能在庙里蹭一顿饭吃,他倒也不介意晚回去一阵。 周昂要留下吃饭,郑桓并无意见,但说到做焖鸡,他虽然喉头耸动了一下,但还是摇头,“不行不行,咱们是修持之人,不能老是那么馋!” 但周昂站在门口,敖春则干脆就在身边,俩人都眼巴巴地看着。 也就大概两三秒钟的工夫,郑桓就妥协了,“哎,你们为什么那么馋呢?老是吃鸡,很耗损我的道行的!” 他说这花的工夫,敖春一声不吭已经跑到书案前帮他研墨了。 周昂倒是有些好奇,也跟过去看。 郑桓走到书案前,扯过一张纸,小心地撕下一个长条,提笔,在上面写:一只鸡。 写罢,收笔,递给敖春,道:“去吧,少撒些米。” 敖春答应一声,欢快地接过纸条,跑到墙根掀开米缸的盖子,要抓米,却又道:“师爷爷,你忘了买米啦!” 周昂想了想,道:“要不下午我去给你们买吧,明天一早带过来。” 郑桓摆摆手,忽然就从怀里摸出半串青钱来,手速飞快地数了不知道多少个铜钱,往下一撸,然后走到米缸那里,哗啦一声,都丢进了米缸,然后盖上了盖子——这个时候,敖春已经抓了一把米,卖弄一般跑到周昂身边,先把那张写着“一只鸡”的纸条放到地上,然后把米撒了上去。 等了半天,不见动静,敖春“哦”了一声,把纸条捡起来,手一晃,那纸条无火自燃,然后他就把烧着的纸条丢了下去。 纸条飞快燃尽,只余灰烬。 忽然,米粒少了一个,又少了一个——它们以肉眼清楚可见的速度,一个接一个的消失,看得周昂目瞪口呆。 一小把米,不过几十粒而已,很快就被吃得只剩最后几粒,而等到最后一粒都消失掉,忽然,一只锦羽红冠的野鸡出现在米粒消失的地方。 那鸡应该也是懵了一下,于是敖春一下子扑上去,一把抓住了。 它再反应过来,也没用了。 敖春笑嘻嘻的,道:“你吃我的米,自然要被我吃的。这符合大爷爷所说的天道!……是吧师爷爷?” “嗯……算是吧!但终究是诡道!不足取,不足取!” 敖春才不管它足取不足取,抱着鸡就出去了。 周昂瞥瞥敖春,但最终还是选择走到墙根,掀开盖子看了一眼——大米果然已经见底,但铜钱还在那里。 于是他说:“师叔,你的米还没买来?” 郑桓道:“哦,涨价了……” 说话间,他叹口气,又从怀里摸出两个铜钱,踱过来,叮叮两声,丢进了米缸——缸盖还在周昂手里,他眼睁睁看着缸底的铜钱瞬间消失,又眼睁睁看着几乎与此同时,有白花花的大米倾泻而下。 他笑笑,盖上了缸盖。 要说羡慕,是真的很羡慕的,这比网购要方便多了。 然而,这一手不是随便谁都玩得转的。 ………… 敖春手里的小刀用的非常熟练。 周昂就在身边,亲眼看着他从厨房里端了一锅热水来,滚烫的水,他直接撸起袖子把野鸡摁到水里,开始褪毛——他伸到开水里的手,连肤色都没变。 放血,褪毛,开膛,清洗,一只鸡很快就收拾了出来。 然后水倒掉,鸡交给郑桓师叔,他刷了锅之后放回去,转头就去淘米了。 郑桓师叔怎么炮制这只鸡,姑且不说,光是敖春做饭,周昂看了好几遍了,到现在都没看厌——淘好洗净的米,加上适当的水,放到锅里,盖上盖子,他就板板正正站着,对着那锅说:“敕!我令!生米做成熟饭!” 大米的香气,马上就出来了。 揭开锅盖,热腾腾的上好的大米饭已经成了。 太省柴禾了。 但敖春用的这是咒,虽说到现在为止,他其实也只学会了这一个咒,但会总比不会强,会一个也算会了。 咒的用法和窍要,郑师叔也讲过,要学什么,一旦掌握了诀窍,按说顺理成章,但这种以独有的咒语,沟通天地灵气为自己所调用的道法,实在是不大好掌握,更何况现在周昂还处在初级阶段,平常也就是自己偷偷练一下,意淫一下而已,距离真正掌握,还有些远。 ………… 鸡是焖鸡,骨散肉烂,香气馥郁。 米是上好的大米,粒粒莹润饱满,入口香糯。 一顿饭后,一地的鸡骨头,祖孙三人都吃得很满足。 饭后打个饱嗝,郑师叔犹豫良久,最终还是从怀里摸出些铜钱来,丢进了自己的酒葫芦里,但周昂听到的仍旧不是铜钱落进葫芦的声音,而是哗啦一声水响。 ………… 去的次数一多,真的是连门子都已经混熟了。 看见是周昂夹着一个小包袱,那门子连问都不问,直接道:“还是在老地方。” 于是周昂进了门就直奔那座小跨院。 交活,领凭,兑钱,还是熟悉的人,还是那一套流程。 周昂仍旧抱着新领到的纸墨出来,钱是已经放到怀里了的。 出了跨院时,可巧有一府中婢女低头而过。 按照这个时代的礼节,周昂下意识地低头不看对方,等对方过去了才抬头,但一缕香气入鼻,他走出一步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心里一颤,猛然回头。 恰在此时,那已经走过去的婢女也忽然回头。 四目相对。 周昂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她是……紫烟奴! 狐妖! 正文 第二十四章 演技 看清那张美艳的面孔之后,周昂的第一反应是想转身就跑。 打是肯定打不过的! 虽说自己现在好歹也算是个修持之人了,但不要说自己才刚入门,就算是再练上个一年半载,若非天时地利人和在手,也根本不要想单挑打赢对面的狐妖。 郑师叔讲过的,妖分九品,如法有九阶,同等级里单挑,九成情况下修持之人都不是妖的对手,原因就在于妖一旦成为妖,它首先强大的就是肉身,而修持之人虽说也炼体,但同级之下,很难是妖的对手——如果一个修持者还被妖怪欺入十步之内,那就更是几乎必败无疑。 而自己就更厉害了,自己跟对面的狐妖不但只相隔几步,而且更关键的是,自己这个修持者既不会法术,也不会武术。 跑? 不行的,肯定跑不过! 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她是第几品,说不定自己这边刚转身,人家已经一步追上来,一招就足够把自己放挺了! 大声求救? 开什么玩笑! 人家只是一个弱女子,而且看打扮明显是府中的婢女,只要人家喊上一声“非礼呀!”,自己就直接挂了! 从道德上,直接被整个人类社会判了死刑! 说她是妖怪? 呵呵! 只能说明你疯了! 这年头民间关于妖怪的传说很多很多,大家也都特别感兴趣,特别愿意编造和传播,但你要说你家谁谁谁是妖怪?不打死你算好的! 你这叫辱人清名! 电光石火之间,可能只有那么不到一秒钟的工夫,周昂手里的布包袱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紫烟奴?紫烟奴是你吗?” 周昂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眼神,他只能是努力做出一副兴奋、痴恋的样子,而且还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演技是否达标——但他能看清对方的眼神。 那狐妖紫烟奴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惊愕,但一抹杀机一闪而逝,再到被自己叫破名字之后,闪过短暂的迷茫——不管了,演技爆发就在此刻! 她又不知道我的灵魂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周昂了! 别管嘲笑也好,感动也罢,原来那个周昂对她的痴心,那种宁死不悔的爱恋,她还是肯定知道的——电光石火之间,脑子里闪过诸般想法,周昂最后觉得,这应该是自己唯一的一条生路。 看来师父没有去帮我杀妖怪啊!还是没找到? 或许是因为没给钱? 但我都已经是你徒弟了啊! “紫烟奴……我的紫烟奴……” 周昂痴痴地望着她精致而艳丽的面容,一步步地走过去,一把抓住她的双手。 狐妖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却没有挣开,也没有丝毫要暴起的意思。 “你为何会在此处?你可知我最近到处找你!我到处找你呀!” 狐妖眼中有些疑惑,“你不是已经……” 周昂赶紧道:“我没死!一位道长救了我!他说我命不该绝!只是,原本我有七十九年阳寿,此番受损,已折了三十二年,但我还可以活到四十多岁的!我还能活二十多年呢!紫烟奴,你跟我回家吧!跟我回家好不好?” “可是我……” “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你跟我回家,不管你是人是妖,我只要你!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若是你不愿意随我住在城里,我愿意陪你去山中居住!好不好紫烟奴,我只求你不要再离开我!” 不知道是周昂表现得太过精彩,还是过去那个周昂留在狐妖心中“痴情种子”的形象加分严重,此时,那狐妖似乎已经反应过来,不由幽幽地叹了口气,“你是人,我是妖,你我注定是不可能的……你又何必……” “我不管!我不管!我只要你紫烟奴!你跟我走,跟我回家……” 周昂手上是真的使了力气了,这一下几乎要把狐妖给拽动,但关键时刻,那狐妖另外一只手伸过来,一把就拉住了周昂。 那一刻,周昂吓得心几乎都要漏跳一拍。 然后却听那狐妖说:“你真是个痴儿!跟我在一起,你真不后悔?” 周昂当即挺直了腰,趁机抽回一只手,一副对天发誓的样子举起手臂,“绝不后悔!” “被我吸干了阳气,几乎死掉,也不后悔?” “绝不后悔!” 那狐妖眼睛微微眨动几下,道:“既如此,你今晚可照旧等我!待入了更,我自去会你!” 周昂当即点头,却又马上道:“不可!” 见那妖怪面露不解,他贴心而又温暖地说:“刚才一见你,我几乎失神,却是差点儿忘了,最近这段时间,那救了我性命的道长一直都住在我家里,说是要在附近再留几日,想要把你捉了去!你最近切不可过去,免得入了他的罗网!” 顿了顿,他道:“你且耐心等候几日,等我想办法把那道士打发走了,再来取你!可好?” 那狐妖听到这里,忽然一笑,恰如春芽初绽,又如海棠吐芳,这会儿饶是正在演戏的周昂,看了也是不由一愣,下意识地就露出一副迷醉的模样——这可不是演的,这是真的! “既蒙相公如此厚爱,妾当恭候佳音!” 周昂闻言,迷醉中一副松了口气大愿得偿的样子,道:“你且耐心等候,我最近帮这陈家抄经,每三日必来!三日后,无论事谐或不谐,我必来取你!便是家里回不得,我也可以陪你一同去山中!” 那狐妖闻言,眼眉挑动看了周昂一眼,笑意盈盈地屈身做了个万福,道:“奴奴都记下了,三日后,定在此处专候相公!” 周昂也笑起来,又要去抓她的手,问:“你怎么跑到这陈家来了?是在这里做丫鬟?生活得可好?” 却在此时,那狐妖忽然抽回手去,道:“有人来了!三日后见!”说罢转身疾走,步履极快,眨眼间便已经转过墙角,不知往哪里去了。 周昂看见她的身影消失,下意识地松了口气,然后打了个寒颤——他此时身上前胸后背,都已经被汗水给打湿了! 转回头,他放慢步子,不敢大步跑,还没等捡起地上的东西,忽然就听到脚步声,却是从二门的方向过来——捡起东西一看,是两个穿着青衫的读书人,正各自抱着一卷纸,结伴而来。 周昂这才又松了口气,顾不得脸面形象,大口喘着气,夹着东西往外飞跑。 两个读书人擦肩而过,都有些愕然。 一直等出了陈家的二门,来到街上,周昂找个墙角,一下子蹲下去,大口喘气,后怕不已——这简直就是鬼门关走了一遭啊! 还好老子演技精湛! 下一步该干嘛来着?对!她今晚肯定不会来了,所以我暂时已经是安全了,家里人也是安全的!应该是到三天后,我来接她,到时候就算师父不在,还有郑师叔呢,想办法设个埋伏,干掉她! 就这么办! 脑子里这么想着,待喘息稍匀,他渐渐地恢复了基本的平静,这才拿着东西,快步离开。 然而,他所不知道的是,他刚刚跑开,那两位读书人也刚刚走进小跨院去交活儿,就在庭院的拐角处,那刚才明明已经匆匆跑开的狐妖,又忽然转了出来。 看着周昂消失的方向,她嘴角微微上挑,露出了一个冷冰冰的笑容。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如何杀死一只妖 翎州城外,无名小庙之内。 周昂一脸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师叔郑桓,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却是一脸悲戚,道:“不会吧?师叔……我……” 蒲团上,郑桓手抚长须,道:“我也没办法,而且不止是我跟敖春不能迈出庙门半步,就连你从我这里拿走的东西,无论符箓还是别的什么,只要出了庙门,当即便会法力尽失。”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周昂问。 “天道如此!” “可是……对了,那我师父怎么能出门?” 郑桓闻言笑起来,道:“所以他才是你师父。” 这个时候,周昂实在是没心思跟自己师叔打机锋,刚才一听说郑师叔连庙门都出不去,他一下子就急火攻心了,于是问:“那我师父这两天能回来吗?我只能拖住那妖怪三天,三天之后,我师父要是回不来……” “如何?” “啊?什么如何?” “你师父要是回不来,你会死吗?” “我当然……我……” 是啊,我会死吗? 恐怕是的! 那狐妖不知道是几品的妖怪,据郑师叔说,只有杀死之后才能看出来,但别管她是几品,哪怕是最低层次的九品,自己也肯定不是对手啊! 貌似自己现在这个“术士”,也算是入门了,当然就是九品了,但是自己这个九品,跟妖怪的九品,战斗力显然不在一个层面上。 必死无疑! 好不容易从那狐妖的当面全身而退,周昂连家都没敢回,第一时间就直奔城南,结果叫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师叔居然是连庙门都出不去! 那么显然,他这一路疾奔至此的路上所思考的那些精妙的办法,一下子就全部失去了成功的可能! “那师叔你可不可以帮我写一道符,把那狐狸精钓来?就像那天你用一道符钓进来一只鸡一样……” “子修,汝心乱矣!” “我……” 周昂张口结舌,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叹了口气,一下子颓丧下去。 是啊,心乱了。能不乱嘛! 那是个妖怪!举手投足之间可以取自己性命的强大妖怪! 而且就在不久前,她已经把自己吸成人渣过一次了! 只要是个正常人,面对这种级别的致命敌人,怎么可能不害怕呢!怎么可能还继续心如止水般镇定呢? 所以,怎么办? 师叔和敖春出不了门,一切有法力的东西,都出不了这个门,师父倒是能出去,但现在根本就找不到他——或许师叔能联系上他?他们都是道法高深的人,应该有办法吧?紧急时刻捏碎一块玉啊、拔下一根头发喊声师兄之类的,总是应该有联系的办法的,但师叔的意思很明白,他们不会插手的。 至于是不能,还是不愿,又是为什么不能或不愿,已经不重要。 所以,跑呢? 我还有三天的时间,今天回去说动母亲和妹妹,收拾一下东西,明天一早就开溜,两天后,应该已经能走出去几十里了,不心疼钱的话,这两天追求速度,可以搭乘固定的马车,百里之外不成问题,到时候那妖怪上哪里找我去? 或者……先带着母亲和妹妹到这庙里来躲上几天,然后等那妖怪找我不到,渐渐放弃之后,再从容离开,也是个不错的思路。 对,这是个好思路! 周昂抬起头来,就要跟自己的师叔商量一下,但还没等张开嘴,看见郑桓师叔一副恬淡的模样,他却又忽然停下了。 不对,我不能跑! 这既然是一个有妖怪和道法的世界,那我就算是躲了这一个,迟早还会遇到下一个呀!当初我那么迫切的拜入“山门”,目的不就是为了学习道法,在这个奇怪的世界,拥有真正的立足之本吗? 现在我已经是山门弟子,我正在学习自己想要学习的东西,而且从目前已经学到和看到的情况来说,郑师叔是有真材实料的!自己的师父几乎可以确定是更厉害的!——跟着他们,我就能学到真东西! 可以预见到的是,只要我继续学下去,将来我是一定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去战胜那只狐妖的!甚至于,从最近的学习情况来看,说不定再过一段时间,我就算杀不了对方,也会有一定的自保之力了。 所以,思路是对的,道路也是对的! 问题只在于,自己再次遇到那狐妖的时间,实在是太早了一点! 可这又算是什么问题呢! 同处一城,就算是在陈家遇不到,说不定哪天买个米就被她看见了呢!这是肯定躲不掉的——说不得,像今天这样当面彼此瞧见,还算比较好的一种情况,至少自己已经知道她发现了自己,因此并不至于毫无防备! 所以,她只是来的早了一些罢了。 但此事并不完全出乎意料! 这不是意外。 而我,不应该因为一个意料之中早晚必至、只是早来了一些时间的一件不算意外的事件,而让自己已经走上的正确的道路,就此半途而废! 所以……无论如何,我必须面对她! 而且我应该是不可能有任何的帮手,但我偏偏又必须赢她! 最好是杀了她! 不然就是我死! 所以……问题就只剩下一个了! 我,一个刚入门的九品“术士”,还没学会任何真正的法术,也并不会什么武术功夫,该怎么在没有任何帮手的情况下,杀掉一只狐妖呢? 一只应该很强大的狐妖! ………… 周昂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思路通畅了,眼神也就变得坚定了,心境自然是随之变得越发平和而冷静。 “师叔,我想现在就学怎么制符,您觉得我多久才能学会?” 郑桓不语。 “三天?够不够?” 郑桓摇头,“只恐不易。” “可以一试吗?” “可以一试。” “那我要是学咒呢?” 郑桓又不语。 周昂看着他,耐心地等他回答。 良久之后,他这位郑师叔叹了口气,道:“符箓也好,施咒也罢,靠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勤学苦练!除了最基本的要素之外,你能成,或不成,靠的从来都是天份,和悟性。因此,师叔无以答。” 周昂闻言,当即昂首,振奋地道:“师叔,我想好了,我要跟您学制符和施咒。我要试试看,能不能有机会自己击杀那只狐妖!” 顿了顿,他道:“实在学不会、没机会,我再逃走。” 正文 第二十六章 鸡,速来! 周昂不是单纯地勇气爆发,才决定独立击杀那只狐妖的。 这是一个在冷静下来之后经过认真的分析和计算,才最终做出的决定。 而要完成这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仅靠自己现在的本事,显然不够用,但要学新的本事的话,时间又顶天了只有三天。 他清楚地记得,郑师叔在授课的时候讲过的,修持之人,除了“呼吸法”和“炼体法”之外,最重要的便是四样东西:身、器、咒、灵。 周昂决定选择其中的器和咒两种去学习,用来克敌制胜。 “灵”首先排除,因为郑师叔说过,那个是要到极高的品阶,才有可能接触的东西,自己现在才刚入门,想都不用想。 “身”其实最实用,也是一个修持者最切身的本事,是一切的根基,是丢掉了一切之后最后还能选择硬碰硬的底气。 事实上,所谓“呼吸法”和“炼体法”,作为修持之人的根本,练的都是“身”,由此可知这一点的重要性。 但偏偏这个东西是不可能速成的。 掐掉头,去掉尾,剩下的就是符箓和咒语。 前者是“器”的一种,后者当然是“咒”。 两者层次不同,但义理相近。 它们都是修持者抛出一点引子,或者说是一点饵料,来调动周边一定范围内的灵气,来帮助自己完成意愿的办法。 比如郑师叔用一张纸三个字,加一把米,就能“钓”来一只野鸡,肯定是符的一种用法,而他用铜钱换酒买米,则用的一定是咒。 只不过他段位太高,做起来行云流水,完全没有施法念咒的感觉而已。 按照郑师叔的讲解,符箓作为一种“器”,是将自己想要通过灵气完成的意愿表达且固定在一定的器物、比如纸上,在合适的时候,再将其释放的一种法术。 它是需要一定的器物作为载体的,因此等级低于咒。 而咒,唯一的载体就是自身的灵气。 所谓言出法随,我一言既出,周边灵气随之搅动,奉我之意,成我之事,是为咒。 毫无疑问,学制符、用符,要比学咒容易。 但时间紧迫,只有不到三天,周昂并不敢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其中的一种上——因为郑师叔刚说过,这两种法术,靠的并不是勤学苦练,而是天份和悟性。 所以,他准备第一天先把这两种东西的基本制备过程先都学一下,然后定下来其中一种,再加以苦练。 大殿之内,敖春无心读书了,趴在桌子上,下巴磕在手背上,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师伯和师爷爷。 周昂则努力地让自己平心静气,听郑桓师叔说话—— “符的使用,共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制符。在制作一道符的时候,由你的笔,将它镌刻在纸上,作为引子。第二部分,即是在使用之时,你要拿出另外的一半,来调动它,这才算是一道完整的符。” “制符其实很简单,心静如水,感应天地之呼吸,将你的念头转成灵气,写到纸上即可。” 周昂深吸一口气,脑中回想着师叔的话,酝酿片刻,提笔就要写,却又忽然停下,“可是……念头怎么才能转成灵气?” 郑桓蹙眉,摊手,“心念就是灵气!” “呃……” 这个话怎么理解? 理解不了啊! 灵气就是灵气,心念则是心里的想法,这两个怎么可能是一回事? 这个时候,郑师叔又谆谆教导,道:“你刚入手,不要尝试太难的,就写个最简单的,你就想着:我想吃一只鸡,这只鸡会响应我的心念,因为贪恋我的一把米,而来到我面前!来,写!” 周昂张口结舌了片刻,却又不知道该写什么。 没办法,这就是郑师叔的授课风格——什么循循善诱,什么因材施教,什么掰开了揉碎了,都是不存在的。 他理解这个东西是什么,他就告诉你是什么。 用他的话来说:假传经万卷,真传一句话! 还有一句话也是他常说的,那就是:道可道,非常道。修持之事,道法之途,本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懂了就是懂了,不懂谁也帮不了你! 哦,对了,他好像还说过:“你是你师父唯一的弟子,他既收你为徒,你焉有不成之理?” 可周昂的确就是完全没懂。 他知道自己现在尽管再怎么刻意放松,但心里肯定还是异常紧张的,于是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来,让自己进入那种奇异的入定状态,按照郑师叔所说的,调动自己体内的灵气,使之灌注到笔尖,同时默念着心里的想法:鸡,速来,在线等,急! 一……只……鸡! 写完了,他又长出一口气,扭头看看书案旁的郑师叔。 却见他摇摇头,“废了,重来!” 周昂深吸一口气,把那张废纸拿开,再次提笔。 “废了,重来!” “再来!” “不行!” ………… 周昂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然后闭上了眼睛。 此时此刻,所有的事情,都抛诸脑后,他只是想:怎么才能把念头和灵气结合到一起,而且还能一起落到纸上呢? 感应天地,与天地呼吸。 我想吃一只鸡,鸡想吃我的米。 我的意念,我的灵气,可以调动周边的灵气来成我之事。 再次深吸一口气! 一……只……鸡! “废了,再来!” ………… 第一次,周昂下山的时候,太阳也已经快要下山。 等回到家里,母亲周蔡氏不在家,出门给人家还衣服去了,小丫头周子和却是在家等着他,听见他推门进来,她先就从屋子里奔出来,松了口气的样子,有些嗔怪,“哥,你都不提前说一声,叫我和母亲担心!” 周昂面露歉意地道:“出门去拜访一位朋友,他留了饭,饭后不免又聊得兴起,这便迟了。若有下次,我一定提前告知你和母亲。” 周子和这才回嗔作喜,蹦蹦跳跳地跑进厨房,道:“你且稍等,我把汤饭与你热一热再吃。” 周昂答应了一声,转身进了房间。 怎么办?一天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自己一道符都没制成,不足为奇,施咒的法门听了个一知半解,也不算过分,可问题是,到现在自己连一些最基本的概念都理解不了、琢磨不到……接下来苦练,方向在哪里呢? 人常说,不能打没有准备的仗,现在自己只剩下两天的时间了,却还不知道该从哪里去准备……难道真的要携家而逃吗? 正吃着饭,周蔡氏回来,周昂不免又要解释几句,却丝毫都没提还有两天自己就要大祸临头的事情。 正文 第二十七章 第一道符 等饭后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他连灯也不点,仗着自己有夜晚视物的本事,就这么摸着黑地裁纸、研墨,然后将裁成一条一条的纸条摆到面前,提起笔来,蘸饱了墨汁,继续练习制符。 相比起施咒的复杂,他觉得制符可能是自己更有可能完成的一件事。 经过在庙里一天的练习,无数次的失败,他此时已经渐渐有些颖悟,知道越是着急,心境搅动,越是不可能完成这件事。 恰逢此时已万籁俱寂,以万岁坊居民的贫穷程度,此时偌大坊内,甚至连灯光都少见——不多时,那边的母亲和妹妹就已经没有了丝毫动静,显是已经睡下了。于是周边就越发的安静。 周昂知道急也没用,且纸已经是自家的了,每一张都要花钱买来,于是不再操之过急,每次提笔,都凝神静气,尽可能去体会那种心念与灵气合一的感觉。 然而,连写数十张,无一成功。 他写的甚至只是“一只鸡”。 足足大半个时辰过去,他颓然地放下笔,起身在房间内踱步片刻,重新回去坐下时,忍不住想:“不对,我不该老是练什么一只鸡,虽说这个简单,一旦学会了,可以一通百通,但我时间有限,没时间搞什么一通百通。我应该直奔主题,尝试着把我对那妖怪的惧恨捕捉到,说不定更容易成功。” 所以,我要从现在开始就制我想要的符! 那么,制一张什么符呢? 不能太复杂,又必须具备足够的攻击力,不然不可能杀掉一只狐妖! 但这两者天然矛盾,攻击力强大的符,一定是需要调动更多的天地灵气的,那就一定会更复杂、更难制作! 想了半天,他忽然眼前一亮:对呀!我不用制作攻击性的符,我只需要制作防守性的……呃,也不对,再想想! 忽然一下,他再次眼前一亮。 他忽然想到了金老爷子武侠里的一门功夫,叫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虽然不知道把这个念头制作成符,到底是属于简单还是复杂,但一想到这句话,很多画面就出来了——你怎么对我的,天地灵气就会帮我还回去!你的杀招只会伤到你自己!杀招越厉害,你受伤越重! 好办法! 三天之后再碰面,只要自己言语一激,让她知道自己现在恨死她了,想必她恼羞成怒之下,会一下子就把自己给弄死吧? 这才符合师叔所说的“妖性多凶残,概非人性也!兽性也!”的道理。 而且关键是,这东西是金老爷子武侠里的,小说电视都看过,的确是有逻辑又有画面,对自己来说,比那个“钓鸡”还有感觉! 想到就试,周昂当即又拿过一张裁好的纸条,让自己的心境安定下来,默想着师叔传授的要点,试图把自己的意念和灵气携裹到一起,灌注到笔尖,落到纸上——可惜,又失败了。 这是肯定的。 失败多了,也就不怕失败了。 周昂只觉得自己找对了路,于是毫不气馁,再次练习。 于是又一口气写废了几十张。 夜已深沉,周昂毫无困意,却到底是有些疲倦了。 放下笔,看看已经写废了的那一堆,他叹口气,揉了揉脸,忽然间,就瞥见了案头还没打开的蓝布包袱。 那里面放着今天又从陈家领取的纸墨,如果不出意料,那块墨应该是摔断了。 可惜自己现在根本也没有心思去抄经了。 脑子里想到抄经,他忽然心里一动,瞬间回想起自己当初无意间进入的那种奇妙的状态,以及那种奇妙的状态下自己飞快而又准确的抄写速度——现在的他,已经接近于可以随时随地进入那种“与天地呼吸”的状态,两种极度相似,但后者实际上肯定远超前者那种无意识的状态。 脑子里想到这些,忽然间他的脑海为之一清。 与天地呼吸? 将意念与灵气合一,灌注笔尖,落到纸上? 心念就是灵气? 对!对!对! 心念就是灵气! 忽然间,他好像是明白了一些什么。 抓过纸来,深吸一口气,提笔,舔墨,瞬间感觉自己找到了那种心神合一、宁静廖远的状态——他不知道这种状态是怎么回事,又到底是怎么来的,但他就是一下子找到了这种状态。 我的心念,就是灵气! 灵气,就是我的心念! 我想尽快把一部经抄完,完整,漂亮,无误!天地灵气就会帮我加快速度,飞快地把一部经抄完! 完整,漂亮,无误! 于是落笔。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当我催动此符,别人对我做了什么,她将自己承受其果!而我将毫发无伤! 笔落,字成。 空气中隐隐有灵气搅动,特殊状态下的周昂,无比清楚地看到,那原本游离在空气中的道道彩色丝线,忽然就自发地团团聚拢来,绕着自己刚刚写就的这道符飞舞了一圈,随后才又各自散开。 长出一口气,放下笔,周昂无限惊喜地又小心翼翼地捧起那道符,轻轻地吹了吹,眼见墨迹干掉,他无声地笑了起来。 成了! 我居然真的学会了! 不过光这一道符,还不行,还不稳妥! 这只是自己制作的第一道符,谁知道它效力如何! 所以,接下来再构思几道符,看能制成几道,然后,明天去庙里,要认真的把自己刚才的那种状态,跟郑师叔交流一下,争取借此突破,一举掌握咒的使用技巧——郑师叔说过的嘛,虽然施咒更难,但两者的很多基本原理,还是颇有相通之处的! 咦!居然真的成了! 妈蛋难道老子真的是天才? 怪不得郑师叔说,既然师父收我做了唯一的一个弟子,那我就一定成的! 师父果然是目光如炬! 欣喜且陶醉了一阵子,他神态轻松地先把那符放到一边,又扯过一张纸来,准备构思自己的第二道符,却还没等想法迸发出来,忽然,他潜意识地感觉有些不对劲——虽然他的“呼吸发”和“炼体法”修炼的时日尚短,但毕竟已经多少有了些根基,此刻又恰好正在那种心神合一,“与天地呼吸”的奇妙状态下,对周遭环境的变化,以及对自己情况的感知,当然要敏感了许多。 这种敏感,也远超上午在陈家碰到那狐妖时仅凭嗅觉的所得。 此时此刻,在那么一瞬间,周昂瞬间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 心里下意识地有所颖悟,他的目光顿时瞥向就在手边的那道符。 就在这时,身后有个软糯动听的声音轻声地道:“郎君果然是在骗奴奴呢,那道人在哪里?奴奴为何不曾看到?”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借君心肝一用 这一刻,周昂心里百爪挠心一般,痛苦地连眉毛都拧了起来。 居然那么快就来了! 我就差一点了啊!哪怕再给我一两个时辰也好,让我再琢磨出哪怕一道符,多少也能更保险一点啊! 现在我手里只有这一张符,鬼知道它管用不管用! 看来上午飙演技是飙失败了。 怎么办? 怕不怕? 怕。 怕得要死。 脑子里心念电转地过了几个念头,周昂深吸一口气,略有些夸张地一把将桌子上裁纸用的小刀攥到手里,然后起身,转过身去。 另外一只手则似乎只是顺势地,把那张墨迹刚刚干了的符,抓在了手里。 漆黑的房间里,周昂目能视物,却故意装作什么都看不见,眼睛紧急地在房间里来回巡视,紧张地手有些抖。 噗地一声,似乎是有人吹了口气,油灯不点自着。 一时间光明大放。 那女子妖娆且妩媚,俏生生地立在周昂身前三步之外。 “郎君竟已知道害怕了?那道人说了多少歪理与你听啊!” 周昂手里的刀子紧张地往前一递,“你别过来!” 顿了顿,他说:“我好不容易活过来了,我不曾到处请人抓你,我只想好好地活下去,你非要杀我不可吗?” 那女子闻言噗嗤一声失笑,俏生生地问:“谁要你的命了?明明是你自甘自愿的!奴奴只是顺手而为!” 顿了顿,她道:“既是郎君不愿,妾又怎会为难与你?” 周昂握刀的手都在哆嗦,“我现在就是不愿了,你……你走吧!你曾与我诸多甜蜜,却也取了我性命,你我就此两清,从此各不相扰!” 那女子闻言又笑,忽然向前迈了一步,吓得周昂赶紧后退,腰背一下子怼到书案上,发出“哐”的一声。 “你别过来!” 女子又笑,“你原本打算的是明天就走,对吗?” 周昂闻言,脸色瞬间涨红,“你……你……” 女子终于收起笑意,声音亦带了些冰冷,道:“妾当然知道!似你这般负心郎,这些年来,妾已见过不知道多少了。” “我负心郎?你……” 女子闻言眉眼一挑,忽然又笑,竟是霎时间带了说不出的魅惑之意,“郎君要走就走便是,妾一女子,怎得阻拦?郎君要负心便负心就是,你我人妖殊途,便负了妾,妾又能怎么样呢?只是,你我毕竟夫妻一场,临走之时,妾有一心爱之物,想要问郎君讨来,以作余生之纪念,不知可否?” “你想要什么?” “愿借君心肝一用,可否?” “你……” 退无可退,手中那小得可怜的裁纸刀被晃来晃去,“你别过来!你、你、你……你别过来!你再敢向前一步,我就要叫人了!” 女子闻言笑道:“郎君要叫的话,叫就是了。说不定真能有人听到呢!” 顿了顿,她眉眼婉转,“比如,隔壁那老妪和小姑娘,却也都是赤红的心肝,一发吃了,岂不美哉?” 周昂张口结舌。 “你……你好歹毒的心,我母亲与妹妹……你别过来……” 叮的一声,裁纸刀被她轻易地拂落在地。 周昂已经吓得面色煞白。 一只纤纤玉手伸出来,霎时间指甲变长,直切心脏。 周昂甚至来不及伸手阻拦,便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已经被她一把攥住了,顿时剧痛与抽搐的感觉同时袭来。 周昂几乎用上了自己毕生以来最大的毅力,才能在这般剧痛之下,还勉强保持着那一丝的清醒。 “完了,千万不要来不及用……”他脑子里想。 女子此时直视他的眼睛,笑得百媚千娇,“郎君,别矣!” 她指尖忽然用力,周昂只觉一股剧痛揪得自己心腔一空,就在此时,他握着符的左手用力一捻,随后便眼前一黑,马上就要昏倒。 但下一刻,那剧痛仍在,他却忽然就清醒过来。 面前女子在摇曳不定的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的楚楚动人。 她手中托着一颗砰砰直跳的心,脸上却渐渐转为惊骇之色,“这……你……” 说话间,她身子一晃,几乎摔倒,却似乎瞬间想明白了什么,抬手就要把那心脏放回自己左胸,但这一刻,周昂却忽然扑过去,一把拍飞了那心脏。 连带着,两人砰地一声摔到了地上。 她已经面色煞白,甚至动弹不得,只是用微弱的气息,苦苦地哀求道:“周郞,妾错了,你若饶我这一遭,奴奴愿此生侍奉……郎君……郎君……” 周昂大口地喘着气,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脸色越发苍白,甚至连想说的话都没有说完,就没了气息。 长出一口气,有些后怕的周昂正想站起身来,离她远些,却见那尸体忽然抖动起来,吓得他连滚带爬,瞬间往一旁闪出了好远,扭头再看时,却见那女子的尸体已经不见,地上反倒躺了一只毛色黄灰间杂的狐狸。 被裹在一身女子的服饰里。 这一刻,周昂只是定定地看着,竟连呼吸都忘了。 过了好大一会子,他才又忽然大口喘气,“卧槽……卧槽……” 劫后余生,他完全说不出别的话来。 甚至于直到现在,他还仍觉得自己的胸口之内痛的不行。 伸手摸摸自己的胸口,完好无损,略微用力的按压一下,也没有什么痛感——没错,那道符居然真的管用了! 卧槽,老子自己做的符,第一道符,居然就真的管用了! 卧槽!卧槽!卧槽! 下意识地扭头找了找,不远处的地上,真的扔着一颗动物心脏一样的东西,却是早已不再跳动。 他喘着粗气,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拿脚踢了踢那狐狸的尸首。 一动都不动。 看来是死挺了。 他心里这才逐渐踏实下来,却觉得浑身都已经软了,伸手一摸脸上,全都是汗——一半是吓的,一半是刚才疼的! 手扶着书案,他费力地把椅子扯过来,终于得以坐下,独自面对着地上的狐狸尸体,和一颗被丢开的狐狸心脏,开始考虑怎么处理的问题。 第一个想到的是吃掉它。 但很快他就自己否定掉了——狐狸的肉好吃不好吃还在其次,关键是毕竟一起滚过床单啊,这要是把它炖到锅里,实在是接受不能! 第二个想到的是……那就找个山坡,埋了吧! 像她说的,终归是有过夫妻之实的,虽然是跟此前的那个周昂之间,但把它埋了,让它安息……嗳!不对呀!狐狸肉算个屁,埋就埋了,但狐狸皮值钱呀! 对头! 狐狸皮应该是很值钱的东西! 这家伙是个妖,就有感情也不是跟自己,而且实际上哪有什么感情,刚才自己苦苦哀求她放过自己,她都还要挖了自己的心肝呢! 怜香惜玉个屁啊! 就这么办! 那颗心嘛,找机会偷偷扔出去喂狗,这皮囊嘛,换钱买米! 心里这么盘算着,思路一活泛,刚才劫后余生的那种恐惧与紧张,渐渐的就都淡了——毕竟自己是赢了! 于是渐渐的,惊喜开始再次抬头。 就在刚才,就用自己制作的第一张符,自己成功地击杀了一只狐妖! 这就至少够吹半年的! 不过,貌似这只是个开头,因为这一次的成功,毫无疑问的宣告,自己已经初步掌握了制作符箓的基本技巧。 这才是今晚最大的收获! 对,明天去山门,找师叔吹牛去! 正文 第二十九章 一张皮 崇光坊,鲁氏皮货行。 鲁大员饭后打着饱嗝,坐在铺子的角落里慢慢地吹茶喝。 他们家经营皮货行已经是第四代,名气早已打开,这翎州往西北、往西南是好大一片连绵的山区,虽然山不高,但山货不少,吃山货这碗饭的人自然也多,鲁氏皮货行算是其中的佼佼者,甚至是能直接跟长安那边的大货行过货的。 到如今,柜台里有账房,柜台外有伙计,已经不用鲁大员亲自去忙活什么。 而且几十年四代人的经营,鲁氏皮货行也早已过了进山收货的阶段,这附近许多县里的小货行,都喜欢把货过给他们,也经常有贪那百十个铜钱的便宜,走远路到这郡治所在来,循着名气,偏要把货卖给鲁氏皮货行的猎户。 这些都是生意,但鲁大员只需坐镇即可。 可巧今日一大早,铺子才刚下了板子开门,就有一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拎着个大口袋来了,有伙计接待了,一问,东西掏出来,竟是上好的一张狐狸皮。 鲁大员一边喝着茶,一边冷眼看着。 远远看他就知道,这狐狸个儿大,皮毛油亮,虽然毛色略杂了一些,但斑纹很漂亮,收过来料理出来,拿到长安出货时,少说也是十贯往上的货色。 那长安豪贵人家多,天气又比翎州要寒冷不少,上好的狐狸皮、貂皮,都是天价,像这张皮子,若是在长安有坐地的店面,候着卖,卖个二三十贯也不在话下,而等到做成了东西再卖,折下来怕就得五十贯往上了。 每层吃每层的饭,长安的五十贯也并不值得羡慕。 鲁大员喝着茶,冷眼瞧着自己的伙计把手里的狐狸翻了个个儿,开始出话了,“这是一张好皮子,通体无伤,能出东西,客人要卖多少?” 那书生明显有些稚嫩,问:“你给多少?” 一听这个,鲁大员就知道,这单买卖成了,少赚不了。 知道行价的哪会问这个。 果然,自己的伙计犹豫了一下,道:“我给您准准一贯钱。包您是这翎州城里的最高价,再去到别处,您拿不到这个价!” 那书生犹豫了一下,道:“一千文太少了,一千五百文!” 听到这个,鲁大员嘴角抽动一下,连听都懒得再听了。 鲁氏皮货行向来号称是童叟无欺,做的是公平的买卖,但这不欺也得看是对谁,若这皮子是个相熟的猎户拿了来,行情都是熟知的,没有个三贯四贯的,他岂肯把与你?但这人一看就是个书生,不知行了什么好运,哪里捡了来一只死狐狸,贸贸然就跑来卖皮子,一贯钱已是童叟无欺。 果然,他这边一盏茶吹着差不多喝完了的工夫,那边就已经谈妥了。 那书生虽也讲价,却似乎也并不执着,被伙计强调说不是干皮子,还要动手剥皮,这就多了一道活计,又狐狸干瘦,通体也剥不出三斤肉,竟是不够工钱云云,于是一千两百五十文就卖了。 这是一桩好买卖。 账房上入了账,支了钱,那书生就用原口袋装了钱,拎着走了。 鲁大员喝完了茶,又坐在里面看了一阵子,就起身到了后院,翻翻捡捡地看着院子里处理到一半的皮子,又盯了一会儿两个伙计硝皮子,就见前面把上午刚收的几张皮子和两件死物都拎了来。 又瞥见那狐狸,毛色越看越漂亮,他随口吩咐道:“这狐狸能出个好料子,下刀剥皮的时候小心些,若坏了皮子,需得好赔!” 伙计们答应了,他转身就要往外走,打算去到坊里随便转悠转悠,或去光寿坊那边码头转转看看。 可还没等他走出去几步,就听见后面忽然嗷的一声,吓了他一跳,正要开骂,已经有伙计大喊道:“老爷快来!这东西不对!” 鲁大员眉头大皱,几步走回去,“放你娘的屁!哪里不对了?” 那伙计战战兢兢,指着地上的死狐狸,道:“这……这……这是狐仙老爷!” “啊?” 鲁大员吓了一跳。 干皮货这一行的,每日介都免不了与这些畜生打交道,寻常事,自是吓不到的,但有一件例外,那就是狐仙、黄大仙之类。 这世上关于狐仙的传闻多了去了,寻常人自然是都当故事来听、来讲,但时日长久,总有真个撞到邪的,是以规矩是说不上的,但有些传说就真的是有。大部分时候自然是碰不上,可一旦碰上,便不是善局。 狐仙尽有好的。 某郡某县某生,家境贫寒,不意竟为一狐仙看中,结成姻缘,传说那狐仙都有五鬼搬运之术,在那狐仙暗助之下,不上两年,那书生家就置了大宅,又两年,竟得郡守青眼,点了茂才老爷,随后便做了官。 这可不是大运气么?这可不是好狐仙么? 但狐仙也有的是凶残的。 某郡某县某人,山间猎户,某日行猎,意外射杀一狐,大喜,因毛色极佳,卖了一笔好钱,可不过三日,一户七口竟然横死在家,死者人人背箭矢,一如被他射杀的畜生那般。随后又二日,收了狐狸皮的皮货行,又有四人暴毙,遂轰动方圆百里,当地官府破案不得,最终不了了之。 这不是狐仙老爷做下的,又能是谁? 说不得就是那被射死的狐仙的亲朋好友了! 当然,这都是传说故事,现实中的话,鲁氏经营皮货行四代、数十年,倒还并不曾遇到这等事情——话又说回来,那狐仙老爷都是有道行的,哪里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杀死的?它的皮毛又岂是寻常可得? 去往长安出货的时候,与人闲谈,倒是也听过不少贵胄人家的故事,其中就有传说,长安城中顶级贵重的人家,是真的喜欢高价专门收购狐仙的皮的——他们都是老爷,自然不怕,可下面的皮货行有几个够胆子买卖这个? 鲁大员生得五大三粗,又常年走货,胆子算大的,但此时也有些发怵,问:“哪里就看出是狐仙老爷了?” 那伙计犹豫了一下,怕得不行,拿手里的剥皮刀小心地拨开狐狸耳朵,指着那耳后,道:“您瞧!瞧……” 鲁大员凑近了看,才见那狐狸耳后竟比寻常狐狸多出两根细长而晶白的长毛。 愣了一下,脑子里才忽然回想起传说中狐仙的特点,他吓得激灵灵就是一身白毛汗,当场就几乎要一屁股蹲下。 “娘咧!” 正文 第三十章 说狐 出了崇光坊,周昂还是先回了一趟家。 他得先去把钱放下。 一颗狐狸心,早起出门的时候在巷子里,就寻一条狗扔过去了,眼看着吃掉的,狐狸的尸首卖了一千两百五十文钱,她留下的那身衣服摸上去料子不错,但旧衣服不值钱,只卖了三十文,倒有一根银簪是值钱的,可惜不是什么做工精湛的东西,到了银铺一称,重二两二钱,好说歹说,只肯给到二两三钱足银,周昂也懒得计较,干脆就卖了。 主要是怕被母亲和妹妹发现,这等女子的饰物,不大好解释。 换成散碎银子反倒好说了,就说是某位好友相赠,在这年头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说得过去。 回到家,把钱都藏好了,又仔细打量一遍,自己房间里倒是没留下什么多余的痕迹,连一点血迹也已经洇进黑泥里,但闻着多少还有些淡淡的血腥气。 于是他跑到厨房去,捧了一把草木灰来撒上,果然就没了味道。 他这才洗了手,出门到庙里去。 其实这一夜过来,他的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 紧张、兴奋、激动、后怕,等等这些情绪,大多都已经或正在散去。 等到上了“山门”,见了郑桓师叔,他尽量不用什么夸张的辞色,把昨天晚上的发生的事情,很平静地说了一遍。 听到周昂制作出那样一张“奇怪”的符,居然还真的生效了,郑桓师叔的神色有些复杂。随后什么狐妖居然没被自己骗住,当晚就赶过去杀自己之类的,他的表情反倒是丝毫不觉有异。 等到事情都说完了,他缓缓地开口道:“狐性狡诈且凶残,此兽之本真,不足为怪。杀了就好,杀了它,你就算是了结了这番因果。” 周昂点点头,没说话,似乎是在等着郑师叔再说点什么。 但郑师叔却好像是已经说完了的样子,这时候反倒是小敖春问:“师伯,那狐狸呢?不是死了吗?你怎么没拿来?” 周昂看看他,道:“拿来干嘛?拿来这里?” 敖春倒好像是比他还惊奇,“狐狸肉可以吃呀!” 周昂无语片刻,才道:“吃什么吃,都说狐狸肉难吃死了。那颗心被我扔给狗吃了,尸首让我卖了。” 敖春闻言顿时哎呀一声,“卖了?” 周昂看看他,又看看郑桓,道:“是啊,狐狸皮还是很值钱的,总不能挖个坑埋了吧?太浪费了。当然还是卖掉的好!” 敖春又叹一声,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很认真地说:“师伯,狐肉不难吃的。” 周昂不理他,看看郑师叔,问:“师叔,我把它卖了,没事儿吧?我记得你此前为我讲解的时候提到过的,妖本无族,只有极少数天妖,才是有传承的,我昨晚杀的那只狐狸,毛色黄灰间杂,显然不是天狐。” 郑桓点点头,“嗯”了一声,道:“妖生天地间,乃灵气滋发而生,是故妖无族、无后、无传承。只有极少数天妖,已经跳出了桎梏,有了自己的传承。” 说到这里,他叹口气,道:“也正是因此啊,我人族才能占天地大道,筑万代昌盛之业,否则的话,人早就被杀干净吃干净了。” 他笑笑,道:“此便是天道。” 周昂点点头,不说话,继续看着他。 过了片刻,郑桓师叔终于无奈地扭头看过来,问:“你还想问什么?” 周昂忍不住提醒他:“师叔,我制符成功了!” 郑桓笑笑,道:“既然你提到制符,师叔就多说几句。你制的这道符,虽说起了奇效,但委实的不足以庆。” “其一,此符太过行险,早一刻无用,晚一刻已死。若那狐妖直接挥刀砍了你的脑袋,你这符,又有何用?” “其二,此符太过谲诈,且不必说实力远比你高的人或妖,便是实力逊色于你的,只要稍有提防,生了克制之念,你这符,仍是无用。” “由此,你昨晚虽然侥幸行险成功,杀了那妖狐,但实在不足借鉴。你的成功,只是因为对方认为你仍是凡人,因此太过大意了。” 郑师叔说的这显然是煌煌正理,周昂自然是老老实实低头受教。 一直等说到最后,郑桓郑师叔才终于笑眯眯地说了一句,“唔,不过么,你居然能那么快就悟通了制符的玄妙,悟性不错。” 周昂闻言,这才终于笑了笑。 虽然师叔把自己击杀狐妖这件事,批得狗血喷头,就差直接说自己是走了狗屎运才侥幸没死了,但最后他毕竟还是夸了这么一句的嘛! 郑师叔可是不常夸人的。 不过周昂的笑容刚起,郑师叔却又忽然问:“卖出去之前,妖毛你可剪了?” 周昂愣了一下,问:“妖毛?什么妖毛?” 这次轮到郑桓稍稍愕然,旋即他才敲敲脑袋,道:“啊……看来是还没讲到这里。那你可能会有些小麻烦。当然,也可能没有。” ………… 崇光坊,鲁氏皮货行。 大白天的,铺子里忽然就上了板子关了门,一家铺子连鲁大员在内,账房伙计合计共六人,都聚在院子里。 鲁大员的声音有些发颤,却依然带着一丝凶恶的意味,“今日之事,非我一人之事,有些事情你们也都听说过,一旦消息泄露出去,被别的狐仙知道了,非止我,便你们,也难逃杀身之祸!” 底下账房伙计们,也都吓得够呛,那刚才因为惦记着赚一笔好钱而疏忽了,错把这狐仙收到手里的头等大伙计,此刻更是跪在地上,吓得腿有点筛糠。 是以此时闻言,大家都一连声地答应—— “绝不往外说!” “那狐仙老爷岂是好惹的!定然不能说,家里婆娘也不说!” 等大家都乱纷纷地赌咒发誓完,鲁大员回头又看了那狐仙一眼,心里暗暗咒骂两句“书生害我”,然后道:“只是不说还不行,那狐仙老爷,都是有道行的!就算你我都做了哑巴,它们说不定也能查到咱们铺子里,到时候还是难逃一死!”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越发面色煞白。 吓唬够了,鲁大员这才道:“所以,咱们还得再想些办法,看怎么才能躲过这场祸事!众人都在,都说说,出出主意,待事情平息,老爷给重赏!” 大家伙儿愣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牵涉到自己的生死问题,此刻大家都特别踊跃,很快就把各种办法都提了出来。 有说该去请些和尚道士来做一班法事的,也有说该去大相国寺上香的,还有人说该出去找高人来捉妖的。 当然,还有人说,豁出去一张皮子而已,不如就一把火烧了那狐仙,大火一过,哪还有什么痕迹留下! 别管靠谱不靠谱,那鲁大员都只是一一听着。 到最后,跪在地上始终不敢起来的大伙计忽然说:“老爷不知还记不记得,每年衙门里都有人来,说万一遇到妖邪之事,一定要第一时间报官,据说县里的县祝老爷,就是专管龙王和山神的,许是能料理此事?” 这个提议一出,大家都愣了一下。 无它,这个年头,等闲的没人愿意跟官府打交道。 官大一级尚且能压死人,更何况官民之间的差距有若霄壤,一旦有什么事情跟官府打了交道,再想脱身出来,那不死也得脱层皮。 于是回过神来,大家纷纷道:“这是什么道理!那官老爷怕是比狐仙老爷还狠咧!他不来找咱们,咱们倒去找他们?” 也有人说:“那县祝老爷,能管了山神爷跟龙王爷?怕是不能吧?我觉得怎么也得是太守老爷的大印,才能辖制得住那山神老爷!龙王爷更不用说,得皇帝老子亲自跟他打!县祝老爷怕也就只能管管咱们本地的土地爷爷跟城隍爷爷!” 有人反驳说:“也不尽然!那官老爷都是奉了皇帝老子敕令的!等闲的龙王爷,怕是打不过皇帝老子的敕令!大前年天旱,县祝老爷祈雨,不就成了?那就是皇帝老子给的威,龙王爷不敢不发雨!” 此言一出,大家纷纷点头称是。 别的不知道,大前年那次大旱,县祝老爷是真的祈雨成功了。灵江边那一场盛大的法事,和随后的一场甘霖,可是大家都亲身经历过的。 而且鲁大员虽然不时常在铺子里盯着了,但衙门里每年都有人到自己铺子来知会的事情,他也是的确知道的,甚至还亲自接待过几次。 只不过以前他都当那是衙役们借机刮油,每次都要心疼那二三十文的“告诉钱”,却是从来没想过,如果真的遇到事情,是真的可以告官的。 但到了这个时候,想想那帮卖猪肉的和尚,还有卖符卖丹的道士,鲁大员心里一狠,道:“日他娘咧!便如此行!” 说罢,他吩咐道:“找个布袋与我装了那狐仙,我去县祝老爷的衙门走一趟。”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县祝 时辰已经过了晌午,周昂才下山,来到坊门口的时候,忽然觉得气氛有点不大对——两个坊卒拄着枪在一边窃窃私语,坊门里赫然还站着另外四个兵士。 周昂有些讶异,却也没乱打听,进了坊门就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这时候却有两个人过来,把他拦下了。 两人一个看着能有四十岁上下年纪,另外一个却年轻,约莫二十岁上下,唇上却也已经蓄起了短髭。 中年人开口问:“这书生,近日可曾在坊内见过陌生女子?” 周昂愣了一下,摇头,“不曾。” 年轻人闻言道:“好好想想,这可不是小事,轻忽不得。” 周昂无奈地道:“真的不曾见过……呃,就算是陌生女子,我也认不出啊!我往常都是闭门读书,本也不认识什么人,就算见了也不知道是否住在本坊。” 两人对视一眼,缓缓点头。 中年人摆了摆手,道:“速速回家去吧!只切切记住,若发现有陌生女子在坊内走动,尤其是相貌出众的年轻女子,一定要速速报官!若那女子与你搭讪,切莫搭理她!只报官便是!” 周昂点点头,“是!是!你们是……哪个衙门的?我该去哪里报官?” 那年轻人闻言道:“承德坊,县祝衙门。” 周昂“哦”了一声,态度似乎恭敬了一些,却仍是不卑不亢,只是拱拱手,道:“如此在下记住了。” 那中年人点头,道:“此事非是我等虚言恫吓你!我观你这书生相貌俊俏,人又温文儒雅,却正好是那女子喜欢勾拢之人,万一遇见,千万不要见色起意。你须知道,你的一时好色,可能坏了你一家性命啊!” 周昂闻言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是”,正要再稍微打听一下,却忽然听到有人问:“怎么了?可是这书生有所发现?” 周昂闻言回头,却见一男子正一边开口询问一边走过来——他足蹬薄底快靴,身穿青色阔袍,戴了软脚幞头,看去三十上下年纪,倒是一副官员模样。 周昂转过身来,微微施礼。 寻常百姓人家,见官就低,自是常理。 那人点点头回礼,却听刚才问周昂话的那中年吏员回答道:“回禀县祝,并无发现,只是职下等见这读书人生得风流俊俏,又是偌般年纪,故此叮嘱一二。” 那县祝点了点头,看看周昂,果然见他二十上下年纪,身长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更有一副读书人温养出来的书生气,便也叮嘱道:“书生须知道,非礼勿听,非礼勿视,持而行之,百邪不犯。” 这次周昂躬身行了一礼,认真道谢。 那县祝又亲自叮嘱,若有同学、交游之人住在附近,凡三十岁以下者,尤其是形貌出众之辈,为防周知不到,都请周昂代为知会一声。 周昂闻言答应了,却是忍不住问:“敢问县祝,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那县祝却摆摆手,一副严肃模样,道:“此非汝一书生所宜听闻。你只记住本官的话就是,去吧!速速回家!” 周昂不便再问,于是转身回家。 只是一边走,他一边忍不住想:“这也太快了吧?而且这跟师叔说的也不大对呀!”等眼看就要回到家的时候,他才忽然想明白了。这不是自己卖狐狸引来的麻烦,这应该是终于有高人察觉到那只狐妖的存在了! 因为他们找的是一个陌生的美艳女子! 而自己听了师叔的话,不免先入为主,却是想岔了。 只不过,原来县祝这个官,就是负责管这一块儿的么? 师叔没提过呀! 他甚至从来也没提过官府有在这一块儿的力量呀! ………… 眼看太阳已经偏西,沿着各个街道分散出去各家各户通知的人手都逐渐回来,高靖逐一听取了各个小队的汇报,点点头,却是又将本坊坊正叫来,叮嘱了一番,这才宣布回衙。 此时自有下属牵了几匹马来,高靖为首,共六人上了马先走。其余兵士、吏员、衙役都随后步行离了万岁坊。 回去的路上,高靖一边控着马速缓缓而行,一边看向身旁并骑而行的中年人,道:“咱们这样撒开网的到处告知,那妖物定是已经知道咱们盯上它了,接下来,就看它会不会露出什么马脚了。子义,你确定此妖必在万岁坊么?” 他身旁骑马那人,姓卫,名慈,字子义,此时闻言摸了摸颌下短须,道:“目前来看,我有八成以上的把握可以确定,此妖最近半个月在万岁坊活动频繁,不然不会有那么浓重的妖气残留。” 高靖闻言缓缓颌首,想了想,笑道:“追了它快一个月了,连人家的影子都还没追上!唉!不说了,待会儿弄些好饭菜,犒劳下兄弟们,接下来几天,咱们就盯死了这万岁坊便是!” 说话间,他轻夹马腹,提起速度来,带头跑起来。 寻常人自是不敢城内纵马,但他们这一行人有公事在身,自也不怕什么。 不多时回到承德坊,才刚进了自己的县祝衙门下了马,立时便有书吏来报,“禀告县祝,崇光坊一家皮货行忽然来报官,杜主事亲自见了那人,随后便命职下候在门口,说是只要县祝回来,务必第一时间请您过去!” 高靖把缰绳甩给马夫,走过去,“皮货行?何事?” 那书吏闻言道:“杜主事亲自询问,职下并不知晓内情。只知道那皮货行的人进门的时候,说是来送一只狐狸,还求咱们救命?” 高靖忽然停下脚步,与走在身后的卫慈卫子义等人交换个眼神,随后便加快了脚步,快步去了内庭。 ………… “呶,两根,八品了!而且我看了有一阵子,从头到脚,没找到一丁点伤口,而且……老爷注意听……听到了没有?心腔是空的!我估计剖开就能看到,心肺应该是已经没有了。” “这是什么法术?能不破皮囊取其心肺将其击杀?” “职下不知。这么多年了,别说见,听都没听过这种法术!想必……高人出手,其道法,非你我所能揣测。当然,说不定也有可能是内讧,可能有些妖怪,擅长此妖术?” 高靖闻言不语,只是深吸一口气,随后看向身旁的卫慈。 卫慈缓缓点头,“应该就是它!” 顿了顿,他又道:“只是此前并不知道,原来是一只狐妖。” 此时,身后有人笑了一声,道:“这可倒好,咱们追了一个月,连人家一根毛都没摸着,现在直接连尸首都给送过来了!也不知道这出手的人是谁!” 高靖再次深吸一口气,道:“把那皮货商人提到二堂去,我要亲自审问。” 身后有人答应一声,转身去了。 这边高靖从腰间摸出一柄小刀来,上前按住,轻易地划开了那狐狸的胸膛,打开一看,果然,肺子还在,心却已经没了。 饶是已经提前猜到了这个情况,所有人见状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此时,那位杜主事杜仪忍不住又叹息一声,道:“厉害呀!” 高靖收回刀子,从身上扯出一条玉白色丝巾来,擦了刀,收回去,问:“他反复只说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俊俏年轻人拿去卖的?” 杜仪闻言点头,道:“没错,据说是个温文儒雅的人,应该是个读书人!” 一听这话,高靖忽然一愣。 忽然之间,脑海中就蹦出一个年轻儒雅而又风流俊俏的书生形象。 实在是刚刚见过,印象有些深刻。 更何况对方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正正符合雌性妖怪狩猎的喜好。 想了想,他转身,道:“我去审一审再说。” 正文 第三十二章 神秘世界 承德坊,县祝衙门,二堂。 本县县祝高靖面无表情地看着堂下皮草商人鲁大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 “……草民虽收过少说千张皮毛,却又哪里知道,书生竟也会骗人呢!可怜小人家有七十老母、三岁小儿,每日里收入微薄,仅够养家,足月所得,都尽在这一张皮子里了。如今这皮子还哪里敢要?赔了也就罢了,只可怜草民一家老小的性命啊,万望县祝老爷搭救一二!” 听到这里,高靖根本懒得戳破他,却笑了笑,问:“怎么就挂碍到你们一家老小的性命上去了?一只死狐狸,与你们性命何干?” 鲁大员闻言当即道:“那狐仙老爷都是同气连枝的,而且生性最狠,据说曾有人意外射杀过一只狐仙老爷,结果到后来,不但……” 实在是懒得听他把老掉牙的传说再讲一遍,高靖直接问:“哪个郡?哪个县?何时出的这桩案子?苦主是谁?你尽把消息禀来,本官即刻发文,向彼处调阅卷宗。本官倒要瞧瞧,难道这世上真有狐仙?” “呃……呃……草民都是……都是听说的,并不知道这是……” “不知道也敢乱说?还在官前乱说?” “呃……草民该死!草民该死!” “一帮乡野村夫的无稽之谈而已,竟敢拿到本官的堂上来胡说八道!一只死狐狸,焉敢说是什么狐仙?你这叫妖言惑众!来呀……” “在!” “县祝老爷饶命!县祝老爷饶命……草民……草民……”鲁大员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忽然想到说辞,赶紧道:“草民只是听说这狐仙害人,故而心中恐惧,忽然想起县祝老爷是能通鬼神的,连龙王老爷都要听您的,您要他下雨,他便不敢不下雨,因此这便求到衙上来……” 高靖咧嘴笑了笑,咳嗽一声,缓缓地转了脸色,略带些温和地道:“你一无知小民,被人流言惶惑,倒也不足为奇,这样吧……那只狐狸,暂且留在本衙,你呢,回去之后不要对外乱说,但以后再遇到类似之事,只记得还是要及时来禀告本官!” “是,是!小人记下了,那小人一家的……” “咳……” 高靖忽然重重咳嗽一声,顿时把鲁大员的话都给梗住了。 这时,他才认真地道:“你这件案子,本官接下了!定会把那卖了狐狸与你的书生找到!”说话间,他往旁边瞥了一眼,见那杜仪点了点头,便一拍惊堂木,道:“退堂!” ………… 二堂之外,负责扮演另外一个角色的杜仪把话简单一说,鲁大员顿时再次吓得脸色煞白—— “也就是说,那果然是位狐仙老爷的尸首?” 杜仪点了点头。 鲁大员下意识地抬起袖子擦擦汗,又问:“那刚才县祝老爷说的……” “高县祝已经应下你了呀,这件案子,他接了!” “哦……哦哦哦!草民明白了!草民明白了!” “明白就好!只是,你也要晓得县祝老爷的一片苦心,此事不宜扩散。你知道了,便知道了,万万不可对外胡说!若是消息扩散出去,惹恼了县祝老爷,这后果,你可知道?” “我知道!知道!定不乱说!那……那狐仙的家人若是万一跑来找草民寻仇,草民……” 杜仪闻言一笑,道:“且轮不到你呢!在你前头,不是还有一书生?我们只要提前找到那书生,待那狐妖的族人来复仇的时候,直接一网打尽,你,和你的一家老小,不就安全了?” “此言甚是!此言甚是!” “那我且问你,若是再见到那把狐狸卖给你的书生,你可还能认得?” “认得!认得!绝对认得!” “好!明日一早,你便随我去认人!” ………… 次日晌午时分,高靖再次来到了万岁坊。 在坊门口下了马,把缰绳交给守在门口的坊卒牵了去,他自己则在坊正的热情邀请下,再次到大门口的官所内坐下。 四月中下旬的翎州府,已经有些热,尤其晌午时候,更是已经渐渐有了些夏日感觉,纵马过后,再来一碗热茶一泼,更显热了些。 更主要的是心里郁燥难安。 今日一早,杜仪杜主事已经带着那皮草商人鲁大员,到坊门口辨认过,确认了他口中那卖掉狐狸的书生,正是自己昨天下午见过的那个书生。 但这只是确认了源头,真正的根子是什么,还有待慢慢地挖出来。 出手的是那书生?还是另有其人? 线料们回报,说那书生周昂一大早就出了翎州南门,行约三四里,忽然上山,随后就失了踪迹——据说他过去每日都是这般路线。 一大早就去,要到中午时分才会回城来。 空手去,空手回。 他去山上做什么?为何会忽然失踪? 作为一地之祝,自己辖区内出现了妖怪邪祟,自然要查清楚,除掉它,这是职责所在,但出现了其他的修道之人,尤其对方还是个高手,那么哪怕对方只是过路的,偶一为之,自己也有责任查清楚。 身为县祝,身为大唐国体制内极为特殊的一派官员,他当然知道许多不为常人所知的事情—— 世人都知道,民间有许多鬼狐精怪的传说,但传说只是传说,故事只是故事,大家都说的有鼻子有眼,言之凿凿,而且民间也几乎无人不信,但其实,除了切身搅进去的极少一部分人之外,没人真个见过妖怪什么样子。 但他见过。 而且见过记不清多少次了。 世人都说水里海里有龙王,民间的那些个愚夫愚妇还往往热衷于议论什么皇帝老子厉害还是龙王厉害,议论他俩到底谁管谁,但其实呢,也没人真个见过龙王——所以说,信当然也是信,但其实传说还是传说。 但他知道,这世上是真的有龙的! 那都是隐匿在这个平凡世界水面之下的神秘存在! 他们,也包括自己,包括大唐国境内所有的太祝、郡祝、县祝,还包括其他汉国、中山国、齐国、吴国等当世其他六国相关的在朝在野势力在内,当然,也包括那传说中无比强大的四大妖庭,共同组成了这个独特的神秘世界。 这个世界,有自己独特的运转规则。 而寻常人等,对此大多一无所知。 当然,什么山神,什么城隍,什么土地爷,那就纯粹是老百姓自己杜撰出来的神仙了,官府不过因势利导而已,其实心里清楚得很,妖怪是有的,龙王是有的,修道的门派是有的,像自己这般只属于朝廷的特殊势力,也是有的,但神仙,就真的是没有的,玉皇大帝也是没有的! 只不过修道之人到了高处,是真的可以法力滔天,虽移山填海亦不足以形容,也就的确是跟愚夫愚妇们臆想中的神仙,颇为近似罢了。 但他们仍然不是神仙! 绝大部分修道者,别管道法再怎么高深,也不过百岁寿元,该死还是得死! 顶多了只是比寻常人等多活个几十年而已,又哪里是什么真神仙。 至于这世上的那部分极少数的特殊存在,却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他们倒真的是无比的接近传说中的神仙。 ………… 事情回到眼前,一县之祝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从朝廷的角度来说,是朝廷命官,从神秘世界,或者叫“江湖”的角度来说,则是一地之主。 无论从哪个角度,他都是必须要与那个叫周昂的书生打交道的。 他现在只盼着,对方的来头不要太大。 万一自己接不下来,就只能上报,到时候说不得就又要看郡里的脸色了。 ………… 话说天也就刚刚过了午时,推测中的所有意外都没有发生,那书生周昂一如他们的查探结果那般,仍是准时地进了城,直奔万岁坊来了。 刚在城门口发现他的踪迹,县祝衙门安排的人就当即飞奔回来禀告,于是随着县祝高靖一声令下,所有人都隐蔽起来,安静以待。 虽然周昂好像每天都是走同一个坊门,但他们也不敢怠慢,在另外三个门,也分别布下了人手。 然后,周昂就到了。 神态自如地进了坊门,又神态自如地往家里去了。 这简直是预想中最好的情况了。 于是,在周昂回到家里也就是一刻钟不到的时间之后,周昂手里拎着个布袋,里面装着那狐狸的尸首,亲自过去敲了敲院门。 “敢问可是周兄府上?”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周昂固穷 这家人很穷。 这是显然的——万岁坊里住的,基本上不可能是什么有钱人。 穷家破院,院墙不高,堪堪遮住人眼,大门修得也矮,茅草葺顶,已近失修,院门破烂,没锁,只是随手掩上。 一切的一切,都很符合他们事先对周昂身世的调查。 但越是这样,越是让高靖心里有些燥郁难安。 穷人家的孩子读书并不稀罕,但穷人家的孩子,没有明确的师门牵引,如果忽然就修起了道法,甚至有了法力,则往往意味着怪异,意味着事端。 更何况,自己手中的尸首,那不破皮囊而取人心肺的法术,实在是让人心惊。 不管是这个年轻人的本事,还是另有站在他身后的人,都毫无疑问地意味着,他应该不会是任由自己拿捏的人。 院子里很快有了脚步声,有个平和的声音道:“正是,请稍等。” 高靖深吸一口气,脸上缓缓露出笑容,平静地等待。 “还好,我是官。”他心想。 门打开,身长八尺而形貌昳丽的年轻男子看见高靖,明显是愣了一下,那神情,望去不似作伪,但高靖却并不敢相信,县祝衙门今日在万岁坊的那么多举动,包括杜仪带人窥伺指认的事情,对方会一无所知。 那基本上毫无可能。 一个能轻易击杀八品狐妖的修道者,不可能对自己身边的环境变化,粗心到那个程度的——只要他想知道,当然能知道。 而不管那个出手的人是不是面前这书生,他大概率上应该是也已经知道了。 除非他真的是像大家此前猜测的那样,也有可能纯粹只是走狗屎运捡了一只死狐狸,而对那狐狸其实是狐仙等事,皆一无所知。 但在高靖看来,那同样近乎毫无可能。 这时,那年轻人道:“在下便是周昂,县祝可是来找我?” 高靖面带笑容,拎着袋子勉强一拱手,道:“本官姓高,名靖,字安平。周兄称呼我表字即可。” 以官对民来说,这是极为客气的措辞和态度了。 而对于读书之人来说,互通表字,既是有礼貌,也是一种示好和亲近的意思——互称表字,肯定比你叫我“周生”,我叫你“县祝”,要亲近多了。 周昂闻言瞥了他手里的袋子一眼,似乎也笑了笑,但又有些不情愿的样子。 但他随后还是彻底把门打开,侧身让开了门口,笑着说:“在下字子修。安平兄,请进吧。只是茅檐草舍的,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打扰了!” 高靖高安平点点头,顺势走进院子。 这院子……怎么说呢,一如想象,也一如印象中穷人家该有的模样。 种点菜自家吃,养几只鸡卖鸡蛋,晾了一整个院子的衣服。 没有什么像样子的可以招待客人的地方,但周昂却似乎是丝毫也没有因为自己家里很穷,而有什么羞惭自卑的感觉,他平静地请客人在一家人吃饭时坐的矮凳子上坐下,甚至连口茶水都没有奉上,只是道:“寒舍家贫,买不起茶,请安平兄少坐片刻,我去烧些开水来奉客。”说话间就站起身来。 但高靖却当即道:“不必麻烦了!” 见周昂看过来,他面带笑容,道:“子修兄请坐,只是有些事情要照例询问一下,实在也是公事在身,不得不为,子修兄只需要回答本官几个问题即可,不必客套。……请坐!” 周昂想了想,坦然地回身坐下。 随后,他忍不住又往高靖手里那个布袋子看了一眼,笑着问:“安平兄说的就是这个吧?里面装的那只狐狸?” “呃……” 高靖闻言一惊。 倒也不算完全出乎意料,只是高靖此前没有料到,周昂竟真的会如此坦然。 但很快,他笑笑,拎起袋子,自嘲般地笑道:“有些发臭了。” 周昂也笑笑,道:“安平兄想问什么,问吧。” 对方如此坦率而坦然的态度,反而叫高靖略停顿了片刻,才缓缓道:“既然子修兄隔着袋子都认出了这只狐狸,想必对我的来意,也是尽知了的。这么说,这只妖狐……” “是我杀的!”周昂平静地道。 高靖瞬间抬头,盯着周昂的眼睛。 四目相对,周昂的眼神一片清明,透露出说不出的坦然。 只听他道:“这只妖狐相中了我,实在无奈,只好顺手击杀!这应该……不犯法吧?” 这当然不犯法。 高靖笑了笑,犹豫片刻,道:“子修兄可能不知道,你如果拿着东西去到我们县祝衙门,是可以拿到更高的奖赏的!” “哦?是吗?”周昂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高靖于是解释道:“妖怪袭扰百姓,多有祸事,轻则去一青壮,重则累及全家,本官这个县祝,就是负责扑杀境内妖邪之事的。每年考评,视所获之多寡轻重,上头都有些奖励发下来,像这样一只八品的妖狐,一经扑杀,县里一般都是可以拿出百贯上下,用作奖赏与酬谢。” “哦……”周昂点头,“我知道了。” 高靖闻言又犹豫了一下,道:“周兄以后有什么事情,尽可以去承德府县祝衙门寻我便是。” 周昂又点头,却又笑起来,道:“怕是没那么多妖怪主动来找我吧?妖怪不来找我,我也没那个心思出去找妖怪杀!” 顿了顿,他道:“最近有点忙。” “哦?”高靖问:“不知道周兄在忙什么?” 周昂笑笑,指了指这院子,笑道:“身为人子,却叫母亲和妹妹一直住得如此不堪,实在也是惭愧。最近就在想办法赚钱。” 高靖闻言下意识地在房间内外又打量一下,笑着道:“子修兄的居所,的确也是太过简朴了些。” 于是周昂笑着说:“看看吧,再攒攒钱,我目下上午出门修习,下午回来抄写经文。是《金刚经》。靖安坊陈氏,安平兄知道吧?他们家新添了一位小公子,陈氏老夫人当初许过愿的,现在要还愿,要发人力,抄一万份《金刚经》散人,以广布佛法,我接了些这个活儿,每抄写一份《金刚经》,可得五十文。” 说到这里,他叹口气,“一万份总会抄完,但这个活儿没了,总还有新的事情可做。等我再攒些钱,把这房屋重新修葺一番,也添些家具,到时候安平兄闲了要过来长谈,也有个坐处。” 高靖笑了笑,点点头,道:“如此也好。” 顿了顿,他道:“既如此,就不耽误子修兄抄经了。” 说话间,他站起身来,却又道:“这只狐妖,我们已经追索许久,如今仗子修兄出手,解了一方忧患,也是帮了我的大忙啊。子修兄虽然并不在意,但既然这狐妖到了我手上,该有的谢金还是一定要有的。稍后便遣人奉上。” 周昂笑笑,道:“不必了,东西我已经卖出去了,就算要领奖赏,也该是谁上交的尸首,谁去领。与我却是无关了。” “哦,这样啊!” 高靖想了想,点点头,随后拱手,道:“告辞!” 周昂也拱手,随后便送出门来。 两人在门口作别,等周昂关了门,高靖又往前走了没多少步,手下人见他出来,当即也不再潜伏,而是纷纷起身迎上来,还有人接过了高靖手里的袋子。 此时,杜仪问:“如何?” 高靖沉默片刻,道:“是他杀的。他亲口承认。” 杜仪摸摸下巴,扭头与卫慈对视一眼,然后问:“那咱们要不要……” 高靖摇头。 顿了顿,他忽然看了看杜仪与卫慈,问:“子羽,子义,你们说……如果没有这个周昂,咱们自己把那狐妖给围住了,要击杀它的话……成败几何?” 这个问题问的怪,但也不出奇。 杜仪与卫慈对视一眼,最后却是卫慈主动开口,回答道:“代价怕是要出一点的,这妖狐已经八品,怕是道行不浅。” 杜仪点点头,却又补充道:“没真的碰一碰,也不好说。但一只八品的狐妖……有县祝在,我们从旁协助,实在不行,还可以找郡里借调些人手,想来还是有把握将其击杀的!至少……就算杀不了,也能重伤它!” “嗯。”高靖点点头,显然是比较认可这个说法,便道:“对。” “县祝怎么忽然又问起这个?这狐妖不是已经……难道是那周昂……” 高靖忽然抬手,打断了杜仪,道:“人都撤了吧,以后也不要追踪他!只是在南门处安排一下,掌控他每日进出的时间即可。切记,让咱们的人不要太刻意!” “这……诺!” “另外,派人给那鲁大员送一百贯钱去。记住,把话说清楚了,就说那钱,是奖赏给击杀妖狐之人的!” “呃……诺!” 正文 第三十四章 不要打扰 承德坊,县祝衙门,后堂。 日影已夕,堂内未起灯烛,不免有些昏暗。 高靖安坐在高脚胡椅上,脑袋靠住后面的靠背,眯着眼睛,似乎是在打盹,但细微的面部表情变动,显示他其实是在沉思一些事情。 堂外忽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不一时,杜仪杜子羽迈步进堂,见了高靖的模样,走过去,轻声道:“县祝,事情已经办妥了。” “嗯。” 高靖睁开眼睛,一副有些疲惫的样子。 杜仪见状,问:“要掌灯吗?” 高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道:“洗把脸吧!有些疲倦。” 于是杜仪点点头,转身走到门口,道:“来人,打盆热水来。”然后复又转身回来,借着昏黄的日光,找到书案上的火石与火折子,打了火,点上了蜡烛。 一时间房内亮堂不少。 不一刻热水打了来,自有仆从服侍高靖洗了脸,待那仆从端着盆子又出去了,高靖看起来果然就精神了不少,到榻上坐下,一边摆手示意杜仪也坐,一边开口道:“说说吧,怎么样?给那鲁大员,都点明白了吗?” 杜仪此时坐下,顺手把手里的一份文件递给高靖,道:“这是刚刚才又搜集起来的消息,都是与那周昂相关的。”说完了,才笑笑,道:“职下带人去把那一百贯钱送到那鲁大员家里的时候,那鲁大员吓得差点儿就要当场跪下。” 想到这里,他似乎是回想起当时那鲁大员的滑稽模样,笑容越发盛了些,道:“不过许是当着妻儿的关系,他虽苦着脸,坚决不收,但到底还是没跪!” 说到这里,他笑着,叹了口气,一副很失望的样子。 高靖笑笑,对自己手下人的恶趣味,也是不置可否。 这时杜仪已经又继续道:“我只说是县祝的命令,那鲁大员又不敢不收,最后竟塞给我一小锭银子,向我求告。我也是看在银子的份儿上,这才点醒他:让他去把银子给那杀了狐妖的书生送过去就是了!” 说话间,他掏出一小锭银子放到榻上,看着应该是五两的官铸。 “那鲁大员是个聪明伶俐的人,经我一点,他当场就欢喜得屁滚尿流。至于接下来他是不是会把钱送过去,就不知道啦!” 高靖笑了笑,一边翻看手里的几份誊写出来的档案,一边笑道:“既然你说他是个聪明伶俐人,那想必他不但会送过去,还会百般讨好吧!” 杜仪闻言笑起来,“职下猜也是如此。” 但高靖却又叹了口气,道:“就是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借的上力了!” 这次杜仪却没笑,想了想,指着高靖手中仍在翻看的档案,道:“职下刚才进来之前,也翻看了一下,这周昂除了最近七八天有些举动异常之外,别的什么都看不出来,职下推测,以他的家世和作风,他接触道法,应当不是在本地。” 高靖点点头,敲敲手里的档案,道:“三年前他去长安读书,共七个月。怕就是在那时候,不知道接触了什么人。” 杜仪点点头,道:“可惜时日太久,一则他肯定不是当时关注的目标,二则嘛,杜陵杜子山先生名声远播,也算一代名儒了,当时他在长安城外设帐授学,去的人实在太多了,人声杂乱,想查也不好查。” 高靖已经放下手里的档案,叹口气,道:“还是发个文书吧,看当时长安府那边是不是多少有些记录。至于让他们专门为咱们去找杜子山的弟子们调查一二,就还是别想了。” 提到公事,杜仪顿时就认真起来,点点头,道:“职下回头就去命人把文书写了,争取明天就送走。想来旬月之内,就该有些消息了。” 高靖闻言一笑,摇头,“旬月之内?三个月能有消息就不错了!不理咱们也正常。毕竟,我只是个县祝而已!” 这个话不好接,杜仪就只是笑笑,把榻上的档案重又拿起,收起来。 这个时候,高靖却忽然长身而起,几步便踱到了门口。 杜仪也随之起身,却只是站在堂内,看着自己的上司站在走廊上,半边身子都镀在夕阳残照中,沉默地等待着。 高靖双手背在身后,仰头看着前面大堂的后屋檐。 青砖碧瓦。 一派肃穆。 他不由得再次回想起不久之前在周昂家中两人对坐时的情形。 表面上大家客客气气,但背地里,却几乎每句话都在交锋之中——当然,不是敌对式的交锋,而是试探中的不断转折。 尤其是想到对方毫不犹豫地几次拒绝了自己的示好,但又很认真地表示他只是想过安生的小日子,且表示自己在努力地抄经赚钱,让高靖不免有些犹豫不定。 他来历清楚,身家清白,这个并无疑问。 他的父辈在这翎州城里颇有人际,现在维持和牵引这些人际的职责,似乎已经交卸到他那伯兄周晔身上,但毫无疑问,只要他愿意站出来,他父亲当年留下的遗泽,肯定还是他才有资格全盘继承。 而他的父亲,曾是翎州县三位典史之一。 这是很重要的一层。 有这一层,几乎就代表着,他天然的就是可以跟官府有交通的。 这样的人,虽然不知道他是从什么门派、从谁手里窥得天机,从而一步迈入道法修炼的堂径的,但若说他会做什么与官府敌对的事情,却可能性不大。 因此,站在一县之祝的位子上去考虑,即便不能收归己用,但也绝对不至于变成敌人——朋友,或许是个不错的方式。 嗯,朋友。 最关键的是,他的实力深不可测,也是毫无疑问的。 如当时自己在巷子里问杜仪与卫慈时二人所言,集合整个衙门的力量,要拿下那只狐妖,还是很有希望的,但不付出什么代价,却也是近乎不可能的。 至于自己想要独力拿下,当然是近乎完全不可能。 而他轻描淡写的就把那狐妖击杀了! 用的还是如此惊人的手段。 所以……就是朋友吧! 且看看后续再说。 ………… 主意落定,他转过身来,面对一直安静地站在堂内等候吩咐的杜仪,很平静地道:“注意,不要打扰他!” 杜仪闻言微愣,却旋即点头,道:“诺!” “职下明白了。”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引导 从深沉的睡眠中醒来的时候,周昂照例发了会儿呆。 等到整个人基本清醒过来,他正要翻身起床的时候,却忽然觉得脑后猛地一下抽痛——又来了! 就这一下,周昂居然没起来,一下子又摔回了床上。 过了片刻,甩甩脑袋,那股痛意来的忽然,又去的迅疾,居然已经毫无感觉了——但周昂却一下子就警醒了起来。 同样的情况,还发生在昨天早上。 也是自己刚刚精神起来,也是正要翻身起床的时候。 偶然一次,他并没有当回事,还以为是自己一下子起猛了,但今天又来一次,而且情况好像还比昨天要严重了些,却由不得他不警惕。 搁在现代社会的话,这就要小心是不是脑血栓之类的了。 但是放到现在,且不说周昂正是十八岁的小伙子,就算是他进入了心脑血管病的高发年龄段,也基本上是不必有这种担忧的——这个年代的人,这样子的物质生活条件,心脑血管疾病那是真真正正的“富贵病”,周昂还没资格得这种病。 但仔细想想,又实在是找不到其它的原因。 于是下意识地,他就把思路转到“修持”这件事上来——过去没有这个宿疾,家族没有这个遗传病,而且也只在昨天和今天的早上才出现。 说不得就有可能是跟自己的修炼有关? 再一想……此前修炼,貌似也没觉得怎样,也就是那天夜里,我动用了一张符,击杀了那狐妖! 这么一想,周昂一下子翻身起来。 这种事情,显然是不合适跟母亲和妹妹提起的,于是一早上,周昂状若无事一般,等母亲和妹妹抱着衣服出了门,他才后脚出门,等上了山进了庙,给师叔请过安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说起了这前后两次的头痛。 郑桓师叔听了,却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子修何必惊异!此前授课的时候,我是提到过的,你好好想想!” 周昂有点懵,想了好半天,也不记得郑师叔提过会头痛的事情。 于是苦思不得,他只好再次追问,郑桓道:“说到呼吸法,我曾提到过,要注意,不要为灵气所夺!记得吗?” 周昂愣了一下,倒是一下子回忆起来了,郑师叔应该是说过这样的话——但是,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再说了,当初授课的时候,郑师叔好像也并没有仔细讲解,到底怎么算是“为灵气所夺”,又该怎么才能“不为灵气所夺”? 于是周昂再问。 郑桓缓缓地道:“天地灵气本无主,汝有何德何能,要据为己有?” 周昂闻言愣了一下,恍惚间若有所悟。 也就是说……自己的头痛,是灵气在反噬? 此时,郑桓已经继续道:“灵气游离天地之间,无主之物也,却也无拘无束之物也。咱们修持之人,要把它纳入体内,它自然会努力的向外挣脱。” 周昂闻言恍然大悟之际,郑桓又说:“你现在还早,本不该面临这种情况,之所以会出现头痛,应该是那天晚上动用了你自己制作的那张符的缘故了。” “这灵气之所以叫灵气,便是因为它本就是有灵性的。你体内才有多少灵气?在如此根基未稳的时候,就妄自调用灵气,来沟通天地之力为你所遣,会遭到反噬,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不必大惊小怪!” 周昂迟疑了片刻,问:“那我……严重吗?” 郑桓道:“灵气之反噬,初时一般为颈后麻痛,其次为后颅痛,再往后,就会容易导致性格暴躁,气血升腾,需要全身心去压制才行,且一不留神,就有可能永坠魔道。什么叫永坠魔道?便是失了心智,自己成为天地灵气的一部分。” 说到这里,他道:“修持之人,一旦成为了地行仙,就有一定可能通过符箓或咒语,召唤出这等失了心智的魔种,为自己所用。” “这,便是我曾说过的,为灵气所夺了!” 听郑师叔说完,周昂几乎遍体生寒。 是的,刚刚入门那时候,郑师叔是的确说过,其实师父也说过,修持之道,无比危险,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堕入魔道,但那个时候,他满心里压着的都是那只狐妖,好不容易得到机会可以一步迈入神秘世界的大门,当然顾不上去思辨这些。 当然,就算是到现在,他也并不后悔。 于是他问:“师叔,咱们山门肯定有相应的解决办法,对吧?” 郑桓颌首,道:“那是自然。” 说到这里,他看着周昂,认真地道:“本以为你不会那么早就遇到这个问题的,不过既然已经遇到,就索性提前将这道理告诉给你。你且记住了,此后奉我这十个字在上,依存而行,可保你无事。” “这十个字便是: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 这句话好像还挺熟的。 周昂愣了一下,问:“何解?” 郑桓笑笑,道:“去做对的事,去做善的事,去做好的事。时间一长,汝心自知!” 周昂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 不必多问的,郑师叔授课,就是这个风格。 不过这句话……好像也并不是太难理解。 等郑桓师叔去到蒲团上跌坐、闭目观想起来,周昂自己踱出殿外,耳中听着敖春的朗朗读书声,下意识地开始分析郑师叔给出的这十个字。 单纯从字面意思上来理解,就是你做的事情哪怕没有任何人看见,但“上天”却是知道的,所以绝不能因为没人看见,就去做不好的事情——在这里,师叔的意思,说的可能不是“上天”,而是灵气? 很有可能! 而如果再结合师叔前后给出的解释,周昂恍惚间觉得自己大概弄明白了:灵气这个东西,是有灵性的,而且它并不甘愿被拘束在修持者的体内,所以你吸纳入体越多,他们的反弹就会越大——大概类似于大坝所需要承担的水压,会随着储水量的增加而增加一样? 那怎么办呢? 就要求修持者不断地使用它,算是给它泄压? 而且这个使用,是要去做好事、善事、对的事,不管是否有人看见,都秉心向善,人向善,做好事,心里就安稳,而灵气也会越来越愿意为你所用。 还是不对……这个推导的前提必须是:灵气是向善的! 但师叔只说灵气是有灵性的,这个灵性,未必就说的是善性吧? 这一个上午,周昂只是苦苦地思索,但有些想法,还是不好确定,于是等到中午临下山的时候,便拿这个问题去问郑桓师叔。 郑桓闻言笑道:“灵气自然无善恶,但善则静,恶则动,你若不相信灵气是善的,灵气自己又怎么会相信呢?你若相信灵气是恶的,它当然也可以是恶的。” 顿了顿,他道:“别忘了,心念,即灵气!” 那一刹那,周昂“哦”了一声,忽然之间,就好像是明白了许多。 说白了,引导! 你相信灵气是善的,且引导它、使用它去做善的事,那么时间一长,你和你的灵气,就都是善的,就都得静,灵气就与你为一体,自然就没有反噬。 反过来,你相信灵气是恶的,如果一直用它去做恶事,且满心恶念,其实道理是一样的,只是却会得到灵气躁动的一面。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如果修持者对此完全懵懂无知,人无纯善,亦无十恶,所以会做好事,也会做坏事,那么灵气就会茫然无所从,只是奋力挣脱…… 如果拿这个理论去推导的话,自己那天用一道符击杀了狐妖,做的肯定不是坏事、不是错事、更非恶事,虽说因为根基薄弱,会引起灵气的反噬,但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做事之前与做事之后,自己其实都没有去“引导”它! 所以,在不辨善恶的情况下,自己这个刚刚入门的小“术士”,就妄自调用了强大的灵气,这才一下子就引来了头痛的反噬! 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 存心,修合! 对,就是这样! 存心是根基,是立身之本,修合是扩展,是使用,是引导! 有了引导,自然就不用担心会“为灵气所夺”了! 想清楚这个,周昂忍不住兴奋地一拊掌,转过身去,兜头就是一个大揖,无比诚恳地道:“多谢师叔教诲!” 郑桓笑眯眯地端起了饭碗。 “回家吃饭去吧!” ………… 周昂真的就乐淘淘地下了山。 对他来说,此番得到郑师叔的指点,忽然又明白了修持之路上这么重要的一个道理,当然是极大的收获,至于是不是又没蹭上饭,反倒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他兴冲冲地下山,进了城,很快就已经看见了万岁坊的西大门。 这条路他近来常走,再加上又在师叔的教导下,开始用灵气来炼体,虽然加起来有足足七八里的路,每天走上两趟,也已经不觉得怎么累了。 但就在他马上要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却见道旁忽然有个中年人一下子闪出来,离了好几步远,冲着周昂毕恭毕敬就是一揖。 “在下鲁大员,拜见先生!” *** 最近的作息已经乱到极致了,我必须得调整一下了,我怕死! 所以这两天更新可能有点不稳定,等调整过来就好了。 正文 第三十六章 纹银百两 周昂有些讶异地看过去。 之所以讶异,是因为在这个时代,“先生”这个词,可不是随便谁都能用的。 一般来说,只有明确的师长,或者被举世公认的大贤,才是可以直接用这个称呼的,退而求其次,至少也得是明确的上官,在私下里相处的时候,也可以勉强用这个称呼——若非如此,时人面对上了年纪的人时,也宁愿用“这位长者”,或者“这位老丈”,也是绝对不会称呼“先生”的。 说句不客气话,当初周昂初初见到当时还不是自己师父的徐甫时,开口就说“先生救我”,其实是有拍马屁的嫌疑的!将来如果流传出去,说不定就会被人批判为“谄媚”。 “先生”与“后生”,作为原本对等的两个词,经历过无数年的发展衍变之后,早已经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社会意义。 以周昂的年纪而言,大约只有一个敖春,是可以将他称为“先生”的。 而眼前称呼自己先生,对自己行大礼的这人,虽然穿着一身素雅的袍子,端端方方地带了头巾,但他施礼的姿势着实有些怪异,似乎是并不太常用这样子的礼仪,动作有些生锈僵硬,而抬起头来时,脸上带着些谄媚一般的笑容,怎么看都带着些粗野又狡黠的气质。 “好像有点面熟。但鲁大员这个名字,就没听过了。” 周昂脑海中只匆匆闪过这个念头,人已经侧身避开,表示不接受这一拜,却是诧异地问:“足下是找我?” 鲁大员脸上挂着谄媚的笑,道:“在下正是来寻周昂周先生的。” 周昂讶然,笑问:“你认识我?” 鲁大员看看陆续经过坊门口的行人,笑着道:“可否寻一处安生地方说话?” 周昂想了想,道:“既是来寻我,请家中稍坐吧!” 鲁大员闻言赶紧道谢。 但周昂走过去的时候,却忽然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味道。 如果是上辈子的他,可能不会那么敏感,但这辈子似乎鼻子很灵,也或许是修炼的缘故,总之,这股味道入鼻,不过片刻,周昂脑子里迅速就捕捉到了他的来历——对头,前几天去卖狐狸,进的那几家店,都有股这个味道。 于是瞬息之间,周昂就知道这人是来干嘛的了! 眼看进了坊门,不经意间一回头的工夫,瞥见那鲁大员身后还跟着个年轻的伙计模样打扮的人,手里捧着一个不大的方匣子。 等回到家,回身关上门,周昂也没有再往屋里延客,直接就笑着问:“鲁员外是吧?你来寻我,到底何事?” 鲁大员笑着道:“实话不瞒先生,在下开了家皮货铺子,几日前,先生曾去在下铺子里,卖了一只狐狸,不知道先生还记得吗?” 周昂做恍然大悟状,然后道:“怎么了?当时已经钱货两讫了吧?” 鲁大员谄媚地笑着,道:“伙计们无知,收东西就收东西,谁知东西竟收得不全,气得我难受,打了一顿,这便亲自来寻先生。” 这次周昂是真的有点纳闷了,“东西不全?什么意思?” 鲁大员问:“当日先生拎着那狐狸去我们店里,可是用了一个袋子?” 周昂点头,“不错呀!” 鲁大员道:“可否请先生将那袋子寻来?” 这可就奇了! 周昂清楚记得当时自己用的是个普通的袋子,麻线织的,要说是全新的,兴许还值几个钱,但用到那个程度,还破了两个不大不小的洞,就实在是不值什么钱了——他想了想,实在是想知道这鲁大员到底能耍出什么花招来,便说了句“稍待”,然后进到房间里,轻松地拿了那破袋子出来。 一见那袋子,鲁大员当即大惊喜,“就是它!就是它!” 说话间迎上来,一把抢过去,喜笑颜开如获至宝的模样,道:“当日我这伙计事务不通,以至于收东西竟漏了这袋子,却让我们铺子以后怎么运货?” 说罢又解释道:“先生不知,我们鲁氏皮货行向来讲规矩,对于整只来出售狐狸的,一定是要连着袋子一起买下才行。” 说到这里,他一副欣喜的模样,道:“可算先生体恤,这袋子还是找到了!” 说罢转身,冲身后那伙计模样的年轻人一招手,等那年轻人端着木匣子走近来,他亲自抬手打开了匣子,道:“先生这袋子,请一定要卖给在下。” 周昂已经听得有些呆,此时闻言顺势往那边一看,却见匣子里端端正正地放着四锭大银! 鲁大员认真地道:“本该将百贯钱来与先生,奈何铜钱太重,在下妄自做主,为先生换成了这纹银一百两。望先生成全!” 虽然这思路实在有些奇诡,狐狸值一千两百五十文,装狐狸的袋子倒价值纹银百两,但周昂能猜到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他只是不由失笑,觉得真是难为鲁大员的这番心思。 但是笑罢,他却只是摆摆手,道:“袋子你要,就拿去用吧!钱就不必了,白亮纹银买一个破麻袋,实在也是惊人。……都拿回去吧!” 鲁大员张了张嘴,咳嗽一声,转身接过那木匣子,对自己的伙计道:“你且自己先回家去吧!不必等我!” 那伙计愣了愣,却还是很快就点点头,答应一声,开门走了。 等他走了,鲁大员先是放下木匣子,跑到门口开了一道门缝,往外瞥了一阵子,似乎是亲眼见那伙计已经走远了,这才重新关了门转回来,却是忽然就噗通一声跪到地上,一时间哭声即刻就出来了,“先生救我!先生救我啊!” 周昂已经一步挪开,没有受他这一跪。 那鲁大员直起上身,却挪了挪膝盖,仍旧正对着周昂,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先生大能大德,自是不怕那狐仙的,连县祝老爷都不敢拂先生之意,但小人却是真个害怕呀!那狐仙岂是好惹的!可怜小人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三岁孩儿,小人去岁才新纳一美妾,实在是舍不得死呀!” “万望先生成全!万望先生搭救则个!” 周昂几乎要失笑,“你是怕……狐仙回来报复你?” 鲁大员毫不犹豫地点头。 “可她已经死了呀!一具尸首而已,昨天安平兄拎了来,我都闻到臭味了!” “他管县祝老爷叫安平兄!” 鲁大员脑海中迅速地转过这个念头,面上顿时越发悲戚,“但那狐仙是有亲戚朋友的呀!传说中狐狸一出就是一窝!先生有大神通大道德,自然不怕它们,小人却哪里有那个本事呢!” 周昂无奈,片刻后,问他:“是谁教你来找我的?” 鲁大员愣了一下,当即否认道:“没有任何人教我!只是昨日那县祝衙门忽然给小人送了一百贯钱去,说是杀死狐妖的奖赏,吓得小人半死!” “你先起来!” “先生不准,小人愿长跪不起!” 周昂叹口气,道:“你年龄比我大了这许多,又不是我晚辈,张口闭口小人,我实在是受不起,你起来吧!” 顿了顿,他又道:“你既然是实在怕担这里头的因果,就把那百贯钱给我吧,换成银子也可,但却是多少就多少,不必自己再贴钱。如何?” 鲁大员闻言喜得屁滚尿流,当即从地上爬起来,一再道谢,却是道:“小人……鄙人其实并未贴钱,当日是我那伙计黑心,本当十几贯的一只上好狐狸,却只给了一千多钱,鄙人感先生大德,岂能无报?这一百两银子,实在是当得的!” ………… 鲁大员捧着空匣子,欢天喜地走了。 周昂一手两个大银锭,掂了掂,只觉沉甸甸的压手。 如果是在昨天,他可能都不会接这笔银子,甚至是连高靖高县祝的再三示好,都被他挡回去了,倒不是怕接下这段因果,毕竟在他看来,此事因果已经了结。而且,就算是真还有后续的因果,也不是他不接这笔钱就能躲开的。 主要是不想接高靖的这份致意。 不过现在么,上午刚刚从师叔那里又学到的这个“引导”,也即“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的十个字,却是让他的思路有了些转变。 要想让灵气与自己融为一体,让它更愿意为自己所用,不逃离,不反噬,那么,不断地用它去做善事、做好事、做正确的事,来引导它,就成了非常重要的事情了——甚至是与呼吸法、炼体法相提并论的。 就叫它“引导术”好了,反正“山门”貌似没有给它什么命名。 所以,既然要行引导,那么以后,还是可以考虑跟高靖那边的县祝衙门进行有限度的合作,去做一些事情的——既能引导灵气,又有钱赚,何乐而不为? 所以,既然鲁大员非得要把钱送来给自己,干脆接下也就是了。 再三解释给他,因果已经了结,也不如收下这笔钱更让他心理安泰。 反倒是接下来,该怎么找个合适的理由,让这笔钱能正大光明地出现在母亲和妹妹面前,才是真正的难题。 *** 调作息好痛苦…… 晚上没了,明天争取恢复两更。 正文 第三十七章 三件事 夜。 隔着一层木门与一层布帘,能听到母亲与妹妹小声说话的声音。 妹妹周子和说起刚才去送还衣服时,其中一位客商豪爽的多给了两个铜钱,说起某人每次说话都那么难听,建议以后不要接他的衣服了。 母亲就教导她:咱们是做活儿的,有活儿可做、有衣服可洗,就代表着有一份工钱可以挣,哪里有挑人接活儿的呢?今日挑这个,明日挑那个,挑来挑去,万一以后大家都不让咱们洗衣服了怎么办? 于是周子和就不说话了,过了好久才说:“反正我以后不愿意洗他的衣裳!” 周昂听了一阵子,一直到那边的对话声停下,猜着她们应该是已经睡着了,才轻轻地叹了口气——其实她们可以不用做活了,为那些南北奔走的客商洗衣服,也实在不是什么好活计。 一百两银子的购买力,其实是挺吓人的了,单纯穿衣吃饭来说,大约够自己这一家三口人吃个两三年犹有余裕。 城市里的所谓“中户之家”,一般都是丈夫有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每个月都能获得稳定且不低的薪酬,且家中已经小有资产,这样的家庭,把家里所有的资产都拿出来,都未必能凑够一百两银子。 但问题就在于,这一百两银子目前还没法拿出来。 所以周昂觉得,接下来自己有必要去找一份工作,哪怕只是一份明面上的工作,到时候就可以选个差不多的时间,名正言顺的把这笔“黑钱”给洗白了。 嗯,现在先不考虑这个,毕竟,这并非燃眉之急。 虽然中间颇多耽搁,但五份《金刚经》还是在刚才抄完了,明天可以拿去领自己的工钱——目前来说,这笔钱是可以见光的。 虽然每隔几天就有两百多文拿回家,母亲还是不舍得顿顿吃大米饭,但能感觉得到,只不过两三次的工夫,她整个人就好像是更有底气了。 上次吃饭的工夫,她甚至开始念叨起再攒攒,要开始请人给物色个儿媳妇的事情——周昂已经十八岁,必须得考虑这件事了。 ………… 重新又研了些墨,周昂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心神从这些生活琐事中抽离出来,提起笔,悬在一张新纸上,久久地思考着。 他准备要自己梳理一下自己的修持之路。 师叔显然是有真本事的,而且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按说他应该是一个绝好的老师,但偏偏,或许对他来说,修持并不是什么难为的事情,就是那么那么那么的,很简单就可以了,也因此,他不认为修持必须要做到条析分明,他觉得那是普通的庸钝之徒才需要的——但周昂觉得自己恰恰就是一个庸钝之徒。 他段位太高了。 而且自己加入的这个“山门”,似乎并没有什么成熟的授徒的范本,纯粹就是想到什么告诉你什么。 缺乏规划和规范。 他是从现代社会过来的,他不但早就已经习惯了考试时要有标准答案,也同样早就习惯了对一切事物都进行标准化的数据分析。 这东西你要拿过来,形容一下,说得天花乱坠,对不住,没概念,你要是拿过来一沓数据列表,我一翻,好了,有数了。 强的弱的好的差的,一眼分明,接下来的策划方向就好提,也好做。 所以,刚入门时还好,哪管是云里雾里,先有个概念,有个大方向,也不错,但随着最近几天,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他深刻地明白,自己是的确已经踏入了修行的大门,于是,他觉得别管什么事情,都不能再跟着师叔继续玄乎下去了。 有问题,有不解,都可以问他。 关键的大方向,也肯定是要听他的。 但具体的细节,就还是要自己来,都计算清楚,做到心中有数,才好放心。 思虑良久,他首先落笔,在纸上写下三个词语—— 呼吸法,炼体法、引导术。 前两者是连师叔都要强调的,是修行的根本法则,后一条是师叔指点过迷津的,但名字就是自己起的。 这三点,周昂觉得一样重要。 呼吸法来吸纳灵气,炼体法来锤炼自身,引导术用来同化灵气,防止反噬。 只不过,前两者指向修炼本身,而后者,则不是什么具体的法门,只是给出了以后做事情的指导方向。 对着这三个词语,他思量许久,心中已然明晰,于是又提笔,写下一行字—— 道分九阶,如妖列九品。 想了想,尤其是回忆着当初师叔授课时候随口说的一些话,又写—— 每阶之间,差若霄壤,升阶之难,有若登天。 然后继续写—— 升阶的关键:灵气满,丹药助。 这是师叔给上的第一堂课就讲到的东西。 “开窍”之后,就算是晋为第九阶,成了修持之人,拥有了一个修持之人最基本的东西,比如可以学习呼吸法,学习炼体法,用来吸纳灵气和锤炼身体了。 然后,这是一个持续的过程,目前师叔是没有给出一个准确的数据,到底怎么样才算是“灵气满”,只说是“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周昂自己理解,这应该是一个量变引起质变的过程。 但这个量需要多少,目前不知道。 而积累够了量之后,要想真的完成质变,还需要一个引子,那就是丹药了。 这一点目前周昂不担心。 “山门”虽然很“小”,但感觉规格很高的样子。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师叔都应该是一位大能级别的人物。那不用想都知道,自己的正牌师父,想必要比师叔还要厉害得多! 要知道,连师叔当年都是师父代师收徒给收进师门的,偏偏其实自己从未听说过师父还有师父——这就很厉害了! 既然能把师叔教到现在这个水平,就说明山门的底子是很厚的。 所以,丹药的事情,背靠这样的一家山门,基本上不必有过多担心。 而且再说了,自己现在才刚入门,第九阶的一个小小术士,这也不是应该去担心的问题。 所以,写到这里,问题逐渐明确起来—— 自己接下来应该去做两件事。 第一,是去主动的做一些需要用到灵气的事情。 第二,就是要慢慢去搞清楚,到底怎么才算“灵气满”。 嗯,这就很清楚了的样子。 呼吸法吸纳灵气,炼体法锤炼自身,然后不断地去做事情,同化体内的灵气,一直到自己感觉到“灵气满”,然后就借助丹药,完成到第八阶的跨越。 哦,对了,还差了一点。 自己体内现在是已经有了一点点灵气的积累的,但还缺乏一些有效的使用手法,目前勉强可以算是作为一个修持之人有别于普通人的技能,大概也就只有一个夜能视物,和超出常人的第六感。 这是肯定不行的,总不能以后遇到对手就靠符来反击吧? 靠不靠谱另说,自己实力低微,动辄用符的话,怕光是反噬自己都扛不住啊! 所以,他重新提笔,在纸上又写下一个词—— 技能。 放下笔,再打量一番、思索一番,他终于满意地叹了口气。 就是这样了。 自己接下来的目标,就是做好这三件事。 ………… 周昂的心思渐渐稳定下来。 他决定以后要经常用这种“写下来”的方式,来帮助自己梳理思路。 把东西又从头看了一遍,他确认自己这个思路没有问题,然后找到火折子,弄起火之后,就手扯起这张纸,把它点着了。 待火光盘旋着落地,随后寂灭,房间内重新恢复了黑暗。 周昂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正文 第三十八章 不满杯 次日早上醒来,头痛仍在。 似乎这头痛,并没有因为周昂明白了一些什么,就有丝毫要减弱的趋势。 反而比昨天早上还要越发的痛了一些。 不过还好,等到穿好了衣服下床,乃至于吃早饭,吃过早饭出门,周昂一直都仔细地体会,暂时还没发现自己有情绪暴躁的征兆。 但周昂依然觉得,自己有必要尽快找点事情来做了。 老这么头痛下去,显然也不是办法。 早饭之后,周昂照例带上五份《金刚经》出门,先去领了报酬和新的纸墨,送回家来,然后才又出门。 等来到山门,首先依旧是炼体。 郑桓师叔并不胖,只是看着挺富态,时下以健壮和富态为美,大腹便便是正儿八经夸人的话——没有点儿家底,吃的油水不够,又或心态不好,在这个时代,可吃不出大肚子来。 但这丝毫都不影响郑师叔动作的敏捷性。 他的示范动作,总是异常的迅捷而优美,时而展现出莫名的凌厉感觉。 这已经是格外的待遇——周昂自称鲁钝,他也无奈,已经给示范了好几遍了。 周昂此前毫无练武的根基,完全就是从几天前开始硬着头皮跟着练,最初几天,每次炼体结束,都不免浑身酸痛难忍,要一直到下山之后认真地抄写完经文,随着灵气对身体的滋养,那酸痛才在不知不觉间渐渐消弭。 不过练到现在,酸痛的感觉已经在减弱,似乎是筋腱已经抻开,也似乎是肌肉已经开始适应这种强度了。 郑桓师叔做完了一遍示范,就不管了,进屋打盹儿去,周昂在院子里练。 其实就是一套拳,师叔说这个对真实的战斗,起不到太大的作用,因为招式已经严重的套路化,真打起来,根本用不上,但用作炼体,却效果不错。 至于周昂从地球上带过来的那一套残缺不全的简化版太极拳,某日他曾经展示给自己师叔看,师叔看完了说:以后别练了,没什么用。 打完了几遍拳,浑身开始照常的酸痛起来,周昂就停下来,进到殿里去。 敖春正在背书,郑桓眯着眼睛打盹儿。 周昂凑过去,把自己昨天晚上考虑到的事情,拿来请教郑桓师叔。 郑师叔眯着眼睛听完,摸摸胡子,“哦,技能……你需要什么技能?” 周昂就道:“很多啊,我想学很多,比如,我站在这里,是不是可以吹一口气,那边的蜡烛就点着了?再比如,是不是有那种法术,比如,穿墙术之类的?对了,还有隐身术。这都行吧?” 说完了,他满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的师叔。 但师叔的眼神就有些奇怪。 其实周昂想学的东西,起因和来历都很简单,他那天晚上见那狐妖居然吹了口气,就把蜡烛点亮了,觉得这个不错,想着应该也是自己能学的。 至于穿墙术之类的——感觉要是学会了,会很牛的样子。 郑师叔问:“前面的简单,但你要学穿墙术和隐身术做什么?偷东西?” 周昂愣了一下,赶紧解释,“当然不是。我主要是想着,要是万一哪一天遇到什么紧急的情况,像穿墙术啊,隐身术这种,是不是就……” 说着说着,周昂的声音不知不觉就变小了。 想的时候没觉得怎么样,还挺激动挺期待的,但这时候让师叔一问,他自己说着说着也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像自己想学这两样的目的,都是为了方便逃跑?好像有点从心的样子。 郑桓师叔看了他片刻,摸着胡子,道:“点蜡烛这个容易,点纸也容易,点柴会稍难,但学会了也很容易。因为这都是易燃之物。” 说话间,他指了指敖春读书那边案头上的半截蜡烛,道:“看着!” 周昂看过去,忽然,蜡烛无火自燃。 周昂很兴奋,道:“对,就是这个!求师叔教我!” 郑桓简单地道:“入观想之后,去感应和呼唤距离蜡烛最近的灵气,让他们去帮你点燃就是了。” 周昂愣了一下——又是典型的郑师叔教学法。 不过大概意思周昂还是明白了。 灵气游离在天地之间,修持之人是能感应到,甚至看到它们的存在的,所以就“联系上”你需要用到那一丝灵气,差遣它,让它去帮自己完成想要完成的事情,就可以了。 当然,怎么联系?怎么告诉它你的意愿?怎么让它去执行你的意愿?还有……灵气这东西真的有加热功能吗? 周昂没有开口再问。 对于郑师叔来说,他可能觉得讲到这个程度,已经很是明白晓畅了,自己要是再问,应该是会显得太笨了点儿——待会儿自己弄不好再问也不迟。 于是他在蒲团上盘膝趺坐,进入那种奇异的“观想”状态,顿时那些五彩缤纷的丝线,就出现在眼前。 烛火已经点燃,敖春也不背书了,就趴在书案上,看着自己的师伯。 离烛火最近的灵气细线,倒是有好几条。 周昂想了想,选中了其中一条,开始尝试着去感应它。 倒真是好像感应到了——直接就感应到了。 但还没等到周昂把自己的想法传递过去,他就看见,那条丝线居然调转了一个方向,冲着自己“游”过来了。 周昂下意识地就想:别过来! 这纯粹就是一个下意识的想法而已,那会儿周昂也根本就没想到什么“自己的想法传递给它”这种事情,但奇怪的是,那灵气似乎一下子就感应到了周昂的想法,摇摆了两下,向着别处“游”走了。 周昂呆坐片刻,总结了一下,按捺住心里的兴奋,重新尝试“连线”了另外一条灵气的丝线,并尝试着在脑子里想:去熄灭那根蜡烛! “噗”的一声,蜡烛灭了。 迅雷不及掩耳。 一股烟随后就腾起来。 周昂愣了一下:这就……成了? 果然是好简单的样子。 敖春“嘻嘻”地笑着,说:“师爷爷,我师伯好聪明啊!” 周昂扭头看郑桓师叔,才发现他已经又打上盹了。 这时候睁开眼睛瞥了一眼,他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周昂忍不住有些见猎心喜,前后两辈子,他这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法术”的存在——那天晚上击杀狐妖不算,那个是咒。而且那个是结果很震撼,但过程实在是毫无愉悦感。 于是,尽管没怎么搏得师叔的赞赏,但他还是忍不住再次尝试着调动另外一束灵气,就按照刚才的办法,尝试着让它“去点燃蜡烛”。 果然,蜡烛又再次被点燃了。 忽然感觉好爽。 于是他又熄灭,又点燃,又熄灭。 换了好几束灵气,一口气来回玩了好几次。 敖春就这么趴在书案上,彻底不读书了,就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师伯的表演。 周昂玩了好几次之后,觉得这应该是敖春早就会的东西,自己居然玩得那么起劲,就显得有点没逼格的样子,这才讪讪地停下了。 但停下之后,他扭头看向师叔郑桓,问:“师叔,那穿墙术呢?隐身术呢?” 郑桓道:“法术的基本道理都是一样的,虽然各有窍门,但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你以后尽可以自己慢慢琢磨就是了。但这些东西,都是些小法术,实在是不值当的特意去学。” 顿了顿,他又道:“你现在体内的灵气太少了,别的也很难施展。” 周昂想了想,问:“那师叔,我现在距离施展隐身术所需要的灵气,还差多少?” 郑桓想了想,道:“隐身多大范围?你面前有多少双眼睛?是纯粹遮蔽自己,还是蒙蔽每一双看到你的眼睛?你所说隐身术,说起来简单,但真的做起来,其实区别很大的。穿墙术倒是简单得很……等你再过两个月,差不多就够了。” 两个月…… 周昂灵机一动,忽然起身,拿过书案上一个竹节砍出来的杯子,回到郑桓师叔面前,问:“设若施展穿墙术所需要的灵气……啊,不,设若晋升第八阶所需要积攒的灵气,能盛满这一个大杯子。那师叔,我现在体内有多少了?” 郑桓看看他,想了想,伸手抓过酒葫芦,拔开塞子,小心地往手上滴了一滴,往竹杯子里一甩,一个小酒滴落进去,他道:“这么多!” 周昂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正文 第三十九章 长大 今天下山的时候,周昂的心情有点复杂。 尽管他自己觉得自己是“鲁钝之姿”,但加入山门的这些天,他自觉进步还是很快的,总感觉自己现在已经是一位正式的修仙人士了。 但是没成想,原来自己是真的真的只是“刚入门”! 怪不得师叔完全没兴趣跟自己讲别的,对于自己对法术的强烈好奇,和想学的态度,也是如此的不置可否。 关键就在于,自己现在的灵气底子还太过薄弱了。 怎么办? 接下来只好继续努力了。 等下了山回到家里,周昂照旧把自己今天又“赚”来的二百五十文钱,交给了母亲周蔡氏——于是,他又一次见到母亲脸上欣慰的笑容。 那是一种……身为人子,你一旦看到就会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做的事情特别的有意义、特别的有成就的笑容。 但数了钱,周蔡氏却并没有只是一味地欣喜,她问:“你已经抄了不少经文了,预计还要抄多久?” 周昂想了想,回答她:“陈府那边是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想来一万份经文,也并不易抄。虽然陈家有钱,像儿子这般愿意赚这份钱的人也不少,但一时半刻,此事倒也不至于那么快就完结。想来还能有一段时间。” 周蔡氏闻言点了点头,却道:“再抄几日,就停了吧!” 周昂闻言讶然,小周子和也有点纳闷地看向自己的母亲。 周蔡氏却自有道理:“这钱是容易赚的。当娘的哪里会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多多地赚钱呢?我与子和辛苦一整日,所得不过十几文,我儿三日便可以拿回两百五十文,足抵我们娘俩一个月所得,为娘的又怎么会不高兴呢?” “但娘记得你爹当年说过,读书是这世上顶简单的事情,却又是这世上最难的事情。简单就简单在,你要的一切东西,都在书里,也只在书里。难却难在,读书最难专心。难就难在,常读书的人,也未必就是爱读书。” “因此你爹说,既然要读书,就一定要专心。切不可因为任何东西,无论财帛还是利禄,而轻易动心。读书人,该求的要奋力去求,除此之外一应事情,皆为小事,皆为蝇头小利,莫说去求取,便理也不该理它!” “你把书读好了,求到了自己该求的东西,才是大事。” “你爹说,他当年就是发现自己为一些小小的名利所动,察觉到自己的心已经安静不下来,这才转而去求取一份差事的。” “你现在抄经赚钱,虽也辛苦,却太过容易,娘不想让你因为这一点小钱,而耽搁了志向。” 周昂闻言沉思片刻,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笑道:“那这件事情过几天就暂且停了,也无妨。” 周蔡氏本来面容严肃,闻言忽然就松了口气。 随后她笑道:“这一点你比你爹要强,他是那种无论如何都听不进劝的性子!” 周昂笑了笑,道:“为人抄经赚钱,虽有微利,但不长久,本也不是我特别看重的事情,既然母亲有吩咐,自然是听母亲的。” 周蔡氏闻言愣了一下,显然是听出了周昂话里的意思。 顿了顿,她问:“昂儿近来渐渐有了自己的主意,尤其是前些日子那一场大病之后,你整个人都仿佛变了许多。莫非是……你已经有了什么想法?” 周昂闻言坦然道:“暂时还没有。但是母亲,本任太守喜歌赋,我却更擅策论,所以,他只怕不是我的善主。而且,其实我是赞同父亲当年的决断的,我辈根基浅薄,想要在读书与仕途上突飞猛进,实在是太过艰难。自身是一方面,机缘只怕来的更重要一些。” 说到这里,他思虑片刻,才继续道:“所以,要跟母亲商量一下,接下来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我想出来做些事情。一则养家,使你和子和不至于每日里那么辛苦,这是我作为儿子和兄长的责任,二则么,如父亲当年的选择一般,曲线迂回,未必就不是近路。直奔目标,也未必就走得通。” 周蔡氏闻言久久地看着他,然后在忽然的某一刻,她低下了头去。 过了好一会子,她抬手擦擦眼泪,道:“我儿长大了。……长大啦!” 说完这句话,她忽然有些破涕为笑的样子,道:“你方才说话,与你父亲当年,至少像了八成!” 周昂闻言笑了笑。 这个时候,周子和看看母亲,再看看哥哥,忽然问:“那哥哥,我们以后可以每天都吃大米饭了吗?” 周昂闻言失笑,扭头看看她,道:“对!从今日起,以后每天都吃大米饭!接下来,哥哥还要努力让子和每天都能吃上肉,可好?” 周子和闻言兴奋地眼睛发亮,两手忽然就拍起来,“太好了!我爱吃肉!” ………… 入夜。 隔壁已经没了动静,院子里倒起了风。 周昂和衣靠在床头。 书案上的油灯忽然点亮,又忽然熄灭,再亮,再灭。 一股一股刺鼻的味道,刺得人鼻子发痒,眼睛发涩。 终于,那油灯灭了,就没再亮起来,周昂却靠在床头依然没睡。 一直到把今天经过做过的事情,又从头思虑了一遍,他这才下床脱了衣服,回去躺下,深吸一口气之后,渐渐地找到睡觉的感觉,呼吸一下子变得粗了起来。 ………… 次日早上醒来,很奇怪的,那头痛就来的比昨日要轻了不少。 猛地那一下疼过之后,周昂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昨天自己可是没少用灵气“点灯”、“吹灯”。 果然这么做是有效果的。 只不过,可能是因为点灯吹灯这件事,实在是牵涉不到引导上去,所以虽然使用频繁,所以效果其实并不算太好? 但好歹总是有效果的。 于是周昂决定,以后除了正常的修行和抄经之外,还要额外加练“点火术”。 但今天不行,昨天晚上忽然起的风,使周昂和母亲都近乎同时意识到:雨季马上就要来了!家里的房屋,必须要抓紧时间修葺一番了。 而且柴禾也必须要多备一些了。 不然的话,外头大雨屋里中雨,想喝口热水却无柴烧火的事情,是真的会发生的。 并不巧合的是,这边早饭还没吃完,周昂还在和母亲商量着待会儿就要分头去买柴和请匠人给泥刷屋顶的事情,陆春生就已经在外头叫门。 等小丫头周子和过去开了门,陆春生进来说的,也正好是修葺房屋的事情。 他说:“嫂嫂,俺见昨晚起风,怕是下雨的日子就快来了,因此决定明日休工一天,去寻个匠人来,好生修补一番,到时候这边的屋子,要不要一发补了?” 周蔡氏当即点头道:“正要如此!若你去请了人来,却好省了我们娘儿俩再去请人了,正好一发都泥刷了便是。” 顿了顿又道:“只是要讲好,工钱定是要各家结算各家的。” 陆春生闻言露出标志性的憨厚笑容,点点头,道:“便依嫂嫂的话就是。” 正文 第四十章 招揽 修补房屋与这个年代的人而言,是一项顶重要的大事。 第一天大家照常上工,周昂也照常去了山门,只是在临回来的时候,才特意跟师叔请了个假,说是家里明日要修葺房屋。 等到第二天,周昂没去山上,周蔡氏和周子和也不去洗衣服,只在家中全力操持修房顶这一件事。 先是周家这边起泥,四五个匠人有铡草的,有和泥的,有上房的,不但周蔡氏和周子和跟着忙活,连陆家父子俩都过来帮忙,反倒是周昂有点碍手碍脚的,帮不上什么,而且大家也都纷纷拦着不让他插手。到最后,连大门处的茅草顶也捎带着泥了一遍,这一忙,就足足忙到了晌午顶。 中午周家管了一顿饭,结了工钱,下午又去陆家,陆春生好说歹说,才把周蔡氏拦下,只说自己家里应付得来。 于是周家三口人就留在自己家里,把那从房顶扒下来的烂泥打了,填院子。 等到全都忙活完,一家人脸上都露出一种满足的笑容。 还别说,真有一种修葺一新的感觉。 但忙完了自家,周昂也站在院子里打量的工夫,却又忽然想起山门里的那堆雪来——眼看都这个时候,那堆雪就堆在那里,居然还是没化完。 实在也是啧啧怪事。 ………… 入夜。 辛苦了一整天,母亲和妹妹都很快就睡着了。 周昂抄完了最后一段,彻底结束了今天的抄经工作。 把已经抄录好的经文都妥帖地收起来,周昂却照例并没有急着休息,而是又取过一张普通的纸来,再次提起笔,沉思片刻,才开始落笔—— 一、体内灵气太少。 二、目前最强感应距离大约八米。 三、实际能调用和召唤灵气的距离,大约五米。 写完了,他自己看一遍,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拿起那张纸,也不见他做什么动作,那张纸便无火自燃起来。 本是要顺手扔掉,但眼看那火势沿着墨迹迅速蔓延,周昂忽然生出一个想法来,干脆就不动,只是调集体内的灵气,去到了捏着纸张一角的两根手指上。 纸上着火,速度极快,眨眼间就已经烧到了头。 于是周昂很快就感觉到了火焰的温度——但哪怕是已经烧到了指尖,它传递过来的,也只是一抹温热而已,全无灼热烧手之感。 周昂笑了笑,把剩下的一角丢出去,眼看着它在掉落的途中忽然又起了火焰,一下子就烧光了,化作灰烬落地。 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只是自己体内的灵气的确太少了。 想到这个,周昂站起身来,背靠着书案站着,目光看向这斗室之内的极远处——也无非就是北墙了。大约不到五米左右的距离。 这是这个年代普通民居的建筑规格和建筑材料所限。 房间的进深要想建得更长,都将意味着对建筑材料和建筑构造的要求急剧提升,普通人家买不起那么贵的好木大料,也请不起那种级别的匠人来设计督造。 在观想状态下,目视一条游离的丝线,脑子里想着,“你过来呀!”它就真的似乎察觉到了周昂的意思,很快往这边游动过来。 来到周昂身前,绕着周昂伸出的手指打了个转儿,又轻松地游走了。 经过这两日的测试,周昂渐渐摸清了自己的实力范围——正是他刚才落到纸上写出来的那些。 他能感应到的灵气丝线的最远距离,大约是八米左右,但那只是粗疏的模糊的感应,属于时灵时不灵的范畴,当距离缩短到五米左右,就会比较稳当了,而当距离进一步缩短到三米之内,周昂要与它们做什么沟通,就颇觉灵便了。 灵气自身没有意识,但它的确是能感应到自己的想法。 据师叔说,它们其实能够感应到天地间的每一个念头,只是绝大部分人无法感应到它们,而能感应到它们之后,它们也并不是那么轻易地就会服从任意什么人的驱使——说它没有意识吧,又总觉得它们好像很有灵性似的。 只能说,灵气之称,其来有自。 ………… 这一次仍旧是只用了三天,周昂就抄好了五份《金刚经》。 这日早上起来吃过饭,母亲和小妹依然洗衣服去,周昂则带上所有的经文出门——经过大前天与母亲的那场谈话,周昂尊重她的意见和看法,决定暂时结束这一次的抄写佛经的工作。所以,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去陈家府上了。 到了陈家二门,仍旧是周昂自己进去,也仍是那座小院。 今天值守在这里的,也仍是那位过去多次交接,彼此已经算是熟识的管家——虽然周昂至今还不知道人家的名字。 从上次开始,周昂交来的东西,他已经是连看都不看了,直接收货。用他的话说:“少兄文字风流,却又为人至诚,区区几份经文,又有何可验?莫非以少兄的人物风度,还会在这等小事上欺我不成?” 今日仍是这样,他看都不看,就接过周昂的经文,写了揭帖,放起来。 但经文收讫,他却并没有着急去写领钱的凭证,反而道:“周少兄请稍坐,今日却是有两件事情,要与少兄商议。” 周昂有些讶然,不过还是依言在一旁的高背胡椅上坐下。 那管家也坐下,却道:“来人,上茶!” 话音落下,外面有仆役答应了,不多时,拿茶盘托着两盏热气袅袅的新茶上来——周昂越发有些不解。 不过他没急着问什么,接过茶来,用心地品了一口——说来可怜,他来到这个世界也十几天了,这还是第一次喝到这个世界的茶——然后就道了声,“好茶!” 茶盏放下,他看着那管家。 这就是表示茶已经喝过了,你有事情可以说了。 那位管家也喝口茶,放下茶盏,却仍是不急着说事,只是道:“这外间嘛,无论下人的调教,还是百物的用度,不免都差了些,少兄勿怪!” 周昂笑笑,点了点头,道:“茶是好茶。不过……我不懂茶的。寒舍家贫,买不起茶,平常也极少喝到。” 那管家闻言笑笑,道:“方才说了,在下有两件事,要与少兄商议。这两件事,却是互不相扰的,少兄切莫误会。” “请说。” “这第一件事,便是前日时候,我家老夫人忽然要看抄写的经文,当时恰好在下就在身前,便将了些经文奉到老夫人座前,老夫人翻看几份,大喜,称赞经文抄的好,还命在下给其中一份经文加钱。在下一看,果然就是少兄的那一份。” 顿了顿,他笑道:“奉老夫人之命,少兄所抄的每一份经文,都加三十文。过去所欠下的,待会儿也一并补上。” “此是其一。” 周昂闻言点点头,面带笑容,道:“老夫人仁心善意,奉佛虔诚,小子虽受之有愧,但长者赐不敢辞,既是老夫人给的,在下便虚受了。” 给加钱嘛!而且还是过去做过的活儿也统统加钱,白给谁不要! 那管家点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少兄果然通透洒脱人也!” “这第二件事呢,却是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哦?请说。” “不瞒少兄,我们府上本是常年有三位文房专供笔墨的,再加上府上西席,平日里礼单书信往还等等,笔墨上也已经是尽够用了的。但恰逢最近府上事多,正是用人之际,其中一位文房的母亲却忽然故去了,老人家这一去,我们那位文房势必是要守孝的,短则三个月,长则一年都不好说。恰好,府上西席竹陂先生又生了病,一时间,府上的笔墨竟是捉襟见肘……” 他说到一半,周昂就基本上明白了。 这竟是要招揽的意思。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探病 从第一次接触开始,这位管家给周昂的感觉就一直都挺好的。 这让他知道,其实在一个东方式的古典耕读社会里,有钱的人家,尤其是世代读书做官的人家,大部分其实真的是很讲究家风的。 或许一个世代官宦的大家族里,是的确会出几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败家子,但百年之家的底蕴,却使得那注定是少数的异类。 而这少数的异类,或许也会在长辈的纵容下,有些个狐朋狗友,身边养几个仗势欺人的恶奴,但代表一个家族体面的管家之类的人物,却绝不是只会陪着自家恶少欺男霸女的人能当上的。 就此前的接触来看,这位管家谈吐文雅,谦和有礼,还有一笔好字。 而这个时候,既然出手招揽,他给出的条件,自然也可算是优厚—— “少兄若肯屈就,月钱需要多少,尽管开口。每日里茶水笔墨点心等,一应皆是上等,且忙过最近这一段,府上其实每年也就几个大日子,是会忙碌些,别的时候,闲暇都是有的,少兄尽可以在府里温书。” 可以说,光是这些条件,对于当下的绝大多数读书人而言,都已经是足够的慷慨,条件已经足够优厚——月钱虽没有给出一个确数,但大约是不会低的。如果低了,丢的不是打工的人的面子,丢的是陈氏的脸面。 但周昂听他说完了,沉吟片刻,却道:“在下最近倒是没有什么缠身的事务,蒙贵府看重,若是府上最近的确需要人帮忙,在下说不得可以多少写几张礼单。但我每日里只能拿出半天的工夫来。且只怕做不了太久。” 那管家闻言沉吟片刻,缓缓点头,表示明白周昂的意思了。 其实呢,如果是此前那个周昂,有这等机会,说不得就要点头答应了。 因为以周昂的身份和处境来说,能有陈氏这样的人家愿意青眼相加,本身就是一种看重和提携了——字写得好,只是基础,言谈举止自有风度,再加上给人留下了至诚君子的深刻印象,这才有了这次机会。 这年代的人,尤其是读书人,要出仕,其实可选的路子不多。 参加考试,搏得太守青眼,直接青云直上,当然是最好的。像周昂的父亲当年那样,从县吏做起,徐图后计,也是极好的一条路。 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前面这两条路,都不大好走。 剩下的一条路,就是依附于大户人家,尤其是陈氏这样世代官宦的人家,认认真真老老实实待上几年,指不定哪天机会来了,或是他家年轻一代要出仕,可以随了去,做个文吏,或是从主家讨来一封荐书,别说县吏,郡吏也尽可做得! 而攀不上陈氏这等门第的,就追随某个有钱的人家,给人家管管账、做个西席教孩子读书,等等,也是逼不得已时的出路了。 但有一点,一旦你投奔了某户人家,你身上将这辈子都一直背着人家的烙印。 你将来若是不做官便罢,没人计较你,身上背着某大户人家的印记,说不得大家还要敬你三分,但若是做官,这份履历,可就是真的要带一辈子了。 将来考评、升迁,要考察你这个人,打开你的履历,第一段里的话,将会有七八成的可能直接决定上官对你的态度—— “少为郡吏”、“少为县吏”、“侍母至孝,举孝廉”、“为茂才”、“为陈氏佣,属文字,时人赞之”。 诸如此类。 简单几个字,就可以在掌握你升迁调度的官员那里,雕刻出你的形象。 周昂不是什么“少负大志”的人,也谈不上什么自命清高,甚至他现在也并没有什么将来一定要做官的仕途谋划,按说他可以不必在意这些,但偏偏,作为一个从现代社会穿越而来的人,他心里又特别不愿意被打上“陈氏私人”的标签。 更何况,他觉得自己现在怎么也算是修仙人士了。 于是,他婉拒,但表示可以短期帮帮忙。 但这显然不是对方想要的。 于是那管家思付片刻,叹了口气,道:“也罢!少兄人中龙凤,另有志向也是常理。如此,岂敢叫少兄为难?” 顿了顿,他又笑着道:“只是,方才在下就说了,此事纯属不情之请,却是与方才的第一件事不相干的。少兄以后尽可以继续抄写经文,我们府上,将都按八十文一份,与少兄润笔。” 周昂闻言笑笑,道:“多谢了!只是……接下来在下怕是连经也抄不得了。” 那管家闻言愕然,道:“何至于此!” 周昂不得已解释道:“我本是要继续抄下去的,但家母昨日教导我说,当专心读书,不应该因为一点浮利,而遮了眼睛。是以……还望见谅!” 那管家闻言先是一愣,想了想,却又点头,“在下明白了。” 在这个时代而言,父母亲的话,份量本就是极重的,一般只要是搬出双亲的话来,外人是绝对不好再说什么的。更何况,从读书人的角度来讲,周蔡氏的这番话,绝对是正理,不容辩驳。 于是,那管家也就只能是叹了口气,表示很惋惜再也得不到抄写如此工整、字体如此飘逸洒脱的经文了。 随后,他也不再多说,干脆利落地给周昂直接写了两张小票。 一份现结经文五份,计四百文。 另外一份补结经文二十份,计六百文。 倒是整整一贯钱。 写了票凭,他还亲自起身,陪周昂过去西厢的账房那里结了整整一贯钱,随后又亲自送他出了小院,这才要回去。 周昂已经走出去几步,却又停下,转身问:“忽然想起一件事,要请教阁下。” 那管家本要转身,闻言立时站住,道:“请说。” 周昂道:“贵府有几位西席?” 那管家闻言道:“我们府上只有一位西席,便是陈靖陈立山先生。在下方才所说竹陂先生,正是他的雅号。” 周昂恍然大悟,忙问:“他生病了?” 那管家道:“据说是,昨日是他府上的少爷亲自过来告的假,想来不假。” 周昂闻言点点头,却没有再多问什么,道了谢之后出门,反倒找门子打听了一下,问清了他的住址,这才到崇光坊去,找到一间铺子,买了一盒果脯、一盒点心,拎了,按照那门子的指点,去到宏泰坊,辗转找到了陈靖的家门。 过去敲了门,停了好一阵子,门才打开半扇,一个老仆探头出来,横眉立眼,很不高兴的样子,“找谁?” 周昂愣了一下。 陈靖家里有奴仆并不出奇,出奇的是,以此前几次所见陈靖的人品性格,他家的奴仆竟是如此的姿态。 不过周昂还是笑了笑,道:“这里是竹陂先生的家吧?” “不错,你是谁?” “在下周昂,听说陈世伯身体有恙,特意过来探望。” 那人上下打量周昂两眼,不知怎么,周昂觉得他一举一动间,有些獐头鼠目似的——他道:“好意多谢了!但我家主人抱病在榻,不便见外客。请回吧!” 话说完,他立刻就要关门。 恰在这时,屋里忽然有个声音说:“是我周昂世侄吗?快请进来!” 听到这话,周昂一把撑住了尚未关起的门扇。 那老奴迟疑了一下,又看了周昂一眼,似乎是见他只是个文弱书生,最终还是松开手,打开了大门,道:“那请进吧!” 周昂带着些微狐疑,迈步进了大门。 但刚一进去,他直觉上忽然就觉得有些不对。 正文 第四十二章 握痕 以周昂现在的修为,别的能力或许还有限,但单论直觉的敏锐程度,却已经远非寻常人能及了——好歹也已经是“开窍”了的修仙人士。 陈靖先生家的院子不算大,小小巧巧的一个院子,正房五间,东西各有几间配房,但终究还是普通的民居,只是建筑材料从垒土茅草,变成了砖瓦木石而已。 庭院里有一丛幽竹,庭中有一棵高大的枇杷树,廊下种了不少花草,且一看就是主人家经常修剪整理的,入眼极为精致。 整个小院,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文雅清幽。 这当然也是体现了家里主人气质和文化修养,皆是不俗。 然而周昂一步迈进去,却霎时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为之一凛。 这种“凛然”,甚至某种程度上已经超过了“直觉”的程度,让周昂霎时间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抬头看,阳光正好。 一边迈步往院子里走,周昂一边悄悄地进入了观想的状态。 好像并没有什么异常。 丝丝灵气自如地游动,阳光漫天倾撒,草木郁郁葱葱。 院子里并没有其他人,随着那老仆的引路,周昂迈步进房,很快就见到了卧在榻上的陈靖先生——看清他的那一刻,周昂忍不住心里再起惊异。 他的气色丝毫没有病中常见的衰颓病弱之相。 只是面色有些苍白,神情有些郁结焦躁的感觉。 而观想状态下的所见,也并不比单纯的肉眼观察有什么更多的收获。 “贤侄来了?不必多礼,快坐!” 看见周昂的那一刻,榻上的陈靖就当即招手,示意周昂过去坐。 但周昂还是深施一礼,道了声“见过世伯!” 随手将带来的东西交给始终跟在身后那老仆,然后才笑着走过去。此时陈靖已经随口吩咐道:“去给我周贤侄倒杯茶来!” 周昂貌似不经意地微微侧身,见那老仆犹豫了一下,才应了声“是”,随后拎着东西转身出去了。 就在此时,陈靖再次招手,眼神中似乎在示意着什么。 “贤侄,来,过来坐!” 周昂走过去,到榻旁的胡凳上坐下,然后鼻子忽然就捕捉到了一丝极淡极淡的血腥气——就在这时,他才刚坐下,陈靖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周昂吃了一惊,抬头看时,却见那陈靖面色痛苦,眼色连连。 “世伯,你……” “哦,我没事,一点小病而已,没想到贤侄居然知道了,还来看我!” 嘴里说着轻松的闲话,但他的手却死命般地抓住周昂的手腕,抓得他生疼。 周昂愣了一下,旋即很快就声音自然地道:“今天去陈氏府上交付抄好的经文,听说世伯的身子有些不爽利,就想着过来探望一下。” “哦,这样啊,哈哈,来了也就来了,却不必久留,稍坐一坐也就是了。我没什么大碍,过两日也就好了。” 说话间,又是眼色连连。 周昂低头看一眼他紧紧地抓住自己手腕,以至于有些青筋暴起的手,正想再说什么,却见他的手忽然就又缩回去了。 就在近乎同时,门口响起脚步声,那老仆端着茶盘进来,道:“客人请用茶!” 周昂面带笑容地用左手接了,却只是顺手放到榻旁的小几上,同时笑着点头致意,“多谢了!”与此同时,他的右手不经意间往袖子里一缩,堪堪遮住了手腕上清晰的几道握痕。 旋即,他看着陈靖,笑道:“多年不曾走动,实在是失礼得很。对了,不知道世伯家里的世兄在不在家?他当与我差不多年纪?” 陈靖笑笑,正要开口,忽然,端着茶盘侍立一侧的老仆咳嗽了一声。 周昂眉头微蹙,但没有说什么。 陈靖被打断,但神色还算坦然,又笑笑,道:“他出门买东西去了吧?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该回来了!等我病好了,再请你来,却好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以后咱们两家就多多走动起来才是。” 周昂闻言笑着点头,“正是此意呀!” 彼此又闲聊几句有的没的,周昂始终平静地注视着陈靖,但脑子里,却已经转起了各种念头。 很显然,陈家出事了。 而即便是没有上辈子看过的侦探剧侦探小说之类的东西洗脑,仅凭自己正常的直觉和智慧,周昂也能对此作出最直接的判断。 自己的这位陈靖世伯,在暗示自己速去求援,而求援的话,无非两条,一是他供职的陈氏,那是个大家族,有实力,也有能量,二,就是直接报官。 除此之外,他一再暗示自己,赶紧走,别留在这里,出了这个门,就负责替他把消息传出去就可以了,千万不要再回来! 另外,让周昂隐隐还可以作出猜想的就是:他的儿子,现在应该很危险! 而这一切的源头,目前都指向他家中这个獐头鼠目的老仆! 此刻,他就正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在监视着这次的谈话。 但以常理来判断,如果是普通的危险,有了自己这个年轻力壮的外援在场,陈靖先生是应该直接奋起一搏的——不过一老仆而已,就算再厉害,大声向邻里呼救,总是能成的。完全不必像现在这样,连出了什么事都不敢说,只能用暗示的方式,一再提醒自己帮他。 也就是说,要么对方手里握着令他无比忌惮的把柄,要么就是,这老仆的实力远非常理所能想象,让他认为就算是有周昂做帮手,两人也完全没有任何对抗的余地,甚至连把呼救声传出去的可能都没有——而更大的可能则是,以上这两种猜测,目前都有。 结合自己刚进院子就感觉到的不对劲,再联想到陈靖的儿子没有在榻前侍病,反而跑出去做采买这种活儿,而本该出门采买的老仆却留在家里监视…… 周昂心中隐隐有所领悟。 那么……怎么办呢? 这件事情只需要稍微想一想,都能让人直觉地嗅出极大的危险。 但这不是其他人的事情,身在困局中的那个人,是陈靖。 单就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后的十几日来说,周昂的交游很窄。 当然,即便是原本那个周昂,也不是什么交游广阔的人,只不过他毕竟还是遗留下了一些同学、师生等情谊,是周昂将来可以慢慢捡起来的。 但陈靖先生是个例外。 第一次见面,他就毫无保留地展露出了亲近的意思。 当初那一声“要叫世伯”,给周昂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这充分说明,当年他与自己的父亲周定,应该是有过相当交往,并且必须叙过年庚的。 这在这个时代而言,是相当亲密的交情了。 完全可以称之为“两家世交”。 而在周昂原本的计划里,就有等到抄经一事了结之后,一定要过来拜访一下,把这段关系重新续补起来的打算的,今天临时来探病,并不算临时起意。 所以他的事情,不知道便罢,既然已经知道了,能帮是一定要帮的。 更何况,这里头很可能人命关天。 周昂确信自己在那榻旁闻到了血腥气。 这种情况下,就算是完全不相识的陌生人,也是应该能帮就帮的! 只是,怎么帮才好呢? ………… 两人正说话,忽然间,陈靖抓住机会飞速地往那老仆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却转头,又递给周昂一个眼神,笑道:“好了,你也探过病了,我这个年纪,身体大不如前,偶有小疾,也是正常。贤侄不必挂在心上!” 顿了顿,又笑道:“叫我说,你此后也不必再来探什么病,再有两日我就该好了!你且去吧,你事情忙,不要在我这里耽搁!” 这是又一次提醒,在催我离开了! 周昂想了想,点点头,忽然伸出手去,抓住他放在榻这边的右手,微微用力地一握,然后松开,笑着道:“既如此,世伯放心养病就是。小侄先告退了!” 陈靖低头瞥了一眼周昂的手,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摆摆手,释然地笑着,“去吧!去吧!不必再来!” 周昂站起身来,拱了拱手,却没等他说话,就先听到了身后的一声嗤笑。 “装腔作势,乔模乔样!以为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吗?” 正文 第四十三章 首战 周昂的动作一下子定在那里,如同被谁施了定身术——从他的角度,第一时间就看到,自己那位陈靖世伯的脸色,在顷刻间变得更加惨白。 脑子里各种念头飞快地转动——还好,在刚才进门后初步察觉到情况似乎不对的时候,心里就已经多少有了些思想准备,此时也不算完全措手不及。 周昂转过身来,目露惊讶。 演技系统被迫再次上线。 “这……” 他看看老仆,再回头看看陈靖,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 “不说话?我还以为你会求我放过他,让他走,说这件事与他无关呢!”那老仆面露嘲讽之色,不屑地看着陈靖。 周昂扭头看着陈靖,却见他那只露在被子外头的手不时地握紧,然后又松开。 最终,他道:“此事本就不与他相干。是我太蠢,以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想竟是把他也牵连进来。” 顿了顿,他叹口气,说:“我不求你放他走,你把他打晕,或者把他拘在这里,都可,只是事后却放过他,不要伤他性命,如何?” “哈哈哈哈!” 那老仆闻言张狂大笑,两撇鼠须一颤一颤的,说不出的得意恣狂。 笑罢,他下巴扬起,狂傲之态越发毕露无疑,“杀不杀他,是由你说的算吗?” 说完了,他看向周昂,打量片刻,道:“年轻精壮,是份好材料!年轻人,是你自己非要进来的,莫怨苍天不公!” “你……” 陈靖挣扎着似乎要从床上起来,却又很快脸上露出一抹抽痛的表情,跌了回去,且随即闷哼一声。 这个时候,意识到刚才那个戏路的表演已经完全没用了,周昂一把抄起身边的胡凳,握了腿把在手里、横在胸前,一副很紧张的模样,问:“你是什么人!” 当然,说是表演,其实周昂是真的很紧张。 但说来奇怪,可能是因为上辈子就算是心理素质比较过硬的人,此刻的他虽然紧张,却又偏偏有着极致的冷静。 一种疯狂的冷静。 首先他不知道面前的这老仆是人是妖。 当然,七八成的可能是妖——这一点,在周昂刚一进门的时候,感觉到这院子里的异常,他就已经有所感觉和猜想。 如果是人,那当然好办,人的功夫再强,毕竟有上限,自己最近这段时间辛苦地炼体,多少也算有点小收获,就算不是他的对手,但呼救问题不大。 但如果真的是妖,就有点头大了。 郑师叔虽然有些不屑于详细谈起这些东西,但周昂追问过几次,综合他的回答,还是很有收获的—— 妖分九品,但除了天妖之外,普通的妖在第九、第八、第七这三品时,最侧重的进化方向,首先是身体。 对的,师叔说,它们那不叫修炼,因为它们都是因为“意外”而感染了灵气,从而被改变了身体的有灵之物。周昂听完了形容,觉得那应该算是“进化”。 一只野兽,或一棵树一棵花草,被灵气偶然意外感染,成了妖,它直接就具备了吸纳灵气的能力,不需要再像人类那样必须按照呼吸法之类的法门进行修炼。 第九品,它们的身体得到改变和加强,能够自动吸纳灵气,开启了灵智,随后在不断的进化过程中,它们很自然地就会拥有了变形的能力——不只是变成人,它们可以变成很多东西。说白了,这是一种极高级的幻术,而这种幻术,是天地直接赋予它们的超级能力。 到了第八品,有很多妖怪已经可以拥有少则一项,多则两三项的特殊能力。比如自己此前击杀的那只狐妖,周昂曾拿她做例子问过郑桓师叔,可以确认的一点就是,她至少拥有一项“咫尺跳跃”的特殊能力。 也就是说,她可以无视面前的普通物理阻碍,直接一步跳到几米之外去——这就是她可以轻松地出现在周昂的卧室里,而无视了几道门和一堵墙的原因所在。 这种能力,有的是天赋衍生,有的是机缘巧合,它们就拥有了。 到这个程度,妖怪的灵智已经不弱于正常人类,且肉身强横,又一般都会有一项以上的特殊能力,已经极难杀死。 至少同等级的修道之人对上它们,往往没什么胜算。 当然,也有的妖怪比较倒霉,一直到第八品,除了最原始最基础的高级幻化术之外,仍然不具备任何的特殊能力,但那样的妖怪,反倒并不好对付,因为那往往意味着,它们的肉身会拥有异乎寻常的强横实力。 等到第七品,无论什么妖怪,都会在幻术之外,拥有至少一项自己的特殊能力了,实力强横、条件得天独厚的大妖怪,甚至可能拥有五六项之多! 而再往上的第六品,对于妖怪来说,则是一次质的飞跃。 到了第六品,妖怪们就会有元丹了。 有了元丹,就意味着实力急剧的提升,而过去的几乎所有能力,也都会有所升级。 当然,以上所有的这些情况,都有一类妖怪是例外的。 那就是天妖。 普通的妖怪,天地滋养,偶然得成,只是被灵气给改变了而已,因此,他们不具备遗传能力——它们的能力和强大,无法遗传给下一代。 所以郑师叔说它们“无族、无后、无传承”。 这种情况,据说等它们有了元丹,开始有改变的迹象,但概率依然极低——可能是老天爷觉得它们自从出现就太强大,所以,越是强大的东西,就越会限制它们的繁衍和传播能力吧! 一直等到第四品,它们将会一举迈入半天妖的状态,从此之后,就有了遗传的能力——它们的强大,已经可以使得自己的子孙从出生之日起,就自成妖体,自带若干天赋技能。 然而,半天妖依然不是天妖。 只是状态上更接近天妖而已。 真正的天妖,出生就自带元丹,哪怕是在第九品,实力也仍是强悍无匹。 而对于修道之人,乃至于普通人来说,每一只天妖,它的浑身上下,哪怕皮毛血肉,也全都是无上至宝! ………… 周昂不大相信自己面前这个獐头鼠目的老仆会是天妖。 这不含其它因素,纯粹就是自己对于危险的直觉所做出的判断。 可想而知,以自己当时当下的实力,如果面前的这个老仆是一位天妖的话,哪怕是最弱的九品天妖,自己为其天赋神种所摄,内心里那种对危险的直觉警惕值,也该瞬间就翻个几倍才对! 当然,就算它只是普通的妖怪,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问题的关键在于两点—— 第一,自己太菜。 尽管经过了此前的击杀狐妖事件,自己最近这段时间是真的做了各种准备和绸缪,但底子摆在那里,入门时间太短了。 体内只有低至一滴的那么一丢丢灵气。 第二,对手实力不明,特点不明。 这个甚至比第一条更要命。 ………… “我是什么人?哈哈哈……你不需要知道我是什么人!你只需要知道,你现在是我的人,就够了!” 就在他仰头大笑的时候,周昂看准时机,忽然抡起凳子砸了过去。 砰地一声,木块横飞。 那人只是简单地手臂一架,硬生生把这蓄力很猛的一砸给架住了。 不知什么材质的胡凳直接被打烂。 周昂像个普通人一样,吃这一下巨力反弹,一下子往后仰,却又很快撑住身后的榻沿,俯身快速地从地上捡起一根掉落翻滚的凳子腿。 这个时候,陈靖大声喊:“跑!快跑!” 周昂迈步一绕,转身往门口大步跑去——但跑出去才两三步,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置身水中一般,甚至……比水要黏稠多了。 于是,他的动作,一下子就慢了下来。 每一个动作,都变得缓慢,且无比吃力。 甚至连呼吸都一下子变得阻塞不畅起来。 背对着那妖怪,面朝门口的阳光,周昂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这显然是对方真的出手了! 而且近乎直觉的,他一下子就知道了对方这到底是怎么样的特殊能力——使方寸之间的空气一下子变得黏稠,使被困在其中的一切活物都行动困难! 这下子麻烦了! 他是的确想要先把对方的实力试探出来的,尤其他害怕对方会拥有特别强大的特殊能力,但他却没想到,对方不但真的有特殊能力,而且这特殊能力还正好完全的对准了自己现在唯一的一点特长。 自己的特长是什么? 说白了,是已经经过一段时日的灵气锤炼之后,事实上已经远超常人的身体素质和应变能力! 就算是想要用符,也是依赖着那瞬间的应对的! 但现在,自己甚至连想要转身正面面对对手,都变得无比的吃力! 这当然坐实了对方的确是妖怪,而且很可能至少是一个八品妖怪的事情。而且自己刚进门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不对,但用观想状态去观察,又发现没有什么异常的诡异情况,也算是一下子就有了答案——这是一个擅于控制气场的家伙! 怎么办? 这可是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战! 却偏偏碰上了一个拥有这种奇异能力的家伙! 正文 第四十四章 就一次机会! “跑?你跑的了吗?” 这一刻,来自身后无情的嘲笑,已经无关紧要。 周昂发觉自己置身于泥沼,亦或叫黏液的包裹之中,奋力挣扎许久,胳膊也只是完成了向前的一下摆动,很快就干脆放弃了这种无谓的挣扎。 但他仍然做出一副奋力挣扎的样子。 身后的妖怪仍在忍不住得意地嘲笑着:“我发现你们人类真是愚蠢!如果是我们妖,发现事情不对,早就转身跑了!这个家伙居然还傻乎乎地跑进来,发现里面的情况那么特殊,居然还真的愿意替你这个老东西做事!哈哈……好笑!” 原本萎顿在榻上的陈靖,此时则忍不住愤然反驳,“这叫仁义!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所以我们是人,你们只能是妖!” “哈哈!仁义!所以在我们妖面前,你们人类永远都是那么弱小!” “呸!蛇鼠一般永远只能躲在阴暗之处,只敢躲起来害人,永远没有正大光明地站到光天化日之下的勇气,这就是妖!” 背后沉默了片刻。 然后是那个阴恻恻而又充满了压抑着的愤怒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老家伙,待此间事了,我一定吃掉你!” “吃掉再多人,你也仍是妖!” 感谢背后的嘴炮。 周昂应付差事一般地做出努力挣扎的迹象,同时脑子里心念电转——感谢自己那越是紧张的时刻越是出奇冷静的性格! 它使得自己即便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仍然可以保持冷静的思考。 首先,身体是被困住的,但脑子没有,意识没有! 这是前提,否则就毫无法抗之力了! 其实,自从刚才进了这个院子,自己的观想状态就一直都是开启着的,不需要这个时候再去努力地做出一个打响指的动作——哪怕这个动作再小,在当下的这种情况下,都是一件需要耗费巨大体力的事情。 所以,周昂很快就注意到,那困住自己的,如同泥沼一般黏稠的东西,出现在自己观想状态下的视野中,并没有丝毫的异常! 也就是说,这不是灵气级别的封锁! 这纯粹就是对方作为妖的一项特殊能力。 它只是能单纯地调动空气而已! 推而广之,自己之所以走进这个院子就发现不对,而陈靖世伯之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大声呼救惊动邻居的想法,怕也正是来自于对方的这个能力! 他的气场整个的封锁了这座小院! 在这里,哪怕声音再大,也无法通过空气传播出去! 但这没有关系,只要自己还能沟通灵气,就还有一线生机! 所以,怎么才能打破他对这座小院的封锁,尤其是对自己的“凝固”呢? 按说能破除对方对空气的控制能力的,别的不好说,风肯定行! 但那得是大到一定级别的风吧? 我没能力呼风唤雨,排除! 灵气能对空气做什么? 貌似什么都能做,但怎么做才能打破自己身边的泥沼呢? 火把? 我会点火! 而且自己手里是握着一根凳子腿的! 木头的!这个我可以点燃! 虽然会比点燃蜡烛、点燃纸条都困难得多,但我可以做到! 但火把燃烧起来,能打破这种状态吗? 这似乎不存在必然逻辑! 除此之外……除此之外我好像也不会什么了! 我手里有三种符,一共五张。 其中两张“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是曾经成功运用过的,算是我的最后底牌,但现在不是什么致命伤害,我就算用掉一张,把它凝固住也没什么用,它能掌控这个,随时可以轻易解开。 所以,这个符暂时不能用! 再想想,再想想……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的时候再用! 还有两张是最近才刚刚研究成功的,叫做“一只鸡”。 卧槽! 我真傻!真的!我花费那么多时间研究这破符做什么! 可问题是,别的符我暂时研究不出来呀! “一只鸡”算是比较容易的了! 至于最后一张符——它是肯定有用的! 也因此,他是自己最近几天在制符上耗费时间和心思最多的了! 它的名字叫“刀来”! 这算是一个召唤类的符,召唤的对象是放在自己书案上的那把裁纸刀! 此前已经试验成功过两次了,分别是站在院子里召唤,和跑到城外去召唤,它都不受距离影响地迅速出现在自己手里! 听师叔的意思,那把刀那么小,虽然自己很菜,但十里八里的范围,应该是不足以影响召唤效果的——自己现在还城里,直线距离肯定够满足了! 只不过目前这个符的能力只是单程——一旦叫来,它自己回不去! 其实之所以研究它,主要是觉得有必要留个后手,使自己别管遇到了什么危难的境况,至少手里还能拥有一把武器,可以稍微做出一点反击——尤其是在被人抓住、捆住的时候,悄悄召来一把刀,是可以自救的! 当然,现在它只能召唤一把又小又钝的裁纸刀,但接下来自己是可以去买一把短刀的——只是此前不曾想到,居然会那么快就再次遇到一只妖! 周昂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特殊的“吸妖”体质! 居然探个病都能碰上妖怪! 所以,一把刀,两次反制,三只鸡,外加自己可以在五米之内点燃任何适合燃烧的东西——所有的底牌就在这里了。 说时迟那时快,虽然身体被困在空气泥沼中,举止困难,但这个时候,周昂的脑子却始终在飞快地排列组合着。 ………… “吃掉再多人,你也仍是妖!” “但总比被吃掉的好!” 做老仆打扮的妖怪嘴角噙着冷笑,但眼神里却已经明显出现了压抑着的愤怒。 据说妖怪,尤其是品级较低的妖怪,都是不太擅长压制自己情绪的。 但就在这个时候,周昂空着的左手终于艰难地伸进左胯附近的香袋里,从自己亲手缝制的第二个小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起来的纸。 ………… “老子现在就吃了你!” 老仆终于控制不住地勃然大怒,咆哮着,这就要冲着榻上的陈靖扑过去,但是忽然,他的衣摆轰的一下腾起一团火苗! 争吵中的两人,不管此前是愤怒还是着急,此刻都被这忽如其来的火焰给吓了一跳——以至于两人下意识地都做出了往后缩的动作。 但很快,那妖怪就发现火居然是烧在自己衣服上的! 他当即赶紧抬手去扑,但下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动作一下子僵硬了下来,似乎正在置身于一团泥沼之中一样。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正是自己的“妖法”才会有的效果。 这个发现,让他又多愣了一秒。 但火焰却并没有受到任何的迟滞——相反,在妖怪的动作被忽然迟滞的那一刻,那火焰倏然间便爆发出明亮的光芒,连火苗都腾的一下窜高了几寸! 于是,就只是这一下反映的时间,可能只有短短的一秒多,那妖怪身上的火焰已经熊熊燃烧了起来。 而当这个时候,本正处于愤怒的情绪之后,又惊诧于自己的“妖法”为何会忽然把自己给困住,再加上面对这忽然腾起的大火苗,出于任何生命都会有的对火焰的天然恐惧,使得下意识地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我是该先扑火,还是先把自己的“妖法”给解开? 答案当然是极容易选择的。 也因此,它的反应再迟钝,也只是又多浪费了半秒而已。 “嗷……” 一声怒吼之后,他不但霎时间便化解了自己的“妖法”,还猛地伸手撕扯自己身上的衣服,像扯一张破纸一样,轻易地就把正在燃烧的它们撕裂丢开! 但就在这时候,脑后忽然就是一记闷棍袭来。 砰地一声,砸得正在怒吼中的妖怪猛地往前一栽,不但剩下的半截嘶吼直接被封了回去,连它的脑子也是瞬间为之一浑,眼冒金星。 摇晃了一下身子,它勉强站住,但是,还没等它回过神来,闹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它的眼睛已经捕捉到一道刀光一闪而过。 脑子还没有彻底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另一件事已经传递到了脑海。 它觉得自己的脖子可能被划开了。 于是它下意识地抬起双手去捂住脖子,随后它就看到有鲜血从自己的喉咙处喷涌出来——等到神智渐渐恢复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只能口中“嗬……嗬……”着,一脸不能置信的表情,却还是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 亲眼看着它的尸体颤抖着媾变,最终在几片衣服碎片中变成一只黄鼠狼的模样,周昂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其实最好的结果就是控制住他,先审问一下,因为陈靖家里的那位世兄,目前还下落不明呢,周昂很怀疑他被控制在某处地方,成了要挟和控制陈靖的要害。 但是周昂不敢挑战这里面的危险。 万一有一丁点闪失,让他回过神来,一下子把他那奇异的扭曲空气的能力再施展出来,自己可没有信心在他有了准备的情况下,再破第二次的局! 所以,无论如何,先杀了再说! 先把此刻就在院子里的这两条命保住,显然更重要! 但叫他惊异的是,随着那妖怪抖动着媾变回黄鼠狼的模样,仍旧保持在观想状态的周昂,竟是亲眼看见它的头顶处有一缕有形有质且无彩绚烂的东西透过它的骨肉皮,缓缓地升腾了起来。 那一刻,周昂先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旋即脸上露出狂喜的模样。 卧槽!这家伙居然已经有了“妖元”! 正文 第四十五章 缘起 所谓妖元,指的是尚未成型的妖丹。 天妖出生就九品,且自带妖丹,但普通的妖怪在被灵气“感染”之后,却需要经历漫长且艰苦的进化过程,才能拥有妖丹。 在这个过程中,有些妖怪得天独厚,甚至可能是从刚被感染那时候起,就已经拥有了形成妖丹的基础,即妖元,那它们的升级之路,就要顺畅许多。当然还有很多妖怪,要一直到第七品的后期,才终于有妖元出现。 比如此前周昂曾杀死的那只狐妖,已经是第八品,但死后却并没有妖元离体。 现在的周昂,比那时候的知识储备又多了一点,所以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他很快就辨认出这是妖元,并小心翼翼地递出自己手中的裁纸刀,把它稳住。 郑师叔讲,妖元离体之后,通常能保持三十六个时辰不散。三十六个时辰之后,它就会渐渐地挥发、散去,重新融入天地灵气之中。 说白了,妖元其实是高度凝结的灵气。 只是它们已经被固化,或者叫被“物化”,成为了妖怪的一部分。 这三十六个时辰的时间,其实就是它在失去了躯体的禁锢之后,逐渐解除物化的状态,逐渐回归自然的过程。 郑师叔对这东西,有些不屑一顾,但听过他的形容之后,周昂知道,这东西对现阶段的自己,还是很有用处的。 因为这东西是“灵”的! 只要能成功的将它熔铸到某件器物上,那么它将是有一定概率保留已经死亡的前主人身上的特殊能力的——说白了,妖怪的特殊能力,就是来自于它! 而即便是没有做到很成功的“熔铸”,这东西超强的灵气浓度,也完全可以通过“浸染”,来极大地改变和增强容器的特性。 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将一把本质不差的剑,变得越发锋利和坚硬。 所以,这当然是宝贝。 用刀尖将它小心地挑起来,周昂飞快地解开腰带上的香囊,把里面已经干掉的香草之类的东西,直接倒出来,趁着它稍稍离开那黄鼠狼尸体上方的间隙,轻轻一兜,把它兜了进去。 同时,尽管体内的灵气已经耗去了不少,但他还是不惜成本地围绕着那布袋,用自己体内的灵气,布下了一个小小的“罗网”,确保它会被束缚在袋子里。 做完这一切,周昂长出了一口气。 但他还是不敢直接坐下大喘气。 这一次,他已经不再是当初杀掉狐妖那时候的他了。 拿手中的裁纸刀拨开黄鼠狼的耳朵,他很轻易地就分辨出了它耳后那根所谓的妖毛——只有一根,说明只是个九品妖怪! 九品妖怪居然就有妖元了! 可惜,可叹! 如果不是他凑巧跑到翎州城里来作恶,又凑巧作恶到了陈靖世伯这里,而自己又那么巧合地赶上了这件事,想必它的升级之路,是会比很多妖怪都要快的! 但现在,它却让自己收获了一份相当宝贵的妖元。 只是它的尸体仍是没有什么多余的价值。 最大的价值,怕也就是送去翎州县祝高靖高安平那里,让他可以当成除妖的功劳,再去上头骗一份赏钱。 ………… 终于处理完这黄鼠狼精的尸体,周昂站起身来。 房间里布料燃烧的味道有点大,遮住了那本就不多的一点血腥气。 周昂心念一动,掉在地上仍在燃烧着的一点布料,都齐刷刷“噗”的一声,熄灭了火焰,随之腾起一小股黑烟。 陈靖躺在床上,仍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话说,从周昂猝然发动反击,一把火烧了那黄鼠狼精一个措手不及开始,一直到刚才周昂处理完妖元站起身来,加一起也就是几个呼吸之间而已——必须得那么快,那毕竟是一只妖怪,别的能力不说,单单肉体就相当强悍,速度不够快的话,周昂并不一定就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所以,陈靖还没有从刚才那电光石火间发生的一切中回过神来,实属正常。 “世伯,你没事吧?” “我……我……” 陈靖再次惊讶地低头,看了一眼那躺在地上的小小黄鼠狼。 最后,他叹了口气,道:“原来他竟真的是妖怪!还是一只黄鼠狼!我……” 周昂走过去,这次没了胡凳,他干脆在榻旁坐下,问:“世伯,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靖有些神色复杂地看了周昂一眼,叹口气,道:“都怪我呀……” 于是,他把自己如何认识了这黄鼠狼精的事情,从头说了起来。 “前些日子,我去城外拜祭亡妻,见她坟头萋萋碧草,不免心有所感,在那里坐了好一阵子,将要起身回家时,收拢祭品,却忽然看到有只黄鼠狼在不远处盯着我,我本不在意,却忽然又见到一只,它们竟是成双成对,那小的依偎着那大的,看着不像父子母子,倒像是一对夫妻,两只都不住地盯着我的篮子。” “我当时不免有些……有些羡慕,就从篮子里扯了一只鸡腿,扔给了它们。谁料那大的接过鸡腿,竟冲我遥遥作了一揖。我当时忍不住惊奇,一时悲哀之心都淡了,就笑着对它们说:‘若你们明年还在此处,我再来上坟时,还给你们一只鸡腿!’过后就下山了。也不曾在意。” “谁想三天前,竟有一对男女忽然敲门,说是故交,我儿当时在家,便请他们进门,差了人去陈府叫我,我回来一看,却是并不相识。问他们时,他们笑着说什么,定是故交,只是等不得明年,便自己上门来取了。我初时不解,等他说起前些日子感谢我的一只鸡腿时,才有些恍惚……” “他们夫妻都法力强大,我与我儿只能为人鱼肉,连呼救都无人回应。只是我一直都不解,直到现在方才确信,这世上竟真的有妖怪!” 周昂等他说完了,问:“那么,它们是一共两只?另外一人呢?还有,世兄到底去了哪里?” 陈靖道:“他们进了我家,那女子本要直接吃掉我们父子,但此人……”他指指地上的黄鼠狼尸体,迟疑了一下,道:“此妖却说,年轻人必然认识许多年轻人,于是便以我命相威胁,严迫我儿去出门邀请他的同学朋友来家!” “我曾借口一日不去就会有人疑心,特意差我儿去陈府告病假,可是他们疑心甚重,昨日这妖怪竟是一路跟随而去,使我儿根本不敢多说,只告了假便回。今日却是迫于无奈,已经带着那女妖怪出门,去邀请他的朋友了……” 周昂听到这里,心里已经盘算起来。 也就是说,这是一对妖怪,自己杀了一只公的,还有一只母的。 就是不知道那母的是几品,有没有什么特殊能力。 而按照陈靖世伯的说法,他们是不敢在城里太过嚣张的,所以打算拿陈靖家里的这位世兄所钓饵,去多钓几个人来吃。 也就是说,无论成与不成,他们今天必回。 这个院子,就是他们选定的老巢,是它们要真的行恶的地方。 所以,接下来,自己必须得赶紧做准备了,得赶在那女妖回来之前,做好应对他的准备! 凭自己?还是出去找些帮手? 这个时候,还没等周昂考虑清楚,陈靖忽然问:“贤侄,我看你方才竟出手凌厉,莫不是这些年不见你,你学了武艺?还是……学了道法?” 周昂笑了笑,正要解释一句,话还没出口,忽然,外面响起了拍门声。 两人神情都是一滞。 旋即,陈靖道:“不好!怕是我儿与那女妖回来了!只不知道,是否带了旁人来。” 周昂瞬间头皮发麻。 但就在这时,外面却又忽然有人问:“敢问,子修兄可在院内么?” 正文 第四十六章 莫测高深 这声音,有点熟。 话说自从周昂来到现在这个世界,真正接触、有过交流的人,本来也不多,时间也不久,知道自己已经有了“字”,而且字叫子修的人,就更少。也因此,他能一耳朵听出猜出门外这道声音的来历,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虽然不免要在心里惊诧于对方为什么知道自己就在这个院子里,但要说帮手,实在也是没有比门外的人更适合的帮手了。 人家就是专业干这个活儿的! 没错,此刻正在叫门的,应该就是翎州县祝,高靖高安平。 周昂当即冲陈靖笑了笑,道:“世伯不必担心,是我的一位好友。我去开门。”说完了,他一边转身出了堂屋,一边脑海中心念电转。 对方应该在这周围布控了! 不然的话,他没理由来得那么快! 甚至于,就算明知道自己进了这座院子,他也没理由直接来拍门找人! 也就是说,他们已经侦查到了这座院子里的黄鼠狼精,且已经在布控,而且身为县祝,高靖高安平本人,也就在这附近亲自主持此事! 换句话说就是,自己其实是一头扎进了人家布控好了、很快大概就该收网的一个局里——也就是说,就算自己不来,其实这俩妖精也是要完蛋的! 只是自己实力着实不怎么样,这一路走来,居然对人家的布控毫无察觉。 不行,接下来我一定要努力修炼! 菜鸟当着真不爽! ………… 吱呀一声,大门打开。 看见来开门的果然是周昂,高靖笑着拱手,道:“子修兄还好吧?刚才得到汇报,子修兄进了这个院子,本官就第一时间赶过来了。” 周昂平静地一笑,也拱了拱手,道:“这里住的是我一位世伯,我听说他身子有些不大爽利,特意来探望一下。没想到……居然还惊动了安平兄。” 他神态轻松,但高安平可不敢放松,一边与周昂对话,一边小心地留神着院内的动静,此时闻言,刻意压低了些声音,道:“这院中的那只妖怪……” “哦,一只黄鼠狼,已经清理了。” 周昂轻描淡写地道。 说完了,他又补上一句,“尸体还在,安平兄若要,尽管拿去!” 听周昂这么一说,高安平先就松了口气,但旋即,疑惑又起。 他急忙赶来,当然是因为接到了布控的线报汇报,说是周昂进了正在监控的这座院子——倒不是怕周昂会死在那院中妖怪的手里,经由上次妖狐一事,他对周昂的实力,还是有极高的评价的,他主要是害怕周昂的意外闯入,会把事情一下子闹大,影响接下来的收网。 毕竟,外面还有一只妖怪呢! 但现在周昂说他已经把院中的妖怪给“清理”掉了,他也同样诧异——布控在院子周围的人,可是并没有听到院子里有丝毫打斗的声音! 而根据蛛丝马迹的判断,他们衙门内的几大高手都倾向于认为,那只现在出门了的雌妖实力惊人,应该有八品。而从常理去推导,留守院内的这只雄妖的实力,应该比那雌妖只高不低! 也就是说,院子里的这一只,应该至少是八品! 也正是因为深深地忌惮这院子里的雄妖,生恐打草惊蛇,导致围捕两只妖怪的计划失败,所以,尽管上午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把这座院子遥遥监控了起来,但始终没敢派人真的靠近去查探,一直到周昂的忽然闯入,高靖这才不得不被迫的提前发动,以至于亲自跑来叫门。 但周昂清理掉那更厉害的雄妖,居然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此时此刻,高靖心内莫名惊骇。 他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身侧落后一步守在门口的杜仪杜子羽,却见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且似乎也是难掩脸上惊讶——显然,他也明白自己的上官看自己是什么意思,于是用动作回答他:的确没听到任何声音。 要知道,自己这位下属刚才就在附近,而高靖对他的能力毫不怀疑——他既然说没有听到声音,那就是肯定没有任何动静传出来。 这就很吓人了! 这个时候,没等他们两人再多做什么交流,周昂已经完全打开了大门,道:“安平兄,诸位,都请进吧!” 说话间,他一边伸手延客,一边道:“安平兄是此类事件的主官,你们来了正好,我也就不必非得等在此处,等那雌妖回来了!” 高靖闻言犹豫了一下,没敢吭声。 尤其是周昂那轻描淡写的态度,让他一时间不好做出判断。 但很快,他就在堂屋里真的看到了地上的那只黄鼠狼——杜仪第一个上前,拨开耳朵一看,松了口气,回首道:“九品!” 高靖闻言也松了口气。 顿时觉得……嗯,也算合理! 以这位周昂周子修的实力,无声无息的就干掉一只九品的妖怪,虽然还是彰显出了他的实力一如自己此前所猜测的那般,很是厉害,但还不算太过出奇! 但偏偏,这个时候周昂平静地提醒道:“有一点请安平兄留意,这雄妖身上,已经有妖元,擅长控风,不但可以控制整座院子,使这里连声音都传不出去,还能凝滞一方区域的气流,实力不算弱。待会儿面对雌妖,你们莫要大意!” 高靖与杜仪此刻闻言,皆是耸然一惊。 一只九品妖怪,并不足以给他们这些熟练的捉妖之人,带来太大的威胁,可一旦这只九品的妖怪有妖元,那马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妖元当然不是妖丹,比妖丹差远了,但有了妖元在体,哪怕那妖怪只有九品,也往往会有些异常强大的“妖法”傍身了——它们往往是比普通八品妖怪还要棘手的存在!以前每次遇到,就算最后侥幸赢了,也不免总是会损兵折将。而被对方跑掉,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而周昂如此坦率地把这件事说出来,固然是提醒,帮了很大的忙,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也叫他们再一次感觉到了周昂的轻描淡写——这固然是打破了他们此前的猜想,院子里没有任何声音传出,已经找到另外的原因,但他越是如此的毫不遮掩,才越是叫人莫测其高深。 当下高靖与杜仪对视一眼,两人眼中又是都隐露骇然之色。 彼此合作太多次了,一个眼神的交换,已经足以交流许多东西。 第一个,尽管妖怪已经去一留一,但这次任务的难度还是一下子提升了很多。 第二个,没看见妖元,显然已经被周昂给取走了。 不过这个也正常,毕竟是人家杀的! 第三个,周昂的实力的确很强,而他已经置身此事之中——身边有个现成的强大帮手,当然要争取把他留下来! 这个时候,周昂同样没有搭理他们的眼神交换,只是认真地介绍道:“这位竹陂先生,乃是我父亲生前好友,我这次来,就是来探望他的。遇到这只黄鼠狼,反倒只是意外罢了。现在既然你们来了,想必是要收网了吧?既如此,我想先带我这位世伯到外面躲避一下,顺便寻一家医馆,给他老人家看看伤,如何?” 周昂如此介绍,已经进了房间的众人,当然都微微躬身拱手见礼,而当头的高靖更是很客气地道:“见过竹陂先生。” 话说,陈靖其实是认得高靖这位县祝的。 陈氏乃是本地望族之一,高靖到任本地,去拜访一下实属常情,是以,当年两人其实是打过照面的,只不过陈靖能记得他,而他却根本记不得陈靖罢了! 此时对方见礼,他虽卧在榻上,起不了身,也是拱手还礼。 而与此同时,他忍不住下意识地扭头瞥了周昂一眼——他当然不曾料到,自己这个当年好友的儿子如此年纪轻轻,却已经与本县县祝以字相称。 只不过这个时候,显然不是适合闲聊的时候。 而且高靖也没有丝毫准备要客套一番的意思,纯粹就是看在周昂的面子上,对陈靖施了一礼,客气了一句,随后就转头对周昂道:“子修兄请稍待,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正文 第四十七章 观摩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周昂暗暗地在心里咕哝了一句。 但这个时候,他脸上却只是微微一笑,道:“安平兄……没把握?” 高靖闻言微愣,旋即苦笑着道:“也不是完全没把握。” 顿了顿,他解释道:“此前我等预判,这两只妖,应该都在八品,所以我们从上头借了些东西,想来还是可以应付得来,方才子修兄出手,已然去了一只,把握本该更大。只是,子修兄方才提醒,说有可能对方会有‘妖法’在身,我等不免有些忧虑。子修兄也知道,妖怪们的‘妖法’每每玄奇,出人意料。”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才又道:“是以,为求稳妥起见,能否请子修兄稍微留一留,权作观战?” 这就是要周昂留下压阵的意思了。 他提出这邀请,按说是情理之中,一是周昂此前已经涉入此事,二是在不能确保十拿九稳的情况下,谁不想多个高手兜底呢? 但也只能是邀请。 周昂要拒绝,也完全在情理之中,且以周昂目前留在高靖等人心中的高手形象来说,他们也并不敢如何为难。 但这个时候,周昂却只是稍微犹豫了片刻,就道:“也罢!我就在此静观诸位诛妖!为诸位贺!” 高靖闻言大喜,连杜仪等人脸上,也都纷纷露出喜色来。 对他们来说,多一个高手兜底,自然就多了一份把握不说,关键时刻,说不定是可以降低己方的伤亡的——只是他们当然的并不知道,周昂现在所有的底牌,其实就只剩下一道反制符和两只鸡了。 这个时候,高靖当然连忙道谢,还主动表示,要派人先把竹陂先生陈靖送去诊治伤势——周昂当然乐不得如此。 等陈靖被一位士卒背走了,杜仪吩咐一声,院内院外,顿时有十几人都忙活起来——高靖看起来是要陪周昂说话,但周昂这时候却偏偏没有心思陪他闲聊些什么,反倒是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观察起这帮人的动静。 为什么明明自己其实已经不剩什么底子了,还要留在这里“观战”? 就是因为他想看看人家是怎么杀妖怪的! 说白了,到现在为止,别看周昂已经手刃两只妖怪了,但还一直都是单机游戏——他特别好奇别人都是怎么玩的! 虽然这可能会多少有点冒险,但他觉得这是值得的! 因为他自己事后反思,当时自己能够杀掉那狐妖,主要就是因为出其不意,外加匪夷所思——事先那狐妖对自己的观感太“好”了,既是文弱书生,又无比痴恋着她,甚至曾经死在她手上一次,所以对于她来讲,自己其实是毫无威胁的,因此她对自己也是毫无提防的。 而且那天晚上从头到尾,自己也始终没有表露出有一丝反抗能力的征兆。 所以,自己才能在最后用一道从思路上来说实在是足够“匪夷所思”的符,一下子翻盘。 事实上,刚才自己击杀那黄鼠狼妖的过程,也相当类似。 对方对自己全无防备,而且自己也的确是已经落入了对方的掌控,陷在空气泥沼里脱身不得,局势已经完全的一面倒——然后,一下子翻盘。 一把火,一道符,让对方陷入忙乱,然后并不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时间,直接先杀死再说! 但这个不是常态! 即便是再没有杀妖的经验,周昂也知道,自己此前的两次杀妖,绝对不会是常态——换句话说,妖怪们不会一直都把自己当成毫无反抗之力的普通人的! 总有一天,自己必然要跟妖怪们刚正面! 到那个时候,不要说遇到像刚才的黄鼠狼妖那种有强大妖法傍身的家伙了,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九品妖怪,自己都很难说可以打赢。 所以,居安思危,他觉得自己必须尽快积攒能够跟妖怪正面打的实力,以及经验——实力提升先放一边,那个不是想提升就提升的,但要说刷经验,坐在一边看一帮熟练工在那里打怪,不正是极好的机会吗? 总比自己亲自上阵跟妖怪打,危险要小多了吧? ………… 六名弓箭手,都手脚飞快地各自躲到高处隐蔽起来。 杜仪小心地拿出三道符,一道贴到了门框的里面,一道贴到了堂屋门口,还剩最后一道,却又小心地收起来。 有几个人进来了一趟,听杜仪吩咐了几句,随后又出去了,想必是去负责堵截对方可能的逃走方向了。 院子里还剩几个人,都各自隐蔽到了屋后、墙角、房内等。 等一切布置结束,杜仪重新打开大门,让它半敞着。 因为没有人会去开门了。 等到连这一步都做完,周昂跟高靖和杜仪一起,退回了房间内。 ………… 那只雌妖并没有让大家等太久。 线报很快传过来,对方已经进了坊门——一男一女,只有两个人。 也就是说,陈靖的儿子虽然被迫带着那雌妖出门去“钓人”了,但最终的结果,居然是一个都没有钓回来! 按说这不大可能。 陈家至少是父子两代读书人,随便找个什么借口,还能诓不来几个朋友? 会出现这个结果,显然只有一种可能,陈靖的儿子就算有机会,也绝不拉任何一个人来! 听到这个结果,周昂固然很高兴,高靖也笑着说:“不愧是竹陂先生的儿子啊!虽生死当前,犹气节凛然!” 于是周昂顺势就加上一句,“待会儿开战,请务必保我这位世兄安然无恙。” 高靖闻言当即抬手一指头顶,道:“我们衙门里的这几位,都是百发百中的神射,要射中妖怪或许不易,但要迫开他,绝无问题。” 周昂闻言微笑点头,忍不住心想:“这就是团队作战的好处了!” ………… 妖怪很快就来了。 她似乎毫无防备。 也或许她的毫无防备是因为她此刻正满腔怒火。 虽然因为父亲被人控制,陈靖的独子被迫答应了出门去邀请自己的朋友到自己家里小聚,但真的出门了,真的见到了朋友,他却居然愣是没有把邀请的话说出口——父亲多年的教导,已经深深地扎根在心里的这个年代读书人的价值观,以及其实很明白,就算是把人引来,自己父子只怕还是难逃一死,都使得他虽然不敢在外面大喊大叫地暴露,却绝不肯拉任何一个人进坑。 与拉几个人进来,或许会晚死两天相比,他选择了今天回去就和自己的父亲一起死——因为对他来说,这样死掉,至少无愧于心。 这当然激得那雌妖暴怒异常。 还好,在外面她还算克制,可是当进了陈家的大门,她甚至连大门都来不及关上,便首先愤愤地一脚把陈靖的儿子给踹得飞了起来。 简直正中下怀! 陈靖的儿子一把扑到院子里,当场咯血,但是埋伏在屋顶和院墙上的弓箭手们,却根本就没有给那雌妖继续狂性大发的机会。 周昂当时还躲在屋子里,但透过窗纸上的小小破洞,他却看得分明。 嗖嗖嗖嗖嗖嗖! 六支箭齐发,前后相差绝对不超过半秒。 两支直奔那雌妖的上下两路,两支预判一般卡在她能移动的左右两侧,一支射向她身后,同样属于预判,还有一支,则稍微离群,却是正好卡在陈靖的儿子的身后——如果雌妖选择了继续往前扑,也绝对会因为躲避这支箭而被迫放弃身前的目标,继续狼狈躲开。 这已经不单纯是射术和时机的问题了。 这肯定是既来自之前的预做安排,又同时包含了这些射手们多年来的默契配合,最终才会呈现出如此精准且近乎完美的第一轮箭! 实际上,周昂现在还不知道的是,在捉妖团队的定位上,弓箭手的定位就是主打前后两端——前头封位,给其他战斗人员进入位置创造时间差,后头则是在妖怪试图逃跑的时候,准确的去封堵路线。 至于中间的战斗过程,无论妖怪还是修道之人,移动速度都极快,而且场面一旦焦灼起来,很容易造成误伤,所以弓箭手是会立刻失去作用的。 现在也是如此! 六支箭齐出的同时,弓箭的破风声第一时间就惊到了那妖怪,她甚至完全没有往院子里看一眼,寻找一下自己同伴,或者继续去杀死陈靖儿子的意思,第一反应就是转身就跑——她第一时间意识到这里已成陷阱。 弓箭虽快,但她的反应速度和移动能力,也同样不弱。 第一下躲避当头的两支箭很轻松,随后避开阻拦她身位的那支箭时,略显狼狈,但基本上来说,这第一轮箭,几乎没给她带来任何困扰。 但这个时候,早就埋伏起来的县衙众人,已经纷纷跃出,轻松就位。 并且,当头就是一个大火球忽然出现,呼啸着冲她砸了过去。 那雌妖愤怒且惊恐地嘶吼一声,却到底是出于对火焰的本能畏惧,没有去硬接这一下,而是再次选择了躲开。 但就在她躲开的方向上,一把长剑寒光凛凛,已经递到了她的胸口。 极细微的噗地一声,那剑立时在她左臂上扎了个对穿。 此时周昂正跟高靖一起步出堂屋,先是见了那火球,随后又见了这一剑,不由得眼睛大亮——原来你们都是这么杀妖怪的! 火球术? 这个好办!我也能行的! *** 今天就这一章。 连着高速更新了一周,我这老腰啊…… 正文 第四十八章 恭维 火球在半空中冲过雌妖的身位之后,就迅速变小,并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显然,那并不是真的火球,那只是一团凭空而来的火焰。 但刚才那一剑所带去的伤害,却是结结实实的。 那雌妖尖锐地叫了一声,以近乎不可能的姿势,一脚踹飞了刺伤自己的捕猎者——身体犹在半空,那人已不受控制地喷出一口血来。 但第三第四个人已经又到了。 雌妖完全没有可能去专心对付任何一个人。 而且刚一步出堂屋,杜仪就已经飞快地奔入院中。 他先是一把拉起扑在地上的陈氏子的后脖领,笔直地把他甩向堂屋门口,使之脱离战圈,随后就拔剑出鞘,伺机要加入战团。 但就在这个时候,众人忽然觉得身边的环境为之一变。 明明正当午时,阳光明媚,却偏偏有一种阴冷的感觉袭上心头。 而对于周昂来说,则是刚才那熟悉的“凛然”感觉,又一下子回来了。 “不好!她很可能也有那种凝固术!” 周昂心里刚刚冒出这个念头,就见雌妖侧面正一刀劈下的那中年汉子,忽然身体一滞,与此同时,那雌妖已经转过身去,完全无视身后身侧的其他人,双手皆五指箕张,凶猛地扑向了刚才向她释放火焰的那人。 这一下来得异常突然,所有人心里都下意识地咯噔一下。 但此时她身侧的另外一把剑本待奋力向前,借着对方无视自己的机会,至少重创她一下,结果忽然的,他觉得自己似乎一下子陷进了一团泥泞之中,而且是整个身体都被泥泞给包裹了,以至于这速度奇快,本该赶在妖怪躲避或封架那当头一刀之时及时赶到的一剑,忽然就凝固在那里——恰在此时,那当头劈下的一刀,却又忽然恢复了自然,却被刚才的凝滞给弄得一下子重心全失,虽一刀劈下,持刀人却反而踉跄了一下,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力道。 而事实上,他这一刀的攻击范围之内,也已经失去目标了。 叮的一声,同样失了重心的剑,踉跄着刺到了刀上。 而与此同时,一团火焰刚刚闪现,便已被一只利爪拍开,那雌妖冒着被烧伤的危险,冲过一团火焰双手十指齐齐地刺入施发火焰之人的双肩。 “啊……” 那人的身体本已正在躲避,但忽如其来的“凝固”,使他连转身都异常困难,此时被对方十指抠入肩胛,控制不住地痛叫一声。 一把抓住之后,那雌妖轻松地抽出右手,奋力地掏向此人的左胸。 但这个时候,一块巨石凭空出现,呼啸着砸向那雌妖的后背——听得耳后风声,那雌妖不敢挑战背后庞大之物,也没有再次动用她的“妖法”,只能被迫拧身侧倒,同时奋力地抓起左手利爪之下那人,抛向自己身后。 但那块大青石却在眼看要撞上自己人之前,又忽然的凭空消失了,持刀之人张开双臂,接住了自己的同伴,但他自己也基本上就此被屏蔽在战场之外。 这一系列的交手,就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换个普通人来,可能就觉得眼前一花,几秒的工夫,已经好多人在场中频繁地换位、出手、交手,而自己却完全没看懂他们是怎么打的——但是在内行人看来,那雌妖只在几下交手之内,便已经重创了这边两人,还迫使一人暂时离开战场,实力实在是相当强大! 关键是,她的妖法实在好用! 尤其是对于他们这样大幅度依靠团队配合来围捕妖怪的,再精密的配合,说白了也就是方位和时间差而已,一旦大家配合默契的时间差被她的“凝固”妖法给打乱,所谓配合,就顿时成了笑话。 此时战场匆忙,而且自己一方已经处在劣势,但高靖旁观者清,心态仍是异常的冷静,却也正因如此,他此时忍不住下意识地就想到:这雌妖的妖法已是如此难缠,实在是无法想象,刚才那雄妖该是何等的强大。 更无法想象:周昂周子修仅凭一人之力,又是怎么将那雄妖直接破喉击杀的! 但这个时候,想这些没有用。 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周昂只是面带笑容、却又似乎是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只是在注视着场中的变化,却丝毫都没有要出手相助的意思,他不由得心想:看来我必须得下场了! 大家相交不深,绝不能就此叫周子修小觑了我等! 脑海中转过这个念头,他当即稳稳地迈步向前——就在这个时候,场中情势又是一变! 双方一两个照面之间,这边出动四人,却眨眼间伤了一半,还有一人被迫暂时退出战场,仅剩下最后出手的那持剑者,可想而知,那雌妖转过身来,第一目标就锁定了他。这个时候,当然是危急之时。 于是,就在战圈附近的杜仪忽然掏出一张符来,大吼一声,“破!” 这一声“破”出口,他自己的动作却忽然一凝。 但他手中那符却不受阻碍地顷刻间爆燃起来,而与此同时,此前被他贴到大门门楣之后,以及堂屋之前的两道符,也瞬间无火自燃。 院内众人的耳中,似乎都隐隐约约地捕捉到了“啵”的一声。 似乎是某处的空气在隐隐爆裂。 而那正作势奋进的雌妖却忽然发出“啊”的一声尖利嘶叫。 原本院子里的阴冷感觉,顷刻间消失无踪——暖暖到甚至已经有些晒人的四月的阳光,似乎在这一刻,重又倾洒进这座不大的庭院。 近乎直觉的,周昂就捕捉到了这三道符的作用:它们就是用来破妖法的! 至于原理是什么,到底怎么才能破妖法,这个稍后得回去问问郑师叔——我得学会做这个! ………… 杜仪的身体刚刚被“凝固”,又瞬间解封。 宝剑已经出鞘,敌人目前正处在被击破妖法的混乱期! 而且县祝已经亲自下场压阵。 在他身后,还有一位实力高深莫测的周昂周子修负责总兜底总压阵! 机会大好! 杜仪的身体轻巧跃起,身在半空越过自己的同伴,他掌中长剑不徐不疾地刺下——与此同时,多年配合打磨出来的默契,使得场中仅剩的一位同伴,也近乎直觉般地一剑封向了那雌妖的后路。 甚至就在这个时候,尽管有人暂时无法直接参战,却仍是调出一块大青石,使其从半空中略带倾斜地向下砸落。 三合一! 那雌妖第一时间就意识到,最大的危机来了! 但偏偏这个时候,她的妖法似乎被什么力量给禁锢住了,根本无从施展。 可即便如此,她仍是做出了令人目瞪口呆的应对—— 仓促间拧身向后,她完全无视那把寒光刺目的长剑,就用身体笔直地迎了上去,并任由那长剑轻易地刺穿了自己的下腹,但与此同时,措手不及之下,那持剑之人根本无从做出反应,便被她一掌拍开——他甚至没能阻拦对方哪怕半秒钟,半被打开半是躲闪、斜斜踉跄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雌妖就在自己面前飞奔而过,然后一跃而起! 她要借房顶逃走! 这是所有人看到这一幕之后下意识地判断。 但这个时候,高靖忽然出手了! “罗网!” 顷刻间,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大网,从半空中罩下来。 那雌妖虽怒吼一声,却还是不得不被迫放弃从屋顶跃走的计划,仓促地被打回了地面——噗噗噗!刷!咄咄! 两箭走空,三箭入地,但中间却有一支箭,使得那雌妖躲无可躲,最终贯入右胸——她本打算转身向后击退杜仪,吃这一箭,身体明显一歪一滞。 高靖的一剑轻松地送进了她的右肋。 两剑加一箭,她身体的力量似乎一下子就耗尽了。 杜仪的一剑,准确而又轻松地刺入了她的心脏。 ………… 一人重伤,一人皮肉伤,一人轻伤。 好在有一道强大的符发挥了绝强的作用,最终没死人。 周昂全程旁观了这场战斗,掌心里全是汗。 他觉得,要是换成刚才他们这种打法,自己就算有十个,也不够被那雄黄鼠狼揍的——尤其是刚才目睹了雌妖对那种“凝固”妖法的用法,周昂甚至觉得除非对手太强,否则这个东西简直就是对付群殴的利器! BUG级别的利器! 当然,心里后怕得要死,倒也并不耽误他脸上依旧带着淡然的笑意。 想当年面对领导,一边在心里暗骂、哀叹,一边脸上却还得做出一副心悦诚服般赞叹的表情,甚至连眼神都不能差了,几乎就是基本功了。 此时战事结束,大家纷纷起身,姿态不一地走过来。 高靖则蹲下身子,静等那雌妖变回原形,不由得叹了口气,“果然是九品!” 同时他忍不住心道:“也幸亏是九品,不然就要叫周子修看笑话了!” 那黄鼠狼精的妖元很快就离体而出,杜仪上前,拿出一个圆形的铜球,按动机关打开了,轻易地将妖元收了起来。 这时候,高靖才重新站起身来,转身冲周昂走过来,拱手道:“叫子修兄见笑了。” 周昂笑笑回礼,随后淡淡地道:“大开眼界!诸位都实力不凡!佩服!佩服!” 当然,高靖可不会拿他的恭维当回事。 别管他的语气听起来有多诚恳! 只看他那副淡然的模样就知道,人家纯粹就是客气性的恭维而已!自己等人全员出动的这一番瞎忙活,伤了好几个人,还借助一道强大的符,才最终拿下实力更弱的雌妖,摆明了是不可能让周子修这种大能看得上眼的。 恭维,也只是恭维而已! 正文 第四十九章 人心即道 大战过后,一地狼藉。 高靖只跟周昂简单聊了几句,就转身回到院子里。 这一战赢得不算太难太险,但也并不容易,那个被雌妖十指切入了两边肩胛的家伙,看上去血淋淋的,但其实并不算大伤,该休息休息,会很容易康复,反倒是那个被雌妖含愤之下一脚踹飞的家伙,才是真的重伤。 不过还好,高靖检查又询问了一番,确定也不是什么难以痊愈的问题。 说白了,对方虽然妖法厉害,如果没有那三道符限制住她的妖法,这边甚至都未必能赢,但她毕竟只是个九品的妖怪。 妖怪一旦成为妖怪,肉体力量会极为强横,但再强横的肉体力量,也仅仅只是肉体力量这个层级的击打而已——会重伤,但一般不致命。 杜仪一声招呼,院子外面很快有人进来,把伤员们都架走。 立了功的弓箭手们也已经纷纷从屋顶、墙上下来,一番点检之后,他们很快就把刚刚经过了大战的院子给尽力恢复成原样。 其实没多大损伤,最大的损伤大概要算是两支箭射中了庭前的枇杷树——箭头拔下,留下了两个窟窿,看来得堵一堵,不然雨季一过,雨水灌进去容易腐烂。 他们忙他们的,周昂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过去把陈靖世伯的儿子给扶起来——但也仅止于此,他有点晕乎乎的,也并不认识周昂,而且还没等周昂说句什么,卫慈卫子义已经过来,道:“子修兄,这些事情,还是让我们先处理一下吧!” 周昂愣了一下,但什么都没问,随后就让开了身子,任由卫慈招呼人,把他也架起来,带走了。 等到战场被一帮熟练工麻利地收拾个差不多,高靖才又走回来,跟周昂并肩站了一会儿,道:“这种事情,容易引起恐慌,必须要进行封口的。” 周昂点点头,问:“不会为难他们吧?” 高靖道:“子修兄放心,绝对不会。像他们父子二人,都是读书人,如果他们愿意,都可以留在我们衙门里,做一些简单的事情。” 周昂抿抿嘴,问:“要是不愿意呢?” 高靖沉默片刻,道:“那就只好把这两天的事情给洗掉。不过你放心,咱们郡里有高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安排一段幻术,把他们这两天原本的记忆,都给洗掉,保证不留下任何痕迹,也不影响他们以后过活。” 周昂闻言不由愣了一下。 脸上保持着镇定,但他心里却是不由得一惊:卧槽,修持之人是连这种技术都有的吗?能把记忆都给人洗掉? 但仔细一想,他又觉得这似乎也很正常。 山精鬼怪之事,被编成故事,到处流传,但其实没几个人真的信,大家都是当成故事来说,这才使得民间安定,但事实上呢,这才多少天的功夫,自己都已经遇到两起这种事情了——虽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概率,有可能是偶然现象,但据此可知,这种事情其实并不少。 要是官府方面没有这种洗去记忆的手法和技术,只怕早就民心惶惶了。 换个思路去想,也幸亏是有这种解决方案的,不然就要变成全民皆谈杀狐妖了——但还是不对,全民皆谈杀狐妖,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啊? 周昂有心想问问高靖,但彼此交情有限,犹豫了一下,他还是不懂装懂地点了点头,道:“也罢!看他们怎么选吧!” ………… 本来只是去交上活儿领工钱,忽然就变成探病,又从探病变成杀妖,随后又留在陈家的院子里帮人“压阵”,一个大上午,就这么耽误过去了。 等到周昂与高靖他们一起走出院子,又回头看衙门里的人锁好了院门,抬起头来看看太阳,都已经快到午时了。 但他仍然选择了先出城一趟,因为马上要过去的这个上午,先是自己出手,随后又旁观别人出手,尤其是后面旁观的这一场,让他脑子里爆炸一般多了很多的知识,但与此同时,也积攒了很多问题。 这个时候,当然是求知欲压倒一切! 那个火球,啊不,那应该算是火焰吧,他是怎么捣鼓出来的? 那三道符是通过什么方式,把那黄鼠狼精的妖法给限制住的? 哦,还有,那妖元要怎么才能熔铸到别的器物里? 其中有个人能凭空弄来石头砸人,那个算不算召唤类的法术?跟我的召唤裁纸刀所用的“刀来”符,是不是一码事? 妖元这个东西,跟妖法既然不是相伴相生的,那根据现在的经验来看,妖元是对妖法有极大的加强作用的,但为什么妖法在使用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灵气波动呢?它似乎只是在调动空气而已。这个又是什么原理? 还有还有…… ………… 到了山上,庙里的爷俩刚端起饭碗。 周昂也不见外,自己去拿碗,盛了一大碗饭,就着郑桓师叔不知道又从哪里“买”来的一盘蘑菇炒山笋,咔咔咔干掉了一碗饭。 饭不够吃,不过好在敖春做饭比较快。 祖孙三代吃过了饭,周昂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求知欲,把上午经历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一般,说给郑桓师叔听。 当然伴随着的,是连珠炮一般的各类问题。 也可能是逐渐熟悉了他的学习方式吧,现在郑师叔对他层出不穷的问题,和那种万事都要求个所以然的态度,也已经适应了。 等他说完了,就慢慢解答他: “火焰很简单啊,你不是会点火了吗?无非就是你以前点的是蜡烛,点的是纸,是柴,现在要点的是什么都没有而已,灵气本来就无所不能,想打出火焰,就把体内的灵气推出去,点着了不就行了?” “啊?” “敖春,你给你师伯展示一下。” 敖春伸手一指,刷,一团小火苗离指而出,飞出去几米,倏然消失了。 然后他回过头来,既然把下巴磕在手腕上,听师爷爷跟师伯聊天。 这就有点尴尬了,不好意思继续问这个问题了。 似乎这真的有可能……是个很简单的事情一样。 “哦,妖元这东西,跟你说过吧?其实就是还没有成型的元丹嘛!一旦成丹,就可以施展许多操控灵气的玄妙法门,但妖元的话,也就是把本来就有的妖法给加强一下,没什么大不了,哪里用得着什么符!来,师叔告诉你怎么破……” “这都行?就怎么……就能打破了?” “当然!些微妖法,能困住别人不稀奇,你要是也被困住了,不免让你师傅和我,都面上无光啊!” “至于那符,我倒是无从去猜,不过大概也就是锁定范围,限制妖元而已,其实不需要那么复杂的,你若是想做符,师叔告诉你一个思路……” “妖元熔铸进器物?此事容易……” “召唤石头?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分类,大概算是吧?其实就是一个预设的器物而已,这个没什么好说的,你自己琢磨……” ………… 噼里啪啦! 周昂提一个问题,郑师叔解答一个问题,没多大会儿,就聊完了。 但聊完了周昂反倒有点懵。 郑师叔把这些东西都解释得太干净利落,也显得太简单了。 虽然……虽然……虽然好像仔细一想,的确是应该就是那么个道理,但总觉得事情不该那么简单似的! 这可都是法术啊! 尤其是那三道符克制妖元和妖法的事情,在师叔那里擘解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他甚至直接给出了调动灵气化解被“凝滞”的办法。 想了半天,周昂决定自己回头逐一试验之后,再拿来请教师叔。 但紧随其后,他就想到了最要紧的一个问题——所谓的洗掉记忆。 这一次郑师叔闻言,倒是沉默了片刻,随后“呵”了一声,道:“现在朝廷不止负责捉妖,连这种手法都已经普及到底下了吗?真是……唉……” 他这话里,似乎带着无穷的沧桑与感慨,反倒听得周昂愣了好一会子。 当周昂再次追问,郑桓师叔犹豫了片刻,道:“如果是有人专门修炼这个方面,其实……也无非就是幻术的一种。记忆这个东西,哪是随便谁都能洗掉的?只是被遮盖起来罢了,一旦遇到特殊的情形,比如再次碰到妖怪,这种记忆随时可能会重新蹦出来的!” “当然,对他们来说可能也无所谓,再遇到妖怪,记忆苏醒,无非就是再洗一次就是了。嗨……”他摇头苦笑,“没想到居然真的有人下心思去做这个方向……随他们去吧!无碍大局!” 但想了想,他却认真地对周昂道:“你师父现在不在,师叔要提醒你一句,望你谨记:若遇一时关碍,这种小技法,适当的用一用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你要知道,万物有灵,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切莫以为自己已经超凡脱俗,而生出什么轻视玩弄之心。” “这天地之间,最大的东西,不是灵气,是道。” “什么是道?” “人心,即道。” 正文 第五十章 意外收获 今天周昂回家又晚了一会儿。 不过还好,母亲和妹妹也只是刚刚吃过饭而已,锅里饭还是热的。 周昂在约莫一个时辰之前,刚吃过饭,但以他这个年纪来说,多吃一顿完全不在话下,不过他还是掰了一半杂粮饼子递给周子和。 吃饭的工夫,周昂把今天从陈府那边得到的工钱交给了母亲,又把多出来那部分钱的来历也解释清楚了。 听到连已经交上去许久的佛经,都又重新加了钱,周蔡氏一边高兴,一边又忍不住感慨,道:“当年你爹的字就是大家都说好,他曾说,字是读书人的第二张脸,多好都不嫌好,越好越好!只是当年在他那里,只听人夸他,他自己也夸自己,到底也没见过真的起多大作用,不想今日在我儿这里看见了!” 一家人念叨一番、欣喜一番,又感慨一番,但等周昂吃过饭,母亲把钱去收起来之后,她们照例还是要忙活起来。 收衣服,叠衣服,该缝缝补补的要赶紧动手,赶在天没黑之前,要把该送的衣服给人送回去。 而且最近这天不大稳当,她们决定除非是熟识的,就算晚了时间也不会怪罪,否则就不接新的活儿了——多年洗衣服晾衣服,翎州本地的天气,都在母亲心里装着呢。不会看天文也不用背黄历,每年到了什么时候,她大约就能猜准哪几天会下雨,以及大概会下成什么样子。 都说天有不测风云,但对于用心的人来说,并没有真正完全不测的风云。 看她们在院子里收衣服,周昂就站在堂屋门口陪两人又多聊了一会儿,多数是小妹叽叽喳喳的,说些洗衣妇人们之间的事情。 她偶尔也会有些小幻想,比如她曾说过好多次,要是家里有一只船就好了,到时候就去东边运大米去。逢到丰收时节,直接去下面县里拉粮,一个来回就能赚一两多银子——来回亦不过百余里水路而已。 当然,这丫头想的时候,估计全然没有考虑过,要不是有把子力气,能自己搬粮食、能自己轻松地撑船百里逆流而上,这个钱还真是赚不到手的。 因为这赚的本就是个力气钱,一旦请人搬运、划船什么的,工钱一开,也就不剩什么了——事实上就算自己很有膀子力气,也是要雇人的。 当然,在她的年纪而言,叽叽喳喳地跟你说这些幼稚的憧憬,叫人只会觉得美好,全然没有心思去直接告诉她现实的残酷。 连母亲周蔡氏一般都不点破她。 只是偶尔说得实在不靠谱了,她才会笑着点上两句,告诉她实际的苦难,于是小丫头想一想,顿时就会露出兴致索然的模样。 这样的对话和聊天,其实过去的周昂也偶尔参与,但参与度极低,因为母亲和妹妹每日里忙于生计,每日里跟一帮粮商、茶商、药材商、船家、力工等等打交道,对这船上的事情,包括运输、物价等等,天然敏感,而周昂从小就是负责读书,对这些事情,实在也是不怎么插得上嘴。 现在的这个周昂当然好了些,准确的说,是好了许多。 他虽然对这个社会的商业运转,缺乏最直接的一手体验,但对“商业”这个东西本身,却是并不陌生的。甚至于,稍微了解一下本地的情况之后,他看问题就比周蔡氏还要深刻多了。 这种高屋建瓴的见识和见解,是十几年现代教育和几年现代社会工作经验带来的,让本地“土著”人士很难比拟的一项优势。 当然,现在周昂无意于显摆这个。 这个时代做生意是可以的,丰衣足食不成问题,但他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走上了更好的路。 所以,他比起以前那个周昂,会更加的乐意于参加这样的家庭内的闲聊,却仍然很少插话——他只是喜欢这样一家人轻轻松松说话的那种氛围罢了。 ………… 聊了一阵子,眼见干了的衣服快收完,接下来娘俩要缝缝补补了,周昂就干脆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现在抄写《金刚经》的临时工作已经辞了,他下午和晚上的大片时间就都腾了出来,自然就可以自主去安排。 今天上午经历了太多事,师叔又给了很多“脑洞”,周昂准备先仔细梳理一下。而梳理的方式,还是那样,把它们都写下来。 抄写《金刚经》期间,不止得了不少钱,还剩下了不少好墨好纸,连全新未动的笔,都剩下了两三杆,这些是昨晚都已经整理好,就摆在桌上方便随时取用。但此时,周昂却纯粹下意识地扯过一张裁好的普通纸。 习惯了从最次的开始用。 磨了墨,提起笔来—— 第一,学习和掌握怎么发火焰; 第二,最近抽时间出门去买一把好兵器。短刀最好。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 可以找安平兄给推荐下哪家铁匠铺比较好。 然后—— 第三,尝试把妖元熔铸进去。 写到这里,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很可惜,师叔不能帮忙。虽然搞不清到底为什么,问了师叔也不说,但他就是没法帮忙,只能告诉怎么弄。 这要是由他出手给弄,肯定稳当,但自己尝试着弄的话,就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了——妖元就一个,一旦失败,下一个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碰见了。 更何况,就算碰见了,自己也未必打得过人家了! 唉,山门里的一切东西都没法带出来,带出来就废了,甚至连师叔和敖春都没法出门,这真是个问题。师叔不肯说是什么缘故,想必是有着叫他为难的地方,等师父回来了一定要问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按说没道理的! 师叔可以轻松地“买”酒、“买”米、“买”菜,还是人家炒好的菜直接端过来,简直比美团饿了么还神,也就是说,他可以轻易的拿到外边的东西,而外边的东西进了那座小庙,也是好用的,没道理反过来就不行啊! 还有那堆雪的事儿,以及枣树明明看上去没死,为什么这都四月底了,还是不发芽呢? 这些问题,等师父来了,都得问问。 走了一会儿神,周昂又继续写—— 第四,我得学学兵器。 关于这一点,周昂心里想的是:光是炼体不行,师叔也说了,他教自己的那一套拳法,就是用来炼体的,真打起来不行,没用。炼体的话,那套拳的确效果显著,自己现在的速度、力量,大幅度提升,但光这样是不行的,必须得有能够跟人过招打架甚至生死相搏的东西。 所以,拳脚功夫和兵器,都要学一学。 第五……啊,这个,想想,得等到我把妖元熔铸进兵器里,且保留了那份妖元里的“妖法”,才有可能练得起来。不然的话,就算记住师叔教给的怎么破解对方妖法的办法了,也没地方实践和练习去。 所以,第五不是这个,第五是……按照师叔传授的办法,尝试写出一道可以破解妖法的符。 第六,先找一块小石头,尝试给它打上我的灵气的印记,尝试直接灵气对灵气的召唤。争取能做到像人家那样随叫随到。 第七,等妖元熔铸成功,试验一下师叔教给的用灵气破禁锢和破妖法的办法。 ………… 不知不觉就写满了一张纸。 写完了第七条,周昂又想了想,觉得差不多就是这些了,再多的计划,现在写了也没用,于是这才停下笔。 把这七条计划又从头审视一遍,默记在心,他随后便拿起这页纸,信手向身后扔了过去——那纸离开他手,当即便燃烧起来,等到盘旋着落到一半,已经化为灰烬了。 这种感觉,有点小装逼,但是好爽。 感觉自己真的在修仙的样子。 ………… 等周昂理清了思路时,耳听得外面已经没有了丝毫动静,起身出去转一圈,发现母亲和妹妹都已经出门。显然是给人送还衣服去了。 别管因为什么,今天上午的课程已然是落下了,周昂决定趁这会儿功夫天还没黑,争取给补回来。 站到院子里,找一块没有被晾衣绳切割的完整地方,他站好,深吸一口气,进入了观想状态,目送那只大公鸡悠闲地踱步离开了,便按照已经熟悉的套路,打起炼体拳来。 但拳路刚起,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不单纯是微凉却又叫人舒服的灵气之风嗖嗖往身体里钻得更快的问题,打着拳,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吸收灵气好像一下子变得加快了许多。 甚至他能清楚地察觉到,那灵气在改造自己身体的速度,也一下子加快了许多——以往一般是三通拳打罢,他会感觉身上酸酸涨涨的,师叔说,那就是灵气改造身体的反应,但现在,拳路打起来没多大会儿,他已经觉得身上开始发酸发涨。等一通拳打完,身体肌肉骨骼的酸胀程度,已经超过过去三通拳的效果! 周昂心里下意识地有些惊喜,但他没有停下,仍和往日一般,第二通拳又接上了——也是师叔说的,人体是有承受极限的,修持是个天长日久的事情,没必要为了求快,短时间内把自己搞得太过狼狈。 而且练得遍数再多,其实效果也就那样,后面效果会减弱得特别快。因为一旦达到了饱和,你的身体就会自动拒绝灵气的改造。 所以,按照师叔的话说,就三遍,是什么样儿就什么样儿了。 于是忍着酸胀,直到打完了三遍拳,周昂才缓缓收势,停了下来。 结果停下来一检视,他顿时心中大喜:今天的进步速度超过了过去的至少五六倍! 按照师叔给的比方,如果过去每天都是一滴水,今天起码有五六滴? 惊喜过后,周昂赶紧思考是什么原因——他就这逻辑,别管好事儿坏事儿,非得赶紧分析清楚为什么才踏实。 而这个时候,原因似乎不难想到—— 就在今天上午,自己刚刚击杀了一只有妖元傍身的黄鼠狼精。 至于为什么,周昂推测,难道是自己在杀他之前和之后,一直都对那两只黄鼠狼精恩将仇报和作恶的事情,愤恨不已? 这无形之中符合了引导术的要求? 或者说……所谓引导术,本来就是这个意思? 这个意外收获很不错! 正文 第五十一章 邀宴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现实完美符合了周昂的推测。 此前延续了好多天早起必头痛的症状,一下子完全消失了。 翻身下床时,他甚至有着超越过去每一天的那种身轻体健的感觉。 由此周昂确定了一点:引导术是真的管用且好用的! 要知道,在昨天之前,自己就已经一直都在早起头痛,昨天还又用了一张“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符,按说今天只会更加头痛,甚至还不知道是不是会引发心绪暴躁的! 但偏偏,今天醒来,什么事情都没了。 气定神闲,身轻体健! 这当然是引导术的功劳。 穿上衣服起身开门的时候,周昂甚至忍不住想:要是能隔几天杀一只妖,就好了! 他隐隐地感知和把握到了这么一个很可能能形成良性循环的修炼小窍门——杀妖,而且使用符,然后修炼加速,炼体加速,于是实力更强大,可以写出和使用更强大的符,并且有实力杀死更强大的妖,然后修炼再加速…… 当然,未经实验,只是推测。 但至少,他觉得应该是有这个可能的。 ………… 早饭后去到山门,照例把功课练过,也怀揣着小惊喜地再次感受到自己的实力“突飞猛进”,随后周昂就拉着小敖春一起到院子里,跟他聊“把体内的灵气推出去生出火苗”这件事。 最近周昂发现,在很多的大问题、大思路上,郑桓师叔是可以做到一语惊醒梦中人的,他的指点,极为犀利,但是呢……对于自己这种什么都不会的菜鸟来说,他的指导太过高屋建瓴,具体怎么实践,还得纯靠自己摸索。 而到了这种时候,往往小敖春的经验反而可以很好地补偿师叔没说的那些细节——虽然这家伙对于自己怎么就使唤出小火苗的这种事情,也是语焉不详。 他说:“师爷爷跟我说,你就打出去就行了!我就想着,也对呀!灵气就在我身体里呀!外间的灵气,我支使不动,我让它们烧,它们不烧,但我自己体内的灵气很听话的,我就打出去,让它烧,它就烧了啊!师伯,这很难吗?” 啧啧……最讨厌你们这种“这很难吗?”的疑问句! 不过讲真,周昂觉得跟郑桓师叔比起来,小敖春已经算是“实践派”了。 根据他的说法,周昂尝试着调集自己体内的灵气,使它们汇聚到自己的右掌掌心,心里默念着让它们烧起来的话,然后往前一推,尝试把体内的灵气“打出去”……而且还真的是第三次就试验成功了! 他不但真的把灵气“打出去”了,而且它们也果然听话地在半空中忽然就烧起了一团不大不小的火苗。 这种体验,相当新奇。 只是,连着打出去四五团火苗,已经能够逐渐做到每一次都成功的时候,周昂就已经觉得有些力竭了——他此前心里就很有数,师叔那个一个杯子里只有一滴水的比喻,让他更加心里有数,所以别管做什么,他都留着来。 今天稍微有些兴奋,试验了大概十次左右,成功大半,失败小半,但十来次所消耗的可全都是自己体内的灵气——于是,三去其二。 然后周昂不敢浪了,老老实实回去听师伯授课,老老实实请教“可以用于战斗”的拳脚和兵刃的问题。 结果,他只换来了一句话——“直觉,直觉就够了!” 当周昂再问,郑桓师叔想了想,说:“我大概知道你想要什么,我在刚进入山门的时候,也一度是那么认为的。世间有许多打熬身体的好手,他们都有自己的特有的技巧,总结出来,会有拳路,固定下来,就是所谓招式。” “招式么,当然可以让下一代人少走不少弯路,学会了招式,应付普通人就绰绰有余了,至于更高的,你一边练一边打,一边自己琢磨,琢磨透了就成,琢磨不透就只会一套架子,也总比连一套架子都没有来的要好,对吧?” “这个办法,用在练武之人身上,可能是的确有用的,但用在你我修持之人身上,却基本无用。其实在我看来,练武之人中有天分的人,练到最后,也是把那些架子都丢开了,才成了所谓高手的。” “为何?道可道,非常道。一旦某个东西被固定住了,那它就已经死了。” “拿拳脚来说,需要很复杂的招式和套路吗?完全不需要!不必说你我修持之人,一旦出手速度极快,就是练武之人,练到后来也都明白了,什么招式不招式的,目的就是杀死这个人嘛!他有空当,我只要打中了就可以了,不需要招式!” “招式,只是为了便于保存和传授,尤其是对天赋一般的人传授。所以咱们‘山门’,没有这个东西。因为咱们‘山门’没有普通人。” “兵刃也一样,长兵有长兵的用法,短刃有短刃的妙处,各有其妙,但没有什么招式和套路可以给你学。你想学什么,去买一把,拿来跟敖春对着打就行了。” “等你能轻松地打赢敖春,一般人就赢不了你了!” ………… 中午下山的时候,周昂一路走一路都在惦记着买兵器的事情,就寻思着下午要去一趟县祝衙门。而且陈靖世伯那边,也应该出来结果了。 要说彼此的关系有多么多么的亲近,可能也算不上,但故交就是故交,自己既然站在了这个地方,那么就肯定是要尽自己所能的,为他们提供哪怕一点点的庇护——至少能让他们在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尽量遵循自身的意愿去选择。 他脑子里正盘算这个,结果想什么来什么,才刚进了坊门,他就看到一个县祝衙门的人就等在那里,一看到自己进来,当下就面带笑容地迎了上来。 是熟人,昨天刚见过面,最终引发三道符封锁了黄鼠狼精妖法的那人。 周昂感觉他应该是高靖高安平的重要副手。 “见过周兄,在下杜仪,字子羽,这厢有礼了。” “子羽兄好!叫我子修就好。你这是……找我有事?” 杜仪从怀里掏出一封素简递过来,笑道:“昨日蒙子修兄出手为我等压阵,衙门上下都是感激的,高县祝到望江楼定了一桌酒席,想邀请子修兄赴宴,以做答谢之意,这是请柬。还望子修兄赏光,莫要推辞啊!” 原来是要请吃饭的! 而且是选在了外面的酒楼——这就有点意思了。 周昂犹豫了一下,把请柬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却不急着回复,反倒问:“我陈家世伯那边,他们父子俩如何了?” 杜仪闻言肃然,道:“请子修兄放心,竹陂先生经过考虑,已经同意从此落在我们县祝衙门里为文书了,而且他还要送他们家那位少爷去专门学习法术。所以,他与我们衙门,已经算是一家人了。” “哦?”周昂闻言微微惊讶。 陈靖世伯会选择去到县祝衙门里做刀笔吏,这个不算出奇。 一是县祝衙门毕竟是官家,后世来说,这也算是公务员编制,收入不算高可也不低,非但不丢人,还得算是一份好工作,二来呢,想必对于自己会被洗掉记忆这个事,一般人都会不大乐意的——哪怕那记忆是个噩梦,但那是自己的! 但他居然要送自己的儿子去学习法术,就有点出乎意料了。 这是在发现这个世界居然真的存在神秘之事后,受到了莫大的震动,由此引发的反应吗? 看来自己这位陈靖世伯,是个很果决的人呐! 想了想,周昂道:“请柬我收下了,烦请回复安平兄一声,就说今晚我一定去!” 正文 第五十二章 夜宴 望江楼位于光寿坊。 受限于时代和建筑材料、建筑成本的关系,这年代的房子,除了佛塔之外,很少有修得太高的,望江楼高五层,已经是翎州城的地标级建筑。 也因为周围的其他建筑普遍就是两三层,所以即便是位于光寿坊,上到五楼之后,仍然可以轻松地望见南边从安民坊流过的灵江。 说是望江楼,也是名副其实。 但高靖请客的时间是在晚上,这就显然失了观景的可能。 只不过晚上的望江楼,却也有另外的一番热闹。 请柬上写着时间,周昂就踩着点儿过去,一路走着,等到了地方,已恰好是天光昏黄,红日已坠。 有人就在望江楼的一楼大堂里候着,一看周昂进来,不等店小二招呼,便已经迎上前去,躬身施礼,道:“请问可是周校书当面?” 校书神马的,纯粹就是个美称,这年代管读书人称校书,就跟后世推销的动不动周总王总,卖房子的张口就张哥李哥差不多。 母亲周蔡氏在家时称呼他“昂儿”,对外则说“我家大郎”,不识文字的街坊们叫他“周家大郎”,熟识的读书人可以称呼表字,陌生人略客气点称呼“周郎”、“周家相公”,将来要是能发点财,指不定还会有人称呼“周大官人”。 称呼而已。 周昂扭头看他,客气地道:“不敢,正是周昂。” 那人又是微微一礼,道:“周校书请随我来,我家县祝已恭候多时。” 于是周昂随他拾阶而上。 五楼。 天色虽还未全黑,但楼内已经掌起了各处灯烛,照得整座酒楼都格外亮堂、格外大气。这一路上去,衣着整洁的店小二来往穿梭上菜,未被点中的佐酒歌姬失意下楼,各处雅间里乱纷纷传出琴歌与酒令,时不时有一阵哄堂大笑贯人耳膜,酒香菜香与女子的脂粉香,萦绕不去。 路过四楼的时候,周昂甚至还听到了一个小型乐队的演奏。 红牙拍板、寸关琵琶,伴着一女伶的浅吟低唱。 这个年代有钱人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而平常时候,在这个时间点,周昂应该在苦读或练字,周蔡氏在缝缝补补或做绣活儿,再过大约半个时辰左右,这边要越发喧腾的时候,万岁坊那边已经基本人人入睡,难见灯火了。 五楼一样蜡烛高烧,却比下面的几层要显得清幽了不少。 如果是中午那顿饭,这边的雅间怕是一室难求,但晚上的话,大约是因为江景没得看,不少人也就懒得附庸风雅了,三楼四楼要个雅间,聚些好友,要女伶一人,佐酒歌姬三五,推杯换盏之间,软玉温香在怀,自是难得风流。 这就是望江楼在晚上的热闹之处了。 把周昂引到五楼一座雅间的门前,带路之人便微施一礼,转身告退了。 周昂伸手推开门,站在窗前的高靖应声转身,笑着拱手,道:“子修兄!” 周昂也拱手,却道:“安平兄在看什么景色?” 高靖伸手延客,等周昂坐下了,他才在对面落座,却是笑道:“刚才还有些夕阳余晖,现在只剩一片苍茫了,哪里还有什么景色?” 顿了顿,又笑道:“要说景色,子修兄方才一路上来,大约领略不少。” 周昂闻言摇头笑起来。 说话间,门从外面打开,却是方才引路那人重又回来,手里端了茶盘。 给两人每人倒上一杯茶,他正要转身告退,却又被高靖叫住,“且住!”然后对周昂介绍道:“子修兄,此乃我家仆,名高僮,以后若是因私事遣人送信,就是他去,子修兄莫要拒之门外。” 周昂闻言冲那高僮点了点头,而那高僮也又施一礼,这才转身出去了。 桌是方桌,不算很大,不像是摆大酒请大客的样子,二人对坐却是正好。但雅间其实很大,就不免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两人喝着茶随意说些闲话的工夫,门再次被打开,又是那高僮率先进来,却是避在一旁,在他身后环佩铿锵,却是两个妙龄女子款步进来,逶迤施礼,口称“见过两位相公”,然后分开两边走过来,分别站到了两人身后。 周昂虽然一直过得都是苦日子,但在他过去的记忆里,也还是留下了一些去有钱的同学家里赴宴吃席的经验的。 吃花酒的话可以落怀,这些女子会给斟酒布菜,清谈的格局的话,这些女子侍立身后,做的就纯粹是斟酒的活儿了。 俗称叫“执壶”。 两女过后,又进来两名女子,一人怀抱琵琶,一人手执红牙拍板,进门来亦款款施礼如法,口称“两位相公万安”,高靖微微点头,道了声,“坐吧!”她们便应了声“谢相公!”,然后各自从角落处搬了胡凳,款款落座。 高靖笑道:“夜来无甚景致可供佐餐,便命周僮叫了小曲,或可下酒!” 周昂笑笑,道:“安平兄太客气了。” 高靖闻言也不答话,只是冲那高僮微微点头示意。 高僮转身离去,不一刻,十几样菜肴便流水般端了上来,摆了一桌。 两壶好酒,醴阳春。 身后女子布筷,执壶斟酒,然后退到身后。 不急着喝酒吃饭,高靖先吩咐一声,道:“唱些清淡的曲子来。” 于是那门口处侧身坐的两女子微微点头,顷刻间琵琶声动。 还别说,多了四个妙龄女子执壶唱曲,这雅间里顿时就不空了。 于是两人就着小曲,随口闲聊着,边吃边喝。 聊得尽是些读书、学问。 不知不觉间已是酒足饭饱。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这是周昂第一次喝酒,还好,度数不高,又是纯粮食酿的,一壶约莫也就一斤多的样子,下肚之后跟喝两瓶啤酒的感觉差不多。 搁到上辈子,这就算是还没开始呢,但两世为人,身体素质、酒精耐受度都明显不一样,此时多少还是有些微醺的感觉。 江风徐来,不寒不暑,甚是畅快。 高靖也不命人添酒,只示意高僮赏了钱,命那四名女子都出去了。 房门一关,清风朗月。 高靖的手指在桌边轻叩两声,笑着问:“我闻令尊曾为县典史,市井之间,至今称颂,子修兄有意出仕乎?愿为典史,或愿为茂才?” 周昂闻言笑笑,心说终于来了。 为了请这次客,高靖先是把地方选在外头,然后又摆下这番轻奢的阵势,讲究,但又不奢靡,算是把礼貌做足了,要说的,大概就是这番话了吧。 还是略直接了些,但仗着酒后,也算曲婉。 从上次他主动登门,到昨日陈家院子里的邀请,以及他身为上官却一直以来如此的客气和尊重,都已经早就表明了他的拉拢之意。 周昂沉吟片刻,问:“典史何解?茂才又何解?” 高靖已经收起笑容,一脸正色地道:“茂才乃郡守之职分责权,在下无能为力,若子修兄愿为典史,我或可助一臂之力。” 周昂笑笑,问:“我要做什么?” 高靖道:“什么都不需要做。每日里到衙门点个卯,关键时刻为我等压阵,平日里尽可来去自由。如何?” 正文 第五十三章 可 高靖想要拉拢自己这件事,是早就察觉的。 并没有什么抗拒的心理。 以周昂的见识见解来说,他很认可自己这一世的父亲当年的决断,社会阶层是真的存在的,普通穷人家的孩子,如果没有实在逆天的才华,还是别老惦记着一步登天的比较好,走个迂回的路子,未必不是好路。 就算是找工作,在这个年代,还能有比进官府更好的活儿吗? 而且人家一出手就直接许了典史,一县之内,只位居五人之下而已。 很可以了。 正式编制,收入稳定,社会地位高。 有里儿有面儿。 话说,当年自己这辈子的老爹周定,按说应该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了,但他也是在县衙里打拼多年,才爬到典史的位子上的。 直接由这个职位入手,也就算是可以告慰先人了吧。 但这个时候,周昂思付片刻,却并没有急着答应。 不是为了拿乔,只是有些问题是前提条件,他必须要借这个机会先问一问。 想了想,他道:“安平兄想必可以查到,我是纯粹的野路子出身,民间俗谓‘野狐禅’,说的大约就是我这种了。是以,我其实并不太知道你们衙门到底是什么情况。只怕万一遇到紧要之时,我就算想插手也不好办。说不得,帮不上忙还好,万一反倒耽误了你们,岂不误事?” 高靖闻言微微愣了一下。 他想过周昂可能拒绝,可能答应,但还真是从未想过周昂会想到这个。 不过仅仅只是犹豫了片刻,他就坦然笑道:“倒是我想岔了,还以为子修兄早就知道我们的存在。其实也不是什么太过机密的事情,子修兄若是有心,自然有的是渠道可以打听得到。在下诚心相邀,有些事情,当然也就不必避讳。” 周昂点头,道:“请讲。” 高靖道:“朝中有太祝,郡有郡祝,县有县祝,我们表面上负责祭祀、管理山川鬼神之类,其实那只是表象,我们是半独立于朝堂之外的另外一个体系。” “太祝只听命于陛下,和政事堂三位宰相,郡祝只在一定程度上受太守的辖制,但凡事自专,不必请示汇报,到我这里,与县令的关系,也是如此。我们都只受太祝寺的直接管辖。地方官员对我们,只是表面统辖而已。” “之所以如此,正是因为我们所做的,实在是这世上最独特的事情。”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上有四大妖庭九大天妖,中有他国不断窥伺,各种帮派横行一方态度不明,下有各种妖怪层出不穷,杀之不尽,我们这一支人马,就是专司处理这些甚至连朝廷邸报都不会说的事情的。” “越往上走,知情者越多,但知道归知道,谁都不会愿意把这些事情对天下人公开,一旦公开,就算不会引得全民修仙之类,至少也是人心惶惶,难得安定。因此不独咱们大唐如此,其他各国,也都如此。所以,各国都会有类似我们这样的人,为朝廷,也为天下人,斩妖除魔。” “也就是说,我们的对手,是妖怪,以及它们最上层的四大妖庭九大天妖。当然,也包括各国派过来的间谍,以及那些行踪诡秘目的各异的地下帮派。” “我们平时很闲,县祝衙门有自己的一套监控系统,我们的经费直接由太祝寺下发,无论地方上是穷困还是遭了灾,都与我们无关,再穷也穷不到我们。可一旦遇到需要我们去解决的事情,却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 他一行说周昂一行听,只微微点头,却并不插话。 说到这里,高靖想了想,又道:“我们这些人,就拿咱们县里来说,其实各种情况都有了。有些是意外被卷进这些事情,决意加入,那么,有天赋的,在接受了一定的培训之后,就有机会‘开窍’成功,成为我们的一员,而没有天赋的,或年纪已经老大的,我们也都尽量安排一份职事给他。” “有些是因为各种缘故,比如父辈就是我们中的人,或者是被太祝寺特意挑选出来的,就会从十七八岁起就开始学习,在‘开窍’成功之后,极少部分天才,会被留下,继续进行高深的学习,其他大部分,比如我,就会被派驻各地,大部分是尽量回自己的家乡,进入各级的衙门。” “当然,开始任事,并不意味着我们就会停下了,几百年的经验告诉我们,越是在下面勇于任事之人,其实反倒越是容易找到晋升的契机。” “另外还有一部分,就是如此刻我对子修兄所做的这样,有长安三大观的门人弟子,也有如子修兄你这样身家清白可靠的本地人,我们是很愿意邀请你们加入的。当然,短时间内,并不会直接委以重任,一些上级要求的绝密事件,也可能暂时不会让你参与进来。” 说到这里,他见周昂很理解地点了点头,就笑着,道:“大概就是这些吧?子修兄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周昂想了想,莫名觉得有些绝境长城守夜人的联想感觉,就问:“一旦加入你们这个机构,应该是……不禁婚娶的吧?” 高靖闻言愣了一下,旋即失笑,“当然不禁!” 周昂笑笑,道:“若是如此,我回去跟家母商量一下,家母或许就不会反对了。只是……” 停顿了一下,他道:“典史之位,备受瞩目,就不必了,安平兄能为我谋一份文吏的职事,想必家母已经可以满意。” 高靖闻言,手上茶杯转了半圈,却依然点了点头,道:“可。” 那接下来就纯粹是谈谈条件待遇了。 周昂道:“我每天都要拿出半天的时间来,入山修习。” 高靖点头,道:“可。” 周昂问:“我若加入,月俸几何?” 高靖闻言应声道:“月俸依例,月一千六百文,每旬可休沐一日。若参与行动,根据贡献大小,和上头的赏赐之多寡,给予奖励。” 周昂想了想,点头,也说了声,“可。” *** 中秋节快乐! 每逢佳节不想干活…… 正文 第五十四章 夜话 翎州城的宵禁,从二更开始,也即晚上九点钟。 宵禁一旦开始,除值夜打更或巡逻的士兵之外,任何人不得外出走动,哪怕是在坊内也不行,抓住就是要直接先关起来再说的。 事实上,初更时分,各坊的四门就已经关闭三门,等宵禁开始,最后一个门也会关上,除非紧急情况,否则是不能开门的,没能赶在二更大闭之前回去,就会连坊门都进不去,基本上就意味着你今晚要露宿街头了——露宿街头,就意味着你犯了宵禁,是要被抓的。 说白了就是控制严密。 至少在明面上,别管你仕宦之家,还是富甲一方,这个宵禁还是没人敢犯的。所以定更之后,一般各大酒楼的客人就会陆续结束第一场了。 一部分人回家睡觉,还有一部分要接着玩第二场的,就会转到花柳之地,继续饮酒作乐——他们就会彻夜不归了。 周昂与高靖的酒局,也就是在定更时分,就已经结束了。 大家说定了一些基本的东西,周昂就告辞离开,高靖则亲自送到酒楼门口,目送周昂离开之后,他才上马。 坊门已经关闭三个,周昂不得不稍微绕了点路,等他回到家的时候,母亲与小妹却依然没睡——小妹应该是睡了,但母亲一起身,她就也激灵灵醒了,揉着眼睛同母亲一起出来,很快就掌上了灯。 周昂出去吃酒并不是第一次,但这次有些非同寻常的意味。 因为去之前向母亲报备的时候,周昂就坦言,这次吃酒,很可能是请客的人有意请他出去做事。十有八九会是进衙门。 至于原因,周昂说很可能是父亲当年的朋友在暗中运作。 但对方是谁,周昂说连他也不知道。 这是迟早要说的事情,再说了,周昂也很需要有这样一个契机,使自己以后可以合情合理地往家里拿更多的钱。 那当然是晚说不如早说。 这对于周蔡氏,对于周子和,对于整个周家,当然是头等大事。 周蔡氏虽也熄了灯躺下了,却又哪里可能睡得着,只是和衣而卧,等着儿子回来罢了——此刻起来点了灯,她本是心里有许多话想问,见儿子脸上红扑扑的样子,却是什么都没问,一边打发要周子和先去睡,一边自去厨房,给周昂烧了些开水来,这才一家人围着吃饭的小桌子坐下。 周昂其实并没有喝醉,只是这个年代的酒似乎后劲儿不小,下楼时还好好的,一路走回来,吃风一泼,反倒又添了几分醉意。 等母亲和妹妹都坐下,周昂便把刚才吃酒的事情简略一说,然后道:“我若进去,去的应该是县祝衙门,月俸一千六百文,每旬休沐一日,另外,高县祝虽未言明,但听他的意思,大概是每个月都会有些津贴,但多少无常例。” 周蔡氏略有些紧张地问他:“你应下了?” 周昂道:“并没有。我说需要回来问问母亲的意思。” 周蔡氏闻言点点头,却又疑惑,道:“我实在是想不到,会是你父亲的哪位旧交呢?按说这些年过去,就有些往日情谊,在你大兄身上也差不多用尽了。不成想,至今还有人惦记着……” 说到后面,她微微带了些哽咽。 周昂闻言只是笑笑。 事实上……她可能一直也想不到,因为那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但周昂准备过些日子后告诉她,是陈靖世伯使的力气。 这并非单纯为了掩饰自己身上以及县祝这个衙门存在的秘密,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己那位已经去世的父亲,在母亲心中的形象,应该一直都是异常高大的,既然如此,把事情推到他的身上,应当是可以让母亲收获一些多年后的甜蜜。 虽然儿子的成就,和丈夫的成就,对于一位未亡人来说,其实无分大小,在她的生命里,这两样都很重要,但儿子的成就以后还可以有许多,已经亡故的丈夫所能做的,却大约也就剩下这一步了。 略等片刻,当周蔡氏的情绪舒缓了一些,周昂道:“若是母亲同意的话,我明日还要去伯父家里,告知他一声。另外……” 顿了顿,他道:“为人洗衣服这件事,把手里的活儿都交回去之后,母亲就不要再做了。一来我已经可以养家,怎可让母亲还如此辛劳?二来么……” 这是唯恐母亲不答应,周昂特意加上的第二条—— “二来儿子在衙门里行走,却仍叫母亲与幼妹每日里忙碌,为人执贱役,说起来也叫人瞧不起儿子,不免脸上无光。” 周蔡氏犹豫好一阵子,才终于抬头看着自己的儿子,问:“昂儿,你……想好了吗?真的要走这条路?” 周昂讶然地看着她。 迎着儿子的目光,她叹了口气,道:“我虽不曾参与过什么事情,但当年我曾见你父亲每日里做事,也听他说过不少,你需知道,那衙门里行走的,都是精明过人之辈。以你父亲当年的为人与交际,一旦发现身体支撑不住,唯恐自己身死之后会遗祸给你们兄妹,临死之前犹要散尽家财才放心。” “他是宁可咱们娘三个吃糠咽菜,至少也能让你们兄妹都平安长大。更何况……更何况他临去之前还曾一再叮嘱我……” “他说,由小看大,可知昂儿性情木讷不敏,因此,一是将来决不许你踏入官场半步!二是叮嘱我,将来为你娶妻,不求富贵不求貌美,只寻一户妥当人家女子过门,要柔顺为佳。不求闻达,夫妻间能平稳度日就好。他怕你会困于那些要强的女子之手,终生不得安闲……” 这一席话,听得周昂有些呆。 一不许进官府,因为看透了儿子不是什么聪明人,勾心斗角的事情玩不转,搞不好会被人玩死,二不许娶富贵人家或是太漂亮的女子,怕不怎么聪明的儿子一辈子都被女人驱使着,甚至死在女人手里…… 站在现在这个周昂的角度去看,自己那位已经死去多年的父亲,简直把曾经的那个周昂给算得透透的! 要知道,他死的时候,当时的周昂才六岁。 而他自己也才只有二十七岁! 即便是现在的这个周昂自诩聪明,而从现代社会穿越过来的独特视角,又使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独出于众人之外,可这个时候在昏黄灯光下,听自己的母亲讲起这些,他仍是不由得地在心里感慨一句:这可真是聪明人啊! 怪不得他当年能年纪轻轻就做到那个地步! 想了想,周昂缓缓地道:“母亲放心,我只是进去谋一份差事,老老实实听命于上官也就是了,我不学父亲。” 周蔡氏闻言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却依然道:“你明日去你伯父那里,看看你伯父,尤其是你大兄怎么说再定。” 周昂想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竟在母亲这里出了些波折,周昂却也并不觉怎样,他知道母亲是真心的为自己考虑。 甚至于,晚上躺在床上,他也已经基本上想好了明日去伯父家里,会面临的可能出现的情况,并想好了各种说法。 但第二日傍晚,当他算着时间赶到伯父家里的时候,出乎意料的是,本以为也有可能会反对这件事,至少是会表示很担心的伯父和大兄二人,听说周昂要进衙门做文吏,却是当即纷纷大喜—— 大兄周晔道:“当日我说,你去陈家接下抄经一事时,就说是县衙许忠许典史的保,你可还记得?” 这个周昂当然记得。 虽说因为当时负责这件事的人,是那位陈靖世伯,但这属于意外情况,正常来说,如果没有许典史这个保人,周昂当初是接不下这个活儿的。 也因此,周昂本来已经盘算,改天要稍微备一份礼物,托大兄周晔带自己亲自登门致谢的——活儿虽然半路不干了,但这份情是一定要记得的。 于是周昂点头,道:“当然记得。” 周晔便道:“那许典史前几日告诉我,前些日子王县丞也去陈府吃满月酒,事后陈府答谢,由陈氏的一位管家作陪,许典史却好也在同席,席上陈府那位管家主动提起昂弟你,称赞你字体飞腾,为人诚谨,是本地年轻一代的人杰!王县丞当场便说,等衙门里六房出了缺,便让你补进去。” 周昂闻言讶然。 他没想到的是,当日拒绝了陈府那位管家的邀请,居然还能结出这样的果子。 而此时周晔笑着道:“说不得此番便是王县丞发了话了,虽说进的是县祝衙门,叫人有些疑惑,但想来既然王县丞看重你,将来必有后话。大不了等六房那边出了缺,再把你调过去就是了。上有王县丞和许典史看顾,下面又有愚兄我在,昂弟你进去之后,只管小心做事即可,绝不会有人为难与你!” 周昂想了想,最终还是没解释什么,只是道:“这么说,这衙门,我可以进?” 周晔当即道:“你已是有跟脚的,自然可以进!” 周昂想了想,点点头,却又道:“既如此,那我就回去禀告母亲,此事算是就此定下来。只是……大兄,我进的毕竟是县祝衙门,与你们那边应当暂时没有关碍。而且一时间,似乎也不好确定是不是那位王县丞出的力。是以我想,你也暂时不要在你们那边说起此事的好。等将来有机会,如果被调入你们那边,再请你带着我,去向王县丞和许典史致谢。” 周晔闻言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解。 但周昂虽然面带笑容,却并没有要解释一下的意思。 片刻后,周晔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倒是没有再问,只是点点头,道:“也好!” 正文 第五十五章 可笑 伯父和伯兄全都赞同,事情一下子就顺遂了起来。 周昂踩着夜色回到家里,把事情一说,看得出来,周蔡氏仍有些担心与疑虑,但最终,她还是点头答应了。 男孩子长到了十八岁,又是读书长大的,一定程度上,她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儿子的判断——再说了,总不能一直读书吧?总是要出去做事情的。只要做事情,必然要与人打交道,总不能老是把他拘在家里读书吧? 他自己也明显是很有要出去做事情养家的计划的。 既然如此,若是还要拦着,怕是要挫伤他的心气了。 周蔡氏既然点了头,第二日上午,周昂又把自己要进入官府的事情与郑桓师叔说了,见他也并无反对之意,于是中午从城外回来,他就去到了承德坊的县祝衙门,请人禀报之后,进去见到高靖,表示自己随时可以入职了。 赶上后天是休沐之日,两人便议定,大后天,周昂就正式来入职。 出了县祝衙门,周昂去买了一些果脯与糕点,去了宏泰坊。 几日之内,这是周昂第二次来探病了。 山陂先生陈靖仍旧卧榻不起,不过气色却已经是好了许多。 自听见院中动静之后,他脸上就露出笑容,等周昂进去,他挣扎着要起来,周昂快走几步过去,他虽未成功起身,却是一把抓住周昂的手,诚恳地道:“贤侄,这次多亏了你!” 然后不等周昂说话,他招手,示意自己的儿子再走近些,然后指着他,对周昂道:“这是我独子,名翻。虽一直读书,但尚未冠礼,无有表字。” 又对陈翻道:“这便是你周家昂兄,此番你我父子二人的命,就是他救回来的!你以后当以兄侍之,不可轻慢!” 那陈翻闻言,冲周昂认认真真行了个大礼,口称,“见过大兄!” 周昂下意识地想拦,他的心理,是不大习惯别人对自己高高挂起的,但此时感知到陈家父子的心态之诚,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只侧身避让,并没有拦他。 这个侧身避让,对陌生人而言,当然是不受礼,但在此时而言,却基本上就是勉强受了半礼的意思——情我领了,但这个礼太大,我不该受。 等他起身之后彼此聊几句话,尤其是周昂主动说自己已经有了表字,然后陈翻就去烧水冲茶,周昂则留在屋里,陪陈靖闲聊。 主要是周昂向自己的这位世伯,通报自己也即将进入县祝衙门的事情。 当然,不免也要问一下上次事件的最终处理结果。 陈靖进了承德坊的县祝衙门,做一个普通的文吏,负责抄抄写写整理卷宗的活儿,而陈翻本来可以选择去接受专业的培训,他毕竟年轻,可塑性很强,但考虑到家有老父,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就留在翎州本地,跟随县衙内的众人入道。 说起这个,陈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是有些话想问。 周昂能隐约猜到他想问什么,但他没有问出来,周昂也就暂且诈做不知——其实很多事情,现在连他自己都也还迷糊着呢。 他加入了一个叫“山门”的门派,或者叫组织,拜了徐甫先生为师,按说这是很清楚的一件事。 但说出来可能都没人信,把自己收进师门之后,师父就跑了,到现在大半个月小二十天了,自己这个当徒弟的,居然再也没见师父一面。 所有一切该师父去做的事情,他大约也就只做了一件,那就是帮自己取了一个“子修”的字,其余的事情,全部由郑桓师叔代劳了。 而且就算是有人代劳了,郑桓师叔传授起东西来,也的确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其实现在对于自己正在学习的“修持”,对于“灵气”,对于“山门”,乃至于对于这个庞大而又神秘的“神秘世界”,周昂都还是一知半解的状态。 “山门”这个门派,到底有什么历史?现在在江湖上,或者说是在神秘世界里,到底处在一个什么位置? 完全不知道。 甚至连是不是能对旁人提及山门的存在,周昂都不确定。 而且说起来,之所以在感知到高靖的拉拢之意后,周昂就动了心思,后来也算是在家庭层面一力促成自己进入衙门的事情,其实某种程度上也是他居安思危,想要为自己再找个根脚的意思——山门当然是好的,师叔和敖春都是好的,但山门实在是太过诡秘了,处处云遮雾绕,叫人看不清楚,心里不踏实。 所以,周昂想要加入另外一个组织,一个正常点的组织,看能不能打开另外的一番眼界,至少是对师叔语焉不详的神秘世界,多一个了解的渠道。 所以,此时陈靖世伯不问,周昂也就不提了。 等陈翻回来,正好周昂又问了下他的身体,得知当日被送到了县祝衙门之后,就由专业的大夫给看过伤,眼下还有些不大舒服,但大夫当日已经说过,幸而当时被踹中的地方在后背,虽有些气血瘀滞,但行了药化开了,也就不妨事。 想那县祝衙门里动辄就会跟山精狐怪等生死相搏,受伤应该是家常便饭,那他们的大夫在处理这一类的伤病上,应该是行家里手,人家既然都说没有什么大碍,自然就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于是周昂也就只叮嘱几句,便不再多言。 喝着茶,再说几句,随后周昂起身告辞。 陈靖虽有挽留之意,却也并未强留,只是差陈翻送出门去。 想必他也是觉得,以后大家就算是同事了,同处一个衙门,彼此关系又亲近,说话的机会还有的是。 周昂出了宏泰坊,不急回家,先去崇光坊转了一圈。 在大唐,铁匠铺是受官府管控的行业,据说利润很大,但条条框框也是不少,铁是官府专卖的,用每一斤铁都要报备,做成什么、卖了什么也是要随时接受查账的——因为铁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战略物资之一。 崇光坊里一共有三家铁匠铺,但卖的大多都是些农具、菜刀、剪子之类。其中一家规模最大,还有马蹄铁,而且兼卖铜镜。刀剑匕首之类也有,但种类数量都极少,而且看上去都显得挺轻薄的,更像是记忆中读书人喜欢佩戴的剑,周昂不确定这么薄的剑脊,是不是会花哨无用。刀也多数是柴刀、砍刀之类,其实更应该被归类为猎具。 店家热心的张罗生意,给周昂推荐了好几把看上去很漂亮的佩剑,周昂都只是拉开看看,就又放回去,反倒是几把匕首,他反复地摸摸看看,但最终还是没下定主意买不买——跟钱跟价格都无关,关键是他对这东西外行,材质啊之类的,都不懂,怕花了大价钱反而买来不实用的。 于是三家都转了一遍,最后他也什么都没买,只寻一家粮铺买了斗大米回家。 一路回去,他还寻思着县祝衙门里肯定不少懂兵器的好手,回头等自己入职了,请他们给推荐甄别一下,才是最好。 可巧的是,等到回去就发现,衙门那边的杜仪杜子羽就在坊门口等着呢。 却原来,他是奉命来给周昂这个新人送上一套官制衣物的。 墨黑裹绸的软脚僕头、一身青色长袍,外加一双薄底快靴——据说这是衙门里文职人员的标配,一年会配发两套。 当然,就是普通的职员服装而已,跟官服还不是一码事。 穿着这一身,只是会让人感觉整洁大方,但也并非官府里人的专属衣物,街面上做如此打扮的人有的是。 周昂道了谢,接过东西来,客气地邀请杜仪到家中小坐,却被婉拒了,杜仪只是叮嘱他回去试穿,若不合身,随时可以去某某铺子小修。 看来那里是接了官府制服的订单的。 周昂再次道谢,眼看杜仪要走,忽然又叫住他,说起自己刚才去逛铁匠铺的事情,那杜仪闻言却忽然笑起来。 周昂不解,却听他道:“地方上几个铁匠做的些东西,不过是卖给几个有钱的公子哥儿摆样子罢了,哪里是咱们合用的?子修兄需要什么兵器,等入了职,直接去咱们的武库里选就是了。咱们武库里都是铁官的产出,而且供给咱们的,都是上上品,无论哪一样,都是你在市面上高价也买不到的!” 周昂闻言恍然大悟。 想想也是,在冷兵器时代,刀剑的生产技术,是肯定一定以及确定必须掌握在官府的铁官手里的!而自己一旦加入了官府内专门负责斩妖除魔的组织,领取种种上好的兵器,甚至是连福利都不算的,这是必须的装备。 自己居然还傻乎乎的跑去街面上买,说出来可真是叫人笑掉大牙的事情了! 正文 第五十六章 啊? 四月二十九日,半阴天,周昂要正式入职了。 一大早起来,周蔡氏就忙忙叨叨的煮饭、做菜,家里已经洗好的衣服都已经送还,晾衣绳也都解开收了起来,周昂换上新衣服新鞋子之后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适应这双鞋子,周子和喂完了鸡,就跑过来又摸周昂的新衣服。 她生下来没多久,两人的父亲就去世了,她的记忆里并没有父亲的模样,是以这个时候纯粹就是觉得哥哥穿这身衣服好威风。 饭罢,周蔡氏亲手给周昂戴好那软脚僕头,母女两个站在门口,目送他离开。 从今天开始,周家就又是吃公家饭的人家了。 只是周蔡氏脸上除了一抹骄傲之外,难以掩饰的还有一抹担忧。 衙门里上值的时间,远远晚于万岁坊里大多数人家自发的早起做工时间,因此周昂穿了一身崭新的衣服出门,一路走去,竟几乎没遇到什么人。 到了承德坊,进入县祝衙门,与高靖见了一面,闲谈几句,随后杜仪便过来,负责带着周昂入职。 该走的手续还是要走的。 填写一份个人情况清单,签名存档兼上报,然后领取自己的腰牌。 等到这一切办完了,周昂就算是正式的衙门文吏了。 然后也不着急入职,杜仪先带着他把县祝衙门粗略地转了一遍。 县祝衙门当然没县衙大,但是要知道,县衙里一共住了四个官,县令、县丞、县尉、主簿,都在那里办公,但县祝衙门就一个官。 院子相当大。 进门就是正堂,平常不用,审大案,或聚众议事的时候才用,正堂两边是两个小跨院,一边是库房,存放兵器、纸墨、被服等东西的地方,另外一边则是大家的办公之地,还有个不大的档案室。 正堂后是二堂,二堂两侧,也是两个跨院。 其中右边那个是马厩,旁边就是衙门的侧门。茅房也在这边。 左边那个偏大,但只有一排正房,两厢都空着白地,摆了兵器架子、箭靶等物,院子里铺着沙土,有人在练兵器,也有人在练射靶。 据说这个院子里有地下室,用来关押极端危险的人物的,但现在空着。 如果是外地调来,可以申请在这个院子里住,不收租金,但不能携家带口。 再往后的第三进院子,进去后正中间先是一个小花园,打理得挺漂亮的样子,两边也都是跨院。据杜仪讲,左边院子是县祝和家人住着,右边院子则是个小厨房,另外停了几架空马车。角门就在这里。衙门里的仆役也住在这里。 整个大院子转了一遍,有些进去看看,有些则不好进去,但这个院子的大概布局,周昂还是看明白了。 典型的左重右轻。 左边从前到后依次是大家的办公之地、武职人员的演武场和宿舍,下面是地牢,以及县祝的住所。右边则依次是库房、茅厕、马厩、仆役的居所,和小厨房。 转过一遍,使周昂知道什么事情该去哪里解决了,杜仪也不急着带周昂去办公的地方,反倒是先带着他重新又回到库房那边,吩咐一声,命人打开了武库。 四壁灯烛都点起来,这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顿时亮堂不少。 中间是空地,四周是几个架子的各色兵器。 主要是刀、剑、枪、棍,和哨棒。 其中一面架子上放着几十张弓,和数不清多少的一捆一捆的箭。 周昂看了一圈,在角落的一个架子上,发现居然还有飞镖! 这里的兵器,当然都属于制式兵器,批量制造的,一模一样。 刀剑棍棒之类,周昂其实并不是太感兴趣,但他还是走过去,拿起一把剑,拉开——顿时寒光刺目。 即便周昂是个并不懂兵器的人,这一入手、一上眼,还是第一时间很直观地就明白了,这类兵器虽然是批量制造锻打的,但无论材质还是工艺,显然都不是外头的铁匠铺里的匠人能做得出来的。 拔剑出鞘,手感尚可。 杜仪这位主事一直就在身后站着,这时候笑着说:“佩剑或佩刀,是每人都有一把的,随便拿随便挑。要是还需要别的,也不麻烦,你回头写个条子上来,请县祝用一下印即可。” 周昂“哦”了一声,转首看见了另外一个架子上的几把短剑。 于是还剑入鞘,放回去,过去拿起一把短剑来。 也还是制式的兵器,拔出来握在手中,比剑要轻了许多,但依然质感十足。 身后的杜仪道:“正剑长三尺六寸,宽一寸八分,短剑长二尺八寸,宽一寸二分,如果需要,这边还有大剑。” 周昂甩动手里的短剑,挽了个小小的剑花,转身笑道:“我就要这个吧!” 借着蜡烛的光又看一遍,剑身无丝毫瑕疵,于是他还剑入鞘,又过去把刚才放回去的那把长剑也拿起来,道:“这两把剑,如何?” 杜仪当即点头,道:“可。” 随后又转头对看管库房的人道:“短剑的条子我随后命人送来,你待会儿把周文员选中的这两把剑送过去。” 那人当即点头,“诺。” ………… 出了库房,两人从大堂前走过,杜仪笑道:“走吧,去见见同僚们。” 说话间,他解释道:“咱们翎州是大县,但也只是县,目前咱们衙门里有武职人员七人,包括上高县祝在内,一共是八人,辅兵五十人,小部分安插在城门等地方,大部分会有日常执勤,只有在需要出动封锁的时候才会用到他们。除此之外,咱们衙门配了六名神射手,那天你也都见到了。” “衙门里的仆役和文员,几乎全部都是因为各种事件被牵涉进来,然后进来的,与你并不相同。你也不会跟他们一起办公。” 说到这里,他手指往西边指了指,道:“那边的郡祝衙门,就要比咱们大发多了,修行者更多,位阶也高,实力比咱们这边要强出好大一截,兵备也更足,他们甚至配备有一名符师。上次捉拿那黄鼠狼妖时你也见了,就是郡里给的符。” 啊? 等等…… 前头还好,大约都能理解,也明白他们就管修持之人叫“修行者”,但最后一句,周昂却一下子听得有点懵。 符师? 想了想,他略有些谨慎,但又按捺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符师?” 他这一问,杜仪反倒愣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明白过来,笑着解释道:“符师和器师,都是在长安那边经过专门学习的,而且至少六阶!但相对来说,符师更多一些,因为据说更好培养,但器师培养起来就更难一些。” “所以,咱们虽是大郡,也只是配备了一名符师,没有器师。” 顿了顿,似乎是怕周昂还是不理解,他又特意解释道:“符师很厉害的!说是配给郡里的,但其实他只是负责为郡里制作一些常备符箓罢了,只有在很重要的时候,才会偶尔出手帮个忙,大部分时候,他根本不参与底下的这些事情。连郡祝都很尊重他,并不拿他当真的下属看待。” 周昂还是有点懵。 但他很快就从杜仪的话里提取到自己最适合发问的一个点,然后问:“符师……必须要至少六阶吗?” 杜仪理所当然地点头,“那是自然。不到六阶,就还无法看到周围游离的灵气,自然就谈不上把控和沟通。所以符师和器师的起步,都是六阶。” 啊? “因为符和器的制作,都需要修行者具有强大的与灵气的沟通能力,据说此前也曾有低阶的人能行,但那种天才太少了,因此几百年来渐成定制,就是从六阶开始,才会转到符师和器师的路子上去。” 啊? 那……那…… 周昂有心想问,那你们平常都没有“观想状态”吗?你们都看不到那些游离的灵气吗?一丝一缕的那些五彩小丝带? 但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了。 太暴露自己了。 不管别人如何,都首先就暴露了自己是能看见的这件事。 这个时候,似乎是发现周昂有些发呆,杜仪就又笑着道:“那天子修兄独力杀死了一只黄鼠狼妖,想必妖元还在你那里吧?子修兄可能不知道,妖元与妖丹,都是制作器的重要材料。所以,如果你愿意把那只黄鼠狼妖的妖元卖给咱们衙门的话,可是会值不少钱的!” 顿了顿,他道:“到时候高县祝可以托人给制作成一件‘小器’,咱们衙门里就又可以多一件法器了!” “啊?哦……那个……你说妖元啊!不必了,我……另有他用。” 正文 第五十七章 娘 同事们大都和善而疏远。 杜仪和周昂一起到了大家办公的房间之后,郑重地把周昂介绍给房间内的几个人——巧了,都有过一面之缘——大家都点头致意,但也仅仅是点头致意。 裹伤布顶得肩膀的衣服都有些不协调的那位,是当初击杀黄鼠狼妖的时候被对方抠入肩胛的,叫刘瑞,字叔玉。周昂发火焰的小法术,就是从他那里揣摩来的,因此记忆最深刻。 一个叫卫慈的,字子义,看着能有近四十岁了,据说擅长望气,很多时候锁定妖怪的活动范围,都是要靠他的。 还有一个叫冯善,子孟秋,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小个子。当初对黄鼠狼妖的那一战,他也出场了,但他刚一出手就被“凝固”了一下,没什么发挥,因此周昂也只是记得他,却难谈什么具体印象。 一圈人介绍完,刘瑞和冯善重又坐下掷骰子,卫慈也又坐回去练字。 全然没有一点欢迎新人的样子。 不过周昂也不在意。 前世的经验告诉他,完全不必着急融入新环境,你是新来的,就是新来的。 杜仪又说了几句,要等外出执勤不在的几个人回来,再介绍给周昂,然后就走了。等他一走,周昂到分配给自己的书案坐下,期间还不经意地扭头瞥了一眼卫慈的字——啧啧!真难看! 很不错,笔墨纸砚全部免费使用,用光了还能再免费领,不限量。 过不大会儿,一个文员过来,拿过来一份可以称之为申请表的东西,周昂看了一眼,落笔签了字。过了没多大会儿,一把剑和一把短剑,就被库房那边的人给送了过来。 然而人来人往,全然没有打扰到这间屋子里的气氛。 该练字的练字,该掷骰子推牌九的也继续玩。 中午这里有聚餐,叫“会食”。 周昂本来只是打算蹭顿饭再走,却不想连高靖这位县祝都来了,特意又把周昂介绍给到场的所有人。 这下子,不独一个办公室的同事,整个衙门所有在家的文员、弓手以及普通的士卒,都知道周昂这个新的文员加入了。 看大家的表现,高靖这么做,应该是很给面子、很抬举的一件事。 会食罢,周昂也特意向高靖道了谢,但随后,他还是主动跟杜仪打了个招呼,拿上自己的两把剑,起身离了衙门。 当初说好的,他一天只上半天班。 至于衙门里是不是需要报备之类的,那就不是他的事情了。 ………… “叮”的一声! 周昂的剑再次被轻易击落。 “嘶!”周昂甩甩手腕,“敖春,你的手劲儿怎么那么大!咱们这到底是练剑,还是比力气?” 敖春一脸无辜,但还是很快就老老实实地说:“对不起师伯!可是……我的确控制不好自己的力气。” 看着他的表情,周昂反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于是摆摆手,“算了算了,再来,看来我得先练怎么才能不被你把剑击落!” 敖春点头,道:“嗯,师爷爷和大爷爷都说,我最重要的就是要学会控制自己的力量。所以师爷爷才老是催我练字……哎,师伯,你的字写的那么好,要不你教我练字吧?我陪你练剑,你教我练字,好不好?” “好啊!当然没问题!但现在么,小心……” “叮!” ………… 半个时辰之后,周昂无奈地坐在廊前的台阶上。 略有点喘粗气了。 说好的敖春陪着自己对打,来训练自己的实战能力,结果呢,根本就打不起来嘛!叮叮叮……别看敖春年纪小,个头也还远远不足,但力气出奇的大,而且速度和反应也都是异乎寻常的快。 而且关键他关键年纪小,太实在,连故意放水都不会,以至于两个人打了半个时辰,始终就是重复着“周昂出剑,被击落,捡起来,重新出剑,被击落”这么一个路子。 周昂累得不行,偏偏还觉得什么都没练。 就这,周昂个子更高大,用的是长剑,敖春用的还是更适合他身材的短剑——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这句话,可不是说着玩的,身高体长剑又长,在实力相近的对战中,是真的有巨大优势的。最大的缺点就是怕被身材矮小武器也短小的对手近身。但敖春完全没近身,就总能把周昂的出剑路线直接封死,短剑一点,周昂就握不住了,只能接受连剑都被击落的结果。 敖春在他身边坐下,微微仰头侧着脸看着自己的师伯,说:“师伯,对不起……” 周昂摆手,想了一会儿,道:“我觉得问题不在你,你当然应该练习控制力气,但我的速度和力量都太弱了。所以……这么练可能效率低了点,但也不错!” 敖春想了想,说:“我觉得你出剑越来越快了!越到后面,你出剑越快,而且角度越来越……不正常。” 顿了顿,他说:“师爷爷说,练武其实没太多讲究,一是练最基本的东西,力气、速度、灵敏,二是练心。我觉得,师爷爷说的练心,其实就是角度吧?” “是思路!”周昂接话说道,“出剑的思路,也包括出拳、踢腿,总之不管攻击还是防守,思路独特而有效,就事半功倍。” 这个问题不陌生,触类旁通的问题。 每年都要做无穷多的各类策划案,怎么才能让自己的作品被选中?然后升职加薪?说白了,基本功要有,但基本功这东西,干这个的,尤其是干到一定份儿上的,都有,还都不差,到最后比的,其实就是思路。 思路独到,就一好百好,基本功的就是负责让这个独特的思路变得更扎实可靠,变得更加具备可执行性。 练武看来也一样。 所以,理论上来说,郑桓师叔给的解决办法是没错的。 敖春虽然年纪小,但作为一个陪练,他真是要什么有什么,虽然跟他练真的有点虐,但正是因为不想被虐,自己才有可能进步飞快。 想明白这个之后,现在的周昂不想别的,就一个想法:争取尽快做到不被敖春一招秒! 歇了一会儿,感觉气息喘匀了,力气好像也恢复了大半,周昂拍拍屁股站起身来,道:“来!再来!” “叮!” “再来!” “叮!” ………… 红日西坠,周昂已经必须要回去了。 此时跟敖春一起并肩坐在台阶上休息,他脑子里想的是怎么想办法晚上洗个澡——以前没有太过剧烈的运动时还好,觉得脏了就自己打盆水擦擦,但今天出了那么多汗,不洗个澡实在是不舒服。 “师伯,你要走了吗?” “是啊,天要黑了,我得下山,回家。” “哦。” “怎么了?” “没事啊!就是觉得,你能回家,真好。” 周昂扭头看他。 十几岁的小孩子,还不懂得掩饰什么,也或者说,最近这段时间,他跟周昂这位师伯已经很熟悉,也很亲近了,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掩饰的必要。 一个大男孩清清亮亮的眸子里,有着某种清清亮亮的情绪。 或许可以称之为淡淡的哀愁。 他是被自己师父捡回来的孤儿,这座小庙,就是他的家了。 周昂伸手摸摸他的脑袋。 但又想不出什么可以安慰他的话语。 “哎,敖春,为什么外面已经很热了,咱们这院子里还是那么凉快?” “我不知道。可能是大爷爷布下了什么阵法吧?” 还真是有可能! 不然没道理气温还是只有几度上下的样子,而那堆雪到现在也仍然还是融化一下再冻起来,枣树也没有丝毫要发芽的感觉。 要知道,现在已经是四月底,马上要端午了! 这个等师父回来了,一定要问问。 要是学会了研究透了,给自家的院子弄个恒温,那就很美妙了。 陪周昂安静地坐着,敖春的眼睛呆呆地看着西方的落日。 忽然,他问:“师伯,你将来会娶亲吗?” “会的吧?肯定会呀!怎么了?” “那你娶了谁,我该称呼她伯娘对吗?” “嗯……对!怎么了?怎么想起说这个?” 敖春笑着,脸上忽然有些小兴奋与小雀跃,“那样我就可以有娘了呀!” 周昂闻言愣怔了一下。 “伯娘也是娘吧?”他问。 周昂认真地点了点头,“当然!伯娘也是娘。” *** 新书期! 三江推荐! 一天一更也就算了,还更的越来越晚?还想不想红了?哈? 你这样有可能红吗? “我改!” 正文 第五十八章 争功 周昂的生活很快就变成了三点一线。 还是上午去城外,到山门里去,炼体,跟敖春对练,也抽时间指导他写字,中午在山门蹭上一顿,下午就直接到衙门里坐班。 虽然还是完全不是小敖春的对手,但周昂自己觉得自己进步飞快,他甚至已经开始观察和思考敖春的出剑思路。虽然还是被一招秒掉,但敖春自己也承认,周昂的出剑越来越随意,越来越让他觉得惊奇。 周昂觉得,这就是进步。 用衙门里配发的铁剑练了三天,他们就改用从山门的仓库里扒拉出来的一对桃木剑对练了——桃木剑比铁剑要重,对于周昂来说,能锻炼臂力和手掌的抓握力量,对小敖春来说,则是重点儿轻点儿都无所谓。 在此期间,他还完成了把“裁纸刀”替换成衙门配发的短剑的工作,也就是说,身上同时带着两把剑的情况,不会再出现在他身上了。 至于在衙门里……他现在近乎是个透明人。 他算文员的一类,但又不在文员那边办公,跟那些人几乎不需要打任何交道,但武职人员这边,大家三三两两总有行动,但那种需要他参与的行动,似乎还没有出现,所以,人虽然认全了,但几乎没有什么交往。 他每天到了衙门里,就是坐下喝水、读书、练字,他们的那间办公室里有时人多有时人少,人多时大家掷骰子推牌九,人少时各忙各的,没有什么事情是周昂愿意主动参与的,也没人主动邀请他参与进去。 很快就到了五月端午,衙门里大休沐,放假三天。 一来端午是大节,二来也算庆贺周昂正式出仕,在端午这一天,周晔那边主动张罗了一顿饭,周昂和周蔡氏、周子和都过去,大家欢欢乐乐聚了半日。 等到端午节后,陈靖父子俩的伤势接近痊愈,也终于正式到这边来报道入职了。陈靖入职为正式的文员,陈翻则成了杜仪的跟班,准备“入道”。 他们是怎么“入道”,或者说“开窍”的,其实周昂很好奇。但他知道,这东西是绝对不能问也不能打听的。 当然,周昂也并不着急,他觉得总有一天自己会弄明白的。 ………… 这天中午,吃过午饭之后,周昂照例下山进了衙门。 但刚一进去,他就觉得不对劲。 因为县祝衙门这边几位武职人员工作的特殊性,原本这间屋子里也很少有时候是人员齐全的,不是你外出就是他外出,是正常情况,但今天很异常的是,屋子里居然只有一个卫慈卫子义在。 周昂诧异片刻,问:“子义兄,怎么就你自己?” 卫慈抬头,道:“有任务,都出去了。”随后又低下头去。 态度不大好。 本来嘛,大家都是一个单位的,但并不形成竞争的概念,反而是作为团队来说,大家是互相都有助益,人越多力量越大的,所以尽管周昂是个新人乍来,跟大家都没什么交情,因此无人亲近,但至少大家都态度平静而和善。 再加上毕竟也相处了一段时间了,抬头不见低头见,关系还是挺和睦的。 尤其是卫慈这个人,周昂最近这段时间的观察所得就是:他似乎此前只是个乡下人,连字都不识,后来机缘巧合被某个事件卷进来,才成为了修行者,但他这个修行者,似乎在战斗上并没有什么所长,反倒是善于“望气”,也因此,很多时候他是负责侦查、搜捕的,真到要开打了,他反而被派回来坐办公室了。 一个不怎么能打的人,穷苦佃农出身的前文盲,在一帮战斗力彪悍的修行者中间,气儿是不可能粗的起来的,虽说团队之间,大家都彼此精诚合作,所有人对他的能力也颇多倚重,但光是一个自卑就够让他低调小心的了。 周昂抿抿嘴,“哦”了一声,没再多问,过去自己的书案旁坐下了,照例气定神闲地开始拿起一本书来开始看。 虽说周昂现在对于通过诗词歌赋或策文之类的,搏得太守的青眼这条路,并不抱太大希望,但本来就已经有的本事,他还是不准备丢开的。 所以要温故而知新。 期间有一名文吏进来了一趟,又是找周昂签字。 却原来,上次周昂击杀的那只黄鼠狼妖,当时被他送给高靖他们县祝衙门了,高靖在上报的时候,当然把这个作为一份成绩给报了上去,功劳就记成了整个衙门的,但实惠还是要给周昂的。 而现在,是上头已经把上次击杀两支黄鼠狼妖的奖励,一起发下来了,上午时候高靖高安平就已经分派好了各人的应得,现在人家过来找周昂,纯粹就是让周昂签个字,下午走的时候,就可以把他的那一份最大的奖励领走了。 这当然是好事! 虽然上报的时候没有妖元,那只黄鼠狼妖就是一只普通的九品妖怪而已,但也有六十两纹银的纯物质奖励呢! 一式两份,周昂都签了字,一份留下,他待会儿就可以去领钱了,还有一份那文吏拿走了,要入档。 事情刚忙完,周昂还在想现在手上已经有的一百六十两银子,到底该花到什么地方的时候,就听见院子里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冯善、刘瑞等五个人,竟是很罕见的前后脚一起回来了。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些不忿。 好像还隐隐有些幸灾乐祸? 他们沉默着进来,每个人都不说话,卫慈问:“怎么样了?” 冯善“嘿嘿”地冷笑了两声,道:“死了一个,抓了两个,跑了一个。” “跑了一个?”卫慈惊讶且不解。 这时,刘瑞也冷笑,接话道:“咱们就是被调去帮工的,这可怨不着咱们,他们那边人比咱们多,又比咱们厉害,结果跑掉一个,还能怪咱们?” 周昂耳中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虽有些疑惑,但并没有开口参与进去,只是仍旧继续看自己的书。 他们还没说几句,杜仪杜子羽就迈步来了。 于是大家的怨气就一下子都拱上来了,“杜主事,这也太欺负人了吧?凭什么呀!咱们盯这件事儿都盯了半个多月了,他们说抢就抢!” “就是啊子羽,你得跟县祝说说,咱不能老是让他们这么压着欺负!这是咱们的案子,眼看要收网了,他们横插一脚就抢走了!” “抢走就抢走呗,官大一级压死人嘛!可你们既然能耐那么大,就把事情办利索了呀!结果居然跑了一个!丢不丢人!” 杜仪咳嗽一声,一副无奈的样子,道:“好了好了!大家都别怨言了!这不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虽说他们这么伸手来摘桃子,吃相是难看了些,但理由还算是说得过去的,担心咱们拿不下来嘛!” 顿了顿,他道:“事实证明,郡里的预测是有道理的,这一战,应该是折损了好几个高手,而且还没能拦住最重要的目标,让他给跑了。你们想想,要是换成咱们独力去做这件事,咱们能拿得下来吗?说不定还要被对方反过来吃掉呢!与此相比,抢点功劳什么的,又算得了什么?” 这下子,大家都不说话了。 周昂大概听懂了什么意思,而且这时候他冷眼旁观,也算看得清楚:要说怨气,是真的有,还不小,但按照杜仪的说法,郡里抢过去之后,其实算是失手了,所以这个时候,大家的怨气,反倒不如嘲讽的心思更多。 郡里县里争功? 有点意思。 曾经刚入行不到一年那时候,周昂的几分策划案也都先后被顶头上司给拿走了——但是没关系,吃过第一次亏之后,第二次第三次,他就由生到熟,明白了这个游戏的玩法了。 你拿走了我的东西,可以,但该给的实惠一定要给,你敢不给,我就掀桌子! 于是自己进入公司的第一年,辛辛苦苦,活儿没少干,落下一身埋怨,装了一兜子批评,愣是就涨了五百块钱的工资,但到底了第二年,他就从月薪五千,连跳两级,拿到年薪十五万了。 ………… 那边杜仪刚安抚完,大家还在议论着,县祝高靖进来了。 他一来,房间内所有的讨论声顿时都没了。 众人纷纷起身,连周昂也跟着起身。 高靖摆摆手,示意大家都坐,然后道:“现在情况有些复杂。你们应该还不知道,刚才郡里一共动用了七张符,但愣是没能拦下那个人,反而死了好几个兄弟。而且,我们现在根本无从判断对方的实力到底高到了什么地步。” “我跟郡里的判断一样,对方应该不会第一时间选择出城,甚至,他说不定会选择一定程度的报复!所以接下来,大家还有得忙。这段时间,每个人都给打起精神,多多注意!发现线索,别管多小,立刻上报!” “诺!” 话说完了,高靖转身要出去,却又停下,回头看向周昂的位置,笑笑,道:“子修兄,我那里有些刚到的好茶,要不要来尝尝?” 正文 第五十九章 官人 尝尝就尝尝。 周昂笑着起身,并不在意身边几位同事略带怪异的眼神,跟高靖一起到了后面的二堂——二堂有个小花厅,是高靖平常闲坐的地方。 仆役们很快把热水提来,高靖亲自取了茶叶,为两人冲茶。 似乎也是炒青的茶叶,周昂以前在几处地方分别喝过不同水准的这一类茶叶,但目前还没喝到过红茶——脑海里过去遗留下来的记忆里,也没有红茶的影子,他觉得红茶的技术应该还没有出现。 热水浇下去,茶香很快就飘出来。 公平的来说,高靖这里的茶叶,应该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喝到的最好的茶叶了,但感觉还是没上辈子喝的茶叶对口味。 他其实不太懂茶叶,就觉得可能是炒青的技术啊,或者是茶树的培育之类,还不够专业。 当然好听话是要说的。 啜饮一口热茶,他脸上露出由衷赞叹的模样,感慨却又并不寒酸地道:“茶叶真是好东西啊!好茶!好茶!” 高靖笑笑,道:“这不是本地产的茶叶,是晋国的茶。” 顿了顿,他解释道:“我也不知道是转了几手才落到我手里的,不过据说这是要贩往长安的东西,售价不菲。咱们这里是通衢之地嘛,晋国过来的东西,大多选择走水路过来,从翎州运往长安,所以,大约是拿来沿路孝敬的茶?呵呵,我这里还有一些,你也喜欢的话,待会儿就拿去一些。” 周昂笑笑,道:“多谢安平兄好意,不过不必了。” 高靖讶然,笑问:“为何?子修何必见外?” 周昂笑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高靖愣了一下,旋即哈哈一笑,道:“你以后不会缺钱的。” 周昂笑笑,却不搭话。 于是高靖沉吟片刻,转了话题,道:“来了这几日,还算顺遂吧?” 这算是上司的关心了。 周昂点头,放下茶杯,道:“挺好的。诸位同事都很和善。” 高靖面带微笑地点点头,却又忽然叹口气,问:“刚才我进去之前,大家没少抱怨吧?” 周昂闻言笑笑,并不藏话,道:“是。但主要还是嘲讽。” 高靖闻言失笑,而后苦笑,道:“不怪他们。这件事情,是老卫先发现的,我们随后就开始布控调差和追踪,花了好大精力,才基本锁定了目标,最近就准备要发动了,大家都觉得一场功劳要到手,所以这次被郡里给抢走,大家都是有怨言的。但是……这件事我不得不让啊!” 听到这里,周昂忽然觉得不对劲——这是要我做个传声筒,回去委婉的解释给同事们听吗?可是,找错人了吧? 周昂心里很有数,眼下自己在那帮同事们那里,可还没有获得什么信任度。自己去解释,往好了想可能无人在意,往坏了想,怕是反倒让人反感啊! 这似乎不该是高靖的处事水准。 这时候,高靖已经继续道:“这帮人的实力,很硬。我们都能感觉的出来,虽然大家的信心都很足,但我还是觉得让出去落个好,比自己硬上要更好。” 说到这里,他笑笑,道:“说句不大合适的话。虽然都是一条线上的,都是同僚,郡里的人伤了死了,也非我乐见乐闻,但这里的人,却是我的兄弟。” 这还是那个意思啊! 周昂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只是点点头,没说话。 他觉得高靖应该还有后话,他绝不该是处理事情如此毛糙,连传话对象都选错的人,从此前他跟自己的接触,能感觉得出来。 更何况,他刚才是在那么多人面前公然邀请自己过来的! 像他这样当了县祝的人,哪可能把事情做得如此简单。 这时候,高靖又道:“事实证明,他们的确很不好对付。郡里这次出动的人手不少,还动用了几张威力很大的符,但仍然没能把目标留下。而且……他们应该是在制作什么邪器,事后从那所院子里搜出了不少尸体,还有几个奄奄一息的孩子,但那件,也并没有找到。” 周昂的眉头第一时间拧了一下——下意识地有些愤怒。 因为“尸体”和“孩子”。 高靖叹口气,道:“根据交手的情况来判断,逃掉的那人,应该是有七品,而且有法器在身,很难对付。如果要打正面,还好办,但目前来看,只要他想跑,咱们就还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能拦下他。” 周昂点头,忽然想到了自己香囊里存放至今的妖元。 “凝固”的那个法术,或许在抓人这件事情上,尤其是阻止对方逃跑这件事情上,是能管用的。 但想也白想,一是那人连郡祝衙门里的符都能轻易破掉,一只九品妖怪死后留下的妖元里的一点法术,就算是能被自己成功的熔铸到法器里,只怕也不够水准留下他。二是……师叔没法出手帮忙,自己的第一件法器至今还停留在计划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的熔铸呢! 关键是这种事情没有足够的原料可供练手,而那份妖元对自己来说又太过珍贵,因此虽然师叔早就把熔铸的办法告诉自己了,但犹豫了这些天,却一直都没敢冒险去尝试。 话到此处,高靖又叹了口气,却是忽然又道:“还好让出去了,现在压力最大的,是郡里了。至于咱们这边,上个月一共破了四个案子,杀了六只妖,接下来的五月和六月,压力已经比较轻了。” 周昂刚想在心里说,原来衙门也是有业绩考核的,这时候高靖却又道:“这都多亏了你呀子修!以后说不得还要多多仰仗你!” 就这一句话,周昂忽然一下子明白他的意思了。 但明白过来的那一刻,他脸上的笑容近乎下意识地一僵! 郡里县里不知道多少修行者高手联手出击,动用了好几张符都没能留下的高手,我可没把握拦下来啊! 除非他来掏我心脏! 但想归想,这个话又不可能对高靖说。 因为他并没有透露出丝毫要自己出手帮忙捉拿那人的意思。 再想想,那人现在已经逃了,不知踪影。而且那件案子已经算是被郡里给接过去了,县里想插手都不大合适,周昂心里才渐渐又放松下来。 如果能力允许,他当然恨不得立刻将那人抓捕归案,最好直接击杀才解恨,但能力不允许的情况下,他却是轻易不愿意冒险的。 想明白这个,周昂笑着点头,道:“县祝客气了,我现在也是咱们衙门的一员了。” 自己装过的逼,无论如何也得装下去! 不过以后要注意了,要慢慢地降低他们对自己实力的期待才好! 这时候,高靖闻言已经笑起来,道:“说得好!咱们已经是兄弟了!” ………… 揣着六十两银子走出县祝衙门,一直到走进万岁坊,周昂心里还在回想下午时候跟高靖高安平的谈话。 既然他的意思应该并不是剑指那逃犯,那么他特意找自己喝茶闲聊的意思,应该就是提前预告一下,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他会需要自己出手了。 嗯,自己最近练剑颇有些收获,炼体收获也极大,就连吸纳灵气的速度,都比以前要快了很多,实力还是很有些突飞猛进的意思的。 再加上手里还有两张新近琢磨出来的符帮忙,自我感觉实战能力应该已经是有了质的飞跃了,接下来,亲身去参与一下对妖怪的围捕也不错。 实践出真知嘛! 只要不是像下午破开了郡县两级联手的那种高手,就还是有信心一战的! 自己迈入修行之门,已经有二十天了呢! 嗯! 心里这么想着,给自己鼓劲儿打气,眼瞅着坊门已经到了。 看守坊门的两个兵卒一看周昂过来,都很客气的样子,微微躬身,点着头打招呼,“周官人。” 作为万岁坊里为数不是太多的读书人之一,作为万岁坊的颜值代表,老爹当年又曾是一时风云人物,周昂本来就勉强算个小名人,更何况,就算原本没人知道他,他最近几天每天都穿着一身“工作制服”进出坊门,在那么多的穷人堆里,简直鹤立鸡群般醒目,本坊的门卒们好歹也算是“体制内”的,要是这点眼力价和敏感都没有,这些年就真是白混了。 周昂笑着冲他们点点头,没说话就大步走了过去。 身后的门卒们在他走过去之后,却非但没有丝毫不满,看过去的眼神却反而越发恭敬且羡慕了一些。 这技巧是大兄周晔教的,做了官人,就要有点官人的架子,只对该亲和的人亲和,你要没有一点架子,底下那些人只会觉得你应该是个空壳子,从而不拿你当回事了,你把架子端起来,他们就会越发的敬你三分。 人心嘛,就是那么回事。 现在的周昂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周昂,这种事情,他一点就通。 眼看走到巷子拐角,他转过去,不远处就是家门,忽然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迎面走来——是陆春生的儿子,陆进。 他似乎也第一时间就看见了周昂,但随后他的动作却有些怪异。 他低下头,却把脑袋微微往一边拧着,等周昂走过去了,毕恭毕敬地叫人:“少爷!” 这是必须的姿态。 一日为主,跟着人混饭吃,就这辈子都洗不掉这个烙印,到了儿子这一辈,也依旧得管人家的儿子毕恭毕敬,这就是当初周昂不愿意去陈家做文房的原因——当然,文房毕竟不是奴仆,地位高多了,而事实上,对于绝大多数下层人民来说,比如陆家父子,他们大多数人心里其实一点都不抗拒依靠某个大户人家,反倒是很多时候想投靠人家都不要。 只是周昂会特别在意这个罢了。 “你怎么了?”周昂站定,问他。 陆进的脑袋低得越发狠了些。 “没……没事的少爷。我……” “抬起头来!” 周昂单手扶剑,虽然站在身高九尺的大个子面前,威武值要大大地打个折扣,但这一身官人的衣服加佩剑,还是极有气势。 陆进终于抬起脑袋,怯怯地看了周昂一眼。 周昂第一眼就看见,他那边脸上有个血道子,再看,那边脖子上也有一道,顿时眼睛微微眯起,“怎么回事?” 陆进吭哧一下,老老实实地道:“被打的。” 我当然知道是被打的!可问题是,就凭你陆进这个大块头儿,轻易的谁敢打你?又有几个人真说能打得过你? 周昂心中有些不悦,父一辈子一辈来说,陆家的事情,他是有资格,也有一定责任过问的。于是他沉声问:“谁打的?” “我爹。” 正文 第六十章 阴差阳错 周昂愣了一下,认真地看看他脸上和脖子上的血道子,看着像是拿什么荆条啊柴禾棍子随手抽的。 “你爹为何要打你?” 陆进嗫嗫喏喏。 “说话!” “有人打我爹,我推了那人一下,我爹就打我。” 周昂缓缓颌首,“到底怎么回事?” 陆进又嗫喏着不说话。 周昂皱眉。 其实他很喜欢陆家父子这样老实忠厚的人,但不知道陆春生是怎么想的,反正他对陆进拘束很紧,本来就老实巴交个孩子,管得再紧些,简直是最后一点野性和活泼都给打没了,就变成现在这样,踹一脚蹦一个字。 还好,没等周昂发脾气,陆进他娘已经追出来了。 一出门就看见陆进耷拉着脑袋站那儿,面前站着一个记忆中很熟悉的人——“我的妈呀!”她愣了一下,然后才快步过来,热切地看着周昂,“少爷,您吓我一跳,远远一看,还以为是老爷呢!老爷当年穿这一身的时候……” 她话说着,陆春生也追过来了。 他们向周昂施礼,周昂受了礼,但仍要尊称一声“陆叔陆婶儿”。 见了他俩一问,周昂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午杀猪的时候,陆春生与一个姓郑的屠夫口角了几句,本不以为意,大家都是粗人,平日里也是口角常有,并不耽误一起干活,但谁想这一次,对方居然过来就打——搁在过去,陆家爷俩的块头在那里摆着,就算是在一帮粗横的屠夫中间,也是最强壮的,等闲无人敢惹,更何况对方才刚加入没多久。 然而,他就是过来打了。 陆春生第一时间没敢还手,反倒是陆进这个半大小子,一看自己爹被人打了,上去一下子把那粗壮的郑屠夫给推飞了。 是的,他的确就是推了对方一下,把听形容估摸有二百斤上下一个杀猪的壮汉,给推飞了。 于是就引来了和尚。 而且平日里对老实巴交懂事的陆春生还算关照的大和尚,这一次居然不分青红皂白,当场训斥陆春生。陆春生顿时就知道,对方在和尚那里肯定送过礼了。 他当场把自己儿子抓过来,打了一顿,又向那郑屠道歉,但对方仍然摆出一副不饶人的样子,最后是和尚劝了一句,才把他压下,但结果是,陆家得赔郑屠二百钱——陆春生回来越想越气,又踹了儿子两脚,喝令他不许吃晚饭。 听完事情经过,周昂也是一时无语。 加一起六七个杀猪的人,居然也能斗出个江湖来。 想了想,周昂问他:“钱给了?” 陆春生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说好了明日一早给他。” 周昂想了想,这事儿该怎么办呢? 不插手吧,这爷俩儿摆明了是吃亏了,关键是还得给人赔钱,插手吧,主要是这件事关系到对方的就业问题,不是打一架就能了结的。 问题的核心在和尚那里。 而自己现在才刚进县祝衙门,身份还多少有点不尴不尬不清不楚的,也没什么可用的人,总不能自己亲自跑去跟和尚聊聊吧? 拿什么跟人家聊啊! 想了想,他道:“那就把钱给他,且先把这件事按下来,明日这个时候,你到我家里来,我告诉你该怎么做。” 陆春生闻言愣了一下,然后赶紧道:“没事的少爷,这等事情,无非就是低个头吃点亏,大不了以后我们绕着些走就是了。您……” 周昂摆摆手,道:“就这样。”然后转身走过他们,回家去了。 第二天中午从山上下来到了衙门,他先是坐了一会儿,恰巧看见杜仪杜子羽,便叫住他,两人出了屋,站到廊子里,周昂一副请教的态度,把陆家父子的事儿一说,然后问:“有个什么办法,能叫他们以后不受欺负?” 接触这些天,杜仪这位主事给周昂的感觉很不错,稳重机智,而又井井有条,也算是周昂在这个衙门里最熟的人了。 他没有处理这方面事情的经验,当然第一个想到请教他。 杜仪闻言当即笑道:“报国寺?这有何难!咱们是哪里?咱们是县祝衙门!是翎州县内所有佛寺道观的正管!何至于叫自家老邻被一个和尚欺侮?” 说话间,他道:“此事交给我!” 说罢转身,他道:“来人!” 东厢房里很快跑出一个仆役,杜仪吩咐道:“去把郭援叫来!” 仆役答应一声,快步跑出去了,不一刻,一名小校快步赶来,拱手道:“见过杜主事,见过周文员。” 杜仪道:“去报国寺搜查一下,就说是接到线报,报国寺里住了歹人,重点搜一下那边杀猪的地方,言辞务必郑重激烈。你可懂得?” 郭援闻言当即点头,“卑职省得!”言罢转身而去。 周昂愕然,待那郭援和仆役都走开了,他道:“这有点……小题大做了吧?” 杜仪笑道:“板子不高高举起来,对方如何会怕?再说了,别的地方或许会冤枉人,显得你我官人们欺压良善,但报国寺那边你却尽管放心,碍着情面不好动他们罢了,那边的僧人也算晓事,平日里的孝敬都是有的,因此一直没人愿意搭理他们。但若是真要查,那寺里抓个十几二十个有罪的和尚轻而易举!” 周昂愕然,“还有这事?” 其实也不算愕然,报国寺俨然是这年代翎州城里数得上的资本大佬,生意做得那么溜,资本嘛,你指望他真个良善不欺? 杜仪道:“子羽兄的学问都在书里,须知这世上,藏污纳垢的地方太多了,并不似你我眼前所见那般清白的!唉,说到底,不动那报国寺,一是他们还算懂事,二是抓大放小吧!咱们的首要敌人,还是妖怪,与那些居心叵测的各路地下组织。与之相比,报国寺做的那点恶事,不值一提。” 周昂张了张嘴,最终没往深处再问。 于是杜仪也只是又说了一句,“子羽兄但请安坐,等消息就好了。”然后就转身往后面去了。 周昂无甚可做,就老实回到自己的位子去等着。 结果过了约莫一个来时辰,天色将黑还亮,夕阳要落未落之时,外头忽然有人进来,未经通传,便一步迈进众多武职人员办公的屋子,道:“杜主事可在?” 当时好几个人在屋子里,卫慈首先搭话,问:“何事?” 那人当即道:“我等奉杜主事之命去报国寺搜检,有歹人见事情不谐,当场杀人逃走了,我们队上也伤了一个,对方实力极强,我们根本就追不上。我家郭队长命我速报杜主事与县祝,他们现在还在报国寺里。” 正文 第六十一章 线索 事情很快就惊动了高靖,杜仪亲自点名,在家的几个人都一起去报国寺。 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周昂。 这是他第一次以县祝衙门文员的身份,参与到衙门里的具体事务。 可惜他不会骑马,也没人照顾他这一点,其他人都骑了马直接往报国寺去了,周昂留在后面,与其他的衙内兵卒一起,快步前往。 等他们这一行人赶到报国寺的时候,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山去,报国寺内外,点起了不少火把。不独郭援带领的人,连忠义坊的坊卒也早已被调动起来,甚至周昂到了案发现场的时候,发现本县的另外一位要员,县尉胡琏也在。而杜仪为他低声介绍的时候,还顺便指了另外一位“熟人”给他认识。 许忠,翎州县三位典史之一。 此时,所有寺内人员,都被扣住,一个也不许离开。 死了两个人,一个和尚,一个香客——说是香客,其实就是在报国寺里住客栈的——不巧,还是个读书人,据同伴说,他们是来此会友的。 还有几个被撞倒之类,有些小伤,但都不是重点了。 仵作已经验过,高靖他们来到之后,也已经仔细检查过尸体,据杜仪说,无法确定是不是妖怪,但如果不是妖怪,应该就是一位修行者。 杀人的手法凶悍而纯熟。 不一刻,画师已经根据旁人的描述,当场把案犯的肖像给画了出来。 是一个身长约莫七尺有余,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人,据说三十岁出头。 既然对方不是普通人,这件案子显然就是属于县祝衙门的管辖范畴,于是周昂他们赶到之后不久,就见高靖与胡琏低声商议几句,然后胡琏就招呼手下的兵卒们先行撤退了,只留下了一对兵卒,供县祝衙门紧急调用和封锁。 周昂特意过去观察了一下尸体。 是要压着点儿恶心的。 血流了一地,其中那个胖大和尚的肠子都已经出来了。 他中了两刀,一刀心脏,一刀下腹,那个读书人则是直接一刀割喉。 实话说,周昂这个外行,看不出什么来。 起身的工夫,一抬头,他发现房顶上居然站着个人,愣了一下才看清,那应该是卫慈的身形,于是他心中一动,当时便进入了观想状态。 “夜能视物”加“观想状态”,使得当下周边的一切都清朗入目。 但他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过了一会儿,卫慈从房顶上一跃而下,于是以高靖为首,大家团团聚拢到一起,听卫慈道:“此地香火太盛,实在是无法辨认是不是有妖气。” 高靖缓缓点头,要说话,却又下意识地瞥了周昂一眼,见周昂面色沉静,没有什么表示,这才道:“是被郭援他们给诈唬出来的,一听说是县祝衙门的人,来搜检,对方立刻就跑,可见是很了解我们的!无论他是人是妖,都可见应该是个‘惯犯’!” 杜仪道:“郭援已经带人去搜寻了,只是天色已晚,怕是不好找了。另外……” 没等他把话说完,高靖就直接打断,道:“那也要找!逐一排查,子义……你负责带人逐一审问寺里的这些人等,务必把细节全部摸清。” 卫慈闻言拱手应道:“诺!” 但这个时候,杜仪又道:“在寺内排查是必须的,但是县祝,此时天色已经黑了,如果咱们要是在附近几个坊大肆排查的话,消息不可避免会迅速走漏,如此一来,只怕明天城里就要谣言四起,民心惶惶了!” 顿了顿,他又道:“城里进了个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这种说法,还算好的,流言一起,就不受控制了,指不定会被传成什么模样。到时候,只怕郡里也会来问责的。如果人迟迟抓不到,可就不好收尾了。” 高靖闻言沉默片刻,但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道:“也罢!传令给郭援吧,让他把队伍收回来,先专心排查报国寺!让画师把那人的肖像多画几幅,大家人手一幅,叫那些和尚都给我瞪大了眼睛认!” 杜仪这才躬身领命,“诺!” ………… 报国寺的和尚们,都被集中关在了两个大院子里,只选了几个带路的,带着刘瑞等人在寺庙里逐一排查各个殿、院。住在这里的“香客”,也被集中看管在院子里,不许放出去一个人。 朝廷那里有僧道司,专司负责佛道寺观以及尼姑庵之类的管理,一些比较有名的大寺、宝刹、名观,主持之人甚至必须是朝廷册封的“提点”,那个牌面就比较大了,直接就是官,而且出入往来的,都是豪门,甚至皇家,绝不是一个翎州县祝衙门说动就敢动的,但报国寺就不行了。 别看报国寺被公认为翎州的第一大寺院,但他们发展起来也没多少年,真正的官面并没有通到多高,而且生意做得再好,孝敬再及时也不行,这里没有大师住持,佛法在全国来说,完全排不上号,因此就是个普通的地方性寺庙,翎州县祝衙门要拿捏他们,他们也只有乖乖受着。 更何况现在出了人命案。 高靖这个县祝一声令下,寺庙说封就封了,一二百号大和尚,平日里宝相庄严,此刻也只能挤在两个院子里,等待审问。 甚至连报国寺的方丈,这时候最大的面子,也只是在院门口给了个胡凳,让他可以坐着看和尚们受审罢了。 几个武职高手沿着那杀人者跃墙逃走的路线,沿路悄悄搜捕勘察去了,郭援的大队人马反而收了回来,高靖坐在殿前一把胡椅上看着。 杜仪、卫慈分两组分别审问。 照旧没有周昂的任何差事。 忽然,周昂在院子里陆续走出来候审的人群中,看到了一队没有穿僧袍的人,其中两个大块头,看上去很是显眼。 他忽然迈步下了台阶,左手按剑,走过去。 陆家父子俩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周昂,有些惊讶地看过来。 瞥见那边的画师正好又画出来一幅杀人者的肖像,他顺手拿起,走过去,冲陆家父子招了招手,道:“陆春生,过来!” 陆春生看看看押的士卒,见他们没有反应,就小心地走过来,身子弓着,一副心内坠坠的模样,小声道:“见过少爷。” 周昂抖了抖手里的画像,迎向火把的方向,问:“打过交道吗?” 陆春生摇了摇头,但很快,他四下里看看,小声凑过来,道:“少爷,我在咱们坊见过他两次。” “哦?”周昂也小声。 陆春生又道:“本来也不在意,只是当初见这人面向凶恶,走路又有些躲躲闪闪的,就多看了一眼,转眼就快忘了,却忽然发现他进了报国寺,这才又记住了,直到今天下午,听说他杀了人,又忽然都想起来。” 周昂点点头,脑海里心念电转。 他把陆春生叫过来,本意可不是这个,他纯粹就是借着这会儿反正自己也没什么差事,就想借这个场合,狐假虎威的,吓唬一下庙里的和尚,帮陆家父子俩顺手抬一抬。却没成想装模作样的顺嘴一问,陆春生居然真的见过此人。 这可是极重要的情报! 顿了顿,他不动声色地问:“你可还大概记得他出入了哪个门庭?” 陆春生蹙眉思考片刻,道:“大概记得。” 周昂点头,道:“甚好。待会儿你跟我来!”言罢,忽然抬高些声音,又问:“哪个是郑屠?”——这句话才是他本来要问的。 陆春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一指。 周昂当即大步迈过去。 一个看上去三十岁上下的家伙,上身穿了件粗布半臂,映着火把一照,跟陆春生差不多,油晃晃的。 此人眼见陆春生被一位官人叫过去窃窃私语,心里已经开始发怯,这时候见那官人点了自己的名,陆春生指了自己,当即吓得腿一软,见周昂迈步过来,他身子顿时就有些想筛糠了。 “官……官……官人,见过官人。” “你是郑屠?” “正是小人。” “听说你一身好功夫,连陆家父子俩都不是你对手?” “呃……呃……小、小、小人……小人……并不敢……并、并……” 周昂一看他的样子,已经知道是个什么货色,并不等他说完,仍是单手按剑,道:“改日闲了,叫陆春生来唤你,陪我练练剑!” “呃……呃……小人……” 但周昂根本没搭理他,话说完了转身就回,招呼陆春生一起到了高靖身边,小声把刚才的情况说了。 高靖闻言眼睛一亮,当即道:“此事果然?” 周昂道:“这是我老邻,我两家交好多年,他的话,绝对可信。” 高靖思付片刻,霍然起身,招手叫过一名兵卒,道:“去,把撒出去的人都给我叫回来!” 然后又打断了杜仪和卫慈,把他俩叫过来,把刚才周昂说的情况一转述,随即也不讨论,直接吩咐道:“那人既然曾在万岁坊落过脚,说不定有些勾连。此刻他仓促逃走,也很有可能会过去暂且落脚。” “接下来,子义继续带人留在这里审问排查,我亲自带人,子羽你也来,除子义外都一起来,就咱们几个修行者,去他曾经住过的地方摸摸底!” 众人闻言齐声应诺。 正文 第六十二章 欺人太甚 前往万岁坊的途中,周昂暗暗为自己定下了下一个目标:最近一定要学会骑马!必须!必须!必须! 这跟现代都市里不会开车还不一样,现代的大都市里,各种公共交通发达呀,地铁公交车,还有滴滴,不会开车一点都不碍事,甚至打滴滴不但方便快捷,赶往目标的过程中,还能在车里再复习一遍项目策划书…… 这里是古代! 有钱人家一般都是马车出行,次一点的配个牛车也是有的,多数是乡下的土财主,因为翎州本地不产马,近千里从长安把马贩过来,哪怕驽马也是天价,普通人家是绝对买不起更养不起的。 因此平常大街上的行人,九成九大家都是靠双腿走的,周昂最近这些日子进城出城的,全靠双腿,也早就习惯了,不觉如何。 但其实呢,县祝衙门的马厩里,可是养着二三十匹上好的高头大马的!据说比县衙里其他四位大员们加一起配的马匹都多! 干的是危险的活儿,需要极强的机动行动力,当然装备得是顶级的! 也因此,一旦遇到突发情况,别的人可能捞不到,但像刘瑞、卫慈、杜仪等,包括自己在内,都是有资格直接上马出门直奔现场的——但是,不会骑啊! 高靖一声令下,这边卫慈留下带队继续审问搜查,其他人却是随着高靖一起出门上马,马蹄飒踏直奔万岁坊。 周昂和陆春生都不会骑马怎么办? 没人敢说要带着陆春生,这家伙身高九尺,又是异常的魁梧,任谁都会害怕马力撑不住,至于周昂,杜仪倒是问要不要带他一起过去,却被周昂毫不犹豫的婉拒了——马鞍子就那么大,自己是坐他前头还是后头? 于是高靖等人快马离开,周昂在后面与陆春生,以及六七名士兵一起,步行前往——高靖等人在半路上拦下了紧急赶来的四名弓手,于是马队越发盛大。 但还没等赶到万岁坊,高靖却忽然勒马停下,随后众人先后都下了马。 等周昂带着其他人呼哧呼哧地跑到了,马匹交给随行的士兵带住,大家步行进入万岁坊的坊墙范畴——这样能尽量缩小打草惊蛇的可能。 等来到坊门口,听陆春生大概形容了一下那杀人者曾进入过的院子的方位,大家迅速规划出了一套行动方案——一切都以假设目标现在就躲在院子里而设计,以动手之前不惊动目标为目的。 于是,跟在身边的四名弓手将会分成两队,两人去那户院子背后隔了一个院子的那条路,防备目标狗急跳墙蹿墙而逃,另外两人则守在这户人家两边,留作一个后手——按说这边堵门的人会很多,对方应该不会从这边逃走。 然后,杜仪和何镌两人上房,从旁边人家的屋顶沿过去,预备扑杀。 高靖作为目前可以确定的第一高手,亲自过去敲门。 计划已定,大家进了坊门之后,先是让陆春生指认了门户,随后就迅速地散开分头行动,并且把陆春生给支开——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心里估算着其他人应该都已经到位,高靖深吸一口气,过去敲响了院门。 周昂心里又计算了一遍自己一方的战斗力: 两边领头的高靖和杜仪都实力不错。 刘瑞也来了,肩伤未愈,但他擅长的火焰之术,应该不会受太大影响?只是硬碰硬的时候肯定是受影响。 方骏,字伯驹,膂力奇大,用一把重剑,是刘瑞的最好补充。 然后就是自己,和两名弓手。 房顶上的是杜仪杜子羽,和何镌。 何镌,据说是马奴出身,无字,人称大金,以出手狠辣著称,性格阴沉。他是周昂进入衙门这些天里,见过次数最少的一个武职。 最后面还有两个负责封堵后面那个巷子的两名弓手。 站在周昂的角度,他不得不承认,在现有的人手里,这已经是最合理的分派。 敲门声响起,无人应答,随后高靖再次敲门。 院内有个老妪的声音,问:“谁呀?” 高靖没有说话,却是刘瑞应声答道:“我乃本坊坊正,临时巡检,听说你家昨日走了水,为免后患,必须检查一下,速速开门!” 这话喊完了,众人侧耳倾听,然后两两对视交换眼神,彼此眼中都有些谨慎的不解——院中毫无异动,反而传来一老者的嘟囔声:“我家何曾走水?这是何人竟如此冤枉我!坊正老爷,我家……” 院门打开,是几个陌生人。 凶神恶煞一般。 刘瑞亮了一下腰牌,也不管人家看清没看清,更不管你认不认字,一把推开大门,几乎把那老者也给推翻。 手提重剑的方骏当下一步抢了进去,刘瑞随后也跟进去,却见院子里只站了个老妪,此刻受了惊吓,正把一个六七岁的大男孩紧紧搂在怀里。 于是两人越过那一对祖孙,破屋而入。 但很快,他俩就又出来了,站在院子里摇头。 显然人不在这里。 虽然此时扑过来,大家都并没有抱什么绝对的期待,只是分析认为,既然那人曾在入住报国寺之前在此处落脚,那么此刻仓皇之下,他是有一定可能会回来暂时躲避一下的,但此时发现对方真的不在这里,还是不免有些大失所望。 此时那老者兀自叫喊,“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做什么!你们……你们……这光天化……你们还有王法吗?” 高靖在院子里扫了一眼,转首沉声道:“老人家莫慌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等都是官差,奉命查办案件。眼见一贼子到了此处却消失了,特来问一下,可曾见过一个络腮胡子,身长七尺上下的中年汉子……” 他的话还没问完,忽听隔壁院子里传来一声怒吼—— “尔等简直欺人太甚!” 大家都愣了一下,旋即就听到了一声惨呼。 听着像是杜仪的声音。 周昂与高靖的反应一般无二,两人都下意识地往那边院子的方向看去——这什么情况?陆春生认错门了?原来人在隔壁? 周昂思付间,院中的刘瑞与方骏只是稍一犹豫,随后便一跃上了墙头。 但两人刚刚站上去,随后就又像是被人踹了一脚般,齐齐倒飞下来。 随后便见一粗壮的男子跃上两家之间的院墙,声声悲愤地怒吼:“吾一再躲让,尔等却从彼处追到此处,又从此处追到彼处,真以为吾怕了尔等鼠辈吗?” 正文 第六十三章 法术 事情来得是如此的猝然。 猝然在本以为扑空了的队伍,才刚刚放下戒备之心,敌人却又忽然出现。 猝然在明明搜错了院子,对方却好像是意外的特别在意“尊重与不尊重”的问题,竟因为县祝衙门的两次追捕,忍无可忍,自己跳了出来。 不是选择逃跑,而是选择出手,似乎是要证明什么。 有些好笑,有些匪夷所思,但又并非什么真正稀罕的事情。 无论妖怪还是修行者,因修行而带来的性格暴烈,实属常事。 同时,此刻事情之猝然,还猝然在这个本来望风而逃的家伙,居然刚一出手,就展现出了超强的实力! 杜仪刚才惨叫了一声,估计是吃了暗算。 刘瑞和方骏刚刚跃上墙头,就被对方给踹了下来。 噌的一声,高靖第一时间拔剑出鞘。 周昂随后也利索地拔剑。 剑鞘丢开,手已经伸到腰囊中,随时准备拿出自己的符。 一阵若有若无的微风轻轻拂过。 周昂下意识地感觉有些熟悉,但此刻场中紧急,他并不曾在意和多想。 高靖的剑路相当犀利,这一点,当初在小院里围杀黄鼠狼妖的时候,周昂就已经见识到了——他当时那一剑,看上去平平无奇,却无比准确地送进了当时犹有余力的黄鼠狼妖的右胸,正是大巧若拙、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路数。 他一出手,立刻就封住了络腮胡子的所有去路,使刘瑞和方骏得以略加喘息,稳住阵脚之后,加入了围攻。 房顶的何镌已经扑了下来。 这就是四打一了。 周昂终于缓缓松下神来,没有急着补上去。 不管主动还是被动,他又一次成为了压阵的那一个。 场中的四个人多年合作,配合默契,自己却是新手,不管是他们对自己,还是自己对他们,配合起来肯定都相当陌生。 平日里还好,此时一招不慎非伤即残,周昂觉得自己在一旁观战,给对方持续的压力,应该比参与进去的效果还要更好一些。 对方实力超强! 他不但能一剑磕开方骏方伯驹的重剑,能一脚踢飞刘瑞,甚至封挡高靖和何镌的剑路,也似乎犹有余力。 他甚至丝毫都不畏惧刘瑞推出来的一团火焰,单手持剑,悍然劈开,周昂能隐约听到“啵”的一声,然后亲眼看到那团火焰瞬间寂灭。 这一刻,周昂甚至忍不住想,如果冯善也在,只怕他召唤出来的巨石,也会被对方轻易地一剑劈开! 周昂紧紧地握住剑柄,随时准备抓住时机加入战场。 虽然这算是第三次战斗了,但是和此前两次的出手有着显著的不同,周昂心里虽然冷静依旧,但手掌处的潮汗,却是控制不住地钻出来。 院子里的祖孙三口,已经吓得大声哭喊起来,老爷子保住孙子,护着老太太一起,已经躲到了最墙角。 周昂隐约地意识到了一点不对。 但具体是哪里不对,他又怎么都想不清楚。 场面焦灼,但似乎并没有崩溃的迹象。 那人虽然悍勇之极,每一招都大开大阖,但应该是得益于大家的配合默契,一时之间,他居然并没有给围攻的四人组造成真正要害的杀伤或重创。 于是周昂持剑做壁上观,并没有着急加入进去。 于是他越发疑惑。 总觉得情势多多少少有些诡异。 说时迟那时快,小小的庭院里鹰起雀落打得激烈,但双方交手也不过半分多钟而已——忽然的某一刻,周昂一下子想到了是哪里的不对。 刚才那汉子从墙头一跃而下的时候,似乎恰好有一股清风迎面拂过。 那感觉太熟悉了! 与自己当日第一次打太极拳的时候,有凉风吹拂身体、有凉风沿着浑身上下无数的毛孔往身体里钻的感觉,极为类似。 不好! 想到这一点,周昂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 这说明什么? 不管是妖法和术法,此刻我都应该是已经处在了对方的法力掌控范围之内! 这一切,都发生于无声无息之间! 那一刻周昂下意识地就想把腰囊里的第三道符扯出来——但仅仅只是心念电转之间,他的手立刻又停住了。 他现在腰囊里有两道符,都是根据师叔的指点制作而成,虽然未经实验,但应该是可以克制一些不太高明的妖法。 除此之外,也是得师叔传授,他已经学会了该怎么指挥周边的灵气来“引爆”施加于自己的术法和妖法——总之,只要对方不是厉害到足以碾压自己的程度,此刻当面的这法术,自己应该是有希望破解的。 但是不行,不能如此轻易地暴露。 看那汉子奋力与四人对战的模样,周昂第一时间就怀疑,施法者应该是另有其人。而且他就在附近! 只是,即便是自己开启着“观想状态”加“夜能视物”,却依然没有发现他一丁点的踪影——此人施展法术,把我们都封锁在内,但自己却并没有站出来,哪怕是同伴被四人围攻,自保有余却无力击杀或击退任何一个,以扩大优势,他仍是没有急于站出来。 那要么他施法必须保持一定状态,不能出手,要么就是他觉得自己出手的意义不大,只凭当前的场面,就已经稳操胜券。 对的! 如此激战,大家的消耗都相当大! 周昂深吸一口气,双手交换了一下持剑,又换回去,做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但脑子里却在飞速地思考和计算着。 第一,不能让这个躲在背后施法的家伙跑了。 第二,我现在甚至连他藏在哪里都不知道。 所以,我应该抓紧时间判断出对方所处的方位,在破掉他法术的同时,立刻出手格杀——这个时机,很有可能稍纵即逝! 那么,他在哪里呢? 既然这是法术,那就是说,其实对方未必是藏起来了,他有可能就站在自己面前呢! 偏偏在法术的效果影响之下,自己根本发现不了他! 周昂思考片刻,毫无所得,心内渐渐有些焦急,但重新把目光投注到院内的时候,兴许是天赋里的那一点敏感是真的存在的,他忽然察觉到一些刚才不曾观察到的情况——本应无序遨游的灵气丝线们,这时候乍一看仍是繁杂无序,但仔细观察,会发现它们中有一部分,似乎在围绕着场中诸人,在隐隐盘旋游动! 啊……这一刻,很多无比奇葩的思路瞬间纷至沓来。 应该是以那络腮胡子的汉子为圆心,灵气的游动,是一个隐约的不规则椭圆。 但是不对,我明显也处在对方的控制范围之内。 哦,对了,以那家伙为圆心,以从他到我的距离为半径,这是一个圆! 也就是说,我现在正踩在这个圆的边上! 这个圆再往外,应该也在法术控制范围之内,但是却会弱了许多——施法者得防备院墙外的弓手! 重点是这个施法者强力控制的圆圈! 而那个不规则的椭圆,与这个目测半径五六米的圆形,只有一个切点。 在墙头! “我找到你了!” 尽管目光所及的范围之内,那墙头上空无一人。 但此时来不及再仔细推理验证,周昂心里喊了一声,左手当即从腰囊里抽出一道符来,奋力丢向场中——符刚离手,顷刻自燃。 而与此同时,周昂的身体一跃而起,直飞墙头! 随着他掷出的那道符烧起,对方的法术顷刻间被破解,于是忽然间,一个原本不存在的身影,忽然就无比突兀地出现在墙头上——周昂此刻夜能视物,能清楚地看到对方脸上的愕然与惊讶。 身在半空,又一道符已经摸出来,但却丝毫都没有影响他那一剑无比凌厉地刺向对方。 这一刻,随着法术被破解,场中的高靖等人忽然觉得身体一轻,仍是惯性地出击,招式却一下子凌厉迅疾的不知多少,于是那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一个躲闪不及,被方骏方伯驹一记重剑,一下子劈开了半边肩膀,惨嚎着扑到地上。 而就在这个时候,墙头上那人的反应还算迅疾。 眼见自己被发现,且周昂的一剑刺来,无比凌厉,他当即仰面向下跌落,试图避开这一剑,但周昂力道未尽,脚尖已经在飞过墙头的时候重重地往下一点,于是整个人如大鹏展翅一般,疾刺向下。 那人一旦落地,瞬息之间也是脚跟蹬地,身子滑若游鱼一般向前蹿了出去。 但身在半空,周昂居然又在墙上奋力一蹬,一下子来了个加速度! 眼看剑芒临胸,那人居然再次奋起余力,试图双手合拍,夹住这把剑,但就在这个时候,周昂最近这些日子跟敖春对打的锻炼效果,一下子就出来了——他剑尖一抖,就贴着对方合掌的边缘,奋力地刺了下去。 正中胸口! 而与此同时,他左掌里火光一亮,第二道符烧了起来。 一把短剑几乎瞬息之间便突兀地出现在他手中! 周昂根本不敢留给对方丝毫的喘息之机,尤其害怕对方会随手又施展出什么诡异奇怪的法术来。 右手弃剑,握住剑柄,左手轻松拉出,刹那之间,那光寒刺目的短剑剑刃,便从对方的脖子上划了过去! 正文 第六十四章 玉兰宗 鲜血一下子就以比胸口中剑快得多也猛烈得多的速度喷涌出来。 那人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只是身体扭动了两下,随后就不动了。 而这个时候,高靖已经跃上了墙头。 刚才的最后一幕,完全落入了他的眼中。 月未升起,天光晦暗。 他就这么愣愣地站在墙头,一直到周昂直起身看过来,而身旁也有人一跃上了墙头,这才轻巧地一掠而下。 隔壁院子一家三口的惊呼声忽然停下。 但另外一人的惨嚎却始终不停。 杜仪直到此刻才从这座院子的堂屋里走出来,一脸惊诧。 看到高靖、周昂等人此刻就在院中,他快步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低声道:“刚才我莫名其妙被偷袭了,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动都动不了,但忽然之间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只是受了一点小伤。” 怀抱重剑的方骏方伯驹闻言应声道:“差不多,我刚才也恍恍惚惚的,明明觉得自己已经用了极大的力气,但一剑砍出去,就是速度奇慢。而且也觉得手里的剑比平常时候重了些。” 高靖抬起眼眉,瞥了周昂一眼,然后快速收回。 “幻术!” 他总结道。 说话间,他竟亲自蹲下身子,在那死者身上摸索起来,一个钱袋,沉甸甸的,一块玉质的牌子,对于开着“夜能视物”的周昂来说,入眼便觉莹润欲滴。 还有一把精巧的短匕。 但周昂逼迫追杀太紧,他直到临死,竟都没有机会拿出来。 众人都已经围上去,反倒是周昂没有经验,反应慢了半拍。 “果然,玉兰宗!”杜仪道。 顿了顿,他一副感慨的语气,“怪不得那么悄无声息的就把幻术展开了。幸好子修兄窥破,不然咱们怕是要全体都交待在这里了。” 周昂穿过肩膀的缝隙往里看了一眼,见那玉牌上雕刻着一朵花草样的东西。 但这个时候,他看东西,大家却都抬起头来看他。 周昂只是稍微懵了一下,很快就弄明白了大家的意思,于是道:“纯属巧合,我怕与诸位配合不熟,冒然插手,反而打乱了大家的节奏,所以就在一旁站着干看,自然就更容易发现情况不对劲。” 然而大家闻言面面相觑,似乎并不认同这个说法。 过了片刻,杜仪才苦笑着道:“子修兄,我们无意打探你的底细,你也就不必如此苦苦隐瞒了。”说话间,他想了想,还是苦笑,“刚才那样的幻术阵,绝不是等闲可破的。而且最可怕的还不是它难以打破,最可怕的是一旦被笼罩在内,身在幻术之内的人,是很难察觉的!” 方骏方伯驹怀抱重剑,少见地主动对周昂开口道:“可老兄你不但迅速察觉了幻术的存在,还当即就给击破了,连施法之人都第一时间找到并击杀!如果说这是巧合的话,你猜我们信不信?” “我……” 周昂无语。 完全想不到该怎么辩解。 因为感觉无论怎么辩解,都好像是在故意装逼似的。 最近这几天他一直都在惦记着,要降低衙门内这帮同事对自己的期待的,但现在看来,这期待非但没降低,反而还又升高了? 这时候,众人谈笑,高靖却一直都没说话,把手里的玉牌把玩片刻,还拉开钱袋的收口,往里扒拉了两下,然后他低下头伸手再翻,很快就从对方的袖子里,又翻出一块漆黑的铁牌——他这才松了口气,“就是它了!” 他起身,杜仪和方骏也都很快直起身来。 看样子大家都听懂高靖说的什么意思了,但周昂的确有些茫然。 玉兰宗什么意思?这块黑色的铁牌又代表着什么? 他完全不懂。 此时,似乎是看到了周昂的表情,高靖耐心地解释道:“这块玉牌和这个铁牌,其实都代表此人的身份,是出自玉兰宗。这是一个相当强大的宗门,据说在几百年前,一度曾经是天下有数的大宗门之一,但近几百年,却是被各国联手打击,已经是没落了。当然,还是没人敢小觑他们!” 说到这里,他晃了晃手里的铁牌,道:“只要有这手本事在,就没人敢。” 说话间,他把那铁牌传给众人逐一翻看,同时又继续解释道:“玉兰宗最近百余年,玉兰宗好像一代不如一代,现在最著名的,大概就是他们的幻术了。而这个铁牌,是他们门内很多弟子都有的,一些初级的幻术,全赖这个铁牌来激发。” 他说话间,那铁牌已经传到周昂手里。 周昂感受着它沉甸甸而又粗粝的质感,摩挲片刻,认真地看向那铁牌上篆刻着的奇妙莫名的繁复花纹。 这一眼看进去,顿时感觉那令牌上有个黑洞,在剧烈地吸引并拉扯自己似的,吓得周昂当时就赶紧转开目光,那种感觉才消失了。 “好玄奇的东西!” 他说了一句,没敢再看,把东西递还给了高靖。 高靖接过玉牌,忽然把那把钱袋和匕首都抛过来,笑道:“照规矩来说,东西本该都是你的,但这两个牌子就不行了,必须得报上去!” 顿了顿,他道:“如果将来还会发下来的话,可以交给你使用。” 周昂本来张了张嘴要说话,但接过钱袋的时候,入手感觉沉甸甸,下意识地感知到里面东西的形状不是铜钱,而是银锭的形状。再加上刚才高靖扒拉钱袋里的东西时,传出来的声音也更像是银锭撞击的声音,而非铜钱。 于是话到嘴边,他又收了回去。 只是道:“好。” ………… 这座小院很快被杜仪和方骏又搜查了一遍,再无旁人。 众人翻墙回去,杜仪高声招呼弓手们都进院子。 此时留在这边院子的何镌已经给被斩落一臂的络腮胡汉子勉强止了血,而刘瑞似乎也已经“安抚”下了那一家三口。 傍晚时候因为一次临时起意的搜检而起的案子,忽然就这么收网了。 案犯落网无疑。 但这件事里掺和进来的玉兰宗,尤其是刚才那让众人陷入狼狈,如果没有周昂,甚至有可能全员交待在这里的幻术,却又让这个案子感觉上没那么简单似的。 同样把这边的院子又搜检一遍,并确认了那络腮胡子的伤势暂时死不了,高靖沉声吩咐道:“派人去通知一声,就说案犯已经落网,但报国寺那边还要继续审,追查同党。再把坊正叫过来,命他带人亲自搜查这一片的几座院子。子羽,你留下盯着这里。其他人,把他押回衙门。” 说话间,他盯着那络腮胡子的断臂男子,道:“我要好好审一审这个家伙。” 正文 第六十五章 “迷魂”术 身在万岁坊,距离自己家只隔了一条巷子而已,在等待坊正带人过来的间歇里,周昂特意回家了一趟。 他告诉母亲和妹妹,自己接下来要继续回衙门里忙活,然后让小妹跑去告诉陆春生的浑家,使她知道陆家父子俩跟自己在一起,叫她不要担心。 事实上,不止她们,不远处传来的一阵阵惨嚎,早已把附近不少人家都给惊吓得不轻,可越是这样越是没人敢出门,只是躲在院子里毛骨悚然却又无比好奇地听着、寻思着、胡乱议论着。 周昂也只能简单解释几句,叫她们不要太担心罢了。 等到回去汇合的时候,万岁坊的坊正已经带了十几名坊卒挨家敲门了。 方骏方伯驹力气大,据说不等兵卒们来,就已经直接手提着那络腮胡子的家伙回衙门了,于是周昂也快步往衙门里赶。 他这边进了衙门,才刚走到正堂门口,尚未及从旁门绕过去,先就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惨叫——辨别声音,应该是在跨院的方向,不在二堂。 等他赶过去的时候,下到地牢里,还没说话,先就闻到了一股烤肉的味道——脑子里白了一下,然后他迅速反应过来可能发生了什么。 刚才亲手杀人,看着血喷出来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恶心的感觉,但这个时候,闻着那肉香,他反而下意识地有些想要作呕。 不过强忍着恶心走进去,他才看清,并非是什么严刑拷打,反而是在对那络腮胡的汉子进行救治——他的右臂刚才几乎被尽根斩断,虽然何镌给他临时止了血,但是在这个年代,这种断臂残肢的伤,却有很大概率是会熬不过去的。 原因应该就是伴随而来的炎症。 据说在这个年代的战场上,一场战斗结束之后,当场死亡的人数如果是一百人,那么十天之后因为各种伤口发炎而死掉的人,可能至少是三百五百。 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这就是这个年代的现实情况。 所以,干脆用烙铁直接对着伤口来一下。 烧红的烙铁之下,哪还有什么病菌细菌,一下子下去,一切瞬间烙熟,好的坏的全部杀死,反倒是一种极好的可以避免发炎的办法。 但这种方法,显然也并不是随便谁都能承受的。 周昂进去的时候,那汉子已经昏厥在地,几个兵卒正在为他上铐。 此前周昂就已经下来参观过,第二进左边跨院地下的这个小型的地牢,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小,它应该是打通了二堂和左跨院的地下,左跨院的地下是大牢,二堂下面就主要是刑讯用的房间了。 而且这里的审讯室很有特点。 它有四根粗大的铁链,用铁环直接打进了地面,一旦犯人的四肢上了镣铐,将会呈现出一种相当别扭的姿势——趴,趴不下,站,站不起来。 据说不用审,就这个姿势铐上一天,再硬的汉子都得崩溃。 周昂进去的时候,高靖、方骏、刘瑞、冯善都在,奇怪的是,一向神龙不见首尾的赵忠,居然也在。看见周昂进来,他还扭头冲周昂笑了笑。 赵忠,字进贤,应该也就二十来岁,在周昂进来之前,他是衙门里包括高靖在内的五名武职人员里最年轻的一个,长得也算英俊潇洒。 在衙门的八个人里,他是仅次于何镌的,周昂觉得最不好打交道的人。而且仔细回想,自己见过他的次数,应该比见过何镌的次数还要少得多。 火把扑啦啦地燃烧着,照得地下的暗室里明亮又晦暗。 这火把燃烧时,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味道,仅次于自家点的油灯的味道,不大好闻,而且室外时没什么太大感觉,到了密闭的房间里时,就会清楚地闻到。 但就算是这么大的味道,也遮不住赵忠身上浓烈的酒气。 走近时,周昂又扭头瞥他一眼,揉了揉鼻子。 怪不得这家伙今天挺和善的,敢情有可能是喝大了? 那络腮胡的汉子仅剩的三肢都被铐上了,高靖冷冷地道:“泼醒他!” 于是有兵卒拎着一桶水过来,兜头泼下。 他激灵一下子醒了过来,抖了抖水,迷糊片刻之后,似乎一下子清醒过来,不由得破口大骂:“我日你娘娘!别叫老子活着出去,不然老子一定要把你们都阉了卖去当兔子!” 旁人不说话,就抱着肩膀冷冷地看着他,赵忠却似乎是真的醉了,闻言不由哈哈大笑,拍拍冯善的肩膀,道:“叔玉当兔子还行,他长得还能看,孟秋就不行了,他太丑。你把他阉了,也没人愿意日他!哈哈哈……” 叔玉,是刘瑞的字,孟秋则是冯善的字。 他这一句话,惹得在场的刘瑞和冯善都侧目看他。 但他这时候又一扭头,居然看向了周昂,不过还没等他把话说出口,高靖忽然咳嗽一声,冷冷地一眼看了过去——这家伙顺势打个酒嗝,“嘿嘿”地笑了一声,不说话了。 这时候,刘瑞淡淡地道:“你可比我好看多了!” 他闻言当即又忍不住哈哈大笑,“那可不行,我还没日够娘们呢!” 高靖道:“行了,干活吧!” 说完了,他居然转身出去了,看样子竟是不准备参与。 而其他几个人见他出去,也都没什么动作,一个个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有明显是喝大了的赵忠赵进贤过去扯了把凳子,一屁股坐下。 打个酒嗝,他说:“你还有什么要骂的没有?” “我日你娘娘!” “我娘早死了,换一个!” “我……我……你……你在对我……做什么……” 火把照映之下,刚才还在用力地挣扎,扯得铁链铮铮作响,似乎奋力想骂出一句新词的汉子,忽然动作就缓了下来,似乎脑子已经僵住了,只是脸上还时不时露出一个奋力挣扎的狰狞表情,一字一顿地骂着,“我……日……你……娘……娘……” 但很快,他的表情就彻底呆滞了下来。 “你叫什么?”赵忠问。 “我叫雷震,大家都叫我雷胡子……” “哪儿人?” “灵寿县十八里铺乡大雷村。” “灵寿县?哪个郡?” “灵阳郡。” “你到翎州来做什么?” “奉命调动。” “奉谁的命?” “我家堂主。” 正文 第六十六章 奇诡 审问还在继续。 完全不像是在审问,赵忠一副随口闲聊的样子,络腮胡的汉子则神情呆滞地随口回答,毫无凝滞。 一旁角落的小小书案上,一位文吏秉烛疾书。 周昂大开眼界。 这种技术,师叔是提过一嘴的,只是赵忠赵进贤施展出来的这一套,距离郑桓师叔所说的那种“通灵”的手法,应该是还有一定的差距。 但这种“迷魂”术,用在当下这个时候,实在是太好用了。 不费什么力气的,很多信息就从对方的口中吐露出来。 于是,大家很快就知道,这家伙在大概一个月之前,收到命令赶往翎州,负责跟他接头的,正是刚才被周昂击杀当场的那名玉兰宗弟子,刘解。 只是很可惜,这家伙应该只是个外围弟子,知道的情况实在是太少,也太低级了。他甚至连玉兰宗在本地还有什么秘密基地都不知道,更别提本地的首脑人物是谁了——转移过来一个月,他先是入住万岁坊那个小院,随后又奉命去报国寺住着,等待进一步的命令。 周昂从头到尾听完了这场审讯,在他看来,对方交待的消息里,最有价值的,可能就是那个叫刘解的家伙居然是个八阶的修行者了。 那意味着自己将他当场击杀的功劳,更大了一些。 等审讯完,赵忠站起身来,回身,跟身后的众人纷纷交换个眼神,有些无奈——显然,大家都已经明白,这就是个小卒子。 这个时候,赵忠身上倒是看不出有丝毫醉酒的痕迹了。 他起身回来,打个哈欠,只是一副惫懒的模样,道:“其他人你们问吧,我的酒还没喝完呢!”说完了,拍拍方骏的肩膀,走出去了。 方骏笑嘻嘻的,冲他的背影喊:“早晚有一天,你不是死在酒壶里,就是死在女人肚皮上!” 赵忠哈哈一笑,“固所愿也!” ………… 一直忙活到半夜子时,各处的人都聚拢回来。 就在县祝衙门的二堂上,包括周昂在内,一共八个人散开坐着。 除了一个又回去喝酒的赵忠,武职人员就算是到齐了。 各方面的消息都汇聚起来,并没有新的收获。 雷震只是报国寺的众多住进客栈的“香客”之一,还是以假名字的入住的,而且以前好像也并没有案底,他在报国寺里也老实得很,没人见过他跟别的什么人有所交往。 所以,有案底的香客又拘押了两个,但都不是县祝衙门的负责范畴,只等天明,就要移交给县衙那边了事。 至于住在刘解隔壁的那一家三口,也实在是没什么可问的。 那家人已经在万岁坊住了超过三十年了,目前是老两口带着孙子过活,儿子平常都是在外跑船,儿媳妇凑巧今日出城回娘家了,她娘家父亲得病了。 据老两口交待,那个叫刘解的人,买下隔壁院子已经有小半年了,初时他刚搬来,也有过极简单的几次交往,但也不外乎就是问个路借个水桶之类,随后老两口就基本上没怎么见过他了。 据老两口说,那刘解是个挺和善的年轻人,举止儒雅。 等消息都汇报完毕,没等高靖开口说话,周昂先就叹口气,无奈地道:“现在看来,不该把那个刘解当时就杀掉的。从他嘴里,应该能问出来更多东西。” 杜仪闻言笑道:“也或许吧,但更大的可能是依然什么都问不出来。子修兄就不要自责了。” 周昂疑惑,问:“怎么说?” 没等杜仪说话,方骏笑着为周昂解惑,道:“这些隐秘宗门都鬼精的很,一旦达到某个级别,有资格知道一些隐秘的事情了,往往都会被施下‘锁魂术’。寻常的‘迷魂术’根本打不破,反而是一旦问到关键的地方,对方体内的‘锁魂术’被激发,立刻就把‘迷魂术’给破了。” 顿了顿,他道:“甚至于,听说一旦问到了极为机密的事情,那锁魂术可以直接锁死心窍,几个呼吸之间人就死了,谁都救不回来。” 恍然大悟之余,周昂不由得再次感慨:隐藏在正常社会的水面之下的这个神秘世界,真的是各种法术奇诡多端啊! 等大家交流完了,无人说话,高靖才终于缓缓地开口道:“就现在知道的情况,咱们只是误打误撞斩掉了玉兰宗在本地隐秘分舵的一点皮毛,他们还有更多人藏在咱们看不见的地方。而且,从这两个人都是在最近半年调过来的情况来看,我感觉他们似乎在谋划什么事情。” 顿了顿,等大家都反应一下,他继续道:“现在咱们也不好猜他们到底是在谋划什么,大家接下来都加点小心吧!” 大家都缓缓点头的工夫,杜仪叹了口气,道:“总感觉最近有点不大对似的!玉兰宗……我印象中这家宗门过去在咱们翎州没有什么活动的迹象吧?” 大家都回想片刻,然后纷纷点头或摇头。 但表示的却毫无疑问是同一个意思。 这时候,卫慈忽然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十几年前,咱们翎州当时破获过一次跟玉兰宗有关的案子。” 这句话一出,大家顿时都向他看过去。 高靖问:“十几年前?” 卫慈道:“是。我记得是十几年前。县祝知道,我平常就喜欢看咱们衙门里储存的那些档案,可惜再早的已经没有了,就直到三十年前。这三十年的档案,我基本上算是都看过了吧,多少都有点印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三十年里跟玉兰宗有关的案子,只有一次。” 高靖此时已经开始缓缓点头,道:“我想起来了!” 但犹豫了一下,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吩咐道:“子义,接下来你把那份档案找出来,让大家都看看。” 卫慈当即起身应诺。 高靖也随之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了,大家都回去歇息吧!” 又问:“今晚值夜的是谁?” 冯善应声道:“是我。” 高靖点头,“临睡前再去检查一遍地牢里的那个家伙,一定要关好了。另外……给他点吃的,别饿死了。” 冯善躬身应诺。 高靖随后说了声,“散了吧”,然后起身转向后堂去了。 周昂还在咂摸刚才大家聊的东西,看见杜仪起身要走,当即快走两步,追上去想问些东西,但还没等他过去,却有人抢在他前头开口了。 卫慈道:“刚才县祝好像有些欲言又止?” 杜仪闻言笑笑不语。 方骏心直口快地道:“我猜是县祝那里应该还有一份机密的档案,就是你说的十几年前的那桩跟玉兰宗有关的案子。只不过咱们等级不够,是看不到的。” 这下子众人恍然大悟。 周昂当即开口,把自己的问题问出来,“刚才子义兄说的档案,其实我最近一直都想去借来看看,不知道我可以看吗?” 杜仪止步,道:“当然!所有摆在外面的档案,子修兄尽可自己取阅。” ………… 周昂离开县祝衙门的时候,正是弯月挂中天。 听梆子,应该是已经过零点了。 刚才坊内闹腾成那个样子,级别隔了一条巷子都能听到那边传来的杀猪般的惨嚎,大家虽然都不敢出门,但议论却是免不了的。 周昂亮出腰牌进了坊门回到家时,母亲和妹妹果然都还没睡。 她们不但被街坊处的那些动静给吓到了,关键是自己儿子随后还过来说衙门里有事情,要晚回来,这叫她们如何不担心? 此时看到周昂平安无恙地回来,周蔡氏明显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周子和乖巧地跑出去到院子里给周昂弄了一盆水,等周昂洗了洗手脸,一家人这才到堂屋里,点上油灯,坐着说话。 据说坊门落锁,坊内宵禁之前,陆春生一家三口过来了一趟。 周蔡氏笑眯眯地道:“你陆叔说,你穿着一身官衣,跟你爹当年一样威风。” 周子和补了一句,“他们是来道谢的!” 周蔡氏笑笑,“我跟他们说了,你帮他们是自家事,不必说谢。” 周昂也笑着,问:“那郑屠把钱退回来了?” 周蔡氏点头,道:“他说退回来了,你可把那人吓得不轻!你陆叔还一个劲儿的说,你才刚进衙门,居然就能指使得动那么大场面,夸你有能耐。” 周昂咧了咧嘴,没接话。 事实上,出动那么多人,纯粹就是杜仪给自己面子,或许也有点借机敲打一下报国寺的意思,但后来出来的这些事情,就纯属意外了。 想了想,他道:“娘,刚才在报国寺那边……” 忽然,周蔡氏抬起手来。 周昂愣住,只听周蔡氏笑着道:“当年你爹还做典史的时候,就跟我说过,县祝衙门的事情,最好不要打听,有机会听也不要听。” 顿了顿,她又道:“其实当初你说你要进衙门,要是进县衙,我还没那么担心,你说是进县祝衙门,我就总觉得害怕……如今说什么也不顶用了,你呢,既然进去了,就好好干。但是在外面做了什么,归家来不必同我与你妹妹说。你做的事情,都不是我们应该知道和打听的。” “昂儿,你懂娘的意思吗?” 片刻之后,周昂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 午夜时分。 冯善亲自下到地牢里,又检查了一遍门、锁。 关在牢房里还上着全套镣铐的络腮胡子雷震,似乎是断了一臂又被折腾了半夜的缘故,这时候已经彻底蔫了,萎顿在墙角,一动不动。 冯善踢了踢铁栅栏,“饿不饿?” “呸!” “好!有骨气!那就饿着吧!” 说话间,他转身出去了。 等他走了,外间的又一道铁门被砰地一声关上,这地牢里连最后一点隐约的光线也都消失不见了。 就在这样完全的纯粹的黑暗里,刚才一直耷拉着脑袋的雷震却是忽然抬起头来,侧耳倾听着外面落锁的声音。 一道锁落下,随后又隐约传来地牢大门关上的声音。 然后,黑漆漆的地牢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无人得以窥见的黑暗角落里,雷震脸上缓缓地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他一伸手,左手举起来。 沉重的镣铐自然脱落,哗啦一声落地。 而他那已经被齐根斩断又拿烙铁烫过的右臂断口,此刻忽然有一根肉芽从断处钻了出来,须臾间便越来越长、越来越粗,不旋踵间,便已经变成了一条崭新的手臂,与他那已经断掉的胳膊一般无二。 他平静地笑了笑,然后又抬脚。 脚上的脚镣只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哗啦,却是如手上的镣铐一般自然脱落了。 他起身走动两步,随后张开右手五指,在牢房内轻轻画了个半圆,只见一股缥缈烟雾腾起,随后他扭头,看见那个断了一条胳膊的自己缩坐在墙角,不由得就又笑了笑,问:“你叫什么?” 那“雷震”应声“呸”了一声,道:“滚!”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身影缓缓地在原地消失了。 正文 第六十七章 收获 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了门,周昂瘫坐在胡椅上,先是回想了一下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然后才坐直了身体,把怀里的钱袋和匕首都拿了出来。 毫不客气的说,这是死人财。 但既然县祝衙门那边有这样的规矩,他当然也不会执拗的非得不要——至于死去的人,拿他的东西就更是没得说。很明显的一点就是,如果今天晚上死的不是他,那就会是自己这边的四五个人。包括自己。 打开钱袋,把里面的东西哗啦啦都倒出来——一共有五个小银锭,应该是五两的,除此之外,还有四块小银块,加一起掂着能有三两左右的样子。这就不少了。除此之外,还有十几枚铜钱。 归拢一下,大概二十八两银子,加十几枚铜钱。 折合下来的话,顶自己二十个月工资了。 想了想,周昂起身,从床底下掏出一个破瓢来。 放别的地方怕老鼠衔走,又暂时不想让母亲和妹妹看见,免得还得编故事找借口,于是周昂就想了个办法,拿绳子把一只裂了纹不能再用的破瓢系到床底上。 不太稳定,但不在床上瞎折腾的话,一般也掉不下来。 瓢里放着大大小小十锭银子。 大的四锭,都是二十五两一锭的,是鲁大员送来的,小的六锭则是十两一锭的,是当日杀死那黄鼠狼妖后,县祝衙门里给的奖励。 再加上今日所得,一共约莫一百八十八两。 这就是他现在全部的积蓄了。 夜能视物之下,室内虽然没有点灯,一切却依然清晰可见。而此刻,看着面前书案上白花花的一小堆银子,周昂不由得感慨:还是人无横财不富啊! 本来应该还有一千多文的,但那笔钱前些天被周昂找借口给了母亲了,当时告诉她时是说,那是衙门里给的奖励。 想了想,周昂觉得这装钱的袋子看上去既精美又结实,还能收口,很实用的样子,便把那破瓢弃而不用,把桌面上的银子都装进去,只剩下些散碎的在外头——一共一百八十五两银子,装好了,用手掂一掂,沉甸甸的压手。 该拿来做些什么呢? 买房子?似乎够了。 因为不需要太大,换个差不多的坊,买个两进的小院子就够住了。不打算弄一堆仆奴之类的,暂时没那个骄奢淫逸的习惯,而且钱也没那么多。 所以,就还是三口人住,母亲带着妹妹住在后院,自己住前院,有个两进的小院子,收拾得干净整洁,也就足够了。 找个位角好一点的,这些银子也应该很富余了。 剩下的除了买些新的家具器物,还可以供一家人吃喝好久——对了,不管自己还是母亲和妹妹,都是多年没怎么添置过新衣裳了。 要一人添两身衣服,再给母亲和妹妹买些首饰——当年母亲一次次的卖光首饰来维持一家人生活的事情,至今还保留在过去的记忆里。 现在自己的工作也算是稳定了下来,是时候让她们过得舒服一些了。 至于借口……头大……回头好好想想,不行就还说是衙门的奖励? 脑子里胡乱地转动着这些念头,周昂把钱袋先放到一边,伸手拿起了那柄短匕——它很短小,上好的皮子做的鞘,手感很棒。 抚摸片刻,周昂打开鞘上的扣,拔出匕首。 它只有长约一揸,大概十几公分的样子。 表面并不光洁,有明显的凹凸感,乌黑,却泛着一股奇异的光泽,刃口白亮泛着寒气,轻蹭刃口,直觉就知道它相当锋利。 想了想,周昂下意识地放下匕首起身,跑到自己床上,在枕头上归拢了一下,还真是找到了十几根头发。 简单地归拢一下,大概一小摄,小心地倒持匕首,把头发放到刃口上,轻轻一吹,当即那七八根头发齐齐而断,飘落下去。 周昂吃了一惊。 他没想到这家伙居然真的有这么锋利! 要知道,这样锋利的刃口,意味着它的材质必须特别硬,而且制作的工艺必须特别出色,不然刃口磨不到那么锋利。 在当下的这个时代,这样的一把好匕首,可不容易得到! 反正县祝衙门里派发的一长一短两把剑,是绝对不可能磨到如此锋利的,因为不敢——磨到那么锋利,材质和工艺无法支撑的话,动辄就会卷刃、崩口,甚至断掉——而要知道,那种级别的剑,已经是国家级工匠的制式工艺了,是街面上寻常工匠所根本就达不到的技术层次。 只能说,这匕首虽然短小,却是毫无疑问的宝刀利刃。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周昂忍不住在心里掂量,到底是这样的一把匕首更有价值,还是那个被迫收归公有以便于上报功劳的黑牌子更有价值了。 仔细想想,好像还是那块能施展幻术的黑牌子更有价值一些似的,毕竟,那个是牵涉到法术的东西,从等级上就比单纯的宝刀利刃更有价值。 只不过对于自己来说,却是未必。 因为明天可以找师叔问问,幻术到底该怎么施展。 一时间学得会学不会且另说,至少师叔肯定有办法传授——也就是说,幻术是可以自己学会的。 但这样的利刃,却轻易的不大好得到。 手指再次从它那乌黑的泛着光泽的匕身上轻轻抚过,周昂不由得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这个收获不错! ………… 第二天上午去了山门,将那把匕首把与师叔郑桓看,郑桓见了匕首接过去先是夸了一声,随后却是拔出来,屈指在匕首上轻轻地弹了一下。 那一下,周昂隐约感觉有些什么自己不知道不懂的事情发生了,见师叔随后就把匕首合进鞘内递回来,他问:“师叔,怎么了?这把匕首……” 郑桓轻描淡写地道:“没什么。现在没事了,放心用。” 出于对师叔的绝对信心,周昂闻言只当没事,随后便收起匕首,问起了幻术的事情。而丝毫都不出意料的是,郑师叔当即道:“此事易尔!” 但很快他又道:“你不要老是对这些小事情上心,这些东西要传授给你给简单,但这些都是雕虫小技而已,不值当你太用心去学。你当下的要紧之事,还是要把根基尽快打牢起来才是。须知道,你修习的乃是大道,而大道至简。” 周昂闻言,只好躬身受教。 ………… 周昂中午照例在山门里蹭过了饭,下山到了衙门里的时候,才刚进“办公室”,正好就听到杜仪、卫慈、方骏三个人正在笑谈着郡祝衙门的事情。 何镌独自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并没有参与进去。 周昂一问才知道,原来上午的时候,这边已经把昨晚在报国寺抓捕到的两个犯人,转交给翎州县衙了。这是应该的,那些寻常的犯人,并不是县祝衙门的该管。但转交犯人的时候,郡祝衙门的人居然下来了。 他们来的人也不说什么事情,只是要求进地牢里去看了看那断了一臂的雷震,然后就走了——方骏笑着说:“看样子是没想好要不要抢,因为线索明显已经断了,往下挖也未必好挖,想要这份功劳,却又不好直接抢……哈哈哈哈!” 他这么一说,连杜仪都笑,叫周昂知道,估计他这说法猜了个十之八九。 看来昨晚自己缴获并上交的那两块牌子,的确是个不小的功劳,至少是值得郡祝衙门犹豫一下要不要抢的功劳…… 这么一想,周昂似乎又看到了大笔赏银似的,顿觉心情愉快。 脑子里想着院子要不要买大一点的事情,他见杜仪又说笑几句,就起身要离开,忙站起身来,道:“子羽兄,我想去借看一下档案,钥匙可否给我一把?” 他这么一说,没等杜仪开口说话,就听卫慈当即接话道:“子修兄要看档案,我带你去吧,正好我上午去翻档案,钥匙还在我这里。” 杜仪听见这话,摆了摆手,走了。 周昂当即答应下来,心里却多少有些诧异:卫慈卫子义忽然好热情似的,此前他对自己可没有那么友好。 正文 第六十八章 交情 档案室就在同一座院子的西厢房里。 这里也是一部分文职人员办公的地方。 卫慈很热心地带着周昂进了房间,周昂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那位世伯,陈靖。于是他小声对卫慈道:“子义兄可否先进去,容我跟一位熟人打个招呼。” 这等事当然自无不可,卫慈点点头,拿着钥匙先进了一个小套间。这边周昂却是冲陈靖走过去,与他问候几句,又闲聊几句,说了说他的儿子陈翻已经在接受相关培训的事情,这才与他告辞了,走到小套间的门口,敲了敲门。 之所以把档案室设在一帮不能看档案的文职人员这边,并没有什么明文说明的原因,但周昂猜测,一是为了防止武职人员们篡改档案,而则是因为这些档案普通的文职人员虽然不够资格翻阅,但却是由他们写成的,设在这里,其实是方便他们写好的档案归档的。 是的,说来奇怪,东西就是他们负责归纳总结整理并写出来的,可一旦写成、归档,他们就没资格再看了,而且自己写的那一份,也要绝对守密。 但这偏偏就是从太祝到郡祝再到县祝的这一套衙门,多年来所形成的规矩。运转至今来看,行之有效。 卫慈过来开了门,带周昂进了档案室。 这间屋子倒是有窗户的,而且不小,因此里面很是亮堂,但窗户上却是钉着铁栅栏的,想翻进来却是没戏。 而且这里禁绝一切烟火。 卫慈指着左右手两边的两大列书架,一一譬解道:“这一栏是总纲,是对很多地下势力,包括隐秘宗门的大括介绍。这样子数,是按照年代的顺序,这边是最早的纪录,有三十年了,每年都要撤走旧的,放进来新的,因此这里其实最多只能保留三十年的纪录。更久远的纪录也有,但只封存在二堂的密室里。” 顿了顿他又道:“那里还有不少更详细的纪录,很多事情牵涉的隐秘太多,等级不到,是无权翻看的。但三十年前的普通纪录,就还可以申请一下,也能看。” 插了这么一句之后,他又继续介绍:“从上到下,是按照不同事件来分类的,牵涉到妖怪的,隐秘宗门的,最上面这一列,是专门放置朝廷的旨意和公文、回函之类的,第二列则是与郡祝那边的公务往来的函文。” “另外,你注意,看到这布条没有?红色代表事情极大,黑色代表最普通,蓝色和白色就在两者中间,不大不小吧。” 触目所及,几乎到处都塞得满满当当。 只有最上面一列,也就是跟朝廷方面的直接往来,是最空落的,因为翎州县实在是难得有机会直接接到上面的申斥或嘉奖。 卫慈在旁边解说着,周昂随手从上面拿下一份来翻了一下,发现居然是何镌的调令——原来他是从长安调来的! 这一刻周昂忽然想起来,自己进入衙门也有不短时间了,虽然也见过何镌好多次,但好像还从未听他主动开口说过话? 说不定他是长安口音? 不过也无所谓啊,因为一旦做了官人,至少从官面上来讲,是要求必须讲长安“官话”的——当然,实际情况就是,在一个翎州本地人占了绝大多数的衙门里,你指望大家都讲长安官话,也是不大现实的。 但至少大家都是能听懂长安官话的,拗着嗓子,也都会说。 然而何镌的确就是话少。 仔细看看,他调来的时间是去年的秋天了。 也就是说,他来到翎州县就任,其实已经大半年过去了。 看来他融入的并不算太好的样子。 把东西放回去,听卫慈讲得头头是道,建议周昂从哪里看起之类的,周昂听得频频点头,等他的话告一段落,周昂忍不住问:“这么多档案,子义兄居然全部都看过了?” 这应该正是卫慈最得意的地方,他闻言笑笑,有些矜持的小骄傲,道:“差不多吧!基本上算是马马虎虎的翻了一遍!” 近乎是下意识地,周昂当时就一个小小的马屁送上,“佩服!佩服!子义兄真是个有心人啊!寻常人,是绝对拿不出那么好的定力,把这么多档案全部翻看一遍的,而子义兄居然做到了!” 卫慈闻言,脸上的笑容顿时越发地盛了一些,却又谦虚地道:“哪里啊!我就是个粗人,进了衙门才开始慢慢识字的,那些经义文章都极为晦涩难懂,我也看不懂,也不喜欢,偏这里的这些档案,虽然初读也觉得枯燥难捱,但一桩桩一件件的,都如同一个个的小故事一般,慢慢的也就看下去了。”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又露出一些些的小得意,道:“不满子修你说,我从这些档案里认识了不少字呢!” 周昂闻言当即点头:“日有所行,必有所得啊!子义兄虽然不曾读过圣贤文章,但所做之事,却暗合圣贤之道!” 卫慈听了高兴得不行,笑着摆手,“过奖了!过奖了!” 彼此又聊几句,卫慈兜售了一些他看完这些档案之后总结的小规律,然后就留周昂在这里自己翻阅,只叮嘱他出去的时候一定要锁好门,然后就起身要走。 周昂已经在室内仅有的一张小巧书案旁坐下,此时目送他离开。 但将要开门的时候,他却又回转身,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开口道:“说起来,我倒是有个不情之请。” 周昂当即道:“请讲。” 他道:“我见过几次子修兄的字,实在是我所见过的字里最漂亮的,那个词叫,俊逸潇洒,而又……而又端庄大气。所以,可否烦请子修兄为我写一份字帖?你知道的,我识字晚,虽也勉强可称刻苦,但字一直练不好。我想找子修兄要一份字帖来摹写……” 自己的字写的好看,这个不止每个见过的人夸,连周昂自己都忍不住要偷偷摸摸的在心里夸,但被人要过去当字帖去临摹,这还是第一次。 但周昂闻言却连一丁点的犹豫都没有,当即便爽快地回答道:“这有何难!回头就写了,送给子义兄!” 如果对方也是个读书人,要你的字,自然是表示看重的意思,但你也一定要客气谦让一番才好,不然怕是要吃人嘲笑的,但这卫慈半路出家,虽说认识不少字了,但却并不好按照读书人的那一套去应对。 你谦虚客套一番,指不定反而会被他当做你不大情愿给呢! 对他,反倒就应该直爽一些。 而果然,此时见周昂一丝犹豫都没有就痛快地答应下来,卫慈既是满意又带感激地赶忙道了谢,然后就乐淘淘地出去了。 等他走了,周昂便开始静下心来,准备认真地看看这些档案了。 穿越过来之后不久,他就想要找些历史书来看,可惜这个年代的人似乎不怎么注重修史,端午节一家相聚会食的时候,周昂还为此特意问过了自己的伯父周安,却蒙他告诉说:学里除了有几册称颂大唐开国之主的所谓史书,都是周昂当年曾经看过的之外,并没有什么其它史书。 据他说,应该只有某些大学问家手里会有一些私人的著史,再则就是长安的太学里,应该有历代的官修史书了。 所以,周昂想看些这个世界的历史书,来加深对这里的了解,一时间竟是无处可借。 但现在么,虽然方向面狭窄了一些,地域涵盖范围也极小,但不可否认的是,眼下这屋子里的档案,也是史书。 是几乎未经修饰的,第一手史料! 而其中周昂尤其感兴趣的,正是那些关于各家隐秘宗门的介绍。 正文 第六十九章 隐秘宗门 关于玉兰宗的资料,并不难找。 尽管在总括的介绍里,有关它的资料实在是相当的简略。 据记载,最早有关玉兰宗的出现,可以追溯到大约六百年前,那个时候大唐甚至尚未立国,但各国鼎立的局面已经形成。 当时的玉兰宗,最初由一女子创立,此人只收了一个弟子,是她的娘家侄女。根据记载,师徒二人行走于世数十年,并不怎么知名,所谓玉兰宗,当时还不叫玉兰宗,甚至可能她们还不是什么宗门。 但是到了第三代,这家宗门有了四位弟子,其中三位都很普通,但其中有一位,却将玉兰宗一下子发扬光大,玉兰宗传承至今的幻术,也经过他的拔高,一下子成为了当时的天下六国都知名的法术。 由是,玉兰宗有了名号,有了传承。 其后一百多年,这家宗门堪称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一时间堪称鼎盛。而最鼎盛之时,这家宗门行走六国,皆被各国皇室以上礼待之。 也是在那个时期,历经几代杰出弟子的修习和拓展,玉兰宗的强大,已经不再止步于幻术这一门了,他们在许多方面都有杰出的法术传承。 但或许正应了“盛极必衰”的道理吧,大约三百多年前,强横一时的玉兰宗竟然一朝覆灭——而关于它的覆灭,资料里竟只有寥寥的几句推测。 一个说法是玉兰宗当时的一位教御,谋划并亲身参与进了当时大齐国的一次政变,却以失败告终,于是,玉兰宗随后就被大齐国宣布逐出国境。 而紧随其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墙倒众人推,反正是当时的其它六国,也在随后就纷纷对其展开了一致的绞杀与驱逐——当时这个世界已经从六国分裂成七个国家了,但大唐似乎仍未立国——由是,玉兰宗瞬间由盛转衰,不过几年光景,就从主流的视野里彻底消退了,如大雪融化般,再无丝毫留存。 但还有一个说法——这个说法就很有意思了。 据说当时玉兰宗不知道因为何事,竟触怒了四大妖庭之一,被下达了绞杀令,于是短短几年,顶层人物被击杀殆尽,残余的一些弟子也被追杀得所剩无几,由是,这家宗门基本上被从一流宗门的行列给清除出去了,并随后就被其它的国家和强大宗门趁火打劫,最终被迫转入地下,成为隐秘宗门之一。 ………… 看完了关于玉兰宗的资料,周昂越发的想要找些史书来看了——或许正史里,对这些宗门之类的,并不会浓墨重彩的立传专述,但他相信,像这样存在过,在神秘世界里也曾烜赫一时的宗门,是一定会在正史里也留下自己的踪迹的,只不过,他们应该是被藏在了字里行间罢了。 影响大到了当初玉兰宗的这个程度,肯定不应该彻底的沉默无闻。 尤其是……私人著史! 根据上一辈子读书时候那有限的历史知识,周昂相信,只要这个世界有读书人,那就一定会有私人写作的历史书。而很多时候,私人著史虽然会导致视线受限、观点狭隘,但里面却会有着许多正史有所避讳的资料。 当然,如果能看到官方修行者组织,也即太祝郡祝县祝这条线上的绝密资料,那就更好了。周昂深信,在自己目前没资格看到的内部绝密资料里,对玉兰宗发展壮大和忽然覆灭的这段历史,肯定有着更细节也更详实的记述。 但那种事情,暂时的也就是想想就好了,甚至都不知道县祝高靖高安平能看到哪个层次的秘密资料呢,自己现在去想这个,有点多余。 ………… 除了玉兰宗,档案室的这份总括介绍里,还有关于多达二十几家隐秘组织或宗门的简略介绍。而很多宗门的介绍,都看得周昂啧啧称奇。 比如通天教,据说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而且这家教派几乎是从出现那时候开始,就是世间最著名的邪恶教派了,但他们至今仍然活跃在时下的天下八国。 他们的教义,在周昂看来,似乎是推崇人与自然和谐发展? 或者说是人与妖应该和谐并存的。 然而事实上,资料记述他们的一些著名的事迹,以及所用的口吻,却是全然的否定——事实上,他们只是教义如此罢了,在实际行事的时候,却是相当的酷烈和残忍,比如,他们是少有的至今仍在坚持和推崇用活人殉葬的教派! 人殉啊,这玩意儿无论是从社会发展的角度,还是从人道意义上来说,在这个世界上也是早就已经被批臭了一两千年了! 但通天教却坚持认为人殉是人类与上天之神沟通的最好的方式。 但他们也杀妖。 他们认为只有内心纯净,愿意遵照上神的旨意的,才有资格活下去,做上神的仆人,无论你是人是妖。反之,如果你内心不“纯净”,或者干脆不信上神,那就是邪恶的,就应该被从世间抹除,同样不管你是人是妖。 用杀死你的方式,把你送去见上神,接受他的惩罚,就是他们的正义——所以,他们认为杀死邪恶的人,是对他的拯救。 或者叫救赎。 而被选中参加人殉的人,在他们看来则是一种荣幸和眷顾。 站在周昂的角度来看,他实在是难以想象,像这样的一家教派,居然能在世界上存在那么久还没有被彻底消灭。 再比如还有一家叫神鱼宗的隐秘宗门。 这家宗门从上到下全部都是女子,甚至他的创立者据说曾是一国皇后,但这家宗门的教旨却推崇“女子乃天下之母”的说法,并坚持认为世界是由女子们创造的,而且还信誓旦旦地说,这个世界的最初几千年,天下万国的首领都是女子,是后来,男子篡夺了女人的统治权,从此将女人们踩在脚下,设立各种规矩来约束女人。而身为女人,应该站出来,推翻男人的统治。 另外,她们主张“天***”,却又崇尚节欲主义。 据资料上说,这家宗门的高层人士,几乎个个都是“苦”修士——她们不尚衣食,厌恶奢华,吃饭以果腹为足,穿衣以遮体即可。 实在是很奇怪的一家宗门。 虽然事实上,在周昂这个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人看来,她们所说的历史,那段女子统治世界的历史,很可能是真的。但她们……还是够奇怪的。 诸如此类,还有各种各样的隐秘宗门二十几个——按照周昂的推测,实际上应该还有更多,只是它们并不会被记述在这种最基础的,可以开放给大唐国所有基础的官方修行者看的资料里罢了。 跟这些隐秘宗门相比,玉兰宗赫然已经是小巫见大巫了。 它已经算是比较“正常”的宗门了。 因此关于他的记述,被排在了比较靠后的位置。 然而在这份总括里,却并没有任何关于四大妖庭九大天妖的记述。 这使得周昂在看完之后,忍不住有些小小失望。 正文 第七十章 捞钱快手 闷在档案室看了差不多一个下午的资料,即便定力相当好,周昂也是不由觉得有些气闷,回到屋里同卫慈、方骏谈笑几句,才觉得放松些。 这种气闷,不单纯是闷在屋里的缘故,更大的程度上,是来自于那些案件的血腥、诡异、残忍等,所带来的对情绪的冲击。 有人专门到处购买、劫走孕妇,专取六个月龄的在腹胎儿,活生生剖出,烹食,认为那样能够延年益寿,得成神仙……你敢信? 这已经不单纯是惨绝人寰的问题了,简直灭绝人性! 要是这样子能成神仙,那神仙也该死! 但偏偏,这样子的事情,是真实的发生过的,而且就在翎州就发生过——十七年前,一卢姓富商妄想长生不老,机缘巧合之下,信奉了一个叫“万灵教”的教派,在完成初步的献祭以表达诚意之后,他接受指点,开始吃婴儿,且一直吃了长达七个月才被发现,据他自己交代,他已经吃了近二十个胎儿,办案者还从他的密室里解救出了六个还“不足龄”,因此处在“等待被吃”状态的孕妇。 其人在被问清口供,并且被当时的翎州县祝衙门与翎州郡祝衙门联手,把从他身上扯出来的这根线连根拔起之后,莫名其妙地死在了牢里——周昂猜测他应该是被当时的办案者泄愤,“失手”弄死了。 所有同案者,后来皆被以“绞首”、“凌迟”等各种极刑处死,所有知情不报者,无论男女老幼,悉数发往军前填马蹄。 看完那个案子的档案,周昂自己在档案室里几番作呕,并默默地却深刻地记住了这个叫“万灵教”的教派。 似乎是看到周昂过来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大好看,比较有经验的卫慈便刻意地说了几个笑话来开解,等到大家谈笑几句,眼见周昂的精神略微放松了一些,他才又道:“去看那些档案,真的是需要一点勇气的。” 这个话,之前的周昂或许不懂,但现在,他不能再赞成了。 是真的需要一点勇气的。 那里记载的很多案子,都是在挑战人类的底线,也是在挑战良知的底线——哪怕只是看文字,也需要极强的情绪掌控能力,不然很有可能会导致心理出问题的。轻则抑郁,重则……变态。 周昂叹了口气,又想了想,道:“但还是要看一看,而且也很有必要看一看的吧?”顿了顿,他道:“只有知道那些人有多恶,才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多么的有意义。” 这话一出,不止卫慈当即露出一副激赏的神色,方骏亦击掌为之一赞,就连一直低调地坐在角落里的何镌,闻言都不由得下意识看过来一眼。 ………… 下了值的时候,周昂刻意在跨院门口等了一会儿,等到陈靖出来,才同他并肩离开,却是在走着的时候,向他打听买院子的事情。 他决定最近就把这个事儿给办了。 陈靖自然知无不言,当下便把他了解的城里的几家比较靠谱的牙行介绍给周昂,又叮嘱了些看房子要注意的事情,还说如果需要帮忙,尽管找他之类。 等到两人在坊门口要分开走,这才告一段落。然而周昂却并没有直接回家去,反而是转向去了静善坊,到了自己的伯父伯兄家里。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大兄周晔也才刚刚下了值,前脚刚进家门不久。 兄弟两个坐下说话,周昂便把自己想要买个小院子的事情说了,邀自己大兄周晔到时候陪自己一起去看房子,帮忙参谋参谋。 至于时间,当然是要等两人都休沐的那一天——不远了,还有三天。 这种事情,在两家的关系而言,自然是分内之事,而且是必有之事,周晔当然一口应下,但随后送周昂出门的时候,他却忍不住追出来,在大门口看看左右无人,小声地道:“县祝衙门那么发财吗?子修,你才刚刚上手,可要小心啊!这衙门里的钱,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乱拿的!” 周昂闻言先是愕然,旋即失笑。 想想也是,自家的情况,自己这位大兄当然是一清二楚的,前头还穷得一天吃两顿饭,而且不舍得吃白米饭,要吃豆饭,母亲和妹妹都要辛苦地每天洗衣不辍来供给家用,后头一转眼的功夫,自己才刚进衙门十来天,就要买院子了……这要不是贪污来的,还能是哪儿来的? 就凭周昂给人抄了点经文赚点工钱,能有胆子提买院子这种事情? 对待那些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周昂向来不厌其烦。 于是就在他们家门口,他很耐心地跟自己这位大兄解释:自己这些钱的来路都是很正的,都是前些日子县祝衙门那边破获了案子,考虑到自己的一点小功劳,所以先后派发了三笔奖金,这才积累了些。 然而周晔显然是不信的,尽管周昂解释的很认真,但他还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他自己就身在其中,当然知道衙门里的人要是真想捞钱,速度快得很,但也正是因为身在其中,所以他才知道这种“快钱”,来得有多么凶险。 以他身在衙门这些年总结的经验,其实做了“官人”之后,是不需要刻意的去贪腐和捞钱的,那样太凶险了,一招不慎就要完蛋。 因此前些天端午家宴的时候,他还曾特意将自己的经验传授给自己的这位叔伯弟弟:你就安生做事,静静等着就好了,平日里这个求你那个求你,多少都会有些心意奉上,你只管拣那些好帮的、易做的收钱,顺手把事情一做,钱就安安稳稳的落袋了,那些不好帮的、不容易做成的事情,反倒可以顺势推掉,在外头落个好名声。再说了,只要你勤恳做事,上官们也不是眼瞎的,衙门里每逢年节,都要派些甜头给下面人,不然以后谁肯帮他勤苦做事? 如此一来,安全无风险,既落个乐于助人的好名声,又得个清正廉洁的好脸面,上司喜欢,底下奉承,不上两年,也就积成小康之家了。又何苦冒险? 他当初还曾针对县祝衙门的特点,特意举了例子:你进去之后须先要打听清楚,谁是谁的根脚。 譬如那灵善寺,庙小人少香火不旺,在衙门里想必也是没有跟脚的,因为他平日里无钱孝敬,所以一旦那边庙里有事求到你头上,顺手而为不与同事们为难的小事,你尽可收些钱帮上一帮。 但是像报国寺那等大寺,它的根脚必在县祝老爷那里,你是等闲不要插手的,只等八月节或年底衙门里派好处,你就知道了,上官也是不会独吞的。 但是很显然,现在他觉得,自己这位弟弟应该是全然没把自己的话放到心里去——然而他也是无奈,只能一边担心着,一边无奈地看着他远去。 而周昂走的时候,心里也是颇有些郁闷:怎么办?解释不清啊!因为县祝衙门的特殊性,很多东西是绝对不可能也不可以告诉给自己这位大兄听的。 所以,尽管自己的每一两银子都来得清白,却也只能无奈地在自己大兄心里留下个“捞钱快手”的印象了。 赶巧的是,等回到家里,才刚进门,他就发觉气氛有些不大对,主要是小丫头周子和的眼神很不对,等洗罢了手脸进了堂屋,他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卧室门居然开着,而且地面上散落了不少银锭……和半只破瓢。 惊愕过后,他仔细一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那天自己觉得那钱袋还挺好看,最终还是决定带在身上装些零用的散碎银两和铜钱,于是便把银子都放到那破瓢里,又重新绑了回去。 而现在,应该是那破瓢实在无法承受一百八十两银子的重压,于是从裂缝处彻底裂开了——门之所以敞着,应该是母亲和妹妹在家,听到动静打开了门。 于是,他不由得再次头大如斗。 “娘,我真没贪污……” 周蔡氏正端饭进门,闻言平静地道:“没人说你贪污,只是我们凑巧听见了,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就没帮你捡起来,还是你自己收拾吧!” 正文 第七十一章 黑市 “啊?证明文件,你要什么证明文件?” 第二日午后,县祝衙门里,当周昂找到杜仪,要求他给自己开具一份合法收入的证明文件的时候,杜仪明显有点懵,而等周昂把事情原委说出,他却又忍不住当场哈哈大笑。 “此事易尔!”他带着些戏谑意味地笑着道:“咱们衙门里发出去的每一笔钱,都有档案在册可查,我可以替你誊写一份,只是关键语句是要隐去的,然后,你拿去找县祝加盖印章,如何?但以后呢?你的每一笔赏金,都要如此吗?” 周昂闻言愣了一下,旋即也笑了。 也对。 最有证明力的东西,当然就是县祝的大印,那红戳子一盖,就是官方说法,但官衙的大印,岂是可以用在这等小事上的? 再说了,这回解决了,那下回呢? 身在县祝衙门这个体系内,虽然每次遇到案件危险都极大,但有本事的人是的确赚钱极快的,只是可以见光的赏金,就已经很多了,更何况还有一些合情合法的默认规则,比如谁独力杀死的妖或人,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东西,只要不是关系到必须上报的东西,其余财物,都归个人所得,这个虽然不见诸条律,但也是这个体系内大家都认可的一个规则了。 但偏偏出于保密的需要,这些合情合理也合法的收入,在面对家人的时候,却又成了无法见光的。 想了想,只好作罢。 看来这个“捞钱快手”、“贪腐”的黑锅,一时半刻是甩不掉了。 还好只要是知情的,肯定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否则也无缘知晓自己的财务变动情况。而亲人,在这个年代是一定会帮你隐瞒的。 大唐有律:亲亲相隐,是负责人道的,不追究罪责。 将此事暂且放到一旁,周昂喝了杯茶水之后,决定继续去看档案——那里记载的东西,都相当的黑暗和挑战人性,但周昂觉得,对黑暗的东西了解的越多,越能帮助自己在一旦遇到的时候保持镇定。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这次卫慈已经用完了,于是周昂写了个小手续送去给杜仪签了字,算是完成了手续,把钥匙要到了自己手里。 这一看就又是将近一个时辰,一直到去如厕,周昂脑子里还回想着那些档案里的记述,如了厕出来正走着,不期然间,远远看见一个人影在抄手游廊上站下了,他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过去,却见正是郭援。 县祝衙门现在有明面上的“兵力”三个小队,每队都有一名小校,或者叫队率,而这郭援,正是三名队率之一。 离得远远地,看见周昂过来,他就已经停下了脚步,等周昂稍微走近些,他便微微躬身施礼,态度有些说不出的讨好意味,“见过周文员。” 如果说以杜仪为首的七名武职人员,再加上周昂这个半武职在内,算是县祝衙门的核心力量,负责重点事件、重点案件和重点人物的抓捕和打击的话,那么平常负责弹压、围捕,甚至包括探听等任务的三个小队,则算是县祝衙门的外围力量了——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并非文员之后,他对自己会有所尊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因此周昂并不奇怪,也面带笑容地拱了拱手,道了声,“郭校尉!” 郭援闻言虽然放下手,躬身的姿态却并未改变,笑容反而显得越发谄媚了些,“不敢当周文员称卑职一声‘校尉’,不当人时,您叫我小郭就好!” 说话间,见周昂从身边走过去,他竟一转身,跟上了。 周昂闻言愣了一下,强忍住没去看他的脸——他得有少说三十多了! 但偏偏,他的谄媚与讨好也罢,还是此刻弓着身子跟上来也好,都做得如此从容自然,这句话说得都有些情真意切的感觉,丝毫不觉违和。 “郭校尉客气了,你是专在此处等我?” 对方既然这样转身跟上,周昂当然会如此猜想,于是顺嘴一问,却没成想,对方当即便接上了一句,“周文员法眼无差!” 周昂停下脚步,看向他。 “有事?“他问。 郭援仍是那副谄媚的笑容,微躬着身子,道:“卑职是想讨周文员一个方便。” 周昂讶异,好奇地问他:“讨何处的方便?” 郭援闻言,左右看看无人,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卑职知道,周文员的本事是一等一的,时不时就会有些特殊的猎获。” 见周昂微微眯起眼睛,皱起眉头,他赶紧解释道:“小人并无它意,只是指那些可以归周文员您独自支配的收获。” 顿了顿,他继续道:“比如,您单枪匹马就杀死了一只妖,或者击杀了某个罪犯。这个时候,您当然可以把妖身上交,衙门是有奖励的,而那罪犯身上的财物,还有一些不太重要的小物件,只要是不影响报功的,都可以归您自己支配,也算是一种奖励了。但是……您想没想过,其实您可以不上交的!” “嗯?”周昂的眉头微微蹙起。 他继续谄笑,“咱们衙门高手众多,每个月要达到考核的要求,不是难事。而且您自己的实力,更是强横之极,要想单独有些猎获,也是轻而易举。但是您要知道,还有一些衙门,比如某个县的县祝衙门,他们某个月可能会达不到考核的要求,这个时候,他们是愿意付出一点代价,来换取达标的。” “再有,开窍的丹药还好些,但后续晋升的丹药,却是需要靠实打实的功勋,来一点点积攒的。有些人可能功勋够了,却暂时不需要晋升,还有些人呢,已经可以晋升了,但功勋就还差那么一点点,这种时候,他们之间也是完全可以互通有无的!这是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事情。” 说到这里,他见周昂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就谄笑着道:“比如您上次独力击杀了一只九品的黄鼠狼妖,您拿给咱们衙门,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六十两银子吧?如果您把东西给我,您猜我能帮您卖到什么价格?” 说完了,他邪飘着眼角看向周昂,似乎是在等着周昂开口。 可惜,这个时候周昂也正斜着眼儿乜着他。 这分明就是黑市嘛! 正文 第七十二章 无本万利 看清周昂的眼神,那郭援当即讪笑一下,不敢再打哑谜,当即伸出一只手来,留出三指,道:“往上不好说,但我保证,最少也不低于这个数!三百两!” 周昂了然地点了点头,沉吟片刻,他道:“原来是这么个生意!” 顿了顿,他道:“是个发财的路子呀!郭校尉,你的心思很灵泛呀!” 郭援闻言,腰弯得更深了些,道:“可不敢跟老爷们做生意,卑职只是负责给老爷们跑跑腿儿!老爷们都是有身份的体面人,总不好自己去找对方说这等事情,没得沾了一身铜臭气。因此像我这样的,每个衙门里都有的,我们都是负责给各位老爷跑腿儿的,充其量也就挣个靴子钱。” 说话间,他还伸手掐个指尖,示意极小。 周昂沉吟片刻,缓缓点头,道:“互通有无哈?”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互通有无!”他谄媚地道。 周昂点头,道:“行,我知道这件事了。” 郭援闻言大喜,赶忙又道:“不止是妖身可以卖钱的,一切有用的物件儿,您尽管交给卑职,卑职保证一定给您卖出高价来!” 周昂又缓缓点头,道:“好!回头再有收获了,我考虑考虑!” “谢周文员!” ………… 周昂在院子里洗了手回屋里去的时候,见屋子里只有方骏一个人在,一问才知道,外头又出了点事,有人报官,说是死了人,县衙那边过去一看,觉得事情诡异,于是来人通知这边,杜仪带着卫慈和何镌赶过去处理了。 正好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周昂就过去,把刚才郭援在抄手游廊上等着自己的事情说了——他猜既然郭援一旦发现自己这个“新人”有能力,马上就找上来,那想必也一定是找过其他人的。 果不其然,他一说,方骏就笑了。 “这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了,连高县祝也是知道的。在不影响咱们衙门考核的情况下,正常的个人猎获,他也并不拦着。甚至……” 顿了顿,他小声地笑着道:“就我知道,偶尔咱们衙门也需要买点的!” 周昂讶然。 他没想到,郭援的黑店居然真的玩得那么大发。 看见周昂脸上的惊讶,方骏不以为意地笑笑,道:“不然又有什么办法?” “上个月你自己就给咱们衙门贡献了两只妖身,所以咱们的考绩是大大地超了的!但妖怪这种东西,又不是种在地里,到时候需要多少,你就拼命干活收回来就行了,它的出现是不确定的。” “那就肯定有时候多得用不了,也有时候就差一点完不成。而上头给的考核又是硬的标准,变不了!那就只好如此这般调和一下了!” “更何况……这种事儿是真的很赚钱啊!比上头给的奖励多多了!” 说到这里,他笑着道:“其实这都不算事儿了,等改天有闲功夫了,我带你去个地方,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其实就算是一颗开窍丹,在外头都是天价的!只要你能拿出来!而对于咱们这条线上的衙门来说,那东西是可以直接往上头申请来的!你想想,申请下来转手就是天价,换了你,你干不干?” 说到这里,他指指周昂腰里的佩剑,道:“知道你这把剑,咱们的制式佩剑,在外头卖多少钱么?” 周昂摇头。 他笑笑,道:“四十两!标准价,不商量!” 周昂愕然——他很快就回想起来,当初自己去铁匠铺里问价的时候,店主一力推荐的所谓“顶级”好剑,要价也就只有三十五两银子!如果不要那些华丽的剑鞘,另外配一把普通剑鞘的话,那店里最贵最好的剑,只要十五两银子一把! 而不用方骏解说,周昂也能明白:这东西是随时可以往上报战损的! 所以,理论上来说,只要外头有黑市,有人愿意买,这个市场对于县祝衙门来说,基本上就意味着无本万利! 当然,这个“无本”,也不是不限量的。 开窍丹每一枚都只对应一个人,成功了,会有一名官方修行者出现,失败了,那个人也得是存在的,是有记录的且随时可以查的。 每年衙门里的战斗多少次,案件多少件,敌人强度如何,最终成败如何,收获如何,这都是一整套的,战损肯定有,但也不是你想报多少就报多少的。 所以,这里头有钱赚,但绝不是不限量的可以赚。 还是那句话,上官们不是傻子。 只要不是整个系统已经集体烂掉,只要上层还保持着对下层的真正的审查,黑市就永远只能是黑市。 一个小规模内互通有无的小市场。 ………… 一直到傍晚时分,看时间已经该下值了,负责留守的方骏,和闲置状态的周昂,一直都没有等到同事们回来。 周昂有些不大好的预感,跟方骏商量过后,决定下了值之后,绕路到安民坊那边的事发地一趟,方骏表示赞成——衙门里是必须有至少一个人留守的,这是规矩,也是应付突发情况的必须。别的不说,眼下地牢里还关着个犯人呢,没有修行者盯着,是会叫人不大放心的。 去到县衙报案的,是安民坊的兵卒,最早封锁案发地的,显然也是他们,县衙那边随后介入,但紧接着,事情就转给了县祝衙门。 周昂下了值赶到安民坊之后,正在路边走着,忽然下意识地扭头,正好注意到路上驶过一辆马车,而那辆马车的帘子被撩开着,有人正侧首回望——这张脸周昂很熟悉,当下下意识地站定。 很快那马车上的人也注意到了周昂,当即道:“停车!” 马车很快停下,那人手脚麻利地下车,笑着快步走来,“少兄安好,不意今日在这里遇到。闻少兄已然高升,可喜可贺呀!” 虽然已经天近傍晚,但安民坊是翎州城的水陆码头,向来热闹非凡,不到宵禁是不会消停的,因此两人在街上停下说话,没人会关注他们。 此人正是陈府的管家。 周昂此前已经问清了他的名字,叫陆丰,字伯瑞。 此人给周昂留下的印象极佳,温和有礼,风度翩翩,而且他的字也写得很好,俊秀而舒展。更何况,虽然事情没成,但人家是真的美言过,即便招揽不成也不生气,后来又一力举荐,想要帮周昂挤进县衙的。 这也就是后来事情没成,如果成了,他就是周昂的荐主。而周昂作为被他成功举荐的人,对待他这位荐主,是要感恩一辈子的——因为人家给了你一个开头。你有万般本事,通天彻地的能耐,没这个开头,你也起不来。 就算事情没成,这份情也是要领的。 两人就在路边寒暄几句,那陆丰陆伯瑞回首指了指不远处的客栈,叹息道:“听说那里出了命案了。我刚才去码头时听人说,死的是一对小夫妻。唉……” 周昂点点头,本来是要说几句感激的话的,但被他这么一打断,氛围一下子就不大对了,于是只好陪他叹口气,两人感慨几句,随后两人约下有时间的话一起坐下喝茶,那陆丰陆管家随后就上了马车,走了。 周昂目送他离开,这才转身往案发地的那家客栈去,等到了门口,向县衙的人亮了一下腰牌,顺利地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二楼汇聚的人群。 有他们衙门的人,但也有些人是不认识的。 周昂没有在意,等上去之后,见何镌独自站在外围,双手胸前抱剑,冷冷地看着人群,便凑过去,问:“大金兄,怎么站在这里?” 何镌回头看他一眼,脸上连个笑容都欠奉,冷冰冰地道:“进去作甚。” 周昂讶然,但看见杜仪就在人群里站着,正好卡在案发地点那间客房的门口,当下犹豫一下,便挤进人群,几步走到杜仪身边。 但是当他探头往房间里面看的时候,却看见那客房里只躺着一具年轻男子的尸首,而他的怀里,却搂着一只已经死透了的狐狸。 看清眼前的情状,尤其是看到烛火映照下那狐狸的毛色,周昂激灵一下子,忽然就出了一身白毛汗。 正文 第七十三章 银簪 从杜仪口中,周昂很快就闹清楚了事情原委。 一对小夫妻于今天上午,住进了这座客栈,没人在意他们,安民坊每天人来人往,人口流动性极大,店里的小二交待说,他们是午饭前不久到的,只交了一晚上的房钱,他还听见他们讨论说,明日一早就要坐船离开。 结果到了下午时分,有客人从外面回来,一时走错了门,他们的门又不曾落上门插,于是随手就被推开了,然后客人吓得大喊,店里这才知道出事了。 首先是安民坊的坊卒过来封锁了现场,把所有知道此事的客栈内人员都给控制住,随后县衙入场,进行更大规模的封锁,再然后,高靖高安平就带着县祝衙门的人到了——但说来好笑,隔了没多大会儿,郡祝衙门的人居然也来了。 情杀?仇杀?抢劫? 可问题来了,大家已经验过,那死掉的狐狸耳后有白毛,说明她已经是一只九品的妖狐,一般的普通人,就算是抢劫的恶汉,谁能杀死她? 一只狐妖当场身死,就意味着这件事已经脱离了普通刑事案件的范畴。它已经是一桩涉及修行者和妖怪的神秘事件。 翎州县祝高靖高安平说,此事我们会彻查! 但郡祝衙门派来的人,职级一点都不比高县祝低,那是一位司社,他坚持说事涉重大,怕县祝衙门那边无力查办,郡祝衙门要求直接接管此案。 说到这里的时候,杜仪眨了眨眼睛,面露无奈。 周昂当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就算是这件案子后续没有丝毫进展,眼前头就现实地摆着一具狐妖的尸首了呀! 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搞清楚,郡县两级已经又开始争上了——问题就在于,郡里是上级,他们说要接管某个案子,县里哪怕是高靖高安平,也几乎毫无抵抗之力。 如果是中途被接管,那前期的功劳和斩获,是谁的算谁的,倒也不怕,但这个案子是不需要侦办就直接有一份功劳可以入手的,对方只要一接办,这份功劳县里是不可能捞到的。 于是就争执不下。 刚刚才在衙门里接受了方骏的一番“科普”,周昂当然明白,别管你县大县小,也别管你的侦破能力是强是弱,在抓捕和击杀妖怪这一块儿上,大家其实都只能是被动的,只能等妖怪们自己做事不慎自投罗网。 主动的去寻觅和搜捕,很多时候都会像翎州县祝衙门当初搜捕另外一只狐妖那样,辛苦半月,各种排查,却毫无所得,最后还是靠着从一个皮货铺子的老板那里,搞到了狐妖的尸首。 那可想而知,整个五月份还一无所获的翎州县祝衙门,目前是很需要这只狐妖尸首的,就算对方是郡里,只要不是郡祝亲自来个泰山压顶,高靖都要豁出去跟对方争一争。 因为这代表着县祝衙门的核心利益——功劳与考核。 然而这一切,周昂其实都不感兴趣。 在角落里听杜仪把事情前后经过讲了一遍,他很快就回去,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盯着那只死去多时的狐狸。 太阳已近落山,但屋子里早早的就已经点起了大蜡烛,还是很明亮的。 周昂最终还是选择走进去。 屋子里有县祝衙门一方的人,以高靖为首,也有郡祝衙门一方的人,以一位气质威严的中年人为首——目前气氛是僵住的,有点尴尬。 但周昂不管他们,他直奔狐妖的尸体而去。 兴许是看到外头的人都没有拦他,此刻房间内的人就算不认识的,也没有要拦住周昂的意思——现在屋子里争论的焦点,早就已经不是案件本身了。 一旦发生特殊事件,以案件发生地的直管衙门负责,这是绝对站得住脚的。县祝衙门这边,说的是国法。 一旦郡里认为该案件影响太大,或县级的县祝衙门侦办不力,或涉及到的层次太高,已经是县级衙门力有不逮,则随时可以接管案件。 这也是国法。 所以争论是不可能有一个让双方都心服口服的结果的,只能比官大官小。 所以,一个郡里一个县里,级别平行的司社和县祝,是争不出来结果的,但偏偏大家又都不舍得让出去这只狐狸的尸首,而且也不好因为这个打起来…… 周昂俯下身子,仔细查看。 这当然是他见过的第二只狐妖的尸首了。 在门口看的时候吓一跳,但实话说,走近了看,能清楚地知道虽然两只狐妖都是毛色斑驳,且相近,但肯定不是同一只的。 只是,这件事里里外外都透着诡异的气息啊! 死者这个男性,看上去也就是二十岁上下,相貌清秀,目前的身份已经确认,据说正在通知他的亲人和同学过来认尸。 他们应该是要私奔的样子,因为在他们的行李内搜检出了不少财物,光银子就有两大锭,这笔钱,够他们换个地方租个小院子,重新开始人生了。 如果死的只是他,那么推测有多种,但都可以找到相关的指向性,都是不难分析的,唯独现在一人一狐抱着死在一块儿了,反倒不好猜。 杀人者的杀人动机,有九成的可能是来自狐妖。 因为就算是书生得罪了人要跑路,得罪的大概率也只会是普通人,那么对方派来的杀手,也没可能轻易杀死一位九品狐妖。 更何况,直到有人误推门,才有人发现房内的人已经死了,这说明此前根本没有什么打斗的声音传出去,而房间内的摆设也很整齐,不像是经历过打斗的样子——杀人者得手很容易,而且很可能在动手之前,在这房间里布下了相关的禁制,使房间内发生的动静根本就传不出去。 那么,杀人者是修行者里的高手,还是另外一只厉害的妖? 如果是前者,按照方骏的说法,一切妖怪的尸体都是有价格的,是可以在黑市里交易的。那么,杀人者把狐妖的尸体带走,不但可以换一笔钱,而且还可以把这件事变成单纯的普通人被杀,避免了县祝衙门等官方修行者势力的涉入,不是更好吗?不是更加有利于隐藏他在这件事情里的踪迹吗? 如果是后者……妖妖相杀? 这并非不可能。 按照郑师叔所说,世间妖怪,除天妖已经有了传承之外,其它的都是因为机缘巧合之下被灵气“感染”所导致的变异而来。 所以,一来他们的身体被剧烈改变,有了灵智,但灵智的发育成长,却往往跟不上身体能力的进步,因而越是低级的妖怪,越是容易性格暴躁、不知收敛。二来,妖的心理源自本性,而在大自然里依靠丛林规则长大的它们,往往生性狡诈,偏偏他们成了妖之后又没有传承,没有亲人,因为过去的亲人还依然只是兽类而已,早已无法沟通,所以更加容易形成做事莽撞,兽性不褪。 那么,内讧? 再不然,有人故意杀死一只狐妖,且故意留下尸体,意图向什么人示威? 嗯,想多了…… 周昂上辈子也不是什么侦探小说爱好者,这个时候纯粹只是因为死掉的这只狐妖跟自己的老相识有点像,所以下意识地想要观察分析一下罢了。 其实也看不出什么来。 这屋子里多的是侦破高手,要有什么线索,早该找出来了。 想到这里,他在心里缓缓地叹了口气,就要站起身来,但下一刻,视线滑过那男子的尸首,他忽然留意到了一抹亮色一闪而过。 是反光! 愣了一下,周昂还没起身就又蹲回去,拧着身子,发现了那道反光的来源。 这年头没有什么手套,但也没有指纹鉴定技术,周昂放心却又小心地捏住那书生的衣袖,轻轻拎起——他胳膊底下藏着一只式样普通的银簪。 周昂看得眼皮跳了一下。 恰在这个时候,外面有人道:“画像来了!” 周昂又认真地看了一眼那根银簪,深吸一口气,缓缓地站起身来。 正文 第七十四章 闪现 与此近乎完全相同的银簪,周昂见过一支。 且印象相当深刻。 但当时他没当回事,事实上观察过之后,他没有发现那银簪上有什么独特的地方,于是急于消灭痕迹,所以以一个并不算高的价格,把那支银簪卖掉了。 今天的这支,也应该只是一根很普通的发簪。 但是,那支簪子,曾经属于一只狐妖,现在的这支簪子,也属于一只狐妖,周昂要是心里没有点联想才叫怪了! 起身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已经同时转开了诸多念头。 也就是说,它们是一伙儿的? 自己杀死的那只狐妖,在这翎州城里,还真的是有同伴的? 这种事儿不用多,出现了一个,就会让人猜想应该还有第二个,乃至第三个。 说不定……是一窝? 他下意识地感觉有些头皮发麻。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眼前忽然一阵恍惚,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去了。 周昂激灵灵吓了一跳,左右看看,房间里却没有丝毫异常。 两帮人马僵持不下,但又都不好真的撕破脸皮打起来,这会子已经完全僵住了——房间里以地上的尸首为线,两边壁垒分明。 但周昂不敢大意,想了想,当即进入了自己的观想状态。 神秘的世界里,各种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既然有人能施展幻术,让人身处其中而无法发觉,甚至有人就站在身边不远处,都能让所有人都能看不见他,那这个时候,房间里出现什么异常的情况,也都在情理之中。 不过好在,观想状态下的这间房屋里,也依然没有什么异常。 周昂心里暗暗地松了口气,正要收起观想状态,但这个时候,忽然又是一下,似乎有一幕什么画面,从自己面前闪过去了。 他审慎地警惕着,在不想惹来别人好奇的情况下,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同时下意识地回想,刚才掠过眼前的那一幕,到底是什么? 有种电影里看到的虚拟投影机坏了,虚拟的立体图像闪了一下的感觉? 再想……还真是……好像是有一对男女正紧紧相拥着…… 他一下子愣住,随后赶紧用心地捕捉那一丝灵感——但似乎完全没有规律可循,而且又等了一阵子,也没有再见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这个时候,他心里下意识地一动,忽然看向空气中丝丝游动的灵气,试探性地在心里想象着,问它们:你们刚才看到了什么? 就这一问,忽然,他觉得有些信息一下子涌入脑海。 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有一幕画面就那么栩栩如生地在他面前展现出来。 一女子双臂张开,拦在身后的男子身前,对着面前另外一人道:“妾与郭郎是真心相爱,只想从此厮守,我们不会坏了先生的大事的,求阁下放过我们吧!我们远远遁走,绝不回头!” 这女子容貌俏丽,身段风流,却只穿了一身粗布衣服,看来是乔装改扮过的。 被她拦在身后那男子,是个形容俊俏的年轻书生,周昂眼熟得很,现在就在自己身前躺着呢,胸口中了一刀,血流了一地。 当然,脑海中闪现的他,还没有死,只是看上去面色煞白而已。 而站在他们一男一女身前的那男子,却是完全笼罩在一团光影里——他似乎有七尺五寸左右的身高,但光影模糊之下,却很难叫人肯定地说他就是那么高。 而且,他除了身高还算模糊可辨之外,其他的一切都完全被那团模糊的光影遮了去,使得周昂就算瞪大了眼睛,也依然什么都看不清。 他穿的什么衣服?什么长相? 完全看不清。 他似乎只是一团光影而已。 仅仅只是从那女子的话里,似乎可以判断出,他应该是个男子。 他似乎说了些什么,但周昂依然什么都听不清,似乎他的声音也被什么东西给挡住了——周昂明明能感觉他正在开口说话,却偏偏一个字都听不到。 那个被女子称为“郭郎”的男子忽然奋起,伸手把女子拦到了身后,明明紧张害怕到不行,却还是硬挺着道:“阁下杀了我便是,把素卿饶过可好?我死了,她定是万念俱灰,绝不会再背叛你们了!你们就留她一条命吧!” 那男子话音方落,忽然一道光闪过。 即便是这一切都呈现在脑海里,周昂还是下意识地眼皮一跳。 那道光直接穿透了男子的胸膛。 周昂甚至都没有看到那是什么兵器,也没看到对方是如何出手的。 而那与男子紧紧相依的女子,按说身为九品狐妖,又离得那么近,本不该毫无反应的,但她居然也是只来得及抬了抬手,随后便顿住了。 于是随后,她趴到那男子的尸首上大哭“郭郎”。 但没等她哭上两声,紧接着又是一道光,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后便萎顿于地,很快就颤抖着,化作了一只狐狸——于是,画面很快就彻底定格成了此刻就在周昂面前的这一幕。 而他们的尸首前的那团光影,也彻底消失不见了。 周昂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心想:这算什么? 光影回溯? 可既然回溯,为什么我只能看到那男子和女子,却看不到凶手?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一团光影,将那凶手正好遮住?以至于自己连他的声音都听不到? 再想想,周昂忽然又有些懂了:这应该是对方的实力太强,而自己的实力又太差,以至于无从窥探对方? 也或者是,对方在进入这个房间之后,就施展了某种高等的法术,把他自己的一切形象、声音,总之所有能让人认出他是谁的部分,全部都做了遮掩? 除非自己的实力足够高,高到能打破对方的这种法术,否则就无从窥探?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忽然觉得这里面的这潭水,有些深不见底。 即便是自己只是通过与灵气的沟通,回溯到当时的画面,却仍然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实力只怕是深不可测! 而这个人,应该就住在翎州城里! 也或者说不定,他此刻就还留在房间里呢,只是没人看得见他! 想到这个,周昂耸然一惊。 虽然会觉得几乎没有这个可能,对方就算实力强大,也完全不必做这样行险的事情,但这种事情,光是想想都会叫人脊背发凉。 周昂又小心翼翼地在观想状态下四周打量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但他还是走回去,凑近了,小声对正气鼓鼓地坚持不肯让步的高靖道:“让给他们吧!” 高靖闻言愣了一下,诧异地扭头看向周昂。 周昂低声道:“事情很不简单,只怕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极限。” 高靖闻言先是愕然,旋即一惊。 周昂刚才进门后一系列的动作,他都看在眼里,本以为他可能会有所得,却没想到,他观察完一遍之后,却来劝自己退出,因此不免有些愕然。 但愕然之后,更重要的却是吃惊。 在他看来,周昂的实力简直深不见底,虽然不好窥探一二,无从知道他现在是七阶还是六阶的修行者,但毫无疑问,他的实力比自己应该是只高不低的。 现在,如果连他都觉得这件案子背后牵涉到的势力,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极限,那么可想而知,县祝衙门如果接了这件案子,一旦触怒了对方背后的势力…… 他缓缓点头,然后招手叫过杜仪,低声道:“你去谈,让给他们,换两颗开窍丹。” 杜仪惊讶地看了高靖一眼,又看看周昂,点点头,转身向郡里那帮人走过去。 交易很快达成: 这件案子归郡祝衙门了,连带着那狐妖的妖身一起,而县祝衙门的主动退让,换来了两颗开窍丹。 但走出那座死了人的客栈时,周昂心里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从这件案子里逃离后该有的轻松。 他总觉得,这件事应该不会如此轻易就结束的。 而自己其实早就已经置身其中。 正文 第七十五章 瞧得起过谁? 交易既然达成,县祝衙门这边固然是有些损失,但总算也交换回来一点东西,更主要的是,这件案子就算脱手了。 虽然大家都眼馋功劳,也忧心考核,但至少当下已是无事一身轻。 于是出了安民坊的大门,大家就各自散去。 会衙门的回衙门,回家的回家。 高靖对于周昂刚才做出那个判断的依据,应该是有些好奇的,但自始至终,他还是忍住了,什么都没问。 正常人一辈子都未必碰上一起的事情,对于县祝衙门里的这班修行者来说,却几乎是每日的日常。 与郡祝衙门那边的明争暗斗小吃亏,也是常有的事情。 无论县祝高靖,还是衙门里的其他人,对此其实早都已经习惯了。 唯独周昂,与众人分别后,独自一人步行回万岁坊,一路走还一路忍不住瞎寻思——他忽然觉得,就算冒点险,也有必要赶紧把自己的第一件“器”给炼制出来了。 妖元一直在手里,怎么熔铸,师叔也说的很清楚了,除了他跟敖春因为某种他们不肯说的缘故没法直接帮忙之外,可以说,这件“器”早该出现了。 但是,一来是对自己的手艺实在没什么信心,二来妖元这个东西也实在是难得,而且手里也只有一个,一旦失误,根本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因此周昂一直都想等再靠谱一点才动手熔铸。 于是,让他心心念念的这个东西,似乎就在眼前了,却好比是吊在毛驴头顶的萝卜缨一样,一直走一直看着,却一直都吃不到嘴里。 本来他还是有些耐心的,但现在么,随着加入县祝衙门的时间越久,他越是感觉,普通老百姓们平静生活的翎州城,其实暗地里早已黑云压城、暗流涌动。 神秘世界,似乎时时处处都有着你看不见的危险。 要想更好地面对这些危险,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强大。 修持、炼体、引导,当然都重要,但那都是需要日渐积累的,骐骥一跃不能十步,想要一日间获得突飞猛进,根本不可能。这种情况下,能让自己的综合实力在短时间内有一个飞跃,只有依靠“符”和“器”。 一路走一路盘算,等回到家的时候,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就这两天,挑一个自己的精气神最巅峰的时候,就正式尝试去熔铸它! 当然,在此之前,得先把心底里最要紧的几个疑问给解决掉,至少要有个解释和说法,免得到时候受这些东西的拖累,导致内心无法安静下来,影响了结果。 ………… 第二日一早,吃过早饭,周昂就出了城。 到了庙里,他迫不及待就把自己昨天遇到的事情说出来,请教郑桓师叔。 郑师叔听完了,平静地点头,道:“你的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矣!” 顿了顿,他解释道:“修持之人到了一定境界,自然有诸般法门,来遮蔽自身,使旁人无从窥探。甚至到了一定层次,即便不刻意这么去做,他的一举一动,也不是寻常修持者所能窥探的了。如你所说,你看到一团光影,却看不到人,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就在此列。只是……” “低级了些!” 他笑道:“哪怕是一个五阶六阶的修持者,若要谨慎的话,也尽可在事后直接把现场的一切痕迹全部抹掉,到那个时候,若非实力高到了相当的层次,便会连整件事都无从得见,又何必辛辛苦苦的弄什么光影来遮蔽自身呢?” 听完郑师叔的解说,周昂基本就心里有数了。 也就是说,那凶手弄出一团光影来遮蔽自己,的确是担心会有人在事后使用法术来窥探前情,从而找出他的身份,所以,这是一次主动的行为。 当然,按照郑师叔的说法,这么做其实不大高明,但那只是郑师叔站在他自己的角度去看待的,站到自己的角度去看,这人的实力却是相当之强大的! 话又说回来,郑师叔瞧得起过谁? 自己加入“山门”,怎么说也有一个来月了,几乎每天都跟郑师叔见面,聆听他的教诲和指导,可就这一个来月的接触里,除了日常教导自己修持、炼体之外,自己请教过那么多问题,还真是没听过他对某件事流露出过丝毫“郑重”的态度——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大概就是,“此事易尔!” 所以,他瞧不上可什么都代表不了! 他对对方的评判,没有任何参考意义! 当然,除此之外,郑师叔的话,还是给了自己另外的一层指点的:他既然说到了五阶六阶,就有能力抹去事发现场的一切痕迹,使人无从窥见事情的回溯了,那也就等于是说,那个被迫用一圈光影来遮蔽自身存在的凶手,应该是没有达到六阶的! 没错,应该是这样! 想明白这些,周昂下意识地先就松了口气。 但很快他就又愣了一下:卧槽,就算七阶我也打不过呀!我松的哪门子气? 再说了,只是猜测而已,说不定人家就是故意这么弄,故意让有能力回溯案发现场的人误判他的实力呢! ………… “其实骑马没那么难,你摸熟了它的性子就好了!就我刚才说的那几个动作,来吧,上马吧!” 县祝衙门第二进院子的左跨院里,方骏把缰绳递给周昂,催他上马。 在连续看了三天的档案之后,距离看完还早得很,但周昂觉得自己不能继续这么一直看下去了,一直看下去,精神压抑,容易憋出病来不说,关键是最近几天自己就准备动手来熔铸自己的第一件“器”了,得保持内心平静,拿出最好的状态来,于是,到了今天下午,他选择了练习骑马。 左跨院这边,既是演武场,也算是马场,而周昂给自己找的骑术老师,是今天看上去比较闲,性子又最开朗和善的方骏方伯驹。 他帮周昂选了一匹比较温顺的母马。 其实刚才他就已经说过了,以修行者对自己身体的掌控能力,和瞬间的应变能力来说,就算是初次练习骑马,也几乎不可能有什么危险,而且修行者的强大控制力,还能帮助练习者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掌握骑马的技巧,但是看周昂似乎是一副不大放心的样子,他最终还是帮周昂选了这匹马。 据他说,这匹马已经十几岁了,马齿渐磨,本就是母马,脾气小,现在就更是没什么脾气可言了,所以让周昂尽管放心的骑。 还别说,周昂试探着翻身上马,它还真的是没什么反应,也就只是略有些不安地小幅度踢踏了几下,随后就又重新安静下来。 然后,周昂很快就明白方骏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了——骑马是真没什么难的! 哪怕只是自己这样,才刚刚开始修持一个来月的修持者,论起对身体的掌控,也真的已经是普通人远远不能企及的了。 于是,他先僵着身子小走一段,发现没什么危险,很快就开始纵马小跑起来,绕着演武场跑了几圈,就越发纯熟,到最后甚至忍不住纵马疾驰了两圈。 前前后后加在一起,也就是花了一个来时辰,前后两辈子都没什么机会接触过马的周昂,居然就这么学会骑马了——他自己下马的时候,都有点不太敢相信。 “这么说,以后再有什么行动,我就不用跑着赶过去,也可以骑马了?” 方骏闻言哈哈大笑,道:“正是如此。” 正文 第七十六章 还行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起来。 进入五月以来,已经下了两次雨,但都是点到即止,打几声雷,哗啦啦下一个钟头就算完事儿。但这次明显不一样,云层堆得很厚,小雨下得不紧不慢。 这一看就是能下个几天的。 周昂披着蓑衣,站在走廊下,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脑子里仍在盘算着晚上的安排——明天就是休沐了,就今天晚上吧!早晚都是要做的,风险也同样都是不可控的。 不一会儿,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脚步声。 方骏和冯善一前一后,押着手铐脚镣都不曾摘去的雷震走出了地牢。 等他们上来,冯善回身去重新锁上地牢的大门,周昂却是主动抄起地上的一件蓑衣,在方骏的帮助下,给犯人披上了。 再一人扣上一顶斗笠,四个人就这么走进了雨中。 侧门处已经备好了牢车,把犯人关进去,车夫挥起鞭子,另外三人步行相随——即便马匹资源相对丰富的县祝衙门,对马也是极为看重的,一般下雨天石板路会比较滑,马挨了淋也容易生病,大家就都尽量不骑马。 就连不得不出动拉车的驽马,下雨天出去也要给身上搭一片大蓑衣。 某种程度上可以说,马的待遇其实比人高。 一路从侧门出了县祝衙门,马车慢悠悠地走,三个人缀在后面,边走边聊,倒是并不避讳会被犯人听了去。 “郡里怎么忽然又要求把犯人转移过去了?” “其实也不是要求,算是咱们打了个申请,咱们这地牢太普通了,没有什么禁制的措施,还是郡里的地牢稳当。这家伙虽然很菜,但好歹也是个修行者嘛!再说了,上次郡里抢过去的那个案子,就是跑了一个那个,也是他们玉兰宗嘛,正好两案合一,方便调查。所以郡里接到案卷,就同意把该犯解押过去了。” “哦……也好,咱牢里空空荡荡的,我听说这两天这家伙都不骂了,估计是憋坏了,过去郡里能有个伴儿,大家平常你骂我我骂你的,也挺好。” “哈哈哈……老冯你真逗!” 周昂走在两人身边听着,这时候也跟着笑起来。 雨天,路上人少,一辆牢车加三个人这一小队走过去,基本上碰不到什么人,再加上经由周昂戳破了对方的幻术之后,大家当时就明白了这雷震的真实实力,也都不怎么瞧得上他,是以就这么当着他随口闲扯,顺嘴挖苦。 但眼看就要走上大路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周昂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的不对劲——愣了一下急忙进入“观想状态”之后,却又什么都没有发现。 案犯雷震老老实实地呆在牢车里,身边的方骏和冯善还在随口闲聊。 有了此前的经验,他还特意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灵气情况,发现他们也都非常正常——周昂松了口气,旋即苦笑一下,忍不住在心里嘲笑自己。 最近遇到的事情太多,都有点惊弓之鸟的意思了。 事实上,就这么一路过去,出了县衙和县祝衙门所在承德坊,往西,坊门对着坊门的,就是贤德坊,太守府和郡祝衙门,就在那里了。 在这两个坊里,胆子再肥的人要犯事儿,也得掂量了再掂量。 这是整个领州府内治安最好、犯罪率最低的两个坊了。 核心统治区里的核心统治区。 到了郡祝衙门,顺利地办完交接,领了手续,牢车被郡祝衙门那边的人引着去侧门了,周昂等三个负责押送的人干脆不等马车,揣上手续掉头就先回去。 路上无聊,周昂终于也开口了,问:“听说上次收获的那只黄鼠狼妖的妖元被送去制作器了,怎么一直没听说后边的消息?” 这个话题是方骏回答他:“哪儿有那么快!三两个月能排到咱们就不错啦!器师人少啊,大家都是得排队等着,而且还不能保证必成!” “啊?不能保证必成是什么意思?” 方骏道:“咱们这仅仅只是妖元啊,又不是妖丹,当然轮不到那些大器师出手了,那失败的几率就当然是有的!” 顿了顿,他又道:“再说了,就算是大器师,谁能保证百分百成功?当然,就算是失败了,也没有全部完蛋的,听说就算是最失败的作品,熔铸的不好,也能多少保留一点法力,但是据说会有后遗症?” “不大懂。咱也不知道,咱也没资格接触,就是瞎说瞎打听的一点情况,未必准确。不过咱们县祝手里倒是有一件法器的,就是很少见他用。另外郡里有好几件,那都是宝贝啊,听说还有真的法器,威力强大,咱就更见不着了!” 大家一路闲聊着,不一会儿回到衙门,也就歇了没多大会儿,县祝高靖的家仆特意过来传令,开会。 每旬休沐之前的例会,大致就是那么一个流程。 总结一下之前九天衙门里处理的主要事务,经手的大致案件,总结一下得失,同时安排一下休沐结束之后大致工作重点。 过去的十天里,县祝衙门这边一共处理了四件案子,大都有头没尾,不是被抢走了,就是想挖也挖不下去,线索断了。 按照方骏他们平日里透露的信息,县祝衙门承担的也大概就是这个职责了。 目前来说,刚刚过去的这一旬,县祝衙门最大的工作亮点,就是干脆利落地处理了雷震那件案子了,当天傍晚搜检报国寺时事发,只隔了不到两个时辰,案子就告破,一名幻术师被当场击杀,缴获了两个小牌子,还抓住另外一个小喽啰雷震——写在公文里,这就是顺藤摸瓜,打掉了玉兰宗在翎州本地的窝点,又有两个小牌牌为证,这是大功劳。 当然,还是老问题,深挖不下去。 现在人犯已经移交给郡里,对于县祝衙门来说,这件案子已经结束了。 没多大会儿,会就开完了,大家纷纷起身往外走,方骏过来问周昂休沐日有什么打算,要不要一起喝酒之类,被周昂给婉拒了。 这是他进入县祝衙门这个体系之后的第二次休沐,也就是说,已经一共上了十八天的班,但已经跟好几位同事混得挺熟了。 又回去坐一会儿,喝杯茶水,到了下值的时候,周昂重新披上蓑衣,起身离了衙门。 ………… 夜。 室外细雨婆娑。 等到母亲和妹妹都回屋了,外间再没有丝毫动静,周昂又写了一阵,一直到断断续续默写了三天的《金刚经》“书法加强版”正式写完最后一个字,周昂这才放下毛笔,习惯性地转动着手腕,轻轻地在纸面上吹了吹。 待墨迹干透了,他把这最后一页也收起来,同此前已经抄写完成的放到一起——这就是答应卫慈卫子义的字帖了。 站起身来稍加活动,随后他抬起手来,默默地在心中沟通灵气,随后挥手一指,将整个房间都封闭了起来。 这样一来,这间房子里接下来不管会制造出多大的动静,都不会有一丝一毫传出去,不至于惊动到母亲和妹妹,更不会扰民。 做完了这一步,他将书案上的一把匕首拿起来,解开扣子,将匕首抽出。 十几公分长的匕首,在这样没有丝毫灯光的情况下,落入夜能视物的周昂眼中,泛着黝黑而冷冽的光。 这是他最终选择的用来承载妖元的器物。 首先这是一把无论材质、锻造工艺都极为出色的匕首,连郑桓师叔见了,都会点点头说“还行”这个级别的东西,自是远非县祝衙门里派发的那种制式的短剑所能媲美的。 其次,郑师叔当初接过匕首去,曾屈指弹了一下,一度让周昂有些疑心,这匕首上是不是遗留了一些什么东西,但郑师叔既然已经出手处置过了,对他来讲,自然就没有这方面的担心了。 最后,这把匕首极为短小,特别适合随时都贴身带着。 既然是“器”嘛,是要拿来提高自己的综合实力的嘛,那当然方便随身携带就很重要,不然一旦遇到紧急情况,还要从家里把它召唤过去,就慢了一步。 于是综合所有考虑,它就替代了原本选定的那把短剑,成了周昂的最终选择。 正文 第七十七章 熔铸 雨夜。 一道禁制隔绝了房间内外的一切声响。 周昂小心地取出自己的一个锦囊——其实应该叫布囊,因为就是粗布缝制的。 但是,就在这个看去粗糙不起眼的布囊里,却盛放着弥足珍贵的一枚妖元。它的黑市价格,据说高达几百两银子。 换句话说,这是眼下周昂手里最值钱的东西了。 拉开收口的绳子,解开禁制,用手掌小心地牵引召唤着,于是,它慢慢地从布囊中浮上来——暗夜里,那是白中隐隐泛青的一团雾气。 有点像太空照片里的星云。 按照郑师叔的讲解,一切有生命有灵性的东西,包括兽类,也包括植物,在被灵气“感染”之后,成为妖的同时,它的身体吸收和固化灵气,并且被灵气改造身体的过程,就已经自动开始了。 当这种“固化”达到一定程度,就会有妖元出现。 它是妖丹的雏形。 可尽管只是雏形,它却也已经开始初步具备了妖丹的一些特性。 比如,它自己就是有灵性的。 而它所能施展出来的法术,就是这种灵性在驱使。 所以,师叔交待,要将这种妖元熔铸到某件器物里,需要做两件准备工作:第一件,与这妖元的“灵”进行沟通,征得它的同意,或者叫诱使它同意;第二件,将已经预备好的器物,进行一定程度的灵气化改造,使它具备容纳妖元的基础条件——对于器物本身倒是不挑,坚固不易破碎就好。 更何况,妖元熔铸进去之后,本身就又是一次灵气的改造,会使本来就坚固的器物得到再一次的改造升级,从而变得更加坚固,不易破损。 等到这两步完成,就沟通天地灵气,牵引着它进入预备好的器物就可以了。 郑桓师叔讲起这个的时候,自然是他一贯的轻描淡写,感觉像是把大象装冰箱总共分三步差不多,但真的要实施起来,周昂却是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的。 而事实上,本身就已经有了灵性的东西,并不是那么可控的。 周昂的手指始终在那团妖元的上方不住地轻轻做出抓挠的动作,虚虚地牵引住,使它勉强维持稳定的姿态,但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它才刚从被禁制和封锁的状态解放出来,周围丝丝游动的灵气就已经发现了它,而它也发现了它们。 于是,有些灵气会开始主动地调整方向,向这边“游动”过来,而它的状态也飞快地就开始变得不那么稳定——若是在野外,它会随风漂浮,被周围的灵气勾引得渐渐散溢开来,从而从这种半固化的状态解脱开去,重新归为灵气。 按照师叔传授的方法,周昂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它,在观想状态下,脑海中轻声地说:“来!来!尔成形不易,岂能轻易散去?来!我为你再造一处居所!” 然而似乎无用。 那妖元在半空中虚虚地漂浮着,已经开始露出了一点要挣扎逃离的迹象。 关键是四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灵气蜿蜒游动过来。 它们似乎在勾引它。 周昂有点着急,有点紧张,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又在脑海中道:“你不可就此散去!速来,我为你再造一处居所!” 郑师叔说,勾引,诱使,才是王道,能最大限度的保留妖元自身的特性和能力,不使之散溢逃脱。硬性的把它推入器物的霸道方法,虽然也能用,但往往会有所损失,最后得到的法器就差强人意一些。 “但我似乎不大会‘勾引’啊!” 周昂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道。 就在这个时候,一缕灵气靠近,并轻松地穿过了“它”。 卧槽……这该不会就是师叔所说的“分解”了吧? 它们在分解它了! 这当然是天地灵气自身的特性,也是“灵”的本能,但问题是,被它们分解走一点,这妖元的强度就弱一点啊,说不定还会影响它内部蕴藏的法术! 但灵气不听你的,它们纷纷游荡过来。 周昂大急。 狠下心来忽然爆发,他在脑海里斥道:“你们都给我躲开!别过来!” 似乎是感应到他的“暴走”情绪了,那不知道有多少条的丝线状灵气被他这一声“暴喝”,被吓得纷纷停顿了一下,以至于面前的一切都好像是“卡”了一下。然后,它们纷纷若无其事地拐个弯,向着周围游动开去。 咦?好像真管用啊! 这帮家伙不但听我的,好像还有点怕我? 周昂一下子兴奋起来。 他的目光终于又可以全神贯注地落到那一团妖元身上,脑海里柔声呵哄道:“来,我为你再造一处居所!” 这一次,似乎那妖元忽然就听懂了一般,一时间,它居然一下子就停在那里,不动了。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周昂大喜过望,赶紧抄起匕首,另一只手也腾出空来,捏个法诀,斥道:“穿过它!” 房间内无数蜿蜒游开的灵气丝线们,在这一刻似乎集体地得到了命令,当即笔直地涌来——一下子就不是游动了,而是瞬间直达。 它们一条又一条,随着周昂的一声令下,迅速地汇聚到那把匕首处,并且轻巧地直接穿过它——刹那间,那乌黑的匕首绽放出耀眼的光华。 一时间,小小的房间被照得亮如白昼。 然后,它们又倏然散开,很快就自如地向着周围又游动了开去。 它们已经执行完了施法者的命令,于是恢复自由。 与此同时,那忽然亮起的匕首,又立刻就暗淡了下去,眨眼间便已经恢复到原本的乌黑颜色——它似乎被改变了,但其实又并没有什么真正的质的变化。 它只是对于灵气类的东西来说,比如妖元,变得更加“宜居”了。 而这个时候,大喜之下的周昂冲那妖元招了招手,又道:“来!” 那妖元果然就乖乖地往这边漂浮过来。 周昂一下子就有些恍然大悟:什么诱使!什么勾引!师叔说话又是只说半截!你得先展现实力,然后再勾引才能成啊! 穷小子泡妞或许也能成,但肯定没高富帅成功率大不是? 现在这情况分明就是,自己把实力一亮,吓跑了那些灵气丝线,然后这妖元就特别好哄了! 当然,还差最后一步呢! 要把大象装冰箱,总共分三步,前两步好办,关键是最后你关不上冰箱门! “敕:我令!合二为一!” 一令既出,那已经来到匕首上面的妖元当即投入到匕首上,并很快就使得那匕首再次微微地亮了起来——乌黑的匕首,散发出一圈莹润的光。 也就是十几秒的时间,那光便已经褪去,匕首再次黯淡下来,恢复了乌黑。 周昂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把那匕首拿近了看。 乍一看,它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变化,但就在它的刀身上,此刻却已经出现了一圈暗红色的斑纹——斑纹不大,大概只有大拇指的指甲盖大小。 那妖元应该是就“住”在这里了。 *** 公众版最后一章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今天晚上零点之后上架。 上架会有个小爆发,麻烦各位看到这里的朋友,上架后能给个首订,如果能再给两张月票,就更好了! 拜谢诸位! 今晚十二点后见! 正文 第七十八章 “桃夭” 这就……成功了? 周昂有些欣喜又有些惊异地反反复复打量自己手里的匕首。 他听师叔形容的时候,是觉得挺简单的,但却从来都不敢认为这件事真的那么简单,事实上,他通过各种话题从县祝衙门里众多修行者那里旁敲侧击来的说法,也都是炼器这件事相当的复杂且困难。 而且成功率并不高。 也因此,这妖元到手那么多天,他一直都憋得心里痒痒,却一直都克制住了自己,没敢真的动手去做。 但今天真的去做了,发现好像……师叔说的对! 说这个过程容易,可能不大合适,但是真的还挺“简单”的。 当然,现在只是看上去成功了,到底是否成功,还得看看“内在”。 此时,周昂的手指轻轻抚过匕身,感受着那金属特有的微凉,和这把匕首的匕身独有的那种凹凸感之外,也用心地去查探它的“内在”。 很轻松的,周昂就感受到了匕身内蕴藏的那妖元的存在,然后他就惊喜地发现,那妖元内原本具有的能量和法术,几乎全部都得到了保留。 也就是说,除了更换了一件器物作为载体,使它无法再像此前那样可以直接从黄鼠狼妖的体内取用灵气去施展法术之外,别的一切都在。 而从此之后,它要想施展法术,就只能凭借着匕首的持有者,也就是周昂,来向它供给灵气了。 此刻的这把匕首,一共可以施展两种法术。 第一种,可以姑且称呼它为“封锁”。 它在把法术效果发挥到最大程度的情况下,可以将以施展法术的人为核心,大概二十米出头的半径范围内的区域,进行封锁。 当然,这种封锁是纯粹物理级别的,算是对空气的一种掌控。 它毕竟只是妖元,不是妖丹,还无法达到灵气级别封锁的程度。 但就算这样,周昂也很知足了,虽然这个功能感觉上挺简单,单纯说功能性,甚至比不上自己已经掌握的区域内的空间禁制的小法术更全面,但像自己刚才那样,对这间屋子的范围施展空间禁制,却是固定的。 这种法术的特点就是,你禁制了这一块地方,就只是禁制了这一块地方。 但这把匕首内涵的法术“封锁”,却是可以随着持有者的移动,而随时移动封锁范围的。 两相比较,毫无疑问还是这个“封锁”在实际应用,尤其是实战中更加实用,应用范围更广,灵活性也更高。 更何况,按照面积公式,πr??,二十米的半径不算大,但算下来之后就知道,这法术的效果可是覆盖一千多平米的范围呢! 而单凭自己施法禁制,想要封锁那么大面积,现在的自己还力有不逮。 而它的第二种法术,按照之前的称呼,就还是叫它“凝固”好了。 它应该算是“封锁”的升级版。 具体作用就是可以实施更加精准的对一小片区域的封锁——这种封锁的效果,之前周昂已经见识到了。 它能把区域内的一小团空气变得异常黏稠,人或动物一旦被困住,即便是奋起全身的力气挣扎,也极难挣脱。 只不过稍有遗憾的是,那黄鼠狼妖的妖元成型应该不是太久,因此这个法术的效果目前只能支撑封锁很小的一团空气,基本上容纳住一个人就刚刚好。 但正如周昂后来旁观那雌性黄鼠狼妖施展的效果那样,哪怕只能“凝固”住一个人,在灵活的运用之下,也能发挥极强的作用——尤其是在应对多人包围的时候,它在破除对方的配合时,能发挥出奇效! 两种法术比较,前者“基础版”,应该是那黄鼠狼妖在成为妖怪之后就掌握的能力,而后者,则是它进化出妖元之后又衍生和进化出来的。 只不过妖元毕竟是妖元,用妖元熔铸和炼制出来的法器,充其量只能算是“小器”——某种程度上来说,它是没资格被称呼为法器的。 但是它在实战中,却一定会相当的好用。 这一点,周昂无比确定。 一时间,摸清了自己的第一件法器的情况之后,周昂忍不住有些见猎心喜,当即就在这施展了禁制的小房间内,手握住匕首,默默地沟通起那匕首内的妖元——它其实已经不算妖元了,它已经以灵气本体的姿态,被再次固化进了一件器物中,所以,更应该称呼它为器元。 体内的灵气输入进去,心中默默念了一声“凝固”。 几乎是顷刻之间,周昂恍若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自己去陈靖世伯府上探病的上午——自己的整个身体仿佛陷入了一团粘稠之极的胶水里,即便奋力挣扎,也只能以比电影里的动作慢放还要慢得多得多的速度慢慢挪动,甚至连伸开的手指要握成拳头,都异常的艰难。 不过心念一动之间,“凝固”的效果忽然就消退了。 周昂想了想,从腰间布囊内取出一小块银子,扬手把它抛起来。 那银子迅速离手,在划出一个抛物线之后,开始飞速坠落,但是忽然,它被凝固在半空了,于是,它掉落的速度一下子变得迟缓起来。 周昂得意地笑了笑,把控制范围缩小再缩小,直到缩小到只剩下包裹住那块银子的那么大,这才走过去伸开手。 “凝固”解除,银子落入手中。 周昂不由灿烂地笑了起来。 现在看来,这次的熔铸,已竟全功。 兴奋劲儿起来,周昂乐此不疲地各种玩耍和试验,一口气就折腾了半个多小时。而等他停下来的时候,不但对这把匕首的两种法术掌握得越发熟练,已经基本上可以做到心念一动,法术效果便正合自己的要求,甚至还初步计算出了自己对这两种法术的施展消耗。 正常状态下的自己,如果只施展“封锁”这一项法术,且把它的效果施展到最大范围的话,那么自己体内储存的灵气,大概只够施展五到七个时辰。 而同样的情况,如果施展“凝固”的话,就大概只够支撑半个时辰左右。 这是自己勤修苦练一个多月之后的成果。 当然,这是单纯只考虑施展一种法术时的消耗,而在实际的战斗中,显然不存在别人冲上去打,你自己躲在角落里安静施展法术的情况。 要跟对手对战,就会产生消耗,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要开启观想状态,都是需要消耗灵气的。所以,认真的把各种情况都计算进去,再保留一点最后的机动力量的情况下,周昂觉得自己在对敌战斗中施展“凝固”的极限时间,大概只有十分钟左右——然而,这已经足够了! 就此前他亲自参与或旁观的战斗来说,真的打起来,极少有超过三五分钟的战斗,更多数时候,县祝衙门这边都会施展群狼围捕的战术,这种战斗方式之下,大家通常会在一分钟之内就结束战斗了。 ………… 玩累了,很多东西也了解清楚了,周昂满足地躺在床上,却仍是手不忍释地把玩着小小匕首,心里想着该给它起个什么样的名字。 法器嘛,虽说只是“小器”,是要在法器这俩字上打引号的,但小器也是器呀,而且还是自己的第一件器,又是自己亲手熔铸的! 全一手! 如此的一件器,怎么可以没有一个帅气拉风的名字呢? 于是周昂开动脑筋,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名字——黑龙! 但很快就被他自己给否定了。 太土了! 再想几个,也不行,都感觉少了点什么。 比如,总不能叫“风之哀伤”,或者“风之沉默”之类的吧?太二了! 忽然的某一刻,他想:我应该给他起一个能勾起某些回忆的名字! 那样的话,每当想起它的名字,我就能提醒自己,我是来自哪里。 于是想了想,他决定叫它“微博”。 首先,它能控制一片区域,只要自己愿意,那么处在这片区域里的人,连声音都传不出去。 其次,它体型短小精悍,但身为“器”,却又内蕴博大。 一时间觉得挺合适的,但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一旦有人问起,你这件法器叫什么名字,自己告诉人家它叫“微博”,想想还蛮尴尬的——到时候就真的变成自己一个人的回忆了。 这时候,手指抚过匕身,他下意识地看过去,目光久久地盯着匕身上那一团暗红色的斑纹,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地道:“你这块花纹,看上去好像桃花盛开一样,那好,就叫你‘桃夭’好了!朗朗上口,也文雅点,而且还比较符合我读书人的身份。”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把匕首的名字,被周昂正式确定为“桃夭”。 ………… 这一夜的周昂,兴奋,而又颇多感慨。 一直到子夜时分,疲惫之极的他终于沉沉睡去,却在梦里忍不住地想到:将来随着自己的实力进步,这件“小器”的两项法术的威能,肯定会更大,就是不知道它的法术还能不能成长和进步。 比如,弄个空气子弹? Biu…… 再比如,可不可以弄两个空气脚托,托着自己在半空中漂浮和站立? 那种感觉……好装逼啊! 睡梦中,周昂不由得笑了起来。 *** 第一更! 正文 第七十九章 诈唬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起来,院子里倒是没什么积水,但天地万物都好像是黏糊糊湿哒哒的,叫人觉得格外的不舒服。 一家人吃过早饭喂过鸡,就各自披了蓑衣出门,到了坊门外去等着。 一路的泥水巷子,泥泞难行。 但万岁坊的居民们依然一个个都早早地起来,出去谋生。 等不多大会儿,大兄周晔就亲自赶着一辆牛车过来了。 这样子的天,属实的不大适合出门,但是没办法,周昂和周晔都赶在这一天休沐,所以这样的日子,十天只有一次,要办事,只能顶着雨出门。 大伯周安每日要去学里教书,这两年渐渐上了些年纪,他们家就买了辆牛车,平常自然是专供老爷子出行代步用的,那天周昂找周晔说过要赶在休沐日一起去看房子的事情,周晔就提出到时候会赶着牛车一起去。 本来是打算打俩代步的,但是随后,周昂偷偷存了一大笔钱的事情就泄露了,他就索性把自己准备给全家买个新院子的事情说了,于是到了今天,周蔡氏和周子和也就都跟着一起出来了。 正好她俩坐车里,周晔和周昂一人一边车辕。 老牛身上搭着蓑衣,还好的是,城内的大路都是铺着石板的,雨天虽有些湿滑,但老牛拉起车来还不算吃力。 不一刻,牛车赶到崇光坊门口,汇合了事先约好的牙人。 看见那人的时候,披着蓑衣的周晔忍不住哈哈一笑,毫不客气地指着那人道:“子修,你找的这个人不行,此人惯来欺瞒,他介绍的房子不能买!” 看见周晔的功夫,那人本来愣了一下,尤其是听他这么一说,脸上更是陪着小心地笑着,唱个肥诺,“见过周老爷!” 又解释道:“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借草民个胆子,也不敢在您面前耍花招啊!” 周晔停下车,冷笑,“前日去衙门过户那一桩买卖,你不就坑了人钱?” 那人一脸尴尬赔笑,“哪里就是坑呢?一个愿买一个愿卖,小人只是带着人看看房子讲讲价罢了!再说了,小人就算是敢坑县令老爷,也绝对不敢坑您啊!” 周晔仍是冷笑。 那人看看买主周昂,再看看周晔,问:“敢问两位……怎么称呼?” 周晔淡淡地道:“此乃我弟,姓周名昂,字子修,现也在衙门内公干,只不过不在户房,所以你素日不曾见过罢了。” 那人当即改颜相敬,“原来也是一位官人老爷!两位老爷放心,今日我带你们看的,绝对都是好房子!位角要好,房子也要好!而且两位放心,我一定帮你们把价格压到最低!我今天这话如有不实,改天老爷就不给我的买卖过户!如何?” 周晔闻言这才满意,道:“如你所言!若敢耍什么花招,以后你这牙行就别干了!想清楚了该去哪里,就带路吧!” 那人接连地点头哈腰,一再保证,这才快步在前带路。 还别说,此人带着看的第一套房子就很不错。 一个两进的院子,在这个年代来讲,算小小巧巧的。院子里青砖铺地,看去干净整洁。第一进正房四间,西厢房三间,东边有个月亮门,葡萄藤已经爬满了,进去就到了第二进,是正房五间,同样的西厢房三间,东厢配了一间,应该是做厨房使的,南边上有个茅厕。 前后两进的正房,都带前出槎的走廊,没那么雕梁画栋的,但看上去工艺也挺不错的——尤其是让整个院子看上去越显端庄大方了不少。 在这个年代的翎州城而言,这是有一定收入和家产的中产阶层的标准住宅。 这个院子,跟大伯和伯兄周晔住的那个院子,大致的格局差不多,但房屋更新了些,看去用料相当的不错,想来住个二三十年也是不需要大修的。 大唐国定制,要做任何的交易,都必须得通过牙人才能进行,而牙人则是由各地官府负责颁发营业牌照的。 落实到具体上,这件事的具体该管,就正是县衙六房之一的户房。周晔就正好在户房里勾当……想来这人也不敢帮助房主隐瞒什么房子的隐患。 而且这个院子尤其好的一点是,它距离县祝衙门所在的承德坊,就只有大概一千米左右的路程,对于周昂的上班赶路,是有极大方便的。 只是有一个,房子里已经几乎没有什么家具了。 如果要买了来住,很多东西都得自己去重新添置——这不光耽误时间,可也是需要不少的后续开支的。 这家的主人已经搬走了,只留下一个老仆看家,兼负责接待看房的人。带着周家人大概把房子看了个差不多,大家一起回到前院,那牙人就把老头儿拉到走廊的一头去,窃窃私语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估计是在想办法帮忙套问价格。 周蔡氏牵着周子和的小手,把院子转了一遍,有些感慨。 而小周子和的眼睛里则满满的都是小星星——对她来说,这院子太大了,太好了——但很快,她扯扯周蔡氏的手,小声地道:“娘,这院子里没有鸡窝,咱要是以后住这里,鸡可咋住?” 听到周子和的问题,周晔周昂兄弟俩都是不由一笑。 但很快,周晔就丢了个眼神给周昂。 周昂会意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那边讨论完了,牙人回来,点头哈腰地报了一个价码,“两百八十两银子!这院子里的一切,都不再动了。全卖了!” 周晔当即冷笑,“不再动了?这里还有什么能动的?他们是准备拆走几块砖,还是把那葡萄架挖走?” 牙人讪笑。 但周晔并不打算放过他,“如果我没猜错,今天你就只准备了这一套房子带我们看,对吧?” “这个……” 那牙人的身子越发矮了些,脸上满是赔笑。 周昂知道他俩隐藏在背后的台词是什么——如果是自己来看房子,想必这牙人会带着自己先钻几个小巷子,看几个有明显缺陷的院子,再把价格稍微要得高一点,最好能把自己这个年轻人弄得心浮气躁的,最后,再把自己带到这里来。 约定了今天看房之前,自己可是把要求全都告诉给他了,他当然应该清楚,像这个院子,只要价格合适,大概就是自己会选择的范畴了。 于是,奔波了一上午之后,终于见到自己喜欢的房子,往往价格上只要能接受,下意识地就会放宽一定的底线了。 这笔生意也就更容易达成了一些。 说白了,商家的套路而已。 但巧了,今天看房自己把大兄周晔给叫上了,而他不光是熟知这一切套路的,还是对方的直辖上司,这牙人不敢玩他预备好的那一套手法了,于是只好带着大家直奔这边。 于是,结果就是这样了。 周晔想了想,开口还价,“一百八十两!” 那牙人脸上的赔笑顿时变成了苦笑。 “老爷,您这个还价法儿,我们这……” 没等他把话说完,那边老头儿早就忍不住了,当即囔囔道:“不卖了!不卖了!这院子才刚建了十来年,你们看看这屋角,看看这梁,这是什么用料?这周围住的也都是殷实人家,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百八十两就想买这么好一套院子?你们怎么不去大街上捡去!” 那牙人开口想劝说几句什么,但这个时候,周晔却直接冷笑,摆足了官人威风,“说得好!既然看上了这里,本老爷还真就准备捡了它了!你问问这牙子,老爷是什么人!不怕吓唬你,老爷看中的东西,你要么不卖,要么就只能卖给老爷我!不然我让你买卖谈成了也卖不掉!” 那老头儿目瞪口呆。 牙人则赶紧冲这边做个手势,然后拉起那老头儿,到一边嘀咕了起来。 实话说,周晔的这番做派,周昂有点不大喜欢,但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招其实是特别实用的——更何况他明白,周晔其实并不是真的要借官威压人,其实他是想要帮自己搞清楚这座院子有没有什么隐患。 买卖房屋这种不动产,这一点其实特别重要。 至少要搞清楚这家人为何要卖掉这么好的一套院子——要知道,这个年代的人,远比现代社会的人更加的安土重迁,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有了这么好一套院子定居,按说等闲是应该不会愿意卖掉迁走的。 更何况听这老仆的话口,这院子很可能就是这户人家的主人亲自督造的,按说更不可能轻易卖掉。 过了一会儿,他俩说完了,那老头儿再回来,刚才生气的样子已经全都没了,只是有些心内惴惴的模样,看过来的眼神儿都是焦躁而又怯怯的。 这倒是有些叫周昂觉得诧异了。 按说房子卖不卖也不是他的事儿,他就是个仆人,留下看房子而已。尽管有着不愿意为自己的主家得罪人这一条,可那也不至于态度转变如此之大。 于是下意识的,周昂就知道这里面应该是有些不大对劲。 也就是说,大兄周晔的这一套官威,还真能给诈唬出一点什么东西来? *** 第二章! 正文 第八十章 凶宅? 周昂都看出来了,周晔当然也看出来了。 当下他瞥了那牙人一眼,语气忽然放缓,道:“这么个院子,这么好的位角,也是邪门,你们家主人好端端的,为何要卖这房子?” 老头儿似乎有些不愿意回答,但又不敢不回答的样子,道:“这里自然有缘故,却是我家主人要去外地经商,家里夫人也都愿意跟了去,这才搬了家。” 他到底还是害怕周晔身上官人的身份的。 但这个时候,周晔闻言却是一改方才的温和,忽然冷笑:“此话不真!” 顿了顿,他道:“看来有必要让衙役们过来查一查这院子的底儿!老头儿,别怪我没警告你,要是叫本老爷查出来你们这院子有什么事情,说不得就要问你们全家上下一个知情不报的罪过,到时候可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若说细察人心,连周昂只怕都不是周晔的对手,这么一个年老糊涂的老仆,又怎么可能禁得住他这一套手段,连哄带吓的反复揉搓? 那老仆闻言果然就有些慌乱与无奈,片刻后,他无奈地道:“本来自然是不会卖的,但最近半年,我们家里一位小少爷一位小姐先后都发了急症,前后差了没一个月,都走了!老爷找人给看了宅,也算了命,这才决定搬走!” 他这话刚开头,周昂就瞥见一旁的牙人拼命给他使眼色,但一直到话都快说完了,他才看见,于是愣了一下,赶紧又补上一句,“可不是这宅子不好,算命先生说了,是我家老爷与此地风水不和,其实这宅子反倒是吉宅呢!” 周晔闻言眼睛一眯。 “死了两个孩子?” 一提到孩子,那老仆倒是露出一副伤心神色,犹豫片刻,叹了口气,道:“谁能想到呢!那么好的小少爷和小姐,忽然就发了病,连着请了好几位大夫,却都是连一夜都没撑过去就……唉,心疼啊!” “真是自己发病?不是因为别的?” 那老仆愣了一下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当下又有些着急,“当然是因为发病!我家老爷只这一子一女,平日里不知道多宝贝,照看得可紧呢!怎么可能是因为别的!要不是这场病,我家小少爷都该定亲了……” 周晔闻言缓缓颌首。 排除了凶杀等可能之后,事情就简单了,这年头孩子长大不易,尤其幼年和童年,夭折率极高,谁家死个孩子,并不是特别惊人的事情。一连死了两个,还都是急症,倒是有些出奇,但人家自己的爹娘都说是急症,周晔当然也就犯不上去纠缠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只是么……这院子里可就算是死过人了。 这时候,一直都不好插嘴的牙人终于急了起来,“你家主人怎如此欺人!明明说的是要到外地置业经商,却原来这院子里竟是刚死过人的!” “这……我这……” 老头儿支支吾吾。 周晔懒得戳穿什么,他眼睛眯起来,忽然道:“你特别担心房子卖不掉,对吧?这样的房子,这样的位角,要价二百八十两已经是你们家主人给开出的最低价了吧?你是怕自己也会死在这院子里,所以着急赶紧卖掉……” 他话没说完,老头儿已经惊得瞪大了眼睛。 显然,他猜中了一切。 “这……这……” 老头儿支支吾吾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所以,你也知道,这院子撞过邪!”周晔乘胜追击。 老头儿更加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他有些愤愤,惦记着周晔的身份,却又只好压着脾气,道:“这位官人如果不愿意买,就不谈便是。我家主人本意也并没有要欺瞒的意思,单纯就是觉得继续住在此处,不免睹物思人的伤心,其实这……” 不等他说完,周晔已经冷笑起来,丝毫都不客气地指着那老仆与牙人,声调冰冷地道:“你等联合起来,意图欺瞒我们家买下这座院子的事情,不必再解释,老爷我心里有数。只是这笔账……” 说话间,他扭头看向周昂。 ………… 早在听说这院子几个月前刚连续死了两个孩子的时候,周昂已经下意识地开启了观想状态,把这院子认真地打量了一遍。 没有任何发现。 郑师叔说,风水地脉这种东西,是真的存在的,甚至修持者中,就有一个分支专门研究这个,他们极擅长寻找和利用地脉。 用来加快修持,甚至也用来战斗。 但是,风水堪舆这种东西,也绝对没有各种民间传说故事里说的那么神奇。 而且郑师叔还说过:街上那些风水先生,十个有十个都是狗屁不通的。 当然,事情回到要卖房子的这户人家身上,其实风水啊犯冲啊之类的,都只不过是愚夫愚妇们的思路罢了。 出于一个官方修行者、一个县祝衙门工作人员的直觉,周昂几乎当场就可以断定:这户人家遭遇的事情,跟风水绝对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如果是风水的关系,怎么会他们家在这里住了十多年都没什么事情?反倒是前不久忽然开始出事?而且一来就那么凶猛?还专门落在小孩子身上? 这根本就不合常理。 他脑子里盘算着等明天上值,该带人过来转一转的事情,周晔却已经冲他使了个眼色,于是兄弟俩走到走廊的一头,避开了那边牙人与老仆的的耳目,看着走廊外的淅沥小雨,周晔道:“院子是不错,用料也扎实,活儿干的也很好。你要是买过来,住个三十年都不用大修!而且价钱肯定能再砍点儿!” 顿了顿,见周昂点点头不说话,他又继续道:“只是,你得跟婶娘商量商量,这事儿说不忌讳也忌讳,毕竟你还没成亲,子和也没出阁呢!接下来你是肯定要成亲诞子的,这事儿,怕是婶娘心里会有疙瘩。” “要不就先找个人来看看,风水啊什么的,再给你批个八字,觉得都没问题了,咱再谈价钱。入住前还可以找几个和尚来做个法事什么的……这个你熟!” 周昂点点头,但其实现在,他的心思已经大半不在买房子这件事上了。 手里有钱,想买院子什么时候买不行?想买哪里不行? 这并不是一件需要着急,或者非这套院子不可的事情。 与此相比,他现在其实反倒是更在意这户人家的两个孩子,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先后暴毙这件事。 但这个时候,一家人毕竟还正在看房子呢,于是他想了想,然后道:“还是且先不急着定下,但要再榨一榨,将来落地的时候好谈价钱。” 周晔闻言秒懂,这就是其实已经相中了。 于是兄弟俩回去,周昂仍是不说话,周晔却是已经彻底冷了脸,干脆不提买院子的事情了,只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道:“两条人命,衙门里居然没接到任何消息,你们的胆子也不是不小啊!” 话说到这里,他转向那牙人,道:“既然赶上了,你是跑不开的,回头你联系这户人家的主家,就说我说的,命他三天之内务必到衙门去,把他家孩子的事情,从头到尾讲清楚,三日之内敢不到案,我可就要下海捕文书了!” 那老头儿一听这个,顿时急了,“这……这……我家少爷和小姐真的是得了急症没的,这却又犯了什么?且不是说什么民不举官不究……” 周晔的声调忽然抬高,厉声呵斥道:“放屁!街坊打个架可以民不举官不究,但这是什么?这是人命案,知道有多大吗?一旦查出情况,是要砍脑袋的!” 官人嘛,就算是现代社会,普通人也是见面怯三分的,更何况在当下这个年代,那简直就是生杀予夺的存在——一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虽则批判,却也可见官威之甚。 当然,周晔可不是官,只是吏,但这老仆又哪里懂得这些个区别?而事实上,这年代的绝大部分老百姓都不识字,也大多分辨不清这里头的区别。 对他们来说,在县衙里行走的,就都是老爷。 于是,周晔这一声呵斥,顿时吓得那老仆连着急都忘了,只剩下害怕。 而偏偏,周晔一边示意周昂带着周蔡氏和周子和走,一边还撂下了一句话给那牙人:“未得官准,此房不得交易!” 于是,当一行人出了这座院子的大门,众人复又坐上牛车,安静地等了没多大会儿,那牙人便已经追了出来。 他表示自己已经说服了那老仆,那老仆会立刻请人给自家主人送信去,让他尽快赶来,只求此事不要上报到衙门里,对方必有答谢。 也就是说,虽然家里死了两个孩子,但对方坚持认为这是他们家自己的事情,并不愿意官府掺和起来——这同样也是这个年代普通老百姓最朴素的理念了。 事大事小,宁可自己吃天大的亏,也是轻易的不愿意动官。 因为一旦惊动官府,层层刮油,哪怕是中产之家,也往往意味着倾家荡产。 这个时候,眼见牙人已经“说服”了那老仆,周晔才终于露出真实的意思,却是道:“要不是我这弟弟相中了这家的院子,此事是一定要仔细查一查的!” 那牙人闻言一愣,旋即读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也就是说,现在我弟弟相中了这套院子,那这件事就可以不查了。 就是在说价钱的事情嘛! 那牙人跑惯江湖,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各种人士、各种交易,此刻秒懂,当即道:“请周老爷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价钱一定让两位满意。” 周晔慢悠悠地哼了一声,挥动鞭子,赶着牛车继续回家。 看个房子,意外地看到一栋“凶宅”,自然大家都没心情继续看下去了。而且,今天那牙人也只准备了这一套合适的房屋,就算要看,也得下次了。 牛车发动,周蔡氏却忽然撩开车帘子,开口说话了。 “这院子里刚死了两个孩子,是不是有些不妥?” 她果然是有些意见的。 于是周昂笑道:“且先看着,也未必就买这个。等下次我与大兄休沐,咱们再继续看,务必要母亲满意为止。” 周晔闻言也笑着说:“子修说的正是这个道理。再说了,就算要买,也定是要找人批过八字再定的。哪里会说买就买了?婶娘你放心,子修现在已经是大出息了,他做事情,还是很稳妥的。更何况,这不是还有侄儿我呢嘛!” 周蔡氏闻言,这才算是勉强放下心来。 众人正边坐着牛车便讨论这件事,周昂的眼角余光忽然注意到一个同样披着蓑衣的行人从巷子的拐角处转过来。 初时并不在意,只是第一印象觉得此人相当高大魁梧,但旋即,周昂潜意识里觉得有些不大对劲,愣了一下,迅速开启了观想状态,装作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偷偷打量过去——似乎也没有什么异常。 那只是一个生得比较高大魁梧的汉子而已。 一人一车很快就错身而过。 这边的巷子已经很讲究,至少路中间已经是青石铺地了,虽然青石道铺的不算宽,但却刚好够牛车的宽度,以至于牛车走在上头特别安稳。 只是一人一车要错开,却肯定是不行的。 那人只好暂时避让到道旁的泥土地上,让牛车先过去。 等到牛车过去了,周昂正百思不得其解刚才自己潜意识里的触动是怎么回事,无意间目光落到青石板道旁的土路,才忽然一下子醒悟。 他当即仗着身体强大的控制力,强行一边坐在那里,一边一手扣住车棚,探头往回看了一眼——刚才一人一车错身而过的土路上,并未留下任何的脚印。 厉害呀! 飘着走的啊哥们! 要不是知道这个世界隐藏在水面之下的神秘世界,更是自己也已经加入进去,开始初步接触和了解这个世界修行者的诸般神通,他还以为对方是个武林高手呢! 事实上,这个世界的武林高手,可还真没有这个本事! *** 第三章!四千字章节! 正文 三更万字,求订阅,求月票! 如题,三更万字,最近老婆带孩子回娘家小住,这一周的工作量,除了最近连续的两更之外,就都在这里了!希望大家能看得爽一些。 我不是什么新作者了,想必喜欢看我书的您们,应该也都已经是一帮老读者了。那么现在,废话也不多说,新书上架,希望诸位能给个自动订阅吧! 再来两张月票,帮我鼓鼓劲儿! 写书和看书,都是长长远远的事儿,动辄一年两年,您对我的支持和鼓励,是我这一路前行必不可少的动力! 我在这里谢过诸位了! 最后,祝伟大祖国繁荣昌盛!七十华诞生日快乐! 也祝各位国庆节快乐! 记得订阅!记得月票! 《匹夫仗剑大河东去》三更万字,求订阅,求月票!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八十一章 调查 甚至没等到明天,就在当天下午,那房子的房东就已经在牙人的带领下,找到了周晔的家,随后,周晔又把他们带到了周昂的家。 对方显然是没料到要买房且身份是官人的人,居然住在如此破烂的地方,但他却并没有纠结这些,见了周昂便客气地施礼。 这是个中年人,看上去像是读过书的样子,个子不高,却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只是看去有些憔悴,两鬓已染微霜。 外头下着雨,大家就到小小的堂屋里坐下,周蔡氏带着周子和避到了她们的小卧室里。这时候也不等旁人说什么,那中年人先是自我介绍叫蒋耘,字伯道。然后便解释为何来的如此迅速:原来,他所谓搬家,居然只是搬离了那座庭院而已,其实他们家在城里还有一座院子。 按他的解释,的确就是因为那座院子已经成了他们一家人的伤心之地,每天住在那里睹物思人,实在难受,这才搬离,住进了更差的一个院子。 本来就是想卖掉自家的院子,谁想竟招来了两个官人要买,且两位官人话术老套,几句话连吓带哄,套出了他子女暴毙的事情,而且还马上要作势见官,向来他也是心里既难受,又觉得惶急。 他去找了周晔,应该是说了不少好话,但周晔最终却表示这件事他不做主,需要买房的正主儿周昂,才能说了算。 于是,他就求到了周昂头上。 此时在周家小小的客厅兼餐厅里的一把小杌子上坐定,他难掩满脸的颓唐之色,半是哀求半是感慨地道:“官人若是真心要买这套院子,我也不说二话,只二百两银子,官人尽管拿去!这个价钱,官人心里应该明白,你定是不亏的。” “官人若是已经看不上我这套院子,却也罢,且留我一条生路如何?我们夫妻已是中年,却子女俱丧,实在是经不起折腾了。我那夫人本已是每日里以泪洗面,若是因此事起了官司,官府非要追查,需要花多少钱打点还是小事,只怕我那夫人一时又起了哀思,我们这一家人……” 说着说着,他一个大男人,竟就这么当着众人哭了起来。 周昂不由得叹了口气。 其实这事情起的主要原因,反倒是在那牙人和老仆的故意隐瞒上,这事情说破了去,人家虽说经历丧子丧女之痛,却也并非凶杀之类,那宅子大概也不能因此定义成“凶宅”,以那院子的位角和房屋质量来说,二百八十两的售价,也算公道,没有要高价的意思。 这事情若是换一个人,可能也问不出什么来,买了也就买了。 只是,这事情偏巧就赶在了周晔和周昂两人身上,而且周晔多年在衙门里行走厮混,非但见惯了市面,话术加官威也用得溜熟,于是,这事儿就被戳破了。 一旦戳破,被消遣了一番的周晔,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再加上当时周昂虽然已经被转移了注意力,却也觉得那房子不错,价格合适的话,是的确可以买下来住的。 于是才有了最后的大棒挥起。 但现在,人家已经是亲自求到了门上,还就这样哭起来,周昂反倒是觉得这个买卖做不成了就算上辈子刚毕业那时候,那么穷,他也从来都不愿意占任何人便宜,更何况现在非但已经是修持之人,手里也已经小有资财? 于是叹口气之后,他当着众人开口道:“你那院子,我是的确中意的。但我也无意为难于你。今日你既然亲自来了,这件事就这样吧。我们兄弟不再追问,也不再管你们的事情也就是了。你们继续卖你们的,我们只做不知。” 那人闻言,显然是喜出望外的。 这时代稍微有些社会经验的人,谁不知道官人们难惹难缠?他倒是不曾想到,面前这年轻的官人,竟是如此的好相与。 这就算是把他们轻轻放过了。 当下他感激地千恩万谢。 只是,等他走了,周晔又抹身回来,却是露出些无奈的表情,道:“子修,你也太妇人之心了!竟是叫人一哭就如此轻松罢手,你这个样子在衙门里,可是要吃亏的!就不说别的,只是他们意图诓卖咱们一事,少说不得奉上二十两的赔礼钱,才能与他罢休?咱们兄弟岂是可以让人这般消遣的?” 于是周昂只好再跟他道歉。 毕竟是自家兄弟,周晔只是觉得周昂不该如此软弱,倒也并没有什么不满,说道几句,就与周蔡氏道了别,自披上蓑衣,回家去了。 但这件事在周昂这里,却显然还并没有结束。 只是他现在已经比刚来到这个世界那时候,要更加沉得住气了。 第二日上午,他照例去了城外“山门”,甚至也是蹭过了午饭才回城,但到了衙门之后,他却第一时间就去找到杜仪,把自己昨日买房子遇到的这番事情,拣相关的部分,跟他说了。 尤其是重点提到了最后离开时遇到的那个身材高大魁梧的汉子。 听着听着,杜仪的脸色越来越认真,等周昂说完了,他当即就道:“看来咱们这一旬的功劳,就着落在这件事情上了。” 于是两人随后便直接去见高靖,把事情一说,高靖顿时也觉得事关重大,于是当即分派人手,一部分人负责去县衙户房那边调取和审查最近一年归德坊的户籍变动档案,重点关注孩子的户籍变动,而另外,他还亲自点将,一是把归德坊那边的线人纷纷传唤来,二是命便装的探子立刻进驻侦查。 首先要把可能存在的目标锁定,然后才好谈到其它。 除此之外,他还特意叮嘱周昂,不要再去那附近出现,以免引起对方的警惕。 周昂当然欣然领命。 一旦有了明确的目标,一县之祝的实力,或者说县祝衙门对翎州这座城市的掌控力,立刻就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出来。 派去县衙的文员们很快就把所需档案调取出来,且很快就找到了相关的问题之所在只是一个坊而已,而且只找最近一年的档案而已,简直不要太容易。 最终清查户籍变动的结果显示,最近一年的归德坊,仅仅只是报官了的未成年人死亡人数,就已经高达五十七人!其中竟有三十一人备注死于急症暴毙! 这里面当然包括了蒋耘蒋伯道家里的一对儿女。 对比往年,这个同年龄的死亡人数高出了50%左右,而暴毙死亡的人数,更是前所未有的高! 就这,还只是报官了的! 要知道,这年代虽然也有人口和户籍的普查,但那要很多年才有一次,若非牵涉到财产问题,比如老人去世之后儿子们分家产之类,普通老百姓往往不会主动跑去县衙报备户籍的变动。 所以,理论上肯定存在孩子已经死了,但父母并未跑去报备的情况! 也就是说,这个死亡人数,肯定还会更高。 虽然无法具体统计归德坊里一共有多少孩子,但是一个坊的居民户口却是清楚在案可查的,像归德坊这样以中产家庭为主要居民的坊,院子占地往往要更大一些,但家里会有仆人,是以人口密度并不算低去年年底的统计,是一共住了七百多户人家,合计人口八千三百余口。 八千三百个居民,大多是中产家庭,有着这个年代算是相对比较良好的居住条件、饮食条件和医疗条件,却在近一年内有三十多个孩子忽然暴毙死亡! 而偏偏,在过去的一年里,无论县衙还是县祝衙门,都没人注意到这个情况! 这种情况的出现,一是因为这个年代的幼儿的确不易养大,人们对于孩子的忽然死掉,多少都是有些心理准备的,二是未成年的孩子死掉,一般都不会发丧,家人往往会选择悄无声息的埋掉就是了。 再加上消息传递比较闭塞,再加上县衙那边没当回事…… 档案统计出来,所有人都知道,这肯定是出事了。 而随后,当本就在归德坊那边归属与县祝这条线的线人的消息传递回来,再加上衙门里派去初步打探的人传回的消息,都很快汇总起来,情况越发明朗。 并且,先头人员按照周昂的描述,已经发现了潜在目标,虽然没有跟踪,但还是通过各种方式,初步锁定了对方的居住地址。 一直等到傍晚,待在衙门里的众人,又收到一条新的消息汇总:据说那个院子里住的人,平常相当神秘,他们只有一个人是经常出门的,正是周昂形容的那个身材高大魁梧的汉子。但那汉子出门采买,却往往一买就是几个人的米和菜。 另外,屋子主人的情况也查出来了。 有经验的调查人员,甚至通过那汉子每次采买食品的间隔时间,购买的米面粮油肉蛋蔬菜柴禾等等,大致推算出,那院子里应该是住了大概四到六个人。 情况基本确定,县祝衙门内部顿时摩拳擦掌。 但就在这个时候,奉命去郡祝衙门备案并尝试借调部分修行者的杜仪回来,却带来了一个叫人愕然的消息:郡祝衙门拒绝了借调人员的申请! *** 求订阅!求月票!2k阅读网 正文 第八十二章 思路 “这是因私废公!” 县祝衙门的二堂里,杜仪面色涨红,愤愤地强调这句话。 看来郡祝衙门那边不只是拒绝了人员借调,对他的态度也可能有些不大友好。 其他人也都纷纷有些不满。 周昂加入这个体系的时间最短,不是太有发言权,所以一直都没说话,只是看着大家一个又一个地吐槽郡祝衙门的霸道与欺凌。 这是积怨已深的事儿。 翎州县还算好的,只是跟郡祝衙门在一座城里,所以时时刻刻都要受制罢了,想想长安那边的两个县,就应该是小巫见大巫了。 长安城大,非一县可治,因此分为长安万年两个县,在那里,县衙和县祝衙门上头,不但顶着京兆尹和京祝衙门的压力,而且还有个负责弹压长安地方的司隶校尉在,再往上,连太祝等等朝中大员,也都可以随时问责、拿捏,简直是在夹缝的夹缝里生存,想来应该更是不易。 高靖沉吟不语。 等到大家的牢骚和不满发泄个差不多了,他才缓缓地开口,却是第一个就问周昂,道:“子修兄,我的意思,想先去探一探对方的底,你晚上可有空闲?” 此言一出,一室静默。 对方可能有四到六个人,深居简出,实力不明,在郡祝衙门不愿意支援的情况下,靠着县祝衙门这边目前的战斗力,哪怕满员,哪怕所有能用的东西都用上,也还是把握不大的——怕就怕对方的四到六个人,每个人都有一定战斗力。 而事实上,对方既然能够在一年内悄无声息的杀死几十个孩子,而且还不让对方的家人察觉,就可见实力肯定是差不了的。 尤其应该考虑到的是,对方在城里潜伏了应该是不短时间了,按照正常规律去想,他们甚至很可能已经把县祝衙门和郡祝衙门的大体人手和实力,都暗暗的了解个差不多了——这是很可怕的! 你不知道对方的实力如何,如同黑灯瞎火,而对方却带着红外线的眼镜,看你一清二楚——这样一来,本来就没把握的事情,会更加没把握。 这个时候,比较理智的做法,其实是一边悄无声息的继续监控,而且监控的前提是绝不能叫对方察觉到,所以,动作幅度必须特别小,而另外一边,则是继续申请郡祝衙门的支援——一直到大致摸清了对方的实力,并且郡祝衙门那边也同意给以一定的人员支持了,再动手。 但很显然,高靖虽然没说话,但其实他比所有人都更生气。 两人夜探,可有点冒险。 高靖很明显的有些意气用事的意思了。 这个时候,周昂还在思考要不要答应,杜仪已经第一个站出来道:“县祝,此事不可!” 顿了顿,他解释道:“一来对方到底是四个人还是几个人,我们还完全不清楚,二来这几个人实力如何,我们也不得而知,这种情况下只凭一两个人冒然靠近,要么就是掉进去,要么至少也是打草惊蛇。实在是不妥!” 说到这里,他还特意看向周昂,很认真地道:“我这么说,并没有小瞧县祝与子修兄实力的意思,实在是这件事的不确定性太多。” 说到这里,他自己叹口气,道:“虽然彼辈如此因私废公,实在叫人气愤,但接下来这件案子,我的建议还是尽量以郡祝衙门为主,才是最好。” 这毫无疑问是老成谋国的路子。 这个时候,周昂想了想,忽然扭头看向卫慈,问:“子义兄,你熟读档案,我想问你,喜欢猎取幼童以献祭的那个隐秘宗门,似乎是叫‘春风会’?” 卫慈闻言,郑重地点了点头。 但他随后又解释道:“喜欢杀死幼童用作献祭,或者邪恶修炼的,不止春风会这一家,还有两家隐秘宗门也会有这种爱好。” “但是,从这件事的具体情况来看,他们并不是把小孩子抓走,集中献祭,或者用作修炼,而是逐一杀死,且行动能做到使孩子的家人都无法察觉,只以为是孩子得了急症,这个,就比较像是春风会的做法了。” “咱们的档案上最近这些年,倒是没有他们的案例,但更早的档案是有过的,而且我们在接受培训的时候,也都讲过。” 周昂点点头。 他没看过更多的档案,只是出于对曾经看过的那些隐秘宗门的大括介绍,做出的自己的推断。只不过有了左慈这番话做注脚,他的判断就更坚定了。 于是想了想,他道:“我的一点小建议是,咱们是不是能主动去拜访几户人家,尤其是最近几个月才刚死了孩子的人家,去仔细询问一下孩子‘发病’的过程,据此,或许能推测出一些什么?” 众人闻言只是彼此对视几眼,便纷纷点头。 这是一个很不错的侧面迂回的办法。 今天难得没有醉醺醺的赵忠赵进贤更是当时就道:“此事容易,只需要按图索骥,按照县衙那边报备统计出来的名单,挨家传唤即可。我可以把该问的全部问出来,保证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个建议,高靖显然是听进去了。 因为思考了片刻,他问:“若是如此,频繁的有人出入归德坊,而且死了孩子的家人被频繁带走……怕是很快那帮人就会闻到风声了吧?” 这个倒是真的——大家听了都纷纷点头。 于是,随着这一条建议,众人很快都建言献策,有人是顺着这个主意往下推导,试图找到一个不惊动对方,同时又能把人从归德坊带出来的办法,还有人则似乎是被打开了思路,提议安排一些“小故事”,或者叫“小事故”,通过一些市井间的自然摩擦,来初步探一探对方的底细。 这个时候,等大家讨论了一阵子,周昂才道:“也是机缘巧合,我正好认识一户此前家里出了事,两个孩子先后死掉的人家,且他们已经从归德坊搬走了。我想,这户人家那里,是肯定安全的。不如,我先去那里问一问?” *** 求订阅!求月票! 正文 第八十三章 春风会 最终决定是,高靖亲自点将,由他自己和赵忠一起,陪周昂去做这一次的调查——整个县祝衙门里,高靖肯定是看过机密档案最多的人,对那些常年活动在水面下的隐秘宗门,也了解最多。 而赵忠独特的能力,能在相当程度上鉴别对方话里的真假。 要知道,他擅长的可不止是类似于催眠一样的“迷魂术”。 于是商议既定,也不管是不是已经到了快要下值的时间了,三人当即出发,恰好中午时分小雨已经停下,三人骑了马,只带两个普通士卒负责看马,便直奔周昂此前看房找的那家牙行。 衙门的力量很强大。 牙行丝毫不敢推诿,一路小跑着去归德坊的院子里拉来了那看院子的老仆,又由那老仆带路,三人在太阳即将下山的时候,便已经找到了蒋耘的新宅。 蒋耘显然没有料到,他本以为已经过去、已经结束的事情,忽然又起了反复,而且是真的一下子惊动了衙门。 两个士卒带了马进门,因为不敢停留在街上,怕引起无关猜测。 于是这五匹马往蒋耘家的前院一进,高靖直接一报官名,这家人立刻就被震住了——这年头的人,是真的没有不怕官的。 ………… “伯道兄,放轻松些,我们并无他意,真的只是想问问令郎和令爱得了急症的时候,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蒋家老宅的书房内,蒋耘夫妇二人并肩坐,而高靖、赵忠、周昂三人环坐,周昂负责主问。但尽管他的态度已经放得极其和缓,却架不住县祝就在身边坐着,还有另外一个家伙在一旁来回审视,弄得蒋耘夫妇都是既害怕又茫然。 当然,他是不敢回答的。 于是,带着些回忆的口吻,他一边回想一边道:“我家艾郎平日里很是乖巧,身子也一直挺好,自小就没得过什么病,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忽然就在院子里转圈,问他怎么了,也不说话,强要拉着他,也不行,不让拉,还是转圈,吓得我夫妇了不得,有人说是撞了邪,可他那天根本就没出门,却去哪里撞邪?” “于是我们就请了大夫,但是当大夫来到家里的时候,他已经躺下了,脸色潮红,大口喘气,那个时候,我觉得他似乎是想说话了,但应该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他这边开始说,蒋家夫人那边就已经开始哭了起来,说着说着,便越哭越是悲恸,到了后面,连蒋耘蒋伯道也是一边说一边开始掉泪。 养到十一岁,那么好一个孩子,忽然就没了,可想的是真伤心。 接下来他又说,大夫来了之后如何把脉,然后说脉象实在无法猜度,甚至不敢开药,自称无能为力,也不取诊金,便匆匆去了。而等他们派了人去请第二位大夫,却是还没等到大夫进门,孩子就已经咽了气。 从他开始发病,也即在院子里转圈,到最后咽气,前后加一起,也就是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 三人听了都是眉头大皱,其中高靖有些若有所思。 然后,他忽然插嘴问了一句,“孩子开始不对劲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蒋耘想了想,回答道:“约莫申时三刻。” 申时三刻,也就是大约下午四点左右了。 问完这句话,高靖点点头,再没吭声。 周昂看他的表情,便猜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这个时候,他还是继续又问那女孩死去的具体情况。 得到的答案是,那个九岁女孩死去时的表现,与男孩子几乎如出一辙,甚至就连发病的时间都基本一样。 申时三刻,下午四点。 话题基本问完了,蒋家夫人仍在呜呜的哭,蒋耘也是直擦泪,周昂不由得沉默了片刻,然后才接着问:“当时你可曾觉得院子里有什么不对劲?” 蒋耘闻言愣了一下,才弄懂周昂的意思,却是回忆了片刻,一脸茫然,然后道:“当时我只顾着孩子了,哪里还有心思顾及其它?要说不对劲……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劲,就是平常的样子!当时我们都在家,并无其它。” “两次都是这样?” 蒋耘想想,回答道:“两次都是这样。” 周昂点头,扭头看看高靖,再看看赵忠。 高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缓缓道:“就问这些吧,我大概有数了。” 于是周昂和赵忠也都随后站起身来。 高靖转头就往外走,赵忠也跟在他身后出去,周昂却还是落后了一步,回身认真地安抚道:“伯道兄不必有什么多余的担心,我们只是必须来问一下,这是衙门的职责所在,并不会与你们为难的。” 但周昂显然低估了蒋耘的观察力,或者说智慧。 他的话才刚说完,那蒋耘扭头看看高靖与赵忠已经走出门去,便一把拉住周昂的衣袖,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低声道:“子修兄,是不是事情有蹊跷?” 周昂愣了一下,看着他。 他抓紧时间又道:“刚才那位官人既是县祝,怎么可能如此关切两个已经死掉的小儿?莫不是,我儿我女之死,还有什么别的隐情?” “子修兄,万望相告啊!” 这一刻的目光相对,周昂能够体会到一个父亲忽然发现,原来自己的一双儿女的死亡,可能另有其他原因之后的那种复杂心情。 他迷茫,他不解,他甚至隐隐有了些愤怒。 而在一旁,他的夫人的反应,却慢了好几拍。此时她虽然已经因为自己丈夫的话而停下哭泣,却只是有些惊讶的看着自己的丈夫,似乎还没有想明白蒋耘为什么会这么问。 “这蒋伯道是个聪明人呐!” 周昂心里这么想着,却只是拍拍他的手,然后稍微用力,把他的手挪开,道:“是有那么一件案子,可能与令郎令爱的死,有些牵扯,我们还在调查,所以,恕我不能多说。而且,你们夫妇也是不知道的更好。” 说完了,他扭头往外走。 走出去一步,却又回头,很认真地看着蒋耘夫妇,道:“伯道兄请放心,只要有一丝可能,我都一定会去做我该做的事情。” ………… “春风会这个宗门,多年来被各国联手打压,其实早就已经没有什么势力可言了,但他们在各处民间,却依然有不少人在活跃。” 回去的路上,一行五匹马不紧不慢地踩着青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两名士卒落在后面,小心地跟随,而前面的三匹马上,高靖一直都沉默着,一直来到宽阔的大街,这才忽然开了口,却是忽然科普一样介绍起了春风会的基本资料——这些东西,连周昂都是看过的。 但接下来他说的东西,别说周昂,却是连赵忠都不曾与闻了。 他说:“春风会喜欢以杀死幼童的方式,来献祭他们信奉的神灵,但是,如果我曾经看过的资料上没有记错的话,他们的仪式要求,是相当严苛的,并不是单纯的杀掉一个孩子就可以了。” “而且,像这样在其它地方,通过操控孩子的神魂,或者是通过什么其它诡秘的方法来将其杀死,也不是普通的修行者就可以办到的事情。” 说到这里,他下了结论:“所以,这件事……还有疑点。” 这个时候,是赵忠先反应过来,他道:“您怀疑不是春风会?” 高靖沉吟许久,才缓缓地道:“未必就不是。但春风会应该没有那么大的能量了。除非他们已经又有新的强势人物出现。” 赵忠闻言点点头,不说话了,只是蹙眉苦思起来。 这个时候,反倒是周昂忽然道:“那如果换个思路……” 顿了顿,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道:“如果对方是多人协作,其中有一位法术实力不俗的幻术师呢?” 两个人,四道目光同时第一时间看向周昂。 这一刻,宛若头脑里忽然起了风暴一般。 高靖沉思片刻,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虽然春风会好像并不擅长这个方面,但他们已经蛰伏了有十几年到二十年了,已经很少听到他们大规模作案的消息,说不定他们……” 说到这里,他的话忽然一停。 然后,他忽然往左看一眼,再往右看一眼,忽然提起缰绳,道:“走,速速回衙门!” 话说完,他当即重夹马腹,纵马狂奔。 而等到一行三人快马赶回县祝衙门,高靖甩蹬下马,直接把缰绳甩给门口的士卒,便快步往里走。 此刻天已经全黑,但二堂已经点起了灯烛。 高靖迅速把负责值夜的何镌,和因为惦记案情还没走的杜仪都叫来,再加上周昂和赵忠,吩咐道:“立刻把归德坊这段时间死掉的孩子的名单和父母名字,都誊抄出来,另外,马上命人去归德坊,悄悄地把他们的坊正叫来,再叫几个熟悉归德坊住家情况的士卒,再备上一副归德坊的格局图!” 众人闻言先是大惑不解,旋即各自沉思起来。 杜仪问:“县祝,这是要……” 高靖看看身边的这些人,缓缓地道:“把所有死者的住宅位置,都一一标注出来,再把那伙人当下所住的住宅,也标注出来。” 顿了顿,他喃喃地道:“我觉得,情况可能有些超出咱们的预计了……” *** 没有本章说,也没有评论,我快被憋死了…… 求订阅!求月票! 正文 第八十四章 围猎 时间已是深夜。 县祝衙门的二堂内,蜡烛高烧,一室通明。 一个又一个近一年时间内死去的孩子的家,被标注出了位置。 然后,杜仪和周昂分别执笔,用漂亮的蝇头小楷,标注上了死亡时间。 这项工作,单纯是写和标注,都极容易,但难的是归德坊的坊正和坊卒们逐一辨认的过程。 不敢惊扰那边,甚至不敢实地去打望,而从县衙里调取相关的户籍房产登记档案,工作量又实在太大,因此,只能借助于他们对整个归德坊的了解,争取迅速地进行定位——但即便是他们,几百户人家,也不可能都知道、都记住。 所以只能一点一点的推敲,先拣知道的往上填,其他的就只好慢慢的回忆,慢慢的定位。 不过好在,地头蛇不是白干的,几个人加一起,竟然初步定位了二十户出头。而其他的,虽然他们不好确定,但大概也能勾勒出大致的方位。 在做这件事之前,这只是某种猜测。 但是,当一户又一户人家,被标注到归德坊的地图上,一个复杂而又规律的图形,渐渐凸现出来。 而当这个规律凸显出来,反倒又给定位提供了思路。 目前县祝衙门这边掌握的资料,有三十一个孩子暴毙而亡,而当这三十一个孩子的位置被逐一标注出来,就会发现,地图上明显地呈现出一个不规则的圆形。只是这圆形上,缺了好几个口子。 当最后一户人家被标注上去,就在这个大致的圆形上,缺了的那些户人家的住址,也随后被记录了下来——如果高靖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这五户人家,可能家里的孩子已经死了,但是却并没有去县衙户房报备,还有可能则是…… 他们快要死了。 这一点,就需要明天去县衙那边查更多资料,进行进一步的确认了。 该做的活儿都已经做完,杜仪示意仆役带着坊正和几名坊卒出去到旁边的耳房里等着,但暂时不许离开。 而等到他们一走,房间内的几个人,都无一例外地盯着高靖那张大大书案上被标注了很多名字和时间的地图,沉吟不语。 许久之后,一直都没有说话的何镌,居然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他说:“很像是传说中的天罡阵。” 高靖缓缓点头。 周昂不知道什么叫天罡阵,不敢说话。 但就算他什么都不懂,在现代社会看惯了什么阴阳太极鱼,什么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也大约能猜到他们所说的意思。 这很可能是一个具有特殊作用的阵法。 只是,需要用那么多幼童的性命来布阵,这个阵法也真是够邪恶的。 这个时候,又是向来少言寡语的何镌,居然破天荒地又一次主动开口,道:“我在长安的时候,经历过一次类似的事情,具体情况,我的等级不够,了解的不太清楚,据说也是有人在居民区摆了一个这样的阵,最终,司隶校尉加我们京祝衙门,搭进去三十多条人命,才最终把这个阵给破了。” 高靖闻言深吸一口气,终于缓缓开口道:“这个阵,就我所知,很少会有人用,就算是那些邪恶的隐秘宗门,也很少用,因为实在是有伤天和。但是,如果是春风会的话,这件事我倒是有几分把握可以确定是怎么回事了。” 大家闻言,都抬头看着他,目不转睛。 而他则缓缓地道:“这是在强行凝筑血魂,来帮助修行者在缺少丹药支撑的情况下,强行晋升。” 顿了顿,他说:“这是当初春风会臭名昭著的重要原因之一!” “他们的教义里,似乎有相关的说明。他们认为修行者走到一定程度,可以依靠血食来献祭,在一个漫长的周期里,有可能是十几天,有可能是十几个月,不断地按照天罡阵的法门去献祭,从而获得更多天地灵气的注入,来改变自身的层次,最终获得修炼等级上的提升。” “现在,咱们无法确认这个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无从确认阵法是否已经最终完成,只是大概估测的话,这应该是一个时长在十二个月到十八个月之间的大阵。那么,按照我看过的资料,对方要晋升的,恐怕至少是第六阶!甚至有一定的可能,如果他们排布更久,有可能是第五阶!” 众人闻言,都悚然而惊。 现在的县祝衙门里,除了一个周昂,被大家公认为高深莫测之外,实力最高的肯定就是高靖了,但他也不过就是第七阶的修行者。 据说他手里有一件法器,一旦有了法器的加持,他大约能发挥出第六阶的水准——但是,具体还得看他手里的是什么法器。而且通常情况下,依靠法器这种外力的加持来提升的战斗力,从本质上跟真正的第六阶,应该还是有差距的。 而对方是要晋升第六阶还好说,那就说明只要没有完成晋升,就还只是第七阶,但对方如果是要晋升第五阶的话,那就…… 更何况,现在并不知道对方是否已经完成了阵法,实现了晋升。 而县祝衙门这边除了高靖之外,实力最强的应该就是杜仪和何镌了,他们两个都是第八阶。 至于大家肯定都会有所期待的周昂…… 别人不知道,周昂自己心里又怎么可能没数?自己非但只有第九阶,甚至很可能处在第九阶最垫底的水平上。 只不过相比起他们其他人,自己可能是因为从入手修炼开始,所采用的方法就完全不一样的缘故吧,所以虽然是第九阶,但貌似自己手上现在鸡零狗碎的东西,还是很有一点的,至少比衙门里的其他几个九阶要强。因此不吹不黑的说,自己的实力大概并不比绝大部分第九阶的修行者差。 但也仅止于此了。 上次对上那个玉兰宗的幻术师,自己几乎完全凭借着出其不意的方式,从头到尾死死地咬住,这才最终成功地将一个第八阶的修行者击杀。 而且对方是个幻术师,很可能反倒在过招硬碰硬上并不太擅长。 如果是一位正常的普通的第八阶,自己都未必能赢。 所以这个时候,问题就又回来了:就凭县祝衙门这边的这些人、这一点实力,想要去硬吃那边,根本就吞不下去,反倒可能被崩了牙。 但既然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存在,知道了这邪恶阵法的存在,且已经大致猜到对方很可能即将完成甚至已经完成这个邪恶的阵法,又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沉默片刻,高靖忽然站起身来,自嘲般地笑了笑,道:“他们其实就是想让我去低个头而已……大家都是同僚,那边还是上司,这个头,没什么不能低的!” 说到这里,他转头道:“大金继续值夜,子羽,辛苦你一趟,带上这些资料,陪我去一趟郡祝衙门吧!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另外,安排人召集所有人手,等我回来,务必全部到齐!”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各自应诺。 ………… 夜已深沉。 如果从半空中向下俯视,会发现整座翎州城,已经几乎看不到什么灯光。 尤其是在翎州城的北部十几个坊,作为传统的居民区和行政区,这里更是很早就已经彻底安静且黑暗了下来。 而且,小雨虽然已经停了,但天却并没有放晴,阴云遮月之下,甚至有些伸手不见五指的意思。 天交子时的时候,忽然有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归德坊的西门,因为坊正就在打头,完全不需要其他任何人亮什么身份,一行人很轻松地就要求里面的坊卒打开了坊门——从头到尾,大家的说话和动作,声音都很轻,几乎没可能惊扰到任何人。 而随着坊门打开,人马进入,那坊正很快就又陪着队伍中的另外三拨人一起走了,他们选择了从归德坊外面的大路上绕行的方式,去往另外的三座坊门,并尽快控制那里。 而这边,进驻到归德坊的这拨人,也没有立刻行动,而是都压低着声音,小心地窃窃私语着。 没有太多的抱怨,这一次虽然还是县祝衙门发现了踪迹,并且进行了脑洞相当大的初步调查、初步推理,但仅靠县祝衙门的力量,显然是根本就吃不下里的。郡里要求担纲主打,而此前一直主导此事的县祝衙门,则被要求负责外围的保护、封锁和清理,也算是情理之中。 是你一而再的主动请求人家入场的嘛,那最大的果子,当然要由人家摘走。 当然,考虑到一座小小的院子里,很可能有四到六名高手,甚至有可能包括一位实力不低的幻术师,和一位至少也是第六阶的修行者,要摘这个果子,也是很有可能会付出很大的代价的。 约莫一杯茶的功夫之后,又一队人马悄悄地赶了过来。 居然连郡祝都亲自出马了。 跟在一众郡祝衙门的高手身后,高靖这位县祝,显得相当没有存在感。 指挥权全部移交给郡祝,高靖安安生生地走到自己人的这边来。 他看看周昂。 两人眼神碰撞,彼此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 再求一下订阅和月票! 正文 第八十五章 后巷 周昂知道高靖的意思。 在整个县祝衙门进行最后总动员,然后离开衙门出发之前,高靖曾对所有参与此事的武职人员下了命令:今天晚上的行动,不许带任何的小心思!我们不争功,但我们要全心全意拼尽全力的协助郡祝衙门那边,拿下这帮人! 他没有说为什么,因为所有看过了那种被标注出来的归德坊地图的人,都能明白他为什么会那么心甘情愿地主动跑去郡祝衙门二次求援,自然也能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这些话。 是的,郡祝衙门那边一向高傲,一向喜欢把翎州县祝衙门这边按在地上摩擦,这一点,双方实在是积怨已深,让县祝衙门的这帮人,心里都有着极大的不满。 这在上下级关系来说,处理也算够糟糕的。 而这一次,郡祝衙门甚至在杜仪跑去借调人员的时候,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态度之高傲,以及那种无视案情的态度,更是叫县祝衙门这边的众人心里窝火。 但是,这一切,在这件案子面前,在需要尽快出手,捉拿或击杀这批很可能是春风会余孽这件事面前,都不值一提了。 你要摩擦我们,嫌我们前几天跟你们抢案子,最后让你们出了血了,没关系,杜仪的牌子不够硬,我主动送过去让你们摩擦! 你们要求必须全盘接手才肯出手,县祝衙门这边只能从旁佐助,做一做外围的工作,没关系,只要你们肯出手,只要你们能把这帮人拿下来,我们心甘情愿屁的功劳都没有,心甘情愿跑着给你们打下手! 只要能把这帮人拿下来,你们说怎样,就是怎样! 因为这一点功劳,与那些孩子的性命相比,已经完全不值一提。 只不过,可能是考虑到这一次对方真的是很强,高靖似乎还是多少有些不放心,擦身而过的功夫,他小声地对周昂道:“子修兄,待会儿务必全力以赴!” 周昂点头,“放心。” ………… 人员很快安排好,大家纷纷蹑足出发。 一直以来都没怎么看翎州县祝衙门一班人的沈明,这才终于扭头看向高靖,淡淡地吩咐道:“你带着你的人,负责在后街包抄,你们不必进去,只在对方往你们那边逃的时候,负责拦住对方三个呼吸的时间!” “三个呼吸即可!” 按说作为一郡之祝,作为翎州地面上真正的大BOSS,他随口吩咐事情,是肯定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的,更何况,这是一次联合行动,他作为此间最大的官员,既然已经亲自负责此事,那在场所有人,也就只是奉命而为罢了。 但是……这一刻周昂却怎么听都觉得有点不对味道。 或许是因为他的年纪实在是有些太轻? 按说呢,郡祝负责执掌官方在一郡之地的修行者力量,就算不用论资排辈,也肯定不会让太过年轻的人担任的,因为首先你太年轻了,实力就可能不够。但是这位叫沈明字公山的郡祝,看上去却有些年轻的过分了。 只看面相,他大约也就是二十三四岁? 也或许,是过去听衙门里同事们谈论起他的时候,说得往往都是一些关于他的负面的东西,所以自己心里有了一定的先入为主? 总之,他这话听到周昂耳朵里,让他心里下意识地有些反感。 他能感知到对方语气中那高高在上的感觉,以及对于翎州县祝衙门一帮人全然的蔑视——就是那种有你们没啥用,没你们也完全没关系的那种蔑视。 讲真,在这一刻,周昂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自己的那帮同事们都对郡祝衙门特别有怨言了。这不是来自于自己亲身经历或听人讲过的那些两级衙门之间的摩擦,这纯粹是因为沈明沈公山这个人本身。 再想想高靖平常待人的亲和,这个对比就越发的明显了一些。 一郡之祝如此高傲,如此蔑视底下的翎州县祝衙门,你能指望郡祝衙门那边会对翎州县祝衙门有什么好脸色? 但是这一刻,高靖依然认认真真地躬身应是。 吩咐完之后,沈明很快就带着郡祝衙门的最后一拨人,转身离开了。 而高靖随后就招手示意大家出发。 似乎是留意到周昂刚才往沈明沈郡祝身上瞥了好几眼,神色也多少有些怪异,在大家前后脚离开坊正办公的这座小院子的时候,杜仪刻意落后了几步,小声地对周昂道:“你可莫要小瞧了他。他毕竟是玄都观出来的,名门弟子,不但自身是第六阶的修行者,据说还有一件很厉害的法器随身,等闲第五阶的人,都未必是他的对手。单说实力,他来做郡祝,一点问题都没有。” 周昂缓缓点头,也小声道:“我明白的。” 名门弟子嘛,天赋、资质、传承、配置,都不是普通修行者能比的。 说句不客气话,一个名门弟子,和一个野路子出身的修行者,或者官方培养出来的修行者相比,就算是两个人本来实力相近,真要是打起来,名门弟子那边的胜算,也稳稳在八成以上——名门之所以成为名门,自然有它的底气。 但是无所谓了,虽然周昂对这个沈明沈公山的观感不怎么样,但其实两个人的位置相隔太远,平常是几乎没有机会面对面打什么交道的。 至于他平常有多么高傲,多么盛气凌人,直接的承受人也是高靖高安平呢,跟自己其实也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只要他的本事足够硬,待会儿能稳稳的把这件事办下来,何妨让他继续高傲下去? 心里这么想着,众人随高靖一道,很快就走进了街巷。 在那小院里,还可以低语几句,可一旦进了巷子,大家都立刻收息敛声,只是悄悄地前行。 很快,众人在高靖的带领下,来到了后街,到达了预定的埋伏地点。 又过了没多大会儿的功夫,就忽然听见前面有了动静。 一时间大家的全副心神,都迅速被那动静给吸引走了。只是大家身处在后巷,是负责堵住敌人的一条逃走路线的,这时候再怎么关注,也只能是凭借着那边传来的一些动静,在心里瞎分析。 只不过这个时候,对说话什么的,倒是没有多少禁忌了。 行动已经展开,几个方向全都安排下了负责围堵的人,至于敌人要往那边跑,已经不是这边能决定的了,一点小动静,自然就对这场战斗不会有什么影响了。 于是先是方骏和赵忠在那里窃窃私语了几句。 随后刘瑞就忍不住道:“咱们衙门这次出动了足足七个人,除了大金跟子义留下看家,能来的都来了,为什么就只给咱们安排这一处地方?七个人挤在一条巷子里,能有什么用?我看郡祝衙门一共也就来了七八个人,他们七八个人,不但要负责进去,还要负责另外三面的围堵,这个安排……不大合理吧?” 这时候,赵忠“嘿嘿”一笑,道:“说不定咱们这位郡祝大人心里有数得很呢!他压根儿就没考虑过有人能跑出来!” 这话一出,大家想想觉得也对,顿时就没人吱声了。 对于这种安排,换了谁怕是都会不大高兴。 这其实并不是单纯打压之类的问题,这就是摆明了根本看不上翎州县祝衙门这边的几个人手——讲道理就是,郡祝衙门那边的人员配置,是的确要高了许多的,人手也略富裕一些,但他们真的没有说强大到可以完全藐视县祝衙门的程度。 关键时刻的话,就算何镌没来,这边还有高靖这位第七阶,和杜仪这位第八阶两个高手呢,再加上五个各擅其能的第九阶,这是很不小的力量了。 过了一会儿,杜仪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而赵忠忽然又来了一句,“谁让人家是名门出身呢!瞧不上咱们这种机缘巧合才由朝廷简单的培训一下就放出来抓贼的家伙,也是正常!” 他的话音刚落,高靖忽然道:“好了!都打起精神来,不要聊天了!如果真的有人从这边逃走,不惜一切代价,都得给我把人留下来!” 众人闻言,纷纷低声应了一声诺,然后都不说话了。 而这个时候,周昂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心思参与他们的讨论,自从走出那座小院开始,他就进入了自己的观想状态,认真地去观察周边的灵气波动有无异常。 尽管参与的越深入,危险就越大,而自己现在要对付的人,又的确是实力很强大的,一不留神就可能会伤会死,但这个时候,被自己的战友近乎野蛮地完全隔绝在事情之外,其实也不大舒服。 他又不愿意动辄就发什么牢骚,就只好用“观察”这件事,来让自己保持注意力的集中,并控制自己内心的情绪——但是离得真是太远了,那边至少有两位第六阶级别的修行者之间的战斗,几乎必然会引起灵气在一定程度上的波动,但却根本不可能影响到一座院子之外的这边。 但就在这个时候,那边的动静、呼喊,也就响起了一两分钟的功夫,院子那边忽然爆发出了一道强光。 此时此刻,周围几座院子里的居民,其实已经纷纷被惊动了。 于是杂音开始多了起来。 而此时,正在全副精力观察灵气波动的周昂,忽然心里一动,近乎下意识地动作,他便一跃上了墙头——他的脚才刚落到墙头上,便听见院子那边有人大喊一声,“留神,他要跑!” 而近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一个快到几乎只剩一抹残影的人,已经越过了一座院子那足足四五十米的距离,正好与周昂撞了个当面。 *** 继续求订阅!求月票! 没有了本章说,完全不知道自己写的怎么样了…… 答应我,一旦本章说解开,立刻发几条好吗? 正文 第八十六章 破! “凝固!” 近乎是下意识地,周昂在心里默念了一声。 而紧随其后,作为众人之中实力最强的一个,高靖领先其他人一步,第一个发现了情况的不对——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有人已经到了近前。 于是—— “罗网!” 然而,不管是出于彼此之间配合的生疏,还是因为发现对手的时间前后之间可能就只差了一眨眼的功夫,这两次本应该算是相得益彰的法术,错开了极短的一点点时间——对付其他人,可能这一点时间差什么都影响不了,但对于此刻他们面对的这个人来说,这一点的时间差,却决定了很多东西。 那人急速前掠的身形,先是好像迎头装进了一团胶水里,以至于那快到了只剩下一抹残影的身形,不得不被这一团胶水所困,有了片刻的停留,但很快,他近乎毫不费力地就挣脱了这一团胶水。 这是周昂事先曾经最担心的一点。 因为郑桓师叔曾经说过的,这种不借助灵力的小法术,对付普通人很好用,但用在对付实力强出一截的人身上,就往往会被瞬间击破了。 它毕竟只是普通的、“物理级别”的法术。 而偏偏,“罗网”来的还晚了那么一丢丢! 那人才刚轻松地破掉了“凝固”,随后便随手一挥,肉眼可见的那张从天而降的大网顷刻间四分五裂。 一团火焰忽然出现,直奔那人的面门。 它又是只比那罗网的出现晚了近乎不足一眨眼的时间。 但那火焰才刚出现,就“噗”的一声自己熄灭了。 连续两道封锁的法术,没有一个能困住他,此刻的他尽管在逃走的路上,却毕竟实力太强了,这样的一道“火焰”,甚至都无法带给他哪怕片刻的困扰。 而随后忽然出现、呼啸而来的巨大石块,也在刚出现之后就忽然迎面遇到了一股巨力,随之忽然改变方向,不再迎面击向他,反而笔直地向下砸落。 在这大石头的下面,就是巷子。 巷子里站着县祝衙门这边的三个人。 冯善冯孟秋只好赶紧收了法术。 这一连串的变故,顷刻间的四道法术陆续击发,说出来缓慢,但其实只发生在瞬息之间,便已经被来人浑不费力的全部击破了。 这甚至只能阻滞对方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而已!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那人正要无视了其他人亮出的刀剑,强行从众人头顶掠过,忽然,他又一次迎面撞进了一团胶水里。 于是,他刚刚想要“起飞”的身形,顿时就为之一滞。 尽管眨眼之间,这种小法术就被破解了,但他的动作还是一下子失去了节奏,重心有点乱,需要花费一点点时间来稍微调整一下。 而就在这个时候,“罗网”又到了! 并且就在这个时候,杜仪已经迎风一甩,刷的一下点亮了一道符。 “如山之重!” 那人当即便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一沉,仿佛身体背上了一块万斤巨石一般,登时便觉得,别说从高空掠走了,此刻竟是连举步都为之困难。 于是,他终于勃然大怒! “找死!” 三把柳叶飞刀忽然凭空飞出,直取周昂、高靖和杜仪。 正处在观想状态的周昂几乎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那飞刀是由对方的灵气直接驱动的,因此干脆就不躲了,奋起此刻全部的力量,一剑劈了下去。 他的速度够快了,但那飞刀居然还是在被他的掌中剑劈中之前的那一瞬间,忽然就灵活地打了个旋,竟是堪堪灵巧地避过了这一记重劈,且随后它竟再次修正了路线,仍是直奔周昂的脖子而来。 这一刻,周昂心里一下子亡魂大冒。 这种灵气驱动的飞刀,也太恐怖了吧! 这一刻,一剑劈空的失重,近在咫尺的飞刀,已经使得他无论想做什么都晚了——脑袋里刚刚冒出一个“凝固”的念头,也眼见那飞刀似乎凝滞了片刻,使得自己能有那么短短一隙的时间,狼狈而别扭地拧腰从墙头上往下倒了下去。 但他的身子还在半空,却见那飞刀已经挣脱了“凝固”的束缚,且再次调整方向,迅速又奔着自己的脖子来了。 “完了!我要死了吗?” 脑子刚刚冒出这个念头,周昂忽然就又冷静下来。 所有的害怕、惶急、怕死,在这一刻都被硬生生地压下去。 已经是近在咫尺的距离。 周昂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急速旋转飞掠而来的柳叶飞刀,在心里大喝一声:“给我破!” 那飞刀忽然好像是失去了操控,也失去了力道,旋转顷刻间为之一停,随后便无力地笔直向下坠落。 而与此同时,周昂完全无法控制地“噗”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他刚才是硬生生地调动灵气,击破了对方用来操控飞刀的灵气。 可想而知,仅仅只是那一股灵气的反弹,已经不是现在的他所能承受的。 但就是他这一“破”,那边已经摆脱了“如山之重”符的那人,本来已经打算继续逃走,却在忽然之间,身形再次为之一滞——胸口如遭重击,使得他忽然就像是断了一口气一样,整个人身在半空,险些踉跄一步。 而就在这个时候,另外两把已经把高靖和杜仪逼得已经陷入生死之间的飞刀,也在同时忽然就失去了力量,无力地坠了下去。 这时候,那人身在半空,忽然扭头看向了周昂。 那是无比深沉的一眼。 “我记住你了!”他大喝一声。 而就在这个时候,沈明沈公山终于赶到了。 说是三个呼吸,差不多就是三个呼吸之间。 三把尚未落地的飞刀忽然消失不见,而下一刻,它们又忽然就凭空出现,分成三个角度,直取急掠而来的沈明。 但就是这片息之间的时间,高靖终于握住了怀里的那件“小器”。 “刺!” 那人忽然觉得脑袋里猛地一下刺痛,顷刻间,他便觉得自己的脑袋痛得恨不得立刻撞向石头来缓解。 三把飞刀一下子大失其序。 沈明浑不费力地便击破了它们。 而直到这个时候,周昂的身体才终于砰地一声落地。 这一下摔,顿时又摔得他控制不住一口残血喷了出来。 但他却并不敢在地上停留,身体才刚落地,嘴里还喷着血,他已经当即向旁边一个翻滚——直到确认沈明已经追了上来,而对方也并没有针对自己再次发招,他才有心情去体会那种体内脏腑动摇的巨大痛意。 就是刚才那一下,他知道,自己已经受了无比严重的内伤。 那是强行调动灵气去做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所遭受的反噬。 但这个时候,张了张嘴,把嘴里的残血喷出来,他还是以手撑地,硬撑着站起身来—— 哪怕是到现在,他还是不知道自己的对手到底是第几阶的,但对方对灵气的运用,的确是登峰造极的水准。 而这个时候,明明是处在沈明、高靖、杜仪等人的包夹之下,他却只是稍显狼狈而已,竟好像是并没有完全落在下风。 这家伙好像是特别擅长通过意念来调动灵气,并进而控制器物为自己所用。 难道这是春风会的特长? 就在这个时候,周昂忍着巨大的痛意,还在一边观望战场,一边胡思乱想,却见场中的形势,忽然就为之一变。 此刻的场中,其他人或许没多大力气参与进这个级别的战斗里,但高靖的“罗网”和“刺”,却显然是很好用的,就算随后很难再击中对方,至少也能给他造成不小的麻烦,让他一时间有些顾此失彼,手忙脚乱。 而杜仪手里剩下的两道符,也各自给那人造成了一定的困扰。 就在这个时候,沈明终于抓住机会,不知道使用了什么法术,似乎是给了对方狠狠的一击,于是,杜仪得以把第一把剑送进了他的腹部。 ………… 亲手一剑将对方枭首,任由对方颈中喷涌出的鲜血洒了自己半边身子,沈明才终于长出一口气,觉得心气儿平顺了些。 本来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大家在进入之后迅速发起战斗,在轻易地破掉了对方那堪称拙劣的幻术之后,当时沈明甚至已经在心里认为这场战斗结束了。 然而没成想,这家伙居然是从一开始就故意示弱,结果就在自己放松警惕之后,他却忽然暴起,一下子击伤了自己极为看重的两位下属,其中有一个当场身死!而随后,他不但第一时间便从破开的包围圈里脱身而出,飞速逃走,偏偏另外一个贼人居然还拼命一般地缠住了自己,以至于险些让这家伙跑了! 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贼首已经授首,剩下的四个人也已经是插翅难逃。 此事已竟全功。 这个时候,看着那具无头的尸体砰然摔到地上,他鼻端发出微不可查地一声冷哼,那剑也不擦拭,直接还剑入鞘,随后想起来,不由下意识地扭头瞥了还在墙下站着发呆的周昂一眼。 但此时,周昂却像傻了一样,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非但没有回应上司的注视,甚至看上去像是完全没有察觉上司正在看着自己。 因为这个时候,就在那逃走的家伙被砍掉脑袋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体内似乎发生了一些不可知的变化。 就那一下,似乎就连伤势都一下子好了不少。 *** 再求几张月票! 正文 第八十七章 收获 战斗很快就彻底结束了。 院子里一共五名罪犯,其中三人被当场格杀,一人被打昏后抓捕,最后一人选择了直接投降。 无人逃脱。 为了这一战,县祝衙门这边倒是基本上没有出现什么严重的伤亡,为了击落对方的飞刀,周昂所受的伤,应该是最严重的了,但负责主攻的郡祝衙门那边,却出现了一死二伤的重大伤亡——他们一共出动了九名武职人员。 战后,大家都聚拢到那座院子里,而原本只是散落在外围的郡县两级的士卒,已经调动本坊的坊正和坊卒,将门外的街道完全戒严了,禁止任何住户开门。 等到看过了院子里的战果,高靖有一个缓缓地松了口气的动作。 这个时候,方骏方伯驹忍不住过来碰了碰周昂的胳膊,一下子把始终在走神的周昂给惊醒了。他问:“你没事吧?刚才那一下,伤得挺重?” 周昂笑着摇了摇头,说:“一时半会儿的死不了。” 方骏闻言笑了笑,亲热地拍了拍周昂的肩膀。 当然,这个时候,他是不会知道周昂的内心活动的——当然死不了。 就在刚才,当郡祝沈明将那人一剑枭首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体内似乎有股暖流一下子炸裂开来,那种感觉,叫他那一刻浑身上下都暖融融的,直是说不出的受用。但它的作用,却显然不止这一点。 所以从那一刻开始,在确定胜局已定的情况下,周昂无心他顾,全身心的都放到对那股暖流的探索上了,这才看上去一直都是一副在走神的样子。 直到刚才,他感觉自己算是差不多摸清了这股变化的来龙去脉了。 原本自己体内的灵气,是散落在各处的,周昂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郑桓师叔是曾经讲过的,灵气的天性就是喜散不喜聚,而修持之人的所作所为,其实恰恰正是汇聚这些不喜欢聚集的灵气,把它们捏成一团。 说白了,这其实是逆着灵气的意愿而为的一件事。 这件事,甚至可以推而广之,推到“逆天而行”这个话题上去。 所以,这件事其实是不容易做成的。 就算是天才,在踏上修持之路后,无论是“开窍”,还是后来的晋升,都需要依靠丹药的扶持,才能一步步艰难地前行。 甚至有些邪派的修炼之人,为了晋升,会采取那些充满血腥的方式,比如就在这归德坊里发生的这种。 但也有例外,那就是引导。 如果能够在修持的过程中,对自己体内的灵气进行妥善的引导,其实是可以极大地推助灵气凝聚成团这件事的。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就是自从自郑桓师叔处得到了“引导”这个概念之后,周昂其实一直都在坚持地做这件事,成效也是真的有的,但当他把自己体悟和成效告诉给郑桓师叔的时候,却总是一如既往地得不到郑师叔的认可。 原来周昂是不解的,但直到刚才那一刻,他才忽然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过去自己所为的“引导”,根本就还称不上引导。 现在才是。 这一次,他清楚地感觉到,自那股暖流而起,自己体内原本分散各处游走的灵气,忽然间就汇聚成了许多个小小的灵气团。 顺带着的,连刚才自己被对方的力道反噬而引起的内伤,也跟着一下子就好了大半。 搞清楚它的作用之后,周昂仔细回想,发觉归德坊的这个案子,不但是自己首先察觉到不对的,而且随后也基本上可以算是自己一力推动的了。 是自己主动向杜仪和高靖汇报了这件事,从而有了之后的调查和分析,关键时刻,又是自己力主去已经搬离了归德坊的蒋耘家里。 而且貌似到了最后的行动,虽然一开始自己和县衙里的其他人一起,都被隔离在了真正的一线战场之外,但是到最后,也仍是自己的奋力一击,一下子中断了对方逃走的趋势,在沈明赶上来之前,把他给留了下来。 也就是说,自始至终,自己始终都在参与其中。 而且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所以,用“引导术”的逻辑来推导就是,我一直在用做正确的事、做善良的事这个思路,在引导我体内的灵气,虽然这种做法从来都不曾落实到具体的事情上,比如归德坊发生的这件案子,但自己内心对于一件事的善恶和好坏,是有判断的——这种判断,无须明言,却在事实上引导着自己体内的灵气。 当那贼首被沈明一剑斩下头颅,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或者叫潜意识里,会下意识地认为,这件“正确的事”,这件“善良的事”,这件“为民除恶的事”,已经成功了。而且是在自己自始至终参与其中,为此付出了绝大努力的情况下,这件事就在自己眼前,最终取得了应有的结果。 于是,自己体内的灵气在瞬息之间,就给予了“呼应”。 而由此推想开去,类似的事情,一旦取得了“正确的结果”,自己都将会收获这样的“呼应”。 其中,自己参与的程度越深,付出的努力越多,收获就会越大! 还有就是,应该是这件事的善恶程度越厉害,作恶的人做的恶越大,自己收获的“善的成果”越多,它最终给出的“呼应”,就会越厉害。 而且因为灵气是通过直接感应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潜意识里的善恶,来做出判断的,所以,它几乎不可能被欺骗! 举个例子的话也就是说,虽然你扶老奶奶过马路,肯定也是善事,但这个善良的程度,这件正确的事的影响力,都太小了,而自己别管怎么假装这件事很了不起,自己潜意识里的判断,都不会这么想,所以灵气就不可能被蒙蔽。 至于自己做了一件坏事,却假装是完成了一件“正确的事”,就更是全无蒙蔽灵气的可能。 除非自己疯了,内心里自小到大已经牢不可破的判断体系,出现了整个的全体的混乱,才会出现从潜意识里发自内心的认为,自己吃了一碗米饭,或者做了某件坏事,是一件了不起的正确的事这种判断。 呃……难道说疯子更容易炼成神功的道理,就是打从这里来的? ………… 一死两伤这件事,绝对是很严重的战损了。 郡祝衙门里的众人,此刻都没有什么迎来了一场大胜,破获和捣毁了一处重要的邪教窝点的兴奋,一个个的情绪都有些低落。 几个被当场格杀的案犯的尸体,都由底下人进来收拾了,被抓捕和主动投降的两名罪犯,也在加上了禁制之后,由三名武职人员押回衙门了,其中就有两个受了伤的武职人员。 但其他人却都留下来,围成一圈,大家沉默着,你一手我一下地,简单帮死者整理了一下易容,等到马车赶到了,才由两个人亲手抬着,送到了外面的车上。 一直等到这个时候,沈明沈郡祝似乎是才又忽然响起县祝衙门的一帮人来。 他回过头来看了看以高靖为首的这帮人,沉吟片刻,对高靖道:“高县祝,这次你们做的不错。” 高靖微微躬身为礼,道:“些微助力,不值一提。” 沈明闻言微微颌首,目光从一帮人脸上掠过,在周昂的脸上略微停顿了片刻,然后才淡淡地道:“如今事情已经了结,你们都回去吧,本官会给你们记功的。” 高靖躬身应诺。 ………… 一直到离开了归德坊,大家都没有说话。 但是当走进了衙门所在的承德坊,清楚地确认已经脱离开郡里的注视了,大家却忽然都打开了话匣子。 仍是刘瑞第一个忍不住,道:“不就是出身玄都观嘛!你们瞧瞧他那副样子,要是没有咱们拼命阻拦,子修兄更是被反击得吐了血,那主犯肯定跑了,他还能那么大喇喇的说话?他傲个屁啊!还说什么‘会给你们记功的’,我呸!” 赵忠闻言“嘿嘿”地笑,却不说话。 高靖主动开口道:“好了!大家毕竟是同事,他又是上司,是本郡之内所有官方修行者的最高长官,有些话,就算是没有一个旁人的私底下,也不要再说!” 刘瑞不说话了。 但这个时候,方骏方伯驹却又笑着拍了拍周昂的肩膀,道:“子修,厉害!” 这话一出,大家都纷纷地看过来。 为了追求行动的隐秘,尽量不在进攻前引起罪犯的警觉,大家出发的时候,是连马都没有骑的,这时候当然也就是徒步回去。 徒步,就意味着大家都走得很近。 于是这个时候,大家看着周昂,纷纷地道:“的确厉害。” 杜仪也笑着说:“当时我都以为自己完蛋了。那飞刀太厉害了,根本躲不开了。但是没成想,被子修一击而破!” 这就是吹捧了,周昂当时可是被反击得当场吐血了的。 不过现在大家都高兴,没人在意这个,这叫夸功。 这么一夸,大家都与有荣焉,大家都高兴。 就连高靖,这时候也笑着看着周昂,道:“子修的确是救了我跟子羽一命。” 周昂笑着摆摆手,“但是那一下反击,我差点儿以为自己要死了!” 众人都哈哈大笑。 声震长街。 其实早在沈明宣布县衙的人可以回去的时候,这件事就算结束了,但大家却都没有就此各回各家,反而是都一起回衙门。 显然,刚刚参与了这样的一件大事,而且立下了功勋,最关键的是,叫大家此前愤恨无比的那帮家伙,就此被剿灭了,所以,大家心里都相当的兴奋。 似乎就这么一起回去,就能让这种兴奋,这种成就感,再多延续一段时间似的——现在好像也的确是这么回事。 等到进了衙门,赵忠忽然提议,“县祝,要不,咱们弄点酒菜?” 高靖哈哈一笑,但想了想,他却道:“好!还真是渴了也饿了,那就吩咐厨上弄些酒菜来,大家都垫垫肚子解解渴再各自回家。” 此言一出,众人皆曰,“善!” *** 听说本章说已经恢复了? 再求点月票!求支援! 正文 第八十八章 长兄如父 第二天下午,当周昂赶到衙门的时候,进屋里一看,一片松快的氛围。 冯善、赵忠、方骏三个人正在摇骰子推牌九,气氛很欢快,卫慈虽说一个人趴在那里,看样子是在对着“字帖”练字,但看见门口人影一闪,抬起头来,也是满脸笑意,“呦,子修来啦!” 三个正在推牌九的家伙抬头看见周昂,也招呼他,“来来,玩一把!” 周昂笑着摆手拒绝了,过去看看左慈写的字,聊几句,挑几个小地方,笔法腕力之类的,指点几句,然后抹头去找茶叶,站门口叫一声,待仆役把开水拎来了,就给自己冲上一杯茶,坐那里啜饮一口。 舒坦。 昨天晚上的那件案子,自从得到了衙门这边的关注开始,其实时间不长,但性质却是特别的恶劣,那么多孩子的性命被害,不但叫人极为愤怒,而且潜在的对手实力等级太高,也是压得大家心里都有点喘不上气来。 所以,只要事情不解决,就好像有一大块石头压在心口似的。 现在好了,代价的确是付出了一些,不但郡祝衙门那边死了人,就是周昂自己,也受了伤的,但事情一下子就解决了,五个人,一个都没跑掉。 于是,心口的大石头一下子就被搬开了。 呼吸顺畅了,心劲儿也舒坦了。 而且昨天晚上行动结束之后,大约摸都得子时已经过了,县祝衙门这边却是“添酒回灯重开宴”,虽说都没喝多,但酒助人兴,彼此互相敬几杯酒,吹吹牛,不但气氛越发的松快热烈,因为三十多个孩子的死亡而带来的阴郁感觉,也就差不多一扫而空了——虽然发现得晚了点儿,可一旦发现,立刻解决了,这就是从太祝到郡祝县祝这个国家的官方修行者体系的职责之所在。 周昂身在其中,而且贡献不小,于是,他不但享受到了其他人的那份欢乐,甚至还有自己的更大的收获,心情自然也是相当不错。 更何况,上午去山门提到这件事,提到自己的“引导”获得的成果,郑桓师叔十分罕见地特意表扬了一句——他说:“这是正路,不错。” 嗯,在郑桓师叔那里而言,这已经是极高的赞扬了。 而且,上午例行的修持和炼体结束之后,周昂对于这一次的收获,有了更多的感悟:自己的实力并没有因为灵气聚集成团,而得到什么质的飞跃,但是灵气聚集成团之后,自己在修持的时候,吸收灵气的速度却是又明显的变快了许多。 那种变化,极为明显。 而周昂也是第一次明确地感应到了自己体内灵气的存量。 以前他是不知道的,感觉到它们有,它们在,但却很难精确地知道它们的总量是多少,顶多是有个大概的估算,要不然他也不会很好奇地去问郑桓师叔,自己当时有多少灵气之类的。 但现在不同了,周昂能精确地感知到自己体内灵气的存量。 而且更关键的是,他已经隐隐把握到了自己要完成晋升,所需要的灵气总量。 如果还是照那个老例子来打比方的话,一杯水为满,那么他觉得现在自己体内大约已经有了四分之一杯稍多。 对比起大概一个月之前郑桓师叔比喻的那个一个大杯子里的一滴水,这进步是如此的显著,又是如此的飞快。 而周昂还忍不住乐观的想:如果接下来自己再做一件类似的“正确的事”的话,灵气应该会进一步的聚集,而随后吸收灵气修持的速度,说不定也会更快。 这样一想的话,似乎第八阶也并不是太远的事情。 ………… 众人正在惬意地谈笑的功夫,忽然有人迈步进来。 看见来人,周昂不由微微愣了一下。 居然是陈翻。 自己那位陈靖世伯的独子。 自从前段时间端午节之后到职,他的父亲陈靖就在隔壁的文职人员屋子里办公,周昂还跟他见过不少次面,但这陈翻据说是跟着杜仪修习,预备要成为一名修行者的,自此就再没见过面。 这时候,周昂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来找自己的,但进了门来之后,那陈翻却是对众人一起道:“奉县祝之命,要诸位都去二堂。” 正在推牌九的、正在练字的,闻言都停了下来。 左慈下意识地问了一句,“结果出来了?” 陈翻闻言道:“具体是什么事情,我也不知道,但高县祝和子羽先生一起,都是刚从郡祝衙门回来,倒是真的。” 众人闻言纷纷露出笑容——这就很大可能是昨晚的事情出来一定的结果了。 于是大家纷纷丢下手里的东西,起身就要去二堂。 这里面,只有周昂敏锐地注意到了陈翻对杜仪的称呼——他管他叫“子羽先生”。这个称呼,其实有点不伦不类的。 同辈之间的正常交往,称呼对方的字,当然是正确的,晚辈对长辈,或者是面对自己特别尊敬的人,称呼对方为先生,也是合适的。但称呼先生的同时,如果是对外说起,需要加上一点前缀来区分的话,往往是加上对方的“号”,例如陈靖的号就是“竹陂”,尊敬他的,就可以称呼“竹陂先生”。 很少有听说在“先生”二字前面加上字来作为称呼的。 不过很快,周昂就反应过来了。 于是,他刻意落在最后,带着笑容,问:“翻弟,看来你已经‘开窍’成功了?” 这应该是呼之欲出的事情了。 朝廷的官方修行者这个体系内,是禁止产生师徒关系的,因为大家都是属于朝廷的,是公职人员,怎么可以在内部论什么师徒关系,搞小团体呢? 彼此之间,无论加入的先后,无论实力的高低,都是同事的关系,彼此之间,只论上下级关系,只论官职。私谊是允许的,但是像师徒关系这样后来的半人身依附关系,却是不允许的。 是的,在这个年代,天地君亲师,都是人身依附关系。 老师和学生的关系虽然排在五种关系的最后一个,但依然是接近并列的。面对老师的恭敬,要仅次于恭敬天地,恭敬君主,和恭敬自己的父母。 但是在衙门内部,又的确是会出现后来的加入者需要有人带路的要求的,尤其是像陈翻这样,因为意外卷入了某个事件,自愿选择成为官方修行者体系中的一员,而且他想要完成“开窍”,成为修行者,身体、年龄也都在合适的状态,上面也同意了,那就更需要有个人从一开始就带着他。 这种关系,其实无限接近师父与徒弟了。 可是又不允许出现师徒,于是,陈翻显然是找到了解决的办法——他称呼自己的领路人杜仪为“子羽先生”。 这大概就是想表示双方之间这种独特的亦师亦友的关系吧。 周昂觉得挺好的。 而这个时候,听见他问,陈翻先是认真地一拱手,算是见了个私人的礼,然后才带着些腼腆地道:“回禀大兄。经过子羽先生的指点,我花了好长时间来静心,最终在三天前服下了开窍丹,现在应该已经算是一名修行者了。” 周昂笑笑,点头,道:“好得很!那以后就是同事了。” 陈翻依然是带了些腼腆地笑着,有些毕恭毕敬的样子,道:“这是我的荣幸。大兄实力非凡,还望以后多多带契指点我。” 周昂又笑了笑,特意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彼此的关系而言,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而且这个年代的一声“大兄”,可不是随便可以喊的,如果不是至亲的骨肉兄弟,旁人肯称呼你一声“大兄”,就等于是某种投靠和依附了。 跟天地君亲师一样,“长兄如父”这个话,也不是说着玩的。 不是说正确与否的关系,而是在这个时代,这是人们普遍认同且坚持的亲疏观——越是福祸无定、生死看天的时代,人们越是喜欢抱团。 所以乱世投明主,草莽喜结拜。 于是周昂道:“好好修行,勤恳做事就好。多行善事,多做对的事,别的不要想。” 陈翻恭敬地躬身应是。 然后周昂超过他,快步去追上众人,一同往二堂去了。 而陈翻也很快就追了上来,却只是恭敬地随在周昂身后一步。 等到了二堂,众人纷纷与高靖、杜仪见礼,一时间有些乱糟糟的。 而随后,当大家都各自找地方在胡椅上坐下来,高靖首先开口道:“在正式说事情之前,先给大家介绍个人——陈翻!他跟着子羽学习了一段时间,现在已经正式完成了‘开窍’,成为一名修行者了。从现在开始,他仍旧需要跟着子羽学习一段时间,但已经是咱们大家的同事了。” 等他这番话说完,陈翻主动冲大家躬身,团团做了一揖。 这就等于是衙门的力量又得到了壮大,大家当然是乐见其成的。而且跟当初周昂冷不丁的自己一个人扎进来不一样,这陈翻是跟着杜仪学习的,也就是有了跟脚的,从底子上就不是外人,大家的初始态度当然就要和善许多。 于是,大家纷纷点头回礼。 而等到陈翻退到一边去,高靖这才道:“下面说正事。昨晚那件案子的结果,已经出来了。” *** 求月票!求月票!求月票! 正文 第八十九章 赏功 县祝衙门的二堂之内,高靖把案情的后续进展和差不多算是最终的结果,都逐一说了出来。 首先就是事情的性质。 昨天的这个案子,跟此前周昂参与过的几次事件,都有着一点很大的不同,那就是,这次的罪犯抓捕,是抓到了活口的,尤其是其中还有一个主动投降的。 这就使得办案方可以拿到非常有价值的供述,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如果案子还有更深的、暂时没有挖出来的东西,有了口供,就有了继续深挖的可能。 而昨晚的这件案子,经由投降之人和另外那个活口的供述,已经确认了的确是春风会在设在本地的组织。 其次,就是具体的案情发展。 这起经由周昂发现的案件,也的确就是春风会在本地的分舵舵主已经到了晋升的关键阶段,要从第六阶晋升第五阶了,所以他从春风会的总舵那边得到了指示和指导,决定采用这种天罡阵献祭的方式晋升。 事情是从去年的七月末开始的,经过十个月,到现在献祭已经进行到了最后关头,他们已经先后杀死了二十九个孩子,还差最后七个,就要彻底完成了。 但是就在这个关键的档口,他们近乎被一网打尽。 之所以说是“近乎”,是因为最终还是有一个人溜掉了。 根据罪犯的供述,他们这个在翎州郡的分舵,一共有七个修行者,是作为核心的,而因为分舵创立才只有四五年,他们目前虽然已经在努力地发展和扩充外围,但还只是刚开始,对外甚至不敢承认自己春风会的名字,所以,虽然也已经有些一些不知实情的外围人员和部分信徒拥趸,但还没成气候。 这七个修行者,昨晚已经有五个人在那个院子里被一网打尽,当场格杀、被捕和投降,抓到人之后,郡祝衙门那边连夜审讯,掌握信息之后根本不敢稍停,又连夜出动去抓捕,于是就在今天的早上,又击杀了一人。 但另外那一个,当时却正好出门了,阴差阳错地躲过了这次抓捕,结果后续,他应该是已经发觉不对了,守在两处窝点的抓捕人员再也没见到他出现。 到现在,海捕文书是已经发出去了,还根据罪犯的供述画了画像,但正常来说,要抓捕一个有意逃脱的修行者,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幸好的人,据供述说,那人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第九阶修行者,是比较边缘化的角色。他的最终逃走,无损这件案子的整体成色。 只不过,案犯的供述里,最有价值的应该就是只有这一部分了。 关于春风会的总舵,总舵交代下的任务,以及他们与其他地方的分舵,或在翎州本地与其它地下神秘宗门的交往等等,这两个活下来的家伙都一无所知。 这也就意味着,虽然案子还是留下了一个小尾巴没有完全结清,但后续却已经是失去了继续追查下去的线索了。 于是,在审讯清楚之后,今天上午,郡祝衙门那边已经宣布就此结案。 而既然这件案子已经结案,那么后续的,就得有总结了。 首先,最大的功劳肯定是郡祝衙门那边的,毕竟案子的收网离了人家是不可能的,而且那边为了这次的收网,还付出了一死两伤的代价,所以郡祝衙门把最大的一份功劳归到自己身上,就连县祝衙门这边,也说不出什么来。 更何况,据说郡祝沈明那边已经决定,要尽可能地把功劳推给在昨晚死掉的那名武职人员身上,尽量为他争取荫子一人的待遇。 这是很得人心的一件事。 每个官方修行者,尤其是基层的官方修行者,每天都要面对无数的案件、无数的底下修行者和隐秘宗门,以及各种各样的妖怪,这每一项,都意味着极大的危险,稍有不慎就会以身殉职。 如果死后能让自己的孩子得到荫蔽,应该算是最好的报答了。 是以,听到高县祝的话之后,就算是平常对郡里,尤其是对郡祝沈明颇有意见的众人,也是忍不住纷纷点头。 显然,大家都是很认可这种处理方法的。 而除此之外,就是县祝衙门的一点“小功劳”了。 首先是调查有功。 这个功劳,首先当然是周昂居功最高的,事情是他首先发现和察觉的,后续也是他一力推动的,但县衙里很多人的忙碌,也不能全然无视。于是,经过协商,最终的结果就是,周昂个人记功一次,翎州县祝衙门也整体记大功一次。 伴随记功的,会有一定的小额物质奖励,但不会太多,就是表示下意思。 其次,阻滞逃敌有功。 这一点,周昂的作用虽然极大,也很凸显,但毕竟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他就算有所表现,也是在集体的配合之下取得的。 所以,最终变成翎州县祝衙门集体记功一次。 这种集体的记功、记大功,都是有助于所在衙门完成相关考核的,但对于衙门里的所有人,也都是有益的。 具体表现就是,集体功劳多了,会比较容易讨要到晋升所需的丹药。 因为对于以一个个的衙门的方式聚集在一起为朝廷效力的官方修行者而言,为国效劳、集体配合、服从能力、忠诚能力,配合着自己得到的特殊功勋,都是能否从朝廷那边拿到晋级丹药的关键。 所以最终,县祝衙门整体从这件案子的结果里,收获记大功一次、记功一次,而周昂个人获得记功一次。 当然,宣布完了这些事情之后,高靖顺势表示,经过和杜仪的商议,两个人都认为,将来等到郡里把伴随着两次记功的一点物质奖励发下来,会由县祝衙门这边,全部奖励给周昂个人。 功劳是衙门需要的,所以在最后的评功环节上,高靖和杜仪都觉得县衙是从周昂身上占了一点便宜的,一点奖励不算多,算是衙门给周昂的补偿了。 然后,没等周昂开口谢绝,高靖又继续说到了最后一点。 那就是,此事既然已经结案,估计今天下午或者明天,郡里那边,大概就会由太守府和郡祝衙门一起,联合在城里发布一份安民布告了。 这份布告,还是按照过去的惯例来对外发布——大概率上会告诉老百姓们,近期官府发现了归德坊那边的孩童异常死亡事件频发,经过调查,最终找到原因,是部分穷凶极恶的罪犯对孩童下毒药所致,并于某夜对犯罪者进行了抓捕…… 诸如此类。 真正的实情,是不可能告诉给普通百姓听的,但给他们这么一个解释,一则能抚慰因为夜间抓捕和打斗所引起的民间猜测,二则,其实也是对民众的一种警醒:一旦发现不对,即刻报官! 因为你的家人有可能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正常死亡,而是死于谋杀! ………… 等到高靖把案情的通报,和最终的决定、奖励等等都说完了,这件事就算是彻底结束了,于是,一看高靖停下了,大家都纷纷起身,亲热地恭喜周昂。 虽然事实上周昂的个人作用在最终的功劳评定中已经被尽可能地淡化,并转移给整个县祝衙门了,对此,全程经历了事件的武职人员都是心里有数的,但是到最后,周昂毕竟还是所有人中毫无疑问的首功。 而且……他应该是唯一一个有奖金的! 周昂入职已经二十来天,他这个人,向来低调不张扬,而又与人为善,再加上又的确是有本事,在过去的几次事件中,也是屡次展现出远超众人的实力,到现在,大家不但已经纷纷认可他是自己的同事了,甚至大部分人跟他的私人关系都还算相当不错,因此这个时候,自然少不了起哄。 请客嘛! 这种事情,上辈子也没少经历了。 因此这个时候,大家一闹,周昂本来想婉拒那份奖励的,他觉得自己初来乍到,大家都没有,独独自己拿到奖励,有些不大好,至少是不利于融入进去,跟大家打好关系,但这个时候,他想了想,也就没再把拒绝的话说出口,反而是爽快地把要请客的事情应了下来。 因为短短这二十天的相处——刨除掉每天都有半天自己不来上班的话,其实也就是十天的时间——但他已经发现,虽然都是同事,但自己这辈子的同事,似乎跟上辈子大家一起坐办公室的同事,是不大一样的。 而且整体的氛围也很不一样。 在现代社会,同事就是同事,大家在一家公司一个部门工作,领工资而已,都争取想往上爬,拿更高的工资而已。 但是在这里,大家却更像是战友,而非单纯的同事。 勾心斗角很少,协同作战更多。 很多时候,彼此之间性命相托。 于是他想了想,看向高靖的方向,道:“若是下午无事的话?就定在晚上,大家一起喝几杯,如何?” 众人闻言轰然应诺,一时间气氛显得格外热烈。 而这个时候,高靖也笑着点点头,道:“可。” 但随后,他却又招招手,示意大家先安静一下。 当众人带着些疑惑安静下来的时候,他才缓缓道:“是这样,上次与郡祝衙门那边做的那笔交易,咱们拿到了两颗开窍丹。我与子羽商议过后,都觉得,有必要额外奖励给子修一颗。” 此言一出,堂内为之一静。 事情来的太突然,大家下意识地不免有些面面相觑。 而高靖又继续道:“这颗开窍丹,奖励他的见微知著,奖励他在休沐期间仍然时刻不忘公事,也奖励给他在几次遇到关卡的时候,那些关键的建议。当然,更是奖励给他在紧要关头为了击破对方的飞刀而受的伤。” 顿了顿,他又郑重地道:“此事不做讨论,我与子羽已经议定。” 而顿了顿,高靖又看向有些发懵的周昂,笑着道:“若你有相中的人选,而对方也不反对,你就可以带他来领取这颗开窍丹了。” *** 月票不太给力呀,大家多支持一下,再来几张月票吧! 小刀拜谢了! 正文 第九十章 羞愧 周昂是真的有点懵的。 这件事事先并没有任何的透气或商议,来的的确是太过突然了一些——虽然,身为一县之祝,身为这个衙门绝对的主官,高靖肯定绝对是有这个权力的。 理论上来说,他可以不用跟任何人商议。 但对于周昂来说,这却有点像是一记闷棍了。 东西肯定是好东西,这份奖励别管怎么说,都绝对拿的出手了。 虽然周昂自己已经“开窍”,再吃第二份开窍丹也并没有什么用处,但却仍然不影响这样的一份丹药,是很珍贵的资源这件事实。 一颗开窍丹,就意味着一次机会。 成为修行者的机会。 别的不说,至少外头就有不知道多少人在渴求着这样的一个机会,要不然黑市也就不会那么繁荣,而黑市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人重金求购开窍丹了。 所以,这份丹药所代表的这个机会,就算对周昂无用,至少也是很值钱的。 虽然高靖随后的话,已经封死了对外随便胡乱买的可能,但哪怕是作为一份人情送出去,那也是了不得的。 只是……只是…… 以周昂过去几年的职场经验来说,这可未必就是什么好事情! 刚才本来连那份奖励,他都是有心想要婉拒的,但是考虑到那份奖励不可能太多,官方的所谓跟着记功一起下来的奖励嘛,通常都只是表示下意思,再加上大家都是修行者,其实也不太看重那一点小钱了,反而都吵嚷着要求请客,于是周昂也就顺势答应了下来。 但谁想到,后台还有这枚开窍丹等着呢! 好意或许是好意,也或许是高靖私人的感激,感激自己那一下拼着负伤的出手,但是…… 前后两世,周昂的职场生存哲学,都是不要在职场上做出头的椽子,做事情用心做,该斗争斗争,但小利要该让就让出去,咱只要大的! 大的是什么? 升职加薪! 只有这个才是硬的! 除此之外,一切的上司给的小恩小惠,只会让周围人群的嫉妒之火燃烧起来! 但此前的他却没有想到,许是因为自己出身的“山门”所带给自己的许多独特的能力所致吧,总之,自己才只是加入县祝衙门不到一个月,这种事情就已经落到自己头上了,所以居然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这个时候,他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近乎是几年职场生涯培养出的下意识地心理,先就装作无意和愕然地扭头往身侧和身前的众人脸上瞥了一眼。 咦…… 有些出乎意料。 有些不大对劲。 他还是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这一次,目光很认真地落在大家身上,然后他惊讶地发现,大家脸上的表情,有笑意,有羡慕,有衷心的恭喜,有高兴,也有面无表情…… 但是,却唯独没有妒忌。 周昂并不怀疑自己眼睛的捕捉能力。 正是靠着这份捕捉能力,他从入职的第二年开始,一手做事一手做人,很快就扶摇直上,如果不是遇到车祸,指不定到年底就能再往上爬半格了。 但现在,从自己的这些同事眼中,从他们的脸上,他是真的没有发现有丝毫的妒忌!甚至是,丝毫的负面情绪! 难道是大家都并不看重这样的一枚开窍丹? 可是不对呀! 开窍丹虽然对在场的每一个人来说,都不可能再吃一次了,所以最大的作用已经失去,但它真的很珍惜、很宝贝、很值钱的! 而且,像方骏,这家伙肯定不是什么心机太深的人,一般情况下,心里想什么,他脸上是一定会流露出一丝端倪的。 而现在,他笑得很开心,一副特别为周昂高兴的样子。 “他是真的在为我感到高兴!” “他们也真的没有妒忌!” 心里确认了这件事的同时,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的一下子炸开了,那一瞬间,周昂一下子就懂了。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大家的心意,并且与此同时,他心里不由得泛起一抹羞愧。 是真的羞愧。 入职二十天,他虽然一如既往的低调做人,高调做事,也一如既往的用善意争取与每个同事都打好关系,但那都是上辈子带过来的职场哲学和行为习惯而已。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付出了几许真心,几许实意。 但是现在…… 站在身边的左慈忽然碰了周昂的胳膊一下,小声地笑着道:“这可是好事,愣着干嘛,赶紧先谢谢县祝,把这事儿定下来呀!万一他过一会儿反悔了,怎么办?等事情定下了,你就跟县祝说你想留给自己未来的儿子,先要过来,然后拿去卖掉!这东西很值钱的!” 说是小声,现在堂内如此安静,所以其实只是表演而已。 于是众人闻言忽然就集体地哄堂大笑起来。 就连高靖都笑着,伸手指一指卫慈,笑着斥责道:“卫子义,少出你的歪主意!你要敢这么干,本官一定问你的罪!” 左慈嘿嘿一笑,又碰了碰周昂的胳膊,挤眉弄眼,“子修兄,今天晚上你就准备好大出血吧!” 而这个时候,众人也已经纷纷笑着拱手,向周昂道喜。 这一刻,周昂心里直是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但很快,他收敛起情绪,笑着冲高靖一拱手,道:“既然如此,我可就不客气了!正好我最近想买个院子,正缺钱呢!” 高靖哈哈大笑。 ………… 一室欢腾,而站在最角落的陈翻自觉自己身份不够,没有在这个时候上前去恭喜周昂,只是用羡慕而又钦佩的眼神看着他。 选择加入翎州县祝衙门之后的这些天,在杜仪杜子羽的带领和指导下,他已经学习了掌握了相当多的知识。 所以他知道,如果说像他这样最终加入官方修行者的队伍,并且侥幸在服食了开窍丹之后真的成为了修行者的人,算是一半机遇一半无奈的话,那么现在周昂手里掌握的这颗开窍丹,就真的意味着一次机遇了。 固然会有人在被意外卷入神秘事件之后,宁可选择被洗掉记忆,也不愿意就此加入官方组织,但是要知道,与此相反的是,外面有更多的人,其实是时刻在渴求和寻找着一个成为非凡之人、成为修行者的机会的。 所以,这颗丹药价值极大。 而周昂忽然得到了这样的一颗丹药,衙门内所有的武职人员居然全都表示恭喜,没有任何人流露出丝毫的不满和反对。 这说明什么? 这不但说明大家都已经从心里接纳了周昂,更说明大家都已经认可了他的实力,也认可了他的功绩。 看到这一幕,心里羡慕之余,陈翻不由得在心里想,自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大家这个程度的认同和认可。 以他现在的职位,对于刚刚过去的这件事情,其实全程都没有参与,只是简单地知道一些最基础的情况,可即便如此,周昂的功劳就摆在那里,这件案子几乎是他一力推动,并且最终成功收网的。 所以,他知道周昂在关键时刻的破敌,也知道他的实力高深莫测。 如果说一个多月之前,他只是偶尔两次听父亲提起过周昂这个名字,知道是自己的一位“世兄”,而一个月之前的那次黄鼠狼妖事件,使他在事后知道,周昂可能是一个与自己等人都不同的修行者的话,那么到了现在,经由这件事,他对子羽先生评价自己这位大兄时用的那个“高深莫测”的评价,又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 而这个时候,他忽然就又想到了上午的时候自己与子羽先生的一番对话。忽然间,内心就又有所顿悟。 开窍成功之后,他当然已经是一名官方的修行者了,事实上最近几天,他一直都在按照杜仪的指导,进行某种熟悉和掌握,接下来,他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也还是要靠杜仪这位亦师亦友的“子羽先生”来传授和指导。 但就在上午时候,他完成开窍之后算是正式以实习人员的身份入职,暂时仍跟在杜仪身边行走,杜仪却特意指点了他一句,让他印象特别深刻。 他说:“你与子修兄算是世交,彼此关系匪浅,这个关系你一定要好好的把握,它或会成为你接下来成就高低的关键原因。有什么不解的、不懂的、不会的、不知道该怎么做的,可以问我,也可以去问子修,甚至也可以两个人都问,如果我们两个的答案不一样,以他的答案为准。” 陈翻闻言初时不解,但再问时,杜仪却只是笑着道:“你且不要问为什么,只管按照我的话去做就是了。只要他愿意指点你一些东西,你的前途就将不可限量。所以,只要他愿意回答你,你就一定要找他多问多学。态度越恭敬越好,对他越是言听计从越好,最好是发自内心的尊敬他,追随他!” “为什么?难道您不可以指点我吗?” 陈翻当时纯粹是控制不住好奇心地又再次追问。 而杜仪笑了笑,回答他道:“我当然可以指点你,但我能给你的指点,都是一些最基础的东西。而他能给你的,是一条更宽的路,是一份难得的机缘!” 想到这些,陈翻深吸一口气,心里忽然就拿定了主意。 *** 再求几张月票! 正文 第九十一章 给谁 这一场酒,喝得既喜且庆。 但是和昨天晚上一样,谁都没有多喝。 县祝衙门的独特性就在于,它不单单只是独立于朝廷文官武将之外的另外一个官员系统,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还是整个人类社会的另外一个系统。 其他的朝廷官员、吏员,只要下了值,喝酒是很正常的,喝多了大不了呼呼大睡,但县祝衙门这边就不行。 严格来说,官方修行者这条线上的所有人员,都是没有真正的假期的,就算休沐,也要处在时刻待命之中。 这是由敌人的独特性而决定的。 周昂出钱,衙门里的仆役负责出去采买了酒菜来,等到下了值之后,众人就在衙门里一番吃吃喝喝,然后各自散去。 时令已经是五月,天气正在越来越热,喝了酒之后步行回家,走着走着就越发觉得身体燥热,如果不是在意形象,周昂甚至忍不住像跟万岁坊的其他人一样,从现在开始打起赤膊来。 当然,酒毕竟没喝多,还不到影响思考的程度,回去的路上,所有的嘈乱都消失了,正好可以让他安静地一边走路,一边想些事情。 居然能从官方手里拿到一颗开窍丹,这是他事先不曾想过的。 高靖是真心要给,其他人至少是目前看来,都没有什么要嫉妒的样子,貌似某种程度上是可以证明了,自己上辈子的那一套职场哲学,并不是适用于所有的组织和所有的情况的。 那这当然就是好事了。 只是事情来得突然,周昂一时半刻间还没想好,这颗开窍丹要送给谁。 首先他得对加入官方组织感兴趣,其次他得对从此进入神秘的世界有兴趣,而且最好将来也不会后悔,最后呢,他应该有一定的修炼天赋。 第一点无可改变,虽说是给自己了,但其实只是把人情送给自己了,开窍丹最终落到谁的肚子里,他将来就肯定是要加入翎州县祝衙门的。 第二点不好办,因为没有办法在他服下丹药之前就把事情说透,甚至服下丹药之后,都没办法说透,因为资质所限的问题,服下丹药却无法完成“开窍”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而官方这边的做法,是一旦失败,还是允许你回归正常人的生活的。正常人当然不该知道太多,知道的太多反而是坏事。 第三点就……只能靠蒙。 郑师叔或许有实力看穿一些东西,师父更是行,但我不行。 周昂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开窍那时候,郑桓师叔说过的什么三万六千窍、一万两千窍之类的,但周昂完全不知道那些该怎么去观察和判断。 甚至,因为郑师叔不肯说,他到现在连自己是什么情况都还没搞清楚呢。 而除了这三点之外……最好的最好,当然是那个服下开窍丹,成为修行者的人,跟自己的关系越好越好。 首先第一个人选,肯定是大兄周晔。 他的年龄不算大,还处在合适的年龄段,而且他相当聪明机变,如果他也能成功地成为一名官方修行者,想必会和自己配合的相得益彰。 而在这个年代,这样子的社会氛围之下,再没有比这种血亲兄弟更可靠更值得相信的存在了。 但是想了想,周昂还是把大兄给否定了。 自身成为修行者,或者说修持之人,已经有一个来月了,有郑桓师叔来,和自己那个不知道现在在哪里的师父在,自己应该算是见识过高人了,但这些天来的经历,尤其是加入县祝衙门之后这短短二十天的经历,却也让自己见识到了神秘世界的万般凶险。 当初自己是因为有狐妖在隐隐威胁,而且初步见识到了神秘世界的一角之后,也的确对这些事情很感兴趣,所以后来遇到机缘,才毫不犹豫地一步迈过去了。 但是大兄这里,就不必了。 而且不能了。 若神秘世界和修持的力量,能给家人带来荣耀,带来幸福的生活,那么有我自己就已经足够,就已经可以给与这些。 若神秘世界带来的是凶险,则到我这里就打断,全部落到我身上,也就够了。 有大兄在,母亲与妹妹就不至于无人可托。 有大兄在,周家就还在。 所以,周家现在一共俩鸡蛋,就还是别尽往一个篮子里放了。 倒是如果大兄现在有两个儿子的话,可以提携一个出来——可惜,大兄不但只有一个儿子,而且就算是把女儿也考虑进去,他俩的年龄也太小了。 郑师叔说过,开窍最好在十七岁之后,十七岁的时候,人已经元神长成,且骨骼健壮,抵抗天地灵气改造的基础,就比较好了。 在此之前的年纪,人自己还没有长成,凶险会很大。 也是这个理由,小妹也排除在外吧! 她还是更适合找一个家境平实的夫婿,过安静平和的一辈子。 也就是说,周家的人,全部被排除在外了。 那剩下的……周昂第一时间想到了陆家父子俩。 尤其是陆进。 他那个身板,肯定是没得挑,就是不知道在修持上来说,是不是有天赋了。 不过也无所谓,大不了就是浪费一颗开窍丹而已。 心里这么想着,等到一路走回万岁坊的时候,周昂心里已经初步有了计划。 进坊门的时候,坊卒照例点头哈腰,甚至比之前还要越发的恭敬,这种情况,是从那天晚上自己曾带人来万岁坊里捉拿玉兰宗的雷震等人之后,就开始了。 周昂没有在意,一边屡次克制自己想要把胸口的衣服拉开一点的冲动,一边缓步往里走,拐过一个巷子口,远远地看到似乎有人站在自家门口。 旁边还停着一辆牛车。 等走近了,他很快看见,那居然是蒋耘,还有他的夫人。 周昂有些讶然,转瞬就想到了:难道太守府和郡祝衙门联手发布的安民告示,已经贴出去了?还是…… 周昂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也一眼就看到了周昂。 当下两人快步向前迎了几步,在几个路过的街坊的注视下,那蒋耘激动得面色涨红,遥遥拱手,道:“子修兄,耘拜谢了!” 说完了,他认认真真地兜头就是一个大礼。 而他的夫人,也是随之屈身一个万福。 离得那么远,周昂拦都来不及,只好匆匆一避,然后快步过去,“伯道兄这是作甚,嫂夫人快快起身,你们这是做什么?” 待周昂来到身前,蒋耘刚好直起身子,却是一把抓住周昂的手,激动得身体有些颤栗,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带着些哭音地道:“子修兄,大恩不言谢。以后若有什么差遣,请尽管直言,耘但能有所助,绝不推诿。” 周昂哈哈一笑,还没说话,蒋家夫人忽然又哭着道:“本以为是发了急症,不曾想到,居然是有奸人谋害。若无先生,我们夫妇恐怕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此事,更谈不上为孩子报仇。是先生,为我那一双儿女,报了这大仇!” 说到这里,她已是语带哽咽,道:“请先生,再受我一拜!” 说话间,她竟是再度敛衽,屈膝一礼。 这要是现代社会,还能伸手拉一下,但这个年代,虽说大唐国的社会习惯,并不崇尚把女子圈在家里,女子的社会地位也并不算低,但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这一点,却也是依然存在的。 因此,周昂连拉都不方便拉,只好赶紧避让一下,摆手道:“嫂夫人快别这样。伯道兄,嫂夫人,你们以后便称呼我一声子修就是了。请到家里稍坐。” 说话间,他向里延客。 但这个时候,蒋耘却婉拒了,他道:“我们夫妇得闻消息,第一时间就想到,应该是子修你在做这件事,一时情绪激荡,决定要第一时间过来向你道谢。只是,今日心绪不定,实在不宜登门做客,就不叨扰了。谢过了子修,我们还是想,先回去祭奠一下两个孩子。” 周昂闻言当即停下,想了想,点点头,道:“也好。也好。” 蒋耘闻言退后一步,拱手,道:“改天,待此事一了,定当再来答谢。” 周昂也拱手为礼,“伯道兄客气了。” 蒋耘拱拱手,转身招呼牛车来,夫妻两个上了车,一仆人赶着马车走了。 只是,这一番举动,不但惊动了路人,也早已惊动了院子里面的周蔡氏和周子和。等周昂进了家门,两人不免追问。 刚才一路思考,没注意到坊门口是不是贴了告示,这时候周昂就只能顺着高靖下午宣布消息的时候大概提到的内容,把这件事简略说了说,周蔡氏这才明白。 片刻后,他道:“谁能想到,想要买个院子,竟叫你查出一桩大案子来。不过,此事做得好,做得好啊!” 周昂闻言只是笑了笑。 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但到了第三天,周昂下了值出衙门,却在门口碰上了周晔,而且看样子,他应该是在门口专等自己的。 “子修,来,为兄刚买了一套宅院,你来陪为兄去看看。” “啊?大兄你怎么又买宅院?” *** 老婆带着我家小朋友从他姥姥家回来了,所以……我尽量抓时间写,尽量多写。 带娃的日子又要开始了,求几张月票安慰下。 正文 第九十二章 子修好睡 跟着大兄周晔走出去没几步,周昂已经有些恍然明悟,等两人一起走向归德坊,周昂心里更是已经基本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果然,兄弟俩在坊中拐了一个弯之后,顺着宽阔的青石板路,走到了一处看起来有些熟悉的宅院门口。 此时这宅院门口正停着不少牛车,有些个仆役正在往来往庭院里搬东西。 周昂站在门口,无奈地叹了口气。 周晔哈哈一笑,强行拽住周昂的手,把他扯进了院子。 院子当然就是那个院子。 那天大家一起来看过的,蒋耘蒋伯道家里要出售的那座院子,只不过现在,随着很多东西络绎不绝地搬进来,院子里原本的空旷感觉已经不见了。 这院子因为此前蒋耘决意出售,很多家具什么的,是已经搬空了的,现在看来,是又要重新搬回来,但是却已经换了主人。 扯着周昂进到堂屋里去转了一圈,等兄弟俩出来,站在走廊下,周晔笑问:“如何,我这院子,带这些个家具器物,二百两银子可值?” 周昂无奈苦笑,“当然值。而且超值。” 周晔又是哈哈一笑,道:“既如此,二百两,卖给你了!” 周昂笑笑,道:“大兄,这样怕是不太好。” 周晔也笑,却是道:“有人要卖,有人愿买,有何不好?而且这院子是我已经买下来的,再转卖与你,好或不好,与你什么相干?你只说这院子你要不要就是了。你若不要,我便另外卖于他人便是。” 这就是周昂无奈的地方了。 顿了顿,她有些纠结的功夫,周晔却再次劝道:“其实这有什么?你是真金白银掏钱买院子,人家是死心塌地坚决要卖,你又不曾收受他什么,也不曾以权谋私,只是做了些好事,因而有人自愿报答而已。子修,切莫矫情啊!” 周昂笑笑,道:“二百两银子,买也就买了,何苦让人把这些东西都再送回来?怕是光这些东西器物……” 说话间,正好一个仆人抱着一支大花瓶从面前过,周昂道:“光是这些东西,加在一起都要价值不菲。二百两银子买这院子,已算便宜,再要人家这些东西……” 周晔哈哈一笑,道:“这可是他自愿拿来一起卖的!可不是我要的!” 顿了顿,他见周昂又叹了口气,忽然收起笑容,正色道:“行义事,得福报,子修,这没有什么使不得的。说起来,为兄还要佩服你呢,这才是你我做官人的,所能做到的最高境界。与此相比,那些官员们离任之时的所谓万民伞,简直是连给你这套院子提鞋都不配!” 周昂想了想,也正色道:“既然伯道兄一定要卖,我也并不矫情说非得不要。只是,这些东西器物,到此为止,不要再都搬回来了,缺了什么,我自会添置,他送来的这些东西,再加一百两,共作价三百两银子,我买下现在这院子,和院子里的这些东西,若是再少,或是再搬东西,我便不要了。” 说到这里,他看向周晔,道:“可能烦请大兄再为我辛苦跑一趟?” 周晔闻言啧啧而叹,“你二人这桩买卖,也算离奇!卖的人非要贱卖,还要多给,买的人非要高价,还坚持不要东西,这真是……成!就冲子修你这份处事,我这就跟着他们的车跑一趟!” 周昂笑着拱拱手,道:“如此,便多谢大兄了。” 见周晔摆摆手就要走,周昂却又忽然叫住他,认真地道:“还有一事……” 周晔回头,看着他。 周昂平静地道:“大兄,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无论事大事小,切莫再如此做法了。实在是叫我为难。” 周晔闻言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笑笑,道:“我省得了!” ………… 当天晚上回到家,把此事与母亲周蔡氏和小妹周子和说起,周蔡氏不由感慨,到最后,却是点头认可周昂的处理方法。 拒绝了似乎不大妥当,而且自己一方也的确是想要买院子,但二百两银子就买下院子加东西,占便宜的姿态也未免太过明显,说不得要叫人从此看轻。唯独周昂这样子去处理,既不占人便宜,又最终达成了目标,可算两全。 只是,称赞过这件事,周蔡氏却是不由得又犯了愁,“但咱们只有一百八十两银子,剩下那一百二十两,却去哪里找?” 周昂笑了笑,安抚她道:“母亲放心,最近衙门里应该会有些奖励下来。再找同僚们还有大兄凑一凑,应该也是够了。” 于是周蔡氏不再多言。 ………… 深夜。 周昂正睡得深沉,忽然听见有人在耳旁清清楚楚地说:“子修好睡!” 熟睡之中,周昂下意识地翻个身,然后才意识到不对劲,忽然一下子睁开眼睛,瞬间浑身寒气大冒——怎么可能有人侵入自己的卧室,自己还毫无察觉? 当下他近乎下意识地,当即进入观想状态,顺便打开了夜能视物,还一手伸进枕头底下,抓住了那把匕首。 但就在这个时候,还是那个声音,又道:“旬月已过,你进步不小。” 周昂愣了一下,忽然转身,单手撑着坐起来,却是不由讶然,“师父……” 旋即,这惊讶变成了惊喜,他一下子翻身下床,“师父,您何时回来的。怎么,怎么……” 此刻坐在他那把破烂胡椅上的,可不正是他那位已经一别月余不闻音讯的师父,徐甫徐子美? 今夜无甚月光,就算有月光,窗纸已经重新裱糊好,也难以照进来什么,但周昂此刻夜能视物,能清楚地看到,自己这位师父就算是坐在那里,依然是一副仙风道骨的好风仪。 简单说就是气质好。 此刻见周昂已经起身,他抚须一笑,道:“你我师徒,三十六天的缘分,如今,我们要走了。临行之前,我还有些事情要交代给你,故而特意过来看你。” 周昂有点懵,“走?这……这……” 徐甫此刻缓缓起身,一把抓住周昂的手腕,道:“来,临走之前,师父带你去看看这天下。” *** 这一步终是要走的。大家且容我几天,期间我尽量不断更。这几天里,我会跑着看看房子,租套房子码字。 没办法,只要在家,几乎是不可能消停码字的,何况我家小朋友最近特别粘我,偏偏我又是个码字时,尤其是思考时格外需要安静的人。 等我几天。 正文 第九十三章 观山海 “看天下?” “是,看天下。” “师父,我……” “你最想看什么?” “呃……” 这一次,周昂沉吟了很久。 这对话,实在是太懵逼了。 师父的出现,本来就够突然,谁能想到他一走月余,下一次出现,居然会是直接来到自己卧室里?他不是应该先回山门,等我明天去了自然就见到了吗? 而且……他们要走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山门不要了?连郑桓师叔和敖春,也都要一起离开了? 但这一次,徐甫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周昂本来已经算是美男子,更兼美姿仪,可是当徐甫站在他面前,他身上那股自然流露出来的仙风道骨之气,却一下子盖住了一切。 犹豫许久,周昂忽然问:“师父,您这一月有余,去做什么了?” 徐甫闻言,倒是一副知无不言的感觉,当即回答道:“我去看了看这天下。” “啊?” 周昂越发感觉云里雾里。 关键是……好像有点神神乎乎。 如果不是确信山门不是骗子组织,郑师叔的实力、境界、见识,都绝世高韬,而他也对师父敬佩之极,周昂甚至会忍不住怀疑自己这位师父此刻是不是要开始诈骗了——这话题,大得有点假。 此时,徐甫看着周昂,笑道:“或者说,我去看了看人间。” 更大,更假。 但周昂不敢质疑,他问:“去了哪里?” 徐甫道:“许多地方,难以一一具现。” “那您刚才说要走,是郑师叔和敖春也要走吗?你们要去哪里?” “去我们来的地方。去我们该去的地方。” 周昂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接下一句。 但这一次,徐甫却没有让他继续沉默下去,道:“时间不多了,我说了要带你去看看这天下,看看这人间,你想好了么?最想去看什么?” 周昂迎着他的目光,见他眼神清亮,内蕴神藏,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开口就道:“郑师叔曾说,深海之处,有鲲,高山之巅,有鹏,我能看看吗?” 徐甫当即道:“可。” 然后他再次一把抓住周昂的手腕,道:“闭上眼睛,随我来!” 周昂懵了一下,旋即,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忽然就觉得自己眼前一黑,吓得他赶紧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耳边似乎有些奇怪的乱流,有些复杂玄妙之极的声音。 这一刻,他直觉地感觉到了什么,不由得神魂俱颤。 约莫三五分钟,周昂的身体始终僵硬着,一动都不敢动,只是感知着自己的师父攥住自己手腕的力量。 忽然,乱流消失了,那种复杂玄妙的声音,也消失了。 有来自大自然的风自身旁徐徐吹过。 徐甫道:“睁开眼睛吧!” 周昂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旋即,他瞪大了眼。 面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似乎直到远方无穷尽处的苍茫大海。 而自己,此刻被师父拉着,正站在海面之上大约二三十米的地方。 虚空站着。 周昂的腿肚子有点想转筋。 他以前曾确信自己没有恐高症,但这一刻,站在虚空里的那种感觉,却让他下意识地感到害怕,深怕师父的手一松,自己就会笔直地掉进脚下这漆黑的大海。 徐甫忽然开口,以一种奇异的韵调,说:“鲲!来!” 周昂呆立,不敢动,眼巴巴地盯着海面。 忽然脚下的海面有些异动,俄尔,一只体长至少几十米的巨大海怪跃出海面,带起了滔天巨浪。 “谁在唤我!” 那巨大的海怪悬停在半空,语带愤怒。 它的声音太大了,震得周昂耳膜嗡嗡直响。 而且它绝不是鲸鱼,又或者周昂上辈子在动物世界,或什么别的科教纪录片里见过的其它的大型海兽。 它体长而腴,显得格外肥硕,且强健。 而且它尚未跃出海面的时候,周昂已经直觉地感觉到那种灵魂的颤栗——那是一种你能清楚地感知到对方在食物链中位于你的上方的上方的上方,那种根本无力抗拒,甚至生不出抗拒念头的恐惧感。 这一刻,周昂毫不怀疑,只要它愿意,它可以轻易地将自己碾做齑粉。 但下一刻,当它看清了顶空之中的人影,又或者其实是它感知到了什么,本来不怒自威的姿态,迅速收敛,眨眼间,他已经化为一名强壮的赤膊大汉,却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躬身,双手合十,道:“见过世尊。” 徐甫笑道:“汝当善修持,勿作恶。” 那壮汉闻言毕恭毕敬地躬身应道:“诺。” 但旋即,他却道:“久闻世尊已经……” 但是没等它说完,徐甫已经轻轻拂袖,道:“你去吧!” 于是它的话就卡在那里,却是当即便不敢再问,一躬身,道:“仆告退。” 然后,它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入水的瞬间,已经重新变回巨鲲的体型,再次激起滔天巨浪。 从头到尾,周昂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徐甫侧首顾,平静地道:“它已有半神半仙之体,如果用修持来理解,他已经介乎第四阶与第三阶之间,一旦突破,即成半神。你以后若行走海面,要小心它。它对待实力不如自己的修持之人,绝不会像刚才那般乖觉。” 周昂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旋即才惊觉。 半神半仙? 第四阶与第三阶之间?一旦突破就成半神? 这…… 没等他把自己心中的疑惑问出来,徐甫抓住他手腕的手忽然一紧,周昂直觉地第一时间闭上嘴,同时也闭上了眼睛。 对了师父……其实我还想问,刚才那只鲲被你打断了,他想问你什么?你已经怎么了? 又是那种奇怪的乱流声,绝不是来自大自然的风吹拂着身体。 耳边有复杂莫名的奇异声响。 这一次时间更长,约莫能有十分钟的感觉。 忽然的某一刻,徐甫开口道:“睁开眼睛吧!” 周昂依言睁开眼睛。 然后第一时间,他大口地呼吸了一口。 可怜他现在身上还穿着睡觉时的中衣,刚才到海面上还就罢了,现在忽然来到这里,他顿时觉得这气温下降了少说有十几度。 不过整个人倒是一下子比刚才还要清醒了许多。 远处是皑皑雪山,映照得脚下的山谷恍若不夜。谷中有一条蜿蜒的溪流,被雪山一照,精美得宛若玉带。 谷底之中,忽然有些东西在波动。 旋即,一支大鸟振翅而起。 刚出山谷,它的体型便以肉眼可见的程度逐渐放大,一直大到……两翼若垂天之云。 很快它就飞到了虚空之处,盘旋着,绕着徐甫和周昂立在半空中的身形飞舞起来。 “见过世尊。”它说。 徐甫笑道:“汝近来可好?” “妖庭侵扰颇急。” 它的声音自半空中盘旋而来,带着些莫名的振奋昂扬,道:“您不在的这些年,仆不过勉力支撑,世尊,这些年您……” “罢了!此事不要再提。” “诺。” “我只是带我的徒儿来看看,他想知道,你长得什么样子。” “您开了山门了?” “只此一人。” “见过小世尊。” “呃……我……” “阿鹏,你且去吧!” “世尊,仆……” “去吧!去吧!” “诺。” 那大鹏似乎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又在半空中盘旋翱翔了几圈,这才敛翅,徐徐地落回到山谷中去了。 徐甫手指山谷,道:“阿鹏将来或可为你一用。” “呃……这个……” “你还想去见见什么?” 周昂咽了口唾沫。 “我……师父,其实我有很多问题,我能问吗?” “不能。” 顿了顿,徐甫又道:“该告诉你的,我走之前,都会告诉给你知道。” “可我想问。” “那你问。” “它们称呼你世尊,还是师尊?所以,你是它们的老师吗?它们都是妖吗?您说带我去看这天下,这人间,我想知道,这天下……是您的吗?” 徐甫闻言仰天一笑,旋即正色道:“过去,我一直是这天下、这人间的仆人。而接下来,轮到你了。” “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仆人?” “仆人。” 周昂又咽一口唾沫,“这仆人……您是说让我守护天下吗?” “是。” 正文 第九十四章 无命无运 你想看什么,我就带你去看什么。 于是东海之内,巨鲲舞浪,西山之巅,大鹏惊风。 于是你看到,大唐国的宫殿之内,三十六名狐女翘着毛茸茸的尾巴、伴着羯鼓,跳起旋舞,而皇帝陛下彻夜纵酒欢歌。 于是你看到,一间破旧不堪倾颓半厦的小庙里,几个大乞丐呼呼大睡,几个小乞儿困饿不堪。 于是你看到,当一丝灵气意外地“碰到”一只野兔的时候,那只野兔在顷刻间所发生的巨变。 于是你看到,大江在奔流入海的地方,那江水与海水之间清清楚楚壁垒分明的一道分界线——以此为界,分属两支不同的龙族。 而你知道,这些东西,常人终其一生,难见其一。 而你,一日尽览。 ………… 夜色依然深沉。 空荡荡的卧室里,空气似乎波动了一下,有一些虚无难见的波纹在空气中层层荡开,随后,徐甫和周昂忽然就出现在房间里。 察觉到周围的环境不再是闷热,周昂有些好奇却又已经有些麻木地睁开了眼睛,却是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回来了。 而师父面带笑容地站在自己对面,笑问:“你看到了什么?” 周昂又懵了一下。 今天晚上,他其实整个都是一种懵逼的状态。 无论是师父说的那些莫名假大空的话,还是他带自己去看的那些莫名高大上的场景、人物、妖怪,等等,对于他过去二十多年绝对可以用“平静”这个词来形容的现代生活,以及穿越过来之后这一个多月的玄奇生活而言,都实在是太过跳出世界线了,他觉得,换了谁是自己,都会完全蒙掉的。 所以……我看到了什么? 原来这个世界是真的有鲲有鹏,但它们并不像庄子说的体型那么大,但实力都极其吓人?原来女人有个狐狸尾巴是真的倍添诱惑的?原来每一只非天妖的普通妖怪,都是这么来的?就是当几股灵气巧合地忽然在它身体占据的空间里“撞”了一下,然后一只小白兔白又白就忽然被改造了? 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有龙,而且应该是已知体型最大的生物,远比鲲和鹏都要更大,但它们并不喜欢金子和宝石。 原来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妖怪都更喜欢自己的原始形态,变成人形、说人话纯属无奈,只是为了便于沟通和潜伏? 原来…… 良久,他抬头,“师父,这就是天下么?” 徐甫点头,又摇头,“你所见所听,不足万一。” 顿了顿,他叹口气,道:“只可惜,为师已是强弩之末了,没有能力带你去四大妖庭去看一看。你要去看,只能看你自己以后的修持了。” “呃……” 懵逼的状态,是一种什么状态呢? 在当下的周昂看来,这种状态就是,你的所见所闻已经完全超出了自己的世界观和世界线,这种知识层面、见识层面的信息大爆炸,如同一枚原子弹的当量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爆炸开来,你根本无从确定这是怎么回事,而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或者自己对什么好奇、应该问什么问题……等等之类。 完全脱线。 此时,看见自己徒弟如此不堪的模样,徐甫倒是没有丝毫的失望,似乎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想了想,忽然道:“刚才你曾问我一个问题,你说,我是不是让你守护天下。” “昂?对!” 这个问题周昂记得。 因为这是所有的眼花缭乱的“参观”里,他觉得跟自己比较有关系的一部分了,虽然那对话依然懵逼。 “为师刚才曾回答你说,是。现在为师觉得,这个回答不太准确。故而,为师要修改一下这个回答。如果说我是在守护天下,或许当得,但你么,就未必。这个担子太重了,你没有做好准备之前,不必挑起它来。” “呃……其实……守护……呃,我觉得我能守护住自己,和我娘、我小妹,就已经挺好的。别的我就……”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出的虚。 徐甫忽然笑道:“你不是正在守护这翎州城里的安宁么?” “呃……师父你知道?” “那是自然。” “呃……师父,您知道吗?我那天居然意外地发现,我可以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进行一定时间内的场景回溯,我跟郑师叔说了,郑师叔一副觉得很平常的样子,可是我觉得,这能耐很厉害了吧?” 说起这个,周昂不知不觉的就话多了。 关键是那么厉害的开拓,郑师叔居然一点表示都没有。周昂最近这段时间感觉自己特别缺表扬,这个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脑子混沌的关系,下意识地就说出来了——说完了,连他自己都都觉得自己太幼稚了。多大了,还要表扬? 然而徐甫听完,很认真地点了点头,道:“你做得很好,一直都做得很好。” “真的?”周昂一下子来了精神。 徐甫道:“真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多了。” 这就真的是表扬了。 果然听完了整个人都感觉舒服了好多呢! “所以……守护天下就是要……要……” “循着自己的本心去做就是了,别的,都不必多想。” “哦……对了,师父,你们为什么要走?要去哪里?” 徐甫和煦地笑了笑,不答反道:“子修,三十六天的缘分虽短,但为师特别高兴这辈子能有你这个弟子。” “呃……师父……” “你不必多想其它,只管勉力去做就是。” 周昂沉默下来。 这一刻,有一种可以叫离别的情绪,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真切。 虽然他一直都处在极致的懵逼之中,但是从自己这位似乎一直都仙风道骨的师父身上,他却罕见地察觉到了这种情绪的存在。 忽然,徐甫又道:“知道为师为什么这么多年宁可收师弟,也坚决不收徒,但是却收了你入门么?” 周昂摇头。 “因为只有你无命无运。” “呃……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妖、任何存在,能够推算出你的前路。即便为师我,也不能。” “呃……” “临别之际,师父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你的。” 说话间,他从怀里摸出一面小小的铜镜,递过去给周昂,道:“此小鉴,为师随身许多年,权且送给你,做个留念。此物可以正衣冠,可以知兴替,可以明得失。善存莫失。” 周昂接过来。 就是一面小小的铜镜,镜面大约巴掌大小,通体皆为赤铜所铸,镜面磨得光可鉴人,而且是正反两面不分,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规整的圆盘,下方有一个小柄,也是一体铸成,握在手里小小巧巧。 初初看时,它周身上下似乎并无丝毫的纹饰,但仔细去看,却觉得它手柄上似乎有些复杂莫名的细密波纹——稍一深看,便有目眩神迷之感,吓得周昂赶紧收回目光。 “这……这……师父……” “子修,好好修习你的大衍术,好好守护你想要守护的东西。” “是,师父。可是……” “子修,别矣!” “呃……师父……” 话还没出口,面前的徐甫忽然消失不见了。 周昂懵了一下,伸手过去,在他站的地方晃了几下。 确实走了。 他摊手——这就走了? 这时候,他觉得脑袋有点疼。 实在是刚刚过去的这一夜,一下子涌进来的信息太多了些。 又看一眼手里的小镜子,他暂时顾不上琢磨它,随手先收到怀里,然后敲了敲脑袋——不行不行,似乎师父他们是真的要走,而且是马上要走,我不能再继续这么懵逼下去了。 赶紧!赶紧!赶紧! 周昂,这是你的师门,你才刚入门一个月,前后见了自己师父两面,加一起不超过十个小时,忽然你的师门要集体搬迁了,你却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以及为什么非走不可,而且师父临走之前还告诉你,要你接班,继续守护天下——我才第九阶啊,我拿什么守护啊! 我不能继续懵逼了,我至少得追过去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师父不说,可以问郑师叔嘛! 说是师叔,其实他反倒是更像自己的师父才对吧? 好歹大家一起相处了三十多天了,关系明显更亲近也更随意了许多。而且自己周身上下几乎所有的本事,其实都是郑师叔教的,反倒是自己真正的师父,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教过,只带着自己出去装了两次逼,而且都是他装逼我看。 实在不行,还可以问问小敖春。 我们的关系明显更近,他光是吃我的炒豆就吃了好多。 呃……等等……等等! 有些东西从脑子里一闪而过,周昂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一些什么,但一时半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和思路实在是太多了,他根本想不到自己漏掉了什么——愣了好一阵子,他才忽然脑子一白。 “大衍术?这是什么东西?师父说我修习的功法……叫大衍术么?” 大衍术? 听起来感觉很不错的样子? 正文 第九十五章 空山 天还黑着,但周昂却已经无觉可睡了。 脑子里混混沌沌,各种各样的思路、想法,就没有一千条也有九百九十条,使得他根本不可能再有丝毫的睡意。 太多的知识,带来了更多的无知。 他强行平静了一下心绪,试图让自己从头开始捋起,但是心绪根本无从平静,所有的思路都乱成了一团麻,也根本无从捋起。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在书案前坐下,拿过砚台,淋上一点水,拿起墨锭来,开始磨墨——很多时候,借助研墨的功夫,他总是能让自己尽快地冷静下来,并渐渐地拆开心头的一团乱麻。 如果还是不行,他还可以写。 一条条的写,总是可以慢慢捋清的。 等到墨水研好了,他的心绪果然就安静了不少,然后铺开一张纸,提起一杆笔来,饱饱地蘸了墨,悬笔许久,写下一行镌逸工整的小楷—— “我师父是什么人?” 嗯,这是个好问题。事实上,虽然加入山门一个月有余,而且也从零开始,接受了郑桓师叔的教导,从入门,到现在渐渐地可堪小战,进步明显。而师叔所有的本事,都是师父教的,所以理论上,我的本事也是从师父那里来的。 只是……有点二手。 嗯,我是个二手的徒弟,学的是转过一手的本事。 但我学的东西,明显跟衙门里的同事们,是不一样的。 原理上应该是不会有太大的差别,但实际的修炼功法,应该是有着极大差别的。比如说,我才刚开窍,就能看到他们看不到听不到的,而按照同事们的说法,按照他们的修炼法门,要一直到第六阶,他们才能看到灵气。 就算再傻,也知道自己修炼的功法,比他们的高端多了。 所以,推导出来就是,我师父是很高端的。 这是废话! 介乎第三阶和第四阶之间的,传说中的海中巨怪鲲,都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翱翔九天的大鹏,传说中的神鸟,对他老人家也是毕恭毕敬的。 世尊啊! 应该是世尊,不是师尊。 那只大鹏鸟还叫了我一声“小世尊”。 那么,世尊这个称呼,究竟代表师父的地位有多高呢? 前段时间抄《金刚经》时,世尊这个词抄了不知道多少遍,所以一点都不陌生。在《金刚经》里,这个称呼当然是佛祖释迦牟尼的独家称呼,是佛教徒们心目中极为尊崇的、至高无上的称呼。 但是,世尊这个词肯定是华夏之地的,而佛教却是外来的宗教。 他们的经文都是翻译过来的,所以,在梵文的原文里,这个称呼应该是另有叫法的,只是翻译者在把梵文的佛经转译成汉字的时候,没有选择更晦涩难解不利于传播和讲解的音译,而是在汉字中找了一个同等意思的词来做翻译。 因此,世尊这个词,绝不是佛教专用的,它们也没资格把一个汉字的词拿过去自己专用,但它毫无疑问是极为尊崇的、至高无上的。 至少在那只鲲和那只大鹏鸟那里,自己师父的地位,就是这样的。 所以,让他们俩这么尊崇的…… 嗯,这个地位就…… 好,大概捋清了。 嗯,关于这个,还有好多问题,但是不着急,以后我再慢慢捋,或者待会儿天亮了去庙里一趟,在他们走之前,亲口去问一问也行。 比如……还是老问题,师父他们为何要走?去哪里? 再比如,师父自己说他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是什么意思?而巨鲲差点儿问出口的那句话,到底是想问什么?大鹏鸟说师父不在的这些年……师父干嘛去了?为何不在?不在了多少年? 好吧,且先抛开这个,再捋下去又乱了。 周昂深吸一口气,在纸上又写下一句话—— “师父说我无命无运。” 嗯,也是个好问题,而且切身相关。 仔细想想,道理其实不难明白,师父肯定是已经看出来,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也就是说,我在这个世界的命运,其实已经终结了,所有的因果,都已经随着原主的上次死亡,彻底湮灭了。 而我这个穿越者的到来,所带来的这次新的生命,却已经与这具身体原本的因果,并没有什么干系了。 所以师父说,即便是他,也无从推导自己的未来。 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自己的过去——比如,他知不知道自己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时空穿越来的? 不好说。暂时存疑。 接下来,一个新的问题又来了——为什么师父选择收我做唯一的一名弟子,是因为我无命无运呢? 师父显然地位尊崇,而且山门里的修炼方法,的确高绝,按理说,自己被师父选中,成为他老人家座下唯一的一名弟子,应该是一件顶顶荣耀的事情了。但是,加上这个“无命无运”,却怎么想都觉得诡异。 所以……无命无运,命运不可预测、不可推导,反过来说就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所有人的命运,都是可以推导、可以预测的! 当然,显然只有大能才能做到这一点,但只要有人能预测和推导,就证明一个人的命运是可以被提前发现,甚至……打断、扭转和破坏的! 那么,我无命无运,因此才被师父选中这一点,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师父想让所有人都找不到我?所有人都无从预测我的命运? 从而……从而保证我能顺利的长大,不被人捕捉到命运,进行打断、扭转和破坏?从而让我可以顺利地“长大”? 卧槽,这么一想,做师父的弟子好危险啊! 不对不对,师父是世尊啊,那么尊崇的地位……但是,世尊就没有敌人了吗?相反啊,越是你的地位尊崇高邈,你的敌人才只会越发的厉害! 要是这个推导成立的话,那么就是说,师父有个强大的敌人。 或者不止一个。 好吧,这个推导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玄乎……先跳过。 想了想,周昂再次提笔,蘸了下墨,想要写下第三行字,也是他在听到师父说自己修习的功法叫“大衍术”之后,一直在想的一个问题。 但是,他才刚写下“我上次的场景回溯”几个字,却忽然呆住—— 卧槽,不对! 师父肯定就是有敌人的,而且还是强大的敌人,至少,四大妖庭应该就是他的敌人——因为大唐皇帝的皇宫,他直接就带我去了,而且可以让我们身处殿内,却无一人能够察觉! 可想而知,官方既然有修行者的机构,皇帝身边怎么可能会没有高阶的修行者保护?但显然他们的等级还不足以发现师父,和师父保护下的我…… 但是四大妖庭那里,师父在他“强弩之末”的情况下,却是不敢带我去的! 对方大致上应该是敌非友! 再想想,再想想…… 师叔和敖春都不能出门,庙里的任何器物都不许我带出来,说是带出来也无效,而师父说自己“强弩之末”…… 再想想…… 院子里的雪一直都没化,枣树没死,但一直都不发芽…… 卧槽! 这一刻,周昂脑子里闪过一道白光,他霎时间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东西,却又有些不敢置信,只是喃喃自语着,“那现在……” 恰在此时,远处忽然有只公鸡高声打起鸣来。 隔了不过几秒钟,自家院子里那只大公鸡当即也高声叫了起来。 周昂啪的一声放下笔。 随后,他一把抓起手里只写了两行半字的纸,顾不上墨迹未干,揉吧揉吧往手里一攥,也顾不上别的了,当即开门,想了想,又回来抄起一件儒衫,随手先披到身上,急急忙忙地出门去,大门也不开,直接一跃而过,一边穿衣服一边大步狂奔起来——到了坊门处,也是照此办理,直接一跃而过了。 他刚才忽然想到,或许师父说要走了,就已经走了。 于是,他一路狂奔。 天色仍旧晦暗,甚至是黎明前最为晦暗的时间。 他以一种前所未见的高速,一路狂奔到翎州城的南门。 大门未开。 他现在再次苦恼自己居然不会穿墙术了。 幸而翎州本地多年来几乎没有发生过什么大的战争,所以城墙不高,也就十米上下的样子,最终周昂深吸了一口气,居然再次一跃而上。 然后,又是一路狂奔。 眼看很快就到了熟悉的地方,这是每天都要走一遭的老路,这地方是每日都要过来一次的老地方——还没到地方,他就已经从怀里把当日师父给自己的那块小牌子翻了出来,攥在手里。 然而,他没有看到那条熟悉的小小石径。 他确信自己每天走的这条上山的路,就在这里,但尽管手里握着那块小小的牌子,却仍然不见它出现——而抬头看,山上也并无每日里抬头可见的那座小庙。 尽管天色晦暗,但他确信自己现在的视力毫无问题。 也就是说,它们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连小庙,连着这条小路,都已经不见了。 他呼哧呼哧地大口喘着粗气,在小路本该伸展出来的地方急得团团转悠,末了干脆也不找路了,直接循着记忆中的路径,一路蔓草山荆的爬上去。 这一路上去,路自然是没有的,甚至连一点人畜践踏的痕迹都没有。 如果不是确定自己过去的每一天都会从这里来一趟去一趟,此时此刻的周昂恨不得去怀疑,过去的那种种事情,都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终于,在身上的儒衫被荆条剌破了好几个大口子之后,周昂终于来到了记忆中小庙所处的地方,却见这里只是蔓草荒烟。 甚至,他发现这里竟是一处斜坡,按道理来说,如果要起建筑,至少也得平整一下土地,在这斜坡上整出一片平地来才行的。 这里除了荒草和荆棘丛,别的什么都没有。 周昂叉着腰,站在那里,久久地出神。 不知不觉间,露水打湿了衣服。 也是不知不觉间,东方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眼前的一切越发清晰了起来。 蔓草荆丛。 周昂走过去,沿着记忆中的大致方位,走到“枣树旁”,走到“西厢房”,走到“大殿门口的台阶”……什么都没有。 忽然,他发现草丛中似乎有条蛇。 先是吓了一跳,想要跳开,旋即心有所悟,走过去拨开草丛,却见青蛇也似的一串钱正安安静静地躺在草地上。 有点眼熟。 他过去捡起来,大致扒拉一下,数目应该是对的上的。 所以…… “就这么走了吗?” “连个破庙也搬走?不给我剩下?”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能不明白,根本不是周围的所有人都看不到这座小庙,事实上就是,这座小庙本来就是不存在的。 它只是被师父不知道从哪里搬来的。 大能者连山都能搬来搬去,何况是一座小小的破庙? 直接搬来,往这里一墩,就把自己招来做了弟子。 然后……三十六天,连人带庙,全部消失了。 一通喊之后,周昂停下来,深吸一口气,顾不得地上的露水,忽然一屁股坐了下来——大致上应该是他每日里练功结束之后和敖春一起坐的地方。 三十六天。 就到这里全部结束了。 不对,算算,算算…… “你们还差我好几个小时呢!” “还有好几个小时我才遇见的你!” 然而,喊这个还有什么用。 什么用都没有,纯粹发泄。 原本每日里都见,并不觉怎样,现在忽然想到可能从此以后,自己都见不到郑桓师叔和小敖春了,周昂忽然觉得有些情绪开始不受控制地漫溢出来。 “你教我什么了?都是郑师叔教的我!我前后只见了你两次,不,三次,加一起咱俩说了不超过一百句话,还老是你冲我装逼!” “哪来三十六天?三个半小时差不多!” ………… 红日东升,照亮天地。 一身破衣烂衫的周昂安静地坐在草丛里。 安安静静的,不发一言,也一动不动。 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去,他再次抬头的时候,太阳已经挂上树梢了。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把那串青钱揣到怀里,迈步下山。 行到山脚时,忽然停住,蓦然转身,看向那蔓草荆丛处。 许久,他转身离去。 再未回头。 【第一卷,庙中人,终。】 正文 第一章 望江 翎州城,安民坊。 码头上仍是日复一日的繁忙景象。 江潮涌动,靠岸的船只自然都已经降了风帆,却仍不免随着江水来回晃动,船板搭在船只与栈桥之间,装船卸船的汉子们蹬蹬蹬地踩上去,忽忽悠悠。 天气太热,他们大多都是上身只穿一件半臂,下身亦只着半绔,更有甚者,也有不少人干脆光着上身,阳光下,那一身晒得黝黑发光的腱子肉上,汗珠不停地滚落,噼里啪啦地掉到船板或栈桥上,顷刻间便已蒸发不见。 时令已是六月,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之一。 顺着码头区往西走,青石砌起的灵江大堤之内,同样是青石铺就的宽阔的江边大道两旁,到处都是酒旗与茶幌。 这些毫无疑问都是不合规矩的占道经营,而且这些道边的酒肆与茶肆,也往往并不卖什么好东西,都是些廉价的酒水、茶水之类,却正好迎合了码头上出力气人的需求——冬日里出一身汗,怕着凉,吃一角热酒烘一烘,正好穿了衣服回家,夏日里太热,过来咕咚咕咚灌一壶凉茶,或阔绰些,来一碗冰镇酸梅汤,顿觉清爽惬意。而且关键是,都不是太贵,绝对消费得起。 日上三竿时分,对于江边的这些小小摊点来说,生意还没怎么开始呢,船工装卸工们都正赶着凉快装货卸货。 此刻有些江风微微吹拂,多少带来些凉意,江堤的大柳树下,一个普普通通的茶摊子上,却有一位年轻的客人正在缓缓地喝茶。 他也不要什么茶点,就是小口地缓缓啜饮着已经半凉不热的廉价茶水,同时目光茫然地看着近在眼前的江面,整个人似乎都处在走神的状态中。 此人正是周昂。 过不大会儿,掌柜的拎着大茶壶过来,笑眯眯地问:“客人可要添些热水?” 正在怔怔出神的周昂回过头来,露出笑容,放下茶杯掀开壶盖,道了声,“谢过掌柜了。” 那掌柜的看上去已经五十多岁年纪,满脸的皱纹纵横,但手却丝毫不抖,拎起大壶,准确地给周昂的茶壶里注满了热水。 但是,给茶摊上唯一的一位客人倒了水,那老掌柜的却并没有走开,反而随手放下茶壶,笑着问:“客人每日过来喝茶闲坐,已经有七八天了吧?且每天都是一坐一个大上午……可是在等什么人?” 面对老掌柜的主动搭讪,周昂笑了笑,却是道:“倒是不等人,只是过来坐一坐,想些事情。”说话间,他抬手指指小方桌旁边的另外一把拙扑胡凳,笑道:“老人家坐下说话,我请你一壶茶好了。” 老掌柜的闻言摆摆手,道:“开茶摊的,哪里有叫客人请茶的道理?”这么说着,他倒是依言坐下了,笑着道:“茶是不必请的。小老儿此刻有些清闲,倒是愿意同客人一起坐一坐,闲聊也好。” 周昂闻言也不坚持,顺手从小方桌的茶盘里拿起一个倒扣的茶杯来,拎壶给老掌柜的倒上一杯,笑着道:“老人家今年高寿?” “五十八啦!”老头儿笑眯眯的。 顿了顿,他指了指自己的茶摊,却好看见儿子儿媳妇正推着小车,把家里做好了的酸梅汤运过来,倒也不起身帮忙,只是道:“我家这茶摊,从我爷爷开始,到我这里,已经是第三辈,六十多年啦!” “嚯!那可有年头了。” “那可不。我小时候,才七八岁,就已经学着烧水添柴,稍大些,就开始学着给客人添水沏茶,不是什么精细的买卖,别看客人们说话气声大,但都是和善人,有些差错也不与我一个小孩子为难的。” “倒也是。” “仗着客人们赏口饭吃,打我从我爹手里接过这茶摊子,已经二十多年啦,没出过什么大差错。这不,儿女都拉扯大了,孙子也已经开始管用啦!年底就娶婆娘,眼看我就能抱上重孙子啦!” “老人家好福气!四代同堂啊!” 老头儿听得笑眯眯的,脸上的褶子更深了。 牙已经掉了好几个。 “客人看着像是读书的人。” “哦?何以见得?” “看着就不一样。你断断不会是卖力气的人。小老儿我别的本事没有,卖了五十年茶,见过的人多得数不清,说起识人,还是有些门道的。” “哦?那老人家您看我,可有什么说道?” “你呀……将来必成大事!” 周昂忽然笑了起来,“哦?从何说起?” 本以为只是老掌柜的善意的奉承,不成想这个话一问,老人家倒是很认真地竖起两根手指头,笑着道:“俩事儿。” “嗯?您挨个儿说说?” “第一个,这么些年了,我别的记不住,就这个记得清清楚楚,但凡有人能在我这茶摊上一坐就是一上午或者一下午的,也不等人,也没事情,就是坐着、看那江面想事情的,后来都大富大贵了。” “还有这事?” “那是自然。我随手就能给你举好几个例子!” “您说说?” “现在江上跑船的,都知道个李显李大官人,其实他原名叫李虎子,后来发达了,才改名叫李显。他当年年轻那时候,穷困之极,但他最苦那时候,就跑到我这茶摊子上来喝茶,一坐就是一整天,就如客人您这般,呆呆地盯着那江面发呆,到现在他还欠十几文钱的茶钱没给呢!后来怎么着?发达了!” “一百多条船啊,几百上千号人跟着他吃水上饭,再加上岸边这些扛包的,得有一两千户人家,都是跟着他吃饭的。” “那的确是已经很大发了。有钱了!” “是有钱啦!他也不缺我那一点茶钱了,许是忘了,我也懒得找他要。就这么过吧,都快六十的人了,计较那几个小钱作甚?客人说对不对?” “没错。……您刚才说,俩事儿?那第二个……” 老掌柜闻言重新竖起两根手指,道:“第二件事,我虽然不懂看相,但是客人您那,面善。” “哦?面善?” “哎……面善!好些年前,也有个读书人,坐在我这摊子上喝茶,他告诉我说,面善之人,纵无大成,绝无大厄!厄就是厄运的意思!就是说这人哪,面善,说明心善,心善的人,就算最后没啥大富贵,但一辈子都不会栽啥大跟头。他还说,面善心善之人,没有机会便罢,一旦有机会到了,即可就会乘风而起。他善哪,善就能得人扶持,这富贵就来得大!” “客人您想,这俩事儿加一起,您将来岂不是要富贵?” 周昂哈哈一笑,点点头,诚恳地道:“老人家,谢您吉言啦!” 老头儿笑起来。 端起茶碗一口喝掉已经冷掉的茶水,周昂想要起身,结束今天上午的发呆,却又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又给自己倒上一杯,给老头儿也续上一些,然后笑问道:“老人家,您常在这江边,见的人多,消息也灵通。您可知道,最近咱们翎州城里,可有什么稀罕事儿?左右也是闲来无事,不如说来伴茶。” 老头儿闻言想了想,道:“也没什么大事吧?哦,据说衙门里前些天贴了布告,我也不识字,只是听客人们闲谈,说是抓了一伙歹人,那帮人是专门杀孩子的,可真是下十八层地狱的祸害!” 周昂点头,道:“嗯,这事儿我也听说了。可还有别的?” 老头儿又想想,道:“倒还有一件,最近几天,打从下边来了好些船,说来稀奇,您道那些船运的是什么?不是米不是茶也不是绸,居然都是些桌椅床凳,还有些花瓶,据说还有整整一船的各式花卉、竹子,都是连根儿挖出来的。当然,据说也有不少箱笼,应该装的就都是些值钱的财货了。” 周昂闻言缓缓点头。 顺着灵江往东南九十六里,为瞻州,往西七十五里,为汇州,自汇州至瞻州,水路一百七十一里,沿途共经过三座大城,翎州卡在中间,为首。而对于翎州本地人来说,习惯性地管从灵江上游汇州过来,叫从“上边”来,管从灵江下游逆流而上过来的,就叫从“下边”来。 所以,这位老掌柜说从“下边”来的船,大概指的就是东南方向的瞻州了。 “哦?桌椅花瓶?连花卉竹子都要运过来?这是要做什么?” “搬家!” “搬家?这是什么人要搬家?连竹子都要搬过来?” “说是姓吕的一个大户。有钱人家!已经连着来了好几天的船了!那江上的李大官人就出了不少船帮他搬家呢!据说前后一共要几十条大船,才能把他家搬空。啧啧……有钱!” 这倒是周昂此前没有留意到的消息了。 或许县祝衙门撒出去的眼线那里,应该是有汇报的,但对于县祝衙门里负责初步过滤信息的人来说,这等事情,显然是不需上报,直接过滤掉的。 一个有钱的富户搬家而已。 但偏偏这个时候闲来无事,周昂倒是起了些好奇,忍不住问:“老人家可知道,这姓吕的富户为何忽然要搬家?还如此的大张旗鼓?” 周昂这么问,不是没有来由的。 时人安土重迁,轻易可是不会搬家的。更何况,据周昂知道的,如果这户人家富裕到了需要几十条船才能把家当搬完,显然已经不是一般的富户了。 像这等样的人家,一般在居住地生活多年,社会关系网往往会钩织得极为细密复杂且庞大,一旦遇到什么事情,这些多年来形成的关系网,会成为他们整个家族极为重要的保护伞和缓冲地带——正常人怎么可能会舍得放弃这样的祖居安适之地,举家迁往外地去? 哪怕是在朝中做了大官了,在长安置办了大宅子的,轻易也是绝不会从老家的祖宅搬走的——这是根。 老头儿闻言笑道:“那谁知道!许是得罪了人,在当地过不下去了?” 说到这里,他笑笑,“这就是咱不知道的喽!咱就是看个热闹!大家都说,你看,那么有钱,还是免不了要搬家,这不定是得罪了什么人了!” 周昂闻言缓缓点头,却是没有说话。 恰在这个时候,老掌柜虽然一直在这边坐着说话,但眼睛却一直都盯着码头那边的动静呢,眼看着似乎有些船已经卸空了,一帮浑身淌汗的壮硕汉子正围在一起,似乎是算筹支钱,老头儿赶紧就站起来,大水壶拎起来,笑道:“客人且慢慢喝,小老儿要忙活起来啦!” 周昂笑笑点头,道:“好!” 老头儿说罢果然就回去忙活,而过不多时,果然就有些汉子一边擦着汗一边大踏步地往这边来了,其中就有几个人,路过别的摊子看都不看,直奔这边——时日长久,他们往往都已经有了固定喝茶喝汤喝酒的摊子了。 周昂把杯子里的茶水一口喝空了,然后起身,过去算了茶钱,特意多给了几文,笑道:“说要请您一壶茶的,岂能不算?” 老掌柜笑着谢了,终是把钱收下。 ………… 一路走着回县祝衙门的时候,周昂觉得自己的心情又好了不少。 最近几天,他每天都会跑到江边那老掌柜的茶摊去喝茶发呆,还是很有效果的,发呆归发呆,很多事情还是慢慢地想清楚了。 事到如今,有什么办法呢? 他们说走就走了,走得干干净净。 要不是那柄铜镜始终就揣在自己怀里,周昂甚至会忍不住怀疑过去的这一个多月,只是自己的大梦一场了。 现在,师父走了,郑桓师叔走了,敖春也走了,但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呀! 只是以后再不能像此前的那一个来月一样,遇到什么疑难,都能第一时间跑去请教郑师叔,并且肯定可以得到他的指导了。 但自己已经学到手的本事,郑师叔曾经给的那些指导,都是没人能够带走的,那已经是属于自己的本事了。 真真切切的本事。 于是他想:虽然再没有人指点自己,以后不管什么事情,都得全部依靠自己了,但至少,自己作为一个修行者,而且是一个官方修行者,只要不是故意跑去惹事,想要安安生生的在翎州这么一个小地方,做一员官府小吏,奉养母亲,从此安闲度日,应该还是比较容易的吧! 如果没有什么野心的话,这不正是人生最好的追求吗? 自己上辈子汲汲以求的,也无非就是这样了。 说实在的,要不是小地方的发展机会实在太少,工资实在太低,是真的想回小县城去买套房子,老婆孩子热炕头的…… 而现在,这个目标其实自己已经实现了。 地级市里的两进的大院子,搁现代社会,买得起吗? 现在么,也就缺个老婆了。 嗯,虽然没什么野心,但是,如果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庇护一下本地的百姓,还是要做的,但这不是为了什么守护者之类的使命,或者任务,而是为了对得住自己的本事,和良心。 至于守护者什么的,听听就算了…… 我才刚入门! 我才第九阶! 而且,师父临走之前也说了,并不要求自己非得做什么,只让自己顺着心意去做就好了。他更是说过,他勉强可以算是那个什么守护者,但并不强求自己也去做,只是在能力范围之内,尽量去一些对的事情,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就已经很好了。 这一点,自己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 ………… 收拾起心情赶到县祝衙门的时候,距离衙门里晌午会食还有点时间,周昂就直奔自己的“办公室”,见方骏等几个在推牌九,还特意站一边旁观了一会儿战局,然后才过去跟卫慈闲聊了几句,然后才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等午饭。 山门的饭蹭不到了,但衙门这边的饭,还是随时可以蹭到的。 最近一段时间,翎州城这边没有发现什么需要出动官方修行者的案子,似乎是天太热,连坏人都不愿意出门作恶了。 虽然大家还是要该当值的当值,该出去巡查的巡查,但是却不免也都有些恹恹的,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也因此,周昂最近的沉默寡言心事重,倒是并不怎么显眼。 中午会食过,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却是懒得再喝茶了,周昂想起一件事来,索性起身,找到那边文员们办公的地方去。 在门口看见自己那位陈靖世伯正在伏案抄录着什么,他只略站了站,见陈靖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冲他点了点头,然后就出来等着。 片刻之后,陈靖已经出来,两人就站在廊子下说话。 周昂问他:“世伯博学过人,我这个问题想来想去,只能再问你讨个主意。我想找一些本朝或者前朝的史书来看,可惜遍寻不着,也不知道哪里有。世伯可能指点一二?” “史书?”陈靖认真地想了一阵子,摇摇头,“长安肯定有,但是,且不说路途遥远,咱们的身份,也去不了国子监,借不到的!至于咱们翎州郡,我就实在是没听说过哪里……啊!对了,我想起来了!” 正文 第二章 周昂好学 陈靖突然一拊掌,笑道:“几乎要忘记,实在是他消失得太久了。” 说到这里,他笑道:“我还真想到有个人那里肯定有史书,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个人么……你还是不要登门的好!” 周昂闻言大奇,追问:“为什么?” 陈靖回头看看,又左右打量,然后顾不得院子里日头正毒辣,拉上周昂的胳膊,把他扯到院子里,直到觉得已经远远隔开了众人,这才开口道:“此人姓吕,名端,字正山,正是咱们翎州本地人。若说学问、本事,那自然是一顶一的好。甚至可能是咱们大唐国,乃至于当世天下最好的博学大儒了。” “但是,这里头却有一层妨碍……” 也不等周昂追问什么,陈靖已经很主动地道:“在我小时候,就曾听过咱们这位吕宰相的故事了。此人十七岁点茂才,二十三岁已经居官千石,后来一度出将入相,只三十来岁,便已经高居宰相之位,执大唐之牛耳。关于他的故事,很多很多,但是,那都不重要了。” “二十多年前,他一朝失势,被当今朝堂上那位宰相给赶出了长安城,而且一撸到底,他就此回到咱们翎州,开始隐居了。时至今日,二十多年过去了,他膝下二子,皆不得出仕不说,历任太守到任,别说拜访了,首要的第一件事,就是盘诘咱们这位前宰相的举止,就没有毛病,也得挑个毛病申斥一番!” “为什么?还不是当今宰相视之如虎、恨之入骨?虽然已经是二十多年过去了,仍然恨意不减,所以下面人便要想尽了办法迎合?” “也因此,但凡是在仕途上有些想法的,或者是于名声上有些顾忌的,是绝对不敢与他有任何来往的。便不说那些,单单只是你现在身在衙门里,身份上就是极不便利的,一旦你与他有什么交往,立刻就会被太守府那边盯上,说不得马上就有麻烦了。所以我说,他虽是一代大家,必然藏书甚丰,据说他尤爱读史,但是这个人,你是一定不要与他有什么瓜葛的才好。” “我此番特意说与你听,就是怕你以后又找谁问史书,万一打听到此人头上,那人却又一知半解,只知道这位乃是学问大家,却不知忌讳,你贸贸然跑去找人家借书,以后却不麻烦?” 周昂基本上算是听懂了,只是心里却仍有颇多不解。 当今朝堂上的那位宰相,周昂当然知道的,此人名叫徐良,执掌大唐权柄已逾三十年,对外先后打赢了对北方鲜卑人和对东方大汉的两场大战,对内则厉行变革,他执政至今长达三十年的时间内,更是先后扶立了大唐的先后两任皇帝,虽然权倾朝堂,民间褒贬不一,但谁都无法否认他的功绩。 而对于早先的那个周昂来说,不管是出于官方有意的宣传和引导,还是自身对名利的追求,一身功业彪炳的徐良,都是少年人的偶像。 这样良好的印象,自然保留在他的记忆里,被现在的周昂给全盘继承了。 但是……他居然会这样子打压一个人? 他用得着这么去打压一个已经失势二十多年的人? 周昂忍不住拿这个问题去问陈靖,陈靖却只是笑着摇摇头,道:“咱们蜗居一隅,朝堂之事,只是道听途说一些罢了,哪里可能真弄得清内中曲折?” 这倒也是。 周昂点点头,默认了陈靖的说法,然后见他似乎并无其他话要说,便又向他道了谢,然后略有些闷闷不乐地回去。 他是真的想找些本位面的史书来看看的。 在他年轻时所接受的现代社会的系统教育中,核心就是培养所谓的三观,即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而他自己接受了十几近二十年这个体系下的教育,自己的思想、知识、见解,也都是以这三点为基础而建立的。 世界观,不就是观世界吗? 现在问题来了,自己所处的世界,已经变了,不是原来那个世界了。那原本的那一套世界观,当然就有必要更新一下了。 如果说此前的时候,他对这一点虽然也有点想法,但还并不强烈的话,那么,师父临走之前带他走的那一圈,带着自己去观山海、看天下,可以说是极大地冲击了他过去对这个世界的各种判断。 由此,他渴望更加深入地了解当下这个世界的愿望,开始忽然强烈起来。 读史,读本地史,显然是了解当下这个世界、观察这个世界,并且适度修正一下自己的世界观的最好办法之一。 只是可惜,这里虽然学问气氛还算有,但大家更看重诗赋、策文之类的东西,就有些史书,也都是官方修订出来,专门讴歌大唐开国皇帝的那些。 那些东西,周昂此前是看过的,脑子里也还有许多的记忆留存,实话说,在现在的周昂看来,里头实在是真真假假说不清。 此刻索然无味地回去坐下,百无聊赖之下,又起身给自己冲茶,面对着这时候空空荡荡的办公室,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值得权倾朝野的当今宰相几十年如一日的打压呢? 就算这位吕端吕正山公曾经也做过宰相,肯定也有自己的追随者,甚至是党羽,但宰相徐良上任已经二三十年了,把吕端逐回原籍也已经二十多年,肯定是不知道早多少年就已经把他在朝野上下的影响力都给清除干净了。 但他依然无比忌惮这位的存在! 不但责令每一任太守对他严加看管、动辄申斥,而且还断了他两个儿子的出仕之路——这可是够狠的! 所谓“世家”,得是一辈接一辈的出仕、做官,一代又一代的交情、影响力,始终都在维持,才能成其为世家。像陈氏,人家就是一代代的都做官,每一代都会选择杰出的人才继续出仕,因此可称世家。每一任太守到任,都要到陈家去拜访攀谈一下,拉拉交情。 但是像吕家这样,吕端正当盛年就被打下来,接下来两个儿子又无法出仕,那么这户人家就算是此前世家了很多年,到接下来的这一代,也已经全无官场人脉可言了,所谓世家,其实也就不存在了。 太狠了! 不过越是这样,周昂越是好奇。 陈靖世伯认为他很可能是当今天下最杰出的博学大儒啊! 而且这个人还尤善治史…… 正想着呢,左慈和方骏几个人回来了。 他们中午又偷偷喝酒了。 不过连高靖都是默许了的,不过问,周昂当然不会多事。 再说了,他们都心里有数,喝也只是小酌,其实根本不至于影响公务的。 看见左慈,周昂忽然想起来一个思路,不由得问:“子义兄,你是除了县祝和子羽兄之外,对咱们衙门里各种事情最熟悉的,有个事情,说不得要问问你。” 左慈闻言当即道:“何事?子修尽管说。” 周昂就问:“咱们衙门平常负责监视的人里,是不是包含一些特殊人物?” 左慈想了想,先是摇头,旋即又道:“要说有,也是有的,但都不是什么要害人物。你也知道,咱们主要的职责就是清楚妖怪和各种隐秘宗门的活动,其他的事情,咱们是一概不管的,所以咱们的眼线主要是负责各处搜集消息罢了,监视的人的话……县衙那边其实归咱们监视的,这个你也知道,这个算吗?” “呃……” 这个周昂当然也知道。但其实,所谓监视县衙,其实并不是监视,应该说是对县衙的某种保护——同级的官方修行者有就近保护本地官府和各级官员的职责,县衙和县令等县里的四大要员,当然就归县祝衙门保护。 于是周昂摇摇头,道:“不算吧?我就是忽然想起来了,胡乱问问。除了这个呢?具体针对某个人物的监视?” 卫慈摆摆手,道:“这个不归咱们管!就算是有朝廷要求监视的重要人物,也是太守府和县衙的职责,与咱们全无相干。” “哦……” 周昂听明白的同时,心里忽然有了个想法。 也就是说,像这种“世俗”的事务,都是归管理世俗事务的官员和衙门去主管的,也就是说,别管吕端过去的官儿做得有多大,他跟官方修行者这边,都不是一条线上的——问题又来了,他毕竟是前任宰相啊,必然是知道官方修行者的存在的。 当然,理论上来说,他被打压到现在这个地步,朝廷上肯定不会仍然在派修行者保护他了,而没有修行者保护,负责监视和看管他的人,又不是官方修行者这条线上的——这就有空子了。 自从当初请教过郑桓师叔之后,自己最近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努力地研究和练习幻术,水平还有限,但总算是已经掌握了的。 而幻术,能够很大程度上引导和误导影响范围内的每个人。 这一点确定无疑。 只是……问题来了,为了借书看,还不知道人家是不是真的有,有的话也不知道是不是会借给自己,就去冒这个险,值得吗? 正文 第三章 身价 第二天下午,周昂特意去二堂找到了县祝高靖。 他已经反复盘算过,还是觉得很有必要去读史书,去了解这个世界的过去,因为尽管在内心里给自己的责任很小,也坚定地拒绝了师父临走时留下的所谓“使命”,但身为一个修行者,对这个世界了解的越清楚,尤其是对自己的敌人了解的越清楚,将来一旦碰上,胜算的希望就会更大,却是确定无疑的。 而目前可以想到的渠道,只在那位前任宰相吕端处。 他自觉跟高靖的关系虽然不是特别的亲近,但彼此合作了这段时间,已经多少有了些默契,而且他对自己也还算有些倚重,再加上么……只是打听一下的话,周昂不觉得这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反倒是高靖对于周昂主动过来找自己,有些欣喜的样子。 虽然他一直都很倚重周昂的能力,也比较用心地拉拢,培养彼此的默契,但周昂似乎就是那么个人,他对每个人都挺和善的,给人的感觉特别好相处,但往深了接触,却又会发现,他这个人似乎并不愿意跟谁过于深入的聊一些话题。 也或者说,他这个人身上有太多秘密的样子。 左右最近也是无事,周昂愿意主动过来找自己闲聊,高靖欢迎之至。 于是冲上一壶茶,大家笑谈几句,周昂很快就问到了吕端的事情。高靖不解地追问了两句,听说周昂想读史书,再联想到他读书人的身份,以及甚至远道赴长安求学的经历,他不由失笑。 想了想,他道:“吕老先生此人么……我虽然知道的不多,但他毕竟是二十多年前抵定超纲的两大功臣之一,关于他的事情,我倒还真是知道一些。” “两大功臣?” 周昂不由诧异。 这个说法,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高靖认真地道:“你也知道的嘛,徐相在位,且他与吕老先生的关系……唉,其实,说来应该算是遗憾。” “当年大唐内乱,他们两位,一个起于南,一个起于北,一个起于州部,一个发于卒伍,一个仓促间召集八千游兵散勇,却在三天之内直捣黄龙,剿灭了十几万大军的反叛,且生擒判首,一个以三千步卒硬是把鲜卑人重挫在大延关,硬是拖到了大军赶到,最终围歼鲜卑一部四万余人,使鲜卑人此后十年不敢南下,并由此成名,随后两人皆出将入相,一时并称南北双虎!” “后来,也是他们两人,一个居中稳住朝堂,筹措粮草后勤,一个居外与汉国大战,最终打赢了那艰难的一战,把当时已经很是危险的大唐,又重新稳固下来,且两人都对先帝有拥立之功,按说呢……他们两人都是咱们大唐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可惜,两虎相争啊……唉!” 见周昂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高靖笑道:“跟你从小读书,和看到的官府的宣传,不大一样,对吧?徐相在位嘛,独掌朝纲,而吕相失势了嘛!” 周昂恍然,点了点头。 看来高靖此前在长安待过几年,不是白待的,而自己,就算是也曾去长安求学大半年,但一则杜陵杜子山先生只是个在野的大儒,未必就真的知道太多朝局内幕,二则,先生的学问,和自己的所求,也不是这个,所以并不曾听到过这些。 “照县祝这么一说,这两位奇才当年携手御敌,携手扶先帝登上大宝,后来又闹翻……说起来还真是够写一部书的了!” 高靖闻言哈哈一笑,道:“私下闲谈而已,对外切莫提起,免惹麻烦。” 顿了顿,他似乎是下意识地,扭头往北边看了一眼,道:“徐相虽说已经六十多岁了,但据说气势不减当年,当今陛下亦畏其如虎!” 周昂抿嘴,点头。 事实上,听高靖提到当今陛下,他下意识地就想到了前些天的晚上,师父带自己去大唐的宫殿里时,自己所看到的那一幕。 嗯,除了狐妖们翘着毛茸茸的尾巴,真的很撩骚之外,他还是留意到了一点别的东西的。 当然,这不是重点。 周昂问:“我听说直到现在,上头仍有人时刻在监视着吕相的一举一动,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高靖当即点头,道:“那是太守府的职责。也不只是吕相,一些……重要的人,朝廷都会有自己的眼线去时刻关注,这可不单纯是徐良的安排,是朝廷惯例。比如……”他笑笑,“你也知道,咱们要负责保护县衙的。但除了保护之外呢?还有一个职责,就是监视。” 周昂点头,表示了解。 但很快,他又问:“那如果我登门去借书,是不是会……” 高靖笑笑,道:“如果被人记录在案的话,可能会有人找你问话。但时至今日,也是二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了,吕相在当今的朝堂上,一丁点的力量都不可能再留下了。所以……大概并不会有人真的因为你去借了几本书,就与你为难。顶多就是,本郡太守会不敢点你做茂才。” 做不了茂才么? 这个代价倒还真不是太大,属于可以接受的范畴了。 脑子里刚刚闪过这个念头,周昂忽然愣了一下,扭头看了高靖一眼,见高靖笑了笑,他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潜台词—— 如果被记录在案,那当然是要问一问的,但如果没有被记录在案,就会一点事情都不会有——毕竟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老宰相了。 是了! 问题只在这里。 周昂当即点了点头,笑着道谢,“谢过县祝,我明白了。” ………… 其实,如果是县里负责派人看守和监视吕端,事情会更好办一些,但就算是太守府派人在做这件事情,也并不怎么为难。 还是那句话,他只是一个二十多年前的老政敌了,现在他身上吸引到的目光,理论上已经降到了最低程度。 而对于本地的地头蛇,尤其是对于自己还在衙门的系统里的周昂来说,要想搞清楚是谁负责这间差事,又该怎么摸到他的门路,并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情。 于是两天之后,辗转一圈,五两银子送出去,对方听说要去吕家的人,只是本地的一个读书人,因为眼馋吕端手里的藏书,所以想登门借书,几乎都没有丝毫的犹豫,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赶到他当值的那天上午,周昂收束整齐,从衙门里借了马,向西骑行六七里地,赶到那边的一座名叫“吕家镇”的小镇子上。 于是那负责看管的人借故走开片刻,任由周昂过去敲响了吕家的大门。 平心而论,吕家的宅子似乎不小,但应该多年不曾修缮了,显得有些破败。 据说这里是吕家的祖宅。 它现在的状况,比较符合吕家当家人的现状。 阔过,现在已经失势,败落了。 周昂敲了两次门,过了许久,才终于有个老仆从里面打开了门,打开门来,带着一抹疑惑地打量周昂,似乎是在疑惑,怎么会有人敲自家的门。 周昂道明来意,说是想要拜访吕老先生。 老仆不敢应,又不敢拒绝,只好关上门,回去禀报。 过了一会儿,他重新过来打开门,邀请周昂进家。 然后,特别容易特别顺利的,周昂就在吕家的宅院里,见到了正在浇花的吕端吕正山。大唐王朝的前任宰相之一。 看见客人进来,他放下水壶直起身子来,能看得出来,他精神很好,非但毫无颓唐之色,反而看上去只有四五十岁的样子。 但他现在已经年近六十了。 他脑袋上连一根白头发都没有,身材高大,有些南人北相,但却并没有什么大人物身上的那种威严与压迫,反而真的和蔼如一位博学的老居士。 看见他脸上的笑容,周昂忍不住想:可能是多年的隐居生活、多年被看管的经历,已经让他身上当年的英雄气,以及那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所谓宰相气度,都被磨干净了吧。 周昂远远的站定,先就是毕恭毕敬的兜头一揖,道:“后学末进,翎州周昂周子修,见过老先生。” 吕端冲他招招手,等周昂走近了,他脸上仍是带着那抹散淡的笑意,问:“据说你要拜访我,还想借书?” 周昂笑道:“正是。” 顿了顿,他认真地道:“后学原本并不知道先生的大名,近来想要借些史书看一看,问遍翎州,后来有位先生告诉我,若借史书,当今天下,没有任何人的藏书能超过先生,故而,末学才前来拜访老先生。打扰了!” 吕端一直很认真地看着周昂,等他说完了,他和煦地点了点头,却忍不住道:“我这宅子外头有人监视,你知道吧?” 周昂点头,“知道。” 吕端大感兴趣,“那你还来?不怕将来阻了前路?” 周昂笑道:“一来,末学志不在茂才,因此并不太在意,二来,末学花了点钱,通融了一下,看守先生之人答应在下,不会把我来拜访这件事记录下来。” 吕端闻言大奇,“还有这事?” 加周昂点头,他问:“你……花了多少钱?” 周昂伸出手,比划了一下,道:“五两银子。” 吕端愣了一下,旋即有些失笑。 片刻之后,他忽然哈哈大笑。 正文 第四章 吕端 周昂最初面色平静。 实话说,得知仅仅五两银子,就可以“无责任”见到吕端的时候,他也有些吃惊,要知道,尽管已经是二十多年之后了,他的政治生命事实上已经基本结束,不可能再对当今的徐相产生丝毫威胁,但他毕竟还是每一任太守上任之后必须要做的一件相当重要的政治任务的。 然而,五两银子,就搞定了。 在他想来,得知自己现在的“门票”仅仅只值这个价之后,这位前任宰相,说不得便会大笑几声,而那笑声里,应该满是苍凉,甚而悲怆。 这是一个被政治贬斥加人身圈禁二十多年之后的前任宰相身上,理应会出现的情绪,意料之中,无可厚非。 但渐渐的,周昂的面容有些无法平静了。 因为他从吕端吕正山先生的笑声和笑容里,居然没有看到丝毫的苍凉、悲愤、无奈、感慨……等等任何此前臆想中该有的情绪。 甚至……哪怕连一点发现了机会之后的野心顿生,也没有。 他似乎就是单纯觉得这件事挺好笑的。 于是大笑不止。 他的笑容爽朗而干净。 周昂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笑声停下,他笑得脸膛有些发红,仍是不由得摇头,带着笑意,对周昂道:“周生勿怪,老朽失礼了。” 周昂笑笑,问:“先生何故发笑?” 吕端摆摆手,笑道:“可笑之处颇多,周生感兴趣吗?” 周昂闻言笑起来,“左右也是闲着,先生若愿意指点,末学自然想多听听。反正五两银子已经花出去了。” 吕端闻言又是爽朗地哈哈大笑几声,然后才道:“二十多年弹指过,徐相居相位已是三十一年了,周生既然爱读史,那我且问你,世间有三十年的帝王,可有三十年的宰相么?” 周昂想了想,愕然片刻,道:“怕是……仅此一例?” 吕端点头,道:“怕是所有人都已经感知到,徐相在位不久了。此事于我而言,值得一笑否?” 周昂又想想,点头,道:“值得。” 然而这个时候,吕端的笑容却渐渐收起,片刻之后,他竟是叹了口气,道:“周生爱读史,是好事,但还是读的太少。此事……并不可笑。” 周昂愕然。 嘴巴张了几张,周昂最终问出来的问题是,“我闻徐相春秋正盛,其武人出身,身体极好,六十多岁怕是还……” 徐良摆了摆手,打断了周昂的话,一时间竟颇有些颓唐的模样,道:“不说这些了。我一贬斥之人,你一无知书生,岂能妄论天数?” 周昂又是讶然。 此时,吕端却已正色问道:“周生为何要读史?” 这就有些考校的意味了。 当下周昂赶紧收回刚才因为吕端的“异常”而引发的各种思绪,收拢精神,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读史可以明智。” 吕端缓缓颌首,“此言良善。还有么?” 周昂又回答道:“读史可以知兴替。” “还有么?” “呃……”周昂为难片刻,缓缓地道:“读史可以知当下。” “哦?”,吕端目露惊奇,“此言何由?” 周昂认真地道:“任何古史,都是当代史。” 吕端呆立片刻,沉默下来。 过了许久,他缓缓地道:“善哉!周生可谓知史矣!” ………… 十几分钟之后,周昂被吕端亲自带着,到了吕府的一座跨院。 没有什么藏书楼,吕端的书,被收在这座跨院的五间正堂里,推开门进去,除了正当门有一张书案两把胡椅之外,里面满满的都是书架。 院子里只有一老仆负责打扫照看,不过看房间里书案和胡椅的磨损程度,这里应该是经常有人来读书的。 周昂猜测,可能是他的两个儿子,或者底下还有孙子之类的。 带了周昂进去,吕端大略一指,道:“那边几列书架,都是你要看的史书,你可以带走去看,记得妥善保管,记得看完了送回来。若是你想在这里看,也是可以的。”又指着距离最近的书架,上面不是书,似乎都是些手稿,道:“这里都是拙作,读书心得,尤其是读史心得,也颇有一些,周生要看,看完之后记得原样放回。最底下这些手稿,尚未成书,皆是散谈,周生可随意取用。” 周昂赶紧施礼再次道谢。 这个年代也挺看重文化的,但历史这一块儿不是说没人研究没人爱,主要是好像并不怎么普及,重要典籍至少是在翎州这种郡治所在,都不易得,所以像吕端家里这样,拥有那么多书,而且有那么多史书的,真的是大学问家,至少也当得起一个大藏书家了。 人家愿意敞开私人藏书的书库,随便你看,甚至连自己的手稿都随便你看,实在是天大的恩情,自然值得认真的谢一谢。 吕端笑着摆手,道:“这些书摆在这里,只是不舍得烧掉而已,偏生我家人口不多,看书者更少,是以常常感慨书不逢人突然积尘而已。周生愿读书,在老朽而言,反倒颇觉快意。你若要在这里看,要吃要喝,尽可以去找这院中老仆索要便是。我家虽穷,还不至于连些吃喝都供不起。” 周昂有些愕然。 这竟是要挽留自己住下读书的意思? 想了想,他赶紧道:“先谢过先生盛意,只是……小子倒是想在这里埋头苦读,却无奈在外头另有职差,每天只能拿出一部分时间来读书,叫先生失望了。” “哦?周生看着年轻,已经出仕了么?” “小子家贫,故托人到翎州县衙谋了份差事,正是今年的事情。做一小吏,为人执笔墨而已,算不得出仕。” “唔。” 吕端捻须,脸上忽然有些郑重神色,道:“如此说来,周生倒不是只知读书的人了。老朽敢问,当今市面,米价如何?” 周昂愣了一下,旋即才回答道:“上好的大米,约五十文到五十八文一斗不等,最近稻子已经收割,米价略降了一些,也在五十文上下。” 吕端闻言蹙眉,片刻后道:“高了些。” 片刻后,又问:“今年风雨颇谐,民间应无饥馁,猪肉价几何?” 这个就…… 最近,随着周昂入职,周家算是有了稳定的经济来源,周蔡氏终于舍得一天吃三顿饭,而且早饭晚饭都是吃大米饭了,只是据说中午只有她跟周子和的时候,却仍会时不时吃一些杂粮,至于肉,仍是不大舍得买的。 所以,周家最近的一次吃肉,应该还是周昂半个月前去买了一块肉回家,但现在他赚钱能力上去了,对猪肉多少钱一斤,反倒没那么在意了。 想了想,周昂才大概记起来,道:“三十八文一斤,有肥有瘦。” 吕端闻言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神色郑重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却是又把话题拉了回去,道:“周生若是不便住下读书,也总不好次次皆行贿来此……”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忽然转身,招招手,道:“周生随我来。” 于是周昂跟着他,出了这座跨院,沿着一道抄手游廊,似乎是在往后宅去,却在走到一处花圃前时停下来,吕端指了指那墙头,道:“从这里翻过墙去,后面是条小巷,周生以后要来借书、还书,可以从这里翻进来,如此,便不必花钱行贿了。既免了对方的过失,又得了你的方便。” 周昂有些惊讶地看着那高大的墙头,上面果然有不少攀爬的痕迹,甚至仔细看,墙下的花圃里,似乎还藏着一个高脚凳,想来也是为了翻墙方便用的。 “这……这是……” 吕端笑道:“家中小儿辈年幼贪玩的时候,想要出去玩耍,从正门出去,总要被人盯着,他们便想了这个办法,从这里出去,却好可以躲过府外人的耳目。只是近些年,已经用不上了。” 周昂恍然,赶紧再次道谢。 这不单纯是把私人藏书敞开给你看了,而且还指点你怎么悄悄溜进人家家里,只为了让你既不花钱又没有风险的来看书。 也因此,周昂的道谢,比之此前两次,还要更加诚恳许多。 当然,事实上,如果他想偷偷溜进来看书的话,是完全不用那么麻烦的,他甚至可以光明正大的走正门,也不会被门口监视的人发现。 只需要一点点的不怎么成熟的幻术,就足以让那些人看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只不过,出于对吕端吕正山先生本人的尊重,也是出于对借书这种事情本身的尊重,周昂才宁可放弃那些手段,花了钱买路,认真地进来拜见。 见周昂态度诚恳,吕端笑得和煦,道:“好了,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就回去找书吧!想看什么都可以。拿了什么走,也尽可不必告我,只记得要还回来,莫要损坏遗失便是。若是读书时有什么困惑不解之处,尽可以随时来找我。” 说到这里,他笑笑,风趣地道:“你这五两银子,不能白花。” 周昂笑笑,再次躬身道谢。 正文 第五章 三千年 周昂带了足足一抱书出门。 当然,在选书之前,他诚心请教,请吕端先为自己讲解和梳理了一遍他的藏书,主要是史书——而这种所谓的“梳理”,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足以让周昂通过吕端的三言两语,摸清当下这个位面的天下鼎革与延续了。 按照吕端的讲解,本位面的这个世界,有记载的历史,已经有近三千年,早期的历史云里雾里,往往虚化成一些神话传说,但毕竟还是有记载的,只是据吕端说,其中多少是真实的,多少是瞎编的,无人可证,而自一千七百年前的《秦书》开始,算是史家的正式开端。 这一套《秦书》,长达三百六十卷,迄今为止仍是私人著史的典范,记载了自秦朝立国前后,一直到秦幼帝之间,长达二百多年的历史。 按照后世学到的分类,这本开“史家先河”的书,应该是被归类为纪传体断代史。 后来有一本《晋书》,本来也是私人著史,但吕端评价不高。 因为这个作者只写了不到一半的稿子,朝廷力量就介入了,一则把作者强拉进官方著史的机构,二则禁止他继续写自己的那一部。但后来,他那本未完成的《晋书》,还是流传了出来,并且流传了下来。 从此《晋书》就有了官方版本的《晋书》,和私人版本的一部分《伪晋书》。 两个版本,吕端都评价很一般。 但至少,这几本书记载了本世界位面上有史记载的仅有的最长的一段大一统的时间——因为秦晋相连,共四百五十七年,而晋朝之后的魏朝,在官方版本的《晋书》完成之后不久,就崩溃了。 也就是说,自秦朝开始,至魏朝,这三个朝代,合计五百年出头,是大一统的时代。后来则朝代纷争、更迭极速,始终缺乏有力的统一政权,由此,官方无力控制民间的舆论,各种官方的历史记载和私人的著书立说纷呈。 这一乱,就是三百多年。 一直到九百多年前,大汉王朝重新一统天下。 乃至于,一直到汉朝的武皇帝一出,公认的,整个汉朝达到了鼎盛,南征北讨,无往不利,甚至是有史记载以来,中原政权的最巅峰。 但汉朝的荣光,仅仅只延续了不足两百年。 随后,天下渐次分裂。 汉朝依然还在,而且也依然是这个天下最强大的国家之一,但各国逐渐独立、更迭,它却已经根本就无力再恢复大一统。 在不足百年的时间内,这个天下已经由汉朝一统,变成六国鼎立,但在那几百年里,虽然各国纷纷割土,但汉朝依然保持着鞭笞天下的实力。 四百年前,六国变七国,汉朝又弱了一点。 最终,在距今二百七十多年前,大唐立国,又从本已衰弱的汉朝身上,隔走了很大的一块,由此,不但奠定了延续至今的八国鼎立的天下政治格局,也使得汉国最终衰落到历史最低点,从此只保留着名义上天下宗主的地位,而在事实上失去了鞭笞天下的能力。 一直到二十多年前,大唐内乱,汉朝看出了大唐的虚弱,发全国之力,再次尝试统一天下的进程,想要恢复先祖的荣光,却在大唐两位宰相的联手之下被挫败,虽然后来面对诸国围攻,他们还是守住了基本盘,却毫无疑问的再度衰落了一截,因此二十多年来,天下反倒再无烽火。 所以,其实换个角度可以理解为,是当年徐相与吕相主持下的那一战,北击鲜卑,东战汉国,皆大胜,一战打出了天下二十多年的和平。 当然,汉朝的前二百年,有后来官方修订的《汉书》在,但这本书显然是没有“完本”的,汉朝作为天下纷争之后的所谓“天下共主”,他后面的七百多年直到现在的历史,并没有一个官方的权威版本,往往都是各国编各国的了。 大概一个多小时的功夫,吕端从容地把过去天下三千年的历史娓娓道来,算是给周昂做了一次最基础的科普。 而听在周昂耳中,也就是说,自己要读史,这个世界的历史的梗骨和主线,就在《秦书》、《晋书》、《伪晋书》和《汉书》这四本书里。 最终,周昂从所有的藏书中,选了《汉书》的前十卷,决定带回去看。 虽然他觉得,或许那些《秦书》之前的“史前”神话里,可能藏着自己最想找到的东西,但他对汉朝的武皇帝这个人,比较感兴趣。 而汉朝史,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可以算是现代史了。 ………… 这个年代史书的特点就是,它书里的每一个字,都是手写的。 因为历史的书写,和史书的编订,都已经全然掌握在朝廷手中,而朝廷并无意于让各种史书向民间扩散,再加上每一部史书都是毫无疑问的大块头,动辄几百卷,要想逐一刊刻出来,工程量简直大到惊人,所以,想读史,几乎只有一个渠道,去国子监借阅。 而且还得是你够资格借。 像吕端这样,家里藏书几千上万卷,几乎囊括了所有当世重要书目的大藏书家,而且主要是还包括了几乎所有重要的史书,实在是极为罕见的。 因此,当这位前任宰相向自己毫无保留的敞开他的藏书室,且很有耐心地为自己梳理几千年历史的主线的时候,周昂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充满感激。 ………… 周昂是骑马来的,但事先并没有准备什么工具,能把《汉书》的前十卷带上,已经颇费力气。而他骑马回城之后,也没有第一时间赶去县祝衙门,反而是先回了趟家,把东西放到家里,然后才策马赶回县祝衙门。 于是他最终悲惨地错过了衙门里中午的会食。 刚进衙门还了马,他就正好碰到饭吃到一半就仓促地赶过来的杜仪和刘瑞,随后陈翻也追了过来。 看见周昂,杜仪道:“子修来的正好,一起走,上马再说。” 于是周昂刚下马,就又再度上了马。 一行四人,纵马直奔崇光坊。 在路上,杜仪简单为周昂解说了一下是怎么回事。 就在刚才,县里派人来通知,说是崇光坊出了人命案,但根据初步的判断,此事似乎涉及到了神秘的力量,县衙里与县祝衙门这边常年在类似案件上合作,当然是第一时间选择通知这边。 目前初步的消息是,似乎又是一起妖怪杀人案件。 快马之下,他们一行四人很快就赶到了崇光坊。 出事的那家铺子已经被县衙里的捕快们给封锁了,但四周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人群。正是大白天,虽说天气炎热,但根本无法熄灭大家爱看热闹的心情。 四人在外围下马,缰绳统一交给陈翻带着,随后刘瑞当先,三人分开人群挤进去,很快就见到了县衙这边在现场的一位翎州县典史,许忠。 也是老熟人了。 当初周昂去陈家接到抄写《金刚经》的活儿,保人就是他。 看见杜仪带着人进来,许忠赶紧迎上来,瞥见周昂也在,还隐晦地点了点头打个招呼,周昂也点点头。 然后,许忠对三个人低声道:“是这家肉铺的一个伙计,开膛破肚了,心被掏走了。据店里的人说,凶手是直接登门,就是奔着这个伙计来的,彼此争执了几句,就动手了,目击者一致说,凶手没用刀,是直接用手撕开了这个伙计的胸口,把心给掏走了,而且……” 说到这里,饶是许忠也算办案老手,还是露出一抹恶心的表情,道:“据说那凶手是当场就把那颗心给生吞了。然后扬长而去。” 说着,许忠忍不住回首往店里看了一眼,道:“当时店里的几个伙计,还有正在买肉的几个人,都吓疯了。现在都拘在后面的院子里。” 杜仪、刘瑞和周昂三人听完了,彼此都交换个眼神:县衙这边的判断没错,这种案子不是他们能处理的了。 于是,杜仪很快道:“许典史,你们继续封锁这里,直到我们的后续人马赶到。另外……安排个人帮我们看马。” 许忠当即答应下来。 于是很快,陈翻被从看马的差事之中被解放出来,也加入了进来。 自己的人没赶来之前,必须借助县衙的人来控制现场的秩序,并控制住那些目击者,所以杜仪并没有打算第一时间去到后院讯问,只是决定先看案发现场。 周昂当然也第一时间就跟着进去。 但进去之前,他的目光落在这家肉铺门口挂着的一扇扇的猪肉上,随后目光在四周逐一扫过一遍,感觉周边除了围着看热闹的人有点多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异常,这才准备进去。 但是,都已经迈出了脚步,他却又忽然转头回来,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片刻,便准确地找到了刚才一掠而过时觉得有些不对劲的那双眼睛。 那人就缩在人群里,目光却一直都在追逐着周昂。 看见周昂终于冲自己看过来,那人本来就已经快要哭出来的脸上,顿时又露出一抹哀求的神色。 这人周昂偏生还认识,他叫鲁大员。 正文 第六章 报仇? 只手破胸,肋骨折断,心脏被硬生生从体内拽出。 血流了一地。 实话说,仅仅只是看着躺在地上的这具尸体,周昂就觉得自己的胸口也有些隐隐作痛。 如果不是自己在巧合的情况下,正好赶在那只狐妖赶到之前制作出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道符,如果不是那道符居然真的就管用了……他想,第二天早上自己的母亲和小妹久唤不应之下推开房门,看到的应该就也是这样血腥的一幕。 “但这并不能证明,凶手就是一只妖。”杜仪道。 刘瑞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站在两人身侧的陈翻似乎还有些不太理解,便追问:“为何?” 杜仪耐心地向他解释道:“这一点,很多修行者,也是可以做到的。” 陈翻旋即道:“但是他当场吃了那颗心……” 刘瑞笑起来。 杜仪也笑了笑,道:“喜欢吃人心的,可不是只有妖怪。而且……搞不好就算是忍着恶心,只要能把咱们带歪,对方也愿意吞下去呢?” 陈翻似乎觉得有些过于惊悚,脸色多少有些变得苍白。 这个时候,杜仪抬起头来,看向周昂。 “你怎么说?” 周昂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子。 进入到那独特的观想状态,他看向空气中丝丝游动的灵气,在心里想象着,问它们:你们刚才看到了什么? 就这一问,他果然就觉得有些信息一下子涌入了脑海。 于是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有一幕画面就那么栩栩如生地在他面前展现出来。 正是此刻已经倒在地上的这人临死之前的几分钟。 一个身形高大壮硕的汉子忽然走到肉铺的摊子前,不等对方招呼,劈头就问:“你是杜二?” “是我,客人您好,您打算买点什么,我们今儿杀了两只大……” “闭嘴!你娘是不是叫杜王氏,你媳妇儿是不是也叫杜王氏?” “呃……是……是。我娘……” 那汉子忽然一跃,蹿过猪肉摊子,右手猛地贯入杜二胸口,随后,那杜二刚来得及惨呼一声,便被对方把心给拽了出来,随即当场倒地。 当时肉摊前正在买肉的几个人,和摊子里的另外两个伙计当时已经全然愣住了,只是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却完全懵掉。 而那杀了人掏了心的汉子,却是随后便一脸愤恨地将那颗仍砰砰直跳的心放到嘴边,大口撕咬吞咽了起来,竟很快便在众人的惊愕之中,将一颗心给吃了下去,随后,他大吼一声:“管好你们的老娘和老婆!” 然后便扬长而去。 ………… 周昂睁开眼睛,揉了揉眉头。 不出所料的是,对方的实力并没有太高,所以自己的回溯能力,是有用的,也清楚地看到了那家伙的相貌形容,并且听到了声音。 但问题是……这算什么? 管好你们的老娘和老婆? 这算什么杀人的理由? 他抬头看向杜仪和刘瑞,又看了陈翻一眼,道:“此事有些蹊跷。” 杜仪闻言道:“怎么说?” 周昂道:“我猜,应该是就在这起案发前,还有另外一场凶杀案,也已经发生了,只不过或许还没报案,或许案子还没转到咱们这里来。” 说话间,他向杜仪,道:“这个伙计被杀,似乎跟他的老娘和老婆有关。” 杜仪疑惑不解。 但这些年来破过的案子多了去了,杜仪心内念头稍动,当即便道:“我马上去审问一下店里的人,看此人住在何处。”说罢转身去了,陈翻赶紧跟上。 周昂正要也跟进去,忽然背后有人道:“敢问哪位是周昂周官人?” 周昂回头,见是一个县衙的人,便点点头,道:“我就是。” 那人当即回身一指,道:“那边有位鲁大员,坚持要见您,说是要重要情况禀报。” 周昂扭头看看鲁大员,见他脸上依然是那副快要哭出来的哀求模样,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但还是点点头,冲鲁大员招了招手,道:“让他过来吧!” 于是鲁大员被放了过来。 甫一见到周昂,他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先生,救命啊!” 周昂左右看看,蹲下,问他:“怎么了?” 那鲁大员吓得浑身都有些哆嗦,战战兢兢地道:“先生,先生,这肯定是上次那件事,那些……那些狐大仙索命来了!” 说到狐大仙几个字,他的声音还刻意地压低了不少。 周昂笑笑,道:“索命的话……也该去找你,或者找我,怎么偏生找了此人?他只是个肉铺的伙计,与此事……” “先生……先生……”那鲁大员竟一再地打断周昂,脸上的肥肉哆嗦着,认真地道:“他是找错了!一定是找错了!他们自然不敢去找先生,便来找我报仇,但是却走错了铺子,杀错了人!” 说到这里,他可怜兮兮地看着周昂,道:“先生救我!救我啊!等他们回去之后发现杀错了人,肯定还会来找我的!到时候我一家老小……” 周昂抿嘴,想了想,正要说话,杜仪等人已经从铺子后院出来了,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的鲁大员,低声对周昂道:“问清地址了,那咱们现在……” “走!” 说完这个字,他犹豫了一下,看看杜仪,又看看刘瑞。 杜仪本来作势要走,见状愣了一下,当即恍悟,便低声道:“叔玉,就劳烦你留在这里看住现场,等咱们的人过来,如何?” 这个话,他作为县祝衙门里的主事,地位仅次于高靖,自然是随口吩咐,但周昂却显然不可以随便开口这么说的。说了,就越权了。 刘瑞当即点头,还特意拍拍周昂的肩膀,笑笑,然后才对杜仪道:“杜主事放心,这边交给我了。” 几人都点点头要走,周昂却又指了指还跪在地上的鲁大员,道:“待会儿咱们的人来了,记得把此人也带回衙门。” 鲁大员惊愕,刘瑞点头。 “好!”他说。 于是周昂和杜仪、陈翻等三人,随后便又挤出围观的人群,过去要了马,纵马直奔那杜二的家。 但是等他们赶到那杜二的家,却发现这里已经被县衙的人给封锁了。 于是很快,他们又再次跟翎州县衙典史许忠碰了头。 正文 第七章 进展 许忠正在讯问几个附近的居民,得到消息回头看了一眼,便走了过来。 短短半个时辰之内,大家第二次碰面,许忠脸上带着些苦笑。 “没想到你们那么快就赶过来了,正要派人去通知你们一声呢。死的是一对婆媳,正是那肉铺里死者杜二的老娘和妻子。” 翎州县乃是郡治所在,城池既大居民又多,因此除了正常的官府职能之外,维持城内的治安、打击犯罪的要求,显然比普通县城要大了不少,而三位典史之中,许忠就是专门负责这一块儿的,自然是多年老手。 这个时候,他简单介绍案情: “我得到报告赶过来的时候,第一时间封锁了现场,控制了报案的两个街坊,但旁边的院子,我没敢去查。母亲问出来的情况,在这对婆媳被杀之前,似乎是一直在拌嘴。据街坊说,这婆媳俩都不是省事儿的人,拌嘴是经常有的。” 说到这里,他回身指了一下那边的一个报案人,道:“据他说,他是有急事回家拿东西,路过的时候发现杜家大敞着门,就无意间往里看了一眼,结果一眼就看见门里头有血,因为平常还算熟悉,就到门口又往里看了一眼,然后就发现了尸体,吓得赶紧去找坊卒报了案。” 听到这里,周昂与杜仪对视一眼,都有些皱眉。 不过这个时候,当然还是要去看看现场再说。 许忠带着三个人进去,只见一对婆媳的尸体都躺在院子里,尸体应该并未移动,看她们死时的模样,能大致判断出来,先被杀死的应该是儿媳妇,婆婆应该是吓得要跑,但随后就被从背后砍翻了。 在院子里来回打量一番,周昂再次闭上了眼睛。 过了没多大会儿,他睁开眼睛,愁眉不展。 案情是如此的简单,简单到有点离奇。 凶手就是杀死杜二的那个。 一如那个报案的街坊所说,这婆媳俩之间应该是一直在吵架拌嘴,儿媳妇儿不是什么省事儿的人,偏偏婆婆也向来强势,然后,忽然有人一脚踹开了门进来,大声斥责、辱骂,婆媳两个虽然见对方是个强壮的汉子,倒也丝毫不怵,齐声叫骂,于是,那人直接从怀里拔出刀来杀人。 首先,根据两次的“回溯”所得,周昂可以判定,这杀人者肯定是邻居,而且很明显知道杜二就是这户人家的男主人,而这婆媳俩虽然没有称呼对方的名字,却也显然是认识他的,所以开口便骂。 其次,对方这次杀人,用的是刀。 想明白这两点,周昂迈步出了院子,找到那个报案的街坊,问:“你就住在这附近?”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之后,他又问:“你在这里住了几年了?周围邻居可熟悉否?” 再次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周昂便把自己在回溯时见到的那凶手的相貌简单形容了一下——没等他形容完,那报案人已经露出了然的模样,伸手一指旁边的一户人家,道:“就是这家,他们搬来好几年了,姓霍,我们都叫他霍大郎。” “你确定?” “呃……按照官人所说的那人模样,定是霍大郎无疑。” 此时杜仪已经从院子里跟了出来,周昂扭头看他一眼,道:“拿人吧?” 杜仪露出一副愕然的模样。 事实上,周昂的高深莫测,是不需要多说的,但也正因如此,无论高靖还是他,都并不知道周昂到底有什么特殊的不为人知的本事,和到底有多大本事。 这个时候,大家一起从一个案发现场,赶到第二个案发现场,按理说所获得的案情消息,都是一样的,杜仪根本无从理解,周昂是怎么就锁定这个霍大郎了。 这个时候他不禁有些疑惑,虽然这个时候,杀死杜二和他老娘妻子的凶手,很可能是同一个人,但当时情况紧急,大家在肉铺的时候,并没有来得及向目击者去询问凶手的长相。 但周昂已经锁定了。 不过这个时候,也仅仅只是片刻的愕然罢了。 杜仪很快就点了点头,果断对许忠道:“许典史,命你的人撤开一些。” 周昂却摇头,“我猜可能不用。” 杜仪很快明白过来,“人可能已经彻底跑了?” 周昂点点头,随后过去,伸手轻轻一推,院门就开了。 院子里果然空无一人。 ………… 一直到天快黑的时候,周昂才终于回到了衙门。 案情无比明朗。 其实就算没有周昂,没有他的回溯,这件案子也没有丝毫疑难之处:院子里虽然并没有目击证人,但当值的坊卒那里却可以证明,的确有个如霍大郎那般长相的人,一脸愤愤然地冲出坊门,似乎的确是奔崇光坊去了。 而崇光坊肉铺那边的目击证人,可以确凿无疑地证实:杀人者就是霍大郎! 所以,这霍大郎应该是先杀了杜家的婆媳二人,犹不解恨,于是干脆找到崇光坊去,当街杀了杜二,并吃了他的心脏,然后逃逸。 周昂凭借着自己的回溯能力,曾经试图赶快一步,想要把很可能还没来得及跑掉或杀掉杜家婆媳二人的凶手霍大郎,但很显然,霍大郎先杀的人是杜家婆媳,于是,他也无能为力。 案情如此简单,处理起来自然也就不必太过复杂。 亲眼见到了霍大郎杀人并吃心那一幕的目击证人,全部带回县祝衙门暂扣,等到案子彻底收尾,就要把他们的相关记忆洗掉,免得传出去骇人听闻。 然后,当即通知各处城门、各坊,务必严加盘查,一旦发现形貌如霍大郎者,可以不动手捉拿,却应立即汇报。 这些事情,后来周昂都没怎么深入参与,因为杜仪是办老了案子的,他的安排,百密无疏。 可是从当时的两次回溯开始,周昂心里就有一个莫大的疑团,挥之不去,一直到回到了衙门坐下稍加休息,这个疑团越发让他困惑不已。 行凶杀人之人,当然可以有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理由,但因为隔壁有婆媳俩老是吵架,就忍不住跑到人家院子里去动手杀人,杀了人还不算完,还要再跑去当时并不在家的杜二所在的肉铺去追杀……这无论如何去想,都太过夸张了些。 简而言之:这脾气也太大了吧? 因为婆媳吵架弄得邻居心烦从而引发的血案? 怎么想都觉得不靠谱。 当然,杀人者不是普通人,甚至都未必是人。 单单只从那霍大郎竟然可以如此轻易地只手穿透杜二的胸膛,并且掏出他的心脏这一点,就已经可以确认他要么是修行者,要么是一只妖。 但他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案子基本办完,杜仪带着陈翻还在外头继续忙活,刘瑞带队把肉铺里的目击证人们押回县祝衙门之后,却也已经结束了公干,回到了公事房。 其他人都不在,刘瑞进了屋子,一边大声冲外面的仆役要开水喝,一边笑着对周昂道:“子修,我听说你都没问任何人,就知道凶手什么长相了?你这手本事可是厉害呀!我听说长安那边也有这种高手……” 没等他说完,周昂已经笑着摆手,道:“雕虫小技罢了!不值一提!”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问:“叔玉,据你这些年遇到的案子,你有没有遇到这种情况?就是……会不会有人,或者妖怪,性格异常的暴躁?” 刘瑞闻言想了想,道:“妖怪们的脾气,好像都挺暴躁的?就我见过的来说……越是实力低的,尤其是刚刚成了妖怪的,越是脾气暴,我觉得主要是傻!还有就是,越是单干的,还没被什么妖怪的组织或者什么神秘宗门给吸收的,也会更傻一点。就是你说的脾气暴躁!” 周昂闻言缓缓点头,却又忍不住问:“暴躁到……听见隔壁邻居吵架,就忍不住要过去杀了人家?” 刘瑞闻言咧嘴笑了笑,摇头,“这个倒不至于,就是……傻一点,蠢一点而已,也不至于蠢成这样!像今天这个案子,我也是头一回碰见。” 周昂再次缓缓点头。 想了想,他忽然起身,道:“不行,我得回去,再找几户街坊问问。” 刘瑞讶然,仆役正给他倒水呢,他也不等倒完,就摆摆手示意仆役出去,自己却顾不上喝就过来,追着周昂,道:“问什么?你觉得不对?” 周昂道:“这个案子很简单,我倒不觉得怎样,问题就在于,这个杀人的动机太过异常了。” “所以你怀疑……那杀人者的脾气暴躁到这种程度,是另有原因?” 周昂点点头,道:“差不多是这样,所以我得再去……” 两人边走边说,转眼间已经到了院子,正在说话,却忽然看见高靖和方骏前后走进了院子,看见周昂,高靖抬了抬手,于是周昂停下说话。 四个人在院子里碰面,高靖道:“下午的两起杀人案,你们都跟了对吧?” 见两人点点头,他叹了口气,缓缓地道:“现在问题有点麻烦……杀人者霍大郎,死了。” 周昂与刘瑞闻言皆是愕然。 正文 第八章 三天 安民坊,灵江畔。 一群衙役正努力地维持着秩序。 一具从水里打捞出来的尸体,就躺在灵江岸边的大堤上。 周昂努力了几次,最终徒然地叹了口气。 虽然泡在水里的时间应该不是太长,但尸体还是已经肿胀得相当难看,只不过还是可以很轻易地分辨出死者正是霍大郎罢了。 这是今天下午发生的第三起重大案件,和死的第四个人。 所以,这算什么? 因为隔壁邻居太过吵闹,所以一怒之下杀人,甚而还追杀过去,杀死了第三个人,然后心头怒气泄掉了,冷静下来一想,后悔了后怕了?然后畏罪自杀了? 可惜的是,这一次周昂的回溯能力,毫无作用。 他看不到霍大郎是从哪里投的江,看不到他是怎么投的江,也看不到他是不是自愿投江。 他猜测,是灵江的流水把他带离了他真正的身死之地,也或者,流水对自己的回溯能力,有阻断作用? 总之就是,此前两次都很灵光的回溯,这一次不好用了。 什么都看不到。 跟周昂不差先后赶过来的杜仪也是眉头大皱,蹲在尸体旁边不远,看看地上犹自淌水的尸体,再看看脚下的滔滔灵江,无语许久。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外围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很多都是码头跑货的船商、船工、力工,等等,县祝衙门的兵卒和县衙的衙役们封锁了外围,那边卫慈正在向从江中捞起了死者尸首的船工们问话,而这边,县祝衙门里的一帮人,包括高靖、杜仪、周昂等人在内,面对着霍大郎的尸体,俱皆沉默。 过了好久,还是杜仪第一个开了口。 他说:“首先,按照那些船工们的说法,他们在江面上看见尸首的时候,尸首就是这个样子的,身上显然没有绑上石块之类的东西……虽然,这根本无法确认他就是真的自杀……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是啊,大家都理解他的心情。 如果大家不是县祝衙门的人,如果这个世界没有种种的神秘力量存在,如果死者霍大郎不是在此前杀死肉铺伙计杜二的时候,表现得太过强悍,异于常人的那种非人的强悍,那么,这件案子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这就是一起杀人之后又自杀的案件。 就此结案,上上下下都没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 但是他当街轻易地只手破开另外一个人胸膛,且一把扯出心脏,且大口吞食这件事的存在,却足以否决掉一切看似合理的逻辑。 这不是寻常的普通人之间的仇杀案。 这是牵涉到修行者,牵涉到神秘力量的案件。 所以,尽管死者身上并没有捆绑石块、麻袋等等代表着明显是被人沉江而非自杀的证据,但是却没有任何人可以确定,他就真的是自杀的。 过了一会儿,那边的左慈问过了话,缓步过来,又瞥一眼地上的尸首,转头走向一边,把负责验尸的仵作叫过去,低声又问了几句什么,然后摆摆手示意没事了,冲这边走过来,对高靖汇报道:“看来……没有什么异常的。” 杜仪当即应声道:“正是因为太正常了,所以才不对。” 大家都纷纷点头。 高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道:“仵作呢,开膛,看看他肚子里还剩下点什么。”——众人闻言都抬头看看他,旋即都先后点了点头,于是左慈开口唤了仵作过来,命他开膛。 那仵作答应一声,招呼自己的助手过来,用力地直接扒开霍大郎的衣服,很快就下了刀。他技术很熟练,剖开死者的腹腔之后,轻易地便找到了大家要找的东西——一团已经被消化了一小半,此刻却是全然泡在污秽里的东西。 待那胃里混合着江水、血水、胃酸等等在内的东西差不多淌干净了,那仵作脸上丝毫不见恶心的模样,认真地翻检了一番,抬起头来,恭敬地道:“县祝,各位官人,这应是心脏无异。” 嗯,也就是说,又推翻了一种假想。 至少仅仅只是从明面上的证据来看,面前的这个死者霍大郎,正是杀死杜二的凶手无疑,而加上周昂那暂时没有告诉任何人的回溯能力所见到的情况,已经可以百分百地断定,今天下午的两起凶杀案的凶手,都是他无疑。 于是问题来了,这起案子看上去越发的毫无疑点了。 但是他一个很可能是修行者的人,为什么会忽然暴起连杀三人?又为什么会如此干脆利落的就跳江自杀了? 疑点满满。 众人又沉默许久,只是出神地看着那仵作擦了擦手,悄悄地退下,却都说不出话来。 又过了一会儿,终是高靖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道:“把尸体也收敛了吧!然后再等等别的消息再说。” 众人闻言都语调低沉地应了一声“诺”,然后便要起身各自忙活。 就在这个时候,却忽然听得外围一阵喧哗,众人愕然扭头看过去,却见有人分开兵卒走了进来——这人周昂认识,正是上次在客栈狐妖与情郎一起被杀那件案子时见到的那位郡祝衙门的司社。 司社,顾名思义,是负责祭祀的官员。 这个官职,是郡祝衙门的要员之一,论级别,大致算是于高靖这个县祝平级。 看见是他进来,高靖与杜仪的脸色皆是微微一变。 但很快,高靖还是拱手,道:“柳司社。” 那司社简单一拱手,算是回礼,脸色却连一点笑意都无,旋即便朗声道:“本官郡司社柳维,奉郡祝之命,特来督问此案。” 司社的官大官小,有了这句话在先,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他现在是代表郡祝来的了。 于是县祝这边众人,顿时齐齐低首、拱手,表示听命。 高靖很快回禀道:“烦请上禀郡祝,本衙初步判断,今天下午城内发生的两起凶杀案,与这起投江自杀案,有着各种直接的关联,因此已经决定将这三件案子并案处理。具体情况,本衙随后会第一时间向郡祝汇报最近进展。” 听到这话,柳维脸上连一点表情变化都欠奉,当即道:“郡祝有令,一日之内,三起大案,更有当街杀人,凶残至耸人听闻之事,以致民间舆情汹汹,民皆恐怖之,着即令翎州郡祝高靖于三日内彻底查清此案,不得延误!” 众人都有些目瞪口呆。 本以为这位柳维柳司社真的是来督查的,考虑到一天之内两起凶杀案,郡里亲自派员督办,也在情理之中,却没成想,重点是“督问”。 这个限定三天破案的命令,可是有点狠。 惊愕片刻,周昂扭头看向高靖。 高靖也是有些眉头紧皱,片刻之后,他道:“柳司社,此案疑点颇多,目前,并没有什么可抓的线索,限定三天破案是不是……” “如何?” 高靖闻言抬头。 那位柳维柳司社面色平静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片刻,高靖犹豫片刻,还是道:“三天的时间,实在是……” 柳维当即毫不客气地又一次打断了高靖的话,道:“郡祝之令在此,你是决定……不接?还是先接下,然后再去找郡祝多要几天时间?” 高靖闻言低头片刻,然后沉声道:“既然是郡祝严命,本官自当尊令无疑。” “善!” 那位柳维柳司社闻言当即收起了身上的严肃,看似随意地道:“接下来此案就由本官负责督问,该案有任何进展,烦请高县祝及时派人知会本官一声。” “这是自然。” “善!本官会据此上报!既如此,本官就不耽误诸位查案了。告辞!” 他说完了要转身,却又忽然回转来,“哦,对了,高县祝,还有件事情要告诉你,高要县出了件大案子,当地报上来,就在刚才,本官动身过来之前,沈郡祝带着人下去了,估计得……三五天时间才能回来吧!高县祝如果觉得三天时间不够用,非要延期,恐怕需要亲自跑一趟高要县了。” 说完了,他冲高靖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随后转身就走。 现场安静了片刻,随后满腔怒火的方骏方伯驹第一个就要忍不住开口,但是还没等他开口,高靖忽然抬起手来。 有心说话的人都停了下来,但一个个都气鼓鼓的。 这摆明了就是在刁难。 片刻后,高靖转过身来,平静地道:“先把霍大郎投江的具体地点查出来,子羽,你手底下的那帮线人,一个都别让他们闲着。” “诺!” “我要知道这个霍大郎平日里是个怎样的人,知道这个杜二一家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哪怕以前只有老鼠知道的,我也要知道。他们那一片的街坊,有一户算一户,逐一盘查,不要放过丝毫可疑之处。子义、叔玉,你二人负责此事。” “诺!诺!” 随后高靖转头看向赵忠,道:“进贤。” “在。” “你负责跟进所有的审问。” “诺!” “孟秋、伯驹、大金……” 冯善、方骏、何镌都躬身应命。 “你们三人除了轮流值守之外,也不要闲着,去做一些你们觉得该做的事情,查一查你们认为该查的地方。” “诺!” 吩咐完这些,高靖脸上微微露出笑容来,仍是平静地道:“我知道限咱们三天时间破案,实在是有些刁难的意思在。” “你们生气,很正常,我也很生气。但是,咱们做这些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家心里都明白的。别管是不是有人要刁难,这件事情本身,本来就是咱们要去做的。只不过这一次,时间紧迫了一些,有些不敷使用而已。” “但破案就是破案,咱们不是为了三天的时限才去做这件事情,也不是因为畏惧上司的惩罚去做这件事情,咱们去做这件事情,只是因为这是你我的责任!” “诸位,共勉!” 他说完了,众人都默不作声,不过,即便是最愤怒的方骏,此刻也深吸一口气,长长地吐出来,然后缓缓点头。 显然,大家都明白,也都认同高靖的意思—— 这是责任,是使命,而不是要求或命令。 至于限令三天破案,只是在此之外附加的东西罢了。 于此事本身而言,那无关轻重。 眼见众人脸上表情的变化,高靖脸上露出微笑,然后看向周昂,笑着道:“听说子修最近要搬家?” “呃……”周昂愣了一下,才点点头,道:“没错。打算后天休沐的时候搬家,不过当下这种情况,我的事情……” 高靖笑着摆摆手,打断了他,笑着道:“到时候我们都去帮你搬家,恭贺你的乔迁之喜!” 周昂怔了一下,旋即笑起来,道:“多谢县祝!” 正文 第九章 子和 在衙门里几乎所有人都要加班的情况下,周昂准时下班了。 严格来说,因为是在江堤上就地解散,可能下班时间还要提前了一些,再加上安民坊明显离他现在住的万岁坊更近,所以,他回家要比平常早了不少。 但这很正常。 因为他现在算是县祝衙门里身份最特殊的一个人。 甚至远比目前跟随杜仪杜子羽学习的陈翻,还要更加的特殊。 他虽然参与武职人员,也即官方修行者们的很多行动,但从本身的职位上来说,他毕竟还是一个文职人员。 当初就约定好的,一天上半天班,有特殊行动需要他,他必须参与进来。 但平常的查案、破案,其实既不是他的擅长,也不是他的职责。而且同样很关键的一点是:他手底下也无人可用。 他没有自己的线人。 也因此,在江堤上就地分派差事的时候,高靖把每个人都点到了,却唯独没有分派差事给他。 当然,周昂明白高靖最后那番话的意思。 后天休沐的时候,他要带整个衙门的人来帮自己搬家,那意思就是说:上头要求三天破案,我们不用三天,我们要在明天太阳下山、大家开始休沐之前,就把这件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所以,周昂第一次发现,高靖虽然平常看起来冷静且镇定,气度雍容,但脾气其实也不小的。 只是他的身份在那里摆着,所以很多时候,为了身为上位者的威严也罢,或是他本人的修养也好,总之,他并不会轻易的表现出来就是了。 ………… 周昂回到家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自己的书房兼卧室里点着灯。 虽说今天下班早了些许,但夕阳还是已经未坠将坠,天色已经是昏黄不定的时候,如果是要做精细的事情,是的确应该掌灯了。 但周家除了周昂自己之外,无论是母亲周蔡氏,还是小妹周子和,都没有在这个时候就点起灯来的习惯。 走过厨房的时候,周昂发现母亲还在烧火,显然晚饭是掐着自己下班到家的点儿去做的,现在还没好。 他没打招呼,直接迈步进了堂屋。 自己卧室的门开着,周子和正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微微地向前伏着身子,手拿毛笔,认真地一笔一划在纸上写着什么。 周昂不由得微微地笑了起来。 怪不得最近老是觉得裁好的纸好像少了几张似的。 破案了。 “背要挺直,不能这样往前趴。” “啊?” 忽然响起的声音惊到了小丫头周子和,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把桌子上的纸一把抽掉,藏到身后,第二反应才是拧过身子来,看了周昂一眼,然后作势要推开胡椅站起身来——“坐下!接着写!”周昂道。 周子和吐了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 但很快,她还是说:“哥,我知道你说过不让我乱翻你的东西,可是……咱们家只有你这里适合写字。娘说……她说我们现在不用洗衣服了,反正我也闲着,就让我把字捡起来,练一练。我……” 周昂笑着,一路摇着头进去,摁着她的肩膀,让她在椅子上重新坐下来,把毛笔从她手里接过来,打量了一下笔尖,帮她又舔了些墨,修正了一下笔尖,递给她,道:“写字的时候,腰背要挺直,身体一旦往前趴,胳膊就受力,尤其是胳膊肘,这不是个好习惯。所以,腰背挺直,别让胳膊,尤其是别让右臂受力,用手腕的力量来写字……试试!写几个来看看。” 周子和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羞红了脸。 “写!我看看你写的怎么样了。”周昂道。 于是最终,周子和又把藏在背后的那页纸拿出来,很不好意思地重新铺好抹平了,咬着嘴唇,鼓起勇气在纸上写下不知道第多少个“和”字。 嗯,她的名字。 她已经写了半页纸的“和”字。 事实上,残存在脑海里的此前那个周昂的记忆,至今保存有周子和还很小那个时候,也就是大约四五岁到五六岁的光景,周昂教她识字的画面。 那个时候,她还太小,几乎帮不上什么真正的忙,而兄妹关系又一直都特别好,所以周昂每次从学里回来,都会抽出时间在饭前饭后,教给周子和认几个字,其中也包括次数并不是很多的写字训练——主要是纸太贵了,所以不多。 如果没记错的话,虽然后来小丫头逐渐长大,周昂也越来越大,这个家庭的生存压力随之增大,而小丫头也越来越能帮上忙了,所以她逐渐废弛了读书识字这件事,开始成为周蔡氏的重要帮手,但毕竟,在那短短的两三年光景里,周昂口传手授,还是教会了她两三个字的。 这在这个年代来说,已经算是有些文化底子。 尤其是在女性中而言,更进一步来说,是在周家这样家庭条件的女孩子而言,她已经可以算是非常有文化了。 但她的字,还是写的歪七扭八。 这很正常。 这些年她只是反复地洗衣服、洗衣服、洗衣服,她还能记得某个字念什么,甚至还能记住周昂当初教的写字顺序、间架结构,已经非常不易了。 等她写完了,周昂接过笔来,道:“来,我来!” 周子和有些失落地起身站起来,却见周昂扯过一张新纸,铺平压好,认真地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周子和你要多练字。 他写的无比认真,远比抄写《金刚经》,又或写给卫慈做字帖的时候,要更加的认真,以至于,他把每个字都写得板板正正,为此甚至把自己最擅长的那种根骨挺拔而又飘逸洒脱的写法,都完全抛开了。 认真的像是在写碑刻。 当然,现在的周子和是看不出这些东西的,她只是看到了这行字,看懂了他的意思,脸上不由得放出了光来。 写完了,周昂把笔递给她,道:“咱们马上就要搬家了,那里会有你的书案,用的笔墨纸张,你哥都可以从衙门里偷回来,你明白的,不花钱,可劲儿用。所以,以后每天写五百字,我要检查。” 周子和接过毛笔来,眼睛亮晶晶的,狠狠点头。 ………… 夜。 母亲周蔡氏和小丫头周子和也还没睡,正在外间里点着灯说话——周蔡氏应该是在教周子和做绣活儿。 以前她是没工夫教的,有那个工夫,要以优先把活儿做出来为先,但现在么,儿子能赚钱了,还赚得不少,她没有养家的压力了,就有的是时间,可以一点一点耐心地把自己的手艺传授给女儿。 在她看来,这是一个女孩子很重要的一门手艺。 哪怕很可能一辈子也用不上。 周昂躺在里间的床上,耳朵里听着外间母女两个有一句没一句的家常,脑子里却仍旧翻滚着今天白天的案子。 三天破案的压力,当然不在他身上。 但这三起案子的凶残程度,和这种近乎完美的案情闭环,在周昂看来,一直都觉得,似乎是有什么人在蓄意的发出挑衅。 这让并没有处在事件中心的周昂,也感觉到了巨大的挑衅。 而且更关键的是,这里至少有三条人命,是很无辜的。 当街杀人还好说,生吞心脏就实在是太过血腥了,就算是亲眼见到了那一幕的人,都已经被控制起来,将来也会有洗脑的步骤,使他们忘记和忽略这件事,但郡司社柳维话里的那句“舆情汹汹”,却也绝非虚言。 同样的道理,限令三天破案,虽然有蓄意刁难的意图,却也绝对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所以,会是有人在蓄意挑衅官方修行者吗? 如果有,又会是什么人呢? 实在是想得头大。 关键是手里掌握的资料和信息,都实在是太有限了。 要想往下查,更多的信息收集,无比关键,偏偏自己手底下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线人,或其他可靠的消息来源。 只能等。 躺在床上思索良久,毫无所得,反而觉得身体涨热得厉害,周昂摇摇头,翻身坐起来,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摸出自己怀里的两件物什。 一柄小小铜镜,和一块小小的竹牌。 这是山门留给自己的仅有的两件实物——它们能够证明,在那三十六天里,自己并不是做了一场大梦。 竹牌温润。说是竹牌,其实不大像竹子的手感,材质难辨。 铜镜微凉。 手柄处花纹繁密复杂。 手里拿着它们,摩挲着,下意识地就会有许多回忆回到脑海里,叫人不知不觉有些伤感。 最后,周昂的视线还是落到了铜镜上。 最近一段时间,他经常拿着这柄小小的铜镜,反复把玩。 这毕竟是师父留给自己的,据说是贴身携带多年。 在周昂看来,师父那等本事,能让他贴身携带多年的东西,就算本来不是什么宝物,也该沾染了不少仙气吧? 可是把玩多日,他始终没发现这小镜子有什么奇异之处。 “可能还差一步滴血认主?” 周昂心里偶尔会闪过这样的念头,然后忍不住失笑。 这绝对是上辈子看过不少网络的遗毒。 不过他还是打算,等哪天自己受伤了,反正会有血流出来,到时候就拿来试试——不试白不试的时候。 脑子里这么想着,周昂不由得又露出一个自嘲般的笑容,随后便把东西都放到枕头下面。 天气是说不出的闷热,心情又有些难言的烦闷。 但还是该睡觉了。 但是他才刚躺下,脑子一时还无法停歇下来,就忽然听到有人拍门,随后就有说话声传过来:“敢问可是周官人府上?” 周昂愣了一下,当即披衣而起。 见母亲和小妹都有些惊疑的模样,周昂小声地安抚了一句,这才打开堂屋门出去,过去打开了大门,夜能视物的目光之下,见门外竟是高靖家的仆人高僮,周昂不由一愣,“你怎么来了?” 高僮正在施礼,闻言道:“小仆高僮,见过周官人。奉我家主人之命,特来请周官人。我家主人说,搜集到了一些信息,请您务必速速赶到衙门去。” 周昂毫不迟疑地道:“好!” 正文 第十章 得意 白日间繁华的翎州城已陷入沉眠。 一阵急促的马蹄一路敲过青石板路,沿途遇到夜间巡逻小队也只是在马上亮一下腰牌,所有坊门都不敢稍加阻拦,直接放行。 县祝衙门里面,反而有不少房间都亮着灯火。 侧门处下了马,直接把缰绳甩给高僮,周昂直奔二堂。 然而等到了门前,出乎意料的是,二堂之内,竟是只有高靖独自一人。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看到门口的周昂,放下手里的案卷,招手示意道:“子修,来!” 周昂迈步进去,高靖已经站起身来,道:“已经查清了那霍大郎的身份,也查到了他主动投江的地点,有不少证人可以作证,按照时间来推算,他应该的确就是在完成杀人之后,立刻就直奔灵江了。中间几乎没有任何耽搁。” 周昂听得皱起了眉头。 这时候高靖又道:“对于他的左邻右舍的调查,目前反倒没有丝毫的线索,不过……这份画像你看看……据邻居说,事发前大概四五天的时间,这个人住进了霍大郎的院子,自称是他的表弟。但是咱们的人到处都找遍了,根本找不到这个人。所以……” 周昂接过画像看了一眼,然后抬头看看高靖,“所以,您怀疑这个人?” 画像上是一个看上去能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说不上多帅气,但是眉眼周正,看着倒不像是什么邪怪之人。 当然,都说相由心生,但周昂知道,这只是人们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长得好看、长得一身正气的人,未必就真的是好人。 高靖沉吟片刻,语气有些迟疑,道:“目前此人下落不明,咱们的人正在想办法发动线人找他,但是,我听子羽说起下午时候你们处理那肉铺杀人现场的时候,你曾在什么都没问的情况下,直接带人去了那杜二的家……” 没等他把话说完,周昂就听懂了。 他是在隐隐地询问自己的“回溯”能力。 周昂不是什么官方体系培养出来的修行者,现在虽然已经加入了官方修行者的队伍,但他的身上仍旧笼罩着层层迷雾。 也因此,常理而言,尽管大家已经是同僚,但是像这种对别人能力的窥探和刺探,仍是极端敏感的——周昂仍是半个外人。 所以高靖的语气带着一丝犹豫。 但周昂闻言却只是笑了笑,道:“县祝需要我做什么?” 高靖闻言愣了片刻,道:“子修不要误会,我并没有要……” 周昂抬起手来,笑道:“县祝需要我做什么?尽管直言。” 这一次,高靖似乎是终于确定了周昂的态度,闻言当即明显地松了口气,略带些振奋地道:“我不清楚你在这方面有什么法术,也不细问,具体的你来判断,我们现在能基本确定那霍大郎今天下午的路径。咱们可以重新走一遍,看你能不能分析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周昂沉吟片刻,道:“带我去他投江的地方看看吧。” 高靖闻言眼前一亮,当即拊掌,道:“善!” ………… 夜色越发深沉了。 几匹快马当街疾驰,很快赶到大石桥坊,轻易地喊开了坊门,然后又快马疾驰至灵江北岸,线人汇报中那霍大郎纵身一跃的地方。 周昂下了马,把缰绳交给一名身后的士卒,随后便迈步上了江堤。 高靖虽也下了马,却主动地留在了江堤之内,并不曾追上去,显然是有些主动避开,免得带给周昂自己想要窥探他法术的印象。 虽是夏日,即便晚上也溽热难眠,但走到这灵江的大堤上,却只觉阵阵江风吹拂,竟有些罕见的凉意。 据说以前有人喜欢夏天在江堤上睡觉,但大唐立国以来,厉行宵禁,现在江堤上睡觉的人基本绝迹了。 周昂在江堤上独自漫步,江堤之内,高靖与两名士卒一起牵着马,距离他十几步的距离远远跟着。 忽然,周昂在某处江堤上停下了脚步。 一幕光影忽然在他的面前,也只在他的面前闪现出来。 那光影里,霍大郎双目无神地举步走上江堤,但就在他身后几步处,还有一人也随着他的脚步一起,迈步上了江堤。 至于当时两人身前身后的人群,都尽皆虚化成一团难辨形状的光影,叫周昂什么都看不清。 然后,两人近乎并肩地又先后迈步走下江堤,朝着灵江走去。 最终,他们没说一句话,在路人忽然响起的一声惊呼里,就这么平静而又茫然地迈入了波涛,并且随后就被江涛一卷,彻底消失在水里了。 周昂无奈地抿起嘴唇,眉头大皱。 扭头看向江堤内的高靖,他招了招手,高靖两步就飞了上来。 “如何?可有所得?” 周昂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道:“画像上的那个人……也死了。” “啊?” 周昂指着江堤下的某处地方,道:“两人都很平静地赴死,就是从这里下的江。很快就被冲没了!” 顿了顿,他又叹口气,心里那股说不清的莫名烦躁越发的叫他不舒服,却仍是补充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唉,大概明天,下游就会发现他的尸体了吧?也或许现在就已经被水门给堵住了,只是得等明天才会被看见。” 高靖也叹了口气。 周昂既然这么说,他当然是相信的。 只是……仅有的一点线索,这就算是又断掉了。 他脸上也少见地露出了一抹烦躁的情绪。 但就在这个时候,周昂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具体来说,是自己怀里的某个小东西似乎忽然热了一下似的。 片刻之后,他心有所感,当即道:“慢着!再等我一下!” 话未说完,他已经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又睁开。 没错,还是刚才的那一幕。 这不知道是真表兄弟还是假表兄弟的两个人,先后平静赴死。 但周昂直觉地感觉到不对劲,忽然抬起头来,看向那光影的虚化之处。 而这一次,当他抬起头来,似乎胸腹之处有一股力量从那把小镜子处传出来,透入了自己的胸腹之间,在身体微觉异样的同时,他的目光所向之处,那原本虚幻的影子,忽然就一点点变得真实起来。 周昂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忽然活起来的这一幕。 熙攘的人流,喧腾的市声。 所有的音容笑貌。 而就在这些人之中,周昂的目光忽然落到一个人身上。 那人看上去约莫三十岁上下光景,穿一身素雅的儒服,眼中似乎有莫名的光彩流转,此刻他的目光,明显是正在看着从容赴死霍大郎两人,面带从容的笑意。 周昂回头,见霍大郎二人已经步下江堤。 再回头,见那人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起来。 似乎完成了一件相当得意的作品。 正文 第十一章 衍 周昂下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首先是这忽然活起来的一幕,令他有些吃惊。 这在他而言,简直是无法想象的一件事——此前有过两次成功的实地使用的经验,也有过一次失败的经验,他自己在家时也曾测试过几次,而这些所有,每一次的结果,都清楚地显示,目前他的这项特殊的能力,仅能支撑自己稍稍窥探某个极狭小的地域内的极少的个别人物残存下来的影像。 且必须是在几个时辰之内发生的事情。 这种影像的回溯,不能换地方,不能间隔时间太长,目前测试的极限是不能超过七个半时辰,也就是十五个小时。 而且要有的而发。 你心里必须要知道自己想要探询的是什么事情,或锁定某个人,然后才能借助于灵气的帮助,略窥一二。 全景式扫描,那是不可能的。 想看什么看什么,也是不存在的。 按照周昂的理解就是,自己的内存和处理器都达不到要求。 等级太低。 但是现在,方圆二三十米的范围之内,一切的市井、人声,在他面前清楚如画,真切到仿佛随时可以伸手去触摸。 当他转头,能清楚地看到另外两个边走边谈话的健壮汉子,他们在说着今天的工钱问题,再转头,是一位老者正牵着自己小孙子的手从街上走过,小孙子吵着要吃芝麻香饼,老者虽有些为难,却还是答应了下来,于是小孙子顿时雀跃起来,拉着自己爷爷的手就要大跑…… 再回头,那面带诡异笑容的人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身上似乎流淌着神圣的光泽一般,终于转身离开——周昂知道,此时那霍大郎二人,应该是已经被流水波涛给冲走了。 忽然心念一动,他在心里默念一声。 忽然间,光影流溯。 霍大郎神情呆滞地从街口走来,他那表弟与他仅隔数步相随,而两人走过之后片刻,那神秘人也终于从街口走来,随后便含笑站在原地,脸上绽放出真切而神圣的笑容,看着霍大郎等二人从容赴江。 是的,看了一遍又一遍,周昂是真的感觉,这神秘人脸上的笑容,包括他眼中的笑意,都带着一抹说不出的神圣感觉。 但正因如此,才越发让周昂觉得诡异之极。 心里默念一声,让眼前明亮的诸般光影顷刻间消散,使黑暗重新笼罩自己的视线所及,周昂却是不由得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这肯定是那铜镜在帮自己的忙。 就说嘛!这可是自己师父难得留下来的唯二的物品之一,就算本来是个凡品,被他老人家贴身携带多年,也理该沾上了不少仙气才对。 不过……这就是大衍术吗? 此前周昂也曾有所推想,而且也是因为上次在客栈内的那次光影回溯,但是到了今天,在那铜镜的帮助下,一下子将自己的观察范围扩大到如此之大,周仓才忽然一下子再一次意识到,这种光影回溯的能力,是有多么的强大。 试想,如果不是在铜镜的帮助下,自己能够看到那个神秘人的存在,这种明显已经完成了整个案情闭环的案子,该向哪里去查出那人踪影? 说不得的结果就是,无论这边怎么努力的查案,也是自始至终都不会意识到,这三件连环的案子里,曾经有另外一个人出现过。 从头到尾,他始终参与其中,但是却几乎没有留下丝毫可供捕捉的痕迹。 只有此刻的这诡异一笑。 这个时候不由得再次回想起,自己当时坐在江边的茶摊上胡思乱想时,曾经想过的一些东西。 请用“衍”字造词:衍生、繁衍、推衍…… ………… “子修,子修……你没事吧?” 周昂忽然回过神来,将自己从各种思绪里抽身回来,深吸一口气,道:“我觉得,我可能找到真正的凶手了。” 高靖愣了一下,“你不是说那霍大郎的表弟已经……慢着,你是说……这件事背后果然是有操纵者的,对吗?” 周昂点了点头,道:“我看见他了。” 高靖又愣了一下,随后脸上迅速露出惊喜的表情。 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样子的三件连环案形成的近乎于案情闭环的案子,三天的限定破案时间,带给他的压力可想而知,好不容易抓到的一条线索,又在刚才被周昂亲口否定掉,此刻他的压力可以说是达到了巅峰。 虽说就算三天破不了案,郡祝衙门也未必就能因此把他怎么样,至少是不至于直接把官职给撸了,充其量就是申斥一番,减掉些许积功,但那种在案子面前无能为力的感觉,却是让他难以忍受的。 更何况这里面还牵涉到了跟郡里的一些明争暗斗,他更是不愿低头认输。 而现在,周昂忽然告诉他,他找到真正的凶手了! 他的惊喜可想而知。 于是心念电转之间,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周昂,当即问道:“此前我们曾经做过推测,怀疑那霍大郎自身并不是什么修行者,他只是心智被蛊惑、被操控了,所以……你现在可以确定这一点,并且……‘看见’了那个操控者,对吗?” 周昂郑重点头。 那一刻,高靖的拳头紧紧握起,旋即松开。 深吸一口气,他脸上终于难得地露出狂喜的模样。 “那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回衙门,我需要一个画师。” “善!咱们这就走!” 话说完,高靖迈步就要下江堤,但犹豫了一下,他却又站住,忽然回过身来,看着周昂,犹豫片刻,道:“子修兄,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周昂笑笑,没说话。 但片刻后,高靖却又道:“我不知道你用的是什么法术,也无意窥探,不过我得告诉你,你的这种法术,我此前闻所未闻。为子修你考虑,咱们今天的查案过程,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它也不会出现在卷宗里。如何?” 这就是很现实很真切的考虑了。 如果他不提,接下来周昂也准备跟他说的,不过他能转瞬想到,并且主动提出来,尤其可见其秉性,以及这份真切的相待。 不过……闻所未闻? 也就是说,至少是在高靖这位县祝的了解范围内,即便是在这个世界的神秘世界里,也没有和大衍术类似的法术吗? 只是此刻无暇多想,案情要紧。 于是,周昂笑着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 ………… 几匹快马疾驰回衙。 刚一下马,高靖第一时间便吩咐道:“去叫画工来!马上!” 然后与周昂一起直奔二堂。 过不片刻,画工被叫来了,而又过了不大会儿,接到了通知不必再查那霍大郎表弟去向的杜仪等人,也陆续回来。 大家都围在书案一圈,看着那画像在周昂的指点和要求修改之下,逐渐成型。 到最后,周昂在光影回溯中见到的那人的身影,基本准确地出现在了画像中。 周昂又看一遍,当即道:“就是他!” 于是画工暂时退下,不大的画像在众人手中流转。 每个人都认真地端详。 此人相貌其实有些平平无奇。 当周昂亲眼看见他时,会觉得他那双眸子实在是格外的熠熠生辉,但是很遗憾,这种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而画工已经尽力,也无法描绘出周昂所描述的那种感觉——勉强相近的体现在画像上,是那双眸子显得有些邪魅。 注意到大家都已经轮流看过了一遍,高靖敲敲书案,道:“所有的人,都给我行动起来,待会儿让画工再多画几份,大家人手一份,尽快找到他!但是……要注意,找到他,但是千万不要惊动他!” 说到这里,他郑重地强调道:“如果我们的推测和判断没有出错的话,此人应是极为擅长一种操控人心的法术,通过案情我们甚至可以知道,他在操控人心的同时,很可能还能够透过这种操控,使得被操控的普通人都具备一定的攻击力!” “所以,找到他,但是不要惊动他,我们需要小心地安排人手,务求一击必中!因为……咱们很可能不会有第二次的机会!甚至一旦被他事先察觉,咱们就可能连一次的机会都没有!这是个能操控人心的修行者!” 众人闻言,都缓缓点头。 但也是这个时候,却仍有几个人,如杜仪,脸上带着些许的狐疑,忍不住道:“那么……咱们现在就算是锁定此人了?不再考虑其他的可能了吗?咱们确定是这个人在背后操纵了那霍大郎的一切举止的话,那么……他的动机是什么?操纵这件事情,他有什么收获呢?把他放到案子里,尤其是作为幕后的真正凶手,他总得有说得过去的动机在吧?不然就算拿了人,上上下下,怕也是说不过去?” 高靖闻言缓缓点头,“所以……尽量拿活口!” 这个难度可就很大了。 从对方善于操控人心的角度去考量,甚至比对方善于操控幻术还可怕,因为一不留神,很可能你身边的某位战友就已经被对方操控了。 这等人,当然是直接杀死最为安全。 然而,杜仪的说法是很有道理的,并不是说县祝衙门找到一个人,说凶手是他,然后杀死,他就真的成为上上下下都认可的凶手了的。 县祝衙门以及官方修行者的特殊性,给了大家在做事情的时候极大的操作弹性,很多时候很多事,都不必非得找到确切的证据才能动手或杀人,但那样做的前提也必须得是对上司说得过去,或者有合适的逻辑来支撑。 拿这件事来说,你手里必须得有证据或有证人,来证明他是凶手。 至少也得有逻辑,可以证明他“很有可能”是凶手! 所以……考虑到这三件案子背后几乎不可能再有别的证人,那就必须得得到此人的亲口认罪,才可以将其诛杀无误。 不然的话,郡祝衙门那边是随时可以扣一顶“胡乱杀人了结此案”的大帽子过来的。 此时,高靖思索片刻,道:“先查!查出来此人是谁,住在哪里,咱们动手的时候,请郡里派人协助,我相信,只要此人是真的凶手,哪怕他不说话,在抓捕的过程中,他也会暴露出很多事情。到时候……不证自证。” 众人闻言,都露出思索的表情,但随后,大家都纷纷点头。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逻辑。 如果对方不拒捕,则官方拿他就没办法,但也很大程度上说明他可能不是大家要找的那个人。 如果对方拒捕,且有实力拒捕,那就必然要在拒捕的过程中展露出实力。 而对于官方修行者来说,只要看到他的实力,就足够了。 因为有资格审查官方修行者内部处理的案件的人,只有更高的官方修行者机构——只要有足够的逻辑支撑,杀了再说绝不算错。 这就是官方修行者方面,与普通的衙门在处理案子的时候,最大的特殊性。 于是,就在这样一场简单的几句对话里,所有人的思想都统一了起来,于是有人出去,要再次把那画工叫进来,再多画几幅画像,好拿去给各自的线人们看。 但就在这个时候,手里一直捧着那张小像看个不停的卫慈却忽然道:“我觉得……可能不用再画了。因为我认识这个人。” 众人闻言都纷纷吃惊地看向他。 他手里拿着画像,脸上兀自露出一副无法置信的模样,吭哧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又开口道:“如果画工没画错,我没看错的话……此人名叫王果,棋力极深,又写得一手好字,而且还极擅看相测命,也会看风水。我大前年买宅子的时候,就是找他帮我家里看的风水。” 大家都呆呆地看着他。 卫慈有些懵,环视一周,然后道:“真的!我说的是真的!此人就在报国寺门口摆摊,口碑一向极佳。而且……” 说到这里,他看向周昂,道:“此人的字比之子修也毫不逊色,他当年帮我批命时候的揭帖,我到现在还留着呢!而且我听说,城里许多喜欢弈棋的人,甚至花钱请他与自己对弈……” *** 虽然单更,好歹也是四千字大章,求几张月票吧! 正文 第十二章 王果 清晨,旭日初升。 这一夜,王果睡得甚是甜美。 以至于早上被窗外的公鸡打鸣声给吵醒的时候,他愣了好一阵子才逐渐回神,而一旦恢复彻底的清醒,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他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个欣然的微笑——这是纯粹送给自己的笑容。 他最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睡过那么舒服的觉了。 “果然这才是仙人之路啊!” 他感慨着,低声叹息了一句,遂翻身起来。 最近天气实在太热,王果又是一个打从记事以来,从来都不打赤膊的人,即便是最热的天气,他也一定会穿着中衣睡觉,偏偏他崇尚天性与自然,因此绝不愿意想办法用法术给自己降温,就只好任由汗水在睡梦中不知不觉湿透中衣。 每天他的家中老仆都会为他的浴桶提满清水,此刻翻身起床,他来到卧室一角的大浴桶处,脱去中衣,赤着身子下去,舒服地泡了一会儿凉水澡,然后起身抹拭干净,找出一套新的中衣来换上,再穿上一层时下流行的外罩纱衣,对着镜子仔细地整理好衣物、重新梳好发髻,又戴好头巾,确保连发丝都一丝不乱,这才面带微笑地打开门,来到庭院。 官府那里登记在册的信息,他曾有一位发妻,却已经在六年前因病亡故了,他并没有续弦,膝下也无儿无女,倒是有一位多年的老仆照料起居。 此刻老仆已经起床多时,听见堂屋开门的动静,就从厨房里出来,笑道:“少爷,饭食很快就好,您稍待片刻。” 王果和煦地道:“不急的赵叔,我先浇花。” 于是老仆赵叔又回了厨房,而王果则走到庭院中央的水缸前,拿起水瓢,开始耐心地给庭院中种植的葱茏花木之一浇灌。 他喜欢花木,从小就喜欢,因此只要是他住的地方,必种满各色花木。他凡事不假与人,举凡栽种、修剪、浇灌、施肥,总是亲力亲为。 时当六月,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却也是花木最为茂盛的时候,此时他所住的这座不大的院子里,种了约莫少说二三十种的花木,株株皆是挺拔。 绿的自翠绿墨绿,红的自粉红深红。 他就这么一瓢一瓢的盛水,一瓢一瓢的浇过去。 浇水的同时,他甚至不忘打量花木间的间隙,观察它们的采光,计算好下次修剪时的重点与分寸。 他浇花的时候动作悠闲,意态恬然自足。 似乎是完全沉浸到这样一件简单的事情里,且乐在其中。 等到老仆赵叔那边做好了早饭,从锅里盛出来,为他摆上堂屋的饭桌,正好他也基本上浇完了这一院子的花木。 于是他舀水洗手,吃早饭。 接下来,等他出了门,老仆赵叔除了负责出门采买,预备晚上的饭食之外,很重要的一个任务,就是要把院中水缸和房内浴桶所需的清水挑满。 赵叔是多年老仆,熟知自家少爷的胃口,饭食自然是合意的,但两人并不同案而食,等王果坐下吃起饭来,赵叔恭敬地为自家少爷盛了一小碗芹菜汤。 王果茹素多年,不食荤腥。 以芹菜、芫荽等,皆古之香草,青笋类竹之有节,莲藕出淤泥而不染等故,早晚用汤,皆芹菜、芫荽、青笋、莲藕之类所成。 另外,胡瓜、葡萄等,皆外来之物,虽然已经在中原大地栽培多年,但他一概不用,认为是蛮夷之物,非中原之产。 家中器物,也都是几、案、凳、席、榻等中原之物,近几百年来风靡天下的胡椅、胡床、胡凳,皆不取。 盛完汤的工夫,老仆赵叔道:“少爷,缸里养的鱼前些天又自己蹦出来死掉了,如今缸里已经空了多日,您看,还要不要再买两条放进去?” 王果闻言沉吟。 老仆赵叔叹息,道:“别人家也都缸里养鱼,我去过不少邻居家,个个养得肥大,独独咱们家,总也养不熟,买来必出水而死,唉……可缸里没有鱼,总是觉得不对劲啊,所以还是要再买两条的吧,少爷您说呢!” 王果笑笑,放下筷子,认真地道:“赵叔,可能有些鱼就是喜欢活着,还有些鱼就是喜欢死掉。只是凑巧了,咱们家买的鱼都比较喜欢死罢了。要不你就再去买两条吧,这次一定要挑聪明一点的买。” 赵叔迟疑,“呃……少爷,鱼……缸里养的,无非就是鲤鱼罢了,你总说买聪明些的,可怎么分辨哪一条聪明哪一条傻呢?” “唔。这是个好问题。” 王果沉吟片刻,开口道:“买胖大一些的吧!我觉得,想得开的人会比较聪明一些,鱼也应该是这样的。” 赵叔又迟疑,道:“少爷呀,以前你也这么说,我都是挑些肥大的买来,可买来就死!会不会傻一些的鱼才不会寻死?要不要这一次换两条瘦小些的试试?你知道的,咱们家又不吃荤腥……鱼也挺贵的。” 王果闻言露出笑容来,道:“无妨,就选肥大的,死了再买就是!” 这下赵叔只好点点头,答应一声,自去厨房吃饭了。 而王果这边,将他的这一份早饭都吃了,务求碗内粒米不留,汤菜净尽,这才取出怀内手帕擦了嘴,又再次到铜镜前正了衣冠姿容,这才拿了自己的一卷东西,与老仆赵叔打个招呼,出门直奔报国寺而去。 沿途之上,莫说本坊之内的街坊邻居多有相识之人,就是到了大街上,也有他不少熟人,众人见了他,都认认真真地打招呼问好。 作为一个算命先生、风水先生,偶尔也兼写诉状,他在顾客中间的口碑一向都是好得出奇,更兼为人疏阔且文雅,待人接物和善有节,平常又乐善好施,时常是有穷苦人告状,请不起写诉状的先生,他就直接不要钱帮人写了,因此在城内的普通百姓那里来说,也算是草根中的一代奇人兼名人了。 一路面带微笑地走着,眼看要到报国寺的时候,他忽然意动,忍不住转道继续向南,一直走到大石桥坊灵江北岸的江堤旁停下,面对滔滔江水,又在美美地追忆陶醉了一番,这才心满意足地转道回去。 报国寺门口的广场,本就是个大市场,他的算命摊子是交过摊位费的。 按说佛门圣地,本来就兼职抽个签、算个命什么的,他在门口摆摊子测字算命看风水,是会抢生意的,但报国寺的买卖太大了,不缺他抢的这一点边角料,甚而,报国寺里要改建个房子,也会找他去先看看风水的。 大家的关系很友好,不冲突。 今天他往南拐了个弯,来得稍晚了一些,寄存自己的小条几和算命幡子的那家店铺倒也并不埋怨,老板反而既尊敬又讨好地笑着道:“相公昨日收摊太早了,却是错失了不少生意。我见好几个人到了这里,都在打听哪位是算命的‘王神仙’呢!全都是奔着相公您来的!” 王果闻言一边搬桌子出摊,一边笑道:“无妨的,是财不散!若是真心寻我,今日必然还会再来!” 于是那老板当即道:“我想也是如此,相公的大名传遍翎州,那些人本就是奔着求先生指点迷津才来的。” 王果笑笑,未再应答。 条几摆好,幡子支起来,他的小摊子就算又重新开张了。 却在这时,打从东边走来一位年轻人。 那人原本似乎只是在附近瞎转悠,但不其然之间看见这边的摊子支起来,他当即便直奔这边而来。 离得老远,王果便已经注意到这个潜在的客户。 此人年约十八九岁,生得身高八尺有余,面如冠玉,仪表堂堂,眉宇间英武朗阔,行动间又分明露出几分读书人的儒雅气质——单看这外表,就不由得王果心里暗暗一赞。 那人来到摊子前,问:“敢问可是‘王神仙’当面?” 王果微笑抬头,道:“不才王果,不敢当神仙之称。所谓‘王神仙’,不过是些谬赞之语罢了。相公何可当真?” 那人闻言一笑,拱了拱手,当即在王果对面的高凳上坐下,道:“看来找对人了!” 待他坐下,王果笑道:“客人眉宇有愁结,应当是正为什么事情而苦恼不已。只是不知道是拿不定主意?还是并无万全之策?” 那人闻言微愣,旋即笑起来,“果然不亏‘神仙’之名!这么说,阁下可有什么要指点的?” 王果闻言笑起来,摇头,道:“客人不是拿不定主意,是路只有一条,但是,看来是面对当下这件棘手的事情,客人胸中并无万全之策,是以苦恼。” 那人闻言又愣。 但这一次,王果不等对方回答,直接道:“相公可以测字,也可以算命。不敢说为客人指路,但胡言乱语几句,聊解些心烦,也是好的。只是……鄙人必须言之在先:天地之大道,无可窥,无可探,鄙人能为者,在天地大道面前,极为卑弱,故而,只能给出一点模糊的建议。” 说到这里,他笑道:“譬如客人若是走失了牛,鄙人只能告诉你,这牛在大概哪个方位,却算不出它何故走失,又现在谁手。客人可明白了?” 那人闻言笑道:“善!” “那我测个字吧!” 王果闻言,将纸笔推过来,亲自又研墨片刻,道:“请写。” 那人提起笔来,写了一个“江”字,推回去。 王果一看这字,顿时眼前一亮、眉毛飞动,同时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赞叹的表情,连声赞叹道:“好字!好字!” 说话间,他一边陶醉地看着那字,一边忍不住拊掌而赞,“吾观此字可知,客人有腾达之相!为期不远矣!” 说完了,他再次摇头,赞赏地叹息一声,随后抬起头来,却又道:“但是……客人要测算的事情,却反倒是有些难处。以鄙人算来,十之八九难以成事。” “哦?何解?” “‘江’者,水道也。水者,无主之物,浩大无匹,高者下注,低者盈积,非人力所能操控。若水流安偃,则在水道之内,一旦有事,水之浩大,岂是一条水道可以束缚的?故而,鄙人算定,客人要做而未决之事,实无胜算。” “先生高见!不过……可有什么要指点的么?” “唔。”王果沉吟片刻,苦苦思索,旋即低下头去,又看那纸上的“江”字,忽然眉毛抖动了一下,脸上露出些奇怪的表情来。 “客人这字仔细去看,竟颇有些杀伐之意呀!唔……” 他抬起头来,看向周昂,笑问:“莫非客人竟是一位官人不成?” 正文 第十三章 问答 找到王果要测一个“江”字的人,当然就是周昂。 此时他闻言不由大奇,笑着问:“阁下从何处算出我是官人?” 然而此时王果却是目露异彩,惊讶之中似乎还带着些惊喜,竟是不答反问:“客人是县衙的书办,还是太守衙门的书办?莫非你们要建房子?” 周昂笑笑。 这个问答游戏还挺有意思的。 尤其是这个王果,算出自己是衙门的官人身份之后,居然没有表露出丝毫的、哪怕是一丢丢的慌乱与闪躲,反倒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要知道,他昨天可是刚刚一手策划了三起连环案,在大约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先后杀掉了两家五口人! 但他没有丝毫的心虚,或慌乱。 这让周昂觉得更加有意思。 于是,他笑着道:“我写的这个‘江’字,是灵江的‘江’,是跳江自杀的‘江’,阁下觉得,该怎么解为好?” 这一次,王果闻言终于愣了一下,随后他深深地看了周昂一眼,却又很快笑起来,坦然问道:“这么说,客人是来捉拿我的不成?” 这话一出,周昂顿时觉得,这个对话似乎越发的有意思了。 于是他笑道:“其实我很好奇,你这么做,似乎没有任何的动机,你这个人,城里城外人称活神仙,你活得那么逍遥自在,继续这么下去不好吗?为何要做这等事呢?这等事情做下,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王果闻言再次露出那种奇怪的微笑。 有些讶异,又莫名地有些恬然祥和的感觉。 很奇怪。 就像昨天晚上周昂在灵江的大堤上回溯时,看到他当时露出的笑容一样奇怪。 他道:“看来你知道很多东西?我自问没有留下任何把柄,也不可能有人联想到我身上,你是从哪里知道我的?” 周昂道:“你应该是很擅长操控人心之术,对吧?不过我估计你现在没那么厉害,还达不到操控人心的程度,那应该是叫什么?傀儡术?” 周昂的话还没说完,那王果却已经开始道:“我知道你们昨天晚上到处找街坊上门问话,当时也问我了,但我回答的应该是一点漏洞都没有吧?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件事情里有我?” 偏偏周昂也没停,而且下一段话又接上了。 于是,两人竟是开始各说各的,似乎根本不在意对方是否回答,甚至也不在意对方是否能听到,而只是要把自己心底的疑问说出来。 周昂在问:“那霍大郎与你有仇吗?还是杜二一家与你有仇?按说你一个修行者,不光有一定的法力,好像还挺高深的,不该与他们有什么仇怨吧?” 与此同时,王果也在问:“我发现你这个人身上似乎笼罩着层层迷雾,我看其他人的时候,虽然也看不真切,但多少总能观其大概,偏偏在你身上,我竟看不到你丝毫的运程?为什么?这世上怎么可能有全然看不到丝毫运程的人?莫非是你做了什么遮掩?才让我什么都看不到?” 周昂道:“千万别告诉我,你听烦了杜家婆媳吵架,所以才决定操纵此事的!” 王果道:“所以,咱们其实是同道中人,对吗?你也擅长摄魂术,对吧?” 两人同时说出最后一个字,又同时停下。 四目相对。 周昂目光灼灼。 王果笑意奇诡。 过了好一会儿,终是王果再次开口,笑道:“我不会认罪的!我想你们虽然是官方修行者,也不敢轻易的滥杀无辜,对吧?更何况郡祝衙门那边似乎给你们下了严令,你们两家应该在内斗,他们更不会容许你们轻易蒙混过关。” 周昂闻言也笑起来,道:“我是纯粹很好奇,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做了这件事。” 王果点点头,想了想,道:“那你先回答我,咱们是同道中人吗?” 周昂摇头,“不是。” 王果缓缓点头,道:“我与杜二无冤无仇,与霍大郎也无冤无仇。我这么做,只是觉得像杜二这等人,还有他那浑家与老娘,直若苍蝇一般讨厌,我若是普通人,也就罢了,但我不是普通人啊,既然如此,我为何不顺手拍死几只苍蝇呢?” “苍蝇?” 王果笑起来,笑容还是那么的奇怪。 “是的吧?差不多就是苍蝇。其实我平常已经很注意了,我轻易不杀人的,但我毕竟是个修行者啊,你也知道的吧?咱们很厉害,对不对?既然那么厉害,当然要做一些大家都想做但做不到的事情,对吧?那就顺手帮大家清理一下这些苍蝇蚊子之类的,与人安乐,自己安乐,岂不美哉?” “你是想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吗?” 王果闻言忽然愣住,片刻后,不由得拊掌而赞,道:“此言精到!” 说完了,他仍是忍不住摇头晃脑,啧啧而叹,又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此言实在精到,道尽我心中曲婉!这位客人……你我如此投契,若不嫌弃,咱们二人就到这杀猪庙里借一炉香,结为异姓兄弟,如何?” 周昂抿嘴。 王果看向他的眼神中,满是热切的期待。 虽然被一个视人命如草芥、如苍蝇蚊子一般的修行者视为“投契”,但周昂可没觉得自己跟他有丝毫的“志同道合”。 过了片刻,他缓缓地道:“回答你刚才的那个问题,我是来捉拿你的。” 王果闻言愣了一下,眼中的热切逐渐消退,竟是叹了口气,有些说不出的黯然神伤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自己吗?你们应该还有人吧?我曾经见过你们官方修行者抓人,一般都是一群人一拥而上的。所以……他们现在就在附近,对吧?啊……看到了,那个看上去宿醉方醒的家伙,是你的同伴吧?刚才就觉得他不大对劲。这是一个了……我再找找……” “不必找了!我们一共来了六个人,你怕是走不脱的。” 王果闻言又笑,“我几时说过我要跑?我刚才就说了,我是不会认罪的!除非……”他笑笑,道:“除非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正文 第十四章 摄魂 在动身前来报国寺之前,翎州县祝衙门里的众人,已经忙活了接近一整夜。 各种查资料,各种先期的调查——王果的职业,年龄,出身,家庭境况、家庭成员基本情况,性格、喜好、尤其是嗜好,他过往几年大致做过哪些事,有哪些不太正常的举动,他大致应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到修行之事,现在的实力大致如何,此前在他的生活圈附近,是否还发生过类似的诡异案件,由此可以推导出他的性格偏向,面对何种事情,他大致会做出何种判断…… 等等等等。 这里面有不少,是官方修行者这边本来就有的调查惯例,还有几条,是周昂胡乱提出来的,他一说,不少人都觉得颇有道理,再加上这王果极可能擅长操控人心、行傀儡之术,令人颇有防不胜防之感,大家都觉得对付起来有些棘手,是以周昂的建议一提出来,高靖便真的安排人去做这一类的预案。 所以理论上来说,当周昂来到王果的算命摊子前坐下的时候,以县祝衙门的五个人为主,外加郡祝衙门的两个帮手在内,大家是已经在尽可能的范围内,把事先的准备做到了十足的。 但是……周昂依然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王果,是个无比危险的人物!甚至是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遇到的所有对手里,最危险的那一个! 或许只看他做下的这桩案子,还不足以让周昂对他的警惕,上升到这种程度,但江边回溯时候,周昂所“亲眼”见到的,他面带微笑地且欣然地看着霍大郎等二人赴江而死的模样,以及他当时的那个眼神,却让周昂第一时间想到上辈子看到的某部电影里,一个歇斯底里的杀人狂教授。 他那疯狂的微笑,与歇斯底里的冷静,都让人不寒而栗。 而现在,作为“最了解”他的那个人,周昂主动请缨过来接触、并吊住他,随着对话的进行,周昂非但没有松懈,反而越发地绷紧了神经。 他表现得越直白、简单、干脆、松弛,周昂的心里就越是绷紧了神经。 这是一个专门修炼操控人心的摄魂术的人,是个高手,而且从他做下的那件案子所形成的明显闭环来看,他很明显是一个精于筹算的人。 面对这样一个人,周昂根本不敢相信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当然,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并不紧张。 要知道,今天他才是猎手的一方。 而对方,已经被包围了。 ………… “你似乎有点太小瞧官方修行者了。” 周昂坦然地笑道。 王果闻言开心地笑起来。 “你们来的不是六个人,是七个人,对吧?” 周昂忽然愣住。 他笑得越发开心,“准备先不惜一切代价把我拿下,然后再想办法问出你们想要的答案来,反正事急从权,你们官方修行者也有这个权力,对吧?” 周昂微微挑眉,刚想开口说话,却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要说什么,却又忽然全都想不起来了,甚至,他很快就想不起来自己刚才是不是真的要说什么。 似乎有什么力量,正在干扰自己的思维,让自己的思路一下子断掉了,甚至脑子都像快要锈掉了一样,下一秒钟想不起上一秒钟在想什么。 于是他张开嘴,却愣在那里,眼神忽然变得有些茫然。 但下一秒钟,他眼中忽然露出一丝挣扎的神色。 而这个时候,在他面前端坐的王果正微微地笑着,闲谈一般的随意,但眼睛却一眨不眨直直地盯着周昂,道:“知道我修炼的是摄魂术,你居然还敢慢悠悠地做到我面前来,跟我闲谈?” 周昂已经闭上了嘴,眼中的神色由挣扎,渐渐变为痛苦。 这个时候,他感觉自己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抽离,而因为自己现在的思维正在受到极大的干扰,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做些什么,但又偏偏想不到自己该怎么做、能怎么做,只是身体和潜意识,在自发地努力地抗拒这种抽离。 “糟糕!他应该是正在摄取我的魂魄!我该怎么办?” 脑子里吃力地转动着这个念头,他努力地让自己保持清醒,偏偏这个时候,县祝衙门的众人一直忙活到今天红日将出时候,才推演出来的一些应对傀儡之术的办法,周昂一样都用不上——事实上,大家都不太了解这种邪门的法术,而在不怎么了解之下挖空心思想出来的一些应对办法,其实周昂刚才一直在用。 显然,都不太好用。 这一刻,周昂甚至连大声呼救的能力都没有了。 偏偏这个时候,那王果还微笑着道:“我来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将摄走你的一魂一魄,但我现在距离法术大成还有些距离,所以,我暂时还只能操作你做一些简单的事情,不过这也足够了。” “你将会站起身来,回到你的同僚身边,出其不意,先杀掉一个。然后迅速进攻第二个。你一动手杀人,会迅速引来这一片的慌乱,到时候,我会比较容易走脱。当然,我术法不精的缘故,一旦离开你太远,就没法再继续操控你了。但是用来帮我逃走,也已经足够了。” “哦,对了,因为我术法不精,所以,一旦我离你太远,我摄取的一魂一魄,就再也回不到你体内了。所以……你以后会每天都痴痴呆呆,不知饥饿,不知困馁,连三岁幼童都不如,从今以后……都是残生。” “你看,在下如此安排,客人可满意否?” 周昂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恰在这个时候,许是求生的意念一下子被激发了出来,在感知到自己的魂魄即将被彻底从体内抽离出去之前的那一刹那,感知到那种灵魂剥离的痛楚,周昂忽然清醒了一下——就在那或许只有不到一秒的时间内,他的脑子忽然恢复了正常运转,而就在那一刻,他灵光乍现般忽然想到了自己唯一的一条可能存在的生路。 “喂,镜子,帮帮我!” 忽然之间,一股强大无匹的力量涌入心田。 就在那一刹那,周昂一下子就摆脱了对方的抽离。 魂魄瞬间归位。 正文 第十五章 格杀 王果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顷刻间收尽。 他感觉到刚才有一股强大无匹的力量忽然从周昂的体内涌出,在顷刻间便干脆利落地斩断了自己的“摄魂之手”。 这让他自己的魂魄当即便受了伤。 他不由愕然。 这是他成为修行者之后,尤其是初步掌握了摄魂之术后,面临的第一次真正的失败。 但他很快就从那片刻的失神中恢复了过来,因为周昂一旦摆脱了他的抽离,第一时间便选择了拔剑出鞘。 这不但是攻击的开始,同时也是他向散布在四周的同伴们发出的信号。 确认就是这个人,动手吧! 刚才的那一下受挫,尤其是周昂体内那股忽然斩断自己“摄魂之手”的强大力量,使得王果内心深为戒惧,因此这个时候,他没敢再次强行试探去摄取周昂的魂魄,而是直接在保持坐姿的同时,双手猛地把桌子掀飞了起来。 一来阻敌,二来他自己也借势飞速地向后退。 第三,他忽然大声喊起来,“杀人啦!杀人啦!” 周昂就近在身前,桌子飞起来不足半米就直接撞到了他身上,被他用侧身用肩膀的力量直接撞开,同时顺利地拔剑出鞘,一步迈出,看见被王果飞速后退带倒的凳子,他飞起一脚,直接将那凳子踢得飞了起来。 然而,王果仅仅只是一声大喊而已,现场一下子就乱了起来。 这个时间,来上香的、闲逛的、买东西的人,已经把报国寺门前的广场填满,虽还称不上摩肩擦踵,但也已经到处是人。王果一喊,附近的人下意识地乱跑,有人恰好跑向其它地方,但也有人恰好撞进两人之间来。 于是飞起的凳子砰地一声撞倒了恰好跑过的妇人,还好周昂顾虑到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没敢用太大的力气,纯粹就是想阻敌而已,所以那妇人也只是“哎呀”一声被撞得当时摔倒,但应该不会受什么真正的伤害。 然而这时候周昂也根本顾不上他了。 骚乱一旦发生,一旦有一个人忽然跑动,顿时就会引发附近其他人的恐慌,马上就会有人跟着跑,这是人的下意识地反应,再加上那两声“杀人啦!”叫得相当凄厉,此刻的现场已经乱了起来。 于是,本来隐隐括成包围圈的官方修行者们靠近过来的速度,明显受阻。 而王果的逃跑路线相当刁钻,他竟是一头扎进人群里,猫着腰快跑,看路线,竟是要往报国寺里去。 当然,若是计止于此,他今天显然是跑不掉的。 不说周昂已经忽然一跃而起,试图从空中快速追过去,就是其他的官方修行者们,也已经根据此前提前做好的预案,迅速地放弃直奔目标,而是选择了按照王果的逃走方向,迅速跟进,在外围保持追踪。 这个时候,就在逃跑的间隙,王果显然也在用心地观察人群中的异动,于是他很快就发现了官方修行者们的举动。 这让他不由得心里一沉。 但很快,他脸上闪过一个狰狞的表情,当即做出了决断。 作为一个第八阶的修行者,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在摄魂术上还很生疏,连初级的摄魂术都才只是刚入门而已,但他成为修行者已经有六七年了,遵照师父的指导,别的本事可都没丢开,一直都在苦练的。 这个时候,心念电转之间,眼见身边有个汉子惊惶地跑过,他一把抓住此人的后襟,竟是只凭单臂之力,便将此人直接提了起来。 那人忽然被人提起,惊惶到极致,下意识地扭头看过来,但当他看到面前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的时候,忽然觉得脑子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随后,他被一股大力抛了起来,直奔周昂奋勇追来的方向。 而这个时候,王果却是忽然一转身,向着另外一个方向跑了过去。 周昂的身体刚刚再次跃起,正在迅速拉近与王果的距离,忽然就见到一个汉子迎面向自己扑过来,仓促之间难辨敌友,他下意识地就想要落地躲让,但说时迟那时快,眼看两人要在半空相遇之前的那一刹那,对方忽然呲牙咧嘴,露出一副可能是他最凶悍的模样,十指张开,势欲噬人。 周昂愣了一下,随后一股滔天怒火腾的一下自胸中升起! 心中默念一声“凝固”,控制着凝固术的范围,只是把那人凝固在半空中,他自己却身在半空猛地往那人屁股上踹了一脚,借此一下子改变了方向。 就这一下,他和本就在这个方向侧向追踪的刘瑞,瞬间形成了合围。 而且他和王果之间的距离,也已经拉近到了足够让“凝固”术施展出来的程度——但是就在这个时候,那人居然笔直地冲向了刘瑞。 刘瑞明显有一个愣神的动作。 下一刻,他忽然就停下了所有的动作,脸上露出痛苦挣扎的表情。 “凝固!” 王果的身形一下子被困在了原地。 而这个时候,距离他只有两步之遥的刘瑞脸上露出狰狞的表情,虽然身体僵在原地,却还是硬撑着在试图挣脱。 周昂的身体落地之后,大力撞开两个乱跑的人,一剑刺了过去。 但就在这个时候,那凝固术还是被王果给破掉了。 他毕竟是第八阶的修行者,像凝固术这种纯粹物理级别的小法术,根本不可能把他长期困在那里。 于是,间不容发之际,他闪身躲开了周昂本来势在必得的一剑。 “凝固!” 周昂心里刚刚默念了这个词,却忽然觉得灵魂一颤。 这种感觉他在不足一分钟之前刚刚经历了一次,很是熟悉。 “糟糕,他又在摄取我的魂魄了!” 有了刚才的经验,再加上此时用来摄取自己魂魄的力量似乎比刚才弱了不少,虽然还是不免有些灵魂痛楚,但周昂却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并阻挡了对方对自己魂魄的侵袭——然而,他却一下子被困在了原地。 而这个时候,刘瑞忽然就松了口气,随后,他顾不上那种令人灵魂颤栗的痛楚在留在记忆里,笔直地一剑冲着王果刺了过去。 与此同时,另有高靖、杜仪等三人已经冲到了距离这边不过几步的距离,只是被乱跑的人群阻滞,一时间还不能加入战斗而已。 王果闪身躲过一剑,眼看又是一团火焰凭空而来,他避无可避之下,只好狼狈地摔倒,这才勉强躲过去,却还是不免肩膀上被火焰擦了一下,那布料、纱布一碰到火焰,顷刻间便腾起了小火苗。 眼见另外三人已经近在眼前,心念电转之间,他没慌着去扑灭肩膀上的火苗,反倒直接大声喊道:“投降!我投降了!我投降……” 对周昂的摄魂之手,顷刻间收了回去。 于是很快,一共有三把剑分别架在了那王果的脖子上、指在了胸口。 而直到这个时候,王果笑嘻嘻地、又忍不住呲牙咧嘴,才抬手拍打着自己肩膀处燃起来的火苗,与此同时,他还不住地说着:“我真的投降,别杀我!你们到底是为什么抓我啊!我犯了什么罪?总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众人都有些迟疑。 周昂晃了晃脑袋,彻底摆脱了那种魂魄被攻击之后的恍惚,却是不由得四下里看看那慌乱的人群,又回头看一眼刚才被自己“凝固”住的那汉子, 那里的人群已经跑空了,周昂便将他慢慢地放下来——但他仍是那副痴痴傻傻的样子,这时候口水已经流了出来。 周昂怎么把他放下来的,他就原姿势不动地趴到了地上。 看见他的样子,周昂愤然扭头,问:“他的魂魄呢?” 此时众人都已经围拢了过来,王果显然再没有丝毫逃走的可能了,但他却仍是笑嘻嘻的,一边继续扑灭肩膀的火苗,一边笑道:“什么魂魄?” 顿了顿,他又道:“我就是个算命先生啊,你们就算是官人,也不能随便抓人,随便杀人的吧?你们不能仗着身为官人,就随便抓我这么一个遵纪守法的百姓啊!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周昂眉头大皱、咬紧了牙。 “喂,别这么看着我呀,刚才就是你先要杀我,我才跑的!” 周昂闻言下意识地瞥了那郡祝衙门派来的两个人一眼,忽然道:“安平兄……” 他直接称呼了高靖的表字。 高靖扭头看过来。 周昂回身一指那边趴在地上的那汉子,道:“此人刚才被他摄取了魂魄,虽然死不了……草!……”周昂忽然转身,过去一把提起王果的衣襟,轻易地就把他揪起来,喝问道:“我再问一遍,他的魂魄呢?” 王果举着双手,一脸无辜的模样,道:“什么魂魄?我真的不懂你的意思啊!” 周昂怒目瞪着他。 那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片刻后,王果无奈地道:“好吧好吧!我承认我是修行者,我不是普通老百姓,但我什么都没做呀!就因为我是修行者,你们就要捕杀我吗?” 周昂的神情为之一滞。 那王果又道:“反正我是没犯什么罪,我连杀条鱼都不忍心!你们要是真觉得我有罪,好啊,证明一下啊!” 此时,周昂气极怒极,正想开口说话,但这时候,那位郡祝衙门方面负责带队的人也回头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那个无辜路人,忽然开口道:“高县祝,让你的人放开他!如果你们坚持认为此人就是昨天那三件案子的幕后操纵者,我们这边可以向上申请,请擅长这方面的人过来审问。” 顿了顿,他道:“只要是他做下的,就绝对跑不了他!” 那王果当即便道:“对呀!至少也得审问我一下吧?我什么案子都做过,你们不能这样凭空污我清白!” “子修,放开他!”高靖道。 周昂深吸一口气,松开手,转身往回走了一步,抬头与高靖对视了一眼。 两人目光一碰,瞬间都看懂了对方的意思。 周昂道:“两位上差,这是王果的拖延之计!此人危险至极,他刚才一路逃跑的过程中,不但伤了那个汉子,还曾试图摄取我与刘瑞的魂魄!他的这番举动,已经可以证明他有能力操控那霍大郎行凶了……” 郡祝衙门那负责带队的人摇了摇头,道:“我们可以审问。如果你们不放心,也可以把他羁押在你们那边,但必须保证不能杀死他!” 顿了顿,他认真地道:“只有这样,此案完结才不会有什么疑点。” 周昂当然听出了对方话里的安抚之意,也明白对方这个时候倒是没有故意刁难的意思,按照他说的做法,的确就是最稳妥的办法,事后不会被任何人诟病。 但不知为何,这王果果断投降的姿态,却让周昂直觉地感觉到:这家伙绝不会是一个甘愿自投罗网的人,他这样做,肯定是还有后招! 要么就是他有把握在官方正式讯问将他定罪处死之前跑掉,要么就是他觉得有人肯定会去救他,而且一定能把他救出去! 总之,这是缓兵之计! 关键是此前这短短的战斗过程中,此人虽然正面战斗的实力没看出多少,但他那个半生不熟的摄魂术,实在是太过诡异而难防了。 于是,背对着那王果,周昂脸上露出片刻的纠结——此人无论是此前作案,还是刚才谈笑间摄取无辜路人的魂魄,简直比杀了那人还狠,实在是真正地诠释了什么叫“视人命如草芥”! 不能立刻杀了他,周昂很是有些不甘心。 但是现在,他已经投降,而郡祝衙门那边也很明显是同意了,他想要动手,就等于公然对抗郡祝衙门了。 于是,就算是心里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放弃。 但就在这个时候,高靖却笑着,伸手拍了拍周昂的肩膀,笑着走过去,却在走到那王果身前的时候忽然拔剑出鞘,一剑刺中了王果的胸膛。 现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王果刚才还笑着,高靖的这一下忽然动作,令他完全没有防备,竟是连躲闪的动作都没有来得及做出,低下头时,已经只能看到自己胸口的剑柄。 然后,他听到高靖说:“如此穷凶极恶之徒,哪里还需要审问什么?烦请两位回禀此事时据实说明即可,就说此人眼见罪行暴露,一力拘捕,其傀儡术重伤了我们这边两位修行者,更兼其摄取无辜路人的魂魄加以操控,意图阻滞我们的追捕,最终导致无辜路人彻底痴傻,随后,其人被我亲手格杀了!如何?” 王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却只发出了“嗬……嗬……”的动静,胸腔处心肺破裂导致漫溢出来的鲜血,顺着嘴巴流了下来。 又低头看一眼自己胸口的剑柄,他感觉到那巨大的痛苦,和飞速流失的生命力,抬头看向吃惊地说着什么的那个郡祝衙门的人,奋力地张开嘴巴,说:“冤枉啊!冤枉……”随后便轰然倒地,不动了。 只可惜,他最后的话,没人听见。 *** 月底了,求几张月票! 正文 第十六章 首尾 “高县祝,你这是在藐视我们吗?我等虽然职位卑小,却毕竟乃是奉司社之命前来协助贵衙的!你这样做,藐视我等没什么,我等也不敢计较,但你把司社、把郡祝可放在何处?……” “哈哈哈哈!” 本来事情已经定下,高靖却忽然暴起杀人,随后更是肆无忌惮地轻易就给这件事定了性,那名郡祝衙门派来协助的带队之人当即大怒,但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高靖的一阵大笑声给打断了。 随后,他竟过去一把抓住那人的手,亲密地握着他的手,笑道:“玉良兄,莫气,莫气!我可没有丝毫要藐视你们二位的意思!实在是眼见此人视人命如草芥,又狡诈至此,一时胸中气不过,这才动手了。刚才的得罪之处,都是我的过错,高靖在此,给两位赔礼了!” 说完了,高靖竟是当着许多人,认认真真地兜头一个大揖。 他这么做,那两人反倒不好受礼,尤其是那被高靖称呼为“玉良兄”的人,更是赶紧抢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道:“不敢!不敢!” 高靖没能拜下去,被硬拉住之后,索性也不坚持,见那人脸上犹有不满之色,便一招手,道:“伯驹、子羽,你二人去把那人扶过来。” 方骏和杜仪闻言当即过去,把那趴在地上浑浑噩噩的汉子扶起来,搀扶了过来,高靖面露戚然,指着那汉子,道:“玉良兄,你看,眼见此人惨状,你叫我怎么能忍?玉良兄向来心系民生唯艰,你想必知道,此人不知是几人之父,他如此形状,却教他的一家人以后怎生过活?子女谁人教养?若他还有兄弟,就还好,至少父母处有人分担,若是他没有兄弟……” 那人忽然抬手,“好了……好了!我明白高县祝的意思,只是……” 高靖见其人脸上不满之色已经消失不见,唯剩几分为难,当下顿时道:“此事前后经过,无一处不可告人,良玉兄回去尽管照直汇报,便是上官责怪下来,也尽是我高靖的失职,却与两位上差,与我的这些同僚们无关,如何?” 那人叹了口气,回头与自己的同事对视一眼,道:“高县祝稍待!”然后扯过那人,走向一边,窃窃私语起来。 片刻之后,他回来,道:“事已如此,我等奉命前来无法遮掩什么,只能据实上报,不过,我们会把此人的凶恶之处都尽数汇报上去的。此人形状……再加上此前三案连环的独特情况,想必上官们肯定明白高县祝的一时激愤。” 高靖闻言大喜,再次过去拉起那人的手,道:“多谢良玉兄了!” ………… 周昂就在旁边,从头到尾亲眼目睹了高靖处理此事的过程。 大为叹服。 其实他的职场生涯虽然不长,但是对于妥善处理同各个级别、风格、性格的同事之间的关系,也算是比较擅长的了。只是今天这种事,对他来说有点超纲。 他是在职场厮混了几年不假,但是职场斗争艺术,跟官府权力部门的斗争艺术,显然还不是一回事——尤其是像高靖刚才做的这样,先是谈笑间杀人,然后顺手给对方扣上一个不得不被杀的大帽子,再紧接着回头,又在谈笑间拉住不同意见者,最终把这件事圆满地处理下来。在这个过程里,举凡察人、观事、摆事实、讲道理、论感情,他几乎每一样都是信手拈来般轻松。 周昂暂时还没有那么深厚的功力。 所以只能是叹服。 到最后,那两名郡祝衙门派来的官方修行者,带着满腔对昨日数名死者,和今天这名已经痴傻的汉子的同情,走了。 众人脸上顿时露出一副轻松的模样。 然而,嫌犯虽已被击杀,但他留下的恶果,却要由县祝衙门这边收拾起来。 随着两队差人的入场,加上本坊的坊卒也已经出动,报国寺门前的骚乱,倒是及时被控制住了,且万幸的是,没有出现什么踩踏事故,但还是有多起趁乱盗窃的案件出现,甚至还有穷凶极恶之徒,偷东西时被发现,厮打中竟撕下妇人半边衫袖,幸好他随后就被两个见义勇为的汉子给制住了。 随后,翎州县衙典史许忠也带着本城的治安兵丁进了场。 遇到涉及到神秘力量,或修行者或妖狐精怪的案件,县祝衙门会把案子接过去,但反过来,这些寻常的案件,县衙那边也要接过去。 到最后,高靖走到那个痴傻的汉子面前,蹲下。 那人被杜仪和方骏扶着到一个凳子上坐下,他就只是坐下,随后便一动都不动的——高靖蹲下,看他片刻,叹了口气,转身教过卫慈来,道:“子义,你亲自负责此事,待查明了这人的身份,视其家庭的情况……唉,给他家里人送五十两银子吧!你记得再多盯三个月,防止有人打错了主意,想动这笔银子!” 卫慈闻言点头,拱手道:“诺!请县祝放心!” ………… 捕杀、包括最后的交涉在内,用了还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但处理后续的事情,却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 等到县衙那边彻底接手,县祝衙门这边才终于卸下担子来。 别管过程怎么曲折,期间也有令人愤怒或不悦的事情出现,但最终,这件案子大家还是顺利地办下来了。 这样子的三起连环案,明显的案情闭环,侦破难度极大,要不然郡祝衙门那边也不会特意限定时间破案,还派员督促之。 但从案发到结案,加一起这边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 此刻事情了解,虽然可能还会有一点要跟郡祝衙门那边打公文官司的小尾巴,但众人还是纷纷觉得轻松, 等到众人各自处理好手中首尾,重又聚到一起,高靖看看自己的这帮下属,几乎每个人眼中都有或多或少的红血丝,就笑着道:“虽然大家都辛苦一夜,子修和叔玉还差点儿受伤,但现在的结果么,咱们总算没有白忙活,不是么?现在,我做主,各位各自散去调查吧!” 众人闻言尽皆失笑。 所谓“各自散去调查”,就是说你们可以去睡觉了。 周昂有些欲言又止,但又觉得现在正是大家都松了口气的时候,自己似乎不敢搅扰了这个气氛,到最后便干脆没说。 他正打算一会儿等大家散了再单独找高靖说,高靖却偏偏正好叫住了他,“子修,子羽,你们两位留一下。” 于是赵忠和方骏先走了,另外三人留下说事情。 高靖首先道:“子修,辛苦你了,也多谢你了!如果没有你,这件案子是不可能那么快找到幕后真凶的。说不得还要让这王果再逍遥多久呢!” 周昂闻言笑了笑,对于称赞自己的话不置可否,却是道:“虽然县祝有玲珑手腕,我看刚才那两位,也颇有偏向咱们这边说话的意思,但毕竟对方不曾真的开口承认,又已经投降,咱们不审而杀了,只怕郡祝衙门那边……” 没等他把话最后说完,高靖已经笑着摆起了手。 “子修放心!批评嘛,大约是会有的,说不定找个场合,上官还有亲自申斥我一通!但有两个咱们的人亲自作证,证明对方的确曾经试图摄魂,又有一个被他所伤的例子在,此案已经是铁案如山了。就算是太祝亲至,也挑不出什么错来!三个例子,一个是实例可见,另外两个都是咱们官方修行者,难道还比不上一个罪犯的胡乱喊冤不肯认罪可信?上官并不糊涂的!”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道:“所以此案说破天去,也不过就是我身为主官,却‘泄愤杀人’,将来落个‘处理草率’、‘性格轻率’的考评罢了,而且上官们知道我泄的还不是自己的愤,而是愤恨于此人的草菅人命!除此之外,我还能有什么过错呢?” 听他这么说,周昂不由得扭头看向杜仪。 杜子羽笑了笑,想想,道:“虽然未必会那么理想,但也差不多。申斥大概是免不了的,不过我估计,此事怕是连卷宗都进不了。” 高靖闻言爽朗大笑,道:“子羽说的没错。” 顿了顿,他对周昂道:“所以,你刚才想杀人,我却是要拦住你的。这个人,你来杀,问题很大,但我来杀,就问题不大。” 周昂又想想,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道:“但愿如此吧!” 高靖笑道:“你就放心吧!明天我亲自带队,去给子修你搬家去!至于今天,剩下的事情,可就都是子羽的首尾了!我要回去大睡一觉!” 杜仪闻言苦笑,看向周昂,道:“现在你知道县祝为什么说他杀人没事了吗?” 心念电转之间,周昂很快就领会了这个玩笑的所指,当即笑着道:“因为是你子羽兄要负责带人整理卷宗,也是你要负责亲自送去郡上,所以……会被当面训斥的那个人,大概是你?” 杜仪摇头叹息,苦笑。 高靖哈哈大笑。 正文 第十七章 自省 周昂回到家里的时候,天还不到中午。 家里不出意料地又有几个街坊的妇人坐着,同周蔡氏闲聊些家常。 周家又要再次发达了这件事,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周昂才十八岁,就沿着他爹当年的道路,又进了衙门,这下子陈家这辈的兄弟俩,就都是衙门里的官人了,这本就是发达之兆,更何况周昂进衙门做官人满打满算才几天呀,周家这就要搬家了,从这贫穷的万岁坊搬出去,据说那边是一套两进的“大宅子”! 趋炎附势是人的天性,一条街巷里住了十几年的老邻居发达了,就算是没有好处可蹭,人家临走之前过来坐坐,聊聊过往、争取多留下点好印象,也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人之常情了——人家是官人呀,保不齐哪天就得求上门去了! 周家前后两三代、甚至是三四代人都曾住在这条巷子里,虽然后来只要一发达就会从这里搬出去,但落魄了就会搬回来,所以说是邻居们相处了几十年也不夸张——从周昂的爷爷那一代搬离此宅,到周昂的老爹周定身死之后,周蔡氏又带着一对儿女搬回来,中间也不过只间隔了十年而已。 周家,尤其是周蔡氏掌家、住回万岁坊的这十年出头,行事一向内敛,邻里们之间,平常的一点小摩擦肯定有,但大的矛盾,从来都没有过。 周蔡氏本人跟街坊们的关系,也一直都处理的算是很好。 这个时候,周家要搬家了,别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大家自发地愿意过来陪周蔡氏聊聊,算是送个别,在周昂这里而言,是没有丝毫瞧不起的意思的。 当然,街坊们都要忙于生计,都是忙得很,能过来坐上一会儿的,往往都是硬挤出时间的。 一见周昂推门回来,多少有些心神不宁、敷衍着几位街坊的周蔡氏当即一下子站起身来,露出松了口气的模样——儿子昨晚被紧急叫走,虽说临走前他曾特意解释了几句,但看不见他回来,做母亲的就是会担心。 几个街坊看见周昂回来,都多少有些拘谨,也没人随口称呼“周家大郎”了,有叫“周家官人”的,有称呼“昂少爷”的,有称呼“周家少爷”的,最夸张的,还有已经改口称呼“大官人”的,都是纷纷的问好。 周昂面带笑容,一一地点头问候了,踱进自己的书房兼卧室去。 小丫头周子和果然正猫在里头练字呢。 兄妹俩对视一眼,都笑笑。 周子和放下笔,调皮地嘴唇开阖却不出声,用口语说:“坐了好半天了,烦死了!” 周昂笑笑,过去拿起她的字,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称赞几句,又指出几个写得不大好的地方,随后便让她继续写。 结果周子和坐下还没写几个字,外间的客人们就纷纷告辞离开了。 等到送她们出了门,周蔡氏回来,见周昂已经打开卧室门出来,就问:“衙门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没出什么事吧?” 周昂笑道:“娘你放心,没什么事,是一件案子,熬了个通宵,现在都已经处理好了。凶手也抓住了。” 周蔡氏犹豫了一下,却还没忍住,问:“是昨天那个杀人案吗?传得挺凶的!” 周昂点了点头,道:“是!凶手已经伏法。事情过去了!” 周蔡氏松了口气,赶紧双手合十,默念了几声弥陀佛,然后才道:“抓住凶手了就好。真的是……今天这一上午,听见不止一个人说起这件事了,大家都人心惶惶的,你说这是怎么了,居然当街就行凶杀人……” 周昂笑道:“娘,没事了,真的没事了。个别人发疯了而已。” 又问:“街坊们来坐着,聊什么了?” 周蔡氏道:“还能聊什么,说说不舍得咱们搬走呗,主要还是祝贺。说说我怎么怎么有福气,你怎么怎么有本事,子和长得多好看,无非就是这些。” 这个时候,周昂才刚露出笑容要说话,周子和忽然在身后道:“还有人要给哥哥说亲呢!这几天,我都听说了一二十个女孩长得‘貌若天仙’了!” 周昂闻言顿时失笑。 周蔡氏也笑,扭头看见周子和就趴在周昂书房的门口,就叫她:“出来吧,家里也没旁人了,你也别占着屋子练字了,陪我接着收拾东西。你看你哥,熬了一眼,眼睛里好多红血丝……昂儿,你去睡一会儿吧!” 周昂点头应了声“好”,却又道:“娘,别收拾了,那边基本上什么都有了,实在是住过去发现缺了的,也可以再买,这边的东西,拿过去也不大好用。只带上几件以后继续穿的衣服就够了。” 周蔡氏闻言叹了口气,想想,道:“也是。” 又赶紧撵人,“去吧,你去睡一会儿,待会儿午饭好了叫你!” 周昂点点头,转身时顺手摸了摸周子和的双丫髻,催她:“洗头去,一摸一手油!明天好多客人呢!” 周子和冲他做了个鬼脸儿,跑出去了。 ………… 关了门,脱了外衣,想了想又把中衣也脱了,周昂只穿着条这个年代的大裤衩子,才觉得身上凉快了些,却并没有急着去躺下睡觉,而是拉开胡椅坐上去,揉揉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虽说忙活了一个大夜,但这件突发的连环案能以现在这种情况告破,周昂还是很松了一口气的。 一来是找到了幕后操控之人,而且由高靖直接击杀了,防止了后续再出现任何意外让其走脱的可能,二来么,案子告破,不单纯是提前完成了郡祝衙门那边限时破案的要求,也足以安抚城里有些惶惶不安的人心。 但其实呢,周昂自己是知道的,这件事情的具体经过,尤其是抓捕王果的过程,实在是惊险无比,绝不像它最终的结果那么美好——尤其是自己差点儿就被那王果给摄取了魂魄这件事。 当时如果不是自己在那或许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灵机一动,想到了怀里的这面镜子,而且它也的确是帮上了忙,这件事甚至很有可能会是另外一个结局。 因此周昂觉得,这件事情里面,自己有许多需要反思、需要自省的地方。 其一就是以后遇到类似的事情,还是要更加的慎重对待一些。 自己以前尽管也知道在这个有修行者的世界里,实在是充满了凶险,但毕竟体会不深,没有类似今天这样直面凶险、直面死亡的切身体验,因此在处理此类事情的时候,还是不够小心、不够慎重。 这是在一个长期安全、几乎没有什么生命危险的环境里待了二十多年,所导致的对危机感的感知缺乏——现在看来,这一点很严重,毕竟二十多年的心理定式,实在是太难改变了,此前哪怕是遇到觉得会有很大凶险的事情,这种心理定式也会让自己下意识地就认为,生死危险的事情其实离自己很远。 这在上辈子是没问题的,办公室里就算是做错了事情,大不了被开除,但在这个世界里,这种心理就变成了“轻率”,这种“轻率”,甚至有可能会在下一次遇到危险的时候,就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这一点,一定要改! 在这个世界里,任何的一次行差踏错,都可能导致死亡! 而由今天上午的抓捕行动,所带来的第二个反思与自省,就是他觉得自己掌握的信息实在是太少了。 当然,单纯就这件案子本身来说,这不是自己的过错。 摄魂术这种邪门的法术,此前县祝衙门这边连一点资料都没有,就显然不可能有任何正确的针对的办法。但周昂相信,这种法术肯定不是第一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所以,关于它的资料,是一定有的,只是上面认为这种案子,轻易不会落到太小的地方,因此并没有敞开相关的资料。 所以,大家都不知道面对一个拥有摄魂术的修行者会是如此的凶险,这不是某个人的问题,更何况,因为自己的提议,大家已经尽可能多地做了准备了。 相信经过这次事件,等到案子报到上面,应该会引起一定的重视,到时候说不定会有一些资料发下来。 事实上,事后回想,周昂觉得自己应该支持杜仪昨晚的意见的。 当时就是因为手头上可以了解的摄魂术的相关信息实在太少,又从已经发生的案子里察觉到了某种危险,所以大家商议的时候,杜仪曾经提议,把大家对这件案子的判断呈上去,宁可丢一些分,也要把郡祝衙门那边拉进来,甚至请求长安那边的太祝寺给予支援,也可以努力争取。 因为时间完全来得及,只要这边没动作,那王果有绝大可能并不知道官方修行者已经盯上他了,所以完全可以从容的布置。 只可惜,当时大家尽管也都有了警惕之心,但还是不够。所以最终这个建议只被采纳了一半,那就是从郡祝衙门找来了两个帮手。 所以,才差一点就翻了船。 还是那句话,别管什么事情,信息的掌握,都是关键啊! 所以,接下来档案室里的卷宗还要继续看,看得恶心也得看,这是最一手的资料了,可能不全,但是却能以最快的速度让自己尽可能的补全一部分信息。 然后,昨天借来的这批史书,要用心看,多设问题,回头去还书的时候,要注意多旁敲侧击的向吕端这位前任宰相请教。 他可是做过宰相的人,官方修行者机构尽管半独立,但他身为宰相,是有权力直接过问很多事情的,所以,他应该知道很多极为机密的事情。 尽管可能都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陈年旧事,但仍然可以极大地拓展自己的知识面——知识,就是信息。 除此之外,周昂还深刻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弱小! 第九阶,是整个修行者行列中最低的一层啊! 尽管只要成为修行者,其能力就已经跳出了普通人的范畴,但这件事情的悖论之处就在于,只要你跳出了普通人的范畴,成为了修行者,你面临的危险,就会是来自其他的修行者或妖怪了! 于是,危险并未有任何的变少或减弱! 面对这种悖论,他知道,自己唯一能做,也是首先要做的,就是让自己尽快变得更加强大! 虽然这个悖论会一直都在,也即,当你变得更强大了,你一定会遇到比你更强大的敌人,但既然踏上了这条路,肯定还是越强大越安全的。 当然,这次的抓捕虽然凶险,自己也是差一点儿就阴沟里翻船,但除了收获了这些个经验教训之外,真正的收获也还是有的。 而且不小。 官方的层面、民众的层面抛开不提,单纯是说自己。在此事结束,也即高靖一剑刺死王果的那一刹那,周昂就觉得自己体内的灵气似乎又经过了一次小小的“汇聚”——这一次没上一次处理完春风会那件案子时来的更明显,进度更大,但自己在那一刹那之间的进步,仍是可以清清楚楚地感知到的。 自己体内那些本该散漫无主的灵气,在经过这一次的“汇聚”之后,明显跟自己更“贴合”了,好像也更加强大了。 甚至于,周昂隐隐地感觉到,如果再来上那么两三次类似春风会、类似王果这样的事情,自己很有可能就有机会突破第九阶的桎梏,去到第八阶看一看更高处的风景了——引导术果然是个好东西。很好用! 而同时,自己还有很重要的一个收获,那就是借由这件事,自己忽然发现,师父临走时留给自己的这面镜子,果然并不是一面单纯的铜镜。 它是有能量的! 而且能量绝大! 除此之外,还更让人惊喜的是,它似乎不止是会被自己的“回溯术”被动触发而释放出能量来帮助自己,它甚至是可以沟通的! 这个时候坐在胡椅里,手里摩挲着这面不大的古朴铜镜,周昂忍不住再次回想起师父当初把镜子送给自己的时候说的那番话,尤其是“可以正衣冠,可以知兴替,可以明得失”这三句,顿时觉得似乎若有深意。 正文 第十八章 安排 “镜子?↓镜子!↑镜子!∑……” 掌中铜镜没有丝毫反应。 “镜子兄?” “鉴兄?” “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对吧?刚才你就听见了。那你想让我怎么称呼你?总得你告诉我我才知道吧?” “老兄?你能不能多少给点反应?” “我师父已经把你送给我了,你就是我的了,咱俩是一路的,对不对?你好歹吱一声,或者给点什么反应……” “你真不说话呀?” “要不哪天你想说话了,你给我托梦也行。怎么样?” “对了,你不说话可以,以后该帮还得帮我啊!再有类似的事情,你发现我应付不了的,我心念一动,你就直接出手就行。你能感知到我的心念吧?” “还有还有,我很好奇,你是在我师父身边待久了,自己修炼成精的吗?还是你本来就是个什么法宝之类的?别生气啊,我就是问问……” ………… 周昂叹了口气,躺回床上之前,还是又小心地把铜镜和竹牌都压到枕头底下,但是才刚躺下,他又忽然想起来,赶紧从枕头底下把镜子摸出来。 “镜子,你要是生气你也记得告诉我,托梦就行。” “你告诉我我才知道你生气了嘛,对吧?” “好了我不说了。” 镜子收好,周昂躺好,深吸一口气。 “睡觉!” 想了想,他心念一动,松开了对这座小房间的空气和声音传播的限制。 深吸一口气,他正要闭上眼睛,忽然就听见外间的说话声—— “嘘,昂哥儿可能睡了,你小点声……” “哦……哦,是!夫人,我……我实在是觉得……你说他这个人,别的都行,那个身板,干啥都有力气,就是人笨了点儿,但是他们爷俩都是那种听话的人,少爷吩咐他俩干啥,他们绝不会偷奸耍滑!” “嗯,这个我信,而且我知道。” “现在他们爷俩有个杀猪的营生,按说也不错,反正他们俩都有膀子力气,不怕出力,上次少爷带人去了报国寺一趟,把那管事儿的和尚吓得够呛,现在对他爷俩再好不过,不但给他爹涨了点工钱,还是管事的头儿了。但是我寻思着,他爹杀一辈子猪,也就杀一辈子猪了,但进儿才十六岁,若是少爷能带契带契,指不定他这辈子就不用杀猪了呢?您说呢?”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秀儿,现如今是昂哥儿当家,他是我儿,我当然可以做主应下这件事,他必不会不听我的。但是他已经长大了,家里衙门里,都已经是个主事的人啦!这种事,我就不能再代他应下,你明白吗?” “我明白的,夫人!我来就只是想把这件事情提起来!俺们家他爹,当年就是跟着咱家老爷的,现在进儿跟咱家少爷,这也算父一辈子一辈了!这些年来,我也一直觉得咱就跟一家人似的。反正我是觉得对您、对少爷,没有什么张不开嘴抹不开脸的,但我们家他爹在家里犹豫好些天了,想开口,也不知道少爷是咋想,就没敢开口,我来呢,就是想让您问问少爷的意思……” “嗯,这个没问题,待会儿等他醒了,我就问问他。你放心,昂儿是个有决断的人,越长大越像他爹了,而且咱们两家的关系,不用我说,他心里也有数的。我觉得可能是他刚进衙门,最近太忙了,还没顾上你们这头。就是……你的意思是只让进儿过来帮衬是吗?” “少爷要是能吐口,愿意带契带契进儿一个,好歹带他多学几个心眼子,俺们夫妻俩就感激不尽了。少爷才刚进衙门,俺们绝不敢给他添太多心事……” 周蔡氏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里间传来周昂的声音—— “婶子,下午你让春生叔跟进哥儿过来一趟。就天黑前吧!” 外间的俩人闻言都是一愣。 陆春生的浑家脸上随后便放出光彩来,赶紧道:“哎!哎!谢谢少爷!俺回去就告诉他们。扰了少爷睡觉了,俺这就走!” 说完了,她再次把声音压到极低,小声地对周蔡氏道:“那……夫人,俺先走了!” 周蔡氏和善地点点头,道:“去吧!他们爷俩估计也快回来了!” “哎!哎!夫人留步!” ………… 等她走了,周蔡氏微微叹口气,还没转身,身后就传来吱呀的开门声。 周蔡氏回头,见自己儿子光着膀子就出来了,就笑着道:“你春生婶儿呢,是有那么一点小心思的人,但人真的很好,对主家也从来没有过任何坏心思之类的。你别因此看轻了她!” 周昂闻言笑笑。 自己这位婶子早不来晚不来,瞅着自己刚到家、家里的街坊都走了的工夫过来,要说她不是寻思过,特意拿捏着时间过来的,周昂是绝对不信的。但要是因为这个就觉得人家怎么样,那也根本不至于。 “不会的,娘,婶子对我、对咱们家,一直都很好,我知道的。” “嗯,另外呢……”周蔡氏犹豫了一下,才狠了狠心,道:“你是你,你爹是你爹,父子虽是父子,但你爹没给你留下任何债!人情债更没有!所以呢,你要是有那份力气,我当然想让你把陆家小哥儿带一带,也算全了咱们两家父一辈子一辈、这三四十年的交情,但你若是觉得吃力,也切莫勉强。等什么时候觉得行有余力了再去做,也来得及的!” 周昂闻言再次笑笑,道:“娘,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周蔡氏闻言点点头,终于笑起来,道:“去吧,睡会儿!” ………… 周昂一觉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 因为见他实在睡得香甜,吃午饭的时候周蔡氏也没舍得叫他,因此他这一觉睡得异常饱足,但彻底醒过来之后,他却颇觉索然无味。 镜子也没给自己托个梦什么的。 等他穿了衣服起床,推门出去,周蔡氏就告诉他,陆家父子俩来过一趟了,听说自己还在睡,就先回去了。 周昂一边应答着,一边自己舀水洗了把脸,然后把周子和叫出来,命她去陆家叫他们一家人都过来。 周子和跑了出去,不过片刻,陆家一家三口就过来了。 日影已经偏西,却还是热得不行,于是大家就都到堂屋里坐下说话。 地方小,座位不够,周子和与陆进就都站着听。 周昂道:“咱们两家的关系,不必多说,我从来也没拿你们当外人!既然都是一家人,我也就不说什么额外的客套话。我有些想法,想做些安排,我先说,说完了,春生叔和婶子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咱们再商量!” 陆春生和他浑家闻言当即道:“少爷您吩咐!” 周昂道:“明天衙门里休沐,我们家要搬家,后天开始,进哥儿跟着我去衙门,至于他接下来走哪条路,我只能跟他自己商量,连你们俩,都不能听,也不要打听!不过最起码有个保底,进衙门里,我至少可以保他做个小校,每个月领几百文钱回来养家,却是不成问题的。” 夫妻俩听到这里,已经全然呆住,还是陆春生的浑家反应快,当即便惊喜道:“少爷即是这样安排,那必如此行!不用跟我们商量,也不用跟进儿商量!您是主,我们是仆,自然是全听您的!” 周昂闻言摆摆手,道:“婶子,此事我自有计较,必须要跟进哥儿商量过才好定夺。咱们且先不说此事,等回头我同进哥儿商量过再说。接下来,说你们!” 顿了顿,他道:“你们不曾去新宅子看过,所以不知,新宅子有前后两进,住着大当然舒服,但每日里收拾院子,洒扫庭除擦擦抹抹,也是个不小的活儿。” “我娘如今年纪渐大,又操劳了这些年,接下来,我不想让她太过累着,婶子你要是愿意,就过来给我们帮帮厨,帮着做些擦擦抹抹收拾屋子的零活儿。” “春生叔这边要是愿意呢,就先过来负责给家里采买些东西,闲了就收拾收拾院子。那院子里呢,现成的有个小马厩,我寻思回头有功夫了,就去买匹马,或者买头牛回来,再寻人打一辆马车,以后春生叔就还要负责喂养牛马,外加赶车,如此一来,一家人想出个门,也就有了腿脚!我去衙门,也可以坐车去了!” “我意如此安排,春生叔,婶儿,你们意下如何?” 陆春生两口子听到刚才,脸上就已经纷纷放出光来,此刻闻言,当即纷纷点头应承,千恩万谢。——杀猪虽也是个营生,钱也是能挣到一些的,但那是多累多脏的活儿?而且还挣不多!哪里能像有个大户人家可以依靠那么光鲜轻快? 再说了,陆春生都快四十岁了,难不成杀猪还能杀一辈子不成? 但是只要跟了主家,到老了干不动重活干轻活儿,实在是啥都干不动了就只是看个门,主家也是给养老的! 因此那陆春生的浑家一连声的道谢之后,还忍不住道:“俺们进哥儿他爹当年就给老爷赶马车,做这个,他再熟不过了!少爷您是尽管放心的!” 周昂闻言笑着点点头,道:“对春生叔,我自然放心。” 顿了顿,他又道:“那行了,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你们回去收拾下自己的东西吧!明日我们搬家,你们也过去跟着忙活忙活。等后日,你们就拿着东西住过去便是。我也就不帮忙了!” 陆家两口子闻言再次忙不迭的应承,俩人都喜不自胜。就陆春生那么老实话少的人,都忍不住很是有些动情地说了一句,“谢谢少爷!” 周昂笑着摆摆手,道:“我说过,我从来都没拿你们当外人!” 说话间,他抬头看看有些木讷地从头到尾就站在门口的地方,连一句话都没说过的陆进,道:“那行了,你们自回去吧!进哥儿,你留下,跟我来!” 大个子陆进忽然被点名,愣了一下,又看看爹娘,才道:“哦……是,少爷!” 正文 第十九章 陆进 小小陋室,实在矮小。 于是陆进站在那里,越发的凸显出自己傻大个子的体型。 刚才进门,周昂还只是下意识地低头,怕碰脑袋,实际上那门磕不着脑袋的,但陆进要进来,就真的是必须得低头进了。 周昂挪动胡椅,对着门坐下,陆进就站在门口。 “关门!” 于是他转身关了门。 心念一动,借助于怀里的那把匕首的力量,周昂封锁了这间小小卧室的生息,确保外面的人哪怕是耳朵贴在门上,也不可能听到任何的只言片语。 陆进略有些显得局促,关了门之后,低低地叫了声“少爷”,然后就低了头,缩着身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坐在对面的人,是他的主家少爷,这位少爷自小就聪明,会读书,识文解字,一举一动都有章法,现如今又进了衙门,成了官人,他往报国寺里一去,就连那平常横的不行的管事大和尚,都吓得不行,回头给自己父子俩百般的赔不是。 用爹的话来说就是,这活脱脱就是又一个当年的周大官人。 打小就听爹娘来回来去的念叨:要是周大官人能活到这会儿,得是多厉害多厉害,咱家的日子肯定不是这样…… 他们真的是来回来去的一遍遍的这么念叨。 于是尽管对那位已经亡故的周大官人毫无印象,但陆进知道,那肯定是一个特别特别厉害有本事的人。 现在,自己面前坐着的,是又一个特别厉害有本事的周大官人。 而自己,是个除了杀猪劈柴之外,别的啥都不会的人。 “站直喽,别塌腰,挺胸抬头,直起腰来!” 陆进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偷偷瞥了周昂一眼,见他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顿时就又把眼神儿荡开去,开始听话地挺直腰杆,挺胸抬头。 但还是不大敢看他,就盯着地面。 “瞧什么呢?看着我!” 陆进终于抬头,看向周昂。 眼神倒是不躲闪了,一脸憨厚相。 “从小就有人喊你傻大个子,你觉得自己傻吗?” 陆进闻言习惯性地发一会儿呆,张了张嘴,却没敢说话。 “想说什么就说。” “我……我可能有点……” “嗯?” “我没少爷聪明,我……” “你傻吗?” “我……我……他们就是闹着玩儿,我就是……就是他们心眼儿转得快。我爹娘也说我傻!” “闹着玩儿?” “嗯。” “以前是,可能吧,可能是闹着玩儿。但是,从今天开始,你是我的人了。明白吗?以后不管是谁,只要有人喊你‘傻大个子’,上去就打,打完了,我帮你兜底!敢吗?” “打人……我爹说不让我打人。” “你爹现在也听我的。” “打人……不好吧?我爹说,我会把人打死的!” “那就别打死,用一半的力气。而且……我说个道理,你看看能不能听懂,只要你第一次打了人,因为别人叫你‘傻大个子’,你就把他打了,而且事后我帮你兜住,打了算白打,以后就没人敢再叫你‘傻大个子’了,明白吗?” 习惯性地呆一会儿之后,陆进摸摸脑袋,露出一抹憨笑,道:“我明白。就是……别人就害怕了。” “对!那你能做到吗?” “我……能!” “善!” 顿了顿,周昂又道:“刚才我说的,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从今以后,不管走到哪里,挺胸抬头,不许像刚才那样塌着腰,能做到吗?我说的是……不管面对的人是谁,不管是到了哪里!” 陆进又习惯性地呆一会儿,然后才点点头,却有些迟疑,“可是……爹说见了大人物,见了少爷,见了老夫人,都要低头,都要……” “那是过去。从现在开始,无论见了谁,都不必了!哪怕站在你面前的人是官老爷,是你爹,或者是我和老夫人!明白吗?” 陆进抬手抓抓脑袋,好像还是有点犹疑,但停了片刻,他却还是道:“少爷肯定不会坑我的,我听少爷的。” “善!那你现在呢?挺胸抬头……直起腰!” 陆进下意识地塌下去的腰杆,赶紧就挺得笔直。 于是他看起来越发的高大魁梧了。 “现在说第三件事。” 说到这里,周昂犹豫了一下,道:“这件事,你不必听我的,我给你的不是命令,而是一个选择。现在呢,我手里有这么一个机会,但这个机会,如果你选择了,它带来的结果未必是好事。” “如果你不选,就继续做个普通人,也挺好的。咱们两家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我在衙门里撑着,你将来只需要老老实实娶妻生子,不需要操心其他的事情,也是挺好的一辈子。” “如果你选了,你就再也做不了普通人了。别着急……” 见陆进似乎想说话,周昂抬手,做出一个向下压的动作,直接把他打断,继续道:“别急着说话,等我说完你再说!你不要以为我说的不是普通人了,是什么好事。它未必是好事!因为一旦你不是普通人了,你面对的事情,面对的危险,也会同样变得绝不是普通人能遇到的危险和困难了。” “这么说吧!做普通人,你或许没什么大本事,但摊上会让你直接死掉的事情的机会,也不多,越老实,这辈子横死的可能就越小。可一旦不是普通人了,平常可能很是快意,可是横死的可能,就会一下子变大了很多很多!” “我说的……你听明白了?” 陆进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但还是老老实实地闭着嘴,不说话。 周昂道:“好了,你刚才想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陆进憨憨地笑笑,说:“我……想说,我听少爷的!” “听我的?可是这件事情,只能你自己做决定!” “可是……少爷比我聪明,肯定想得比我周到!我听少爷的,准没错儿。” 周昂无语。 但他偏偏又觉得,这个逻辑好像也有一定的道理。 但是他知道,自己一旦做出这个决定,最终影响的却会是面前这个大个子一生的走向——此前他把这枚开窍丹攥在手里半个多月,都没跟家里任何人,包括陆家一家提起过,就是想着要寻个机会,耐心地跟陆进把事情解释透了,让他自己做出一个决定。而不是自己代为决定。 当然,以这个年代大唐王朝普遍的人身依附关系来说,自己其实是有这个权力的。如果换成其他人家,能有一个这么好的成为修行者的机会,甚至可能都不会便宜给自家的奴仆,如果愿意给奴仆,他也一定是极重的赏赐了! 还哪里有让对方挑挑拣拣,去决定是否走上条路的可能? 想了好一阵子,周昂再次开口,问:“让我做决定……你不后悔?” 陆进摇头。 “将来可能会面临更大的危险,一不小心就可能会死掉,而且你可能连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也不后悔?” 这次陆进迟疑了片刻,但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 “我听少爷的!” 周昂笑笑,片刻后,道:“那行。那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我替你决定,后天跟我一起去衙门吧!” “哦……对了!除了刚才前面的两条,现在我又要给你再加一条了!一旦你跟我进了衙门,就没有回头路,那么以后你就要给我切切记住第三条!那就是:小心小心再小心!永远都不要大意!” 陆进闻言憨憨地笑了笑。 “哦!我听少爷的!” 正文 第二十章 岂不妙哉 六月十八日,晴。 吉日。 今天是周家乔迁新居的日子,一大早,周家一家人就起了床,把收拾好的东西又检视一遍,这才一家人围着小桌坐下,在这个院子里吃了最后一顿早饭。 早饭后,先是陆春生一家人过来了,过不多久,周昂的伯父周安和伯娘,还有伯兄周晔两口子,以及他们阖家上下,也是全体出动,赶了过来。 乔迁新居,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件很重要,重要到需要一定仪式感的事情。 恰好赶上今日休沐,整个周氏家族的人,算是聚齐了。 然而,其实并没有多少真正要搬的东西。 归德坊那边的新院子,几乎是蒋耘诚心诚意送给的,后来还把很多原本就在那院子里的东西都运了回去,基本上是带上几床被子就能住了,属于典型的“拎包入住”。 而且,蒋家家底儿丰厚,人家家里原本用的东西,本就比周家这边破落门第的物件要好了许多,再加上买过来院子之后,最近这段日子,周昂自己又新近添置了些其它合用的东西,就越发让此时这座破落小院里的东西,失去了搬过去的价值了——搬过去也是当破烂堆在一起,用不上,还不如不搬。 所以收拾来收拾去,尤其是周昂一再精简,到最后,母子三个决定带到新宅子里继续用的东西,就只剩下几床旧被和一些还能穿的衣裳。加在一起包了几个包袱。除此之外,连锅碗瓢盆之类,因为周昂已经买了新的,此时也一概不带了。 约莫辰时初刻,周蔡氏带着周昂、周子和兄妹两个,认认真真地给周定的牌位上了香,烧了些纸钱,又念叨许多话,随后便请起牌位,放入匣子里。 陆家爷俩把东西装上周晔赶来的牛车,再请三个上了年岁的人,包括周安夫妇和周蔡氏都坐上车,院门落锁之后,陆春生负责赶车,剩下约莫十来个大人孩子都在屁股后头跟着,这就出发了。 不少街坊邻居都知道今天是周家搬家的正日子,但凡能抽出空来的,都特意站在巷子里等着送一送,是以这一路走走停停,过了好大一阵子,才算是出了这条巷子。至于接下来,反倒是很快——万岁坊距离归德坊,本来也没多远。 辰时未过,牛车已经进了新院子,包袱往后宅里一放,又是先把周定的牌位请出来,再烧一炷香,周昂和周子和给自己老爹的牌位磕头。 随后,两进院子里都点起香烛,这次是周蔡氏带着周昂和周子和兄妹俩一起,祭拜过天地,又特意到灶上新贴了灶王爷的相,毕恭毕敬烧上香。 到这里,这个新家就算是搬进来了。 约莫巳时三刻左右,也就是大概上午十点钟的时候,贺客开始登门。 首先来的,大多是万岁坊的几个老街坊,都是平日里跟周蔡氏关系不错的妇人家,但因为周昂的身份在最近一段时间的骤然抬升,因此今日里,这几户人家的男人也都舍得歇一日工,过来送礼吃酒。 几乎不差前后的,打从酒楼请来的几个厨子,也都到了家了,除了带着一整套的餐具厨具之外,还带了所有已经经过初步处理的食材。 然后,他们在厨房开始起灶生火。 陆春生的浑家陆袁氏负责张罗安排这些事情这些人。 周蔡氏带着一群妇人去参观院子,陆春生陪着一群街坊坐下喝茶说话的工夫,第二拨人到了。 先是竹陂先生陈靖,但他只是孤身前来。 紧随其后,县祝衙门的一帮人就过来了。 今日是休沐之日,县祝衙门也封印歇息,因此高靖带队,杜仪、卫慈、冯善、刘瑞、方骏、何镌、赵忠,包括目前正在跟着杜仪学习的半个武职陈翻在内,县祝衙门的所有武职,一个不落,全到了。 而且,县祝衙门三个小队的队率,包括跟周昂有些交情的郭援,也包括另外两位,还有五六个士卒,也全过来了。 这就基本上是整个县祝衙门都过来了。 他们一行人过来,全都骑着马,一时间本就有些热闹的周府门前,咔哒咔哒,十几匹马跑在青石板路上的声响,惊得不少邻居都探头出来观瞧。 还是那句话,翎州地方并不产马,寻常人家有些钱了,弄辆驴车、牛车,都是有的,拿骡子赶车的也不在话下,但可供骑乘的马就太稀罕了。 尤其县祝衙门的官方修行者这边所配备的,一律都是战马的级别,马头高大,身形挺拔,一看就是北地出产的上好的良马骏骑。 而且还是十几匹马一起来! 这个场面,别说拿到长安那种大地方去不算事儿,就算是翎州本地,指不定也有极富贵的人家,是不怎么瞧得上的,但是在归德坊这种地方摆出来,就还是挺吓人的了——归德坊多数都是类似周家新宅这样的两进院子,在这个时代来讲,是属于城市富裕居民,或者叫城市中产阶层的标准住宅。 这场面,大概就类似于普通居民小区里办婚礼,忽然十几辆婚车过来,全是劳斯莱斯、宾利、兰博基尼的感觉差不多。 有些小煊赫的意思。 周昂听见动静就迎出来了,看见这场面,不由苦笑。 众人就在门下下了马,自然把缰绳纷纷交给几个士卒管带,周昂迎上去,先是道谢,随后却是忍不住道:“安平兄,子羽兄,你们这可就是坑了我了!邻居们一见这场面,准定以为我家里多么煊赫有势力呢!说不定要以豪强目我了!” 高靖闻言哈哈一笑,杜仪却笑着道:“此事却不是我的主意!这是临出门之前,县祝忽然做的提议,我等下属不好违抗,只好依命而行!” 周昂无奈地叹了口气,摇头。 高靖却道:“无妨的!正该给子修撑撑场面,免得有不开眼的,欺负到他头上来。虽说不怕,到底也是烦人!” 这个道理自然是有的。 但周昂却并不习惯如此的高调。 将众人礼让进去的时候,杜仪笑着凑近过来,笑道:“昨日下午我去郡里送卷宗,那位柳司社叫我迎头一通训斥,几乎有些气急败坏的意思,我回来一说,咱们高县祝顿时大喜。子修明白了吗?” 周昂笑笑,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此案一日了结,让此前拿着金牌令箭跑来限时三天破案的那位柳维柳司社很是不爽,于是,高靖就爽了。 然后,杜仪挨了一通训斥,而自己则迎来了十几匹马的大场面。 这还能说什么? 说破大天去,上司那么给面子,你难道还要真的吐槽吗? 偏偏把客人们都接进去,周昂和周晔弟兄俩陪着大家坐下喝茶说话的工夫,忽然又有客人来了。 这一次来的,居然是跟周昂并不算太熟的两个人。 翎州县县尉,胡琏。 以及翎州县典史,许忠。 别说周昂了,陪周昂一通迎出门来的周晔也有些懵。 要说许忠这位负责城内治安的典史跑过来,虽说给的面子有点过,但也算有缘由,但县尉胡琏那里,毕竟是正经的县里大员之一,周晔自问自己一个小小的户房文吏,跟人家实在是连句话都说不上的。 不过这个时候,他们两位既然过来了,自然是天大的面子,周晔自觉责无旁贷,赶紧就要迎上去说话,但才刚迈出去一步,还没等开口说话,他忽然就注意到,那胡琏和许忠的目光,竟都是落到周昂身上的。 霎时间心内有所颖悟,尽管很是诧异,但却并不耽误他当即便止步,并顺势侧身,把周昂的位置给凸现出来了。 而这个时候,那胡琏还离了几步远,却已经笑着拱手,道:“听闻子修老弟今日要乔迁新居,胡某不请自来,来讨杯酒喝!” 周昂也已经拱手,闻言笑道:“胡县尉大驾光临,实在是不胜荣幸!许典史!两位,快快请进!” 听胡琏竟是直接称呼周昂的表字,周晔心内越发惊诧。 其实刚才眼见整个县祝衙门居然由县祝这位最高长官带队,一行十几人、十几匹马的大场面跑过来,他心里就已经相当惊诧了,还寻思着待会儿人少的时候要问问周昂,何以他进衙门不过月余,竟有偌大面子? 却不成想,自己这位幼弟不止是在县祝衙门那边有面子,连县衙这边的两位大人物,看起来跟他并不是很熟,竟也主动给面子的跑过来吃席! 一时间,他心里不由五味杂陈。 按说自家幼弟如此出息,他作为兄长,当然是高兴之余又与有荣焉,但当此时刻,他身为兄长,却又不可避免的小小有些失落。忍不住扪心自问:难道说天赋这个东西,真的是天生带来的? 当年叔父也是大概在这个年纪进了衙门,不过几年的工夫,就混得风生水起,走到哪里,都要被人尊称一声“周大官人”,本以为幼弟周昂不如叔父当年机敏,大概会是自己父亲的那个路数,可谁料想,现在一朝进了衙门,他竟是只用了月余工夫,便把县衙和县祝衙门两边,都理出了一番场面! 这份能为,甚至是连自己叔父当年都做不到的!自己更是拍马难及! ………… 临近中午时,周家宴开五席。 周安、周晔、周昂陪着几位官员,也即高靖、杜仪、胡琏、许忠四人,为最上席,设在第一进院落的正堂里。 县祝衙门的一群武职占据一席,陈靖负责作陪。 郭援等县祝衙门来人,和胡琏、许忠的随行人员一席,周安周晔家里的管家负责作陪。 万岁坊的几户街坊一席,陆春生作陪。 以上三席,都设在第一进院落的院子里。 另外还有一席,设在后院,是周蔡氏亲自作陪,和周昂的伯娘一起,陪街坊里前来贺喜的妇人。 然而宴席还未开始,又来一客。 竟是这宅子原本的主人,蒋耘蒋伯道携妻子同来。 而不过片刻之后,又有几户人家差人送了拜帖来,附赠一份小小的贺礼,竟是这巷子里的老住户们。主人家没有亲自前来,但拜帖和贺礼都到,派来的也多是体面人物,就已经适度地表露出恭喜和结交一番的心意了。 毫无疑问,这要么是刚才那十几匹马带来的影响,要么就是干脆有人认出了县尉胡琏。 周昂想了想,干脆来者不拒,拜帖和贺礼都一并留下。 只是回过头来,怕是少不得要一一拜访、回礼了。 但对于刚刚搬迁到一个新地方的人家来说,这的确是最好的开局了。 等到酒饭罢,周昂少不得一一送到门口,看着高靖等人上马的时候,还一再叮嘱骑慢些——这算酒后骑马了! 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骑马不规范…… 等到客人差不多走尽,周昂才发现,蒋耘竟是留在了最后。 看他的意思,似乎有话要说。 那边陆春生等人正带着人收拾酒后残局,周昂便陪着蒋耘来到走廊尽头,只听蒋耘道:“子修贤弟,上次的事情,我与拙荆思来想去,都觉无以为报……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哎……院子的事情不要再提,一个要卖一个要买而已!我是说,我夫妻二人寻思着,想为贤弟也做件事情……” “拙荆家门杜氏,虽不是望族,到底也是代代读书的人家,家中也算富庶,却好的是,拙荆的叔父,也就是杜氏现在的家主家里,正有一女,时当妙龄,也正是到了应该婚配的年纪!此女乃是我妻妹,模样人品,拙荆都是熟知的,因此我夫妻敢拍胸脯担保,绝对是百里挑一!” “恰好子修贤弟你,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又是如此的模样人品,你二人实在是难得的良配!若你我无缘相识,也就罢了,再般配,无人提起,自然难成姻缘。可偏巧的是,你我有缘相识了,你想,这不是一番天做的姻缘么?” “是以我们夫妇二人思来想去,都觉得若能促成此事,岂不妙哉!” 正文 第二十一章 读史 夜,周府。 现在周家正式搬入新宅子,因为有了前后两进,所以女眷们就住进了第二进,周蔡氏住主卧,周子和也有了自己独立的卧室兼书房,而陆春生的浑家陆袁氏则陪着住进后院的西厢房。 周昂则独自占据前院的四间正房。 西头两间是个大卧室,这是留足了给未来妻子的空间的,中间一间是整个周家的客厅,而东头的一间,则作为周昂的独立书房存在。 与此同时,陆家爷俩住在这一进院子配的西厢房里。 讲道理,周家现在的人口,在整个归德坊绝大部分类似住宅的家庭里而言,是相对比较少的——正常来说,主人家一般都是三代人,约莫十口左右,仆役约莫五六个,才正好能撑起这样一个二进的宅院。 像现在周家这样住法,不独主人家住的奢侈,连仆役也住的相当奢侈了。 此刻已是夜晚,书房里掌着灯。 周昂正在伏案阅读。 上次从前任宰相吕端那里借来了《汉书》的前十卷,但打从书被放到家里那时候起,他就几乎是一刻不得闲,先是全力去查王果案,随后就是搬家,直到现在,这两件事情都已经了结,他才终于可以安生地坐下来,读一读书了。 《汉书》共一百二十卷,按每一本的厚度来看,周昂估计每一卷都应该在万字以上,也就是说,整本书的文本,应该稳稳在一百二十万字以上。 绝对称得上是卷帙浩繁。 周昂借来的前十卷,全部都是“纪”,这里面除了在《汉书》记载的二百零四年汉朝一统天下期间,汉朝所有九位皇帝的个人传记之外,在最开头的第一卷,还有三位活着的时候并没有当过皇帝的“皇帝”的传记合集。 他们都是大汉立国定鼎之后,向上追封三代,“封”出来的皇帝。 大汉王朝发迹于乱世之中,在此之前,是长达三百余年的混战不休,能有后来的一朝定鼎,显然是一个积累的过程,绝非一代之功。 甚至于,认真读罢开头两卷,周昂觉得,那三位被合并到一起做纪的追封皇帝,固然不如汉太祖立号开国那么煊赫威武,但要真的说起能力和成就,倒是未必就不如自己的这位儿孙——所谓煌煌大汉屹立至今九百年功业,正是这三位乱世枭雄,前后相继数十年,给奠的基。 这三位汉太祖立国之前的汉朝“皇帝”,分别被封为汉高祖、汉宣祖和汉明祖,姑且称呼他们为“三祖”。 汉高祖起于垅亩,据说出生时有诸多祥瑞,但其实他这辈子前面二十多年都是窝在老家种地,用《汉书》上吹嘘的话来说就是“蓄志”。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得以进入当时的县级官府做了一员小吏,从此开始如鱼得水,其后的三十年间,他竟从一员小吏,累次超迁,到临死之前,已经是先后转任三地,担任当时“后魏”王朝的郡守,是正经的二千石大员了。 可以说,这算是整个汉朝诞生的最初的基础。 在他之后,汉宣祖和汉明祖也都是相继奋进,几乎每一代都会往上拔高很多。尤其是从汉宣祖开始,看他的人生轨迹,已经借由“后魏”和“后秦”之间的朝代更迭,不但身登相位,也开始执掌一部分军权了。 等到汉明祖,已经是很明显的发迹了。 虽未称帝,但在他的人生后期,其实已经“秉国”。 当时的后秦王朝,已经在他的掌握之下了,而且据记载,他秉国期间励精图治,将当时的后秦打造成了当时天下四国之中最强大的一个,并且在他的生命最后阶段,他的儿子,也即后来的汉太祖已经率领后秦的军队,兼并了四国之中的另外一个,可以说,天下一统的机会,已经出现了。 然后,太祖立汉,二十年间平定天下,乃有了大汉一统。 前后两卷,不知道具体多少字,粗略估计应该已经超过三万字,记载了四位皇帝的生平和崛起之路,单纯看这些,周昂并不至于有什么太多的兴奋,但是,或许是从一开始他就是带着疑问、带着寻找的目光去读书的,所以,就在这貌似只是夸功的四位皇帝的崛起之路里,他很快就找到了许多自己要找的东西。 比如《汉书》记载,汉宣祖“幼好读书”,“尤喜《山海志》”,“年十七,入定山观修持,三年乃还”,“成远,字伯道,前明州郡守成洵子也,宣祖挚友,同学于定山观,善捕狐”,“宣祖既为相,乃引成远为太卜,司鬼神事”。 再比如,“秦恭帝四年,明祖继为相,白服入神庙,出,大喜,议立太祝寺,以贺平为太祝。”、“五年,春三月,迁贺平为右卜,以成远为太祝,兼太卜事。” 用周昂自己的话,把这些散落在四位皇帝的传记里的话翻译过来,它们大概就是—— 等到汉宣帝那个时候,家里已经是两千石之家了,所以汉宣帝从小就有机会读书,而且是涉猎范围更广的读书。 他喜欢看一本叫《山海志》的书,十七岁的时候就跑到定山观去修持,有个叫成远的哥们,也是大官的儿子,这人善于捉狐,后来宣祖接过他爹的位子,做了后秦朝的宰相,就让成远做了太卜,负责执掌国家在鬼神方面的事物。 等到明祖上台,又是担任宰相,家族对整个秦国的掌控已经根深蒂固,但这个时候,明祖一上台,先就穿上普通人的衣服,去到一个叫“神庙”的地方,或者是一座庙,不知道去做了什么,出来之后很高兴,随后就设立了太祝寺。 而在那一时期,显然太祝寺和太卜这个官职,是并行的,太卜并未裁撤,甚至于,这里面可能还发生过一点内部的争斗,最终老牌大神成远胜出,担任了新成立的太祝寺的最高长官,太祝,而贺平则成为右卜。 ………… 所以……《山海志》是什么书?为什么我从来都没听过?它会不会是吕端所说,出现在开史家先河的《秦书》之前的那些“先秦”的众多笔记中的一本?它记载了什么?应该是记载了很多玄异的神神怪怪的事情? 太祝寺的第一次出现,就是在后秦时期,出现在汉明祖手上吗?在此之前,朝廷掌控中的官方修行者的最高官员,叫太卜? 而汉宣祖当初刚一上位担任宰相,第一件事就是认命自己的好友成远担任太卜,这是不是说明在当时,太卜这个“与鬼神沟通”的职位,相当重要?是稳固汉宣祖当时相位的重要助力? 而那位太卜,后来兼任太祝的成远,所谓“善捕狐”,说的应该不是他善于带着猎狗出去狩猎抓狐狸吧?应该说的是捉狐妖? 各方面相印证,他似乎可以确定是个修行者? 还有,神庙到底是一座庙,还是别的什么机构的名字? ………… 很多收获,以及很多疑惑。 粗粗读完前两卷,周昂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研墨,把自己读到的疑惑之处,以简单的一个词或一句话的形式记载下来,准备等到前十卷读完,再系统地梳理一下,等到还书的时候,就可以拿去请教一下吕端。 当然,只读一遍是不行的。 粗粗读来一遍,以周昂现在官方修行者的身份来看,会觉得隐藏在正常史书记载里面的很多细节,都很是值得玩味一番。 所以,等将来通读完全书,尤其是把目录上的那些志、表、列传都读完之后,应该掉回头来,再跟这些皇帝的“纪”相结合,再读一遍。 到时候想必会有更多的收获。 尤其是,目前周昂对“成远”这个人物,很感兴趣,只是不知道他这个活跃在前秦时期的人物,还会不会出现在《汉书》的列传里。 因为到了《汉太祖纪》的时候,就已经完全看不到他的存在痕迹了。 ………… 收拾下心情,周昂继续伏案,接着再读第三篇,《汉文帝纪》。 这一篇似乎较平淡,字数少,事情少,很多东西都是按部就班而已,按照周昂的理解,应该是汉高祖在位期间,把一个开国皇帝该干的事儿都干完了,所以轮到了他的儿子登基,需要做的就只是“与民休息”,慢慢地恢复和发展经历了三百年天下动荡而失去的国力而已。 读罢三篇,他下意识地揉揉眼睛,做了两遍眼保健操,回头看看自己记录的疑惑,正准备继续看下一篇,却又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赶紧调头回去翻查,两边结合之后,再结合年份,粗粗算来,他赫然发现,除了最初的汉高祖之外,此后的汉宣祖、汉明祖和立国的汉太祖,这三位竟然都活到了八十多岁! 要知道,九百年前的汉朝立国时期,或许并不比现在的社会生产力水平落后太多,但肯定也先进不到哪里去! 在这种社会生产力水平的背景之下,祖孙三代都活到八十多,实在是罕见。 而在这种情况下,汉文帝好像只活了不到六十岁,又显得有些奇怪了! *** 第一更!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婚事 一夜苦读,让周昂不由得感慨,前任那位周昂留下的文章底子是真好。 他上辈子也就高中时候的历史课本,是最后接触的历史了,等上了大学之后,就彻底跟这一块儿毫无联系,充其量在网上看几本穿越历史而已,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历史功底,按说他去看这种原文不加丝毫注释的史书,是应该很吃力的,但昨天晚上一口气五卷《汉书》看下来,他却觉得很是愉快。 全仗着前任周昂留下的雄厚的古文功底,使得周昂在阅读这些古代史书的时候,没有在句读、文意等基础方面遇到任何困难,也使得这种阅读,变成了一种纯粹的寻幽探秘的愉快之旅。 收获了很多知识,了解了很多历史,提炼了很多疑问。 第二天早上被熟悉的鸡叫声吵醒的时候,周昂也并没有丝毫困乏的感觉,相反的是,因为昨晚的收获,他甚至觉得自己似乎越发的耳聪目明了一些。 他醒来后穿了衣服推门出去,陆进为他打来了洗脸水,待梳洗罢,厨房里陆袁氏也已经把早饭做好了。 于是周昂到后院去同母亲妹妹一起吃饭。 新家新气象,母亲和妹妹好像也都睡得不错,精神都很好的样子。 等到把碗筷全都布置好,陆袁氏出去到厨房里同陆春生陆进一起吃饭,这边就只剩下了一家三口,如同往常一样吃起了早饭。 吃饭的工夫,周昂随口说起今天上午的安排:他打算带上陆家爷俩一起,去到牲口市看看,买头拉车的牲口回来,然后再去买一辆新车。 反正他在县祝衙门那边的工作,是一天只上半天班,上午去做这些事情,并不耽误工作。 周蔡氏没有反对,只是叮嘱了一声,叫他有钱也控制着花。 周昂笑着迎了。 但是等到吃完了饭,周昂擦了嘴要起身的时候,周蔡氏却又忽然把他叫住了,等周昂继续坐好,她忽然就问:“昨天那位蒋家夫人说的事情,你怎么想的?” 周昂有些头大。 其实最近一段时间,跑到周家找周蔡氏来提亲的人家不少,但周昂看母亲的意思,似乎是都不曾在意,但昨天蒋耘夫妇过来,母亲却好像是一下子上心了,昨晚吃饭问了一遍,周昂本以为搪塞过去了,没想到今天早上又问。 想了想,周昂道:“母亲……那么着急吗?我才只有十八岁!” 周蔡氏闻言应声道:“早该着急了!以前实在是急也急不来,你不曾见罢了,背地里,我是托过不少人帮忙说亲的,只是当时咱们家境就是那样,条件稍微好些的,咱们实在是高攀不上,条件差一些的,莫说你,便是我都觉得不免委屈了我儿,是以这才始终没有什么动静。” 顿了顿,她道:“好不容易现在你有了出息,咱们又搬到了这种地方,而且这是凭你自己的本事得来的,倒比那些靠着爹娘的还要显得越发出挑些,此事自然不该再拖!你不要觉得此前那么多人提亲,我都不曾在意,就以为我也觉得此事不急。这实在是因为此前我托的那些人,都只能牵来那个家境的红线。” “若是没有今日,你既到了年纪,说不得只好矮子里拔将军,就从那些人说的中间找一个尽量好的,但现在咱们家境好了,自然要把新妇的事情,再朝上去挑一挑。那蒋家夫人说的他那位堂妹,我听着就觉得不错。” 周昂闻言沉默片刻,认真地道:“那好,此事我已经知道了,也记下了。我肯定不会不当回事。不过……这样吧娘,我回头去拜访那蒋伯道,看能不能想办法让我见上一面……哪怕就见一面也好!好歹看看长相、听听谈吐。” “似现在这般,只是听他们夫妇两个说,怎么也不如亲眼见一下更好吧?这种盲婚哑嫁的,万一娶回来是个丑妇,岂不委屈了我?万一人看着挺漂亮,娶回来却是个悍妇,岂不委屈了你跟子和?” 这次周蔡氏倒是点了点头,却又道:“你说这个虽是正经,但要见人家没出阁的姑娘,怕是不易吧?” 周昂摆手,道:“无妨,我去寻那蒋伯道想办法!他既要做媒,就得帮我想办法!不然他这媒可做不成!” 周蔡氏闻言失笑,“说得好像人家巴不得把堂妹嫁给你似的!” 周昂闻言也笑了起来。 不过在他而言,自然是另有其他办法的。只要能拿到对方的住址,倒也不是非得蒋耘帮忙想办法不可。 虽然对普通人用幻术,可能多少有一点不大好,但是事情牵涉到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婚姻大事嘛,说不得到了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也是只好用一下的。 虽然不可能去幻想像现代都市社会那样自由恋爱、深入了解然后再决定是不是结婚,但包办婚姻对他来说,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 因为他有的是办法可以在被包办的情况下,先去详细地观察一下。 ………… 吃过早饭,周昂带上陆家爷俩一块儿出门,预备买车买牛。 其实此前他积攒下的钱,算上买院子,算上置办新院子里的一些生活必需品,已经花得不剩多少了,但还是觉得有必要再添置一套交通工具。 一行三人出门,顶着大太阳,很快就到了崇光坊。 崇光坊的西北角,有占了好大一片地方的牛马市,是整个翎州郡,甚至有可能是附近好多个郡最大的牛马市。 只是……时当盛夏,这牛马市里的味道,实在是不怎么好闻! 三人之中,周昂刚学会骑马没多久,了解有限,别的牲口更是从没没接触过,陆进就只会杀猪,所以周昂虽是主家,这次买东西,却是全然的以陆春生为首。 进了牛马市,他看着两边的牲口栏,开始为周昂解说:“咱们要是单纯就为拉车的话,买个走骡就挺好。骡子有劲儿,走得不慢,只是看上去不够体面,也没牛那么有长劲儿,但是比驴好,驴的力气不大,脾气不小,也驾不了辕,牛的话,咱们这里多是水田,牛最适合下田,价钱往往不便宜……” 周昂边听边走边看,走出去好一段,才忽然发现,陆春生到这里就停下了,不由得问:“那马呢?怎么不说说马?” 陆春生笑笑,说:“马……别说上等的健马了,就是一般拉车的驽马,就是只能拉车不能骑的那种,也不便宜。因为马力虽然不算大,但也不小,关键跑起来最稳当,长得又好看,是以有钱人家多喜欢配马车,这价钱就……不划算。” 周昂点点头,问:“这牛马市里,有上好的马吗?” 陆春生想了想,指着路,道:“我没记错的话,那边有两家长安的商号,都是大字号,专门从北边贩好马过来,当年老爷就过来买过两次马,都是我陪着来的。那两家的马的确好,可就是贵!普通货色都要几十两银子,上好的真正北地马,往往要价过百两……少爷,咱就只看看吧?” 周昂笑了笑,片刻后才道:“先看看,要是实在太贵就以后再说。但至少我既然来了,总得挨个儿都看看,知道好的好在哪里,对吧?” 陆春生闻言笑起来,道:“那是自然。” 于是他在前头带路,一行三人很快到了他口中所说的两家长安的大商号的围栏前——打眼一看,哪怕是周昂这种外行也觉得,还是这两家的马出色。 一看就觉得神骏非凡。 围栏外,有不少衣着华丽的人,正围着马群指指点点,看着有不少贵公子模样的,也有不少管家模样的,围栏内则有不少店家的人负责把客人要看的马给牵过来,供人相看。 周昂一行三人在栏杆外站了没多大会儿,就有伙计主动过来招呼了,周昂在围栏里随意指了一匹,让人牵过来,陆春生相看一番,问了下价格,那伙计直接道:“少爷好眼力,这是上好的北地公马,打从塞外贩过来的,您瞧这毛色,瞧这牙,瞧这鬃,瞧这胯!日行千里是我吹牛,一天五百里,不在话下!” 陆春生听他在那里吹,见周昂没有反应,怕他心动,问:“多少钱?” “纹银一百二十两!您别嫌贵,您得想想,这可是从鲜卑人那边抢过来的马!死多少人能从鲜卑人手里抢马,您知道吗?再说了,光是把它从北边运到咱们翎州来,这可是路途遥远……” 没等陆春生反驳嘲笑他的吹牛,甚至都没等他把话说完,周昂忽然伸手一指,问:“那人也是你们的伙计吗?” 负责介绍马的伙计闻言回头看过去,见周昂所指,不由笑道:“那位爷可不是我们的伙计,他是本地的官人,只不过他是我们东家的朋友,喜欢马,是个大行家,经常过来转悠。” 周昂“哦”了一声,没等那伙计再多介绍,忽然就开口喊:“大金!大金兄!” 围栏内,何镌正上下看着一匹马,闻言回头,愣了一下,当即快步过来。 *** 第二更!求几张月票! 正文 第二十三章 上使 何镌是整个县祝衙门所有武职里面,最低调沉默的一个,也是周昂进去这快两个月的功夫,说话打交道最少的一个,但大家毕竟还是一起经历过不少的案子,也一起喝过好多次的酒了。 “子修,你怎么到这边来了?买马?” “对!买马。”周昂笑道:“你怎么也跑这儿来了?” 此时那伙计忽然一拍脑袋,“呦,金爷,原来您与这位客人认识啊?” 何镌瞥他一眼,没有回答周昂的话,只是道:“你要买马,别买他家,他家的马太贵。” 伙计闻言当时就急了,“哎呦,金爷,您别这么说呀!我们的马卖得贵是不假,但我们都是上好的北地好马,这价格自然不能跟……” 然而那何镌并不理他,扭头瞥了一眼栏杆前的这匹马,问周昂:“这匹马他问你要多少钱?” 周昂笑了笑,道:“他说这是上好的北地宝马,从鲜卑人手里抢过来的,要一百二十两银子。” 这时候,伙计已经开始捂脸了,但何镌丝毫都没给他留面子,当即道:“不可能!且不说咱们同鲜卑人已经二十多年没打仗了,轻易的哪个敢起边衅?就算是鲜卑马也有贩卖过来,也不是这种……这是河西马。” 顿了顿,他道:“这匹马大概四岁,自河西贩卖至此,成本大概五十两银子左右。你给他六十两,他们就已经有赚了。” 那伙计愁眉苦脸,“别呀金爷,您这不是……嗨,您跟我东家那儿,您怎么说他都行,您不怕把唾沫喷他脸上的,可是您这……我明白了!金爷,这位一定是您的至交好友,这样,您帮他选马,我只报本钱,行不行?” 何镌闻言,脸上仍是丝毫笑意都无,只是道:“你们东家要是知道我这朋友的本事,他恨不得白送一匹好马给他!” 这话一出,说得伙计有点愣。 相识多年,何镌往牛马市跑的次数着实不少,这伙计对他的性格能耐,也是极为了解的,深知听他夸人已是不易,更何况是如此这般的称赞? 但对方毕竟是做惯了生意见惯了场面的,此时即便吃惊,也只是微愣片刻而已。他回头审视周昂,见他生得英武俊逸,身边还跟着两个彪悍之极的汉子,顿时又瞧出不凡来,当即便反应过来,道:“诸位稍等,我去请我们东家过来!” 然而何镌道:“不必了!” 说话间,他已经单手一撑,跨出围栏,对周昂道:“你要买马,不必来这里的!这里的马再好,也不比咱们衙门。” 这次反倒是周昂听得有些愣。 而伙计则站在围栏里,一脸苦笑。 何镌笑笑,又解释了一句,道:“我虽瞧不上这等勾当,不过……你要买马,去找郭援吧!他手里有衙门里到了年岁换下来的马。” 周昂闻言不由挑挑眼眉:又是郭援? 这家伙的生意做得真是够宽的,连县祝衙门退役下来的马都卖。 脑子里刚想到这里,周昂忽然回过神来——不对!退役下来的马,能有多大赚头?再说了,若是单纯做这种生意,那自是正当之极,何镌又怎么会“瞧不上这勾当”?所以说,大概率这又是郭援口中“生意”的一部分了。 就算是壮年好马,毕竟还是人在管,想找个借口让它“退役”,还不容易? 反正这边退役了,报了伤病,甚至报了“战死”,只要在正常的消耗范围内,上头是会把新一批的好马给补充进来的——官方修行者的地位,至少也得算是这个时代的特警,甚至可以算是高级特工,朝廷给这些人员的装备,不但是最好的最新的,而且对报损的宽容度也是最大的,显然不会心疼几匹马钱。 说白了,大家干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活儿,不但工资奖金要给足了,私底下的一些事情,只要不涉及根本,只是弄点钱的事情,上头也是心里有数的,不过只要不过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所以……好吧,周昂发现,自己再一次忽视了自己身在体制内的特点。要不是刚好碰上何镌,说不定今天自己就认宰,八九十两银子买一匹普通马回去了。 因为他还是觉得马车更帅! 牛车、骡车虽然便宜,但一是不能骑,二是不够快,三是不够帅! 至于现在么……在这方面,周昂可没有什么心理洁癖,让他自己去想办法占官府的便宜,他肯定不会去做,但如果是已经形成了一定套路和规矩的事情,像何镌说的,“虽然瞧不上”,但也不会去反对。 只是跟着大家的路去走罢了,却能省下好多银子,何乐不为? ………… 周昂想了想,对何镌道:“也好。” 顿了顿,他笑着问:“你很喜欢马?” 何镌回身瞧瞧,脸上仍是没有丝毫笑意,很是木然地回答道:“算是吧!” 顿了顿,扭头看看周昂,他又道:“我小时候养了十几年马。” 这下子周昂顿时明白了。 他正想开口再问句什么,但这个时候,本就沉默寡言的何镌却似乎是觉得谈话应该结束了,于是回身指了指马圈,道:“你要没事的话,我还得在这里待会儿……” 周昂明白过来,点点头,笑道:“也好,待会儿衙门里见!” 何镌点了点头,沉默着,又是单手一撑,跳回去了。 留下伙计站在原地,很是无奈。 周昂看看他,再看看何镌的背影,笑了笑,转身对陆家父子道:“走吧,去看看车!回头再买马。” 于是一行三人转向不远处的几家木器铺子。 没费什么功夫,陆春生就选了一辆造型简单的双轮马车。 前后两辈子,周昂都不懂这个,只能听陆春生介绍,说这种造型的车子车辕空间大,尤其适合马匹跑起来,只是造型简单,会比较颠簸。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个年代的绝大部分交通工具,真的是不怎么在意减震的。因为就算是造型简单的双轮马车,更严峻的考验也是在时日长久之后的故障问题。 陆春生提出了要求加装车顶的要求,指定了式样,随后双方议定价钱,店里掌柜就亲自带路,到了后院去看他们的库存,果然正好有陆春生要的车棚式样。 定金给上,车子就这么定了下来,只等周昂买了马,只需要过来给了尾款,就可以直接套上赶走了。 ………… 又去寻几家高端点的糕点铺子买了些糕点,由陆家父子俩拎上,一行三人便直接回了家,到了家里,周昂亲自秉笔,照着昨日收到的拜帖,逐一写了回帖,命陆春生下午的时候带着糕点逐一回访。 交待完这些,时日也就近晌午了。 周昂又叮嘱陆进,午饭后到县祝衙门外去侯着,这才离开家,去衙门里打卡上班,顺便蹭一顿中午饭。 这次正好赶上了中午会食。 饭罢,周昂拉住杜仪又问了一下,从他口中确定了那郭援处却是会有合适的马匹出售,只是需要提前说一声,然后耐心等几天而已。 于是等回到公事房里,坐下喝了杯茶水,周昂就准备起身去找那郭援挂个号,但是还没等他走出院子,迎头却又碰上杜仪从二堂那边过来。 看见周昂,杜仪道:“正好,劳烦子修去把在家的诸位都叫来吧!有上使!” “上使?”周昂愣了一下,问:“怎么了?” 杜仪小声道:“前天下午报上去的案子!” 周昂大惊,“这么快就报上去了?今天上使就到了?” 杜仪道:“正好上使就在咱们郡,就是这几天高要县的那件案子。” 周昂顿时明白过来。 于是杜仪转身回去,他则回到公事房通知了屋里的众人,大家一起赶到二堂。 等到在家的人都聚齐了,县祝高靖陪着一个三旬上下中等身材的汉子走进堂来,简单介绍道:“这位是长安太祝寺地方靖安司三房的陈武主事,他有话对大家说,请诸位静听。” 那位陈武主事冲高靖点点头,然后走到众人面前,道:“听闻前不久发生在本地的王果案之后,我已经通过紧急方法,向太祝寺请示过,半个时辰之前得到了准许,所以过来向诸位介绍些事情。” 顿了顿,他道:“首先,本官要代太祝寺对诸位进行口头嘉奖。面对一个修炼了摄魂术的案犯,诸位成功地调查出了这桩案子的前因后果,且临机处决了该犯,并且在抓捕和处决过程中,没有造成重要的人员伤亡,这是重大的成就,本官谨代表太祝寺,为诸位贺!” “当然,事出紧急,我什么都没带,不过后续太祝寺会有奖励发下来的,那都是诸位应得的!但是……这一次没有发生意外,不代表下次碰到就不会。考虑到诸位已经实质上接触过摄魂术了,我被授权,在此为大家稍微譬解一下,请诸位注意,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不许记录,不许外传!” “摄魂术,是比较少见的一种法术,尤其是近一百多年,它在天下各地出现的次数,屈指可数,如果我没记错,几天前发生在翎州的这起案子,应该是百年以来,在咱们大唐出现的第三起牵涉到摄魂术的案件,但越是如此,越是值得重视,因为分析过这个案件之后,我与太祝寺的上司、同僚,都倾向于认为,这件案子,可能与已经消失许久的林氏家族有关……” “林氏家族,崛起于大约四百年前,其先祖曾煊赫一时,是汉国当时的重臣之一,但是距今二百五十年前,也就是咱们大唐立国二十多年之后,林氏家族失势,但奇怪的是,汉国当时的皇帝并未斩尽杀绝,林氏家族却就此彻底消失。此后一百多年,我们有清楚的证据可以证明,林氏家族已经全盘转入地下,专门负责为汉国行间谍之事,而且不止咱们大唐,其他各国也都有相关的证据证明此事。” “就此,摄魂术开始流传天下,荼毒各地生民。” “一百年前,各国协力,曾将林氏家族埋伏在各地的势力大量的连根拔起!但是,至今已经是一百年过去了,我们怀疑,林氏家族已经死灰复燃!” “诸位切记,摄魂术是分为几个层次的,每个层次,都需要不同的媒介来进行摄魂。你们翎州地方就算是还有潜藏者,大约也只会是处在比较低的层次,而这种层次的摄魂术,都是通过眼睛去沟通,去摄魂的。” “所以,以后如果遇到类似的案件,切记不要与对方对视,最好在行动的时候全员都蒙上眼睛,让对方连自己的眼睛都看不到。遇到紧急情况,也要记得第一时间用袖子、用手,蒙上自己的眼睛。如果一旦发现身边的同僚有些不大对劲,不要慌,只需要用力推他一下,就可以打破这种初级的摄魂术了!” “当然,我们都希望这只是个别事件,都希望林氏家族没有死灰复燃。但我不得不说,按照林氏家族过去的行事方式来看的话,任何事件,都不会是独立的,只看咱们能不能把隐藏更深的人挖出来罢了!” “因此,接下来,你们整个翎州地方,上至郡祝,高县祝,下至诸位,都要打起精神来,务必不要大意!小心地留意地方,注意挖掘情况!一旦有所察觉,也请务必第一时间报送到郡祝衙门,不要独自去应对!那边有方法与太祝寺在极短时间内紧急取得联系,而我们一旦收到消息,会尽快赶来!” 说到这里,那位陈武主事停顿了片刻,环视众人,见大家都看着自己,才点点头,认真地道:“诸位,我要再次强调,此事的严峻程度,很可能不亚于一场边关的大战!生死之处,实在攸关。诸位,共勉!” 众人闻言,都点点头,杜仪带头说了一句,“谢过陈主事!” 那位陈武主事也回以点头致意,随后却忽然看向周昂,笑道:“敢问,哪位是周昂周文员?” *** 四千字大章,求几张月票!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审查 众人很快都退出二堂。 但高靖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眼看高靖不走,那位陈武主事笑着道:“高县祝请放心,只是我们注意到了周文员,所以有些例行的询问罢了。不会为难他的。” 高靖也笑笑,态度却异常的坚定,道:“当初是我把周文员招入本衙的,他来之初便说好了,他不算是本衙的正式人员,只是来帮忙,薪俸也是减半领取。陈主事有事要问他,自无问题,但他是本官的人,本官要求旁听,不过分吧?” 那位陈武主事似乎是没有料到高靖的态度如此坚决,但闻言想了想,他还是点了点头,道:“也好!” 身在官方修行者的体制内,他当然明白,相比起常规的太守县令们那一套官僚体制,官方修行者这边对地方主官的宽容度是更高的。强项些的太守,朝廷要征调他的某个下属,他都可以硬扛着不放人,更何况官方修行者这边? 话又说回来,太祝寺分设各地的郡祝、县祝,本就被赋予了极大的自主权和管理权,原因何在?说白了,这本来就是一件需要努力调动起个人积极性的工作! 此时容许高靖留下“旁听”之后,陈武看向周昂,“周文员字子修对吧?子修贤弟,请坐,不必拘谨!就像我刚才说的,只是例行询问而已。坐!” 周昂点头笑笑,道了谢,在一旁胡椅上安然坐下。 对于周昂来说,这位陈武陈主事来的有些突然,周昂事先也没想到,摄魂术这门法术的背后,竟然还牵涉到了一个消失百年的强大家族,而且似乎还隐隐地牵涉到了汉国与天下其他各国之间的间谍之战。 但自己迟早会被上面的人盘问和审查这件事,他却是早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只要你不断地去做事情,总有一天会被人注意到。 坐下之后,周昂冲高靖微笑点头,示意他不必担心,自己并没有什么值得隐藏的秘密,同时隐隐表达了一些感激的意思,然后他便收回目光,看向陈武,道:“陈主事要问什么,尽管问吧!” “善!” 陈武笑道:“子修进衙门快两个月了吧?” 周昂回答道:“前后相加五十一天。” “待得还习惯吗?我是说,面对这些案子,常人都会觉得自己心里很压抑,哦,还有,与同僚相处得如何?” “都挺好。案子的确都很残忍。不过,这也正是我当初答应高县祝,同意加入进来的原因。不忍见百姓被戕害荼毒。至于同僚……大家都很好,我是后来的,最开始不大适应,但现在,大家配合默契,我已经融入进来了。” “善!有什么疑难需要解决吧?你可以提出来,我好歹算是上使,能帮你争取的,我一定帮你努力争取。” “目前没有。都挺好的。” 陈武点点头,始终面带微笑,似乎对这次的谈话相当满意。 但这个时候,他忽然道:“你是第几阶的修行者了?” 此前高靖始终低眉顺眼地坐在那里没插话,仿佛是真的进入了“旁听”的角色,但听到这里,他却忽然眉毛一挑,不等周昂开口,便直接道:“陈主事……” 陈武笑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笑道:“这个不过分,对吧?” 高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扭头看向周昂。 周昂笑了笑,道:“无妨。我现在是第九阶。” “第九阶?”陈武问。 周昂笑笑,扭头看了高靖一眼,见他脸上也有些吃惊的颜色,却仍是点点头,认真地回答道:“第九阶。” “王果摄魂术一案,你是如何发现他的存在的?” “陈主事……” “高县祝!此事牵涉到林氏家族的死灰复燃,牵涉到汉国图谋颠覆我大唐朝廷的大事,你以为你能拦得住吗?我若今日不问,明天周子修接到的可能就是一封调令,直接把他调去长安太祝寺问个清楚……你愿意我这样做吗?” 高靖闻言说不出话来。 眼见高靖罢手,陈武顿时收起方才的竣切,脸上重又露出笑容,道:“子修,本官无意为难你,但这件事情,你必须如实说给我听。” 周昂闻言点了点头。 这件事,他此前也是在心里做过预案的,只不过那个时候他没有料到,这件案子最终会惊动到太祝寺直接派员来问,所以他其实本来是为郡祝衙门预备的,而且他此前也没料到,太祝寺的人就在翎州郡境内,所以来的是如此之快。 不过也无所谓了,答案还是那一套答案,别管来的是谁,他都不可能把自己的秘密都说出去的。 想了想,周昂在心里又组织了一下语言,正要开口说话,却忽然觉得自己的脑子恍惚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隐隐地感觉事情似乎有些不大对,但却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是绝对安全的,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他觉得自己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照直把事情发生的经过,自己是怎么通过灵江大堤上的“回溯”,看到了王果的存在,都告诉给面前的这个人就可以了。 这没有什么不对的。 于是,他下意识地就要开口说话,“其实那天晚上,我看……” 话到此处,忽然他的胸口处有一股温热的力量瞬间涌起,就在那一瞬间,周昂的脑子忽然一下子清醒过来——同样几乎是在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马上要说出口的是什么事情,也顿时明白了自己刚才那种奇怪的状态是怎么回事。 激灵灵一下,他后背上当即钻出一层白毛汗。 这应该是迷魂术! 县祝衙门这边,赵忠就擅长迷魂术,通常会被用于审问犯人,抓取线索。并且也会在事后用于抹去相关的普通百姓中的当事人的记忆。 周昂没想到,这位陈武主事居然把这迷魂术用到了自己身上! 不过再想想,似乎也很正常——如他所说,摄魂术的出现,背后很可能牵涉到林氏家族死灰复燃的事情,是让太祝寺那边都极为警觉的一件事,而自己半路加入官方修行者组织,从底子上就不够可靠。 所以,这既是一次讯问,又是一次内部对自己的审查。 单纯从级别上去考量,周昂就觉得,陈武这位供职于太祝寺的主事所掌握的迷魂术,应该会比赵忠的水平高很多才对。事实上他刚才忽然发动,自己完全没有什么感觉,就中招了! 而刚才,应该是自己怀里的那面铜镜再次紧急出手,帮了自己一把! 如果不是它,自己现在肯定已经全盘托出了。 只是不知道,陈武现在是否已经意识到自己突破了他的“迷魂”。 ………… 惊讶,后怕,着急…… 这许多的情绪,许多的思路、揣测和分析,电光石火间在周昂的脑海中一一闪过,这个时候,一直以来越是遇到大事急事就越是冷静的心理特质,再次发挥出了作用——周昂没有露出丝毫的慌乱,反而非常冷静地在脑海中仔细回想,当初赵忠使用迷魂术审问犯人的时候,那些犯人的表现。 于是,看起来像是迟疑了一下,经过了那么几秒的停顿,周昂就又抬起头来,露出一副茫然中微微呆滞的表情,“我看……” 陈武笑容和煦,开口道:“没事的,子修,不要抗拒自己心里的感觉,有什么就说什么。不会有事的!” 周昂一副木然的模样,点点头,在心里紧急地微调了一下自己提前预备好的答案,这才缓缓地道:“其实我有一点特殊的本事,我能在特定的地方、特定的时间内,对事件进行一定程度的回溯,我也不知道我这个本事是怎么来的,反正我从很小就开始有这个能力了,只是一开始时间很短,到最近一年,我能回溯的时间才越来越长……这可能跟我成为了修行者有关吧!” “那天晚上在江堤上,我就是通过回溯,看到了王果出现在霍大郎等表兄弟二人的身后,他面带笑容地看着他们二人投江,自始至终面带笑容,我就猜,这样的一起案情闭环的案件,应该与这个人有关……” 面对周昂的娓娓道来,陈武显然听得很认真,甚至在个别地方,他会打断周昂的叙述,就某个点追问几句。 周昂当然是表现得有问必答。 这就是他临机修改的地方了——在此之前,他没有料到自己会那么快就被长安太祝寺盯上,还动用了迷魂术来对自己摸底,所以预估不足。那么在这个时候,对“回溯”的法术完全避而不谈,就不大合适了。 如果没有自己的“回溯”,可以说,这桩案子其实真的是无解的。 所以,关键时刻,他决定丢车保帅。 而有了回溯法术的出现,这件事从头到尾,自然再无疑点——事实上,周昂这也就等于是把事情经过和盘托出了。 等到把案情追索的过程一一问清楚了,那陈武脸上明显露出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但很快,他却又忽然问:“子修,你的师父是谁?是谁帮你成为修行者,把你引到这条路上来的?” *** 第二更,求月票! 顺便推本书,《洪荒之非典型修仙》。穿越到封神,男主角拜师申公豹…… 正文 第二十五章 故事 果然来了! 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周昂心里既是松了口气,又是不由得有些庆幸。 这就是他刚才选择丢车保帅的根本用意了。 其实在决定加入官方修行者行列的时候,他就认真的分析过——一个中途加入的野生修行者,能否得到上司和同僚们绝对的信任?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你的来历不够清白,尤其是,你成为修行者的那一步来历,很难解释的清楚! 而偏偏,这种来历,又决定了其他一切,是将来自己势必会面临的讯问中不可能被遗漏掉的重要问题! 如果引导你入门、帮助你成为修行者的那个人,也是来历不清,甚至是被大受怀疑的,更有甚者,或许还是呆在官方修行者内部通缉名单上的人物,你作为他的弟子,又怎么可能值得信任呢? 所以,自己必须要准备一个特别真实可信的故事,来说给讯问此事的人听。 也即说给太祝寺的上层听。 一旦这个故事成立了,自己的来历就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了,而一旦自己的故事不成立,那就继续来历不清——到时候不要说往上走,就算是想要继续混在官方修行者内部苟着,怕是都再没有可能。 这是一个势力庞大的官方组织必然会有的清查程序,躲不掉的! 与此相比,自己是不是掌握了某一种怪异的法术,或者是从小就展露出什么奇异的能力,反倒是小事一桩了。 天下之大,本就无奇不有,所以,来历决定一切。 而事实上,最近一段时间,周昂也一直都在努力地构思自己成为修行者的故事,每次通过与杜仪、方骏等人闲谈,收获到一点官方修行者的,或者是整个修行者世界的有用讯息,周昂就会对自己的故事进行微调。 直到昨天晚上读《汉书》,他还又想到了一个新点子。 《汉书》第五篇,《武帝纪》记载:帝初继位,闻民间有仙人曰黄石公者,寿六百,遣人访之,既遇,礼延登阙,帝曰:汝仙人哉?何仙人哉?黄石公曰:吾通天地之气也,非仙人!帝赞之,许还,赐帛。 又记载:十月,敕令封禁天下淫祠。 又记载:(次年)春,二月,帝纵马登神庙,马遗矢于殿,皆嗫喏不敢言,帝曰:朕,天下主也!神即朕,朕即神,非朕所居,何称神庙?遂破之,乃还。 这说的是什么意思呢?这是汉朝那位彪炳千秋的武皇帝当年刚登基的时候,做的一件大事——说的是他刚登基,听说世上有个叫黄石公的老神仙,都已经六百岁了,就派人把他找来,问他:你是神仙吗?你是怎么成神仙的? 黄石公不知道是不敢惹他,还是不愿多事,反正有点怂地回答说:我不是神仙,我只是善于沟通天地之气。于是武皇帝很高兴,下令允许他回去,没有为难,还赐给他一些布帛。 当年十月,武皇帝就顺势下令,把天下所有官方不认可的寺庙、道观等等所谓“淫祠”,全部封禁。 结合前后文看,这显然是跟他与黄石公的问答连着的,黄石公应该是没敢硬肛,怂了,于是武皇帝紧接着追打天下所有跟神仙有关的东西。 而随后,似乎是觉得成效不错,武皇帝在第二年的春天二月份,骑着马上了神庙——周昂觉得,这应该跟《汉书》里此前几篇皇帝本纪中屡屡提到的那个神庙,是一个地方,而在前面,汉朝几位皇帝,都对神庙恭敬有加——武皇帝非但不恭敬,反而马踏神庙,《汉书》里还绘声绘色地记载,说武皇帝的马在神庙的大殿上拉了一泡屎,按说近乎羞辱了,但神庙的人却“嗫喏不敢言”。然后武皇帝吹了一通牛,宣示自己的正统,随即下令把神庙给“破之”,才下山了。 周昂觉得这些记载很有意思。 从前文看,汉朝此前的历代皇帝,都对神庙尊崇有加,每次去神庙,常用的词汇就是“白服”,出来之后,往往“大喜”,说明神庙在那些年里,地位是真的极为尊崇的,哪怕是统一天下之后的汉朝皇帝,也以得到神庙的认可和支持为荣。 但是到了武皇帝时期,汉朝的国力应该是达到了鼎盛,而周昂猜测,武皇帝应该是一位修行者,且实力应该极高,所以,他排斥并驱逐世间一切的其他修行者,于是,他压服黄石公,毁禁其它淫祠,马踏神庙。 在《武帝纪》的后文,甚至还有武皇帝作文训斥龙王,命其不得肆意兴风雨扰民的圣旨全文,而根据《武帝纪》的记载,其后数十年,天下果然风调雨顺。 如果这记载没吹牛,说明龙王在武皇帝面前,也怂了。 这段《汉书》里的记载,带给了周昂极大的灵感——武皇帝到底有多厉害这个事儿,且不去讨论,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武皇帝是一个敢跟天下任何势力、任何神仙硬肛,而且基本上全都赢了的人物! 换个角度来说,他当然是天下共敌! 而现在的天下局势,汉国为天下宗主,其他的七个国家虽然立国有早晚,但从根子上,都承认自己原来是汉国的臣子或臣属。 但其实呢,七国跟汉国之间的关系,却一直都是相当紧张,且一直都是对立的,每隔几十年,还要大打一场。 而汉国君臣,也无一刻不想着重现当年武皇帝的威武霸气,无一刻不想着重新一统天下——所以,现在的汉国,依然是天下共敌! 那么好玩的就来了,只要是跟汉国敌对的,被汉国排斥的,理论上就是不会被其他国家排斥和敌视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 而回到眼前,黄石公当年怂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关于他的任何记载,昨天晚上周昂还特意去翻看了排在最前面的《汉书》的目录,在纪、志、表等之后的列传里,有神仙方士列传这一条目,但里面却根本就没有黄石公的名字,这说明,黄石公这个人物,《汉书》根本就没给他立传。 他从武皇帝的宫殿走了之后,是死了?还是隐居了? 不得而知。 于是周昂就想:事情发生距今已经八百年,黄石公要是还活着,就应该是一千四百岁了,这近乎绝无可能!而就算是他活到了现在,一千四百岁的老人家……大概率也不会注意到自己这么一个小人物在他身上打过主意。 所以情况就是,既没有人确定他已经死了,又可以当他已经死了。 就从这里出发,周昂再次调整了自己的“故事”。 ………… “我……我其实不知道我师父具体叫什么……” 周昂仍是一副木然的模样,却皱着眉头,似乎在苦苦地思索着什么,片刻后才又道:“我跟我师父,是在一道桥上认识的,当时我在长安求学……” “长安?是去杜陵杜子山先生门下求学那时候吗?” 周昂闻言心说果然:他来之前果然已经尽可能掌握我的资料了! 这个时候,周昂当然不会露出任何不对,闻言点点头,道:“对,当时我们一帮同学去长安城内游玩,他们都去买纸笔了,我当时囊中羞涩,就推脱说不想买,自己在外头转悠,等着他们。站在那道桥上看风景的时候,我发现我师父坐在栏杆上,赤着脚,就一时好意,过去问他怎么了。” “哪座桥?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也不对,其实我一直都不知道那座桥叫什么。只记得桥南就是座道观。叫什么名字也忘了。” “嗯,好,你接着说……” “我……我问他怎么了,本是一片好意,结果我师父当时却很生气,说你一个年轻人,看不到我的鞋子掉到桥下了吗?你看到了不说帮我捡回来,居然还问这问那,莫不是存心嘲笑我?” “我很委屈,但看他一副老迈年高的样子,还是想办法到了桥下,帮他把鞋子捡了回来!结果我师父又让我把鞋给他穿上。我见他实在是有了春秋,应该是行动不便,便只好帮他把鞋子穿上了。然后我师父就特别高兴,告诉我他姓黄,说是觉得心地纯善,要收我为徒,传授我修行之术。” “后来,他就成了我师父。” 说到这里,周昂呆呆地停下,抬头看向陈武。 陈武已经听得有些愣,神情却显得极为慎重,他问:“那老人……我是说你师父,大约什么相貌?你平常如何称呼他?可知道他的名字?” 周昂闻言应声道:“我师父的相貌高古清癯,个子很高,比我还高!喜欢穿一身白袍子,就是……就是那种看上去就叫人觉得仙风道骨的模样。他自称姓黄。我叫他师父。我师父说,他道号‘石公’。石头的石。” “黄……石公?”陈武目露讶然。 周昂点点头,一脸木然,道:“是。黄石公。但是我后来到处打听了,没人听说过这世上有个修行者叫黄石公的。所以我觉得,我师父告诉我的很可能是个假名字。而且,他传授我法术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了。临走之前他还叮嘱我,命我不得在任何人面前提起他的名字。而且他也从来不许我叫他师父。” 这一次,陈武满脸的慎重,慎重到甚至有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迟疑。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又问:“你师父都教了你什么?” “他教我……开窍。他说叫开窍。我开窍成功,师父说我已经成为修行者了。然后他传授我呼吸吐纳的法门,还告诉我,要勤于炼体,最好去学学搏杀之术。” “还有吗?你师父说没说过一些让你印象深刻的话?” “他说……哦,他说让我成为修行者之后,切记不可随意施展,不可滥杀无辜,要秉持初心,多行善事。我一直都遵循他老人家的教导。” “你师父叫什么?” “我师父姓黄,他自己说道号‘石公’。石头的石。” “嗯……然后呢?子修,你还有别的要告诉我的吗?” 周昂想了想,道:“然后……我就回来了,一直按照师父的指点,坚持修行。” 陈武缓缓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露出笑容,道:“那就先这样吧!子修,忘掉你刚才回答的一切。我不曾提问过这些,你也不曾说过什么。我们刚才只是正常地聊了聊你识破王果的事情,你提到了你有回溯的能力,并且通过了我的这次审查。” “子修,醒来!” “高县祝,醒来!” *** 求几张保底月票! 正文 第二十六章 闲棋 高靖亲自将陈武送到县祝衙门的侧门,目送他上了马离开,这才折身回去。 很显然,这位太祝寺地方靖安司三房的主事,得到了令他满意的答案,所以走的时候,一副此行不虚的模样。 而等到把他送走之后,高靖一边转头往回走,一边忍不住在心里寻思:子修居然只有第九阶么? 等回到二堂堂前拐过走廊,他发现周昂居然还没走,就笑着道:“恭喜子修,你过了这一关,就等于是太祝寺那边的审查已经过了,以后,你随时都可以转成正式的武职人员了。而且以后要晋升的时候,还可以凭功绩,换来护持的丹药!” 周昂闻言笑着,点点头,看起来是一副没有很高兴,但也有点高兴的样子,大致上算是他一贯以来的淡然,然后向高靖道谢,道:“多谢刚才安平兄的回护之情!” 高靖笑着摆摆手,道:“不提了,进来喝茶!” 周昂笑笑,随他进去。 其实一直到刚才,陈武说出那句“子修醒来”之前,周昂的心一直都是提溜着的——倒不是对自己编出来的故事没信心,他自认为那段故事编的,在这个世界应该没有人能认出出处来,而且一千四百岁的老人家,想必他们从史书里查到这位老神仙之后,也根本就无从求证去。 他主要是担心自己“被迷魂”之后的反应,演得不够像。 还好,从那陈武的表现来看,自己的演技还是过关的。 至于黄石公是谁,就随他们查去吧! 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概率,他们会什么都查不出来,因为黄石公不可能活到现在,就算是他法术通神,活到了现在,也一定是老神仙里的老神仙了,想必不会有人跑到他面前去问他最近两年是不是又新收了个徒弟的事情。 就算是剩下那百分之一的概率,被自己给赶上了,黄石公还活着,被人问到了,而且老神仙亲口否认,说没收过自己这么一个徒弟,这件事也依然可以往“有人假冒了黄石公收徒”上去理解。 总之,在有了“陈武施展了迷魂术”、“周昂说的一定是实话”做基础前提的这个逻辑链条里,这件事近乎无解。 在周昂看来,最差最差的结果,无非就是自己的身份继续存疑,所以想要向上升迁,怕要很困难,但不升迁就不升迁呗,反正自己也没指望在官方修行者的体系里当多大的官儿,只要自己继续勤勤恳恳的做事情,不断提升自己的实力就够了。至于其他的……继续在这翎州城里苟几年,也挺不错的。 ………… 两人进到二堂,高靖很快唤了仆役、提来了热水。 他熟练地冲茶、沏茶、分茶之后,两人很快就都手捧香茗。 又闲聊几句之后,周昂顺势就提起了陆进的事情。 “哦?”高靖笑道:“这么说,你已经找好了人选?” 周昂道:“是我的老家人了。我父亲当年在世时,这陆进的父亲便跟随我父亲,现在他们父子两个都跟着我。他现在应该就在大门外候着呢!” 于是高靖便唤了仆役来,命他去大门外带一个叫陆进的人进来。 等仆役走了,他才道:“属于你的开窍丹就在我手里,既然你选好了人,接下来就交给你好了。你负责带他,没有问题吧?” 周昂笑了笑,道:“事实上……我想把他扔到咱们的某个小队里,让他先跟着见识见识,然后再决定是不是真的要把这枚开窍丹给他。” 高靖闻言沉默片刻,语气有些低沉地道:“是啊!此事……是要慎重。” 顿了顿,他道:“也罢,那就把他先安排下去,一来让他开开眼界,指不定他就后悔了,不想做咱们这一行了,二来……也再看看他的心性。” 周昂点头,道:“正是此意。” 但顿了顿,他却又道:“而且……如果将来还是决定要把开窍丹给他的话,我也希望能让子羽兄负责带一带他。” “哦?”高靖讶异,问:“为何?” 周昂笑道:“我的来历……毕竟是存疑的。我来带他,不如子羽兄更合适。” 高靖恍然大悟。 顿了顿,他点头,道:“可!” ………… 没多大会儿,陆进就被带进来了。 高靖一见,不由大惊失色,感慨道:“竟如此雄壮!” 陆进这辈子应该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官,自从进了门,就低着头,不敢看,更不敢说——偶尔抬头偷瞥了周昂一眼,却见自家少爷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他愣了一下,才想起点什么来,于是悄悄地慢慢地直起腰杆,挺起了胸膛。 周昂这才满意地笑了笑。 此时,高靖想了想,道:“咱们衙里三位队率,数郭援最是通透。你看,就把此人交给郭援先带两个月,可好?” 周昂想了想,点点头,道:“县祝安排,自无不可。”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高靖随后便派人又去把郭援叫了来,把事情简单一说,然后便把陆进分到了他的队里——郭援仰着头看了陆进一眼,看看高靖,再看看周昂,笑嘻嘻地道:“要给他找一身合身的衣服,怕是不易。” 高靖闻言,哈哈地笑了起来。 ………… 此事既然定下,郭援很快就带着挺胸直腰之下更显雄壮异常的陆进走了,周昂喝完一杯茶,也很快就告辞离开,到了前面,再次找到了郭援。 那郭援见了周昂便哈了腰笑道:“周文员放心,这后生,卑职一定为周文员好生照看。该教的东西教给他,但绝不会叫他受了委屈,或有什么危险。” 周昂闻言哈哈一笑,“郭队率做事,我自然放心。但这次找你,倒不是为他。”说罢,他把自己要买马、套一辆马车代步的事情说了。 郭援闻言眼睛一亮,当即便道:“此事容易!周文员尽管放心的交给卑职去办就是。保证价钱既低,马匹又佳!只是……需稍等几日。” “若是如此,等几日无妨。” 周昂说完了,道了句辛苦,然后便转身要走。 但那郭援却是又追上来两步,笑着道:“周文员,下次有合适出手的东西,也切莫忘记卑职这里啊!” 周昂闻言哈哈一笑,道:“放心!我记着呢!” ………… 且不提周昂在翎州又是塞人又是买马,单说那陈武,离了翎州县祝衙门之后,便直接快马出了翎州城,一路走驿站而行,凭着自己官方修行者的身份,皆换乘专属快马,不到十日,就已经赶到了大唐的国都长安。 此次接到翎州地方的汇报与求助,他奉命赶过去协助处理翎州郡高要县的大案,虽然未尽完美,但差事毕竟还是办完了,自然要先回太祝寺了结此事。 于是等他赶到位于长安县的太祝寺衙门,先去办理手续,把自己出行前申请到的一件重要法器顺利归还,然后才去地方靖安司的院子,通报之后,很快见到了现今太祝寺地方靖安司的郎中,丁明。 进去之后,先把公文呈了上去,然后再口头上把高要县的案情汇报一番,把自己的推测、对后续侦查和抓捕的看法,也汇报了一番。 等一切汇报完毕,丁明这才提起翎州城的王果一案。 于是陈武便又把那件案子的真实案情,也即从周昂那里通过迷魂术得到的过程,结合翎州县祝、翎州郡祝报上来的卷宗,汇报了一番。 结论就是,那王果用的应该确定就是摄魂术,但目前却不好判断是不是林氏家族再次尝试死灰复燃,只能后续加强布控,不放过蛛丝马迹。 而果不其然的是,听完汇报,丁明马上就注意到了周昂这个名字。 “他居然会光影回溯的法术?有意思,真是有意思!居然还有人能天生就会这种法术?这还真是应了那句话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 感慨一番,丁明问:“这个人,你审查过了吗?” 陈武当即道:“已经审查过了。他的具体情况,就在第二份公文里。别的都没什么可疑的,唯独他的师承,据他自己承认,他的师父名叫黄石公!是他当年到长安求学,拜在杜陵杜子山先生门下求学时候的事情。” “黄石公?” 丁明闻言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见陈武点了点头,他愣了片刻,不由失笑,“黄石公倒是一代地行仙级别的人物,可惜……八百年没消息了!他要是活到现在……我想想,应该是一千四百来岁了吧?哈哈……无稽之谈!” 陈武闻言,附和着应了两声。 忽然丁明问:“他不会在撒谎吧?” 陈武道:“应无可能!卑职此去翎州,特意带上了寺里那件法宝,“鉴言”,施展法术的时候,却好便用上了。有了它的加成,连第六阶都会不知不觉坠入我的迷魂术,何况那周昂才只有第九阶。事实上,当时翎州县县祝高靖高安平也在场,卑职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第七阶的修行者了,当时他也坠入了我的迷魂术,事前事后,都没有丝毫察觉。” “嗯。” 丁明点点头,手指在公文上轻敲两下,笑道:“那就先挂起来吧,回头细细的查访一下,看最近这些年,是不是有人喜欢冒用黄石公的名字到处……” 话到此处,他却忽然停住。 过了片刻,他问:“你问没问那周昂,他的那位师父黄石公,长得什么模样?” 陈武闻言愣了一下,道:“问了,就记在公文里。” 丁明听了当即翻到第二份公文,打开一看,果然就是当日陈武审查周昂的全过程,于是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一段描述——虽是后来陈武的复记,但几乎一字不差。只见那上面写着:“我师父的相貌高古清癯,个子很高,比我还高!喜欢穿一身白袍子,就是……就是那种看上去就叫人觉得仙风道骨的模样。他自称姓黄。我叫他师父。我师父说,他道号‘石公’。石头的石。” 段末备注:周昂身高八尺有余。 “比八尺有余还高……相貌高古清癯……仙风道骨……喜穿白袍……” 丁明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这几个关键信息,忽然一激灵:“我的天!不会是他吧?据说他就特别喜欢一身便服地跑出去查看民生!” 再想想:故意脱了鞋子丢到桥底下,叫人去给他捡回来这种事,似乎也的确是他那副性格能做出来的!——换个人都不会那么无聊! 如果是他……可就头疼了! 看来,大家都传言说这位宰相大人其实是个修行者,而且位阶相当高的事情,居然很有可能是真的喽? 那么,这件事是应该当成当朝宰相的事情去处理,还是揪住周昂的审查这件事不放,从这里继续往上追?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按照那位老爷子的脾气,如果这件事真的是他做下的,且别管原因是什么,只要他知道太祝寺敢查他的首尾,他是决计不会忍下的! 到那个时候,说不得这位老大人雷霆震怒之下…… 想了想,丁明按下卷宗,一脸严肃地对陈武道:“黄石公这件事情,不得再泄露给任何人!也不要再进行任何的追查!” 陈武不解,问:“为何?这……” 丁明抬手,道:“不必多问!此事,我自有另外的安排!” 顿了顿,考虑到陈武是自己最得用的亲信,他还是决定再多解释几句,道:“此事可能牵涉到一些别的事情,牵涉到一些隐秘,一旦外泄,或者被人察觉到有人在调查黄石公这个人,可能会有大麻烦,所以,接下来我会抽时间进行一些秘密的调查……懂了吗?” 陈武想了想,不太明白,但还是很快就点了点头,躬身施礼,道:“诺!” “接下来,你注意留神翎州地方的一切举动,多注意观察这个周昂,但是切记切记,不要惊动他!更是不允许任何人打他的主意,明白吗?” “诺!卑职明白了!观察,保护!” “善!” 丁明满意地点点头,道:“你去吧!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准你两天的假!” “是!谢郎中!” 说完了,陈武倒退几步,开了门出去了。 屋子里剩下丁明,不由得再次打开那份审查纪录,翻到记录了“黄石公收徒”的那一页,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不由得捏了捏太阳穴。 “我的宰相老爷呀,你这又是布下的哪一步闲棋呀!” *** 第二更!四千字大章求月票! 另外提醒,今晚零点后有更新。习惯熬夜修仙的可以看,不熬夜的明天看就好。 正文 第二十七章 谄媚 且不说长安城中事。 周昂并不知道,自己在几天之后,就会被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长安太祝寺那边的一位高官错当成当朝宰相打野时候收的弟子。 他现在反倒更像是另外一位宰相,前任宰相吕端的私淑弟子。 把《汉书》的前十卷,也即一共十二位皇帝的本纪粗读一遍,精读一遍,再咀嚼一遍,甚至觉得差不多能全文默写了,再把积攒下来的问题整理筛选,到最后攒出七条疑惑,周昂这才带上书,上午早早到衙门里借了马,纵马出城,等到了镇子上,将马匹寄存在一家客栈内,便抱了书,轻松地找到吕家的后墙,直接从当初吕端所指的地方翻了进去。 落地之后他却发现,一只肥大异常的黑猫,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 这只猫黑到如墨炭一般,且周身上下无一根杂毛,眼睛一只幽蓝,一只碧绿,瞪得溜溜圆,十分专注。 周昂挑挑眉毛,歪着脑袋看它,它竟也随之歪着脑袋看过来,小模样里带着些萌萌的凶悍,天然呆到煞是可爱。 通过眼神和肢体逗它片刻,周昂笑了笑,迈步要往走廊去,但它见状却忽然炸了毛,瞬间做出一副要扑出来的姿势,“喵……”的一声,叫得略显狠厉。 周昂顿时有些迟疑。 被猫挠了当然不值当,但踢了人家的猫也不礼貌啊。 恰在这时,有个脆脆的声音忽然喊:“小黑……你在哪儿啊!” 那黑猫正呲牙咧嘴,闻言忽然回头,冲身后温柔地“喵”了一声,瞬间转萌。 片刻之后,一个看去约莫十四五岁、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快步跑来,却是首先看到周昂抱着一摞书尴尬地站在墙根底下——“呀!你是谁?” 女孩正值豆蔻年华,但身量不高,只比周子和高了半头的样子,看起来似乎还没有彻底张开,但眉眼精致,一眼看去就觉得是个美人胚子。 天气炎热,她穿了一身翠绿的纱裙罩衣,隐约能看到中衣内衬,此刻她小跑过来,两手提着裙子,露出下面做工精致的小绣鞋。 罗袜洁白。 “呃……我是……我是来还书的!” “你翻我家的墙!” “呃……这个……这是令祖父告诉我的,可以从这里进来。” “呸!不过鸡鸣狗盗之徒!小黑,你先过来!来人呐……有人翻墙进来了!张伯……侍棋,快来呀!” 这下子好了,周昂彻底尴尬。 一猫对他猫视眈眈,一个女孩视他如贼。 很快跑来一个女孩,看去比她大了一两岁,也梳着双丫髻,口称“小姐”,就过来护她,没等周昂尝试沟通,很快又来了一老仆,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模样,周昂很是怀疑,如果真是有人来入室行窃的话,这老仆禁不禁得住盗贼一拳。 然而正是这老仆救了他。 他晃晃悠悠地跑过来,先安抚自家小姐几句,随后便对周昂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可是姓周?” 周昂赶紧举了举怀里的一抱书,道:“在下正是周昂,来还书的!” “哦,那便错不了了……小姐,没人敢跑到咱们家来偷东西的,只有此人胆大,老爷很喜欢他,还特意吩咐过,他来了不必惊讶。……周家少爷,随我来吧,老爷今日正好在藏书院看书呢!” 周昂这才算是解除尴尬,冲那仍旧瞪着他的女孩笑笑、点点头,抱着书从花圃那边小心地过来——那黑猫“咻”的一下蹿起来,趴在了女孩怀里,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周昂看个不住。 周昂想:可能是因为他们家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什么生人的缘故,所以来个外人就新鲜的不行。 一路随那张姓老仆往藏书院去,等到脱离了那边两个女孩一只猫的视线,周昂才笑着小声道:“张伯是吧?上次来不曾见你……刚才那是吕相的……” “小女儿!老爷的掌上明珠!” 周昂一句话憋到嗓子眼,好悬没弄岔气。 他还以为是孙女! 按说应该是孙女的! 但是再想想,他又瞬间觉得也有道理:吕端这位前任宰相虽说已经失势二十多年,但他当宰相那会儿应该是还不到三十岁,后来卸任的时候,也就三十来岁,所以他现在应该也就是六十岁上下。 六十岁,有个十五岁的女儿,不是很正常吗? 只是,原本以为老爷子困居方寸之内,说不得日子得是多么难熬呢,但现在看来,老爷子困居在这院子里十年之后,还又生了个女儿? 感觉他的生活应该也没那么无聊。 周昂在胡思乱想,那位张伯许是年老糊涂了,一路上絮絮叨叨,“以后进来再碰上我家小姐,你要客气些,莫要吓到她,我家小姐很听话的,并不淘气……” “是,是。我下次一定更注意。” “你是第二次来吧?你上次来我就听说了,就是没见到你。老爷这些年来寂寞呀,你能来是很好的。听说你爱读书,这是好事,当年老爷就教导我家两位少爷多读书,说书里藏着世间最重要的东西……” “吕相说的,是至理名言呀!” “我看你拿的是《汉书》,《汉书》不可尽信!刘家人最喜欢吹嘘了,尤其喜欢吹自己祖宗。武皇帝虽厉害,却眼大心空,自毁根基,唉……到了!” “啊……是。多谢带路!” “以后你自己过来,记住路了没有?” 周昂有心说其实自己上次走过一遍就已经记住了,但还是诚恳地道:“这次记住了。” 那张伯点点头,道:“那你自己进去吧,我还得继续修枝去。” 说话间,他转头往回走,边走边咕咕哝哝地念叨:“唉,最近翎州城里狐鼠之辈肆虐繁衍,你们县祝衙门也该干点事儿啦!” “嗯?” 周昂本要进院子,闻言忽然愣住,转身。 那张伯絮絮叨叨之间,慢慢走远了。 这似乎……话里有话呀! 这位老爷子看来可没糊涂,这似乎是在警告自己?还是提醒自己? 可能都有。 看来自己还是小瞧了这位吕相了! 他虽说寓居在一栋宅子里,但看来手脚还在,说不定自己前脚刚走,后脚他就已经派人去调查自己的根底了。 这不,这位张伯这就算是在警告了吧? “我们知道你小子是混县祝衙门的官方修行者啦!” 而自己记得清清楚楚,上次来的时候,自己亲口承认过在县衙里谋了份差事养家糊口,但县衙是县衙,县祝衙门是县祝衙门!寻常老百姓可能会搞错,按说吕端的家人,是绝对不可能连这个都搞错的! 就是不知道这调查,是吕相的意思,还是他宅中这位张伯的自作主张了。 嗯,还有……他说的后面那句话,什么意思? 城里狐鼠之辈肆虐繁衍,我们县祝衙门也该干点事儿了? 这意思是不是在说…… 周昂激灵一下子,忽然反应过来:这位老爷子不会是个修行者吧? 再想想,也对! 吕端虽然失势多年,甚至被封杀圈禁到现在这个地步,但他当年毕竟是做过一任宰相的大人物。能做到宰相这个级别,一举一动牵涉到整个国家的朝政运行,而且太祝寺再怎么半独立,宰相也是有直接管辖权的,所以,他身边怎么可能会没有一个两个的修行者贴身保护呢? 虽然说不好他失势之后到现在,到底是保护的面更大还是监视的面更大了,但能做上一任宰相的人,而且还是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的宰相,他的个人魅力,和智力,要把派到自己身边的人彻底收服,想必是很有可能的。 “好吧!我果然是小瞧了人家了!而且是大大的小瞧了!” 一想到当初自己居然还想过是不是可以用幻术想办法进来偷书看,周昂霎时间觉得臊得不行——还好没那么二! 那这么说,如果那位张伯刚才所说的话,就是我想的那个意思的话,他是在提醒我,现在翎州城里的妖怪不少吗? 这简直正合心意! 最近先后经历春风会一案和王果案,每一次案件得到破解、真凶伏法,周昂都感觉自己的修为会极大地精进一步,他正寻思着要一边读书、一边想办法多侦查一些隐藏的情况,多多的为翎州城除害呢! 一来保境安民,二来提升自己的修为,三来要是抓到妖怪,说不得还能额外赚点钱补充一下自己日渐瘪下去的小金库……此曰一石三鸟! 而且,如果说搁在以前,自己还会有些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接触的过多,万一碰上一个超级厉害的,会带来不测之祸的话,那么最近的两次事情,随着自己发现,师父留给自己的这面铜镜,总是会在自己快要不行的时候紧急帮忙,这种内心的担忧,已经减轻了不少。 周昂觉得,自己似乎真的该积极努力地去做些事情了。 括号:在铜镜的沉默的保护下。 脑子里正胡乱地想着这些事情,周昂呆呆地站在院子门口愣了一会儿的工夫,忽然听见院内有人道:“周生既然来了,何故站在门外踟蹰不前?” 周昂闻言收起思绪,笑了笑走进去,扬声道:“无他,见大德而心生怯意!” 藏书房内,吕端闻言哈哈大笑。 然而周昂耳中却又忽然捕捉到了另外一个声音—— “呸!谄媚!” *** 本该是明天中午,也就是周一中午的更新,挪到现在来了,因为上周推荐票挺少的,挪到现在来,求几张推荐票! 下一章会在周一晚上准时更新。 正文 第二十八章 趣读 周昂保持面带笑容,迈步走进正堂。 从他走进院子开始,吕端这位前任的宰相,就一直面带笑容地看着他。 走进正堂,把怀里的一抱书放到正堂门口的书案上,周昂这才笑着躬身行礼,唱个肥诺,“周昂见过先生!” 这个礼行得颇重,但吕端不避不让,却是坦然端坐,受了周昂一礼。 他笑吟吟地问:“读了几遍?” 周昂坦诚地道:“三遍。一遍粗读,一遍精读,一遍趣读。” “哦?何谓趣读?” “比如,晚生读到武皇帝马踏神庙一节,便会忍不住想:此前汉代诸帝,多对神庙礼敬有加,想来这神庙应该是极有神通的,故明祖、太祖、文帝等诸帝入神庙,皆白服,出,辄大喜,为何到了武皇帝,竟一时张狂至此?” “难道到了武皇帝,不但马踏神庙,遗矢殿上,还带着前呼后拥的帮手不成?不然的话,所谓‘遗矢’、‘嗫喏不敢言’之语,谁人记下?” “思来想去,晚生以为,只有两个可能……” “第一,这应该是著史之人瞎编的,奉承而已,第二,是武皇帝自己下山之后吹嘘。结合武皇帝此人的生平,能耐固然很大,却也不免好大喜功!所以,晚生以为,应该是武皇帝自己吹嘘的可能更大。” 吕端闻言哈哈大笑。 “果然有趣!” 笑罢,他拈须片刻,道:“听周生此言,不由想起四十多年前,老朽年轻束发读书时候的一些趣事。少年之人,激扬文字,粪土王侯,本是理所当然啊!” 顿了顿,他笑笑,身子前倾,笑眯眯地,小声道:“我也觉得武皇帝在吹牛!”言罢不理周昂,自顾自哈哈大笑。 周昂不由也跟着笑起来。 一老一少两人的大笑声中,看院老仆拎着水壶进来,一脸木然,开口陡然打断:“老爷添水否?” 吕端脸上并无不悦之意,摆了摆手,却又提高了声音,道:“去给这周生冲一壶好茶来!周生方才所言,当值一壶好茶!” “啊?”老仆侧耳,狐疑。 吕端大吼一声,中气十足,“沏一壶好茶来!” “诺!” 老仆蹒跚而去。 吕端脸上笑意不减,道:“善哉!我闻周生如此趣读,便知是真读书之人。三遍读罢,可有疑惑之处?” “有。很多。” “一一道来!” “神庙到底是什么?” “我亦不知。” 顿了顿,吕端收起笑容,一脸正色地道:“神庙是一座庙?一家宗门?或是别的什么?老朽一概不知!” 说到这里,他叹口气,道:“当今世上,我最好奇的事情里,就有一桩,正是方才周生所问。神庙之记载极早,最初散见于先秦笔记、志怪之书,至《秦书》,仍数见不鲜,前后相加,约莫二千岁有余。” “直至武皇帝马踏神庙一节,神庙忽然消失无踪。与此,史界有诸多猜测。有疑惑武皇帝真的毁掉了神庙者,也有疑惑神庙已经消隐,藏身于天地之极,更有人猜测,武皇帝本人便是出身神庙,后来神庙虽然消失,但神庙的传承,却转到了汉朝刘氏身上。直至今日。” “二千余岁,历代史书提及神庙者,不下数百千次,但只要提及,必然只有‘神庙’二字而已。神庙中有人否?何等人?神庙是一代称,还是确实有这么一处地方?彼等传承两千年不曾断绝,始终系天下安危于己身,到底有多大能为?却又为何经武皇帝一朝,就此湮灭不闻踪迹?” “无解!无解!” 恰逢老仆颤巍巍端了茶盘进来,放下便走,走出两步,寻思不对,回身又为两人斟茶,吕端看着他颤抖的手,静等他倒罢了茶水,施礼之后走开,才又开口问:“周生还有何疑惑,且道来!” 周昂想了想,问:“《汉书》所载九任帝王,凡二百零四年,仔细核算,刘氏帝王极为长寿,武皇帝居大位长达三十八年,才只排到第二名,为何独独文帝、惠帝、昭帝三人寿短?” 吕端闻言当即道:“此三帝不修行。” 周昂闻言眼前一亮,又问:“修行可以延年益寿?” 吕端摇头,“否也!修行可以强身健体而已。” 就是说,修行者虽然比普通人厉害很多,但其实还是没有跳出人生百年的桎梏——这跟郑桓师叔当初的说法一致。 周昂有点失望,但又觉得谈不上失望。 长生有长生的好处,但人生百岁促促,知其有尽头,才觉每一寸光阴之可贵。 想了想,他又问:“世间有寿六百岁者乎?有千岁者乎?” 吕端闻言沉默许久,道:“我不知。” 周昂讶然。 吕端想了想,道:“周生知道我曾做过几年宰相,但即便我是宰相,能知天下唯二人、唯三人能知之事,却也不曾听说过世间有寿六百岁者,遑论千岁!” “然……”他沉吟着,迟迟不语,过了好一阵子才又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法之高深,无人能测,道之宏阔,孰能知之?” “故而,你问我世间有六百岁者乎?有千岁者乎?老朽只能告诉你,我不知。我没见过、没听说过。” 周昂闻言松了口气,心想:连吕端这位前任宰相都没见过、没听过这世上有那么长寿的真神仙,看来自己前几天编的那段故事已经稳了! 不信的话,你们去问黄石公吧! ………… 成远到底何人?法术是不是很厉害? 《山海志》是什么书?现在还有存本吗? 太祝寺这个机构,是肇始于后秦恭帝,也即汉明祖执政时期吗? 在《汉书》记载的二百零四年历史,前后九任真正的帝王里,除了文帝、惠帝和昭帝之外,其余六位都是修行者吗? ………… 就史论史。 周昂很知道自己提问的分寸。 于是一老一少二人,相谈甚欢。 周昂读书十卷,积攒的问题,以及由问题派生出的问题,一一提出,吕端或当即作答,或指书架上某架某层第几本,命周昂当场取来,叮嘱他带回去自己读。 或者,他直接说自己也不知道。 一壶茶添了三次水,喝到最后甚至已经没了颜色。 眼看日已当午,除了吕端特意提到的书之外,周昂又把《汉书》的第十一至第二十卷抱上,心满意足地逾墙而出。 离开的时候,他没再见到那只大黑猫。 ………… 只用了四天的工夫,郭援就把周昂要买的马搞到了。 这天上午,周昂正在家里读书,陆春生就进来回禀,说是有衙门里人找。周昂出去一看,见郭援就牵着马站在门外,不由大喜。 上好的河西公马,高大,以黄棕色为主,背、臀处,有成片枣红色毛发,看马齿,是一匹五岁的成年马,正值壮年,以后应该还有许多年的巅峰期。 只要价四十两银子。 而且是带着一整套的鞍鞯、马嚼等。 如果单独去买,光是这一套东西,就值不少钱。尤其是这一套鞍鞯虽然不是全新,但一看用料便知上乘。 它唯一的一点问题就是,马的左耳内侧,烫着一个特殊的符号。 这种符号,周昂在自己配发的腰牌、在衙门里的马耳朵上、乃至于在衙门里平常的公文用的印鉴上,都曾经见过。 也就是说,虽然不知道具体出自哪里,但这匹马确定无疑是官方修行者这条线上“淘汰”下来的“老马”,或“伤马”。 甚至于,它可能已经死在公文里了。 周昂不懂相马,粗略看过很是满意,就把缰绳交给跟出来的陆春生。 交接手的时候,周昂注意到,这匹马虽是壮年公马,而且也没阉割过,但是脾性却似乎并不暴躁,一副很是温驯的样子,被陌生人摸来摸去,也只是轻轻地打几声响鼻而已。 见周昂面露满意之色,郭援笑道:“不瞒周文员,这马已经‘战殁’了!本来呢,为官人您考虑,卑职是不想要这种的。‘伤马’更合适,来历清白,将来也不惹事端。但卑职去看马时,却一眼相中了此马的温驯。在卑职想来,官人既买了这马,定不是自己日常骑乘的。若用来挽车,乘坐的必是府中女眷,马性太燥是万万不可的。故而,就狠狠地砍了价,就定了这匹!” 说到这里,他又补充道:“不过,若是官人看不上,也是无妨,我再牵回去,为官人另选一匹就是。” 周昂闻言哈哈一笑,心想这郭援真是个人精,连这等细微之处都考虑得那么周到,真是怪不得他的黑市生意能在一帮修行者的世界里玩得那么风生水起。 这时候扭头看看陆春生,见他的眼睛早就已经亮起来了,围着马身转来转去,下手拍打抚摸都显得一副很是温柔的样子,周昂也不问他,就直接道:“不必了,就是这匹马吧!四十两银子的价钱,是我承情啦!钱明天就把去与你!” 本以为顺理成章,可谁知道那在周昂看来精明之极的郭援,一听说“明天”,当即一怔,道:“那可不成!” 顿了顿,见周昂带着些讶异地看过来,他赶紧又弯下腰去,赔着笑,道:“不瞒周文员,我们这一行讲究个过手论金,概不赊欠!” 周昂愣了一下,哈哈大笑。 *** 两更完毕,求几张月票! 正文 第二十九章 花妖 新配的车马让全家人都很高兴。 如果说只是一套新院子,还不能全然代表什么的话,那么现在,一辆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马车的到来,似乎代表着周家一下子又回到了巅峰状态。 周蔡氏尤其兴奋。 给周昂已故的老父亲周定再次上香,自不待言,第二天上午,周蔡氏还兴致勃发地乘着新车大马,去到报国寺烧香去了。 她本不要周昂陪同,但周昂正好读到《汉书》的一堆“表”,颇觉气闷枯燥,便干脆陪母亲和妹妹一道出门,去给报国寺送钱去。 “表”这个东西,可能对史学家,对搞研究的人来说,特别有用,对于需要特意去查什么东西的人来说,也事半功倍,但真要去“读”它,却实在枯燥,远不如本纪列传这样带着故事性的篇章看起来有意思——周昂上辈子的历史知识也仅限于初中高中的历史课本,和一些简单的课外读物,所以他甚至不知道,这些表到底是不是应该拿来“读”的,只是觉得反正“读”了也没坏处而已。 果不其然,跑了一趟报国寺,烧香、添油、捐功德,花了不少钱。 但周蔡氏一副大愿得偿的虔诚幸福感,小妹周子和也玩得很开心,想想,周昂也觉得值了——只是,他会下意识地打量寺庙里的这帮和尚,下意识地想寻他们点毛病,以便将来能找机会把这笔钱讨回来。 结果好笑的是,他这边奉母亲与妹妹转了一圈,烧了香出来,眼看中午了要回家了,却在临出庙门的时候,被一个小沙弥叫住了。 他本来还有些不悦,以为这帮和尚还想让自己再捐钱,结果被那小沙弥带到一边,一个庞大的和尚却满脸谄媚地又是道谢又是拍马,还一再说辛苦周昂跑这么一趟,到最后,竟拖出一锭二十五两的大银锭来,双手奉上。 最终出门上了马车之后,周昂心里面一合计,自己过来跑一趟,居然还倒赚了二十一两银子有余。 中午回到衙门里,会食的时候把这件事同方骏一说,惹得方骏哈哈大笑。 旁边的卫慈仔细为周昂譬解道:“报国寺里有一班和尚,是专门负责记人的,说不得这帮和尚加一块儿,比县衙的三班衙役加一起认得的还全。他们平日里就在报国寺的各处门口候着,或为知客僧,或为扫地僧,见到紧要人物,便知会大和尚一声,见到‘肥羊’,更要及时通传,以免漏过。” “前次报国寺那边出事,我记得子修也去了,应该是被那班和尚给记住了,他们怎敢招惹你不快?这边你为令堂高兴,奉上香烛钱,那边他们自然是要赶紧的孝敬回来。只求你遇到事情睁只眼闭只眼,不要找他们麻烦罢了!” 杜仪又道:“说来也不稀奇,咱们衙门里几位武职,以及几位队率,都是在列的,只要去,那边是断断不敢占便宜的,反而有银钱双手奉上!反倒是县衙那边,是不被大和尚们放在眼里的!” 方骏笑道:“县官不如现管。” 众人闻言都笑。 卫慈还又补充道:“咱们这帮人,等闲不愿意去那里,也不稀罕那些银钱,但郭援他们几个,却是每月必去,时日一长,已成定例啦!哦,对了……哈哈,进贤,你怎么不说话?” 赵忠本来正低头吃饭,眼睛里还带着些宿醉的红血丝,闻言抬起头来,咧嘴笑笑,“说什么?我没钱喝酒了就去报国寺礼佛而已!” 众人哄堂大笑。 周昂不由颇生叹为观止之感,叹息道:“佛门圣地,果然好买卖呀!” ………… 最近这些天,自从太祝寺的陈武主事过来“科普”了一番摄魂术和林氏家族的事情之后,整个翎州县祝衙门的气氛,其实一直都很紧张。 基本上每个人都很忙,而有点带面,事实上整座翎州城表面不显,背地里也是紧张得不行,几乎每个人手底下的线人,每个坊的暗线,都已经行动起来。 但还是那个情况,越是大家都忙的时候,其实周昂却反倒会越闲。 尽管已经正式通过了陈武主事的审查,至少是在现在,周昂已经是可以确定无疑的“自己人”了,但他的正式身份毕竟是个普通的文职,刀笔吏而已。 他对整个城市的了解有限,掌控近乎于无,而且手底下连一个可用的线人都没有,也没人向他交代任务。 于是,别人都忙忙叨叨的,各处去观察、调查,力争找到林氏家族或摄魂术的线索,他却每天中午过来蹭顿饭,然后就踏踏实实地冲一杯茶,端到档案室里去,预备一条毛巾擦汗,坐那里看档案一看就是一下午。 这期间,反倒是陆进在入职之后,开始被郭援带在身边,每日里都要出去参与他们队里的各种行动了。 ………… 档案室里很热。 天气本来就热,隔两天来场雨,也顶天了只能凉快个一时半晌的,而档案室又只有一个可以供通风采光的小窗户,在里面一闷就是半天看档案的话,想当然耳是要热得汗流浃背的——就算脚底下就放着冰桶也只是聊胜于无。 更何况,这些档案本身也看得叫人心生烦躁不悦。 杀人,献祭,邪术,歪理…… 等等等等。 但只有没有别的事,周昂就依然坚持每天上午读史,下午看档案。 这是现阶段他能想到的尽快增长见识、获取“信息”的最好的方法了。 这天下午,他又坐在档案室里,书案底下两腿夹着冰桶,认真地看着九年前的一份档案,忽然就有人推门进来。 周昂抬头看时,见杜仪和陈翻前后走进来。 陈翻看见周昂在,认认真真地叫了一声“大兄”。 杜仪笑道:“就知道你在这里,不过牵涉到一些事情,我得取几份材料给陈翻做些讲解。我们拿了材料就走,不打扰你的。” 周昂知道这是杜仪“带学生”的一部分,就笑着点了点头,要说话时,却又忽然心里一动,笑道:“无妨。如果不牵涉什么机密的话,你们就在这里讲也没事,正好这些档案看得人心生烦躁,我旁听几句,权当散散心了。我要是不想听了,就自己看,你们不影响我。” 杜仪笑笑,道:“也好,省得来回取放了。” 于是周昂大方地把冰桶从自己脚边踢出来,放到书案边上,然后就也不再理他们,装模作样地低头继续看自己的档案。 那边杜仪找到了一份想要的档案,打开来,找到地方,指给陈翻看,“你看,这是四年前的一桩案子,看看。” 于是陈翻接过去,开始看档案。 过了一阵子,俩人开始在那边低声讨论起案情。 巧了,那件案子的档案,周昂前两天刚看过,还算记忆犹新。 这件案子细说起来,真的跟《聊斋》里写的故事似的,因为这是“一盆花”的案子——案件的主人公,是一盆茉莉花。 本地人喜欢茉莉花,很多人家都有盆栽或庭植,这户姓郭的人家也有这个喜好,但巧的是,这户人家种的茉莉花里,有那么一株不知道走了什么运,成妖了。 就在这间不大的档案室里,记载了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案件,牵涉到不知道多少只妖怪,花妖树妖盆栽妖,都不是什么太稀罕的事情,原本不值一提。 但这桩案子离奇在,这株茉莉花妖是在花了几年时间、前后杀光了三户人家,期间还吞掉了不少好色之徒之后,都没有被发现,一直到被人告到县衙,又被她杀了四个衙役之后,才最终被县祝衙门这边抓捕归案的。 据她后来自己承认,到案发她被捕时,她已经成妖近十载了。 十年,她一直就生活在翎州城里,居然没有被发现,都是因为她在成妖的时候就已经自带一门极为特殊的妖法——惑心术。 不同于赵忠的迷魂术,是让人陷入混沌而不自觉,会在不知不觉间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东西都交待出来,也不同于那王果的摄魂术,是直接摄取人的魂魄,使对方成为自己的傀儡,一举一动,形同提线布偶。 这惑心术就是专门用来迷惑人的心智的,使人不知不觉陷入痴狂,愿意心甘情愿的为自己所迷恋的那个人出生入死,也在所不惜。 嗯,这门法术其实蛮适合现代都市社会的明星们修炼的。 啊,对了,也适合宫斗的小主们! 总之就是,这株茉莉花妖在成了妖怪之后,近乎本能地开始施展自己的能力,先是迷惑了这户人家的一个小厮,直接吃掉,自己又变化成小厮,然后津津有味地旁观了一对夫妇的多次房事,开始由衷地喜欢上了这项运动。 接下来的这一家人,女的被先后吃掉,男的被榨干之后也吞掉了。 据她自己后来交待说,她那时候很小心,很害怕,所以这样一个连主人加仆从,一共有十二口人的家庭,她完全“消化”掉,花了足足三年时间。 正文 第三十章 引导 这花妖是茉莉花,植物,化形出来可以到处跑,却不能离开本体太远,而且她的本体还不好移动,于是吃光了这户人家之后,她施展自己的法术,自己把自己卖给了另外一户人家可想而知,她花枝妖艳,不愁卖。 而关键的是,这么一户人家就在三年的时间里陆续被她给吃掉了,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最后居然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连邻居也只知道这户人家在两三年的时间内败落了,先是陆续遣散奴仆,后来更是阖家搬走了。 第二户人家,也差不多是这个待遇。 而且到了这个阶段,她自认为已经摸清了人类社会的虚实,所以行事开始肆无忌惮起来,于是在那几年的时间里,这户人家的名声在街坊中流传得很是不好街坊中无论奴仆还是主人家,大都知道这户人家有个招蜂引蝶的妖艳小娘子,生性极为荤腥不忌,只要是个男的,稍一勾引便能成事。 可想而知,在那些年里,她吞下了不少好色之徒。 后来一直到第三户人家又被她吃光了,她改头换面,正准备再次故技重施,却被一个老书袋忍无可忍,一怒告上了县衙,说邻居有女子勾引他儿子,非是良家,且有伤风化,县里无可奈何,发派给衙役们去踢人,衙役们则是本着去勒索几个零花钱的心态登门,结果送了命,这件案子才忽然暴露。 至于抓捕过程,反倒没什么好说的。 这花妖虽然当时已经修炼到了第八阶,惑心术也越发厉害,但专业人做专业事,她又没有太多刀剑拳脚的本事,最终被顺利拿下。 这案子,初读感觉跟黄色似的,但仔细一算就知道,前后十年,这里面埋葬了三个家庭,一共超过四十条人命,堪称字字带血。 周昂一边看着自己手里的档案,一边顺耳朵听杜仪和陈翻在那边讨论了几句案情,随后就听杜仪譬解道:“给你看这桩案子,主要是想叫你知道惑心术的厉害。然而,你须知道,这惑心术虽是妖法,其实却也只是万般法术中的一种。” “法术是什么?就是修行者对自己体内灵气的派遣调度和使用而已!” 周昂听到这里,不由得一下子支楞起耳朵。 哎……不对呀!这跟郑桓师叔说的可是不一样。 虽然山上那座破庙和郑师叔敖春他们已经“走”了许久,但郑桓师叔当初的教导,周昂可是一字一句都还清楚地记着呢。 他记得郑师叔当初清楚地说过,修持之人除了吸纳天地灵气修炼之外,在使用灵气上,不外乎四种方式,分别叫:身、器、咒、灵。 说白了,所谓法术,其实是一个太过模糊的概念,在“器”中,它当然是被大量应用的,但“咒”算不算法术?周昂理解是算的。 而如果只说狭义上的法术的话,刘瑞刘叔玉的火焰术,冯善冯孟秋的召唤巨石,王果的摄魂术,赵忠的**术,显然都是。 但是……可能是先入为主的关系吧,总之周昂觉得法术这个概念太过模糊了,远不如郑师叔“身、器、咒、灵”的分类,来的清楚分明。 可惜自己只跟着郑师叔学了三十六天,师父那边更是一点都没教,所以这四样里头,自己一直都在坚持修炼,并且用灵气来炼体,算是做了“身”这一部分,“器”的话,也算勉强开始通路子了,但“咒”就至今没使用成功过,至于“灵”,就更是暂时想都不敢想,因为郑师叔说过,那个最高端。 当然,周昂其实一直都在寻思,当初剿灭春风会一案,自己和高靖等人在后巷那里阻滞当时要逃跑的贼首的时候,曾经破掉了对方的飞刀,当时自己是被逼急了,纯粹就是靠意念调动天地灵气做到的,他怀疑那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咒”。 但问题就在这里,郑师叔不在身边了,他无人可问。 当然,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郑师叔从来都没说过,修持之人只能调度使用自己体内的灵气啊! 事实上,自己自从入门“开窍”那时候起,无论是听到的讲解,还是看敖春“做饭”,以及自己的亲身试验,都是直接调动天地灵气为自己所用的路子! 所以……只用自己体内已有的灵气……这就是他们官方修行者的思路吗? 就在周昂自己胡思乱想,并且由此引发了不少感慨和遐想的时候,那边的教学还在继续杜仪又道:“你现在已经能够掌握吸纳天地灵气入体这一步了,体内开始积攒一定的灵气,等你积攒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尝试训练自己,去掌握至少一门法术了。当然,在此期间,不要忘了,日常的习武,是很有必要的!” 此时陈翻答应一声之后,开始主动发问,道:“子羽先生,我听说那些修为高深之人,是可以亲眼‘看到’天地灵气的,对吗?” 杜仪闻言笑道:“不错!我等修行者,一旦晋升到第六阶,将会发生一次质变,到那个时候,我们将不但可以看到天地灵气的真实本体,甚至还能调度它们为自己所用!据说……据说天地灵气的本体很有意思,像小虫子,又像丝线一样!” 这种对话,听得周昂浑身刺挠,此时不由下意识地看过去,见陈翻正露出一脸震惊的模样,问:“能调度它们为自己所用?您是说外界的那些灵气吗?没有被吸纳到体内的天地灵气,也能调度?” 杜仪笑着点头,道:“没错!不过……我才第八阶,具体如何,我也没有切身体验,所以不好说。不过太祝寺那边的第六阶甚至更高的高阶修行者多得是,无数人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所以此事确实无疑。” 陈翻缓缓点头,一脸憧憬。 这时,杜仪又笑着说道:“对于一名修行者来说,吸纳天地灵气入体,是最重要的修炼,是根本,是根基。不断地去习武,让自己变得更强壮,则是身体的必须,因为要容纳更多的天地灵气,就必须有更强壮的身体。” “此两者,相辅相成,不可偏废。” “但除此之外,修行之人还应该找到属于自己的,独特的修行方式。” “修行方式?什么修行方式?” “这个……现在就说与你听也无妨。咱们修行之人自古相传,都认为灵气是活着的!这就是我刚才为什么说,有高阶的修行者会认为灵气更像是一种小虫子的原因所在了。既然是活着的,而且到了你的体内之后,他也还是活着的,那么可想而知,它必是不敢臣服的,所以,所谓修行方式,就是修行之人要想到自己独特的办法,来征服它!最终让它心甘情愿地在你的体内凝聚成团!” “这种‘凝聚’,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据说一直修炼到地行仙的地步,也仍然需要这种‘凝聚’。不过呢,其实你现在且不必着急去考虑,因为只有当你体内的灵气多到了一定程度,你才会需要去考虑这些。” “你现在最需要着重去做的,是吸纳天地灵气入体,并且努力习武,让自己拥有强健的体魄,以承载和容纳更多的天地灵气。” ………… 这对话,听得周昂真是浑身别扭。 要按说呢,仔细掰扯,会发现其实杜仪的很多话里的道理,都是对的,是暗暗隐藏了郑师叔讲明了的那些道理的,只有一些个别的地方,他的理解似乎是从根子上就出了偏差,是跟郑师叔不一样的。 但问题就在于,他即便是暗含道理的说对了的地方,对于听过郑桓师叔那种授课方式的周昂来说,也颇有隔靴搔痒之感。 想当初郑师叔授课,咔咔咔几条给你摆出来,全是理论,而且一针见血,不见一丝水分在上头,当初周昂刚入门,当然觉得这种讲课法太偷懒了,全靠自己悟,但现在回想起来,郑师叔说的每句话都那么透彻,而且是那么的干脆! 可是现在再听听杜仪的“授课”,真是……哎呦,难受死了! 所谓的“习武”、“强健的身体才能容纳更多灵气入体”,说的不就是炼体之术吗?所谓“修行方式”,所谓“凝聚”,就是引导术啊! 难受着难受着,一时间也没有心思去看手里的档案,剩下的全是走神了。但忽然的某一刻,周昂心里有了些顿悟:自己跟着郑师叔,等于是从立体几何和高等代数开始入门的,而陈翻跟着杜仪,大概约等于要从1+1=2开始学。 这么一想,顿觉庆幸。 再一想,这要是当初让师父带自己入门的话,不知道会不会从微积分开始? 他这边正走神,忽然听到杜仪在叫自己的名字,赶紧扭头看过去,“什么?” 杜仪笑道:“我刚才问你,可有什么要教导陈翻的?” 呃……其实有好多! 但我只能摘一小部分跟你们说,牵涉到根本的东西,是说不得的。 于是周昂沉吟片刻,淡淡地道:“引导不分早晚,随时可以开始。心里想着要去做哪些正确的事,然后去做,就可以了。” 顿了顿,他干脆又道:“灵气,需要引导!” 此言一出,莫说陈翻,连杜仪都露出一副深思的模样。 *** 再求几张月票!2k阅读网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深思 说完了就算了,周昂面带笑意地看了陈翻一眼,随后便收回目光,继续看向自己面前的档案,不再去管他们怎么想。 在他而言,自从进入县祝衙门,一直都待的相当愉快,对于这衙门里的一帮同僚,尤其是他们给他的那种类似于战友的感觉,实在是叫此前数年在另外那个时空饱经办公室斗争锤炼的周昂,心里觉得特别的温暖。 这也是除了母亲和小妹等家人之外,让他在这个新的世界里渐渐生出安全感,乃至一份归属感的东西。 对此,他相当珍惜。 若是事涉关键机密,比如郑师叔传授给自己的修炼方法、炼体法,周昂当不可能轻易传授给任何人,那是除了穿越者的身份之外,他在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也堪称是在神秘的世界里安身立命的唯一依仗,别说传授,他连这件事本身,都不准备告诉给任何人,为此,才苦心孤诣,特地编造了自己与黄石公的故事。 但引导术这个东西,在郑师叔所传授的所有知识里,显然是排名比较靠后的、非关键性技术——换而言之,这个无关基础,无关核心。 可即便如此,类似这样的“指导”,在他心里也只有目前的几位同僚,以及陈翻、陆进等寥寥几人,是可以分享的。 因为他们要么是亲密的战友,要么就干脆是家人。 当然,告诉也只是告诉,是不是愿意听,愿意听了又能听懂多少,听懂了又是不是往心里去了,到最后是不是会被用上,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而事实上,即便只是一个非关核心的“引导术”,对于明显缺乏郑桓那种级别的系统理论知识指导的杜仪和陈翻而言,仍是一听便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灵气需要引导?”杜仪忍不住想,“这就是子修的修行之道么?” 其实在此前陈武主持的对周昂的审查中,周昂已经坦然透露出自己只有第九阶的入门水平,但审查过程自然是要求保密的,而当初参与其中的两人,一个陈武已经北返,另外一个高靖,莫说有规章制度在,他不可能违反,就单纯论个人的处事方式而言,他也不是那种会到处传播消息八卦的人,所以,周昂的这个“小秘密”,杜仪等其他人都是暂时还不知道的。 那自然,在他们的心中,周昂仍是那副实力高深莫测的形象。 那么他的话,而且还是被问到了,拿出来指点陈翻的话,自然非是轻发,在杜仪心中,有着相当重要的地位。 是以这个时候,他不由得顺势就联想起了很多东西。 尤其是周昂在此前的多次战斗中,所展现出来了超强的战斗力。 思来想去,他心中牢牢地记下了周昂刚才说的这段话,准备回头要好好地琢磨一下,看能不能揣摩出什么道理来。 但与此同时,同样的一段话,落入刚刚入门,开启修行生涯不久的陈翻耳中,却只是有着强烈的不明觉厉的感觉而已。 引导?怎么引导?引导什么? 心里想着去做正确的事,然后去做? 这跟修炼有什么关系? 他根本闹不明白周昂这番话的落脚点在哪里——这种情况,比之当初周昂刚入门时候听郑桓师叔的理论指导的情况,还要莫名和糊涂。 然而当他抬头看去时,却发现周昂已经低头继续看他的档案,便顿时明白,自己这位周昂大兄就已经言尽于此,显然是不准备多说什么了。 于是他顿时明白:刚才那番话,肯定特别重要! 心里明白了这个,他赶紧回想,力争把周昂刚才说的那番话一字不漏地都记下,甚至恨不得赶紧摸起笔来,抄到衣襟底才好——既然是周昂大兄给出的修行建议,而且还相当重要,甚至连子羽先生都露出一副深思的模样,那想来只是自己入门浅,所以不懂罢了。 那就先记下来,将来总会用上的! ………… 杜仪和陈翻在档案室里呆了一阵子,似乎是完成了某个案例的教学,随后便同周昂告辞了出去了。 走的时候,两人一个若有所思,一个面带感激。 周昂继续待在档案室里,一直到看太阳的角度,估摸着快该下班了,这才把档案放回原处,端着自己的茶杯,拎起融化得已不剩冰块的一桶凉水,施施然地回到公事房里去。 可巧他回去不久,郭援就找了过来。 却是前几天周昂委托他打听一户人家,现在郭援似乎是有所收获,过来找周昂汇报来了——郭援是纯粹的地头蛇,路子极多,翎州城地面上的事情,再熟不过,周昂要打听什么事情,当然是首选找他。 这户人家,正是蒋耘蒋伯道的夫人蒋杜氏的娘家。 嗯,也就是蒋伯道夫妇想要给周昂说亲的那户人家。 郭援把周昂从公事房里叫出来,两人走到走廊角落的无人处,他才道:“上次周文员命卑职打听的那户人家,现已基本摸清了情况,因是私人交流,不敢具纸,我便说与周文员听吧。” 周昂点头,于是他道:“这杜氏世代读书,家中颇有田产,算是咱们翎州城里数得上的有产人家。杜氏支脉颇多,但最显赫的正是周文员您要打听的那一支,按说情况我本来也算知道一些,只是蒙周文员委托,不敢不用心,所以又刻意留意了一下。近几十年,杜氏本支共有四人先后出仕。” “这四人之中,最高者官至西河郡别驾,正是现杜氏家主的祖父,另外,杜氏还有人曾做过工部屯田司员外郎,另有一位转仕三地的县令,这两位,都是当今杜氏家主的亲叔父,不过到现在,已经先后辞世了。这位杜氏家主的父亲,却是官位不高,曾在扶风郡下面做过几年县主簿,似是觉得升迁无望,对仕途本也没有太大野心,后来便归乡闲养了。” “至于现在这位杜氏的家主杜冕,却是始终不曾出仕。只是在本地颇有声望。至于您要打听的那位小姐……” “嗯?” “呵呵……这个……卑职也尽力去打听了,只是您也知道,杜家不是一般的门第,尤其那杜氏的当代家主杜冕,治家甚严,牵涉人家闺阁之内的女子,卑职也只能是打听到一些最简单的情况。” “无妨。本就没指望打听太多。你尽管说来。” 郭援闻言松了口气,带着些讨好的意味,道:“据说那杜家小姐相貌相当出色,又因为杜氏家主膝下只有两女,长女出嫁得早,嫁得又远,因此对这位小姐相当宠爱,虽是妾室所出,却自小都是带在其祖母身边教养,在杜家的地位,只怕不在寻常的男丁之下。据说是极有教养的一位小姐。” 顿了顿,他小声地补充了一句,“周文员,这是良配呀!” 周昂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思考片刻,却是什么都没说,从怀里掏出一锭十两的整银子,递过去,道:“辛苦郭队率了,打听到这些已经很好了。” 郭援看见银子,赶紧推拒,笑道:“生意是生意,交情是交情,卑职帮周文员打听这些,本也不费多少力气,怎么可以收钱!快快收起!快快收起!能为周文员帮上这么一点小忙,是卑职的荣幸,万万不可收钱!” 周昂笑道:“这可不是辛苦钱,这是请你吃酒的钱!” 郭援闻言愣了一下,道:“这怎么好意思!” 周昂笑着把银子拍过去,道:“我找你打听杜氏这件事……” “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善!” “那卑职可就……” “收起来!” 说话间,周昂摆摆手,转身便往回走。 于是郭援掂掂手里的银锭,到底还是收到怀里了。 回到公事房,周昂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见左右都没人,却是不由得叹了口气,心里开始纠结起来。 无论是从大兄周晔那里打听到的情况,还是现在郭援打听来的情况,再加上有蒋伯道夫妇二人的背书说媒,都显示出,这应该的确是一个好女孩。 当然,都只是打听而已,没真的见面交流过,这种事情,也不太好说。 但是在当下的这个时代,能在结婚前打听到这些东西,已经是正常人能够做到的极致了。 当然,周昂现在不算普通人,他还有另外的方法,可以在自己同意蒋伯道夫妇去帮自己提亲说媒之前,再去亲眼看一看。 至于对普通人动用一些法术手段,周昂倒是没有什么心理障碍,反正他也不是奔着伤害人去的,只是去窥视一下——甚至可能算是自保? 他现在纠结和犹豫的地方在于,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要那么快结婚。 尽管在这个世界里,男子十八,女子十六,就已经到了普遍适婚年龄了,一般都会在这个年纪附近就结婚,而周昂现在心理年龄已经二十大几,当然也不存在抗拒婚姻的情况。 他也想每天晚上回到家,都能有个枕边人嘘寒问暖。 只是……他知道,自己不是个普通人。 他不确定婚姻这个东西,到底是不是适合现在的这个自己。 *** 再求几张推荐票! 正文 第三十二章 意难平 思来想去,想来思去,第二天上午,周昂还是赶到蒋耘蒋伯道的家里,郑重地提出,请对方为自己向蒋杜氏的娘家堂叔那边提亲。 当然,真正的提亲,是需要很多复杂的流程和礼节的,以示对婚姻的郑重,和对女孩子、女孩子家里的尊重,所谓“求娶”,就是这个道理。 但现在周昂请蒋伯道出面,就暂时还不到那一步,这算是在提亲之前,事先过过消息,让蒋家夫妇过去说道说道,彼此大家心里都有数了,也都有个大概齐的意思了,才会有正式的提亲。 婚姻这种事,对双方来说,都牵涉到子女一辈子的事情,是谁家都不会草率对待的。虽然古代不流行什么自由恋爱,但要么就是彼此相熟知根知底的人家,要么就得是媒人在中间跑,彼此双方拉锯几个回合,暗地里也派人打听之类的,总之得把基本情况摸个差不多,彼此才敢许婚的。 事实上现代社会批判的封建包办婚姻,并不是完全的“盲婚哑嫁”。 如果你蒙着脑袋一头撞上去,人家甚至都不知道你是谁,只有撞个满头包的份儿,绝对不可能成功。 蒋耘见周昂同意要向杜氏提亲,不由大喜。 这是个实诚人,对周昂的感激也是的确发自肺腑,他甚至不等改日,周昂前脚走了,他后脚就携夫人一起,回了娘家。 结果,尴尬的事情来了。 蒋氏杜夫人的那位堂叔杜冕,面对一向看重的蒋耘的提亲,竟是直接一口回绝——当天下午,蒋耘都没好意思去周昂家里等着,就直接在周昂下班回家的路上堵着他,见了面,也是一脸羞愧的模样,道:“愚兄……愚兄实在是……唉……” 实话说,周昂也是有些吃惊的。 原因有二: 首先是蒋耘当初表示想居中促成这桩亲事的时候,曾经一再力陈,虽然杜氏的门第有些高,至少是对于周昂这样的小吏之家,还家道中落过,是有些高,但他夫人的那位叔父曾经说过,将来若为小女儿说亲,并不在意什么门第。 他们只在乎两点:一是不要远嫁,就要嫁在本地,方便关照,二是要求对方家世清白,新女婿要仪表堂堂,对得起人家女孩儿的相貌即可。 照理说,这两点周昂完全符合要求。 周家祖居翎州,虽然父亲早逝,但现如今家中亲伯父算是个文化人,大兄在县衙,自己在县祝衙门,吃得都是公家饭,而且现在也购置了新宅子、新车大马,勉强算是重新又一步迈入了中产阶级家庭,更不用提周昂自己的条件,赞一句年少有为不过分,夸一句仪表堂堂俊逸不凡更是理所当然。 这也是蒋耘想要促成这门亲事,且敢于去杜氏提亲的信心所在。 第二个原因就是,根据大兄周晔打听来的消息,那杜冕的长女早年嫁的比较远,而且虽然时隔多年,但用心打听一下,还是能够打听到,他的大女儿嫁的,就不是什么显赫的人家。据说对方家里也是白身,什么官职都没有。 要知道,他的大女儿可是嫡出,又是家中长女,在这个年代的谈婚论嫁来说,她嫁的好坏,是直接关系到下面的妹妹的可选择范围的——嫡出的长姊打了样,庶出的妹妹是不大可能嫁的比姐姐好一头的,不然杜家可要家宅不宁。 长兄娶妇对弟弟们的影响,也大概如此。 更不用提,时下大唐的风俗,本就讲究个高娶低嫁了。 两方面相结合,又有一个对双方都知根知底的蒋耘居中背书,周昂这才心动,也觉得有一定把握把这个老婆讨回来。 否则的话,他是不会同意蒋耘去开口的。 然而没想到,居然还是小小地折戟沉沙了一把。 听到这个消息,周昂有些不解,又觉得有点小打脸,便问原因是什么。 蒋耘是个老实人,吭吭哧哧半天,到最后还是无奈地道:“还是……门第!” 这个无解。 当年估计也心思敞亮过,觉得门第不门第的,无所谓,反正自家也不缺钱,只要找个家世清白的,实在缺钱就多给点嫁妆嘛,女儿在家里反倒会更有话语权,但是……人家现在变卦了,你有什么办法? 但这个就真的有点小打脸了。 还好的是,此事顶多就是局限在杜冕、蒋耘,以及自己一家知道罢了,如果郭援像他自己承诺的那么嘴严的话,这事儿应当不会传入外人之耳,所以就算丢人,也只是在小范围内罢了。 而且这也绝对不是人家蒋耘夫妇的错,人家是出于一片好心,想帮周昂结个良配来着,按照此前的情况,也的确是有不小的成功可能,结果……周昂先是故作潇洒地一笑,自嘲两句,随后还不得不反过来安慰蒋耘这个老实人。 “伯道兄,大丈夫何患无妻?无妨,无妨的!” 话是这么说,但蒋耘还是有些立足不住,再次道罪之后,很是羞愧地走了。 周昂却在原地站了好半天。 到底是有些……意难平! 就这,看蒋耘刚才那副吭吭哧哧不知道怎么说的样子,“门第”二字应该已经是他极尽概括的结果,是很“中性”化的一个表述了,估计当时杜冕对他说的话,应该不会就是一句简单的“对方门第太低”之类。 “我们家虽不是什么高门显宦,但我长得帅呀!你好歹派人打听打听不行?” 实话说,本来周昂对于是否派人提亲,是否要顺应时代的来这么一场“盲婚哑嫁”,其实是有不小犹豫的,而对于对方,这位杜氏的小姐,则是既没有什么切真的了解,更谈不上什么喜欢喜爱之类,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期待不期待。 但现在,被人家直接回绝了,周昂心里反倒有点翻来覆去的不舒服。 他心里反倒惦记上了——这杜家小姐都说相貌过人,到底有多漂亮呢?是不是会特别漂亮啊,所以她爹才会又反悔了,想要挑挑对方门第了? 只是,重新回到马车上,命陆春生继续赶起马车一路回家去,这一路上,各种想法在自己脑子里打架,到最后,周昂却还是叹了口气:算了! 不成就不成呗! 小范围内丢了个面子而已,本就没见过面,毫无感情,因为不服气反倒惦记起来,还想去人家家里看看,就实在是心胸狭隘之举了。 于是等回到家,吃罢晚饭,同周蔡氏、周子和一家人闲坐消食的时候,周昂正儿八经地说起这件事,告知自己母亲,事情失败了。 周蔡氏叹了口气,倒是没有多问什么,片刻还笑道:“那就罢了!以后拣合适的,再继续留意就是了。咱家的门第,是比不了人家!” 然而周子和却满心里为自己哥哥的遭遇而不忿,很是生气地嘟着嘴,生了好一阵子闷气,忍不住道:“是他们没福气!傻!” 周昂哈哈大笑。 ………… “子义兄,你最近的字越写越好,大有长进啊!” “那是因为你写的字帖好!” “哈哈哈哈……” 公事房内,响起两个人的大笑声。 今日闲暇,忙了几天的各种调查,没有取得什么大家想要的东西,渐渐的,至少表面上就开始松弛下来了,于是公事房内,又开始有了些人气。推牌九的推牌九,喝茶的喝茶,练字的练字,大家都稍事歇息。 只是暗地里的线人们,还要继续绷紧了神经。 林氏家族和摄魂术的事情,一来本身危害就极大,二来牵涉的事情又相当敏感,既然是太祝寺亲自交代下来的,从郡祝衙门到县祝衙门,都不敢轻忽。 而对于周昂来说,被人瞧不上固然窝心,但也没受什么实质的损害,充其量就是自尊心受到了一点小小的打击罢了。他不是什么太大度的人,但也不至于小肚鸡肠到被人拒绝了就要怎样怎样,因此睡一觉醒来,便故意寻些叫自己开心的事情去做,一两天的时间一过,这件事在心里慢慢就淡了。 身无任务,天气又炎热,他上午就真的不出门,懒洋洋地窝在家里,把上次借来的《汉书》中剩下的一点“表”也看完了,枯燥的不行,懒得再看第二遍,已经打算明日早起就来衙门借马,再去换一批书来看。 中午照例提前过去,到衙门里蹭过饭,好不容易公事房里聚着人,他也不去看档案了,就跟大家一起闲扯,夸夸卫慈的字,惊讶地感慨赵忠今天居然没喝酒,甚至还过去旁观了一阵子推牌九。 就这样很愉快地,一眨眼就该下班了。 周昂等几个在本地有居所的,一下了班就晃晃悠悠地一边闲聊,一边溜达着往外走,到了门口,各自拱手作别。 至于陆进,他是新丁,值夜的活儿偏多,今日照例还是要睡在衙门这边。 然而,周昂上了陆春生驾着过来接他的马车,走出去没多远,道旁却忽然闪出一个肥头大耳的人来,抱住马车就喊,差一点就惊了马。 陆春生一惊之下赶紧勒马,旋即大怒。 周昂却已经跳下车来,一脸诧异地看着跪在自己身前抱着车辕的鲁大员,“怎么?又有狐妖去找你了?要报复你?” *** 再求几张推荐票! 正文 第三十三章 惊弓 周昂这话,当然是玩笑之语。 话说鲁大员这个人,外表粗豪,相貌肥硕,但胆子却实在是小得可怜。 自从上次自己把那狐妖的尸首卖给他,这家伙就好像是患上了“被迫害妄想症”一般,每每总是怀疑胡大仙们上门来报复了。 上次霍大郎当街杀人案,也即王果一案,鲁大员的皮货铺子,就在霍大郎杀人事发地的那家肉铺附近,当时他就惊弓之鸟一般,一看见周昂出现在事发现场,赶紧拼命地往里挤,要见周昂,但周昂当时忙,根本顾不上他,只是派人把他一起押回衙门而已。 一直到第二天事毕,王果被击杀,案子彻底结束,他才被放出来,周昂甚至都没再见他,只是听说了他在牢里的一桩逸事:当时被抓进去的人,要么受了惊吓,要么是进了大牢本就害怕,总之都睡不着,却只有他,没被带进来的时候,一副惶惶不可终日随时可能哭出来的样子,进了大牢,反倒一下子安生了,据说一刻钟没过,还是大白天呢,他就倒在一堆铺地的干草上睡得呼噜震天响,而且据说他那一觉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日上三竿,中间牢里派晚饭都叫不醒。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前因后果,周昂一见他又来,就没忍住,开了个玩笑。 然而没想到,那鲁大员却是当即便点头都小鸡啄食一般,“是真的有胡大仙啊周先生!先生救我!救我啊!” 周昂无语。 停顿片刻,他冲陆春生摆摆手,示意没事,然后才道:“你先起来,你抱住我马车算怎么回事?起来说话!” 周昂这个官人,毕竟还是有些威严的,更何况他又是鲁大员心中能斩妖除魔的存在,因此周昂板着脸这么一说,那鲁大员当即便爬起来,也松开了车辕,却仍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周昂,叫他:“周先生……” 周昂问:“这次又是出了什么事?你知不知道,那边就是衙门,为何不去衙门里汇报?偏要跑来拦我的车?” 鲁大员当即道:“去了!我去了!昨晚我吓得几乎一夜没敢合眼,今日一早候着衙门升了堂,我就去了!衙门里也派了几个人随我到家里去,但他们看过一遍,说纯粹是我自己发癔症,然后就走了!但我真的……我真的听见晚上有狐狸叫!听得真真的,就跟在我耳朵边叫似的!” 周昂又是无语。 实话说,他前后两辈子加一起,连狐妖都那啥过了,但还真是没听过狐狸是怎么个叫法…… 更何况,她自己是知道的,县祝衙门这边只要接到类似的案子,是不可能不谨慎处理的,既然已经派人去看过了,那么基本就可以确定,这的确应该又是鲁大员这个惊弓之鸟又一次在自己吓唬自己了。 但这个时候,周昂看着他那副怕极了的样子,又不由得想到,大概这祸的起源,还是在自己当初把那狐妖的尸首卖给他那件事身上。 所以……是自己的锅。 犹豫了一下,他叹口气,道:“那你仔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那鲁大员闻言当即道:“此前不曾有过,就在昨日晚上,我宿在我一个小妾房里,结果当天晚上正睡着,忽然就听见有狐狸叫,一下子便把我吓醒了。我当时听得真切,的确是狐狸叫,吓得我不敢再睡,赶紧喊人,点了灯烛,那叫声才没了。我便一夜没敢熄灯,也没敢睡。” “此后便没再听见?” “那倒没听见。” “嗯。”周昂点点头,又问:“你上午到衙门里来,陪你去你家里的人,都是谁,你可还记得?” 鲁大员当即道:“记得!记得!一个姓卫,一个姓何,还有另外几位兵爷。” 周昂一听就知道是卫慈与何镌二人了。 于是这件事便再无疑问。 卫慈本就是县祝衙门里最善“望气”之人,以往的案子里,负责寻找和锁定妖怪的那个人,都是他,这件事经他的眼看过,没有便是没有,当是不会出错的。 更何况,何镌不但是衙门里除杜仪这位主事之外仅有的一个第八阶,他本人做人做事也都是极为谨慎,他也同去了,没道理会出错。 于是周昂想了想,只好问:“你除了听到狐狸叫,可还有别的不对劲的事情?” 鲁大员闻言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那倒没有。” 周昂点头,一脸郑重地道:“即使如此……那就这样,你现在就回去,昨天晚上做什么了,今天晚上再来一遍,昨天睡在哪里,今天还睡在哪里!你把你家的地址告诉给我,待定了更,我便悄悄到你家门口候着,若是无事,便是无事了,你不要过分担心,若是有事,自然有我!” 鲁大员闻言愣了愣,倒是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个守株待兔的计策,浑然没察觉周昂纯粹就是忽悠他,当即便赶紧点头——在他想来,有周昂这位能斩妖除魔的人在门口守着,如果那狐妖敢出现,周昂是一定能手到擒来的。 这个时候,周昂又叮嘱他:“记住,你昨晚睡着了才听见的,今晚也要睡着!有什么不对劲,或又听见了那狐狸叫,你就大喊大叫起来,我自知道。” 鲁大员闻言点头不已,再三的道谢,然后把自家地址告诉给周昂,还非得要拉着周昂一同回去,说是怕周昂找错了地方。 但周昂婉拒了,说是“不可再去,以免惊扰了那狐狸”! 好说歹说,鲁大员总算是安心了不少,又一再重复自家的地址给周昂听,直到确定周昂记得牢牢的,这才松了口气的模样,走了。 周昂叹口气,坐回车上,示意陆春生继续赶车回家。 陆春生一边扬鞭赶车,一边问:“少爷晚上要出门?” 周昂笑:“不去!哪里来的什么狐狸叫,这鲁大员真是……自己吓唬自己罢了!”言罢也不愿多说,摇头又叹了口气。 此事周昂自然没有放在心上,他要求鲁大员必须睡着的意思,也是忽悠他该怎么睡就怎么睡罢了——还是那句话,卫慈和何镌一道去过了,他不认为这事情还会有什么东西隐藏着没有挖掘出来。 然而话虽如此,到了晚饭过后,他回到自己前院自己的书房里看书,却翻来覆去觉得心神不宁。 下意识地把怀中的铜镜取出来,在手掌里摩挲着,他又习惯性地开始每日的对话功课—— “镜子兄,你说这事儿,是子义和大金走眼了,还是那鲁大员自己吓自己?” “要是真没有什么事儿还好,你说,要是鲁大员家里真的进了一只狐妖,或者是被什么狐妖给盯上了,我答应了要去反而没去,不会害死他吧?” “你不用说话,我知道你不会说话……我就是瞎念叨几句,万一哪天你想说话了呢?对不对?” 说着说着,他越发觉得心里难安,犹豫再三,叹口气,还是觉得已经许了人的事情,就算什么都发现不了,也该过去守这一夜,不然心里这一关实在过不去。 于是他干脆起身,把已经脱了的外衣重又穿起来,长剑不便,不带了,将镜子、竹牌和那把被他命名为“桃夭”的匕首,以及衙门里派发的另外一把短剑都带上,到最后又把腰牌在腰里系好了,给陆春生打了声招呼,也拒绝了他要陪同的意思,只叮嘱他守好门户,便独自出了门。 那鲁大员此前把他家的地址一再念叨,直若魔音灌耳,周昂就是相忘,一时间也还没来得及忘掉呢,至于宵禁之事,他有腰牌在身,更是不怕。 而且,他也没打算老老实实地走坊门。 以他现在的炼体进展,那翎州城的城墙都早已拦不住他,更何况只有四五米高的坊墙!于是出了家门之后,他一路飞奔,时而跃墙而过,时而飞檐走壁,倒是第一次开始体会起了夜行侠的感觉。 再加上他还有“夜能视物”的能力……还蛮爽的。 辨认着位置,到了那鲁大员的宅子附近时,周昂就已经进入了观想状态,轻巧地跃上墙头,尚未沿到第一进院子的房顶时,周昂就已经听见了那鲁大员的嗓门,等到了房顶,他低低地俯下身子,用心地将这座同自己家差不多格局的两进小院打量了一遍,没有发现丝毫不对劲的地方,便放心地在屋顶坐下来。 反正天气热得难捱,自己就权当是跑屋顶上来吹吹凉风了。 他心里正这么安慰自己,却忽然觉得怀里似乎有些不对,当即伸手去摸时,却感觉怀里那镜子,似乎是热了一下。 就这一下,周昂微愣,随后当即便提起了精神,再不敢有丝毫消遣之心。 “看来这鲁大员不是自己吓自己?他家里真的有些不对劲?” 左手握住短剑,方便及时拔出的同时,周昂忍不住心想:“镜子兄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在提醒我附近有情况,让我注意?还是在示警?” “莫非它觉得,我现在有危险?” *** 求推荐票!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借力 夜幕低垂,阴云层叠。 夜空中,只偶尔有几颗星从层层叠叠的阴云中露出来,散发着星星点点的微光,不叫这个世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即便是屋顶上,也没有一丝的风。 这样的天气,应是在酝酿着一场夏夜的暴风雨。 而事实上,就在太阳下山的时候,还看不出一点今晚要下雨的意思。 此时的周昂,正蹲伏在房顶,在观想状态之下,小心翼翼地戒备着院子里的每一点动静,同时紧紧地握着手中的短剑。 他怀里的小小铜镜,只在刚才微微地热了一下,当周昂探手入怀的时候,也只是赶上了一点“余温”,它便又很快恢复了常态。 但周昂却一下子就绷紧了神经。 自从当初师父把这面镜子交给自己开始,一直到现在,这面镜子一共出手了两次,都是在前不久的王果一案中。 第一次,他一下子拓展了自己“回溯”法术的边界,使自己注意到了隐藏在幕后微笑的王果。 第二次,他及时出手,斩断了那王果的“摄魂之手”。 它的这两次出手,令周昂的印象极其深刻。 这两次事情,不但使周昂意识到,自己师父临别相赠的这面镜子,果然不是凡物,而是有着极为强大的能力的法宝,与此同时,周昂还认为它似乎是有着自己的灵智的——它会自己去判断要出手的时机。 但除此之外,周昂后续对它的各种尝试,包括但不限于沟通、聊天、骚扰、勾引、诱惑、滴血认主,乃至于尝试将自己体内的灵气渡进去进行实验,等等,却无一例外的以失败告终了。 由此,周昂判断它似乎是个“被动式”镜子。 师父把它留给自己的目的,很可能也是为了在关键时刻对自己起到一个保护的作用——用他自己的话说,自己是他唯一的弟子嘛,好歹也得给个防身的东西。 也因此,此前的周昂一直认为,它虽然有“灵智”,但既然是“被动式”,那它此前做出的两次反应,应该都属于应激的,触发式的出手。 但这一次,周昂很明显还没有遭遇真正的危险,它却忽然给出了反应。 这让周昂在提起戒备的同时,心里不由得产生了各种遐想——当然,现在的时机不大合适,有些想法,肯定要先放下,等回去再慢慢琢磨。 周昂下意识地就知道,能让镜子提醒的危险,肯定不小。 那么,会是什么危险呢? 这院子里真的有狐妖? 或者,是其他的妖怪? 而这妖怪实力特别强大?八品?七品?六品? 再不然,还有别的修行者? 甚或……有什么法器?让镜子感知到了? 这一时间,各种想法、各种推测纷至沓来。 周昂思来想去,没有什么可以确定的,唯一可以确定的,反倒是自己。 于是他伸手到胸口处摸了摸,镜子和竹牌肯定都在。 腰侧,“桃夭”在。 腰囊里,自己的符都在。 这个时候他想,如果自己能回去一趟,从衙门里多叫几个帮手来,才是最好。但偏偏现在的情况,镜子已经示警了,自己又完全不确定那让它示警的目标现在躲在哪里,万一自己一动,反而惊了对方,那不管是把对方惊走了,还是让他把目标转移到自己身上,马上动手,显然都不是上好的选择。 于是最终,确定了自己的东西都在,确定了自己已经做好了最充足的战斗准备,周昂干脆就安下心来,小心翼翼地伏在屋脊旁,静静地等待。 他相信,那个让镜子示警的存在,既然来到这里,首先是肯定会有所动作,其次自己来了那么长时间,对方都没有冲自己出手,那么大概率上来说,对方应该还没有发现自己——虽然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但他觉得自己似乎有这方面的天赋,于是很快就抽丝剥茧,理出了对自己最有利的处理方法。 ………… 晚饭之后,鲁家的两进院子里,稍微热闹了一阵,因为大家都判断出不久之后将有大雨的缘故,所以主家仆役,都忙着收拾东西。 那段时候,也正好是周昂来到了他们家房顶的时候。 周昂伏在屋顶处,甚至看到鲁大员也出现在院子里,指挥了一阵。 随后,整个院子就渐渐安静下来。 过了一阵子,各个房间都陆续灭了灯,后面一进院子的西厢房里,传来一阵复杂莫名的声响——周昂的听力本就不错,现在成为修行者之后,又有了极大的强化,因此很快他就分辨出了那动静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 听吧,心热,想得慌。 毕竟这种事儿,食髓知味,有过一回想第二回,更何况他现在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最近憋了两个多月了。 但不听吧,又怕漏掉什么。 但最终,周昂还是收回注意力,懒得去听人家的墙角。 于是只好地百无聊赖地感慨:这鲁大员还真是听话,让他昨天晚上做了什么,今天晚上一切照抄,他连这事儿也不落下。 偏偏这事儿还是自己提的要求,人家听话总不能算错…… 周昂正一边谨慎戒备,一边百无聊赖,忽然就听见那屋里的动静似乎停了……停了……了…… 周昂愕然片刻,嘴角勾了起来。 三分钟? ………… 随着西厢房里的灯也熄灭掉,整个院子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天上已经连一点星光都看不见了。 偶尔抬头,在“夜能视物”之下,周昂倒是可以看见,那层层叠叠的乌云似乎就在自己头顶一般。 大雨可能随时都会来。 不少房间里都传出了呼噜声。 或大或小。 周昂屏息以待。 就在忽然的某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面前一阵恍惚,大吃一惊之下,他一手紧握短剑,一手按向胸口。 但很快他就发现,其实那并不是自己的视线在恍惚。 在观想状态下,周昂发现鲁家的院子里,有一处地方的空气似乎出现了片刻的扭曲,随后,一个中年男子凭空出现在了那里。 周昂当即把身体又伏低了一些,此时的他,在这样漆黑的夜色里,看上去像是与屋脊彻底融为了一体。 但与此同时,周昂的全部注意力,却都落到了院中突兀出现的那人身上。 只见那人出现在院中之后,随即便抬起双手,“啪”、“啪”、“啪”地轻轻三鼓掌。伏在屋脊处的周昂当时便注意到,一道独特的禁制瞬间由他击掌之处传开,顷刻间便把以他为核心的方圆一丈有余给遮蔽了起来。 周昂不由得微微眯了下眼睛。 那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忽然就再次消失了。 虽然注意到了他附近的灵气波动,也感知到了他那道禁制的作用,甚至通过灵气的波动,他能清楚地知道,对方其实还站在原地没动,只是那一丈方圆范围之内的声音被禁止传出,视线也被完全遮蔽而已,但一时之间,周昂还是只能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他“消失”不见。 一时之间,周昂有些傻眼。 但很快,感知着怀里镜子的存在,他心里忽然兴起一个大胆的想法。 *** 求推荐票! 正文 第三十五章 窥密 临别赠镜之时,师父说过,这面镜子可以“正衣冠、知兴替、明得失”。这句话,周昂在过去的这些天里,反复的咂摸过。 而刚才镜子的忽然提醒,使得周昂恍惚间又有了一些颖悟,直到这个时候,被对方一道“隐藏”法术给隔绝在外,周昂心里忽然就灵机一动。 既然这镜子有诸般妙用,尤其是目前已知的,它可以让自己的回溯法术的捕捉能力,得到几何倍数的放大,那么理论上来说,它应该也能帮自己窥破一些“隐秘”?包括打破像眼下的这种“小”法术的遮蔽效果? 这个时候,心念一动,他忍不住再次小做尝试,随后便惊喜地发现,此前明明自己尝试过却一再失败的事情,居然成功了! 当他的心念一动,当即便得到了镜子的呼应,随后,他发现自己居然真的从镜子那里借到了稍许的力量! 而随着那股力量的加持,周昂眼前的景象瞬间便为之一变,刚才已经从眼前“消失”的那人,忽然又出现在了原地。 也就是说,尽管没有去击破对方的法术,但他那“隐藏”法术在周昂面前,尤其是在镜子的加持下,还是顷刻间失去了应有的效果。 一时之间,周昂心内狂喜不已。 但与此同时,他伏在屋脊处的身体,反而又微微地向后缩了一下。 又过片刻,发现对方居然对此毫无察觉,周昂才忍不住用力地攥了一下拳头,以宣泄心中的狂喜。 刚才灵机一动忽然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担心借不到镜子的力量固然是有,但同时他也担心,万一借到了力量,窥破了对方的法术,但却惊扰到对方,反而被对方发现了自己的存在,可就不妙了。 而现在看来,有了镜子的力量给自己加持,自己是可以在穿透对方遮蔽和隐藏法术的同时,也不会被对方察觉的。 这就很美妙了! 当然,得意与兴奋之余,周昂却仍是丝毫都不敢小瞧了院中此人。 这人能从虚空中走出来,显然是掌握了类似“穿墙术”之类的法术,这是自己当初想学,却被郑桓师叔斥之为雕虫小技,说都懒得说的。 现在看,多实用的小法术啊! (人家都会,就我不会!捶地!) 除此之外,此人刚才还施展了一个可以叫“隐藏”,或者叫“遮蔽”的法术,也不可小觑。 如果是妖,此妖至少也得是八品。 如果是修灵者……倒是不好说。 虽然实际上在县祝衙门待了最近这段时间,据周昂的观察和了解,能熟练掌握两种以上法术的修行者,一般都是第八阶了,但逻辑上这一点是不成立的。 某次同高靖闲聊,他也说过,法术这个东西,相互之间是有等级之分的,有的难有的易,自是常理,实力不够的情况下,想学也学不会,理解了也施展不出来,都很正常,但一个修行者能同时掌握几种法术,却跟自身是第几阶,没有必然联系,更不存在因果关系。 也就是说,如果一个第九阶的修行者,有足够的天赋和颖悟,又肯下心思琢磨,还有人愿意教、有地方可以学,那么理论上来说,他可以把自己能学的范围内的所有法术,都学一遍。 当然,只是理论上。 实际上来说,没人有那么充足的时间,有时间的话,大家还是更愿意继续向上修炼。毕竟很多时候,法术虽然有用,但品阶才能形成真正碾压。 ………… 正当周昂兴奋且小心观察的时候,片刻之间,头进院子的厢房打开一条门缝,一个身材瘦小、獐头鼠目的汉子小心地钻了出来。 看打扮,他似乎是鲁大员家里的仆役。 而近乎与此同时,那鲁大员刚才奋战了三分钟左右的西厢房处,房门也被人从里面小心地打开了一条缝。 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穿着很简单的衣服,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周昂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卧槽……他还有俩同伙? 这就有点超计划了呀! 很快,陷入沉睡的寂静的院子里,那形容猥琐的男子掏出钥匙,打开两进院子之间的过门,走进了第二进院落,而那女子也已经迈步下了台阶。 最后,两人前后差几步,都走到那凭空出现的男子面前,一步迈入他的“遮蔽”圈子,垂着头,恭敬地称呼他:“见过主人!” 那“主人”的语气里似乎有些不悦,倒是没有刻意的压制声音,平淡如常地道:“放心,我已施下禁制,咱们说话,一丈之外就算有人走过,也是既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你我的存在的。” “是!主人!”那女子抢先道。 但随后,那獐头鼠目形容猥琐的男子却阿谀道:“主人法术惊人!” 但那主人闻言却只是冷哼一声,道:“你二人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为何昨晚会忽然惊扰了那鲁大员?” 一听这话,那獐头鼠目的仆役扭头看了那女子一眼。周昂甚至清楚滴看见,他脸上露出一副轻蔑的笑容。 但他什么都没说。 此时那女子开口道:“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初初学习人间规矩,也不太习惯化成人形……更兼那鲁大员相貌粗鄙不堪,呼噜又大,因此昨夜里实在忍不住,见那鲁大员睡熟了,便变回本体,一时舒适,不想竟叫出了声来,却偏巧把那鲁大员惊醒了!他平日里睡得极死,我动静又极小,按说他本不该醒的,谁想他对我的叫声如此敏感,我只叫了一声,他便一下子坐了起来。” 那“主人”闻言微微蹙眉,问:“他不曾发觉你的真实身份吧?” 那女子闻言当即道:“不曾发现!见他吓醒,奴婢也吓了一跳,当即便又变回人形,那鲁大员当时怕极,吓得大喊大叫,加上又未掌灯,他并不曾发现我的本身。奴婢到他家里三天了,他也是至今不曾发现奴婢已经不是他那个小妾。” “嗯。” 听到这个,那主人才终于点了点头,道:“如此还好。” 顿了顿,他又道:“那县祝衙门的来人,也不曾察觉什么?” 这一次,是那獐头鼠目的仆役主动开口抢了话,他道:“小人知道那鲁大员要去告官,担心他会引了人来,因此提前便知会了狐姬,我二人趁人没来,都寻了个借口,出去躲了好半天,到天快晌午的时候才回来,是以不曾被人察觉。” “善!” 那主人终于难得地赞了一句,随后却又道:“尔等此后当更加小心才是。最近翎州城里查得极严,我暂时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不过看这城内郡县两级的动作,似乎是出了不小的事情。接下来,尔等若是露出马脚,说不得会破坏我的计划!到时候,可别怪我辣手无情!” 此言一出,那两人都当即便伏低了腰身,毕恭毕敬地先后道: “是!主人!” “万不敢坏了主人大事!” 那“主人”闻言微微点头,问:“东西找的怎么样了?” 这一次,是女子主动开口,道:“回禀主人,奴婢来了这三天,找了不少地方,连那鲁大员身上都已经找遍了,却毫无所得。” 那“主人”点点头,道:“继续找!务必找到!” “是!主人!” “等你再熟悉适应几天,摸熟了他的脾性之后,可以尝试套他的话,不要刻意,只需要趁机把话题往长安那边引,看他都会说些什么,然后记下来告诉我即可。什么有用什么没用,自有我来分辨。他是个商人,往长安去过不少次,想必有许多得意之处,说着说着,可能就会有我想要的讯息了。” “是!主人!” 这个时候,那獐头鼠目的仆役忽然开口道:“主人,您既然确定那东西在这鲁大员手上,何不施展法术,将这座院子整个下一道禁制,或干脆由小人把那鲁大员掳走,寻个地方拷问一番,问出那东西的所在,到时候咱们回来,拿了就走,谁又能奈何得了咱们?” 那“主人”闻言冷哼一声,道:“你知道什么!”顿时吓得那獐头鼠目的仆役赶紧低下头去,再不敢说话。 顿了顿,那“主人”却又道:“这鲁大员手里的东西,固然要紧,但接下来的翎州城里,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已经要来了。我决不允许你们因小失大!万一引起官方修行者的注意,你们暴露了还好说,万一形势变动,影响了大事,尔等才是百死莫赎!” “是!主人!” 一男一女,当即深深地低下脑袋。 “去吧!按我说的,继续找!一切等我做完大事再说!” “是!主人!” 两人很快走出“遮蔽”的范围,各自原路返回。 等他们两人一个回了厢房,一个回了前院,那“主人”又停片刻,身体忽然就凭空地在原地消失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个时候借助着铜镜力量的帮助,他的一举一动,乃至于他的“瞬间穿越”法术,都清楚地落在了周昂的眼中。 眼见他要走,周昂当即也猫着腰起身,盯着那道别人根本看不见的身影,拉开距离,远远地且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 求推荐票!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大事” 夜,忽然间就起了风。 初而微风轻拂,转眼就变成狂风大作。 一时间电闪雷鸣,一切树木都疯狂地摇摆。 周昂把自己的身体压得更低,在一处又一处的屋脊上小心地潜行。 亲眼看着对方来到一户人家门口,也不敲门,身体直接“隐”了进去,周昂没敢冒然跟随,在远处等了一阵子,悄悄靠近,发现铜镜没有再次示警,便确定这院子里应该没有除了此人之外其它的危险,这才靠近了,过去打量了一番。 然而他并不敢进去,一来他并没有独力擒拿或击杀对方的把握,二来他觉得这件事情后头还有瓜,不该惊吓到对方。 而且在听到了他们在院子里的对话之后,周昂也基本上可以确定,对方短期内对鲁大员及其家人,没有要伤害的意思。 这也算是最近城里的紧张气氛带来的一个好处了。 但他仍然没有当即便离开,而是选择继续潜伏在原地,耐心地等待。 倾盆大雨就这么直接浇下来,不过周昂倒不怕这个,他的“桃夭”有操控空气和气流的能力,虽然上不到灵气和法术的等级,但对付一点雨,还是没问题的。 于是,他蹲伏在屋脊上,一米之外的地方大雨如注,偏偏他头顶却有一股小范围内强力的旋风在一直横扫,恰好将落下来的雨滴都“清扫”了出去。 而且因为是纯粹物理级别的小技能,周昂并不担心会被那院子里的人察觉。 就这样,他在隔壁院子的屋顶又等了足足小半个时辰,确定那人再没有外出,连大雨都慢了下来,这才略有些失望地在心里默默记下地址,随后便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 这件事情,当然要汇报到衙门那边才是,但是时已夜深,事情又不算紧急,周昂便没有再赶回到衙门里去,而是径直先回了家。 回到家里,跟陆春生打过招呼,叫他自去睡觉即可,周昂看着窗外的大雨,却忍不住分析起这件事情来。 一是鲁大员的事情。 听那庭院里的对话,看来鲁大员家里居然有一件对方想要得到的东西。 对于修行者来说嘛,想要得到的无非就是法器、丹药等等,这个范围并不算宽,反倒是鲁大员这家伙家里居然会藏着让修行者垂涎的东西,才是叫人吃惊的。 而且在周昂看来,无论自己今天追踪的那个人是人类的修行者,还是他自身也是一只妖,他能役使鲁大员身边的那两个人,且被他们尊称为“主人”,就代表着他的实力可能会比自己此前分析的还要更高一些——听他们的对话不难猜出,那仆役和那女子,应该都是掌握了化形的妖。 二是他们对话中所说的那件“大事”了。 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让他们这些潜藏起来的修行者认为是“大事”呢? ………… “大事?咱们城里最近没有什么‘大事’在安排吧?” 第二日的上午一早,风收雨住,周昂饭罢便赶到县祝衙门,找到高靖,直接汇报了自己昨晚去鲁大员家看到的情形。 而听完了周昂的汇报,高靖当即便重视起来。 思来想去,他认为很有可能是目前潜伏在地下的一帮修行者、隐秘宗门或妖怪们,正在酝酿什么事情。再结合前不久太祝寺陈武主事来的时候提到的“林氏家族”有可能正死灰复燃一事,他当然不敢轻忽。 既然官府这边并没有什么既定计划的大事情,那显然就是别的地方要出“大事”了。 于是他当即便召集人手,安排了下去。 既不能惊动对方、惊动鲁大员,又要把网撒下去,注意水里鱼儿们的动向。 甚至于,思虑再三,高靖还是安排杜仪亲自去跑一趟郡祝衙门,把新的发现和动向,都及时的汇报上去——高靖显然是担心光靠县里的力量,是不够的。 如果事先知情不报,出了事情当然就是你的锅。 但如果发现不对就及时上报了,一是方便后续随时从郡里借人借力,二是真出了什么县里揽不下来的大事,主要责任也会是在郡里的。 然而等到高靖安排完毕,周昂再次发现,自己居然又是无事一身轻了。 于是他索性去选了匹马,按照原计划去还书。 照例把马寄存在那处客栈里,周昂抱着书翻墙过去,这次却没碰到那只猫。 只是一老一少两人,不免又就着一壶茶,一聊就聊到了中午。 眼看到了晌午顶,吕端老爷子没有要留饭的意思,周昂也率性地直接抱了书起身告辞。 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直接回城,而是选择在小镇上寄存马匹的那家客栈坐下,要了几个菜,慢慢悠悠地吃起饭来。 已经寄存过两次,以后还不知道要来多少次,光靠每次打赏店小二几个草料钱,时间长了店主那里怕是要难说话,于是就吃饭呗。 钱花到了,人家才乐意为你服务。 一听说要吃了饭再牵马,店家脸上那早上还有点僵硬的笑容,果然就瞬间鲜活起来,热情地推荐他们店里的几样拿手小菜,随后更是亲自给端茶端碗。 周昂也不喝酒,就是纯粹要菜吃饭。 他正吃着,忽见几个公人进来,店主赶紧的一番招待奉承,周昂本来漠不关心,很快吃完了两碗饭,擦擦嘴就要叫店小二牵了马来起身走人,但还没起身的工夫,忽然听见那边桌子上两个公人的议论,他却又一下子坐回去了。 “据说那场面会很大,你想,一口气包了十七家酒楼的厨子,翎州城里但凡有些脸面的人物,据说人家都请到了!到那一天,这十七家酒楼就全部关门歇业,都跑他们家做饭去,你想,这得是预备多少客人吃的?酒更不用提,一车一车的醴阳春往家里拉!……啧啧,有钱!” “是真有钱呀!哎,这吕家到底什么来头?搬个家,弄那么大阵势?” “那谁知道!反正据说是从下边瞻州过来的。听说祖上也是做官的人家,还出过大官呢!也就是最近两代人,好像没出仕,但人家底子还在呢,据说家里良田万顷啊!这等人家,放个屁都是大事!” “也是!可惜你我位卑职小,不然的话,也拿张请帖去见识见识了。不图吃他的喝他的,见识见识也是好事啊!” “咱们?别想了!杀猪的认识养猪的,狗只记得住手里拿棍子的,咱们这样人,去不了那样的门第!” “哈哈哈!那今儿……我来做说和?你来拿捏?” “便是如此!今天这户人家据说有钱,你我把本事都使出来,少说榨出他二十两白花花的银子来!” 说着说着,两人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不过也无所谓,下面的东西,周昂也不太感兴趣了。 他的注意力,已经全部被两人刚才所说的事情,给吸引过去了。 此时忽然想起来,早在师父他们刚走,自己跑到灵江边的茶摊子上喝茶散心的时候,似乎就听那摊主茶博士说过这么一桩事情了。 当时说的好像就是吕家在搬家。 正文 第三十七章 李铭 此吕当然非是彼吕。 周昂决定到吕端家里来借书之前,是真的下过力气打听这位前任宰相的,那时候主要是怕粘上什么麻烦——据他知道,吕氏时代定居翎州,已经少说百年,直到现在,这镇子附近还有很多姓吕的人家聚居,应该都是一脉相传的分支。 至于这位新近搬来的吕家,周昂就始终不曾在意,至今不知道这户人家的底细。不过现在看来,这户人家把搬家这事儿弄得有些异常的高调啊! 首先若非因为什么特殊原因,像这种在本地居住多年,亲朋故旧联络成网的大户人家,轻易就是不会搬家的,只要搬家,往往都是遇到了什么特殊的情况,导致非搬不可。 而即便是搬家,一般到了一处新地方,要结交人脉是可以理解的,但也没有像这户人家这样,一上来就玩得那么大——你一个外来户,本地人不团结起来欺负你就不错了,你上来就那么炫富,可是遭人非议的事情啊! 莫非是……故意展示实力? 照着这个思路去推导,似乎越发可以证明,他们的搬家是在躲避什么? 周昂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慢慢地喝着,寻思了许久,还是不得要领,不过他觉得,自己回城之后,或许应该想办法打听一下这户人家到底怎么个情况。 想清楚这个,周昂结了饭钱,命店小二把马牵来,当即打马回城。 要打听这种事情,当然首选还是郭援。 是以到了侧门,把马交给仆役之后,他没有穿过二堂去公事房,反而直奔前面,要去找郭援,但是才刚到前面院子,正好迎面碰上陈靖世伯,不等周昂行礼,陈靖已是道:“子修,刚才他们还正找你呢,你快去二堂吧!” 周昂闻言,当即先把吕家的事情放下,转而去了二堂。 当他进去的时候,却见二堂内少见的又一次聚满了人,大家似乎正在开会。 周昂进去,杜仪就道:“来得正好!你再不来,县祝就要打发人去寻你了!” 感觉到这堂内的气氛有些凝重,周昂笑笑,道:“怎么了?这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这一次开口的是高靖,他道:“人跟丢了!” 周昂愣了一下,片刻后回过神来,不由讶然,“跟丢了?” 高靖道:“接到你的汇报,咱们衙门和郡里一起,都调派人手,准备过去盯住这人,而且按照咱们商量的办法,只是远远地吊着,不敢靠近的,但对方还是很快就察觉到了,轻易地就把负责盯着他的两队人马都甩开了。” 顿了顿,高靖叹了口气,道:“他现在……已经不知去向。” 周昂又愣了片刻,忽然问:“那鲁大员那里……” 杜仪接过话去,道:“不到午时就已经跟丢了,郡里那边没有同我们商议,直接就去鲁大员那边先收了网,如你的情报里所说,那鲁大员家的一名小妾、一名仆从,俱是妖怪所化。抓捕过程中,都死了。是一只狐妖,和一只鼠妖。抓捕很容易,郡里的人据说没有任何伤亡。” 周昂无语。 也就是说,自己昨晚冒着风雨盯到的消息和线索,一下就全废了。 反倒是便宜了郡里,两只妖怪,收获不小。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己盯了一路没被发现,换了郡县两级的人去盯,很快就被对方察觉,这似乎说明自己的跟踪技巧还蛮厉害的。 但是这一点,在案子的失利面前,又似乎算不了什么了。 周昂拉了把椅子坐下,叹口气,一时间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时候,赵忠打个哈欠,懒洋洋地道:“是咱们这边发现了情报线索,及时上报了,而且咱们也一直很配合,这事儿出了问题,总是怪不到咱们头上的。他们这么忽然收网,虽然有点蠢,但站在这件事情上考虑,好像也没什么多余可指摘的,万一不收网,那边直接把鲁大员一家给杀了,事情闹更大。” 大家都沉默着不说话,赵忠就继续懒洋洋地道:“既然已经是这样,郡里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呗?反正也赖不着咱们了!倒是子修昨天晚上独自拿到了那么重要的情报,怎么说也不能不给点东西吧?这个得要,至少给记个功什么的。” 高靖点点头,道:“这个是一定要的。但是……” 见他沉吟,周昂忍不住问:“郡里打算后续怎么做?” 杜仪回答他:“郡里以为,根据情报,那李铭既然觉得鲁大员手里有他想要的东西,后续很有可能会找机会再去鲁家,所以,郡里打算派两个人常驻鲁家。” 这就是挖陷阱等人跳了。 在当下这种情况下,倒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办法。 于是周昂点了点头,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李铭?谁?” 杜仪道:“虽然人跟丢了,但已经确定那个人应该就是李铭了。” 顿了顿,他道:“李铭,字勒之,长安郡万年县人。七年前的一桩案子里,被他给逃掉了。此人是通天教的重要成员,曾长期主持通天教在长安两个据点中的一个,据七年前的情报,他是第五阶的修行者,实力异常强大。” “至于现在,七年过去了,他只可能变得更厉害。当然,暂时还不好确定他是不是已经晋升到了更高的品阶。只不过,根据资料,此人身上有一件相当厉害的法器,名字叫‘无锋剑’,此剑只要出鞘,就会对人的精神产生干扰,而对手的武器一旦与这把剑碰到,立刻就会遭受精神层面的攻击。” “所以,不要说咱们跟丢了,就算他现在就站在面前,只怕咱们郡县两级联手,也根本就奈何不了他。我猜这会儿,郡里应该已经用特有的联络方法,跟长安那边联系上了,想必今天长安那边就会有人来!” 第五阶啊! 尽管周昂见过比第五阶厉害了不知道多少的人,但听了这李铭的介绍,他还是不由得心里倒吸一口凉气——高靖身为县祝,才只是第七阶,沈明出身名门,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一郡之祝,也不过第六阶! 更何况这家伙还有一件那么厉害的法器! 这种实力,说什么“奈何不了他”,都有点吹牛的意思了,摆明了人家可以轻松地把整个县祝衙门都给一锅烩了啊! 怪不得镜子会那么主动地给自己示警! 而自己昨天晚上居然盯了他好久,后来还一路潜行追踪他! 天可怜见,自己当时还很认真地分析过一番,觉得很有可能打不过他,这才没有贸然出手,这要是当时一个不小心,比如说踩碎了一片瓦之类的……就算自己有镜子贴身保护,只怕后果也要不堪设想! 修行之人,常说跨级别会容易导致碾压,而自己和他,已经不是跨一个级别了,这简直是判若霄壤! “嗯?今天联系上,今天就会来?” 这句话,周昂没有问出口来,只是下意识地在心里过了一遍。 想想也是,想当初,师父可是带着自己一夜之间纵游天下呢!长安太祝寺那边高品阶的修行者那么多,掌握了诸如“缩地成寸”法术的人,应该不少。 现在周昂心里最大的疑惑只有两件: 就凭鲁大员那个皮货商人,他家里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能让一个强大如李铭这种级别的人,都惦记着一定要找到? 而昨晚李铭口中那所谓的“重要的东西”,又是什么东西?所谓“大事”,又到底是什么大事呢? *** 最近状态好渣,求几张推荐票鼓励!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倾国 二堂里散了会,周昂很快出去找到了郭援。 一问之下,他果然对现如今翎州城市面上可称“大事”的吕氏搬家一事,了解不少情况,当下便笑道:“这吕家的门第可不一般,祖上也是做官的,且极有钱。现如今正在城里到处发帖子呢!” 顿了顿,他又笑道:“他家势大,到时候估计会挺热闹的,但毕竟是个外来户,本地真正的上等人家,除非有交情,否则怕是顶天了派个家中子弟过去应付一下罢了,没人会真的赏脸给他撑这个面子。” 不过看周昂缓缓点头的样子,他又道:“怎么?周文员想去见识见识他家的大宴?按说呢,咱们衙门这边,是个‘冷衙门’,没人过来烧灶的,吕家估计也没怎么在意咱们这边,不过周文员若是想去,要搞到一张请帖,倒也不难。” 周昂笑着摆手,道:“老郭你想多了,我没想去,纯粹就是打听一下。实在是他家弄得太大发了,到处都在议论。” 郭援笑着点点头,点评道:“谁知道人家怎么想的呢,这几乎就是把自己架到火上去烤了!这下子吕家算是出了大名了,有钱,奢靡,此后只怕是一举一动,都会成为咱们翎州的大新闻。对于在意门第风评的人家来讲,可是不屑为此的!” 这个说法周昂当然明白。 事实上,别管到什么时候,在东方社会,一个人,或一个家族,一旦达到了一定的社会层次,晒钱就已经变成了低端的行为。 有钱没钱,是某个层次的门槛,但也只是门槛。 但是按理说,吕家既然世代做官的,没理由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们还是这么做了。 这件事情在周昂看来,实在是越来越反常了——他也越来越有兴趣了。 等到跟郭援道别,他自己缓步往公事房那边走的路上,不由得就转开了心思:还真的是要想办法搞一张请帖,到时候去“见识见识”。 不过,肯定不是从郭援这里弄! 要做这种“俗世”的事情,周昂很明显有一个更好的渠道。 那就是大兄周晔。 心里既然拿定了主意,周昂就没有老老实实非得在公事房里待到下值,眼看快到了时候,他就先起身离了县祝衙门,往不远处的县衙去。 在县衙门口等不多时,果然他就看到自己大兄周晔下了值出门回家。 两人在亚门外见了面,周昂道明来意,周晔讶然,“吕家固然势大,不过是个外来户,咱们又无故旧交情,去蹭那个热闹作甚?” 自家大兄的这个态度,反而叫周昂有点吃惊:拜托,就算不为了任何目的,人家吕氏再怎么是个外地迁居来的外来户,也比咱们家牛逼多了好吧?至于那么瞧不上人家吗? 当然,这个话是不大好问出口的,周昂吭哧了一下,正想找个理由,却见周晔忽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随即竟是笑了起来—— “哈哈哈!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可是……好吧好吧,请帖的事情,包在我身上好了!我回头就想办法弄两张吕氏的请帖来,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可好?” “呃……大兄,你明白什么了?” 周晔继续笑个不停,好半天才终于停下来,见周昂一脸懵逼的模样,不由笑道:“行啦!你我兄弟,有什么话不好说,就不要装模作样了!此事包在我身上就是!不过,昂弟啊,咱们就算去了,也未必见得着,见着了,也就是远远看一眼就顶天了,你可不要生出非分之想啊!” 说到这里,他脸上已经笑容全无,认真地道:“吕氏虽是外来户,在本地无甚根基,但大户毕竟是大户,真要比起来,这吕氏比起杜氏来,怕也是只高不低的!为兄清楚明白的告诉你,就算吕氏女再美,此事也断无可能的!” “明白吗?去,可以,看看,可以,别多想!” 周昂终于回过味来,“吕氏女?” 这下子轮到周晔惊讶了,“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大兄,到底怎么回事?说来我听听。” 周晔又愣一下,旋即一拍手,“这样最好!这样最好!为兄是怕你刚刚被那杜氏给拒绝了,心里有气,所以才惦记上了这吕氏女……我是怕你再被人拒绝一回!既然你无意于此,别的事情都好说!” 顿了顿,他终于解释道:“你们那边竟然无人谈及此事,也是奇怪!此事就是昨日的事情,那吕氏家里昨日一行好几辆马车,去到报国寺烧香了,虽说从人不少,他们也极注意遮掩,但还是有不少香客见到了那吕氏的一行人。” “据说吕氏是阖家出动,其中就有两位年轻的公子和两位小姐,疑似是那吕著的子女。事后有见过了的人,都纷纷称赞说,他们一家人都生得极为俊美,尤其那吕家大小姐,更是艳色倾国!” 周昂目瞪口呆,“艳色倾国?” 瞥见周昂的神色,周晔忽然再次大笑起来。 片刻后,他拍拍周昂的肩膀,低声道:“昂弟,你眼下也是官人的身份了,新宅子新车马都置办起来了,真要是眼馋这个事儿,其实也简单的,花不了多少钱!而且,若是不想出去落下什么不好的名声,实在不行你就托牙人给物色着,到时候选个有些姿色的女子,买回家去收了房就是了!” 周昂一脸无奈地看着他。 他则道:“男子汉大丈夫,别整天为了这点事犯计较!犯不上!” 周昂无语片刻,才道:“大兄,我真不是……唉,杜氏那个事儿,我是真没往心里去!我也没那么着急要娶人过门!” 周晔不屑地瞥他一眼,“嗨!昂弟,这有什么的?什么叫舞象之年?知好色而慕少艾嘛!这没什么可丢人的,反倒是你都十八了才开始惦记这个,为兄还有点诧异呢!昂弟呀,你听为兄的,你就……” “大兄!大兄!咱不说这个了行吗?” “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请帖的事情,包在你身上了?” “包在为兄身上!吕氏虽大,此地毕竟是翎州!” 周昂松了口气,告辞要走,就要转身,却又忍不住问:“吕氏女……倾国?” 周晔哈哈大笑。 *** 再求几张推荐票! 正文 第三十九章 “看见” 吕氏女倾国不倾国,周昂暂时不好说,因为他没亲眼见过,但自己委托蒋伯道向杜家提亲,结果却被杜冕给一口回绝的事情,却叫周昂第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提起一次伤一次”。 其实他自己本来是真的放下了,没往心里去,几天过后,甚至想不起这事儿来了,然而这件事的影响,显然却并没有过去。 郭援不敢提什么“吕氏女”,大兄唯恐自己被伤了面子之后赌咒发狠,做什么更伤的事情,家里吧,母亲最近绝口不提说亲的事情了…… 一时之间,周昂居然觉得自己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天可怜见,虽然刚入门,但我是修行者啊,预备役地行仙来着…… 我有一面镜子,虽然它不理我,但它神通广大…… 虽然他们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但我师父我师叔我师侄真的都超厉害的…… 而且我是穿越者啊…… 唉…… 深夜,书房。 在被隔绝了一切声音的书房里,周昂完成了今天的炼体,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来,解掉禁制,开门走进堂屋里,一屁股坐到胡椅上,大口地喘息。 过一会儿,他起身洗把脸,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从刚才那种疲惫中稍稍恢复,出汗也停了,这才回到书房去坐下,重新打开案头的《汉书》,准备再继续阅读一篇才休息。 然而,今日是真的颇有些心烦意乱。 于是看不多时,发现自己屡屡走神,周昂干脆就合上了书,整个人向后瘫到胡椅上,缓缓地叹了口气。 老实讲,现在的感觉,跟上辈子刚进公司那一年差不多。 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困住了。 上辈子当然是被眼界和思路给困住了,新人嘛,大学刚毕业进到公司里,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会,就是经理交代一下一个又一个的活儿,拼命干活,各种培训,搞到自己天天累得不行,到最后还老是挨批评。 这种境况,持续了前后大约一年吧。 那么现在呢? 我冒着那么大危险盯出点结果来,还是李铭这样的一条大鱼,结果一个时辰之后就被郡县两级给弄废了,早知道危险点儿就危险点儿,还不如我自己去…… 不对,不是这个! 同僚们虽然把事情搞砸了,但这肯定不是他们自身的意愿,而且事先他们也并不知道那个人就是李铭,做事情嘛,出错是很正常的,这没有什么好不满或气愤的,顶天了只是我们错过了一条大鱼罢了。 所以……周昂忽然坐直了身体。 我要给自己找到一个目标了! 就像当年我终于冷静下来,把自己从那些繁琐错乱的工作里抽身出来,冷静地去审视自己的地位和处境,然后抓住机会,奋力一击! 而现在,我的处境与当年何其相似! 我要上班,我要捉妖,我要盯人,我要为民除害,我要读书,我要看档案,我要想办法娶老婆,我要炼体,我要引导…… 工作当然很重要,同理,以上这些事情也都很重要。 但是,我的突破点不在这里。 我是一个修行之人,我的突破点只在于,我要尽快升到第八阶! 什么杜氏女,什么吕氏女,都一边去! 唯有不断地提升自己的实力,放到眼前,就是尽快提升到第八阶,让我在这个神秘的修炼世界里,拥有更强的做事的能力,同时也有更强的自保的能力,才是属于我的一条通天大道! 至于别的……还是那句话,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 想到这里,周昂顿觉神清气爽,好像自己整个人一下子就念头通达了,于是周身上下无一处不觉得舒爽。 周昂笑笑,顿时就在心里盘算起来:根据此前几次的经验,现在我大约还需要一到两次的正确“引导”,就可以摸到第八阶的门槛了,所以…… 忽然之间,他觉得自己怀里的镜子似乎有些不对劲,愣了一下,赶紧把它从怀里掏出来,随后便看见,那镜子一开始没什么异样,却随后就在镜面上出现了一层薄纱轻雾一般的效果,然后,忽然就有一副图像出现在镜面上。 而就在这一刻,还没等周昂看清镜子里到底是什么图像,却在忽然间心神一震,恍惚间就觉得自己的“视野”和“视角”,一下子就打开了虽然眼睛没有看到什么,但在自己的大脑中,却有一副画面逼真地展现了出来。 周昂心有所悟,当即闭上了眼睛。 果然,镜子上的那副画面,很快就“同步”到了周昂的脑海之中。 二层楼上,灯烛辉煌,窗户尽数打开着,时不时有凉风缕缕,就在窗前的书案旁,一女子端坐,手持毛笔,正在快速地写着什么。 在她身侧左右,各有一侍女侍立,一者研墨,二者执扇。 那女子身着轻纱外罩,灯烛映照之下,轻纱内那绣着两尾鲜红鲤鱼的轻纨抹胸清晰可见,胸口露出来的大片胸脯,更是白美异常…… 视线上移,周昂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漂亮! 不止五官各个精美之极,整体的气质亦带一抹说不出的高贵凛然。 而尤为关键的是,此女看上去明明只有约莫十七八岁,却偏偏带着一抹说不出的成熟冷静的气质,一看就是有智慧有见识,也会比较有手腕的那一类…… 低头看,此女字迹娟秀舒展,亦颇见大气。 她似乎是在写……《金刚经》? 周昂不禁有些微愣。 恰在此时,忽然传来敲门声,门外有人道:“小姐,张管事来了。” “进来。” 她笔下不停,写得又快又好,而且明明没有什么摹本、抄本在侧,偏偏她写得一字不差,似乎是已经把整本《金刚经》都给背诵过去了。 片刻后,有脚步声。 一中年男子的声音道:“见过大小姐。” “张管事,房屋修缮的账本我看过了,拿去重做!” 她一边说,一边笔下不停,竟是写字说话两不误。 “呃……小姐,可是账目有什么不对?” 那女子闻言微微一笑,优美得恰如莲花盛开一般,清艳而又明丽,“你是家中老人了,偶尔犯个糊涂,不与你计较。拿去重做吧!” “呃……小姐,那笔账是小人亲手做的,断然不会……” 不等他说完,那女子仍是一边写着《金刚经》,一边淡淡地道:“‘六月十二日,工四十六人,料三万六千钱’,‘六月十三日,工四十六人,料四万九千二百钱’,‘六月十四日,工四十九人,料两万五千五百钱’,整整三日,工一百四十一人,料钱十一万零七百文,就修了一道花圃,栽了一排竹子,对吗?” 对面讶然无声。 这女子书写不停,口中淡淡道:“诸如此类,比比皆是。就不与你多算了,把账目给我做回来二百万钱,余下的额度,我便假装不知,随你报去,可好?” “小人……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小人……” “去吧!” “是!小人马上就回去重做!” 脚步声传来,随后房门打开又关上了。 周昂心里不由得啧啧赞叹。 但是当房间内重又恢复安静,偶见烛花轻爆,他呆呆地看了一阵子此女写字,却是忽然回过神来 喂!这什么意思啊你! 怎么忽然给我这么一幅画面? 对了,这谁呀? 千万别告诉我是什么杜氏女,或者吕氏女! 这么一想,周昂忽然睁开了眼睛。 镜中画面仍在,美人写字,皓腕轻舒,实在是美,但脑海中的图像,却已经没有了…… 周昂心内心念电转,道:“镜子兄,你这什么意思啊?这是谁?” 镜子当然不说话。 只有那女子仍旧娴静地坐在那里写字不休。 似乎刚才处理了一桩家里的事情,帮家里找回来了二百万钱的假账,却并没有让她产生什么成就感。对她来说,那好像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一样。 而这个时候,周昂却忍不住下意识地在心里分析了起来这显然是镜子在施展他的能力!这个能力,极为惊人,这是一种“看见”! 当然,结合当初师父说的那番话,它的这种“看见”的能力,固然惊人,倒是并不算太过出奇!更新最快电脑端::/ 它唯一的问题就是,这并不是我想“看见”的! 我明明刚刚才说过大丈夫何患无妻的啊! 想了想,周昂开口道:“镜子兄,你既然能帮我看见,何如帮我找一找现在翎州城内的妖怪们都在哪里?或者……你能帮我找到那个李铭李勒之现在的住处,就更好了!” 下意识地话说出口,周昂自己忽然心里一动。 这李铭早在七年前就在长安做了不知道多少恶事,后来侥幸逃脱,这七年来,估计他也不会闲着,若是我能把他狩猎掉,不要说第八阶了,我估计第八阶之后升第七阶所需要的引导,我都能完成一半了! 当然,这种事情,暂时也就只能是想想而已了。 这家伙可是第五阶!更新最快手机端:: 而且他不但自身实力强大,手上还有厉害的法器,绝不是现在的我能对付的! 就在周昂胡思乱想的时候,还没来得及说出下句话,镜子里的画面忽然一转,原本娴静的仕女消失不见,黑漆漆的夜色里,一中年男子正坐在不知何处的屋檐上,仰头看着天上稀疏的星光。 只看一眼,周昂当即就确认:此人正是李铭! 周昂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 求推荐票! 正文 第四十章 视野 看清那人竟真是李铭的那一刻,周昂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镜子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给面子了? 随后,他心里控制不住地为之一热。 只要能搞定这家伙,我就能上第八阶! 毫无疑问的! 但随后,他脑海里就下意识地又联想起了一系列的讯息—— 第五阶! “无锋剑”! 极强的精神攻击能力! 好吧,冷静!冷静! 我搞不定他的! 不过,关于他的一切消息,仍然相当“值钱”! 考虑这家伙的实力,考虑到他已经被通缉了七年的身份,想必他在太祝寺那边,都是已经挂了号的人物,那么,其实换个思路想想,我不需要直接自己去搞定他,哪怕只是提供相关的信息给官方修行者们,在最终搞定他的过程之中,始终在出力气,到时候也一样可以分润到整件事情的红利! 只要我提供的情报能帮上忙,说不定完全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到时候也一样可以通过引导术,直接摸到第八阶的门槛了! 想到这个,周昂顿时用心地打量起他此刻深处的环境。 而这个时候,随着他的心念一动,周昂顿时就再次感觉到了自己脑海里收到的相关“信号”,于是他再次闭上了眼睛。 于是,“视野”随之展开。 这宅第占地面积颇大,显然不是普通人家。 这好像是……一处花厅的屋顶? 只不过四周都黑漆漆的。 当然了,根据刚才的经验,镜子传递过来的画面,应该是“即时”的,也就是说,那边在发生什么,自己在这边就能看到什么。 所以,这李铭此刻的栖身之处,已经到处都灭了灯。 周昂心念再动,视野随之再次扩大,然后,他看到了这花厅附近的景象,这是一处幽静的庭院,不远处有个地方亮着灯火呢,可能是有人还没睡…… 仔细去看,那似乎是一处二层的楼房,此刻一楼只亮着微弱的烛光,反倒是二楼,此刻灯火大亮,窗户也都还开着,能看到,窗前似乎有一女子正坐在那里,好像在伏案写着什么,身边左右各有一侍女,一个在用固定的节奏为其打扇,另外一个弯着腰似乎在研墨…… 卧槽!卧槽!卧槽! 这是…… 周昂愣了一下,很快就回过神来! 这明显就是刚才自己看到的那幅画面啊! 仔细看……果然,远处绣楼里,正在窗前书案上端坐书写的女子,可不正是自己刚才看见的那女子? 这是……哪里? 周昂正惊愕间,忽然心里一动,于是他的“视野”瞬间收回,只见那屋檐上的李铭此刻已经轻巧地一跃而起,站到了那花厅的房顶上。 下一刻,只见他似乎并没有做什么动作,整个人却如鸟雀般轻巧地“飞”了起来,周昂的“视野”随着他的动作,迅速前移,不过一两个呼吸之间,随着他如同鸟雀一般,划了一个优美的抛物线,最终轻巧地落在后面的绣楼的房顶之上,周昂的“视野”也跟着又回到了那栋小楼。 而与此同时,周昂心里飞快地推测着—— 李铭潜行出现在这里,显然,他是有所图谋,但他跟这户人家,应该不是一路的,否则,他大可以大大方方的出入…… 而现在看来,他竟是来找这女子的? 周昂还没来得及再往别处推想,“视野”之内,忽然就发现那正在写字的女子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片刻之后,她放下笔,轻舒手腕,淡淡地道:“倦了!不写了!” 旁边研墨的侍女闻言当即放下手里的东西,道:“小姐要沐浴吗?热水已经备好了!还是要先……” 那“小姐”摆手,道:“你们都先出去吧!我想先一个人静一静!我不叫你们,不许上来!” 研墨的侍女和那打扇的侍女闻言,没有多说什么,似乎早已习惯不对自家小姐的任何命令提出质疑了,闻言当即躬身一礼,快步退出了房去。 房门刚刚关上,周昂瞬间感觉一道禁制封锁了整个房间。 不过他是透过镜子的“视野”在观看,因此完全不需要周昂做任何动作,那道禁制在镜子面前,就被完全无视了。 而下一刻,李铭已经出现在了房间内。 “久闻吕兄的长女不仅美貌异常,更是聪慧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是!” 嗯?吕兄? 这是……吕家? 吕端家?还是……对了,应该是新近搬来的那个吕著家里! 吕氏长女! 我去……李铭居然找到吕著家里去了! 难道我此前的猜测方向是正确的?果然李铭正在等的“大事”,就是吕家搬到翎州城来么? 此时,周昂遐思间,那吕氏女已经起身。 只见她动作优雅地轻拢衣衫,然后才转过身去,看向那李铭。 “阁下何人?” “通天教,李铭。” 吕氏女沉默片刻,道:“阁下言下之意,与我父相熟?可是故交?” “熟是熟得很。故交就算不上。” 吕氏女闻言缓缓露出笑容,道:“老对手?” 李铭闻言哈哈一笑,道:“令尊虽然与我并不和睦,不过……我们不是对手。” 吕氏女笑容不减,“那么,阁下深夜闯入我一女子的闺房,意欲何为?” 李铭闻言露出一副思索的模样,片刻后,才道:“是啊,意欲何为呢?我要说我想把你掳了去,逼你父亲把东西交出来,你看如何?” 吕氏女闻言展颜一笑,“此计不错!或可一试。” 顿了顿,她道:“阁下准备这就动手吗?” 李铭本来笑着,此刻却缓缓地收起笑容,到最后,他脸上露出郑重的神色来,缓缓地却又坚定地道:“我不知道你父亲藏到哪里去了,不过我觉得你可以代我转告他几句话:他的这个办法,没用的!” 吕氏女闻言也收起笑容,恬淡而又冷漠地道:“阁下何出此言?” 李铭道:“搬家没用的!在瞻州你们躲不开的,在翎州一样也躲不开!把自己置身于热议之中,处事高调,把注意力都吸引过来……我承认是一步好棋!但还是没用的!他手里的东西,已经不止一个人知道了。接下来要出手的,也绝不会是我一个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现在翎州城里已经有不知道多少人,在盯着你们家的一举一动了。一旦时机合适,马上就会血流成河!” 吕氏女淡然以对,“所以……阁下的意思是?” 李铭道:“把东西交出来,通天教的能量你爹知道,东西一旦离了他的手,你们家就一下子安稳下来了。一旦没有了那个东西,没有人还会冒着巨大的风险与你父亲开战。而如果有,我们通天教愿意出手,帮你们斩掉那些麻烦!” “好大的口气!” “哈哈哈哈……信不信由你!帮我转告一声,如何?” “自无不可!” “如此甚好!” “可是……如果不得不跟臭名昭著的通天教合作,把东西交给你们,我父为何不干脆跟官方修行者合作呢?” 李铭脸上本来带着笑容,闻言却扭头看着她,片刻后,道:“当真?你父亲是这么想的?” “有何不可呢?” 李铭再次笑了起来,“别人记不记仇,我不知道,不过我们通天教是肯定记仇的!如果这个东西被交到了官方修行者方面去,我敢保证,你们家一定一个人也活不下来!信吗?” “信!” “善哉!看来你比你爹要聪明多了!那么,你会帮我说服他的,对吗?” 吕氏女闻言却摇了摇头,“与虎谋皮,智者不取!” 李铭的笑容彻底消失无踪。 这一刻,周昂清楚地感知到了他的怒火在升腾,也清楚地看到他的眼角似乎跳了一下——本来其实事不关己,但这一刻,周昂却下意识地心里一紧。 但随后,那李铭居然又笑了起来。 他拊掌,赞叹道:“善哉!善哉!吕著生了个好女儿啊!” “过奖了!”吕氏女淡淡地道。 李铭笑着,道:“那咱们算是谈崩了,可以动手了,对吗?” 吕氏女闻言淡然一笑,道:“说什么动手,小女子这点微末伎俩,哪里够资格跟阁下动手?不过就是束手就擒而已。只是,以阁下的聪慧,想必不难猜到,只要我稍微留下一点暗记,叫我父知道我是被通天教的人给掳走了,接下来,他一定会选择去跟官方修行者合作的,然否?” 李铭闻言眉毛一挑,啧啧而叹,“有道理!女儿就不要了?” “阖家存亡断续之际,我一女子的性命,又值什么呢?我父一世枭虎,断然不会弄不清其中轻重的,阁下以为然否?” 片刻后,李铭喟叹:“然也!” 吕氏女闻言微施一礼,笑道:“阁下要我传的话,小女子已经记下了,既如此,就不送阁下了。接下来龙虎相争,各凭本事吧。如何?” 李铭忽然仰天大笑,“妙!妙啊!好个龙虎相争各凭本事!妙哉!” 此言说罢,他的身形忽然就凭空消失了。 周昂下意识地就想让“视野”追着这李铭走,但心念一动,他还是决定“留”下来。 只见那吕氏女似乎并没有因为李铭的来和去,以及他的那番话,而有什么多余的触动,等人走了,她淡然转身,竟又回去坐下了,欣然自如地提起笔来。 但是,那笔悬在纸上许久,却并未落下。 过了好一阵子,她忽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眼睛闭上,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似乎是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确认对方已经走了。 当然,她并不知道,李铭虽然走了,但还有另外一个人,亲眼见到了她在事后“露怯”的这一幕。 然而,也就是那么一会儿,很快她就睁开眼睛,重新恢复了那副镇定且冷静的模样,平静地开口道:“来人,打盆水来,我要擦把脸!” 她这么一说,周昂才忽然发现,却原来不知何时,她的脑后、颈侧,乃至鼻翼,竟已经沁出了薄薄而细密的一层香汗。 周昂心里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心念一动之下,他主动睁开眼睛,退出了镜子的“视野”。 *** 再求几张推荐票啦!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悻悻 睁开眼睛之后,周昂先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坦白讲,刚才“看见”的两段场景,尽管完全没有任何的“旁白”和介绍,两个相关的人他其实也都不甚熟悉,但出于事先就已经算是掌握了一定的前置信息的关系,尽管还是得靠着连蒙带猜,但他居然看懂了很多东西。 至少是一点都不觉得完全迷茫,完全“置身事外”。 然而,他所看懂的所有,和看得迷糊的所有,通通都加在一起,所带来的对内心的冲击,也完全比不上镜子这个新功能所带给他的震撼! 这叫什么?这感觉都快成“天网”了啊! 难道当初师父所说的那句话,所谓的“正衣冠、知兴替、知得失”,就是这个意思吗?这镜子能看到一切? 周昂深深吸气,又缓缓地吐出来。 片刻后,他起身,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白开来,咕咚咕咚灌下去,擦擦脸上脖子里的汗,才又重新回去坐下,却是忍不住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案上的镜子。 过了一会儿,他问:“镜子兄,你能看到一切,对吗?我想看到什么,想看到谁,你都能帮我找到,让我看见,对吗?” 镜子当然不答。 但周昂毫不气馁,他想了想,道:“我现在想看看……方骏在做什么呢!”他刚才想起来,衙门里今天晚上应该是轮到方骏值夜。 “镜子!镜子兄?能让我看到方伯驹在做什么吗?” 镜子毫无反应。 周昂等了片刻,尝试拿起镜子,闭上眼睛,把自己体内的一道灵气输入进去,但是,一如此前的每一次一样,他的灵气如泥牛入海一般,马上就消失不见了,而他的脑海里也依然没有收到任何的“连线讯号”。 “所以……镜子不能让我看到方骏。” 周昂沉吟片刻,睁开眼睛,叹了口气。 看来这镜子的能力,还并不是能看见自己想看到的一切的。 当然,或许它有一套它自己的运转逻辑,比如它认为看到方骏一个糙汉子半夜在那里值着班打呼噜实在是没意思之类的。 于是周昂想了想,问它:“镜子兄,你都能帮我看到什么?” 这话灵得很,周昂的话音尚未落地,镜面忽然一闪,又是不久前那种缥缈的雾气的感觉,随后镜面一开,周昂脑海里也随即就收到了“讯号”。 “呃……好了好了!关掉,这个……不能看……” 镜面里,是刚才那吕氏女正展开双臂,站在一个热气蒸腾的硕大浴桶前面,而她的两个侍女正在小心翼翼地协助她脱去外罩纱衣,烛光映照下,那纤腰细挺,胸口处束胸上两尾肥大撩人的红鲤鱼鲜活欲跃…… 镜子有些悻悻地收起了画面。 是的!就在那一下,周昂清楚地察觉到有一股意识传递到自己的脑海里——那种感觉,带着些不情愿,甚至还有些嘲笑的感觉,如果用一个词来描述,比较准确的一个词应该就是“悻悻的”! 周昂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随后他近乎直觉地做出了判断:那股传到自己脑海里的意识,毫无疑问就是来自自己手中的镜子! 卧槽! 这家伙居然不是毫无感情的? 有感情波动,那就当然是有意识的! 或者,在这个世界来说,它是有灵智的! 只是……他不愿意,或者不屑于跟自己沟通? 不过镜子兄,其实咱们刚才还是已经沟通过了,至少现在我知道,你挺喜欢看美女洗澡的! 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周昂试探着道:“镜子兄,所以,我刚才的感觉没错,对吧?你挺不情愿的?你喜欢看这个女孩子洗澡?你能跟我聊几句吗?几句就行!我都跟你说过那么多话了,你能回我一句吗?” 镜子毫无所动。 “就像刚才那样,你要是不愿意跟我说话,或者不能说话,你就向我脑海里传递一些你的想法也行啊!” 镜子毫无反应。 等了片刻,周昂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觉得这镜子肯定是有办法跟自己沟通的,他也有灵智,就像传说中的“神器”那样,其实是有着自己的“剑灵”、“器灵”之类的灵智存在的,甚至把他理解为一个没有人类身体的人类都问题不大。 但不知为何,它就是不跟自己沟通。 不过,这么长时间过去,周昂其实也已经习惯了。 过了一会儿,周昂叹口气,道:“那行吧,你不愿意跟我聊,咱就先不聊。等你什么时候想跟我聊了,你随时找我,成吧?那你现在能跟我展示一下吗,除了刚才那个,你还能让我看到什么?” 周昂这句话一出口,镜面一闪,那种缥缈氤氲的雾气再次出现,随后,周昂脑海里又再次收到了连线的“讯号”。 于是周昂下意识地随之闭上了眼睛。 随后他就看到,正是那李铭的身形,正快速地在一条巷子里低掠,他的速度极快,因此刚一看到的时候,周昂还有点眼晕的感觉,而且他的身体已经很明显的离开了地面,虽然不好说这是不是在“飞”,但至少也是跟周昂见过的其他修行者,比如他自己,比如高靖等人跑起来速度快到极致之后的那种“飞掠”,已经完全不是一码事了。 这似乎再次证明了,这李铭身为第五阶修行者的实力,实在是相当强大。 随后,跟随镜子的视野,周昂见他从某处院墙轻巧地“穿”了过去,然后,他三转两转,很快就到了一座房间里,然后便停了下来。 周昂下意识地把视野放大,赫然发现,这里居然是报国寺。 嗯,是报国寺的客房。 关键的是,又是报国寺! ………… 一直到发现那李铭似乎再也不准备去做什么事情,反而熄了灯,和衣躺下,周昂才睁开眼睛,退出了镜子的“视野”。 随后,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来。 也就是说,别管愿不愿意跟自己直接沟通,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有了这镜子的帮助,自己随时可以锁定那李铭的方位! 那么接下来,自己应该好好考虑一下,该怎么办了! *** 周一,求一下推荐票! 正文 第四十二章 异想天开 书房之内,周昂把镜子收起来,随后便开始在心里整理自己刚才看到的一切,所带来的各种各样的信息—— 首先确定一个前提,自己刚才透过镜子的视野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在全然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做到的,所以,理论上,这部分信息或许也存在着刻意的谎言和互相欺骗,但他们的大部分话,都是真实可信的。 尤其是双方都认可的一些事情。 比如说,从双方的对话里,周昂几乎可以确定,这吕氏女,应该是一个修行之人!虽然她在李铭面前,表现得极为谦卑,表示自己的实力不值一提,但要知道,她的对比对象,可是第五阶的李铭! 所以,这并不足以说明她真的很菜! 说不定人家就是第八阶,甚至第七阶,虐自己如砍瓜切菜呢! 而且与此同时,几乎可以确定,她爹吕著,一定是个高阶的修行者的! 只看他能让李铭说出,一旦吕家把东西交出来,大家肯定不会冒着与他全面开战的危险再去动吕家,就可想而知,这吕著很可能是一位实力不比李铭逊色的修行者! 或许是第五阶,至少也得是第六阶! 甚至……说不定会比第五阶更高! 再比如说,吕家手里应该是的确握着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 这件东西,暂时不知道是什么,但它却使得吕家自认为自己在瞻州原籍住不下去了,所以搬到翎州来避祸——虽然周昂还是不理解为什么换到翎州来就能避祸,但既然这是双方都默认的事情,那么显然,这里面是有个必然的逻辑在支撑的,只是自己掌握的信息还是太少,所以不知隐情。 而吕家自从往翎州搬家开始就刻意做出来的高调姿态,也的确是他们的避祸手段之一,那就是通过自身的高调,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从而使得真正在暗中窥伺那件东西的人反而会有了顾忌,不敢出手。 当然,还有就是,吕氏现在的当家人,也即自己刚才在镜子的视野里所见到的那个女子的父亲吕著,现在是躲藏的状态。 那么可想而知,同样也没有人知道他把那件东西藏到了哪里,所以,大家都不敢对吕家的其他人下手。 再再比如,李铭口中所谓“重要的东西”,和所谓“大事”,现在应该可以确认了,他指的就是吕家,和吕家手里的东西。 所以…… 周昂暂时不知道瞻州吕氏原来曾经做过什么勾当,但至少,这个家族在大唐生存这么多年,他们表面上的、能查到的身份,是很干净的,甚至他们家往上数,曾一度是官宦人家的嘛!既然能做官,而且做不小的官,按照这个世界的规矩,其家世、背景,应该都是经过官方修行者的审查的了。 再说了,就算他们吕氏是野路子的修行者,其实也没什么的,通过自己的例子就可以得见,在大唐,这种野路子的修行者固然并不为朝堂所喜,但朝廷那边也并不认为只要你私下里成了修行者,就是违法。 所以,官府对待野路子修行者的态度,应该就是“不鼓励不反对”的态度。 也就是说,别管吕氏是不是修行者,甚至也别管他们背地里是不是还会有什么别的勾当,至少在现在,他们不是罪犯,是正常的大唐国民。 某种角度来说,他们甚至是官方修行者需要保护的对象——至于对方出于某种顾虑,不需要、甚至可能是不敢寻求官方修行者的保护,则是另外一回事。 而反过来,李铭却是正儿八经的通缉犯! 恶行累累!臭名昭著! 所以,对于自己来说,或许帮吕氏做什么事情,是没有必要的,但在李铭身上打点主意,却是一定正确的! 脑海中迅速地理清了这些,周昂不由得又想到:那么,我该做些什么呢? 马上向高靖汇报,自己再次锁定的那李铭的住址? 如果这样做的话,下一步必然会引来郡祝衙门联合各方能够联络的力量,联手之下做出雷霆一击! 如果果真像下午在二堂内讨论的时候,高靖和杜仪预测的那样的话,现在这个时候,说不定长安太祝寺那边派出的高手,都已经到了翎州城了? 直接锁定地址,事先掌握了对方的很多信息,清楚地知道他的实力,然后一群高手有心算无心之下的出手伏击,想必有很大把握可以一击必杀的! 到时候如此凶徒授首,功绩极大,自己哪怕只是分享了信息,没有真的出多少力气,到成功之后,也可以分润到不少功绩的,在引导术的加持之下,说不得自己的实力会再次向前形成一次跨越式的突飞猛进。 然而,这么做却有一个极大的麻烦。 那就是,就凭自己一个第九阶的小小修行者,到底是怎么锁定的李铭呢? 此前的回溯术,自己扯了一个从小就有这个特异能力的谎,算是勉强把那一关的审查给撑过去了,而上次自己提供关于李铭的情报,还有清楚地线索可以捕捉,那就是自己晚上潜伏到鲁大员家里去了,随后才发现了李铭并跟踪,并且很“侥幸”地没有被他发现…… 那么,这一次呢? 以李铭的实力,他在甩掉了跟踪者之后,再躲起来,肯定是加倍小心的,而事实上,郡县两级的官方修行者,现在不知道出动了多少明里暗里的人手在阖城搜寻,还不照样是大海捞针一般,根本连他一点影子都摸不到? 怎么着?你就那么好的运道,就又让你碰到他出门逛街了?然后你又一路跟踪没被发现,看着他进了报国寺了? 这话且不说别人信不信,首先就连自己都不信! 所以……此路不通! 就算是刻意引导大家的视线,把大家引到报国寺那边去,从而用“诱导”的方式,让其他的官方修行者自行发现李铭的踪迹,也要慎之又慎。 周昂始终坚信,聪明人太多了,别小瞧任何人的智商! 那么……难不成我自己去狩猎他? 脑子里刚刚转动起这个念头,周昂的心突然就不争气地猛跳了几下! 但随后,他赶紧就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这太异想天开了! 这种“我来搞定一切”的思路,固然是想想都觉得很爽,但也不能太超出现实了。而现实就是,人家是至少第五阶的高阶修行者,还有一件实力强大的法器在手,随随便便都足以碾压得自己可能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可是…… 我可以找帮手啊!找那种不会泄露我秘密的帮手! 再说了,我有镜子啊!镜子可是我师父留给我的宝贝,真要比起来,我就不信那李铭手里的“无锋剑”够资格跟镜子掰手腕! 镜子一定会秒杀它的! 我确信这一点! 或许它无法主动帮我施展出什么厉害的能力之类的,可是一旦当我遭遇到极端危险的情况,它的存在,应该是能对我提供极为强大的保护的! 所以,我需要一个帮手……呃,准确点来说,如果真的要狩猎那李铭,我其实是可有可无的,所以我需要的不是帮手,而是能单对单也有足够实力干掉李铭的人选。至于我自己,充其量也就是在旁边敲敲边鼓…… 那么,我有这样的一个帮手吗? 我能找到吗? 很可能是……有的! 这一瞬间,周昂脑海里首先就回想起了另外一个吕家,即翎州吕氏,吕端老爷子家里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仆。 或者也可能不是他,但总之,周昂相信,吕端老爷子家里,一定藏着一位很厉害的高阶修行者! 所以,如果自己去找到吕端,请他出手相助的话…… 嗯,有点莽! 有点莽了呀! 再想想…… 对呀,既然我不想把这个消息分享给官方修行者队伍,而我自己又肯定无法独自拿下他,那我就一定是必须要找帮手的了! 那么,理论上来说,就在现在的翎州城里,我其实是有一个天然的、不需要动员也有除掉李铭的意愿的帮手的,不是吗? 此时,周昂的心中各种思路和想法瞬间闪过,最终,他脑海中的画面,定格在那张清艳而又明丽的脸蛋儿上! 是的! 她,和她爹吕著,想必是很乐意于看到李铭被人干掉的吧! 这么一想,周昂深吸一口气,心里忽然就有了一种“我要去做一件大事了”的激动,却又偏偏有着说不出的平静。 事实上,在他想来,自己对干掉李铭是有需求的,但这种需求并不是特别的“迫切”,反倒吕家那边,对这件事应该是更有冲动的。 只是,该怎么打动他们呢?或者说,第一步应该是让他们相信自己? “所以,吕著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我明天应该想办法去联系上这位吕家大小姐,好好地跟她商量商量了……”他心想。 但转瞬间,他又想到了另外一个思路,于是把镜子摸出来,道:“镜子兄,你能帮我找到那个吕著,对吗?我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可以吗?” 周昂本来满怀期待,因为他觉得,这对镜子来说,可能并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等了片刻,他失望地发现,镜子竟然没有丝毫的动作。 “找不到他?还是……无法窥视?” 周昂正在诧异,脑子里却忽然接到了一股极为模糊的信息。 信息虽然模糊,但意思却很好分析:镜子不是不想帮忙,也不是找不到那吕著的藏身之地,只是它无法显示给自己看! 所以……为什么? 是那吕著的品阶太高,连镜子的“看见”都能挡住,还是……啊,对了,不是说他手里有一件很厉害的东西,让很多人都觊觎吗? 或许正是因为有了那东西的存在,才让大家都找不到他,甚至连镜子,都是能找到,却无法显示给自己看? 片刻之后,周昂把镜子重新收到怀里,叹了口气,喃喃地道:“看来只能想办法去跟那位吕家大小姐联系一下了!” *** 再求几张推荐票! 正文 第四十三章 计划,变化。 第二天早上,周昂起床略微有些晚。 这一夜翻来覆去,他脑子里反复地推导各种思路,力求组合出一个能够稳稳地拿下李铭,不会给自己带来太大的危险,同时自己又能出力比较多,当然,也就意味着等到事情结束,自己的引导术能够获得最大推进的方案。 思来想去,他觉得单凭自己,单凭自己手中随时可以掌握的李铭的地址定位这一点,并不足以说服瞻州吕氏。 确切地说,是说服吕氏那位大小姐。 仔细回味昨天晚上她应对那李铭的过程,实在是让周昂不得不惊叹于对方的镇定、冷静、敏锐的思路,以及对于整个谈判过程的掌控能力。 应该说,或许李铭的个人战斗力,足以秒杀这个可能也就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但反过来,这个女孩子的思维能力和判断力,却是稳稳胜出李铭不止一筹的。 所以昨晚那种在绝对的劣势情况下,她才能只凭一番口舌,便迫得李铭无功而返,而自己则毫发无伤。 推己及人,周昂觉得自己即便是在现代社会接受了系统的大学教育,又丢到公司的竞争中去狠狠地锤炼了几年,而且自我感觉还一直都挺不错,但面对这个女人,他却并不觉得自己能够轻易地说服她。 至少是推想出来的各种方案,都颇觉心里没底。 套用现代社会的衡量标准的话,这个女孩子的智商和逻辑思维能力、综合判断能力,是属于那种一出手就是CEO级别的。 而自己在这方面虽然也不弱,但是在手里的牌不算硬的情况下,对上她还是会觉得把握不大。 所以,翻来覆去到最后,思路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加大自己手里的砝码。 怎么加? 一是一定要把官方修行者背景拿出来,让官方为自己起到一定的背书作用,二是……加强自己这边的战斗力。 过去的经验告诉周昂,跟这种强势、睿智、冷静的人谈判,哪怕是谈合作,也一定要提前握住更大的砝码,否则的话,你要么被唾弃,直接失去合作的可能,要么就会在合作中被对方给坑得找不到北。 更不要提,眼下只是因为吕著这个当家人不敢露面,所以吕家大小姐暂时成了吕家的台面人物,事实上,这一次合作的想法无论最终达成还是没达成,都相当大胆,事情最后敲定,是一定会经过吕著那一关的。 而身为一家之主,执掌吕氏多年,又能培养出吕家大小姐这种女儿来的,周昂下意识地就知道,这吕著,也绝不会是个简单人物。 所以,周昂决定上午先去一趟县祝衙门,然后就赶去吕端老爷子家里,争取能够拿到他的支持——这是一次冒进,或者说是一次试探。 双方此前的关系一直不错,颇有些忘年交的意味。站在周昂的角度,又感觉吕端这位前宰相,似乎是把自己当成了私淑弟子一般的对待,总之,虽然时间不长,但彼此的关系相当的融洽。 这一次的开口求助,如果吕端答应了,毫无疑问双方的关系会更进一步,如果吕端拒绝了,也没什么,充其量就是原地踏步。 而且周昂心里隐隐有所感觉:只要自己的猜测是真的,吕端身边真的有相当强的修行者在,那他就一定会答应。 这倒不是单纯因为他对自己的看重,或彼此之间的交情之类的,还有很关键的一点就是,吕端是一个赋闲近三十年,一有机会仍会问一句“米价几何”的人。 简单说就是,如果这次的合作促成了,那它事实上是一次三方合作。 自己要杀掉李铭,来争取尽快摸到晋升第八阶的门槛。 瞻州吕氏要杀掉李铭,来缓解他们家族目前遭遇的巨大危机。 而应自己请求出手的吕端,或许可以称为翎州吕氏,则一是出于对自己的提携,二是对于吕端这种人来说,李铭之类的人物,天然就为他所厌恶。 所以,嗯……就这样。 先去见此吕,再去见彼吕。 ………… 早饭过后,周昂也不叫陆春生套车,自己施施然地迈步出了门。 一路步行过去,走路的工夫也是思考的工夫,等到了县祝衙门,周昂心里再无疑虑,决定就按这个思路往前走。 至于失败……不怕的。 反正本来就是蚍蜉撼大树的活儿,成了就暴涨经验值,而且也是对自己的一次难得的历练,输了也就是输了,背后还有官方在托底呢! 反正我又不馋人家身子! ………… 一路到了公事房,周昂刚迈步进去,就察觉到屋里的气氛不大对。 一是人太多了,大家少有一大早就聚那么齐整的在屋里,而是气氛显得有些说不出的沉闷压抑。 看见周昂迈步进来,大家倒是都纷纷打招呼,方骏还开玩笑说:“你这么早跑来干嘛?离会食还早呢!” 好吧,周昂一直都挺洁身自好的,少有留给人的话柄,唯独中午喜欢到衙门来蹭一顿午饭这个茬儿,实在是当初家里穷,这种事情,饿一次两次无所谓,十天半个月下来,就成了深植于心的记忆了,过来蹭饭就变成了下意识的行为。 当然,这纯粹就是玩笑话。 而且也就方骏整天傻呵呵的,会拿这个来打趣周昂。 周昂笑笑,没理他,只是道:“怎么了这是?怎么一大早上都在这屋里坐着,而且还都不说话……出什么事了?” 又是方骏主动回话,道:“能有什么事儿,等着议事呗!” 周昂脑海里心念电转,笑问:“这么说……太祝寺派的人,下来了?” 杜仪闻言拊掌而笑,“我就知道你一猜就着!” 顿了顿,他笑道:“不止是太祝寺的人,连郡里的人,也跑咱们衙门来了,眼下正在二堂商议事情呢,县祝在里面,命令大家都得在这边等着。” 卫慈接了一句,“看这阵仗,是要玩一把大的。” 冯善也道:“肯定就是为了李铭来的,我估计上头是想就着这次李铭的现身,就在咱们翎州,务必要把他收网!” 周昂则忍不住感慨:“真是快呀!缩地成寸真是……啧啧!” 众人都嘻嘻而笑。 实话实说就是,虽然跟普通人臆想中的神仙是肯定不一样的,至少长生不老就做不到,但修行者到了一定的品阶和层次,真的就是地行仙的级别。 三山五岳,说走就走,比飞机都方便。 像太祝寺,身为大唐官方修行者的最高管理机构,就一定是不缺这个级别的高品阶人物的。 当然,像自己师父那样,说要带自己出门旅游见见世面,直接拉起来就走,几分钟就换一个景点,加一起没多大功夫,就几乎走遍了整个天下,而且别管走到哪里,大家都毕恭毕敬的,估计也是少有。 大家正说笑感慨着,忽然有仆役过来传话,说是高县祝让大家马上去二堂外等候。 于是众人当即纷纷起身,周昂也跟着站起身来。 来到二堂外的时候,就见堂前阶下还站着一帮人,仔细看,里面还有几张熟面孔,其中就有一位,周昂记得他叫吴甫,字玉良,当初大家一起处理过王果一案,后来也是他,帮忙把高靖直接斩杀王果的事情,给搪塞了不少。 此时看见杜仪等人,那边果然有不少熟人都纷纷点头。 于是就在堂前,大家分成两拨站着,不少人彼此熟识,但也仅限于点头示意。 这是两处衙门多年间的明争暗斗导致的结果。 彼此本来应该是单纯的上下级,但官方修行者特殊的考功制度,彼此同处一城的地缘,最终导致彼此形成了合作又竞争的复杂关系。关键是郡祝衙门还时不时就要用身为上级的权威往下压制县祝衙门这边,导致大家实在关系不佳。 在堂外静候片刻,高靖忽然出来,看看两边的人,道:“诸位,都请进吧!” 于是大家鱼贯而入。 等大家进到里面,又是分两边散乱地站好,却是轮不到高靖开口说话了,是郡祝沈明缓缓地开口道:“大家都知道,昨天咱们这边发现了李铭的踪迹,对此,太祝寺极为重视,因此,特意派遣了南方司姜明员外郎,和特别事务司第三哨孙芳总哨等,共一行五人,来到咱们翎州。诸位,见过姜员外郎、孙总哨。” 大家齐齐躬身行礼如仪。 但直起身来之后,周昂的目光从那位姜明员外郎和孙总哨身上掠过,悄悄地又打量了一下另外三个站在两人身侧,一看就是随行人员的官方修行者,但到了最后,他的目光却落到另外一个人身上。 此人刚才就在屋里,但显然不是那五个人中的一个。 周昂微微有些诧异。 就在这个时候,眼见大家见礼完毕,那位南方司的员外郎,也就是副司长,姜明,用一副标准的长安官话开口道:“事情紧急,容不得什么客套了,本官就只说事情,待此事办完,我亲自为诸位请功。现在,为诸位介绍一个人。” “这位,大家都不认识,但想必瞻州吕氏最近搬到了翎州城的事情,大家都听说过了,这位,便是瞻州吕氏的家主,吕著,吕博文兄。” 求推荐票! 正文 第四十四章 闲散 听姜明员外郎提到瞻州吕氏,周昂先就是控制不住的心猛地一跳,等听他提到“吕著”这个名字,他脑海里近乎不受控制地蹦出六个大字—— 卧槽!卧槽!卧槽! 吕著居然主动出现了,而且还直接找上了太祝寺派下来的官方修行者——你敢信? 看见那温文儒雅、风度过人的中年人站起来,周昂心里除了“卧槽”二字之外,一时间竟想不到另外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达自己的情绪。 昨天晚上听吕家大小姐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们家应该是不到迫不得已不会选择跟官方修行者合作的呀,这也是最终李铭甘愿空手而回的重要原因。 事实上,这也是自己昨晚绞尽脑汁构思各种思路的立足点之一! 结果呢,转过头来,吕家居然直接跟官方修行者搭上线了。 这样一来,自己昨晚和今天早上所有的构思,就等于顷刻间全都作废了——吕著最终选择投靠官方修行者,肯定是为了自保,那杀掉李铭,显然是符合他的需求的,所以,他跟官方这边,简直是十成十的“一拍即合”。 一点水分都没有! 事实上,哪怕只是稍微冷静下来一些去分析,也能明白,对于吕著来说,强大的官方修行者,本来就该是他的第一选择! 只不过昨天晚上自己被吕家那位大小姐话里话外的意思给误导了,一时间下意识地认为吕著在畏惧他的对手,所以躲起来了,不敢出来——这么一想,卧槽,昨天晚上吕家大小姐忽悠李铭的那些话,不会是提前就设计好了的吧? 所以,不管夜探吕家的人是谁,要面对的都是这么一个坑?只不过李铭盯这件事盯得最紧,所以他先掉进去了。 而自己……则是一个因为拥有了镜子的助力,所以也跟着掉下去了? 不过还好,我好歹不是反派! 而且我掉进去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有我自己知道。 站在人群之中,周昂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计划赶不上变化,所以,此前的所有构思,到现在全部作废。 事实证明,实力不够的情况下,就算是你妄想参与到某个层面的事情里去,为此甚至甘愿撬动自己身边一切可以借到的助力,到最后也往往会落下一场空。 因为你还不够资格坐上牌桌。 所以,你用尽管中窥豹的一点所知所见,绞尽脑汁地构思了各种奇谋妙计,却根本承受不起牌桌上局势的一点变动。 大佬们的一个主意改动,轻易地就能让你前功尽弃。 ………… “……出于保密的考虑,力求动静最小,力求不惊动李铭等通天教之人,在此事最终取得成功之前,本官代表太祝寺,将驻跸翎州县祝官衙,也就是这里,诸位有什么新的发现,新的情况,都要汇总到这里来。” “那么接下来,请诸位勿辞劳苦,就在三日后的瞻州吕氏大宴之前,务必要找到那李铭的行踪!到时我们倾尽全力出手,务必击杀此獠,断去通天教一臂!” “诸位,勉之!” ………… 狩猎李铭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太祝寺亲自牵头,翎州郡祝衙门和翎州县祝衙门通力合作,另有江湖隐藏高手吕著携瞻州吕氏家族也将全力出手,而且如果三天之内实在找不到那李铭的行踪的话,到时候迫不得已,吕著甚至将以身作饵,在他家的迁居大宴上亲自钓李铭出来——但那是迫不得已时才会用的办法,因为到时候现场会有太多人,又是围杀李铭这个级别的高手,很难保证不伤到无辜之人。 总之就是,姜明代表太祝寺亲自拍板,事情的方向一下子就彻底明朗了。 就是找到李铭,干掉他! 等到任务分派下来,众人各个领命,随后便又鱼贯而出。 因为二堂从此算是被姜明等人征用了,所以高靖也跟着县祝衙门众人一起走出来,就在二堂门口,众人都站住,高靖要亲自去送,却被郡祝沈明板着脸摆手拒绝了,于是大家就随高靖一起,目送沈明带着郡里的官方修行者们走了,这才转头往跨院的公事房去。 等到出了二堂的范畴,大家才终于小声地嘀咕起来。 瞻州吕氏和吕著的忽然出现,而且看样子被太祝寺那边列为了重要的合作对象,显然是让不少人都为之不解的,于是大家纷纷打听情况。 你知道一点,我知道一点,甚至都不需要周昂多说什么,众人很快就拼凑起了关于瞻州吕氏和吕著本人的大致情报——甚至比周昂知道的还多了一些。 当然,一些很关键的东西,他们知道的还是没周昂多。 比如,所有关于吕家的情报里,没有人提及吕著手里很可能握着一件很厉害的法宝,并因此才引起了不少势力的觊觎这件事。 大家一路走一路小声议论,周昂则是一边听一边开始构思,自己应该用什么办法才能在不至于太过“巧合”的情况下,帮助官方修行者们找到那李铭的行踪。 就这么一路到了公事房,大家进了屋子,高靖道:“子羽,接下来几日,你多多辛苦了!” 杜仪笑着点头,道:“份内之事!” 刚才的议事中,沈明定下了两线并行的办法,即派出一路人马,继续去到鲁大员的家里潜藏起来,守株待兔,同时其他人员在外寻找线索——这基本上算是延续了此前郡县两级的安排和布置了,只是人员安排上又进行了加厚。 虽然到现在也没人知道鲁大员这么一个皮货商人手里,到底能有什么东西,引得李铭这种高阶修行者都如此的感兴趣,但情报既然确定这一点,在鲁大员家里也真的抓出了两只妖,那这当然是一个重要的线索。 人员安排方面,杜仪代表县祝衙门,接下来几天要加入这支队伍。 除此之外,太祝寺方面甚至在这件事情上安排了两位修行者加入进去,再加上郡里也会派两个人,就一共是五名官方修行者了。 比此前的安排要大手笔多了。 而除杜仪之外,县祝衙门这边的安排倒是不需要做什么变动,因为任务其实是并没有什么变化的。 于是,随着高靖又简单地安排了几句,周昂很快就又恢复了闲散状态。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可笑 一时间周昂有些百无聊赖。 这种感觉,有点类似于他一年多之前遇到的一件事。 递上去的策划案,被领导痛批,很郁闷,回去之后苦思冥想,忽然来了灵感,熬个大夜做出来,信心百倍,去找领导,本以为这次自己牛逼大发了,结果领导接过去一看题目,看都没看,直接说:哦,这个啊,我们刚才开了个会,方向调整了,不从这边考虑了。 一夜的工夫白费了还是其次,关键是那种挫败感。 大家都走了,各忙各的。 周昂觉得自己连去吕端老爷子家里的必要都没有了,在心里叹口气,既然来了,也懒得这时候再走,毕竟这里有免费的冰桶可用,还是要比外头凉快不少的,便干脆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心里一动,下意识地招呼镜子,然后脑子里很快就收到了连接的信号,于是,他闭上眼睛,再次看到了李铭。 这家伙居然正悠闲地坐在江边钓鱼。 戴着斗笠,手执吊杆,江风拂面,好不自在。 “子修。” 周昂一下子睁开眼,却见高靖正坐在堂屋门口,冲自己招手,“来,下盘棋!” 本来想说自己其实不擅棋术,但想了想,周昂还是走过去,到高靖对面坐下,两人开始弈棋。 此时公事房这边的武职人员,已经纷纷走了个干净,只剩下一个二堂被占,一时间似乎无处可去的高靖,和一个历来清闲自在的周昂。 在当下这种显得有些紧张的局势下,倒真是难得的清净。 而且两人似乎也都没心思说话,使得公事房这边越发显得安静之极。 然而,才落三五子,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 两人虽在下棋,但明显都有心事,心思其实都不在棋上,这时候近乎下意识地抬头往院子里看,却见竟是那吕著正大步往这边来。 远远地目光一对上,那吕著便已经拱手笑道:“高县祝。” 高靖当即站起身来,带笑还礼。 实话讲,不带任何褒贬的去评价,这吕著真的是风度过人。 仔细去审量,会发现那位鲤鱼大小姐不止是眉眼与他极像,就连她身上的那一抹说不出的镇定自如的气质,也应该是从他身上遗传得来。 只能说,人家基因好。 看着他的时候,周昂想起那位鲤鱼大小姐,不免稍稍有些走神,盯着看的时间就稍长了一些,顿时就引起了吕著的注意,刚刚与高靖彼此客套过,他便转头看向周昂,笑着道:“这位是?” 高靖忙介绍,道:“此乃周昂,字子修,目前在我衙中暂充文员,其实他也是我们官方修行者的一员。” “哦,周文员。”吕著拱手。 “吕员外。”周昂也拱手。 但随后,吕著就还是把目光转到高靖身上,显然,周昂无论从那个角度来看,都只值得一份点头之交。 他笑道:“安平兄,以后在下落户翎州,便是安平兄的治下百姓了,很多事情,少不得要一再的叨扰,还望安平兄多多关照啊!” 这就是提前来跟父母官套套近乎的意思了。 高靖面带微笑,道:“吕兄客气了,吕兄是连太祝寺都看重的人物,以后说不定我们衙中还有许多事情要找你帮忙呢,你要多多关照才是啊!” 此言一出,两人不约而同地哈哈一笑。 大家的意思就都明白了。 高靖是官面上的父母官,像吕著这样已经露了明面的地下修行者,肯定是要受地方上的官方修行者,最直接的就是翎州县祝衙门来监管的。 但是反过来说,吕著的实力,使得他已经被长安太祝寺都重点关注的存在,也是够资格直接跟太祝寺合作的级别,以高靖和翎州县祝衙门的量级,其实又根本就不足以去“监管”什么。 所以,大家打个哈哈,彼此心里都有了这个默契,就好了。 你是父母官,所以我是尊敬你的。 我知道你很厉害,所以你放心,我不会刁难你的。 好了,你好我好大家好。 而这个时候,彼此的心意在简短的交流中迅速明晰,于是那吕著便连一句废话都没有,当即道:“事态紧急,在下身份又有些敏感,也就只能过来跟安平兄你打个招呼了,待此事了结,一定要与安平兄把酒畅谈,你我好好结交一番。” 这就是要告辞的意思了。 高靖当即拱手,“好说,好说!吕兄有事,尽管去忙。” 于是吕著也一拱手,“既如此……吕某告辞了!” 说完了,他转头就走。 倒是临走之前,他的视线忽然又往周昂身上瞥了一眼——他似乎是在诧异,总觉得周昂看自己的眼神略有些奇怪似的。 不过还好,只是匆匆一瞥。 现在的他,虽然已经抱上了官方的粗腿,但毕竟还处在危机中,显然像周昂这样的小人物,并不处于他的关注之内,也懒得仔细去想刚才周昂的眼神里到底藏着怎么样的心思。 等他走了,周昂与高靖又重新坐下,话匣子却是打开了。 “安平兄,这吕著居然够资格直接跟太祝寺谈合作,他的实力……到底多高?……你要不方便说就别说,我就是瞎打听。” 高靖笑笑,道:“没什么不方便说的……第六阶!” 这就比周昂预想得要低了一阶了,周昂还以为气度如此过人,又得到了太祝寺看重的地方豪雄,应该能有第五阶呢。 然而这个时候,高靖话锋一转,却又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只是……我怀疑他身上有一件特别厉害的法器。所以……恐怕寻常第五阶的人,真的跟他对上了,也是要吃亏的。” 周昂愣了一下,忽然想起刚才太祝寺那位姜明员外郎对吕著的介绍——吕著是因为与通天教结怨,所以才搬到翎州来,并且主动寻求与官方修行者的合作的。 但是……现在想想,这个话明显有漏洞啊! 瞻州也是大唐国土,瞻州也有官方修行者,而且事情达到了一定层级,也照样可以直通长安太祝寺寻求合作的呀! 所以,嗯,事实上至少太祝寺那边,是很清楚吕著到底为何跑到翎州来的!只是看来这吕著身上的法宝绝非等闲,哪怕在内部也要一定程度上进行保密,所以被太祝寺那边给捂住了。 这就解释的通了。 “对了,这吕著似乎连家都不敢回吧?他不会是住在咱们衙门了吧?” 高靖闻言笑笑,左右看看,同样小声地道:“说来玄奇,那吕著当然是不敢回家的,他怕被通天教的人给伏击,但是……呵呵,他选的地方也实在是有意思。你道他住在哪里?刚才与沈郡祝我们一起商议事情的时候,他自己提议,今天晚上想住在郡祝衙门的大牢里!” “哈?” 周昂闻言愣了一下,随后不由得拍案叫绝。 县祝衙门这边的大牢差了些,阵法布置相当简单,但郡祝衙门可就不一样了,大唐每一个郡的郡祝衙门,都是经过高手设计,并且布置了相当强大的法阵的存在——很显然嘛,住进那个大牢的,不会有普通人。那预防修行者越狱的设备,肯定不能还是简单的厚墙铁栅栏。 是以,靠着同处一城比较方便的缘故,连翎州县祝衙门这边收捕的犯人,实力稍微高一点的,为免除意外,都会选择尽快押解到郡祝衙门的大牢里去收押。 至少图个放心。 当然,结果就是翎州县祝衙门的地下大牢,常年都空无一人,顶多就是平常把那些受到特殊事件影响、需要问口供或者需要清除一下相关记忆的普通百姓关到里面几天,紧接着就释放了。 正常来说,显然没人愿意住进大牢,尤其是郡祝衙门的大牢。 但偏偏对于吕著来说,那里竟是一个极好的住处。 甚至你挖空脑袋,再也想不出更合适的地方来。 在跟太祝寺取得了合作、抱上了大腿之后,官方修行者这边对他来说是没有威胁的,所以郡祝衙门大牢的安全性就一下子凸显了出来,住在那里,吕著既不用担心到连觉都不敢睡,同时又能进一步取信于官方。 你看,我都住到你们大牢里了,只要你们想,我就是你们的囚犯,想跑都跑不了,你们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一次漂亮的一石二鸟。 可以说,除非有高手提前就想办法把自己送进了郡祝衙门大牢,就憋着等着要杀吕著,否则的话,以那座大牢的封锁严密程度,吕著可以在那里踏踏实实地住到官方修行者这边发现了李铭的行踪为止。 想清楚这些,周昂不得不再次感慨:自己毕竟还是新嫩啊! 自己的实力、段位都清楚地摆在这里,跟目前参与进此事中的这些真正的大佬,实在是差距太大,这就好比是一个刚进公司、还在实习期的毕业生,妄图想要算计一下、参与进公司CEO和COO等大佬们之间的角力一样,事实上,你根本不知道人家在思考什么,于是你的算计就显得格外的徒劳而可笑。 “唉,下棋吧,下棋!” 周昂在自己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 今天就这一章了。 正文 第四十六章 吕著之死 “什么?死了?” 大清早刚到衙门,周昂就被一个消息给惊得五雷轰顶。 昨天还风度翩翩,游刃有余地与所有人周旋的瞻州吕氏家主吕著,昨天晚上居然死在了翎州郡祝衙门的大牢里? 哈? 这是什么狗屎玩笑? 卫慈点点头,显然他虽然知道了有一会儿了,但也同样是还没从这个消息里缓过神来呢,于是表情就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吓人是吧?我也不信。但他真死了!” 周昂觉得自己整个脑子都木了。 也或者说是方了。 事情的变化实在太快,一眨眼的功夫,就是面目全非。 他愣了好一阵子才回神,问:“怎么回事?他怎么会死在大牢里?” 卫慈道:“本来都以为是万无一失的,整个翎州郡,哪里有地方会比郡祝衙门的大牢更安全的?那里不但整体布置了一座强大的阵法,单个牢房之间,也都有小型的法阵控制着,外头进不去,里面也出不来,可是……” “更邪门的是,今天早上,还是郡祝衙门那边的人,亲自开门把杀人者给放出来的,因为对方幻化成了那位吕著的模样,一直到到对方出了大牢,很快消失,负责看守大牢的人发现了里面吕著的尸体,才知道不对。人早就跑没影了。你知道杀人者是谁吗?咱们都认识!” “哈?咱们都认识?别卖关子,谁?” “你还记得上次咱们抓捕的那个雷震吗?雷胡子!” “呃……玉兰宗那个案子?我记得他……他……” “是啊!可笑不是吗?咱们当时还拷问了,进贤用迷魂术拷问的,然后考虑到安全拘押的问题,转去了那边的大牢,结果倒好,原来人家把咱们从头到尾耍了个遍。上上下下,没人发现有什么问题……” “那件案子……一个多月了吧?那雷震有那么厉害?当初他是伪装的?” 卫慈叹口气,“不知道,不过雷震这个身份,应该不是他的本来身份,我看太祝寺那几位的意思,似乎已经猜到他是谁了!但是……别管怎么说,这回咱们官方修行者可算是丢人丢大发了!” 丢人……只怕还在其次吧? 周昂心里忍不住想:吕著这一死,很多事情都瞬间崩塌了! 瞻州吕氏那边是不是愿意接受官方给出的死因说法?就算接受,死在你们的保护下了,这个事儿又该怎么算? 吕著死了,看样子凶手已经被上官们锁定为春风会的一位高手,那么,那位高手把自己送进监狱大牢一个多月,就是算死了吕著的思路,在刻意等他进去的话?目的是什么?单纯的有仇,要杀人,还是……抢东西? 那么现在……东西丢了没? 如果东西没了,吕著也死了,还拿什么吊住李铭? 吕家的乔迁喜宴,就在两天后,这下子喜宴不用办了,发丧吧! 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周昂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去看看李铭现在在哪里,跑了没。 还好,镜子的视野很快就锁定了他,这家伙还在江边优哉游哉的钓鱼呢,显然他还不知道吕著已经身死这件事。 也就是说,他并非此事的同谋,而且尚不知情。 那事情……至少是抓捕李铭这件事情,就尚有可为之处! ………… 吕著之死,惊了所有听到消息的人一大跳。 但一直到下午,随着高靖从郡祝衙门那边参与议事回来,县祝衙门这边的众人,才算是搞清楚了这件事情的大致始末。 杀人者的确就是那个雷震,郡祝衙门和太祝寺那边,都有相关高手,可以清楚地证明这件事。只不过,这个雷震,本名其实叫韩震,太祝寺那边关于他的资料,据说有厚厚的一摞,因为他是众所周知的春风会高层之一。 只不过在这件事情里,谁都没有料到,他会心甘情愿地“落”到县祝衙门这边,而且也审过了,各方面的定位都很清楚,只是春风会的一个小虾米,而且把他转押到郡祝衙门的大牢之后,这一个多月里,他表现很正常…… 所以,他就这么瞒天过海的在大牢里憋了一个多月之后,猝然出手,击杀了吕著,夺走了他随身携带的那件法宝,并且第二天早上,还通过幻术幻化成吕著的模样,大摇大摆的骗开了牢房的大门,跑掉了。 据说,太祝寺那边的高手进行了“回魂”,还原了昨天深夜他杀掉吕著的全过程——吕著身为第六阶的修行者,又随身带着一件很厉害的法宝,却连一分钟都没撑过去,当整座大牢都已经被那韩震的大型幻术所遮蔽,就连他的法器,都没有派上多大用场,而当时同处大牢之内的其他犯人,也无人察觉,他就已经被韩震给干脆利落的击杀了。 过程快得吓人,也简单的吓人! 高靖颇为无奈地道:“这件事的罪责,咱们衙门同郡里,一家一半。从上到下的所有参与了当初雷震一事的人,统统扣除部分功勋。不过还好的是,吕家来了一位少爷一位小姐,虽极为悲恸,但他们并没有要怪罪咱们两级衙门的意思。甚至于,那位吕家小姐还当场就表示,愿意继续配合太祝寺和咱们,继续做饵,帮忙把李铭给钓上来,为此,他们吕家会暂时不发丧……” 这是个很明智的思路! 李铭不死,对吕家来说,尤其是对于失去了吕著保护的吕氏来说,就始终有一柄利剑悬在头顶,更何况,如果李铭知道吕著曾经一度投靠了官方修行者试图算计他,那按照通天教的一贯行径,灭门之祸怕是也要近在可期了。 应该说,那位拿主意的吕家大小姐,是个相当睿智,也相当有决断的人了。 这个时候,周昂犹豫了一下,道:“县祝,郡里的大牢那边,我们还能去看看吗?” 高靖摇头,“尸首已经被转移,犯人从头开始逐一清查,现在,不是郡祝衙门内部的人,谁都不好进了。” 周昂闻言叹了口气。 最近这二十四小时之内发生的事情,实在是让他颇觉无力。 甚至于,这二十四小时之内发生的事情,比当初面对那夜里忽来的狐妖,比当初差一点儿就要被王果那自己的一魂一魄给摄走,还要让他感觉更无力。 这种从头到尾无力参与进去,无力影响到事情一丝一毫的走向,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手得手之后扬长而去的无力感,让周昂颇觉烦闷。 当然,他能猜到,想必越是往上,这种烦闷的感觉会越是加倍的严重。 太祝寺的那位姜明员外郎,郡祝沈明,背了人眼的时候,他们只怕会暴跳如雷的——这件事情里,他们本该是主角,所以被戏耍的感觉,肯定更强,也更让他们无法接受。 这个时候,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反倒是从来都很少话的何镌,这时候居然开口道:“咱们这一行,不就是这样吗?看守的人只能定点守着,能做的只是瞪大了眼,再瞪大眼,唯恐不小心盯漏了,但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每件事都盯得住,所以到最后,总是有些事情,让你觉得特别无力。” 方骏这个平常都是傻呵呵地乐着的人,这时候居然也感慨了一句,“是啊!咱们是死的,人家是活的,要来就来,要走就走,永远都是有心算无心。” 此时遭受打击,气氛本来就丧,让他俩这么一说,顿时气氛越发压抑。 周昂低头不语,忍不住心想,“算了,冒点险就冒点险吧,我必须想办法尽快帮大家把那李铭的行踪给锁定了。死了吕著还好,总不能再跑了这李铭!” 脑子里转着这个念头,他下意识地就又想看看李铭现在在哪里,但是这一次,镜子却过了好大一阵子都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周昂愣了半天,才恍然回过神来:这家伙居然已经跑了! 只有这一个可能! 镜子的“看见”和“视野”当然不是全知全能的,昨天周昂就已经通过一次次的试验琢磨出来,镜子能够掌控和捕捉的“视野”范围,大概是三十里的范围之内。或许以后随着自己的实力提升,镜子的捕捉范围还能扩大,但至少目前,它还只能看到这个范围之内的景象。 所以,镜子没法给出反应,当然就意味着那李铭已经跑了。 只是不知道这家伙是从哪里、怎么就得到消息了,也完全不知道他得到的是什么消息——或许是他察觉到了吕家的异常?再不然就是察觉到了官方修行者行动的异常? 总之,这家伙实在是机敏的不像话! 想明白过来之后,周昂忍不住在心里哀叹了一声。 他知道,别管接下来官方修行者这边怎么盯紧,这件事,都已经结束了。 而这一次的事情,毫无疑问是自周昂来到这个世界以来,尤其是成为修行者,并加入到官方修行者的行列之后,所经历的印象最为深刻的一次失败! “韩震,玉兰宗!” “李铭,通天教!” “我记住你们了!” 呼……总算把这一段写完了。 其实写之前我自己是犹豫的,要不要写那么丧的段子,但犹豫再三,还是这么写了。只是写的比我预计的要冗长了一点。 我想要这么一个成长的过程,虽然这么写,的确有点文青。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吃瓜 一直到七天之后,随着长安太祝寺的人最终离开翎州,因为李铭的意外出现而引起的这一系列波动,才算是最终尘埃落定。 毫无疑问,事情是以官方修行者这边的大败亏输且狼狈不堪而宣告结束的,而在官方修行者过去的行动纪录中,这样失败的例子,并不少见。 受这次失败影响最大的,除了刚刚迁居本地的瞻州吕氏之外,反倒应该是周昂了——瞻州吕氏失去了家主,只能由刚刚十六岁的长子吕洵匆匆地站出来顶家,而吕氏本该煊赫热闹的搬迁大宴,也因为缺少了当家人的主持,显得格外潦草,并因为随后的出殡,而成为街头巷尾热议中令人或嘲笑或唏嘘的对象。 而对于周昂来说,这一次的打击,固然不是他直接损失了什么,但自从李铭匆忙逃离了翎州开始,周昂的修行便忽然遇到了阻滞。 如果可以画出曲线来,那么此前的周昂一直都是平缓上升之中有几次小高潮小爆发,而这次事件之后,他的曲线开始变成平直之中缓缓下降。 即便没有郑桓师叔的讲解,周昂也知道,这就是引导术的另外一面了。 你要做一件事,做成了,你的心志得到极大的成就感,引导术自然会给你正面的提升和回馈,但你想做的事情失败了,一时心志凝塞,别说提升了,日常修炼不辍的情况下,能够稳住现在的情况,不大幅度的调头向下,就已经不错了。 吕氏那边,失去了整个家族的依仗,但好歹总算是收获了整个官方修行者体系的愧疚和同情,太祝寺的人临走之前,还特意又召集郡县两级的几名重点官员,强调了以后对吕氏的关照和保护。 人死了,法器也没了,以吕氏的情况,固然很可能会就此一蹶不振,但是却也一下子远离了风波,又有郡县两级官方修行者的保护,吕著的妻子儿女想必就此安居下来,反倒是问题不大。 但周昂这边,却难免有了些说不出的意志消沉。 而就在这种情况下,又是几天的时间过去,当时间进入七月,郡县两级发现李铭这次是彻底消失了,于是,派驻到鲁大员家里蹲点的人,也纷纷地撤了回来。 但随后,就在人手撤回来的当天,郡里亲自出手,安排了几个人到鲁大员家里,待了足足一个下午。 等他们离开了,鲁大员也就忘掉了自己不该记住的一切。 ………… “周生近日颇显消沉,可是遇到了什么疑难?” 七月流火,白天依旧热得很,吕端穿着轻薄的布衫,手里握着把大蒲扇,一下一下地摇着,笑着看周昂大口吃西瓜。 西瓜是拿凉水湃了一个上午的,入口冰凉甜爽,这样的天气里来上半个瓜,自然是一桩美事。可即便是吃瓜吃得爽,周昂仍是下意识地有些眉头紧锁。 把瓜皮丢进桶里,周昂叹了口气,道:“是有些挫折。”但旋即,他又摇摇头,道:“不过也没什么,还是我自己的心境不够坚毅。” 说到这里,他居然又摸起一块瓜来,接着啃,一边啃一边道:“我要是能有先生您这份心境和定力,这点事也不算事了。” 吕端闻言笑起来,微微摇头。 来吕家的次数多了,彼此越来越熟,周昂从很早就直接以“先生”相称,吕端也没有丝毫反对的意思,到现在,虽然彼此都没有明说什么,但周昂却是发自内心地拿吕端当自己的老师来看待,而吕端也颇有些视周昂为弟子的架势了。 于是除了那端着的学问,两人之间还多了不少的随性而谈。 这个时候,见周昂吃瓜吃得欢,吕端似也无意深问,只是道:“少年心性,遇到些挫折,难免一时消沉,无妨的,自己想明白了就好了。” 周昂点头,丢了瓜皮,把最后一块瓜拿起来,边啃边道:“先生,您当年着手平叛那时候,也就二十来岁吧?居然只用几千人,谈笑间就平定了偌大的叛乱,在您身上,我可真是瞧不出来一丁点的少年心性啊!” 这个话算是红果果的拍马屁,但也算言出由衷。 因为吕端的确是少年早慧,青年勃发的典型例子,一直到三十岁过了,才从人生巅峰上一步摔进悬崖——后面那一段,牵涉到政治斗争的失败,是非功过实在是不好评判,但人家吕端老爷子年轻那会儿,是的确厉害的。 老实讲,周昂其实很钦佩他的能力,也很羡慕他年轻时候的成就。 仓促间组织几千人马,就敢跑去平叛,还迅速平定了对方十余万大军的叛乱,这个组织能力、统帅能力、眼光、判断,乃至于个人的人格魅力,可都不是一般二般能比的。 然而提起当年的得意事,吕端脸上却也并不见有什么骄傲或陶醉的模样,反倒仍是淡淡一笑,道:“其实那也是少年心性,换了现在,垂垂老矣,可能反倒失了那份胆气了!犹豫踌躇之下,就算还是去做了,胆气一失,良机转瞬即逝,说不得可能就是另外一个结果喽!” “啧!您这话说的,您从哪儿就看见自己垂垂老矣了?” “哈哈哈!” 吕端大笑。 他笑声未停,忽然有个脆生生的声音道:“呀!你怎么又来啦?” 院中树下纳凉的两人闻言,同时扭头看过去。 吕端脸上带笑,见她怀里空着,就问她:“猫呢?” 女孩子蹦蹦跳跳的,冲老爷子说话特别娇滴滴的可爱,“又找不着啦!”说完了已经跑到近前,盯着周昂,“你又吃我们家的瓜!” 周昂无奈,咔咔两口赶紧啃完把瓜皮丢掉,掏出汗巾子擦了擦嘴,道:“我下次来,给你带一大篓可好?算是赔给你!” “不稀罕!你老是跑来做什么?” “啧!这话说的,我来求学呀!当然,主要是想陪先生聊聊天,我不来,先生连个可以畅论古今的人都没有,多寂寞呀!” “呸!你就是想吃我们家的瓜!” “你家的瓜特别甜!” “哼!” ………… 陪老爷子畅谈了一个上午,蹭了半个瓜吃,临走前尝试撸猫被猫爪子威胁没能成功,等到天快晌午的时候,周昂已经骑马回了翎州城。 自李铭走后,这小二十天的工夫,除了间或衙门里有事,周昂也要跟着忙活个一时半晌的,其他时候,他的生活反倒清闲得不像话,像这样就算是不还书不借书,纯粹就是跑到吕家镇去找吕端老爷子闲谈的次数,反而迅速多了起来。 还别说,看书、闲聊、偶尔跟猫小姐斗几句嘴,回到家里再指导指导周子和练字,他的心情渐渐地就好了起来。 而这样的清闲日子,一直持续到了七月中旬。 在时隔足足近月之后,翎州郡祝衙门那边,终于再次发现了一些妖怪存在的蛛丝马迹。 *** 所以说写书还是要写爽文啊,写文青较劲的东西,容易让作者自己致郁。 状态不大好,求几张推荐票鼓励一下! 正文 第四十八章 死结 这是一只狼妖,雄性。 最早是由下面的线人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衙门的官方修行者随后介入,很快就确定了他的身份和生活习性等等。 此妖的实力应该是第九品,但无论线人还是官方修行者这边带队确认的刘瑞,对它的评价都是:具有相当危险性。 因为这家伙不但力气极大,还拥有一双利爪,据说能瞬间硬如钢铁,能轻易在大石头上抓出深深的爪痕。而且此妖生性还相当凶残,且狡诈。 这家伙经常在南边几个坊偷住户家里养的猪吃,但相比之下,显然它还是更喜欢吃那些在大石桥坊灵江南岸为数众多的流莺和半掩门。 至于说他奸诈,则是因为这家伙每隔半个月,就要出城去作案一次,跑到几十里地之外,制造一起杀戮,暴露出自己狼妖的身份,但杀了人就跑,并不吃——县祝衙门这边最近半年,关于这一类的案件,已经接到了多起汇报,至今仍在追查,但一直难以捕捉到这家伙的踪迹,就是因为大家一直错误地判断,它是一只流窜在城外的刚成妖的野狼,还不懂得怎么修炼,纯粹就是天性里喜欢杀戮。 但发现了它的存在之后,县祝衙门这边还是很快就把大石桥坊的众多流莺失踪案,和城外的袭杀案联系到了一起,并且很快就彻底锁定了它的行踪。 随后就是捕杀。 县祝衙门这边目前加上周昂和陈翻,一共是十个修行者,这一次全体出动。 首先当然是因为力求万无一失,考虑到这只狼妖的凶残,考虑到它或许有可能是第八品的妖怪,等等等等。 但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妖怪并不是那么容易说发现就发现的,一旦发现了一个,大家都需要去分润一点功劳,哪怕只是一点参与感。 对于官方修行者来说,杀妖是极重的功劳。 妖怪的尸体,尤其妖丹、妖元之类,是近乎顶级的缴获。 在官方修行者各级衙门的考绩标准里,哪怕是破获了诸如春风会、玉兰宗这样的隐秘宗门的某个阴谋,击杀若干、抓获若干、解救若干等等,算是相当大的案件了,但除非是上到了李铭或韩震这种重要人物的层次,否则,在考绩体系里,它的得分是一定不如杀妖的。 杀死玉兰宗一名第八阶的幻术师,还缴获了他们的小铁牌,这份功劳最多只能署上两个人的名字,再多了,也分不到什么功劳了。抓捕当时的“雷震雷胡子”,因为他被查出来的只是第九阶,所以顶天了只能写一个人的名字。 别管对方做了多少恶,杀了多少人,都是如此。 但杀死一只九品的妖怪,却足以列五个人名上去,人人都有积功可拿,如果像上次猎杀黄鼠狼妖那样,杀了之后还拿到了一份妖元,那就可以把当时县祝衙门的八名官方修行者的名字全部列上去了。以及侦查之人、弓手等等,也统统都可以有普通的功劳可以分润。 要不然的话,客栈里一只已经死掉的九品狐妖,也就不值得高靖和郡祝衙门的那位郡司社柳维亲自下场、争执难下了。 在周昂的理解就是:妖怪是人类天生的敌人! 春风会、玉兰宗、通天教等等,再怎么为祸,也只是芥癣之疾,而妖怪,则是几千年来人类的生死大敌。 前者是罪犯,后者是你死我活。 ………… 这一次的围捕,从头到尾都完全在官方修行者的掌控之中。 周昂和高靖一样,分头各把住一个方向,为整个抓捕行动负责总兜底。 那狼妖的确凶猛且狡诈,战斗力相当强悍,但负责抓捕它的,却是一支配合默契、经验丰富、而且已经基本摸清了它的底细的专业的猎妖队伍。 所以,根本用不到高靖和周昂出手,这家伙已经被方骏的那把重剑,一剑把脑袋砍了下来。 无人负伤,只是弄塌了两户人家的土墙而已,说一声官府办案,根本没人敢过去纠缠追究,不过等到事情结束,卫慈还是代表县祝衙门过去,一家赔了五百钱,供他们自己重新修缮一下。 到最后皆大欢喜。 七月眼看就要过去,这是县祝衙门收获的第一具妖尸。 按说没出什么大功劳,这妖怪又只是九品,报上去的时候,也不可能填上周昂的名字,或许随后的奖赏下来,倒是可能分到五两或十两银子的物质奖励,但对周昂来说,那都是次要的。 更重要的是,仅仅只是参与到、事实上只是旁观自己的战友击杀了一只狼妖而已,却让周昂那已经凝滞了大半个月的修行,一下子又重新出现了活跃的迹象。 惊喜之余,周昂不知不觉忽然就来了斗志。 其实早在大半个月之前,还是在李铭案出来之前,周昂就已经从吕端老爷子家那老仆口中,知道翎州城里应该是潜藏了不少妖怪的,对方甚至已经点醒,要县祝衙门“该清理清理”了,而周昂也知道杀妖是能极大地助力自己的修炼的,但偏偏,要寻找妖怪,实在是太难了。 县里郡里,都有在本城扎根多年的官方修行者,且下面有为数众多的线人,可以提供各种线索,要发现并锁定一个妖怪,仍然极难,更何况周昂只是个光杆司令了。 所以,对于杀妖这件事来说,困难的从来都不是杀死,而是找到——虽然妖怪们的战斗力往往不弱,要杀死也并不容易。 ………… 待一切收拾干净,当天傍晚,肯定已经拿到了头功的方骏请客,众人在二堂里痛快地小搓一顿,每个人都喝点酒,至晚方散。 周昂早就已经打发来接自己的陆春生回去了,此刻散了酒要离开衙门,却还是在门口看到了陆进在候着,周昂也没说什么,只是哈哈一笑,便招呼了陆进一起,两人步行回家。 进衙门将将快要一个月,在郭援的管带之下,尽管他根本不可能真正接触核心的东西,而且县祝衙门这一个月以来,也没办什么大案子,但陆进还是逐渐了解到了县祝衙门的特殊性,不过看他的样子,倒是并没有什么要退缩的意思。 一路闲聊着回去,问了他不少问题,这个大个子倒是实诚,问什么答什么,虽不隐瞒,但绝不是什么好的聊天对象。 等回到家里,周昂自去后院给母亲问了安,然后就被周蔡氏打发了回来早点歇息,但其实周昂并没有喝多。就在院子里冲了个凉水澡之后,他换上条短裤,虽则歪在床上,其实却是睡不着的。 于是索性又跑到书房去,点上灯读书。 到现在,他的《汉书》已经看到了快六十卷,不得不说,学识增长的同时,也从这本书里扒出了不少很有启发的资料。 所以于他而言,这并非什么苦差事。 那种从貌似平常的史料里,把一些蛛丝马迹的记载扒出来,前后连贯起来加以整理和适度联想,推导出一些几百年前的修行者和隐秘宗门的起起伏伏的收获,对他而言,是相当享受的一件事。 所以一旦开始读书,他往往很快就能沉下心去,特别的专注。 这一看,就又是直到一支蜡烛烧到了头,他才停下。 窗外已经是暗夜沉沉。 足足几十只蚊虫,就在窗口的位置一次次的尝试往亮着灯光的房间内冲,但总也冲不进来。 窗外无月亦无星,只是压抑着的阴暗。 这似乎是又在酝酿一场大雨。 伸过懒腰,周昂合上手里的书,下意识地拿起手边的镜子,摩挲片刻,连着竹牌一起都拿起来,吹了灯,起身回到卧室,把东西都放到枕头底下。 躺到床上要睡觉的工夫,他还忍不住想:要是镜子能帮自己找到城里的妖怪就好了。 可惜的是,经过过去这段时间的各种试验,除了范围的局限之外,镜子的“视野”似乎只能帮自己找到和锁定自己已经认识、至少是知道的人,却并不能主动地去帮自己“发现”些什么。 对此,周昂认为还是目前自己的实力太弱。 因为以镜子在过去的事件中展露出的实力来看,这应该是在它的业务范围之内的,所以,只可能是自己实力太低,无法调动它的这部分功能。 然而这却正好形成了一个死结:自己需要杀妖来提升修为,但是不易找到,找不到就只能慢慢熬、慢慢修炼,实力提升就慢,实力提升慢,就无法调用镜子的这部分功能。 完美的死结。 周昂叹了口气,但还是很快收束精神,闭上了眼睛。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有些念头闪过,但他还是很快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隐隐感觉似乎有些不对劲,潜意识里的警觉,让他克服了脑海中对睡觉的贪恋,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然后,他一下子就愣在那里。 面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而自己正置身其中,只穿着一件大裤衩子,躺在树下的一块大青石上。 “这是哪里?”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妖境 天地清清濛濛。 说不上是白天还是夜晚。 光线还够,至少是足够看清周身远近的一切东西,但是当周昂站起身来向更远处看,却只能看到清清濛濛的天地。 好像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了一团大雾里。 氤氲,朦胧,缥缈。 蒙了一层纱也似。 周昂愣了片刻之后回神,下意识地就猜这应该是在梦里。 但偏偏身体的触感,那种空气的微凉,激得皮肤阵阵紧缩,微微有一些小颗粒的感觉,却又是如此的切身且敏锐。 做不得假。 随后他脑子恍然一亮,想到了两个可能。 一个可能是,会不会是师父回来找自己了?他把自己拉到这里来的? 另外一个可能就是,难道是镜子终于想通了,要给自己托梦了? 此时下意识地转身,他看到了自己起身的大青石上,放着一面小巧铜镜,一块竹牌,以及一把匕首。 这是自己的随身老三样,只是缺少了香囊里的那些符。 他赶紧过去,把三样东西都拿起来,想收起来,却发现身上只有一条大唐流行的直筒式的大裤衩子,东西根本无处可放。 “镜子兄,是你要给我托梦吗?” 彼此相处两个月,已经熟到不需要刻意把话说出来了,周昂只需要在心里冒出一个想法,镜子就能知道。而且周昂知道它能知道。 但这一次,这个想法一出,镜子却似乎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没有往脑海里传递的那种模糊的意识,更没有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在自己面前渐渐具现出来的一个人形。 所以……镜子不是要托梦吗? 看来这里的确不是梦境? 周昂一时间有些迷糊,下意识地拿着东西左右走动几步,但无论近看还是远眺,除了树林、低草、远处缥缈的雾气,别的似乎什么都没有。 他正发呆,忽然感觉手里的镜子微微一动,隐隐有些发热。 周昂下意识地吓了一跳。 上次这镜子发热的时候,自己随后就看到了李铭。 那一次,周昂只是能感觉出来它有些微热罢了。 而这一次,是握在手心里,清楚地感知到那股热度倏然而来,竟是比上次要热了许多。 只思考了不到一秒钟,周昂顾不上自己身上只有一条大裤衩子,第一时间便向着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疾掠而去。 说是小树林,其实是倒下的大树周围长出一些小树,围绕着乱七八糟的灌木丛罢了——光着膀子一头扎进去,结果可知。 周昂身上几乎是一瞬间就被划出了好几个口子。 但他没敢叫出声来,而且他很快就知道,自己的这次躲藏,简直无比的正确,而且自己没叫出声来,也是无比的睿智。 因为他才刚刚钻进灌木丛,那大青石附近,竟随后便出现了一阵空气的扭曲,随后,便有一名身材高大的道袍中年人凭空出现。 他迈步走出原地,第一时间拔剑出鞘,在周围谨慎且迅速地扫视了一圈,没有发现异常,随后才冲空气扭曲处打了个符号。 随后,又是一个年轻人凭空出现。 那人一进来就快步走开,让出了地方,于是紧接着,第三个人出现了。 四个,五个,六个…… 在极短的时间内,共十一个人,凭空出现在了那块大青石附近。 周昂瞪大了眼睛,不敢漏过眼前的任何一幕。 这也……太玄奇了! 自己这到底是到了哪里? 这些人又是谁? 他们一共十一个人,有老有少,做什么打扮的都有,但一看就知道,他们的行动规整有序,明显是一队统一的人马。 而且还在人手陆续“出现”的时候,他们每个人刚一出现,第一反应就是拔剑出鞘,随后便自觉地散开阵型,去占住一个方位为队友警戒。 这说明他们不但是有组织的,而且对这里的环境有着极为明确的判断——他们知道这里是哪里,知道该怎么做。 所以大概率上来说,他们的目的也应该是极为明确的。 这跟自己迷迷糊糊的出现在这里,截然相反。 所以,理智的判断,这绝对不是什么梦境,这应该是一个真实的环境。 镜子依然在发热。 这说明自己还处在危险中——废话,那帮人就在距离自己十几米远的地方,拿着剑警戒着呢! 还好的是,他们似乎有着明确的预期中的敌人,所以,所有人的观察,都是基于此而发,因而并没有人去仔细的观察附近是不是有什么人隐藏。 等到十一个人都到齐了,那第一个进来的中年道袍男子阖剑入鞘,转过身来,严肃地道:“该说的在来之前你们也都知道了,现在只提醒你们两点,第一,无论如何,拿好你们手里的玉牌,那是你们出去的唯一可能!” “第二,记好了,这里已经不是人间界,这里是妖怪的世界。”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你们没有任何依仗,你们只有身边的这些师兄弟,所以,你们首先要做的就是活下来,活过一个月,并尽可能拿到更多的斩获,一个月之后,上师会把你们都拉回去,记住没有?” “记住了!”众人纷纷低声回应。 “好了,你们也都明白,每一次打开妖境的潜入,都是极端困难的事情,所以,不要浪费这一次的历练,去吧!” “诺!” 众人又都低声地齐齐应诺,随后便向着周昂栖身的灌木丛侧方伏腰低掠而来。 周昂吓得大气都没敢喘。 但是还好,他们只是从旁边经过而已,而且都速度极快,再加上能见度又不算高,十个人先后从灌木丛旁一掠而过,竟没有一个人发现灌木丛里藏着人。 而等他们走后,那穿道袍的中年男子抬手抚须,只是看了一眼那帮年轻人掠走的方向,随后便返身回到了那大青石旁,抬手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然后,他的身影忽然就又凭空消失了。 而这个时候,栖身在灌木丛中的周昂,已经完全惊呆了。 一直到过了好大一阵子,他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给自己裹上一层“空气软甲”,然后走了出来。 正文 第五十章 不是人? 大青石依旧。 周昂赤着上身,只穿一条裤衩,渐渐觉得有些凉气袭人。 那中年道人自是早已不见,十个潜入的历练者,也早已奔入缥缈的雾气中,不知已去往何方。现在就只剩下周昂一个人,还站在这里。 掌中的镜子早已褪去了方才的热度,握在手中一如往常。 周昂再次极目远眺,看着远处那被缥缈的雾气遮挡住的世界。 妖境?妖怪的世界?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 “镜子兄,是你把我拉进来的,对吧?”周昂在心里问镜子。 镜子不答。 周昂看向远方的雾气,有些心动:他最近特别想找只妖怪来杀,现在居然被镜子给送到了一个妖怪的世界,他当然想要跟那些到这里来历练的人一样,去看看那雾气的后面到底是怎么回事,顺便看能不能有些收获。 然而在此之前,他必须得确定自己能活着出去。 刚才那穿着道袍的中年人所说的话,他都听在耳中,对那句“每一次打开妖境都是极端困难的事情”,是尤其的印象深刻。 想想都知道,如果这里真是所谓的“妖境”,是一个充满了妖怪的世界,那当然是相当危险的人类进入这里,跟妖怪们混迹在人类的城市里有些相似,但困难程度却又有着不知道多少倍的增加。 因为人类的世界里,多得是非修行者的普通人,妖怪们混迹在那里,并不太容易被发现,但人类混进这里,却是要混进一大群妖怪里! 这个难度,大约跟一只狐妖或狼妖混进修行者队伍的难度差不多了。 所以它当然是极端凶险的。 而刚才被送进来的那帮人,明显都是经过了充足的准备的,可不像自己,不但此前对这里一无所知,现在身上更是寒酸到只穿着一条大裤衩子! 于是他按捺住自己的心动,先就在心里问镜子:“你能把我弄出去吗?是必须要待够多少天,或者是只能下次跟那帮人一起挤着回去,还是……你能随时把我弄回去?”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他忽然就觉得眼前一黑,那种感觉,就像当初被自己的师父拉着穿梭天下差不多,于是他下意识地就闭上了眼睛。 而下一刻,他感觉自己一下子被投入到了一处闷热难当的环境里。 此时睁开眼睛去看,他发现,自己竟是已经回到了家里的卧室。 周昂大惊,旋即大喜。 也就是说,镜子有能力随时把自己拉到那个“妖境”,也有能力随时把自己给拉出来? 这可不像是那中年道人说的那么“困难”啊! 不过想到这是师父留给自己的镜子,想到镜子过去展示出来的种种玄异且超强的能力,周昂又下意识地觉得,这对镜子来说,应该是很正常的! 这一下,周昂瞬间就动力十足了。 只要能进去又能出来,那么他觉得对自己来说,那“妖境”的危险程度,就直线下降了当然,周昂大约能够猜到,刚才进去的那帮人,应该是什么大宗门的人,因为只有大宗门,才有可能打开那什么“妖境”的进入通道,毕竟对于绝大部分普通修行者来说,哪怕是官方修行者,都是连“妖境”是什么都不明白,平常是压根儿就不知道有这个一个地方存在的。 嗯,仔细想想,大约像郡祝沈明那样出身玄都观的名门弟子,就是靠着这种妖境的历练,才年纪轻轻就达到了第六阶的? 那所以喽,连那些有能力打开妖境进入通道的名门大派,在派遣自己的优秀弟子进去历练的时候,都要一再提醒里面的危险,自己一个小小的第九阶野生修行者要进去,当然要更加的小心谨慎才行。 可是……那里有妖怪呀! 一想到这个,想到自己此前已经停滞了大半个月毫无存进的修行,周昂就控制不住地心热。 此时翻身下床,周昂简单检查了一下自己胳膊上的伤口,发现没什么大碍,当即便热情难抑地拿起衣服来穿上,又仔细地把自己的剑、符都检查一遍,发现所有东西都预备周全了,拍拍腰囊,又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把这件事情再考虑一遍,确定自己还是那么的想要进去,这才抄起镜子和玉牌塞到怀里,把“桃夭”挂到腰带的挂钩上,在心里默念,“带我进去!” 脑海里忽然传来一种可以称之为“亢奋”的情绪,怀里的镜子微微一颤,下一秒,周昂再次进入了那种奇异的“穿梭”的状态,并且很快,他感觉自己再次停下了,周遭能够感受到的温度也一下子凉了下来,于是睁开了眼睛。 但这个时候,他才刚刚睁开眼睛,却忽然发现,就在自己身前,居然站着两个人他愣了一下,那两人也愣了一下。 周昂左右看看。 没错,这就是自己上次来过的地方,还是在那块大青石附近,而不远处的地方,则是自己上次躲藏进去的灌木丛。 那个相貌凶恶的家伙开口问:“你的接引使呢?” “啊?哦……”周昂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感受到怀里镜子传递过来的那种强烈的“躁动且亢奋”的情绪,以及那微微的热度,周昂很快就调整过来,演技瞬间飙升到顶点,“接引使说还有,要我在这里等一会儿。” 那两人居然点了点头。 他们手里的刀剑都放了下来,另外一个忍不住道:“接到传讯,吓了我们一跳,还以为有人类进来了。喂……你不是人吧?” 你才不是人! 周昂在心里骂了一句,脸上却挤出一抹笑容来,不答反问:“你们就住在这附近?” 那人道:“嗯。我们也刚来没几年,现在只能住在村子里!唉……叫我说,兄弟,你也傻了,老子就后悔的不行,当初就不该信那什么接引使的话,待在外面多舒服,老子看上谁就吃掉他!哪像这里,一日日的被要求按照人类的规矩来生活,还要干各种活,想出又出不去……” “咳……好啦!” 另外一个人咳嗽一声,很快打断了他,问周昂,“听你的口音,你是在唐国‘转灵’的?” 正文 第五十一章 马妖 周昂一直都觉得,自己的演技挺烂的。 这从当初自己根本就没能骗过紫烟奴的事情,可以得到确认。 然而在这个时候,他发现这两只妖居然没有起丝毫的疑心,于是他一边做好随时撤退的准备,一边认真地而又“拘谨”地跟两只妖怪聊了起来。 它们俩都是来自汉国的妖。 话偏少的那只,是一只獾妖,话偏多的这个,是一只狗妖。 周昂自称是来自唐国的马妖。 他们已经离开人类的世界太久,显然都特别的怀念外面,老是想问周昂最近都吃了什么人,但周昂显然对这“妖境”里面的情况更感兴趣,于是说不几句,就开始套话——还好,或许对他们来说,周昂这只马妖兄弟既然已经进来,那很多情况都是马上就能见识到的,而且吓唬新人,似乎是每个人……和每只妖都会有的恶趣味,所以,周昂稍微一引导,那话多的家伙立刻就竹筒倒豆子了。 他们所处的这里,不远处就是第七村,是隶属于第三镇下面的一个小村子,而第三镇又是隶属于横野将军的大城管理。 至于横野将军是谁,他们也语焉不详,只知道是横野将军城的主人,旗下管理十几个大镇,合计据说上百个村庄,大大小小的妖怪一族,成千上万。 他说每个村子里都有一个村长,负责带领大家耕田、打猎、生火、做饭,每五日还要上一次效忠课,刚被接引使带到这里的时候,要学一年人类的字,要求会读会写,学得好的,还有机会直接到横野将军的大城里去做事,就不必耕田了,但学的不好的,就要被分派到镇子上,和村子里。 像他们现在待的这个村子,住了五十多号妖怪,大家来自天南海北,都是经过集中“管教”之后分派过来的,平日里除了要耕田打猎供自己吃饭之外,还要学习做工。目前村子里的主要业务是打造车子。 别的镇子有集中伐木的,伐下来的木头,会被运到这里来,由他们负责肢解开,生产那种“很大很大”的大车,能坐十几只妖。 话多的那家伙笑嘻嘻地告诫周昂,进了“管教营”之后,一定要老老实实的,最好能多识字,平常也得聪明点儿,别打架,也想着要逃走。尤其是别想着反抗啊逃跑啊之类的,他说,“没用的”,“你跑不出去”,“跑多远都能立刻被找到”。 他说管教营那里有特别多厉害的大妖怪,每一个都神通广大。只要被他们抓回来,就是各种难以忍受的折磨,包括但不限于毒打、炙烤、冰冻等等,据说还有搜魂之术,能让你的脑子疼得恨不得自己打爆。 他还尤其郑重地叮嘱和告诫周昂,千万不要老是变回本身! 他说这一点格外重要! “大家都是妖,谁不知道变回本身最舒服啊!”他说,“咱们在外头,那是迫不得已,只有变ChéngRén形才好混进去,我们原本也以为这里会很舒服,结果来了才知道,王下过命令,不许任何人变回本身,王说,‘在这里要学会做人’!还说什么,‘把人做好了,才能夺回外面的世界’!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现在就是想再吃一次人的心肺,太好吃了……” 他又补充,“对了,你千万记得,尤其是在睡觉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晚上有人抽查的,我有一次就是睡得太死了,没注意,变回原形了,结果正好被发现,最后把我吊起来,打了一百鞭子!那鞭子是特制的,打起来特别疼,而且还没办法尽快康复,我在床上躺了足足半个月才爬起来!” 周昂诧异于他话里的信息,其中对于他话里的“王”最感兴趣,于是问他“王”是谁,他说不知道,只知道是这一方妖境的主人,也是横野将军的主人。 这时候那话少的家伙插了一句,说“王”原本是整个天下的主人,只是后来被人类打败了,才被迫退出人间界,独力拓展出了这样一个“妖境”,来供同族们生存和学习。话多的那个说对。 他们说,这些都是每五天一次的效忠课上会反复讲的东西。 ………… 周昂就这么拉着他们聊啊聊,聊了估摸能有小半个时辰,但他的“接引使”却一直都没有出现。 那两只妖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狗妖不停地晃动着手里的砍刀,冲獾妖吐槽,“怎么办?我还想再回去睡一会儿呢!他的接引使为什么那么慢?为什么他居然选了咱们这里进来啊!我想回去睡觉了,我很困……” 獾妖说:“你闭嘴!” 狗妖忽然又高兴起来,说:“哎,你说这个兄弟的接引使会不会把他忘了?要是他的接引使不来,可就好玩了!” 獾妖说:“你闭嘴!” 周昂赶紧打岔,又问:“要是我的接引使真把我忘了,我该怎么办?” 狗妖咧着嘴笑,说:“那你就惨了兄弟!没有接引使,你可入不了籍!你看……”说话间,他亮了亮腰里的腰牌,拍一拍,“有这东西,你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 獾妖说:“你闭嘴!” 狗妖笑嘻嘻的说:“不过没关系,你别害怕兄弟,我们可以把你报上去,就说你的接引使把你忘了,但我们发现了你,到时候我们负责把你押送到横野将军城里去,你只需要接受一遍审查,就还是能入籍的。到时候就跟我们一样,也是先集中管教一年,然后就分到下边来喽!” 周昂赶忙道谢。 獾妖忽然问:“你不会是人吧?” 周昂说:“我当然是妖!” 獾妖说:“那你的接引使呢?” 周昂说:“我也不知道啊!” 狗妖似乎被提醒了,砍刀拎起来,“天都快亮了,我想回去睡觉!我很困!你到底是人还是妖?” 周昂义正辞严,愤愤不平,“我当然是妖!” 两只妖怪交换个眼神儿,然后走到一边去讨论。 周昂打量着他们两个,同时感知着怀里镜子的热度,犹豫了再犹豫,觉得自己对付一个或许还行,同时对付两只妖,却没有什么把握。 关键是虽然聊了半天,但生怕对方起疑心,自己压根儿也没敢问他们都是几品的妖怪——怕就怕他们一只妖就足够秒杀自己。 这时候,獾妖说:“我觉得他不对劲,他老是打听这个打听那个!” 狗妖说:“打听才对呀!大妖们不是说了,凡是那种你明明不认识,但上来就跟你自来熟的,就很有可能是外面的人混进来的!据说他们都是那些大宗门的弟子,是混进来要杀咱们的。但你看他,他就不是,他什么都不懂,跟我那时候刚进来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 獾妖说:“可是他没有接引使!” 狗妖说:“他的接引使把他忘了!” 獾妖说:“那咱们该怎么办?” 狗妖说:“我想睡觉了,我觉得咱们该把他带回村子里去,交给村长!” 獾妖想了想,转头问周昂:“你是要继续等你的接引使,还是愿意跟我们一起回村子里去?我警告你,别想跑,我们随时能抓住你!” 周昂赶紧举手,说:“我跟你们去村子!” 两只妖怪闻言又交换了一个眼神,獾妖正要说话,那狗妖却忽然道:“我怎么觉得不对,你穿的这身衣服,我觉得很眼熟!” 周昂闻言下意识地心里一惊,但旋即他低头看了一眼,镇定下来,说:“我的衣服怎么了?哦……我在外面就是这样,我是个‘读书人’,哈哈!” 两只妖怪闻言释然。 于是狗妖道:“那咱们走吧,你跟我们回村子!但我先告诉你,要是你的接引使来了找不到你,可不要怪我们!” 周昂当即道:“不怪你们!” 于是周昂被他们一前一后地带着,终于离开了这片林子。 这里的环境似乎很奇特,那就是不管你站在哪里,周围永远都是一副雾霭沉沉的模样,但是当你走过去却发现,那里根本就没有雾。 周昂抬头看天,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似乎是注意到了周昂的动作,狗妖又开口了,他说:“我们这里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的。只有外面才有!” 周昂大惊,“有太阳也没有月亮,那怎么会有白天和晚上?” 狗妖哈哈大笑,看向周昂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一副城里人看乡巴佬的怜悯与嘲笑。这一次,连话少的獾妖脸上都微微露出一抹得色。 狗妖得意地说:“我们这里虽然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但我们就是有白天和晚上,是不是很厉害?等一会儿天亮了你就知道了!” 说完了,他扭头对獾妖说:“这兄弟真有意思,跟我刚进来的时候一样傻!” 就在这样的嘲笑里,一人两妖一路走下一片小山岗,很快,雾霭笼罩的地方越靠近越清晰,周昂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座小村子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这里就是我们第七村!怎么样,跟外面很像吧?” 狗妖得意地说。 来几张推荐票呗? 正文 第五十二章 妖性 坦白讲,这里破落得根本就不像是一个村子,反倒有点更接近周昂上辈子在网上看到的那些国外贫民窟的图片。 大唐讲求宏大壮阔之美,长安城就不说了,就只说地方上,无论是官舍还是民居,莫不以此为审美倾向,到了翎州来说,已经偏南方,实话说,比起长安城附近的那种雄阔,从气质上还是要差了些,可即便如此,也讲究个厅是厅堂是堂,稍微有些钱的人家起新宅子,就要带廊柱。 为什么?大气! 翎州城外的很多村子,你远远一看,或沿河而建,或依山成势,那些房屋在屋檐错杂间,总有说不出的一抹整齐。就算是未经规划,也总是带着些规整的感觉这是大唐国民,或者说是人类下意识的审美追求。 但是反观眼前,就是……一堆木料、木板胡乱搭起来的窝棚。 杂乱不堪。 而且这摆明了也绝不会结实。 坦白讲,之前听那狗妖说起这妖境的一些事情,尤其是集中管教和培训,学习人类的文字,在管教结束之后还进行分工之类的,周昂是越听越心惊的! 给他的感觉,这不像是传说中的妖怪,倒更像是一个穿越者在努力教化自己未曾开化的部族而且对方似乎已经做得很好了! 但真的走到了这座“妖村”面前,周昂却又忽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或许它们口中的那位“王”,是真的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妖,但目前来看,他所做的这一切举动,似乎还远远没有达到可以让自己震惊的地步。 一人二妖走过村外河上搭起来的独木桥,很快就看到了另外的妖怪。 那两只妖手里也拿着刀剑,看样子似乎是在村口执勤站岗的。 远远地看到獾妖和狗妖,他们就打起招呼来,随后听着狗妖介绍,两人都扭头看着周昂,跟狗妖獾妖一起窃窃私语了几句,随后两只妖怪就哈哈地笑了起来。 “哎,傻子,你既然刚从外面来,身上肯定有吃的!” 周昂摊手,做痴傻状,“什么吃的?” 他现在其实特别的紧张。 早在跟狗妖和獾妖闲聊的时候,他脑子里几乎无时不刻地在转动着念头,反复掂量是不是要先下手为强,哪怕杀掉一只妖怪就跑呢,但犹豫再三,他还是想要借机混到他们口中的村子里来看一看。 这当然是出于好奇心。 他不但好奇他们口中的那位“王”,到底是个怎样的妖怪,竟然会尝试用这种方法来把妖怪们培训和组织起来,也同样好奇他这么做现在做到了什么程度。 但与此同时,他当然也知道,自己马上要深入的地方,有几十只各式各样的妖怪,而一旦被他们发现自己并非他们的同类,他们马上就会对自己群起而攻之。 他尤其害怕的是,这村子里有能够一眼识破自己的妖。 这毕竟是个玄奇的世界,这个世界上既然有妖又有人,既然有人能一眼看到妖气,想必也有妖能一眼就看穿自己身上的“人味儿”。 只不过就截止到目前观察到的结果,一是让他对那位“王”的“施政”,稍稍放下了些戒心和惊奇,二是他发现自己遇到的这几只妖怪,可能是已经经过集中管教和驯化的缘故,至少是在同类面前,倒是并没有展现出太多的攻击性。 所以他才决定继续装傻,准备至少也要混进村子,去观察下这村子内部的情况,然后再决定是马上就撤,还是找机会杀死一只再撤。 但这个时候,随着周昂的回答,那守在村口的两只妖怪却忽然走了过来。 獾妖和狗妖也跟在他们身后走过来。 当头的一只妖怪,长得虎背熊腰,周昂猜它应该是一头虎豹之类的猛兽所化。 四只妖怪,就这么前后脚走过来,其实相当有压迫感。 “老狗说你是一只马?”那大家伙问。 周昂愣了一下,道:“啊……是啊!怎么了?” 那大家伙缓缓地笑起来如果他那个表情可以称之为“笑”的话。 他说:“你的接引使没跟你一起进来?” 周昂心里忽然有了点不好的预感,但他仍然说:“我不知道啊!他说让我进来之后等他一下,然后他就把我扔进来了!” 那家伙闻言扭头看自己值守的同伴交换了个眼神。 周昂心里不好的预感一下子更重了。 倒是那獾妖和狗妖,似乎有些犹豫和怯懦,跟在这两只的身后,隐隐地落后了几步,不太敢靠近的样子。 周昂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喂,你们……” 那大家伙忽然开口道:“你知道吗?老子已经十几年没吃过人了,我都快忘了人的心肺是什么味道的了!你知道我有多可怜吗?我甚至隔好多天才能吃上一顿肉,我太难了……”说话间,那只妖继续走过来。 周昂又退一步,“我真没带吃的!我也不知道你们需要吃的呀!” “可你是一只马呀!你就是吃的呀!” 周昂愣了一下,“我是妖啊!”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咱们是同类啊!” “是啊,你是妖啊,我们也是妖啊!但除了在这里之外,我在外面的时候也会吃妖啊!你是只马呀,虽然老子没吃过马,但只要是肉就行……” “喂,你们……” “老獐……” 周昂的话还没说完,只听那只虎背熊腰的家伙叫了一声,似乎是在喊自己同伴的名字,然后周昂忽然就发现,自己周围的情况瞬间就为之一变。 有袅袅的雾气从地表处蒸腾起来,瞬间扯出一条雾溶溶的帘子,隔绝开了周围的一切,甚至连那獾妖和狗妖的身形,都忽然就消失不见了。 而与此同时,周昂怀里的镜子,正在发热,且微微亢奋地颤抖着。 那一刻,周昂觉得它传递到自己脑子里的意识,似乎是在说:上啊!杀死它!杀杀杀! 周昂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坦白讲,他很紧张。 不独独是因为对方的虎背熊腰和实力不明,也因为就在旁边,还有另外的三只妖怪在,一只已经确定了是它的帮手,另外两只也是态度不明。 而且就算是只有一只妖怪,周昂也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独力干掉对方! 现在回想,虽然已经参与过多次的战斗,妖怪也杀过不少只,甚至连第六阶的修行高手都狙击过,但那大多都是趁其不备的偷袭,真的面对面放马对战的打法,周昂还一次都没有尝试过。 而且上辈子带过来的思维惯性,他明显更喜欢用脑子解决问题,迫不得已才会想要用刀剑。 但这个时候,对方却似乎是主意已定了。 那虎背熊腰的家伙一步迈过了帘子。 他脸上露出幸福和憧憬的笑容,认真地说着:“我至今都记得,当年我吃过的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真嫩呀!真好吃!我后来再没吃过那么好的东西了!” “你肯定也没那个小女孩好吃,但我不嫌弃你,老子今天就想吃了你!” “要怪就怪你的接引使吧,谁让他不把你送到地方呢!” “老子只是馋了,但现在大家都在睡觉,只要我们四个都不说,没有人知道你在我们村子附近出现过的。吃完了你,我依然是个好村民!” 当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周昂的心境忽然就平和了下来,他向怀里的镜子借来了一股力量,一下子破开了自己周围的“迷障”。 然后他问:“你吃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是啊!很好吃!”那家伙道。 周昂闻言再无他话,只是冷静地拔出了自己腰中的长剑。 “那受死吧!” 一言既出,周昂奋力地一剑刺了过去。 但那看似虎背熊腰的家伙,却很轻巧地闪过了这一剑,反手就是一拳打向周昂肩膀的同时,他还不忘了开口嘲笑:“你说话真像是外面的那些人类!” 只是感觉风声,周昂下意识地就明白,这家伙应该是如同自己猜测的差不多,是个力大无穷的妖怪。但就在这个时候,他也注意到,不止是此刻站得稍远的獾妖和狗妖,就连施展妖法制造了包围自己的“迷障”的那只獐妖,似乎也没有丝毫要过来给这只妖怪搭把手的意思。 这既说明了他们对这家伙的实力极有信心,相信自己不可能是他的对手,但反过来,周昂知道,这也是自己最好的机会! 他一边闪避,带着些狼狈的模样,却又刚好堪堪避开这势大力沉的一拳,一边却开口道:“你杀了我,就不怕被查出来吗?你就不怕横野将军查出来?” 那家伙裂开大嘴笑了笑,得意地说了一句,“你没有户籍!我们这里就不可能有你这个家伙!”然后瞬间凶猛地扑了过来。 周昂等的就是这一刻。 “凝滞!” 其实周昂一直都明白,截止到目前,自己是不是能打硬仗这个事儿,是未经验证的,但自己擅长“以弱胜强”的偷袭,却是一再证明过的。 所以,还是先低调,然后猝然偷袭,来得更稳妥。 于是就在这个时候,随着周昂脑海中的一声“凝滞”,那虎背熊腰的家伙扑过来的身体,在半空中忽然就停滞了下来。 虽然可能连半秒钟的时间都不到,它已经轻易地破开了这门小小的法术,但这一点时间差,已经足够周昂手里的剑对准了它的胸口,且用力地刺过去。 只是下一刻,“叮”的一声,剑断了。 周昂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瞬间脸色一白。 而这个时候,那体型庞大虎背熊腰的妖怪破开了周昂的“凝滞”法术,随即便怒吼一声,身体甫得自由,便凶猛地以整个身体做武器,再次扑了过来。 “这家伙的皮居然那么厚那么硬!” 周昂心里匆忙间想到这一句,已经来不及做出其他的反应,赶紧狼狈地向旁边打了个滚儿,堪堪地避开了这凶猛的一下。 但就在翻滚躲避的途中,周昂直觉地感觉到危险的到来,身在翻滚之中,他忽然腰背发力,同时单掌猛地往地面一拍,整个人一跃而起。 而就在他的身体飞离地面之际的那一瞬间,就在他马上要翻滚到的地方,忽然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竟是一块巨石凭空砸了下去。 正文 第五十三章 轻快灵 其实周昂一直都知道,杀妖是一件相当有难度的事情。 一个在官方修行者内部早有公论的定义就是:绝大多数妖怪,是天生就比人类、比人类修行者更善于战斗的! 单纯说起身体自身的战斗素质,举凡柔韧、敏捷、力量、速度等等,乃至于皮肤的坚韧程度,无论在哪一个级别,妖怪一族的素质都形成对人类的普遍碾压。 人类的长处是什么? 首先当然是机变百出的法术、符箓、法器等等,其次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协作。而且这种协作,在绝大多数都鲜明地带出一种“狩猎”的思维。 一如普通猎人对野兽的狩猎。 我设好一个预定的包围圈,预判好对手的能力范围和特点,然后数人合围,一通配合猛如虎,拿下。 但是单对单,尤其还不再是偷袭,而是双方过了明路的单对单,同级别的对战,人类的修行者实在是没有什么优势。 而周昂现在是修行者的第九阶,所以,只要是他跟任何一只妖怪对上,只要对方是妖怪,那就注定了要么是同级,要么人家就比他高。 更何况对方现在还有一个帮手就在旁边站着,更更何况,还有另外两只妖怪虽然暂时没出手,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那两只都是绝对不会倾向于自己的。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周昂的猝然发力偷袭没能成功,剑还断了。 可想而知这一刻周昂的境况。 幸好的是,他心里有镜子给他垫了个底儿,叫他知道,实在不行自己还可以赶紧闪人,要不然他现在的第一选择,肯定就是赶紧撒丫子跑人。 但现在,他就觉得自己还有必要倾尽全力一战。 短剑在身,但上把剑的折断,使他当机立断放弃了拔剑,反而选择了把“桃夭”拔了出来——要说锋利,或说强度,“桃夭”无疑都胜过官方修行者配发的制式铁剑许多。 虽然“桃夭”作为一把匕首,实在太短,而一寸短,就多一寸险。 但刚刚躲过巨石的轰击,周昂却反倒是一拧身扑了过去——就这一下主动出击,他与对方的距离,瞬间拉近到拳脚可以直接击中的程度。 这在那妖怪过去的战斗经历中,可能是比较少有的情况——它的强壮是一眼看得出来的,既然强壮就注定了对方必然不够敏捷,因此,对于实力相差不大的战斗来说,显然在外围游走消耗它,才是最好的打法。 在自己的长剑折断之前,周昂刚才其实也一直都是准备这么打的。 但这一刻,他就是忽然的反其道而行之了。 就是欺负对方手里只有一把刀。 正常来说,刀是短兵,可一旦近身,刀就成了长兵。 而周昂手里的“桃夭”,反而成了最合适最趁手的兵器。 一见这马妖居然敢近身,那妖怪只是微微愣了一下,旋即大喜,过去的战斗经验使他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就丢了手里至今没挥出过一下的刀,转而握起斗钵大的拳头,轰然的一拳击出。 “凝滞!” 这法术虽小,对很多妖怪,和很多实力不低的修行者来说,都是秒出秒破,但其实周昂却一直都觉得,它相当好用。 因为真正的战斗过程中,半秒钟的时间差,都已经足够决定生死了。 刚才他就只是缺了一把合手够强的兵器而已。 对方显然已经对此有了准备和提防,周昂的“凝滞”刚出,对方果然秒破,斗钵大的拳头就在眼前! 然而,周昂的速度却忽然就比刚才要快了许多。 郑桓师叔说过的,只要你够快,对手再强都没用。 “刷”的一下,血光乍现。 “桃夭”那极短的匕身以一个相当刁钻的角度,就在那只拳头即将打到周昂脸上之前,无比轻巧地从对方的手腕上“轻轻地”拉了过去。 与此同时,周昂的身体轻轻一转,顺着刀劲儿,避开了那近在眼前的一拳。 “凝滞!” 血光溅出,但那飞出来的血花,却在半空中忽然顿了一下,尽管可能时间只过了不足半秒钟,但周昂手中的“桃夭”已经再次轻灵地破开了对方的腰腹。 又是一道血花被拉了出来。 而终于,周昂的身体一个翻滚,堪堪地避开了对方的身体。 一声迟来的怒吼,终于响了起来。 在一旁等着看戏且维持着“迷障”法术的獐妖,有些目瞪口呆。 “凝滞!” 怒吼声中,对方刚刚完成一个半转身,下身还没有完全转过来,周昂已经躲开了又一块巨石,整个人不避不让,反而是奋力地扑上来,“桃夭”带着微不可查的“噗”的一声,奋力地刺入了对方的腋下腔腹。 轻,快,灵。 不求杀死,只求杀伤。 不等对方的拳头赶到,周昂拔出匕首,又是一个略显仓促却足以堪堪避开的半空翻滚,一下子就又绕到了对方的侧身后。 刚才的那一下,彻底试出来了,这家伙是真的皮糙肉厚。 仗着匕首的锋利,要划破他的皮肉,还不算难事,但要刺进去,就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最好能带着些扑过去的势能。 但是很显然,“桃夭”已经证明,它是一把足以杀死对方的利器。 那妖怪以前估计没吃过那么大的亏,手腕上被割断的筋、腰腹处一道划伤和那一下应该是刺入肺里的匕首,不但让他剧痛钻心,就连反应也一下子就慢了下来,怒吼一声时,它竟清楚地感知到了自己呼吸中的血腥气。 它知道自己被伤到了内脏。 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非但没有让他有丝毫的退缩之意,反而一下子激起了他体内的凶性,他怒吼着向前跃出一大步,使得周昂自身后而来的一次攻击一下子落了空,随后侧身,再次怒吼着冲了上来。 但就在这个时候,它却忽然发现,身前的那只马妖竟是一下子消失了。 没有“凝滞”,但他自己却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这是周昂自从掌握了之后第一次的实战应用——“幻术”。 尽管只是自己胡乱揣摩的,没人教过也没人指导过,但很明显,他这粗糙不堪的“幻术”,还是一下子就起了作用。 目前仅仅只是导致对方“愣”了一下,所以连贯的动作和气势,因为那一下停顿,而一下子失去了力道而已,但对于周昂来说,还是足够了。 又是“刷”的一下,“桃夭”再次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切进去,轻巧地在对方的左手手腕上再次拉出了一道血花。 对方发出“啊”的一声惨叫。 至此,他的两只“手”已经全部被废掉了。 但对于站在外围操控“迷障”、自己却能轻易看穿“迷障”窥得场中情况的獐妖来说,它看到的却是自己的同伴一拳击出,马妖被打得趔趄几步,倒在了地上——当然,接下来它看到的幻象,却明显是不合逻辑的了。 它听不到自己同伴的惨叫,只是看到他在一拳击中之后,转了下身,但随后,那被击倒后倒在地上的马妖却居然诡异地出现在另外一个方位——这看得它愣了一下,眉头拧起来,一脸不解。 其实原因很简单,周昂的幻术的确是太粗糙了。 真正强大的幻术,是能展现给现场视力听力所及范围内的所有人看,且完全遮蔽你们所有人的正常视线和听力,而且还能形成符合所有人逻辑判断的发展轨迹——简而言之一句话,能让人一眼看出不对劲来的幻术,都是不合格的幻术。 而对于周昂来说,他现在掌握的幻术,且不要说展现出来的画面和声音是否符合逻辑性了,他甚至借助着“迷障”的屏蔽,只敢展示给两只妖看——对于獾妖和狗妖来说,它们一直都是被屏蔽在“迷障”之外的存在。 所以,周昂施展出来的这一点幻术,严格来讲是相当失败的。 但效果惊人。 强大的对手已经被他给废了一半,接下来就更好办了。 没等场外疑惑的獐妖窥破虚实,就在虎背熊腰的这只妖怪痛到怒吼的时候,又是一个简单之极的幻象,把对方的注意力和疯狂攻击的方向给迷惑了一下,在心底里默念一声“凝滞”,利用这可能半秒都不到的时间差,使对方就算是感知到危险也已经无力扭转,周昂手中的“桃夭”,终于刺进了对方的左胸。 直接刺断了两根坚硬的肋骨,扎进了心脏。 对方近乎疯狂的用被割断了手筋的胳膊向前攻击的架势,忽然一下子就停了下来。它的身体抽动了几下,鲜血从口中、从身体的残**涌出来。 周昂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卡在断掉的肋骨中间的“桃夭”给拔出来,而随后,那家伙的尸体噗通一声先是无力地跪下,然后便背面朝上,彻底扑倒。 但周昂根本就顾不上喘口气之类的。 他那简陋、低端、粗糙的幻术,仍在持续上演,但这一次,他已经悄悄地把那仍在维持“迷障”之术的獐妖,给悄悄地纳入了幻象的范围之内。 这一次的幻术,就是要迷住獾妖和狗妖的眼睛了。 而直到这个时候,那獐妖甚至还没从周昂刚才那漏洞百出的幻象中回过神来的,因为这战斗从头到尾,一切都发生的实在是太快了。 正文 第五十四章 野性 怀里的镜子显得相当兴奋。 而且它把这种兴奋的意识,毫无保留地传递到了周昂的脑海里。 老实讲,把“桃夭”捅进对方心脏的那一刻,且不论有没有引导术这东西存在,单就周昂个人来说,他是瞬间就感觉自己好像得到了一次思想上的升华。 因为自己居然真的靠单对单硬碰硬地PK掉了一只妖怪! 而且还是在对方的帮手就在旁边的情况下! 这对他而言,当然是一次信心上的极大鼓舞。 要知道,对于一个现代社会穿越过来,早就已经习惯了世界安定和平,遇到事情第一反应也只是报警的都市亚健康文弱小白领来说,尽管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迅速地就意识到,要想在这个世界生活得更好,一定要掌握这里的最高科技,也即修行之术,但其实一直以来,他都是能苟着就苟着,实在不行尽量偷袭,尽量借助官方的力量搞团队作战的。 他一直都崇尚在智力的层面与对手作战,谋胜于未战。 这当然跟他的实力有限相关,但更严格说的,这更大程度上其实是在现代都市社会生活的时间太久,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身上缺少了很多当下人身上的那种野性。 他是被圈养长大的。 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中却会下意识地怯懦。 但这一次,他忽然发现,这种拔刀相向、气血沸腾的感觉,这种最原始的、纯粹力量与技巧上的较量,那一瞬间血脉贲张的感觉,是真的很爽! 就这一下,那些一直被理智、思维和智力所压抑着的,却一直就铭刻在骨子里的野性与血性,被一下子激发了出来。 因为他发现,只要敢,自己就的确能杀死对方! 而且自己杀死的,是所有人类的敌人,自己无须因为杀了对方而有任何思想上、思维上和道德上的负罪感。 于是这血性与野性,一发而不可收拾。 在杀死那只虎背熊腰的家伙之后,那一瞬间心中的野性雄发,让他甚至顾不上去欣赏一眼自己的战利品,也懒得管对方到底是一只什么妖怪所化,而是直接就用幻术,把那只獐妖划入了自己的掌控范围。 然后,只用了不到半分钟,他再次完成了一次对他自己而言精彩之极的袭杀! 因为幻术的搅扰,那獐妖固然疑窦大起,却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伙伴已经被杀死,但是纯粹野兽的生存本能,却还是让它在周昂袭来的那一刻,察觉到了生死危机的到来,于是一个紧急的闪避,躲开了周昂的第一招。 但幻术叠加“凝滞”的使用,却让周昂哪怕是与对方当面单挑,也丝毫不落下风——更何况,周昂还占了先手。 这一刻,周昂身上过去常见的冷静与谨慎,转变成了冷静与犀利。 过去几年的工作性质,以及个人在为人处事上的思维习惯,使得他特别擅长在面对一件事情的时候,能飞快地分析利弊,并迅速制定出应对困难的战略与战术。这个优点,在刚才的战斗中,他第一次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和实践。 现在纯属趁热打铁。 当然,敌人不同,自然要有所微调。 但这对早就习惯了从宏观角度去做策划案的周昂来说,完全不成问题。 刚才对付身体强壮、体型庞大的那只妖怪,他的策略是“轻,快,灵”这三个点,而现在,换了体型偏小动作极为灵活的这只獐妖,周昂只用了一下就试探出了对付的特点,于是当机立断,把自己的打法调整成了“轻,快,硬”! 一击不成,他一边利用“凝滞”打乱对付的节奏,一边迅速就贴了上去。 “桃夭”这样一把短短的匕首,被他当成大刀用,闪电般一匕,当面劈了下去——那獐妖勉强摆脱了“凝滞”之后,匕首已经到了眼前,它唯一能做的反应,就只能是抬起手里的剑来格挡。 于是“叮”的一声,那剑被血气勃发的周昂一击斩断。 獐妖狂退。 “凝滞!” 那獐妖在狂退之中,身体瞬间一滞,尽管它很快就破开了这小小的法术,但身体的节奏还是一下子被打乱。 于是周昂随后刺下的这一记匕首,险险就要直接刺入心脏。 但是,不得不说,妖怪们的身体素质和瞬间的应变能力,即便是相比起经过了炼体之术锤炼的周昂,也实在是强了很多,在这种情况下,那獐妖居然还是能勉强侧移,堪堪避开了心脏要害。 血花溅起! 周昂分明感觉自己手里的匕首应该是刺中了对方的臂骨,但伴随着对方的侧移,匕首打了个滑,竟是从骨头旁擦了过去,只是将血肉扎了个对穿。 于是周昂顺势一拧,干脆借力横拉,在对方手臂上豁开了一个硕大的口子。 随后出现在对方的视野里的景象就是,他忽然消失了。 于是,又来一次! 凭借着兽类天生的本能,这家伙几乎总是能在周昂的匕首要刺中它之前的那一刹那发觉危险,并且紧急避开,但幻术叠加“凝滞”的使用,却也总能让周昂失大得小,顺利收获自己的战果。 这事情写来话多,但他们一人一妖之间的几次交手,每一次都是在电光石火之间发生,而每一次过后,都伴随着那獐妖的惨呼与受伤。 只是很可惜,这一切落在近在数步之远的獾妖与狗妖眼中,尽管逻辑错乱,让它们颇觉疑惑,但它们愣是听不到獐妖的任何求救。 甚至于,它们看到的景象,也只是周昂与獐妖又打到了一起,且不分胜负而已——至于刚才的那家伙哪里去了,因为事情发生的实在太快,它们还来不及分心去想,只是脑子里颇觉混乱而已。 而第三次的出击,周昂终于成功地把匕首扎进了那獐妖的心脏。 前后相加,绝对不超过半分钟的时间! 这一次,他终于停了下来。 闭上眼睛,感知着自己体内灵气的变化,感知着那种血脉贲张的豪情,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才拔出了匕首。 成功地在一分来钟的时间内击杀了两只妖怪,加上幻术和“凝滞”的频繁使用,让他感觉到自己的气力的急剧消耗。 这种短时间内的剧烈消耗,甚至是连在引导术之下体内灵气的极大凝聚,都无法弥补的。 于是,他决定收手了。 在还没有任何妖怪察觉到自己的异常之前。 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遥远的地方隐隐有一声号角传来。 周昂愣了一下。 抬头看时,他发现那正在迷惑中的獾妖与狗妖,也都愣了一下。 随后,那狗妖却立刻大吼起来,“敌袭!敌袭!” 两只妖怪都有些惊惶地扭头往那号角声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在周昂身前的那座一直到刚才都安静之极的破蔽村落,忽然就有了动静——似乎有个声音大吼了一句什么,随后动静一下子就变得大了许多。乒乒乓乓的开门声,乱七八糟的吼叫声,都陆续传来。 “不好!这应该是那帮进来历练的人,在旁边的村子开始行动了?” 周昂抬头又看一眼身前的那两只妖怪,感知到随着幻术的持续运作,自己体内的灵气仍在飞速地流失着,他不敢再犹豫。 赶在村子里的大群妖怪出来之前,也赶在自己体内的灵气没有彻底被消耗干净之前,他不及细看,一把拎起身前的獐妖的尸首,随后转身,一个健步奔至那只死去的大熊身前,努力地抓住对方胸口松垮的皮毛,在脑海中对镜子说了一声,“镜子兄,快带我出去!” 怀中的镜子正散发着微微的热度,且亢奋地似乎有些颤抖,但感知到周昂脑海里传来的讯息,它还是第一时间就给出了反应。 于是就在眨眼之间,周昂一下子就从两只妖怪身前消失了。 连带着一只熊妖和一只獐妖的尸体,也一并消失不见。 只留下一地的血迹。 那獐妖和狗妖从敌袭的事情中回过神来,却发现面前的两个同伴和那只马妖,竟同时消失不见了,不由得愣在当地。 过了好大一会儿,耳听着身后的动静越来越大,它们都知道,村长马上就要吹号了,不由得扭头面面相觑。 狗妖说:“它们两个,把那马妖兄弟杀死拖走了?” 獾妖还在迷糊中,皱眉不语。 “那咱们怎么办?咱们要不要去找找它们,好歹也跟着吃一口血食啊?” “你闭嘴!”獾妖说,“村长马上就要吹号了!他俩居然敢在这时候出去偷吃,回来肯定会挨鞭子的!你想挨鞭子吗?” “我当然不想!” “那咱们赶紧走,再过一会儿就该晚了!” “可它是一只马,很大的,他俩也吃不完吧?” “你闭嘴!你想挨鞭子吗?” “我不想!那咱们回去该怎么跟村长说!” “能怎么说!当然是说……呃……就说咱俩出去巡逻了一圈,什么都没看见,更没看见什么马妖,你觉得行吗?” “那它们俩为啥不去集合?” “那咱们哪儿管得着!外出巡逻了,也总比它们偷吃同类好吧?要是咱们说了实话,你就不怕大熊回头吃了你?” “怕!” “那就听我的!” 正文 第五十五章 收获 一直到睁开眼睛看到了自己卧室里的床,周昂才真的松了口气,整个人都一下子放松下来。但下一刻,刚才在“穿梭”的过程中轻若无物的那只熊的尸体,忽然就重的让他再也拎不住,噗通一声掉到了地上。 那尸身上的伤口,当即就又溅了几股血水出来。 顺手把手里的獐妖也丢下,周昂一屁股坐到地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实话讲,别看刚才击杀二妖的时候,他好像是从头到尾都游刃有余、占尽上风,但其实他自己心里有数的,这实在都是硬撑出来的。 当初跟敖春对练的时候,在敖春那几乎没法去比的力气之下,周昂每一次出招,都要调动灵气来加强自己的力道与速度,这样一来,虽然极大地锻炼出了自己对灵气的掌控,也的确使得自己在“快”这个字上,实在是有着远超自己本身应有实力的强大,但这样做带来的负面效果也是不小。 那就是,真的照这个打法,在全力出击之下,周昂能完美地坚持五分钟就很不错了。再加上“幻术”的维持,和“凝滞”的一再使用,这体内灵气的消耗,就来的越发迅速——连杀两妖,貌似不亦快哉,他自己杀得也的确是酣畅淋漓,但此时的他,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 如果不是事先心里就有镜子给兜着底,知道自己随时能撤出来,哪怕是再怎么血气勃发、野性横溢,周昂也是绝对不敢冒险把那獐妖也一并解决的。 有了野性,不代表就要丢掉理智。 不过现在还好,周昂对自己这一次进入妖境的斩获,相当满意,对于自己的表现,也颇觉圆满。 主要是因为那狗妖和獾妖一直都没有真的发现不对劲,所以没有加入进来。 此时坐到地上长长地出一口气,又来上几次深呼吸,渐渐地压下热血勃发之后的那一丝丝后怕,周昂心里的兴奋,就终于是压制不住地冒上来了。 卧槽,老子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连续杀了两只妖怪啊! 够吹一年了有没有?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扭头看向面前地上的两具妖尸。 这灰熊的块头儿是真大,与它相比,那獐妖却是如此的小。 刚才连杀两妖,周昂一直都处在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下,根本就顾不上检视自己的战果,或者叫战利品,这个时候处在绝对安全的情况,刚刚把心境调整回来,他当然是迫不及待地就站起身来,走过去,拨开了那只大灰熊的耳朵。 啧啧,我真牛逼! 两根毛! 第八品的熊妖啊! 妖怪虽然都是被灵气所“改造”出来的,但因为本身的身体特性是一切的基础,所以即便是在成妖之后,也依然会遵循着生物自身的诸多特性去发展,力气大的只会力气更大,速度快的只会速度更快。 而这种情况,据说要一直到第四品的那个层次,才会不再那么明显。 因为到了第四品,它们就已经接近天妖的层次,可以算是半天妖了,虽然擅长的还是极为擅长,但过去不是那么擅长的,至少也已经算不上弱了。 至于天妖么……它们已经是无论哪方面都很强大了。 回到眼前,按照最正常的逻辑来说,一只熊妖理所当然是要比同品阶的其它大多数妖怪都要更强大的,因为它本来就强大。 现在回想,自己今天见到的四只妖怪里,另外三只要么很怕它,要么就是它的跟班,都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是天生的。 而事实上,到现在回想起来,周昂也不得不庆幸,幸好自己的速度比这家伙快,所以总能在被它击中之前就躲开,否则的话,被一只第八品的熊妖给拍上一爪子,是绝对绝对要重伤的! 这个时候,周昂只顾着兴奋和陶醉了,还伸手拍拍那灰熊膀子,感受着里面的肌肉,下意识地就开始联想:这家伙够吃多少顿的?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旁边的獐妖尸体似乎有些异动。当下他赶紧转身看过去,这一看不打紧,他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狂喜地一步就迈了过去——就在那其貌不扬、身体瘦小的獐妖头顶,竟有一团色彩斑斓的半汽半雾状的东西,正在挣脱肉体的束缚,慢慢地钻出来。 是妖元! 在心情雀跃之下,周昂刚才净顾着为自己杀死了一只八品熊妖而高兴了,觉得它是自己这一趟收获的大头,而对这只杀死得更加容易一些的獐妖,下意识地是有些轻视的,但一看到这妖元,他顿时就明白,自己刚才的想法还真的是大错特错了——刹那间,他忽然就又想起刚才的战斗过程中,自己遭遇到的“巨石”和“迷障”! “是了!这两只妖怪是有妖术在的,而且还是至少两种!既然熊妖没有妖元,那理所当然,这只獐妖肯定有!” 脑子里想着这些,周昂有些兴奋又有些自嘲地在自己脑袋上敲了一下,心想:“整天觉得自己脑子牛逼,思路缜密!其实缜密个屁!一旦兴奋起来,还不是忘乎所以,连最基本的东西都丢了?” 于是他一边兴奋地看着那獐妖的妖元渐渐挣扎着“浮”上来,一边认真地对自己说:“反省!一定要反省!” 随后,他当即把“桃夭”拔出来,用匕首的尖儿,小心地逗引着,眼看那妖元完全脱离了獐妖的身体,他当即从腰囊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把里面的符先都掏出来,往身后的床上一扔,然后小心地把那妖元兜进了布袋里。 做完这一切,他赶紧设下禁制,这才拉紧了袋口。 若无禁制,妖元这东西会在天地间无规则地游荡,并渐渐分崩离析,重新散溢为天地灵气,它的妖元形态,甚至最多只能坚持三十六个时辰而已,但有了这一道郑师叔传下来的禁制,就至少能把它封住三十六天不动。 而且时间到期了也简单,再封一遍就是。 收拢了妖元,而且周昂心里清楚地知道,这妖元里至少也包含着两种法术,则他的心情之兴奋,可想而知。 小心地把那装了妖元的布袋收到怀里,他拿刀尖拨开獐妖的耳朵一看,果然,不出他所料的是,这獐妖也是第八品的妖怪。 有妖元才有妖术,但第八品就有妖元,而且妖元里包含了两个,甚至还有可能是三种妖术,充分说明这只獐妖的运气和灵性,都实在是得天独厚啊! 现在想来,周昂甚至怀疑那熊妖只是这獐妖的跑腿跟班了! 自己居然能只用不到半分钟,就成功地将其击杀,不得不说,很大程度上应该是占了出其不意的光了。 当然,这是幻术的功劳! 事实上现在逐渐冷静下来,周昂回想刚才的那两次击杀,他觉得自己这一手简陋而又粗糙的幻术,应该占了至少五成的功劳! 仅仅只是凭借着跟敖春对练时培养出来的“快”这个能力,要击杀一只八品的妖怪,毫无疑问是极难的! 虽然自己的“快”,已经是越级的实力了,但对战八品的妖,也是在越级。 加上“凝滞”,就多少有了些把握对付一个八品的妖怪,但是却绝不可能得手得如此迅速,如此轻松! 事实上,如果没有幻术,想必那在一旁“獐”视眈眈的獐妖,是绝对不会坐视自己把熊妖给干掉的。 而同时对付两只八品的妖怪,其中一只还有妖元……几乎毫无胜算。 但是加上了幻术,自己就把这件事做成了! 这个时候周昂忍不住想到:怪不得擅长幻术的玉兰宗,在当年稍微露出一点弱势,立刻就被天下各国群起而攻之了。因为大家都对此极为忌惮! ………… 在那獐妖的尸体旁呆呆地蹲了一会儿,周昂想到了很多东西,但一个低头之间,他忽然瞥见,“桃夭”上的血迹正在慢慢干涸,这才忽然意识到,收获固然不小,但接下来,自己该考虑一下把收获变现的问题了。 其实也简单。 周昂瞥见榻旁架子上的一条毛巾,起身扯过来,小心地擦拭着“桃夭”身上的血迹,一边想:“这个月衙门里刚杀了一只狼妖,已经达到考核线,再加一只熊妖,还是八品的,成绩就已经足够亮眼,所以,这只八品的獐妖就算是交上去,大概率也会被转手成其它县里县祝衙门的功劳。” “虽然这是我独力完成的,高县祝在把它变卖之后,该给的收获还是会给我,但我还是可以尝试自己把它卖掉的。毕竟,此前就已经欠了郭援一些人情,人家又是给打听消息,又是帮着买马之类的,钱是一回事,人情是另外一回事,他之所以那么热心的帮忙,应该就是等着我有这一天呢!” “所以,这单生意可以给他,不只为了以前,也为以后。有了这一次的生意,以后要找他做什么事情,毫无疑问他会更卖力!” 至于别的…… “嗯,我该先问一声高县祝的,上交妖尸的时候,只交皮行不行?因为我还没吃过熊肉啊!这么大一只,可以炖一锅,再烤条腿……” 正文 第五十六章 真大! 一只熊真的是……好大的一坨。 鲜血依旧在汩汩流出,很快就把附近的地面全都洇湿了。 毫无疑问,这样血腥的一幕,是不应该也不可以让自己老娘和妹妹见到的——虽然母亲周蔡氏并不清楚县祝衙门的真实职责,但她已经大约猜到周昂目前在做的事情,大约是跟罪犯、暴力、血腥这些东西紧密相关的。 所以,她本来就已经很是担心了,每日里烧香拜佛的,最近甚至想要开始为了给儿子祈福,要吃长斋,让她看见这样一只大熊的尸体无比突兀地出现在自己儿子的卧室里,怕是要给她吓得够呛。 周昂只是犹豫了一会儿,随后便下定了决心。 天色将明未明,周昂情知不能让这只熊在自己卧室里把血流干了,否则的话,血腥气会特别的浓,将来很难清除。 于是,在得意过兴奋过之后,他暂时顾不上去检视自己在灵气修行方面的进步,第一个时间就是略微整理一下自己身上,随后便轻手轻脚地拉开门出去,到厢房里叫醒了陆春生和陆进爷俩。 陆进过来开门,陆春生点上灯,睡得迷迷糊糊的爷俩先就看见周昂衣衫上的血迹,当即吓了一跳,见周昂压着手势示意小声,陆春生仍是忍不住问:“少爷,您这是怎么了?伤着哪儿了?” 周昂摆手,道:“我没事儿!你们俩马上把衣服穿上,都挑脏衣服穿。然后去把马车套上,记得,套那辆货架子!”然后对陆进道:“你穿好衣服跟我来。” 所谓货架子,是指另外一套车架。 对于这个年代的交通工具马车来说,马是发动机,车只是个平台,一马双车虽然不是标配,但一个大户人家配备两三辆出行用的车架子,再配备两三辆拉货用的车架子,却是很正常的配置——这是为了最大化合理的利用昂贵的马力。 而周昂家里,在配备了一辆专供出行乘坐的车架之后,很快就由陆春生去买了一套专门用来拉货的平车架——主要是不带罩子,也更承重。 他一通吩咐,陆家爷俩儿虽然不知道这是出了什么事情,但都手脚麻利地穿了外衣,陆春生忙着去套车,陆进则跟着周昂进了卧室。 看见那只大熊,陆进不由得惊愕当场。 这孩子到现在才十七岁,而且打从出生就在城里头住着,别管多穷,城里毕竟是城里,尤其在这个年代,安全系数是的确比城外的乡村要高了不知道多少倍的,所以,别看他整日杀猪,但除了猪之外,他还真是没见过什么野物。 更何况是那么大一只熊! 然而愣了半天,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少爷,这熊比我都大!” 周昂一时竟无言以对。 顿了顿,他只是道:“别废话,帮忙抬起来!” 陆进“哦”了一声,赶紧就过去抱住了熊脑袋——这只熊有多重,周昂说不清楚,但想来三四百公斤应该是有的,照常理说,至少得三四个壮年汉子才能抬动,两个人抬,就实在是太吃力了。 但偏偏这个时候,陆进抱头,周昂抓脚,两人很轻松地就把那么大一只熊的尸体给抬了起来——尸体一动,血水又往外喷。 两人把这只熊抬出来的时候,陆春生刚套好车牵过来,看见这么大一只熊,也是吓了一跳,但这个时候,他不敢声张,见那马有些躁动,不断地打响鼻,赶忙扭头安抚它,就在这个时候,重达几百公斤的一只大熊,被周昂和陆进合力,放到了马车上,压得整个车架都为之一沉。 周昂又吩咐道:“去拿一床破被子,再拿一张席子来!” 片刻后陆进把东西拿来,破被子垫到伤口下,防止走一路淋漓一路的血迹,席子则盖在熊上,算是个遮挡。 天光未亮,正是好时候。 周昂问陆进,“你学会赶车了吗?” 陆进点头,“会了。” 陆春生道:“少爷,车有点吃重,要不还是我赶吧!您要去哪儿,我去!” 周昂摆手,道:“都是好路,我们去衙门!”然后吩咐道:“陆叔,我们走后,你把门关上,拿个草席子去把我屋里的那只獐裹起来,先放到马圈里去。然后打点水,把我我屋里,和这院子里的血迹,都给清掉。明白了吗?” 陆春生虽然不是什么太过机灵的人,但此时仍然秒懂,当即道:“您放心,等到夫人起来,肯定什么都看不到!” 这话答到周昂心坎里去了。 他满意地点点头,道:“谁都不能说!” 然后对陆进道:“赶车,去衙门!” ………… 黎明之前,格外黑暗。 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连巡逻的在这个点儿,也不免懈怠了些。 这正好免除了不必要的口舌麻烦。 到了坊门口,周昂甚至都不需要出示腰牌,已经认识他的坊卒就赶紧把大门给打开了,看着周昂大摇大摆地走到路对面,又叫开了对面坊的坊门——于是那坊卒顿时知道,周官人这是要去送东西去衙门里。 那马车一路从他面前走过去,因为周昂施加了一个小小的禁制,他甚至都没有闻到丝毫的血腥气,天又黑,什么都看不见,他便只以为是拉了什么别的东西,也就不曾在意,随后就又闭了坊门。 于是,在不太远的一段路,通过了两座坊门之后,周昂就把这只大熊的尸体,一路通过侧门,送到了县祝衙门的二堂前。 ………… 高靖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 周昂趁着夜色叫开门,赶着马车进了门,却不许照看马厩的仆役帮忙,只是差他去向当值的刘瑞汇报,随后便自己带着陆进把车子赶到了二堂前的空地上。 于是,负责值夜的刘瑞第一时间闻讯而来,但来到二堂前,他只是过去揭开席子一角看了一眼,当时就愣在那里,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而一旦回过神来,他除了一声“娘哎……”之外,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便又打发人去叫醒高靖。 没等到仆役真的来卧室叫人,当院门被拍响的时候,高靖就已经醒了。 听说是刘瑞派人来叫,还说是周昂驾了辆马车到了二堂,他当即安抚下夫人,只是匆忙披了件衣服,便到了二堂前。 同样是掀开席子一角,往里瞥了一眼,饶是高靖,也是同样的目瞪口呆。 这么多年了,妖怪见得多了去了,但是体型这么大的妖怪,还真是第一次见——竟然是一只熊妖! 高靖抬手揉揉额头,又抬头看看周昂,随后忍不住再次低头看看那席子底下的熊尸,饶是他见多识广,一时间也是有些思路打梗。 这时候刘瑞倒是有点真的回过神来,于是他当即便对几个在场的无关人员下达了封口令,随后又把他们都赶了出去。连陆进也一并赶了出去。 于是堂前只剩下高靖、刘瑞与周昂三人。 直到众人都听命退走了,刘瑞才上前,一把揭开了席子——看清这只熊的全貌那一刻,他忍不住就叹了一声,“乖乖!真大!” 此时高靖也是随之仰起身子,向下微微俯视,神情有着说不出的拧巴。 别说刘瑞了,他高靖身为第七阶的官方修行者,见多识广,像这么大只的熊妖尸体,都是第一次见到! 见刘瑞过去扒拉开熊耳朵,他也忍不住探头过去看。 夜色虽还暗着,但那两根毛还是很容易辨认的,抬起头来时,两人不由得再次面面相觑——这尼玛是一只八品的熊妖啊! 当然,最关键的是,它不止是八品,它还是一只熊妖! 翎州地暖,附近狼是有的,但熊这种东西,就基本上没人见过,自然也就谈不上熊妖之类——但没见过,可不代表不了解。 没见过,但是听说过! 官方修行者这个队伍存在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职责,就是与妖怪们作战,连处理什么隐秘宗门啦邪恶组织啦别国间谍啦之类的,都是要往后排的,那可想而知,大家身为官方修行者中的一员,肯定是整个人类社会里最了解妖怪的了。 身在体系内,不管是看档案、看太祝寺每旬一次的通报,还是接受培训的时候与同僚、同学们闲聊,大家讲故事吹牛,都使得大家早就明白,虽然妖分品级,但在同品之中,虎、熊这个级别的妖怪,无论力量、速度,都是碾压同级的存在——据说每一只熊妖都力大无穷!哪怕是面对一只九品的熊妖,太祝寺给出的建议都是相关行动务必谨慎谨慎再谨慎,一定要充分考虑熊妖的超强实力! 这样的一只八品熊妖,在调动整个县祝衙门的群体力量之下,高靖当然是有充分的信心可以拿下的,但如果是只靠自己,尽管自己是第七阶的修行者,又有一件法宝在身,但要想拿下这家伙,高靖自觉把握也不是太大。 至少是没有必胜的把握。 但是现在,一只八品熊妖的尸首,就这么被一辆马车拉在了他的堂前。 又过了好一会儿,高靖终于从这熊妖的身上收回目光,抬头看向了周昂。 尽管明知道问出来也是废话,但他还是下意识地问了一声—— “子修,你猎杀的?” 正文 第五十七章 惊喜 面对高靖的问题,周昂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道:“凑巧发现了它,怕它跑了,就干脆先杀了!” 他说这话时,正是天色将明,夜风时来。 随着刚才刘瑞一把掀开了席子,周昂施加在马车上的小小禁制,当然是已经被破坏了。风儿搅动气流,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驾车的大马打了个响鼻,有些不安地开始挠蹄子。 两盏灯笼挂在堂前,火光羸弱,一支火把匆忙点起的火把被刘瑞高高地举着,照得周昂的脸膛有些红扑扑的。 高靖和刘瑞都抬头看着周昂。 闻言之后,刘瑞抿了抿嘴唇,高靖深吸了一口气。 杀妖是大事,杀死了更是喜事。 尽管对于县祝衙门这个级别来说,一只八品熊妖这个功劳,实在是有点大,而在翎州地方的情况来说,有熊妖可杀,也有点不大合乎地理。 尤其是对于高靖这个已经知道周昂其实只有第九阶修为的人来说,此事就显得越发的怪异了些。 但毫无疑问,这是好事。 只是多多少少有一些关碍—— 他看着周昂,略有些谨慎地道:“那你是打算……” 没等他把话问出口,周昂直接道:“这是咱们整个衙门联手杀死的!” 刘瑞闻言惊讶地抬头看着他。 高靖愣了一下,旋即腰杆儿一下子挺得笔直。 这当然是让功! 但与此同时,这件事却一下子就变得合理了起来。 翎州县祝衙门经过认真的调查和追踪,发现了一只熊妖的踪迹,经过周密部署,在全员出动的情况下,一举将该熊妖击杀,获八品熊妖尸首一具,无任何人员伤亡…… 谁都挑不出错来! 但要是换成“本衙文员周昂,偶然发现熊妖,唯恐其遁走,当场击杀之!”,那问题就来了——虽然不大,尸首在这里,就是最硬的功劳,但质疑是肯定会有的,再小的问题,也是问题。 高靖再次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道:“如此甚好!” 顿了顿,他笑笑,看向刘瑞,道:“只是……我们大伙儿又要跟着你占便宜了!”刘瑞笑笑,玩笑般的语气,道:“没事儿,我已经习惯了!” 高靖愣了一下,哈哈大笑。 周昂也笑起来。 说起来,自从最早的那只狐妖开始,到黄鼠狼妖,乃至于中间周昂加入县祝衙门之后参加的几次案件,几乎每一次,周昂都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到现在大家也都承认的是,周昂已经是翎州县县祝衙门在处理各种案件、对付各种敌对力量时候,不可或缺的重要一员。 也因此,哪怕是冷面如何镌,对周昂的态度也极好,大家都拿他当自己人,但其实呢,在这些事情了结之后论功的时候,周昂的功劳几乎每一次都是被低估、被压制了的——这不是高靖或杜仪要这么做,纯粹是周昂自己在刻意低调。 功劳就那么大,周昂出力多、要的少,那别人当然就是沾光的。 谁都不傻,都能拎的清。 刘瑞这话貌似玩笑打趣,但在这个时候说,其实何尝不是在向周昂道谢? 当然,他们不知道的是,单就击杀熊妖这件事来说,其实收获的最大头,周昂早就已经揽入自己怀里了—— 一是引导术带给体内灵气的改造,二是他觉得自己忽然找到了那种临敌不惧的野性与血性。 所以事实上对于周昂来说,剩下的这只熊的尸体,所能在县祝衙门这边申请到的功劳、赏赐,乃至于分润功劳之后收获的友谊,都是最后的废物再利用而已——因为如果没有县祝衙门这条通道的话,对他来说,这只熊最大的作用,可能就剩下皮毛和熊掌了。 那才能值几个钱! 这个时候,高靖经过了短暂的思考,认真地道:“既然子修如此大气,愿意让我们大家都再跟着分润些功劳,那就这样,首功还是你的,但从功,就大家都跟着分润一些,但将来的奖赏下来,还是按照此前的例子,都归你。除此之外,我们大家凑钱,请你一顿酒,如何?” 周昂哈哈一笑,道:“如此甚好!” ………… 熊妖的尸首很快就被卸了下来,官方修行者自然有处理妖尸的手法,等到熊妖被搬走,周昂招呼陆进和另外两个仆役一起打了水来,将那马车多冲刷了几次,等他们将血迹大致都冲刷掉的时候,天色也就渐渐亮了起来。 等到估算着各处的坊门应该都已经开门了,车子也已经半干,周昂与陆进这一主一仆才出了县祝衙门的侧门,赶着马车回家去。 街上已经开始有了零星的行人,但整体依然特别安静。 走在大路上,陆进本是低着头的,但忽然,他扭头看看走在自己身边的周昂,问:“少爷,那只熊……” “嗯?想问什么,照直说,别吞吞吐吐。” “那只熊是妖怪,对吗?” 周昂笑笑,“你最近跟着郭援,都学到什么了?” 陆进露出憨笑的模样,说:“郭队率就是教我怎么用刀,怎么骑马,还教我衙门里的规矩。” “嗯,还有呢?”周昂问。 陆进道:“还有……其实很多都是我猜的,我听他们说话,跟着他们一起行动,我……我猜,咱们这个衙门,就是专门对付妖怪的,对吗?” 周昂继续微笑,“然后呢,你想跟我说什么?” 陆进缓缓地停下脚步,周昂见他停下,也下意识地停住,转身,看着他。 这孩子很认真地说:“少爷,我小时候听过很多妖魔鬼怪的故事,狐狸精啊什么的,还有人吸人阳寿……那些故事,其实都是真的,对吗?” 周昂抿抿嘴,道:“半真半假。” 陆进低头,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见左近无人,他道:“少爷,我想好了,我也想杀妖怪!跟少爷一起杀妖怪!” 周昂闻言笑起来。 想了想,他道:“那下午你到公事房来找我吧!” 陆进闻言高兴地笑起来,带着一抹说不出的傻乎乎的憨厚。 “谢谢少爷!”他说。 ………… 等回到家里,趁着陆春生卸车的工夫,简单交流几句,周昂知道后院的母亲、妹妹她们都已经起床,但还没人到前院来,周昂这才彻底放了心。 屋里屋外,凡是沾染了血迹的地方,陆春生都已经提水冲洗过了,仔细闻还能闻到些许淡淡的血腥气,但不刻意去闻,已经几乎闻不到,再把自己身上和陆进身上沾了血迹的衣裳一处理,事情就算是干净了。 至于那只獐妖的尸体,就且丢在马厩里待着也挺好。 接下来周昂换了身衣服,到后院去问安,吃早饭等等,等早饭吃过,他照例回到前院来,这个时候,他才终于可以放心踏实地往自己的胡椅上一坐,闭上了眼睛,认真地检视自己体内灵气的变化了。 这一检视,周昂脸上很快就露出了笑容。 此前他试验过的,别管自己在心里怎么刻意地强调和提高某件事的重要性,意义都不大,只有真正发自内心的想法,对引导术来说,才是有用的。 比如这一次。 坦白说,如果说之前一直都想要找到妖怪、杀妖怪,是带着很强的功利心的话,那么,当他看着听着那熊妖一脸回味的表情说他吃过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的时候,什么功利心啊,什么引导术啊之类的,顷刻间却都不重要了,当时他的心里只剩下愤怒——无关其他,纯粹就是身为人类本身的愤怒。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出手了。 而当他成功地将那熊妖击杀,将自己心中的愤怒发泄出去,引导术也果然就给了他极大的奖励与成长——在当时他就已经明显地感觉到,只不过当时情况紧急,他根本就来不及去仔细的检视罢了。 两只八品妖怪,让他获益极大。 周昂现在能明显低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灵气比之此前明显地凝聚和升华了许多——按照师叔当初的譬解,这似乎是已经露出了一丝升腾之兆。 按照师叔的说法,一是凝气成束,二是沸满若盈,能做到这两点,就算是完成了第九阶的修行,可以吞服丹药,尝试晋升第八阶了。 而现在,周昂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已经完成了第一部分,也即凝气成束,第二部分沸满若盈这方面,因为每天都会坚持修炼和炼体,虽然最近因为遭受打击,有了些迟滞,但距离“沸满若盈”的标准,似乎也已所差不多。 也就是说,自己距离晋升第八阶,似乎只差微弱的一线了! 事实上周昂觉得,有了今天的收获和“引导”,接下来就算自己不再做任何事情,只踏踏实实修炼,那么距离晋升第八阶的圆满状态,也顶天了就差二十天左右的正常修行,也即每日例行吸纳天地灵气了。 这纯粹就是来自自己的一种很直观的感觉。 事实上,当初郑师叔授课,也从来没教过什么程度算是圆满之类的,周昂后来问过,结果还被郑师叔打的那个一滴水的比方给打击的不轻。 但周昂却知道,这种感觉是真实的。 检视完自己体内灵气的状况,他睁开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笑容,同时轻声地感慨道:“效果是真显著啊!看来妖怪不愧是人类的生死大敌!” 顿了顿,他心想:“而且我的判断没有错,妖怪的尸首,对我来说,的确就只是收获中的一些边角料而已。引导术才是真正的大头。” “当然,这次多少有点例外,这一次除了引导术之外,那一份宝贵的妖元,也是比较重要的一份收获。” “因为妖元,就意味着妖法呀!一旦找到合适的载体,把它成功的熔铸进去,就意味着我手里又能多至少两样法术可用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动,探手入怀,把藏在怀里的布袋拿了出来,并不解开自己设下的禁制,只是尝试用灵气去感知这份妖元的情况。 片刻之后,他面色一怔,旋即露出狂喜来。 “这可真是惊喜啊!”他心道。 经过探查,他发现除了刚才在战斗过程中那獐妖已经展现出来的“迷障”和“落石”两种法术之外,这份妖元内居然还包含第三种法术。 根据妖元内蕴含的信息,“迷障”似乎是那獐妖最强大的法术,大概是在它成为妖的那一刻,也即拥有了妖元的那一刻,就已经拥有了,除此之外,就是“落石”,这个比“迷障”要稍微弱了一些。 而它的妖元之内所蕴藏的第三种法术,虽然比“落石”还要更弱了不少,似乎是它也刚获得不久,但这个法术却格外的新奇。 因为这种法术似乎是……释放毒气! 这可新鲜了! 周昂自从结束到修行以来,还从来都没听说过世界上还有这种法术! 根据探查到的信息来看,这獐妖的妖元里所蕴藏的“毒气”之术,是经过灵气的催动,就能催生出无色无味的气体,而一旦吸入这种气体,或许短时间内问题不大,但吸入稍微一多,时间稍微一长,这种毒气就会导致人出现严重的幻觉——幻视、幻听、脑子里胡思乱想,等等。 当然,具体的效果会如何,周昂现在也不敢确定,因为他只是能透过灵气,探查到妖元内存在的一些基本能量而已。 而事实上,在刚才战斗的时候,周昂也无从得知那獐妖是不是使用了这门妖术,因为战斗从开始到结束,速度太快了,就算这门妖法也被用上了,但很可能会效果还完全没出来呢,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具体情况,只能等将来把它熔铸到某件器物上形成法器,才能再慢慢试验了。 而且无论这种法术的效果到底如何,对周昂来说,都足可以称得上是惊喜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毒气”如果和“迷障”,再加上自己现在粗略掌握的幻术结合在一起使用,很有可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强大效果。 *** 周一,求几张推荐票! 正文 第五十八章 功劳 天近中午时分,周昂照例赶去县祝衙门蹭饭。 可巧陆春生赶的马车刚在县祝衙门门口停下,正碰上郭援带着几个人,似乎是要出门——一看旁边坐的周昂,那郭援当即便摆手示意其他人稍等,自己则快步趋来,满脸热切,还带着些小意的恭敬,施礼道:“见过周文员。” 周昂淡淡点头,下了车,一边迈步上台阶,一边笑问:“这是有公干?” 郭援微微抬头,卑行相随,回答道:“并无公干,不过是……例行巡查。” 什么例行巡查! 这大晌午顶的,虽说七月了,还是挺热的,有紧急的事情公干外出还说得过去,例行巡查的话就是扯淡——谁大晌午顶出去巡查? 再说了,衙门里马上就要开饭了,而且因为不缺钱,饭菜质量一向不差。 周昂笑笑,“又有人请酒?” 郭援卑笑,“叫周文员见笑了,并不是什么酒席,只是有朋友相邀,不过是去略坐一坐。”见周昂脚步不停,他趋行愈急,紧随其后,小声道:“听说衙中刚猎获了一只巨熊,周文员居功甚伟。职下不胜敬佩!” 周昂终于止步,回头看他。 那郭援一脸谄媚的笑,固然是讨好,也似乎隐隐有期待之意。 这家伙是个人精,消息又极为灵通,昨天晚上,乃至于昨天一整天衙门里的官方修行者们干嘛去了,他心里肯定是门儿清的,早上天没亮周昂就带人赶着车来了一趟,也不是什么能瞒得过人的事情。 所以,昨天大家没干嘛,晚上没行动,早上周昂赶着车来了一趟,不知道送来什么东西之后,衙门里忽然就“集体行动”杀了一只熊妖——对于郭援这种人来说,都不用细品,他就能须眉俱全地猜出来是怎么回事。 周昂笑笑,道:“晚间散了衙,你到我家中来。却好还有只畜生,可以予你拿去发卖!” 郭援闻言一怔,旋即面露狂喜,赶紧躬身道:“诺!职下必来!” 对他来说,别的买卖都是小打小闹,妖怪才是大生意! 尤其是最近两个月,许是因为各种人治案件连续发生,分散了翎州境内各衙的精力吧,一时间,除了偶尔有个别的县在这方面有所小获,大部分的衙门迄今为止的业绩都是零,而且从大家平常交流的情报来看,各衙大多都是一副焦急的模样,貌似暂时的手上并没有什么线索。 也就是说,现在的妖尸,越发的是稀罕货。 不求巨熊,也不求妖尸的品阶能有多高,周昂哪怕能给他一只九品的老鼠,搁到现在都是一笔好买卖了! 他当然要千恩万谢。 周昂却只是笑了笑,冲他摆摆手,转身径直往里面去了。 他肯定是要关照这郭援的生意没错,但这一次找他,却也不单纯是为了把那獐妖的尸首给处理掉,他还有些别的打算,正好一起交待给他去帮自己张罗。 离了郭援,周昂很快到了东边跨院,刚一步迈进公事房,顿时有两三个人都同时看见他,不由得乱纷纷招呼出声—— “呦,子修来了!” “哈哈,子修来了!” “子修!” 周昂见状,团团一揖,却还不等他说话,杜仪竟先开口道:“正说你呢,你就到了!快来快来,这份公文,你先过目一遍。” 周昂过去,从杜仪手里接过公文打开一看,看格式,这竟是应该上交给郡祝衙门的一份汇报,周昂略有诧异地抬头看了杜仪一眼,但旋即就猜到了大概是怎么回事,再往后翻,里面写的果然就是衙门里众人怎么“齐心合力”杀死熊妖的过程——只看了两段,周昂不由就露出笑容来。 杜仪见状也笑,却是道:“此防患于未燃而已!方才我去郡里汇报此事,上官颇为诧异,归来与县祝商议,县祝命人特意多抄写了几份,嘱我拿来给诸位,让众人务必都看上一遍。” 周昂扭头看看,果然见大家手里都捧着公文呢,不由再次失笑。 其实衙门里根据具体的“需要”,略加调整报功的顺序,乃至于调整立功之人,本是常事,敢报上去的,一般都是内部就先商议好了的,并不惧怕上司追查细究,过去大家也都已经习以为常,其实上边也轻易不会往下追问什么。 至于这一次,能让杜仪和高靖都忽然如此慎重,周昂怀疑是一只熊妖的份量实在是有些过重了? 但接下来与杜仪简单一聊,他才明白:熊妖的份量过重,只是一点罢了。还有一点则是,过去多少年的历史上,翎州从未有熊妖出现过,自然是从郡里到县里,都不曾有过猎杀的纪录,所以这只熊的出现,着实是有些突兀的。 当然,听杜仪话里的意思,似乎这两点也都不算格外重要。 更重要的是,七月至今,已经是小二十天过去了,郡里至今还一无所获——你瞧瞧,这就很成个问题了!你们翎州县的县祝衙门才几个人,才多大实力?先是狼妖不说,现在居然还击杀了一只八品的巨熊,而我们郡祝衙门恁多人手,至今一无所获,这岂不是显得我们很不上心? 这情况将来一报上去,让郡祝沈明的面子往哪里放? 咂摸明白了这个意思,周昂也是无奈,毕竟事情反倒是他惹出来,这时候也就只好趁着会食前这点功夫,赶紧把杀妖的过程给默诵了一遍,以防上头气不过,派人下来逐个调查。 这件事的首功,当然仍是周昂的,但一只八品熊妖,可以安排的功劳可是不小,上头在奖励的时候,会尤其看重前三个列了功劳的。 早上把熊妖交待给高靖的时候,周昂什么要求都没提,所以这份功劳簿,其实全部来自于高靖的安排和掌握——而不出周昂所料的是,除了自己之外,最重的两份功劳,被高靖安排给了刘瑞与卫慈。 刘瑞是很需要这份功劳的,因为今年三十一岁的他,早在上半年就已经达到了第九阶圆满,一直就缺一份大的功劳,让他可以攒够功勋,得到一份晋升的丹药——在击杀巨熊的过程中,这家伙的功劳被列到第二位,再加上此前积累的功劳,想必翎州县祝衙门就要有第三个第八阶的修行者了。 卫慈也是很需要这份功劳的,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是县祝衙门内原本八位官方修行者里战斗力最弱的那一个,虽然他的望气能力,也能立不少功劳,但实话说,上半年县祝衙门的不少案子,尤其是周昂加入之后的案子,他大半都没立什么功劳,这么下去到了年底的话,他的考评恐怕不好写。 而现在这样一处理,别管下半年情况如何,刘瑞的第八阶差不多到手,卫慈整个下半年就算是立功有限,考评也基本中上了——这就算是把巨熊这份意外得来的“浮财”,给利用到了极致。 周昂对于高靖的这番安排,自然没有什么不满的。 一直以来,翎州县祝衙门的官方修行者之间的关系,也都是这样的,大家更像是一只小部队,彼此之间是战友的关系,而不是寻常官署中的同僚关系。 当然,等到了中午,大家纷纷起身去会食的时候,饭前一个,饭后一个,卫慈和刘瑞,还是都特意找到周昂,郑重地向他道谢。 妖怪不易杀,功劳不易得,他们都是诚心感激,但越是如此,周昂越是只收下谢意,然后就轻描淡写地一笑置之。 他是发自内心的很看重县祝衙门内当下这种感情和氛围的,能借此帮到大家,他心里其实很是高兴。这份高兴发自内心,众人的道谢,反倒只是衬托。 ………… 大家在衙门里等了个一个下午,奇怪的是,郡里居然偃旗息鼓,似乎并没有要派人下来刁难的意思。 等下值的时间一到,众人都是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 毕竟,没有人愿意被人盘查。 下值之后,周昂出了衙门,坐上门口陆春生驾驭的马车,两人在夕阳残照里晃晃悠悠地回了家,也就才刚进门,周昂洗了把手脸的工夫,郭援就已经来了。 陆春生把他带到堂屋,他见了礼,周昂也不絮语,径直命陆春生去马厩里把东西取来。过不多时,东西取来,那獐妖的尸首裹在一片破席里递给郭援,陆春生出去之后,他迫不及待地便打开了席子。 一看竟是一只八品妖怪,那郭援当即喜上眉梢。 “周文员请放心,东西我且不会带走,明天日落之前,必有回复,多了不敢说,一千两银子是至少的!” 周昂笑笑,道:“郭队率做事,我自然放心。” 顿了顿,也不等对方回应,她却又道:“不过,除了这件事之外,我倒还有件事情,要劳烦队率。” 郭援闻言当即道:“为周文员效力,乃是职下的荣幸,请尽管吩咐。” 周昂道:“衙门里的佩剑有些不称手,我最近正想弄一把趁手的好兵器,不知道郭队率那里,能不能帮我找一找?” 正文 第五十九章? 好下属 匹夫仗剑大河东去正文卷第五十九章好下属其实上午在检视完自己体内灵气凝聚的成果之后,周昂还把昨天晚上的两趟“妖境”之行,好好总结了一下。 总结完之后,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在近期内添置两样东西,一个就是要想办法弄一把好兵器这个在实战之中实在是太重要了。 别的不说,中午到了公事房之后看县祝衙门向上汇报的公文,仅长剑一项,高靖就为这次集体猎杀熊妖的事情,向上申报了一共四把的战损毫无疑问,上上下下都知道,这种制式的长剑,虽然相比起市面上的东西,已算优良,但面对强大的妖兽,尤其是一些皮糙肉厚的家伙时,就未免还是有些不够看。 这不单纯是收获的问题,关键时候,这可是性命攸关的问题。 而目前看来,周昂的想法是多托几个人帮自己找,毕竟好的兵器也不是那么易得的,多托几个人,就能多些可能。但即便如此,他也仍是并不报太大的期待很多时候,好东西只能靠碰,盲目去找,实在如大海捞针。就算是你知道谁手里有,但若非迫不得已,谁会把自己的兵器卖掉呢? 而如果实在是不好找,没办法的情况下,周昂也会再去选一把衙门里派发的那种制式的长剑,通过将妖元熔铸进去的办法,对它进行一次淬炼,希望能将其打造成尽量趁手的兵器。 至于他要添置的第二件东西,却是一栋小宅子。 昨晚进入妖境之前,根本没考虑过真的杀妖怪的事情,也根本就不可能想到自己第一次进去,居然能猎杀一只体格巨大的熊妖,于是拎了那熊妖的尸体从妖境里出来,却不免把自己弄得多少有些狼狈。 所以,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在一个没有什么熟人、又交通便利的地方,添置那么一栋小小的宅院也不做别的使用,就是作为自己进出妖境时的中转站。 当然,这个事情,周昂觉得自己去办就好了,暂时不准备托付给任何人。 而且这个事情也不急,因为实在不行,自家在万岁坊的老宅子,也是可以先用着的,所以当务之急,就是一把好兵器。 这个时候,郭援听到周昂的要求,却是愣了一下,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周文员既然吩咐下来,职下自当为周文员尽力去找。只不过……恕职下直言,此事只恐不易。好的兵器,不管谁得到了,都视若珍宝,哪有谁会肯轻易出手?再说了,别的事情倒还好,这件事,也实在是不太好打听。” 说着说着,眼见周昂神色不豫,郭援又赶紧道:“不过周文员放心,职下一定尽心尽力。” 周昂笑着点点头,道:“也罢,那就且慢慢找着吧!” …………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陆进都没回来,陆春生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周昂到后院去吃饭的工夫,瞥见他的脸色,就笑着解释了一句,道:“陆进今天算是正式入职衙门了,他得在衙门多待几天才好出来。” 谁想,这个话陆春生听了反倒一愣周昂这才一下子明白,敢情他这当爹的并不是惦记自己儿子怎么没回来。 再想想,也对,最近这段时间,陆进经常留在衙门里值宿,晚上补回来算是常事,自己倒是多余补充那一句了。 就在下午的时候,周昂带着陆进找到杜仪,就算是正式把陆进交给他了。而杜仪将像带陈翻一样,负责带领陆进踏入修行之路。 按照官方修行者这边引入新人的惯例,杜仪会首先向他介绍很多东西,确定他的状态良好,才会把那颗开窍丹给他,并全力助他完成“开窍”,但这个过程,却并不是什么有绝对把握,仍有一定失败的风险在。 如果开窍成功,陆进当然会顺利地成为翎州县祝衙门在册的第十位正式的官方修行者,并且周昂会尽力的剥离他跟自己的关系。 而如果失败,那也什么话好讲,这纯粹是个人资质问题了,接下来,他就只好老老实实地在县祝衙门这边做一个普通的兵卒。 而无论事情的成败与否,接下来的几天,陆进都是必须留在衙门里的了,他要按照杜仪的要求,去做到“心静”。 当然,这件事情,只在周昂和陆进之间,两人都没有要告诉陆春生的意思。 想了想,周昂道:“陆叔,今天早上的事情,你不要担心。” 陆春生闻言露出一个憨憨的笑容,却又很快转为隐隐的担忧,道:“少爷在做什么事情,我也不知道,也不懂,只是望少爷万事当心才好。” 周昂笑着点头,道:“放心吧,你只替我照看好家里,别的事情,我心里有数。包括陆进在内,一切有我。” 陆春生忙不迭的点头,“放心。我放心。” ………… 第二日近中午时分,周昂照例赶到了衙门。 到了之后一问,叫人讶异的是,郡里居然还是没什么动静。大家都说,估摸着上官们也觉得,要是因为一个月里输给下级衙门,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面子上也实在是难为,倒比干脆输了还丢人似的,所以才没有下来核实一下。 不来就不来,虽然就算来了也完全不会带来什么真的麻烦,但省了一道事情,终归是好的,周昂便只是去找杜仪批条子,要补充自己的战损掉的那把长剑,同时顺路去瞄了陆进一眼。 等一切都处理完了,他回到公事房,正要拿了钥匙去档案室里接着看档案,还没出门,郭援就找过来了这家伙真的是办事有力的典型。别的事情姑且不说,尤其是在办理一些私人的事情上,他更是尽心尽力得很。 也或者说,只要有钱给他赚,这家伙就绝对是那种最好的下属。 他来的目的丝毫都不出预料:八品獐妖,已经被卖掉了。 经过讨价还价,最终对方出到实价一千三百两银子,郭援本人的佣金抽成是十抽一,也即一百三十两。 也就是说,如果周昂点头,那么这一次的交易,他的实得是一千一百七十两银子。 点头是当然要点头的,东西留着对自己已经毫无用处,甚至多放一天都有可能臭在那里。只是周昂没忍住,多问了一句:“卖给谁了?” 结果郭援笑嘻嘻的,说:“回禀周文员,干我们这一行的,一手银子一手货,银子是哪儿来的不重要,货是哪儿来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手银子一手货,您说对吧?” 顿了顿,他又道:“再说了,银子最后到谁手里了,外人难知,但东西最后到谁手里了,却是根本瞒不住的,只是不能从职下嘴里说出来就是了。您且留心后头各处衙门的战报就是了。” 周昂闻言,不由得摇头失笑。 于是就在当天傍晚下了值,周昂先走,郭援随后赶到周家,取走了那獐妖的尸首,而过了也就半个来时辰,这边周昂晚饭还没吃完,那边他已经又来敲门,把准准的一千一百七十两银子给送来了。2k阅读网 正文 第六十章? 公文 匹夫仗剑大河东去正文卷第六十章公文一千一百七十两银子,坦白说,好大一笔钱! 当今天下各国,都是从原本的汉朝分裂出来的,因此度量衡皆沿用汉法,以十六两为一斤。一千一百七十两,就是七十多斤。 郭援是用一个蓝布包袱给背来,就在周昂的书房里当着面,包袱打开,一一数清了,算是彼此财货两讫,之后不过又客套几句,他随即便告辞而去。 等他走了,周昂又转回书房去,拎起那包袱来晃了晃,感觉真是沉甸甸的压手,对于常人来说,是真的要用“背”的。 大者五十两一锭,共二十三锭,每一锭都是官铸准银,银锭上有一层一层的细密波纹,所谓“雪花银”,指的就是这个了。另有两锭,则是十两的小锭。 周昂前后两辈子加一起,这是第一次同时见到那么多银子。 此前他几次从衙门里拿到的奖励,多则一次两百多两银子,少则一次二三十两,前后加一起,大约也就是七八百两银子,以他入职不过两三个月而论,实在是不低的收入,却完全比不上这一次的妖尸出手所得。 周昂很开心。 当然,这个年代的银子,大多数是用在大宗物资的买卖,以及私人的储藏,因为银子作为贵金属,币值很高,方便携带也方便储存,但事实上真的去花钱,当下的主要流通货币,还是铜钱为主的。 这时候周昂下意识地就把自己藏钱的小箱子找出来,把里面的银锭也都一一取出,跟眼前的这一笔加一起一算,他发现自己的存款赫然已经高达一千五百多两银子,于是更加高兴。 算算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到现在,也不过三个来月的工夫,自己钱没少赚,当然也没少花,大头的开支主要集中在家用上了。 置办下了宅子一套,良马一匹,车架两副,并家中器用衣饰等物,加在一起花费了大约三四百两。这都算是为家人花的。 反倒是花在自己身上的钱,屈指算来,寥寥可数。 哪怕一直到现在,也算是千两富翁了,虽然比不上那些大户、富户甚至世家,但对于绝大部分中产阶层来说,这笔钱已经够人家攒一辈子,但周昂仍然不觉得去县祝衙门里蹭饭吃有什么不好和不对。 说白了都是上辈子穷怕了。 大学毕业刚开始赚钱那会儿,以为自己牛逼了,赚多少都敢花干净,甚至信用卡动不动刷爆,但那种没心没肺的日子,也就过了一年多,当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城市里只是个外来者,只有买了房才能安居之后,他就意识到,必须存钱了。 到了这个时候,看看房价,再看看自己一年才二十来万的收入,顿觉自己其实一点都不牛逼,也顿时明白,为什么身边一年三五十万的同事,为什么还过得抠抠搜搜了——怎么办?存钱呗! 这种思维,一直带到了现在。 而且人的心这个东西,一旦起了某种念头,往往影响深远。便比如现在的周昂,衣食无忧,住房两进,存款千两,按说肯定应该脱离买房的压力了,但偏偏面对着面前这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他想的竟不是吃喝玩乐,而是想着:是不是应该想办法到城外去买些田地,或者在城里搞几间铺面啊? 这个想法,其实自打买完了院子,他就已经有了,只是那个时候钱还不多,所以一时并没有深想,此时钱财大大地多了起来,这个思路自然不免又起来了。 有自己在,收入大把,自然可保母亲和妹妹衣食无忧,但自己的这个职业,还是颇多凶险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手头上有钱的情况下,还是要尽可能的考虑给她们留点底子比较好——嗯,就买铺面吧! 正好自己最近也想买个小院子,索性就一起买了。 铺面这个东西,只要不是大规模的战争来袭导致百业萧条,就总能靠出租拿一份活钱,虽然很难凭此大富大贵,但有了这个钱在,哪怕有一天自己忽然不在了,也可保母亲和妹妹她们一生都衣食无忧了。 作为一个穿越者,为自己的前身做到这一步,周昂就觉得,大约此前的那个周昂如果死后有灵,也应该可以满意,可以安息了。 而自己呢,也就少了一桩后顾之忧。 想到这些,周昂很快就下定了心思,虽然这样一来,刚到手还没捂热的银子,可能一下子就会花光了,但是—— “不怕,等我歇息几天,争取尽快达到第九阶圆满,等升到第八阶之后,就再进去那‘妖境’一趟!” ………… 几天之后,县祝衙门里收到了一份来自郡祝衙门的公文。 这份公文的大意,主要是两条,上来就是表扬翎州县祝衙门在过去这段时间内,在消灭妖怪、护民安康这件事情上的优异表现。 中间不经意间,顺带提了一嘴,说是郡祝衙门虽然有各项大案在经办,人手不足,但仍然斩获一只八品妖物,表示郡祝衙门虽然成绩不突出,但一直有努力,而且也有实打实的成绩。 接下来,就是重点来了,郡里严厉申斥若干个县在过去接近一个月时间内的碌碌无为,要求大家在接下来的时间内“用心王事”、“严查妖狞”、“护民安宁”。 嗯,眼下都已经七月下旬了嘛,大家的成绩都不太好看,郡祝衙门下发这么一份公文,要求大家都加把劲儿,自然是情理之中。 公文一下子,倒是为县祝衙门的众人解了惑:怪不得上次熊妖报上去,郡里没什么质疑的声音,原来人家郡里也有收获,只是是不难看了。 公文下来的时候,当时周昂正买定了一座小院子,钱货两清之后,慢悠悠地回衙门里来蹭午饭,可巧在门口遇见,他已经发现郭援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大对,这厮笑得有些过分的谄媚,眉宇间还有些别的莫名笑意。 等到进了公事房,从卫慈嘴里听说了这份公文,他不由得目瞪口呆。 别的也没什么可吃惊的,叫他吃惊的是,郡里居然也需要靠走郭援这种“黑市”的路子来缓解压力! 当然,这个想法也就是一闪而过,随后他就想到了另外一点:郡里可是大金主,想想都知道,郡里肯定比县里有钱多了,也就是说,以后自己收获的妖尸,倒是不愁卖了! 当然,估计也不能太多! 零售是可以的,但要是搞成批发的话,估计郡里就该起疑心了——你郭援到底多大本事,都是从哪儿搞来那么多妖尸?为毛我们费尽力气都找不到,你小子动不动就批发?去查查他! 结果一查,好家伙,原来这小子进货的根子在这里。 那么,周昂,你又是从哪儿杀的那么多妖怪呀? 在周昂的理解,郡祝沈明年纪轻轻已经是第六阶的修行高手,又是出身名门玄都观,他大约跟自己去妖境的时候见到的那批过去杀妖的家伙,是差不多的回路——他要么就是去过妖境,所以才晋升飞速,要么至少也该耳闻过有这么个地方,一旦自己出售的妖尸太多,说不得就会引来他的关注。 这一点,自己不得不预作绸缪。 *** 谢谢大家的关心,其实病还没好,不过码字多年,小刀深知懈怠的可怕,人的惰性如此,我又比常人更懒,一旦停下,就会下意识地想多歇几天,所以干脆就不歇,只要不是高烧,或不可抗力,我就坚持不断更。 快是快不起来,但不断更我就尽力保证。 再次多谢大家的关心。最后,月底了,求几张月票。再不投就浪费了。 正文 第六十三章 契机 初时觉得有些诧异,但周昂很快就想明白了。 只看那吕家大小姐能轻描淡写地处理家里的账目,几句话驯服一个贪渎的管事,就能知道,她绝不是正常逻辑里只会绣花扑萤赏胭脂的那种闺阁大小姐,她是有着相当的管家和理财能力的高手。 这样一个人,会在动手做商业收购之前亲自跑去看客流量,完全在情理之中——当然,也又一次证明,这个女孩不简单。 进一步去想,瞻州吕氏是大户,当然有钱,但问题是,他们刚从外地迁来翎州,虽然不知道他们原本在瞻州地方的产业处理得怎么样了,但既然搬迁,想必肯定是已经处理掉了不少,也就是说,他们现在手里应该有的是现钱。 有现钱在手,却着急于购入大量能够增殖的物业,固然在刚开始入手的时候,会在价钱上吃些亏——你买的急,要的量又大,不被宰才怪了——甚至被牙子们称呼为傻大户之类的,也是在所难免,但是从长远来看,这条路肯定是没错的。 且不说像商铺这种东西,一旦入手,每年都有近乎固定的收入,买商铺的价格高低,充其量就是影响到计算时的投入产出比,或者叫投资回报率而已,其实一旦长期持有,这种初期的一次性投入,很快就会被摊薄,所以,只要不是价格贵的出奇,这种投资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根本不会赔。 就算是会短期内赔一点,对于一个外来户来说,一旦持有大量的本地产业,也能使得其融入本地的速度极大加快。 单从这一点来考虑,每间铺面多花个几百两银子的溢价,对于瞻州吕氏来说都是稳赚不赔——外来户是危险的,容易被本地的群狼咬死分食。 交情是怎么来的?打交道打出来的。怎么能打上交道?有利益来往,才会打交道。怎么才能有利益来往?做生意嘛! 从商业的眼光来看,吕家这一步走得无比正确——也就是像牙子这种眼里只有那点提成牙钱的家伙,才会真的认为人家是傻大户。 就是不知道,这主意是吕氏那位已经死掉的家主吕著,在生前就已经做好的决定,现在吕家只是按部就班的去做,还是吕著死后他的子女们自己定夺的了。 总之,这是一步好棋! 然而……这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下子知道了那吕家大小姐此行的目的,并进而迅速推断出吕家接下来融入本地的打算之后,周昂反倒顿觉索然无味。 李铭和他身后的通天教想要得到的吕家的那件东西,并没有到手,甚至从李铭当初仓促逃走来看,他很可能已经收到了一些消息,说不定就知道了吕著已经与官方修行者合谋的事情,那么,试想一下,等风头过了,官方修行者们关注的重点转移了,这家伙会不会悄悄转回来,给吕著留下的这些子女重重一击? 如此一来,既可以泄愤,又足以震慑别家,以通天教素来行事的酷烈风格,这种事情是很有可能办的出来的。 但吕著这种大佬,就算是最终算差一步,没想到螳螂捕蝉的时候,还有黄雀在后,于是居然在最安全的大牢里被人安排掉了,但他为什么选择从瞻州迁来翎州?这里面仍是有悬疑的。 而且,除了他自己去跟官方修行者合作,图谋狩猎李铭之外,他是不是还安排了其它后手,只是他死得仓促,所以根本没来得及发动和暴露? 这里面也应该是有故事可访的。 所以周昂在发现那位精明的吕家大小姐,居然在崇光坊瞎逛之后,才会忽然那么感兴趣,决定要探一探究竟。 然而,现在他发现,原来她只是要买商铺、置产业,试图融入本地而已。 那牙子还在巴拉巴拉说个不停,试图鼓动周昂出手手里的商铺,好跟着吃一笔牙钱,但念头通达之后的周昂,却懒得再听他说下去了,当下他摆了摆手,打断了那牙子,道:“劳你费心了,这铺子我是准备将来养老用的,不卖!” 那牙子惊讶地抬头看看周昂的脸,赔着笑,“您开玩笑……您这青春正好,哪里就谈得上什么养老……” 周昂懒得跟他废话,道:“看来最近就算有铺子要出兑,我也出不起价钱了对吧?有生意你们肯定紧赶着往吕家送呀,对吧?” 那牙人只是笑,不说话。 周昂庆幸之余又有些无奈。 他庆幸是因为,幸好自己没怎么犹豫,发现大差不离就直接买了,就提前了三天而已啊,这要是自己稍微一犹豫,或者想压压价什么的,这铺子可就落不到自己手里了——搞竞价自己肯定没吕家有钱呀! 而无奈则在于,看吕家这架势,短期内翎州城的所有商业地产,甚至城外的上好熟田,大概都会有一波涨价,而且应该会有价无市。 所以,自己置办产业的计划,基本上就到这里被打断了。 想到这个,他当然开心不起来,于是见那牙子还要再劝,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你自去吧,不必再说了,不卖!” 甚至于,在打发走了牙子之后,周昂抬头看看已经就在眼前的县祝衙门的大门,也懒得再进去了,于是转身调头往回走。 今日休沐,他虽然觉得衙门里的午饭好吃又好蹭,过来吃一顿也不错,但还不至于为了这顿饭就特意跑过来,说白了,他还是为了打听吕家那位大小姐的事情才专门跑过来蹭饭的。 而现在,好像已经没有什么打听的必要了。 ………… 周昂预料的很准确。 因为此前曾放话给牙子,说自己还要再买至少一间铺子,所以此前一段时间,那牙子经常登门,但自从吕家开始动手购买,牙子就再也不登门了。 不过周昂早有推算,所以也并不心急,就是每日里稳稳当当的读书、修炼、蹭饭、值班、看卷宗,隔三差五还跑到吕家镇一趟,跟吕端老爷子请教些问题。 就在这样的日复一日里,当时入八月,在某次的修炼之中,他终于感知到了一丝晋升的契机。 *** 周一,求下推荐票。 另外推本书,《明朝小公爷》,看过的都说好看。 正文 第六十四章 不好惹 八月初三日,正当周昂欣喜于自己已经感知到了晋升第八阶的契机的时候,在被“圈禁”于县祝衙门十几天之后,陆进终于回家了。 这个超级大块头看上去一副精神饱满的样子,除此之外,倒是比此前没有丝毫的异常——但看上去就是一副特别有精气神的样子。 他要成为官方修行者这件事,当然是不可能告诉陆春生夫妇俩的,跟他们打的借口是陆进有公事要跟着出一趟远门。 见他回来,陆春生他媳妇陆袁氏顾不得儿子身上都已经有点馊了,拉着手上上下下的打量,一个劲儿的念叨,“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家那么久”之类的,又问他都去哪儿了,做什么了。 生怕陆进这张嘴笨到连编都编不好,周昂赶紧打断,“陆婶儿,这个可不该问,你问了陆进也不能回答你。这是公事。” 陆袁氏闻言顿时明白过来,赶紧就道:“对对对,那不问,啥都不问。娘啥都不问了,回来就好!出去一趟,累不累?” 陆进笑着摇头,“娘我不累。” “想没想娘?” “想。” “……” 周昂无奈地任由他们娘俩说了好一阵子话,这才抽空把陆进叫到了自己的书房,还命他把房门关上,这才能安生地坐下,问他:“感觉怎么样?” 陆进照例傻乎乎地笑着,挠挠头,说:“挺好的。” 这傻孩子。 周昂无奈,直接问:“成功了吗?” 这回陆进听懂了,收起笑容,认真地回答说:“子羽先生说我成了,说我完成了开窍,已经是一个修行者了。” 周昂终于从容地笑了起来,拊掌,道:“善!” 六月份的时候,陈翻正式完成了“开窍”,成为了县祝衙门正式在册的第九位官方修行者,那现在,陆进就算是第十个了。 至于周昂自己的身份,却反而是迄今为止仍有些不清不楚。 他按照文员的身份领工资,平常的当值要求,比官方修行者还要轻松,但是别说县祝衙门了,事实上现在连长安的太祝寺那边,都已经清楚地知道他其实是官方修行者之中的一员——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上次那位太祝寺的陈武主事通过迷魂术对自己进行了摸底之后,按说是已经确定了自己的来历无疑,但偏偏直到现在,这都一个月过去了,那边仍是没有给出任何正式的说法。 也就是说,周昂的身份依然是这么糊里糊涂不清不楚着。 但也没有关系,反正周昂是没有多么在意,他本也没指望走官方修行者的这条渠道去晋升——好歹也是郑桓师叔的师侄来着,他手里收藏有师叔当初传下来的一整套丹药配方,单说这方面,他无须求助于任何人。 所以,对于周昂来说,只要官方承认他的身份,只要县祝衙门这边,以及郭援那边,能持续地“收购”自己狩猎到的妖尸,就可以了。 反正就算成为正式的官方修行者之后,工资也涨不了太多。 但那只是他自己,现在陆进正式成为了官方修行者,而且是通过官方的渠道进去的,对于周昂来说,仍是相当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这并非单纯是为了县祝衙门的实力又雄厚了一些的考虑,也因为这样一来,在自己之外,周家陆家一体的这个小家,又多了一层保障。 这当然值得庆贺一番。 于是就在当天中午,周昂也不去衙门里蹭饭了,也不去后院同母亲和妹妹一起吃饭,就让陆袁氏多烧几个菜,拿到前院来。在前院,周昂同陆春生、陆进父子俩一道喝了些酒,算作庆贺。 当然,都不敢喝多。 陆春生有家里家外的事情需要照顾,周昂和陆进吃过饭则还要去衙门里,所以,要的也就只是这个气氛而已。 而等饭后,略带薄酒的周昂和陆进到了县祝衙门,在得到众人一致的祝贺之后,杜仪居然又亲自过来传达消息:晚上衙门里会食,庆祝县祝衙门第十一位官方修行者的加入! 这也算是县祝衙门的惯例了! 当初陈翻开窍成功,也曾有这样一次小小的庆贺。 衙门里不缺钱,最近又没有什么棘手的案子,大家当然乐得饮酒作乐一番。 事实上,每增加一位修行者,县祝衙门的实力壮大一分,对每一个身在其中的官方修行者来说,都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还是那句话,妖怪们往往实力强悍,隐秘宗门又都极为狡诈,大家走在这条路上,几乎是时时刻刻都把脑袋栓到裤腰带上的,当然希望自己身边的助力越多越好——这与同处一坊就在不远处的县衙的情况,正好反过来。 一县之地,大体的权力就是那么些,这个权力分给你了,就没法分给他,那大家相互之间,当然肯定是会以各种复杂的内部斗争为主了。 但到了县祝衙门这边,权力和职责方向,都无比的狭窄,就是对付非正常的社会状况,而且说白了,就连权力也只是战斗的权力而已。 这个权力,属于每一个官方修行者。 ………… 陆进这个新加入之人,很快分到了一张自己的书案。 跟周昂刚来的时候,还面临了一定的小小冷遇不同,陆进的加入,几乎是获得了所有人的一致欢迎——这里面显然是有周昂的面子在的。 然而正当公事房里少有的热闹,方骏这家伙还非得拉着作为新人的大个子陆进,去旁观他们推牌九的时候,又有一件喜事到了。 上个月考绩的奖赏,发下来了。 这次发下来的,可不止是银子,与此同时,还有一份关于刘瑞积累功勋,获准晋升第八阶的批复通知——甚至,连晋升第八阶所需的丹药,都一起发下来了。 于是大家又都一起恭贺刘瑞,恭喜他马上要成为县祝衙门的第三位第八阶! 与此相比,周昂拿到手的银子,反倒成了小事。 但其实……也不是小事。 正常来说,杀死一只八品的妖怪,上面给出的物质奖励,一般都在三百两银子到五百两银子之间,但这一次,许是考虑到那只熊妖的强壮实在是惊人,而且县祝衙门还是在几乎没有任何人员受伤的情况下杀死的,显得更加难能可贵了些,所以,长安太祝寺亲自批复,发下来高达七百两的现金奖励。 这笔钱,当然完全是属于周昂一个人的。 对此,本来就已经在申报功劳上沾了不少光的官方修行者们,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而再加上击杀狼妖的时候,周昂多多少少也算是出了一点力气,有额外的十两银子可拿,所以,这一笔奖励的到位,光他自己,就到手高达七百一十两银子! 这自然是让他手上因为购买商铺而瘪下去的钱包,又忽然一下子饱满了起来,再加上的确算是喜事相连,于是周昂少见地慷慨解囊,决定私人赞助本次的团建十两银子。 一听这个,众人越发兴致高涨,紧接着,刘瑞也决定私人掏出十两银子来,与大家一起乐呵乐呵——二十两银子,足够跑到外头的大酒楼里连吃带喝加听曲儿的去浪一圈了。 于是当天下午下了值,一众人等便结伴前往望江楼。 到了地方,雅间开了,酒菜点起来,歌伎也点起来,此所谓置酒高会,一室喧声,自然是说不出的热闹。 而且跟上次高靖请周昂吃饭时候不同,那次多少带着点装逼的感觉,高县祝要蛊惑周昂入瓮嘛,但这一次,就纯粹是老同事们团建,自然就放得开,再加上赵忠赵进贤尤其擅长这个,几首俚俗酸黄的小曲儿点起来,檀板清音一唱,没过多大会儿,大家就都嗨起来了。 偏生在这个时候,店家竟来扫兴,一店小二进来,说是隔壁有贵客,这边实在是太过闹腾,已经扰了人家的清净。 众人正在兴头上,闻言当即勃然大怒,尤其方骏,这会儿正喝得脸红脖子粗,听那歌伎唱到关键处,连呼吸都粗了许多,居然被要求小点声,这还哪能不怒? 他当即便怒声斥责,“我等置酒作乐,还需要顾忌别人喜与不喜不成?旁人嫌吵闹,那是你店家的事情,却是与我等无关。既然嫌吵闹,你就去帮他们换个屋子,或者不如径去便是,休来聒噪!” 店小二一看这屋子里的面孔都有些生猛,尤其一个身长九尺有余的家伙,体格之健壮,赛过虎熊,自然不敢亢声,当下便灰溜溜地退出去,另作安排了。 这边也不曾在意,大家仍是听曲自乐,但过不片刻,却忽然听得外头有人爆吼一声,“何等杂才,敢让我家主人自去!起开!” 这边屋子里,坐了十一个官方修行者,可以说,就包括新进的陆进和陈翻在内,也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凡人,就算是喝了不少酒,但耳目之清明,依然非常人能比,这一嗓子吼出来,大家当然就听见了。 过不片刻,门被哐的一声推开,一汉子昂首阔步进来,“便是尔等再次做恶声?还要我家主人自去的不是?” 这话说完,他定了定神,却忽然发现,这屋子里人似乎都不大好惹。 *** 求几张月票! 正文 第六十五章 爽一下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得却是门道。 且说那汉子推门进来,一眼看去,席上十几个汉子,一个个都精神饱满,虽不免有人喝得面色涨红,但瞪眼看过来时,仍精光湛湛,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更不要提,就算是纯外行进来都得先吓一跳——就陆进那大块头,任是佛祖看了,怕都要赞一句“好一个护法金刚”,他要是钻到林子里,怕是连熊见了,也不愿轻易招惹的,更何况这家伙坐在最下首,此刻回首看过来时,还带着一脸的懵懂呆滞,一看就是个惯会装傻的? 久在市面上厮混的人都知道,越是这路人物,平日里看上去憨憨的,越是轻易的招惹不得,惹急了,这等人是敢直接把你撕成两半的! 于是他推门进来时那凌人的盛气,顷刻间便去了七分。 看那汉子体魄雄健,一双锐目也是精光慑人,如果推开门来,见这屋里坐得是一帮普通人,这会子应该就已经开始发飙了。 但偏偏这个时候,他也只能是站在门口,虽强撑着不退,却不免还是有些目光游移,吼完了之后,一时间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样子。 这时候包间里早就已经安静得针落可闻了。 偏生人家都推门进来怒吼了,这席上竟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十一个人齐刷刷抬头,却都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尔等……尔等……” 那汉子明显有些下不来台了。 但很快,他找到了话口,声气顿时又是一壮。 “尔等可知,隔壁坐的乃是何人?” 身为官府的公务人员,理当不与百姓起冲突,虽然这年头没人在乎这个,官场内部,官大一级就是能压死人,官场对外,州官能放火,百姓就是不许点灯,但官方修行者的机构,平常跟民间百姓毫无利益往来,既不吃地方的税赋火耗,也不问民间的案子,这方面的习气,倒是官场内绝少的了。 因此,杜仪很客气地道:“坐的是何人,与我等有什么相干?我等自买酒,自作乐,又与你们什么相干?” 两个歌伎,原本坐在墙角处,这时候已经面无人色地站起来了,却没个闪躲处,只是各自攥紧了手中檀板与琵琶。 那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但又有点发怵的样子。 众人懒得再跟他聒噪下去,欺负这些人,对大家来说也并不会有什么快感,且不免扰了兴致,于是方骏摆摆手,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滚!” 这句话戳出问题来了。 方骏性子粗豪,从来也不是什么善于周应场面的人物,这时候也的确是很讨厌对方跑来打扰兼装逼,说出话来,自然是不客气的很。 于是,两个歌伎当面,门口还站着一个没敢开口的店小二,那人脸上便有些架不住了,当即便涨红了脸,道:“翎州杜氏,乃本地名门,我家主人乃当今杜氏二少爷,你等何人,竟敢如此无礼!” 周昂本来纯粹看戏,对这种场面,完全不感兴趣,但这个时候一听“翎州杜氏”,他反倒是激灵一下子,兴趣忽然来了。 翎州杜氏? 这个词可是很熟悉啊! 蒋耘蒋伯道家里的娘子杜氏,就是翎州杜氏的偏支出身嘛!曾经的,自己还一度以为自己快要跟这个翎州杜氏结亲了呢! 只是,这翎州杜氏虽说不是什么太过显赫的名门,却仍然瞧不上自己而已。 这么说的话,隔壁坐的居然是自己的小舅子? 呃……也不对,只是差一点成为自己的小舅子而已。 这时候,他不由得抬头瞥了那汉子一眼,然后扭头看向席首的高靖——高靖此刻正侧过脑袋去,听杜仪在说着什么。 周昂的听力、嗅觉这些五官,在没成为修行者之前,就已经算是好的出奇,这时候刻意想听,当然就把杜仪小声说的话都清楚地捕捉到了—— “不是什么高门大姓,但也出仕过,在本地,勉强算是有些名号,称名门却是有些吹牛了。其家主名杜冕,隔壁坐的,可能是他的儿子吧!” 这下子高靖心里有数了。 说来不是吹牛,只要不是在官方修行者自己的体系之内,在对外来讲,整个翎州郡地面上,可能也就本地太守,在翎州县祝衙门这边,是多少有些面子,让高靖轻易也不愿意开罪的,毕竟人家是封疆大吏嘛! 但除了太守衙门之外,莫说你一个小小的本地门户,就算真是名门,官方修行者也一样不用鸟你是谁!只是大多数时候,大家跟妖怪们啊,跟那些狡诈的隐秘宗门们斗争惯了,早已习惯了风高浪急的惊险刺激,实在是懒得搭理寻常的这些人,所以一般情况下就能省一事便省一事就是了。 于是,高靖咳嗽一声,淡淡地道:“既然也是本地名门出身,就不与你计较了,莫要扰了我一班兄弟的雅兴,你自去吧!” 这个态度,对于高靖来说,已经是相当的息事宁人了。 周昂偷眼瞥那汉子的形貌,似乎是有点准备借坡下驴了,但偏生就在这时候,隔壁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却是道:“何辕,怎么没听见动静啊?问清楚是谁了没有?问清楚了就给我打!” 这一嗓子喊出来,不但那站在门口进退两难的汉子顿时被架到了火上,就连高靖的脸色,也是顿时一沉。 周昂却是不由露出笑容来:嚯!我小舅子挺能作死啊! 啊呸!他才不是我小舅子! “陆进!” 抢在所有人之间,周昂竟是忽然开了口。 今晚是陆进的人生中第二次喝酒,而且是在中午刚刚喝了一点之后,这会子不免有点晕晕乎乎的,又乍逢事变,正懵逼呢,忽然听见这一声,都没有过脑子,他下意识的反应,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身长九尺有余啊! 宛若一座小山也似! 他看向自家少爷,说:“少爷!” 周昂淡淡地道:“打!” “啊?” “啊什么?打!留口气就行!” 这下子因为刚刚喝酒带来的稍许酒意,瞬间消失不见,陆进推开胡椅,霍然转身——应该说,最近跟着郭援学习了个把月,效果还是很明显的,陆进身上的纯真孩气少了一些,气势提上来一些。 他这一转身,登时吓得两个歌伎缩做一团,吓得那店小二当即抱头蹲下,而那站在门口进退两难的汉子,当即便蹬蹬蹬连退三步。 习武之人讲究个身大力不亏,强壮成陆进这个样子,就算你武林高手,看见了也要发怵——当然,用兵器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现在明显就是街头斗殴的级别。 “二少爷,我……” 那汉子平常的时候在人前,应该也是耀武扬威堪做爪牙的级别,但这会子却全然没有丝毫要打架的冲动,只是转头冲自家雅间那边喊了一声。 显然,很可能打不过,打得过一个,也可能打不过第二个,但少爷又让打,所以他觉得,应该叫自家少爷出来也看一眼,像这样的对手,能不惹还是不惹的好——倒不单纯是自己怕挨打,是他觉得这帮人应该是的确不好惹,自己挨一顿打不值什么,平白帮主家招惹了麻烦,才是死罪。 但陆进已经大踏步过去了——搁在过去,他也就是有膀子蛮力,会杀猪而已,平常却是根本不敢打架的,但最近先是跟着郭援,后又跟着杜仪,他已经开始习武,这时候两个虎步迈出,倒是煞有介事。 那人似要闪转腾挪,尽量先不跟陆进交手,至少别吃眼前亏,但这会子他还没怎么闪开,却只觉得自己眼前一花,随后便已经被对方给抓住前襟,将自己整个人拎了起来——他双手顿时改做抱住陆进的胳膊,作势欲踹,却不等他使出力气,陆进忽然抓住他胳膊,扔一只小狗小猫一样,直直地掼了出去! “砰”的一声闷响,似乎整栋楼都颤了一下。 那两个歌伎登时吓得尖叫出声,而那店小二则是吓得登时萎顿与地,大喊大叫,“爷爷饶我!爷爷饶我!” 那汉子先是撞到墙上,随后滑落地面,却是弓起身子,虾米一般缩在那里,疼得连五官都走了形,竟是连一动都动不了了。 陆进低头瞧瞧,觉得应该符合了“留口气就行”的标准,于是拍拍手,便要回来。恰在这时,隔壁的门终于打开了,一个看上去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脸不悦地迈步出来,却是第一眼先看到陆进,当时便是一怔。 随后,他就看到了萎顿在地弓成虾米状,却连惨叫都发不出来的自家打手何辕——他那脸色,顷刻间变作惨白。 “你们……你们……” 他指着比自己高了两头有余的陆进,手有些发抖,“你们竟敢打人!竟敢打本少爷的人!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这个时候,周昂已经离席,走到了门口,却是正好看到这人说话时的模样,当下不由得心里暗爽——这人长得相当英俊帅气,想必他的姐姐或妹妹,也肯定丑不到哪里去,不过,这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打完爽一下就好了。 于是他照本宣科,背起手来,也来了一句,“滚!” 正文 第六十六章 雏虎 周昂并无意于非要将对方怎样怎样折辱不可。 说白了,因为此前杜氏家主杜冕毫不犹豫的竣拒,周昂内心深处对杜氏是有小怨的,但小怨也只是小怨罢了,那只是让人面子上有些挂不住的小事,且至今已经算是时过境迁,对周昂来说,有这么个机会,能让自己出口气,也就足够了,双方之间的关系,压根儿也谈不到“恨”这个字上。 而事实上来说,是对方主动招惹到了一帮官方修行者的头上,而且还是立了大功之后正在庆功的官方修行者头上,这要是赶上个暴戾之人,就算是当场把他们主仆给废了、杀了,把官司最终打到长安太祝寺去,也不过只是小惩一下顶天了——别管到了什么时候,普通人都没资格跟国家顶级特工组织讲道理,顶多了就是特工组织内部多少给你点道理罢了。 因此周昂此举,一来多少出出气,二来说白了,其实反倒是对杜家这对主仆某种程度上的保护了——他先出手了,或轻或重,大家就都不会再出手了。 事实上,周昂也觉得事情大概就要这么过去了。 他也挺满意的。 于是一声“滚”之后,他便招呼陆进,两人转头就要回去继续喝酒。 但偏生就在这个时候,隔壁打开的雅间房门处,竟又一前一后踱出两个人来。 当头的是一位少年公子,看着也就十六七岁上下的样子,望之丰神俊骨,他虽面相稚嫩,却又隐隐给人感觉,绝不可因为他年龄小就等闲视之。 在他身后,是一个低着头的、沉默的中年人。 这人只看步姿与身架,就知道绝非常人。 这一下,周昂的脚步当即顿住,反倒一摆手,示意陆进躲到自己身后去。 那少年公子满面带笑,甫出房门,先就微微仰头看了陆进一眼,发出由衷的赞叹,“真雄伟之士!虽古之恶来,无过于此!” 那杜家的少爷见他出来,脸上交织着尴尬、羞愧、讨好等诸般复杂神色,却是下意识地微微弯腰,叫了一声,“吕兄……” 啊呦? 周昂脑子里激灵一下,心想怪不得看着有点眼熟,原来姓吕? 他当然肯定是瞻州吕氏的那个吕。 事实上,他刚一出来,周昂就看得有些微愣,此时听到这个吕字,当时就反应了过来——他跟他姐姐,其实面相上并没有太像,但神态姿仪,却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或者应该说,仅就自己所见,包括那位自己当初在县祝衙门内曾有匆匆一面的吕著在内,他们吕家父女父子三人,都是这种神态姿仪上的像。 甚至现在回想,这吕家少爷的长相,要比他姐姐还要更贴自己父亲一些。 尤其是眼睛。 父子俩都是那种细长、却又格外有神的眼睛。 区别之处只在于,吕著的那双眼睛,虽然笑着,也仍然给你一种在大山深处猝然碰到了一只吊睛白额虎的感觉,被他盯上,会叫人觉得头皮发麻、背钻凉风。但这少年公子么,可能是因为太嫩了,而且整体五官也比他爹要好看了很多,柔和了很多,所以给人的感觉,却反倒只是单纯的有些微带阴柔的俊美而已。 如果说他爹吕著真是一只深山里的吊睛白额虎,那他现在就应该算是一只又好看又可爱的美洲豹猫。 但这并不重要。 吕著虽然死于他自己的计谋,这让他的智慧显得有些尴尬,但不管是对于他,还是对于吕家那位大小姐,周昂仍是从来都不敢等闲视之。 不管是过去的人生经验,还是这辈子的直观感受,都让周昂知道,这一家子都是那种智商过硬的人物,所以,面前这位姓吕的小少爷,不管是年轻也好,显得俊美且单纯也罢,周昂都绝对不敢以肤浅的眼光来轻视他。 更何况……他们家的动作是真快呀! 别管搁在什么样的家庭来说,举家搬迁,根基漂浮无着的时候,一家之主忽然死掉,子女们悲恸之余,自不免六神惶惶,无可安处,这个时候别说着手去做什么事情了,怕光是给自己的老父亲发丧,再加上稳定家中内部,收拢父亲死后的权威,都够他们忙活一阵子了。 但偏偏,吕著死了不过二三十天,吕家竟已开始四面出击! 前头遇到的吕家大小姐亲自出去查看形势,要收购商业地产,自是一例,现在看到吕家这位公子哥儿,居然跟本地小有名气的杜家少爷一起吃酒,当然也是一例——这充分说明,吕家正在努力地融入本地。 这个步子,可是真的不慢了。 只不过,吕家大小姐带着帷帽薄纱出去走访暗查,还说得过去,这吕家公子在守丧之中就公然跑到酒楼来与人宴饮……就不怕被人诋毁么? ………… 周昂心中所想诸般,说来饶舌费墨,但其实在当下来说,也不过就是他心里倏然之间有几个念头电光石火般一闪而过罢了。 表现出来就是,周昂听到那一声“吕兄”之后,有些微微一愣。 但这个时候,那吕家少爷却只是微微抬手,打断了杜家少爷的话,随后眼角带笑,瞥了周昂一眼,也并不理他,反倒是神态自若地迈步过来。 离了三四步远,他身后那中年人就已经止步,却是抬起头来瞥了周昂一眼,神态姿势,都微持戒备。 但那吕家少爷却偏偏毫无心机一般坦然走近,扭头往这边的雅间里一瞧,正好一眼就对上了坐在最上首的高靖。 他微愣一下,旋即脸上笑容愈盛,当即拱手,道:“原来是高县祝当面!我等失礼啦!” 看清这吕家少爷的模样,高靖明显也愣了一下,但很快他就站起身来,也笑着拱手,“原来是吕少爷。” 这个时候,杜仪也随后就跟着站了起来。 显然,他也是认识这吕家少爷的。 这个时候,高靖笑道:“诸位,这位乃是新近迁来的瞻州吕氏,已故的吕公博文之长子,名洵。”又对那吕洵道:“吕家少爷,这些位,都是我衙中同僚。” 他这么一介绍,非止周昂,大家顿时都明白这是谁了。 于是,雅间内一时间呼呼啦啦,大家都推开胡椅,礼貌性地站起来,拱拱手。 话说,除了高靖和杜仪,当初吕著死在郡祝衙门大牢的时候,都是去过的,因此见过吕著的几个子女,其他人都还是第一次见到吕著的儿子,自不免多打量几眼——吕著吕博文风度过人,他的儿子也算雏虎了。 最关键的是,大家都心知肚明,吕著的实力相当高,他的儿子虽然看上去年纪不大,但却十之八九也是一位修行者。 而且对方是一定明白县祝衙门和郡祝衙门这一套体系的意义的。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算是半个内行人。 吕洵此时的态度极为谦恭,他面上带笑,对众人团团一揖,然后才笑道:“小子孟浪,应杜兄之约,到此一赏灵江夜色,不想竟是打扰了贵衙欢聚,实在是罪过,在下谨在此,向县祝,向诸位,赔礼啦!” 说完了,他竟是又深施一礼。 他这番姿态做出来,便是心中原本有气,也顿时便消了。 刚才的事情,自然就算是一笔带过。 于是高靖笑着回他一句,“客气啦,本也无事。” 那吕洵闻言笑笑,道:“既如此,诸位且继续吃酒,在下便不打扰了,就此告退。” 高靖闻言道:“也好,那便就此别过。不送!” 吕洵拱拱手,转身往楼梯的方向去,杜家那位少爷愣了一下,扭头看至今窝在墙边脸色煞白动弹不得的手下何辕,有些两难的样子,但还没等他跟上去,一直跟在吕洵身后的那中年汉子,已经弯下腰去,在那何辕的后背轻轻地拍了一下,于是何辕顿时便“啊”的一声,终于是痛叫出声。 但喊过那一声之后,他脸色虽仍是煞白,却反倒是强撑着站了起来。 一见如此,那杜家少爷低声斥了一句,“走!”,随后便赶紧快步追上吕洵,于是一行人就这么下楼去了。 周昂站在门口,又盯着那吕洵的背影,一直到对方彻底消失在楼梯拐角处,这才施施然踱回房间。 吕著这个儿子,果然有点水平啊! 至少是刚才的这番应对,几乎叫人挑不出什么错来。 就连他的那个跟班,所做的也一板一眼——他要是上来就先把那何辕拉起来,反倒是显得有些藐视这边了,还微微带了些挑衅的意思。但刚才,别管何辕窝在地上有多惨,他出来后却视若不见,一直等到自家少爷出面,双方把话说开了,临走前他才过去把人“救”回来,这就叫人心里很舒服了。 而果然,周昂心里这么想着,等到回席坐下,就听见高靖也感慨了一声,“吕著虽死,吕家雏虎,不可小觑啊!” 周昂闻言微微点头,心里却是忍不住想:“吕家雏虎不止是不可小觑,更关键的是,吕家雏虎似乎还不止一只呢!” 这么一想,他忽然有点好奇:吕家居然那么快就开始跟本地的杜氏搭上线了,也不知道是吕家主动,还是杜家主动呢? 而且,他们两家走到一起,也不知道是要干嘛? 脑子里转动着这个想法,就连眼前酒席的热闹,都好像是顿时就变得更加没什么意思了,周昂忽然特别想回到自己家里去,借由镜子的“视野”,去看看吕家那位大小姐在忙活什么——也不知道今晚在酒楼内的遭遇,吕洵这只雏虎在回家之后,会不会跟自己的姐姐说起,如果说起,会是什么态度?何种口吻? 要知道,在现如今的翎州郡地面上,尤其是在翎州城里,除了郡祝衙门和县祝衙门的这些官方修行者之外,吕家几乎是唯一摆到明面上的修行者了。 甚至可以说,即便是吕著已死,吕氏也仍然是翎州修行界举足轻重的一份势力! 更何况,他们家身上还时刻有条线,牵着此刻不知道已经远遁何处的李铭! 而李铭,正是周昂最想杀死的人之一! *** 再求几张月票! 正文 第六十七章 神品 短暂的一段插曲,并没有影响到县祝衙门诸位官方修行者的心情。待吕洵等人走后,众人很快就又欢笑畅饮起来。 只不过酒席闲谈之时的话题,却不可避免还是歪到了吕家人身上。 一看情况不对,杜仪又不愿打断众人的兴致,便干脆起身过去,付了钱,打发两个本来就已经吓得错误频出的歌伎出去了。 两个歌伎一走,房间内再无旁人,众人说起话来自然更加没有了忌惮。 从吕氏子方才的表现,虽仍稚龄,却落落大方,说到吕著之死,继而又说到吕家如今势若漂萍一般的境况。 当然,大家也只是闲聊罢了,事实上,吕家的境况,跟县祝衙门这边并无任何的相关——当初吕著在时,是直接联系的长安太祝寺,具体落实双方联手的主体,也是翎州郡祝衙门。县祝衙门在这件事里,只是作为附属于郡祝衙门的帮手来出现。而当吕著去后,负责保护吕氏一家的,自然也是翎州郡祝衙门。 坦白讲,相比起李铭这样的对手来说,县祝衙门的段位太低了。 所以在刚才,那吕氏子对待县祝衙门这班人,只是态度谦恭有礼,却不会有丝毫要套近乎的意思。 因为在人家那里,大约县祝衙门这帮人,是只需要不得罪,就足够了的——大家倒也并不因此就有什么怨怼之意,说白了,这种保护人、时刻提防一个高手跑来偷袭的事情,是又累又没有什么收获的苦差事,并不叫人眼馋。 只有少数心思敏感之人,才从那吕洵方才面对高县祝的不卑不亢中,隐隐感知出其对县祝衙门这边的不以为意,因此会略有些不爽。 哪怕是不相干者,我也不希望你瞧不上我! 这是人之常情。 待到酒宴散场,杯盘狼藉之余,众人也各自酒饱饭足,一路同行至坊外的南北大道上,便渐次分做几拨,各回各家。 周昂同陆进一同回家,到了家里,陆进晕晕乎乎的,自去安歇不提,周昂洗了把脸精神了一下,随后便进到书房,静坐片刻,然后便于镜子沟通,并随即便在脑海中接收到了镜子所展现的“视野”的讯号。 ………… 因为中途换了处地方,吕洵回到家里的时候,比预计中稍晚了一些。 下了马车进家,他先是洗了把脸,将外衣脱下,换了身衣服,这才往后院去,进了自己姐姐住的院子,差侍女上楼禀一声,他自己却并不上去,只在楼下坐下,一边脑子里过着晚上见的人和事,一边等姐姐下楼。 过了没一会儿,他的长姊吕涛,便已经款步下楼。 吕洵正色起身,认认真真地作揖,叫道:“姐姐。” 天色已晚,晚饭后吕涛便已经换上了便装,此刻连发髻都已打散,只用一条带子拢在身后,束成约略的一瀑青丝。 下了楼,她随口吩咐道:“给少爷煮些茶汤来。” 侍女应声过去拨开炉底,略一通,那小火炉便窜起火苗来,侍女又取水壶盛了水,耐心地看守炉火煮茶。 这边姐弟俩却是很快就在房内坐下。 一等坐下,吕洵方才一板一眼的姿态,才略松快了些,却仍是先道:“晚饭时母亲可吃了些?阿汜和阿淇不曾惹什么祸吧?” 他们姐弟一共四人,吕涛乃是长姊,今年十九岁,其下吕洵和吕汜兄弟二人,一个十七岁,一个才十六,最下面的幼妹名吕淇,年方十四。 姐弟四个之中,吕涛和吕洵姐弟两个大的,乃是一母所出,但其母早在十一年前就已经病逝,吕汜和吕淇这一弟一妹,却是他们的姨母所出。 和这个年代很多讲究些的人家差不多,吕著当年娶妻,妻家除了嫁女之外,还同时嫁过来一女为陪媵,正是吕著正妻的亲妹妹——陪着嫁过来的时候,女孩子才刚十四岁,是过了两年才圆的房。但在当今天下,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了。 这个年代的陪媵制度之所以盛行不衰,其实是很有讲究的,倒不是单纯说女孩子家里女儿多得嫁不出去,所以嫁一个还送一个。 这实在是为了继承和姻亲关系的考虑——时代条件所限,没人敢保证不得病,得了病没人敢保证一定能治好,所以,五十而亡不算夭,壮年而死也数见不鲜。再加上对女人来说,在这个年代还有一道鬼门关要过,那就是分娩。 正常情况下,一旦女子去世,稍微有条件的男人,肯定不愿意孤寡下去,要再娶,而一旦再娶,原来的娘家人,势必会担心自家女儿留下来的孩子会受到后母的虐待,甚至有幼弟出生之后,会失去本应有的继承权。 而且一旦再娶,双方之间缔结婚约之后附带的联姻福利,甚至某种政治或商业上的同盟,则势必受损——这其实是双方都未必乐意见到的。 所以怎么办呢? 往自己比较看重的人家嫁女儿的时候,大户人家喜欢一嫁就嫁两个,一个正妻,一个陪媵。有的是亲姐妹,有的则是从偏支家里择一美貌者为陪媵。 反正目的是确定的,那就是一旦正妻中途去世了,陪媵在娘家的支持下,可以顺利接过子女的抚养权,稍微强势一些的,都可以代为主持中馈,甚至因为陪媵身份的特殊,就算以小妾的身份被扶正了,也并不为时风所唾弃。 而如果正妻一直安好,那姐妹同心之下,也可以固宠、多诞子嗣,从而确保姐妹俩的地位是稳固的,不会因为无子而被排挤甚至休弃。 这就保证了一门重要联姻的稳定性和持续性。 而事实上,吕涛与吕洵姐弟俩,都算是幼年丧母,但因为他们的姨母就在家中,于是便比较顺当地度过了丧母所带来的一系列可能存在的危机。他们的父亲吕著在生前,虽然一直都没有把后者扶正为正妻,但也一直都没有续弦。 此刻吕洵坐下首先问起的“母亲”,指的正是他们两人的姨母兼庶母,也就是吕汜和吕淇这小兄妹两个的亲生母亲。 吕涛闻言面朝自己的弟弟笑了笑,道:“晚饭母亲吃了能有小半碗饭,乍逢大变吧,她算是撑过来了。” 吕洵点头,面色严肃,然后才笑笑,却仍是不免有些情绪低落。 此时吕涛又笑道:“好了,莫要再做小儿女态。今日你去见那杜氏,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吕洵闻言,花了片刻收敛戚容,然后才道:“他们想要靠拢过来的意思,应当是没有疑问的了。不过那杜营虽然自说自话,说是代表他的父亲,但他毕竟只是家中第三子,他的话,我以为当权且信着,却并不能全信。具体如何,我已经与他约好,后日会过去拜访他的父亲,杜氏的家主杜冕,到时候与他谈过才算。” 吕涛闻言点了点头,却并不插话。 顿了顿,吕洵才又继续道:“杜氏的意思是,他们在本地广有人脉,可以在很多方面协助咱们在这里扎下根来。那杜营甚至提出,他家中有一幼妹,已经到了出阁的年纪,恰好我未婚娶,若能结个姻亲,彼此便可越发默契。” 吕涛闻言嘴唇微抿,似是笑了笑,却仍是没有开口说话。 吕洵很明白自己姐姐的处事风格,因此也并不在意,仍是继续道:“从那杜营话里话外的意思,他虽未明说,但我其实已经尽知其所求了。” “他家此前也曾代代都有出仕,到了杜冕这一代人,他们家无人出仕,我听那杜营话里的意思,似乎他爹是嫌官小,觉得去做上一任,徒增劳苦,将来也并无多少升迁之望,因此才没有去。” “而且,虽然历任的官阶都并不高,却想必是机缘巧合之下,还是叫他们知道了一些与修行相关的事情。他们大约已经明白,当今天下,所有真正重大的权力,其实一直都执掌在修行者手中。” “因此,那杜营旁敲侧击,意思无非一个,他们家想要跟随咱们。所谓跟随,就是他们家选派族中优秀的年轻子弟,由咱们家负责引入修行之路。” 听到此处,吕涛那一直噙在嘴角一抹笑意,终于在脸上绽漾开来。 “想得美!” 她冷冷地评价道。 吕洵闻言笑起来。 恰在此时,茶已煮好,那侍女小心地筛茶、分茶,随后将淡黄色茶香漫溢的一盏茶,奉到了面前,低声道:“少爷请用茶!” 吕洵微微俯身、点头,端起来,小抿一口,笑问:“我该如何回复?” 侍女已经将第二杯茶奉到吕涛面前。 吕涛却看都不看,想了片刻,缓缓地道:“咱们如今有若无根飘萍一般,倒是的确需要借些力量,才能扎下根来。但这个力量,最关键的还在郡祝衙门那边,也就是说,只有那出身玄都观的沈明,才是此事的关键所在,余者皆无足轻重。” 顿了顿,她终于端起茶盏,啜饮一口,却又道:“不过像杜氏这样的本地人,若是愿意投靠,倒也不好拒之门外,他们毕竟还是有用的。” “也罢,便以千金,市此马骨吧!你后日里去杜家,可以告诉他们,他家那位小姐,可以到母亲身边来伺候,便给她一个义女的名头又如何?或者……” 说到此处,她嘴角微抿,露出一抹薄薄的讥讽笑意,道:“他们若是嫁女,也无不可。却只能与你做一房小妾。……我家何等门第,他杜氏又是何等门第?凭他家一庶出女子,居然妄想嫁到我家来做未来主母……呵,回头寻个机会,倒是要小小敲打一下才好!” 吕洵闻言凛然,思付片刻,认真地点点头,道:“诺!我听姐姐的。” 吕涛点点头,又小饮一口香茶,放下杯子,这才道:“此事也就罢了,成与不成的,都没什么要紧。等家里安顿下来,还是你去郡祝衙门取得一个公开的身份更重要。对了,今日宴饮,可有什么值得一说的人事?” 听到此处,吕洵便知道,刚才的事情已经揭过了,于是他的神态自又略略放松一些,想了想,笑道:“倒也没什么太值得说的,那杜营倒是劝酒,但我父孝在身,又不能喝酒,我们便是连歌伎也不曾叫,若是阿汜去了,定会觉得十足无趣……哦,对了,倒还真有件事要告诉姐姐。” “说。” “我们在望江楼坐着的时候,中途出了件事情,那杜营想在我跟前显摆他们家在本地实力雄厚,不想却一脚踢到了石头上!” 说笑间,吕洵便把刚才在望江楼上,那杜营与县祝衙门一班人冲突的过程,以及到最后还是自己出面去解围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说了。 末了他才点评道:“杜营出了丑自不必说,此番倒是我第一次见到翎州县祝衙门的一干官方修行者。当时脑子里想着父亲生前对几个人物的点评,一一对照眼前之人,想来应该是把他们都认个差不多了。也未曾深谈,只是第一印象,觉得那高靖应是一如父亲当日所断,才德俱是中流,能得人之心,能得人之力,但才具毕竟有限,就算不会止步于县祝一职,想来上升的前景,也是有限。” 吕涛闻言,淡淡点头。 吕洵又继续道:“余者大多憨厚平实之辈,倒是父亲当日评点过的那个周昂,不但形容俊伟,人物风采也的确过人。然可叹之处在于,此人一望可知深浅,其腹有华章,胸藏机谋,却绝非搏命之人。若是没有大的机缘逼他一逼,怕是此人能得华屋一厦,美人在衾,便会裹足不前了。” 吕涛闻言缓缓点头,道:“志不过万两银。” 吕洵闻言笑起来,复又感慨,点头道:“父亲当日此言,实在入骨。” 吕涛笑笑,又问:“还有吗?” 吕洵正色起来,点头,道:“有!” 顿了顿,他道:“今日望江楼上,我最大的收获,就是见到一人间神品!” “哦?” “那人名叫陆进,以我观之,似乎竟是那周昂的仆从之类,但偏又出入于一班官方修行者之中,想必已是有了些机缘。但他实力极浅,应该是刚刚开窍不久。” “此人有何殊异不成?” “此人身高近丈,天生神力,兼且眉有龙骨,鼻张地气,正合父亲当日所说人间三神品之第一神品!此人不修行,乃万人敌,此人若修行,可敌天下!” 吕涛闻言眉毛微挑,“竟真有这等人?” 吕洵略有些激动地道:“姐,我亲眼所见!” 吕涛闻言,缓缓地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随后,她举起茶盏,浅浅地啜饮一口,然后才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我知道了。” “容我想想,看看该怎么收拢此人。” 吕洵闻言,喝口茶,将刚才的那副激荡情绪,慢慢地收回去,然后才道:“今日已晚,我明日就差人悄悄地打听一番,先把那周昂及陆进的情况深入了解一下,供姐姐决策。若能收拢此人,则我家必势力大壮!” 吕涛缓缓点头,道:“善!” 顿了顿,她又叮嘱道:“咱们初来乍到,父亲又猝然而去,如今你我不得不把这副担子挑起来,却毕竟还都年轻,行事最忌操切。因此,我还是那句话,凡事需三思而行,万万不可急切!你需知道,对于你我眼下来说,能不犯错,就是最好的结果。一切皆要徐徐图之。” 吕洵闻言正色道:“弟记下了。” 吕涛闻言笑笑,神态带了些轻松地道:“还有,你今晚做的不错。应对算是得宜。以后还要继续如此。郡祝衙门与沈郡祝那边,咱们要靠拢过去,但县祝衙门与高靖高安平这边,也尽量不要得罪才好。” 吕洵又正色道:“诺!” ………… 周宅,前院书房。 周昂睁开眼睛的时候,表情是说不出的奇怪。 有些自嘲,有些无奈,又有些多多少少的窝火——老子就那么“单纯”吗?当初就是一个照面的工夫,就被那吕著给看透了? 而且连吕洵这样……这样才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都敢直接给自己下这么一个评语?一望可知深浅?绝非搏命之人? 可我平常觉得自己还挺深藏不露的呀! 你们一帮古代人,你们懂个屁……好吧,发泄的话,说说也就算了,说过之后仔细想想,周昂控制不住的感觉有些背生凉风。 谁能比自己更了解自己呢? 虽然对于对方背后对自己的评价,颇为不满,但认真地想想,周昂又不得不承认,那吕家姐弟所说的,又好像的确是一下子戳中了自己要害! 是的,虽然我是从现代社会穿越来的,见过“大世面”,但我好像的确就是没什么太大的野心,我虽然成了修行者,而且我师父我师叔我师侄感觉上都挺牛,但我也的确就是觉得能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挺好的。 而且,我好像的确不是什么“搏命之人”,一路走到现在,一直都是以安全为首要的考虑方向。 想到这些,周昂不由得深吸一口气,陷入了深思。 被人看透的滋味,实在是并不美妙。 而与之相比,显然更不美妙的是,被人看透的,是自己的虚弱。 *** 五千字大章求月票! 正文 第六十八章 药 半夜里忽然下起小雨来。 周昂早上起来的时候,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一点都没有要停的意思。站在自家堂屋门口的走廊下漱口刷牙的时候仰头上眺,院前马厩上方的屋瓦,仿佛起了雾一般,屋瓦上的天空灰蒙蒙的,看得人莫名起了愁绪。 陆进早上起来搬了把小胡凳,就坐在厢房门口,盯着院子里的雨水看,那视线半天都不转动一下,看起来有些痴痴呆呆的。 昨天的两场酒,尤其是晚上的那一拨,让这孩子喝得晕晕乎乎的,回来躺下就睡了,到这会子感觉酒还没醒呢。 周昂收拾完自己,招手喊他过来,等他迷迷糊糊地跑过来站到跟前,周昂抬手去摸他的眉毛,又观察他的鼻孔,嘴里嘟嘟囔囔,“这……怎么就龙骨了?鼻张地气的话……就是说鼻孔大吗?废话他整个人就大啊,鼻孔能小吗?” 陆进一下子就被他给“观察”醒了。 “少爷,你咋了?” 周昂收起自己的好奇心,说:“没事儿!就是提醒你一声,接下来这段时间,要是有人故意靠近你,甚至干脆劝说你投奔他,别管别的,先打一顿再告诉我。” “哦。” “记住了吗?” “记住了,先打一顿。” “善!” ………… 早饭罢,陆进披了蓑衣带上斗笠,去县祝衙门了。 周昂倒是并不急着出门,所以又等了一阵子,直到算着时间,外头的铺子应该是都已经开门营业了,他才也收拾停当,除了蓑衣斗笠之外,还有额外撑了一把伞,这才拒绝了陆春生说要送的建议,自己施施然出了门。 他上午当然是不需要去衙门的,吕家镇那边则是前几天刚去换过一批书,新的到手几天,还没看完,所以今天上午,他的时间属于另外一件事。 除了老天爷似乎有点不给面子之外,如今已经算是一切齐备。 搁在正常时候,天光早已大亮,街面上肯定早就是熙熙攘攘的人流了,今天的雨虽然不大,但出门闲逛的人还是锐减。 周昂一路慢悠悠地到了崇光坊,找了家生药铺进去,从怀里摸出第一张纸来,“啪”的一声拍到桌面上,推过去。 “抓药!” 掌柜的拿起方子瞥了一眼,停下,扭头看着周昂,“客人,您这方子,是哪位先生开的?这……治什么呀?” 周昂笑眯眯的,道:“秘方,这是一部分药。” “哦……”掌柜的拉长了调子。 这下子不好再多问什么了,摆明了人家不是看不懂方子,更不是看不出来这方子乱七八糟的,只是纯粹不想让药铺看明白罢了。 那就照方抓药呗。 按照周昂的要求,方子上列出来的名目,都按照要求的剂量,一样抓三份,但每一种的每一份,都得单独包起来。 到最后结账,毕竟多费了些草纸,掌柜的多收了好几文。 随后拎了东西出门,周昂还特意施展了一个小法术,让这药包不至于被雨水打湿,然后,他找到第二家药店,走了进去。 如法炮制,只是换了第二张药方。 如是者三,他就凑够了自己所需要的所有药材。 而且他在三家药店递过去的方子,彼此有重叠,有不同,还贴心地给他们各自安排了一味自己胡乱添上去的药材——要的就是就算三家店攒到一起对照,也凑不出正确的方子来。 从第三家生药铺里出来,周昂预备好的褡裢里,已经装了满满一大包的药材,然后,他还特意又在崇光坊内小转了一阵,这才从南面出了坊门,却又顺着坊间大路往东走,一直到了万岁坊东面的正德坊,这才转道,进了坊门。 他前不久悄悄购置的小院子,就在这正德坊里。 这院子只有一进院落,屋舍也有些破旧了,但用心打扫过之后,没用的东西全都丢到厢房里,只把客厅连着主卧的这两间收拾出来,倒也宽敞舒服。 里面只有一榻、一席、一椅、一案,外加一只小火炉、一个小陶锅而已。 炭是早就预备好的,锅是新的且刷干净的,水也是昨天上午过来新挑的,周昂到了屋里放下东西,很快就升起了炉火来。 把水烧上,然后分拣这些药材。 到最后,他凑出了一份正好的药材,那边水也快要烧开了。 依次放入水中煎煮。 与此同时,他还顺手把写了药材名字的草纸揉作一团,往旁边一掷的时候,那团草纸无火自燃,凝滞在半空中不过片刻,就烧得只剩一团黑灰,然后又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托举着、吹拂着,轻巧地飘到门外,刷的一下就被细雨打透了。 随后周昂还依次把自己胡乱买来的几味药材,也各取一包,如法烧掉,丢入院中,任由雨水把它们的灰烬浇湿、冲散。 正常情况下,他是不会如此的小心翼翼的,现在之所以这么做,都是拜昨晚借助镜子的“视野”见到的那一场吕氏姐弟之间的谈话所致。 虽然周昂下意识地觉得,就算吕家要开始监视和调查自己,但想必也调查不了那么细,调查到一些什么东西,他们也不至于推断出,自己手里居然掌握着除开窍丹之外每一次品阶跃升所需要的所有丹药的配方,但是,潜意识里的一点点危机感,还是让他小心戒备到了这种程度。 他不知道郑师叔当初传给自己的一共八种丹药的配方,跟当今天下的其他修行者们所用的那些丹药,是不是一样,反正他自己是一度质疑过这些药方的真实性和可用性。 因为郑师叔传给自己的这些“配方”,都实在是太简单了,看起来跟街面上的大夫开出来的药方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些寻常可见的药材。 也就是越到后面,才出现了几种貌似挺稀罕的东西,但仍是不难打听,也应该是不难买到的。 简而言之,这配方毫无“玄幻感”。 但是随着师父和郑师叔他们离开的时间越久,周昂就越是能够意识到,当初郑师叔代师授艺传授给自己的那些东西,有多么的珍贵。 所以到了自己需要服下丹药晋升第八阶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就选择了毫无保留的相信师叔传给自己的药方。 尽管事实上,经过最近这段时间的旁敲侧击,他已经开始多少了解到一些别人的药方,跟自己的药方可能会不太一样这件事。 在郑师叔口中,最重要的就是“开窍丹”,因为它负责是“开辟”这件事。这件事最难,所以丹药的份量最重,配方和炼制最复杂,需要的材料也最难得。 可一旦“开辟”完成,后续每一次服食丹药的意义,就只在于“维持体内灵气的稳定”这件相对简单的事情上了。 所以,配方变得简单,炼制也无比简单。 郑师叔当初甚至直接说:炼什么炼,不需要你炼丹搓丸,你就照方抓药,文火煎煮一个半时辰,当药那样吃了就行。 瞧,多不当回事! 但是据周昂目前所知,除了他们“山门”不拿这个当回事以外,就连在肯定是体系最浩大、资源最丰富的官方修行者体系内,不但丹药配方是绝对保密的,哪怕是高层的人员,也根本就不可能有机会接触到,而且对内执行严格的功勋晋升制度。也就是说,对自己人授下晋升的丹药,都是在严格控制之中的。 至于其它的或隐秘或不怎么隐秘的宗门传承,想来也应该是超不出这个范畴,否则的话,修行者早就不值钱到烂大街了。 不过倒是有一点,官方修行者这边对“开窍丹”的掌控明显不够严格,在周昂看来,这清楚地显示出他们“广撒网”的思路和风格。 至于原因,周昂觉得大概率上是因为他们的开窍丹成色不够,因此会有不小的概率导致开窍失败——反过来,自家“山门”里的开窍丹,就应该是挺猛的,不但成功率高,而且开窍之后的表现,也明显跟外面的开窍丹效果不同。 甚至是相去甚远。 也因此,周昂心中十分珍视郑师叔传下来的这八种药方,为此,哪怕是再怎么谨慎小心,他都觉得是值得的。 唯一让他感觉纳闷不解的是,不知为何,郑师叔并没有把开窍丹的方子告诉自己——这样一来,事实上就意味着,这八种配方可能就只对自己有用了。 而且自己将来也会没资格帮人“开窍”,也就是没办法收徒弟! ………… 门外的小雨淅淅沥沥,催人断肠。 小火炉始终被看护得很好。 一直到烧掉了三根计时的线香,也即一个半时辰之后,周昂才把小锅断下来,看着那黑乎乎的药汤,微微有点皱眉,但还是等它稍稍放凉,就用早就预备好的纱布将药汤滤了出来。 满满一大碗。 周昂又等了一阵子,脑海中不断回想着郑师叔当初教导自己注意事项时候的样子,等那药汤渐渐变得只剩温热,就在门外细细濛濛的轻雨中,他端起碗来,一仰脖,把它们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管你千般算计,老子先第八阶了再说。 , 正文 第六十九章 新能力 一股热流未及入腹,尚在喉管之内,便似乎已经腾起了火焰。 入口之前,感觉那一碗黑乎乎的东西,真的就像是这个年代再普通不过的汤药周昂甚至已经做好了首次试验会配料失败的准备。 然而,十几味普通寻常的药材被匹配到一起,却在这一刻,忽然在一个修行者的体内燃烧了开来,炸裂了开来。 周昂感觉自己咽下去的不是一碗药汤,而是一碗酒,一团火。 甚或,是一道雷霆。 忽然之间,他进入了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 目之所见,五彩绚烂,斑驳陆离。 整个世界似乎在顷刻间变得空灵起来,被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线状的、块状的、团状的、奇形怪状的纷杂的颜色填充着,而又分割着。 他的面前没有房子,没有院子,没有了雨。 天地间只剩下颜色。 且与此同时,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在或近或远、或东或西、或南或北,甚而是忽东忽西忽南忽北的地方响起来。 木匠在拉锯。 电光在云层里钻。 鱼儿轻灵地跃出水面。 一块被风吹日晒雨淋了几千上万年的石头,正在以一种正常人类绝对观察不到的速度,比缓慢还要更加缓慢地爆裂开来。 床榻在咯吱咯吱的摇晃,有女子软糯飘摇的呻吟声。 婴孩在啼哭。 鸟儿吞下了一尾小鱼。 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在半空中缓缓摇曳着飘下。 鸟儿的羽毛与空中气流摩擦,发出声响。 孩童在背诗。 铁匠的锤子落下去。 有人在喊“百官上朝”。 瓢泼大雨。 蚂蚁在搬动麦粒。 齿轮转动,令人牙酸。 帛布被撕开。 ………… 周昂很快就觉得自己的脑子似乎要爆炸开来。 似乎有几万年,甚至十几万年的岁月,正从自己面前一一路过。 他甚至很快就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一碗简单的草药,点燃了他体内积蓄已满的天地灵气。 在某个声音的缝隙里,周昂福至心灵一般,有了片刻的回魂,他下意识地回想起郑桓师叔当初的教导,并循着那教导,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感知从那些叫人痛苦的东西中硬生生抽离。 这带来了更大的痛苦。 而且他似乎根本就无力去抽离。 并且很快,他就再度沦陷到那色彩与声音里。 目之所见,耳之所闻,令他无限趋近于最终的、彻底的疯狂。 忽然,怀里的镜子微微震颤了一下。 这是周昂的身体所能真实感受到的这个世界所带来的唯一的真实。 他立刻如溺水之人碰到了一根稻草一把,一把抓住了这种感觉。 神入灵台。 郑师叔说:“神入灵台,守其清明,可破一切障。” 忽然,他整个人的感知,从那包罗万象的迷幻中退了出去。 一团烈火于腹中炸裂开来,并迅速烧遍全身。 那五彩斑斓的色彩,如积雪般崩塌、消融、泯灭。 那万般驳杂的声音,一瞬间开始渐行渐远。 在忽然的某一刻,淅淅沥沥的小雨的声音忽然回到了耳中。 炉火未熄,烘炙胸前。 周昂张开眼,只觉得自己的神志有着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有些后怕,有些庆幸,又有些说不出的坦然。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体内原本那已经充盈沸荡的灵气,已经经过了一轮彻底的质变它们似乎变成了雾絮一般的存在,汇聚在自己腹部的丹田之处,一个小小的、大不过针鼻儿的窍要里。 再次闭上眼睛,迫而查之它们有着火一样通红的颜色,如丝絮般缠绕成团,又如雾气般氤氤氲氲。 ………… 过了好久之后,周昂才再次睁开眼睛。 但这一次,他的眼神中少了坦然,褪了亢奋,反倒是多了一抹迷茫之意。 就在完成刚才的探查之后,他当然能够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已经成功地晋升为第八阶的修行者,但是在与此同时,他竟还同时察觉到,自己体内忽然多出了两项特殊的能力它们忽然就出现了,就好像是早已镌刻在自己体内了一般。 而正是这两项忽如其来的能力,让他觉得有些下意识的茫然。 第一项能力,或许可以姑且称之为“水遁”? 周昂也不确定。 经过探查和感知,他知道这项能力可以让自己借助于水的存在,进行一种特殊的“隐身”、“跳跃”和“穿梭”比如,如果自己面前有一个池塘,哪怕是很小的一个池塘,自己只要跳进去,顷刻间就会消失无踪。 而如果与此同时,在这附近三十丈之内,还有另外一个池塘,那自己连一秒钟的时间都不用,就可以从那里一跃而出。 这算是一个什么能力? 无从想象。 为什么晋升为第八阶修行者之后,自己会忽然多出这么一个能力? 也同样是完全不得而知。 郑师叔此前也没说过呀! 当然,针对探查到的这项能力,周昂几乎是转瞬之间就联想到了它的具体使用方法:它当然可以用于匿行、潜入、逃脱! 等等等等。 甚至于,尽管现在会很是吃力,但周昂能够感知的到,这项忽然多出来的能力里面,似乎还包含了一定的可以在水下行走和长时间停留的能力。 目前大概的感觉,自己大约可以通过隐身在水中的状态,在湖泊池沼之中隐藏大约五六分钟的样子这种隐身状态,是连池塘里的鱼虾也无从发现的,就好像自己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当然,前提是那一方水域能容得下自己的身体。 除此之外,他还凭空多出来了第二项能力,这项能力,或许可以称之为“改变”?可能“改变”这个词太大了,叫“诱导”、“引导”,或者“畸变”、“诱变”之类的,可能会更合适一些。 它的作用就是,在一定的空间范围内,某个人、某件事,只要其中存在哪怕一丁点的变量和变数,只要周昂想,他都可以尝试去施加潜移默化的影响,并且有一定的几率可以获得这种引导的成功。 当然,这种影响,必须不能违背常理,不能违背逻辑。 比如说,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 如果现在周昂在跟……比如方骏方伯驹好了,俩人正在下棋,周昂赢了,方骏觉得没意思,百无聊赖,不下了,要走,而周昂还想乘胜追击再下一盘,那么这个时候,周昂就可以尝试去影响一下方骏的思维。 只要他的脑海中拥有着“留下再来一盘”这个思路,或者不拒绝、不抗拒这个思路,那么理论上来说,周昂就有一定成功的可能性。:: 一旦成功,方骏可能就会觉得:虽然输了棋很无聊,但我该干嘛去呢,也没别的事情啊,别的事情可能比这个还无聊啊! 于是,或许都不用周昂开口劝他,他自己就又决定再下一盘了。 再不然也可能是另外的,比如“再来一盘,我就不信我还会输”之类的,如果他脑海里是有这个想法的,那么周昂也有可能就此扭转了他的原本思路。 反正最终的结果就是,周昂一旦成功,本来应该发生的,“方骏起身离开”这件事,就会被改变成了“方骏决定再下一盘”。 当然,据周昂感知到的情况,自己虽说拥有了这项能力,但目前它的能量相当弱小,所以,能产生的影响,一来极小,二来可能很容易就会遭到失败。 至少就目前来说,周昂觉得如果上面举的例子真的发生了,自己应该是就没有可能去影响到方骏的想法。 但与此同时他能感觉到,这项能力会随着自己的成长而成长。 也就是说,只要自己不停进步,这项能力在将来会越来越厉害影响力越来越大,成功率越来越高。 初初探测明白这项能力的时候,周昂同样是很茫然的。 因为这对他来说,实在是有些太过突然了。 不止郑师叔,此前他认识的所有人,包括官方修行者们在内,他从来没有听任何一个人说过,品阶提升之后,还会有新的能力忽然出现这回事。 尽管在这微微的迷茫之下,是被压抑着的、似乎随时都可能一跃而起的狂喜。 更进一步来说,狂喜之下,是细思极恐。 在不违背逻辑的情况下,我能影响,或者说是能干扰一只鸡是先吃这一粒米,还是先吃那一粒米,我能影响一个人决定是去还是留,那当我强大起来,我是不是可以让一只鸡选择自杀?一个人呢? 再想想……可能不行,因为这会违背逻辑! 但如果这只鸡,或者这个人本身就想自杀,自杀这件事,是他心里的选项之一的话……那我就有可能会成功? 那如果,我更强大一些呢? 我是不是就可以尝试去影响一群人? 这是在干嘛?这是在引导! 某种程度上来说,浩大的社会上,每一个人的每一个选择,都在从细微处润物细无声地影响着历史至少是自己的历史。 一念之间的选择,甚至可能决定生死。 而某种程度上来说,整个人类的历史,又是由无数人的琐碎的、细微的、卑弱的历史汇合到一起,最终形成了它的模样。 这一刻,没有来由的,周昂忽然想到自己刚才服下那一碗汤药之后的状况,在那个时候,他感觉似乎有几万年,甚至十几万年的岁月,从自己面前一一掠过。 “这就是……大衍术吗?” “所以,我跟他们的修行,完全不是一码事?” 正文 第七十章 喜事连连 几个月来的第一次,周昂迟到了。 顺利地完成了晋升之后,他在自己那小院里停留了不短时候,进行了各种探索,并随后又陷入了沉思。 于是,当他终于赶到县祝衙门的时候,别说中午的会食是肯定已经错过了,甚至还已经错过了下午上班的点儿。 不过没关系,事实上,县祝衙门,或者说官方修行者这个体系内,对于他们这些官方修行者的管理,本来就没有多么的严格。 没事的情况下,赵忠甚至会动不动就两三天都不露面,也没人说什么。 而事实上,当周昂走进公事房的时候,真正待在这里的,也就一个卫慈,一个冯善而已——事实上,如果有时间考核的话,按照在公事房坐的时间长短来排序,卫慈肯定第一,周昂都很有可能拿到第二名。 赵忠依旧不在,刘瑞请假了,晋升第八阶的丹药他已经拿到,要请假去寻找“定静”的状态来寻求晋升了,方骏、何镌都报了出任务。陈翻和陆进就还都在“学徒期”,肯定是跟着杜仪的。 窗外雨水涟涟。 大家简单聊了几句,冯善又坐片刻,许是觉得无聊,起身披了蓑衣斗笠,出门走了,偏卫慈似乎也无意开口说话,一个人坐在那里安静地发呆。 于是,周昂给自己冲一杯热茶,就也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被雨水打得葱绿的芭蕉树,再次陷入了长考。 “天开始凉了!”他说。 “是啊!凉了。”背后的卫慈无意识地回应。 “一场秋雨一场凉啊!”他又说。 “是啊!早上起来一掀被子,开始觉得冷了。”卫慈又回应。 周昂深吸一口潮气,又缓缓地吐出来,不说话了。 ………… 入秋以来,翎州城这边的雨水不少,但下那么大的,还是第一次。 本来只是濛濛小雨,下了足足一整天,当大家都觉得快停了的时候,待到入夜,它反而开始越下越大,最终演变成入秋以来的第一场豪雨。 天气是真的开始转凉了。 第二天早上起了床,周昂发现雨水已经停了,但天还阴着,便也懒得出门,早饭后就窝在家里继续读书,一直等快到中午了,才又跑去县祝衙门蹭午饭。 还在路上的时候,就看到有一户人家的房子塌了,一家人守着倾颓的院墙,欲哭无泪。等到了衙门里,他又听说,这一场雨过后,城里一共塌了不下三十间。 这是每年都会有的新闻,而搁在过去,至少是从过去那个周昂遗留下来的记忆里来看,这样每每都要担心自家的房子会塌的人家里,周家也是其中之一。 翎州城每年的夏季都会有几次大暴雨,电闪雷鸣的,大风掀翻了谁家的屋顶,是并不少见的新闻,到了秋季又往往会有那么一两次绵延不绝的大雨,谁家的房子啊院墙之类的倒了,也并不稀罕。 下午几个人聚在公事房里,就这件事,又闲扯了一下午。 不知道怎么着,跟大家聊着聊着,周昂忽然就想到了吕端老爷子——接触日久,周昂能够感觉得到,他老人家是那种真正的人格高尚的人,即便是赋闲在家近三十年,除非有什么天大的机遇,否则他这辈子肯定是要老死家乡的了,但他骨子里的那种对家国天下的用心,那种忧国忧民的情怀,使得他仍是分外惦记百姓的生活,惦记物价,惦记外头的官吏是否贪腐等等。 想到他,周昂就忍不住想:这要是老爷子仍是自由的,遇到这样的大雨,导致多处民房倒塌,想必他是一定会亲自走访一番的吧? 尽管他并非本地的治民官,甚至已经不是官。 这么一想,周昂忽然觉得有些坐不住。 片刻后,他忽然打断大家的讨论,开口对卫慈道:“子义兄,当下外间之事,我有心捐赠一点银两,资助那些房子倒塌了的人家能重建屋舍,只是却不大信得过那帮县里的人,你可知道民间可有什么人在做这种事?” 卫慈闻言愣了一下,想想,摇头,“就有人想要捐助,一般也是设个粥棚之类的,向那些受了灾的人家,舍一口热饭吧?官府更是大不了只会稍微给些抚恤而已……子修你有意做这件事?” 周昂想了想,故意自嘲一般地道:“我是觉得,我最近可是没少杀了生灵啊!”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笑起来。 方骏是个说话不怎么过脑子的,这会子忍不住开玩笑地道:“子修,你不会是要信佛了吧?” 这当然是个笑话。 周昂自知自己杀的每一只妖怪,都有其必死的理由——别的且不必说,自己只要不杀死他们,他们必会猎杀人类。而且它们在被自己杀死之前,身上就往往都已经背了不知道多少条人命了。 人类与妖怪,本身就是死敌。 大家都是为了争夺对这个世界的控制权,说白了,为了繁衍自己的部族和同类,就必须把异类给驱逐并猎杀而已。 这无关对错与善恶,只是纯粹的生存之战。 周昂当然不会因为杀了几只妖怪,就内心有什么愧疚,他甚至准备过几天等自己适应并掌握了新的阶层的实力,就再去一趟“妖境”呢。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什么愧疚,他也不会去给那帮大和尚送银子。 他这一刻的想法,因灾民而生,因吕端的情怀而起,但说到底,其实跟他猎杀妖怪的用意,是完全一致的——帮自己的同类更好地活下去而已。 然而,就是方骏的这么一句玩笑话,却忽然一下子点醒了周昂。 他愣了一下,随后便道:“伯驹这么一说,我忽然想到了,报国寺那帮大和尚每年赚那么多香火钱,这个时候不让他们出一笔,更待何时?”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 旋即,叫人意想不到的是,坐在房间里一直甚少说话的何镌却居然第一个开口道:“此事可行!算我一个!” 他这么一说,大家顿时都正视起这件事,再不拿它当周昂的一句玩笑看待。 卫慈随后拍案而起,道:“我也觉得可行!” 冯善也道:“闲着也是闲着,虽说有点不务正业,但眼见那么多人家屋子都塌了,据说还砸死了好几个人,此事咱们插一手,也不为有错。” 方骏愣了一会儿,见状忽然也亢奋起来,道:“此事容易啊!咱们每人都多少捐一点,是个意思,凑个总数,拿着去报国寺,别的不说,人家家里屋子塌了,让它报国寺出几间房子,供人家住一段时间,总是可以的。至于咱们这些钱,就分给那些人家,资助他们重建屋舍!” 他的一通话说完,大家都愣。 事情是如此的明显,而且对于大家来说,这件事也是如此的简单。 大家都怜悯于那些灾民的贫苦无依,大家也都不缺那一点捐助的钱,而且县祝衙门还正好是报国寺的上级该管,报国寺也正好有这方面的资源和能力。 只是,为什么大家此前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件事呢? 片刻之后,卫慈道:“就这么定了!我自告奋勇,此事我来经办!反正在咱们衙门里,我是最闲的那一个,我来办最合适!” 想了想,周昂道:“那……我捐五两银子!” 何镌道:“那我也捐五两!” 众人随后纷纷附和,标准一致,都捐五两,甚至连此刻不在的几个人,卫慈也是当即就兴致勃勃地代他们做了决定,各自捐上一份,周昂则替陆进出一份。 眨眼之间,光是这间公事房里,就凑出了四十五两银子。 卫慈又自告奋勇要过了这件事,当下便准备到后面再去问问高靖和杜仪要不要捐,要捐多少,他临出门之前,方骏还不忘了喊住他,道:“你记得去报国寺吓唬那帮和尚的时候,一定要叫上进贤!那帮和尚最怕他!” 不止卫慈,众人闻言皆是哈哈大笑。 ………… 本是很平常的一件事,而且是与县祝衙门自身的业务毫不相干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打从周昂发出倡议,到众人飞快地将此事定下之后,整个公事房内,众人的情绪明显就高涨了起来。 大家本都是刀头舔血的人物,不止是杀妖怪,杀起那些隐秘宗门的野生修行者来,也是毫不手软的,按说对于大家来说,很少有什么生活中的事情,是值得如何去重视的。更别提只是捐了五两银子而已。 但偏偏在这个时候,捐出这五两银子,并且随后得知杜仪也捐了五两,而高靖高县祝捐了十两,也就是说,整个县祝衙门的官方修行者们,已经拧成了一股绳,要一起去做这件事的时候,大家却都觉得莫名振奋。 似乎大家正在合力去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样! 于是,卫慈往后面跑了一趟,拿了高靖、杜仪和陈翻的银子回来,众人很快就积极地为这件事奔忙了起来。 赵忠很快就被找到,县里的典史许忠也很快就联系上,受灾的人家名单很快就拿到手,报国寺也被飞快搞定。 就在当晚,那些受了灾的人家,就住进了免费提供的报国寺的客舍。 他们可以在那里免费住一个月,甚至报国寺还免费提供茶饭供给。 于是,奇迹般的,往常总要在本地百姓的议论与怜悯中蔓延许多日子的房屋倒塌事件,居然很快就进入了重建的程序。 县祝衙门众人一共捐出了高达六十两银子的善款,这点钱肯定不够支撑把所有房子都建起来的,但报国寺那边不敢怠慢,居然也少见大度地跟着捐了六十两银子——虽然对于接下来要重建的三十多户人家的院子来说,这些钱肯定是不够的,就算是按照最低标准的茅草土坯房去建,也是不够的,但有了这些钱,各家掏掏自己的积蓄,再借一借,就总能凑够。 而对于这些人家来说,房子一旦建好,虽然茅草房,每年照例都要过一遍泥来扛雨,但新房子一下子就可以支撑个一二十年不必大修了。 也就是说,虽然要因此背上一点债,但整个家庭却可以在接下来十几二十年里,都有自己的安定的居所了。 此事飞快地在坊间传扬开来,一时间,主持此事的报国寺赢得赞誉无数,甚至有不少善男信女踊跃地去报国寺上香、捐赠,一时间把那帮大和尚高兴得不行,估计他们不但会飞快地把捐款,以及免费提供房舍和饭食的钱都给赚回来,甚至还大大有得赚,自然是高唱“阿弥陀佛”。 同他们相比,始倡此事的县祝衙门,却被彻底湮灭在事情的后续发展里。 然而无论是为此事奔忙了两天的卫慈,还是同样参与其中的其他人,当然也包括最早提出建议的周昂,却都没有丝毫的怨言。 待事情走上正轨,众人悄无声息地回到公事房里喝着茶,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抹笑容——就连一向低调沉默、罕见笑容的何镌,在这个时候,居然也倒上一杯茶水捧着,脸上露出些笑容来。 大家所求的,本来就不是百姓们的赞颂,大家纯粹只是想要去做这件事而已——就如同过去的日子里,大家所做的事情,所捣毁的一个个隐秘宗门的基地,击杀的一个个邪派修行者,一只只妖怪,也并不曾有哪个老百姓站出来称赞一样。 甚至于,大家所做的事情,本来就是要瞒着他们那些普通的芸芸众生的。 所以,既然认为是正确的事情,是好的事情,那就去做就是了,并不需要别人的知道和称赞。 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先是躲起来几日的刘瑞终于回来,宣告了他已经正式晋升为第八阶的修行者,紧随其后,方骏忽然说,他在例行修炼的时候,忽然感觉自己找到了晋升的契机,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晋升第八阶了。 暂时的,并没有人会把这件事,同大家刚刚做过的捐助之事联系起来,就连周昂都不敢确定这做好事和修行晋升之间是不是有直接的联系。 但毫无疑问的是,一时间,就在八月十五中秋节就要到来之前,县祝衙门里绝对称得上是喜事连连。 *** 周一,求几张推荐票! , 正文 第七十一章 良师 “抓住你啦!又翻我家墙头!” “哎……抓住就抓住嘛!咦,你的猫呢?” “正在找。” “哦,那你接着找。哎,先生在那边院子里吗?” “不告诉你!” “哎呀,不要这样嘛,你看,我还特意给你买了一袋糖豆,很好吃的!特意跑了好远给你买的哦!” 迟疑,迟疑,但看着好像很好吃的样子,于是最终还是接过去。 掏出一颗,咯喽咯喽一嚼,嗯,脸上带笑了。 处理灾民倒塌房屋重建的事情,着实的是让周昂忙活了几天,但也没怎么耽误读书,毕竟那事儿先是被卫慈主动揽过去了,后来又主要是报国寺负责出面张罗,于是周昂一边稳固和习惯自己当下的品阶,摸索着新能力的用法和用途,一边有着大量的时间拿来读书。 等到借的这部分书又读完了,平日里观察,土路上的泥泞也都早已晒干,周昂这就带了书,打马直奔吕家镇。 至于这糖豆,就纯粹是在街边随手买的。 结果没成想,自己刚翻墙过来,就遇到这小丫头了,于是正好就顺手给她,算是小小贿赂一下要不是正好遇着,就不好给。 虽然最近周昂往吕家这边走动颇为勤快,吕端老爷子也明显是毫不掩饰对自己的欣赏,因此关系越发亲近不避,但那个话怎么说来着,做人要本分啊!周昂可不想让老爷子误会自己对她闺女有啥想法之类的。 他冒着相当不小的风险来吕家,目的极为纯粹,就是奔着求学来的。 吕家已经从根子上被打入深渊,近三十年后,在官场上早已无势可借,但偏偏吕家的地位、名望,又绝非寻常人家可比,周昂觉得自己可没资格把人家老爷子最疼爱的宝贝闺女给讨走。 就算是老爷子愿意也舍得,周昂也不敢娶开玩笑,虽然周昂并不以官场晋升为目的,但权倾朝野的当代朝堂一哥,是可以随随便便不放在眼里的吗?啊?你周昂是个什么东西?连我用力打压的吕家的女儿你都敢娶?来人呐,宰喽…… 所以,这样最好。 一袋小糖豆,小丫头吃了两个之后,虽然还是一副小傲娇的模样,但到底总算是不那么见面就喊抓贼了,甚至主动开口问:“哎,你上上次给我带来的那个南瓜丸子,是怎么做的?我们家的厨娘为什么做的不是那个味道?” 周昂抱着书,一本正经地道:“你看你,动不动就叫我‘哎’、‘哎’的,我就算不是先生的弟子,好歹也比你大几岁呀!就算是素不相识,你也得客气点,称呼一声大哥不是?我的字叫子修,你就叫我子修大哥吧!” “才不!” “那叫我周大哥总行吧?” “不叫!” “那你总不能叫我周昂吧?显得多疏远啊!” “顶多叫你周子修。” “也成!” 你瞧,这就算是往沟里带成功了,好歹在人家大小姐面前,混到有名有姓,不再是“哎”、“哎”的了所以说小零食是个好东西。 “那我该怎么叫你呀?” “嗯……”她歪着脑袋,努力地想了半天,说:“不告诉你!” “那我就接着叫你‘哎’吧!” “那不行!” “你看,我问你你又不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叫你呀!” “可是……不是说女孩子的名字,不能随便告诉别人吗?” “我是别人吗?” “是。” “那我就叫你‘哎’!” 迟疑,眼睛狡黠地转呀转,她忽然很雀跃,“那你叫我吕三山好了!” “啊?”周昂是真有点懵,“这是……这是什么名字?你自己起的绰号?”话是这么说,他可是清楚地记得,吕端老爷子的字,就叫吕正山。 小丫头一副鬼精鬼精的模样,说:“我大哥的字叫‘近山’,二哥的字叫‘子麓’,我就是我们家第三座山,我叫吕三山。” 周昂闻言不由啼笑皆非。 心想:就是不知道吕端老爷子这座大山,同不同意你叫三山了! 不过小女儿情态,别说老爷子见了不可能怪罪了,周昂看见她的模样,都只觉可爱,哪里会在意她这个古怪的字号到底是怎么琢磨出来的,于是只犹豫了片刻,他便一本正经地道:“那我以后就叫你三山了!” “是吕三山!” “好!我知道了三山!” “吕三山!” “嗯。” ………… 一路斗嘴斗到花园口,一只大猫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在两人面前一下子闪过,随后又钻到花圃里去了,这下子小丫头顾不上跟周昂斗嘴了,赶紧大呼小叫着追过去,于是周昂笑笑,自己抱着书去了前院。 吕家真正的大山果然正在屋子里看书呢。 听见动静,老爷子抬头看过来,却是随即放下手里的书卷,笑道:“子修做得好大事啊!” “啊?” 周昂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先生您听说了?您这真是……足不出户就……” 吕端笑吟吟的,手抚长须,道:“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但好事也是可以传千里的,只是很多时候,做好事的人,并不需要被传颂罢了!” “呃……”周昂放下书,只觉得自己今天的心情说不出的好,其实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一直都特别好,这时候也就下意识地俏皮一句,“别人的称赞无所谓,知不知道都无所谓,但您要是已经知道了,就称赞弟子两句,也是蛮好的。” 吕端闻言哈哈大笑。 但笑罢,他却正色道:“别的事也就罢了,此事是的确值得赞上一赞的。” 顿了顿,他道:“事不在大小,行有余力之下,愿意伸出手来济民危困,便是人家大德,此事,你的确做的好!” 说到这里,他笑着,道:“只可惜,我如今只是一介老朽,困于方寸之内,也只能是口头上赞扬你几句了。” 周昂听这话里似乎多少有些压抑,当即便笑道:“先生您这一句称赞,给个太守也不换!” 吕端闻言,复又大笑。 这次笑罢,他看着周昂,一副满含深意的样子,点醒道:“子修进境颇快,这便是持正道的好处了,以后当勤持此道,勿荒勿堕!” 周昂闻言愣了一下,忽然心里一惊。 老爷子这是……什么意思? 他惊愕之下,抬头向吕端老爷子看过去,却见他只是笑微微地点了点头,但周昂却还是迅速就明白了吕端老爷子的意思! 自己已经成功晋升第八阶这件事,除了自己之外,怕是只有镜子知道,是连县祝衙门里的一帮同僚都完全不知道的,这种事情,无比私密,显然不是像自己捐助灾民重建屋舍一样,有心人随随便便打听一下就能打听得出来! 所以……吕端老爷子居然是自己看出来的! 这说明什么? 这首先说明,吕端老爷子自己就是修行者啊! 而且十有八九是位阶比较高的修行者! 废话……普通修行者哪有可能一眼就看出别人晋升了? 至于其次么,周昂猜,老爷子莫非是在提醒自己:灵气需要引导? 我去…… 可是不对呀! 当年郑师叔授课的时候,可是清楚地说过,除非达到了一个极高极高……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基本上已经无限接近真正的神仙”的层次,才有可能比较轻易地窥破比自己低了许多位阶的修行者的真实层次! 这种层次,郑师叔说自己差堪仿佛,师父就没问题了。 而现在,难道吕老爷子的实力已经高到了……师父那种层次? 心里这么一想,周昂看向老爷子的眼神儿立刻就有点不大对劲了老爷子您开什么玩笑,你有那么大的本事,何苦窝在这里啊! 实力高到自己师父那个层次,什么缩地成寸,什么一念千里,都已经是很简单的事情了,只凭朝廷的一道诏令,政敌的所谓圈禁,能禁得住? 换了我,早就跑了! 这个时候,吕端似乎是猜到了周昂的想法,笑着道:“你莫要乱想,要想一眼看穿你的位阶,我实在是力有不逮的。之所以今日能看出来你已经有所跃升,主要是我观你此来气色升腾,非往日郁郁惴惴之像而已。” 顿了顿,他又道:“今日主动告诉你,我也是一名修行者,只是想让你知道,今后如果有什么危难的事情,需要有人帮忙,我虽然看上去是被困在这座小院子里了,却也并不是什么忙都帮不上。” 周昂闻言,这才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却是随后又忍不住面露感激之色。 尽管过去的这几个月里,周昂明显能感觉到老爷子对自己的欣赏,但此时听他主动说出这种愿意庇护自己的话,还是不由得心生感激。 在这种神秘力量诡异复杂的世界里,有人愿意主动庇护你,可不该感激么? 平日里找都没地方找去啊! 于是周昂略有些激动地起身,拱手道:“先生之意,弟子已知。弟子……” 吕端没听他把话说完,忽然摆手,道:“我与子修,说来是忘年之交,且不说你不顾危险前来探我,解我多少困中烦躁,单只是子修之才具、气量、格局、眼界,也绝非我一禁中老朽所能称量,反倒是子修你,屡屡有以教我,一言警我,使我每每回首,自觉获益良多。人之老矣,还能得良友若此,夫复何求?” “我知之,子修来探我,为的是读书,求的是学问。我今圈禁此地,早已不是什么宰相,无权位可用,家中只薄田数顷,也无财力可夸,又有什么值得子修贪恋和图谋的呢?但惟其如此,子修乃动我肺肠!” “我虽无他,却总算自恃要比子修你虚长了几岁,多见过一些人和事,书也读的略多几本,今见子修如此美玉良材,不由得心生贪念,想要问一问,不知子修是否愿意……” 同样没等他把话说完,周昂忽然退后一步,略整衣物,面相庄严,兜头就是一个大揖,口中道:“弟子周昂,愿拜先生为师!” 早在周昂后退一步整理衣服的时候,吕端便已经停下口中的话,此刻闻言,他愣了一下,旋即快意大笑,抚须,道:“好!好!好!” *** 求下推荐票,想进前两百名…… 正文 第七十二章 汝且做宰相! 话说,从周昂花了五两银子跑来“探监”加借书那时候开始,两人认识了已经有两三个月,但其实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多。 然而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就是这样的:真正投契的人之间,不需要太多来往,就能直觉地感觉到彼此的意趣相投。 所谓知己,大抵如此。 周昂与吕端二人,一个青春正发,一个垂垂近老,一个人生起步,勉强算少年得意,一个困居一隅二十多年,正是老来无趣,但彼此因书成友,不过两三个月的工夫,渐有默契周昂诚心问道,求学于吕端,这是抛掉了一切其它功利目标的纯粹的求学,而吕端则极为赏识周昂的好学、勤思,也讶异于此人的思维与世间绝大多数人的绝然不同,鲜意超群。 于是,书院之内,周昂这兜头一拜,当时就让彼此都颇觉快意。 一种心愿达成的满足感觉。 虽说过去已经隐隐有师徒之实,但这时候名分定下,彼此之间的关系,自不免又更显亲近别的就不提,至少到了近中午时分,吕端很认真地留了饭。更新最快电脑端::/ 周昂也不推辞,就在这书院里,陪自己新拜的老师一起,吃了一顿饭。 话说,这个年代的“老师”,以及师生关系,和后世普及基础教育之后的学校里那种老师与师生关系,可是有着绝大不同的。 如果勉强类比,大概跟读博士时候的导师,还勉强有些相像,但仍有绝大不同所谓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的地位,是近似于父亲的,而双方一旦结成师徒关系,就是一辈子的捆绑。 彼此的兴衰荣辱,都在一体。 当然,初初拜师,周昂一句别的话都不提,仍旧只是与吕端认真地研讨自己近来读史的几处心得,而吕端也明显是很默契地只享受这种师徒二人坐而论道的快乐,无关之事,一概不提。 事实上,对于现在的两个人来说,也的确是无甚好说。 吕端的政治生涯早已跌落谷底多年,而他至少是目前看上去,并没有要重新出山的欲望或冲动,再说了,就算是他想重新出山,显然也不可能指望周昂这么一个待在县级衙门里混饭吃的弟子帮上什么忙。 而周昂这边呢,首先他就没有什么仕途方面关于做官,做大官的想法,其次,自己新拜的这位老师的现状,他也算是比较清楚的,因此压根儿就没打算从他这里借什么力想借也是摆明了无力可借。 而说到修行的方面,本来倒是应该有很多问题可以请教,但偏偏,随着前不久顺利晋升到第八阶,他对于自己当初拜入的“山门”的特殊性,已经有了一定的深入了解,所以虽然攒了一脑袋的问题,他却不知道该不该请教,该怎么请教。 午饭已过,老仆过来撤了碗筷下去,师徒两个一人一杯茶,略饮几口来消食之后,周昂便站起身来,飘摇一拜,表示要告辞回衙门点卯去了。 这个时候,吕端倒是没有忘了再次叮嘱,“子修,方才所说勤持正道,勿荒勿堕之事,你要切记在心才好!” 周昂闻言再拜,认真地表示自己记下了。 待周昂走了,吕端起身负手站在房前廊下,仰头看着八月的烈日,心中既觉得意,又觉快意,思来想去,无处可抒,便干脆回去坐下,自己认真地研了墨来,铺开一张纸,提笔写到: “子实兄:匆匆,如晤。 吾新收一弟子,即前信所言五两银来探我者,其龙鳞凤章,皎皎不群,虽你我少年,犹不及其万一也,此前书备矣。 迩来遐思,人活一世,纵如你我,可延寿百岁,终其一死,何事可足坟冢把酒?岂三十年宰相乎?三十年庶左乎?史有传乎?时有赞乎?田千顷乎?仆千人乎?子若干乎?女嫁何人乎?八十置新妇乎?皆非也。曰:吾道传矣。 噫,吾道今有传矣,汝且做宰相!” 写完了,他自己打量一遍,只觉得一字都改易不得,再看一遍,心中益增快美,不胜得意之极,于是欣然提上落款: “弟端再拜。” 放下笔看一遍,还是美,然而却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匆忙再提笔来,在信末又添上两行 “又及:汝前番赠酒不美,当寄葡萄酒来,小儿辈家贫,想来不曾尝过此酒,若寄来,可谋一醉。” 再想想,再写 “又及:近来妖孽频出,地方难知难制,吾兄其老矣乎?” 写罢,自己哈哈一笑,这才坦然放下毛笔,手捧起信纸来,轻轻地吹了一下,那纸上的墨迹迅速就干涸了下来,于是他讲信简单一折,取过一空白信封来,放进去,提笔写下信口:徐良。 信既写罢、封好,他伸手,向虚空处随手一招,俄尔间,忽然有一鸟从天而降,青色的羽毛,五彩的头冠,状若鹞子而小,喙短而红。 它扑闪着翅膀,轻巧地落到书案上,吕端把信递过去,它轻巧衔住,只听吕端说了一句,“徐良徐子实。”,便当即展翅飞走,顷刻间又消失在虚空处。 眼看它消失,吕端好像做成了一桩大事一般,想到收信人可能有的反应,越发得意,竟忍不住起身走动,哼唱起年轻时听过的两句曲子词。 但忽然,他停下,想了想,又重新坐下提起笔来。 他准备给自己的两个儿子再各自写一封信,告诉他们自己新收了一个得意门生的事情好像是不把这件事到处炫耀一遍,心里的快美就不足以抒发一般。 且不说吕端又很快就写好了两封信,却苦于自己的青鸟未回,一时间寄不出去,单说在大唐国都长安城里,权倾大唐的第一宰相徐良徐子实,此时正饭后小憩,小小的一个老头儿,虽须发皆黑如墨染,一眼看去便觉此人神采过人,但此刻无人之处、无人之时,他脸上却带着些莫名的疲惫。 若是换身普通的衣裳去走到大街上,怕是没人能认出这位当朝三十年的权相,也实在是难以相信,此人在身登相位的之前和之后,一直都以善于治军带兵,且作战时每每身先士卒、极为悍勇而著称。 此刻在政事堂旁的一间耳房里,他侧卧榻上,正闭着眼睛假寐,脸上写满了疲惫,却在忽然的某一刻,他一下子睁开眼睛,抬头向身前不远出的虚空处看去。 片刻之后,一青鸟自虚空处凭空飞出,落到了榻前放置衣物的小几上。 徐良揉揉眉头,不屑地道:“吕正山又有什么事啊?” 青鸟嘴里衔着信,仰头看他。 它自然不会说话。 徐良从它口中取过信来,撕开封口,抽出内囊随手一抖,片刻后看完,破口大骂:“放屁!吕端这厮,忒没道理!欺我无徒乎!” 说话间,他早已站起身来,气得在榻前来回走动几步,感觉今天上午当面喷得大唐天子一脸唾沫那会儿,他都没有那么生气似的。 片刻后,他停下,道:“你这贼鸟,且留片刻,看我回信骂他!” 最近给孩子断奶,我也跟着成夜成夜的睡不好,今天又头疼了一整天,但还是硬撑着写了一点,大家别嫌少。 正文 第七十三章 夜奔 周昂并不知道自己这一拜师,竟引起了两位宰相之间书信往还的绵延战火。 新近拜师,他第二天甚至都没有再去吕家镇。 于他而言,吕端老爷子有学问、有见识,人格人又格外的可钦可敬,但拜了老师,只是代表着彼此的关系正式明确下来,以后再去请教,名正言顺而已,并不意味着自己就要趁势贴过去。 所以,拜完了老师,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可以亲近,某种程度上也很值得信赖的人,但该读书的还是要读书,该修炼的还是要修炼,该上班也仍旧要继续打卡、蹭饭自己还是县祝衙门的小小员一名。 第二天近中午时分,眼看已到饭时,周昂也不要陆春生送,自己溜溜达达的出了家门,往县祝衙门那边去。 路过那户此前房屋倒了的人家,见已经打好了地基,正在起墙了,他还不由得站住,在路边很是认真地看了一会子,心里觉得美滋滋。 这就是成果嘛! 说一句青点的话,这就叫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自那日大雨过后,连日来翎州城秋意渐深,每日介都是天高云淡的好天气,也是极大的利好了这些人家的屋舍重建。 虽然事实上,绝大多数受了灾领到了捐助的人家,都并不知道县祝衙门在这里面出了多少力气,更不可能知道周昂这个名字,但这并不影响周昂在看到他们迅速地重建屋舍时,内心所获得的那种满足感觉。 这时候,周昂站在路边看着建筑工地,心里正美着,将走未走,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道:“周员做的好善事啊!” “嗯?” 周昂愣了一下,才慢慢转头,脸上露出笑容来,看向那不知何时已经站到自己身后不远处、头戴帷帽面垂纱帘的女子。 可能是这辈子穿越过来,认识的女性实在是太少的缘故,当然也有可能是吕家这位大小姐的声音,往往自然而然地就带着一股子冷静的上位者的气定神闲,所以才让他对此印象比较深刻,总之,刚才一听声音,周昂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此刻他微微拱手,笑道:“这位姑娘请了,你认识我?” 那吕涛带着面纱,使得周昂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听她的声音,感觉她此刻应该是微微带着一抹笑容的。她说:“周员等行善事而不留名,虽常人不知,但有心人稍加留意,怎能不感而钦佩?” 周昂笑起来,摆手,“过奖了,过奖了!” 面纱之下,看见周昂脸上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一丝得意,那吕涛不由得就笑了笑这反应,显然正是她乐见,也早就已经预料到的。 但这个时候,还没等她酝酿好气氛再次开口,周昂却又拱了拱手,笑道:“在下还有事,先走了,姑娘慢慢看。”说完了,他转头就走。 吕涛愣了一下,眼见他快步离开,不由得被迫开口道:“周员且住!” 周昂停步,转身,面露疑惑。 无奈之下,吕涛只好追上去几步,这才得以语气从容地道:“周员自不识我,但我却认识周员。却好有些俗务相扰,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昂面露讶然,左右看看,笑道:“那就在这里说?实不相瞒,在下至今尚未婚娶,怕传出去与陌生女子独自相处,名声不大好。” 吕涛被噎了一下。 但这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刚才隐隐生出的那个感觉,现在越发明晰周昂这个人似乎有点怪。 搜集打听来的与其相关的情报无一不显示,此人气度雍容,为人沉稳,雅致而又风趣,是个相当好打交道的人。 但初初接触之下,她隐在面纱之下的面容,却是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头。 她感觉对方好像在刻意躲着自己一般。 更有甚者,她直觉般地隐隐察觉到:好像对方已经知道自己的来意似的!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因此原因只可能是两个: 一是他可能多多少少已经了解了一些自己的信息,毕竟自己的大弟吕洵与他们多少有过一些龃龉,虽然轻松化解,但毕竟还是入了眼,他们县祝衙门的特殊性就在那里,前前后后打过多次交道之后,掌握了一些自己的相关资料,因此就算是看不到脸,只看装扮,已经大约猜出了自己是谁。 二是……资料有误,他这个人可能的确就是这种性格。 如果是二还好,如果是第一种可能的话……这是否代表着他,甚或是代表着他身后的县祝衙门,对自己、对瞻州吕氏,有所不满?因此不愿有什么牵扯瓜葛? 一时之间,她脑海里有许多想法一闪而过,但借了帷帽与面纱的遮掩,落在周昂眼中的她,却仍是气定神闲。 片刻后,她竟不理周昂话里话外故意的歪打,径直开口道:“妾瞻州吕氏吕洵之长姊,亡父讳著,字博,想来周员都不陌生。” 周昂微微笑了一下,故作恍然大悟状,但表演时的神态相当浮夸,几乎是摆明了告诉对方,自己早就猜到她的身份了。 但此时,他还是拱了拱手,道:“原来是吕家小姐,失敬。” 面纱之下,吕涛又忍不住微微蹙眉。 她越来越感觉到,周昂那隐藏在笑容背后对自己的排斥之意。 这让她有些说不出的疑惑,又隐隐有些戒惧单只周昂,或不成势,但如果这是整个县祝衙门的看法呢?难道最近一段时间自家对县祝衙门这边刻意保持的淡如水一般的态度,让县祝衙门,尤其是高靖那边,心生不快了? 想到这里,她预感到自己这一次的目标,只怕很难达成了。 于是,她仅稍作思量,便开口道:“周员似乎对我吕氏并无好感?” 这一下,周昂是毫不作伪地面露讶然了。 随后,他失笑,摊手,“这话从何说起?” 面纱之下,吕涛再次微微蹙眉,却是随后笑道:“许是妾身想岔了。自家父见背,妾等自知存亡只在旦夕之间,不免行思局促,叫周员见笑了。” 周昂笑笑,问:“吕小姐找我有事?” 吕涛摇头,面纱下亦露出微笑,道:“如今说来,已是无事了,方才多有打扰,望见谅。周员请自便。” 周昂笑笑,点头致意,随后转头而去。 吕涛站立原地,一直看着周昂走出去好远,身子都一动不动。 身侧随行的丫鬟忍不住问:“小姐,这人怎么……那么奇怪?” 吕涛沉吟片刻,语气幽冷,道:“回家。” ………… 离了那吕家大小姐吕涛之后,周昂很快就到了县祝衙门,果然,他把世间拿捏得很好,蹭饭小王子再次正好赶上会食。 与小伙伴们谈笑几句,刚才心中的些微不快,也便丢到了脑后。 笑话!指望几间铺子就想收买我? 这也未免太小瞧我了? 觉得我其实能力不小,但至今没有正式加入官方修行者的队伍,所以估计有点怀才不遇?只能说,大小姐你想差啦!我现在如鱼得水得很! 而事实上,就算是我周某人真的怀才不遇,可能并不排斥你们吕氏的拉拢,但是,如果我不知道你们真实的目标其实是陆进那小子,还倒罢了,既然我已经知道了在这一次的拉拢中,事实上我自己只是个添头儿,你们的想法是先把我挖过去,然后争取把陆进那小子笼络在手简直气煞我也有没有! ………… 会食都都要结束了,方骏方伯驹匆匆而来。 大家都笑着问他,上午可有收获?方骏无奈叹息:没有。 他前不久把握到了一丝晋升的气息,平常大大咧咧懒洋洋的家伙,当即就跟打了鸡血一般亢奋起来了,最近这些天,每天都积极踊跃地在城内奔走,到处搜罗打探一切可能存在的“功劳”。 他现在距离拿到晋升第八阶的丹药,只差不多的一点功勋积分了,可想而知,当然是兴致高涨。 现如今县祝衙门这边不包括周昂在内,一共是有十位官方修行者,摆在明面上可以看见的,高靖这位县祝代表着最高的实力,第七阶。 高靖之下,杜仪、何镌本已是第八阶,刘瑞新升第八阶。 原本觉得自己还很遥远,也就罢了,现在忽然看到了门径所在,方骏当然想尽快成为县祝衙门内的第四位第八阶修行者。 这不止是地位的提升啊、涨工资啊之类的事情,关键是到了第八阶之后,实力得到极大的提升,整个人的底气都将不同。 甚至于,因为方骏忽然看到了晋升的可能,县祝衙门内剩下的另外几个官方修行者,最近这些天里也都好像是忽然来了一些急迫的感觉了。 一共就十个人,一个第七阶,四个第八阶的话,就还剩下五个第九阶了,人家陈翻、陆进都是刚刚开窍,你不好意思跟他们比?那就只剩下三个人了。 虽说都是同僚、同事、战友,彼此之间也不存在什么竞争啊、明争暗斗之类的,但好强之心,谁人没有? 于是,冯善最近默默努力,几乎不再见他推牌九了,一问就说是在修炼呢,赵忠也少见的好几天都没喝酒去,倒是让人有些不大习惯这个不再醉醺醺的、清醒状态下的他,至于卫慈……他原本就实力最弱,这个时候急都不知道该往那里急,整个人都变得低调沉默了许多。 众人会食罢,都起身要走,周昂自然也随着要走,方骏来得晚,还在吃,却匆忙间叫住周昂,道:“子修,等我一等。” 于是周昂笑吟吟地站下,只见他呼呼噜噜匆匆扒了饭,抹抹嘴就站起身来,小翼地牵一牵周昂的衣角,把他扯到外面,还耐心地等别人都走远了,才小声道:“你野路子多,接下来有什么机会,让一让啊!先让我上去!” 这是在要功劳呢! 而且这家伙性子实在,说话从不拐弯抹角,想要就直接开口要。 周昂哈哈一笑,“行啊!一顿酒!” 方骏一拍手,“别说一顿酒,顿顿酒都行!” 周昂哈哈大笑。 坦白讲,尽管从内心深处,周昂很知道像吕家大小姐吕涛这样的人,是实在厉害,人际场上,绝对是高冷的女总裁,是那种令人仰望的存在,但他却还是更愿意跟方骏这样的人交朋友。 这家伙没别的心思,吃吃喝喝睡睡,闲来推牌九,跟赵忠一起去嫖宿个小妓女,不想娶妻,不置家产,作战勇猛,不怕死,不惜力,虽然有些时候说话不过脑子,时不时开个玩笑会让你尴尬,乃至于下不来台,但他绝对是个好战友、好朋友,关键时候你可以相信他他哪怕死,都不会在背后冲你下刀子。 周昂这种在现代社会勾心斗角惯了却也厌了的人,对方骏这种朋友,几乎毫无抵抗力,只要能帮,一定尽全力。 更何况,官方体系内的功勋积累,对周昂来说,只是杀妖之后的再利用而已。 ………… 周昂最近的心情一直都挺好,尤其是感知到自己在第八阶的境界上已经基本稳固下来,他甚至已经准备要再一次到“妖境”里去转转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饭罢,他把自己昨晚拟好要采买的条子交给陆春生,准备上午和他一起去大采购一下。 中秋将至,这是时人最看重的一年三节之一,当然马虎不得,大伯家、老师家,乃至于竹陂先生陈靖家,这些亲长之处,都是要送礼走动的。 然而,陆春生的马车还没套好,忽然就有人来拍门。 周昂听着拍门声急促,一边心里讶异,心想,“大早上的,哪有这么拍人家门的”,一边却还是只好亲自跑过去开门。 门打开,却居然是久已不见的蒋耘蒋伯道。 门刚打开,看清来开门的是周昂,蒋耘当即道:“子修果然还没走!”说话间,他一把抓住周昂的手腕,把他扯到门旁,小声道:“子修,麻烦大了!这……这……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来找你!” 周昂大讶,“伯道兄,你别急,有事慢慢说,到家里去,我虽然没什么好茶,却总不至于叫你伯道兄来了,却站在门口说话,这成什么样子!” 蒋耘急得跺脚,一脸愁苦,“哪里还有心思喝什么茶呀!” 顿了顿,他小声道:“还记得上次我夫妇想与你说亲的那位杜家小姐吗?便是我夫人娘家的那位堂妹……” 这周昂怎么可能不记得! 虽然早已时过境迁,前几天又借着起了冲突的事情,让陆进打了那杜家的打手一顿,算是出了口气,但当时蒋耘跑去提亲,却被人家竣拒的事情,对周昂来说,还是挺伤自尊的,再过两年都未必会忘。 而事实上,事情没成,让蒋耘也颇觉有愧,最近都没怎么找周昂走动。 此时周昂点点头,道:“记得呀,怎么了?” 蒋耘又跺脚,“嗨!她……她……半夜的时候,她忽然跑到我家里来了,只带了个小丫鬟!把我夫妇俩吓得半死!她现在还在我家里呢,说什么都非要见你!” “啊?” *** 今天好努力,写了四千多字! 求也进前二百名! 正文 第七十四章 飒爽 周昂是真的吓了一跳。 无论是前任遗留下来的记忆,还是他穿越过来之后的所见所闻,这个时代的世风,和他脑袋里少得可怜的那点历史知识里的古代制度和习俗相比,都不尽相同,至少就没有什么女人必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之类的。 但是要知道,这里毕竟是古代! 这个世界上,女子的地位其实不算低,但从整个社会而言,仍然是绝对低于掌控了整个世界的男子的女孩子拥有着更多的自主权和社会权利是不假,但在家的时候要听从家长的,嫁人之后也基本上可以视作附属于自己的夫家。 虽然没有什么成规章的所谓“三从四德”拿来教育女孩子,但整个社会的基本生产活动和物资分配方式决定了,这就是当下的主流生态。 所以,一个女孩子大半夜离家出走一般跑出来,绝对是叫人咋舌的举动。 她选择了偷跑到自己的姐姐家里哪怕只是堂姐这是稍稍可以挽回一些负面分的做法,但跑出来之后,她居然要求见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男人,这就绝对是……嗯,至少在这个时代,别说欣赏了,少有人会不批评这种做法。 周昂愣了片刻,等回过神来,也顿时颇觉头大。 发自内心的,他并不觉得一个女孩子离家出走是多大的事情,搁到现代社会,这点事情算个屁,但是在当下的这个世界,这就很成问题了。 最大的问题在于,她要见的人居然是自己! 而且……一听说她跑出来,周昂直觉般地迅速就猜到了这件事可能的原因。 看来吕家姐弟跟杜家那边已经达成协议了?杜家这是已经同意要把杜家小姐送去吕家给吕家老夫人做义女呢?还是给那个吕洵做妾? 想来大有可能是后者。 那她跑出来居然直接要见自己……是要做什么? 扭头看看蒋耘蒋伯道,他这个老实人,现在正急得一脑门子的汗,“子修,我只能来找你了,我知道你很为难,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引你去见她,不引你去,我那妻妹怕是要恼,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更叫人难堪的事情,若是引了你去,这将来……将来问起来,我可怎么同杜家交代呀!” “但此事……此事我是实在没主意了,我也只能来找你拿个主意!” 周昂抿嘴片刻,问他:“她为什么跑到你家里来,她可曾说了?” 蒋耘道:“不曾。无论怎么问,她只是不说。说是等你去了,她会告诉你!” 周昂抿嘴,不说话。 其实,隐约猜到了女孩子出奔的原因之后,以周昂的聪明,很多事情也都是很快就在脑子里理顺了对方跑到蒋伯道家里,又想尽办法逼着蒋伯道来找自己,要求见自己一面这件事背后意味着什么,并不是太难猜。 头大么?有点儿。 处理这种事情完全没经验啊! 但除了头大、苦恼和烦躁之外……自己竟是隐隐的还有点小喜悦? 这是为毛? 显然并不单纯是因为居然有女孩子主动来找自己至少在当下来说,这绝对是惊吓,是麻烦,而非惊喜。 此刻让周昂心中莫名小爽的地方在于你杜家不是瞧不上我么?我好歹清白人家子弟,也算吃皇粮的,你瞧不上,现在又非得把自己女儿送去给人家做妾来巴结人家,但现在,打脸了没有?脸疼不? 你们倒是不要脸,但人家女孩子自己可没有作为礼物的自觉! 而且她离家出走,居然来找我来了! 往高大上来说,这是女性反抗意识的觉醒啊! 噫,爽乎哉?爽! 但心里再怎么小爽,也改变不了这其实是一件麻烦事的本质。 光是现在女孩子要见自己这件事,就是一个两难去见,显然落人口实,私会人家没出阁的大姑娘,这可不是什么好口碑,对女孩子和对自己来说,都是如此,而且,杜家虽说正在对吕氏摇尾,但那并不能就此说明杜氏已经不值一提了,毕竟,人家此前是的确有一定的资本瞧不上自己这个普通的小公务员的。 以杜氏在本地的声望、姻亲关系、人际网络等等来说,自己去见人家家里的小姐,破坏了人家的名誉,只是徒然得罪对方,就算他们可能也没办法在实质上威胁到自己什么,但肯定也不会带来什么好的结果。 多一个敌人就总归是敌人。 但是……不去见吗? 那么结果可想而知,这女孩子就算跑得出来,也只能是躲藏一时,哪怕只是从蒋耘的角度出发,他也不会允许自己这个未出阁的妻妹长期躲在自己家里一旦破了案,他跟妻子的娘家可就做成了死仇。 所以,别管女孩子愿意不愿意,只要自己不插手,她很快就会被找到,被带回家,被圈禁,而且大概率上,仍然不管她愿意还是不愿意,她后续还是会被按照原计划送去瞻州吕氏……杜氏和吕氏仍会一拍即可。 在这样的两个大家族的共同作用下,一个小小女孩子的力量,微不足道,一个小小女孩子的想法,无人在意,一个小小女孩子的悲喜,卑微如尘埃。 周昂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杜氏啊! 难题在杜氏! 而且谁也不知道后续会不会把瞻州吕氏搅和进来。 不过这个时候再想想……杜氏又如何?就算吕氏搅和进来,又能如何? 且不说前天自己刚刚拜了老师,而老师亲口所说,遇到什么危难,可以寻求他的帮助,单说自己,好歹也是第八阶的修行者啊! 而且自己毕竟也是官方的身份啊! 你杜氏再牛,也不过就是个本地的小地主罢了! 老子怕你个屁! 再说了,是你女儿主动要求见我的,又不是我去勾搭她! 而且虽说多少有些猜测,但没有真的见面之前,谁知道她要见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什么打算? 还是先去见见再说! 周昂心里的这些诸多想法与思路,说来复杂,但其实在当下而言,也无非就是备受惊吓之后的蒋耘在那里絮絮叨叨,而周昂一直在听他说,自己格外的多沉吟了一阵子罢了忽然的某一刻,他道:“这女孩子也是有意思!” 他笑着对蒋耘道:“让我有些刮目相看呀!” 蒋耘愣住,片刻后,道:“那子修你的意思是……” “去呀!去!容我回家换身衣服,这就与你同去!” ………… 周昂很快就换了一身外衣又出来,蒋耘的马车就停在巷子口,两人步行出巷,很快坐上马车,蒋家的车夫鞭子甩起,马车哒哒奔跑,很快就赶到了蒋家。 两人下车,蒋耘把周昂让到厅堂,自己却是先跑到后院沟通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同他的夫人一起出来,苦瓜着脸,道:“子修,你随我夫人去后院吧!” 于是周昂慨然起身。 蒋伯道的妻子带周昂进了后院,丫鬟婆子们早已被尽数遣到前院里,此刻后院空无一人。蒋伯道的妻子指着西厢一间房屋的门,道:“他叔叔自进去吧!里面只有我那妹妹共她一个丫鬟叫小红的,我……我在外头替你们守着。” 这话说得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显然,尽管还是这么做了,但蒋杜氏被夹在这件事里,处境也是相当难受。 事实上,让周昂最终决定过来见杜家这个女孩子一面的原因里,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发现这个女孩子仓促出奔,居然把蒋耘两口子吃得死死的! 她一个按说应该深居闺阁之内的女孩子,不但清楚地知道蒋家住在哪里,半夜跑出来还准确地找到了就算是找到了,她半夜而来,蒋家两口子完全可以一边把她安顿下、扣住,一边遣人去杜家报信。 这样做,固然会把女孩子得罪的不轻,但一来这是人之常情,他们只是站到最正确的一方而已,事实上无可指摘,二来则会在事实上把他们两口子从这桩麻烦事里基本上摘出来了。 但他们没有。 相反,他们做出了一个很勇敢的决定蒋耘跑去找自己了。 蒋耘自己绝对没有这个魄力,他就是实诚人而已,刚才见到自己时的惶急无措,已经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而他的妻子,也绝非这么有决断有勇力的人物。 所以,原因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此刻正待在蒋家后院西厢房里等着自己去见她的这个女孩子,有着非同一般的威慑力,或说服力。 啪!啪!啪! 周昂轻声地拍了三下门。 “进来!” 声音清脆悦耳。 周昂推门进去,阳光随之洒满了房间。 一个穿着红色裙衫的女孩子正走过来,似乎要来开门,见状当即顿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的样子,而正坐在胡椅上另外一个女孩子,则只是愣了一下,随后便落落大方地站了起来,一双明亮的眸子毫不避让地直视着周昂,道:“你就是此前曾托我姐姐姐夫去家里提亲的那个周生么?” 这女孩子生得清秀大气,眉目如画。 此刻房门打开,大约是早晨七八点钟的阳光,正好把她整个人都笼在了微红的光晕里,看去越发清丽不可方物。 单冲这顶级的颜值,这婀娜的身段,就绝对当得起当初蒋耘在自己面前夸的那一套词,更别提她此刻明明正在做一件相当疯狂的事情,却偏偏气定神闲,面对一个从未谋面的男子,开口就问,却非但丝毫不显轻薄,更不见丝毫自馁自惭。 反倒是多少有些锐利的感觉。 周昂笑笑,拱手做礼,道:“小可正是周昂。” 女孩子缓缓点头,落落大方地道:“周生果然一表人才,可堪为我之佳婿。我闻周生在县祝衙门司职,不知胆气可足否?” 周昂闻言失笑。 这女孩子……真是认真到可爱。 也锐利到可爱。 不过周昂很是明白她当下的处境,所以,他非但没笑,反而目光灼灼地与她对视,很认真地问:“姑娘的意思是……” 那女孩子当即应声道:“若周生胸中不乏豪纵之气,已无需再行求娶,今日便可娶我归家去!只不知周生觑我,可如我视周生否?” 这可真是……飒爽啊! 饶是周昂此前已经隐约猜到了她夜半出奔的原因,也大致猜到了她非得逼着蒋耘去把自己找来的目的,但此刻见面说了不过三句话,就听她如此干脆果断地把这个话说出来了,还是让周昂心里有些吃惊。 这女孩子,当然是被逼急了。 但即便是被逼急了,在当下这个年代,有几个女孩子敢做这种事?敢说这种话? 这一刻,别管在来之前周昂心里有着怎样复杂的情绪,于此也都尽数收敛,或消失,他下意识地便调整心态、肃容以对。 无论容貌、言谈,周昂这时候是真的有点欣赏她,甚至隐隐觉得她身上有着这个年代的女孩子身上绝少见到的“现代气息”。 现在,人家一个女孩子都如此落落大方,当面跟你谈婚嫁之事,这个时候在周昂看来,哪怕仅仅只是出于对对方的最起码的尊重,都既不应游戏心态,也不应草草应付。 更不要说,周昂现在是真的有了一点小小的心动。 要真是现在就把她娶回家去,来一场说办就办的婚礼,周昂没有意见,也并不在意世俗会怎么看待,但是……却只怕母亲周蔡氏那里,会有着绝大的意见。 如果自己真的点头答应下来,这叫什么? 这叫淫奔。 这种婚姻,不为时俗所容,在大家族而言,逐出家族已经是轻的,在小门小户,也势必要进行关系上的割裂你不嫌丢人,但爹娘丢不起这个人! 而且正常来说,两个人都是要被整个社会鄙视一辈子的。 这个时候,周昂从容地思量片刻,并没有追问原因,只是认真道:“我不怕你父亲,我也不怕你们杜氏,但是……姑娘,你不免有些自轻自贱了!” 女孩子闻言当即道:“世俗之议,岂足困我?” 顿了顿,她道:“竟困周生乎?” 周昂闻言不由失笑。 姑娘……你这锋利得就有点过分了哦! 激将法再好也不能一直用啊! *** 继续勤奋的四千字!求月票进前两百名! 正文 第七十五章 伟丈夫 以一个现代人的身份,站到相对客观的角度来看,面前这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身上,能用很多词语来形容:精明、言辞犀利、行事果决、有胆魄…… 等等,都是好词,都是夸赞。 但是,这些所有的褒奖加在一起,也改变不了她现在只有十七八岁这个事实。 而且,她身上那一抹纯粹若山间清溪的气质,也似乎在说明,她应该是一直都被养在深闺的那种女孩子。见识是有,胆魄不乏,但还缺乏世事的磨砺。 如果周昂也是一个正常的十七八岁的大男孩,此刻既见对方美貌,又吃对方言语激荡,说不得一下子心绪上涌,就被对方的思路给拿住了。 彼此一见钟情,就此携手私奔,时人唾弃,亲长成仇,但落到某个文人墨客的笔记或诗文中,说不得几百几千年后,也是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传说。 然而,周昂早就已经不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了。 甚至于,跟这个年代的绝大多数人都只能通过有限的途径,去获得知识、故事、传闻等等不同,周昂经历过现代社会网络时代到来之后的信息大爆炸,他看过不知道多少爱情故事,电影里的,电视剧里的,朋友嘴里的,论坛里的,贴吧里的,当然还包括群里的截图、聊天记录,等等等等。 别的什么知识啊能力啊之类的,不好说,但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一个智商正常的现代人的经验富集程度,真的是足够秒杀绝大多数当下的人们。 而周昂不但智商正常,甚至还算得上多少有点小聪明。 对他来说,心动还有,但心动已经跟冲动不再划等号了。 激将法么? 私奔? 不知周生觑我,可如我视周生否? 周昂收敛笑意,认真地道:“世俗之议?” 他抿抿嘴,嘴角带着一抹浅笑,“那敢问姑娘,为何忽然行如此过激之事?” 这是整件事的出发点,只要对方想让自己把她“娶”回家,那这就是周昂肯定会关心会问到也必须问清楚的一点周昂丝毫都不担心她会不回答。 而果然,女孩子也似乎早就料到了周昂会有此问,她深吸一口气,道:“家父和家兄欲以我为媒,让我与人做妾,以谋取家族之前途,故而出奔。” 周昂抿嘴,“这么说,姑娘不愿意为家族、为父兄,做此牺牲。” 女孩子毫不犹豫地道:“吾不为妾。” 这个回答就很有意思了。 周昂露出一副了然的模样,心道:也就是说,如果单纯只是利益的交换啊、联姻啊之类的,如果给这姑娘以相当的地位和重视,而不是嫁过去做妾这种迹近屈辱的方式,她其实也并不反对。 当然,这个话题不必深究,周昂此问,也只是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而已。 事实上在周昂看来,或者说,在任何一个旁人看来,这位杜家小姐的反应都着实的是有些过激了当然,每个人站的位置不同,观点就不同,外人自然无从理解这女孩子心里的愤懑,而在她自己来说,可能会认为,只有做出这样过激的举动,才足以表明自己的反抗之意。这无可厚非。 而事实上,虽然觉得她的反应有些过激了,但这恰恰是周昂所激赏她的地方,也是他愿意跑过来蒋家见她的原因之一。 这个时候,他想了想,含笑道:“不愿为妾,因而出奔,自谋姻缘,这合情合理。然而……为何是我?” 女孩子闻言明显有了一个微微的停顿,随后,她原本坦率中甚至带着一种迫视的目光,忽然就微微地转了开去,道:“家姐力赞,姐夫亲自提亲,足以说明周生乃我佳配。我选你……不行吗?” 这话倒是不尽不实,但是,她的表现落在周昂眼中,还是足够说明,她其实是很有一些心虚的。 于是,周昂又笑笑,缓缓地道:“既然觉得在下乃是佳配,此前伯道兄去提亲却被竣拒时,为何不见姑娘出奔?” 此言一出,女孩子的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她动作颇有些激烈地一把抓住身旁胡椅的扶手,但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很显然,周昂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正好打在了她最软弱的地方。 然而此刻的周昂却仍是面带笑容,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缓缓道:“彼时若姑娘肯为我行出奔之举,我又怎能不为姑娘之真情所折服?别说为此得罪你父,得罪你杜氏,就算是举世皆谤,我又有何惧哉?” 杜氏女低下头,不说话,只左手狠狠地攥住胡椅的扶手。 艳红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周昂能清楚地看到,那一双嫩白的小手,因为紧握,已经全然失了血色。 室内一时间竟是无比尴尬的沉默。 这个时候,一直隐形人一般的小丫鬟忽然开口,颇有些气不忿的样子,道:“那个时候,我家小姐又怎么会知道,一直那么疼爱她的老爷,居然会把她……” “闭嘴!” 杜氏女不等她说完,忽然开口冷斥。 而周昂则缓缓地笑起来这丫鬟真是个实诚人,虽然是被自己激得无话可说的情况下,她奋力地想要为自家小姐辩解一下,却还是一句话戳破了真相。 是啊,要不是因为你爹要把你送给人做妾,你肯定不来找我周昂啊! 所以……这是我怕不怕你爹和你们家,怕不怕世俗非议的问题吗? 这是背锅的问题啊! 这个时候,女孩子又沉默片刻,忽然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脸上带了一抹凄然,却仍是镇定地道:“是了。是我用心不真。” 顿了顿,她竟勇敢地看向周昂,与他坦然对视,道:“我已明白周生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了,然……我对周生,有临溺抱木之意,却绝无轻贱之心,还望周生知之。无论事谐与不谐,勿怨念于我。” 周昂闻言坦然点头,“可。” 这个时候,女孩子再次开口:“如此,周生可愿娶我么?” 周昂坦然摇头,“不愿。” 女孩子一下子垂下头去,面露苦笑。 “交谈虽短,妾已知周生乃稳妥之人,想必来此见我之前,周生心中已有定论,既然如此,周生为何还要来见我?” 周昂抿嘴片刻,然后才道:“原因有三。” 女孩子抬起头来,竟有些好奇,道:“愿闻其详。” 周昂淡淡地笑着,道:“其一,伯道兄当初力劝我,说你是个好女孩儿,虽然事情不成,但我与你父亲处,有些怨气,与你却并无怨意,听伯道兄说你夜奔至家,我惊讶之余,亦是感佩你的勇气与胆魄,故而想来见你。” “其二呢?” “其二,不瞒姑娘说,伯道兄此前倍言姑娘之美,在下不能免俗,有好色之心,寻常自是难得一见,今日既然姑娘主动要见我,我岂能不见?故而愿来见你。” “不意周生竟坦诚若此。其三呢?” “其三,姑娘夜行出奔至伯道兄的宅第,我虽敬佩你的勇气与胆魄,但我并不赞同姑娘此举。只是有些话,伯道兄不便说,令姐也不便说,所以,需要有一个人来告诉姑娘几句话,和一个道理。所以,我来见你。” “哪几句话?什么道理?” “姑娘欲反抗父兄,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可钦可敬,但姑娘此行之前,是否曾经想过,你往伯道兄家里一躲,却是将伯道兄夫妇,置于何等境地?” “一言以蔽之,进退两难!” 话说到这里,杜家女孩儿脸上刚刚恢复的稍许血色,又顷刻间褪尽周昂一望可知,这的确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虽然她的人生经验、人生阅历实在是简单之极,但只要有人稍稍点破,她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可即便如此,周昂还是继续把事情说得更明白一些,“进,把你送回杜家你父兄处也好,还是派人去报信也罢,岂不毁了你的全盘心思?退,他们又能遮掩你几日?姑娘遣伯道兄招我,我若答应,伯道兄在你父兄面前,如何自处?我若不答应,姑娘是要在这里继续住下去,直到被令尊找到,还是离了他家,更往别处?而无论姑娘去了哪里,将来对照起来,伯道兄岂不是天大的干系?” 一口气说到这里,周昂终于停下,缓了口气,笑道:“这些话,便是伯道兄与令姐都不好对你说的。伯道兄乃诚实厚道人,有古君子之风,又与我一向交往极契,我不忍见他落难,所以,我来对你说。” 顿了顿,他又道:“说句玩笑话,与其这样跑来伯道兄家里,使他夫妇因为你的想法受到牵累,姑娘还不如一开始就直接找到我家里去,我性孟浪,一见姑娘艳色当前,一时间不管不顾了也说不定。反正我也不惧你父兄。” 这个话搁到现代社会,当然可以只是个玩笑,但搁到当下这个时代,夸人家未出阁的良家女子“艳色”,说自己要“不管不顾”了,其实迹近调戏了。 但这个时候,杜氏女孩子闻言,却并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 她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周昂。 红日在东,周昂站在西厢房的门口,却好是不大看得清脸的,但他整个人却都被笼罩在阳光里,此刻站在女孩子的角度,迎着阳光看过去,却只觉周昂的身影说不出的高大俊朗,一时间她不由看得有些痴了。 此刻话也说完了,玩笑别管合适不合适,也都开过了,周昂注意到对方久久无言,凝神认真看过去的时候,发现她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大对,就轻轻叫了她一声,“姑娘?” “啊?” 女孩子当即回过神来,却是旋即低下头去,过了片刻才又抬起头来,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周昂,道:“周郎之意,妾已尽知。此番,是妾自认非凡,实则思虑不周,着实的有些孟浪了,非周郎警醒,几乎要连累姐姐姐夫。” 周昂闻言笑了笑,忽然抬起手来,冲杜家这女孩子拱了拱手,也不说话,就在原地转身,迈步便出了西厢房。 事实上,自从他推开门迈进去,就一直都只是站在门口通那女孩子说话而已。且房门大开,不止一个丫鬟就站在两人中间,蒋伯道的夫人就站在院子里,对两人之间前后的对话,也是听得一清二楚。 周昂转身出来时,甚至看到,蒋耘蒋伯道也已经同他夫人站在一处,显然,后面这好大一段两人之间的对话,他应该也是听见了。 周昂迈步过去,见他夫妇二人脸上都有些感激之色,不由笑笑,拱手,道:“伯道兄,嫂夫人,眼看中秋将至,我是忙里偷闲,这就得去采买些东西,以备送节礼了,先行告辞。”又笑道:“伯道兄,以后还要多多走动才好。” 蒋伯道是个老实人,这时候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一把抓住周昂的胳膊,竟说不出话来周昂笑着抓住他的手,拉起一握,随后便松开,又带笑拱手,说不出的洒脱,道:“走了!” 但偏偏这个时候,背后忽然有人道:“若当日我父亲拒绝了周郎提亲的时候,我便奔至周郎家里,周郎真肯收留乎?” 周昂转身,见那女孩子正站在西厢房的门口,手扶门框,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笑了笑,道:“当然!” 说完了,他又拱拱手,然后转身自去。 蒋耘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道:“且慢走,我命车子送你!” 但他话才刚说完,脚还没挪,西厢房那边,杜氏女子却已经开口道:“姐夫,你还是先送我归家吧!” 一时间,夫妇二人都愣了一下,旋即大喜。 “好!好!” 蒋家夫妇二人一时激动,也顾不上让周昂自己步行回去好不好了,当即便答应下来。蒋耘更是道:“我亲自赶车,断不会叫旁人知晓!” ………… 过了没多大会儿,马车离了蒋府。 蒋伯道果然亲自赶着马车,车厢里则坐着他的夫人,和杜小姐主仆二人。 然而,自从上了车子,那杜家小姐便一直在发呆,车辚马萧,眼看就走出去不短距离了,本就都在城内,说到杜府,可能也就是片刻之间,蒋耘的夫人见自家堂妹一个劲儿的出神,终于忍不住伸手推她一下,“小妹,想什么呢?咱们是不是得先对对话,免得回去说漏了嘴?” 杜小姐被她推醒,却是笑笑,道:“无妨,姐姐只说我夜行出奔至你家,要离家出走,做姑子去,你死活拦下,硬是把我送回去了就是。” 这个说法,对蒋耘夫妇而言,自然是最没有责任的,但蒋耘的夫人闻言却只是愣了一下,仍是一副心忧难解的模样,道:“我同你姐夫,虽然畏惧你父,但也不至于一丁点干系都担不起,关键是……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说这话时,她自是发自内心的为自己这位堂妹着急,本以为自家这妹妹肯定也跟自己一样犯愁不已,然而叫她吃惊的是,杜小姐闻言却居然只是淡淡一笑,坦然道:“我能怎么办?父兄若是严加逼迫,不过宁死不从而已!” 蒋耘的夫人闻言张了张嘴,最终却只能是叹了口气。 这个年代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亲定下的事情,外人私下里议论几句,已是声援的极限,却是完全没有任何可能去干涉。 蒋杜氏虽然也出身杜家,但一来是嫁出去的女儿,夫家又没有什么叫娘家忌惮的势力,说话不硬,二来又只是堂亲,自然也全无干涉的可能。 这个时候,爱莫能助这个词,正是最恰当不过的形容了。 但偏偏在这个时候,听自己堂姐叹气,杜小姐却又笑笑,竟无比轻松地道:“姐姐勿忧。若说此前小妹活得浑浑噩噩,遇到事情不如意,也大不过只是想到出奔他人,顶天了以死相迫而已,但此时,已不同彼时了。” 蒋杜氏讶然地看着她。 马车摇晃中,她笑得说不出的灿烂,又说不出的平静。 “我不会死的。我也不舍得死了。” 蒋杜氏又无言。 此时,杜家小姐微微一叹,一副说不出的满足的模样,道:“此前只是不愿与人做妾而已,其实却全然不知道,若不与人做妾,又当嫁谁?此生如何?因此也只能是举目茫然,不知所措,仓促出奔,不过临溺抱木而已。” “但现在,吾生也有幸,得遇这般伟丈夫,其言,其行,若佛光,如霹雳,使我顿觉身前一片光明。” 蒋杜氏听懂了这话什么意思,终于忍不住惊讶地张开嘴。 “你是说,周……周子修?” 这时候,那杜小姐的贴身丫鬟,也是不由讶然地看着自家小姐。 在她看来,自家小姐刚才可是被那个周生结结实实地训了一通、羞辱了一通,但这时候听自家小姐的意思,居然是对他大生好感? 这个时候,杜家小姐笑笑,迎着自己堂姐的目光,坦然而又决绝地道:“我此生誓嫁周郎!不做他想!” *** 五千字大章! 求月票进前190名! 正文 第七十六章 二姝 从蒋耘家里出来,周昂径直回家。 刚出了坊门的工夫,蒋耘亲自架着马车从后面追上来,不免又彼此打个招呼,然后马车便越过他而去,不过车帘子却随后便被一只纤纤玉手从里面撩开了。 伴着马车的微微摇晃,那只小手不住地摇晃,一直到马车跑出去一段路,那手才松开——车里想必是能看到外面的,但外面却不大容易看见里面。 不过周昂却下意识地能把握到那道目光对自己灼热的注视。 待帘子放下,他不由得摇头笑了笑。 等回到家却发现,方骏方伯驹居然不知何时跑过来了。 周昂刚一进门,这厮就快步从正堂里出来,哈哈一笑,道:“子修!” 周昂愣了一下,打过招呼之后问了下才知道,原来自己被蒋耘拉走之后不久,这家伙就过来了,还拎着不少东西,美其名曰来送礼。 中秋在即,周昂家中有长母在堂,单说同僚的话,没人细究太多,但方骏既自认与周昂相交极恰,以子侄辈的身份来送节礼,自然是彼此亲近的表现,也在情理之中,谁也挑不出错来。 事实上到了之后,他已经被陆春生引着,去后院拜见过周蔡氏了,然后才被让到前面来喝茶坐着——他不说走,陆春生当然不能赶客。 见周昂回来,他倒是也不作假,径直道:“茶水已经喝饱了,我今天也没别的事儿,你也不必专门陪我,你要干嘛去就去,我陪你去!” 周昂闻言也是讶然,笑问:“我要出门采买去,你跟着我做什么?” 方骏道:“我左右也是无事啊!我跟着你去,还能帮你拎点东西什么的!”许是见周昂仍是面露疑惑,他干脆道:“反正我跟定你了!” 周昂闻言失笑,“你怎么了这是?” 方骏探头往外瞥了一眼,见陆春生折腾马车去了,便坦然道:“我找不到有什么机会啊!城里城外我都转遍了,昨天去北边转了一圈,乡野之间按说怎么也能找到点儿妖类踪迹吧?哪怕子虚乌有的也行啊,结果呢,没有!我能怎么办?反正你总是能找到妖怪的踪迹,那我就跟着你好了!” 周昂闻言哭笑不得,“你跟着我……我去采买啊!你跟着我就能碰见妖怪了?” 方骏闻言大摇其头,“那我不管,反正我也一时半刻的没别的办法可想了,还不如索性就跟着你!你每个月总有几只妖怪可杀,跟着你,总能碰见的!” 这还真是……憨货有憨货的办法啊! 一时间周昂也是无语。 周昂要采买节礼,自然首选就是崇光坊了——那地方到处都是店铺、行人,到处都闹哄哄的,就算有妖怪从你对面走过去,也根本不可能发现啊! 但是看方骏一副“我就赖上你了”的样子,周昂也不愿意打击他追求上进的心情,索性也懒得再跟他解释什么。 就权当多了个力工吧! 于是,留方骏在前院,周昂自己到后院去同母亲、妹妹又打了个招呼,顺便编个理由,把刚才被蒋耘匆忙叫走的事情给解释过去了,然后便带上方骏与陆春生,一行三人赶了马车,去到崇光坊,大肆采买了一番。 等到需要节礼都采购个差不多,让陆春生赶着车子回去,周昂则与方骏一路说笑着,直接赶回县祝衙门吃饭。 结果就是,方骏显然白白地跟了一天。 下午在公事房内同大家说起来,大家也都是笑话方骏病急乱投医,但方骏却自有道理,“你们都不懂!我只要跟着子修,一定能尽快攒够功勋的!” 说这话时,他还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美滋滋的。 周昂对此也是无奈得很。 然而等到下午下了值,周昂是要回家了,方骏再怎么耍赖皮,显然也不大好意思跟着周昂一起回去了,但临下值的当儿,他却偏又拽住周昂不放,等到下值的时间到了,他便生拉硬拽地带着周昂跑了一趟他家。 那是一处不大的小院子,家里除了方骏之外,只有一个中年仆人,看来是平常照顾他饮食起居的——家里也几乎没什么上眼的陈设,周昂到他屋里坐了一会儿就大概明白了,这座院子,只怕就是他这些年攒下的最大的一笔资产了。 坐不片刻,方骏也知道自己这里没什么好拿来待客的,因此便洒脱地也不虚留,只是起身送了周昂出门,在门口处,还不忘拉着他的手殷殷叮嘱:“子修一定要记住我的住址,我这两天若不跟着你,就一定是在家里,我绝不喝酒,子修一旦发现哪里有情况,随时差人来唤我,我保证用最快的速度赶到!” 周昂又无奈地哈哈大笑。 答应下来之后,他才终于得以回家。 不过,好笑归好笑,好玩归好玩,方骏的急迫之心,周昂其实是懂得的。 修行者怎么了?修行者也是人! 这世间,做生意的想着钱越赚越多,生意买卖越做越大,做官的想着官越做越大,最好封妻荫子、国之柱石、封侯拜相,修行者当然也盼着升到下一个品阶,再升到下一个品阶,永远盼着下一阶,直到成为真正的神仙——人之常情而已。 周昂有镜子在,现在算是掌握了“妖境”的“入口”,按说方骏目前汲汲以求的东西,对于周昂来说,或许很简单还算不上,但至少,他是有着清楚地努力方向的,所以,周昂很明确地直到,自己是一定能帮上这个忙的。 但是,他最近,至少是在中秋节之前,却并不准备再一次去妖境了。 这首先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刚刚进入第八阶,对自身能力的掌控,还不够纯熟,其中主要就是新增的两项诡异的能力,很多地方他还都处在摸索和熟练的阶段。 另外则是因为,他想要把在妖境之内收获的那一份妖元,进行一次熔铸,以收获自己的第二件法器——最好能趁此收获一把靠谱的兵器。 简而言之就是,他想要把自己的实力提升到目前阶段的巅峰,把能装备的也都尽可能的装备上,最大限度地提升自己的战斗力,然后再进去。 通过上一次的杀妖,他当然已经清楚地知道妖境的危险。 他自己事后回想,觉得上次能成功地击杀二妖,实在是险之又险的侥幸。 而下一次进去,他又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会出现在老地方,更是完全不知道,在上次仓促的逃走之后,妖境之内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了针对自己的警惕。 所以,不把自己武装到极致,他并不愿意进去冒险。 反正对于他来说,妖境就在那里,只要镜子愿意帮忙,自己想进就随时都可以进去,这是一件完全不必着急的事情。 ………… 被方骏缠上之后,来回纠缠了这么一整天,倒是既没耽误事情,也没影响到周昂最近以来愉快的心情。 晚饭之后,他还自己又冲上一壶茶,准备先看一会儿书,等家人都睡了,再悄悄出去,到灵江边去继续钻研自己的新技能。 结果茶水冲上之后,喝了没几口,书却多少有些看不下去了。 这个时候静下心来远离旁人,他不由得下意识就回想起早上时候见到的杜家那个女孩子——良久之后,叹口气,他忍不住心想:也不知道她回到家里去之后,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估计至少也是被禁足了? 才刚冒出这个想法,忽然,他的脑海中就感知到了镜子传导来的某种讯号——周昂愣了一下,旋即无奈失笑,忍不住心道:“镜子兄,为什么对这个事儿你总是那么积极啊!” 不过,尽管觉得这种“窥视”,尤其还是对一个女孩子的窥视,实在是不大符合自己的道德观,但犹豫了几秒钟之后,周昂还是闭上了眼睛,主动接通了镜子传导来的讯号。 于是转瞬之间,“视野”在他面前打开了。 她应该是真的被禁足了。 通过镜子的视野能够清楚地看到,她此刻正在一大片宅邸中的一座小跨院里,那跨院的院中、门口,稍微一数就能发现,至少有七八个健壮的妇人。 不过当周昂主动地把视野拉近,却发现这个时候,杜家小姐倒是并没有被禁足之后应有的急躁,甚至暴怒,反而是一副坦然的模样,这时候正在烛台下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借着镜子的视野观察了她一会儿,见她情绪莫名安定,周昂便觉放心了不少——为她担心的心思一旦弱了,便下意识地把注意力放到她本人身上了。 杜氏这女子本来就特别漂亮,身上还有一种若清溪出谷般的清丽脱俗之气,这个时候再仔细看,正所谓灯下观美人,实在是倍添妍色。 举凡她的一举一动,认真看书、嘴角微抿、抿嘴一笑、微微蹙眉、揉眼睛……等等等等,皆无一不美! 这样的美色,单只是看见,便叫人心中舒畅。 更何况还能如此“放肆”地盯着看个不停? 看着看着,周昂不由就下意识地又想起另外一个美丽的女子——这纯粹是一个正常男人的本能,下意识地就想把两个同样美丽、却又截然不同的女孩子,放到一起去比较一下。 结果他这一想,忽然就觉得脑海中的景象为之一变。 下一刻,他的“视野”之内,忽然一片漆黑。 漆黑之中,有马车碾压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和马蹄声,就在耳边。 *** 我回来啦!昨天缺的那一章,等状态好些了,最近几天一定会补上! 今天周一,求一下推荐票,票数和排名都实在是太惨了! 正文 第七十七章 交易 本是无心,但此刻在“视野”中的所见所闻,却让周昂一下子提起了全部的注意力——这是怎么回事? 周昂毫不怀疑镜子的能力,所以他确定,当下这“视野”里给出的,一定是吕家大小姐吕涛现在的现状。 然而,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清。 而且身在镜子的视野之内,周昂发现自己的“夜能视物”根本就用不上。 而且除了车轮和马蹄的声音之外,也完全听不到其它的声音。 近乎是下意识的,周昂第一个就想到,这位吕家大小姐怎么大晚上出门?随后他才忽然激灵一下,一下子想到:不会是李铭回来了吧? 吕家大小姐吕涛,被他制住了? 仔细想来,似乎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心念一动,那镜子的视野从原本应该是在车厢内,迅速地拉升了起来,于是,周昂马上就看到了,此刻那马车正奔行在城内的街道上。 月光还算皎洁,虽然分辩不太清楚,但依然能够勉强辨认,那坐在驭者位置上的,似乎是一个年纪稍大了一些的中年男子,无论体型,还是模糊的相貌,都显然并不是李铭。 但周昂并未因此放弃自己的怀疑。 只是,当他的“视野”,随着马车的行进而通览四周,却根本无从分辨马车正奔跑在哪条路上。 翎州城的建筑风格,一如大唐国都长安那般,最讲究规制如一,要的就是风格统一之后的那种严整大气,所带来的结果就是,除了少数极重要的地点之外,正常的街巷之上,粗粗看去近乎完全一致,根本无从分辨。 不过很快,当车子的速度渐渐放慢下来,周昂终于看到了熟悉的一幕——那马车竟是已经到了自己居住的归德坊的坊门口。 这可就邪了门了! 他们到归德坊来了? 周昂心中诧异不已,自然继续在视野内跟着这辆马车,只见他们很轻松地就经过排查,进了坊门,然后马车没有再跑起来,但速度依然不慢,可见路径是很熟悉的——拐了两次之后,进了一条幽深的巷子。 跟着马车的行进路线,周昂粗略判断,这巷子应该就在自己家所在的巷子北面——这个时候,周昂还在胡思乱想,马车进了巷子之后没多久,就停下了。 那驭者跳下马车,闪到一边去,单手撩起马车的门帘,道:“小姐,到了!” 马车内传来女子淡淡地一声“嗯”,然后一只浅浅素手也伸过来,微接了一下门帘,旋即一个带着帷帽、头部被裹在面纱之内的窈窕身影,从马车内钻了出来,并随后轻巧地跃下马车。 中年驭者松开手,转到马车这一侧来,道:“小姐,待会儿等您进去了,我就先把马车赶到旁边的巷子里去等您。” 那明显就是吕涛的女子淡淡点头,道:“善。” 于是驭者再无他话,走到马车停下的那户人家门前,啪啪啪连拍三声门环,片刻之后,门打开一条缝,一个年轻汉子探头出来,道:“我家主人已经睡下了,若有事拜访,还请明日再递了帖子来。” 他说这话时,那驭者已经主动后退两步,让开当面,而头戴帷帽的吕涛则走到门前,伸手递了一样东西过去。 这户人家门口,连灯笼也没挂,门洞里又是连月光都无,黑漆漆的,周昂根本无从看清那到底是什么。 但那开门的年轻汉子见状却径直接了东西去,道一声,“稍候”,随后脑袋便又缩回去,关上了门。 过了能有约莫半分钟的工夫,大门被正式打开了。 周昂清楚地看到,那年轻汉子微微哈着腰,毕恭毕敬地把一件东西又递回到吕涛手中,而吕涛则顺手扣住,收了起来。 吕涛进去,驭者翻回,大门很快就被重新关上。 门洞里更黑了。 那年轻汉子一边侧前方导引,一边低声道:“我家主人有言,今天的交易照常进行,目前已经到了七位了,您是第八位……请跟我来,这间屋子里有火烛,您可以更换自己带来的易妆易容之物,里面也有一些简单的面具、面罩之类,供您选择,在交易结束,您回来换过衣物之前,我们可以确保绝对不会有人进这间屋子,在翎州城,没有人敢公然的不尊重我家主人,因此您可以绝对放心。” 吕涛淡淡颌首,道:“好。” 随后那年轻汉子伸手推开门,便低着头离开了。 吕涛自己进去,返身关门,却也并不点灯,黑灯瞎火里,她却仍是准确地找到了就摆放在一张桌子上的几副简单的面具,摘下自己头上的帷帽之后,她随手拿起一个来带上,就把旁边衣架上的红黑色披风摘下来披上,然后便转身出门。 她这边刚回身把门关上,刚才负责引导她的那个年轻汉子就忽然又从黑暗处冒了出来,伸手一引,道:“请随我来!” 此刻重回月光之下,又已经脱去了帷帽的遮掩,周昂才终于看见,原来今天吕涛竟是梳着男子的发髻。此刻她已经带上了一件面具,又把一件披风裹住了身子,俨然竟是难辨其雌雄。 而随后,易妆之后的吕涛,被那年轻汉子带着,很快就拐进了旁边的一个小院子里——院子的西厢房里亮着灯,但灯光晦暗,门口有守卫站着,见年轻汉子又送了人来,彼此轻轻颌首,于是有人主动帮吕涛打开了房门。 于是,黑灯瞎火地跟着看了这一路之后,周昂的眼睛终于看见了光明。 虽然这房间里的灯火依然不怎么明亮,但至少已经足够看清一些最基本的东西,不至于继续两眼一抹黑了。 此刻的房间里,果然已经坐了七个人。 房屋正中间,是一条挺大的书案,书案上铺了一层绸布,上面空空荡荡的,什么东西都没放,而沿书案一周,则拜访了多达十六把胡椅。 在吕涛之前就已经到达的七个人,已经零散地坐到书案边,却奇怪地没有任何交谈。而吕涛进去之后,也只是随意地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却也是不说话。 大家都静默着,有人还多少有些好奇,似乎是在默默地打量着身边的其他人,但更多的人,就只是低着头——大家都带着面具,披着披风,也完全看不到每个人的表情,自然无从窥探此刻其内心的想法。 大家似乎都是在等待某一个时刻的到来。 一直都在追随着吕涛视线的周昂,看到这个时候,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些猜想,但他还并不确定,于是他决定继续观看下去,看看这一次奇怪的聚会,或者叫“交易”,到底是怎么回事。 吕涛坐下之后不久,很快又有人陆续而来。 粗略计数,过了也就大概十来分钟的时间,这房间内就已经聚集了十三个人。 然后,就在某一刻,忽然有人道:“大先生到!” 随着一个中等身量肩宽臂长的汉子迈步走进来,书案一圈围坐的十三个人,包括吕涛在内,都纷纷站起身来。 那“大先生”也带着面具,身着披风,他走到书案正中的一把座椅旁,道了声,“诸位好!”大家便乱纷纷地回应,“大先生好!” 那“大先生”一一点头,只是隔着面具,却看不清他的表情。片刻后,他道:“时间已经到了,虽然只到了十三位,咱们还是不等了,这就开始吧!” 说完了,他自己当先坐下。 随后便是一阵呼呼啦啦的椅子响,众人很快便都纷纷落座。 待众人都坐下了,那“大先生”道:“还是我先来,今次,我这里有一枚开窍丹出售,正宗的官方修行者出品,要价六百两银子,价高者得,另有灵符一道,可以瞬间破除八品九品妖怪的环境类妖法,比如初级的迷障、幻术等,另外,对于修行者所施展的类似法术,也有一定的破坏效果,要价四百两银子,价高者得。” 书案周围,众人微微静了片刻,随后便有一个声音响起来,道:“开窍丹我要了。我出六百两银子。” 这话落地了有一会儿,周昂才反应过来,这开口说话的居然是吕涛。 问题就在于,她这个时候说话,居然是一副中年男子的音调! 此刻,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通过镜子的“视野”正旁观这一幕的周昂,脸上不由得露出一副讶然的神情,随后心中瞬间就想到:看来在他们的这个地下交易里,实在是谁都信不过谁呀! 随后周昂很快就又想到:她要开窍丹做什么? 当然,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太难猜:开窍丹,尤其是官方修行者那边出品的开窍丹,是常人打开修行之门的最好选择,印象中自己从郭援、从方骏、卫慈、杜仪等人之处,都曾经听过这个说法,说开窍丹是修行者世界里的硬通货! 所以,吕家不管是要扶持新人成为修行者,还是有其它的考虑,买官方修行者出品的开窍丹,都不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情。 但就在这个时候,周昂还在寻思这个问题,吕涛的话音落下之后不久,就已经有人开口道:“我也要开窍丹,照规矩,我加价五十两。” 沉默片刻,见没有其他人继续开口竞价,吕涛才缓缓地道:“七百两。” 那人沉默片刻,道:“我有一具九品妖尸,无妖元,可以加入到这笔交易中来,请大先生给估个价。” 此言一出,场中顿时稍有骚动。 那坐在上首的“大先生”缓缓点头,问:“是什么妖怪?” 那人道:“一只狼妖,母的。昨日才刚刚猎杀。” 那“大先生”想了想,道:“诸位都是我这里的老顾客了,很清楚咱们的规矩,妖尸一直是我最喜欢的货物。虽然只是一只九品狼妖,不过,我愿意给四百两银子的估价!” 顿了顿,他的身体微微后仰,似乎带着些骄傲的意思,道:“诸位想必也知道,在官方修行者那边,猎杀一只九品妖怪的赏格,一般都在五十两银子到一百两银子之间,外面的黑市交易,也通常只有二三百两银子。所以,我这个价格,应该是比较公道的了!” 那人闻言点头,道:“当然。我接受这个估价。” 吕涛沉默片刻,道:“我放弃。” 那位“大先生”闻言点点头,道:“那就按照六百两银子计算,一只九品狼妖的尸体,加二百两银子,购买我的开窍丹,待会儿我会给你交易的方式。” “好!” 因为这位“大先生”的灵符似乎无人问津,随着开窍丹的交易正式达成协议,这一单买卖就算过了,随后,便有人举手,道:“我这里也有一份开窍丹,虽然不是官方修行者出品的,但你们完全不必担心它的品质,服用它之后成功开窍的几率,高达六成以上,完全不逊色于官方修行者的出品。我……作价四百两银子。” 别管他前面说的有多厉害,单纯从这个出价就可以看得出来,只要不是官方修行者的出品,市价是要立刻降上一大截的。 而这个时候,大家也果然是都对这枚开窍丹没什么兴趣的样子,刚才参与了官方修行者出品开窍丹竞价的吕涛,也是没有任何动作。 不过场面安静了片刻之后,还是有人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道:“没人要的话,我要了。虽然肯定不如官方修行者的出品那么稳定,但外头有的是人对成为修行者感兴趣,指不定我还能卖个好价!” “好!” 对方当即答应下来。 甚至于,周昂惊讶地发现,那人竟当场从怀里往外掏银子,五十两一锭的大银锭,他两锭两锭的往外掏,不一刻,书案上就银灿灿的摆了八锭银子。 而与此同时,对方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打开木塞,一倒,倒出一颗小药丸来,冲着那“大先生”坐的方向展示了一下,得到“大先生”的点头认可,他才又把药丸小心地装回去,塞好瓶盖。 “看来他们有约定俗成的交易方式,凡是小件物品,就可以当场交易?” 周昂心里这么想着,就见那“大先生”伸手一招,当即便有一名青衣小帽,却也同样带着面具的仆从过来,托着托盘,等那人把银锭都放上去,便拿到那“大先生”面前让他过目,见他点头,才送到书案另外一边的那人身侧。 那人把小瓷瓶放上去,把银子取下来,装进了带来的一个口袋里。 等到仆从用托盘把那小瓷瓶送到买家的手上,这一笔交易,就算是达成了。 于是,很快又有人说道:“我这次没带东西来,不过我还是那样,求购狐妖的妖尸,我只要狐妖的妖尸,九品即可,八品最好,七品你们要是有人能搞来,我也收的起。不过下次交易,我可能会带来两颗开窍丹,还有点别的东西。” 其他人闻言没做出什么反应,应该是因为这顶多算是个预告,不过周昂清楚地看到,坐在上首的“大先生”还是冲那人点了点头,然后顿了顿,见无人说话,便道:“你要的狐妖妖尸,我也会替你留意收集的。” 于是那人回了一句,“多谢大先生。” “大先生”点点头,忽然又道:“谁还有妖尸要出手吗?索性先说出来。我这里敞开收购就不说了,在座诸位,也大多都对这东西感兴趣,不愁卖!” 他话音落下,无人应答。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开口道:“我是新人,我就想问一句,为何大家都那么看重妖尸啊?” 现场纷纷响起低低的笑声。 这个时候,“大先生”倒是一副诲人不倦的模样,为他解释道:“大家都想要求购妖尸,各有各的道理,有的人是想要拿来吃,也有些人是要拿来提炼妖尸体内的灵气,还有一些,就牵涉到各种药剂的配方了,各有妙用。” “但归根到底无非一点,那就是妖尸体内蕴藏着充沛的灵气,而且因为妖怪之性,天然就能自己吸纳天地灵气,所以,妖既然成为了妖,它的身体就已经是被天地灵气给改易过了的,其尸体自然有诸般妙用无穷。举凡炼丹、炼器、制符等等,各种类型各种等级的妖尸,都是大有用处的。” “否则的话,官方修行者们又怎么会那么在意击杀妖怪这件事,因此在内部的赏功计酬方面,会做如此之多的倾斜呢?” 说到这里,他笑道:“至于这位老兄,为何单单求购狐妖的妖尸,就不得而知了,或许他是要收集其皮毛来做皮衣也说不定!” 此言一出,顿时再次引来众人一片低低的笑声。 然而那刚才开口要求购狐妖妖尸的人,却也并未作出任何的反驳,或许是根本不在意旁人的理解,也或许干脆就是默认了。 “大先生”的一番解释之后,交易随后恢复,这个时候,又有一个人开口道:“我这次带来了一把剑,乃珊瑚铁所制,锋利无比,削铁如泥。” 听到这句话,周昂一下子来了精神。 他现在正苦于无处寻找一把好的兵器。 而此时,那人顿了顿,道:“这把剑得来不易,虽然没有什么别的能力,也不是法器,只是够硬也够锋利,但我还是需要七百两银子才卖!” *** 五千字大章!求推荐票进前170名! 正文 第七十八章 渠道 房间内有着片刻的安静。 随后,有人道:“可以看一下你那把剑吗?” 说要卖珊瑚铁剑的那人倒是丝毫都没有犹豫,闻言答应一声,弯腰解下挂钩,将一把带鞘的剑拿到桌面上来,随后他一边拔剑出鞘,一边道:“剑鞘是我随便配的,只是尺寸合适,没花几个钱。” 剑体出鞘,一片乌寒之气。 周昂在“视野”之内密切关注,但毕竟不是当面看,只是根据周边的环境和人,大致感觉那剑应该比衙门的制式长剑短了大约十公分左右,剑体更窄,也细薄了不少,整体色泽发乌,乌中隐带暗红色,似乎剑体上还有些隐约的花纹。 这是在比较昏暗的烛火下来看,如果是在阳光下,想必颜色会更亮一些。 但他能看到的,也就是这些表面的东西了,事实上,他对珊瑚铁这东西别说了解了,此前甚至都没听说过,只看一眼,自然无从分辨好坏或真假。 此时,那要卖剑的人单手三根手指托住剑体,道:“谁要看,拿去!” 不待旁人招呼,自有仆从又托了托盘过来,那人把剑放上去,仆从便托着那剑游走一圈,只要有人招手,他便停下来,供人观看,甚至把剑取到手中摩挲把玩,周昂注意到,吕涛也仔细地看了几眼,但并未取下来细看。 一直到转了一圈,仆从又把那把剑送回了主人手上。 这个时候,才终于有人道:“是上好的珊瑚铁,我最近倒是想弄一把好兵器,但你卖的太贵了。四百两我就要了。” 剑的主人摇头,“四百两太便宜了,不卖。珊瑚铁本就难得,似这般被能工巧匠炼制成型,铸成铁剑的,更是罕见,少了七百两不卖。” 于是方才开口那人闭上了嘴。 不过由此,周昂还是知道了,这个明显是地下的小型交易会上,不止是可以大家竞价购买物品,而且也是可以划价的。 此时,眼见无人再询价,坐在上首的“大先生”忽然开口道:“珊瑚铁剑的确是好东西,尤其适合用来对付一些皮糙肉厚,或者有坚甲防身的妖怪,但也只是凡铁,对付不了法术和妖法的……我出五百两吧!” 那人闻言犹豫了一下,仍旧摇头,却是开始动手阖剑归鞘,道:“那算了,我还不如自己继续用。不过最近一两个月,我应该不会到别的地方去,这把剑也就应该不会被卖掉,所以最近两个月有人要买的话,我随时可以卖!” 随着“大先生”点头默许,而且也无人再出价,叫周昂有些讶异的是,这样的一把被大家公认是坚兵利器的珊瑚铁剑的交易,居然就这么流产了。 不过片刻之后,周昂渐渐有所颖悟:虽然修行之人也更愿意使用强度更高更锋利的武器,但是对于这种“凡铁”级别武器的追求,或者说是在战斗时对它的依仗,却是远远不如普通习武之人的。 道理很简单,修行之人的敌人,要么是妖怪,要么也是修行之人。妖怪们固然也有皮糙肉厚的特点,但更擅长,也更让修行者们头疼的,毫无疑问还是各种层出不穷的妖术,和它们近乎不会枯竭一般的灵气。 而修行之人固然也各有自己的炼体方式,也都习武,甚至仗着灵气的辅助,在武技上比普通人之中的习武者,要强大了不知道多少,但修行之人相互之间的对战,最终比拼的,还是法术和灵气。 所以对于修行之人来说,像珊瑚铁剑这样的利器,不是没用,也不是不想要,只是多多少少有些鸡肋——显然他们并不像自己这样,可以随时进入到妖境去,有成群成群的妖怪可杀! 关于这一点,只看各个官方修行者的衙门之间还要时不时转买转卖妖尸,以求通过政绩上的考核,而他们这些应该是可以被称为地下修行者的人之间的交易会上,大家也纷纷求购妖尸而不可得,就可以清楚地知道了。 这一场“交易会”看到这里,周昂已经是越来越心动——像现在,如果自己在现场,周昂确定自己肯定是毫不犹豫地就要开口了。能搞搞价当然更好,实在不行,七百两买这么一把削铁如泥的珊瑚铁剑,也不是不能接受。 或许对于别的修行者来说,这把剑买回来,也只是比普通的剑要好用了许多,但对自己来说,只要到手,就完全可以把上次在妖境猎获的那份獐妖的妖元给熔铸进去,到时候不但可以把这珊瑚铁剑变得更加坚硬且锋利,还可以收获一件法器——这大概就又是寻常修行者想都不敢想的了。 ………… 这一个小型的交易会,应该是已经形成了有一段时间了,周昂暗中观察到现在,发现他们虽然都对自己的身份、相貌讳莫如深,纷纷以面具、头套、披风等遮掩自身,但其实彼此之间却已经形成了相当的默契,因此交易进行的相当流畅。 一桩珊瑚铁剑的交易流产,大家只是静默了片刻,随后就又有人开口,表示要出手自己“以古法炼制”的“归元丹”。 对于这“归元丹”,他只进行了简短的介绍,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在交易会上出售了,认为大家对此已经熟悉,据他说,这归元丹的炼制材料里,除了一些稀有药材之外,还包括了至少两种妖怪的骨骼,配方取自古法,炼制也是全面遵行古法,效用则是可以在激烈的战斗之后,帮助修行者尽快回复实力。 这丹药周昂倒是听高靖和杜仪提起过,据说太祝寺那边会有一些特殊行动队,大概就是靖安司那一块,他们在进行一些特殊行动的时候,往往会配发一些特殊的丹药,其中就有一种好像叫“归元丹”,但对于地方上的官方修行者而言,一般需要应对的隐秘势力或妖怪,都不至于太过厉害,所以战斗的强度和烈度,都是有限,因此太祝寺方面并没有把这些配置向下普及。 事实上,就周昂来到这个世界至今的几个月来看,尤其从是在进入县祝衙门,也即加入官方修行者这个体系之后的经历来看,当今天下,至少是大唐境内,都是各级官方修行者到处搜捕和围剿各类对手,那些隐秘势力和妖怪们,别说跟官方修行者打正面了,实在是想找他们都费劲的很。 也因此,至少是对于地方上的官方修行者来说,也的确是甚少会遭遇强度极大、需要各种丹药辅助的大型战斗。 所以当那人简单介绍过“归元丹”的一些特性和卖点之后,周昂自然是有些不怎么在意的,但偏偏这个丹药一出现,当即便有两人开口求购。 其中就包括了易容改声的吕涛。 这“归元丹”售价十两银子一颗,在周昂看来可不算便宜了,但那人这次带来的二十颗,在经过协商之后,却被吕涛和另外一人直接分掉了。 两人都是当场掏钱,然后一人收获到一个小瓷瓶。 交易完成之后,吕涛还当场预定,表示希望下次仍然可以购买到这“归元丹”,而出售的那人则当场表示,他下次交易会可以再带来十颗。 随着双方达成了一份预购计划,这次的交易会很明显进入到了尾声。 房间内安静了好一阵子,都无人说话。 那“大先生”见状,问了一句,“还有人有需要交易的物品么?”,见无人回答,不少人都摇头,他便果断地道:“既然如此,本次交易就此结束。若无异常的变动通知,十天之后,本月二十一日,还在此处,某恭候诸位。” 众人闻言,都纷纷拱手道谢。 于是那“大先生”道:“还是老规矩,先来的先走。从第一位开始!并且某还是那句话,谁敢背地里打主意,某绝不放过他!” 他话音落下,众人都纷纷颌首,然后一个中等身量的男子站起身来,冲着“大先生”的方向微微点头致意,随后便过去拉开房门,起身走了。 过了能有两三分钟的时间,一个仆从过来道:“人已经走了。” 于是第二个起身。 就按照这种顺序,众人相当默契地没有任何急躁,安静地按照来的顺序,逐一退场——周昂始终耐心地等着,没有着急退出“视野”,因此一直等了感觉足有二十多分钟的工夫,才终于轮到吕涛起身,离开了那西厢房。 这个时候,周昂本来有些犹豫,想着是不是能切换一下“视野”跟踪的视角,看能不能跟着那仍旧带着珊瑚铁剑未走的那人,但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放弃了。 因为没必要。 就算知道对方是谁,知道住址,自己也并不好直接上门去购买。 因为很显然,在官方修行者的机构之外,隐藏在整个庞大的神秘修行世界之下的,另有这样一套相当隐秘但是却运转自如的规则。 自己不发现则已,既然已经发现,那就应该尝试用更温和的方式去接近和接触,并运用它来方便自己,而不是一上来就野蛮地触碰这运转规则。 因为他敏锐地发现,像刚才这样子的地下聚会和交易,能为自己带来的,很可能并不只是一柄上好的兵器而已。一旦自己找到办法加入进去,那么,自己从妖境里获得的那些妖尸,就将有了一个稳定的、高价的销售渠道。 这样一来,自己对进入妖境猎杀妖怪之后妖尸销售上的一点小小忧虑,自然也就随之消失了——哪怕单从这一点考虑,这个交易会都值得自己去加倍重视。 就算是不保护,至少也不该主动去破坏他的规则。 也因此,短暂的犹豫过后,周昂还是选择跟着吕涛一路离了那西厢房,随后离了那跨院,一直到她回到自己的那间房,摘下面具取下披风,重新又带上了帷帽,并最终离开了那户人家。 而且,当她最终又回到了马车上之后,周昂也仍是没有从“视野”内退出来——现在他当然可以确定,这位吕家大小姐吕涛并没有被绑架或挟持,但周昂仍然想通过追踪她来确认一下,这次聚会的安全程度。 虽然从这次交易会的过程之流畅,和众人的默契来看,那位“大先生”应该是相当有实力,可以震慑住所有人的宵小之心,从而确保每个人在离开交易会之后的安全的,但出于谨慎之心的考虑,周昂仍想跟着确认一遍。 于是,他一路跟着吕家的马车,同时注意观察路旁和马车前后,是否有隐藏的追踪者——很快他就发现,应该是没有。 而这个时候,当车子通过了归德坊的坊门,进入到南北的大道上,那驭者一挥鞭子,马车很快加速。此时再要追踪,显然难度变得更大,也更不容易隐藏住踪迹了。于是周昂又观察一番,终于放下了心来。 看来这“大先生”之所以敢召集这样的交易会,并且感觉上这个交易会应该是运行了不短时间,还是有他自己的凭恃所在的。 这么想来,周昂觉得此人在翎州城应该不是什么等闲人物。 如果要调查这个隐秘的交易会,这显然是一个不错的着手点。 脑子里转着这样的想法,周昂正要就此退出“视野”,切断对吕涛的追踪,却忽然听见那驭者用不大的声音开口道:“小姐可有收获?” “这是见路上没有了行人,也似乎无人跟踪,所以敢开口说话了?”周昂心里这么想着,就听马车内的吕涛闻言淡淡地道:“有几样有意思的东西,但我都没争,初来乍到,还是先观察为主吧!毕竟那‘大先生’虽然与我父多年交情,但随着父亲这一去,却也难知其肺肠。” 门帘外,驭者微微点头,“嗯”了一声,道:“小姐担心的有道理。” 不过顿了顿,那驭者却又道:“不过,他还需要咱们家给他提供生意呢,短期来看,他应该是不至于出什么岔子。可虑之处,反倒是他的背景啊!” 马车内,吕涛道:“对!所以何叔,生意上与他打交道的时候,你多注意观察,发现有什么不对,及时告知我。” “诺!” *** 今天会有一章补更。 求推荐票进前170名! 正文 第七十九章 姐弟 随着吕涛的马车回到了吕家大宅,周昂终于睁开眼睛,主动地切断了镜子提供的“视野”,意识也迅速就回到了面前的书房里。 本意只是去观察一下杜家那女孩子的现状,没想到心念一转之间又去看了看吕涛,竟有如此的额外收获,对于周昂来说,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其实自从成为修行者之后,周昂对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一直都是保持着强烈的好奇心的,无论是选择加入官方修行者的组织,还是认真地去档案室翻看过去的档案和记载,当然也包括去吕相处找史书来看,其实都是出于这种强烈的好奇心——但即便是努力地去做了以上这些,周昂仍嫌不足。 来到这个世界的这几个月里,他一直都忙忙叨叨的,努力地补全自己对于这个世界隐藏部分的了解,但或许是因为“山门”的修炼自成体系的缘故,更且官方修行者的体系,举凡考功、升迁,乃至于品阶的晋升,也是自成体系,使得周昂一直以来对于外界几乎没有任何需求。 所以,尽管他一直都努力地汲取知识,但思维之中却有一个盲区,直到这次的“视野”之前,一直都没有被他自己注意到。 那就是,那么大的一个世界,为数众多的修行者之中,除了官方修行者,以及被官方修行者严密关注乃至追捕的那些邪恶宗门之外,哪怕仅仅只是从逻辑上去推理,也一定会存在为数众多的地下修行者,或者叫“在野”修行者的。 他们虽然不被官方认可,但却并没有被官方列为对立面。他们只要不触犯律法,那么官方似乎也并无追索打压之意,甚至偶尔遇到合适的,说不定还会愿意吸纳进官方修行者的体系里来——最好的例子,不就是自己么? 只是,当初的自己虽然也是这样的地下修行者,但迈入修行之路的方式与众不同,因此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跟这帮真正的地下修行者搭上线。 到了后来,虽然自己的师门“消失”了,但自己却已经成了官方修行者,也就算是背靠了另外一个组织,一时间虽然隐约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些什么,也通过各种方式尝试去寻找和补全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但这个思维的死角却一直没有扫到。 直到今天,直到现在,借由这样一场意外,他们,和他们的这场地下聚会,终于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书房内,退出了“视野”之后的周昂歪在胡椅里,沉默着思考了许久。 ………… 吕涛回到家里之后不久,刚简单地换了件外衣,将男子式样的发髻打开,她的两个弟弟吕洵和吕汜就联袂而来。 侍女通禀之后,很快就带他们进了房间,吕涛已是换好了衣物,正在亲自烧水煮茶,看见两个弟弟进来,淡淡道:“先坐,茶水马上就好。” 于是两人依言坐下,但坐不片刻,吕洵还好,依然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只比他小了一岁,今年已经十六岁,在这个年代的男子而言,也已经可以被归入成年人行列的吕汜,却颇有些坐得不安分,不由得起身凑过去。 到火炉前蹲下,他轻嗅茶香,笑道:“姐姐的煮茶手艺未必胜过阿兰,何苦非要自己做这个活儿呢?显示对我的郑重么?可是你我姐弟,完全不需要啊!” 听到这话,吕洵不由得面露无奈,一旁侍立的侍女阿兰则低头抿嘴,虽然想笑,却苦苦忍住,而吕涛则不由被他气笑,斥道:“回去坐下等着!” “哦!” 吕汜乖乖地回去重又坐下。 偏这个时候,吕涛虽然耐心地看顾炉火,直到茶水煮好,一室之内茶香四溢,但却已经没有心情再滤茶分茶了,便干脆起身,招手叫了阿兰过来,道:“你来分茶,取最好的一盏与阿汜!” “诺!”阿兰低头应诺。 于是她自己回去坐下,这时候吕汜眼观鼻鼻观心,只做什么都没听到,在那里装无辜,吕洵却反倒轻轻地笑起来。 待茶水分好,那侍女阿兰果然先将茶盘端到吕汜身前,屈膝跪地,先将第一盏奉与他,然后才依次到吕洵和吕涛身前奉茶。 待三盏茶都奉上,阿兰退到一旁。 吕涛道:“你尝尝,看姐姐煮的茶好不好?” 吕汜闻言乖乖地端起茶盏,先嗅,后看,依足了品茶的规矩,然后端到面前,轻吹一口,举袖遮面,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丝毫看不出滚烫茶水入喉的异样感,反而一板一眼地道:“姐姐果然煮得一手好茶!” 吕涛终于绷不住,瞋目瞪他一眼,却是随后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在她而言,虽然吕洵乃是一母同胞,在母亲与父亲先后故去之后,自是至亲中的至亲,吕汜吕淇这对小兄妹虽然也是至亲,到底不是一母所出,按道理是毕竟要远了半步的。 更不必说吕洵虽然也只有十七岁,却性子早熟沉稳,言谈举止做人做事,都颇有父亲遗风,尤其是在当下这样特殊的处境里,他这个长子如此能立得住,帮她分担了不知道多少事情与忧劳,自然也是备受她的倚重。 然而不知为何,吕涛下意识里便更加喜欢做事跳脱顽劣的少弟吕汜,以及天真而又狡黠的幼妹吕淇——这当然不是说她不喜欢大弟吕洵,只是每日里奔波劳碌之后,她固然也很享受同大弟吕洵一起坐下来,商议交流一下一天奔波的成果,和所见所闻,却更享受少弟吕汜过来耍几句贫嘴、逗几句乐子。 哪怕是他故意说话气自己一气,都觉得其乐无穷。 毕竟呢,大弟吕洵虽然成熟大气,但小小年纪就一板一眼的,却毕竟也是太过无趣了些。在他身上,叫人几乎无法体会到长姊之乐,反倒是吕汜和吕淇这两个活宝,只要出现,就必然叫人心头松快。 此时笑看这少弟在自己面前耍宝,吕涛便是难得开怀地笑起来,笑罢,还忍不住又绷起脸来斥责他:“烫嘴了没有?人家便是品茶,也没有那么热就入口的!” 她不问还好,吕汜一本正经若无其事的样子,她这一问,那吕汜当即便撑不住了,又是揉喉咙又是往嘴巴里扇风,一副烫坏了的样子,惹得吕涛又是忍不住笑,又是频频瞋视于他。 姐弟几个笑过一阵,吕涛已是觉得这一天的疲惫都卸去了大半,也不再同他笑闹,终于是正色起来,看向大弟吕洵,道:“今日可有什么收获?” 吕洵道:“姐姐亲自看过的那几家铺子,今日下午时分,我又收下一家,那米铺虽然利润不高,却关系民生,胜在长远,我也仔细观察过了,那家铺子的行事,颇为稳重,米价持中,却足斤足两,这才是长久做生意的道理。等到这一波忙完了,完全可以按照计划,要求他们从咱们手里进米。” 吕涛点头,淡淡道:“做得好!” 顿了顿,吕洵笑道:“不过……下午我刚把铺子的地契过了,那杜营就来找我,你猜怎得?他说他妹妹不愿意与人做妾,他与他父亲,也都不愿意逼迫过甚,因此,他们的意思是,看能不能有个别的办法,使两家也同样亲密,却又不必催逼出事情来。……我没敢当时便回答他,只是冷着脸告诉他,待我想想再说。” 吕涛闻言蹙眉,“不愿与人做妾?” 顿了顿,她深吸一口气,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少见地沉默了一阵子,随后才道:“也罢,咱们不必逼迫人家。不就是做一个仆从家族嘛,一枚开窍丹也不值什么,回头就给他们便是,待双方的关系再走近些,我抽时间见见这个女孩子。若是真好……说不得可以讨来给阿汜做个好夫人。” 一扯到这种话题上,吕汜向来都是不搭腔的,此时听到姐姐提到自己的名字,他愕然抬起头来,赶紧道:“别呀姐姐,本来说好了是大哥的如花美眷,怎么倒又推给我了?我还小,还小……” 且不说吕洵性格如何,虽则他的年纪,早已舞象,但对于一个从没见过的女子,却也并不怎么在意,此事对他来说,更多地还是从家族利益的层面去考量,因此这时候听到姐姐的话,他并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 反倒是吕涛,此刻看到自己两个弟弟的表现,不由郑重地道:“我对杜氏将来如何,并不看重,也并不在意,但这女子虽然是杜氏庶出,却难得的想要争一下,可知是个有主见有骨气的女孩子,阿汜,你是个性子洒脱的,但若论治家,性子洒脱可不行。将来婚娶,你需要一个这样的女子,帮你撑住家里。” 顿了顿,见吕汜无言,乖乖听训,她的语调反而又软和下来,道:“不过此事也并无定论,左右不过一女子而已,且行且观之吧!” 她这话一出,此事就算暂时搁置,下面两个弟弟当即齐声应诺。 随后吕洵便再次开口,问到了晚上吕涛去参加地下交易的事情,吕涛想了想,道:“参加还是要参加的,但翎州城也并不比瞻州强到哪里去,还是父亲当日所言,身处这种小地方,既是幸事,也是不幸。幸则幸在,地方小,地方上鱼龙混杂的程度就少,不会在自己太弱的时候遇到强到惹不起的对头。但不幸则不幸在,地方太小,资源、机遇,也都实在是乏善可陈。” 如此点评过,她不免又提起晚上参加交易的具体情况,叹息道:“妖尸不易的,我参加了两次交易了,上次一具都没有,这次也只有一具,除此之外,丹药寥寥,法器更是一件也无。唉……只能再等等看,什么时候遇到什么时候买了。” 这都是现实情况,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 而且他们姐弟其实也都知道,按照事先就打听过的情况,那“大先生”曾亲口说过,翎州城由他主持的这个地下交易,每年大约会出现五到八件不等的法器,和大约三五十具妖尸——这已经是着实的不少了。 要知道,这里只是翎州,一郡之地而已,可不是长安城! 所以,失望归失望,但吕家姐弟都明白,几率就是这个几率,只要耐心等一等,好东西还是会出现的,自然也就只是一时感慨而已。 说完了这件事情,吕洵再次开口,道:“姐姐要我打听的那个周昂,我已经又命人仔细地收集了一下情报,从很多事情的蛛丝马迹来看,此人的情况似乎颇为复杂。他不但是地下修行者出身,加入县祝衙门至今,都一直是文员的身份,而且平常似乎也根本就不怎么参与县祝衙门对一些情况的处置,只在一些关键的时候,他才会同其他官方修行者一起出动。”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根据得到的消息来仔细分析,可以大致地发现,从他加入县祝衙门以来,翎州县的考绩从来都是上上,而翎州县报上去很多的案子,包括击杀的妖怪,似乎都与他直接相关!” “我在查探之中还发现,似乎郡祝衙门那边,对他也有一些额外的关注。想来是那沈明沈郡祝他们,也发现这个周昂似乎有些不一般。” 说到这里,吕洵略停顿了一下,让姐姐和弟弟都消化一下自己刚才的话,然后才继续道:“只不过,这周昂行事,似乎有些格外的低调,而且很多事情,咱们也是只能从公文、从郡祝衙门,以及从县祝衙门那边的一些底层人入手去打听,因此一时之间,颇有盲人摸象之感,难窥虚实。” “据此,我觉得他这个人身上似乎颇多神秘不解之处。因此,他当日拒姐姐于千里之外的原因,实在也是不好判断。” 从听到周昂这个名字起,吕涛便已经冷下脸来,听到这里,她淡淡点头,道:“继续留意着吧,时间长了,他终究会露出根脚的!” 顿了顿,她又道:“不过也无妨,这都是小事,一个周昂,纵然有些本事,也不过是县祝衙门的一枚棋子而已,不必在意。早早晚晚,咱们总会找到机会,要么干脆收服了他,要么就把那陆家父子从他手里夺过来!” 吕洵闻言躬身道:“诺!” *** 第二章奉上,补更完毕! 求月票进前170名! 正文 第八十章 地上半仙 次日上午,一大早,方骏又准时地跑到归德坊周昂的宅第来“报道”了。 对此,周昂原本也是颇感无奈,不过今天,方骏来得倒正是时候——周昂正要找人打听关于“黑市”的事情,如果方骏不来,他也打算要去县祝衙门找人打听的,他来了,反倒是方便了周昂。 两人坐不片刻,周昂就问起有关“黑市”的事情,方骏自然知无不言。 原来所谓“黑市”,也是分上级市场和下级市场的。 所谓上级市场,指的是各级各家官方修行者衙门之间,平日里你多我少你卖我买的交易,一般情况下,官方修行者这个体系,还是有着自己的骄傲的,只愿意在体系内部互相交易。 当然,就算不骄傲,官方体系也下沉不下去,因为真正的下级市场,是绝不会愿意跟官方修行者们做什么交易的——偷猎者跟警察做皮毛生意,可能么? 而事实上,这个上级市场,毕竟也是“黑市”,是地下市场的一部分,所以,它当然也是见不得光的,不可能由官方相互之间敞开了做生意。 所以这个所谓的上级市场,一般各个官方修行者的衙门里,都有那么一个手眼通天的人,做居中的“牙人”。县祝衙门这边,这个角色毫无疑问就是郭援了。 但除此之外,大家平常所说的“黑市”,还有另外的一部分,甚至是更大的一部分,那就是下级市场——这个跟上级市场并非绝缘,毕竟官方也有东西需要处理出去,变成钱。但这个市场,却是官方势力无法掌握和管控的。 当然,一定程度的监视,还是有的。 比如说,至少方骏就知道两个县祝衙门这边的线人,都是一边承担着为县祝衙门关注民间动向、打听汇总消息,一边也负责为县祝衙门“出货”。 方骏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浑不在意,因为这些消息对外人而言,自然是绝密,但周昂早就已经是体系内部的人,当然不是被绝密的对象,只是周昂过去不曾主动问起罢了,但他却不知道,这些话落在周昂耳中,顿时就又打开了一扇窗。 嗯,如果说昨晚打开的是一扇门,那现在,至少也是一扇窗。 两相印证,周昂心里顿时就有谱了。 只是当周昂问及县祝衙门对这两个线人的掌控程度的时候,方骏的回答,却又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他道:“掌控也谈不上,应该算是一种交换吧!咱们衙门里会定期把一些东西,比如兵器啊、丹药啊、符啊之类的,以比较低的价格卖给他们,有时候,比如去年十月份,咱们的收获比较富裕,甚至还转了一具妖尸给他们。” “这样一来,他们手里就有东西可卖,不但能赚钱,还会比较有路子,消息就来得比较广,就能及时的把一些下面的消息啊动向什么的,转给咱们,可能很多都没用,但总有有用的用得上的。也就算是……互惠互利吧!” “是咱们的资源和某些特殊时候的支持,让他们能站住脚,他反过来回馈咱们,但他们其实并不那么听话,至少不是总那么听话。” 周昂想了想,问:“那为什么咱们不安排自己人去做这件事呢?” 方骏显然是没想过这个问题,被周昂问得愣了一下,然后才道:“但是大家都……都这样啊,约定俗成吧?” 顿了顿,可能他仔细地想了想,才又道:“我觉得可能以前也不是没有衙门试过,估计效果不好,你想啊,能干这个的,得是上欺下瞒的,一般人恐怕也遮掩不住?那些个地下修行者,可不愿意有个官方的人整天盯着他们!一来二去,反正慢慢的就没人再试了呗。” 周昂闻言仔细想了想,缓缓点头。 但其实在他想来,像这样的人选,负责去打入到地下修行者之中进行监控的,应该是有的,只是翎州县祝衙门没有罢了。 对于县祝衙门这种小衙门来说,权衡利弊的综合考量之下,显然还是经济实惠又好用的线人,才更符合自己的要求——虽然这样一来,县祝衙门对对方几乎很难实现真正的掌控,得到的消息也往往都是他们愿意透露的。 但毕竟,一县之地而已,官方修行者就那么几个人,每年的经费也是有限,能维持这种消息来源渠道,已经算是开支不小了。 再加上如方骏所说,这种级别的卧底,也不是随便谁说干就能干的。 至少面前的方骏方伯驹这种直肠子,就做不来。 从方骏口中收获了这些信息,周昂已经比较满意,心里算着距离中秋节已经没几天工夫,该送的节礼还是早些送出去省心,他又跟方骏谈笑一阵,便坦然地带着他一起出门。 先去大伯家一趟,再到蒋耘蒋伯道家一趟,赶在一个上午,亲自把节礼都送了,最后还带着一份包装精美的笔墨纸砚小礼盒,回到县祝衙门之后,过去送给了竹陂先生陈靖。 周家没落多年,周昂又是初初长成不足半年,且家中在本地几乎没有什么姻亲,社会人际关系算是相对简单的,这一圈送下来,就只剩下周昂新拜的老师吕端那里了,他计划节前休沐的时候再过去送。 方骏又跟着周昂白白转了一个大上午,却净是忙着送节礼了,倒也没有丝毫的不耐烦,等一起在衙门里会食过,周昂去找杜仪了,他就懒洋洋地憋在公事房里发呆——但周昂只过去转了一圈,随后就回来了,叫他,“走,带我去转转。” 周昂去找杜仪,是托他安排人手去调查一下,看看瞻州吕氏搬迁来之后到现在,在商业上的主要合作伙伴都是有谁——这是受昨晚听到那驭者与吕涛之间的对话所启发的。既然确定那“大先生”与吕家有生意上的往来,且对吕家提供的生意有一定程度的倚重,那这当然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只是,考虑到吕家势力不小,虽然是刚搬迁来的外地户,在本地未必触角齐全,周昂还是格外小心,怕自己的调查被吕家发现,所以并不敢轻易托人,委托给杜仪的时候,还一再叮嘱,请他务必小心谨慎地处理这件事。得杜仪承诺,他会亲自去安排,甚至亲自下场,周昂才比较放心,诚恳地道谢。 至于周昂要拉着方骏去做的事情,当然是去认一认县祝衙门的几个线人。 总之,他现在对这些地下交易特别感兴趣。 当然,他其实并不准备走衙门这边官方的渠道去做什么,只是借衙门里诸位同僚的力,来做一个初步的调查和了解。 ………… 同样是上午,就在周昂带着方骏跑去送节礼的时候,一辆朴素的马车,单马挽拽,驭者一人,从瞻州吕氏新置的气派的大宅侧门出来,丝毫都没有惹人注意的,就已经出了翎州城。 马车行了约莫不足半个时辰,就已经赶到了吕家镇。 最终,马车被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小巷子口,驭者下车之后左右看看,径直离了马车,走到一户青砖碧瓦的大门旁。 那门旁有个中年人,正百无聊赖地折树枝玩儿,看见那驭者过来,当即便激灵一下站起来。 两人也不说话,那驭者左右看看,从怀里摸出一锭足有二十五两的大银锭,递过去,那中年人入手掂了一下,随后迅速揣到怀里,低声道:“快点儿啊!万一被逮住了,可是杀头的罪过!” 驭者点点头,貌若无事地走回马车旁,小声道:“小姐,妥了。” 于是马车的帘子被一只纤纤素手撩开,却是头戴帷帽的吕涛探起身子下了车,随后便快步走向那户大门,一路过去,全然无视那又蹲回路边的中年人,径直走到门前,啪啪啪三声,拍响了门环。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是有节奏地拍了三下。 终于有一老仆打开了门,却也只是开了条门缝,待看清门外人,老仆叹口气,“你怎么又来了?我们张管事说过了,不见你!也不见任何人,你走吧!” 说话间,他就要关门。 吕涛一把抓住大门,竟使那老仆一时间根本推不动,此时她才开口道:“老人家见谅,烦请您务必再帮忙通传一声。我姓吕,与您府上那位张爷爷张管事,实在是旧有渊源,家父乃是他的子侄辈,今奉佳节,小女子是一定要来给他老人家磕个头,尽一份孝心的。劳烦您了!” 她话说的无比客气,但是却并没有使银子。 显然她已是知道,此处吕府虽然早已没落,但毕竟宰相人家,至今家规仍是森严,是不会有人敢接她的银子的,所以才要把话说得越客气越好。 那开门的老仆此时闻言无奈地看着她,道:“姑娘,回吧!我前两次去替你传话,我们张管事说得已经很明白了,不见就是不见!” 说到这里,他还扭头往门外探了探,道:“你这过来一趟,没少使钱吧?没用的,别再浪费钱了!” 吕涛闻言,姿态放得越发的低,近乎带了些哀求的意味,“老人家,您就当帮帮我,再帮我去通传一次吧!人常说事不过三,那张爷爷兴许见我心诚,这次就见我了呢?您帮帮忙……” 那老仆闻言叹了口气,但最终还是心中一软,道:“那你等一会儿吧,我再去试试!”他话说完,吕涛忙不迭的道谢,同时松开了手。 于是大门关上,吕涛静立门外等候。 过了好大一阵,眼看那蹲在路边的中年人频频看过来,脸上已经带了些焦急之色,吕涛心里也是焦急又忐忑,心想只怕十有八九还是不肯见的时候,大门被拉开,还是那老仆,居然道:“进来吧!” 顿了顿,见那吕涛千恩万谢地进了门,他一边关门,带路,一边道:“看来你说得对,我家张管事这回居然同意见你了……但是姑娘啊,我跟你说,张管事听说你又来了,那脸色可不大好看呀!”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小声道:“他刚才帮我家小姐找了好一阵子的猫,可累得不轻,这会子脾气估计不大好,按你说的,你是个孙女辈的,我教你个巧儿,你见了就磕头,他总不好骂你吧……对不对?” 吕涛千恩万谢着,一边听着耳畔老仆不住地絮叨,一边下意识地留神观察这传说中的的宰相府邸——虽然是早已没落的宰相,但能让张爷爷那样的人至今仍然愿意在身边追随,可见那位与自家同姓却不同族的吕相,绝非寻常气象。 这一路走来一路看,她虽初入吕府,但父亲自小传授的胸中所学,却决不是假的,这一路看过去,她不由得感慨宰相府邸果然就是宰相府邸,虽然现在看上去确实有些破旧沧桑,却仍是气度森严、法相宏大,叫她也是一时间难窥机锋。 走了好一段路之后,她被引到一处花厅外,那老仆止步,对她道:“你且在这里等上一等,我进去看看再来叫你。” 吕涛闻言果然也止步,随口道了谢,却是不敢有丝毫的逾越。 过了不大会儿,那老仆出来,对她道:“你进去吧!张管事就在里头呢……脾气不大好,先磕头啊姑娘!哎……摘了帽子!” 吕涛耐下性子,再次笑着向这老仆道了谢,然后才控制住激动的心情,摘下帷帽拿在手中,迈步进了这花厅——花厅之内,一老者正自弯腰修剪花枝,吕涛见除他之外并无外人,便已知这一定就是自己父亲的那位师父了,当下她快步上前,离了几步远才站住,毕恭毕敬地道:“师祖在上,徒孙给您磕头了!” 话说完,她弯腰把帷帽放到一旁地上,随后便毕恭毕敬地趴下,以额触地,认认真真地拜了下去。 那老者直到此时才扭过头来,却正是当日周昂翻墙进吕府的时候,引他去吕端所在书院的那位张伯。 只不过此时的他,与当日周昂见到时那副和蔼老迈的形象,显然大有区别。 威武霸气自然是不至于的,但无需刻意去做什么,只要他不主动的掩饰自己,便自然而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强者气势在身,却是真的。 尤其是对于早就知道他到底有多强大的人来说,这样的强者气势,甚至是足以被主观感受几倍十几倍进行放大的。 于是,周昂面前那个和蔼的老头儿,此刻落在大礼参拜后直起身来的吕涛眼中,那气势便是强大到甚至叫她有一种不敢呼吸的感觉。 “你来做什么?”张伯问。 吕涛此刻双膝跪地,尚未起身,刚才也只是匆忙地抬头瞥了张伯一眼,随后便被他的强者气势震慑得低下头去。 此时闻言,她想了想,再次伏地,哀哀泣告:“回禀师祖,徒孙此来,只是想要给您磕个头,代家父尽一份孝心。当日家父故去之前,曾一再提起过,您不但是他的授业恩师,在他心中,更是如父亲一般。今家父故去,孙儿辈……” “行啦行啦!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别弄这些没用的。” 张伯打断了她的话,随后又瞥她一眼,道:“你起来吧,别跪我!” 吕涛虽被打断,却并不敢有丝毫不满,此刻犹豫一下,她躬身道:“诺!谢过师祖……”然后站起身来。 张伯叹口气,很无奈的样子,道:“哎呀,你们……当日你父来寻我,我便已经同他说明了,当年我收他为徒,传他一些本事是不假,但后来他不愿意跟随我一起服侍我家相爷的时候,我们的师徒缘分就已经尽了。” “故而,你以后不必再来寻我,更不必跪我,称我师祖……莫说你父亲已经不在,便是他还在,我同你家,也已经没有丝毫瓜葛了!我这话,你可听懂了?” 听到前面时,以吕涛的机敏,心里已经筹备话术以应对了,但偏偏,到了最后这一句,张伯的声音貌似没有什么变化,但听在吕涛耳中,却好像是平地起了雷霆之音一般,当即震得她心中一寒,顷刻间,别说话术了,她连要应对这件事都给忘了,一时间虽然站起身来,却愣在那里,一副神魂俱骇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回过神来,一抬头,却发现自己那位“祖师”张爷爷,竟已是走到了数步之外,又忙着弯腰修剪花枝去了。 吕涛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没等她说出口来,忽然那“张爷爷”直起身,转过头来,平静地看着她,道:“我知你来意,然……你父之死,纯系咎由自取,你们做子女的若要报仇,也不过是因果自负而已!” 说到这里,他深深地看了吕涛一眼,道:“去吧!莫要再来!” ………… 一直到从吕氏的大门出来之后好久,甚至自己都已经走到了自家的马车旁,吕涛才从刚才的震惊与莫名恐惧中回过神来。 驭者见她没有带起帷帽,整个人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关切地道:“小姐,你没事吧?” 吕涛闻言深吸一口气,心中略带惊恐地回想着刚才的那一幕,又缓缓地把这口气给吐出来,才终于觉得那种惊悸的感觉渐渐淡了。 那种感觉,是吕涛此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若非切身体会,她此前甚至无从想象,当一个修行者变得强大起来,尤其是到了地上半仙之后,竟是可以强大到单凭一句话中透露出的气势,就足以震慑得自己连话都说不出口,甚至要用极大的克制,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当场被吓得腿软,或打起哆嗦。 “原来一位地上半仙的威能,竟能强大到这种程度么?怪不得当日父亲毅然决定到这翎州来!只是……看来双方已无丝毫旧情可言了。” 她心里不无悲哀地叹了口气,却还是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意态,平静地看了驭者一眼,淡然道:“我无事!走吧,回家!” *** 五千多字大章,求月票进前150名! 正文 第八十一章 佳节 八月十二日上午,去大伯家、蒋耘家送过节礼,并给竹陂先生陈靖也送了礼。八月十三日上午,到吕家镇,翻墙而入,给自己的老师吕端送去节礼,留饭。 当日下午,县祝衙门发福利。 周昂分到了茶叶二斤、福绸一匹、素绢一匹、衣帽两套、靴子两双、醴阳春酒两瓮、果酒两瓮、私酿两瓮、米一石、白面二十斤、各色干货二十斤、炭一百斤、活鸡四只、活鸭四只、鹅两只、羊一只。 另外,报国寺特意送来的烧猪肉,周昂也分了大约五六十斤。 据说周昂领的,是仅次于县祝高靖的那一档,只有杜仪跟他相同,其他人都要稍次之。 陆春生也分到了一点节礼,但份量比周昂少了太多,大多集中在米面鸡鸭上,绸和绢什么的,总之值钱的那些,就都没他的份儿。 但对他来说,已经是这辈子第一次的重大收获了。 陆春生使了车来,把两人的东西装了足足的一大车才拉走。 为防市井议论,还特意在车子上蒙了一层布,以稍作遮掩。 八月十四日,衙门里正式休沐。 上午时候,送礼的人来了好几拨。 大兄周晔带着嫂子,并一双小儿女,过来给周蔡氏请安、送节礼,蒋耘蒋伯道夫妇亲自登门,问安、送礼,卫慈来送了一扎上好的新纸,另有吃食点心若干,亦如此前方骏那般,升堂拜母。这是极亲近的表示。随后,陈翻带着远比周昂送给他父亲陈靖更重的礼,前来回拜,亦升堂拜母…… 时人重三节,即春节、端午、中秋,至少在大唐,每个节的主题都毫无疑问是团圆。 因此,节礼要送,但送罢节礼问过安,却并不留饭,大家都很默契地把接下来的三天时间,留给自己的亲人。 你要说中秋节啊,好不容易放假休沐了,咱哥几个最近都忙,趁这两天聚一起喝点小酒吧——那是不行的,你邀请人家,人家说不定会嘲笑你。 重大节日,固然要走亲访友、互道安康,但却绝不是朋友相聚喝大酒的时候。 那么重要的节日,你难道要喝得醉醺醺的,以一副丑态来陪伴家人么? 在这个年代、在大唐,这是会被嘲笑的。 所以,就算是过自己老师家里送礼被留饭,周昂也只是陪老爷子略饮几杯,却也并不多喝,只是与老爷子约定了,八月十六日要过来陪他喝酒。 这是周昂穿越以来,第一次过这个世界的中秋节。 因此,他本人本就比较看重。 而对于整个周氏来说,最近半年整个家庭的境况近乎于一步登天,从春天时候的贫苦无告,到现在大宅得住,生活安康,自然是值得大大庆贺的。 即便是对于从属于周氏的陆进一家来说,自从他们这个小家重新回到周家的羽翼之下,也颇觉生活安稳之中稳步向前。 与母亲妹妹商议过后,大家一致同意,决定不再去大伯家过节了,要自己小一家人,过个独立的中秋。 于是在节前,周蔡氏和陆袁氏一起动手,做了不少有趣的吃食,部分让周昂拿去做节礼送出去,剩下部分,被周子和偷吃了不少,但留下来的也还不少,等到中秋节当日再做一些即时的餐馔,配上别人送来的节礼中也是花样繁多的美味吃食,也足可以称得上丰盛二字了。 中秋当日的上午,陆春生使车,周昂与周蔡氏、周子和一道,坐车去到周昂的大伯家里,不但给大伯周安夫妇问安,同时还把自己从衙门分到的福利,又狠狠地装了一大堆送过去。 在周昂看来,这不止是这个年代倡导的家庭观念亲族观念的问题,这同样也是他心目中的知恩图报的问题。 当天晚上,两家共六口人,坐在一起吃吃喝喝闲话赏月,居中不免回忆过去畅想未来,待到兴尽,各自归房之时,每个人都获得了自己需要的那份满足感、幸福感和皈依感——或许,这才正是节日的意义之所在。 周子和说:报国寺的烧猪肉最好吃。 ………… 同是中秋月圆之夜。 杜府,偏院。 杜苏正独自一人凭窗赏月。 此刻外头自然是正热热闹闹的阖家团圆,但杜氏家主杜冕对自己女儿当日的离家出走勃然大怒,自她回来之后,不但下令圈禁,连院子都不许出,并且赶上中秋这样阖家团圆的节日,他也仍是不改禁令,早上杜苏表示要去给爹娘磕头问安,消息传到杜冕那里,便被他这位杜氏主人一言斥回:她心中何曾有家! 于是,午后有人送了些厨上收拾出来的吃食点心过来,到了晚上,照例的菜肴也略丰盛了些,却也仅止于此了。 这一次杜氏家族的阖家团圆,杜苏被拒绝在外。 一直到中午,女孩子都显得有些伤心,不过到了下午时候,她的心情已经明显开始好转了,傍晚时候,她的亲生母亲——杜冕的一个妾室——还特意偷偷跑过来,好歹跟她见了一面,安抚了她一些话。 那些话,都是这个年代女子们之间的老生常谈,比如“你父亲既然拿了主意,你也只好听命,又能如何?”,比如“咱们女人家,可不就都是如此这般过来的么?”,再比如“以后可千万不要这样了!”等等之类。 于此时的杜苏而言,这实在也算不上是什么安慰。 若在以前,她一个深闺女子,毕竟见识有限,就算心里并不赞同,却也很难清楚明白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和目标,是以大多都是沉默受之罢了。 而到了现在,她自己心里有了计较,素来的性子,却也让她并不急于反驳什么,反倒是带着笑容听母亲唠叨一番,甚至还主动安慰了她几句。 等到用过了晚饭,她便把身边唯一一个伺候的熟人,侍女小红,也给赶出房去,只自己坐在窗前,打开窗户,看着外头亮堂堂的月色,独自发呆。 心里的计划已有许多,若在过去,她会自觉定已圆满无缺,但现如今,她却知道,自己的计划肯定是漏洞百出,在现实面前,想必根本就经不起轻轻一碰。 但她并不着急。 按照她的计划,自己需要稳定一小段时间,待父亲怒气消去,自己初步恢复一点自由,便应当想办法与外面的人取得联系——这个人,当然就是她心目中非君不嫁的情郎周昂——然后,才能徐图其它。 此时中秋对月,耳中听着隐隐传来的外面的喧嚣,感受着独自一人的孤寂,她的情绪不可避免的有些低落。 哪怕是再有主见,有目标有理想,她毕竟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而已。 她长到那么大,还从来没有一次真正的离开过家。 所以可想而知,当这样重要的一个节日里,过去她自己也总是那亲亲热热的一堆人中的一个,甚至是被捧在掌心的一个,现如今却被圈禁在这样一个小跨院里,被隔离在这个家的外面,她的心情,实在是不可能好的起来。 但她并没有哭。 她就这样安静地听着外间那模糊传来的热闹响动,脑海中一时回想起往昔的热闹,一时又不由想到那个沐浴在晨光中的高大俊朗的人。 时而心中酸涩孤寂,时而又觉心甜如蜜,觉前景万丈光芒。 她就这样呆呆地,连坐的姿势都没变,不知不觉月影近中,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侧耳去听,却发现连外间那模糊传来的热闹,都已经是散了,而自己的身体因为久坐,似乎腿脚都有些麻木。 她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以手撑案,站起身来。 恰在此时,她身后忽然有个声音道:“小姐一人枯坐,时而叹息,莫非是在感慨天命不公,明明如花美貌,怎奈却是妾生庶女么?” 这话一出,杜苏耸然一惊。 她猛地回头看过去——此前她要赏月孤情,不止赶了侍女小红去偏房,甚至还特意吹熄了所有的蜡烛,此时看去,自己身处月色之下,房间内却是暗幢幢的,什么都看不清——“谁?谁在那里说话?”她道。 有低笑声传来。 忽然一下,房间内的四五盏蜡烛同时亮起,一时间明光大放。 杜苏惊得下意识后退半步,却正好抵在窗前小案上。眼睛闪躲片刻,她才真的扭头去看,却见一中年妇人正面带笑意,立在房中。 她愣了片刻,“方嬷嬷?你怎么……你……” 这中年妇人姓方,自她记事起,便已在府中差遣,此前甚至被分到她的房下粗使,在她的院子里呆了足有四五年的光景,直到去年,才被调派他处。 而他们杜氏家里虽然门第不小,却毕竟只是地方士绅,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就算是父母再怎么看重,院子里使唤的下人也是有限,是以相处多年,她与这方嬷嬷还是比较熟悉的——她此前与这方嬷嬷的关系,甚至相当不错。 此时闻言,那方嬷嬷道:“小姐勿忧,勿怕!我绝无害你之心!” 顿了顿,她道:“只因当年你祖父曾救我一命,我立誓要为你们杜氏效命二十年,庇护你家安宁,以偿恩德。现如今,眼看二十年之期将至,我马上要走了,却唯独对你放心不下,是以,临走之前特来见你。” “小姐,你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情么?” *** 求月票进前160名! 正文 第八十二章 义狐 杜苏好大一阵子都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看着面前的这位方嬷嬷,心中惊疑不定之余,她倒是忽然想起了早先曾从小红她们这些侍女口中听过的她的来历。 据说当年自己的祖父曾在北地任职,做一个县里的小官,某一年,他任职未满却忽然以病请辞,算是提前告老还乡了——当年他好像才刚四十来岁。 他回家的时候,除了此前从家里带走的几个仆役,还从任职当地带回来几个仆从,这位方嬷嬷,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归家之后不过数载,大约就是自己才刚两三岁的时候,他老人家就因为多年前的旧疾复发,终究不治,而撒手西去了。但是,他从北地带回来的几个仆从,还算朴实堪用,所以便一直留用至今,到现在,已经基本上视若家生本仆。 而事实上,在自己的记忆里,杜苏一直都对这位方嬷嬷感觉不错。 她行事稳重、细致,早先自己还小,不免顽劣,有两次挺危险的尝试,在关键时刻,好像都是她忽然赶到,把自己救了下来。 但是……面前的这一幕,还是让杜苏下意识地害怕。 当那方嬷嬷说完了话,便站在那里,面带笑容,似乎在等着杜苏这位小姐的回答——但她不说话的时候,杜苏却越发觉得害怕。 她下意识地扭头向外看。 庭中月色极好,有微微的风,花影树影如荇草般招摇摆动,两个负责看守自己的健壮妇人不敢去歇息,正搬了凳子坐在西厢房前面,似乎正在热切地聊着什么——然而,面对这边正堂里忽然亮起的灯烛,她们似乎毫无所觉,对房间内传出的陌生人的说话声,也似毫无察觉,现仍自谈论不休。 一股透彻骨髓的凉意升起来,那一刻,杜苏下意识地两腿一软,几乎要当场趴到地上——幸而她性格里还算要强,这时候回首看着那方嬷嬷,一边近乎下意识地牙齿打颤,一边却仍是强撑着身后小案,勉强开口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狐仙?精怪?还是……神仙?你……可是要吃了我么?” 对面的方嬷嬷闻言笑了起来。 一如当年把十三四岁淘气地从墙头上摔下来的她接在怀里时,笑得那么温柔。 她闻言笑起来,声音温柔中带着些微的感慨,说:“小姐的性子像极了当年的老爷,都是这般的刚强聪慧,便吓成这般模样,也不向外呼救。” 顿了顿,他坦然道:“小姐猜的不错,我非人,狐也。但我的确并无加害之心——别人不知,小姐应当知道,我若有加害之心,过去这些年,何时加害小姐不成?何苦等到今日?” 这话是的。 杜苏纵然怕极,却到底还有理智在,此刻稍一思量便明白:对方在自己家中呆了近二十年,莫说加害自己,她想要加害谁,都早该做了,又何必等到今日才发作? 这么一想,她心中惧意稍退,聪慧又回三分。 但……她是狐仙! 她自己承认的:她是狐仙! 杜苏深吸一口气,仍是双手紧紧抓住书案,问:“你既然不是要害我……那你、那你……”说到这里,刚才的某些话,似乎终于从耳中传到她脑子里了,她带着些诧异,道:“你要帮我?” 那方嬷嬷笑着点了点头,道:“当年情分,虽已有二十年辛苦做偿,但至今想起当日老爷的庇护之恩,仍感铭五内,遍览你家,才具或有,情之不投,唯独与你,颇为投契,若能稍稍助你一二再行离去,我心稍安。” 此时此刻,听着对方的侃侃而谈,似乎的确没有加害自己的意思,杜苏心中的惧意不免悄然再退,听罢,她忍不住问:“我祖父当年曾庇护于你?” 方嬷嬷笑道:“我虽狐命,得天地灵气之钟,修成妖身,却倾慕你们人类一族的礼仪之道。你自不知,这世间,有万千人等,却也有无数妖类,只人类强,而妖类不得不潜行躲藏,故天下皆行人道。” “但这世间,却另有一处地方,那里只有妖类生存,人却无能进入,可为我等之‘乐土’,又有接引使若干,专一在人间界搜寻我类,接引入那一方世界,若从之则罢,若不从,强索而入,以免为人族所杀。” “然我自成狐妖以来,颇乐人间界,喜人族教化,不愿入。当年,我曾被接引使追索,一时仓促,竟误躲入你祖父宅中。你祖父见我通教化、习礼仪,便庇护于我,使我终是得脱。至今已二十年矣。” 说到这里,她叹口气,又道:“我在你家中,虽仆役之流,但自觉生活安乐,亦可称不亦快哉。如今要去,一来约期已至,二来你家中虽倾慕修行,近年来几番试探,但以我观之,你之父兄,都难成大器,而我妖力越发昌大,汝家宅颇小,福泽有限,已不足以庇护于我,故实在是不得不去。” 她一行说,杜苏一行发呆,只觉如闻天书。 这世间的各种狐怪精魅的故老传说,自是不乏,杜氏虽读书人家,不语怪力乱神,杜苏从小却也仍是听过不少。 但传说毕竟都是传说,只是一个个或美妙或险恶的故事而已。在故事里,那一个个狐仙妖怪,或善或恶,不过代表的是某种想象,又或者只是说故事人的目中寄托而已,细究其源,却没人知道那故事里头,到底藏着什么。 然而,故事也好传说也罢,毕竟又都是来自于某种程度的真实的。 是以虽然一时间如闻天书,但稍加思索,很多的概念虽难一时贯通,却也并不耽误杜苏的基本理解。 只不过在此刻,她的惧意已经去了九分,注意力却又大半都被自家这位方嬷嬷所说的当年那段故事,给吸引住了罢了。 思付片刻,她开口问:“你离开我家,又会去哪里?” 方嬷嬷道:“寻福德深厚之家,或可再得二十年安逸,细品这人世繁华。” 许是心中已经确切相信了这方嬷嬷的话,杜苏闻言,心中竟下意识地生出些惋惜不舍之情,过了一会儿,她才问:“你说要帮我……你能帮我些什么?” 方嬷嬷闻言笑起来,道:“我知小姐心意,只是,于此事上我却要劝你一劝,那周家郎君虽好,却绝非你的良配。你若要我帮你,或可另选一人,我法力虽穷微,却到底还能……” “你知道周郎?” 这一次,没有听她说完,杜苏已经忍不住开口打断。 不怪她惊讶至此,在她心里,当日里的事情,只她、侍女小红、堂姐夫妇与那周昂周子修是知情之人,除此之外,连父兄母亲在内,都至今被蒙在鼓里。因此她此时听到方嬷嬷竟开口说出“周家郎君”,自不免大惊失色。 但此时,那方嬷嬷却仍是笑笑,道:“不瞒小姐,我当日答应过你的祖父,要庇护你一家周全。此前婚事,乃是你父亲的决定,我自然无力干涉,只是,眼见你半夜出奔,我又怎能不有所担心?故而,便潜行追随你一路到了那蒋家的宅院,后来你那周郎到了蒋家之后所说的话,我也句句入耳。” 杜苏惊诧不已。 若是方嬷嬷不说,她对此竟是一无所知。 不过此刻,看看房内亮起的簇簇烛火,再看看院中犹自谈笑不已,却对房间内的情况懵然无知的两个健妇,却又由不得她不信。 “你……追踪我?为何我一无所察?” 那方嬷嬷闻言笑笑,道:“不过一分身而已,小姐何由察知?” 说话间,她忽然一招手,杜苏便惊讶地看到,有一根毫毛样东西,从自己衣领间逸出,飘向那方嬷嬷。待东西到手,她伸手拈住,烛光下冲杜苏一亮,笑道:“大千世界,能异无数,举凡人族妖族,法力胜我者不知凡几,此不过雕虫小技而已,用之小姐身上,亦并无恶意,只是念你我过去情分,以防备万一。” 话到此处,她的手指轻轻一捻,那看上去极为纤微,似乎像是一根什么动物毛发的东西,当即蓬起一股细微火焰,顷刻间便燃尽了。 她道:“缘分既尽,此物已是无用了。” 杜苏早已目瞪口呆。 一来她近乎于确凿地相信了,这方嬷嬷是真的有法力的狐仙,二来她也同样有九成以上的相信了,这方嬷嬷应当是的确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 但惟其如此,她又不由得想起了刚才这方嬷嬷的话。 一双清亮的剪水瞳眸看着她,杜苏问:“你既知那日周郎同我说的那些话,岂不知他乃世间伟丈夫?为何又说周郎为何不是我的良配?” 顿了顿,她颇有些不服气地道:“莫非我竟配不上他?” 那方嬷嬷闻言笑起来,竟是点了点头,道:“虽不中,亦不远矣。” 杜苏闻言愣住。 自那日一见,周昂的声音和形容,如暮鼓晨钟般敲进她心里,但她却从未想过自己配不上对方的可能——毕竟,此前周昂曾托蒋耘登门求亲,却被她的父亲拒绝了。在她的认知里,自然是下意识地便界定成,若自己与周昂之间能成美事,也必是自己的“下嫁”。 这也是当日在她的出奔的筹谋算计之中,只要自己出去,想必周昂一定会愿意迎娶自己的根本原因——这是“下嫁”。 但现在,这方嬷嬷却居然如此说法,就差直接说自己的确就是配不上那周郎了!一时间,她有些惊诧,有些不解,又有些忿忿,不免口舌不敏,道:“我……我……他……我们……” 方嬷嬷见她一副失魂模样,不由叹了口气,柔声道:“小姐你需知道,若论常人门第,你家固然高出你那周郎家里不少,但若是你那周郎并非‘常人’呢?” 杜苏闻言愣住。 方嬷嬷继续道:“方才我曾说过,我等妖类在这世上只能潜藏行踪,你可知为何?”问完了,她却也不等杜苏作答,便又自顾自地解释道:“只因我们妖类不但有生死大敌,而且还远非他们的对手,故而才不得不做鼠辈潜藏。” “我妖类的这生死大敌,便是你们人类的修行者。而你那周郎所在的翎州县祝衙门,乃及翎州郡祝衙门,上至长安城里的大唐国太祝寺,便是隶属于大唐皇室的一群修行者在执掌——或者,你可以称呼他们为官方修行者。” 杜苏终于回神,却是怯怯地道:“你是说……周郎是修行者?” “不错!” 得到方嬷嬷肯定的回答,杜苏一时间不免又是失神。 此时,那方嬷嬷却耐心地继续为她譬解道:“常人与修行者之间,并非不同婚姻,本也无所谓其他,然……若你的枕边人每时每刻都行走在危险边缘,而你自己却茫然无知,试问,这岂是什么好的姻缘不成?” “周郎……我是说修行者……官方修行者,很危险?” “不错!因为他们的敌人,不止包括我等妖类,还包括天下无数的修行者。刀剑自是无眼,法术虽则有目,造起杀孽来,却又超过刀剑不知多少!” 杜苏闻言痴痴呆呆,一时无话。 此时,那方嬷嬷又叹口气,道:“其实,当日你那姐夫姓蒋的,登门来提亲,你父若是应允,我倒也无话可说。只可叹,虽然自你祖父当日从我口中得知了修行之事,便密嘱你父,将来无论如何要想办法令子孙辈跻身修行者之中,你父却偏是有目无珠之人,只空自倨傲而已。” “他前面将你那周郎的提亲拒掉,浑不知自己错过了自己想要的,后面居然又去攀附那瞻州来的吕氏一族,为此甚至不惜以你为他人之妾……可笑!可叹!” 杜苏已经麻木了。 片刻之后,她抬起头来,问:“方嬷嬷,那我该怎么办?” 方嬷嬷柔声道:“小姐若信我,我临走之前,当为小姐另择一佳婿,并力成此番姻缘!待你成婚,再附家财若干,定可保小姐你一生无忧,福寿绵长。如此,也庶几可以了却我心中惦念。” 然而杜苏闻言,却当即摇头,神态坚定,“我此生非周郎不嫁!” 方嬷嬷沉吟着,定定地看着她,良久之后,不由一叹,“痴儿也!” 此刻的杜苏,早已全盘相信了她,不由得缓步过去,到她面前,竟屈膝跪下,道:“嬷嬷既法术通神,定能玉成于我!既然周郎为修行者,我亦愿为修行者!请嬷嬷教我!” 此言一出,那方嬷嬷反倒愣了片刻。 她将杜苏反复打量片刻,蹙眉,道:“我虽狐类,亦粗通人间修行之术,传授你一些起手之术,倒也无妨,但你须知,这修行之道,绝非你祖父、你父所想的那般风光无限,反倒有数之不尽的危险劫难孕育其中,否则,以我法力,何苦非要藏身你宅中为仆?而你一旦入了修行之门,可就没有退出的机会了!” 杜苏闻言直起身子,仰着脸儿看向那方嬷嬷,神情说不出的坚毅,道:“我意已决!此生我非周郎不嫁!他若为鼠,我则啮土,他若为龙,我则为风!” 说到这里,她竟俯身下去,叩首砰然,道:“望嬷嬷玉成于我!” 那方嬷嬷不曾想到,自己一番苦劝、现身说教,最后竟引来如此结果,此刻她不免想到,据自己的观察,那周昂通身上下竟无一丝因果可捉,其命运如何,亦无处推算,实在是不知道这桩姻缘到底善果几何,但此时低下头去看着伏在地上叩首的杜苏,满腔劝诫言语,最终却都尽数化作一声长叹。 叹息罢,她道:“也罢!那我就为你寻一枚开窍丹,助你踏上修行之路吧!” 那杜苏闻言当即大喜,又忙叩首,口中道:“多谢嬷嬷玉成!” 当那杜苏再次叩首时,方嬷嬷恍惚间忽然有所明悟,不由想到:近来常觉机缘如缕,却又稍纵即逝,无处捕捉,令自己也是好生困惑。此前觉得是二十年缘分已尽,冥冥之中的天意在提醒自己该走了,现在看来,莫非这机缘,却居然应在面前这杜家小姐身上不成? 这样一想,她心中顿时又生出一份希冀来。 以她的道行自然知道,这天地之间,无论是人类的修行者,还是她们这样的妖类,一旦达到了某种境界,便已经无意之间牵扯进了浩渺却又无迹可寻的天地机缘之中,一举手一投足,或应或拒,自有回馈。 而自己自当日北地来此,不二年间,便得跃升,此后十余年却只能困身于当下的品阶,虽善自勉告,以人之善恶规诫自身,勤行不辍,却终无寸进。 此时自己本意只是临行之前尽最后一份心意,能成则成,不能成,亦可了无余愧的放心远行,却不曾想到,那缥缈难寻的机缘,竟潜藏在这等小事之中? 莫非自己再升一品的希望,就要落到她身上了? 此时她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惊讶与希冀,不由得再次低头看向杜家的这位庶出小姐杜苏,恰逢此时那杜苏也正开心地抬起头看过来。 四目相对,她不由心生明悟:她一凡俗,如何竟能赐给自己这等机缘?说来不过还是“善行善蹈”四字而已——我自助她,因果自生! *** 五千字大章,继续求月票进前160名! 正文 第八十三章 掌中文 八月十六日,休沐中。 周昂事先便已经同母亲周蔡氏报备过,早上起来吃过饭,他换了身衣服之后,什么都不带,便骑上自家的马出了门。 昨天是陪母亲妹妹过了中秋节,今天是去老师跟前尽弟子的一份孝道。 只是还没等到从西门出城,他忽然又转了向,纵马向南,最终从南门出了城,行不数里,便到了无比熟悉的那座小山前。 随后,他下了马,牵马上山。 但山里已经没有道路,实在荒僻难行,周昂自己还好,马儿此时登山,却颇为不愿,最终周昂把缰绳栓到一棵树上,独自一人上去。 山上自然荒无一人。 周昂寻到记忆中殿前的位置,也顾不得今天身上的簇新的衣裳,便席地而坐,不时地看向那枣树的位置,那堆雪的位置,敖春做饭的西厢房…… 如此一坐良久,他叹口气,这才起身下山。 于是等赶到城西吕家镇的时候,日头已近中天。 循例寄存了马,随后周昂空着手要翻墙进去,谁知刚在墙头上一冒头,就看见了“吕三山”同学正怀抱那只大黑猫,正俏生生地站在墙边不远。 似乎她正在专候自己一般,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随后便忽然哈哈大笑。 她一边笑还一边伸手指着周昂,笑得前仰后合,毫无仪态。 周昂被她给笑得有点懵,但还是尽快跳下墙头,走过去,“你笑什么?” 吕三山仍笑个不停,倒是她怀里的黑猫,看见周昂过来,娇滴滴地“喵”了一声——走近了看,她的脸蛋儿有些酡红,再走近些,周昂居然闻到了酒气。 “哎呀,你喝酒了?” 她的笑声终于停下,并迅速闭上嘴,抿着,认真状,不错眼珠地看着周昂,瞬间从疯癫变可爱,还乖巧地点了点头。 周昂诧异:年龄啊神马的,且先不论,要是昨天晚上中秋节里,她一时高兴,喝了点酒,也算正常,可问题现在是大上午啊! 于是他问:“怎么这个时候喝酒?” 她先是抿嘴,左右瞥,然后忽然凑过来,小声说:“你别告诉我爹爹,我是偷喝的。”说完了闭嘴,打眼色,但眼神儿都带着点朦胧的样子。 呵,有点憨态可掬的小模样。 周昂也小声,“那你喝醉了干嘛不躲着睡觉去?站这儿干嘛?” “嗝……” 小丫头忽然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嗝,然后迅速闭嘴,但脸蛋儿上的酡红却越发明显了,她似乎是很艰难地想了想,然后才说:“我在找小黑。” “啊?找它呀?”周昂往她怀里指了指。 她很认真地低头看了看,还摸摸它,然后点头,“嗯。” 啧啧!这丫头真是……没少喝呀! “可它不是就在你怀里吗?” “啊?”吕三山愣了一下,低头看看,脑子好像转过圈来了,“对呀!哎,小黑,你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喵……” 周昂无语。 过了一会儿,周昂问她:“你喝了多少?” 她伸手想比划,却失手丢了猫,那猫轻盈自如地落到地上,转眼跑没影了。而她却浑然不知的样子,比比划划,“一只鸟,昨天,给爹爹送来了好多酒,葡萄酒,好喝!昨天晚上赏月,爹爹只允许我喝了两小杯……嗝……小黑刚才找到爹爹放酒的地方了,我就……喝了一点点……” 周昂无语:一只鸟?送酒? 感觉她这是已经在说胡话了,周昂在这花园里左右看看,不由得喊:“张伯……张伯……” “嘘……” 嘘声未罢,她又踮起脚尖,捂住了周昂的嘴。 “不许叫人!”她说。 等到周昂点了点头,她才终于松开手,身体却是晃了一下才站稳,吓得周昂差点儿就伸手去扶。 “我一直在等你来!”她说。 周昂道:“我这不是来了嘛!……你等我干嘛?” 她抿着嘴儿,看着虚空某处,眼神朦胧,神情中却忽然有一抹寥落透出来。 然后,她忽然转过头来看向周昂,却是不答反问,“哎,周子修,你说,咱们要是也会飞的话,该有多好?” “嗯?哦……是啊,多好啊!” “我好想会飞啊!” “那还不简单,回头你把自己绑到风筝上……” “呸!跟你说正经的呢!” “你喝成这样,我哪知道你哪句是正经的哪句是不正经的?” “我好想出去玩!” “那就去呀!你们家门前就一个人盯着,你学我,翻墙出去,谁能知道?” “哎,告诉你个秘密……我爹爹可能也会飞!对了,你会飞吗?” “我不会。” “你真没意思!” “啧,说得好像你很有意思似的!” “呸!你怎么那么讨厌!” “可不是嘛!挺讨厌的!” “哎,我如果出去,你能带我去逛街吗?就是……各种铺子,吃的喝的玩的……请我吃好吃的那种?” “能!没问题!” “你真好!” “那是!来,叫声师兄听听!” “呸!不叫!” “啧!没礼貌了不是?我怎么说也是吕师的弟子,年龄又比你大,你叫我一句师兄怎么了?不应该吗?” “那也不叫!” “那我叫人了啊!既然咱俩那么不熟……” “师兄!” “哎……再叫一声!” “师兄!” “你今天怎么那么乖?”周昂略带诧异地看她。 她却只是嘿嘿地傻笑了两声,倒真是醉中添妍,虽然可爱还是可爱,却莫名多了一抹女人味儿似的。 “哎,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你不会真的叫吕三山吧?” 她摇头,一脸娇憨,“不能告诉你!”顿了顿,又说:“娘说,女孩子的名字,不能随便告诉别人。我回头要告诉大兄二兄,说你老是问我名字,他们会打你的!” 周昂做不屑状,“怎么可能!你大兄二兄都是我师兄,我们近乎着呢!” 女孩子扭头,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然说:“那你把手给我。” 周昂愣了一下,依言把手递过去。 女孩儿抿起嘴,抓过他的手来,手指细嫩,在他的掌心写字,微微的有点发痒——原来是个“岷”字!周昂心里默念一声,“吕岷”,却又觉猜不透老师给她起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话又说回来,这个年代盛行只取一个字做名字,家里但凡不是大字不识,一般都遵循此理,但是在女孩子的名字上,就要求得略宽泛些。 当然,像自家小妹的那个名字“子和”,其实那不算正式名字,只好叫做“闺名”,只是据母亲说,她因为生得晚,幼时父母疼爱,只以闺名称呼,结果还没等长大些,父亲就一病去了,后来家里搬回万岁坊,忙于生计,以至于她到现在都没有正式的名字,还叫周子和。 像老师给他的女儿取一个“岷”字,像吕涛的“涛”字,其实这才是读书人家的女孩子该有的正式的大名。 写完了,她仰起头来,醉眼惺忪里竟带了些认真,问:“这个字,你念出来?” 周昂老实地道:“岷!是个好字!” 于是吕岷松开他的手,笑嘻嘻的,“那你可要记住了,以后不许再问我!” 周昂挑眉,“当然!我肯定记得牢牢的!刻成碑栽到心里头,绝不会忘的!” 女孩闻言嘻嘻地笑了几声,却又忽然道:“呸!” 说完了,她轻盈顿足,转身,“那我不理你了,我要找小黑去!”说完了居然转身就跑,虽然微带踉跄,看样子一时半刻倒还不至于摔倒。 周昂负手在后,看着她欢脱轻盈中又带着一抹醉醺醺的奔跑的样子,不由得就笑着摇了摇头,嘴里轻念一遍“吕岷”,咂摸着这个字的意思,下意识地转身要往藏书院去,一扭头,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老师吕端,居然就在不远处站着呢! 他身后还站着那位须发花白的张伯。 吕端脸上微带笑意,冲周昂缓缓点了下头。 那张伯更是笑得眼睛都快没了,一副老狐狸吃到了鸡的样子。 这个…… 那一瞬间,周昂忽然觉得好尴尬。 “见过老师!”他赶忙施礼,三两步走过去,强行解释道:“刚才翻墙过来,发现师妹喝多了,就陪她说了几句话!但其实我……” 吕端摆手,“这丫头,偷了我的酒喝,居然不去睡觉,唉……子修,你莫笑为师,为师晚年又得此一女,平日里不免也是宠纵了些!” 周昂打个哈哈,赶紧道:“晚年?老师如今春秋正盛,就现在也不算晚年呀!” 吕端闻言哈哈大笑。 偏那张伯也在旁边凑趣,笑眯眯地道:“徒少爷说得对呀!相爷,您看看,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吧?” 吕端又笑,拂袖,“你个老朽,且去!” 张伯闻言笑呵呵地答应一声要走,吕端又叫住他,“去叫了她母亲来,带她回房里略睡片刻,不要在花园里瞎晃悠了!再有,告诉那黑猫,再敢寻我酒喝,我就寻只白猫配它!” 凭空里,不远处的花圃底下,忽然传来“喵”的一声。 张伯嘿嘿一笑,道:“相爷,它已经听见啦!” *** 今天我生日,晚上羊肉炖豆腐!另外今天冬至哈,大家别忘了吃点热性的,还有,看完了别忘投票! 正文 第八十四章 交底 中午吃饭的时候,周昂就见到了让吕岷喝到酒醉娇憨的葡萄酒。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的葡萄酒。 按说葡萄没什么稀罕的,据说早在大汉一统天下那时候,就已经传过来了,早已不是什么稀罕的物种,但葡萄酒的酿造却一直都局限在很小的规模,也因此,就算是在大唐的国都长安,这普通酒也不易买到,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权贵阶层专属的饮品——过去的周昂,是的确没喝到过。 还别说,浅尝一口,周昂觉得酒精度好像倒是不低的样子。 吕端笑眯眯地解释,道:“这是为师的一位挚友,听说我新近收了一弟子,由衷的为我高兴,特意送来做贺的,呵呵,多年来我们一直书信往还。” 说到这个的时候,周昂直觉地感觉,自己这位曾权倾一时的老师,却有些说不出的纯粹感觉,欢脱如童稚。 不过周昂倒是有些诧异,又想起刚才吕岷提到的大兄二兄,他不由得地就道:“我还以为是大兄或二兄遣人送回。” 他这话,约莫只有半分算是顺嘴,剩下九成五倒是有些小小的好奇。 自从开始出入吕家镇这吕府开始,他心里其实一直都很是好奇一件事情,那就是那么多次来,自己居然没有一次碰到过吕端老爷子的两位公子。 即便是在自己正式拜师之后,自己这位老师似乎也没有丝毫要把他那两个儿子介绍给自己的意思——这显然是不大正常的。 但是偏偏,不管从哪个角度去打听,消息都清晰无误地显示:吕家自当年吕端老爷子罢相,便一脚跌入谷底,他当初的弟子、从人,也都被纷纷的或罢免、或远斥,不少人改换门庭,而吕家自身,更是直接被限制了出仕的可能,甚至被阖家监视,困居祖籍。 所以,逻辑上来说,自己那两位师兄只可能陪自己老爹一起窝在老宅,除了读书生孩子,别的他们还能干嘛去? 吕端闻言,笑笑,温和地看着周昂,道:“子修,你早该问这个问题了!” 周昂愣了一下,旋即便明白,自己居然反倒是弄巧成拙了,当下赶紧就要站起身来请罪,“弟子糊涂,居然……” 很显然,吕端老爷子不但一下子就听出了自己话里的好奇与刺探之意,甚至在隐隐责怪自己,此前一直都跟他老人家不够亲近。 师徒一体嘛!所以你既然拜师了,入了我的门庭,咱们就是一家人,你怎么可以一直以来明明对两位师兄的去向很好奇,却又一直忍着不问呢? 这可不是为人弟子的道理! 吕端摆手,打断了周昂的话,笑道:“坐下,坐下!”待周昂坐下,他笑道:“为师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亦明白你为何不问。” 说到这里,他叹口气,手抚长须,笑道:“不过,子修啊,你还是不免小瞧了为师了!哈哈……”说到此处,他端起杯子,浅啜一口葡萄酒,笑道:“为师虽困居多年,却并不为此自伤自怜,只偶尔有些寂寞而已,又何至于连自己的处境都讳言提及?更何况你如今乃我唯一弟子,我于你处,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周昂低头,“是弟子浅薄。” 吕端笑笑,摇头,道:“你不是浅薄,你是体恤为师的心境而已,为师都是明白的,因此我并不怪你。” 周昂闻言笑笑,道:“老师的豁达真是……叫弟子汗颜。” 吕端又笑,摆手,“我哪里是豁达?” 说到此处,他缓缓收起笑容,道:“若没有困居一地潜行修行这三十年,我哪来如今这般品阶?外人眼中,只道这三十年,我被徐相百般打压,却不知道,这其实只是我二人当年的约定而已。” “他以猛,施政,我以和,修行。如此而已。” 周昂闻言大讶。 这可真是全盘推翻了自己此前打听到的情况。 按照老师吐露的秘辛,也就是说,当年他的罢相,徐相彻底把持朝中大权,竟是两人协商一致的结果,是一个约定!而不是什么政治斗争失败! 卧……槽! 周昂惊得有片刻的失神,不过当着自己的老师,他还是很快就收敛心神,于是心念电转之间,他问:“那……我那两位师兄……” 吕端当即道:“你大兄名岚,字近山,现任九原郡司户参军,虽是小吏,不为朝中衮衮诸公所识,其主持的九原郡屯田之事,却是事干北抗鲜卑,非同小可。这些年来,他也算小有功劳,颇慰我心。” “你二兄名峦,字子麓,现任左翊武军副将。左翊武军是我大唐专门负责对抗汉国的,说是大唐立国的柱石也不为过。只不过多年来,左翊武军始终都是徐相直辖,朝中应该是也没什么人知道你二兄就在这支军中。” 顿了顿,他道:“近年来,徐相曾多次有意简拔他二人,都被我压下了。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啊!” 周昂已经彻底听蒙了。 尽管问之前,周昂心里已经隐隐有所猜测,既然老师并不是真的政治斗争失败被打压,那么想必两位师兄的处境,应该也是不至于像外界传言的那么惨的,但他仍是没想到,原来自己老师的这两个儿子,居然一直都在做官! 虽然可能如老师所言那般,他两人暂时都是位卑官小,不为朝中关注,但仔细咂摸咂摸他们的位置,却不难看清,无论是自己的老师,还是传言中一直打压他近三十年的政敌徐良徐相,其实一直都是在潜心地栽培二人! 九原郡,是大唐最靠北的一个郡,是直面鲜卑人的所在,在那里,单靠百姓自己屯垦,肯定是架不住鲜卑人年复一年的攻城略地的,因此当地实行的是军屯的政策,由朝廷移民填边,建立军民一体化的组织,来对抗来去自如的鲜卑人。 司户参军这个官儿,虽说不算大,但如老师所言,却是直接负责军屯的官员之一,要想在这种位置上做出点成绩来,那真的是得能上马治军、下马治民! 大兄吕岚能在这样一个貌似不起眼的位置上,做出让吕相都认为“小有功劳”、“颇慰我心”的事迹来,可见才华已经彰显,只是被暂时刻意地压住而已。 但假以时日的话,前途却不可限量! 再说二兄吕峦……这个也够狠,直接被吕相送到对抗汉朝的前线去摔打了!而且粗略估算年龄,考虑到在极力压制之下,他都已经做到了副将,显然他磨练的时间也已经不算短,想必也已经锻炼出真材实料来了! 军队那种地方,是一定信奉实力为尊的!如果二兄吕峦已经的确磨练出来了,那么将来要提拔,可能就是一道诏令的事儿! 最关键的是,膝下二子一民一军,丢到朝廷最险要、最磨练人的地方去打磨了那么长时间了,朝野上下对此,甚至并没有什么察觉! 瞧瞧,这才是大手笔! 心念电转之间想明白这些,周昂近乎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只能说:老师就是老师啊! 这个时候心念电转之间想到这些,周昂下意识地就想开口拍马屁,倒不是阿谀,是真心的佩服,但偏偏这个时候,吕端却已经又开口道:“为师膝下只此二子,至于这个小女儿么,你也看见了,这些年来赖她陪伴,多了多少意趣,因此不免宠纵,她又是个女孩子,为师也着实的是不舍得把她怎样,就由她去吧!说不得将来为她择一良人,有她两位兄长看顾,倒也不至于叫她受了委屈。” 老爷子笑吟吟的说起这些,周昂忽然下意识地有点心虚,憋了一肚子的彩虹屁,到底是没能说出口来。 喝了一口葡萄美酒,他才笑嘻嘻地道:“老师好大的手笔!” 吕端呵呵一笑,认真地道:“你我既为师徒,内外便成一体,今日把这些说给你听,一来是为师要给你交个底,免得你觉得为师困居于此,自顾不暇,有了事情便也不愿意惊动于我,在外白白的受了委屈。” 说到此处,他笑道:“我的弟子,可不许旁人欺负!” 他此言说罢,师徒都笑,周昂赶紧道:“这下子弟子明白了,此后当横行街肆,不负老师厚望!” 吕端闻言哈哈大笑。 笑罢,他又道:“至于这二来么,为师也是想告诉你,你若是想要在仕途上有些作为,也尽可放心前行,为师已是残年,此生已不做复起之念,但你若有心,为师扶你上去,到那大唐的政事堂里去坐一坐,却还是有一定机会的!” 虽然早就知道老师对自己相当欣赏,现在又已经是正式的师徒,但听老师为自己考虑到这一步,别管周昂心里有没有以后走仕途之路的打算,此刻都实在也是油嘴滑舌不起来了——他不由得起身离席,一脸端方肃穆的模样,认认真真地冲着吕端大礼一拜。 “弟子感铭五内!谢过老师!” *** 求推荐票进前150名! 正文 第八十五章 猫 对于周昂来说,他觉得自己与吕端老爷子之间的交往,可以以拜师为标志,清楚地分成前后两段—— 拜师之前,他来吕宅求取学问,与吕端老爷子之间那就是纯粹的意气之交。彼此有共同的爱好、兴趣,乃至于情趣、旨向,于是成了忘年交。 在那段时间里,双方是完全以精神交流为主的。 拜师之后,就从精神交流,直接升阶到了现实生活中的羁绊。 师徒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但说是那么说,其实对这种关系——从师生的角度来说,从两人的实力、名誉、地位等等去考量,也可以算是某种程度上弟子周昂,对老师吕端的依附,类似如此的依附关系,在当下这个时代,比比皆是——周昂却多少有点不太适应。 也或者说,是无所适从。 在现代社会生活了二三十年的人,早就习惯了自我奋斗的人生观价值观,那大公司里,哪有什么真正的和睦啊,我欣赏你、提携你,你知恩图报之类的,太少了!反正周昂是到死都没见过。大公司里有的要么就是舔狗加勾心斗角,要么就是舔狗加勾心斗角加实力,就算你自己能力再硬,不经历一番尔虞我诈,你也上不去——因为你上去了,往往意味着你的上司被挤掉了。 所以此前的周昂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矛盾和纠结。 一方面他继承了脑海里很多过去那个周昂留下的记忆,他也的确知道这个年代相比起现代社会,的确可以称一句“民风淳朴不相欺”,根子就在于社会活力不足、竞争小。另外,他对于自己的老师吕端,无论是学问上,还是为人上,都是实打实的无比放心,发自内心的崇敬。 但另一方面……他却仍是刻意的、小心谨慎的与自己的老师保持着那么一点点的距离感。 他总觉得,有这么一点距离感在,或能让彼此的师生关系更加纯粹一些。 在他想来,天下之大,除了亲爹亲妈,哪有人会真的无私对你呢? 但偏偏,中午的一席谈话,老师吕端借着这个机会的“交底”,却让周昂一下子就意识到——对于这个年代的人而言,尤其是对于吕端老爷子这种品格和格局的人而言,他们是真的无比看重师徒关系的! 说一句视若子侄,是真的一点都不过分! 要说不为之触动,又怎么可能? 但对于周昂这种要脸的人来说,哪怕再怎么感动,深深一礼,就已经是极致了,他更愿意采用的方式是牢记在心。 当然,经此一事,连他自己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忽然就彻底的放松下来了。 对于他来说,好像待在老师的家里越发的轻松自如,侍奉老师身侧,哪怕只是请教和讨论学问,也更加的松弛,不必老是端着了。 ………… 中午薄饮几杯葡萄酒,吃些饭食,老师吕端便回房去小憩,周昂则被引到一座跨院里,也算是午休了一会儿。 下午时候,吕端醒来,两人便一如故往一般,在藏书院里一对一授课。 当然,事实上自从拜师之后,吕端毫无疑问更放得开了,彼此之间的讨论,或者说授学,虽然往往还是从《汉书》开始,但吕端的讲授范围,却早已不再局限于这一本书,事实上,也已经不拘古今了。 以他的学问、见识、阅历,一旦讲起课来,那真的是旁征博引,很多原本周昂不曾留意的细微之处,都被吕端引申开来,提到很多事例时,他甚至直接拿本朝的许多例子来比较,事涉诸多当朝隐秘,乃至于皇室秘辛、政争内幕,也是直言不讳,顿时就叫周昂耳目一新,颇有醍醐灌顶之感。 换个思路去考量,周昂觉得自从拜师之后,老师给自己的授课,已经算是只以《汉书》为引子,事实上却以治乱兴衰为经、以天下分合为纬,直接把两三千年的历史,都给讲出来了。 这样无比硬核的课,周昂当然超级爱听。 事实上,听课的人来劲,往往讲课的人就会越发来劲。 于是师徒俩自午休后开始授课,中间茶水换了好几遍,吕端始终滔滔不绝,一直讲到了红日西沉,小丫头吕岷蹦蹦跳跳地跑来喊两人吃晚饭,才算告一段落。 晚上这顿饭显得与众不同,不再是只周昂陪着吕端吃饭,这一次,连吕端的正室夫人,也即周昂的师娘鱼氏,也出来陪他们师徒二人一道赏月闲话。 师娘鱼氏虽为人随和,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度在,然对周昂,却如吕端一般,也是颇显亲近。只是她知道自己坐在这里,到底是影响他们师徒俩喝酒的,因此坐不片刻,便托言后宅有事离开了,留下他们师徒纵怀畅饮。 当天晚上,周昂当然便在吕家住了下来。 事实上,就算是葡萄酒喝多了,也是会醉的,他今天喝得就有点多,虽在老师面前不至于出丑,酒罢之后被张伯引到客房去,却也只是强撑着,勉强洗了把脸,便再也撑不住了,倒头就睡了。 这一觉,自然是睡得相当香甜。 然而半夜也不知是何时,本来正在酒醉酣睡的周昂,却近乎于直觉地意识到周围有些不对,于是激灵一下便醒了过来。 窗外月色极佳,透过窗纸,照得榻前一片明亮。 怀里的镜子热到有些微烫! 周昂醒来,直觉地便冲榻前地面看过去。 就在榻前明亮处,黑团团一个东西,一对七彩流光的眸子,正紧紧地盯着自己——周昂激灵灵吓出了一身冷汗,当即顾不得酒醉力乏,匆忙汇聚体内灵气,飞快地进入了观想状态,并开启了“夜能视物”的加持。 原来是吕岷的那只黑猫! 大惊之后,周昂心中又复大讶。 吕家他来了那么多次,这黑猫也见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每一次都是带着镜子的,但这却是镜子第一次因为它而示警。 尽管此刻身处自己老师的家宅之内,无论老师自己,还是那位张伯,显然都是修行者之中的高手,按说自己几乎不可能遭遇任何危险,但此刻的周昂却还是尽力地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全神戒备着,与那黑猫隐隐对峙——万一这家伙瞒过了老师和张伯呢?万一它平常无害,却偏偏就是看自己不顺眼呢? 不过……感受到怀内镜子的热度,周昂还是忍不住想:它真是一只猫妖吗?既然它久在家宅,按说老师不可能不知道它的底细,又怎么会容忍它这样一只猫妖在家里如此自由自在地待着?还让它陪着自己的女儿呢? 彼此对峙片刻,周昂主动开口,问:“小黑,你来作甚?” “喵……” 周昂蹙眉,但是还没等他再次开口说话,却忽然就发现,自己怀中镜子的那股热度,倏然间就消退了。 偏偏此时,那大黑猫竟起身走过来,轻巧地一跃上榻。 考虑到镜子的热度消退,周昂虽然有些担心,但很是克制地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就眼睁睁看着它跃上自己的床榻来。 然后,那大黑猫竟再次跃上被子,正好沿着被子下周昂的胯骨,似慢实快地几步就走到了床榻里侧。 周昂下意识地手臂撑床,半直起身子。 但这个时候,那大黑猫却又“喵呜”地叫了一声,竟主动伸出舌头,在周昂的手上舔了舔,然后,更叫周昂吃惊的是,它居然随后就卧在那里,蜷起了身子,脑袋还在周昂的胳膊上蹭了几下。 周昂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它。 这……什么意思? 犹豫片刻,周昂伸手过去,落到它的脑袋上,尝试着往下一撸,大黑猫舒服地“喵呜”一声,又往这边蹭了蹭。 周昂大觉有趣,虽则心中仍有警醒,想了想,却还是回身躺下了,只是小心地尽量不压到它——它竟也识趣,见周昂躺下,自己主动地往旁边挪了挪。但是等周昂躺好了,它居然又再次凑过来,在周昂的胳膊上蹭了蹭,才又趴好。 过不片刻,它竟似睡着了一般,隐约地打起小呼噜来。 但周昂却早就已经彻底被它给吓醒了。 虚惊一场? 但刚才它暴露出来的敌意,却绝对不是假的! 想了一阵子,周昂拧着脖子看它,下意识地又伸手过去,落到它身上——手指刚一落上去,那小呼噜立刻就停了。 它“喵呜”地叫了一声,带着些惫懒,又似有些不满,随便便忽然起身,挣脱开周昂的手,仰头,歪着脑袋看他片刻,凑过来又舔了舔周昂的手,然后便扭头,沿着来时的路,径直地窜下床榻,几步之间就到了窗下,轻轻一跃,正好顶开未栓的窗户,跑出去了。 周昂匆忙掀开被子下床,只来得及趿拉上鞋子,便冲到门前。 但是,当他拉开房门走出去,虽月光一地,又有“夜能视物”的加持,但四下里一望,却再也没看到它的身影。 好像它只是为了过来看看周昂而已。 至于它最初的敌意从何而来,后来忽然的亲近又是因何而致,却是叫周昂完全的摸不着头脑。 乃至于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周昂还忍不住想:它到底是什么意思? *** 斗胆求推荐票进前130名! 正文 第八十六章 本地大佬 放假的时间总是显得格外短暂。 结束了三天的休沐之后,县祝衙门这边在复工之后,首先召开了一次全体官方修行者的会议,安排接下来的工作。 当然,考虑到周昂的工作时间的特殊性,这次会议被特意安排在了下午举行——搁在两个月以前,甚至哪怕是一个月以前,其实这一类的会议,也没有因为上午时候周昂会缺席,而特意挪到下午开,但到了这个时候,一说到要开这种会,高靖直觉的反应就是,“上午周昂不来呀,下午吧!” 现实就是这样啊,县祝衙门这边除了周昂之外,事实上已经有一个月都没开工杀过妖怪了——八月份已经过半,县祝衙门这边的功劳簿上,还是零。 于是周昂掐着点儿中午赶到,衙门里集体会食,会食罢,就都到二堂内,各寻地方坐下,几个仆役忙着给冲茶倒水,等所有人都退出去,就开始开会。 没什么成绩可以总结,说了几句废话开头,高靖就开始直奔主题—— “伯驹最近一段时间很是急切,想必大家都看到了……不必笑嘛,这很正常,事实上,我最近也有点着急了,现在连中秋都过了,诸位,咱们该加把劲儿了,城内城外,只要是咱们的地界,逐一扫荡,子义,你最近转悠得很勤,这很好,接下来要继续保持,不可松懈……” “翎州城里还有妖怪吗?我可以确定的告诉大家,有!一定有!想想过去那些案例,哪个不是在城里城外潜伏多年?关键是咱们要去找,要去留意蛛丝马迹呀!这方面呢,子修做得最好,上个月他独自猎杀的那只熊妖,是吧……大家都明白的,哎,子修,说你呢!这个月,还能贡献一下不能?” 听到这里,众人是再也控制不住,哄堂大笑起来。 要按说呢,在一家大单位里,如果大家都碌碌无为,独一人出众,这正常来讲都是要遭嫉妒和诋毁的,但一来县祝衙门这边本就风气便很好,气氛很好,二来周昂做事,一向都是愿意分润功劳的,顶多就是在银子上比较小气,所以他虽然是一根出头的椽子,但人际关系依然如鱼得水。 私底下内心里的小小羡慕,乃至嫉妒,或许也有,但再往上一步的情绪,就是真的没有——大家对他是敬佩为主,感激其次。 所以在这个时候,高靖这样“找不到妖怪可杀就找周昂”的说法,非但没有叫大家心生不满,反而都哈哈地笑起来,纷纷扭头看周昂。 周昂见状苦笑道:“伯驹最近天天跟着我,都跟了我好几天啦!他是知道的,我一时间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慢慢找!” 众人闻言,有人笑吟吟地看方骏一眼,但更多的人,还是忍不住微微颌首——事情本就如此嘛!那妖怪又不是种在地里的庄稼,等长到时候了,只要不惜力气的干活就可以收割回来。关键是妖怪藏在那里,不好找啊! 官方修行者们的各级衙门,都是专职猎杀妖怪的,多年下来,当然积累出了极为丰富的搜捕、猎杀妖怪的宝贵经验,成果就是那些已经变成了尸体、被炼进了丹药的妖怪们,但与此同时,妖怪们也都没闲着,随着一只又一只妖怪的罗网,妖怪们也在总结经验,于是躲藏的能力也越来越强。 在斗争中,彼此都在飞速的进步。 身为县祝,高靖当然比大家更明白这种情况,于是他也是点了点头,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说出来,大家互相帮助嘛!总之,八月份咱们不能交一张白卷上去啊!”顿了顿,不等大家说话,他又道:“也不止子修,其他人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一说,有什么需要衙门里帮忙的,尽管提!” 众人闻言还在蹙眉苦思,或小声交头接耳的工夫,周昂开口道:“节前我倒是有事情找子羽兄帮忙来着,不知道调查的怎么样了?” 杜仪闻言当即道:“目前已经搜集到了一些,待会儿散了会我就拿给你。接下来我还会继续安排人摸底,有新的收获,随时给你。” 周昂拱手,道:“多谢子羽兄啦!” 杜仪笑了笑,道:“小事而已。” 高靖随后便接过话去,道:“子修说的这个事儿,再加些人,尽快摸清!” 杜仪闻言凛然,当即道:“诺!” 本来如果只是周昂的请求,杜仪也会用心去办,但现在高靖这么一说,这件事的重要性顿时就又提高了一层——毫无疑问,高靖已经在明示:把手里的资源往周昂想要调查的事情上倾斜一下。 随后,卫慈和新升第八阶的刘瑞,又各自提出了一个思路,大家一讨论,随后便一致同意:卫慈想要在十天之内,分几个小组,把整个翎州城趟一遍,有点严打的意思,刘瑞则提出,他想到城外去再转悠一圈。 眼看大家都同意这个做法,高靖便亲自点将:由他和刘瑞、冯善、何镌、陈翻一起,出城去走访,杜仪、周昂、陆进,负责坐镇衙门,临机处事,卫慈、方骏、赵忠三人,负责在城内联合翎州县衙一起,抓紧进行排查。 会议开过,事情定下,能不能出什么成果暂且不论,至少大家就都有了明确的方向,也就有了做事情的目标和动力。 于是会议一散,大家很快就结伴而出。 杜仪则是很快就拿着一个纸卷找到周昂,把东西递给他,道:“目前调查到的结果,吕家在瞻州那边,还留下了吕氏现任家主吕洵的族叔,虽然他们在瞻州的产业已经变卖了不少,但还留下了一些,都是他在打理,有一些地,有一些铺子,但经过调查发现,他们在那边的药材生意,其实一直都没有变卖,现在可以算是他们家在瞻州那边最主要的产业了。” 周昂一边听他说,一边接过纸卷来打开。 这时杜仪已经说道:“至于在翎州这边,目前看来他们主要是在收购商铺,在乡下也买了些地,不多,而且零散,不成规模。至于生意上最主要的合作伙伴的话,这张纸上列了许多,都是比较容易查到的,你可以仔细看看,需要针对谁仔细调查,尽管告诉我,我安排人去做。” 周昂赶紧道谢,然后把目光落到纸上。 有十几个名字,后面还附上了双方合作的大体事项。 周昂想要调查这个,目标自然是想要把那位“大先生”的真实身份给挖出来,更进一步的目的,就是要找到一个契机,去打入那个地下交易会。 而从当初参加完交易会之后吕涛与那驭者所聊的内容来看,吕家之所以刚一把家搬到翎州,就能迅速地进入到那“大先生”召集和组织的这个地下交易会,是因为他们此前就一直与“大先生”有很多明面上的生意,且一直到现在还在继续。甚至于,这份生意的规模,还大到让“大先生”不得不重视的程度。 也就是说,两家之前就既有明面上的大宗生意往来,是生意伙伴,同时还都彼此熟知对方在修行世界的身份。 考虑到吕氏原来的根基在瞻州,而“大先生”则肯定是翎州本地的大商人,其实这个目标的范围,也并不算大。 此刻,把杜仪递过来的名单上的名字粗略扫了一遍,周昂的目光就落到了其中一个并不太起眼的名字上——李显。 单说这个名字,周昂其实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但这个名字后面列出的这个李显的大致产业,却让周昂一下子回忆起很多东西。 当初山门忽然消失,师父、师叔和小敖春一下子尽数离自己而去,周昂颇有那么一段时间情绪郁郁,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于是天天上午都要跑到灵江边的码头旁去寻个茶摊子喝茶。 就在那家茶摊子上,他从茶摊老板的口中,得知了不少的坊间逸闻,以及很多在当时来讲,属于听一耳朵就觉得没什么用,于是随后就忘了的事情。 但到了现在么,事涉吕氏,很多东西周昂都飞快地回忆了起来。 李显,翎州城名气不小的人物,他最为人熟知的一个身份,应该就是号称灵江之上排行第一的船帮大佬了!据说几千人都跟着他吃饭! 只不过关于他,这份调查显得太过粗疏了,至少有两点周昂已经知道的东西,它就完全没有列出来。 第一,这李显原名叫李虎子,是后来发了家才改名李显。 第二,当初吕家搬来翎州,从前到后,所有家资、器物等等,都是这李显李虎子在灵江上的船队,帮他们运过来的。 而这份调查上则清楚地记录下了一件事,那就是:吕家的药材生意、吕家田里收起的大米,都是通过李显的船运到翎州,然后在翎州这个通衢之地转为陆运,北上长安! 这种程度的合作关系,乃至于合作的规模,整个翎州城内,暂不做第二人想——而一个贫寒起家,据茶摊老板说当年甚至混不上饭吃的穷小子,靠着自己的打拼,在一二十年间,就成为了横行江上的船运大佬,这还真是惹人遐思啊! 依靠聪明才智么? 这当然是古往今来所有成事者必须要有的基础。智商不够的人,哪怕是被大风给吹上天,也会很快就随着风的忽然停息而掉下来摔死的。 但这李显李虎子成为船运大佬,可不是一天两天,或一年两年了。 所以,这肯定是个聪明人。 但仅仅只是个聪明人,可不够。 当下有句话,叫做“车船店脚牙,抓住就该杀”,为什么? 说的就是这个年代的运输和服务业,其实也就是商业,尽管官府方面也在认真地管理和约束,但背地里的阴暗面,也仍是极大、极多。 像船运,纵然大唐吏治清明,但翎州郡内,却还远远谈不上路不拾遗,船行大江之上,船上装的无论米面粮油,还是茶叶药材,毫无疑问都是值钱的东西,没几把磨得锋利的好刀子镇住大江两岸,你以为会没人抢船? 同样的道理,要不是本事过人,你能压得住一条船上几十个精壮的汉子?甚至让几十上百乃至上千人心甘情愿的跟着你吃饭?你手底下拉起了好大一批人,创下了好大的一摊子生意,你以为会没人眼馋? 而这李显李虎子,却是一位白手起家,既能压制住大江两岸不知道多少人心,又能压制住几千船运汉子的人物——搁在一个有修行者的世界里,对周昂来说,他的身份几乎不必做第二种猜想! 他几乎一定,也必须是一位修行者! 只不过过去这李显一向低调,做生意也算相当干净,所以不止周昂,其实就连官方修行者这边,也一直都没怎么注意他罢了。 此时看罢这份名单,周昂的手指落在李显的名字上,对杜仪道:“子羽兄,接下来,能帮我查查这个人吗?小心点,别被对方发现了。” 杜仪低头看看李显的名字,当即点头,爽快地道:“没问题!” *** 大力求推荐票!求进前120名! 正文 第八十七章 笑面虎 中秋节过后,秋气越发舒朗。 对于翎州地界来说,中秋前后这一个多月,是一年中难得的雨水最少、晴日最多的一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天空蓝得澄净如洗。 不过气温也是随之逐渐降低的。 中秋之后走到街面上,所见行人已大多都穿起了两三层的衣物,一早一晚里,那些畏寒的老者,甚至已经穿上了夹袄。 上午时分,周昂独自一人缓步到了崇光坊。 他今天出门前特意收拾过,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素服,腰扎绸带,头上戴着小冠,打扮得像是一个家境殷实人家的读书人一般,给人的感觉便是,好像家里应该挺有钱的,但是是个读书人,所以刻意穿着打扮的素淡,讲究点文雅之气,但通身上下的气派,又分明显示出来,家里肯定还是挺有钱的。 总之就是不能像混衙门的。 他先是顺路过去到自家买下来的铺子外,大致看了一下这家铺子的生意,然后才转头往崇光坊西北角。那里有一家老郭铁匠铺。 想当初刚进县祝衙门的时候,周昂一度去那里看过剑,后来自然是没有照顾人家的生意,不过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是,那老郭铁匠铺的掌柜的,居然就是县祝衙门的线人之一。上次方骏带着他远远地看时,他还惊讶地不行。 因为在周昂那里,原本已经完全没有关于那家铁匠铺掌柜的任何记忆了,可见不是什么出色人物——更不太可能是黑白两道通吃的人物。 而他今天来的主要任务,就是要先初步地探一探这家铁匠铺的底。 按照方骏介绍的情况,县祝衙门这边的主要线人,基本统一在杜仪的管理之下,这铁匠铺的掌柜,作为线人,而且还是半黑半白的那种线人,自然应该算是下线的重点人物之一,也在杜仪的管理范围之内。 按说呢,周昂有事情要找此人,通过杜仪,是最好,也最轻松的办法。 但是……这里面的逻辑,却显然不是如此。 因为此人明显的并不是完全听命于县祝衙门的。 他并不是单纯的线人。 也就是说,他一边向县祝衙门提供消息和线索,一边吃下县祝衙门的一些“货”,同时向地下修行者们销售——其中,很可能后者才是他的主业。 因为周昂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那天晚上自己通过镜子的“视野”观察到的地下交易会,县祝衙门那边,包括高靖、杜仪在内,都是完全不知道的。 按照逻辑来分析,身为官方修行者,而且还是执掌一方的人物,他们应该是能够猜到,翎州城也应该是和其他的地方一样,一定会有地下修行者,也一定会有地下修行者之间的聚会、交易会。 而且想必他们也曾试图调查过这种地下的交易会,但结果很明显,尽管他们应该是不难猜到,这铁匠铺的掌柜既然是游走在黑白边际的人物,他肯定是跟那些地下势力有接触、有联系的,但偏偏,他们最终无功而返。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了像这种由“大先生”召集和组织的地下交易会,是有着严格的保密措施,严格的准入制度,和严格的管理制度的。 正是这些东西,让官方对他们的调查,只能止步于像这家老郭铁匠铺的掌柜这样的人物,而无法真正摸到他们的内部去。 这样的推理发现,使得周昂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要想加入到这样的地下聚会和交易中去,还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于是,他决定双管齐下: 一边从调查那“大先生”在现实世界中的身份着手,争取把这个聚会的根子找到,另外一边,就是从类似这家铁匠铺的掌柜这种线人之处,尝试找到那地下交易会的准入规则,并最终打开它的入口。 到了老郭铁匠铺,周昂迈步进去,很快就有一伙计上前来询问。 这铁匠铺毕竟是针对民间的,所以武人需要的刀剑之类,只占了店面陈列货品的很小一部分,更多的反倒都是菜刀、铁锅、犁头、铁锹、牲畜笼头、门窗荷叶,乃至于车钉、马蹄铁之类——时人普遍认为,除了赌场妓院之类的生意之外,这世上最发财的买卖,一是生药铺,二是铁匠铺,看他们卖的东西就知道了,这几乎就代表着这个年代近乎全部的民用级重工业。 周昂假意找了片刻,才发现摆放了刀剑的地方,踱步过去,伙计迎上来,问:“客官可是第一次来?您是需要点什么?” “啊?我就随便看看!” 说话间摘下一柄剑鞘比较华丽的长剑来,拉开看看,很外行地弹一弹,还拿拇指在剑刃上蹭了蹭——伙计当即道:“客官小心,虽是未曾开刃的,到底还是锋利!小心为好,小心为好!” 周昂瞥他一眼,把剑合拢,挂回去,问:“你们掌柜呢?” 伙计刚想回话,后门处却忽然探出个脑袋来,只看了一眼,已经快步出来,开口笑道:“我道是谁,这位少爷请了……您还是看剑?” 周昂讶然,“你认得我?” 见掌柜的亲自出来,那伙计已经主动地退到一边去,却见那掌柜的笑得和善,走近来,道:“可不,您是四五月份来过一趟吧?我记得您当时就是看了几把剑。” 说话间,他在墙上扫了一眼,居然还过去摘下来一把剑,拿在手里,递过来,笑道:“没记错的话,您当时挺喜欢这把剑的。” 我去! 周昂心里一下子就惊了。 能清楚地记得自己上次来的时间,还记得自己看过这把剑,这显然不是商家那种扯谎故作熟谂以求拉近距离的套话,这家伙显然是真的记得自己——四个月之前啊,匆匆一面,而且最终自己还是什么都没买就走了,他竟是依然记得! 像他们这种开着店铺的坐地商,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客人来来去去,就算是逛铁匠铺买刀剑的人,可能不是太多,但架不住已经是一百多天过去了啊! 这个记忆力,可真的是有点恐怖了。 别看面上不动声色,但周昂心里却是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凉气。 他出门前特意凑了当下的这一身装束,到了店里还装模作样的东看西看,本来就是有点表演的意思的,过来初步套一下情况,结果没成想,别说往下套情况了,自己居然刚一进来就被认出来了——很多台词就废了呀! 这个时候,周昂只得接过剑来,拉开瞧了一眼,又装模作样地看看剑鞘,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没错没错!就是这一把!掌柜的……好记性啊!” 掌柜的依然笑得和善,眉眼里都尽是笑意,说出话来却依旧谦卑,只是道:“客官过誉了!咱是吃这道饭的,要是连来过的客官都记不住,可怎么当这个掌柜的呀?”顿了顿,笑问:“您今天过来,还是看看剑?” 尴尬了,预备好的台词用不上了! 不过这个时候,周昂却忽然灵机一动,把剑还给那掌柜的,却是从自己腰中解下匕首“桃夭”来,笑道:“不,今天不看,也不买,只是想请行家帮忙看个东西……”说话间,他把匕首递过去,笑道:“你给看看,看这玩意儿怎么样。” “呦……” 掌柜的先做一下惊讶,旋即依旧是笑容满面,却并不接东西,笑着伸手推拒,道:“少爷您贴身带的东西,那自然是极好的!不过呢,不瞒客官,我们这一行里的规矩就是,别家的东西,我们实在是……呵呵……您见谅,见谅!” 周昂愣了一下,旋即道:“想多了,捡来的!你给看看,估个价,合适的话,我就卖给你们了!” 掌柜的闻言愣了一下,又是笑着推拒,道:“这个……呵呵,您是知道的,我们是卖铁器的铺子,但是我们呢,不收……呵呵,您要非得卖的话,说不得我们倒是当废铁那么收回来的……那可就是对您的不恭敬了不是?所以我还是不看,您还是收回去,收回去!” “哦……” 周昂拉长了音调,表示无奈地把“桃夭”收回来。 上次来的时候完全没感觉,但这次这短短的一点接触来看,这掌柜的虽然是笑得相当和善,却还真是极有可能是个笑面虎了。 有点难缠。 不过周昂既不准备暴露身份,又不想打草惊蛇,到现在预备好的台词全部废掉了,灵机一动想出个主意要卖掉“桃夭”,对方还完全不接招,一时间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可想,便也不再纠缠,痛快地收回东西来,便做无奈状,转身就准备离开了。 不过当他转身往外走,那掌柜的在身后追着送了几步,却又忽然道:“对了客官……”周昂回头,他笑着道:“也是忽然想起来,我们后头的大师傅,倒是个喜欢兵刃的,您也知道,自己是个打铁的匠人,可能他就对‘好活儿’更有兴趣,咱也不知道他能从里边看出什么来……” “呵呵,您要是真的想卖这件东西的话,要不,我把我们大师傅叫过来,让他给您看看,看他要不要?” “哦?好啊!” *** 继续求推荐票进前120名! 正文 第八十八章 尾行 周昂既然打着卖东西的旗号试图钓鱼,当然欢迎有人来看。 于是他转身回去,而那掌柜的则打发伙计到后院去叫人——跟崇光坊的其它店铺,或者干脆说是跟当下几乎每一家店铺都很类似的是,这老郭铁匠铺也是前铺后场的格局。其实站在铺子里,已经能听到后院传来的叮当叮当打铁的声音。 过了没一会儿,一个高大精壮的汉子从后院走进铺子。 “谁要卖东西?” 人还没进门,他的话已经传了过来。 听着这洪亮的声音,周昂不由得转头看过去,却见走进来这汉子近乎精赤着身子,下体只着一短绔,上身则只有一件早已被汗水打湿的半臂,密布汗水的古铜色肌肤下,是一身强壮到吓人的腱子肉。 而且这家伙比周昂还要高了不少,粗略估摸,至少也有八尺五寸高! 当他这种浑身腱子肉的大块头,快步冲你走来的时候,带给人的那种心理上的压迫感,实在是不小! 看见他之后,周昂心里近乎是直觉般地想:“也就陆家爷俩可堪匹敌!” 不过陆春生和陆进爷俩身上,可没有他这么显眼、这么漂亮的一身肌肉! “我要卖东西!”周昂道。 那汉子瞥了周昂一眼,抬手抓起身上的半臂,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才拱拱手,别看貌似粗鲁,说出话来倒是文雅,“鄙人多在炉前,实在是热,失礼之处,客官勿怪!”说完了,却不等周昂回礼,扭头问掌柜的,“东西呢?” 此时,那掌柜的才笑微微地略为介绍,道:“这便是我们铺子的大师傅,铺子里的东西,都是他带了学徒打出来的。客官的东西,可以拿出来了!” 周昂一边重新把“桃夭”解下来,递过去,一边状若不经意地随口问:“大师傅看着着实是精壮,怕不能一拳打死牛!敢问高姓大名啊?” 那大师傅小心接过“桃夭”,随口回答道:“鄙姓郭,人皆称呼俺一声郭大,客官不嫌,便也称呼俺郭大就是。” 说话间,他已经把那“桃夭”带着鞘把拿片刻,然后把匕首拉了出来,入眼一看,他当即眼前一亮,反复看看,道:“是块好铁!手艺也不错!” 又看片刻,他把“桃夭”彻底拔出来,用两根手指,飞快地挽了个小小的剑花,其手指之灵巧,配合着他的大块头儿,看上去颇有些违和感。 不过,周昂还是控制不住,心里微微失望地叹了口气。 “桃夭”当然是一把不错的匕首,但它却同时还是一件法器! 法器这个东西,是每一个修行者只要一上手,就立刻会察觉到它的异常的,这是修行者体内的天地灵气所赋予的直觉。 刚才递出匕首的那一刻,周昂刻意同时说话打岔,自己却始终都在全神贯注地留神和观察这郭大的表情,但是很显然,他的表情和动作都清楚地显示,“桃夭”入手之后,他并没有发现它是一件法器。 “客官真的要卖?”那郭大问。 周昂瞬间回神,点头,“卖呀!不卖留着作甚?” 那郭大点点头,问:“客官要卖多少银钱?” 周昂道:“你估着值多少钱?” 此时,还没等那郭大开口,掌柜的忽然笑着道:“客官,您要卖东西,自然是有个价儿的,哪里有叫我们买东西的人……” 那郭大忽然抬手,打断了掌柜的话,他又低头看看手里的匕首,想了想,认真地道:“是个好东西,实不相瞒,对俺们打铁的人来说,单这料子,已经想要,客官既然要卖,就痛快些出个价吧,只要不是太贵,俺都要了!” 周昂闻言绷着脸,伸手,那郭大倒是痛快地把“桃夭”还了回来,周昂接到手里,便带着些不悦地道:“我又不懂这些,你们叫我出价,莫不是想坑我?” 说到这里,他语带愤慨,道:“那我干脆不卖了!我去问问别的铺子!” “客官且住!” 那郭大闻言赶紧叫住周昂,犹豫了一下,道:“客官莫恼!既然你说自己不懂,那俺就先出个价,俺给你六十两!” 说到这里,他道:“客官也不必急着答应或拒绝,俺给这个价,你且放心里,拿着东西去别家铺子也询问一番,到时您再决定卖不卖给俺,可行?” 周昂愣了一下,一时没有作答。 那掌柜的这时又忍不住在一旁帮腔,笑道:“客官须知,我们郭大师傅素来的为人,是绝不坑人的!” 周昂点头,“好!那我问一圈再说!” 说完了,他略有些失望地转身走出了老郭铁匠铺。 事实上到现在,他原本的计划已经被全然废弃掉了,走出铁匠铺之后,他虽然下意识地往回走,但心里却在飞速地思考着接下来的办法。 那掌柜的是个好生意人,但他作为县祝衙门的线人,一头在这边,一头在那边,此番试探不成,一时间周昂也是有些为难,不知道该怎么从他身上撬开一道口子——他既不想亮出自己的官方身份,又不想用什么强硬的手段,只想像一条鱼一样,悄无声息地游进那个地下修行者的圈子。 但这一次的试探却清楚地告诉他:能够多年间游走在黑白边缘还能如鱼得水的人物,是不会那么容易暴露出来的。 这个时候在大街上漫无目的走出去一段路,他忍不住想:要不,自己可以在县祝衙门那边请几天假,然后想办法乔装改扮一番,装作是一个外地来的修行者,去建立一下新的身份,然后再尝试跟他们搭线? 脑子里这么想着,来到一个路口,周昂刚要转道往崇光坊的西门去,眼角余光却忽然瞄到了一些不对劲——自己好像被跟踪了! 周昂心里微微一怔,随后飞快地就反应了过来——自己刚才走眼了! 那郭大看来没有他表现得那么“外行”和简单啊! 这一刻,他的脑海里心念电转,一瞬间想到了许多可能—— 会不会是别人在跟踪自己? 这个可能飞快地被推翻——不可能! 无缘无故,谁跟踪自己一个普通的读书人作甚! 会不会他单纯就是想派人跟着看看,看这把“桃夭”在别的店铺被估价几何? 可能性不大! 如果他没感应到“桃夭”是一件法器,只当它是一块凡铁,那么尽可以有更好的办法,在刚才就当场拿下了! 六十两银子可不是一笔小钱!他们店里装饰精美的上好长剑,也就卖到三四十两银子一把,以他的内行,他为一把匕首喊出六十两银子的价码,想必就已经足够压过其它铺子可能给出的价格了!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那郭大一上手就感应到了“桃夭”是一件法器!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所以并不想暴露自己,于是就两个办法双管齐下——如果自己只是个普通人,捡到了一把不错的匕首,那么六十两银子的价码放到心里,别的地方卖不到这个价,自己当然会转回来找他,而如果自己是在蓄意试探,那么就想办法尾行追踪,打探出自己的身份,看自己意欲何为! 对头!就是这个思路! 事实上,跟踪自己的这个人,还是很小心的。 首先面生,刚才自己在店里时,他肯定是没露脸的,其次身法熟练,估计干跟踪这个活儿,是有一定经验的,刚才自己不就压根儿没发现?直到现在要转弯,才无意之间瞥见那人有些不对劲? 心念电转般想到这里,周昂脚下近乎毫无停顿地便拐到了另外一条街上。 钓鱼嘛!既然鱼儿已经上钩,那要做就做全套! 于是他很快就转道去了崇光坊的第二家铁匠铺。 而事实上,等他做戏做了全套,又从第二家铁匠铺得到一个人家根本没兴趣的答案之后,果然就在店铺对面的一家铺子门口,看到了那个跟踪自己的家伙。 周昂微不可查地笑了笑,特意走出去一段路,寻个路人打听几句,这才一路走一路问地,最后又找到了崇光坊里的第三家铁匠铺。 过了不大会儿,他就从这家铁匠铺里失望而出。 站在这家铺子门口叹口气,犹豫一会儿,他调头往那老郭铁匠铺走去,只是在已经看见了那老郭铁匠铺的时候,他却又站住,一番表演之下,充分地表露出自己矛盾的心理,最后却转身,径直离了崇光坊。 他没直接回家,连万岁坊的老宅也不去,反而是选择了自己前不久买下的那座小院——一路之上,那人果然在身后老老实实地跟着。 等周昂到了自己的秘密小院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门回了家,然后便关了门,一边收拾屋子里的东西,一边耐心地等着。 果然,也就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眼看天快到中午的时候,周昂就听到了外头传来的拍门声。 他笑了笑,起身去打开门,便见那郭大正站在自家门口。 看见周昂过来开门,那郭大拱了拱手,笑道:“这位客官,打扰了!” 周昂一脸惊讶,也不让客,也不拱手,反倒是问:“郭大?你如何知道我住在这里?” 那郭大此刻已经穿了一身袍子、扎着皂色腰带,头上也是青色布巾裹头,身上那种大块头所带来的压迫感,倒是弱了些。 此刻周昂的反应,自然在他意料之中,他闻言当即道:“客官勿怪!鄙人绝非歹意!”顿了顿,见周昂的反应似乎没有那么激动了,他才又继续解释道:“实不相瞒,客官离开我家铺子之后,鄙人的确是安排了一个小徒弟一路追踪,这才知道客官家住这里,但鄙人这份举动,绝无恶意。” “那你是什么意思?” “客官也问过了城里的几家铁匠铺,想必已经知道,我出的价钱,绝对是最为公允的!若是客官真的想卖,我也不占你的便宜,我愿意把价钱提到一百两银子!还望客官这就能卖了给我,如何?” 周昂略怔,随后怒声道:“怎么着?你这先是追踪我到家里,又随后上门,莫非你还想强买强卖?你出一百两怎么了?我觉得我这东西值一千两呢!不卖!” 那郭大脸上露出一抹无奈,叹口气,他道:“客官莫恼!强买强卖自是不会!只是……我那小徒弟说,客官问过几家店铺之后,其实已经回转来,但不知为何,到我家铺子外却又踌躇不前,随后便转道回了家。若是其他东西,无论他价值几何,俺郭大又岂会眼馋?客官不卖便是不卖,自无追踪登门之理!” “但是眼下,客官手里这东西……恕我直言,不管客官是怎么得到的它!眼下,它实在是不适合继续留在你的手中了!” 说到这里,他一脸诚恳的样子,道:“于我而言,客官这东西,的确价值不菲,说是个宝贝都不为过,我也愿意为它再多掏些钱,绝不欺瞒于你!但留在客官你的手中,却只怕会反而为客官你招惹来不必要的祸事啊!” 周昂闻言愣了一下。 这次是真的愣了一下。 “啊?这是为何?” 那郭大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抓挠了一下头巾,却仍是期期艾艾,勉强道:“这个……事涉隐秘!客官你最好还是不要追问!因为你问了,鄙人也根本就无从解释!若强行告诉给你,反倒是害了你了!” 说到这里,他看着周昂,态度说不出的诚恳实在,道:“俺追上门来,非是要强买强卖,只是想提醒客官一声,免得你将来遭了祸事,都不知祸从何起!至于你卖不卖给俺,反倒并不重要!” “当然,俺还是很想要客官的那把匕首的!实不相瞒……” 说话间,他左右看看,见没什么人经过这条陋巷,竟是直接从怀里掏出四锭白花花的银子来,递到周昂面前,道:“俺并不想低价坑你东西,但这次过来,也着实的只带了这一百两,以示诚意而已!客官若是信俺,就开个价码便是,只要出得起,俺郭大绝不皱眉……” 听到这里,再看一眼他捧出来的银子,饶是周昂自觉自己绝没有什么道德洁癖,还是觉得如果自己继续再演下去,心里实在是有些别扭了。 这就好比是,如果是跟报国寺的大和尚们打交道,周昂实在是不惮以最大的世俗的恶意来估量他们,甚至是坑他们一点,勒索一点,甚至敲诈一下,他的心里也都绝对不会有丝毫的负罪感。 但如果是跟蒋耘打交道的时候,他却绝对会无比的坦诚,发自内心的绝对不愿意用任何不好的手段,甚至只要感觉到蒋耘那里有麻烦,他都会很乐意地主动伸手帮忙,特别不愿意失去他这个朋友——尽管无论家世、财富、能力等等,对于周昂这个修行者来说,蒋耘都几乎不可能提供任何的助益。用世俗的眼光来判断,也就是完全没有什么利用价值的! 只因为前者很脏,后者很干净。 于是这个时候,周昂叹了口气,忽然松开大门,道:“你先进来吧!” *** 写了四千多字,所以更的晚了点。 再求推荐票进前120名! 正文 第八十九章 “狡诈” 来到这个世界也算有了小半年的时间,周昂开始越来越理解自己那位前身为何会那么的单纯且幼稚——在这个没有互联网、甚至连有趣的漫画小说都没有的世界做一个每日苦读的宅男,的确是很苦逼,固然是原因之一,但那却只是硕大冰山露出水面、让自己第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部分罢了。 潜藏在水面下的原因则是:这个年代的民风与人心,本来就是如此的质朴! 若一言相约,则生死必践,若一言相契,则推心置腹,若一言暖心,则纵死其犹未悔…… 穿越前,周昂本来以为在社会这个大染缸里,自己是那种特别有底线,比较有正义感和道德感的人,并常常以此自诩,来表示自己上一次往上爬失败了,是事出有因,但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最近他却常常觉得自己有些“狡诈”。 举凡自己熟识的人,蒋耘蒋伯道之忠厚,方骏方伯驹之憨直,自然都是例子,但你往上看,高靖、杜仪可都绝对算得上聪明人了,前者磊落坦荡,后者谨慎周到,却也都是赤诚君子之风,至于自己新拜的那位老师吕端吕正山,就更是不必说了,那是真的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 与他们相比,周昂是真的觉得自己多多少少有些“狡诈”的感觉了。 便比如当下这件事……周昂此行的本意,自然是要钓鱼,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按照他的推想,对方既然是修行者,且派人尾行追踪,那么想必是在垂涎自己的法器“桃夭”的,那接下来的动作,自然就应该是出手抢夺。 所以等对方追上门来,自我暴露了之后,仗着“桃夭”和镜子傍身,等闲的地下修行者,自己虽然做不到轻松胜之,但对方要赢自己、甚至杀了自己,却也绝无可能,而且关键的是,自己把官方身份一露,对方有潜藏多年的家业根基在,等闲的也不大可能抛弃,那就有极大的几率会被迫为自己所用。 于是,顺藤摸瓜的,自己就摸到地下交易会的根子了。 结果呢,对方倒真是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来了,但对方却不抢不夺,反倒是很诚恳地来告诉自己:你一个普通人,手上拿着这个东西,实在不是好事…… 若真是个不知“桃夭”为何物的普通人,或许还会觉得这郭大虚言吓人,意图谋利,但自己却显然不是普通人,而且他所说的,法器落在普通人手里,实在是祸不是福,也毫无疑问的完全正确! 所以……这一下子就显得自己设计的这一番圈套有点“狡诈”的意味了! 这个时候,周昂决定选择坦陈一切。 ………… “啊?你是县祝衙门的人?” “是!” 果不其然,故事讲完,“圈套”说出,那郭大的第一反应是惊诧,随后便是匆忙后退,看起来一副转身欲逃的模样。 既然手拿一件法器跑去要卖的人是官方修行者,那这显然就是个巨坑了。 但此时,周昂却并没有任何要追击的动作。 然而退后几步,那郭大最终却还是停下了。他面露苦笑,自叹一声,道:“你们这是何苦来!俺虽是个修行者,但俺向来不做任何违法乱纪之事,只小心经营俺的铁匠铺而已,更何况俺还打发老吴经常给你们通风报信……” 显然,他很快就想明白了,现在他要逃走当然容易,但跑得了他跑不了铁匠铺,一旦他现在跑了,对方可以转头就去把铁匠铺给封了,人全部抓起来——到那个时候,他要么狠下心什么都不要,就此远遁,要么就还是得乖乖回去。 但此时,周昂却笑着道:“我说了,此行是我自己的事,与衙门无关,你不必担心什么!衙门里现在也并不知道你是个修行者。” 那郭大虽然心地忠厚,却显然并非蠢笨之人,周昂这么一说,他只是愣了一下,随后便明白过来——他在院子里左右打量一番,还抬头看了看屋顶,却并没见到有人埋伏在彼处,这才略略松去戒备的姿态,却仍是异常谨慎地开口问:“你来找俺,如此试探,要做什么?” 周昂闻言,忽然叹了口气。 片刻后,他道:“本来我是有所怀疑,要借此机会把人引出来,然后不过就是威逼利诱之事而已,不过……阁下之忠厚,实在令人不忍。” 顿了顿,他道:“我这人行事,有时或许果决,有时可称鲁莽,还有时候,则不免有些妇人之仁……也罢,我不为难你,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们那个地下交易会,到底是怎么个加入的章程,就可以走了。此事我事后绝不会告诉给衙门里,你郭大师傅还照旧做你的营生便是。” 那郭大闻言,再次抬头看看屋顶,还是没有发现埋伏弓箭手或修行者,而四下里扫视,也似乎并没有其他人埋伏在旁的样子。 “你说你是县祝衙门里的文员?你一文员,居然敢就这样独自一人……” 周昂当即冷笑,“怎么着?你还想干脆杀了我了事?那你可以过来试试了,正好让我省了那一点妇人之仁……” 那郭大闻言赶紧抬手,“俺没有!俺绝对没有那个心思……” 周昂笑笑,道:“那就说说吧,把你知道的说出来。” 那郭大犹豫了片刻,却是道:“你说地下交易会……俺倒是知道城里有两个,但俺这人素来不喜欢他们的做派,去的也不多,至于那交易会的加入章程……你打听这个作甚?那些地下修行者,我虽了解不多,却也知道,他们平日里都很是小心谨慎,杀人犯法的事情,是没人去做的。” 嗯?听了开头两句,周昂就一下子来了精神。 居然有两个? 不过他不动声色,当即道:“这就与你无关了。” 顿了顿,他又道:“他们或许没有犯法,但我想了解一点你们这些地下修行者的事情,就更不犯法,不是吗?” 那郭大闻言无语片刻,然后才道:“俺要是不告诉你,你就要对付俺,对吗?” 周昂面无表情,道:“要么你现在上来,试试看能不能当场杀了我,把这件事化解与无形,可一旦你杀不了我,你的结局会很惨,要么就是与我合作,看在你这个人并没有见财起意,还算是个忠厚人的份儿上,我只问这章程,告诉我之后,你就可以走你的,从此再不相扰……你自己选!” 那郭大闻言,嘴巴张了几张,偌大一个汉子,恨恨跺脚,“你们官府……你们这些官方修行者,恁是欺人!俺们不过就是机缘巧合成了修行者而已,又不曾作恶,更不曾招惹你们,何故如此紧紧相逼!” 周昂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你纵是不曾读过书,文以儒乱法,侠以武犯禁这个话,总不会没听过吧?身为修行者,举手投足之间便可以威胁到他人的性命,却还不允许丝毫的监管……你这愤懑,是不是有点不讲理了?” 那郭大许也是个力大千斤的人物,但若论口舌之争,他又怎么可能是周昂这种人的对手?此时闻言,不由语结。 偏这个时候,周昂并没有就此一敲便收住的意思,又继续点他道:“每个人考虑事情,都会站到自己的角度去考虑,这是自然之理,但是,如果你愿意到我们县祝衙门的档案室里,去看看那些档案,看看仅仅翎州一地,这些年来发生的种种桩桩的惨案,看看那些无辜之人死了多少,你或许就不会这么想了。” 顿了顿,他道:“如果仅仅道德就可以约束住人的杀心,还要法律做什么?如果仅仅是修行者的自律就可以,还要官方修行者做什么?” 那郭大起初自是呛声不过,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但听着听着,他却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等周昂说完了,他犹豫片刻,不由得又叹一口气,终于是说道:“也罢!若是我告诉给你,这件事便到此为止,你可不要出尔反尔!” 周昂点头,斩钉截铁地道:“绝不相逼。” 那郭大松了口气,这才道:“其实也简单,翎州城里的地下修行者,谁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大家都是藏着的,谁也不敢叫别人知道自己是修行者,都怕你们这些官方修行者,同时也怕被别人狩猎。所以……不管是‘大先生’处,还是‘老道长’处,规矩都差不多一样,只要你能寻一个妥帖的‘会员’为你担保,就可以拿到腰牌,从此凭腰牌参加交易会了!” 顿了顿,他又道:“像这样的会员,‘大先生’那边约莫有十几个,‘老道长’处,也有约莫十几个,但我也不知道这两边的人是否有重叠。” 这跟周昂自己预想的差不多,都是实行担保人制度。 大概也只有这种制度,才可以最大限度的防止这些地下修行者的小组织暴露。 “你要问的加入的章程,就是这样了。现在说完了,我可以走了吧?” 那郭大说着这话,紧紧地盯着周昂,一副唯恐周昂反悔的模样。 周昂却是坦然点头,道:“当然!说完了,你随时可以走了,从此两不相欠。我也绝不会以此为要挟,再逼你做什么事情。” 那郭大闻言松了口气,转身就要走,但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又回转身,看看周昂,道:“你既说俺忠厚,俺也觉得你这人似乎不错,就再提醒你一句,你最好小心谨慎些,须知道,不管那‘大先生’,还是‘老道长’,都是实力极强的,背后更是有强大的靠山,你若是一个不慎露了底……反正,你自己珍重!” 说完了,他拱拱手,道了声,“后会有期!”转身便走。 周昂没有要留难的意思,目送他走到门口,拉开了大门。那郭大迈不出门,心里刚刚的又再松了口气,却忽听门内周昂道:“郭兄,我忽然想起来,有个交易你或许有兴趣,要不要听一听?” 那郭大闻言止步,愕然回望。 周昂也不在乎巷子里是不是有行人经过,便用足够那郭大听到的声音,道:“我这边有个人,极擅捉妖,所以他基本上每个月都能有一两只妖尸的收获,却苦于无处处理,他自己也用不到那么多,所以……若是我能每个月给你提供一只,不知你可否做我的担保人?” 那郭大闻言,不由愣在那里。 过得片刻,他探身出门外,在巷子里左右看看,回身进来关上门,苦着脸,道:“你不是说不再相逼了吗?怎么又……” 周昂闻言坦然笑道:“是啊!我只是想跟郭兄做一笔交易,愿与不愿,存乎郭兄一心而已,又哪里逼迫你了?” 那郭大闻言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犹豫片刻,他脸上写满了纠结,但最终还是抬头,又迈步走过来一些,问:“你当真能每个月给俺一只妖尸?不骗俺?” 周昂闻言纠正道:“是卖给你,不是给你!” 郭大张了张嘴,仍是那副满脸纠结的样子,过了好大一会子,他才忽然恨恨跺脚,重重地叹了口气,却是抬起头来看向周昂,道:“俺咋觉得,俺好像跳进你的坑里了?” *** 求几张月票吧,提提神,最近状态不大好! 正文 第九十章 底子 周昂来到县祝衙门的时候,已经错过了会食的时间,不过这丝毫都没有影响到他现在极为愉快的心情。 彼此的地位并不对等,再加上周昂手里所掌握的资源,正是每一个地下修行者所最渴望的,都注定了他与郭大之间的这场交易,甚至都没怎么经过谈判。 每个月一只妖尸这个条件一抛出来,郭大基本上就只能任周昂予取予求了。 于是只花了很短的时间,双方就很“愉快”地敲定了一系列的合作事宜:郭大首先要在接下来的聚会上,帮周昂搜寻一把趁手的兵器。 当然,周昂出钱买。 用周昂的说法,这是对双方合作基础的一次检验,也是让最近几个月都比较少出现在各种交易会上的郭大重新回归,为接下来的引荐和担保做铺垫。 接下来,周昂要负责提供给郭大一只妖尸,这同样也是对双方合作基础的一次检验——郭大虽然被周昂吊住了胃口,甚至为此不惜帮周昂做很多事情,但前提却是周昂没有忽悠他。 等到这两步完成,郭大就将正式为周昂担保,把他带到翎州城的两个地下交易会上去——他显然都是有担保资格的。 具体的时间上,结合这两个分别由“大先生”和“老道长”组织和掌控的地下交易会的交易时间不同,接下来的八月二十一日,和八月二十三日,就将有两场交易会会进行,到时候,两人之间的合作,就会迈出第一步。 而除此之外,周昂承诺绝不调动官方的力量针对老郭铁匠铺,而老郭铁匠铺这边的掌柜老吴,还会继续作为县祝衙门的线人进行官方合作。 双方之间的合作,应该算是在公对公的群聊之外,又开了个小窗。 这样的合作条件,几乎全盘都在周昂的把控之内,一旦交易达成,他心里当然是舒爽得很。 结果他这边刚回到县祝衙门,虽然错过了会食,不免可惜,却居然还有一件好消息等着他——他才刚进到公事房坐下不大会儿,杜仪就赶过来,递给他一份可以称为“调查报告”的东西。 虽说最近县祝衙门急于出成绩,已经将麾下官方修行者一分为三,外出搜集线索去了,甚至连高靖都已经亲自出动带队,但这丝毫都不会影响到县祝衙门,以及县祝衙门掌控下各处线人们的正常运作。 在翎州城内,县祝衙门想查谁,太过深入或许不容易,但基本的资料,还是手到擒来,浑不费力的。 而且相比起上次调查结果的简略和粗疏,经由周昂指定了重点调查对象之后,现在的这份报告,看起来就要详尽之极了。 细密的小楷,竟是写了足足六页纸。 周昂接过来之后道了谢,便展开细看,而杜仪也并不急着要走,眼下众人都带着任务外出,公事房内空空荡荡,他便随便找了把胡椅坐下,似乎是要等着周昂看完了再聊。 彼此熟极,周昂也不招呼他,只是专注于面前的资料。 这份资料,直接把周昂知道的和不知道的,所有关于那李显李虎子的事情,都给尽数搜集整理了起来,连他的几房隐妾,几处隐蔽产业,背后可能存在的人际关系,乃至于往年捕风捉影都捕捉到他的一点影子的若干桩案子,都统统地罗列在内,绝对称得上是巨细靡遗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份资料,如果把事先的推导排除掉,单纯就此人的行事来看,任何人都不难得出一个结论——这家伙或许也并不是没有小恶小行,但大体上来说,他的确是一个守法的良民! 这就好玩了! 越是看到后面,周昂越是不由得眉头紧皱。 也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去,周昂终于看完了最后一页,却是不由得失笑,道:“这李显居然是……如此的干净啊!” 杜仪闻言,终于从研究公事房内那副牌九的雕工上回过神来,笑着道:“是啊!收拢到这些消息之后,我一边命人誊抄整理,一边也是忍不住惊讶。此前没注意过这位江上大豪,这一调查才发现,此人二十年发迹,由衣食无着到身家巨富,一路行来,竟是如此干净!” 顿了顿,他又道:“除了这些纸上的东西之外,还有些东西,是不便落纸的,据我手下人调查到的消息来看,此人的门路是直接通到了太守府的。” 见周昂讶然地扭头看过来,他坦然道:“此人每年都会向太守府进献若干的银钱,并珍奇物用之类,也无法细述,另外,他手上的生意虽然大半都在江上,但北上长安这条商路,他也并不是全无根底的,甚至根据调查得知,他每年都会有那么一两次的时间,会消失二三十天,他的手下人都说,他是去长安了,所以,说不得他在长安那边,也有可能是有些底子的。” “归总来说,一言以蔽之吧,此人虽然起步时极低,崛起又极速,但却既不是普通的江湖大豪,也不是蜗居一地的土财主!” 周昂缓缓点头,道:“这也就难怪他居然那么干净了!” 事实上,别说他这样遽然崛起的江湖大豪,至少是在发迹的早期,几乎是不可能不涉及到一些资本原始积累的罪恶与血腥的,就算是那些老老实实诚守本业的大商家,又有几个敢说自己是绝对干净的? 自来财帛动人心,大商人们不但每日里跟银钱打交道,自家更是巨富,哪怕不去招惹旁人,仅仅只是自保自安,都少不得要养些爪牙在手里。 不过,如果是搭上了太守府这条线的话,把自己的履历洗干净,倒也不是什么难事——跟县令之于翎州县的关系不大一样,翎州郡太守是绝对的封疆大吏,就连翎州郡祝衙门这条官方修行者的线,在名义上都是归太守管辖的,关键时刻,太守可以直接征调本地的官方修行者去执行特殊任务。 这跟县衙对县祝衙门毫无约束力,甚至还要依赖县祝衙门在特殊时期、特殊情况下提供保护,可是截然不同的。 不过……这样一份干净之极的资料,以及杜仪口述的这些事情,却非但没有抹去那李显的嫌疑,至少是在周昂这里,却越发地锁定了他。 他纵然不是那位“大先生”,也绝对是一只大老虎! 此时,杜仪见周昂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问他:“子修,你让我调查此人,莫非是有什么案子?” 周昂闻言摇头,坦诚地道:“不是。我只是与人闲谈的时候,偶然得知,那吕氏从瞻州搬家来此,一应器物财产,皆是此人的船队负责运输,所以一时好奇心起,这才想要查查此人。现在看来,基本印证了我的判断。” 杜仪笑道:“此人是个地下修行者?” 周昂哈哈一笑。 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手里拿着这份巨细靡遗的调查资料,要得出这个结论,实在是太正常了——或者说,几乎没有第二种可能。 然而地下修行者并不是违法行为。 周昂解释道:“提前掌握一些资料,一方面解我心中疑惑,一方面留待不时之需,至少不至于遇到某些事情的时候,却对此人全无了解罢了!” 杜仪闻言点头,却还是道:“不过……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周昂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杜仪的潜台词,当即点了点头。 还是那句话,太守府之于翎州郡,绝然不同于县衙之于翎州县。一郡太守的权力,实在是太大了。 而这李显明显是太守府罩的! 一旦调查的过线,被李显察觉到,说不得县祝衙门这边就要被叫去敲打了! 所以,到当下这个程度,正是刚刚好——县祝衙门已经知道他很有可能是一个地下修行者,甚至以他的财力、地位,可以隐隐推测出,他身边有可能汇聚着一批地下修行者,而且知道他跟新近搬来本地的修行者家族瞻州吕氏有着密切的生意往来,也很有可能存在一定程度的修行者层面的交往,就足够了。 虽然掌控本地大局的责任在郡祝衙门那边,但县祝衙门多掌握一点消息,总是更有利于以后对本地情况的把控的。 彼此又交流些事情,杜仪告辞离开,公事房这边顿时就只剩下周昂自己。 周昂独自呆在公事房里,手里捏着这份资料,长考许久,“嘿”地笑了一声,这才起身寻来一空火盆,手轻轻一抖,便见那资料忽地一下腾起火焰,然后周昂把它丢进火盆,便不管了。 对于他来说,搜集这李显的资料,试图锁定那“大先生”的现实身份,只是为了给自己接下来打入那地下交易会的事情兜个底而已。 如果把修行者、隐秘宗门等等,认为是这个世界隐藏在水下的部分的话,那么在周昂看来,这种地下交易会,则是水下那常年无法被阳光照射到的深海了。 在一脚踏进去之前,先尽量摸清自己能摸清的资料,显然有备无患。 不过就算暂时还无法确定什么,周昂依然并不害怕。 自从那晚老师吕端给他交底之后,他越发的确定,无论是在修行的世界,还是在现实的大唐官场,他的底子都远比自己此前预料的,要深厚的多! *** 听说月票双倍了?求几张双倍月票可好? 正文 第九十一章 同列 深夜,偌大的翎州城安静地只剩下轻风絮语。 整座城市都已经进入深沉的睡眠,若从上空俯瞰下来,能看到月光倾洒之下的这座城,只在极个别的几处地方,还有些微的灯光,除此之外,到处都已经彻底被月光包围和覆盖。 忽然有一道极快的身影从街道上掠过。 他的身影快到在月光下近乎只是常人一个恍惚的时间,便已经消失在远处。 不旋踵间,这身影已经飞掠到灵江河畔,并在江边停了下来。 江水滔滔,不舍昼夜。 今夜有微风从南来,涛声小起。 那身影来到江边,两下轻跃便纵上江堤,看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江面。 江风拂面。 那人略显谨慎地再次左右打量一番,确定周围的确是没有任何人,这才伸手拉下脸上的蒙面巾。 月光下露出面容来,此人正是本该已经睡下的周昂。 此刻四周无人,他只在江堤上稍稍驻足,便举步要下堤到江边去,但走不两步,他却又抬头往桥上看了一眼,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新想法来。 最近几乎每天晚上,他都会跑到灵江边来练习自己的“水行之术”,虽还不敢说已经十足熟练,却到底还是熟悉了起来,至少对于待在水里,已经再也没有任何对于失控溺水的担忧。 只不过此前的他,都是习惯从江堤旁下水。 今天他忽然觉得,或许自己该尝试一下从大桥上跳下去的感受。 心里这么想了,可见的危险又在此前的摸索和熟悉中早已被排除,当下周昂毫不犹豫,转身一跃,脚尖只在江堤上轻轻一点,便顺势上了桥。 来到拱桥的最中间,即最高处,自然也是江道的中心处,他一跃蹬上石制的栏杆,迎着江风,深吸一口气,猛地一跃而下。 他的身体飞快地向下坠落。 灵江水向来丰沛,近来虽是少雨时节,水位也并没有降低太多,而这个年代的桥梁,又不可能离水面太高,周昂自栏杆上一跃而下,也不过就是二十米左右的距离而已,眨眼之间便到水面。 但是,就在周昂的脚尖接触到水面的那一刹那,他整个人却忽然就凭空消失了——没有“噗通”一声,没有溅起的水花,什么都没有。 他整个人一下子就与江水融为一体。 甚至在周昂自己的感受而言,在脚尖接触到江水的那一刹那,他能感受到来自江水的那种拉扯感——似乎在那一刻,除了自高空跃下的重力加速度之外,还多了江水的“欢迎”的力量。 月光轻柔地洒在江面上,却碎成了千面镜。 江涛滚滚向前。 周昂的进入,丝毫都没有影响到江流。 他整个身体都被江水包裹着,却丝毫都没有要沉下去的感觉,伸出手去,他能感知到江流的冲刷,但却也没有丝毫要被江流带走的感觉,似乎他整个人被什么法术给固定在了那个地点一样——哪怕这里是江道的中心。 心念一动,周昂的身体忽然就从他入水的地方消失了,近乎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忽然就凭空地出现在足有七八丈深的江底。 月光无力穿透那么厚的江水,这里已经黑得如同深海,不过在“夜能视物”的加持之下,周昂的目光却能清楚地看到身边的一切事物。 蚌类紧紧地吸附在江底,一群盲虾正从自己面前冲过去,一条黄鳝在水底自如地蜿蜒游动、追逐,不远处的鱼群似乎睡着了,却仍然本能地摇摆着尾巴,使自己近乎“悬停”在水中。 周昂的到来,也同样没有惊扰到它们。 就站在江道中央的水底,周昂蹲下身子去,完全不受重力、也不受江流约束的虚虚踩在江底的泥土上,伸出手去,冲同样在水底不远处“悬停”的一只足有一尺多长的江鱼招了招手。 江鱼忽然就被惊醒,摇了摇尾巴,很“好奇”地冲周昂游了过来。 来到周昂身侧,它开始围绕着周昂游动起来,不过片刻,就在水流中围着他转了一圈,但是忽然,周昂的身体蓦地消失了,那江鱼愣怔片刻,激灵一下子向远方游去,逃跑一样地飞快消失了。 而这个时候,周昂已经在近三十丈外的下游处江面附近出现。 又下一刻,他忽然出现在对岸的江边,只需要意念一动,随时可以跃出江水踏上岸边的土地,但飞快的,他又离开了这里。 冬季里灵江水最枯时,江面约莫十几二十丈宽的样子,夏季水流最是丰沛的时候,却有足足六七十丈宽,现在中秋刚过,算是不枯不荣,江面亦足有四五十丈宽,但对于周昂来说,只要身体一入水,要想横渡这种宽度的江面,却只需两息的时间而已——也或者说,只是两个念头。 而最近,自从晋升到第八阶之后,周昂只要待在城里,几乎每天晚上都会选择在深夜跑到这灵江来,练习在水中“遨游”的技术。 跃入水面、水中的精准定位穿越、水中静止不动、从水里向上观察、跃出水面的力度、一次转移的最远距离、水底停留的最长时间、使用这项能力带来的消耗、短时间内重复使用的极限……等等等等。 当然,也包括对水下一些小生物的心智“引导”。 这样子的练习,他每次都会坚持半个时辰以上。 今晚也同样如此。 约莫三更时分出来,他在灵江内到处“穿越”,练习和实践着各种想法,一直到半个多时辰之后,这才终于跃出江面,回到了江堤上。 然后,他缓步走上江堤,在江堤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以他现在体内灵气的丰富程度,能坚持这么长时间,已经颇觉疲累,虽然还没到最极限的程度,但考虑到在实际使用时很可能会遇到体内灵气并不充沛的情况,他觉得自己应该就以半个时辰的反复使用作为极限。 而他每次在水里能待的时间,粗略估计约莫五分钟左右的样子。 对此,他已经相当知足。 在江堤上坐了好大一阵子,脑子里想着接下来就要陆续到来的两次地下交易会,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如愿,甚至就连那郭大是不是会遵照两人的约定行事,其实都还是未知数,他不由得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不过好在,自己有镜子在手,而且已经锁定了那郭大,到时候可以在他去参加交易会的时候全程监视,倒也不虞这家伙在背地里捣鬼,比如告密之类。 第一步,借由那郭大的手在交易会上买到珊瑚铁剑,第二步,将手里的那份獐妖的妖元熔铸进去,炼制成第二件法器,然后,自己只要把状态调整好,就随时可以再次进入妖境了。 而妖境内很可能的收获,又反过来会促成自己与那郭大的交易继续进行。 而且……如果到时候县祝衙门那边仍无收获的话,说不得衙门需要的八月份的业绩,还有方骏的功劳,也都要着落在这次预期中的妖境之行上了。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直到感觉体力略略恢复,虽然不复来时的轻健,但他还是很快就打起精神,起身下了江堤,快速地飞掠回家。 ………… 同是深夜。 就在周昂正在水中遨游和穿越的时候,在城北的杜氏宅院之内,圈禁杜苏的那座小跨院里。 夜色深沉,杜苏正在沉睡,她的贴身侍女小红在外间同样睡得很沉。 忽然,正在沉睡中的杜苏隐约听到有人在喊自己。 “小姐醒来!” 她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勉强睁开眼睛,却看到榻前有个身影正撩开床幔,似乎在注视着自己。 愣了一下,她激灵一下子彻底醒了过来。 “嬷嬷?” 那人影点了点头,道:“醒来!” 这果然是方嬷嬷的声音。 杜苏掀开被子,一下子坐了起来。 虽然夜色深沉,但仍有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使这卧室里有着些微的光,稍稍适应片刻,杜苏就看到,站在自己榻前的方嬷嬷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白色瓷瓶。 下一刻,也不知道方嬷嬷使了什么法术,榻前的烛台忽然就被点亮了。 一时间房内洞明,杜苏被照得下意识闭目躲闪,过了一会儿才终于睁开眼睛,又复看向那方嬷嬷,却见她脸上正带着笑容地看着自己。 见她已经彻底醒过来,方嬷嬷问:“小姐,你可准备好要成为一名修行者了么?” 杜苏闻言脸上顿时露出惊喜模样,复又看向她手中的白色小瓷瓶,问:“嬷嬷说的开窍丹,已经拿到了?” 方嬷嬷笑着点了点头。 “服下它,有我为你护法,你有超过九成的可能会成为一名修行者。” 杜苏下意识想问这东西哪儿来的,但犹豫了一下,她却收回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只是下了床,伸手把那瓷瓶接了过来。 自中秋夜后,方嬷嬷便传授自己一些小法门,命自己每日里调整身心,说是等到自己准备好了,她自有办法去为自己寻一枚开窍丹来。 现在,她果然就寻来了。 至于她是从哪里弄来的,自有她的道理,自己多问反倒没有必要。 迎着烛光,深深地看一眼手中的瓷瓶,她抬手拔掉瓶口的塞子,向手心里一扣,一颗人参丸大小的小药丸便倒到了掌心。 她盯着看了片刻,抬头,问:“这就是开窍丹?” 方嬷嬷笑笑,道:“你那情郎所在的官方修行者出品,虽未必是最好的,但已经是目前翎州城里能寻到的最可靠的了。” 杜苏深吸一口气,另一只手捏起开窍丹,想了想,又问:“我现在……就可以吃下它了?我现在的心境……我准备好了吗?” 方嬷嬷闻言并不说话,只是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 杜苏见状再次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抬头往房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又旋即想起来:以方嬷嬷的神通,纵是这屋里燃起大火,只怕都不会惊醒咫尺之隔的侍女小红的。这方面自己倒是不必有丝毫的担心。 所以……吃下这颗丹药,成为修行者? 跟周郎一样的修行者! 她的眸子里逐渐放出光华来。 但这个时候,那方嬷嬷却又忽然开口道:“如果失败的话,你很可能会头痛几天,但是小姐尽管放心,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杜苏闻言,抬头笑笑,道:“嬷嬷早就交代过的,我并不担心失败的后果。” “我只是担心不能与周郎同列而已!” 说完了,她一仰头,把药丸扣入口中,直接吞了下去。 *** 一周之计在于周一,求推荐票进前150名! 正文 第九十二章 好剑 八月二十一日转眼就到。 按照那郭大的说法,他所知道的翎州城内的两处地下修行者之间的聚会,“大先生”处是逢一则聚,即每月的一日、十一日和二十一日,为大家见面聚会的日期,而“老道长”处的聚会,则是逢三而聚,两边算是正好错开。 这两处聚会,据郭大讲都已经有了很长的历史,主持人或许有变化,但聚会的时间、地点,多年来却一直都是没有变过的。 只不过呢,那郭大在此之前已经有两三个月的时间都没有去过了,所以,难以确定情况的周昂,还是多少有些担心。 最近一段时间,不止是县祝衙门这边在城里城外扫荡得紧,为了不使八月份毫无业绩,大家都有点拼命三郎的架势,就连翎州郡祝衙门,自中秋节后,也是加大了侦查和扫荡的力度,很是卖力气。 一时间,普通老百姓或许感觉不到什么,但周昂相信,对于那些地下修行者,和妖怪们来说,最近的翎州城内外,应该是颇有些风声鹤唳的感觉。 二十一日这天上午,周昂特意又到老郭铁匠铺去看兵器,跟那郭大说了几句话,还送去五百两银子,算是预付的购买兵器的钱。 到了这天晚上,吃过晚饭,陪母亲和妹妹闲话几句,周昂就回到前院,躲到了自己的书房里,借由镜子的“视野”,直接锁定了那郭大的一举一动。 和那天晚上通过“视野”锁定吕涛时,她去参加交易会的时间大差不离,郭大换了一身黑色的袍子,蒙了面,还带着斗笠,一路潜行赶到了自己所在的归德坊,凭借腰牌,进了那座院子。 甚至连开门接待他进去的人,都是同一个。 而且在随后不久,当郭大进入了那间周昂已经觉得有些眼熟的屋子,周昂还在那房间里见到了沉默地坐在椅子上的吕涛——她还是改变了妆容,发髻也束成男子式样,但不管怎么掩盖和修饰,对于见过她这身装扮的周昂来说,她的身形骨架,还是能大概辨认。 在同上次差不多的时间里,那位“大先生”出现,宣布交易会开始。 这次的交易会,人员似乎有着不小的变动——尽管郭大回归,但这次来参加交易会的人,却只有十一个。只不过除了被镜子的视野锁定,而且身材明显高到显眼的郭大之外,周昂熟悉的就只有吕涛和那“大先生”,除此之外,到底谁来了谁没来,他根本就无从辨认。 不过还好的是,交易会开始之后没多久,那把珊瑚铁剑就又出现了。 他仍是要价七百两银子,也仍是没人接茬。 没等到有人试图砍价去买,郭大很老实地照直答应了这个价码——但七百两银子的交易,很麻烦。去参加这种地下交易会,郭大明显不可能背着几百上千两银子去。七百两银子,可是重达四十多斤呢! 但交易会似乎有成例在先,郭大当场拿出三百两银子,并承诺随后会向“大先生”再支付四百两银子,以及借用银子的利息二十两,并且当场拿出腰牌,把腰牌押在“大先生”那里,于是“大先生”当场便命人取来四百两银子,同郭大那三百两汇在一处,凑够了七百两。 当场验货,当场给钱,郭大很顺利地把珊瑚铁剑拿到了手。 这一套流程,对于郭大,对于那“大先生”而言,好像很是熟悉了,但通过镜子的视野看到这一幕的周昂,却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他由此想到了更多。 显然,这是那郭大此前不曾提到过的内容——这个由“大先生”组织和召集的地下交易会,居然比自己此前推想的还要更加组织严密! 它居然提供一定的内部资金拆借! 想都不要想的是,既然达到了这个程度,就一定代表着组织者“大先生”与内部成员之间极高的信任度——也就基本上代表着“大先生”对这个地下交易会每一个参与成员的了解和掌控,已经达到了一定的程度! 至少像这次的交易,就说明他就不怕郭大随后会跑掉! 也或者说,在“大先生”看来,他发给郭大、现在又被质押回来的那块腰牌的价值,是远超四百两银子的! 想到这些,周昂不由得紧紧抿着嘴巴。 不过还好,把这次的交易会再次从头旁观到尾,那郭大始终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周昂最担心的他会告密,揭露自己的存在之类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甚至哪怕一星半点儿的暗示都没有。 这至少说明,自己承诺的每个月提供一具妖尸这个条件,对他的诱惑,还是相当不小的。他很想让双方之间的交易顺利地开展。 而在触及到更大的利益之前,他也应该是可以信任的。 该卖丹药的还在卖丹药,该求购妖尸的依然求购妖尸,尽管有一笔高达七百两银子的交易达成,但这次的交易量,在总体并没有超过上一次的交易会。 吕涛在期间出手两次,第一次是拿到了上次交易会上就预定好的十颗“归元丹”,价值一百两银子,第二次则是出手拿下了一颗“开窍丹”。 等到这次的交易会临近结束的时候,那“大先生”笑着道:“最近形势不大好啊,城里城外,到处都有人在排查,虽然那些官方修行者主要是在排查妖怪,次及那些隐秘的宗门,但诸位平常还是要多加小心,少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在收获了众人乱纷纷的感谢之后,他又道:“妖怪不易杀,首先就是它们潜藏极深,不易找到,这不止是那些官方修行者在头疼的事情,咱们这些地下修行者,也都很苦恼。” 说到这里,他叹口气,才又继续道:“在咱们这个交易会上,已经很久都没有人出售妖怪的行藏消息了。须知道,杀妖有百利而无一害,那是咱们每一个修行者最重要的事情。” “妖怪一身都是宝嘛!无论是炼器、炼丹,哪怕是直接煮来吃,都可以帮助咱们修行者飞快地进步。所以……希望接下来,大家除了留意自身安全之外,对这一类消息,也都稍加留心一些。” “下次的交易会上,如果有妖尸出现,就是最好,如果没有,希望最少也有哪位同仁能提供一些妖怪潜藏的讯息吧!” 顿了顿,他郑重地道:“我在这里发布一个悬赏,下次交易会,如果有人能提供准确的妖怪的潜藏讯息,前期报酬五十两银子,待我组织人手杀妖成功,视乎那妖怪的品阶,还有额外的后期奖励。” “这份悬赏,长期有效。” ………… 在发布过悬赏之后,那“大先生”很快就宣布这次的交易会结束,依然和上次周昂追踪吕涛时见到的情况一样,众人一个个按照到来的先后顺序,依次走人。 周昂借由镜子的“视野”,一直追踪着郭大,等到他顺利地离开了那座宅院,还依然追踪不舍,一直等他潜行跃墙回到了崇光坊的老郭铁匠铺后院,周昂才刚准备收回“视野”,却忽然发现,那郭大在放下了珊瑚铁剑之后,居然连蒙面巾都不摘,就开始翻银子,顿时就又打起了精神,准备继续追踪。 果不其然,那郭大居然拿上了四百二十两银子,用一个小布袋装了,就又再次循原路出了门,一路狂奔轻掠,返回了归德坊,“大先生”的那处宅院。 仆役打开门,尚未来得及开口拒绝,他直接就压着嗓子道:“我来拿回腰牌。” 于是仆役引导他回到了刚才举行交易会时的那个小跨院,并且很快就见到了那位“大先生”——见他直接递过来一袋银子,那“大先生”笑着说:“你还是不过夜啊,真是诚实人!” 说话间,他接过布袋,交给旁边的仆从点检数目,然后笑道:“你好长时间都没来了,这珊瑚铁剑是上次交易会出现的,我都寻思,若是你这次不来、下次再不来,我就把这把剑买下,等你回来参加的时候,加价卖给你!” 郭大一直都沉默地听着,听到这里,“呵呵”地憨笑了两声,却仍是没说话。 仆从很快就点检完毕,道:“是四百二十两!” 于是那“大先生”点点头,道:“取他的腰牌来!” 仆役很快收起银子离开,片刻后便取了一块腰牌回来,“大先生”接过来,递给郭大,问:“下次来不来?” 这次郭大终于开口了,道:“还不确定。” 顿了顿,又道:“我那边有个人,想参加咱们的交易会,我想引荐他进来。” “大先生”闻言似乎有些讶然,“你居然要引荐人入会?这可就奇了怪了!我这交易会办了那么多年,你是比较早的一批老人了,但是这些年来,你这是第二次引荐人入会吧?” 郭大“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你担保?” “我担保!” “那可以!但是,按照老规矩,第一年他没有腰牌,他要来,只能你带着来!或者让他用你的腰牌来。一年之后,视乎他对咱们交易会的贡献,再决定是不是给他腰牌!” “好!” 那“大先生”又点点头,却是想了想,忽然道:“也对!过去的这大半年里,咱们交易会光是成交的开窍丹,就有二十多颗了,其中约莫一半都是官方修行者出品的,怎么说城里也该又多了十个左右的修行者才对。” 他似乎颇为满足地叹了口气,道:“也是时候要出现新人了!” 郭大又“嗯”了一声。 他在这“大先生”面前,似乎话特别少,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而“大先生”随口感慨了一句,似乎也没有什么其余要说的,便道:“回去时小心行藏,别被官方修行者抓住了。” 郭大又点点头,“嗯”了一声,然后道:“那……告辞!” 大先生拱手,“不送了!” ………… 第二天上午,周昂吃过早饭之后,拿上书房里的一个小布袋,便施施然出了门,并且直奔自己买的那个小院子。 果不其然,他前脚到了院子里没多大会儿,那郭大就来敲门了。 打开门让他进来的时候,周昂就见他手里拿着东西——那珊瑚铁剑被他用一块破毡布包着。 进到院子里,见周昂关了门,他很快就打开毡布,露出那里面的东西来,神色复杂地看着周昂,道:“你的运气真是好,正好有人在出售这把剑,珊瑚铁所制,不但材料极为珍贵,制作的手艺也极为出色,就是售价实在高昂。加上一些手续费,一共作价是七百二十两银子!” 说话间,他把东西递给周昂,眼中颇有些恋恋不舍的模样,道:“这珊瑚铁的硬度、韧度、珍稀程度,在那么多材料里,都得算是一流的!而且打制不易啊!反正我的本事,就算有材料,也打不出来,更别提打成这样!若非与你有约在先,这等好东西,我是绝对不舍得给你的!” 周昂笑着把东西接过来,丢掉毡布,托在手中。 他首先感受到的,就是这东西的重——它比衙门里派发的标准制式长剑短了大约不到十公分,剑体略窄,也细薄了不少,但重量却明显比制式铁剑要重了差不多一半!以至于入手就感觉沉甸甸的。 其次就是凉。 丢掉毡布之后,一手握柄一手托剑,入手处清楚地感觉到一股凉意沁人,犹如托着一把冰剑一样。 然后就是……漂亮。 这剑周昂不是初见了,第一次跟踪吕涛去参加那地下交易会的时候,他就见过,昨晚又见了一次,但那都是在暗幢幢的房间里。当时周昂透过镜子的“视野”去看,感觉它的剑体色泽发乌,乌中隐带暗红色。 此时在阳光下看去,却见这剑通体红亮莹润,剑体上还有一些不规则的漂亮花纹——竟真的像珊瑚一样! “怪不得叫珊瑚铁!”周昂笑道。 说话间,他单手持剑,另一只手从腰上解下一个小布囊来,从里面掏出了一小绺看着像马鬃的东西,放到了刃口上,轻轻一吹。 那马鬃当即分为两截,飘落了下去。 “好剑!” *** 求保底月票!求进前200名! 昨天那一章近期会补上! 正文 第九十三章 此事易尔! 周昂对这把剑很满意。 但他的试验,显然并不止于一绺动物的毛发,转头之间想起当初买下院子时,前主人留下了一些简单的工具,都被自己收到旁边的房间了,他对那郭大说了一声“稍候”,便拿着剑转身进屋,很快就拿了一把铁锹出来。 这年头铁器珍贵,寻常人家的铁锅、铁锹等工具,都用得很是珍惜,像这把铁锹,周昂买过来的时候,就是被好好地被收在房间里,只是表层有一点铁锈,稍微一擦就掉,可见前主人离开前,是很认真地把它收好的,至今并未朽烂。 周昂拿了它出来,到了院子里,先是甩手一剑,轻松地把铁锹的木柄给砍去了一截——上好的粗壮木柄迎刃而断的轻松程度,比快刀切豆腐也差不到哪里去。 随后周昂便举起了铁锹那一头,随手一剑斩了过去。 郭大看得眉毛都拧起来了。 但刷的一下,约二十多公分宽,厚度也远超周昂后世所见工具铲的铁锹头,再次被周昂轻松地一剑斩做两片。 于是他的眼睛彻底亮起来了。 这样的利器,若是再加上熔铸妖元进去的时候,妖元自身会对它进行一定程度的改造,其硬度和锋利程度,绝对是杀妖的利器了! 管你怎么皮糙肉厚,一剑可斩之! 但此时,眼见周昂拿如此轻薄的珊瑚剑当大砍刀来用,郭大发自内心的心疼到不行,见周昂作势又要再砍一剑,他赶紧道:“行了,行了!珊瑚铁虽硬,却也不是这个用法,你这……唉……” 周昂闻言哈哈一笑,倒是从善如流,把剩下的半截铁锹丢到地上,笑道:“叫郭兄见笑了!刚巧前些日子我找朋友打听过,说着珊瑚铁做的刀剑,能削铁如泥,今日一见,不免见猎心喜,就试了一试!” 郭大闻言附和着勉强露出了一个生硬的笑容,却仍是不住地看向那珊瑚剑——周昂托剑在手,仔细地看了一下斩铁的刃口,发现果然无崩无坏,剑体依然完美如玉,便举到那郭大面前,叫他也看了一眼。 见他松了口气的样子,周昂笑笑,道:“如郭兄所言,共花费七百二十两的话,我还欠郭兄二百二十两银子,对否?” 郭大点头,“对。” 周昂道:“银子我就先不给了,十日之内,月底之前,必有一具妖尸奉上,到时候无论作价几何,都从其中扣除掉就是了。郭兄意下如何?” 郭大只稍想了想,便点头道:“也行!” 周昂闻言很是高兴。 这说明这郭大正在建立对自己的信心。 当然,现在他对自己的这“两百二十两银子”的信心,主要是来源于自己官方修行者的身份,来源于他知道自己还有求于他。 两人之间,距离真正的信任,还远得很。 至少还差一具妖尸的距离! 不过至少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周昂对郭大这个人相当欣赏。 这来自于他在自己“看不见”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个人过硬的品格。 这个时候,周昂当然有许多关于那“大先生”处交易会的疑惑不解之处想问,但他知道,那些问题自己实在是无由提出——按道理来说,自己是不可能知道他们昨晚交易的具体情况的。 甚至在这个时候,为了堵住可能会存在的疑惑与漏洞,周昂还不得不开口问他:“郭兄,恕我直言,你自己说你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参加这种交易会了,而我这边刚想找这么一把好兵器,你往交易会一去,立刻就碰到了……” 说到这里,周昂笑着,问:“这是不是太巧了?还是说,你参加的那个交易会,会有特别多的东西在交易吗?这种珊瑚剑,随时可买?” 这个话,就纯粹是欺负老实人了。 那郭大闻言顿时露出一丝着急的神色,赶紧解释道:“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像这种珊瑚剑,就算在交易会上,也是比较稀罕的东西了,并不是随时可买。” “而且事情也并不是真的巧合,据说这把剑在上次的交易会上就已经出现过了,只是大家都嫌它太贵,一时间无人愿买,刚好这次我去了,因你事先叮嘱过,只要好东西,贵些也愿意,我才当即把它买了下来!” 周昂闻言点点头,就算是把这一节揭过去了。 眼见周昂对这把剑很满意,对价格也并无异议,随后郭大却又很认真地详细譬解了一下这个价格里的七百两和二十两都到底是怎么回事,算是把这笔银子的每一笔用处,都解释清白了,却也叫周昂抓住机会,趁机打听了一下“大先生”处交易会的很多规则。 却原来,在那“大先生”组织的这个地下交易会上,对参与的成员,分成了三个等级,分别享受不同的待遇—— 最初等,是没有任何凭证的,只能跟着介绍人担保人一起去参加,有所买卖,也都是借着担保人的身份成交。 接下来,经由郭大担保,周昂会成为这一等。 第二等,给铁牌做凭证,可以自己去按时参加交易会了,凭借手里的铁牌,可以最多临时从“大先生”处拆借一百两银子。 最上面的第一等,就是郭大这种老成员。 他们参加交易会多年,彼此都放心,而且一般也都各有实力,能为交易会提供不少东西,诸如丹药啊、妖尸啊、兵器啊之类的交易品。甚至,据郭大说,就连法器之类极为珍贵的东西,都偶尔会有人拿到交易会上出售。 而且这批人也往往比较有购买力,遇到好东西,他们的购买欲会旺盛。 两相叠加,使得他们可以算是交易会里最核心的一部分力量了。所以给他们铜牌,关键时可以从“大先生”处最高拆解五百两银子。 这种拆借,当然是考虑到大笔银钱的携带不易,同时考虑到安全问题,所以提供给大家做一个短期的周转,也算是促进交易会的成交额,免得遇到想要的东西,却因为带的钱不够而导致交易失败。 而这样的临时拆借,借款期最长是十天,只要在下次的交易会开始之前还上就可以了,利息是二十取一,也就是百分之五了。 所以,事实上这还可以创收。 ………… 彼此的合作,刚一起步就特别顺利,显然是让郭大对于接下来周昂提供的妖尸,倍加期待。于是他对待周昂的态度,也从此前的戒备、疏远和无奈,渐渐变得略加热心和主动了一些。 面对周昂的问题,也可能是并不曾涉及到要害的地方的缘故,他几乎是有问必答。两人也不进房间,就站在院子里又聊了一阵子,他这才告辞离开。 他临走时,周昂又特意向他订购一把配合这珊瑚剑的剑鞘。 那郭大闻言甚至连测量尺寸都不用,当即便答应下来。显然以他的专业水准,早就已经摸清了这把剑的尺寸了。 等他走了,周昂却并没有着急离开,而是继续留在院子里,各种把玩和测试这把新到手的神兵利器,培养起使用它时的手感。 ………… 当天晚上。 周昂的书房里。 做完了今天的例行修炼和炼体功课之后,周昂简单地擦洗了一把,然后便坐到书案前,认真地看书。 一篇列传看过,他的心境平静,个人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都几乎达到了最好的状态。而此时,外头也已经隐约响起了二更的梆子声。 到这个时候,除了院子里的虫鸣与轻微风声之外,整个世界都已经变得无比安静——当然,仔细听的话,以周昂的耳力,能听到西厢房那边传来的陆家父子此起彼伏的鼾声。 周昂放下书,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当即便小施法术,将自己的整座书房都屏蔽了起来——“桃夭”里的小小法术,只足以控制气流,顺带控制声音不至外泄,却控制不了光线等其它的东西,所以这种时候,它是无用的。周昂用的,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一种调用灵气来封闭一片空间的法术。 法术一经施展,顿时将外间的风声与虫鸣,也都隔绝在外了。 当然,这座书房里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哪怕是燃起滚滚大火,也根本就不可能惊动一墙之隔的人——事实上,不止是光,连火焰都跑不出去。 等到做完了这一切,周昂从书案上拿起破毡布包着的珊瑚剑,解开毡布,平陈在手,轻抚片刻,这才将它放到面前的书案上。 随后,他从自己腰上解下一个小小的布囊,首先破掉它的禁制,随后迅速地拉开袋口,使其敞开——不须掏摸,很快,周昂猎获自妖境之内那只獐妖的妖元,便轻轻地“飘”了出来,甚至有不少部分是穿过口袋出来的。 妖元的本质是浓聚的灵气,自然是无视布囊这种东西的。 灯光之下,它呈乳白色,看去莹润可喜,但却并不是什么规整的形态,如果非要形容,它勉强有些像一团鸡蛋汤碗里飘着的一大团絮状的白色蛋花。 也或者说,它更像是一团雾气,或太空照片里的一团星云。 有了上次成功熔铸“桃夭”的经验,这一次的操作,周昂显得沉稳了许多,也有底气了许多。 对布囊的禁制一经破除,獐妖的妖元缓缓浮升,四周那些游离在天地之间、此刻却被一道禁制锁在这房间之内的天地灵气,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它。 根据郑桓师叔当日所讲的原理,以及周昂上次熔铸“桃夭”时的亲身经历,他知道,如果自己的动作不够快,这些灵气很快就会贴上来,而妖元本身在失去了禁制之后,也会马上就呈现出想要分离散溢的情况。 但这一次有了经验,周昂当然不会再放任它们捣蛋了。 “敕!我令!” 法言一出,房间内原本自在游动的灵气丝线们的姿态,很快都停在那里,似乎是在等待着施法者的下一步命令一般。 就连那段缓缓飘动的妖元,此刻闻令,也是立刻停下了刚才那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样子,缓缓地停在了原地。 每当这个时候,周昂心里就忍不住感慨:怪不得它们被称作“灵”气! 但想归想,脑子里的一点思绪,并没有影响到周昂的实际操作。眼见自己一言既出,这房间内的所有灵气都恭候待命,他当即一把拿起书案上的珊瑚剑,右手握柄,立于身前,脑海中想着房间内的这些灵气,口中道:“汝等当穿过此物,使之成天地灵物!” 他一言既出,整个封闭的房间内所有的灵气当即得令,原本停滞下来的它们,当即飞速掠来,连半秒的时间都不到,它们纷纷穿过周昂掌中的珊瑚剑! 一时间,这珊瑚剑光芒大放! 那瞬间绽放出的耀眼光华,甚至刺得周昂都不得不眯起眼睛。 而与此同时,他握住剑柄的手,也隐隐感觉到了剑体传来的一丝灼热。 在郑桓师叔传授的熔铸——或者更合适的叫法是炼器——的法门中,这是非常关键的一步。 这一步的重要意义,就是要把接下来熔铸妖元的容器,经由天地灵气的改造,使之变得更加“宜居”——因为妖元是“活”的,至少是有灵性的! 而要想诱使它们自觉自愿地进入容器,并尽可能完整地保留妖元内部储藏的法术,就必须要使施法者提供的容器,对它更有吸引力。 片刻之后,当天地灵气们尽数飞快地穿过了周昂掌中的珊瑚剑,那剑身上的光芒很快就淡了下来,而那灼热的温度也随之离去。 天地灵气们又复散开,一朵朵、一团团、一丝丝的,各自自由地游荡开去。 这个时候,周昂单手挽了个剑花,将这经过改造的珊瑚剑横陈面前,眼睛盯着同样在面前不远处的妖元,轻声道:“来!” 那团妖元闻言,似乎是感应到了周昂对它的召唤,果然就乖乖地漂浮过来,受到周昂意念的驱使,它们甚至贴近了那珊瑚剑,想要钻进去。 就在这个时候,周昂抓住机会,沉声道:“敕!我令!合二为一!” 一令既出,那妖元当即飞快地钻进珊瑚剑,并很快就使得那剑再次微微地亮了起来——灯光下微显暗红的珊瑚剑,顿时散发出一种莹润的光。 也就是十几秒的时间,那光缓缓褪去,珊瑚剑再次黯淡下来。 周昂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来。 此时手握剑柄,用心地感受着珊瑚剑内那妖元对自己意念的呼应,周昂脸上不由地就露出一副满意的笑容。 他不认识什么炼器师,也完全不知道别人都是怎么炼器的,有什么步骤或法门之类,他只会郑师叔教的这一套。 反正就是这样一下,再那样一下,然后很简单的,就可以成功了。 用郑师叔的话来说,大概就是,“此事易尔!” *** 求月票进前190名! 正文 第九十四章 红与黑 烛火扑朔。 周昂回身拿剪子剪掉一段芯子,火焰很快就又稳定下来。 这个时候,第二次完成了熔铸之后激荡的心情,仍未稍退,周昂把剑至灯下,带着激动的心情,仔细把看。 按照规律,完成了妖元熔铸的全过程之后,因为灵气和妖元的先后改造,器物本身的材质,会得到进一步的提升和加强,但这并不会触及和改变器物本身的构造,只是妖元的入驻,会在器物上留下一点点小小的“胎记”。 周昂很快就找到了。 居然在剑尖处! 灯光下看,珊瑚剑通体泛暗红色,有各种不规则的花纹,蔓延整个剑身,但就在剑尖的地方,所有的花纹忽然收束,形成了一块白斑。 它约莫有小拇指的指甲盖大小,形状有些像水滴。 坦白讲,这实在是很漂亮的一个收束。 这个时候,周昂下意识地想要拿“桃夭”同它做一个对比,当下便掏出来——“桃夭”通体乌黑,但在刀身的正中央处,却有一圈暗红色的斑纹,日光下比较容易找到,灯光下略有些不显,那里也是如同指甲盖大小,正是那黄鼠狼妖的妖元熔铸进去之后留下的印记。 此刻一把匕首一把珊瑚剑并排放到桌上,一黑一红,赏心悦目。 仔细对比之后,仅从外观上,周昂隐约察觉到了这两份妖元之间的差别。 当初的黄鼠狼妖是九品妖怪,记忆中它的妖元当然也是丝絮状的一团,这一点,单从外形上来说,两份妖元是相当近似的,区别大概只在于,这獐妖作为八品妖怪,它的妖元明显要更加的“抱团”一些。 而最终被熔铸成法器之后,獐妖的妖元也明显的表现出更加聚拢的姿态,相比起黄鼠狼妖的妖元留下的那一圈暗红色的斑纹,獐妖的妖元留下的这一个“水滴”,虽然看上去小了一些,而且仔细看,白斑的内部,也依然有各种暗纹分割,但却明显变得更加整体化。 这样一对比,当初郑桓师叔说的那些东西,就全都对上了。 妖元只是妖丹的初级形态,有的妖有,有的就没有,但无论有没有,到了第六阶,妖怪们就都会拥有自己的妖丹了。 只不过,跟人类修行者差不多,妖怪们想要完成品阶上的跃升,也不是一件容易事,而在第七第八,甚至第九品,就已经有了妖元的妖怪,往往更容易完成从第七品到第六品的飞跃罢了。 所以,根据这个理论,再对比当下的两件实物,周昂觉得已经基本上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了:一只妖怪,不管是在第几品的时候拥有了妖元,随着自身的成长,妖元的强度是真的会逐渐提升的。 而这种提升所表现出来的具体的形态区别,就是它会越来越浓聚,越来越收缩——也即越来越像一颗丹药。 对比完之后,周昂把“桃夭”收起来,坐到胡椅上,这才重又拿起珊瑚剑,默默地用心去沟通和探查,想要看看那獐妖的妖元在完成熔铸之后,它的特性和法术,到底留下了多少——尽管从外观来看,这一次的熔铸是相当成功的,但对于一件法器来说,外观只是其次,最重要的肯定还是内在。 这一探查,他脸上很快就露出了笑容。 在刚刚收获了这枚妖元之后不久,他就曾经对它进行过一次粗略的探查,当时他就发现,这獐妖的妖元里,一共储藏了三种法术。 一种是“迷障”,一种是“落石”,还有一种,则是周昂格外感兴趣的“毒气”。 这三种法术里,明显是“迷障”最强,“落石”其次,而“毒气”的话,当时周昂就感应到,这份法术相当的弱。 当时他就怀疑,那獐妖也应该是刚得到,或者刚学会这个法术不久。 而现在,经过探查,周昂很欣喜地发现,在完成熔铸之后,这三份法术并没有受到丝毫的损害或流失,都完整地保留到了最新炼制成的这件法器里。 当然,熔铸没有损失,却也绝对不可能增强。 所以,依然还是“迷障”最强,“落石”其次,“毒气”最弱。 欣喜过后,周昂并未放过,仍继续探查,去感受这三份蕴藏在了法器之内的法术,各自的施展方法和能力范围。 很快他就逐一探查清楚了: 其中“迷障”不愧是一只八品獐妖最强大的法术,经过探查,周昂发现,如果自己全力催动的话,这门法术可以瞬间屏蔽大约十几米方圆的空间——就像自己在妖境内击杀熊妖时,那獐妖所做的那样。 这门法术,周昂觉得应该是属于幻术分支下的一种。 而且直觉也告诉他,如果把这门法术跟自己琢磨出来的目前还漏洞百出的幻术相结合,可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好效果。 但具体这门法术应该在什么情况下施展,以及该怎么跟自己的幻术相结合,就还需要仔细思量,甚至实际演练一下。 至于第二门法术“落石”,就没什么惊奇的了——县祝衙门里的冯善,就特别擅长这门法术——在周昂看来,这门法术在实战中的作用,其实真的不怎么大。 够资格成为一名修行者的对手的人,要么也是修行者,要么就是妖怪,而这两者都拥有远超常人的反应速度和敏捷性,所以单凭“落石”,实在是难以形成精准有效的攻击——这门法术,还是在多人配合的作战中,作为其中的一种攻击手段,用以配合同伴来封死对方的角度,才最合适。 不过即便如此,多一个攻击手段总是更好的,周昂倒也并不嫌弃。 但他最感兴趣的,显然还是此前他甚至听都没听说过的“毒气”上——当日探查过那獐妖的妖元之后,他甚至一度怀疑是自己探查错了。 世上怎么可能有释放毒气的法术? 然而现在,经过再次探查,他不得不相信,这“毒气”还真的就是毒气。 它作为一门被封存进法器的法术,目前还非常弱小,但经过灵气的催动,它已经可以释放出一种无色无味的气体,并且很快覆盖以施法者为圆心的附近三米左右的范围。 但是这种毒气,因为法术弱小的关系,哪怕只是普通人,也需要稳定的吸入大概半分钟,才会产生效果。 而对于修行者和妖怪来说,要想产生效果,自然需要更长的时间。 效果一旦产生,中毒的症状是幻视、幻听、脑子里胡思乱想,等等。而只要停止吸入毒气,自然呼吸个十几分钟,症状就会逐渐开始消退。 经过仔细探查,周昂觉得,大概一个普通的第九阶修行者,需要持续稳定的吸入超过一分钟,才会产生应有的效果。 而到了第八阶,则需要至少三分钟的时间。 至于妖怪……考虑到妖怪的身体素质一般都要远超同品阶的修行者,周昂觉得错一个品阶来对比,大概是合适的。 也即一只九品妖怪的“抗药性”,大概可以类比人类的第八阶修行者。 当然,像陆进那样体魄异常魁梧雄壮的第九阶修行者,周昂不知道应不应该以常理去推导——他那身体,强壮如牛,或许可以按两个人份儿来算? 所以,产生效果慢,肯定是它最大的弱点了。 另外,目前只能覆盖身边三米的范围之内,使它的使用条件受到了极大的限制,也是它的弱点和不足。 而且因为它只是法术制造的关系,所以这种毒气的外流能力并不太好,尽管它能很快就覆盖身边三米范围,但经过估算,周昂觉得大概至少要五分钟以上,它不断外溢的毒气,才有可能充满自己的这间书房。 而一旦停止施法,已经释放出来的毒气,会在几十分钟的时间内,自己缓缓消散在空气中——如果是在开阔通风的地方,甚至一分钟就吹没了。 但反过来想,周昂觉得它还是可以很有用处的。 因为它无色无味,而且症状并不是明显的身体反应,因此极难被察觉到——如果配合话唠攻击,当自己跟一个强大的敌人处在三米的距离之内,这门很弱小的法术,说不定可以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 一直反复把玩、探查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基本搞清楚了它的能力,周昂才终于心满意足地放下了这把珊瑚剑,并顺手解开了对房间的禁制。 于是院中的虫鸣与风声,一下子又回到了房间之内。 这是周昂的第二件法器了。 想想整个县祝衙门里,才只有县祝高靖手里,掌握着一件名叫“灵刺”的法器,周昂觉得自己实在是相当的富有。 不过感慨和得意过后,在这深夜的书房之内,耳听着院中的唧唧虫鸣与萧瑟秋声,周昂却是不由得又想起山门,想起郑师叔和小敖春来。 制符、炼器,乃至于最基本的修行、战斗、杀妖,这一切的一切,毫无疑问都是山门给的,是师叔手把手传授的。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师叔,我想你了!” 正文 第九十五章 再入 第二日上午,周昂仍是早早起来,同母亲妹妹一同吃过早饭之后,便再次出了门,在确定身后无人跟踪之后,直奔自己当做秘密据点的小院。 如今珊瑚剑已经顺利地被制作成了法器,而且在原来的基础上,还变得越发锋利,自己就算是有了足以仗身的利器了。 于是,他就不打算再拖,打算今天就先到妖境里去一趟。 上次进去时,从那狗妖和獾妖的口中,周昂得知,妖境之内有白天和夜晚,但却没有太阳和月亮。上次去,他已经见识到了晚上,这一次,他打算白天去,看看没有太阳的白天,是什么样子的。 而他选择的进出之地,当然就是自己悄悄购买的那处小院。 当然,现在他已经有了些经验,这一次进去之前,就要做一些准备工作了。 一身看上去有些破烂的衣服,是提前已经预备好了的,这个并不难得,虽说周家现在从主到仆都焕然一新,早已没有破衣服了,但崇光坊的那些当铺里,几个铜钱就能买一身的抵当衣裳,还是有的是。 而这样的一身破衣裳,能让他在进入妖境之后看上去不那么扎眼。 因为根据上次的经验,他发现妖境之内的那些妖怪的穿着,实在是破烂,一身新衣裳,再加上自己这张搁哪儿都得算是英俊的脸,实在有些过于的鹤立鸡群。 除此之外,他还要先做一次小实验。 目前在他身上,最重要的、务必要随身携带的物品,一共有四件,镜子和山门的竹牌,都可以很轻松地贴身带着,匕首“桃夭”很小巧,不管是收在怀里,还是别在腰间,都不怎么显眼,但珊瑚剑的那个体积,就不好带了。 而且珊瑚剑还是属于那种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不普通的家伙,绝对不能暴露,而如果裹上毡布的话,在身边的其它妖都随手拿一把鬼头刀或大斧头的情况下,又会变成另外一种“扎眼”。 但珊瑚剑又不能不带,那是自己现在最依仗的兵器了。 如果是在外间,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周昂早就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召唤符的制作和使用,只需要对珊瑚剑进行绑定,且自己离开珊瑚剑的距离不超过十里地的范围,现在他可以轻松地一张符随时召唤来。 但现在他要去的地方却是妖境。 根据目前隐约掌握到的信息,这妖境无论进出,都是极难的事情。 那些名门大派里,可以每过一段时间便想办法打开一次妖境的入口,把弟子们放进去锻炼,但也每次也仅仅只能进去有限的人数,而除此之外,大家甚至都不知道有妖境的存在这回事! 别说那些藏头缩尾的地下修行者了,甚至就连官方修行者的基层官员如高靖,都并不知道有妖境这回事——这显然是被封锁消息了。 至于封锁消息的原因,也并不难猜。 可想而知,即便对于无论各方面都实力雄厚名门大派来说,进入妖境都是只能小批次操作的事情,因此根本就不存在普及的可能。 所以,与其让你们知道了之后瞎想,羡慕嫉妒恨之类的,还不如一定范围内封锁消息,让这件事变成小范围内的高端修行者专属的秘密。 有了镜子,目前看来,自己还是能随时出入妖境的,而且想带进带出东西,也不是什么问题,但这条“通道”是否稳定,是否随时处于开启的状态,能让自己随时使用召唤符把珊瑚剑召唤进去,可就不好说了! 所以,这必须得提前实际操作和验证一下,才能制定下一步的合适计划。 ………… 小院内。 周昂很快就换好了一身破衣裳。 这衣裳被买下来之后,周昂嫌它在当铺的库房里放了些日子,有些霉味,又毕竟是二手的衣服,因此还自己动手洗了一下晾干,现在穿上身,只留下一些皂角的味道,虽然破旧,倒还合身且干净。 但这显然不大合适,周昂跑到墙角到处蹭了蹭,把它弄得脏了些。 随后,他又检查一遍各种东西,把珊瑚剑放到小院房内的凳子上,确保一切都准备停当,便闭上眼睛,在心里对镜子道:“镜子兄,带我去妖境!” 镜子忽然一下亢奋起来。 它似乎对进入妖境啊、杀妖啊……或者干脆说是比较暴力的事情,呃,当然,也包括偷看女孩子之类的事情,特别的热衷。 每次一到了这种时候,它总是显得格外亢奋,且行动力超强。 周昂的眼睛刚刚闭上,脑海里也刚刚沟通过,便忽然觉得自己周身一轻,那种奇怪的“穿梭感”当时就来了——片刻之后,就又结束了。 感觉自己双脚踩到了实地,周昂睁开眼睛,却是忽然愣住了。 片刻之后,他下意识地左右转身打量,却变得越发吃惊——这里很明显并不是自己上次进入妖境的地方。 这是一座不算小的房间,而且看那屋子里堆着的一大堆劈柴,甚至还有好多柴炭,这里似乎是什么人家的柴房? 吃惊之后是疑惑——这里是妖境? 如果是妖境,镜子为什么没有像上次一样,把自己传送到那块大青石附近? 如果不是妖境……不对,我清楚地告诉镜子,我要去妖境了呀! 愣了片刻之后,周昂的脑子逐渐回过神来,第一反应就是走到门口,顺着门缝悄悄地往外看。 这一看,他又愣了一下。 外头居然青砖碧瓦、小园香径……俨然是一处豪贵人家的府邸模样! 这能是妖境? 想到这里,周昂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赶紧抬头往天上看。 这毫无疑问是白天,亮度十足,并不比刚才的翎州城的清晨稍差,但此时此刻当周昂抬头,却什么都没看到——天上并没有太阳。 所以……这里是妖境! 但周昂的脑子仍是懵逼得很,下意识地就问镜子,“镜子兄,你这是把我送到哪里来了?” 然而镜子并不回答,只是仍旧传来莫名的亢奋。 房门只是虚掩,周昂顺着门缝往外打量了一会儿,见院子里似乎没有什么人,便索性大起胆子拉开门,走出去。 虽然距离所谓豪贵人家的宅第,可能还有些差距,但这庭院一看就修饰得还算规整,联想到自己见过的吕家的宅院布局,以及县祝衙门的布局,周昂隐约地猜到:这里有可能是某个大户人家家里专门住下面仆役的跨院。 然而此刻,这院子里居然空无一人。 他走到庭院中,四下里看,随后听到门口的位置传来动静——有些噪杂。 当下他连续地几个轻掠,飞速地来到跨院的门口,却见外头果然有人走路说话,但似乎没人往这边看过来一眼,他又探头,正打算左右看看,却在此时,忽然有人道:“你,瞧什么瞧,过来!” 周昂吓了一跳,赶紧顺着声音看过去,却见一个粗壮的仆妇正瞪着眼睛冲自己招手,见自己只是扭头看她,并不过去,她当即又瞪眼,看样子马上要冲过来,口中道:“你们这帮懒腿子,回头禀告了管家,仔细打死你们!” 周昂脑海中心念电转,虽然不知道现在到了什么地方,但这里是妖境无疑,而且有镜子兄兜底,实在不行自己还可以随时撤出去,倒也没什么可害怕的。 于是周昂快步出去,带了些苦相,道:“闹肚子!” 那仆妇瞥他一眼,“入你娘的闹肚子,你们这帮懒腿子!快点过去,再敢偷懒躲起来,就要仔细你的皮!” 周昂顺着她的手指往那边一看,却见在甬道的尽头处,有一队十几个人的样子,都做青衫小帽的仆役打扮,心念电转之间,赶紧快步过去。 但他才刚动身,却又听到那仆妇的嘟囔,“就凭你们这帮懒腿子,这辈子都别想看见大妖的门槛了,呸!还是个腌臜货!” 周昂闻言心里一沉,顿时就越发肯定,这里的确是妖境。 只是他无从去想这里到底是在妖境的什么地方。 他快步跑到甬道尽头一群仆役的队列里,大家都正在交头接耳地议论些什么,倒是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看着眼生的家伙。 而巧的是,此刻在周昂身边的两个家伙,就正在讨论关于当下的事情。 周昂在旁边听了一阵子,越听越是目瞪口呆。 这里居然是横野将军城! 上次进妖境,那狗妖和獾妖说,他们的那个村子,是隶属于横野将军城治下的第三镇第七村——而现在,自己居然到了横野将军城? 而且听那两个家伙的议论,这里不但是横野将军城的城内,甚至还是横野将军治下一个姓马的行军司马的府邸里。 今天是马司马要给自己的后宅花园扩建一个人工湖,所以从城外抽调了人手来,而自己这些人,则是被宅子里被调集起来,负责做监工的! 也正是因为今天有很多城外的“野妖”进府来干活,所以这宅子里才有些混乱和忙碌,到处都有些乱糟糟的样子。 ………… 周昂好不容易定下心神来,却见已经有个管家模样的人过来,喝令众人站成一排,当下周昂随着众人列队,低了头,生怕被人认出眼生来。 不过还好,这管家模样的人应该是压根儿没想到府里会有什么外人混进来,因此并没有留神去关注某个人。 不过,当队列排好,他却讶然地道:“不对呀!只派了十二个人,你们怎么来了十四个?” 他这话一说,周昂当即吓得心里瞬间提溜起来了。 要知道,这里可已经不止是周围每个人都是妖怪的问题了,这里干脆是妖怪的老巢,而且还是一处妖怪的城池里! 这要是被发现了,随时可能会面临几十、甚至上百个妖怪的围攻! 那场面,简直是想想都刺激! 因此,他赶紧把脑袋垂得更低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被吓了一跳的时候,就在这队列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也被忽然吓了一跳——“坏了,被发现了!” *** 让大家久等了,鞠躬致歉。 正文 第九十六章 老乡 周昂无从知道身边这些仆役的实力,更无从知道那位管家模样的人的实力,但这个时候,他却下意识地先伸手摸了摸怀里的“桃夭”。 与此同时,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沟通镜子。 实在不行,当然第一时间就赶紧先回翎州城! 这里可是妖境,可是横野将军城内! 想当初在一个破蔽的小村子里,应对两只蠢笨的妖怪,自己尚且要使尽浑身解数,现在虽说实力比上次更强了,但也架不住这边是妖怪的老窝啊! 但就在这个时候,出乎他意料的是,那管家模样的人念叨了一声,眉头也皱了皱,随后便道:“也罢,没工夫仔细问你们了,多的那两个人,可是自愿来的!” 他不屑地斥笑道:“还当是什么好差事不成!” 说完了一摆手,道:“都来吧,跟我来!” 于是大家都跟上。 周昂一边藏在队伍里,一边暗自揣摩:“这横野将军城里,看来是很少有外间修行者潜入杀妖?否则的话,忽然多出两个人,此人何至于连一点疑心都没有?呃……不对,怎么会多出两个?” 这么想着,他一边跟着队伍,一边不由得瞧瞧打量其他人……其它妖。 然而,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个时候,甚至连镜子都已经不再给出任何的反应了——按道理来说,现在自己身边的这些人,很可能全部都是妖怪化形而成,而处在这样的环境里,镜子是应该微微一热,以示报警的。 但偏偏现在镜子没有丝毫表示。 众人过了甬道,又穿过一扇门,眼前一下子变豁然开朗。 看样子这里像是刚刚拆除的一片建筑,不过砖木之类,早都已经拆了个干净运走了,因此此时这里更像是一片白地。 等过了门,那管家模样的人很快站住,等队伍都进来了,他吩咐道:“看到没有,就是这儿,老爷要再挖一片湖。等到湖挖好了,却好引水进来,到时候就跟咱家后花园连成一块儿,你们别的不用管,待会儿就负责把住各处。” “待会儿要来干活的人,都是从城外调集来的,粗蛮不堪,你们沿着这个院子站一圈,盯着那些人,免得他们偷偷走动或溜走等等,若是惊扰到后宅,哪怕只有一个,也都是你们的过失,每个人都要受罚!记住了吗?” 众人齐声道:“记住了!” 周昂也跟在队伍里低声随了一句。 训话完毕,那管家当即便道:“这便散开吧,都莫偷懒,也莫要挤在一处闲话,只给我盯紧了,若叫我发现尔等不用心,可仔细你们的皮!” 说话间,他还指派着,“你,你,你,去那边,去,你,你,还有你,你们去东边……东边!蠢笨的玩意儿,去!……” 随着他的吩咐,周昂也被分派了方向,很快就到了一处院墙根站下,这边看看,距离适中,那边也看看,距离也可以,便站下了。 而众人都这样分布四周之后不久,他们刚才进来时候的门口,便有人带队,呼啦啦涌进来不少穿着破破烂烂的家伙。 他们有的推着车,有的拿着铁锹,后面甚至还有妖怪拉着大车进来。 有工头吩咐着,斥喝着,一大群人带着工具陆续涌入,这边府里的管事之人开始吩咐工头,工头转而呵斥着这帮人,开始分划任务。 周昂粗略数数,涌进来做工的竟有数十人之多——他不由得心生感慨:“感觉这妖境跟外面的人间界也差不多的样子。” “有城池,有村镇,有官员,这里头甚至还有点计划经济管理的意思,做官的人新圈了一大片地方进来要修园子挖人工湖,就从城外调人进来服役干活……” “只不过最大的区别就是,人间界的人类数以千万计,修行者是其中少数,而这妖境之内,虽然应该妖口的总数肯定没办法跟人间界的人数相提并论,甚至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但却每一只都是妖怪,相当于人间的修行者!” 正思付间,周昂见那些妖怪们已经被纷纷分派了自己的工地,开始挖起土方来——这帮妖怪毕竟都是战斗力彪悍的存在,干起挖土的粗活来,无论力量还是持久,都远非普通人类可比! 他们拿着比人类那边要大了许多的铁锹,一铁锹一铁锹的挖土,无比的轻松,几只妖一队,要不了一分钟的工夫,就能装满一小车土,然后会把小车推出工地,一个个力大无穷的家伙,就直接举起至少装了几百斤土的小车,浑不费力地倒进大车里,约莫五六车,就装满了一辆大车。 那大车一旦装满了,顿时就压得车轮都陷进地面里,但他们仍然浑不在意,一人拉两人推,很轻松地就把土拉出去了。 这个干活儿法,简直有点后世挖掘机配渣土车的感觉了,一时间也是让周昂看得叹为观止。 但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两个略显熟悉的面孔从眼前一闪而过。 周昂诧异看过去的时候,却发现那边也有两只妖正看过来——他们正推着小车要去倒土,却看到站岗一样杵在那里的周昂,于是彼此都愣了一下。 它们竟赫然是周昂上次进妖境时见到的狗妖与獾妖。 此刻看见周昂,它们连推车都停下了,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目瞪口呆。 周昂心里一惊,旋即低喝道:“看什么看!还不快推过去,若是告诉管家你们偷懒,可仔细你们的皮!” 他这一喝,顿时吓得二妖纷纷低头,赶紧推着车子过去了。 等避开了周昂的眼目,那二妖忍不住窃窃私语—— “看来这马妖兄弟找到他的接引使了?可是不对呀,它当初跟老熊老獐它们一起消失不见了……这……咋回事?” “我哪知道咋回事?反正就是这马妖兄弟还活着,看样子还混到这个大官家里来做事了,老熊跟老獐……估计是死了吧?” “那……那……那咱们得不得告诉村长一声?” “告诉个屁!你忘了上次咱俩跟村长咋说的了?老熊跟老獐去哪儿了,咱们根本就没看见,咱们也没看见那马妖!现在咱俩就不该认识他,懂不懂?” “懂!” “那就闭嘴!” ………… 周昂提心吊胆地观察了半天,发现那狗妖和獾妖居然低眉顺眼的,没有去告发什么,反而每次推车路过自己值守的这边,都低了头不敢看自己,心里讶异了片刻,倒是慢慢猜到了一点可能。 它们没有跑去告发自己这个外来者,周昂当然高兴。 只是,留神地观察了他们一阵子,再加上对当下这个妖怪们一起服徭役干活的场景很是好奇,一开始他还看得津津有味,却很快就又发起愁来。 事先压根儿没想到镜子会把自己送到这横野将军城里来,自己本来的打算,只是再到哪狗妖和獐妖所在的妖怪聚居的小村子里,再去杀一只妖怪,然后就走的,但现在,自己却好像是陷在这里了。 要离开妖境当然容易,但当下这个场面,几十上百只妖怪聚在一个约莫七八亩大小的院子里干活,自己要想杀一只带走,可就实在是为难了。 他心里暗暗估算着时间,觉得现在得是半晌午了,就有些犹豫不定——“或者,现在我先出去,然后再让镜子把我送进来,就会换个地方?” 但仔细想想,他马上就又把这个想法给否定了。 镜子压根儿不跟自己做什么沟通,这家伙就想着杀妖怪和看美女这俩事儿,这一次是把自己送到横野将军城里了,但好歹有惊无险,万一下次他直接把自己给送到那横野将军的面前,怎么办? 再说了,既然进来了,总不好空手而回吧? 没有机会,就创造机会好了! 心里这么想着,周昂很快就安定下来,目光再次落到那帮在工地上干活的妖怪们身上,来回的打量。 他心里自然是在挑肥拣瘦,寻思着杀哪一只比较合适,同时寻思着该挑什么时机、什么地点出手,但落在别的妖怪眼中,倒觉得他是在认真监工了。 “不知道这帮家伙中午吃不吃饭,中午如果吃饭,可能会有机会!但这帮妖怪应该不能以人类的道理来揣摩……” 就这么瞎寻思着,时间不知不觉流逝,眼前的工地被一群妖怪飞快地挖出了一片人工湖的雏形,周昂虽觉惊叹,却也颇为乏味。 不过很快,这府上的一个管家过去,把几个工头都叫过去,吩咐可以稍歇一阵子,让大家吃点东西了,周昂顿时就打起精神来。 这妖境里也没有太阳,他无从判断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了,不过现在他当然已经明白,看来这妖境之内的妖怪们,是有自己判断时间的办法的。 然而随着工头们的一声令下,工地倒是很快就停下了,周昂却惊讶地发现,那帮负责做工的妖怪,却居然就聚拢在它们刚刚挖出雏形的人工湖湖底,三五成群地一坐,各自从怀里掏出东西,大口吞咽起来。 周昂愣了好一阵子,才不由得叹了口气:这尼玛找人来干活,居然是连饭都不管的,这帮妖怪还得自备干粮。 工地一旦停下,妖怪们不得准许不准四处走动,这工地现场反倒变得一目了然,只需要一双眼睛就足够把它们都盯住了。 这个时候,果然就有一个青衣小帽的人过来,招呼周昂他们这些负责监工的人,一起去吃饭。 既来之则安之,虽然遗憾要错过县祝衙门里中午的会食了,但既然没有被发现,周昂倒也挺愿意继续在这里待一阵子,好好地观察一下这妖境里的情况。 至少就他上一次和这一次进来所见到的情况,这妖境里绝对称得上是组织有序、统治得力的——不需要别人解说什么,单单只是目前已经看到的这些,落到周昂眼中,他就能明白,这种组织力、控制力,一旦有一天让它们批量的回到外间,对人类来说,毫无疑问就是一场浩劫。 只是目前来看,人类修行者要进来,自然是极难,但它们已经形成了当下的这种规模和这种组织力度,却仍然没有丝毫要集体出去大战人类修行者,重新去统治人间界的意思,却显然是必有缘故的。 要么就是它们要打破壁界,可能也不大容易,要么就是此间妖境真正的主人觉得,目前出去,还没有什么胜算。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周昂同其它负责监工的小妖怪们一起,领到了自己的那一份午饭——居然只有一碗菜粥,加三个窝头! 而且还不是白面的窝头,显然是三合面的! 对于妖境之内有粮食,可以自己磨面,做吃食这一点,周昂早已见怪不怪,但妖怪们的待遇之差,却让他有些吃惊。 此前进来,听那狗妖和獾妖吐槽,他还以为只是它们那些小村子里待遇很差,现在才发现,就连横野将军城里,似乎生活条件也不是太好的样子? 要知道,这里可全都是妖怪,力大无穷之余,很可能还有人身怀妖法,在外界的话,就算是不吃人不作恶,也是逍遥自在的。 但是在这妖境里,他们要做工、要听人呵斥、地位不高,还吃得很差。 然而,就在周昂捧着饭碗拿着窝头,不确定这饭菜是不是特意做给妖怪们吃的,自己这个人类不知道能不能吃的时候,他却发现,那些领到了菜粥和窝头的妖怪们,居然一个个吃得很香。 犹豫片刻,周昂做样子咬了一口,却没敢咽下去,又偷偷吐了。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凑过来,小声说:“你也不敢吃吧?” 周昂吓了一跳,赶紧扭头看。 却见一个也是仆役打扮的年轻人凑了过来,他手里也捧着碗、拿着三个窝头,一脸的苦相,小声道:“莫慌!咱们是自己人!” 他在这个“人”字上,咬了一个重重的音。 周昂犹豫了一下,左右看看,见大家正各自端着饭碗吃得香,就小声道:“你是谁?你又知道我是谁?” 那人道:“刚才一说分派十二人来了十四人,我就见你东张西望的打量!听你口音,你是唐国人?我是汉国的!” “在这里,咱俩算老乡!” *** 求一下推荐票,票数实在是太惨了! 正文 第九十七章 客场 周昂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不过对方这个老乡的说法,他倒是一时间无从反驳。 在一个身边满是妖怪的地方,遇到一个同样是从外面人间界来的人类,可不就是老乡么? 周昂左右看看,见每个妖怪都捧着饭碗,正吃得香,但也不乏有妖怪三两个聚在一起,低着头窃窃私语,于是便收回目光,问那人,“你们汉国也进来历练吗?” 那人见周昂并不质疑自己的身份了,当下又端着碗凑近了些,低声道:“当然了!你这话多新鲜,但凡有能力的宗门,肯定会安排弟子进来历练呀,更何况我们大汉!哎,我是大玄真宗的,听说过对吧?你唐国哪个观的?” 周昂迟疑。 大玄真宗他倒是听说过,高靖、杜仪都提过,甚至老师吕端也提起过这家汉国的第一宗门。但自己就显然不是哪个观的。 顿了顿,没等他想好怎么说,那人已经不屑地一撇嘴,“不说拉倒,也就无外乎三大观嘛!随便你哪个观的了!反正现在就咱俩,确定咱俩是一族就行了。” 周昂闻言一愣,“你的同伴呢?” 那人闻言又瞥周昂一眼,开始有点嫌弃了,“你真的假的?咱都混成这样了,别装傻子了行吗?你难道不是掉队了吗?要不然为什么是你自己一个人?” 周昂哑口无言。 顿了顿,他道:“是我的错,我的确是自己一个人了。” 那人这才满意了些,一边谨慎地四下打量一圈,一边低声问:“哎,你困在城里多久了?” 周昂犹豫了一下,道:“两天。” 那人神情复杂地看看周昂,道:“你厉害!”然后问:“你们约好什么时候出去?你是怎么进的城?” 周昂回想了一下当初自己第一次进妖境的时候,看到的那帮修行者进来的情景,道:“距离我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天。你呢?” 那人道:“我们还有一天!入他娘的,就一天了!” 说到这里,他一脸无奈的模样,道:“老子就是一时好奇,结果谁知道会那么巧,居然正好被抓了壮丁,而且这一路上,妖怪的队伍越来越大,妖怪越来越多,老子根本就不敢跑,居然就这么进了城!还好我够机灵,终于找到机会溜开,弄了这身衣服,不然这会儿我得跟他们一起挖土干活了!” 周昂好奇地问他:“好奇?你干什么了,正好被抓了壮丁?” 那人闻言脸上闪过一抹羞臊,支支吾吾不肯回答,转而问:“对了,你还没说呢,你是怎么进的城?” 周昂道:“我被一帮妖怪看见了,只好说自己是妖怪,然后他们问我是不是也要进城的,我没敢说不是,就被带进来了,我就……你看,也弄了身这衣裳!” 那人看看周昂,叹口气,一副同病相怜的感觉。 “两天的时间,你就一直窝在这里扮家仆?” 周昂点头。 他“啧啧”两声,摇头叹息,片刻后,又道:“现在的问题是,咱俩可怎么出去呀!你还好,还有三天,我可就只剩下一天了!” “明天天亮之后,中午之前,我必须得在城外,不然我可就回不去了!” 周昂闻言讶然,想了想,试探着问:“咱不都有各自宗门给的那什么嘛,只要东西没丢,不就行了?” 那人闻言,顿时一副看傻子的模样看着周昂,“你说‘越境牌’?你们宗门什么都不讲吗?别跟我装傻了行不行?这里可是横野将军城!” 顿了顿,他颇有些没好气地道:“打开妖境的壁界,已经够难了,你还想直接从这横野将军城里回去?你们进来之前,宗门里没讲过吗?” “这妖境里的每一座大城,都是妖境的柱点,想直接从这里把门下弟子拉回到人间界,那得是……算了,我懒得跟你说了!” “反正你也就三天了,有本事你就在这里待着,别出去!我倒想知道,你们唐国,别管你是个哪个观的,看有没有哪位真仙能拉你出去!” 周昂脸上露出一抹恍然,旋即伸手摸了摸怀里的镜子。 这个时候,那人又主动道:“哎,你说,待会儿咱们再混进那帮做工的妖怪队伍里成不成?说不定能跟这混出去?” 周昂想了想,道:“今天恐怕挖不完?要是他们今天不出去的话……我倒无所谓,我还有三天,还可以再等等,你行吗?” 那人顿时就又叹了口气。 还没等他再开口说话,院子门口忽然有人喊:“都赶紧吃,吃完了回园子,你们有一个说一个,不要磨磨蹭蹭!都给我快些!” 那人闻言,也没工夫发牢骚犯愁了,抓紧时间道:“我现在能想到的办法,就一个,咱们得想办法搞到一个腰牌,最好一人一个!搞到腰牌,随便找个借口就能通过城门了。” 顿了顿,他又道:“而且我观察过了,园子里的那几个管事身上,就都有,他们都是城里的,拿着腰牌可以轻松进出,那些村镇上的都不行。” 说到这里,已经有妖怪很自觉地三三两两吃完了放下饭碗出去,他的语速顿时再次加快,配合着他的汉国口音,周昂很努力地才能听清他的话—— “下午咱俩都注意观察,晚上一起配合,必须得搞到腰牌!就这样,晚上配合啊!不配合的话,咱俩谁都出不去!” 说完了,这家伙赶紧就站起身来,还扯扯周昂,于是两人一起起身,跟在两个妖怪后面,很快就又回到了园子。 下午依然是监工。 那帮妖怪干活依然很快,但很显然,今天他们不可能把活儿干完,要挖一个占地好几亩的人工湖,工程量还是不小的,它们毕竟不是真的挖掘机! 周昂当然随时可以抽身回去,不过中午听那人的一番话,他却反而决定留下来——他自然不需要弄什么腰牌、出什么城,但他是真的想找机会至少杀一只妖怪带出去。 一来对方怎么说都是同为人类,只要能帮,周昂还是想尽量帮一把,要是把他最终落在这妖怪的老巢里,说不定哪天被发现,他几乎是一定会死的! 至于这二来么……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回去呀! 于是下午的时候,尽管饿着肚子,但周昂却是真的很用心地观察那些司马府里来来往往指挥和监工的管事们,寻思着该找谁下手的问题。 当然,面前的工地尽管繁忙,但老是盯着看,实在也是无趣,周昂还有的是时间把中午时候那个自称是来自汉国大玄真宗的家伙所说的话,又仔仔细细地回头细想了一遍,于是咂摸出很多东西来。 从那人的话里,其实是不难听懂的,这横野将军城里,以及这妖境的每一座城池里,应该都是有妖力灌输,或者是有什么阵法之类的。 反正对于修行者们来说,即便是有大能能够打开妖境的壁界,把门下弟子偷偷送进来历练,然后再通过他们身上的一个牌子拉出去,但对于身处妖城之内的人,却仍是无能为力的。 这些东西,也没人跟他讲过,属于他的知识范围内欠缺的一部分。 事实上……周昂已经好多次犹豫过,一再地考虑要不要把自己曾经拜师山门这件事跟现在的老师吕端老爷子说,那样一来,很多不解的地方,就都可以找他请教了。但一直到现在,周昂都还没有下定决心。 因为那是自己身上仅次于穿越的秘密了。 而如果不说山门的事情,关于这妖境的很多问题,自己就实在是无从问起——按道理,自己现在根本就不该知道世界上有妖境这回事! 不过现在,周昂忽然想到,自己似乎有了另外一个了解妖境、获得有关妖境的知识的渠道了——以后再进来,可以跟那些天下八国各大顶级宗门们进来历练的弟子多打打交道了。 像现在,周昂就有个问题,颇有些疑惑不解,打算等待会儿下了工,要拿去问问那大玄真宗的家伙——哪怕再一次被他看成傻子也无所谓了。 这个问题就是—— “人类修行者的实力,是让妖境的创立者,或者说是让所有妖怪们都无比忌惮的,而且人类修行者之中,应该有很多大能,而且他们有能力打开妖境的壁界,那为什么,大家不干脆约好时间一起进来杀妖呢?” ………… “高手们大家都一起来,一下子把妖境里的妖怪全都干掉,不是最好吗?为什么只是把咱们这些弟子送进来历练呢?” 等到傍晚,园子里收了工,干活的妖怪们退出去,不知道被安排去那里住宿了,而他们这些负责监工的家仆们,果然就又集体回去吃饭,再次看到汉国大玄真宗那位同类,周昂就忍不住把这个问题抛给了他。 而他果然又是一副看傻子的模样看着周昂,却是道:“你到底是唐国哪个观的?你们这宗门也太不负责了吧?什么都不跟弟子说,随随便便就把人放到妖境里来了?这不是让你们来送死吗?” 周昂装傻,憨笑。 那人无奈,叹了口气,道:“别说大能,修行者一旦到了第六阶,都轻易的不敢进妖境了!为什么?因为到了第六阶,其实已经能牵扯到天地灵气的流转了!” 顿了顿,他又道:“在外头问题不大,不管是六品的妖怪,还是第六阶的修行者,都问题不大,你就算半仙之体行走人间,也没人能锁定你!” “因为人间界大呀,气机流转,太复杂了,除非是传说中的的天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否则几乎不可能有人察觉甚至锁定到另外一个人的气机。” “但你要知道,这里可是妖境,这里太小了!” “一个第六阶进来,很容易就会牵动这里的气机,被妖王们发现。而这里又是妖境,到时候一旦锁定了你的气机,别说你第六阶,甚至据说就算是第四阶的半仙之体,都能被这妖境里妖王降下的雷霆给劈得神魂俱消!” 周昂恍然大悟。 也就是说,这里是妖怪们的主场。 而人类,是在客场。 *** 求推荐票进前180名! 正文 第九十八章 桑大吉 妖境内的夜晚,没有月亮,但却奇怪地有些朦胧的明亮。 天色一黑,工地就彻底停了,做工的妖怪们被带出去之后,被那位姓马的司马新扩进来的这片园子,便空无一妖。 反倒成了外来者最好的潜藏之地。 他们自家知道自家事,今天能够混进这户人家,甚至做了一天监工,完全就是趁着这边家里要动工程,一时间人事有些纷乱,无人细究,也或者说,家里的管事们都忙着盯那些城外来的“粗蛮不堪”的家伙了,所以反倒忽略了自己家里有可能会出现的内贼,他们这才让他们钻了空子。 但是到了晚上,你要想继续混,就不可能了。 工地停工,外人被清出去了,你要说常年管理这座宅院的管事们闹不清自己手底下有多少人,可就未免太过小瞧妖怪们的智商了。 再说了,就算你想继续混,晚上你睡哪儿? 宅子里的仆役那肯定是每个萝卜都有坑,你总不能找间屋子就进去睡觉吧? 那是取死之道! 所以天色一黑,当府内的管事们开始收束人手的时候,他们两个就纷纷借机脱离了队伍,悄无声息地藏到了园子里一处背眼的地方。 此刻,耳听着一墙之隔的那边府上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俩人小心地缩在这园子的一处墙角里,小声地商量接下来的计划。 自称来自汉国大玄真宗的那人,坚持要杀府内的管事,他分析说:“管事们一般都是单独一个房间睡了,方便下手,只要动作够快,够出其不意,就完全有可能做到不惊动任何人,就已经得手了。” 但周昂却觉得,这未必是个好路子,“这宅子的主人虽然是个司马,可能地位不低,但他府上的一个管事,却未必能有多高的地位,咱们就算抢了他们的腰牌,你也未必就能顺利的通过城门。” “所以,我觉得不如猎杀两个夜里值勤的卫士更好!” 其实早在上午,周昂就已经注意到,可能是因为这司马是个“军职”的关系,这位姓马的司马府上,是有穿着统一制服的卫士来回走动值守的。而到了入夜之后,院墙的那边,也能听到值夜巡逻的卫士走动和低声交谈的声音。 他们人数不多,听脚步声,正好两只妖一组。 这里是妖境,两人都不敢轻易造次,于是很认真地讨论了许久,最终还是那人在辩论中占了上风,最后周昂也同意,还是对管事下手。 主要是对方有一句话点到了他的担忧处:大家都是第一次进到横野将军城里来,完全摸不清这座城池里的运转方式,凡事应该是以稳妥为首。 那夜里值守巡逻的卫士,万一过两个时辰就要换一拨呢?到时候换班的人来了,却发现同事擅离职守,消失了,到时候势必会示警,也就出事了! 而对象一旦转换到府上的两个管事身上,就会简单很多——只要动手的时候不惹出动静,那至少在天明之前,就应该没人会意识到出事了,而等到天亮了,一个管事的失踪,有各种可能,去忙这个了,去忙那个了之类的,等到府里的人真正察觉到他出事的时候,按说两人都已经离开横野将军城了。 当然,杀管事潜在的问题在于,万一他的腰牌不好用呢? 所以,最终两人商量确定,下半夜再动手,先猎杀两个管事,等到腰牌到手之后,再视情况,主要是看它们的腰牌在什么等级,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动手去杀两个巡逻的卫士——要杀卫士,也要等黎明之前那一阵,尽量赶在夜班的最后一班岗,以防对方察觉出事太早,影响到两人的出逃。 两人计议已定,就开始悄悄地潜出园子,各自去观察卫士的巡逻规律,并尝试搜寻那些府中管事们住的地方。 当然,两人有个共识,那就是绝对不能去后宅——那里住着的那位横野将军旗下的司马,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实力,两人都怕会被对方察觉。 如此一个多时辰之后,两人小心翼翼地各自在这府里转悠一圈,各有收获之后,又前后脚又回到这座目前荒废着的园子,各自交流了一阵情报,便耐下性子来,准备等待后半夜的到来。 但这个时候,两人才刚刚安静下来没多大会儿,周昂的肚子忽然咕噜噜响了几声——他已经是饿了一整天了。 偏偏他的肚子一咕噜,那汉国的家伙也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 有些胧明的黑暗之中,两人默默对视一眼。 “你多久没吃饭了?” “一整天了。你呢?” “我也一天一夜了!我昨天晚上就没怎么吃!” 顿了顿,他又道:“不敢生火呀!生火很容易就会把妖怪引来!但每天都是一点干饼子喝凉水,我已经拉了好几天肚子了。唉……” 周昂没吱声。 他好歹早上还美美地吃了一顿。 那人似乎有点话唠,也似乎是现在困在妖城里,他发自内心的有点慌,怕死在这儿,所以就算周昂不说话,他也忍不住想拉着周昂说。 于是也就停了片刻,他就又道:“唉,你到底唐国哪个观的?” 周昂就道:“我为何非得是三大观的?我就不能是别的宗门的?” 那人当即嗤笑,“别扯了!绝无可能!难不成你是大慈恩寺的?但大慈恩寺可没有俗家弟子!你既然有头发,就一定是三大观的!唐国的三道一僧嘛,也就这四处宗门,有实力把弟子送进来!” 周昂又不说话了,管他理解成是默认还是别的什么。 过了一会儿,那人又道:“哎,你既然能被送进来历练,在你们观,也得算是年轻一代的杰出弟子了,待会儿咱们又是偷袭出手,你可别藏着掖着!” 顿了顿,他补充一句,“咱们这可是性命攸关,大家都得拿出绝活来!” 这个话题周昂感兴趣,就问他:“你觉得,这府里的管事,能是几品?” 那人沉默片刻,不无悲哀地道:“我猜……也不是猜,本来不该跟你说的,我们大玄真宗历年来积攒下来的情报,基本上可以确定,在这妖境里,能混到城主的,肯定都是大妖,一般都是五品了!甚至据说有几座特别大的城,都是妖王级别的坐镇!不过横野将军应该没那么厉害,它大概应该是五品。” “你照这个推,它手底下的司马,大概率是六品,不太可能是七品!七品的妖怪,还没有妖丹呢,应该不够资格做司马这种官。” “但是……你也别乐观,进来之前,不止是师兄们说过,师父也特意叮嘱过,说妖怪跟咱们修行者差不多,太多太多都是卡在七品上不去,尤其是在妖境里,这帮妖怪没有修行者做对手,可以放心的修炼,所以七品简直扎堆!” “据此,我觉得这府里可能很多妖怪都是七品!八品的可能都不大,那些卫士,起步至少也是八品,大概率也可能是七品!” “因为如果是九品,想都别想,他们连城都不可能进来,更别提成为妖卒了!” 说到这里,那人扭头看着周昂,有些谨慎,但还是没忍住,开口问:“哎,老弟,我看你面相,许是还没过二十岁呢吧?你……第几阶了?” 周昂看看他,“你呢?” 那人道:“我先问的你!” 周昂想了想,老实地道:“第八阶。” 黑暗中,那人的嘴角似乎抽了一下,有些不大好意思地道:“我也一样。” 说完了,他自嘲般地咧嘴笑笑,“咱俩刚才居然计划猎杀两个七品妖怪,还是在妖境的妖城里……” 黑暗中,周昂也咧嘴笑了笑,却是没说话。 对方忽然就彻底沉默了下来,且这一次沉默,居然一直到两人都感觉应该已经是下半夜了,他才终于再次开口说话。 “哎,老弟,能拜托你个事儿么?” “说。” “我要是回不去的话……我还有最后几个时辰的工夫了,要是这次的计划成不了,我就错过回去的时间了。你好歹还有三天的工夫,还能琢磨别的办法。所以……我要是回不去的话,能不能拜托你在回去之后,帮我给我的师门写封信?” “写什么?” “就写我在横野将军城里大杀四方,干掉了好几个六品的妖怪……反正怎么吹都行,只要别吹得太过火就行。也算是……给我点死后的面子吧!然后呢,我被发现,没有来得及逃出城去,最终死在城里了。你就写我临终之前曾经碰到过你,委托你帮我寄信,我柜子里还剩下三百多两银子呢,让他们都转给我家人。” 周昂沉吟片刻,道:“好!” 那人又沉默片刻,道:“我姓桑,名弘,桑树的桑,弘扬的弘,字大吉,大吉大利那个大吉!你的信就写给我就行!你们唐国长安那边,应该是就在大慈恩寺附近,有一家铺子,做胭脂水粉买卖的,把信给他们。” “好!” *** 求月票进前200名! 正文 第九十九章 诚心君子 寂静无声。 四周有些胧明,但十步之外却又仿佛有雾,叫人逐渐不能辨认,二三十步之外,甚至彻底变得视线混沌,只觉有薄薄的青色雾气婉转流动,却不辨牛马。 这就是妖境之内最典型的夜晚。 一队两名值夜的士卒没精打采地溜达过去了。 他们甚至一边走一边打哈欠,对路过的所有地方,看都不看一眼,似乎只是在着急于完成例行公事,然后能回去睡觉。 这叫周昂对于妖境之内妖怪们的管理能力,有了新的认识。 当然,不排除它们久居城内,极难被人类修行者中进来历练的人骚扰和侵袭到,久而久之,警惕心已经越来越少的缘故。 桑弘招了招手。 周昂的身体快如一道烟一样,飞快地飘了过去。 潜行一段,翻过一堵墙,桑弘指了指院子里的那两排房子,悄声道:“前面住的都是寻常仆从,后面那一排,住的应该是没有成亲的管事。” 周昂点头。 顿了顿,桑弘又说:“咱们必须一击必杀,一旦失手,或者发现不对,彼此都要及时示警,然后赶紧撤。咱们各跑各的。” 周昂又点头。 刚才有那样大把的时间,两人已经把可能会遇到的情况,都逐一讨论过,制定了应该算是比较详备的行动方案。 此时时间已经合适,绕行院中巡逻的士卒刚刚离开不久。 两人都不敢轻易动用术法,怕万一灵气的波动惊扰了住在附近的大能,因此落地之后,都弯了腰,猫儿一样贴着墙根,“飘”到了后面一排房屋前。 周昂的观想状态一直开着,没有发觉丝毫异常。 但他们才刚刚贴近那排房屋的窗下,周昂怀中的镜子便忽然微微热了起来。 周昂猜测,这应该是镜子已经察觉到了自己接下来的行动的危险之处。 两人选定了其中的一间。 这一片建筑,应该就是专门建了来给府中的管事、仆役们居住的,都是一间一间的单间,有点类似周昂后世常见的公寓房,只不过都是在平地上。 侧耳倾听,房内呼噜正响,而且的确是只有这一个声音。 窗下的两人彼此点了点头。 桑弘从怀中摸出匕首,周昂也握紧了手里的“桃夭”。 不知道是否错觉,周昂感觉镜子好像更热了一些——应该是因为距离目标更近了些。而根据桑弘桑大吉的说法,这府上的管事,应该多在七品八品。对于两个只有第八阶的修行者而言,自然堪称强敌。 桑弘的身体忽然凭空消失。 刚才两人议定,两人选定目标之后,分两次行动,第一次桑弘出手,周昂望风,第二次则反过来——虽然同为人类,在这妖境之内,天然的就是朋友,但两人不但分属两国两宗,彼此更是初识,是以还是彼此都默契地以这种程度的配合为主。说到底其实还是看各自的水平。 桑弘的身体仅仅消失片刻之后,周昂的观想状态就立刻发现,房间内有有一道禁制被打出来,一下短暂的灵气流动之后,房间内的一切声响,当即消失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周昂却忽然觉得怀中的镜子一下变得更热了。 这可不大对! 周昂第一时间想到,莫非屋子里的人醒了,而桑弘正在遭遇反击? 但很快,他就有了更多的想法——近乎下意识地,他直接从镜子处调用了一部分力量,甚至做好了及时撤退的准备。 有了镜子的力量协助,一个第八阶修行者布下的禁制,显然不堪一击,周昂很快就察觉到了房间内的情形——桑弘的动作极快,就在周昂的“视线”穿透了房间的禁制的时候,便正好感觉到一股洪流在房间内骤然涌起。 他们交手了! 偷袭失败! 周昂的心忽然就提了起来。 他先是顺手把“桃夭”拔出来,同时下意识地确认了一下召唤珊瑚剑的那道符的存在——但就在这个时候,镜子忽然变得烫热起来。 周昂心中暗道一声“不好”,顿时打起了十二分的注意力。 禁制忽然被破掉了。 周昂想都没想,便用“桃夭”内蕴含的力量,直接封锁了这间房屋内的气流。 房间内打斗的声音被及时地封锁住了。 但灵气的波动,周昂却暂时封锁不住——他甚至不知道现在房间内到底是什么情况。 但犹豫片刻,他却还是小心地推开门,一步迈了进去。 “夜能视物”之下,他清楚地看到,房间内的一人一妖正缠斗在一起。 那妖怪胸口已经被刺伤,一片洇红。 但桑弘也已经相当狼狈——第八阶修行者的肉搏能力,或许对上九品妖怪的时候,还能多多少少有一点优势,但对上同品阶的妖怪,却几乎是毫无优势。 一进入房屋,那妖怪的暴喝连连,顿时入耳。 “凝滞!” 那妖怪不知几品,但打斗之中,却被忽如其来的干扰,一下子给定在了那里。 “噗”的一声,桑弘当时得手,手中的匕首再次刺中了那妖怪。 但几乎是在匕首入体的那一刹那,妖怪便已经挣脱了“凝滞”的束缚,那本已失速的一拳,又迅速挥到。 桑弘来不及拔出匕首,顺势仓皇地退开。 此时周昂已经完成了对房间的禁制和封锁,且迅疾地扑了上去。 坚持不懈的每日炼体,在本身晋升为第八阶修行者之后,周昂单纯身体本身的能量,已非往日可比。 “凝滞!” 那妖怪的身形顿时再次为之一滞,但与此同时,周昂忽然感觉脑子猛地一下刺痛——忽然到来的攻击,让周昂的身体几乎不受控制地一个踉跄,下意识地就要抬手抱头,但眼角的余光注意到那妖怪正在飞速靠近,他还是强行往旁边一闪。 这个时候,房间内忽然火光一闪。 周昂那剧烈的头痛,顷刻间消失,只残余一些痛感,叫他知道刚才的那种令人恨不得撞墙的剧痛,并非幻觉。 这妖怪不会有妖丹了吧? 周昂心中闪过一抹苦涩——这才只是两人计划中的第一个妖怪! 身体狼狈避开妖怪一击的同时,周昂注意到,是桑弘使用了一张符,破开了那妖怪的法术。 忽然房间内场景一下迷乱,落在那妖怪眼中,周昂和桑弘的位置忽然变动到了别的地方,但此刻先后两次被匕首刺中,它剧痛之下早已暴怒,顾不得分辨什么,猛地扯下自己胸口的匕首,直接扔了过去。 与此同时,他大吼一声,冲另外一个扑了过去。 但扑到一半,它的身体再次忽然一滞,一把匕首从身后刺断了它的肋骨,直插心脏! 这一次不再是伤及皮毛。 它的身体应激抽搐了两下,手臂下意识地想要向后挥动,却行到半路就无力地垂了下去——周昂猛地把匕首拔了出来。 血流如涌。 片刻后,那妖怪噗通一声跪下,身体无力地倒了下去。 那桑弘这才轻吐一口气,抬眼看了看周昂,眼神中有说不出的诧异。 察觉到这房间内的禁制还在,他不由地道:“老弟,我小瞧你了呀!” 周昂收起匕首,勉强笑了笑,道:“刚才我不该进来的,对吧?” 刚才进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这桑弘虽然貌似狼狈,但其实一直在稳稳地掌控着局面——刚才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使用一道符,化解了妖怪的精神攻击类法术,更是叫周昂意识到,这家伙的底牌还没掏干净呢! 事实上,从这个角度去往回推,周昂很快就明白了! 刚才那桑弘布下的禁制被破开之后,自己虽然及时的补上了“桃夭”内的气流封锁,但怎么可能衔接的那么完美,以至于一点声音都传不出去? 说白了,这桑弘在做戏给自己看! 想明白了这个,他心里能高兴的起来才叫怪了。 不过自始至终,这桑弘的表现,似乎都对自己是并无丝毫恶意的,也仅仅只是试探,看样子是想逼出自己的真实实力而已,所以周昂才没有跟他翻脸。 毕竟这里是妖境之内,人家非要留三分提防,也不能说不合情理。 此时,桑弘脸上闪过一抹尴尬,但很快,他就笑嘻嘻地道:“如此也好,你我也算共患难了,大家也都基本上闹清楚了彼此的实力,如此以后才更无嫌隙!” 周昂面无表情,一边收起“桃夭”,一边在那妖怪的尸体旁蹲下。 那桑弘笑嘻嘻地凑过来,连连拱手,道:“老弟莫恼,莫恼!我给你赔罪还不行吗?老弟貌似谨慎,却是一等一的热心肠,真诚心君子也!你我初初相识,远隔两国,本该相互提防才是正理,但老弟一旦发现我有危险,当即入内相救,实在是叫我汗颜无地!这绝对是我老桑的不是!” 说话间,他也到妖怪尸体旁蹲下了,脸上仍是笑嘻嘻地,赔着不是,道:“老弟,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万望原谅则个!” 周昂抬头看他,脸上似笑非笑,问:“这么说,想必什么大玄真宗啦,什么天亮必须得出去之类的,也都是假的喽?” 桑弘闻言,脸上顿时又露出一抹尴尬。 *** 求月票!求月票!求月票! 正文 第一百章 生意 一道禁制隔绝内外。 但这里显然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谈话的地方。 只是在等待那妖怪现出原形、吐出妖丹的工夫,桑弘加快了语速地解释道:“实话不瞒兄弟,我的确是汉国人,也的确名桑弘,字大吉,就连大玄真宗弟子这个话,也不算是欺骗老弟你,只不过,一年多之前,我就已经被逐出门墙了。说是大玄真宗的弟子,其实是个弃徒。” 他说话的工夫,那妖怪倒地之后,已经变化成一只毛色苍黄的大狼。 周昂拨开耳朵瞟了一眼,赫然是一只七品的妖怪。 那就是不会有妖丹,而应该是妖元了。 联想到刚才自己动手最终击杀这只妖怪的时候,它的判断、反应等等,已经明显达不到一只七品妖怪该有的层级,就更是不难猜出,其实在自己进来之前,这桑弘桑大吉其实已经稳操胜券了。 即便是加上可能一开始有些偷袭得手的因素,这桑弘的实力,也觉不会像他自己此前所说的那样,是什么第八阶。 “哦?弃徒?那你为何还能出现在妖境?” “嘿嘿,呃……这个我自然有自己的办法。” 周昂抬头瞥他一眼,不说话,仍旧盯着那大狼,等待它的妖元离体。 桑弘犹豫了一下,道:“好吧,其实……被逐出门墙之后,我就加入了天元盟。我之所以能进来,是跟着天元盟的人进来的。” “嗯?天元盟?” “老弟没听说过?其实就是我们汉国的一个专门以猎杀和贩售妖尸、妖元、妖丹,反正是有关妖怪的一切的一个组织。我们这个组织偏松散,但却也是有大宗师坐镇的,在妖境之内,也有我们自己的坐标。” “坐标?” “你也不知道?真是邪门,你的宗门是不是也太……算了,你应该知道,只有达到半仙之体的修行者,才有能力短暂地打开妖境的壁界,并且设定自己的坐标,以便于下次悄无声息的潜入。其实妖王们进出咱们人间界,也是一样的。” 周昂缓缓点头。 此时那狼妖尸体内,渐渐有一团氤氲的雾气浮起来。 果然是妖元。 周昂犹豫了一下,内心有着片刻的小小斗争,最终却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向桑弘,道:“收起来吧,主要是你杀的!” 桑弘愣了一下,看看周昂,倒是没有犹豫,果断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子来,拔开木塞,右手做个手势、虚虚一招,便把那漂浮起来的妖元引了过来。 等它进了瓶子,桑弘果断地设下禁制,将妖元封死在瓶内,但他随后却把瓶子递了过来,对周昂道:“老弟既然说是我的,那就是我的,现在我把它送给老弟你,权当是老哥我给你赔不是了,你看如何?” 周昂笑笑,道:“不必了,你既然是有组织的,想必每次进来都是有任务的。所以,还是你自己留着吧,我就算想要这东西,也完全可以自己杀!” 那桑弘闻言“嘿嘿”地笑了两声,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把东西收回去,纳入怀中,然后才很不好意思地道:“老弟虽为人诚心笃厚,但思路实在敏锐。” 顿了顿,他道:“一旦进入六品,再进来妖境就风险极大,一不留神就会被妖王和大妖们捕捉到气机,从而被围杀。我们天元盟虽然也有几位半仙,大宗师更是位居真仙,自然可以轻松进入这妖境,但他们一旦进来,引来的围杀只会更强,所以像我这样的修行者,作用就格外的大了!” “不瞒老弟你,再收了这份妖元,我老桑这次进来就算是保本,够交租子的了,接下来的收获,无论多少,都是我自己的!” 说话间,他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一个小葫芦,口中咕哝一声,拔下塞子,随后便伸出手,向着那地上狼妖的尸体,五指箕张,虚空里一抓。 顷刻间,那狼妖的妖尸便急剧地缩小,飞速地被吸进了葫芦里。 扣上塞子,收起葫芦,那桑弘一脸满足的模样,笑道:“好了,现在我老桑完事儿了,接下来,兄弟你要怎么动手,我老桑绝不藏拙,一定全力助你!” 周昂笑笑,道:“好啊,那我就先谢过了。不过……我对你方才说的坐标,倒是挺感兴趣的!坐标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周昂而言,接下来能猎杀妖怪之类的,反倒是小事一桩。因为有了镜子的帮助,要进出这妖境,对自己而言,是浑不费力的事情。 而只要能自由进出,在一个到处都有妖怪的地方,妖怪又能算什么稀罕的东西呢?充其量只是要费心力气与心思去猎杀罢了! 反倒是这桑弘口中透漏出的一些讯息,让周昂更感兴趣一些。 此时那桑弘闻言,倒是没有丝毫要吊人胃口的意思,当即便回答道:“你要问我坐标是什么,我也不懂,我只是知道,到了半仙之体,就有能力发现这妖境的存在,也有能力进到这里来,到那个时候,大抵便如同他们可以自由地漫游天地差不多吧?所谓缩地成寸,总不能是真的缩地成寸?我猜也是坐标。” “哦……” 尽管桑弘这番话里颇多猜测之词,但周昂还是听得恍然大悟。 只听那桑弘又继续道:“只是据说要在这里维持一个坐标,是一笔不小的消耗,因此即便是半仙之体,也顶多只敢在这妖境内留下一个自己的坐标,以供进出之用,到了真仙之境,就可以有大约两三个不等了。” “当然,修行者们在这里留下坐标,妖王们也不会傻看着,等着外头像咱们这样的修行者进来肆意猎杀它们的徒子徒孙,所以,这妖境之内的妖王们,也一直都在尽力地寻找坐标,一旦找到,就会立刻清除。” “而被清除掉坐标,据说对于半仙之体都会是一种相当不小的打击,并且再次进入,又需要耗费相当大的力气。但这还不算什么,据说有法力滔天的天妖,一旦发现坐标的存在,竟能利用这种坐标,追溯到修行者本人。” “这就实在是很危险了!” “也正因此,事实上绝大多数的半仙,都并不敢把坐标长期留在妖境之内,一般都是进来之后,锁定坐标,随后把人接进来而已。当他们退出的时候,往往就会随手抹去坐标,以防被妖境追踪出去。”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艺高人胆大到连天妖的追踪都不怕的程度,事实上连真仙们都不太敢把自己的坐标长期留在妖境里。这也就导致,其实每一次进来,都是很费力气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各大门派,哪怕是像我原来的师门大玄真宗那样,天下一顶一的大宗门,也只能每年有那么几次,少量送一些弟子进来历练的缘故了!” “无他,哪怕对半仙和真仙们来说,每次破开壁界的耗损也实在是太大了!” ………… 这桑弘虽然一开始很谨慎,甚至有些狡诈,但真的发现周昂的为人之后,反倒是意想不到的坦诚,倾心结交的姿态,不似作伪。 基本上周昂对什么感兴趣,他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据他所言,他所在的天元盟,其实是一个很松散的地下修行者组织,作为这家组织的成员之一,桑弘对于天元盟却并没有什么义务,自然也完全不听从天元盟的号令。他平常相当自由,只是在每次天元盟要打开妖境的壁界,派人进来猎杀妖怪的时候,会报名参加。 一旦被选中,他就会被送入妖境,并且在约好的时间,再被天元盟的大宗师给拉回到人间界。而作为回报,也即他口中所说的“租子”,他每次进入,需要向天元盟缴纳事先约定好的一定数目的收获。 另外,据说多余的收获,天元盟也以高价收购。 说白了,天元盟做的就是这一道生意。 据桑弘所说,最近这些年来,天元盟就凭这一手,在汉国国都洛阳,乃至于在整个汉国的地下修行者中,都颇有影响力。 一时之间,周昂倒是不知道该如何定义像天元盟这样的组织了。 说他们是邪派,显然不是,他们以猎杀妖怪为目标,是完全符合修行者的本义的,但你要说他们是什么正经的组织吧,又好像算不上。 在周昂看来,他们像商人反倒是多过像修行者了。 只不过他们做的,是修行者的生意而已。 既然是生意,猎杀的对象又是人类的天敌,则既不违法,又难言高尚,自然也就无所谓善恶了。 ………… 仗着有禁制在,彼此的交谈不虞为外界所知,两人就在这被战斗摧残得不轻的斗室之内交谈了好一阵子。 周昂自觉收获极大。 但这里毕竟是危险之地,周昂大约地了解了一些自己特别感兴趣的问题,便不再多问。 当两人按下话头,周昂解除了这房间的禁制,那桑弘当即便又掏出一张符,随着他的轻轻一抖,那符当即无火自燃,顷刻间便抹去了这房间内刚才发生的一切,叫那些妖怪们追溯不能。 *** 求月票!求月票!求月票! 正文 第一〇一章 疾杀! 两人这一次的狩猎行动,貌似中间差点就出了岔子,但事后去看,无论过程还是结果,其实都算是接近完美。 接下来该轮到周昂狩猎了。 按说周昂完全可以如法炮制,而事实上,刚才的例子也说明了,这样趁着妖怪睡着的工夫发动偷袭,的确是更容易得手。 但这个时候,周昂的痛点就一下子又来了——他到现在都不会穿墙术! 于是,他只好在桑弘略带讶异的目光中,很羞赧地抬手轻轻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的妖怪居然没醒。 这可就太好办了! 随着自己创造的小法术随手施展,整座房间都被封闭了起来。 “桃夭”在手,周昂悄悄摸到床前,只稍稍打望一眼,便确定了位置,随即他心中默念一声“凝滞”,以防对方猝然惊醒,随后便是一匕狠狠刺下。 那床上的妖怪霍然瞪大了眼睛,但却受困于“凝滞”,一时间根本无从反应,而接下来,它已经没有力气和时间去反应了。 这袭杀……顺利到叫周昂都不敢置信。 片刻后,眼看这妖怪气绝,周昂拔出匕首,静等着对方的化形术失效,蜕变成了一只黑灰色的野猪。 然而叫周昂失望的是,这家伙却并没有妖元浮起来。 周昂等了片刻,诧异地拿匕首拨开对方的耳朵,瞥了一眼那耳后,却见是七品妖怪无疑——旋即他才想起来,妖元真的并不是必备的。 不得不说有些失望。 周昂犹豫片刻,一边想着这野猪体型不小,估计不好拿,一边却又忍不住生出另外一个想法来:这杀起来也太顺利了,自己要不要再寻一个屋子下手? 他正想着,忽然感知到自己设下的禁制被触发,忽然回头,却见桑弘已经出现在房间里,小声道:“有人!” 周昂吃了一惊,哪里还有心思去想别的,当下便同桑弘一道,藏身在虚掩的门后,顺着门缝向外看——果然就见有两个人一边走一边比比划划地聊着天,正冲这边的一排房屋走过来。 两人本来屏息以待,但却发现那两人竟是直奔另外一间房而去! 而那间房,赫然正是周昂和桑弘刚才联手击杀了那只狼妖管事的房间! “不好!” 两人心中几乎同时冒出这个想法来。 彼此对视一眼,且各自心中纷纷闪过各种计划。 趁夜袭杀之时,自然轻松,但那是因为对方生活在这样的一座全都是妖怪聚居的大城里,而且这里有规矩、有王法,使得它们近乎失去了警惕之心。在彼辈毫无防备之下,要得手当然不难。 但如果彼此真的当面对战,面对这帮至少七品的妖怪,无论周昂还是桑弘,可都没有什么必胜的把握! 更关键的是——这里是妖城! 一旦闹出一丁点动静来,等待着两个人的,就很有可能会是几十几百妖怪的集体包围或追杀!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对视一眼的工夫,约莫半秒钟都不到,周昂一抬手,悄无声息地取消了这屋子里的禁制,以防那两只妖怪靠近之后会察觉到这道禁制。 而与此同时,为了防止屋子里此刻浓重的血腥气外泄,周昂又紧急以“桃夭”内的力量,封锁了这房间内的气流。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桑弘打了个手势。 他的大拇指往那边的房屋一指,同时作势两只拳头从两边往中间一怼。 周昂无声点头。 下一刻,桑弘的身体忽然就凭空消失了。 而周昂又将刚收起来的“桃夭”拔了出来。 与此同时,他摸到腰囊内的那道符,将它取出来,塞进了袖子里。 禁制一旦撤销,院中边走边说的两只妖怪的对话声,立时就传了过来—— “这如何又怪到我身上?不与你说了,你我只叫了老狼起来,一同去回本!” “只恐老狼也不是胜手!俺与你说……且住,吾怎么觉得有些不大对?” “哪里不对?” 就在这个时候,周昂及时的收回目光,缩回了脑袋,但他依然能清楚地感知到,似乎有一抹视线,直接便落到了自己所在的房间这里了。 “这只妖怪的感觉实在敏锐!怕是要遭!” 周昂心里这么想着,就听见外面那只妖怪道:“吾刚才忽然觉得,怎么有些不大对的样子?这院子里……” 另外一只不耐烦起来,“你是输傻了吧?” “你才输傻了!” 脚步声终于再次传来。 周昂遥遥地根据两人的脚步声,推断两人已经到了那狼妖的门前,不由得当即屏住了呼吸,握紧了手中匕首。 砰地一声传来! 周昂当即轻巧地拉开门,一纵而起! 想想都知道,那狼妖房间里的血腥气,只要被推开门,就是绝对无法遮掩的。因此桑弘只会选择在对方推开门的一刹那,猝起暴击! 闪身出门且一跃而起的瞬间,周昂清楚地看到,那桑弘竟真的是第一下就击中了当头的那只妖怪,而第二只妖怪还在愣神中,正在下意识地闪躲,为的也仅仅只是避开自己同伴的撞击而已。 机不可失! 这个时候,一把短短的匕首实在是不敷使用。 但周昂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用一张符把珊瑚剑召唤进来,因此绝不敢浪费这稍纵即逝的战机去尝试。 他只是把自己的实力发挥到了极致,直奔那闪躲中的家伙。 那妖怪却居然正好半转过身体,眼角余光也正好及时的捕捉到了一抹残影。 忽然,那一抹残影似乎是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壁上,无声地破碎了。 这来自对方仓促之下施展的妖法——“屏障”! 但它阻挡的,却只是周昂的一道幻影而已! 与此同时,另外一个周昂忽然就已经出现在那妖怪的身侧,不但身体飞速地逼近,手中匕首更是直奔对方心窝。 对方似要闪躲,动作却忽然僵硬了一下。 噗的一声,匕首刺了进去,但对方却已经摆脱了“凝滞”的束缚,一拳径直地击向了周昂的颈侧——这一下的力量,即便明显只是仓促的反击,却依然是如此之大,尽管紧急之中,周昂已经抬起手臂格挡,但几乎是在被击中的那一刹那,他根本无力拔出匕首,整个人便已经倒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伴着“咔嚓”一声传来,周昂蓦然感觉到一股剧痛,当时便知道,自己的手臂竟是被对方这一下反击,给直接打断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身体刚刚飞起,手中却有一道符忽然一亮。 下一刻,他的胳膊忽然完好如初。 但对方的身体上却蓦地亮起一簇细小的光芒——周昂忽然捕捉到一抹一闪即逝的信息。 不需要去观察结果,他直觉地便知道,这是来自刚才那道符的反馈! 那道符成功了,却也失败了。 它让自己的身体复原如初,但却在作用到对方身上的时候,因为对方已经事先有了提防,而自己这个制符的修行者水准又太低,因此被对方直接破掉了。 所以,它成功了一半。 作为制作者,自己并不会遭到这种失败的反噬,但作为使用者,自己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一点比较细微的反噬。 “嗷呜……” 终于有第一道吼声撕裂了这安静的夜。 周昂的身体砰地一声落地,却是触地即起,随着他手中的一道符瞬间亮起,下一刻,一道暗红的长剑忽然凭空出现。 周昂身在半空一把抓住,顿时信心大增。 但很快,他却迎头撞上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不但应声坠下,还险些被自己手里的珊瑚剑割断了脖子。 但与此同时,那胸口仍带着匕首的妖怪,却在踉跄了几步之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它口中“呵……呵……”了两声,口中已经有鲜血漫溢出来,那凶狠暴戾之极的眼睛,也渐渐黯淡了下去。 但与此同时,同处一座庭院之内的另外几间房屋内,已经有暴喝声响起来了。 这个时候,一路暴起追击的桑弘已经再次得手一招,对方虽然暴喝连连,却苦于从一开始处于劣势,此刻只能被动挨打和闪躲。 忽然,他的手里也亮起了一道符。 伴随着这道符的亮起,正在破门而出的几只妖怪的动作,都是不由得为之一滞——他忽然扭头,对周昂道:“分开跑!各寻生路,莫要回顾!” “你我兄弟有缘再见!” 这个时候,当然硬抗不起了。 “好!” 周昂扭头瞥了一眼院中的那三只大水缸,但犹豫了一下,还是纵身一跃,似要蹿上屋顶,从房顶逃走。 与此同时,那桑弘仗着自己正占上风,一击得手之后再不犹豫,直接拧身往另外的方向疾掠而去。 “吼……” 一道硕大的身影飞速掠起,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抓向周昂的腿,看样子是试图把他从半空中拉下来。 它跃起的速度极快,周昂身在半空,只能奋力地向下挥出一剑。 那妖怪显然怒极,也自信之极,竟是不闪不避,大手仍是奋力地向上抓起。这一刻,周昂直觉地感觉到,它似乎能够一把抓住自己的剑! 但与此同时,一块体积硕大的石头竟凭空出现,劈头砸下。 那人虎吼一声,无奈地一拳打向石头。 砰的一声巨响,如同爆炸一般。 那体积足有好几个立方,重量估摸也有好几吨的巨大青石,竟被它一拳打爆,登时间碎石飞溅。 但这个时候,它却也只能无奈地坠落下去,错过了抓住周昂的关键时机。 于是周昂就在那碎石飞溅之中,一跃上了房顶。 而就在这院子后面的不远处,却好便有一条小河,曲曲弯弯地通向这司马府后花园的小小湖泊。 当身后另外两只追着周昂的妖怪也已经一跃飞上房顶的时候,周昂已经过了屋脊,脚底在屋脊上一踹,他根本不给追自己的妖怪们留下丝毫的机会,当即身体飞起,向着下面的小河扑了下去。 ………… 匆忙间已经越过了好几座院子,抓住片刻的时间回望的工夫,桑弘发现自己吸引了足足四个追捕者,而各处院子里的妖怪们,此刻都已经被惊醒,可想而知,要不了多大会儿,自己将会面临至少几十只妖怪的围剿了。 甚至,这个时候,这座司马府的主人,估计也已经被惊动了! 扭头向那刚才两人合作杀妖的院子回望一眼,他眼底的神情不由得为之一黯,心中默默地想到,“周兄弟,希望你能逃出去吧,老哥真的就只有这点本事,对不住你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一个侧身,向旁边一躲,避开来自背后的可能的攻击,同时扬声大笑,“哈哈哈……就只有你们几个吗?不够大爷杀的呀!姓马的呢?去叫你们那位司马老爷来,大爷这次来,就是奔着他来的!” 他这边一喊,在夜里远远传开,顿时有许多妖怪怒吼着,纷纷被吸引到了这边来——甚至就连那边,亲眼看着周昂一跃入水之后,明明小河清浅,却偏偏不见了他丝毫踪影的妖怪,也是被刺激地吼叫连连。 其中一只妖怪怒吼一声,“他们一定都是人类!竟敢入咱们妖城,定是跑不掉的!你在这边找,吾去先杀了那个人类!” 说完了便一怒而起,也直奔桑弘的大笑之处而去了。 但是,就在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妖怪奔自己的方向而来之后,那桑弘却根本就不敢稍停,再次向前飞奔片刻,眼看各处涌出的妖怪马上就要把所有的去路都给堵死了,当下他从怀里摸出一块小巧的椭圆形琥珀来。 “尔等蠢物,速去叫了那匹马来!哈哈哈哈……” “吼……” “杀了他!” 啪的一声,琥珀被捏碎。 倏然间一道光影闪现,就在已经有超过二十只妖怪形成的合围圈内,桑弘的身影,伴着他的大笑,忽然消失了。 众妖怪愕然片刻,顿时便纷纷地怒吼连连。 而就在这个时候,刚才两人联手杀妖的庭院里,那三只并排放在庭院中的大水缸的其中一个盛满了水的大缸里,却有一个人悄悄地探头出来。 发现庭院里的妖怪此刻已经走了个一空,他当即一跃而出,直奔地上的那只野雉的妖尸而去。 一把拔出“桃夭”,四下里看,却发现它的妖元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当下的时间已经根本容不得他多做思考,顺手拎起它的妖尸,他一个疾掠,闪身便进了那猪妖所在房间。 而当他一手拎着野雉,一手抓住了那猪妖的后腿的时候,却又忽然犹豫了一下,丢下它们,就要再次出门。 但将要出门的那一瞬间,他却又站住,伫立片刻,最终他还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桑兄,希望你已经跑出去了!有缘再见!” *** 写的多了点,所以更晚了! 求月票! 正文 第一〇二章 收获 月光熹微。 漆黑的房间内,忽然有一抹光影扭动,片刻之后,周昂出现在了他离开时的地方——随后便是“砰”的一声闷响,却是一只灰中带黑的野猪,落到了地上。 叮叮当当,把手里的长剑和匕首都随意丢到地上,周昂松了口气,随后手指一捻,室内的蜡烛忽然就无火自燃。 片刻之后,烛光大亮,整个房间变得明亮了起来。 刚才那一番鹰起雀落一般迅速的战斗和逃亡,虽然过程极为短暂,但对手们所带来的压力,却毫无疑问是周昂生平至今最大的一次。 也因此,给他带来的消耗是着实的不少。 不过好在,此时自己已经平安回来了。 那猪妖和雉妖的妖尸,还在不断地洇洇流出血来,周昂顺手捏个法诀,将它们都暂且封印住,这种封印虽不甚讲究,甚至伸手翻动一下就会打破,但暂时用来无妨,一来阻止血腥气的蔓延,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二来减缓它们的朽坏。 做完这一切,周昂很快找了一块细布来,拿起自己的珊瑚剑,细细擦拭一遍,然后又把“桃夭”上的血迹细心地擦掉,这才又重新都收起来。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周昂才真正的得以松一口气,也才有心思把目光重新转到那猪妖和雉妖的妖尸上去。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有心思去翻检那只野雉妖的妖尸——其实他还蛮好奇的,狐妖狗妖熊妖等等,耳后有一根两根三根不等的特殊长毛,可供辨认品阶,但这野雉说白了就是野鸡而已,它的身上莫非还能长出跟狐妖它们类似的毛? 结果翻过去一看,那通体以红黑黄三色羽毛为主的野雉妖的颈侧,竟有两根洁白洁白的羽毛——它一看就知道与寻常的羽毛绝不相同。 也就是说,这是一只八品的雉妖。 回想起刚才这雉妖在猝然遇到攻击时所爆发出的惊人实力,周昂满足地叹息了一声之余,自觉这野雉妖虽然只是八品,但杀死它所带来的满足感和成就感,却是扎扎实实地远超那只七品的猪妖! 只是随后他却又忽然忍不住想到:虽然被圈禁在妖境之内,使得很多妖怪都失去了在自然环境下,或者是在人间界时候的警惕,但它们的实力,却依然是如此的强悍。如果彼此公平对决,自己还真未必有把握拿得下这只野雉妖。 但旋即他又想到:这世上哪里有什么真正公平的对决呢? 不是你狩猎我,就是我狩猎你! 易地而处,难道对方会因为自己当时有点拉肚子导致体力不支,就放过自己,等自己拉肚子好了再出手? 纯属无稽之谈! 这么一想,他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等他从这遐想中回过神来,盘点自己的收获,觉得这一趟进入妖境,虽然惊险不断,而且竟是足足耗去了整一日一夜的工夫,但收获也算不小。 尤其是从那桑弘口中,得知了不少自己很感兴趣却暂时无处得知的信息,等于算是帮自己打开了真正去了解妖境的一扇大门。 当然,比较遗憾的是,最后大家分开、自己回到人间界,实在也是太过仓促和狼狈了一些,到现在自己也不知道桑弘的情况怎么样了。 只是根据他是一个多次进出妖境,甚至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是一个专职猎人的角度去推测,他应该是有着自己的自保法门,所以虽有担心,但相信他应该能顺利地逃脱此厄。 另外……这一次倒是收获了两只妖尸不假,但居然连一份妖元都未得到,也算是殊为遗憾的一件事了。 不过这些事情都不着急,反正自己进出妖境还算随意,既不像那些大宗门的弟子一样,进出的机会极为难得,也不需要像桑弘那样,需要像某个组织交纳一大笔“租子”,才能得到机会。 所以,想要什么,以后再进去就是了。 只是有一点,叫周昂一旦放松下来,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跟镜子沟通一下——“镜子兄,那桑弘所说的坐标,不知道你听到了没有?”周昂掏出镜子,对它道。 镜子毫无反应。 “你带我进去,也是用坐标定位的吗?” “那下次送我进去,可不可以不要选那么高难度的坐标?下次就还送我去此前那次的地点可以吗?就是狗妖和獾妖那个村子?” “我的确是想进去猎杀妖怪,但我不想要那么高难度的副本啊!” 一如预想,镜子连一点反馈都没有。 最后依然如故,还是周昂在自言自语了一番之后,无奈地把镜子又收了起来。 ………… 天色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周昂把外裳换过,估摸着已经到了坊门打开的时候,便收拾好东西,把那两只妖尸,并自己的珊瑚剑,也都留在房内,便施施然出了门。 等回到归德坊拍门,陆春生打开门来一看,竟是周昂回来了,顿时露出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少爷你可算回来了!” 旋即一边让开大门,等周昂进来了,欢喜地跑去后院的门口往里报喜,一边又赶紧回头,招呼陆进给周昂打水。 大个子陆进打了水来的工夫,后院的周蔡氏、小丫头周子和,和陆进他妈陆袁氏,都已经纷纷来到了前院。 周昂这一走就是一天一夜,此前却没有留下丝毫消息,而且陆进回来一说,周昂也并未去县祝衙门,自然不免叫家里人格外担心,还以为周昂出了什么事情。 此刻人已回来,周昂寻了个理由,解释自己有些特殊任务要去做,好歹叫内宅之人逐渐放下了心来。但周蔡氏还是叮嘱他:“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你是官家的人,我也无法拦你,只你出门之前,好歹总要留个口信与我!” 周昂闻言认真地应了,又一再安抚、保证,周蔡氏这才去了惊忧,脸上露出些喜色来,又带着周子和回后面洗漱去了。 这边周昂洗了把脸之后坐下,却是把陆进叫过来,问起了昨天一天衙门里的情况。 *** 对不住更晚了。 年关临近,各种各样的事情一下子就开始多了起来,人情礼往啊,老同学回来了,等等之类,不可避免,所以,接下来这段时间,更新时间不稳定,甚至有可能哪天喝大了没写出来等等,实属难免,在此提前恭请诸位读者大大体谅、海涵一二! 小刀多谢了! 正文 第一〇三章 善! 上午,陆进依然自己一个人去了县祝衙门。 他可不像自己的家主周昂,可以一天里只上半天班,而且就这半天班,他不来也没人说什么,别说上官不问了,就连同僚们也都不以为意。 更有甚者,他就这么弄,中秋节的福利依然是整个衙门的第二档。 只稍稍略次于县祝高靖一人而已。 但那是因为他的重要性,和对整个衙门的贡献,丝毫都不会因为他的缺班而受到影响——单说贡献,自他入职县祝衙门以来,甚至是超越了其他所有人的。有好几个月,整个县祝衙门的功绩其实都是他自己占大头,甚至是独占! 而且他还特别愿意分润自己的功劳给所有同事! 这种情况下,别说他过去基本上都是每天中午准时来衙门了,就算他一直不来,同僚们也只有念他的好的份儿,谁也不会有什么不满。 对于这些,陆进作为门人,只是满满的骄傲,一个作为周氏门下之人的骄傲,却一点都不羡慕——那是能羡慕得来的吗? 那妖怪是好找啊,还是好杀啊? 谁都知道就在此刻,就在翎州城里,就必有妖怪,不可能一只都没有,有能耐你去找出来呀! 再说了,就算是那只八品的熊妖得了失心疯了,自己跑到县祝衙门里了,剑给你,你上呀,你能靠自己杀死它吗? 这根本就是羡慕不来的! 所以,陆进只是做好自己该做的那一份。 他作为官方修行者中的新进者,一来的确正在兴头上,对衙门里的各种事务都极为好奇、极为上心,二来对自己现在的身份、前途,得来倍觉感恩,极为珍惜,三来他性子里就带着一份憨厚诚恳,做事情唯恐不够用心用力,也唯恐对不住家主的这一番提携与拉扯,丢了他的人。 所以迟到早退之类,在他而言是绝无可能的。 就算不用留在衙门里值夜了,他每天也总是早早到,迟迟走,不拘上司处高靖杜仪等,有什么吩咐,他一定尽心竭力,就是其他的官方修行者同僚们,谁有什么事情要他搭把手,他也从不推拒,简直随叫随到,做事尽心尽力。 今天也是这样。 他来到县祝衙门的时候,门才刚打开,他也不善言辞,路过门口的时候,几个过去作为同僚,现在地位已经比他低了一截的看门小校冲他点头哈腰地问好,他都是亲热而又客气地憨笑着回应,等到了公事房,同僚们还一个都没来,他就一个人默默地挑开炉子,坐上水,然后开始打扫。 这些活儿,其实不必他来做。 县祝衙门有钱,仆役也不少,光是定点就在这座跨院里服侍的仆役,就足有五个人,洒扫庭除烧水倒茶的事情,都尽有仆役在呢。 但是,一来他从小被陆春生用棍子打着长起来的,早就习惯了手脚不闲,既然来了,就下意识地找活儿干。 二来他总觉得,自己现在虽然也有资格在这官方修行者们的公事房里拥有一席之地了,但那都是来自家主的提携。 事实上自己不但身无寸功,而且还大字不识,真的是并不够资格跟家主的那些同僚们并列——是的,虽然卫慈啊冯善啊方骏啊他们,并不会因为自己是出自周昂的门下,又是新进之人,而对自己有丝毫的瞧不上,但直到现在,他也始终都觉得,自己是真的不够资格他们并列的。 他觉得,那些人都是家主的同僚——或许高不了一级,但高半级总是有的。 所以呀,既然自己地位最低,做一些仆役该做的事情,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 过了不大会儿,陈翻果然就第二个来了。 他来了正好看到陆进的房间大扫除收尾,便不由笑道:“老陆你真是……我觉得我每天都已经尽量早来了,还是落在你屁股后头!” 在县祝衙门的官方修行者而言,他俩进来的时间不差前后,不但都是杜仪带出来、一脚跨进修行者门槛的,而且还都跟周昂关系密切,陈翻对周昂言必称大兄、毕恭毕敬,陆进则干脆是周昂的门人。所以,他俩其实是最能找到平等感觉的,平常时候,也算是最为投契。 然而陈翻是读书人出身,识文解字,颇有谈吐,但陆进却不善言辞。 他闻言也只是直起身来,憨憨地一笑,道:“我习惯早起了!在家也闲不住,吃过饭就来了。” 陈翻笑笑,问:“大兄可回家了?” 陆进点头,说:“他说他下午过来。” 陈翻颌首,见他还在忙活,反正知道劝说也没用,就干脆也伸手帮忙。如此两人把屋子扫了一遍,仆役们才陆续吃过早饭来了,见两位官老爷在干活,赶紧把东西接过来,往屋子里稍稍地撒一点水,又把那些书案逐一擦擦抹抹。 却好水烧开的工夫,其他人也就陆续的来了。 于是陆进和陈翻开始忙着给大家倒水、冲茶,有人随口问一句周昂可回家了,陆进依然是那样子的回答,说他下午过来,于是大家也就不再追问。 虽然周昂过去这段时间,每天下午必会过来,昨天偶尔缺勤,也没提前给个说法,是会叫同事们多少有些诧异的,却也无人在意。 一来大家不觉得他会遇到什么凶险,二来也不会有人介意他的缺勤。 很快,屋子里就坐满了人。 仆役们收拾完了,退下去了。 于是大家就又开启了闲扯模式——此前大家开会,高靖采纳大家的建议,做主定下了各种方略,又是城内加紧布控,又是城外多多巡走等等,大家都认真地去做了,但什么都弄了一遍,依然没有收获,无奈之下,大家还是只好撤回来,坐在在公事房里喝茶、闲聊、推牌九,等着案子自己出现,或者线人处的消息。 刘瑞来的偏晚。 一进屋他就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说:“刚才来的路上,碰到郡里那边一个认识的,好生得意对我说,‘这个月你们县祝衙门那边,怕是要打空票了吧?’,真是气死我也!” 所谓“打空票”,大家都明白,就是每个月的照例汇报的公文上,实在是没什么可写的,只能自己检讨——意思就是本月的工作业绩是零。 这当然是一种嘲讽! 不过县祝衙门跟郡祝衙门向来不怎么和睦,彼此争功、抢案子抢到快要开打的场面,也早就不是一次两次了,对于来自那边的嘲讽,只要不是被人当面说到自己脸上,就已经有了很强的耐受力了。 所以刘瑞这么说,屋子里的官方修行者们虽然也气愤,却更多的还是无奈,方骏就叹了口气,带着些不屑地说:“那帮鸟人,你别搭理他们,过去几个月,咱们衙门哪个月不是郡中翘楚?也就这个月打空票而已!他们又能好到哪里去?” 但卫慈闻言却皱着眉头,道:“不大对!此前也没听说郡里有什么斩获呀!按说大家要都是两手空空的话,他做什么来嘲讽你?” 他这话一说,大家都是一愣,旋即都明白过来了。 刘瑞更是一拍大腿,当即便道:“可说是呢!回来这一路,我先是气不忿,想着想着,就逐渐咂摸出来,估计昨天他们郡里有所斩获?” 离得近的,此时不免交换个眼神儿,彼此眼中都有些无奈加颓唐。 刘瑞自不可能编这方面的瞎话,所以,这个分析几乎是必中的了——方骏大约是最后一个明白过来的,无奈地皱着眉头,自嘲,“那完了!最迟不超过明天,郡里必然会下公文申斥了!这帮鸟人,每个来由都得找机会敲打咱们,何况如今这个情况?” 于是大家要么哀叹,要么无语。 陆进此刻坐在属于自己的最门口的地方,只是听着大家的对话,却并未参与进去——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这等场面也可以算是这公事房内的常态了。 一来郡县两级衙门不睦,彼此都有别苗头的心态在,偏偏郡里官大一级,只要占了上风就动辄公文申斥。 二来最近半年以来,县祝衙门几乎每个月的成绩都是优等中的优等,大家的心气儿都高高地提起来了,容不得不如人。 三来最近一段时间,衙门里又是陈翻陆进等人新进,又是刘瑞升了第八阶,而且方骏方伯驹也已经有了晋升的契机,目前只缺一份功绩来换取丹药,也刺激得大家都是干劲十足。 但偏偏这个时候,想尽了办法去找,却无奈一个妖怪都找不到,找不到妖怪,自然就拿不到功劳——屡挫之下,大家不免丧气。 果然,过了没多久,二堂那边就传来消息,郡祝衙门来人了。 当然是下公文来申斥来了! 公文自然拗口,但意思其实特别简单——这八月份都快过去了,你们的成绩单呢?你看看我们,昨天颇有斩获,拿下了一只八品的鼠妖!你们翎州县有十位官方修行者,一天天的都在干嘛!空食禄米不干事啊!要你们何用! 既然是公文,还是对整个县祝衙门的申斥,县祝衙门接了公文之后,当然要走流程,来对全体的官方修行者宣读一遍。 照例还是杜仪来干这份差事。 公文读罢,大家都气得不行。 对此,杜仪自然也是无奈,因此读罢之后,等大家发泄几句,他还是只得安抚,道:“也就是这一个月嘛,没事的,咱们下个月多多用心就是了。郡里毕竟是上司,此时有功在手,来封公文申斥一番,也属情理之中,都不必在意!” 大家虽然无奈,也只得凛然尊奉。 就在这个时候,杜仪要走,却又忽然想起来什么来似的,站下脚步,看向自始至终低头沉默的陆进,问:“阿进,子修兄昨日没来,你昨晚回家,可曾见他?” 陆进闻言不敢坐着答话,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摇头,道:“我家主人是今天早上回的家!” 杜仪愣了一下,旋即眼前一亮,“早上回来的?” 陆进点头,“早上。” 杜仪又问:“他昨天何时出的门?” 陆进想想,道:“早上吃过早饭!” 杜仪的眼睛越发亮了起来,问:“这么说,他走了一天一夜?” 陆进点头,“一天一夜。” 杜仪又问:“他回来可曾说自己做什么去了?” 陆进道:“他说是……公务。” “啪”的一声,是那边卫慈忽然拍案而起,旋即哈哈大笑。 “妙哉!妙哉!真不愧是子修啊!”他笑着说。 此时杜仪也已经笑了起来,冲陆进点点头,然后才对屋子里反应各个不一的众人道:“子义知我,亦颇知子修!” 这个时候,大家陆续都明白过来了,一个个或目瞪口呆,或满脸欣喜。 “不会吧?” “大抵应是如此!” “阿进,你家主人回家时,表情如何?他可曾说了什么?” “呃……表情……表情……轻松?他只是问了问昨日衙门里的情况,我一边说他一边点头,别的倒是没说什么。我临来之前,我家主人告诉我,他下午来!” “脸上带笑否?” “呃……带笑。” “神态轻松?” “呃……轻松。” “只说下午来?” “呃……是。” “善!” “善!” “美哉!” “每到事急,子修必然出手!” “确是如此!” “呃……诸位为何如此抵定?我大兄虽则厉害,但是,他也不一定是去猎妖了吧?诸位如何能凭陆兄只言片语就……” “哎!阿翻你有所不知!有所不知了!” “哈哈哈!老子要升第八阶啦!哈哈哈哈哈!” “子修是个严谨之人,行事必循法度,从不误事!岂有连个假都不请,就忽然不来的道理?以他的能为,整一日夜方回,定无空手之理!” “哈哈哈,你不用解释啊子义,等下午子修兄来了,彼辈自知!” ………… 一室欢腾,众皆欣欣然。 杜仪亦拊掌,一脸赞叹,待众人议论稍定,他道:“噫!我现在就回去写份草稿去,等子修兄下午一来,稍加改正,就可以报送郡里了!” 顿了顿,他道:“务求令长官们今天就能看见!” 众人闻言皆大笑称善! *** 周一,求几张推荐票压压心口! 正文 第一〇四章 妙哉! 近中午时分,周昂准点儿到了县祝衙门。 打卡,蹭午饭。 身后跟着一辆车,破毡布蒙在车上,叫人看不清装了什么。 周昂带路,陆春生仍旧是把车子赶到了衙门的侧门,从马厩那个方向进了衙门——消息一传过去,三分钟不到,这边车子也就刚停好,周昂一回头,发现所有人全都到了,除他之外的十个官方修行者,一个不落。 周昂一下子就全都明白了。 也不费话了,没必要寒暄什么,把陆春生打发到马厩那边去等着,看看院子里的仆役也都早就被远远地打发开,他直接就揭开了毡布。 硕大一只野猪! 灰白的底子,黑色的斑块,体型一看就精干而不肥硕。有獠牙,还不短,即便已经死了,七窍流血、胸口也是黑乎乎的一团污血,但一眼看过去就叫人知道,这野猪哪怕是没成精,也是大山深处足以跟吊睛白额虎硬撼的存在。 就是俩字:野,悍! 毡布一揭开,大家齐齐地倒吸一口凉气。 片刻之后,就开始乱纷纷地围上来。 方骏最是着急忙慌,惊叹于这只野猪妖的体型之大、体态之凶悍之余,第一个就抢着过去,扒拉开猪耳朵看了一眼。 这一看,他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 周围几个看见的,又是齐齐的倒吸一口凉气! “乖乖!” 冯善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声。 除了他之外,看清了猪耳朵后面那三根特殊的毛的人,竟再无人出声。 一时间,明明十几个人站这儿,偏偏气氛说不出沉默与吊诡。 这是一只七品妖怪的妖尸,而且还是一只体型如此硕大、连死了都自带几分凶悍的七品猪妖的妖尸,给它的天敌和对手们,所带来的天然的震撼。 高靖和杜仪也很快就过来看——看清的那一刻,两人也都是无语,高靖下意识地就挺直了脊背,紧紧地抿起了嘴唇,一脸肃然。 片刻后,他抬头看向周昂,那眼睛的光,复杂之极。 惊叹、羡慕、不能置信……等等等等。 最后才是一种询问的感觉。 周昂没等他说出来,笑了笑,道:“巧了!” 又是巧了! 高靖的嘴角抽了抽。 他本就不是那种没有容人之量的上司,周昂不但是他亲自引入县祝衙门的,最近几个月更是频频给他带来惊喜、带来功绩,他对周昂,绝对是信之、服之、宠之、纵之、重之、任之,这个时候,对于再次给自己带来惊喜的这位麾下大将,他当然不会有任何的不满。 只是……他也绝对不会相信“巧了”这种话! 方骏像个傻子一样,过了好大会儿才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却是忽然扭头看着周昂,道:“七品的这个……这大家伙……杀的时候什么感觉?” “什么什么感觉?没感觉呀!” “是不是……是不是……我是说……就好比你把一个小娘们摁那儿,特别好看,特别媚的那种,剥光了,摁那儿,你就啪啪的……是吧?到最后,那一下……对不对?是不是那种感觉?” 周昂无语。 众人皆笑。 大家这一笑,气氛渐渐就缓和过来了。 震惊虽则还是震惊,但初见之下的那种震撼的感觉,毕竟还是被冲淡了——毕竟大家都是官方修行者,妖尸见的是真不少。 但方骏见众人笑,反而着急了,“你们笑什么呀!我说的是真的?这……七品呀!这么大个儿,这得多厉害你们知道吗?” “不对,你们知道的呀!这是入他娘的七品的大猪啊!” 这下子没人笑了。 方骏这种震撼的感觉,众人又何尝没有呢? 妖怪妖尸都是见惯了是不假,就算是新进如陈翻陆进,此前也跟着见识到了众人击杀狼妖的过程,就算是比较废如卫慈,没什么本事亲自动手击杀妖怪,可妖尸也见过至少几十了,再说了,前不久周昂刚用这同样的一辆车拉来过一只熊,大家也都是见过的——当时也是都震撼的不行了! 然而,野猪,獠牙,强壮,凶悍,最关键的是,七品! 当这些元素凑到一起,饶是见惯了妖怪凶悍的他们,也是不由得不瞠目,不由得不震撼。 这个时候,近乎总结一般,杜仪道:“如此凶悍的妖怪,也就是子修敢独自当之,也能独力杀之了!” 众人皆下意识地随着颌首。 被杜仪这么夸,周昂反倒略有点不好意思,道:“这个真的是……” 憋了半天,他还是那俩字,“巧了!” 没人信他! 大家都呵呵一笑就罢。 当然,大家都不知道的是,面对大家此刻的震惊、赞叹、不能置信,等等诸般情绪,周昂是真的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的。 因为对他来说,当时杀死这只猪妖,是真的太轻松了! 如果没有后续的逃亡,单纯只说杀死这猪妖的过程,可能比屠户杀猪还要来的更加简单、更加从容。 但偏偏,他知道的,这个话绝对不能说! 独力杀死一只一看就凶悍的七品猪妖也就罢了,你还非得说杀的很轻松……这不是摆明了装逼显摆么? 在这方面,周昂还是很低调的。 过了一会儿,大家围着这车子上的野猪妖啧啧惊叹、小声议论的工夫,杜仪忽然又笑道:“七品呀,这份功绩可不小,子修,我的公文该怎么写,你有腹稿了么?” 这就是问周昂准备给自己留多大功劳了。 按道理来说,妖怪是周昂自己猎杀的,他非得要自己揽下所有的功劳,也没人有资格质疑什么,但一来县祝衙门内风气如此,很多时候大家对这个功劳,都并不是太过在意,往往会按需分配、按急分配。 更何况周昂自从进了县祝衙门,始终都是推功、让功的那种人,而且现如今大家也实在是够熟,所以杜仪此刻才会有这么直接的一问。 而且反过来说,七品猪妖,这份功劳够大,也足够分了。 周昂也是从来不在这种事情上客气,闻言径直笑道:“伯驹首功,先把他送上去,拿到晋升的丹药再说。我的功劳尽可能少,带一笔即可,但银子我全要!” 方骏闻言回过身来,傻乎乎地呵呵笑,用力地拍拍周昂的肩膀。 杜仪笑着点点头,这是他能猜到的答案,于是道:“若是单为了丹药,首功给伯驹都有点浪费了,不过也罢,那就给他吧!待会儿我就写公文,报喜!” 在报喜这两个字上,他特意咬了重音。 周昂上午没来,没听出里面的意思,但大家闻言却都是一乐。 被人打脸了怎么办? 若是没有实力,那就无奈,你只能忍着!毕竟对方是上司,而且是顶头上司! 但既然有这个能力和资本,当然要打回去! 越快越好! 反正郡县两级衙门不睦,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反正这是堂堂正正的功绩,照直了往脸上甩巴掌,也不怕算后账! 但偏偏这个时候,高靖却忽然开口了。 他道:“公文的事情……且缓一缓。”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是一愣,杜仪是个心思通透的人,闻言当即就是一个迟疑——说句玩笑话,平常有需要挨训的活儿,一般都是他这个主事跑去郡祝衙门听着,但其实他心里明白,真正负责抗压力的,肯定还是高靖这位县祝。 他能出来去挨训,只是因为负责出面训人的那个,并不是郡祝沈明! 而事实上,郡县两级这些年来虽说不睦,但彼此其实都知道这里面的度,是个所谓斗而不破的意思——这个度,就是彼此都必须是为了公事,是一个此也可、彼也可的关系,说白了,充其量就是抢抢功劳罢了! 而他是知道的,郡祝沈明出身名门大派,年纪轻轻就执掌一方,性子向来都是高傲得禁,一旦真的打脸打得太凶了,把他给惹恼了,县祝衙门这边再硬气,也肯定扛不住他亲自传下来的怒火的。 而站到最前面承受这怒火的人,肯定是高靖这位县祝,而不是他杜仪。 所以,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明白了高靖的顾虑之所在,不免迟疑。 简单说就是,打脸不是不可以,但不能破了这个度,不能让上司脸上下不来! 然而这个时候,叫他吃惊的是,高靖从容地道:“大家的意思,我都明白,但不必那么着急!东西且封存起来,子羽,待会儿咱们商量好了怎么个报功法,你就想个办法把消息透漏给郡里,此事就在今天,务必让郡里在今天就听到这个小道消息!但公文,就先不要交!押后到……二十九!” 杜仪闻言愣了几愣,旋即一拍手,赞叹道:“妙!妙!妙哉呀!” ………… 郡祝衙门,后堂。 郡祝沈明正手捧书卷,一脸闲适地读书。 在他身旁,书案上还放着一杯香茗,热气直上,茶香袅袅。 忽然有声音在门外道:“仆求见郡祝!” 沈明抬头,听声音就知道是自己最信重的一位属下,郡祝衙门司社,柳维柳鼎新,当即便笑着道:“鼎新,来!” 经过仔细的排查摸线,昨日郡里一举收网,杀死一只九品鼠妖,按说这不是什么大功劳,不但九品,且只是一只老鼠而已,搁在平日,实在是不足夸耀。 但赶上眼下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好歹总算八月份开了张,还是让沈明心里紧绷着的一口气,就此松了下来。 是以,他此刻不但心情愉快,对待主持此事的柳维,也是语气亲近而和善。 片刻之后,柳维迈步入堂,施礼参见。 沈明笑呵呵地命他坐,又要唤人斟了茶来,却一眼瞥见自己极为信重的这位下属,此刻却是一副眉头紧皱的样子,不由诧异,问:“鼎新,何故皱眉?” 柳维刚坐下,就又站起身来,拱手,道:“郡祝,职下刚刚才得到的消息,据说就在刚才,翎州县祝衙门倾巢出动,斩杀了……” 听到这里,沈明心里已经是咯噔一下,脸色登时就沉了下来。 “什么?” 柳维沉吟了一下,无奈地道:“斩杀了一只七品猪妖!” 饶是高位如沈明,此刻闻言也是不由一愣,随后眼睛瞬间瞪大,放下书卷霍然起身,“七品?” “是,据说是七品!好大一只野猪王!” 说到此处,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想看看自己上司的表情,却正好与郡祝沈明的目光对上——两个人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震惊之色。 这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县祝衙门现有在籍的官方修行者共十人,加上一个其实郡里也已经基本掌握了情况的编外一人,周昂,一共也就十一个官方修行者。 其中实力最高的,是县祝高靖,为第七阶修行者,手里还执掌着一件“小器”级别的法宝。 除此之外,因为那个叫刘瑞的,在前不久新近晋升第八阶,现在翎州县祝衙门的第八阶修行者,是一共有三人,分别是:杜仪、何镌、刘瑞。 余下七人,都是第九阶。其中还有两人,是前不久刚刚成为修行者,即陈翻陆进。又有一人名卫慈,战斗力很低。 如此一算,即便是倾巢出动,整个县祝衙门的官方修行者里,真正有战斗力的,也只有一个第七阶,两个半第八阶,四个第九阶,外加三个不堪使用的。 如此战力,面对第八阶的妖怪时,还是足以支撑的,甚至机会抓得好、埋伏布置的巧妙,拿下来也不成问题——这本来就是官方修行者体系里,对县一级的衙门的力量布置所能支撑的。 但七品的妖怪……那是能随随便便就杀掉的么? 别的不说,一旦遇上一只七品的妖怪,整个县祝衙门,包括县祝高靖在内,简直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到时候别说击杀了,不被干掉两个就不错了! 要击杀七品的妖怪,大约至少也得是郡里这一级的官方修行者组织,以主官带队,出动至少一半以上的力量,也即至少超过十个真正能打的官方修行者,又从容地布下埋伏,携猝然发动的出其不意,才有可能在尽可能没有重大伤亡的情况下,完成一次成功的击杀! 这个等级的战斗,一个第七阶的主官带队,是根本扛不住的! 想到这些,震惊过后的沈明第一时间开口问:“事发何地?可有伤亡?” 柳维闻言道:“目前还不知道,这只是职下从线人处收到的一点小道消息。据说是……有人负了轻伤,但应该没有死人。” 高靖紧紧皱眉,喃喃道:“不可能啊!以他们县里的人手……” 刷的一下,他明白过来了——当即,他双目如电一般,看向柳维,道:“上午咱们的申斥公文发下去,随后他们就猎杀了一只猪妖?” 吃他这一瞪眼,柳维下意识地把脑袋垂得更低了。 “回郡祝,正是如此。” 高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问:“公文……到了么?” “直到刚才,未见公文递上!” 高靖嘴角一扯,露出一抹冷笑,声音缓慢而低沉。 “那就等!” “诺!” *** 越拖越晚了,小刀争取明天能早更,求几张推荐票支持! 正文 第一〇五章 夺 一直等到日落西山,沈明都没有等到翎州县祝衙门送来的公文。 这让他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如果是上午郡里下了公文申斥,下午县里就递上来公文,说我们有所猎获,这就是十足十的打脸了——关键是郡里拿来申斥县里的根脚与底气,只是一只九品的鼠妖而已,而县里的猎获,却是一只七品的野猪王! 这种强烈的反差,会让这种被下属打脸、撅翻的感觉,越发凸显——无论沈明,还是司社柳维的担心,正来自于此。 但如果县里不那么着急把公文送上来,甚至如果他们够聪明的话,把猎杀妖怪的日期主动向后迁延几日,那就变成了在接到郡里的督促之后,县祝衙门上下奋发作为,主动出击,最终大大斩获! 这样一来,就是郡县两级面上有光了! 尤其是沈明作为郡祝,一个领导有方的好评,是少不了的! 当然,那样一来,也就事实上说明了郡里的申斥和督促,都是很好的,是作用巨大的,而且也同时在事实上证明县祝衙门那帮人,是很需要郡里去申斥和督促的——说白了,确立了郡里对自己的领导作用,也算是心甘情愿被训了。 但郡县两级官方修行者之间,又的确不睦。 所谓官方修行者,肯定也算是大唐国官场的一部分,但这个组织和体系的特殊性,又明显不同于寻常的官僚和官衙机构,所以那一套你好我好、捧上司臭脚的官场法则,其实并不完全通行于官方修行者体系内部。 下属做事反击、甚至打上司的脸,在这个体系内并不罕见。 只要前提是好的,还是那句话,是一心为了公事出发,那么,只要你把事情做成了,上司就算被打脸,一般也没办法拿你怎么样。 当然,你不听话,要打上司脸,结果还失败了,那结果也是可想而知。 但问题是,现在翎州县祝衙门那边手握一只七品猪妖的妖尸,就等于是把打脸的利器给攥在手里了,要打脸,已经是随时可以出手了呀! 所以在收到小道消息之后,沈明和柳维等人,才会如此的担心。 不过好在,提心吊胆地等了大半天之后,他们没有等来翎州县祝衙门的公文——傍晚下值时分,柳维又到后堂禀告此时,他清楚地看到郡祝沈明露出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 当然,匆匆一瞥,他就赶紧垂下头去了。 此时只听沈明缓缓道:“如此甚好!” 于是柳维脸上便露出笑容来,附和道:“看来高安平还是很晓事的嘛!” 这话说完,听那边沈明“嗯”了一声,他等了片刻,没等到下文,不由得就又抬起头来,却见沈明脸上并无触动,不由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自家这位郡祝,是真的起步太高,不谙规则啊!也或者有可能是……太骄傲了? 不过这个时候,他还是不得不主动道:“只是……郡祝,刚才在前头坐着,职下左思右量,一直在想这件事。一只七品的妖怪呀,按说呢……他们一个县祝衙门,如果报上去那么大的一桩功绩,怕是反而要惹上头疑心的!” 说到这里,他再次抬头看上去,却见沈明竟是正在看着自己,但脸上却分明仍是没有丝毫的触动,反而一脸沉静地看着自己,道:“那……依鼎新你看呢?” 这下子柳维顿时明白了! 自家这位郡祝可并不是像自己方才想的那样,根本不明白一只七品妖尸意味着什么,而身为官方修行者在本地最大的大佬,他又可以居中运作什么,事实上,他怕是早就想明白了,只是……他在等自己说出来! 说白了,还是骄傲使然。 于是他想了想,道:“但如果这只七品的猪妖,是县里提供了重要情报,为之付出了重大牺牲,最终,在郡祝您的带领下,郡县两级通力合作,互相配合,这才一举将其击杀的话……就合理多了。” 沈明闻言沉吟许久,但柳维却不敢抬头。 最终,过了好大一会儿,沈明忽然叹了口气,道:“这种事情,我为上司,怎么好下去抢下面衙门的功劳呢?” 顿了顿,他道:“再说了,上午刚把申斥的公文送过去,若如此行,岂不等于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 柳维闻言也是迟疑,但想了想,他还是道:“那高安平没有今日就把公文送过来,可见他虽然平日里刚硬,却也并非不晓事之人。此事虽说有抢功之嫌,但毕竟也算是郡祝您在回护于他们,是郡县两便的好事!至于颜面……郡祝,那是一只七品的猪妖啊!这份功劳……可是不小!” 沈明闻言咳嗽一声,却又再次沉吟下来。 此时柳维心中透亮:对于这只七品猪妖,郡祝沈明也是极为眼馋的,但他性子素来高傲,不管是出于不想送上门去被县里打脸,还是出于不想做这种往下伸手的丢人之事,总之就是,他其实一直都在纠结! 柳维自己也纠结——虽说郡县两级不睦,是大趋势,既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也不是在自己,或者在沈明这位郡祝手里导致的,但最近几年,直接与县祝衙门高靖等人那边,发生龃龉最多的,就是自己了! 说打脸,其实自己脸上挨的,可能是最重的那一巴掌! 但没办法,形式比人强啊! 那可是一只七品的猪妖!是一份连郡祝沈明都会为之心动的大大的功劳! 而只要能把这件事的主体变成“郡县两级通力合作”,那么自己作为郡祝沈明最得力也最亲近的下属,就一定有机会进去分润一部分功劳! 这对于此后的考评、升迁,乃至于晋升最为关键的第六阶,得到上面的认可、拿到晋升的丹药,都是极为重要的积累! 等了好一阵子,见郡祝沈明一直不说话,他不由得抬头看上去。 眼神有些热切。 注意到他的目光,沈明也看过来,片刻后,他缓缓地道:“那明天……试着去县里那边接触一下,也无不可。只是,要注意分寸!” 顿了顿,他又道:“如你方才所说,这是郡里在回护他们,而不是在求着他们!……本官的意思,你可明白?” 岂止是明白!这简直是正中了柳维的下怀! 他也不愿意主动向县里高靖等人低头的! 于是,他当即道:“职下明白!回头职下就遣人过去,东西可以多给,交换嘛!但咱们毕竟是郡里,总不好对他们县里低声下气的!这个职下晓得!” 沈明闻言点了点头,道:“可!” ………… 第二天上午,郡祝衙门果然就派了人到县祝衙门来。 来的也不是外人,却是高靖、杜仪,甚至连周昂都颇有好感的吴甫吴玉良。 此前在“王果案”的时候,他就曾负责代表郡祝衙门下来,一起参与了对王果的扑杀,事后明明王果已经被擒,但高靖却当场一剑砍了他的脑袋,吴甫也是颇多回护,最终圆满地把那件事处理过去了。 他算是郡祝衙门那边跟县祝衙门这边关系比较融洽的几个人之一了。 他来县祝衙门,找的人是杜仪。 他要谈的事情,并不出乎意外,但最终派了他来谈,却还是让杜仪有些意外。 不过杜仪还是认真地听他把郡里的意思说完了。 但听明白了郡里的意思之后,就算是他杜仪,也是不由得怒火填胸。 ………… “沈郡祝的首功,也不是不能接受,他不是首功,也就谈不上郡县两级合作了,而且要击杀一只七品妖怪,除非咱们认真地解释子修的实力,甚至有可能的话,要么上头来人调查,要么就还得让他跑一趟长安太祝寺,否则的话,也只有把功劳让给他,才是最合适,也最符合情理的!但是……” “但是排在第二等的功劳,却只给咱们县里一个名额,就太过分了吧?一共四个人,倒要填三个他们的人进去!这简直欺人太甚!” 县祝衙门,二堂。 在座者县祝高靖,主事杜仪,以及最直接的当事者周昂。 此刻杜仪忿声怒陈,高靖也听得满脸怒火。 周昂更是面沉如水。 郡里的意思很明白,这只七品猪妖的果子太大,你们县祝衙门就干脆让出来吧,有功人员的名额,也留几个给你们,但主要的功劳,必须是郡里的。 当然,郡里也没那么霸道,除了功劳之外,实际的利益,比如奖励下来的银子呀之类的,这些物质的东西,都可以全给县里。 除此之外,县里还想要什么东西,郡里的意思是也大可以列个表,大家坐下来慢慢谈一谈,能满足的,尽量满足。 这就等于是拿功劳换东西。 本来呢,昨天高靖拿了主意之后,杜仪把可能会出现的情况,也都细细地跟周昂解释过了,甚至包括其他人在内,大家也都已经明白。 这件事情,不管是考虑给郡里留些颜面,免得以后县里会承受太大压力,还是单纯因为这份功劳实在太大,总之就是,把县里的功劳让一部分出去,也是大家都能接受的事情。 但交易归交易,东西毕竟是在县祝衙门手里,得是县里愿意拿多少出来交易就拿多少出来,而不是郡里象征性地给“留一点”! 因此,当郡里的条件开出来,无论高靖还是杜仪,都是心中大怒。 杜仪把对方的条件一一说过,高靖扭头看了周昂一眼,见他沉默不语,便低头想了想,沉声道:“只把吴甫派过来,也实在是太过藐视我等了吧?” “这样,子羽啊,你回去告诉吴玉良,就说公文都已经写好了,实在是不便修改了。如果他们非得要谈,就让……柳司社来县里找我谈吧!” 杜仪闻言一愣,当即道:“这样……是不是有些……太硬了?” 高靖未及答话,周昂却忽然开口道:“硬?我觉得已经很客气了!” 杜仪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好!我这就去告诉吴玉良。” *** 总算是比昨天稍微早了一点,求推荐票! 正文 第一〇六章 落定 柳维很快就收到了吴甫带回来的口信。 他表现得一如吴甫所预料的那样,当即勃然大怒,但外人所不可能知道的是,其实他的内心,反倒是松了口气的。 “彼辈何敢……” 他气炸了一般地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吴甫低了头,一声不吭。 片刻后,柳维似乎开始克制住自己的愤怒,追问吴甫在县祝衙门内的详细遭遇,吴甫自然是没有丝毫的隐瞒,把自己进去之后就见到了县祝衙门主事杜仪,说完条件之后杜仪已经露出愤怒的表情,但仍克制着,留自己在他的房间内呆了一阵子,他却是出去了一趟,等再回来,就是如此这般的回复了。 也就是说,这是县祝衙门那边协商后的结果了。 当着吴甫,柳维又复大怒,“彼辈自以为手中握了珍宝,竟敢如此同上官胁谈,实在是目无上官之极!” 骂过之后,他冲吴甫摆了摆手,命他出去了。 等吴甫出去,他脸上的怒容顷刻收尽,在房间内转悠着,盘算了好一阵子,这才不由得叹了口气,然而叹气过后,脸上到底还是露出一点小小的满足来。 彼此打交道已非一日两日,他当然知道高靖杜仪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他们不但能力不错,战斗力不低,论起官场之内的这一套规则,也算精熟,并不是自己可以随意拿捏的,更别提糊弄。 站在代表整个郡祝衙门、代表郡祝沈明的这个位置上,自己天然有优势,要通过一次谈判,从他们那里占点便宜过来,还是可以期许的。但这个占便宜,却肯定是在一定范围之内的、而且是等价交换的。 所以,打从郡祝沈明点头允准了这件事,柳维就已经在反复推敲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径直就过去——被打脸已经是肯定的事情了,这想必是县祝衙门那帮人孜孜以求的,而自己只要想达成这笔交易,前提也就必须是把“自己代表郡祝衙门被县里打脸”这件事,纳入到交易范围内来。 然而,他素来知道,人的野心和欲望这个东西,是不会有穷尽的。 所以,先派个下面人过去,激起对方怒火的同时,说不得也是在降低他们的对此事的期待程度了——接下来么,自己“被迫”过去一趟,被彼等占个隐形的上风,算是打脸完成,交易必然达成。 但如果是自己直接过去,说不得那高靖就想要跟郡祝沈明直接谈交易了! 虽是痴心妄想,但他们未必就不敢想! 现在好了,吴甫此去,已经撩拨起了他们的怒火,自己再去的时候,把条件稍微松动一下,让他们心里过一过“郡里有求于我”的干瘾,此事便成了。 心里这么想着,吴甫不急不慌,在自己屋子里枯坐了大半个时辰,等到“怒火”消了,这才板着脸,带了随从,出了门纵马直奔不远处的县祝衙门。 他是郡里的司社,等级与高靖这位县祝平齐,却毕竟是上级衙门的,在部分事务上,其实对县里是有“指导”的权限的。 但高靖虽说附郭郡城,却毕竟是实打实的一地主官,更何况负责郡治之城的他,比郡里其他县的主官也算是隐隐高上半级。 这么综合一比较,两人的地位倒真的可以说是平齐的。 柳维既然来了,县祝衙门这边自然是只有高靖够资格跟他对等。 大家足够熟,熟到几乎是可以把绝大多数的虚假客套都给省了,直接就进入重要的环节,而这也是柳维所希望的。 但是,当两人直接就拉开了刀刀见肉的谈判之后,高靖开出的条件,却险些让柳维直接气炸了肺——这次是真的气了! 第一主功,是郡祝沈明的,这个符合大意,这就跟此次的功劳酬赏一旦发下来,必须全部都是县祝衙门的一样,是基础条件,其实没什么好谈的。 为此,郡里需要向县祝衙门额外支付些银子、马匹,甚至包括一颗“开窍丹”,虽然有些过分,但也还大致在情理之中,是柳维事先便能够料到的了。 但是……第二等的功劳,一共四个位子,全部都是县祝衙门的,是什么意思? 听高靖慢悠悠地说出这一条的时候,柳维甚至不由得懵了一下——如果这四个位子翎州县祝衙门全部留下了,那自己过来谈什么来了? 头功是郡祝沈明的不需要谈,难道我不惜被你们“打脸”地跑过来跟你们谈,为的不就是一个第二等的功劳么? 来之前,自己当然也知道,此前让吴甫过来谈的时候,四个名额里自己要三个,是比较过分的,事实上他自己也想过县里高靖他们会接受这个条件,因此亲自过来之前,他已经做好了“保一争二”的打算。 在他想来,头功不必谈,第三等的多一个少一个关系不大,自己这一趟过来被人“打脸”,其实要谈的,就是郡里要拿走第二份二等功劳,到底需要付出什么条件来交换的问题罢了。 然而他没想到,高靖他们好大胃口,竟要四个全部吞下? 哦,也不对,气极过后稍稍冷静下来,他也明白过来了,高靖这么说,其实就跟自己准备开口要两个,但其实已经做好了拿出更高的代价来交换第二个,是一样的道理——他在等着自己给出条件,来换取一个名额! 但是,他们只给一个! 所以事实上,高靖他们心里还是很有数的,这个名额应该就是留给自己的! 但柳维依然有一种被人算计住了、被人拿捏住了的羞辱感觉! 这种感觉,更甚于自己这一趟主动跑过来的“被打脸”! 因为这种“被打脸”,是在预计范围内的,是有了心理防备的,而眼下的这一出,却是出乎了预料的,是猝不及防的! 愣过之后,脑海中心念电转地闪过各种念头,柳维勃然大怒。 “两个名额!” “绝无可能!”高靖比他预想得还要更加硬气。 柳维的愤怒又再升级。 这时候他觉得,自己或许是被骗了。 对方假意让自己过来谈判,事实上却只是把自己叫过来羞辱一番而已,却从根本上就无意于真的达成跟郡祝衙门的换功协议! “那此事就可以不必再谈了!”他愤怒地道。 高靖的脸色也变得不大好看了,“那就不谈!柳司社,且饮茶!” 柳维气得瞪大眼睛,哪里还会坐着喝什么茶。 他当即起身,拂袖而去! 临出堂前,他却又站住,回身,怒视高靖与杜仪,道:“尔等好胆!今日之后,且试观彼此前路如何!” 说罢,他再也不看追出来要送的杜仪,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连一点最基本的场面礼仪都不维持了,直接上马便走。 然而,事实上还没出县祝衙门大门的时候,他就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 交易……还是要谈的。 也是一定会继续谈下去的。 一只七品的野猪王,县里吞不下去,郡里又需要,彼此之间有着天然的合作基础——县里估计不想给自己添麻烦,毕竟,他们是怎么猎杀了一只七品猪妖的事情,如果长安太祝寺认真调查起来,他们也不好分说,而郡里呢,也不会放任那么大一桩功劳,就这么溜走! 所以,说白了,过去种种,无论是只派了吴甫来的倨傲、自己亲自过来被他们打脸、乃至于刚才的出离愤怒,等等等等,也都是谈判的一部分罢了! 彼此见过了真章,大概弄明白了彼此的底线,接下来反倒好谈了。 回去的路上,柳维打算下午再把吴甫派过来,大概他跟杜仪拉锯个两盏茶的工夫,最终的协议也就可以达成了。 只是看来只能拿到一个第二等的功劳了。 郡里沈明郡祝之下,最高者三人,自己的本意是拿过来两个二等功,自己作为主持此事之人,占一个名额,谁都说不出个不字来,剩下那一个,正好抛出去,让他们两位抢个头破血流好了。 但现在么,只有这一个名额,自己占了,说不得要同时承受他们两个的嫉妒与敌视了!——这是很头大的一件事! 倒不是害怕另外两人的嫉妒与敌视,主要是这使得事情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叫人心里极不舒服。 然而,他才前脚刚刚回到郡祝衙门,叫他更加震惊的事情,便尾随而至了——他才刚坐下,茶水尚未沏好,便听下面来人汇报,说是翎州县祝衙门主事杜仪过来,递了一份公文来。 柳维大惊失色,当即命人把公文拿上来。 打开一看——翎州县祝衙门居然正式递了公文上来了! 他们说不谈就真不谈了,直接把郡祝衙门彻底从这件事情里踢了出来,整个击杀七品猪妖的事件,完全被描述成了翎州县祝衙门的一次集体行动! 柳维根本无心细看,只粗略扫了一眼,先是胸中涌起惊天之怒,随后却是不由无力地叹了口气——高靖的意思,他已经是彻底明白了。 把公文丢到书案上,他随口问了一句,果然,那杜仪还没走。 再次叹了口气,他却也是别无他法,思索片刻,无奈地派人把吴甫叫了来,叮嘱他去跟杜仪谈判——头功是郡祝沈明的,二等功劳只取一人,这是底线,除此之外,翎州县那边有什么条件,只要不是太过分,都尽可以答应下来。 于是,连半个时辰都没用,他就得到了杜仪交上来的第二份公文。 这份公文,很认真地描述了郡县两级官方修行者在郡祝沈明的带领下,从侦查、埋伏,到最终联手击杀七品猪妖的全过程。 与上一份公文的描述,大相径庭。 而这份公文里,很明显地在第二等的功劳描述里,空出了一个人的名额,第三等功劳那里,也很大度地空出了三个人的名额。 作为交换的是,郡祝衙门要拿出一大批的银子和物资、丹药、符箓,并且承诺在年底之前,在郡祝这边的击杀行动报功里,添加两个人次翎州县祝衙门的官方修行者进去。 最终得到这样的结果,柳维心中并无丝毫欢喜。 他深深知道,从头到尾,自己都只是在对方划出来的圈子里打转罢了! 而此事的最终处理结果,也几乎是完全遵循了翎州县祝衙门高靖等人的心意,至于自己,事实上,只是被动接受这次的交换而已,却从头到尾都没有丝毫讨价还价的能力——这是比谈判失利更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 ………… 午后时分,经过柳维亲自起笔润色的新的公文,已经完成,柳维亲自拿了公文去到后堂,面呈郡祝沈明。 沈明仔细看过,没有表示什么异议,对于交换的内容,也只是简单问了问,便命人拿去用了印——这就是同意了,准备据此上报了。 也就是说,只等翎州县祝衙门把那只七品猪妖的妖尸送过来,此事就算是彻底尘埃落定了。 而自己的任务,也就算是差强人意的完成了。 但是,吹捧了沈明一番之后,从后堂里出来,柳维脸上的神色却益发地阴沉起来,等回到了自己的公事房,他当即命人招了两个自己平常得用的下属过来,把杜仪此前交上来的公文,甩给他们看。 等他们都一一看过,他道:“通篇胡扯!你们两个,接下来给我全力调查此事!以他们翎州县祝衙门的人员配置,不须我多说你们也明白,他们绝对不可能凭自己的力量猎杀一只七品猪妖!” “所以,给我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给我打入到他们衙门内部去,层级越高越好!我要知道此事的真相!” “他们必然是买来的,所以,我要知道他们是从哪里,从谁手上,买到了这样一只妖尸。又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 顿了顿,他杀气腾腾地道:“最好……把同他们做交易的那边的底细,也给我摸清楚!尤其要记得,我需要一点方便动手的、他们自己也解释不清的东西,你们……明白本官的意思吗?” 两人当即心领神会,齐齐凛然拱手,道:“明白!” *** 遇到点事情,且有点棘手,花了几天时间才解决了。因为不知道啥时候能弄好并恢复更新,所以当时也就没请假,这样做其实不大好,向大家道个歉! 眼看又要过年,这个月的更新实在是没脸说啥,只能说容图后补吧! 鞠躬致歉! 正文 第一〇七章 好人卡 其实在把那只七品猪妖的妖尸交给衙门之后,在周昂心里,自己就已经与这件事情脱离了。接下来该怎么论功,怎么跟郡祝衙门之间谈判和勾兑,自己既不该是话事人,实话说也不够专业,自不必参与。 只不过在高靖、杜仪等人看来,妖怪是周昂杀的,妖尸是周昂运来的,无论衙门里他们做出了什么最终的决定,在做决定之前,理所当然的,是一定要问一下周昂的意见的,所以才会遇到事情就把他叫过去问一下。 一直到,事情最终尘埃落定。 东西在自家手里,主动权就在手里,有心算无心之下,高靖杜仪的水准就摆在那里,当然不可能吃亏,而且也不会让郡里下不来台,最终的这个结果,对于绝大部分会参与到其中的人来说,都可以算是比较圆满了。 首功一人,郡祝沈明,次功四人,县里占了三个,高靖、杜仪、方骏,郡里占了一个,司社柳维柳鼎新,第三等的功劳十人,县里占了七个,即除了上述四人外,其他所有官方修行者全部写上去的意思,也是再多了也没那么多人名可以去占的意思,而剩下的三个,自然是郡里的。 事情定下,皆大欢喜。 当天晚上,方骏请客,众人跑到望江楼好好地吃喝一番。 在猎杀一只七品猪妖的大功之中,分润到了一个次等功,再加上此前积累的功绩本就已经差不多擦线够班,这一下,方骏接下来晋升第八阶的丹药,是绝对不会有问题了。 也就是说,翎州县祝衙门,即将迎来自己的第四位八阶修行者。 用杜仪的话来说,除了长安、万年等有数的京县、畿县、望县之类,身为朝廷的重点布控所在,别的地方实在是没法比之外,翎州县祝衙门现在的实力,在大唐那么多县里面,也算是绝对的前列了。 方骏个憨货就顺嘴称赞周昂是“旺衙”之相,说是自他进了县祝衙门,这衙门里就大家都迅速地往上走,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而周昂则哭笑不得。 这种跟“旺夫”近似的意思,说是美赞,其实意思多少有点别扭,换个脑回路正常的人,是不大可能这么夸人的,但方骏正逢人生得意,又喝了不少酒,这个话几乎是顺嘴就出来了,周昂也是拿他没办法。 不过这个话,说的人许是糊涂,但听的人,其实都算清醒。 至少随后周昂就感觉到,高靖杜仪等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就带了些莫名复杂的意味,甚而,众人笑过之后,杜仪随后就认真地把话题扯到了周昂身上。 “旺衙”什么的,肯定是玩笑话,但自从周昂进入县祝衙门开始算起,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足半年,但他带给县祝衙门的变化,却是相当巨大的。 自他进入以来,县祝衙门每个月的考绩都是“上上”——这在往年,是绝无可能的。甚至除了翎州县祝衙门之外,在其它县、其它郡,也是几无可能。 还是那句话,杀妖不是种庄稼,也不是开矿,妖怪与人类修行者之间互为死敌,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官方修行者们追捕妖怪的经验越来越丰富,妖怪们躲避修行者追捕的经验,也随之越来越丰富。 要每个月都固定地捉到妖怪,简直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京畿之地,繁华无双,潜伏的妖怪当然更多,京畿都是重县、大县、官方修行者的力量配置,也远非翎州县可比,然而他们照样不可能月月斩获。 但自从周昂来了,每到关键时候,他总是能有所贡献,一只延续到现在,竟是已经连续四个月,帮助县里拿到了“上上”的考评,八月份的最后这几天里,县里同郡里“联手”拿下一只七品猪妖,想想都知道,连续第五个月的“上上”,已经是稳稳在手了。 这都是扎扎实实的功绩。 这些功绩,不止是对于高靖这位主官来说,注定会成为他履历本上永远不可能被忽视的光辉灿烂的一页,就对于县里的其他诸位官方修行者来说,也是未来晋升、考功,乃至上头在考虑征调、任命的时候的重要参考依据。 当然,之于这些写到履历上,在未来会越来越有用的记录来说,摆到面前的事例,或许会显得更有冲击力一些——八月初,刘瑞刚刚积功拿到丹药,成功的晋升第八阶,接下来的九月份,方骏就也要第八阶了! ………… 缺月挂疏桐。 一场喜庆的宴会终于是到了结束的时候,众人都喝得有些偏多,事前安排好的仆役们,这时候就都尽量搀扶着,蹬蹬蹬紧一步慢一步轻重不一地走下木质的楼梯,最终到楼下互相拱拱手,笑着离去。 杜仪依然保持着相当的清醒,此时便站在望江楼的堂前,逐一叮嘱各仆役,务必要把人安全地送到家里,才许回衙门。 周昂还算没有喝大,陆进更是只敢喝了几杯,这时候还基本是没喝酒一样,两人前后脚下了楼,到了堂前,同杜仪、卫慈等人略一拱手,便要自己回去了,但这个时候,杜仪却忽然叫住他,道:“子修,你且留一留。” 周昂闻言停下,一边送人离开一边稍等。 不一刻,大家都差不多走干净了,酒楼前的道路上,一个个东倒西歪的背影,这时候高靖如厕出来,便对杜仪和周昂道:“咱们走一走,说说话。” 于是周昂知道,是高靖有话要对自己说。 那就走一走。 于是三人走在前头,沿着江堤,身边是时不时通过的马车,和喝多了被搀扶着的行人,倒是没有什么呕吐的声音,有轻缓的风,微凉,月亮好像就挂在帽子上头,整个灵江江堤旁的大道上,有着喧闹而又安静的奇特气氛。 陆进很自觉地落在三人的后面几步。 在他更后面,是三个县祝衙门里的仆役。 起初并没有什么新鲜的话要说,大家一边慢慢地溜达,一边仍是延续着酒席上的那些话,无非还是喜庆之意,但走着走着,当这些闲话扯过,高靖便忽然道:“子修,最近几个月,你也着实是辛苦,我同子羽商量过了,咱们已经连续几个月的‘上上’,便是再苛刻的上司,也已经没什么话可说,与我,与衙门里的诸位同僚来说,今年咱们做到这个程度,已经足够,接下来,你该歇歇啦!” 周昂有些诧异。 其实在把这只七品猪妖的妖尸运到衙门之后,他就觉得高靖的神情有些复杂,今天的宴席上,当方骏个憨货说什么“旺衙”之后,便连杜仪的神色也有些莫名复杂的样子,于是当杜仪留自己,而高靖提议一起走走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两人大约是有什么话要跟自己谈。 但是,他没想到高靖一开口就是这个。 实话说,他心里隐约能猜到高靖的意思,但这个时候,他还是更愿意听他解释给自己听——杜仪很快就接过话头,笑着道:“石出于岸,流必湍之啊!” 周昂缓缓点头,心里想着“果然是这样”的时候,杜仪已经继续解释道:“今年前八个月,咱们拿了六次‘上上’,整个的业绩,已经超过去年整年了,高县祝的意思是,接下来四个月,咱们固然不可放松,但于这业绩上,也就随缘吧!” 说到这里,他笑笑,神色复杂地看着周昂,道:“毕竟,我跟高县祝我们都知道,其实大家也都知道,你也着实不易!” 周昂闻言正要点头,就忽然听到了这句“不易”,便不由愣了一下。 这个时候,高靖已经点点头,也看过来,有些感慨,道:“是啊!接下来,就让大家都放开了去做,但不强求什么成绩,能有多少收获,都看大家的本事就是了。至于你,这几个月来,你想必也是辛苦,便好好歇歇,遇到有需要你出面坐镇的事情,就出去帮大家兜一下底,也就是了。” 这一下,周昂彻底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解释一下,自己猎杀妖怪,可能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辛苦——呃,七品妖怪或许是真的不容易,因为经过这一次的事情,下次再进去妖境,可能那横野将军城里,就已经有了各种提防了,但到城外的村落去杀些八品九品的妖怪,对自己而言,难度真的并不算大。 但是想了想,他最终还是选择点了点头,很认真地道:“好!” ………… 话题的意思,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彼此一点即通,其实并没有太多可较真细说的东西,话说完了,意见达成一致,彼此便继续闲聊着,一起往回走,权作散步醒酒的意思。 却好走不多远,就到了大路通衢,又走一阵子,便到了分开的地方。 于是三人拱手作别,周昂往东去,回归德坊,高靖杜仪则往西去,回县祝衙门所在的承德坊。 陆进自然是跟着周昂回家去了,这边高靖和杜仪越过大路,往承德坊的坊门走,身后的几个仆役很快就跟上来,但高靖却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紧跟。 眼看过了路,进了承德坊的大门,高靖忽然心有所感,下意识地站住,扭头看过去,正好便看到高靖同陆进也已经进了归德坊的大门,正消失在月光照不到的街巷的阴影里。 他忽然就长长地舒了口气。 杜仪见他站下,也随着往那边看了一眼,此时却是笑着,用绝非公事的口吻,道:“安平兄又有感慨?” 高靖闻言却是一笑,道:“也不是什么感慨……子修……是个好人呐!” 杜仪闻言却是缓缓收了笑容,认真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其实相熟到他们彼此之间这种程度,很多话也是不必细说了的,一句短语,甚或一声“嗯”,意思便都在里面,且很丰富了。 更何况,之前关于这件事,彼此也已经是深入地聊过一次了,这才有了今天的这场谈话的。 是以,杜仪当然明白高靖这一声“好人”的称赞里,到底蕴藏着怎样的感激与敬佩,而高靖也明白杜仪的这一声“嗯”里,有着怎样的认同。 他们都不是什么新丁了,自从成为修行者、开始同妖怪打交道之日起,到现在,高靖已有十年开外,杜仪也有近十年了。 更何况,两人在官方修行者的队伍里呆了那么久到现在,彼此也都已经是官的身份,是属于基层的领导者的位置了,多年来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感所悟,莫说是陆进陈翻等新晋之人,便是同为官方修行者的方骏刘瑞冯善等人,也是不可能有的。至少不会那么多、那么丰富。 是以,两人其实远比衙门内的其他官方修行者更加明白,在过去的这几个月里,周昂到底做了些什么,而他做的这些事,对整个衙门,又有着怎样的意义。 而尤为关键的是,他做的这些事情,都太难了。 如何发现一只妖,进而锁定,进而捕杀,而且是要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对周边的居民不会造成丝毫损伤和连累的情况下捕杀……太难了。 莫说是什么七品猪妖八品熊妖,便是一只九品的妖怪,一旦遭遇捕杀,其反抗的能量,也往往会是无比强大的。 关于这一点,只需要把过去几个月县祝衙门内在这方面的功绩里,属于周昂独立贡献的那部分剥了去,看看剩下了什么,再把两方面对比一下,就大略可知了——而且两人可以肯定的是,这肯定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考虑过、对比过,事实上,通过县祝衙门里众人在平常对待周昂的态度,就可以知道,大家都是考虑且对比过的,都是心里有数的。 但周昂竟而独自去做了。 且做的无比的成功。 且猎杀到手的妖怪,他直接把自己的功劳交给衙门,任由衙门里处置与安排——也就是说,他把所有的功绩,都尽可能的让给了大家。 而他,居然只要钱! 这里面的情谊,谁能不知,谁能不晓? 又有谁会不感激呢? 毕竟,对于一个修行者来说,钱算个屁! 对于周昂这样能独立猎杀七品妖怪的人来说,钱又算个屁呢! 两个人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周昂在锁定了妖怪之后,为何不把消息和线索拿回来,然后大家一起出动去杀妖的事情。 然而,想过之后,却也只能叹气——这里面固然是肯定会有着消息来源渠道,其实也就是周昂个人的一些不愿意公开的隐秘的缘故,但究其根本,莫说一只七品的猪妖了,便是上个月的那只八品熊妖,衙门里又有多少人能真的帮上忙呢? 县祝高靖或许是可以的,毕竟他是第七阶的修行者,又有法宝傍身,在面对八品,甚至七品的妖怪时,都是有一定战斗力的。 杜仪与何镌都是第八阶修行者,也或许可以负责一下外围。 然而,终究不可能是主力。 至于其他人,即便是新近晋升到第八阶的刘瑞,在一只七品猪妖面前,怕是都不堪一战。其他人更是休提。 而出动的人一多,说不得前期的时候帮助不大,甚至有可能会因为人数众多导致动作太大,惊走了妖怪,而等到真正下手的时候,实力不足的人又很有可能会成为累赘——自然也就可以理解,为何周昂宁可选择独立出击,事后分享战果,也不愿意前期就带着大家一起投入到整件事情里去了。 事实上,就高靖与杜仪在成为官方修行者之后的这许多年里,他们都是知道的,越是到了高层级的战斗,就越是不存在什么以多欺寡的可能了。 就算能以多欺寡,也得是同水平同层次的多,才会有用。 于是,在昨晚高靖与杜仪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两人商量了许久,最终还是都觉得,今天只同周昂说这件事,至于希望他分享情报,大家一起出手的事情,便还是不提了的为好。 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秘,更何况周昂是半路被拉进官方修行者队伍的人,他不但另有师承,且至今在县祝衙门里也仍是一个文员的身份,只好算是半个官方修行者而已,他会有自己不愿意对外公布的隐秘,就更是再正常不过了。 在他一心向公的情况下,若还是非要逼问他的隐秘,就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 前方传来踉跄错乱的脚步声、醉语声,听着像是冯善。 高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想法,这时候没有外人在,便忍不住说了出来,“当初邀请他进来的时候,哪能想到,他的实力,竟高到了连七品妖怪都能独自猎杀,而猎杀之后,他竟也愿意拿来与大家一起分享呢?” 杜仪闻言笑起来,点点头,满腹感慨的语气,道:“是啊!” 长街寂寥。 在满足的叹息声中,两人竟是再也无话,只是向前缓缓地往前走。 冯善的醉话,倒是已经越来越近了。 *** 这一章,昨天写了一半,今天写了一半。 最近的更新的确会错乱些,不够稳定,大家多多海涵,等过了年吧,我会尽力补偿这段时间缺了的更新。 再次致歉! 正文 第一〇八章 有何不可? 转过天来,周昂吃罢早饭,便绕到自己的秘密小院,拎上那只鸡,并且仍旧拿破毡布包了珊瑚剑,然后便信步溜溜达达地去了崇光坊。 照例仍是到自家买下铺子门口站了一会儿,倒是没进去打搅人家生意,只是看看,然后他才折道,转向去了老郭铁匠铺。 郭大,名字叫郭立,江湖草莽人士,无字,他的那个掌柜,也就是事实上站在前台,成为了身兼县祝衙门线人和物资销售渠道收货人角色的老吴吴掌柜,则是名字叫做吴渐——至于后者是不是修行者,这一点周昂还不确定。 他今天是来兑现承诺的。 上一次的进入妖境,与他而言,颇多凶险之处,但有晋升到第八阶之后,自己莫名新增的两项能力,以及镜子所提供的那虽然不够贴心但的确足够强大的快速出入妖境的功能,总体上还是让他这一趟算是进出完美。 一只七品的猪妖妖尸,已经拿给衙门里,姑且不提因为这猪妖的妖尸,引发了郡县两级怎样的斗争和拉锯,至少对于周昂来说,这只妖尸所应该实现的目标,都已经完美实现了——县祝衙门本月又是“上上”在手,而方骏方伯驹借由此次的功劳,也已经可以确保拿到第八阶的晋升丹药。 那么接下来对他来说,自然就是实现自己当初的承诺,用另外一具妖尸,来完成并彻底锁定自己与这郭大的合作了。 一只八品的野雉妖尸,装了布袋拎在手里,轻飘飘的,其实没什么重量。 进了铁匠铺,那吴渐吴掌柜看见周昂来,赶紧迎上来,客套两句,便把周昂让到旁边的一个待客的小雅间里,随后便去后院叫了郭立进来。 他进来时,手里托着一把剑鞘。 这剑鞘通体似是用什么皮子做的,吞金兽口用的是铜,剑鞘整体也都有金属的支架,进了雅间,他脸上仍是那般略带谨慎的笑容,道:“见过周官人。” 周昂已经起身,结果剑鞘来。 手感很舒服,轻重也正好合适,只是看上去的比例,似乎比珊瑚剑要大了许多——它更像是一把普通的制式长剑的剑鞘。 “好漂亮的剑鞘!郭兄好手艺!” 其实比好手艺更值得夸赞的,是对方的速度——距离周昂提出订制到现在,加一起才四五天的样子,这么一把剑鞘,就已经做成了。 当下周昂毫不犹豫,转身拿起茶几上包了毡布的珊瑚剑,一把揭开毡布,抽剑在手,噌的一声纳剑入鞘——竟是不大不小、不松不紧,正正合适。 把剑、纳剑,如此两番,周昂彻底把珊瑚剑拔出来,仔细向里看了看。 这时候,那郭立在一旁解说道:“上好的硝制鲨鱼皮,补黄铜为骨,护剑而不伤剑,剑鞘大,内里收紧,正好容纳周官人这把珊瑚剑,但从外表上看,却只是一把普通制式的长剑大小。” 周昂缓缓点头,笑道:“善!” 随即纳剑入鞘,顺手就挂在了腰上。 然后,他拿过那个拎来的袋子,面带笑容地递给了郭立。 郭立初时可能以为是银子,心里还有些纳闷,不曾见过用这么大的口袋装银子的,但东西一入手,他便立刻知道不对了。 等到顺手扯开布袋的袋口,并同时打破了周昂设下的小小禁制,他立刻就意识到了袋子里的东西是什么——淡淡的血腥气、入手的轻重大小、乃至于一只妖怪就算死了,其妖尸仍然会散发出来的那种独特的感觉,对于一个熟悉它们的修行者来说,都是极容易辨认的方面。 他惊讶地抬头看了周昂一眼,旋即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口袋。 袋口敞开,露出里面羽毛艳丽的野雉来。 郭立隔着袋子把它捉拿在手,第一时间翻过脖子看了一下,旋即倒吸一口凉气——居然是一只八品的野雉! 他想过周昂身为官方修行者,或许是真的有能量通过别的渠道,搞来一只妖尸,毕竟官方手里,肯定是这种资源最多的,如果周昂有路子,真的是有一定可能做到,但是,也只可能是九品妖尸! 即便是他再怎么大胆的去预测,也不可能会大胆到,认为周昂会拿一只八品的妖尸给自己——八品妖怪,即便是对于官方来说,也已经是郡县的官方修行者们相当重视,而且也已经相当不容易捕猎的级别了! 至于在地下交易会那种地方,就更是连九品妖尸都是极少出现,一旦出现,必然引发竞价疯抢,而八品妖尸,则干脆是一年也未必能出现一两次的了。 这个时候,手里握着这只八品雉妖的妖尸,怎由得郭大不目瞪口呆? 此时周昂见他愣住,便笑着问:“怎么样?你我的合作,可以达成了吗?” 那郭大抬头看看他,神色微有些复杂。 当初周昂半是胁迫半是诱惑,他无奈之下被迫同意与周昂做生意,也算是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一个小同盟,但他并不是全无防守,任周昂予取予求的。 这防守,就是周昂承诺每个月一只的妖尸。 在地下交易会上代为搜罗兵器,甚至哪怕是引荐周昂加入交易会,对他来说,自然都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只要周昂能拿出妖尸来! 事实上来说,当初周昂承诺在本月之内就会拿出一只妖尸来,证明他的诚意和能力,而随后郭立才会把他引荐入地下交易会,这样的交易前后顺序,才是郭立最终同意了这次合作的根本原因。 只是那个时候,他心里还多少存着一些“周昂未必就真的能弄来妖尸,到时候他若弄不来,自不能怪俺”之类的想法的。 然而此时,当这八品雉妖的妖尸在手,此前的想法自然烟消云散。 于是片刻后,他点点头,道:“当然。俺老郭言而有信,周官人已经把东西……还是这么一只东西拿来,俺自然会遵守承诺,倾力相助!” 妖尸么,谁不想要啊? 既然周昂真的给自己搞来了妖尸,那引荐他加入地下交易会,又有何不可? 只是……此时虽一口答应下来,但他的目光再看向周昂的时候,却不免带了些说不出的敬畏与好奇——此人竟是连八品妖尸都能拿到手,还承诺以后每个月都会给自己一具妖尸,他背后的渠道,到底是何等的厉害? 若非万不得已,此人,就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 总算写了一小章出来,让小刀能借机给大家拜个早年!祝各位读者大大们新春大吉,阖家欢乐! 正文 给您拜年啦! 新春佳节到来之际,刀一耕携刀嫂、小刀刀给诸位读者大大们拜年! 祝各位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万事如意,阖家欢乐! ps1:最近的特殊情况,还是能少出门就少出门,大家一定都要健健康康的! 当然,小刀个人觉得,大家也不必有过多的恐惧心理,咱们的政府在处理这一类事件上,执行力还是很强大的!相信国家一定能够尽快控制住疫情! 在此,祝已经感染的人尽快痊愈,没有感染的人善自珍重,永远健康! 也祝伟大的祖国繁荣昌盛! ps2:初一初二初三估计写不了,我争取初四初五就正式恢复更新! 对于最近一段时间的不稳定,再次感谢诸位的谅解与担待! 小刀鞠躬致谢! 正文 第一〇九章 平平无奇 一只八品雉妖,周昂最终开价八百两银子。 这个价格绝对不算高,当然,也肯定不是最低价。 至少,在当下的这个八月份,只要周昂愿意,把这只雉妖的妖尸交给郭援去发卖的话,所得肯定会远超这个价码。 郭立没有丝毫要讨价还价的意思,当即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扣除掉此前代为购买珊瑚剑时他所垫付的那一部分,再把报价十五两银子的剑鞘钱扣出来,余下的部分,他当即回去取了,如数付给。 事实上,彼此双方都明白,这笔交易价值多少钱,或赔或赚,谁赔谁赚,其实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要紧的地方在于,通过这一次的雉妖,周昂证明了他的确有拿出妖尸的实力和渠道,并履行了两人之间此前的约定。 两人之间至此,算是成了一个小小的不甚牢靠的利益共同体。 而就在周昂收起银子、挂好珊瑚剑,与郭立约好了九月一日到这铁匠铺来碰面,一起去参加地下交易会的时候,就在翎州郡祝衙门,柳维也是收到了一份关于翎州县祝衙门文员周昂的汇报。 但听到自己两名亲信下属的汇报,柳维却是眉头大蹙。 “此事当真?”他问。 一名下属当即道:“卑职也是不大相信,是以一再询问,卑职托买那人坚持说,应该便是衙中周昂周文员。” 柳维皱着眉头,起身,徘徊两步,仍是摇头,道:“若说是那高靖有些隐藏实力,或者有什么不为我等所知的法宝,因此有机会猎杀熊妖、猪妖,还勉强说得过去,但这个周昂就……” 说到这里,他心念一动,忽然停下,片刻后,才又道:“这么说来……是了!是了!哈哈……” 他摇头,冷笑,道:“原来他们县里早就已经有了另外的渠道!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什么他们一个小小县衙,竟能每个月都有斩获!而且……我没记错的话,上个月,他们也是押在月末,上交了一只熊妖!这个月又是如此!” 一名下属听到这里,当即道:“司社神断!卑职等多方打听之后,也是百思不解。那周昂虽是高县祝引进来的一名助力,但他一个无根无底的普通地下修行者,即便有些道行,又如何能够斩杀八品熊妖?更何况七品妖怪?” “然而卑职所托之人言之凿凿,说前后两次都是那周昂周文员,带了人使车来此,随后县祝衙门在此前没有任何行动的情况下,就忽然有了斩获。据此,卑职也隐隐有所猜测,那周昂应该有可能是翎州县祝衙门的一名特殊的线人!” “甚至于,卑职原本没有想到,为司社一言所醒,刚才倒是忽然想到,兴许当初高县祝将那周昂招入县祝衙门,正是因为他已经知道那周昂的背后,有这么一个可以买到妖尸的线索?……呃,卑职胡乱猜测……” “不!”柳维当即抬手,打断他的话,眸中精光闪动,缓缓地道:“我倒是觉得,你这未必就是胡乱猜测!虽是猜测,说不定却是正好……猜中了!” 口中这么说着,柳维不由得回想起上个月,翎州县祝衙门来报,斩获八品熊妖一只那时候的情形——已经是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太细节的东西,即便是他,也已经不大记得起来,但很多基本的东西,却是忘不掉的。 还记得当时自己也好,沈郡祝也好,虽然也是惊讶于翎州县祝的斩获,同时亦是惊讶于在本地竟是有了熊妖的出没,但当时都没有太当一回事,而且碍于郡县之间不甚和睦,所以也没有什么深入的交流。 事到如今回想起来,当时自己好像也是起过一点疑惑,因此也派人稍微打探了一下,后来收获的消息,好像是翎州县祝衙门一帮人,近期并没有什么大的动作,因此线人也不知道这斩获从何而来。 现在想来……是了!他们前后两次都是买来的! 而且负责为翎州县祝衙门和卖家之间牵线的人,竟是那个不起眼的周昂! 现在想,柳维一时之间竟想不起那名叫周昂的年轻人是什么长相了——郡县两级衙门同处一城,几乎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虽然关系不睦,但县里那边的人手配备,柳维平常还是很熟悉的。 思来想去,他觉得应该是那周昂加入官方修行者队伍的时间太短,平常又没有什么存在感的缘故,所以自己才会对他没什么印象。 应该是个平平无奇的年轻人吧! 心里想着这些,他对两名下属道:“此事我会找时间向郡祝汇报,接下来,你们二人抽出一定的时间来,尽量去多搜集一些那周昂的消息与动向,他的家世、姻亲、故旧,等等,越详细越好!” “诺!” 他的下属当即答应了,转身离去。 这里柳维思付片刻,当即便出了公事房,转向后堂,但他脚步虽快,眼看就要走进后堂所在院子的时候,却又忽然迟疑了下来。 刚才他自然是想着禀告给郡祝沈明,就此辖制住翎州县祝衙门高靖等人,自是缺乏实际的证据,但只要郡祝沈明能够一纸调令把那周昂调到郡祝衙门来,想要查问什么,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到时候探明了底细,不管是拉拢其人,进而由郡祝衙门直接接管这条线,还是顺藤摸瓜,抓捕一批地下修行者,最好能够顺势把高靖等人扫进去,毫无疑问都是与己有礼的事情。 至少也能出一口恶气! 但此时一路行来,他的心窍之内百转千回,却是不由得想到:“想那周昂不过是个地下修行者,被高靖稍一拉拢,只以文员身份,便加入了县祝衙门,且那么卖力地为其奔走,使那高靖连续几个月都是‘上上’之评!若是我去拉拢,将其收拢至手下,以后岂不是平白掌握了这么好的一条渠道?” “可若是将其告至郡祝,便等于是将整件事都彻底捅破,如此一来,除了能一时间出口恶气之外,我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此时后堂之内,忽然传来沈明的声音,“是鼎新吧?何故止步?” 柳维愣了一下,脑海中心念电转,却是道:“畏郡祝之威,怀郡祝之德,故而近之则迟步!” 后堂内,沈明哈哈大笑。 *** 先把更新恢复起来再说,大家别嫌少! 正文 第一一〇章 哼! 八月底九月初的天气,即便翎州偏南,也已经是凉意深重。 杜苏早上醒过来的时候,东方才刚刚露出鱼肚白,她侧耳倾听,能听到外厢里自己的侍女睡得正香,起身来轻手轻脚地打开窗户,顿时便有一股深澈的凉意扑面而来,于是整个人立时就前所未有的精神起来。 当然,凉意仍有,但她却已经不会觉得太冷了。 呼吸着窗外涌入的沁凉却也清新的空气,她不由闭上眼睛,贪婪地深呼吸了几次,随后才睁开眼睛,眼中面上,尽是遮不住的笑意与满足。 此时回想起昨天夜里方嬷嬷带着自己出城时的所见所闻,她仍是颇觉新奇与留恋——过去的这些天,就在那些深重的夜色里,自己被嬷嬷扯着手,轻巧地在过去的自己看来几难攀越的高墙与屋脊之间飞跃,甚至就连翎州城那高达两三丈的城墙,婆婆都能带着自己一跃而过。 而到了城外,方嬷嬷便将那提纵之术,悉数传授,又有技击之术、逾墙之术等等,种种新奇玄妙的法门,自己也都是从头学起,只觉有目不暇接之感。 仅仅数日而已,这种种桩桩的感受,之于过去锁在深闺的自己而言,简直是无一不新奇,无一不炫目。使自己不得不感觉,仅数日经历之丰富,便已超过过去十几年自己之所见所闻。 “我也是修行者了?” 时至今日,她心里仍有些不确定的感觉,每日醒来,都下意识地忍不住想要在心里这样问自己问一句——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竟然能在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一名狐仙的弟子,并且开始迅速地拥有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各种能为,这事情至今思来,仍让他觉得惊奇之至。 呼吸着窗外新鲜的空气,她发了一小会儿呆,随后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低低地自己回应自己,道:“我也是修行者了!” 然后她关上窗户,回到床榻上,盘膝坐下,开始每日清晨的例行功课。 嬷嬷说过,修行,修的是道,狐修狐道,人修人道,所谓“道”,漫行天地之间,无处不在,无所不在,采而纳之,锤炼己身,便是合道。所谓“道”,上则天心,中则人心,下则鬼狐精怪魑魅魍魉鸡鸭猪狗等一切心。所谓“道”,亦是规矩,是准则,是法门。 这说法颇为玄妙,杜苏自觉一时间不能尽解,当然,她也不可能知道的是,她的心上人在被自己的师叔教导的时候,曾被明确地告知,就连所谓“道”,都是“小道”,在她自己当下而言,只能是一边尽力地尝试着去理解,一边按照嬷嬷传授的法门,每日认认真真地做功课。 反正她一个深闺小姐,现在又被幽禁在一座小院里,就算不修炼,也实在是并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要去做。 只是有一个,嬷嬷曾叮嘱她说:我为狐,你却是人,我的道理,你不可尽学,亦不可穷追,你既是人,又正身在这红尘之中,便当先做人,后习道。 于是,她自从追随方嬷嬷成为修行者以来,便总是夜晚勤习,白日里却一如往常那般,只是读书、绣花,与自己的侍女闲谈玩耍而已。 因为自从成为了修行者,她每晚只需要睡两个时辰左右,便已经可以一日间不觉困乏,因此,虽是两处用力,却也丝毫都不会有精力不敷使用的担忧。 连日以来,她自觉自己进境神速,连嬷嬷都夸她极有天份,是以她得趣之下,益发用功不辍。 此时晨间修炼,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她虽在修炼中,却仍是不忘时刻关注外间的动静,等侍女小红在外间醒来的时候,她也准时地“醒”了过来。 于是微微一笑,掀起被子躺好,做沉睡状。 外间里小红开门、断水、烧水、洗脸,等等各种动作,都悉数入耳,再过得一阵,她便听到自己的房门被推开了,小红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叫道:“小姐,小姐……该起床了,天都亮了!” 直到这个时候,杜苏才故作刚刚熟睡醒来。 这是最近一段时间每天都会出现的事情了。 只是到了今天,伺候杜苏洗脸的时候,小红不由得打了个哈欠,笑着说:“最近也是邪门得紧,以前就算再贪睡,夜里总也要起一回,偏生最近这些天,每夜都是好睡,竟能一觉睡到天亮,连个梦都不做!” 杜苏闻言,遮在毛巾下的脸,不由得嘴角抽动,偷偷且无声地笑了笑。 她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为了怕她夜里醒来察觉异常,方嬷嬷每晚过来,在带自己出门之前,都会施以法术,助她沉眠,她自然睡得香甜。 自己为此还特意问过方嬷嬷,据她说,这等法术,对人体是无碍的,反倒是因为睡得香甜,反而有益。 仔细想想,最近一段时间,这丫头倒的确是每日里都是一副精神满满的样子。 如此这般,固是一乐。 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这样在悄无声息的情况下,连最体己最贴身的身边人都瞒过了,拥有着独属于自己的小秘密,也是另外一番乐趣。 主仆两个此时都醒来,一番梳洗打扮,小红便自院中唤了个婆子,一同出门去,到厨房上取了自家小姐今日早上的饭菜来,主仆两个就都吃了饭,饭罢洗了手,再着院子里负责盯人的婆子取了碗筷提盒送回去,主仆两人变着法儿打发无聊时间的时间,就又到了。 就是饭后,刚打发了两个婆子拿走东西,小红就小声地对杜苏道:“小姐,刚才去拿饭菜,听见那厨房里的婆子们正在议论,据说府里最近有大喜事,说是再过几日,许是要开宴席庆贺呢!婢子寻思,这兴许便是个机会,家里上上下下都高兴的工夫,您说几句讨好的软话,说不定老爷一高兴,就放咱们自由些?” “喜事?” 杜苏闻言,没有在意自己侍女后面的话,反倒是露出一副若有所思、随后又恍然有所悟的模样——消息是方嬷嬷带来的,据她说,家里这边,应该是已经正式决定投靠那从瞻州新近搬来的吕氏一家了,而那吕氏,也已经决定接纳这边。 具体而言,也就是说自己的三哥杜营,就要成为吕氏的门徒——其实也就是要成为一名修行者了。 换在以前,杜苏并不明白成为修行者是什么意思,甚至都不知道有修行者这回事,她只是知道,自己家中的父兄等人,想要让自己嫁去那个瞻州吕氏的目的,就是要从那家人手中换取一些利益。 但现在,她自然已经明白什么是修行者,甚至还已经明白,当一个人成为修行者之后,会得到什么——以及背后的家族,能得到什么。 现在想来,小红说的家中将有大喜事,指的大约就应该是这个了。 当初听方嬷嬷说起这件事,她当时便有些诧异,因为自己“逃婚”的缘故,她本以为父亲既然决定不再逼迫,这件事便就此终止了,却没想到,父兄们不知道想了什么别的办法,竟还是投靠那吕氏成功了。 在她自己而言,不管家人试图得到什么利益,既然他们曾准备拿自己作为交易的一部分,那她心里就不可能全无芥蒂,哪怕是到了现在,对于自己曾经被亲父兄当成“交易品”这件事,她也仍是有些耿耿在怀的。 不过,如今毕竟已经是时过境迁,而且自己不但成功地逃离了成为交易品的命运,自己还先一步成为了修行者,再加上他们也毕竟都是自己的骨肉至亲,所以,在得知自己的三哥将会有机会成为修行者之后,她其实是发自内心的为他感到高兴的——虽然,自己并不喜欢这个三哥。 即便以杜苏现在自觉自己只是一个闺阁女流、见识有限的情况下,她也仍然坚持认为,自己那个三哥实在是相当的浪荡、浮夸,且浅薄。 但她仍然盼着三哥好,盼着杜家都好,而绝不会盼着他们都不好。 当然,这件事固然可喜可贺,而且考虑到父兄们已经算是夙愿得偿,终于有机会一步跨入修行者的行列,自己若是真的低头卖卖可怜,说不定就真的能像小红说的那样,就此走出这座小跨院,至少恢复到此前的自由状态。 尽管那只是一个未出嫁的闺阁女子的自由,也的确比现在被圈禁起来要好多了,也舒服多了。 但是此刻,杜苏闻言犹豫片刻,却只是平淡地回应道:“看机会吧,父亲也未必会同意,他现在很是恼我!” 其实是她自己并不太愿意离开这座小院子。 因为她觉得,其实自己现在反倒正拥有着前所未有的自由。 如果真的回到此前住的那座小楼,说是自由了,但来往的人变多了,事情也变得繁杂了,反倒是可能不如现在这样,能自由且安静地修炼。 她心里这么想着,仍是一如往日的做些散碎事情,来打发白天这漫长的时光。闲暇时候想起当日那高大俊朗的身影,时不时的也会犯一阵花痴。 每当那个时候,脑海中总是有着数不清的美妙的幻想。 如此而已。 这就是她最近这段时间以来的日常了。 结果这日下午,三哥居然跑过来了。 当日自己外逃了又被送回来,父亲最终决定不把自己送去吕家做妾之后,他曾气恼之极的跑去自己当时住的院子大发一通脾气,自那之后,自己被圈禁在这座小院子里,举动不得自由,他又不来探望,兄妹两个已经是有多日不见了。 杜苏甚至不曾想过,自己这位三哥还会有主动来探望自己的一天。 她是的确不喜欢自己这位三哥,且不止是因为他的浪荡、浮夸、浅薄等等,主要是这些年来由小长大,自己这位三哥留给自己的,不仅全都是坏印象,而且他还最喜欢欺负自己——不是兄妹玩闹那种欺负,是带着强烈鄙视心理的那种瞧不上、鄙视之下的踩你一脚。 因为他是嫡出,是儿子,而自己是庶出,还是个女孩子。 但今天他居然是带着笑进来的。 虽然他笑得,在杜苏看来颇有些张狂的意思。 他依然是那副大喇喇的模样,杜苏作为妹妹,浅福施礼,自是应当,但他却没有丝毫要回礼的意思,反倒是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脸上笑着,似乎唯恐心中得意不为人知一般的口气,说:“阿苏,咱们家要有喜事了!” 杜苏从生下来就认识他,这么些年过来,对他的脾性哪能不知,这时候便笑笑,淡然地回应他说:“小红去取饭食的时候,听见了一些,回来便告诉我了。看来这喜事该是应在三哥身上,如此,小妹先恭喜三哥了!” 杜营果然很得意地笑了起来,摆摆手,洋洋略略的模样,道:“你可知道,只因为你,险些坏了我的大事,我的大事,便是咱们整个杜氏上下的大事!不过好在,咱们杜家毕竟还是有些根脚,你三哥我也还是颇受倚重的,故此,虽然初有不谐,但事情总算还是办成了!” 说到这里,他又瞥了杜苏一眼,似模似样地叹口气,道:“事已至此,也罢!你一个小女子,又是我的妹妹,我还能真同你置气吗!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就是了。以后三哥就原谅你了!” “我今日来告你,便是要你也跟着沾些喜气!虽然父亲心中仍然恼你,但你也莫怕,等回头三哥成了修……咳,等三哥的事情成了,我要让父亲放了你出去,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听到这里,虽然觉得他这说的有些不像话,听起来像是可以命令自己父亲一样,但杜苏却只是嘻嘻一笑,心中虽有百转千回,口中却还是道:“如此,阿苏可要多谢三哥了!” 等他又宣驰许久,说了不知多少得意洋洋的话,才终于走了,侍女小红见他人消失在门口,不由苦了脸,对杜苏道:“果然是他!这可不好了!” 她叹气,道:“往日里便是三少爷最喜欢欺负小姐你,别看他今日里话说得好听,小姐你信我的,等他真个得了势,小姐呀,咱们的日子肯定会越发艰难!” 然而这个时候,杜苏闻言,却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侍女小红不可能知道的是,这个时候,让她都跟着担忧前景不妙的自家小姐,其实心里却反而在想着她完全想不到的事情—— “他们算是正式投靠那个吕家了!”小姑娘这么想,“但他们不知道,不投靠吕家、不愿意去给吕家做妾的我,也已经是个修行者了哦!比三哥还早!” 她心中非但并无悲苦忧虑,反而隐隐有些得意。 “而且,我未来的相公,也是个修行者!” “哼!” *** 四千多字大章,求几张推荐票回回元气! 正文 第一一一章 宗师瘾 转眼就到休沐之日。 周昂近来算是清闲,今天早上起来,也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便干脆搬了把胡椅,到廊下坐着,看陆进练武。 陆家父子生得一副好魁伟身材,更兼天生便力大如牛,但那都是天赋层面的,若讲到技术层面,其实他们父子两人都没怎么学过武。 陆春生据说还好,当年跟着周昂的老爹,也是混过衙门的,据说在衙门里跟着什么人学过几招散手,但究其根本,他主要还是为周昂老爹驾车的。 等到了他的儿子陆进长大,气力似比他更胜几分,兼且随着周昂老爹的去世,他当日已经颇受挫折,也深深地感悟到了,在这个世上混,脑子才是第一位的这个道理,因此,唯恐儿子因为气力粗豪而惹祸的他,不但家教甚严,而且自己手里的那一点三脚猫功夫,也绝不教给儿子。 所以,别看陆进轻轻一推就能把一个壮汉给推飞,事实上,他是一直到进了县祝衙门,才开始真的接触到“打架”这件事。 等到前不久跟随杜仪,开始全面接触与修行者有关的事情,乃至于服下开窍丹之后,真的成为了一名修行者,他才算是终于摸到了武技的边儿。 县祝衙门里的每一个官方修行者,都可以算是他的半个师父。 到现在时日不长,他也只好算是多多少少学了几招花架子,人倒是相当刻苦,有机会就拿着把木剑在那里练,而且据杜仪他们说,他练武的悟性还行,算不错。 前些日子,周昂没有时间调理他,最近稍闲,本来打算看书的,但听见院子里陆家爷俩拿着木剑砰砰嗙嗙的对打,便又想起当日吕家姐弟俩说的那什么“神品”的事情,忽然意动,就索性出来看看。 木剑比铁剑要重了不少,但陆家爷俩手上的力气很大,显然对此忽略不计,但此时两人对打得实在拙劣。 看见周昂搬了把椅子出来,他们很快就停下。 周昂摆了摆手,道:“你们继续!” 于是爷俩又继续拿着木剑砰砰嗙嗙。 最开始的时候,看得出来,陆进还是想用一下衙门里众人教给他的那些“技术”啊“招式”之类的东西的,但打了没几招,就全丢了,纯粹就是下意识地封、架、格、挡,看得周昂心里忍不住啧啧而叹。 当然,他是出身山门的,自然不会看重那些招式之类,但问题是,这爷俩这么打,实在是太没有章法了。 想当初郑师叔传授、敖春负责给自己喂招练剑,虽然也是全然的摒弃招式啊之类的东西,但郑师叔也是逐一传授指点过几种不同的发力法门、人体各处脆弱易取之处等这些东西的——也就是说,核心的东西,自己还是有章法的。 这些东西,当初学的时候,或许还不觉得,只觉得自己每天被敖春这么虐,实在是太难了,也会偶尔质疑这么练有没有用,但现在,看看这爷俩的对打,周昂却是忽然一下子就找到了身为宗师的感觉。 啧!忽然感觉我好像真的蛮强的! “停!” 瞅准个机会,周昂果断叫停了他们,过去从陆春生那里接过剑来,大喇喇地道:“武之一途,千变万化,但究其根本,无非是杀敌存己而已!” “我知你最近勤于习武,在衙门里,也没少找人请教了,子羽和大金都很乐意指点你对吧?他们教你的东西,当然要好好学,但学的同时,绝不可不用心去考虑,他们教给你的那每一招每一式里,到底藏着什么用意!比招式更重要的,是招式背后的用意,或者叫目的!……来,看剑!” 说话间,周昂一剑平平刺出。 陆进赶紧格挡。 但周昂的出剑速度是当初被敖春虐过千百遍的,自然不是陆进这个初学者能挡住的,于是,他的剑刚刚起手,颈肩处便已经被周昂的剑尖给抵住了。 当啷一声,陆进只觉得肩膀一麻,手中木剑不受控制地就撒手落地了。 “捡起来!……再来一次,看剑!” 还是同样平平无奇的一剑,还是完全相同的部位,陆进的剑才刚刚抬起,就再次手臂一麻,不受控制地撒手丢了剑。 他愣了愣,沉默地再次把剑捡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家主人。 周昂撤剑,丢给陆春生,道:“习武这件事,没有花哨可言,第一,目标精确,知道该刺哪里,第二,手要稳,出手要准,第三,速度要够快!你把子羽大金他们教给你的所有招式都拆解开来,仔细去想,皆是如此。既然皆是如此,那你就奔着这三个方向去练就是了!” 他指着太阳穴,道:“脑子要清楚,手要稳,速度要快!” “临战之际,没多少时间可以思考,怎么才能脑子清楚?纯粹就是来自于练了千百遍的条件反射!呃……条件反射你不用明白是什么意思,就记住一句话就好,我亦无它,唯手熟尔!说白了,多练,多实战!” “手怎么才能稳?还是练!” “至于速度……练!” 说到这里,周昂觉得自己的宗师瘾过得差不多了,但回头想想,又觉得好像什么都没说似的——说的都是正确的废话。 但是仔细想想,当初郑师叔好像也是这么教给自己的呀! 停顿片刻之后,他道:“回头有时间了,我传授你一点发力的技巧。” 听到这里,陆进终于回过神来,向来表情木讷的脸色,竟罕见地露出一抹感激的模样,眼中还有些罕见的狂热神情,毕恭毕敬地拱手,道:“谢主人!” 月亮门那里忽然响起啪啪的鼓掌声。 周昂扭头看过去的时候,却见是自家小妹周子和正站在那里,笑嘻嘻的,见自己看过去,她笑着道:“哥哥好厉害!” 周昂笑笑,一边摆手让他们继续练,一边走过去,笑问:“不是说今天上午要练字?怎么跑过来了?” 周子和嘻嘻地笑着,蹦蹦跶跶地过来,小声道:“哥,你今天休沐,要是无事的话……我想……想……” 周昂“哈哈”一笑,但旋即,又收起笑容。 小丫头肯定是想出门逛街了! 周昂想了想,道:“今天不行。下次吧,今天么……”他本来打算今天就不出门了,但周子和这么一说,他忽然又觉得,左右也是闲着无事,《汉书》里最近这几卷有些无趣,不大想看,有些事情,不如就今天去料理干净好了。 要不然的话,母亲和小妹他们平素在家也好,有事要出个门也罢,总是觉得心里有些影影绰绰的不够放心。 于是他摸摸周子和的双丫髻,笑道:“我今日还有些事情,马上要去处理。等我处理完这件事情,接下来你要哪天出门逛街,哥就哪天陪你去,如何?” 周子和闻言,虽多少有些不大情愿,但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又伸出小手来,说:“那说好了?咱们拉钩!” 周昂哈哈一笑,跟她拉了个钩。 ………… 最近几天,周昂发现有人在跟踪自己。 这绝非臆想,事实上,如果愿意,他有十足的把握能把那人钓到某处,直接控制住。只不过暂时的他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在跟踪自己,所以想要等等看,便一直都没有发作。 但几天过去,他发现对方的追踪相当之粗糙。 不但每天都是那两个人来回换,完全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甚至就连盯人的手法都显得不怎么靠谱——若是普通人,许还察觉不到,自己却是一个修行者,而且还是第八阶,又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反正今日也是休沐无事,把小丫头周子和打发回到后院练字去之后,周昂就换了一身出门的衣裳,带上自己的一长一短两把剑,然后迈步出了门。 初时无觉,但拐出巷子之后不久,便有人缀了上来。 周昂抽动嘴角,微微笑了笑,却并没有如往日那般往坊门出去,反而是在下一个路口向南一折,转向归德坊的南门方向而去。 他想要先观察一下看今天有没有别的人在同时追踪,然后找个合适的地方,先把人制住再说。 然而这个时候奇怪的是,眼见自己转道向南,身后追踪那人却一反常态,忽然就快步追了上来。 周昂近乎是下意识地,先抬头扫了一眼周围的环境和行人,随后便已经勾勒好接下来若是对方猝然出手的应对办法——只是有些邪门,今天不盯了?要直接动手了么? 按说我平常够低调的,不该有什么仇人吧? “前面可是周家官人?请留步!” 周昂闻言站住,徐徐转身。 是一个看上去约莫三十岁出头的中年人,前几天轮班盯着自己的那两个人中,就有他一个。 那人走近来,拱手,“周文员请了,我家司社有请周文员。望文员不吝赏见,往鸿宾楼一聚。” 周昂闻言愣了一下,眉头微蹙。 “司社?莫非是……柳司社?” “正是。” *** 推一本大佬的新书,底下有链接。 正文 聊几句 好几天没更新了,稿子没写动,心里话倒是憋了不少。 实话讲,不是卡文,接下来的故事有,也不是忙,最近大疫,哪儿也去不了,但就是写不动,为什么呢?因为心里有个疙瘩。 不知道跟到现在的读者朋友里,有多少是从完美人生就开始追书的,有多少朋友知道《元狩》这本书,现在估计也不好找了,没上架就太监了,后来屏蔽了。 元狩的成绩其实不差,当时还上着三江呢,我就跟编辑说,不行,写不下去了,为什么呢?心里有疙瘩。 这俩疙瘩,是同一个。 也就是说,这个疙瘩其实由来已久。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其实这几天我特想能有个人坐我对面,咱俩一人一瓶小二,就着一叠盐水花生,您听我念叨念叨,帮我拆解拆解,分析分析,因为其实到现在,我自己都梳理不出来我这个疙瘩到底是个什么问题。 如果硬要说,我觉得自己写的——词不达意! 也就是说,你自己心里想写的东西,一出来就变味了,不是你要的东西。 而偏偏,我现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要的东西抓出来。 写书多年,这是我遇到的最大的、最苦恼的一个坎! 看过元狩,也看了这本匹夫仗剑的朋友,可能注意到了,这两本书最大的相同点就在于,在更新期间,我几乎从来没有做到过连续的一天两更——哪怕能维持个三五天也好——这个网络小说更新的基本线,我根本就做不到。 忙啊什么的,也有,但真的并不是核心原因。 核心原因就在于写的时候心里有疙瘩,你就写不顺畅。 总觉得写出来不对劲! 我应该算是个有点偏文青向,喜欢跟自己较真的那一路作者。 拧巴的东西,我走不动。 原本写这本匹夫,就是我有点不信邪,想把元狩没来得及写出来的东西,再试一把,看能不能解开这个疙瘩。 但让我很丧气的是,直到现在,这个疙瘩越憋越大。 有人会说是成绩的原因吧?嫌成绩太差,所以心里觉得不对劲,攒疙瘩? 还真不是。 可能是扑街扑惯了,我对成绩的要求,真的不算高,就我这个更新速度,一天一更还时不时断一下,到现在能有4000+的均订,我真心觉得很不错了。 再说了,当初《完美人生》上架才1800首订,比这本的首订2700是不如的,后来不照样写到均订一万五嘛! 思路顺畅的话,我有的是耐心等成绩起来。 所以真心不是这个问题。 现在呢,我自己也没招,写过小说的朋友可能会懂,成绩差点儿你能接受,但写出东西来别扭,就真的是难受,写不动。 可能我就是处理不好这种非现实类的题材? 反正直到现在,我还不太愿意服输,我想再咂摸咂摸,看能不能理顺它。 当然,刚才有朋友提醒我,再不更新,新书投资就要歇了,这个是不行的,尤其是追投,那是真金白银投了钱的,长时间断更导致人家钱没了,这是坑人,所以呢,现在是晚上,我先把这个发出来,算是个解释,明天等编辑上班了,我会想办法央求编辑,先给我弄个完本,让投资的朋友能把投资收回去。 接下来,我要是考虑透了,就接着写,我记得完本了也能更新番外的,这个大概不成问题。 我现在就是担心哪怕再想一段时间,我也解不开这个疙瘩…… 总之就是我尽力不坑任何一个人。 当然,无论如何,一再断更的书,对于您诸位来说,也肯定不是什么愉悦的体验,在这里,小刀还是要向您鞠躬致歉! 对不起,辜负您的信重了! 请容我任性的再想想。 如果到最后还是想不通,要太监,要放弃,我不会矫饰什么,会直接来告诉大家,向大家再次道歉的。但不管您信不信,直到这一刻,我还没想过放弃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