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珠》 正文 情人节快乐暨新文开 嗯,选择214不是没有原因的。 原因就是这本书我太纠结了,纠结了好久好久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拒接了不少人的劝说,也抛弃了自己十几万字的稿子。 一个朋友说:你再不开书估计这辈子就开不了了。 所以即便没有存稿,我也就……发布吧。 上一个故事,也就是《疯妃传》,自我感觉完成度不是很理想。 本来想写一个特立独行的疯子,结果,写成了一个理智现实的贤妻良母。 挠脸。 也许我本人看起来神经病,其实骨子里却是一个贤惠的大家闺秀?! ——跑题了。 这本书希望自己能把自己想要的感觉写出来。 再写不出来,我就,我就。。 得了。 我就写,小可爱们就看吧! 正文 序章 一关横贯无双地,三脉龙游万里天。 东宁关,百年来中原与北狄战事最为胶着的关隘,却有着天下第一的雅集:寒亭雅集。 只是这个天下第一,在民间却几乎无人知晓。 寒亭。 东宁关最好的酒楼是必胜居,必胜居最好的雅间是寒亭。 因为寒亭在半山。 “中原大旱,黄河决堤,陕南地动,……大夏皇帝驾崩,老天爷竟然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啧啧啧,不愧是真龙天子啊……” 一个长髯儒衫中年男子浅笑,摇摆羽扇的姿势洒脱过了头儿,有点轻浮。 接着,他又轻浮地瞟了倚在月洞窗边拎着银壶小酌的青衫男子一眼。 青衫男子恍若无闻。 “不过,这阵仗,真的是因为大夏皇帝驾崩,还是因为别的?”长髯男子眼角的余光紧紧锁在青衫男子身上。 另一个声音闷闷响起:“不是因为大夏皇帝驾崩,而是因为西齐继后刚生了六皇子。” 角落里一个抱着酒坛子啃烧鸡的邋遢汉子,麻布兽皮,小腿上还裹着靰鞡草。低头直眼看着自己手里的烧鸡,就似乎刚才的话不是他说的一般。 “你一个北狄人,你懂什么?”长髯男子的眼中闪过杀意。 “哎,说起西齐皇后生孩子,这可真是件大喜事。齐帝高兴得快疯了,不仅大赦天下,还破天荒地去问咱们大夏朝廷,要不要在边境增开几个榷场!哎,我可听说了,这回大宗的茶、酒、盐,额度可都放宽了不少!我打算掺一脚,你们呢?” 最舒服的躺椅被一个两手扶着肚子、浑身上下挂满了黄金制造的各种饰品的金灿灿的胖子占据。 这胖子不仅说话的态度大大咧咧,嗓门还不小。 在场的人里却没有一个对着他显露出鄙夷的神情。 “这件事算我一份!”长髯男子忙笑道。 邋遢汉子往旁边吐了一块鸡骨头:“你又不缺钱。” “这世上没人会嫌自己钱多。也算我一份。”青衫客终于转过了脸来,淡淡地发话。 “钱老板,这件事,这一次,你不要做。” 听见这句话,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抬起眼来,看向上首。 高高盘踞在首席的,是一个眉眼间温润如玉的年轻人——唇上刚刚有了一层细细的绒毛,头上还没有着冠。 长髯男子最先眯起眼来:“这是寒亭的意思,还是大族的意思?” 年轻人黑袍的宽袖振开,温文一笑:“这是我个人的意思。” 长髯男子和青衫客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又都装作不在意一般别开了脸。 金灿灿的钱老板拧着眉琢磨了一会儿,怀疑地看向年轻人:“寒公子的意思,是怕撑死我?” 年轻人弯唇笑笑,没有解释。 邋遢汉子大快朵颐的嘴蓦然一停,寻思片刻,烧鸡酒坛都扔下,双手在身上擦擦,脸色肃然地站了起来,冲着年轻人抱拳,深深弯腰:“多谢寒公子提醒,我们这个冬天不会过来。” “这件事,你即便能劝服你们狼主,只怕也劝不住北狄王。也只是我的猜测。不要用力过猛,不要宣扬寒亭。” 年轻人仍旧温文。 邋遢汉子却恭恭敬敬地再度弯腰下去:“寒公子放心,我们哈奇族人答应了的事,一定会做到。” “今次雅集,西齐竟无人敢接我的帖子。这件事有点儿意思。驸马可知,这是什么意思?”年轻人的目光转向长髯男子。 可是长髯男子却只是捻须摇头,垂眸饮酒。 “不知道吗?那这件事,可就,更有意思了……” 年轻人推开眼前的古鼎酒樽,缓缓地站了起来,踱到西南角的窗前,出神地看向——西齐的方向,沉默不语。 群山苍莽,初冬第一场雪,便在此时,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轻盈的沙沙声不一刻便密集起来。 即便烧着旺旺的炭盆,众人也开始感觉到了丝丝寒意。 屋里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就在这个房间靠山的一侧,墙壁和山体仅能容纳一个人侧身而立的地方,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和一个十来岁的小童,却正在静静地,偷听。 老者眉心紧锁。 小童凤眼微眯。 过了许久,屋里的年轻人回了神,微笑着转过身来:“前日我才得了一份星图,极是震撼。今日拿来,与诸君共赏。” “说到星图,”长髯男子再次抢过了话头,转向青衫客,“三个月前我得到了一个惊天的消息。说是,你们家在御花园的湖心岛上,囚禁了一位公主?说是那位公主从降生,钦天监就说她是妖星降世,必将倾覆天下?” “无稽之谈。”青衫客极快地反驳了一句。 “一个月前,这位公主落水,昏迷不醒。然后,大夏皇帝驾崩。接着,便是天降异象。” 长髯男子脸上笑得吊儿郎当,眼中却格外凝重,“贵国钦天监的监正是闻名天下的星算师,若他坚持说这位公主会令天下大乱,那么还请贵国尽快处置此事。” “公主落水,不过是小孩子一时贪玩。第二天就醒过来了。”青衫客皱了皱眉,从窗边拎着酒壶走到曲水边随意坐倒,“都是见多识广的人,秘闻也看了几万件,不要听信这种谣言,无趣得很。” 眼角余光扫到长髯男子还想再开口时,青衫客的声音多了一丝冰冷疏离,“何况,我不代表大夏朝廷,你也不代表越国国君。咱们只是坐坐,喝喝酒,聊聊天,谈些风月闲话!” 说到最后,屋里的人轻声笑着纷纷点头。 有些事不能问,有些事不会答。 这是寒亭雅集的规矩。 正在此刻,忽然外头扑棱棱信鸽振翅的声音响起。 听墙根的老者连忙把小童往怀里再搂紧一些,以至于小童有些鄙夷地斜了他一眼。 有人擒了信鸽,疾步进了屋里。 稍停。 年轻人哑然失笑:“这样的小事……” 他随手将纸条收起。 长髯男子有些信不及地看着他:“能到了寒公子手中的消息,怎么会是小事?” 年轻人重新坐下,提起温壶,往双耳盏里仔细地斟了酒,再顺水轻轻地推出去,抬起头来,含笑道:“是传错了地方。镇北都督府一个下属家里,宠妾灭妻引起了庶妹想要烧死嫡姐……” 屋里众人哈哈笑着摆手摇头,表示不信。 年轻人无奈地将纸条递给长髯男子:“驸马请自看……” “哦,军器所弓坊主事余府……烧死仆下两名,余大娘子昏迷不醒……哈哈哈哈哈哈,竟然真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件事了……” 窗下的老者听到这里,脸色却阴沉了下去。 “这样放屁的‘小事’……乖徒儿,为师的要管上一管……” 小童仰起头来看他,黑亮如星的眼中露出一丝笑意,用力地点了点头。 正文 第1章 雪上空留马行处 群山,草原,飞雪如狂,风云如怒,苍茫浩渺,虎啸龙吟。 便在最高那座圣山峰回路转之处,几声马褂銮铃作响。 一黑两白的骏马艰难行来,马上是三个用虎皮狼皮狐皮裹得只露了眼睛在外的人。只能依稀辨别出,是一个成年人带着两个半大孩子。 “下山往北,行不了一日,便是北狄。翻过山去往南,再走三天,才能回到幽燕。你们俩商量一下,咱们是去北狄草原上逛逛,还是回幽燕去余家蹭吃蹭喝?” 成年人的声音略显苍老。似是十分习惯这样的天气,很是悠闲自得。 “师父你醒醒。”白马上的少年哼哼,“往年也就算了。今年上半年,北狄刚被齐夏联军打得跪着叫爹。这个时候草原里缺衣少食的,咱们三个汉人大剌剌地去干嘛?送肉下乡么?” 老人哼一声,哈一声,然后笑呵呵地转向黑马上的少女:“那就,送阿绽回余家吧?” “师兄,去北狄吃羊肉,还是失去我这个师妹,你选一下。”黑马上的少女灵活地俯身,闪电一般抄了一捧雪,手里三两下捏实,一甩手,砰地一下子砸在少年背上。 少年痛得啊地一声叫,暴怒:“余绽!信不信我今晚金针探穴弄死你?!” “哎哟我的天哪!天下第一神医的首徒、千幻万变、玉面小郎君钟幻钟公子发飙了呢!我好怕怕啊!”少女余绽比师兄还要阴阳怪气,哼了一声,“去哪儿都行,余家和京城除外。” “粗鲁!”钟幻狠狠地瞪了余绽一眼。 老人听着两个爱徒斗嘴,哈哈大笑,和稀泥:“那咱们先下山,找个地方暖暖手脚。等这场风雪停了,再做打算。” 三匹马很快转过山坳去了。 两个人影却从背风处的雪窝里利落地爬了出来,对视一眼。 天下第一神医?! 那个最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夜平,夜神医?!竟然就在此处? 太好了! 小公子有救了! ………… 三天后。 大夏东宁关关口。 “去北狄做什么?” “逛街。” “……?” “不,是吃饭。” “……?!” “咳咳,你们俩给我闭嘴。咳咳,将军,咳咳,我们是去寻找两味药材……这个这个……” 夜平这七年来,天天觉得自己会被活活气死。 守关的将军板着脸。 面前一对金童玉女虽然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但这如出一辙吊儿郎当的样子,着实令人心生恶念。 ——好想抓起来打一顿听着两个人一对一地嘤嘤哭泣怎么办?! “哦,寻药材。你们是,药商?” “不不,小老儿是个大夫。幽州节度使帐下军器所弓坊主事余笙家的主母身患重病,小老儿受人之托,去寻药。” 夜平一本正经地随口胡扯。 听得余绽忍不住想要翻白眼,却被钟幻给了一肘。 守关将军挑起了眉:“余大的媳妇也病了?不是听说是余二的媳妇吗?” “什么?谁?我娘病了?你怎么知道的!?”余绽瞪圆了眼睛,呼地一声扑到了守关将军面前。 “你娘?!”守关将军眯了眯眼,脸上的表情越发怪异。 夜平捻须蹙眉,抬手止住了张口欲叫的余绽和钟幻,温声对守关将军道:“余家大主母是顽疾,小老儿给她寻药也寻了几年了。 “小老儿这女弟子,乃是余家二房的女儿,因为命里跟家中长辈相冲,所以随小老儿学医,游走天下。 “但是今年中秋接到余家信件时,尚未提及二娘子有恙。幽州离此路途也不算近,将军是如何知道二娘子病了呢?” 守关将军恍然大悟,哦了一声:“余二年下从北边做生意回来,本来还打算留在这里跟我们几个好生乐呵两天再走。结果家里派了人来,慌慌张张的。说是他娘子思女成疾,如今有些不大好了……” “师父,我不去北狄了,我得回家。”余绽当即转身。 钟幻一把拉住她:“别急。”转向那守关将军,“余二郎君是何时走的?走时都带了些什么?我听说二娘子最喜你们关下的甜饴,二郎君可记得捎回去了?” 守关将军脸上一片迷茫:“这个我们从哪里知道去?只知道余二接着消息就整顿车马,第二天五鼓就走了。哦,就是前天一早。” 钟幻和余绽都松了一口气。 夜平也点点头:“如此,多谢将军。我们不出关了。” 师徒三人拉着马离开了关口。 “应该没什么大事。”看看四周无人注意了,夜平才安慰了余绽一句。 “嗯,不然余二郎肯定当时就扔下马队自己飞回去了,哪里还等得到第二天一早……”余绽揉了揉眉心,“如果二娘子其实没什么大事,要不我……” 钟幻吃吃地笑:“小师妹不怕大千世界两条腿的男人,只怕小小宅院一张嘴的美女!” “阿幻!”夜平喝了他一声,才笑向余绽,“你这么多年都不肯回家……若说只为了当年那件事,为师是不信的。何况如今你有足可自保的功夫在身,难道还怕余家那些勾心斗角的内宅女子?” “不是。师父你不懂……”余绽只觉得头疼,“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走遍天下……若是一直不回去也就罢了。今年我都十四了,现在回去,肯定是死活出不来了……” 夜平呵呵地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毕竟是余氏的嫡女,这样漂泊江湖总是不现实的。” “可是……二娘子那个性子……”余绽只纠结了十息,叹口气摇摇头,“不成,我还是得回去。我不放心。” “曾经的梦想家,如今没了梦,只剩了想家。”钟幻仗着自己比余绽高一头,动不动就去拍她的脑袋,口中还幸灾乐祸地啧啧啧。 余绽白了他一眼:“师兄,这地方荒,你未必配得齐红花油的材料。” 所以,就不要找揍了。 “呵呵。”钟幻从鼻子里哼出两个音节,双手背后,别开脸,晃晃荡荡。 夜平要稍微想一想才能跟得上两个徒弟的节奏,当下失笑着摇头,指了指前面的客栈:“今日风雪太大,我们且住一晚。让马儿也歇歇脚力。明天一早,去幽州。” 可是,客栈拒收。 “客满。三位,对不住。” 客栈老板点头哈腰满脸赔笑,但就是不肯留他们住下。 正文 第2章 飞雪连天射白鹿 夜平紧紧地皱着眉头。 守关将军露了消息说余家二娘子病重,关下唯一的客栈不肯留客,这是谁要逼着他们立即往回走不成? 可越是这样,就越不能走。 “走,出去看看。”夜平还不信了,凭着他天下第一神医的名头,偌大的一个东宁关,还找不到一个人家借宿? 夜平满面不高兴,带着两个徒弟往外走,迎面却跟一个球一样滚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哎哟!我的个……脸!”胖子双手捂上撞红了的鼻子头,眼泪都要下来了。 夜平抚着胸口咳了两声。 钟幻忙扶住他的胳膊。 余绽眉一挑,大步向前,一把攥住了胖子的衣领,单臂一较劲,把他提离了地面:“胖子,跟我师父道歉!然后去医馆,汤药费误工费滋补费,少一个子儿我把你剁碎了卖给馄饨铺子!” “师妹以后要是没营生吃饭了,碰瓷这个活儿特别适合她。”钟幻啧啧有声。 夜平揉了揉自己的胸口,呼出一口浊气:“罢了,阿绽,为师没事。” 哼了一声,余绽用力地把胖子墩在了地上。 谁知,那胖子傻了似的,目光在他们三个身上轮流转过,越来越亮,扑通一声跪倒,老鼠眼睛闪烁着乱眨:“您老,您老可是,夜平夜神医?!” 师徒三人的脸色一变。 余绽蹲了下来,看着胖子双目似刀:“你是何人?” 天,这小娘子美则美矣,怎么眼神这样瘆人?! “小的,小的……啊,小的是幽州节度使萧家的管事!往年间依稀听说过,余府上的四小娘子拜了神医夜平为师!刚才听说四小娘子来了东宁关,小的才猜着,您老人家可能就是夜神医!” 胖子的嘴皮子利落得要死要活,一番话飞速说下来,竟然没用了三息,“我们家小公子得了怪病,已经昏迷了七天七夜,如今连水都快喂不进去了!如今天可怜见,竟让小的遇见了夜神医!求您大施无双妙手,救我们家小公子的性命啊!” 胖子飞快地说完,就势趴在地上,砰砰磕头。 余绽拧起了眉。 萧家? 倒也是,除了萧家,谁们家的管事能有这样灵通的消息?自己前脚在东宁关露了身份,后脚就有人直接找了过来! “萧敢镇守幽州近二十年,前头生了七个女儿,只有一个老来子,爱惜得命根子一般。”见钟幻和夜平看向自己,余绽只得解释。 也就是说,萧家小公子的这个怪病,只怕是幽州附近的大夫都已经尝试过了,都束手无策。 “你们小公子,在这里?”钟幻眯起了眼,看那胖子。 “不,不在这里,在幽州!”胖子忙抬起头来,“小的已经命人备好了车驾,请夜神医和二位,立即上路!” 神特么立即上路! 余绽不假思索地抬手照着胖子脑袋上抽了一巴掌:“会不会说话?会不会说话!信不信本,本姑娘送你立即上路!?” 胖子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讪笑着连连点头:“小的罪该万死,小的油锅里洗澡刀山上睡觉,小的生来就该下地狱……” “所以你才让客栈的老板不要留我们住下?”夜平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胖子一愣:“啊?” 不是他。 师徒三个人面面相觑,眼神逐渐凝重。 “既然你家小公子危在旦夕,那就立即出发吧。”夜平立即做出决断,露出往日里神仙高人的招牌微笑,“我们三人心神俱疲,正好在马车上补个眠。” 胖子欢天喜地,跳起来冲到门外,口中大呼小叫:“马车赶过来!鹞鹰放出去!要快!” 转回头来,笑容谄媚:“夜神医怕是不惯旁人服侍,就请与这位令徒同乘一辆马车。四小娘子是娇客,只是仓促之间,小的实在找不着丫鬟,还请您多多担待……但马车里的器具一应俱全,小娘子尽可自取!” “无妨。”余绽最喜欢一个人呆着,自由自在。 几乎是一眨眼间,胖管事就将一切都安排妥当,车队迅速出发,离开了东宁关。 打个呵欠,余绽窝进厚实暖和的熊皮褥子里,迷迷糊糊地睡去。 梦,还是那个梦。从来没有改变过。 “请长公主上路~~” “这是陛下口谕~~” “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已然殉节~~” “陛下还说:早知道你这妖孽如此厉害,就不该顾忌骨肉亲情,平白让你害得国破家亡~~” “长公主,这是一枚黄龙玉蝉,陛下祝愿你不堕轮回~~” 太液池水冰冷刺骨令人窒息的黑暗再次袭来! 余绽猛地睁开了眼,额上薄薄一层微汗。 的确未堕轮回…… 便如鸣蝉一般,破土重生—— 再活一世,且附魂在了旁人身上。 只是,能够走出禁足了整整十八年的小蓬莱,游历天下,看遍大夏的大好河山,她觉得,十分满足。 尤其是,这寄身的父亲虽然古怪,却不会将她隔绝尘世。 这寄身的母亲虽然懦弱,却不会对她不闻不问。 这寄身的兄长虽然平庸,却不会将她推入深渊。 何况这一世,她还有疼惜她的师父,爱护她的师兄,和一身的本领! 出声儿地打了个小呵欠,余绽觉得这一世的日子有滋有味极了。 为了快速进行,马车颠簸得就像是快要散架一般。 七年的江湖风霜磨砺下来,再怎么娇怯柔弱的余四小娘子,以及再怎么金尊玉贵的静宜长公主,都已经变得皮糙肉厚、没心没肺了。 翻个身,余绽继续睡。 钟幻也睡得极香,更加没心没肺地手脚撒开瘫在马车一角,甚至打起了小呼噜。 唯有夜平,他只是合目支颐假寐了半个时辰,就开始打开自己随身的包裹,一一检查。 将其中的东西,紧要的贴身藏好,救命的拿在手上,其他的重新包起放置妥当。夜平这才重又靠在了车壁上,慢慢调息。 想要逼着自己离开东宁关。 说明对方还是忌惮大夏朝廷的。 那么,会是什么人呢? 这些年他虽然救了不少人,可也得罪了蛮多人…… “马管事。” 看看都到四更天了,车队还不休息,夜平有些坐不住了,掀起车窗上的帘子。 “夜神医,您吩咐。”胖子管事马不平的笑脸立即出现在窗前。 “我们走的哪条路?” “嘉宁关。这条路窄,坑坑洼洼的,不太好走。可是为了节省时间……还请您老多包涵!”马胖子骑在马上,一边喝风一边赔笑一边答话,竟不带打磕巴的。 话音未落,远方的夜空忽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哨音! “是响箭!敌袭!”脸色瞬间大变的马胖子声嘶力竭地嚎叫起来,“保护夜神医!” 正文 第3章 不知何处吹芦管 志在必得的箭雨! 干脆利落的杀人! 不过三四息间,暴露在月光下的人、马,都已经被射成了筛子。 两架马车轰然倒地! “师父!师兄!”反应神速的余绽立即判断出箭雨的来向,不假思索地在马车倾倒前蹿了出去,脚尖一拧便躲到了马车的另一面。 夺夺声只稍稍一歇便再度响起。 “黑甲!盾牌!”马不平气急败坏的声音尖厉到几乎破音。 余绽眉梢轻动,这幽州节度使的手笔够大的,东宁关的一个小管事,身边竟然还带着精骑军士保护…… “阿绽,阿绽没事儿吧……”夜平的声音有些虚弱。 余绽心头一跳,糟了!师父受伤了! 他妈的!敢当着本公主的面伤我师父!这些杀才不用走了! “西北!高六丈!长弓十二,手弩十六,雕羽三棱箭!”余绽高声报数,脚尖用力点地,往夜平发出声音的方向冲去。 箭啸声突然一顿。 马不平惊喜交加,立即高声大吼:“西北,六丈,强弩准备……” 命令未毕,手里已经被人轻轻地塞了一个小瓶子,还有少年钟幻平静的叮咛:“见血封喉的毒,抹在咱们的箭上,小心些。” 马不平只觉得眉骨乱跳,嘴里按捺不住地胡说八道起来:“太好了!这回定要杀他们个有来无回!小神医稍候,等小人去捉个活口来,咱们细细地审完,夜宵就特么的吃烤人肉了!” “行啊。我包袱里还有辣椒孜然……” “师兄!”余绽蹿过来,抱着钟幻一顿从头摸到脚,“你没事吧?师父呢?” 急急捉住小师妹在自己屁股大腿上玩命乱捏的爪子,钟幻声音平静:“我没事,师父受伤了。”说着,往旁边一匹倒毙的骏马后头一指。 夜平靠着马背软倒在地上,头歪在一边,胸脯剧烈起伏。 余绽的眼中顿时一热,哽咽着扑了过去:“师父!” 一支长长的雕翎箭深深刺入了夜平的肋下,几乎要从身体的另一侧洞穿过去—— 这样的伤,夜黑风高,荒郊野外…… “我没救了……”夜平吐了一口血沫出来,惨然一笑。 余绽眼睛都红了,腾地跳了起来,咬牙切齿:“王八蛋!我今天一定要杀人!” “阿绽,有幽州节度使的精骑……你过来,师父有话说……”夜平强撑着,抓住了余绽的袍角。 余绽刚要顺势蹲下,钟幻却将自家师父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师妹你去。那些人抓不到活口,得你来。师父,我先给你止血。别急。” 身形一顿,余绽一咬牙,脚步一错,形如鬼魅,转眼便到了一个幽州精骑身边,满身煞气:“弓,刀!” “嘶!”精骑被神出鬼没的少女吓得倒吸一口凉气,但刚才听见她报数,早就信服,二话不说一把弓、一壶箭、一柄刀都递了过去。 “反曲弓,三棱箭,环首横刀,够了!” 余绽伸手一掂,心下了然。长弓在手,胆气陡壮,从马车后立起,一支箭往弓弦上一搭,厉声喝道:“跟我射!” 弓如满月,箭似流星! 只听噗地一声,精钢入肉的闷响! 低低一声惨叫。 就这样,中了一个?! 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夜视能力这样厉害! 幽州精骑们大为惊讶,齐齐转头看向余绽的方向。 与此同时,对面的长弓短弩也都呼啸着奔余绽而去! 就地一滚,余绽躲开如蝗箭雨。 “用火箭。”扯了布条给夜平包扎,钟幻百忙之中还不忘回头给余绽出主意。 余绽眼睛一亮:“好!” 换了火箭的余绽,狞笑一声,射一箭换一个地方,对面顿时星星点点亮起了若干靶子! “照着亮的地方射!”马不平精神大震,大吼着指挥。 局面顿时扭转! 眼看着余绽已经丢下长弓,抽出横刀,长啸一声,直接冲了过去砍瓜切菜;钟幻这才放下心来,回头宽慰夜平:“师父,等他们打扫完战场,我们立即送你去最近的地方,你这伤,我能治!” “得了吧,臭小子……我要死啦……”夜平艰难地笑了一声,抖着手伸入怀里,将半个时辰前刚刚藏好的东西摸了出来,递到了钟幻手中,“这个事儿,你……你来做……” “师父放心。”钟幻也不看那东西是什么,直接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跟阿绽说,让她回家,听话……她是要做大事的……不能任性……”夜平努力保持着自己的清醒。 钟幻深吸一口气。 “阿幻……你师妹,说得好听,叫娇憨……说得难听了,暴躁,又笨……”夜平十分不放心余绽。 “师父,我会保护师妹。”钟幻抬手抹了一把泪。 “还有……我,我问过,萧家小公子的,怪病了……他应该是中了毒……”夜平颤抖着手,指指自己乘坐的马车,“解药,暗格……” 钟幻点着头,低声道:“是,我知道。只要治好了萧家小公子,余大就不敢把师妹怎么样……” 夜平欣慰地点头。 两个徒弟,都是他的宝贝疙瘩。 “至于阿幻,你的身世,一直不肯说……”夜平咧开嘴,嘿地笑了一声,“其实,你可以,求你师妹,保,保护你……” 钟幻垂下了眼帘,吸了吸鼻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也轻快些:“我的事儿,师父就别操心了……其他的,您放心。都有我。” 夜平欣慰地笑着,喘着粗气,捏了捏爱徒的手:“不要替我报仇……替我,把那件事做了,就行……” 钟幻抿着嘴,没说话。 “唉唉,难为你们了……都还是孩子……我还以为……以为我至少,还能活二十年啊……” 夜平撒开了手,出神地看着天上。 雪山的夜空中,星月交辉,如蓝丝绒上的闪亮宝石一般,深邃,辽远,美不胜收。 “其实,东宁关外,阿什湖边的星空,才是,才是最美的……” 夜平喃喃着,闭上了眼睛。 钟幻把脸埋在他的颈窝,感受那一点一点流逝掉的温暖,喃喃:“师父……您别生气……我不能,听你的……” 等到满身是血的,十四岁的,少女余绽拎着刀回来时,已经哭了不知道多久的钟幻平静地抬起了头: “阿绽,给师父跪下。” 噗通。 “师父!!!!” 少女声音中仅余的一丝稚嫩,尽数消失在凄厉的哭声中。 正文 第4章 空山不见人 东方微微发白之时,接到鹞鹰通知的嘉宁关总兵十分热情地派了一个小队来迎。 却不料,竟真的迎头看到了沉默行来、伤痕累累的马不平一行人。 “这,这!哪位是马管事?”领队的校尉手都抖了,“这是遇上山贼了吗?” 马不平一肚皮鸟气,听见这种蠢话,顿时爆发了出来:“你们家山贼能打劫得了我带的十五精骑,十五护卫,长弓强弩,雕翎羽箭!” 胖管事越说越怒,牙根紧咬,眼底几乎要喷出火来! 那校尉腿一软,大冬天的,豆大的汗珠子冒了出来:“什,什么……我嘉宁关三天内并无一兵一卒的调动,除我等之外,关上守军并无一人北行!” “不是你们。是西齐人。”余绽闷闷开口,“夏、齐两国弓箭不同。那是齐弓。” 在她身后,钟幻低下头,眉心微微一蹙。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校尉愕然,挑了挑眉看向马不平:“这位小娘子是……” 马不平不耐烦地摆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们急着回幽州,别耽误了,马呢?” 早先的车散架了,马都被射死了,如今一行二十来人,只得步行。这一个多时辰走下来,别说只有粗浅功夫的钟幻,便是马不平自己,也有些吃不消了。 把夜平的尸身搭上一匹骏马,余绽也跟着上去,小心地扶着师父,回头不放心地看着钟幻:“师兄,你还顶得住么?” 钟幻点了点头,没作声。 眉眼挑通的马不平哪里还不明白?忙命一个没有负伤的精骑与钟幻同乘一骑,仔细照看。 待一行人进了嘉宁关,关上的总兵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 对着他,马不平勉强客气了三分:“西齐,冲着我们来的。那些弓弩手都是埋伏好的死士。抓了三个活口,都服了毒。但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也说不清。” 特意寻了来给萧家小公子救命的神医夜平死在了西齐死士的箭下。这还能是为了什么?这不就是冲着萧家来的?! 总兵不敢再多问,忙命人准备了热水热汤:“马管事舒缓一下,怕是还要赶紧回去吧?” “正是。” 马不平也不多说,起身去梳洗解乏,吃了顿热饭。一转眼,却看见已经换了孝衣的钟幻和余绽,不由呆住。 这要想俏、一身孝啊!真真好一对金童玉女! 可是,余家现在有两个病人在,这样穿起孝来,这位四小娘子真不怕忌讳?! 何况自家还有一位已经被阎君踩住了衣角的小公子…… “四小娘子,你这……”马不平想提醒余绽,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余绽的鼻子眼睛都红着,根本就没往别处想:“等给我师父寻的棺木到了,再出发。” “马管事。”钟幻礼数周全地拱了拱手,“恩师于我师兄妹二人,情同慈父,恩比再造。若是此刻丢下他的尸身,请恕我师兄妹二人做不出如此禽兽之举。至于这身孝衣,进了幽州城,我会让我师妹脱下来。现在,我也劝不动的。” 啧。 这位钟小哥实在是个聪明人。 里外里解决了自己多大的难题? 马不平连忙侧身,深深地长揖到地:“这是至理,小人敢不从命?” 这一回嘉宁关总兵不敢再大意。点起兵将,特意指了一位最骁勇善战的参将,带了五百精锐,配齐了双马、腰弩,甚至一箱子绑好了火药的火箭;沿途护送余绽和钟幻。 后头这两天的行程却是平平安安。 幽州城近在眼前,马不平过来探问:“四小娘子是先回余家,还是?” “先去看小公子吧。病情不等人。” 虽然话是从余绽嘴里出来,但马不平觉得这像是钟幻的用词。 所以他看了钟幻一眼。 钟幻低着头,打开了随身的包袱,一样一样的收拾:腕枕,金针,和各种颜色的瓶瓶罐罐。 马不平把心放回肚子里,知趣地走开。 “功夫一道上,我是三脚猫。医术一道上,你是三脚猫。师父没了,你大伯父是萧家的下属,他们自然希望能给你施压,把师父的绝技都挖出来。你记着,到时候别说话,有事儿就看我。” 师兄妹有了独处的机会,钟幻不等余绽说话,先把最重要的交代了。 余绽使劲儿点头。 师父死了,自家师兄妹的天已经塌了。师兄个儿高,必须得是他顶着。自己,还是算了。 “不过,万一咱们治不好,萧家要兴师问罪,师兄你别自己扛。” 说到底,自家师兄在有些事情上还是挺执拗的。余绽忍不住劝了一句。 钟幻翻了她一个白眼:“你才是二傻子,你师兄我是大明白。” 大明白,二傻子。这是夜平平日里调侃两个宝贝徒弟的话。 这一刻被钟幻随口说了出来,余绽的眼圈儿一红,转开脸,都怪自己一时激动漏了身份:“我要不是个二傻子,也不会害得咱们仨被算计着连夜回幽州,不会害得师父在路上遇险,如今都不知道该埋在哪里……” 师徒七年,余绽听了夜平七十个版本的祖籍家乡故事,根本就不知道哪个是真的。 “都说了你师兄我是大明白。这种事儿,有我在,师父怎么会托付你?再说,害死师父的那些混蛋,不是都被你杀了?仇还是你报的呢。”钟幻低头收拾药箱,不在意一般,悄悄地把一个小黑瓶塞在了余绽手里。 余绽眨眨眼,泪意退散,唯余好奇:“这是啥?!” 小黑瓶被堂而皇之举在了半空。 钟幻一把把她的手摁下去,紧张四顾,然后压低声音,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四下里五百多双眼睛一千多只耳朵!你是不是傻?!我想传道受业解惑我不会斋戒沐浴焚香开坛么我非得偷偷给你?!真是天生你个二傻子!你可以不帮忙你能不能别添乱!?” 虽然被师兄臭损惯了,此刻余绽也有些迷茫,虽然从善如流,素手一翻那小黑瓶便不见了,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师兄,我这就算是正式踏入勾心斗角的成人生活了对不?” “不止勾心斗角。还有风刀霜剑、前狼后虎、四面楚歌。” 钟幻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说不清眼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教你的人生三十六计、鸡汤七十二道、坑人一百零八招,你嫁人之前,麻烦给我全都学会。否则,为了你这条小命,我就只好自我牺牲,把你这个白痴娶了算了。” 啥,啥!?!? 正文 第5章 近乡情更怯 幽州府是河北道最繁华的地方,没有之一。 昨夜的零星雪粒尚未完全被晨风吹散,青石板街上便已有早餐铺子揭开了热气腾腾的蒸笼,牛羊肉混着葱香从白白胖胖的包子皮缝里飘进了行人们的鼻腔。 “师兄……”余绽被那味道刺激得口舌生津,低低叫着钟幻撒娇,偷偷地揭开马车的窗帘,示意他往外看。 入城之前,换下孝服,师兄妹二人被马不平做贼一般安排进了同一辆马车。 五百兵士前后左右团团围住,马不平自己则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警惕地四下观察。 ——如今他们两个,就是被藏起来的宝,见不得光。 钟幻哼了一声,喉结悄悄动了一动,道:“小公子是萧家独苗。他命在旦夕,就意味着萧家风雨飘摇。咱们一路遮掩行迹,九十九步都拜过来了,如今只差一条门槛,你别给我惹祸!” 嗤! 余绽好笑地看着钟幻,悄声道:“师兄,要说聪明,你是真比我聪明不知道几万倍。可要说起人间事,你竟还不如我这个傻子。 “萧氏盘踞河北道近百年,历经四朝屹立不倒。不算旁支远支,光在幽州附近,族人就有十六房。萧小公子这一辈儿的男丁加起来,少说也有上百口子。 “我在余家时听人说起过:萧使君的节度使府里,光是帮忙处置家务的近支子侄,有七八个呢!上到娶过妻生过子的,下到刚刚垂髫的,各色齐全啊啧啧。 “就算是那位小公子真怎么着了,这自幼在节度使府里长大的孩子里,萧使君过继哪个不成? “世家大族自有它们的生存之道。除非是家主本人发生意外,否则,区区一个人的生死荣辱,对整个家族来说,不过是汪洋大海里的一滴水罢了……” 余绽喋喋唠叨,手上却放肆地偷偷把窗帘掀了起来,兴致勃勃地看着街道两边越来越多的铺子下板,开门,清扫。 钟幻正被她长篇大论的说得发愣,忽然见她一甩手,唰地把窗帘拉了下来,密密地遮住了马车里的情形,脸上更是如临大敌。 “怎么了?”钟幻踢她一脚,目露询问。 余绽瞬间蔫了下来,臊眉耷眼,满脸苦相:“余简。” 余简余二郎?余绽的父亲? 钟幻看着无精打采的师妹,斟酌了一会儿用词,道:“当年他远在北狄,并不知情……可若是你实在不想回去,师兄肯定帮你想办法……” “不是。师兄,我没怨他。” 余绽无奈地摇头摆手不想让钟幻往下说。 她换体重生后就没见过余简。 这还是原身长兄余缜和乃父余简的面貌极为相似——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大小号,她才能一眼认出来。 借着那件事离开余家七年,如今自己变成什么样子倒都不怕余家诸人的盘查。然而此人毕竟是余二郎啊,原身的亲爹啊,见了面自己是要叫人的啊…… 可除了父皇先帝,自己对着旁人,哪里喊得出来那个“爹”字?! 啊啊啊,还有那个恨不得把命都给了女儿的余家二娘子白氏! 当年闹那一场事,自己可以假作气愤失望一言不发,但现在不行了啊…… 可自己果然对别人叫了娘,那母后娘娘不要气炸了?!说不定能直接拆平了小蓬莱! 余绽打了个寒战。 “师妹!”钟幻看着她神游太虚,忽愁忽惧的样子,就知道这丫头强大的脑补能力又不知道联想去了哪里。 余绽回过神,却仍旧叹着气,一脸的纠结苦恼不耐烦。 “你这是典型的玩野了心了,所以不乐意回家去装乖乖女!”钟幻改换策略,修长的食指狠狠地在余绽的额角戳了一下。 余绽哭丧着脸点头:“我一想到回去会被二娘子唠叨着学琴棋书画女红茶道,我就觉得活着特没劲……” 钟幻嗤嗤地笑,翻个白眼:“供着你绫罗绸缎吃喝玩乐,就让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还没有考试,你还想怎么着?骑龙上天啊?!” “谁说没有考试?!余家向来每月一考,男女都考!”余绽都快哭出声来了,“家里六个姐妹,次次我都考倒数第一,每回都被追着数落。从这次考完到下次开考,每天至少被数落半个时辰!” 说到这个话题,钟幻无辜地摊开手,满面春风地表示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感觉:“我从没掉过前三名……” “啊呸!师父一共教咱们俩!你上哪儿第三去!”余绽的手倏地伸出,准准地掐住钟幻的脖子,咬牙切齿地来回晃,“你学武功什么时候比我强过!?我就是不乐意学那些装模作样的小女人的破玩意儿……” 马车突然轻轻一顿。 “小神医,四小娘子,到地方了。”马不平恭敬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下车时,师兄妹还在互相瞪眼。钟幻更是轻轻地揉着自己的脖子,气哼哼地口眼歪斜。 他们二人在车里的叽叽歪歪自是逃不过周遭护卫精兵的耳朵。 众人看着少男少女的背影,呵呵轻笑。 马不平的级别其实很低,只能送他们到了二门前,便礼貌地跟钟幻道了别。 至于余绽,她正走神,唤不醒。 ——大清早起,这个时辰,照着余家的规矩,余简应该去给二叔祖问安,然后跟府里的大小管事商议年节事宜才对。 他怎么出门了?还往那条路上去…… 余家在那个方向上可没买卖,也没熟人啊…… 余绽怔怔地边走边寻思,对旁的寒暄废话充耳不闻。 “……惊闻令师噩耗,本官心中实在不安。既是令师灵柩已然入府,不如就在幽州地界上寻一依山傍水、风水绝佳之处,安葬了他老人家,如何?” “不了。先师临终遗言,令在下带他的骨灰回西齐。” “西齐?哦,夜神医乃是西齐人,这个本官倒是听说过。既然如此,那就……嗯?这位姑娘就是余家的四小娘子吧?” 随着缓步往里,细碎交谈,几双眼睛同时看向仍旧无知无觉的余绽脸上。 钟幻只能一横肘。 身体本能地一闪,余绽终于回过了神,却突然发现:怎么这么多人!? 一个头戴进贤冠、身穿青色常服的中年男子,一个面目温润如玉、身形奇峻挺拔的青年男子,一个满面热切、眉眼带笑的儒衫男子,一个体型微胖的葛衣老者,还有两个不满地看着自己的丫鬟…… 这呼啦啦的一大群人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神出鬼没的! 自己这绝佳的耳力,怎么竟一点都没发觉?! 看着她倏忽色变,讶然张口,钟幻生怕她口嘴吐不出象牙,只得抢先解释: “进城路上,师妹隔帘看到了余家二郎。 “但为了不耽搁给看诊,我师妹并未出声招呼。 “本就近乡情怯,如今又有不敬尊长之嫌。我师妹是个规矩人,不免有些愧欠。一时恍惚,还请节度使见谅。” 这个理由,呵呵…… 中年男子微微侧脸,与身边的青年男子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正文 第6章 陌上人如玉 所以自己面前这个相貌普通、平平无奇、两鬓微见星霜的男子,就是萧敢?! 余绽瞪圆了一双杏眼。 这个人她实在是太知道了! 到今日为止,萧家掌管幽州已近三十年。其中有近二十年的时间,都是萧敢说了算。 老萧使君去世时萧敢不过弱冠,却能凭自己的本事让整个萧氏把宝都押在他身上。然后亲赴京城,说服了自家父皇让他子承父业也做了幽州节度使。 就连他连生七个女儿,十年无子,萧家都没有半个人敢说半个字的闲话。 不仅如此,日后他还会顶替如今在京城享清福的那位挂名儿的镇北侯,成为镇北都督府的大都督,掌管整个河北道,跟北狄那群狼崽子正面硬刚! 这是大英雄大豪杰啊! 就是下场,惨了点儿…… 一念及此,余绽带着些歉意,恭恭敬敬地屈膝敛衽,行了一个最标准的女子福礼:“萧使君之名,如雷贯耳。民女余氏四娘给您见礼。使君万福。” 萧敢含笑点头,当做回礼。 看着自家师妹似乎又在闹妖,钟幻眯了眯眼,转向葛衣老者:“寇管家,小公子现在何处?先师嘱我尽快看诊。” “听说令师临终前曾经详尽问过舍弟病情。小神医这样着急,敢是令师有什么,什么推测么?”儒衫男子急忙插话,七情上面,十分焦灼。 舍弟? 这是——萧氏族人? 余绽好奇地歪头看他。 怎么急得这么,明显?像假的一样…… “是。先师是有猜测。在下也是急着要去印证这个猜测。若是先师猜得没错,小公子这个病只怕还有的折腾。” 钟幻嗟叹了一声,托了托肩上的药箱。 “师兄我来。”余绽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接药箱。 这里头瓶瓶罐罐的,有些沉呢。 钟幻的目光下意识地在萧敢和那个青年男子脸上一转,手一松,嗯了一声,便把药箱交了出去。 “如此,小神医这边请。” 管家寇伯知机,忙往前抢两步,陪笑引路。 萧敢微微笑着,不做声。那青年在他身后半步处,全程当透明人。 儒衫男子则不住口地表达着对钟幻的谢意、对小公子的担心和对萧家伤心的女眷们的关切。 拉拉杂杂,啰啰嗦嗦。 不过也好,从他的话里,余绽听明白了很多事: 此人乃是萧敢的长婿胡大郎,如今在府里帮着照管家务。而那个温润的青年男子,则是萧氏族里的二十二郎。听着胡大郎的醋劲,这位萧二十二似是很得萧敢宠信,年纪轻轻,竟已经开始帮着打理节度使的公务了。 至于自从那位名叫萧韵的小公子昏迷,胡大郎夫妻又是怎样忧心忡忡、又是怎样侍候伤心病倒的萧太夫人、又是怎样安慰日夜痛哭的使君夫人,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余绽就不往心里去了。 安置萧韵的地方是在萧府内宅最好的位置,后窗便是假山清池,梅林花圃,风景极好。 因知道进来的医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小郎君,萧家的夫人娘子们都退避到了屏风后头。 室内安静,倒真让钟幻暗暗松了口气。 问诊听脉,最怕的就是妇人们哭泣吵嚷,乱人思绪。 余绽跟他的想法一样,进门见状便脸色大霁,啧啧赞叹:“还是萧氏这等世家大族,才这样规矩严谨!” “休要废话,一边站着去。”钟幻瞪了她一眼。 我这不是夸人么?怎么还挨骂?! 余绽瘪瘪嘴,有些委屈。 不过还是规规矩矩地从药箱里掏了腕枕出来递给师兄,然后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一言不发地开始听脉。 床上的帐子密密实实。 伸出帐子的手腕纤细苍白。 余绽的目光落在那手指的指甲上。 半月痕细浅,还泛着淡淡的青色…… 青色?! 这是,中毒?? 余绽心中一跳,斜了一眼屏息站在另一侧的萧敢等人,自以为动作隐蔽地抬起手来,从衣袖里伸出食指,悄悄地戳了戳钟幻的后背。 钟幻回头,伸手:“金针。” 怎么这么不默契!? 余绽有些急,冲着他挤眉弄眼,猛打眼色。 “我要给小公子行针,师妹到外头站站。”钟幻回横了她一眼,直接赶她出去。 添起乱来没完没了! 余绽看懂了师兄的表情,皱皱鼻子做个鬼脸,转身出去。 萧敢往前走了一步,回头看看恢复安静、娴雅出门的余家四小娘子,又看了身边的萧二十二一眼,然后专心致志地守着钟幻和自家的宝贝儿子萧韵。 萧二十二平静地后退一步,站在了人群之外,然后慢慢地也走了出去。 显然,这里就是萧韵自己的住处。 门外有架秋千,又高又大,若真荡起来怕是能看得见屋子后头。 秋千旁边有兵器架子,架子上歪歪扭扭地插着刀枪剑戟,都是华而不实的样子货,一看就知道是哄孩子的。 兵器架子对面是一张长大的桌案。上头暴殄天物一般铺着毡垫、扔着文房四宝,风吹日晒的,只怕早也不能用了。 再往院落深处,是一个小亭子。 亭子里并没有什么石桌圆凳,而是一个足可以让十岁男孩子舒服摊开的宽大美人榻。榻上还胡乱扔着几本书。 余绽背着手看这一切,心里好笑。 看来,这位萧家小公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萧府众人,必是又宠溺,又头疼。 “四小娘子喜欢这里?” 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她身后缓缓响起。 余绽眉骨一跳。 自己又没听见脚步声! 这一次必定不是因为自己走神! 只怕,来人是个高手! 余绽将手搭在了腰间,全身戒备着慢慢转身—— 咦?是那个温润如玉的萧二十二郎? 原本对此人印象还不错,但他怎么能这样悄悄地走来走去吓人呢?尤其吓得还是自己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娇弱小姑娘! “嗯,还好。” 余绽不冷不热地敷衍了一句,又别开脸。 师兄正在救萧家正统继承人的性命,自己应该不要跟萧家这些有可能跟那小子争家产的人有来往才对。 “七年前听说,贵府,的嫡姐庶妹之间,相处得不是很愉快……”萧二十二郎笑容可掬,不以为忤,自顾自地换了一个话题继续说。 他要说那件事! 余绽的脸色沉了下来。 这是来探自己的底的?! 正文 第7章 人生到处知何似 “那是家丑。” 余绽硬邦邦地冷脸下了结论。 家丑不可外扬。 既然是家丑,就与你无关。 萧二十二郎莞尔,抬起眼来仔细看了看余绽,不由摇了摇头:“后来又听说,四小娘子跟随天下第一神医夜平离开了幽州,远涉江湖,游走天下。” 顿一顿,轻声喟叹,“四小娘子当年才七岁,这份魄力,令人肃然起敬。使君和在下,常常提起此事,颇为赞叹。” 意思是说你们是佩服我的人品,而不是关注我们家的八卦么? 余绽心里略微舒服了一些,但还是忍不住撇了撇嘴:“谁人背后无人说,人谁背后不说人?只是像阁下这样当着人的面大说特说的,我跟着师父师兄七年,见惯怪事,也觉得阁下格外与众不同。” 萧二十二郎将双手拢在一起,宽袖垂下,目视前方秋千,微微出神,口中却笑了笑,漫声道:“在下是萧家小十二房独子,父母俱亡。族中排行二十二。单名一个寒字,前年行冠礼。大堂伯赐表字子庐。” 嗯? 交代履历? 这人是什么意思? 余绽睁大了眼睛,扭脸愣愣地看向萧寒。 “自四小娘子远行,使君对余家便起了兴致。毕竟,以常理论,能养育出四小娘子的父母,应当不凡。” 萧寒说到这里又顿了顿,侧过一张欺霜赛雪的白皙俊脸,弯着嘴角,看了余绽一眼,“谁知,四小娘子其人,竟在常理之外。” 咦呀! 这是在说我比余家所有人都不凡么? 余绽的心里空前舒坦起来,余下的气恼消散殆尽。 这个萧二十二郎,真会说话! “那之后,使君常常庆幸,说如四小娘子一般人物,必要这样天空海阔,才得一展胸襟抱负。可世事难料。” 萧寒的话跌宕起伏,让余绽不知不觉跟着一起感慨万千,“就为着我们家小三十六,竟然害得夜神医命陨深山。而四小娘子,只怕也打算就此回去余府,暂时,蛰伏?” 余绽听到这里,心神一震,脸上愤怒起来:“你是说,袭击我们的人,是为了不让我师父给萧韵治病?你怎么知道!?” “四小娘子家学渊源,不是看出来那是西齐人用的弓箭么?我萧家在幽州近百年,与北狄西齐连番作战,国仇家恨,血海一般。 “若是令师与西齐并无夙怨,那就只能是为了阻止他医治小三十六了……” 萧寒满面奇怪地看着余绽,“难道是因为别的?” “原来你也是推测。”余绽失望地摇了摇头,“我并不清楚……这种事情,师父只跟师兄说,从来都不告诉我的。” “小娘子心思纯净。令师和令师兄不告诉你这些,是为了保护你。” 萧寒温声劝慰,温润到了温柔。 余绽跟着他的声音红了眼圈,低下头,闷闷地嗯了一声。却又忍不住倾诉:“师父和师兄都很疼我,有好吃的好玩的,都先尽着我。我不爱干什么,从来不勉强我。我闯祸,师父也从来不骂我……” 说着说着眼泪掉了下来,“可是师父没了……” 一方素丝白手帕递到了她的眼前:“夜神医既如此疼你,自然也会在天上保佑你。四小娘子是个聪明人,以后也要学会照料疼惜自己,别令夜神医和令师兄担忧才是。” 点着头,余绽顺手拿了帕子擦泪。 擦完了,刚要随手甩回去,忙又停住,有些尴尬地抬起头来:“抱歉啊,萧公子,我一时失礼,竟用了你的手帕。我,我洗干净了还你吧?” 萧寒笑着摇头,双手继续拢进袖口:“市卖的,没标没记。或留或丢,你处置就是。” 不好意思地把帕子塞进怀里,余绽心里却在哇哇狂叫: 我怎么就这么傻!? 我怎么能一转眼就收了外男的手帕!? 我这是不是在找死?! 师兄一定会杀了我的啊啊啊啊啊! “那,那萧公子你不要告诉旁人……”余绽的脸红红的。 萧寒就似没这回事一般,扭头看了看那三间悄无声息的大屋,口中轻声道:“府里人都叫我二十二郎。外头的人叫我子庐公子。四小娘子也可以这样叫。” 余绽跟着他回头看,嗯了一声,知道“萧公子”三个字,只怕是萧韵专用的。忽然灵光一闪,眼睛一亮:“不然我叫你寒公子?” 萧寒笑容一顿,愣了愣,低头看了她片刻,又恢复了原先温润如玉的样子:“好。” 青年的个头很高,比十七岁的钟幻还高半头,何况是十四岁的余绽。 余绽便仰头看他,粲然一笑。 少女正是含苞待放的时候,俊眉修眼,樱唇贝齿,清亮得像是春日里细柳堤边的漫山遍野油菜花上洒满的光…… 这个笑容,大概能晃花所有人的眼。 萧寒看得,有些发怔,口齿发涩:“四小娘子,不知……” “当啷!” 屋里终于有了动静,是瓷器落地碎裂的声音。 两个人脸色均是凛然一变。 “师妹……”钟幻的声音隐约传来,有气无力,细若游丝! 萧寒还来不及反应,余绽脚尖一点地,已经如离弦的箭一般蹿了回去:“师兄!” 屋中。 地上是一个破了的白瓷药瓶。 钟幻则坐在床边,脸色苍白如纸,手指上捻着一根金针,金针刺在床上一个瘦弱的孩子脚底涌泉上—— “乏力……” 钟幻不敢移开紧盯着金针的目光,只能努力从牙缝里寄出这两个字,额角豆大的汗珠滚了下来。 “师父说过,你不休养七日夜、口含百年老参,不许你动用这门功夫!你,你不要命了么!?” 余绽满面恼意,大步过去。二话不说拽过一个圆凳,在钟幻身后盘膝坐下,气沉丹田,静心凝神,双掌贴上师兄后背,低喝:“行针!” 钟幻的面色渐渐红润,手指重新又有了力量,稳稳地捻着金针往里刺去。 再看床上的孩子。 白花花一片……呃,是光着的? 余绽脸上一红,连忙垂下眼帘。 好在是趴着的。 好在师兄够高,恰能挡住她的视线。 好在…… 自己和师兄都是医生,且比这孩子年长个五六七八岁? 然而自己一个小娘子家家的,看了人家小郎君的果体,会不会被萧家要求负责啊? 本宫可不要当童养媳…… 余绽虽然努力控制,但还是忍不住夹七夹八地乱想,行气便有些要发岔。 钟幻的脸色跟着青红交加,手指微微发颤。 便在众人屏息,屋里鸦雀无声之际—— “呀!” 胡大郎一声惊叫! 正文 第8章 静言思之 涌泉穴的金针是最后刺进去的,却是最先抽出来的。 钟幻的指尖微微发着颤,甚至手指微曲,在针尾轻轻一弹,“嗡”地一声轻响。 那根长逾半尺的金针一边嗡鸣,一边在钟幻似触非触的手指控制下,从瘦弱孩子的脚底,缓缓地退了出来。 随着最后锋利的针尖离开皮肤,孩子的身子陡然一震! 脚底涌泉的位置,一滴又浓又腥的黑血,溢了出来,掉落,滚在雪白的床单上,凝而不散。 胡大郎的惊叫,便是看见黑血珠时没忍住的失声。 再看钟幻,已是力尽神危,捏在手上的金针都拿不住,双目一闭,往后便倒! 余绽连忙一把抱住他,却急急抬头看向萧敢:“此时须得立即拔针!可有参汤?!” “有有有!” 寇伯忙不迭亲手端了参汤过来。 撬开钟幻紧咬的牙关,一小碗浓浓的热参汤便硬给他灌进了肚。 悠悠醒转的钟幻强撑着再度坐好。 一字不发,余绽默契地将双掌再度贴上他的背心。 深吸一口气,钟幻双目沉着,表情严肃,双手伸出,快如闪电! 只不过瞬息间,孩子身上三十六根金针全抄在了他的手中! 床上的孩子身子再度一震! 接着便是喉咙里咯咯作响! 余绽顾不上软倒在一边说不出话来的钟幻,一个箭步上前,一只手搬住孩子的脖子,另一只手在他后背用力一击,啪地一声响! 孩子顿时手脚乱动,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余绽一伸手,一方素丝白手帕便接在了孩子嘴边,黄白相间的腥臭苦水瞬间将手帕染了个透湿! “好了……” 被寇伯扶起来靠在床边的钟幻欣慰地微微笑了笑,双目一闭,再度晕了过去。 轻手轻脚地放好孩子,随手扯过被子盖上果体,余绽也松了口气,回头笑对众人宣布: “好了。接下来小公子还需要十二个时辰安睡养息。每隔一个时辰,以清水沾唇。十二个时辰之后醒来,就可以用药慢慢调理了。” 顿一顿,最后总结:“小公子已无大碍,使君和诸位可以放心。” “还要十二个时辰才能醒?” “令师兄这可该如何是好?” 胡大郎和萧寒同时开口,又同时闭住了嘴,对视一眼。 余绽淡淡地瞟过胡大郎,对萧寒露了一丝微笑出来:“这门金针功夫乃是我师门绝技,如今唯有我师兄会用。只是他气力修炼上却不到家,这门功夫轻易使不得。他如今这是脱力了,得饱饱地先睡一觉。” 说着,随手把手里沾满污秽的帕子递向旁边屏息侍立的丫鬟,“这东西尚有些许余毒,不要随意乱放,拿去烧了。” 说完,像是刚反应过来,情不自禁抬头看向萧寒,张了张嘴,尴尬一笑。 啊呀呀这怎么好意思,你的手帕毁了,而且毁得不能再彻底了! 抱歉啦对不起呀人家不是故意的哪! 萧寒含笑点点头,算是接受了她的“歉意”。 丫鬟心惊胆战地拿了一个小巧的木托盘将手帕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地疾步走开。 萧敢这才微微欠身,和声道:“多谢钟小神医和四小娘子了。” “不妨不妨。我先扶我师兄去休息。小公子的病情以及后续调养之事,都得等我师兄醒来。” 余绽丝毫不以为耻,笑道,“我在医道上没天分。师兄说我是个二把刀。还请萧使君休怪我帮不上其他的忙了。” 此刻确认宝贝儿子已经没了性命之忧,萧敢的心情也格外好起来,捻须笑道:“若无四小娘子这同门功夫相助,钟小神医无力施展金针神功,犬子还不知道会怎样。四小娘子不必过谦,你已经帮了大忙了。” 余绽嘻嘻一笑,毫不费力地背起仍在晕着的钟幻,在寇伯的引领下,出门而去。 屏风后已经安静了大半个时辰的太夫人、夫人、大小娘子们呼啦啦都涌了出来,刚要放声哭泣,又被萧寒一声轻咳堵了回去: “小三十六还需安睡养息十二个时辰。之后醒来,才算是真正无碍了。” 胡大郎哼了一声,忙上前去安抚众女眷:“不怕不怕,小弟已经没事了……” 眼看着内室床前被堵了个满满当当,萧敢也皱起了眉,转头示意萧寒,二人慢慢走了出来。 “怎么样?” “还不错。” “知道了什么?” “嗯……” “嗯?” “呵呵。原以为这位四小娘子心无城府、单纯热情,可是侄儿细细回想,却发现,她虽然一直在说话,可实际上却什么也没说……就连下意识接过的我的那块帕子,也用在了三十六弟身上,还让人一烧了之了……” “嗯……” “侄儿无能。” “那么,子庐是否觉得,我的提议,可以考虑了?” “是,侄儿再无异议。” “不过,若是这四小娘子既有勇力,又有机变,那子庐倒是要花上些心思了。我看她十分听她那师兄的话……这二人之间的情谊,别说普通的同门师兄妹,便是亲兄妹,也不过如此而已。” “侄儿观那钟幻,恐非常人。” “诶?刚才那钟幻的药箱……” “已经吩咐寇伯了。” “嗯。” “韵儿中毒之事,查到了?” “……还缺一环。” “宁杀错,不放过。其他的事都放下,只做这一件。” “那余家……” “咱们萧家欠了余四这样大的人情,余家不用我们去寻,他自己会凑上来的……以那余笙贪吃贪占的性子,又怎么会容得下钟小郎分润功劳?到时候钟小郎的身份,自然有余家去查。咱们就等着余笙来表功便是。” “……是。使君想得周到。那么这两天我就先不去公务厅了。” “今年的雅集定在何时?” “腊月二十三。” “呵呵!你这滑头!你这是不想见到那些贵人哪!” “腐臭气越来越重,难怪各家都不高兴。” “……” “……” 两个人各自负着一只手,脚下步履节奏出奇地一致,闲谈着慢慢走远。 从背影看上去,倒似是这萧二十二郎才是萧敢的亲生儿子一般。 满头冒汗的寇伯杀出翠眉红妆环绕的大屋,远远看着恰好拐上岔路的伯侄二人,心里有些,不知滋味的怪异。 正文 第9章 弓如霹雳弦惊 萧府的客房布置得十分舒服。 眼看着钟幻渐渐安稳下来沉沉睡去,余绽放了心,转脚去找自己的房间。 “四小娘子是留在我们这里,还是这就回余家?”寇伯跟在旁边,笑眯眯。 余绽皱起了眉:“你们这是在,轰我走?” “不不不!”寇伯忙不迭摆手解释,“将才外头传了消息过来,说令堂余家二娘子病得不轻。令尊余二郎今天一大早就在外头找大夫,所以您才在这条街上瞧见了。” 原来如此。 这条街街尾有一家寿善堂,坐堂的大夫单老爷子医术精湛。不过因他诊金收得贵,等闲人家不敢往他那里去问。 看来白氏还真是……病危了?! 余绽顿时坐不住了。 当年自己临走。白氏哭得死去活来,后来听说大病了一场。难道当时伤了底里,没能将养回来?! 余绽越发不安。 “寇管家,烦您看着我师兄。他一醒,不论早晚,您一定使人去余家告诉我一声。我得先回去一趟。” 余绽拔脚便往外走,口中急急交待,“还有,请您替我转告使君,我不及面辞了……” 她的速度奇快,寇伯跟着她一溜小跑,上气不接下气:“四小娘子你莫急!使君还有话说!” 余绽挑了挑眉,脚步慢下来:“使君有话说?给我?” “正是。”寇伯苦笑着拍拍胸口,喘匀了气,道:“外头已经给小娘子备好了马。还有一个丫头,是家中护院的女儿,自幼也练过些粗浅功夫的。陪着小娘子一同回去。若有用得着咱们萧家的,不妨让那丫头过来说一声。” 送了自己一个,丫头? 倒是知道自己瞌睡,立即便递了个舒服的枕头来。 只是这枕头的芯子却不知是金玉还是麦皮了…… “啊呀!竟让使君费这样的心!这可太好了!多谢多谢!我收下了!”余绽面上惊喜交加着一口答应,接一声“告辞”,一阵风似的跑了。 寇伯只一眨眼,小娘子已经踪迹全无,他却只来得及哎了一声,叹口气,自己咕哝:“这个丫头可是二十二郎亲自挑选的……” 红巾黑发,长街驰马,余家四小娘子归心似箭。 直到余府门前跳下马来,跟着的丫头才得了空儿急着禀报:“余家大娘子被禁足家庙五年有余。前年府上二太爷病重,大娘子才回来侍疾。 “大小娘子前年嫁了外省一个小官,前日听说似是在陕南,就是七年前地动的那一处。 “三小娘子已经说定了人家,是个读书人,家里穷得管了吃管不了穿。余家大娘子不乐意,前些日子跟大郎君大闹了一场。那读书人要退亲,余大郎君亲自登门赔罪,好说歹说才没退了。 “府上您三位堂兄已经娶妻生子,娘子们出身都是平常人家,性情温顺。唯有您兄长……” 余绽脚步一顿,回头看她:“我兄长怎么了?” “四小郎君的性子与二娘子相仿,都绵软。二郎君又常年不在府里。几次说亲,到了最后,对方都反悔了。后来听说,是余家大娘子记恨您坏了她的名声,所以也要坏了四小郎君的名声。 “昨日二郎君回来,再度提出要替您兄长相看亲事。外头立马就有了是要给二娘子冲喜的流言。” 利落丫头嘴皮子也溜,三言两语便把前因后果里里外外说了个一清二楚。 真是神烦这些拿鸡毛蒜皮的宅斗小手段当成人生大事业的家庭妇女! 余绽暗暗用钟幻的口头禅腹诽,哼了一声,扬手把缰绳扔给那丫头:“叫阿镝是吧?跟上!” 阿镝眉开眼笑,脆脆地高声答应:“是!四小娘子!” 余府门房正莫名对视:如何这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疯跑过来的丫头在自家府门前嘀嘀咕咕起来还没完了? 接着就听见阿镝的称呼,各自脸色都是一变! “谁?四小娘子?!” “老刘,锤子。我回来了。去跟叔祖、大郎君、二郎君说一声,我先去看我娘一眼……” 余绽只冲着一老一小两个门房略一点头,脚步不停,往里便闯! “哎哎!小娘子稍等!” 老门房急得额上冒汗去拦她,小门房也满头火星地跳脚:“四小娘子当心!” “大胆!谁敢闯我弓坊余府!?” 入府的甬路尽头,突兀地传来一声娇叱! “啪!啪!啪!”紧接着,便是三声弓弦炸响的噼啪声! 连珠箭! 这竟是想要我的命么!? 余绽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恨意,一瞬间,身上煞气大盛! “砰!” 狠狠一步踏出去,余绽不退反进,双手连伸,身子一侧,一张口! 三支白羽箭,一手捏住一支,贝齿咬住一支! 绰箭最帅的姿势,莫过于此! “哇!” 小门房顿时崇拜得几乎要扑过去跪倒,可是被老门房死死地拉住衣襟,便只来得及急声高喊: “四小娘子回府!快去禀报二娘子二郎君!快去禀报大郎君和二太爷!” 这就是过了明路了,再有人要使手段,就要忌惮三分。 听着他这样帮着自己,又把白氏放在余简前头,余绽身上的煞气微敛。 罢了。 为了那个全心全意疼惜女儿的白氏,且先看看再说。 三支箭攥在了一起,余绽面无表情地抓住两端,双手轻轻一拗。 喀吧! 三支箭断成了六截,被随意地抛在了地上。 远处传来一声尖叫,还有骄横又恶毒的诅咒:“余四你死定了那是我阿爹从弓坊刚拿回来的新箭还没有试用完呢……” “阿镝,我们走。” 余绽直接无视掉那个神经病,招呼了站在旁边看热闹看得满脸兴奋的丫头一声,自顾自地往前再行几步,一拐弯,向着二房所在的东院走去。 余府分三路。 中路是二太爷带着自己自幼失去恃怙的一双孙儿住着。 长房余笙有一妻一妾,两儿三女,人数众多,便占了西路整路。 二房则人口简单,余简夫妻和一儿一女而已。其中余简管着余家在北地的生意,常年不在家。 三房的郎君余策自幼体弱多病,娶妻生子没两三个月便过世了。只留下三娘子栾氏与幼子相依为命。 所以二房三房分前后院子住在东路,二房在前,三房在后。 余绽大步流星,阿镝一溜小跑。 二房那座疏阔宽大、郁郁葱葱的院子,就在眼前。 咬咬牙,硬着头皮,这就是余绽的人生最开始的那个地方,不论如何,她是逃避不开的。 上吧! 正文 第10章 老来旧事无人说 院子还是七年前的样子,草木又茂盛了些,但墙壁门扇却显得旧了些。 “那年新梅初绽,我就是在那里,才要折了最美的一枝给二娘子插瓶,就被人捉了去大娘子跟前,说我故意烧了大伯父才制好的新弓。” 余绽指了指院子西南角。 那里,几株红梅正在怒放,幽香浮动,令人感觉满心清甜。 阿镝跟着余绽站住了脚,顺着她的手指看了,又扫过院子,轻声道:“二娘子每年此时都会病一场。 “我们府里,若是夫人娘子们病了,请大夫、熬药、人参鸡汤,哪一回不是人仰马翻……” 可这个院子,却安静得像是没有住人一般。难道是因为病得多了,大家都不当回事了? 寂寞空庭。 “二娘子早年间冻伤过心肺,所以一到冬日便怕冷怕得难受。日日都是四兄亲自去厨下给她端红糖姜水。偏那天四兄的功课没做完,被先生打了手板,我看他捧着两只手的样子好可怜,便替他跑了一趟……” 余绽回忆起前身的言行,心情格外复杂。 “嗯,二十二郎亲自跟婢子交待过这件事。说那时新弓被毁,余主事被使君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余主事当时便说是家中侄女不懂事,想帮忙烘烤,却因年小力薄没拿住,才不小心烧了……” 阿镝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西路。 这是明摆着的陷害,可余家大郎君余笙却将错就错,把罪过推到了侄女儿头上! “我被罚去了庄子上思过。二娘子哭着喊冤枉。四兄傻乎乎的,还说人证俱在。” 余绽嘲讽地一笑。 任凭白氏怎么哭闹哀求,查找她被冤枉的证据,她还是去了离着幽州三十多里外的山间庄子里,一住便是半个多月无人理睬。 某天夜里,第一场雪突兀而至。 原身贪看雪景,睡得迟了。 然后,她就从窗户看到了一身泥水,偷偷摸进来的余家大小娘子:余绫。 原身吓了一跳,连忙让乳母悄悄地把长姐接进屋里来,泡了热水澡、吃了热茶热饭,姐妹俩躲进一个被子里说私房话。 余绫拿被子堵着嘴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她是被一个穷书生蛊惑着,跟人家私奔了! 结果,碰上这场大雪。两个人走岔了路,错过了宿头。书生左思右想觉得不划算,便直接将她丢下,自己骑了唯一的马匹,往回走了。 这就是笃定这种天气余绫一个弱女子是活不下来,无法怎样他! 可偏偏余家的孩子们,不论男女,都必得要自幼练武。余绫没天分,练到十一二岁就丢下了,但身体的底子却比一般小娘子要强很多。 一路挣扎着,竟然被她撞到了自家的庄子里来,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了。 余绽听了这个话,气得几乎要立即命人去捉了那个书生来活活打死!可是顾忌着余绫的名声,也只能忍气吞声。 姐妹两个计较着,翌日一早立即给家里去消息,让父母长辈们想办法。 这才累极睡去。 可就在四更将尽时,那院子起了一把大火。 “二娘子终究还是撬开了一个证人的嘴巴。原来是我那好二姐,大房庶出的余绮,被我们家大娘子撺掇着,想要害我四兄。为的是我四兄太用功了,只怕早早晚晚会给他考上举人进士。 “万一有那一天,依着余家的门风,怕是家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四兄一个人的了。大娘子可是有两个儿子呢!她怎么甘心? “二娘子顺藤摸瓜,开始查三房的遗腹子小六郎那年总是生病的缘故。大娘子慌了,又撺掇了余绮,让她斩草除根。” 余绽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她就是那天夜里,穿过了时光如水、关山万重,由大夏国的妖星长公主,变成了余家二房的小小女娘。 醒来时,她一身鲜红刺目的睡衣,浑身湿透,被贴身丫鬟紧紧地护在怀里…… “我乳娘和侍女,一人护着一个,拿命换回了我和大姐姐的生机。” 余绽说到这里,冷笑了一声。 阿镝轻声喟叹,低声道:“后来的事……二十二郎说,是二娘子拿了剪子抵住自己的喉咙,才逼着余家大郎君将四小娘子干干净净地从这件事里摘了出来。对外只说是他自己宠妾灭妻,所以二小娘子妒忌嫡姐,那一把火,是为了害嫡姐……” “可是你知道余绮最后怎样了么?” 余绽似笑非笑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阿镝眨了眨眼,没有作声,她当然知道,不过,这时候自己该闭着嘴才对。 “我们家那位公正慈爱的大伯父,对外说是让余绮去了家庙落发祈福,其实,是嫁给了东宁关的一个百夫长。” 东宁关是大夏跟北狄的交界关卡,只要有战事,大夏赢了,那百夫长很容易就能升迁成千夫长,然后参将、裨将,一路高升! 这哪里是惩罚? 这分明是悄悄地给这个杀人凶手寻了一门好亲! “但是府上这位二小娘子没福啊!五年前北狄打草谷,恰恰是那位百夫长带着人巡查,一队人都殉了国。府上的二小娘子跟公婆妯娌大小姑子都相处得极差,听了消息,立即便也殉了节。啧啧,还真是命苦呢。” 阿镝撇了撇嘴,“活该”两个字生生咽了回去。顿一顿,又劝:“事情过去那么久,只怕都没人记得了……” “怎么会!?刚才那个想要致我于死地的,就是这余绮的胞妹,我们家小娘子里排行第五,叫余绯。” 余绽微微一笑,抬腿往里走,“我师兄说过,垃圾是从来不会自己走进垃圾桶的。我既然回来了,自然会替二娘子和四兄把这个家打扫干净。” 阿镝露出笑容,大声答应:“是!” 余绽跑了起来,冲进房里。不过三息,二房正屋立即开始上演抱头痛哭、认亲、叙旧等等情景。 施施然走到房门口,左右仔细观察着环境,阿镝觉得,自己不着急进去。 反正自己日后的主人是余绽,而非余家二娘子白氏。 屋中。 擦干泪的一家人总算能安静坐下叙叙旧了。 面目几乎一样的父子坐在一侧,一个下巴光洁,一个三缕长髯。 病得脸上蜡黄的余府二娘子白氏则紧紧地牵着女儿的手,半躺半靠在床上。余绽也便就坐在她身侧的床沿上。 只是面对着这个陌生的女儿,该第一个开口的余简,作为严父,总觉得无话可说,想了想,方道:“刚才听说,夜神医,没了?” 余绽垂下眼帘:“是。回来的路上碰上了西齐的死士。” “西齐死士?夜平出身西齐,活人无数。就为了一个贤愚好歹都不知道的黄口小儿,西齐会有人想要杀夜平?” 余简愣住,接着紧紧地锁住了眉头。 正文 第11章 林暗草惊风 怎么先关心的不是夜平之死对亲生女儿的影响,反而是杀害夜平的凶手,更加重要? 余绽看到余简的反应,有些懵。 “绽儿!你师父出事了,那你呢?你有没有事?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吓到?!” 白氏听了这个消息,却慌了神,捏着宝贝女儿的胳膊肩膀,上看下看。 余绽忙宽慰她:“我没事。师父说我根骨好,老早便给我洗了髓。我学了七年功夫,厉害得很。您放心,现在等闲人不是我的对手。” 白氏和余缜有些发呆。 当年那个娇气的小娘子,现在,功夫厉害得很?! “可是听说,你师父师兄的武功,都很一般啊。”余简咳了一声,若有若无地给余绽递眼神。 “我师兄年幼时曾大病一场,所以才无法修炼上乘武功……” 余绽顺口解释着,忽地一怔,转向余简,双眼亮晶晶的,歪了头,压低声音,“二郎君,师父让我照着修习的册子,是您拿给我的?” 还是二郎君,不是爹爹。 余简微微失望,沉了脸:“胡说。我怎么知道你那时在哪里?如何给你什么册子……” “可是九箭连珠这种功夫,还有如何辨木料、制弓、绕弦、削箭、铸镝头……”余绽越说眼睛越亮! 余简瞪眼、板脸:“夜神医救治了天下多少奇人异士?便有这些技艺秘籍在手,又有什么稀奇?都拿出来给你学,是你师父疼惜你,你要知道感恩!” 咦喂! 这不就是师兄口中的那个“口嫌体正直”? 余绽真正放松了下来。 既然白氏是个好娘,余简也不是个渣爹,那余家她就可以呆上一呆。 撒娇一般抱了白氏的胳膊,余绽吐吐舌头:“我还以为是大伯听说我根骨绝佳,心甘情愿将余家绝技倾囊相授呢!” “怎么还这么傻!”白氏伸手搂着女儿,尽情地教她,“人家自己有儿有女,凭什么给你?何况余家一共这么点儿家底,人家自己还不够分呢……这么多年走南闯北,都白搭了!” “不是你跟我说的绽儿天性纯厚?这些事,做娘的不教,她永远不知道。” 余简总结一句,又问余绽:“刚才我在外头看见一个眼生的丫鬟。哪里来的?” “哦。是我一时忘了禀报。萧家不是找我师父来给他家小公子看病?师父没了,是我和师兄联手在医治。将才到了半程。 “因我担心二娘子,就先回来瞧一眼。萧使君怕彼此联络着不方便,便借了个丫鬟给我用。” 说着,余绽站了起来,正色道,“我看二娘子这病症暂时算不得打紧。我还是先回萧府吧。” “绽儿!”白氏一把没抓住余绽,噙着泪又要放声。 一直充当布景的余缜这才上前扶住母亲,开口劝道:“您别急,妹妹就在幽州城,过两天办完了正事也就回来了。” 余简也连连点头:“你叔祖和大伯听说你回来,都想见你。但你哥哥说得对,节度使府的事情是正事。你先去吧。等……” 话还未完,外头有人高声禀报: “二太爷和大郎君在厅上专等,还请四小娘子过去一趟。” 余简皱起了眉头。 余绽轻蔑一笑。总归,余家还是有很多很多幺蛾子的。 “刚才你大伯还特意使人来说,萧家未必喜欢你这时候乱走。所以让你看了你娘就直接回萧家……” 余简看着她的笑容,忍不住出声解释。 余绽心里轻轻一跳,立即转身出屋,看向院子里阶下传话的小厮:“大伯父找我何事?” “小人见过四小娘子! “回四小娘子的话,刚才萧家给家里女眷们送了两匣子桂花糕两匣子梅花糕。 “恰逢五小娘子去跟大郎君认错,哭诉自己以为家里进了坏人,一时不慎弄坏了大郎君新制的箭。 “萧家来人立即表示想知道四小娘子如今情形,大郎君只得请您过去一趟。” 清清楚楚,是有人要把自己拖在余家。 余绽的眼睛眯了起来。 那个骄横的余绯去告状,这是意料之内。 但是萧家在这个时候大张旗鼓地给余家女眷送东西,说好听的是为了给自己挣面子。可若是往另外一方面想,未尝不是在余家内部给自己树敌…… 甚至有可能…… 余绽浑身忽然一抖! 师兄! 师兄说是沉睡,实际上跟昏迷也没两样,根本就没有自保之力! 萧韵所中之毒乃是罕见的墨球花汁液所制,唯有西齐峨眉峰顶三年才会开花结果一次。 这墨球汁极苦。若非身边信任之人算计,萧韵一个十来岁、挑肥拣瘦的孩子,绝对不会吃得下去! 连萧韵都能算计,何况是自家那个笨蛋师兄!? 想到这一层,再想到那个萧家来送点心的人的用意,余绽只觉得后背瞬间便湿透了! “阿镝,快,回萧府!” 余绽急得脸都白了,狠狠一跺脚,疾行而去! 阿镝见她色变,知道只怕是有大变故,二话不说,转身拼命往外跑。 余简站在房门口,负手看着飞奔而去的两个小姑娘的背影,脸色沉沉,一言不发。 “客房,客房在哪?!” 余绽心急如焚。 “前头第三个路口右转,走到头就是客房!” 阿镝已经追不上余绽了,只得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在后头高喊告诉她方位。 可是隔着这么远,她已经听见了隐约的刀剑相击的声音! “师兄!!!” 余绽只觉得满腔怒火、睚眦欲裂!深吸一口气,丹田鼓起,脚尖一点地,整个人便如大鹏展翅一般,高高掠过树梢,往十几丈外的客房扑去! 钟幻所在的那间客房房门紧闭。 就在门外,一拨三个黑衣人,和府里护院打扮的三个人,正在捉对儿厮杀! 对这些人,余绽根本懒得多看一眼。 她直直扑向钟幻的房门。 砰地一脚踹开。 钟幻舞手扎脚,摊成个大字型,在床上睡得正香。 一步蹿过去,余绽强压下急促的呼吸,一把抓住钟幻的手腕。 凝神十数息。 师兄没事。 余绽终于放松下来,只觉得自己头上微微一晕。 可就在此时,外头忽然响起一声尖啸! 这声音——是西齐去年才制出来的长弓! 弓身硬,弓弦紧,箭头精钢,箭尾金雕羽! 若无超强的臂力,根本就拉不开这个弓!可若拉得开,这弓射出来的箭,那是能够洞穿墙壁的! 余绽只觉得全身的汗毛都耸了起来! 自己当然能躲开! 可是,只要自己躲开,这支箭一定能把床上正在酣睡的傻师兄射个对穿! 银牙一咬! 拼了! 正文 第12章 我辈岂是蓬蒿人 余绽的手往头上一拽,裹头的厚缎红巾被抽了下来,同时身子一侧,手臂狠狠一扬,手腕用力一抖! 嘶地一声! 红巾生生地卷住了那支利箭! 余绽咬紧牙关,拼了命一般,整条右臂啪地往上一甩! 那支利箭终于被带偏了方向,嘶啦一声扯断了红巾,狠狠地扎进了床边的墙上! 嗡! 箭尾兀自剧烈颤动! 余绽大口喘着粗气,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支箭: 连箭杆都是精钢打造! 这个人那晚若是也在对阵…… 余绽只觉得不寒而栗! “抓刺客!” 外头忽地爆出一片声的高喊! “别让那个弓手跑了!” “放箭!” 嘈杂一片。 余绽全身脱力,靠着床边滑坐在了脚踏上。 忽然觉得右臂一阵剧痛,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忙用左手去托,却发现自己的右臂已经吊在身侧,无法用力! “四小娘子!你受伤了?!” 萧寒快步走了进来,一看她的样子,脸色大变。 “无妨。用力过猛,脱臼而已。” 余绽无力地摇摇头,自己把着右手,摁在了地上—— “你别乱动!医者不自医!” 萧寒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让我来。” 男女授受不亲知不知道!? 余绽拧着眉想挣脱,却发现自己根本就动不了了!不仅是脱臼的右臂,就连右肩,也一样。 萧寒的手,跟铁钳一样! “子庐公子果然是高手!” 余绽杏眼微眯,一声微嘲,接一声闷哼,然后轻轻地转了转肩膀。 “暂时先不要动,养上半个月。我一会儿让人家里的跌打大夫过来给你包一包。” 萧寒殷殷叮咛。 余绽垂下眼帘。 “寇伯说我娘病危,可我娘只是旧疾复发,有些严重而已。 “萧家的人去我家送点心,不仅不急着让我回来,还找了完美的借口,让我去长辈们跟前说话。 “客房门口以命相搏,萧府三个护卫,却没有一个人高声求援。 “如果我没有冒险强行改变那支箭的方向。”余绽左手抬起,指向床边墙上,一支精钢箭钉进去了三分之一,墙面上已经出现了数道裂痕。 “我师兄这条命,就完了。 “萧家得给我个交待。 “你们钓鱼,却拿着救命恩人做饵,真是好手段,好风度!” 萧寒沉默了下去。 余绽冷笑一声,再补一刀:“你们就不怕小公子的毒,尚未祛尽?!” 这句话,太狠了。 萧寒慢慢地抬起了头,脸上的温润笑容第一次无影无踪:“四小娘子,小三十六只是个孩子。” “我师兄只是个不会武功的乡野大夫。” 余绽讥诮地看着他。 萧寒住了口,直直地看着她的脸,过了一时,忽然正色,振袖,长揖到地:“此事是我的错。 “算计小三十六的人既然能在东宁关到嘉宁关之间的群山中预先埋伏好死士,必定是我节度使府的内贼。所以才知道我们提前议定的这条路线。 “如今即便小三十六身边防卫松懈,那个想要算计他的人,也一定不敢再直接对他下手。 “钟小神医一定会成为他的目标。 “可四小娘子的勇力,那人必定早已知道。如果你不离开,他绝对不会动手。钟小神医并无大碍,睡饱了就会起身。等他起身,必定与小三十六或者四小娘子在一起。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再也没有任何机会把那条毒蛇从暗处引出来了! “钟小神医昏睡的这段时间,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萧寒恳切地解释着。 余绽霍地站了起来:“你说这么多,无外乎就是你萧子庐没本事抓内贼,所以就拿我师兄冒险! “就算是你情有可原,那既然拿我师兄做饵,你的护卫就应该万无一失。可是现在呢?!” 余绽回手指着墙上的精钢箭,横眉立目,咄咄逼人: “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这东西是怎么混进节度使府的?这是西齐制式,我大夏不可能有!堂堂的节度使府,能有西齐强弓莫名出现,竟然还配有强悍弓手!你又怎么解释!?” 萧寒的腮上狠狠地鼓起来一条。 节度使府防卫疏漏,责任不在他。 但他无法解释,只能哑口无言。 “我能猜到,你就在外头,隐身长草密树之间,亲自指挥。可是,你告诉我,如果是你站在我师兄床前,你能做到不闪开吗?” 余绽再冷笑一声,“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也不爱说话。子庐公子的话,一则跟萧使君解释,二则直接面告我师兄吧。” 说完,转过身,背对萧寒。 萧寒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不会说话也不爱说话”的小娘子的背影,许久,木然答道:“四小娘子,我能做到不闪开。” 大步离开。 余绽抬起了下巴,转身,冲着他的背影,重重地冷哼了一声。 不择手段! 虚伪! 门外的喧嚣渐渐散去。 阿镝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四小娘子?” 先前躲了个没影儿,这会儿又冒出来了!鬼丫头! 不过,萧寒不地道,不等于萧家就全都不地道。尤其这个丫头,还算是合自己的脾胃。 余绽懒懒地嗯了一声。 阿镝忙跑进来,探头先看看熟睡的钟幻,才低声笑着问:“四小娘子,快午时了,婢子给你端了饭来这里吃?还是您到隔壁原本给您准备的房间吃?婢子怕把小神医给馋醒了。” “他才馋不醒。天下嘴最刁的人就是他。看什么都觉得不好吃,又说少油又说少盐!就端了这里来吃。你也一起。” 余绽现在是一万个不放心把钟幻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阿镝殷勤地答应了,带了两个丫头,把厨房特意给余绽准备的午饭用食盒提了来,满满摆了一桌子。 屈指算来,因跟着师父在大雪天赶路,后头又一路遮掩行迹,余绽已经近一个月没吃点儿新鲜菜蔬了。 这会儿一看,桌子上全是素菜,青樱樱嫩生生,令人食指大动。 “使君说,夜神医刚过世,想必您是吃不下去荤菜的。所以让给您做些开胃的素食。您试试可还好?” 阿镝小心地把筷子和调羹递给她。 嗯,这个好卖得还不错。 余绽没作声,低头一阵大吃大嚼。 正文 第13章 和羞走 余绽吃东西一直都很香。 尤其是没吃过的东西,她会很高兴很配合地吃个精光。 钟幻则对别人做的东西多有嫌弃,最喜欢的就是自己折腾饮食,可偏偏他要求的佐料众多,火候精确。以至于一个菜,这一回好吃得上天,下一回就难吃得入地。 所以夜平和余绽这几年,那真叫饥一顿饱一顿…… 还是节度使府的饭菜好吃——虽然吃一顿少一顿。 余绽吃了个肚皮溜圆,瞥一眼睡得呼呼的钟幻,心情终于恢复了一些明亮。 残羹撤走,上了热茶。 “四小娘子,使君和二十二郎来了。”阿镝上前禀报,陪着小心。 余绽抬起头来:“哦?快请。” 萧敢比一早刚见到时气色好了一些,还换了身衣服。 萧寒也恢复了才见时的淡然沉默,既没了对余绽明显的好感,也没了刚才两个人发生争执时的不悦。 三个人分宾主落座。 “这件事,我是说内贼的事。四小娘子想必也明白,其实,防不胜防。所以哪怕能早一刻钟解决,也是好的。” 萧敢单刀直入,尤其不把余绽当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更不把她看成没脑子的二傻子。 “这个法子的确有些冒险。我们商议的时候,曾经再三确认过这间房子周遭的防护,确定有了十足的把握,才开始布置其他。唯一没想到的,是四小娘子竟然够时间赶了回来,还打开了房门。” 所以其实是因为余绽踹开了门,这才让人找到了缝隙,能够瞄准里头的钟幻,这才有了那惊天一箭。 余绽沉默下去。 不得不承认,萧敢没有说错。 这件事上,自己关心则乱,的确有些急躁鲁莽。 “这件事,全怪我们太小看了四小娘子。若是事先能跟四小娘子说明白,也许根本就不用费这样的周章,也就不会有如今这样的误会。” 萧敢的表情声音都极认真。 就像是在跟同级的官员、同辈的族人或者可以平起平坐的仕宦贵客,交谈,一样。 有理有据有节。 还主动认错,承担了大部分责任。 幽州节度使亲自解释啊! ——余绽服气了。 顺便对萧寒的怒火也熄了大半。 “算了。这件事不提了。总归是萧使君与我之间并不真的互相信任。毕竟地位天悬地隔,事实改变不了。” 余绽的嘴硬也是永远改变不了的。 “我会留下照顾我师兄。等他给贵府小公子治好病症,我们就离开。与节度使府再无瓜葛。” 夜平之死和钟幻遇袭,若是只有一件事发生,还能怀疑一下是他们师徒与人结怨,人家是冲他们来的。 可是二者都发生了,那就只能说明:此事就是冲着萧家来的! 治完病,立即走。 二傻子才留下当炮灰! “余小娘子就没想过我们萧家的人情很值钱么?” 萧寒动容,舌头根本不听使唤,心中的疑问脱口而出——这可是萧氏唯一的继承人的救命之恩啊,说不要,就真不要了!? “这世上没什么东西能值钱到买我师兄妹的性命。” 余绽指指钟幻,又指指自己,神情平静,从容自信。 “我们的命,很贵,非常贵。” 萧敢捋着已经花白的胡子,失笑,道:“奔波许久,想必四小娘子也乏累了,该去歇歇。子庐在这里陪一陪钟小神医吧。等他醒了,立即通知我们。” “委实不必,我没事。”余绽推辞。 萧敢轻声呵呵,开了句“玩笑”:“四小娘子可是信不过二十二?他的功夫其实不在小娘子之下。只是这几年案牍劳形,鲜少有时机显露。四小娘子还是给他个机会吧!” 余绽看向萧寒,想到之前被钳制住的那时,迟疑了一瞬。 萧寒垂下了眼帘。 怎么一副脆弱心灵很受伤的委屈模样? 谁受得了翩翩美少年这个表情啊!? 余绽有些无奈地挠了挠额头,道:“小公子缠绵病榻这些日子,想必子庐公子没少费心。 “我跟着师父师兄跑来跑去,早已练就能吃能睡的本事。这两天又一直在马车上补觉,其实并无大碍。 “何况我师兄这个人,好习惯不多,臭毛病不少。我是担心……” “虽然不知道钟小神医何时能醒,但看情形,至少要到日落前后。不如四小娘子你先去养精蓄锐。到了晚间,子庐得主持府中的防卫,也是无暇分身的。到时候再辛苦四小娘子,可好?” 萧敢提了一个折中方案,两人轮替。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余绽再拒绝就有故意制造矛盾之嫌了。 只得答应下来:“如此,辛苦子庐公子。” 萧敢自去忙。阿镝则引着余绽去了隔壁院子的女客客房休息。 不过既然是萧寒亲自守着,余绽也就当真放心下来。索性让阿镝弄了热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换了干净衣服,舒舒服服地倒头饱睡一觉。 等她再睁开眼,已是日暮。 “阿镝?我师兄醒了没有?”余绽一骨碌爬起来,急着往床下跳。 阿镝忙进来,好笑地帮她穿外衣拿鞋子:“没有!若是醒了,哪儿敢不跟您说啊!” 匆匆梳洗,余绽在阿镝奉上来的若干亮丽衣裙中皱着眉捡了半晌,最后发现了一套男式圆领长袍,终于展眉。 阿镝看着她自自然然地抬起手让自己服侍穿衣,还愣了一愣。 “发什么呆?我好歹也是余家的四小娘子好吧?从小也是丫鬟乳母伺候长大的!” 余绽很不斯文地翻了个白眼。 阿镝不好意思地嘻嘻笑,忙上前抻袖拽襟、扣钮系带,口中悄声讨饶:“四小娘子莫怪。婢子听说您已经浪迹江湖七年多,以为您不惯让人添乱了呢……” 本宫被人伺候了整整一十八年,只会嫌弃你们伺候得不到家好不好?! 余绽哼了一声,待她收拾清爽,直奔钟幻的房间。 床边已经点上了两盏油灯。 萧寒正在灯下读书,手里握着一只胡饼慢慢地啃。 “子庐公子若是饥饿,何不去用晚饭?怎么只吃这个……”余绽指着他手里那个明显已经没了什么热气的胡饼,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阿镝同情地看着萧寒,低声给她解释:“二十二郎事务繁忙,没工夫吃饭是常事。尤其是晚间事情多,常常两只胡饼便打发了……” 终究是被小姑娘撞见自己略显狼狈的样子,萧寒白玉一样的面上微微泛红,忙咽了口中食物,把剩的那半胡饼搁回旁边的碟子里,握着书站了起来:“只是习惯而已。” 余绽的心情有些复杂。 说好的受宠子侄呢?说好的锦衣玉食大权在握呢?说好的被一众姻亲族人羡慕嫉妒恨呢? 心中存着的对萧寒的最后一丝不满飞了个无影无踪。 “既然四小娘子已经起身,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萧寒一只手握着书,一只手端起了自己的碟子,弯一弯嘴角欠一欠身,利落地走掉。 余绽扭脸看他的背影,已经红透了的耳廓,有点儿发愣。 怎么看着像是落荒而逃似的…… “四小娘子,二十二郎这是,害羞啦!”阿镝在旁边捂着嘴笑弯了腰。 正文 第14章 管得落花无 余绽呵呵地笑,回头再看看仍旧睡得死猪一样的师兄,吩咐阿镝:“不过,我倒是真饿了。去给我弄点吃的来——” 想了想,哈地又一声笑,“你们子庐公子刚才吃的胡饼就挺香,给我来十个。” “十,十个?!” 阿镝差点呛着,然后在余绽瞪起眼睛之前,赶紧一溜烟儿跑了。 可是,她刚一出门,床上还在微微打鼾的钟幻便睁开了眼。 “师……”余绽又惊又喜地扑过去。 “嘘!”钟幻竖指于唇。 “啊?怎么了?还要瞒着他们吗?”余绽亲亲热热地挨着钟幻坐下,好奇地悄声问道,“师兄你没事儿了吧?” 钟幻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又抬起头来,下巴指指搁在床边杌子上自己的药箱:“拿过来。” 余绽探身一把抓了过来。 打开药箱,却并不翻动,钟幻只是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眯了眯眼,低声道:“萧家待咱们兄妹二人,绝不只是把咱们当医生这么简单。” 余绽撇了撇嘴:“一看就是一家子野心勃勃的货色。师兄,咱别理他们。我都跟萧敢说了,治完病咱就走。” “如今天下三分,战火频仍。乱世中,这样的世家大族,哪一个不是野心勃勃?咱们这七年见得还少吗?” 钟幻将药箱里所有的瓶瓶罐罐一一拿起,挨个儿仔细闻了,肩膀松了下来。这才想起来教训自家这个缺心眼儿的师妹: “我问你:今晨一进那屋,你提人家规矩做什么?人家什么规矩门风跟你有半文钱关系么?你一个小丫头片子,上来就评价人家门风,你是想嫁进来吗?!” 说着,钟幻抬手便在余绽头上凿了个暴栗! 余绽心虚地扯扯嘴角,低下头去,揪着自己的袖子任由师兄臭骂。 “还有!你师兄我瞎么?那孩子是中毒难道我看不出来的?你个二把刀你还想着提醒我,你别忘了你跟师父的第二个月就是我教你医术?你这简直是给我挖坑!萧家因为这个对我失去信心怎办?” 这个余绽可是真没想到! 张口结舌,一脸傻相。 “哼!还有!你给我老实交代,那方你拿去给那孩子接呕吐物的手帕,是哪儿来的?!你别跟我说是你的!你自幼不爱随身带这些东西,每回用完了又随手就扔,你当我老年痴呆,连这个都不记得吗?说!” 钟幻的眼神里闪着危险的光。 “那个,那个手帕呀……师兄那个手帕后来我让萧家的丫鬟烧了我骗他们那帕子上的东西有毒不能乱碰……” 余绽讨好地笑着,低声把前情一一道来,又连忙把自己善后的法子也报出来。 嘣嘣嘣…… 钟幻气得屈起手指,狠狠地在她脑门上弹个没完。 “我真特么想打死你个二傻子!” “你这猪脑!你们余家个顶个儿的猴儿精,怎么会出了你这样一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臭丫头?给你的东西呢?” 钟幻骨节分明的修长食指不停地在余绽的额角戳戳戳。 余绽怒目:“戳傻了你负责?” “我倒不想负责,可我不负责谁负责?!师父临终发了话,让我照顾你。我总不能让老头儿死不瞑目吧?” 钟幻再弹她一个脑瓜崩,然后看着她把那个小黑瓷瓶从怀里摸出来,伸手抢过,细细地闻了,点点头:“这回还行,没弄丢了。” “这是什么?”余绽凑过来矮了身子跟着去闻瓶口。 钟幻盖紧了塞子,把瓷瓶还给她:“这是萧韵的解药。师父问过情形就猜到可能是墨球,所以特意准备了解药,藏在马车的暗格里。 “今晨我只是用金针探穴先将能凝起来的毒拔出来一部分。剩下的再动个两三次针,每次行针配一粒解药。吃完七粒,就好了。” 余绽下意识地接过瓶子,眨眨眼:“那为什么要给我?” “我身边的东西太容易被人动手脚。但是药在你身上就不一样了。”钟幻轻叹一声,伸手拍了拍药箱,“你还得悄悄地帮我藏不少东西呢!” 心思一转,余绽便想明白了钟幻的意思,不由勃然大怒:“他们敢乱翻你的药箱!?” 钟幻白了她一眼,低声斥道:“你以后说话前能不能走走脑子?!什么叫乱翻?人家看看我有没有带什么能对萧府整体不利的东西不行么?” “啊呸!师兄想对付萧府,一把毒管保他们满门死得透透的!他们查?他们能查出来个屁!” 余绽愤怒难抑,直接爆了粗口。 “你!” 钟幻被她堵得捂着心口说不出话,“我现在真心明白师父在世时天天嚷嚷着自己会被活活气死是什么感觉了!” 索性张嘴冲外头喊:“啊呀,我怎么睡到了这个时候?小公子如何了?!师妹,快,带我去看小公子!” 竟是懒得再跟余绽废话。 冲着他使劲儿皱了皱鼻子做个鬼脸,余绽咳了一声,也放了寻常音量: “师兄你昏睡许久,怕是要用些饮食才能出门。不然也没力气看诊啊!” 说着,站起来走到门口,扬声道:“来人,上晚饭,参汤!” 不过一展眼,寇伯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捧着食盒的小厮:“钟小神医醒了?快,快服侍钟小神医起身梳洗、用晚饭。” 洗澡、换衣、吃饭、喝汤。 阿镝一直到最后才来,余绽也没吃成胡饼,便被叫着跟钟幻一起吃了饭,直接去了萧韵的院子。 瘦得光显得头大的孩子,睡得比两个时辰前的钟幻还要香。 听了脉象,看了眼底舌苔,再看看脚底和全身各处的针眼,钟幻真的放心下来,擦着额上的冷汗坐了下来。 “使君可以放心了,小公子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今夜子时之前,烦请寻两片百年老参。我须得再给小公子行一遍针。” 一直都没有离开半步的胡大郎满眼红血丝,大惊失色:“不是说毒已经祛尽,可以只是用药调理了么?” 众人都看向说出这话的余绽。 钟幻泰然自若地含笑点头:“若是今天上午我被人一箭射死了,那用上半年的药慢慢调理,也不会有什么后患。” 萧府众人脸色一变。 “不过既然有我这个活人在,行针辅佐汤药,总归还是能快些。小公子这毒已经有段时间,还是尽快拔除干净的好。您说呢?” 钟幻亲切自然地紧紧盯着胡大郎问。 而余绽则立即哼了一声,小声嘀咕:“师兄,你不要搏命。万一没被歹人杀死,却因为救人累死,那岂不是太过冤枉?左右……” 钟幻看了她一眼。 余绽便把“人家又不领情”咽了回去。 “如此,那小神医且请先回去休息。子时之前我去请您和四小娘子。” 萧寒站了起来。 三个人走了出去。 刚出门口,便听见屋里萧敢平平淡淡的声音:“大郎,小三十六的性命还指望着人家师兄妹。你莫要给我儿子做祸。” 屋里一片死寂。 正文 第15章 江头未是风波恶 萧寒沉默着,一直送了钟幻和余绽回到客房,长揖到地:“在下行事孟浪,险些酿成大祸。究其根底,还是立心不正所致。今后必当时时警醒自己,凡事须以正道取之。种种不妥,还请贤昆仲海涵。” 哎,这个态度才对嘛。 余绽的神情缓了下来。 “子庐公子这是说哪里话来?漫说我当时沉睡无法商议,便是醒着,这个计策也是引出幕后黑手最有效的法子。我决无异议。” 这种虚人情,钟幻张嘴就来,赶起人来也格外顺溜,“那么我跟鄙师妹再交待一下今夜行针的事情,子庐公子也去歇歇吧。” 萧寒平静地离开。 进屋坐下,钟幻脸上有一丝茫然:“阿绽,师父已经没了。” 余绽怔住。 “阿绽,你若是始终不肯用心世事,就会闹出无数的烂摊子。以前都是师父给咱们收拾,那以后呢? “你师兄我,身世如漂萍。我很愿意听师父的,一辈子护着你。可是如今,我的力量太弱小了,我真的,护不住你……” 钟幻疲惫地抬手挡住了脸。 余绽红了眼圈儿,嗫嚅着,带了一丝哭腔:“师兄……” “你是个小娘子家,有相貌、有口齿、有本事。只要你愿意,动起心眼来,其实也并不输给谁。你会有个好前程……” 钟幻的声音感伤而又诚恳。 余绽的眼泪落了下来,哽咽着捂住了嘴。 “所以阿绽,咱们俩,互相帮助吧,别再习惯性地给对方挖坑了。行不行?!” 钟幻放下手,愁眉苦脸。 余绽涕泗横流着噎住。跳起来,一脚踹在钟幻的椅子上,恶狠狠杀气四溢:“师兄,您稍候!我去给您配红花油!” 揍不死你个小样儿的! 双手握拳,扬长而去。 然后她听到自家师兄的长吁短叹,以及一声清清楚楚的吐槽:“个二傻子!” 于是余绽很愤怒地一口气睡到了子时。 前半夜一切平安。 子时初刻,睡得迷迷糊糊的余绽被叫了起来:“小神医要去施针了,请您一起呢。” 翻了个身,余绽哼了一声,咕哝:“他不是有百年老参了?那还找我干嘛?师父没了就开始看着我哪哪都不顺眼,我才不管他!” 阿镝捂着嘴笑,小意劝她:“您不是说了,小神医要施针,得歇足七日夜?这才几个时辰?您不去,有个万一可怎么好呢?还是得您在场,小神医的胆气才足呢。” 看似嘟嘟囔囔,实则迅速爬了起来。余绽这回没有用阿镝帮她慢条斯理地穿衣理妆。三两把便用一根檀木簪子挽好了长发,仍旧套上男式的长袍,蹬上薄底快靴,双手用力地在脸上搓一搓:“好了,走。” 这速度…… 阿镝看呆了眼,直到余绽擦身而过,才反应过来:“小娘子你如何比我们……还要快!?” 几步出了院子,钟幻正双手拢在袖子里,轻声与萧寒说话,见她来了,两个人都住了口,一起看向她。 “哇……”阿镝惊呼甫一出口,又立即咽了回去。 冬夜明月高悬时,光华如练,森寒沁骨。 偏一双玉人凭肩而立,一个温润一个清冷,都是蜂腰鹤形,都是神仙容貌,都是风姿绝尘。 这就是芝兰和玉树啊我的天! 果然两个人便这样一着玄衣一着白袍地上街,那幽州城的大小娘子们不要疯了才怪呢! 阿镝的眼睛亮得直泛绿光! 余绽瞟了她一眼,哼了一声,低声道:“少见多怪。” 一开始她看见师兄的如玉容颜,也惊艳来着。 可是七年来南来北往,她不知道跟着夜平见过了多少稀奇古怪的病患,美的丑的,胖的瘦的,冰的火的,黑的白的—— 虽然都不如师兄和二十二郎吧,但好歹,余绽自认为自己的定力已经锻炼到了,绝对可以做到:袖手观瞧这世间所有美人儿,而面不改色气不长出心跳不如鼓! “四小娘子休息得还好?” 萧寒主动出声招呼,带着得体的微微笑容。 “我师兄的参片可备好了?”余绽对于寒暄客套一向都不擅长。 钟幻嗯了一声,抬手,当着她的面儿把一片薄参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这回却又不在那间内室行针。 萧韵被搬到了后宅深处,萧夫人的卧室里。 而且,这回谁说出什么来都没有用,萧夫人死死地守在床前,眼睛都不眨地盯着床上仍旧在睡的宝贝儿子。 看来,这是早晨看诊完后也去歇息,结果醒来听说了钟幻遇袭之事,吓破了胆,才一定要亲自守着。 这是当娘的本能。 余绽心下了然,并不作声。 几个人先给她施礼。 萧夫人虽然熬得憔悴支离,却仍旧端庄从容,颔首还礼,后退两步,并不妨碍钟幻和余绽看诊。 依旧听了脉,安慰了萧敢和萧夫人两句,钟幻从药箱里拿出了金针。 余绽便瞧见他又看着药箱蹙了蹙眉。 怎么!? 这药箱又被动了!? “师妹,调一碗水。”钟幻没有立即施针,而是冲着余绽轻轻动了动眼角。 嗯,要先保证金针没问题。 余绽心领神会,立即动手,从怀里摸了自己惯常用的洁净软布出来,就将萧韵床头的一碗白水泼掉,亲手用那软布一点一点擦干净,仔细看了内壁。 接着从药箱里先拿一个陶罐,打开了,闻一闻,倒了一点褐色液体在茶碗里。 晃一晃,观察过了那碗的颜色,再依次拿了黑色瓷瓶、青色玉瓶和七彩琉璃瓶倒了些粉末进去,又用自己发间用来绾发的檀木簪轻轻搅拌均匀。 再闻了闻,才递给钟幻:“师兄请验。” 钟幻单手端过茶碗,对着烛光仔细看过颜色,又闻了闻,点点头,这才把金针浸了进去。 嗤嗤声响起! 金针上微微泛起了一层绿光! 萧夫人一把捂住了嘴。 胡大郎则又惊叫出声:“这是什么!” 萧敢和萧寒同时看了他一眼,胡大郎讪讪地退到了萧夫人身边,声音压得低低地安抚:“无妨无妨。小神医心中有数的。” 钟幻用茶碗里的水将金针从头到尾浇了一遍。又拿过余绽手中的软布擦拭完毕,这才开始行针。 这一回,仍旧是从涌泉穴里引出来一颗带着腥臭的黑血珠。但是比晨间的那颗小,腥臭气也淡了一些。 有气无力的钟幻靠在余绽身上,强撑着交待: “小公子所中之毒名唤墨球,我这金针上涂的毒则名式微。二毒均出自西齐。使君查一查我这药箱都过了何人之手,事情便清楚了。” 正文 第16章 勿薄细碎仇 萧敢看了萧寒一眼,萧寒转身便奔了出去。 “师兄,你口述吧,我来写药方。” 余绽只觉得钟幻的身体微微发抖,心里不由得急起来。 钟幻勉强摇头:“不用。我来写。你让人带着,亲自去抓药。” 想到师兄那一笔始终练不好的鬼画符一般的臭字,余绽立即点头。 这是他们师兄妹之间的默契——只有余绽看得懂钟幻开出来的药方,而因为自己的药方都是余绽过手,钟幻在药方上大用俭省替代字,也就更加没别人能看明白。即便是夜平看自家徒儿涂出来的方子,偶尔都会觉得含糊。 咬着牙,额上冒着汗珠,钟幻抖着手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开了十八味药。 “从拿药到煎药,你必须一个人做。” 钟幻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交待完最后一句,双眼一闭,干脆利落地再次昏睡了过去。 那边胡大郎立即又吓得“呵”了一声,忙又噎住。 萧夫人也有些忐忑,上前半步,柔声询问:“四小娘子,钟小神医这般模样,只怕需要你照料。不然药方给我,我亲自去煎药?” “不了。”余绽简单拒绝,一哈腰把钟幻背了起来,“我先送师兄回房。然后去煎药。 “有了这个药方,对于小公子来说,我师兄就没用了,不会有人再动他。但是药不一样。” 萧夫人了然明白,含笑点头,转向自家丈夫:“钟小神医和四小娘子可有得力侍奉的人?需要妾身从内宅选一两个周到仔细的么?” “夫人安心。”萧敢简单地答了一句,回头示意寇伯带着几个护卫跟着余绽走。 到了客房,放下钟幻,余绽扭脸警惕地挨个儿看了那些护卫一圈儿,最后目光落在寇伯身上:“寇管家,我师兄交给你了。” 寇伯连连欠身答应,又叫阿镝:“好生服侍四小娘子。” 主仆两个出了客房,余绽回头看了一眼,问阿镝:“之前让你陪我回余家的是寇伯还是谁?嘱咐过你什么话么?” 阿镝眼睛忽闪两下:“婢子是使君和二十二郎挑的。因为打算着以后就把婢子送给小娘子了,所以寇伯特意多跟婢子说了几句。” 余绽眯了眯眼。 “寇伯说,您离家七年,怕是余家跟您相看两厌。让婢子机灵点儿,多帮着小娘子跟家里人弥合关系。也冷眼瞧瞧有没有人要欺负小娘子。若有,一定回来报信,使君会给您撑腰的。” 阿镝一五一十把寇伯的殷切亲热都交代了。 “走,咱们先去找子庐公子,把这个话告诉他。”余绽脚下一转,立即朝着外书房而去。 外书房的院子里站着不少人,却肃穆安静。 只能听见萧寒一向温润如玉的声音悠悠地飘来飘去。 余绽站在院门口,双手负后,抬抬下巴让阿镝:“你去说,我在这里等着。” 阿镝答应一声去了。 不过数息,便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厮跑了出来,笑着弯弯腰,一仰头:“四小娘子,小的叫阿寻。二十二郎说,让小的陪着四小娘子去抓药煎药。” 对于萧家派谁来陪着自己,余绽是无所谓的。只要信得过,就行。 不过,这内贼的事情,她得先看到结果。 余绽嗯了一声,站在那里没有动。 小厮试探着往前踏了一步:“四小娘子?” “小公子要晨起辰时才醒,我这么早抓药煎药,等着人往里头投毒么?且过了寅正再说。” 余绽淡淡地说完,又若有所指地瞟了那小厮一眼。 阿寻瑟缩一下,咕嘟着嘴退后了一步,小声儿嘟囔:“那我还有那么多事儿呢……” 这么多话的小厮简直没见过! 余绽二话不说往里闯。 众侍立的护卫管事顿时微微一阵骚动! 书房里,萧寒的声音少见地请冷了下来:“恩多结怨,爱多成仇。当年由着寇伯的孙女儿去给二姐夫做通房,我本就不同意。二姐却偏觉得寇伯一家三代在萧家,会成为她的得力助手……” 院子里的众人刷地一下,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陈四,孙泽,带得力的人,去请寇伯。 “蒋方,廖勇,接手钟小神医的护卫。 “武清,你带着新丰和九酝,带着人,去请了二姐,还有二姐夫和他所有的亲戚朋友。 “何园,你去跟大姐夫说一声,就说太夫人、夫人和整个后宅的安危,还有此事的保密工作,就都托付给他了。加一句,旁人当不起这个重任。 “阿镝,跟我去见使君。” 余绽站在院子的正中间,听明白了,嗤笑一声。 门开了。 萧寒看着余绽,面无表情。 “我师兄常说:阳光之下无新事。又说:天下乌鸦一般黑。这话再也不错。我还以为这种兄弟阋墙的事儿只有我们余家有,原来萧家也不能免俗嘛!” 余绽明明白白的,满脸幸灾乐祸。 院子里垂手站着等差事的众人腾地抬起头来,对着余绽怒目而视。 “看什么看?!我师兄来救你们家小公子的命,却险些被他姐姐姐夫害了!我这只是骂街,还没让人给他赔命呢!” 余绽面不改色地瞪回去。 萧寒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小三十六离醒来还有一段时间。阿寻,你送四小娘子回房暂歇。” 余绽笑眯眯地离开。 萧府一直闹腾到旭日东升。 余绽打着呵欠起身时,阿镝已经回来,心有余悸地悄声告诉她:“二姑爷竟然是西齐的奸细!那个毒本来想下在使君的饮食里,可是寇伯以为他只是为了萧家的家业,才转去害了小公子……” 那就没错了! 不是西齐奸细,又怎么能动用西齐死士,在山里杀了她师父?! 余绽满面杀气,腾地跳起来:“那奸细人呢?” “自尽了……临死还怪笑,说要让萧家寝食难安……”阿镝摩挲着自己的胳膊,只觉得满是鸡皮疙瘩。 余绽沉下脸去。 这是另一种的死士。 以肉身,以精神,以漫长岁月、人性人生,换取任务的胜利。 萧家日后,还真是寝食难安了。 “不过,我们二娘子反应过来是被骗了,哭着把那厮所有来往亲密的人都一一说了出来。二十二郎心机深远、手段雷霆,府里肯定已经肃清。四小娘子当可放心。” 阿镝对于二十二郎有无比的信心。 余绽哼了一声。 且走着瞧吧! 正文 第17章 最喜小儿无赖 然而萧寒的手段似乎真的很厉害。 天光大亮之后,萧家风平浪静。 余绽亲手抓了药、煎好,端进萧夫人的卧室,用温壶保暖,静静等着萧韵醒来。 辰时。 “娘……呜呜呜……”床上的干瘦男孩终于悠悠醒转,睁眼看到瘦了一大圈儿的萧夫人,马上惊天动地地撒起娇来,“寇伯给我吃了个糖球,说是甜的,其实苦得要命!” 萧夫人抱着险些丧命的儿子,失声痛哭。 “醒来,就得吃药。” 余绽看萧夫人母子哭起来没完没了,不耐烦了,板着脸,冷冷冰冰地说。 萧夫人连忙擦泪,推了儿子起身:“韵儿,那是寇伯害你的。此事回头娘再仔细告诉你,你先吃药。” “不要!又是苦的!我不吃!”头大眼大的熊孩子凶神恶煞一般冲着余绽呲了呲牙,利落地躲到了萧夫人身后。 余绽最烦的就是哄孩子,闻言立即把碗放下,道:“既然如此,夫人,我与师兄就告辞了。小公子的余毒用这个药慢慢养息,半年后可望痊愈。药方我回头抄给使君。” “不不!四小娘子请留步!” 萧夫人顿时慌了,忙对着萧韵正色道:“你中的是西齐奇毒,昏迷了十二天。若非碰巧找到了天下第一神医师徒,你这条命就没了! “如今为了救你,夜神医被歹人害死,神医首徒钟郎君脱力昏睡。你若是这个时候还不听医嘱,糟蹋自己,那,那娘以后都不理你了!你也再不要姓萧!” 萧韵听得两眼放光,若非身体太虚弱,几乎要跳起来,亲亲热热地问余绽:“那这位姐姐是何人?敢是夜神医的女儿?” “这是夜神医的爱徒。咱们军器所弓坊余主事的侄女儿,在家行四。不是因为有她在,钟郎君怕就被害死了,那你也活不成!” 萧夫人忙替余绽说好话。 萧韵闻琴知雅,立即在床上抱拳欠身:“多谢余四小娘子救命之恩。照说大恩不言谢……” 余绽简直烦不胜烦,皱着眉往前踏一步:“你到底吃不吃药?” “吃吃吃!”萧韵忙不迭地点头,露出讨好笑容,“我遵医嘱好生吃药,四小娘子可能教我医术?” “小公子,把嘴张开。” 余绽从怀里摸出黑瓷瓶,小心地倒出一粒药丸,捏在手中。 萧韵乖顺得大大张嘴:“啊!” 药丸丢进嘴里,汤药堵住嘴一口气灌下去。 余绽看了看干净的碗底,满意地点一点头,对着萧夫人颔首:“半个时辰后喝一碗薄粥,吃一只白煮鸡卵。午、晚两餐仍旧薄粥,可以配一些切碎的白煮蔬菜羹。菜羹中少少放一点盐。其他的,除了滚水,都不许碰。戌正我再来。” 什么都不能吃!? 一番话让他彻底忘了要学医这件事。 萧韵惊恐地睁圆了眼睛,哇一声就哭倒在了母亲怀里:“娘!我饿!我要吃好的,鸡鸭鱼肉、鱼翅燕窝、海参熊掌!娘!我要喝参汤!” 这个话从屋里传出去老远。 听到的人都面露惊喜。 其中就包括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萧家老夫人和一众夫人娘子。 当然,不包括余绽。 路上与这些人擦肩而过,余绽也不过就是闪身路边,袖手看着珠翠红妆们乱哄哄地过去,然后才带着阿镝去了客房看望钟幻。 这一回钟幻更加虚弱了。 余绽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当大夫就这样没地位么? 治病前千央万告,治病后不闻不问? 难怪师父生前对于那些有“不识好歹”名声的人家,避之唯恐不及…… 阿镝轻悄走进来:“四小娘子,余家……” “不去。”余绽打断她,一口否定。 阿镝张了张嘴,想想,低声道:“小公子醒了,府里已经干净了,小娘子可以放心回家侍奉母亲……” “我若走了,我师兄只怕就没人管了。” 余绽呵了一声,“他只要不醒,一躺一天,都不会有人过来看看到底有什么不妥。” 阿镝沉默了下去。 “对于萧家来说,他不过是个大夫。对我来说,他是疼爱照看了我七年的亲人。 “二娘子身边还有二郎君,还有我四兄。可师兄只有我。” 余绽踏踏实实地坐在床边,随手翻着钟幻的药箱:“我就在这里,哪儿都不去。” 对于她来说,钟幻是这个世上她最重要的人。 白氏不算,余简余缜不算,余家那一大家子,更不算。 夜平死了。 她只有钟幻这一个亲人了。 如同钟幻也只有她。 阿镝看着她的侧脸,咬了咬唇,低头道:“那,婢子去跟余家人说,钟小神医昏迷,小公子才醒,还离不得四小娘子,可好?” “嗯。”余绽头都没有回。 阿镝无声地叹了口气,一转身,却发现萧寒怔怔地站在门口。 余绽一无所觉。 待到午时,钟幻醒来,精神萎靡,却还有气力调侃余绽:“哟,师妹陪着我呢?竟然坐得住,难得啊难得。” “看在你病得可怜的份儿上,我先忍你。不过你要有自知之明。论吵嘴你总是被我气个手颤,论打架你只能找人给你揉红花油。你总有恢复的那一天,你得惜福。” 余绽一边咸不咸淡不淡地回嘴,一边扶着他起身,又向外给他招呼饭食。 谁知,小厮阿寻吭吭哧哧地蹭了进来,长揖道:“小的名叫阿寻。二十二郎吩咐,小神医在府里的时候,就由小人贴身服侍。” 钟幻不禁抬起头看了看余绽。 “不敢当。寻小哥不是还有很多事要忙?我们师兄妹互相照应惯了,很用不着麻烦旁人。”余绽眼皮都不抬。 一听师妹发脾气,钟幻就知道其中又有故事。叹着气扶了额头,朝着阿寻伸手道:“如此,劳烦你了。我全身无力,却又想要盥洗,正为难呢。” 阿寻感激地跑过去扶着钟幻嘘寒问暖,又各种张罗。 算了,不跟个小破孩儿一般见识。 余绽暂时去了院外遛弯,过了一时,又过来陪着钟幻吃饭。 饭毕,消食一刻,钟幻笑眯眯地让阿寻和阿镝走人:“我同师妹研习师门医术,二位帮我们看着些外头,莫要让闲杂人等乱闯了进来。” 正文 第18章 天际客帆高挂 “啊?师兄,咱们有什么医术要研习?”余绽懵。 “你已经有半个月没背过《千方》和《药膳》了。少废话。背不出来老规矩。” 钟幻摸出一根戒尺。 条件反射一般,余绽腾地站起,双手背后挺起胸膛,张开嘴,滔滔不绝。 一个时辰之后,钟幻微微点点头:“怕打还是有用的。《新方录》。” 余绽脸上一苦:“这个……” “啪,啪!”钟幻的戒尺在手里轻轻拍了两下。 “好知道了背!”余绽认命地闭上眼,努力回忆着,“祥和二十八年,夜氏录第一方……” 又过了半个时辰,钟幻把戒尺放下,笑呵呵:“只要有这根戒尺,想必师妹跟着师父背过的书就都忘不了。” 余绽狠狠地冲着他皱鼻子。 “这萧家小公子行针还得三回。三七就是二十一天。正好,我把几种常见的病状都记录下来,你照着,也背了。” 钟幻轻描淡写。 余绽苦不堪言。 屋里响起了呜呜咽咽的惨叫声。 阿镝和阿寻对视一眼,各自莫名觉得后背上凉飕飕的。 “镝姐,不用管……么?” “嗯……应该不用,吧?”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多月。 萧韵终于被允许起身、可以出院子,但是不能出萧府。 拿钟幻的话说:“其实小公子如今的身子骨,独个儿去京城都没问题。只是如今动萧家脑筋的是西齐,小公子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这小神医太善解人意了! 萧夫人感动得掉着眼泪拼命点头。 “当然我师门在治疗外伤一途也极为擅长,我还替人接过骨、截过肢,现在也都活蹦乱跳的。” 看着钟幻热切的目光,以及在自己身上细觑着琢磨从哪儿下刀的眼神,萧韵非常乖顺地留在萧府后宅拆家,连二门都不出。 可是这一来就苦了余绽。 这熊孩子最怕钟幻看什么都研究比划的表情,所以天天去找余绽歪缠,死活要求着她学医。 “有人上门找虐,你就放手施为嘛!神农本草伤寒论,黄帝内经肘后方。先都背熟了再说。” 钟幻某日听完余绽诉苦,不负责任地帮着出坏主意。 余绽使劲儿翻他的白眼:“我算是知道当年师兄为什么丢给我这些东西了!哼!” 不过还是照着钟幻的损招去欺负萧韵了。 三两日,萧府合家上下都觉得纳罕:如何已经活蹦乱跳的小公子,竟没有招猫逗狗、上树拆房?! 待打听得在依着余绽的话背医书,众人哈哈一笑,很高兴地给他师兄妹送了无数的礼品去。 甚至萧家太夫人还暗示余绽:如果能让萧韵去背四书五经,那就替余绽的兄长余缜谋个出身。 钟幻被这个副作用笑了个半死,一边咳一边拽着余绽小声道:“这老太太怕是做梦都想着唯一的亲孙能考个状元出来。这熊孩子请将不如激将,好处不如好奇。你还真可以想个招儿出来。” 余绽送了他两只白果眼。 最后一次施针完毕。 萧韵脚底拔出来的血珠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颜色,只有一丝丝的腥臭气。 钟幻仍旧如常虚弱,摆摆手,让余绽扶着自己,且回房休息。 萧家众人也都知道他施展针术极为耗神,习以为常。 回到客房,钟幻倒在床上,笑嘻嘻,有气无力:“师妹啊,等明天早起开了药,你就得结束在萧家骗吃骗喝的美好生活了。有什么感想么?” “余家二娘子都快盼成望女石了。何况即便回余家,我也能蹲在屋里吃吃喝喝睡大觉。能有什么感想? “倒是师兄你,萧韵这小子怕还须得调理两个月。我说请你去我家住,萧夫人又一万个不肯。那你一个人留在萧家,自己多个心眼儿啊!” 余绽唠唠叨叨。 钟幻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家从小带到大的师妹,依依不舍:“阿绽,你这一走,可会思念师兄么?” “思念被你逼着背书罚站打手板么?你就说我这全身上下从头到脚哪一块儿没被你挑剔臭损过!思念?!哼!” 余绽冲他猛做鬼脸,“我隔天来瞧你一次。” 与往日不同的,钟幻这一回并没有继续跟余绽斗口,而是微笑着看着师妹蹦蹦跳跳地出门:“阿绽。” “啊?师兄还有事儿?”余绽在门口回首。 十四岁的师妹已经长成了一个玲珑有致的俏姑娘。 修眉俊目,削肩细腰,神采飞扬。 尤其是那张小脸,若这还算不上倾国倾城,那就只能说自己的见识实在太浅薄。 可是,这样好的师妹,出身实在尴尬。 若是师父在世,凭着夜神医高徒的名头,又有自己撑腰,怎也能寻一门踏实平安的好亲事,过些惬意逍遥的好日子。 但现在师父没了,自己又…… 不能想,一想就愧疚,就担忧。 “没。明天见。”钟幻的笑容温暖怜爱,钟幻的眼神眷恋珍惜。 余绽觉得有些古怪。 “四小娘子,夫人知道您明天回余府,送了些东西到房里。您回去瞧瞧?” 阿镝来请她。 不及细想,余绽笑容灿烂地冲着钟幻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所以她没看见,抚着胸口的钟幻紧紧地皱着眉,拒绝了阿寻端来的夜宵小食,自顾自从药箱里摸了一个绛色小瓷瓶出来,倒了两粒药丸,一口吞下。 那是夜平独门秘制的十全大补大力丸。 消化药力之后,能令人在十二个时辰里拥有比平日要强壮百倍的体力。 床铺角落里,则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包袱,早早准备妥当。 阿寻帮着钟幻整理被褥帐子,一眼看见那小包袱,手指轻轻一顿,却不动声色,慢慢地退了出去。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四小娘子,醒醒!醒醒!” 阿镝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急过。 余绽强睁开眼,迷迷糊糊:“什么事?大清早起扰人清梦……” 阿镝见她根本醒不过来,忍不住高声大喊:“钟小神医失踪了!” “什么!?” 余绽腾地坐起,两眼瞪得溜圆,嘴张得老大! 阿镝手脚利索地帮她穿衣穿鞋,顺便将一头乱发好歹挽起来,口中快速交待:“阿寻打了热水去看小神医起身与否,却发现床铺早已叠得整整齐齐,屋里井井有条。只少了小神医的药箱和随身细软。桌子上还压了一张方子……” 师兄…… 难怪昨晚说那样的话…… 余绽紧紧地咬着嘴唇,脸色煞白。 正文 第19章 无人伴我白螺杯 客房里,萧敢和萧寒相对无言,阿寻蔫头耷脑地跪在地上。 余绽跌跌撞撞进去,游目四顾。 一切都整整齐齐。 就像是师兄平日里的习惯。 干净,简洁。 “这个应该是小三十六的调理药方,这是给四小娘子留的信。”萧寒指指桌子。 一封鼓鼓囊囊的信。 和一张轻飘飘的纸。 余绽无力地坐倒在桌边,迟疑着拿起了信。 “师妹: “我得去送师父。西齐既是师父的仇家,又是师父的故土。我一个人,悄悄地去,是最好的。 “十天前我托了子庐公子,瞒着你火化了师父。他老人家的骨灰里竟然还结出了舍利,有意思吧? “那一沓子是我这些年的一些小心得。配上这阵子让你复习的医书和验方,你给人听脉时再小心些,想必也够在外头坑蒙拐骗了。 “总有再重逢的时候。你好好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吃香喝辣样样舒心,你师兄我就放心了。 “等我有了本事,天南海北也会去找你的。所以你可一定得好好的。 “戒尺给你留下。 “怕你没戒尺就背不出来医书了。哈哈哈! “再见。 “保重。 “天下第一神医首徒,千变万幻,玉面小郎君,师兄,钟幻,字。” 余绽握着那一叠纸,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师父没了,师兄走了。 七年前自己才算是有了一个真家,怎么才过了七年,这个家又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往日里跟夜平和钟幻相处的种种情景走马灯一样在余绽眼前晃过,她只觉得自己难过得已经想要再死一次…… 这一哭,简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四小娘子……” 一只手掌从身后温柔地抚上她的肩膀。 然而,正哭得昏沉的余绽哪里顾得上这是谁?他想要做什么?! 本能地双手一抬,一把紧紧抓住那只搁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余绽还在不顾形象地咧嘴出声哭着,整个人却已经虾米似的躬身弹起! 身子往后一靠,不等对方僵硬的身体反应过来,哭声已经变成呼喝,腰上用力,肩膀一扭,双手往前一送! 砰! 一直以谪仙模样示人的萧二十二郎寒公子子庐,被一个结结实实的过肩摔,砸在了客房的青石地上! 阿镝和阿寻抿唇咧嘴,皱眉眯眼,就差在脑门上写上两个字了:真,疼! 余绽还在抽抽搭搭地哭,看着地上的人,不耐烦地抹一把泪,一抽一抽地问:“怎,怎么是你?不,不知道,越是这个时候,练,武的人,越,越碰不得吗?” “令师兄只是不告而别,并非被劫持或怎样,四小娘子还请多多保重,不要伤心太过。” 萧寒吃力地爬起来,双手背后,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自己的,臀部。 “我知道你是因为,我,上次,右臂脱臼,所以才没有,用力挣脱。多谢子庐公子,体谅我伤心。” 余绽终于止住了哭声,手一抬,阿镝忙递上一块手帕。 擦了眼泪鼻涕,再随手把那帕子丢给阿镝,余绽这才小心珍惜地把师兄写给自己的信收了起来。 “萧使君,我失态了,勿怪。” “无妨无妨。四小娘子是个真性情的人,十分难得。”萧敢一直含笑看着,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 余绽替钟幻解释了离开的原因,又道:“这个药方小公子再连吃七天,然后就可以药膳调理了。师兄之前特意指点过我小公子的药膳……” 说到这里余绽又想哭了。 合着师兄从拿着戒尺逼她背书开始,就已经是在做悄悄离开的准备了。 她红着眼圈儿,又开始吸鼻子。 然而—— 让余绽调理? 想起一起头她就自承的“二把刀”,萧敢有点儿拿不定主意,看向萧寒。 “四小娘子看,药膳是七天后开始,还是现在就可以慢慢来了?”萧寒冲着萧敢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示意此事交给他。 余绽把眼泪憋回去,长出一口气,才恹恹地回答:“药膳药膳,也是有药效的。虽然跟药方一脉相承,但若是同时用,会放大药效。 “小公子这次中毒伤害颇大,调理时须得格外小心。就比如老参,他也就是能用些须子炖鸡汤喝,补得过了,反而不妥。” 话音未落,萧韵紧张的童音已经院子里直直冲进了屋中: “谁走了?谁走了四小娘子为什么哭?谁惹四小娘子了?小爷弄死他!” “放肆!” 萧敢顿时沉了脸。 嚣张的萧韵被这一嗓子定在了门口,干巴巴的脸上挤出来半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情不愿地长揖:“父亲大人也在。” 萧寒看见他就满面宠溺:“小三十六,是钟小神医不告而别。四小娘子有些伤感。” “钟先生走了?啊呀!他他他怎么走了?!我那么多书上的问题要请教他呢!钟先生最厉害了!连解《论语》都能别出心裁,我最喜欢钟先生了!这这这!” 萧韵顿时急得头上冒烟,跺脚搓手,忽然眼睛一亮,“寒哥!你派人追了没有?!赶紧放鹞子!通知往南的关卡,拦住他!” “胡闹!”萧敢面沉似水,断喝,“为了你这孽障,我公器私用得还不够多么?京城陛下案前弹劾我的折子已经装满了一藤筐!不是陛下看在我半生只有你这一点骨血的份儿上,你爹这幽州节度使能不能做下去都不知道!你还给我添乱?!” 萧韵咕嘟着嘴,往余绽身边躲了躲,嘟囔:“钟先生那点子微末功夫,又因为给我治病,身子虚弱得很。眼看着就要过年,他一个人在外头……” 求助一样看向萧寒。 不意旁边伸了一只手过来,有些没轻没重,却仍旧算是很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小公子,就冲你这句话,我师兄就没白耗这一个月的神。多谢你了。” 余绽抹了一把脸,表情坚毅起来。 这熊孩子说的没错! 不能让师兄一个人在外头漂泊! 我自己去找他! 萧寒双眼微微一眯,立即接口道:“这话还用你说?大伯父其实早就暗中派了人去寻钟小神医。只是如今西齐盯着咱们家,这种事,大张旗鼓怕是反而害了小神医。 “三十六弟,你只管安心跟四小娘子好生学习医书、调理身体。这件事,交给我,必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便是。” “嗯,寒哥我相信你。四小娘子,咱俩一起等着钟先生回来!” 萧韵拽了余绽的袖子,一双漂亮的葡萄眼珠,乌溜溜的,满是信任地看着她。 这熊孩子…… 余绽心里一软。 “好吧,那就拜托子庐公子了。” 正文 第20章 劝君莫做独醒人 萧家的事告一段落,钟幻又已经离开,余绽对萧府这个地方再无半分留恋。 就连萧夫人苦苦挽留,余绽依旧不肯再待:“我娘病着,上次匆忙,我连脉都没给她老人家仔细看。这种事,除了我师兄,旁人总是不如我。” 总不能因自己疼爱儿子,便不许人家孝顺母亲。 萧夫人无奈。好在余绽答应三天来一次萧府给萧韵听脉。只得准备了厚厚的馈赠,又暗示她: “令伯父在军器所里一向勤谨,使君心里都有数。令尊虽说照看的是家里生意,但从北狄来去,毕竟也带回来不少消息,使君很欣慰。” 余绽连忙摆手:“余主事做的是份内事,其中也多有错漏。勤谨二字实在愧不敢当。 “至于二郎君,他就是个纯然的生意人,来往北地才安全。若多了旁的身份,怕是家里的生意都没法继续了。” 竟然…… 萧夫人愣了许久,只好笑笑,由她去了。 等余绽走了,萧夫人百思不得其解,问萧敢:“她这是何意?” 萧敢嗟叹不已:“当年她才七岁,就险些被一把火烧死,又硬生生离开亲娘漂泊江湖。那都是拜余家大房所赐。 “余大娘子原还拘在家庙,如今竟放了回来重新作威作福。听得说还搅黄了她胞兄好几门亲事。 “她若是肯拿着自己的功劳给余大加官,她就不是那个硬着脸逼小三十六喝药背书的四小娘子了。” 萧夫人愧悔难当,埋怨萧敢:“这等事,你如何都不告诉我?” “原是闲事,连我跟前都送不到,何况是你?不过就是赶上了小三十六的病,余家才入了我的眼而已。 “余二的生意做得有声有色,也不用咱们锦上添花。 “不如……你帮着四小娘子的胞兄留意一门亲事吧?姑娘人品好,正派端庄,没有胡闹的烂亲戚,就行。” 萧敢心思一转,便想到了最合适的回报方法。 萧夫人高兴地答应。 给小郎君小娘子们牵线做媒,原就是内宅夫人们最爱干的事儿。 腊月年前,虽然各家不再登门做客,但年节间的戏酒本就会大把的帖子送来送去。 萧夫人上了心,不过七八日,便挑了三个合适的人选出来。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余绽回了余家,头一个见了白氏,再三保证再也不出门了。然后就去拜见余家二太爷和余大郎君余笙。 偏二太爷头一天带着自己的两个孙儿、孙媳去了别庄上,给自己过世了的老妻、儿子儿媳祭扫,要过两天才回来。 小厮便要带着余绽去大房的院子。 去大房的院子?! 开玩笑! 这不等于是让自己主动去拜见当年唆使余绮谋害余缜和自己的元凶、余家大娘子胡氏?! 余绽表示:连萧敢萧寒都不敢把我当二傻子,余笙胡氏你们这脸可真特么够大的! “现在还不到午时,离用饭远着呢。若是大伯父说一声还在军器所没回来,我还觉得正常。怎么这个时候,他老人家不在外书房,反而在内院?” 小厮极机灵,忙陪笑道:“是。大郎君原想在外书房跟四小娘子说说话,但是大娘子说,她也七年没见您了……” “我记得七年前,我放了话,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当时大伯父是怎么回应的? “他说胡氏残害余家后嗣,用心刻毒,实属不贤,本该休弃。但念在三兄和三位姐妹的份儿上,就留着她的名分。但此人终生不得再进余家一步。” 余绽歪了一边的嘴角,哼笑一声。 小厮低下了头。 余绽淡淡地转身,道:“大伯父在官场,该听过四个字叫:上行下效。既然大伯父说话并不算数。那做侄女儿的也就跟着学了。” 说完,一步一步,施施然回自家院子。 小厮只得苦着脸一溜烟儿跑去报信。 “四小娘子,您才回来就跟大郎君对上,您就不怕……” 阿镝第一次见做晚辈的敢这样跟长辈说话,咂舌不已。 怕什么怕?! 余绽现在满心都是“钟幻失踪”这件烦心事,哪里来的耐心跟余家这一窝目光短浅的耗子精周旋? 冷笑一声:“余家于我,一直都是我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他们容不容得下,究竟怎么想,都不放在我心里。 “至于旁的,”斜一眼阿镝,“我现在有你主子给我撑腰,我不在余家横着走,怎么对得起你主子在幽州的八面威风?” 阿镝嗤地一声笑,忙四周看看:“我主子如今就是您,跟旁人可没什么关系。” 又劝道:“一家子都没计较这个……况且,她都回来这么多年了。您这个时候闹起来,您不怕二郎君嫌您多事?毕竟难做的是他……” “若是这样他就难做,那他就这辈子别想我当他是回事了。” 余绽很不耐烦。 刚才去看白氏,顺便就知道了自己即将住在正院,西厢。 离白氏这么近,让她有一种难言的焦躁。 阿镝看她眉头紧皱,不由得更加担心:“小娘子……这可是您的家啊……” “家什么家?余家现在这样子哪儿像个家? “我师兄说过:所谓家,就意味着没有人会被遗弃。 “可现在的余家,什么人都可以被放弃。包括我,包括余绫余绮,包括我四兄,包括二娘子。甚至有一天,会包括余主事。” 余绽的声音寒冰一般。 她想到了那个夜晚,她被皇兄遗弃在了太液池的最深处。 “今后我在这个家,一步不退。谁想找我的麻烦,就请来试试我的拳头!” 阿镝打了个冷战。可还在坚持不懈地努力劝说她:“小娘子,一家子相处,不能太执着于论对错、分黑白……” “我知道。师兄说过,要想家和万事兴,就得难得糊涂。” “对!就是这四个字!” “免,谈。” “……小娘子,若是众人皆醉你独醒,众人皆默你独鸣,最后会万人侧目、众叛亲离的!” 余绽站住了脚,眉眼冷冷清清。 “那又有什么了不起?” 就好像本宫没试过一样! 阿镝的肩膀垮塌下来,看着前头余绽冷硬的背影叹气。 没有了钟小神医坐镇,四小娘子就如同被冻住了一般,毫无暖意了。 正文 第21章 所闻良可悲 然而余笙和胡氏却什么都没再说。反而让人来送了些女孩子房里用的器物,各种叮嘱外加对白氏示好:若是绽儿的房里短了什么,只管去库房里搬,一家人,不要客气外道。 这一晃很让余绽有一种一拳打空的难受。 阿镝实在没忍住,背地里嘲笑余绽:“四小娘子于后宅事上,往后还是多去跟萧家夫人取取经罢!你拳头准备好了,人家躲了,你能拿人家怎么办?” “眼看过年,不照面怎么可能?等二太爷回来,团圆饭总是要吃的。到时候我再掀桌子,也不迟。” 余绽决定先不理大房,先给白氏看病,调理身体。 可这一看,冷成冰块的余绽慌成了一滩水。 她直接出了二门去找余简。 可余简又不在他自己的议事间,而是被余笙叫到了外书房。 不敢对自己怎样,却将原身那位寡言默语的父亲找去敲打! 余绽对余家这位现任家主的评价再度调低。 不过正好,也让这位便宜爹知道知道,他的老婆孩子在他那位大兄的眼睛里,究竟算什么! “二郎,咱们家,最好没有任何风浪,没有任何动静。按部就班地进京,一步一步地往上走。 “我有五个女儿,大姐儿二姐儿出了问题,还有三五六。你家四姐儿志不在彼,也没那个性子。所以到时候,一定是你们家留在幽州过安生日子,我们一家冒着风险去京城。 “可若是进京,胡氏就必须要好好地活着……” 一把微微有些阴鸷的低沉嗓音,轻轻缓缓地从外书房的窗缝里飘出来。 余绽在院子拐弯处站住了脚。 这是外书房侧窗的位置。因窗户与墙壁之间种的是一丛始终没能长起来的牡丹,所以书房里的声音,在这里是最清晰的。 阿镝歪头看了余绽一眼,一脸茫然。 余绽竖指于唇。 自从洗髓后,她的六识比旁人都灵敏了许多。尤其是夜视能力、耳力和……嗅觉。 这个声音,就是余笙。 她记得清清楚楚。 当年,就是这个声音,轻描淡写地同意了她拜夜平为师漂泊江湖,也是这个声音,肃穆庄重地发誓一辈子不让胡氏再进余家的门。 余绽只觉得心底一片冰寒。 “兄长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此事……二叔是什么意见?” 一听这个动静,余绽就脑补出了余家二郎君那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二叔自然没有意见!一家子没个主母,像什么样子?”余笙的声音压不住地张扬起来。 余简默然一刻,方道:“那孩子,我刚见了一面。我可以断言:余家没人管得住她。原本她那个钟师兄若是留下,倒是能够成为牵制她的筹码。但现在姓钟的又失踪了…… “兄长,你若能制得住她,你就只管施展。只是我二房不能伤筋动骨。否则,只为了区区一个胡氏,你自己想想值不值得。” “什么叫区区一个胡氏?!她若没了,缃儿绾儿就成了丧母之女,日后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余笙发起了脾气。 余简则冷冷清清:“胡氏所出有一子三女。 “络哥儿已经成家,络哥媳妇是个极好的,温柔贤淑。 “绫姐儿恨极了她娘,跟这个家已经断了来往。 “缃姐儿不成器,不提也罢。 “绾姐儿倒聪明,也跟她娘亲近,但明哲保身这一条,比旁的甚么都重要。 “兄长觉得,若是胡氏之后,您续弦一个良善的忠厚娘子,难道孩子们的前程会比现在更糟?!” 余笙大怒:“你!” “兄长刚才说你有五个女儿。可我必得提醒你:其中两个女儿已经因为胡氏的挑拨,反目成仇;一个被胡氏养成了应声虫;至于最后的嫡庶两姐妹,跟当年的绫姐儿绮姐儿,又有什么区别? “这个家里,还能盼着得用的,分明只有我家绽儿和兄长的绾姐儿,两个,而已。 “兄长若是连这种事都有私心,那咱们还不如把余家分了,四个房头各自为战,想来还有一两分将来可以图谋。否则,都留在兄长手里,早晚全军覆没!” 余简条分缕析,字字在理。一俟说完,衣衫摩擦,想是站了起来: “兄长听不听得进去,都无妨。绽儿的脾气,我从萧家那边听说了许多。若是你迟迟不送走胡氏,你就等着她砸了除夕宴吧!” 余笙阴沉沉大怒,杀气四溢:“她敢!我余家一十三把强弓,还怕她个小小的女娃不成?!” “兄长自然不怕她。可是,我呢?若是兄长也不怕我反出余家,就都随你。 “毕竟,我一个儿子举业有望,一个女儿乃神医之徒,自己又在经商一事上得心应手,我二房养活自己不怕的。” 余简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不疾不徐,渐渐远去。 啪! 瓷器碎裂的声音。 余绽已经来不及再听余笙会怒吼什么,急忙绕了出去,在外出的路上追上了余简。 “二郎君!” 余简全身的森冷气息微微一敛,转头见余绽飞奔而来,不由关切:“慢些走,仔细跌了!” 余绽没得话跟他寒暄,抓住他的袖子,着急地问:“上回听说您给二娘子请了个好大夫来看。二娘子的病,人家怎么说?” 余简一愣:“只说是旧疾,让好生养着,只要过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 什么!? 余绽脸色大变,身子轻轻一晃,眼泪哗啦一下涌了出来! “你这是……” 余简话未说完,忽然明白过来,脸上也渐渐苍白起来。 “你是说……你娘她……” 余绽深吸一口气,才憋住了泪水:“也就,这两三个月了……” 所以,所谓的春分痊愈,实际上是指,也就能坚持到春分了!? 余简的手轻轻地颤抖了起来。 “绽儿,你回去陪你娘。我,我得,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咱们好好陪她过个年。” 余简往回走了两步,觉得不对,又转身往外走两步,忽地又茫然站住,努力平静了一会儿,方道: “你去跟她说,我今年在外头,其实受了伤。须得在家里好生将养几个月。明年出关的事,让经哥儿去历练,我不去了。” 他要在家里,陪妻子这最后一程。 正文 第22章 旋开旋落旋成空 听说丈夫受伤,白氏一阵惊慌担忧;听说丈夫要在家多住几个月,白氏又一阵子欢喜无限。 此时的余绽也不再纠结京城慈安宫里的母后娘娘怎么想,抱着白氏撒娇,“阿娘”长“阿娘”短。哄得白氏又哭又笑,眼神黏在女儿身上,一刻都不肯离开。 余缜听说妹子回来了,忙丢下手里的功课来看她,见她跟母亲亲昵,十分开心,又命人:“妹妹幼时爱吃芝麻酥糖,快去做了来。” “你妹妹都多大了还吃酥糖?!绽儿如今爱吃什么?”白氏嗔着儿子,宠着女儿,满脸幸福笑容。 一时余简回来,咳了一声,摸了一个纸包随手交给儿子,简单地又说一句:“今儿晚上咱们一家子自己吃饭,谁爱吃什么报给大厨房,走我的私账。” 然后走了。 余缜看着手里的纸包发愣,忙打开了一看,却是一包热腾腾的卤鸭舌——正是白氏最爱吃的小食。 “这个菜不是江南菜么?”余绽眨着眼冲余缜怪笑。 余缜自然是接不住妹子的话的,一脸茫然:“嗯,是啊。咱们北方不吃这种鸡头鸡脚鸭舌鸭掌的。城里也只有一家店才做这个,寻常买不到,得抢在出锅钱去排队……” 这可是余简刚刚从怀里摸出来的,还热着…… 白氏红了脸,娇嗔儿子:“就你话多!还不快去打点晚上的饭食?难道让你爹爹去厨房?还是让你妹子去?” “娘,原来你爱吃江南菜呀?”余绽笑得越发贼头贼脑。 白氏伸手去拧她的腮,余绽忙躲,母女两个笑倒在床上。 晚间,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其乐融融。 饭罢,又说笑一回,安顿了白氏歇下,余简招呼了一双儿女出来:“别吵你娘休息,咱们去消消食。” 然而出了门,就转弯直接去了他自己的议事间。 “缜儿,为父的正在给你打听亲事。若是打听好了,大约会比较快办喜事,你有个心理准备。” 余简先平淡地吩咐余缜。 余缜红了脸。 余绽看了余简一眼。 “这是你哥哥的终身大事,等为父看了人家,会先安排你去瞧瞧。算是替你娘去相看。” 瞬间一口锅被余简蹭地甩了过来。 余绽哑口无言。 好吧,谁让这是原身唯一的胞兄呢?而且到这个时候还记得小妹幼时喜欢的零食。 “你也别要瞪眼睛嫌麻烦,哪家不是如此?你三姐姐也在议亲,那边也是她胞兄、你们三哥哥去看未来的姑爷。” 余简补充了一句,又看了余绽一眼。 嗯? 不是说余缃的婚事正在余笙和胡氏之间拉锯?怎么,又忽然急着定下来了? 余绽挑了挑眉,明白了过来。 这必定是余简通知了余笙,白氏只怕不久于人世。若是白氏归山,这余缃可得正经给亲婶娘守一年的孝呢! 可他为什么要看自己那一眼…… 余绽若有所思。 又说了几句话,余简最后叮嘱余绽:“你娘病着,我年下事情多,就不去正房吵她了。你离得近,好好照顾你娘。若有事,及时来报我,不要自作主张。” 不要自作主张? 这是在,提醒什么? 余绽的心思慢慢地转着,一直到上了床,仍旧辗转反侧——她睡不着。 阿镝换了地方,也有些认床。在外间听见她翻来覆去,索性披了袄子起身,轻声问她:“小娘子可是要喝水?” “嗯,也好。” 余绽在床上坐了起来,接了茶碗,捧在手里,悄声问她:“你上回说,余缃的亲事仍旧是之前定下的那个读书人家?” 阿镝笑着点头,低声道:“晚间婢子陪着去给厨房送了一趟家伙,路上听见人说,您那大伯母,跟余主事闹得天翻地覆。只说要把女儿嫁给那种穷酸,她就不活了。” “噗……”余绽一口茶喷在地上,笑得肩膀直抖,“我正纠结是不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搅黄了余缃的这门亲事。她这么一说,我岂不是应该鼎立促成这门亲事?” 阿镝想了想,道:“其实婢子还真知道那家子。” “嗯?说说。”余绽眨眨眼。 “也没什么可说的。不知世事的穷酸而已。”阿镝撇了撇嘴,“小时候常带着我玩的邻居姐姐嫁了那家子的邻居。 “听得说家里男人们都没了,只剩了这一个读书的。家里是八十岁的太祖母、六十岁的祖母、四十岁的母亲在操持家务。还有一个二十岁的姐姐去年刚刚出嫁。” 那还不得被惯成个傻子?! 好像师兄说起过这种男子,叫什么,妈宝男? 余绽皱起了眉:“那人读书很厉害么?还是他姐姐嫁了个什么高官?” “并不知道他姐姐嫁了什么人。不过那人读书很有一套,如今只是在筹措考试的费用。上次听二十二郎说,那人只怕是下科必中的。” 阿镝细细地说。 “原来大伯图的是这个。”余绽恍然大悟。 “可我看那人的酸气,令姐过去日子必定难过。”阿镝倒是真心为余缃着想。 余绽淡淡地笑了笑:“这种人自以为是得很,反而好控制。” 余缃不是个聪明人,能被她捏在手心里的不多,这个酸丁大约算是其中的一种。 只是,余缜的亲事被胡氏搅黄了好几回。 礼尚往来。 她既然打定主意要开始掺和余家的事情,那这种委屈,无论如何,也得还回去才行。 余缃的婚事,还是不要这么顺利地称心和意吧。 “你去把这件事搅合了。” 余绽把茶碗递回给阿镝,然后严严实实地裹好被子,安稳睡去。 第二天,阿镝只说要回一趟萧家,自顾自就出去了, 待她回来,却在二门外遇到了余简。 “你,是叫,阿镝?” “是。婢子阿镝给二郎君见礼,二郎君万福。” “萧家在东边,你怎么从西边回来了?” “呃,那个,我,婢子去西边……哦,那边有婢子一个幼年的同伴,萧家小公子令婢子顺便过去带一句话!” “哦,不妨事。做什么,都没关系。去吧。绽儿怕是在等你呢。” “呃,是,是……” 阿镝撒腿就跑。 余简在她背后捋须而笑,摇摇头,很满意。 “小娘子!”阿镝气喘吁吁禀报给余绽,“二郎君怕是知道咱们在干嘛!这可怎么办?!” 嗯? 知道啊…… 余绽呵呵轻笑,坐在秋千上晃晃腿:“挺好的。” 正文 第23章 风不定 隔天便是腊月初八。 一大早,阿镝兴冲冲地神秘来报:“马叔做事真利落!前儿我托了他,昨儿他就把事情办妥了。” 说着,冲着余绽挤眼。 马……哦,那个马不平,胖管事。 余绽转过弯来,点点头。也不问是怎么办的,只管自己盥洗梳妆。 她不问,可阿镝心痒难耐,觑着四下里没人,笑嘻嘻地把事情经过告诉余绽。 原来这马不平乃是萧家专门负责府中护卫衣食住行的管事,虽然事情琐碎芜杂,却交游宽广。 一听阿镝说是余家四小娘子堵了这么一口气,二话不说,转身便去寻了那酸丁的同窗家长辈吃酒,大赞那酸丁“有眼光”。 又是什么“余家二房的生意做得大,阖府上下都跟着沾光”,又是什么“大房大娘子最擅计算,亲女儿出嫁不晓得多少田产铺子陪送”,又是什么“这女婿只要日后乖乖给岳父岳母当狗,一辈子吃喝不愁”。 天花乱坠,令人喷饭。 那长辈当面哈哈笑着恭维,一转身自然是警告家里晚辈,不许与那酸丁走得太近:“那样趋炎附势之辈,听见一个钱字,便如蝇逐臭,人品着实低劣!” 瞬息之间,话便传进那酸丁耳朵里,全然变了味:“你岳丈本就欺压着兄弟才有官有钱,如今又要你去给他们家装门面。日后怕不得还会拿这考试的钱逼你索性入赘呢!兄弟可小心些罢!” 那酸丁当场便气得险些晕过去。家中太祖母、祖母、母亲苦劝不听,一心只要退婚。 “如今正在外头打门呢!” 阿镝兴奋得两眼放光,两只拳头都攥了起来。 哦? 竟有这样热闹? 余绽心中一动:“要不咱们也去看看?” “好啊好啊!”阿镝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忽地又是一顿,沮丧地放下双手,“还没给二娘子请安呢!” 正说着,外头有人来传话,说话却变了腔调,各种张皇:“二太爷合家回来了。正在门外下车。请各位娘子、小娘子到二门处迎接。” 咦? 两起子人岂不是在门口撞上了? 那热闹——不要迅速升级?! 余绽和阿镝惊喜交加地对望一眼,各自嘿嘿一笑。 “是!这就去!” 余绽立即答应一声,提着裙子站了起来就往外走,随口吩咐守在门口的婆子:“去跟二娘子说一声。就说我们去迎接叔祖,让她安心躺着,等我回来再去给她请安。” 主仆两个被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催的,一溜烟儿便跑到了二门处。 果然好一片热闹的大乱! “君子固穷!”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读书人,有所为有所不为!” “你家便是有座金山,在下自认骨头太硬,这个腰也弯不下去!” “请恕我高攀不起!” “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好生还我定礼,出至门外,我便非礼勿言。” “君子绝交不出恶言!” “有母如此,其女可知!今日我必退此亲!” 一个高亢的声音,带着迂阔鲁直的愤怒不甘,盖过了所有的嘤嘤嗡嗡。 终于,在一片女子的哭喊叫骂嘈杂之中,一个中气十足的老者声音威严响起:“够了!” 余绽忙闪身在月洞门内,偷偷地歪头往外看。 一个年过六旬、须发皆白的矍铄老者气得脸色铁青,单手负后,身姿如松,长长地出了口气,方把脸色放缓,看向一个身着家常月白旧衫的年轻男子: “婚姻事,原是结两姓之好,而非结两家之仇。我余家也是倾慕小郎君书香门第,所以才以长房嫡女相许。但既是没有缘分,那作罢就是。 “小郎君刚才所言极为有理。君子绝交,不出恶言。这无知妇人,小郎君是读书君子,又还何必理会她?” 冲着旁边一伸手:“定礼何在?” 余笙阴沉着脸,单手递过一只寒酸的蓝布小包。 老者双手将那小包捧到年轻男子眼前:“原物璧还。还望小郎君对此事三缄其口。毕竟我们家女孩儿,是要活下去的。” 伸手拿了小包,年轻男人哼了一声,抱抱拳:“好在余家还有老丈这样讲理的人。” 扬长而去。 一个中年美妇抓着余笙拍打哭喊起来:“我可怜的缃姐儿怎么办?!早我就说退婚,你偏不退,还上门求着人家娶!如今倒好!缃姐儿的名声全毁了!!!” 余笙满面厌烦,一把抓住她的两只手,胳膊一甩推倒在旁边的婆子怀里:“住口!住口!” “要闹回你自己的院子闹!满眼的孙男娣女,也不嫌丢人!” 老者脸冲着余笙吼,话里却全说的是那妇人。 余绽远远瞧着,捂着嘴笑。 这老者就是家里那位叔祖,名叫余奢。而那妇人,就是胡氏。 家里辈分最大的人发话,便是余笙,也只有听着的份儿。只得冲着下人使眼色。下人们立即便把嚎哭的胡氏和抽泣的余缃一起扶了下去。 胡氏满心的不甘,跺脚甩手。 可又能怎样呢? 还是被粗使的婆子们架了回去。 哼哼,活该! 热闹散去,终于看见了余家的众人规规矩矩迎上前去给余奢行礼。 余绽忙也跟上。 “这是,四姐儿?” 余奢的目光落在余绽的头上,有一丝意外的惊艳。 “是。余绽见过叔祖,叔祖万福。”余绽的礼数十分规矩齐整。 看得周遭一圈人都惊讶得张大了嘴。 不是说,二房的四小娘子是个流落江湖七年的粗鲁不文之人么? “嗯,不错不错。夜神医教导得好。” 余奢捻须笑了出来,眉宇间丝毫不见刚才的愤懑,倒像是一直都这样心情舒畅一般。 “一路过来,风尘仆仆。我们先回房。今日腊八,晚上过节,到时候再叙吧。” 说完,挥手让众人散了。 眼看着二太爷余奢就这样带着孙子孙媳重孙子重孙女浩浩荡荡走了。 阿镝好奇地摸头:“小娘子,这就完了?” 是啊…… 都没打起来,没劲…… 余绽也觉得有点儿不足,咂咂嘴:“算了。回去。晚上再看热闹。” “怎么那家子又退亲?上回不是闹过一回了?难道你大伯母又让人私下里去人家家里胡说八道了不成?” 白氏听说此事,十分烦恼。 若是余缃的名声坏了,那自家女儿可也姓余啊,岂不是也平白跟着耽误了? “谁知道?大约是胡氏给三姐姐准备的陪嫁太多,那酸丁被人说了闲话,说他吃软饭了吧?” 余绽笑眯眯地替白氏捶腿,“这样的人家,三姐姐不嫁也好,省得嫁过去吃苦受罪。” “果然!就是你这贱人闹的鬼!” 余绯尖利的声音在房门口响遏行云地炸了起来! “肯定是你!你让人传闲话说他吃软饭!还在这里幸灾乐祸!我告诉你,三姐姐的婚事被搅合了,你们一家子也别想好!” 正文 第24章 殷勤理旧狂(上) 白氏的脸色顿时变了! “娘,你就是平日里忍气吞声太多,所以肝脾都受损,肠胃跟着不合,夜里睡不好,伤了心肾。以后,您闲话别听,闲事别问。一切都有我们呢。” 余绽说着,站了起来,叫阿镝:“你来,前儿教过你怎么捏脚。你来给我娘捏捏。” “小娘子,我可以……”阿镝看了在正房门口住了脚的余绯一眼,十分不想让余绽亲自出手。 余绽摆手:“震慑这么个东西,还动用不到萧家。” 她不想让阿镝在余家太出风头。 毕竟,若是把萧家拿到明面上来用,她欠的人情可就太大了。 听见余绽口中自己的身份不过是“这么个东西”,余绯气得满脸通红,一个箭步便蹿到了台阶之上,一声尖叫:“余四!你这个贱人!” 话音还未落,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接着便是啪地一声脆响! 余绯的声音就似是被人从中间用利刃切断了一般! 定睛细看时,却是余绽截在了正门门口,两个人一照面,余绯一怔,余绽却早早扬起了手掌甩了出去! 那一声响,便是那只手掌在余绯脸上拍下的一个耳光。 “贱人!你,你敢打我?!” 余绯的尖叫声再度响起。 回答她的是又一声:“啪!” 这一巴掌用的力气有些大,余绯被打得头一歪惊叫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余绽的一只脚非常自然地踩在了她的肩膀上。 “我比你大十天。所以我大,你是小。 “我的母亲是正室大房,你却不过是个姨娘生的。所以我嫡,你庶。 “你这嗓门挺大,可是功夫却不如我。所以我强,你弱。 “不论是从这个世间的规矩,还是从余家的规矩来说,你都得乖乖地尊重我,听我的话。以及,被我欺负也最好别吭声。” 余绯咬着嘴唇怒目而视,肩膀一塌一掀! “在我手里你还想造反?”余绽呵呵笑着,脚尖一翘一绕然后重重地重新踏下。 余绯一动都动不了! “我回家第一天,你就想用误会二字当借口,三箭连珠都使出来,想要我的命。结果怎么样? “我娘病着,我不想让她烦心,所以打算马马虎虎过去,不理你就得了。可你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啧啧啧!我的好五妹,你是怎么知道我这两天有点烦心,正想打人出气呢?” “我是大房的女儿!管教我自有我的父母兄姐!你敢打我你算什么东西……” 余绯又是一嗓子尖声大喊。 实在是懒得弯腰,余绽脚尖往内一拨,然后再度狠狠一脚踏下,正正地踩在了余绯的背心中间,把她的连声叫骂都踩在了肺里! “我又不是你娘,我没那个心情管教你。我是报仇。你想杀我,又上门来骂我,我还不能还手了?咱余家的家规里有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一条吗?” 余绯整个人趴在了地上,拼命地挣扎不起,放声大哭起来:“救命啊!余绽要杀人啦!父亲,母亲!救我啊!” “你若再喊,我这只脚就不踩你的背心,而是你的脸。” 余绽弯了腰,两只胳膊肘拄着膝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那只脚上。 这样重的力道,若是真的踩在自己的脸上…… 余绯哭着闭上了嘴。 “这才乖。来,认错。说以后再也不敢来二房胡闹了。”余绽始终都笑眯眯的,游刃有余的样子。 余绯咬着牙闭着嘴合着眼。 余绽笑眯眯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余绯睁开眼张开嘴,上齿咬住了嘴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余绽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歪了歪头,欣赏起她的演技来。 又过了一会儿,余绯才犹豫着,委委屈屈地低声开口:“我,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来二房,胡闹了……” 余绽微笑着把脚收回来:“这就对了。以后好好做人,在余家,看见我,绕着走。” 余绯一个懒驴打滚躲开她的攻击范围,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咬牙切齿:“余四!你等着,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哈!”余绽呵呵笑着,把右手摊开,掌心凑到嘴前,哈了一口气。 余绯吓得一声尖叫,哭喊着转身飞快地跑了。 一院子鸦雀无声。 转身回到房里,正看到白氏怒其不争的眼神,余绽清了清嗓子,低头摸了摸鼻子。 完蛋。 要挨骂了。 “小时候,你爹爹在外做生意,咱们房头的日子好过。你就常常地拿着新奇玩意儿去炫耀,欺负她姐妹。 “结果呢?她姐姐满心愤怒,被胡氏挑拨,险些将你活活烧死在庄子上!为此,她姐姐丢了性命,你小小年纪离开家,整整七年! “如今你好容易回来了。这妹妹心里恨你,所以处处针对你,又有什么不对的?!你父母俱在,兄长疼惜,你比她的日子强了不知道多少。你怎么就不能让她一步?! “就刚才的情形,你制住她,让人送回大房,交给你大伯大伯母自去发落,不就完了?!偏要当着这么多人折辱她!你这不是替自己做祸么!?” 白氏越说越生气,转过头,掉起了眼泪:“你若这样不惜自身,我盼着你回来做什么?你还不如在外头逍遥自在呢!” 这碎碎念,开始了…… 真不知道当年原身是怎么捱过去的…… 余绽耷拉着脑袋,一步拖一步,回到白氏床前,撅了嘴:“娘……” “人家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打了五姐儿,随后就是你大伯大伯母上门!到时候,你自己去接人家的斥骂!别找我!” 白氏哭着甩开阿镝,自己倒下,面朝里侧躺着,用后背对着余绽。 所以到了最后还是这样哭哭闹闹。 头疼啊!!!! 余绽面无表情地在她身后坐下,看了阿镝一眼。 帮个忙啊! 转圜啊! 缓颊啊! 说话啊你! 撇撇嘴,阿镝站起来,低下头,假装没看见余绽的暗示,自己且把挽起的袖子放下,顺便还扫了扫自己的前襟。 这鬼丫头! 余绽瞪了她一眼,叹口气,转身柔声哄白氏: “娘。大伯一家子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人。我现在对他们来说,就是奇货可居。都指着我能从节度使府给他们挣来脸面利益呢。 “也只有余绯这种没脑子的蠢货才这个时候来惹我。您放心吧,没事儿的。” 白氏翻身坐起,咬着牙伸手戳她的额角: “你才蠢!你大伯要是这么容易对付,你爹爹会被他压制了二三十年?!” 正文 第25章 殷勤理旧狂(下) 晚间还有一个劳什子团圆宴。 开席之前,余简特意叫了余绽过去说话: “你大伯母和三婶娘都告病,你娘也不去。今晚你不要再说话。不论什么事,都有我。” 原身这位父亲的脸板得阴阴沉沉。 余绽却知道只怕是余绯在自家院子里那场大闹令得这位父亲动了真怒。 哪有让子女顶在前头,父母反而拖后腿的道理? 更何况那天自己偷听到的话…… 念头一转,余绽忽然想起了余简平平淡淡威胁余笙的那一句:“若是兄长不怕我反出余家,那就都随你。” 所以其实,白氏凭空担心的那个“压制了你爹爹二三十年”,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对吧? 只是余笙为什么会那么执着于进京呢? 还有余简在这件事上似乎根本没有任何反对意见,这是为什么? 另外,她其实一直在琢磨,余笙所说的,余家拥有的一十三把强弓,是指……什么呢…… 余绽垂眸思索,顺便哦了一声。 面前的小女儿心不在焉,傻子都看得出来。 余简的眼中划过失望,起身离开,走了几步,才微不可闻地长叹了一声。 嗯? 余绽耳尖一动,看向他的背影,微微疑惑。 所以这个便宜爹,其实是站在哪一边?对于余笙这明显的利欲熏心往上爬的意图,又是怎么个态度? 很快,她就有了答案。 因为团圆宴上,余绯哭哭啼啼地当着全家的面儿告状了。 说余绽刚回来就拗断了弓坊的新箭。 说余绽不敬长辈,回来到现在都没去拜见过余笙和胡氏。 说余绽得寸进尺仗势欺人,利用旁人搅黄了余缃的婚事。 说余绽蛮横无理粗鲁暴躁,还当着众仆下的面儿打了自己的耳光。 最后哭倒在她嫡妹、家中的六小娘子余绾怀里,掩着面喊,说余绽还威胁她,让她发誓一辈子不再进二房的院子: “……二叔,四姐姐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怎么也不管管她?呜呜呜!” 一家人齐齐转向余简。 余简拈着一个小酒杯,慢慢地呷一口,再一口,最后抬手,慢慢饮尽。 “是啊,兄长,你怎么也不管管?” 余简放下酒杯,双手张开,放在桌子上,稳稳地抓住桌边,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淡淡地看向余笙。 这个姿势…… 余笙的脸色陡然间沉了下来。 一声清晰的长叹响起。 二太爷余奢抖着手揪着自己的胡子,全然失去了白天威武庄严的气势,垂垂老矣的样子,颤颤巍巍:“我余家,可只剩屋里的这些人了!二郎!你说,是不是?!” 余绽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是,又要和稀泥? 又要让二房把这口气咽下去?! 余绽的双手也伸了出来,四指向下,拇指在上,也抓住了桌边。 若是原身的便宜爹心软了,那还有她。 掀桌么,她在行。 “二叔,余家活下去,若是想靠人多,那就得珍爱每一个孩子。 “想当年,我不在家时,你们,珍爱过我的孩子们吗? “我可以为余家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我姓的这个余,跟你们姓的那个余,是一个余。 “如果做不到一视同仁,那恕我,分宗,另外姓一个余去。” 余简淡淡说完,抬头,直视座上的余奢,目光不避不让。 余奢沉了脸,收起了颤巍巍的样子,冷冷地看着他。 “我是个什么性子,二叔其实清楚得很。我能做到今天这一步,有多么违逆本性,二叔也应该清楚得很。” 余简说到这里,忽然讥诮一笑,抬起右手,叠着两根手指,从左到右划了一整圈: “不过这么三个半人,竟然还闹内讧!余家还有什么未来可言? “我拼死拼活,受伤无数,行走在北狄大夏西齐之间,挣下这份家业,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们这些鼠目寸光的人争来抢去的?” 说着,余简再也忍耐不住,长身而起,袖子拂过桌面,顿时碟子盘碗叮叮当当碎了一地! “若早知是今天这样地步,我把家业去京城买个六部郎中,也早已买到了手!” 这一阵脆响,加上这样强硬的言辞。 席上所有的人都勃然变色! 余笙更是第一个气得浑身乱战、满面通红:“你,你,你大逆不道!” “你不配被逆!” 余简最后送了五个字给他,转身,“缜儿,绽儿,我们走。回去收拾行李,明晨出发,进京。” 对于便宜爹的这番做派,余绽简直是不能再满意了! 笑眯眯地跟着起身,临走前还瞟了余绯一眼,扬起一边嘴角,微不可闻哼了一声,跟着父兄,慢悠悠踱步而去。 这边余绯气得额上青筋都暴起来了:“爹!二叔这是公然打您的脸!他二房想走,净身出户!商队的钱都是余家的,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原本就满面横肉的余笙越发阴鸷,死死地盯着余绯,咬着牙道: “我竟不知道,我余家小二房的内事,竟然是任由一个小长房的庶女指手画脚、大喊大叫? “余家的钱自然是余家的,可跟你也并无半点关系!你一个贱婢生下的庶女,连个正经清白人家的正室都高攀不上,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余绯被骂得满脸惨白,张大了嘴。 “滚!滚!滚!”余笙声嘶力竭地冲着她挥舞着双臂。 被吓得连哭都不敢大声的余绯跌跌撞撞地跑了。 大房其他的孩子们也悄悄地跟着退了出去。 接着是小三房、以及二太爷的孙子孙媳们。 屋里只剩了余奢和余笙。 满屋狼藉。 “大郎啊…… “当年,你爹爹本打算把家主之位传给二郎的。是二叔一时冲动,觉得你是长子…… “可是你啊…… “你看看你这一家子!婆娘不贤德,孩子不知事,两个儿子文不成武不就!你这小长房里,可有一个日后能撑起家业么?” 余奢痛心疾首。 “还有二郎。 “你因着你爹当年的偏心,你压制他。我能理解。 “可是,他有一句话没说错:余家现在还有几个出色的人?你竟然还放任内讧?! “你若再不决断,余家必有塌天大祸!果然到了那一天,你拿什么脸去见地下的先人?去见列祖列宗?去见……” 余奢咽回了最后几个字,咬着牙沉着脸,拳头敲在桌子上。 砰地一声,碗碟乱响。 “说!你打算怎么办?!” 余笙肩膀一抖,深深低着头,半晌,沉声道:“我去给二弟赔罪。” 正文 第26章 区区终日 心情舒畅啊! 虽然没吃饱,但今晚这顿团圆宴,大约是自己一个多月以来最酣畅淋漓的一顿饭了。 余绽脸上的笑容明明白白地写着一行大字:老子太爽了! 她是真没想到原身这个便宜爹有这样厉害! 绝对不输给自家那位已经仙去的神医师父啊! 就连余缜,都崇拜地望着父亲,鼓了半天勇气,才拱手抱拳道:“爹爹心志高远,持身端正,实是孩儿的楷模!” 可是双手负在身后、慢慢踱步的余简,却望天长叹:“余家堕落至此,一则罪在你们大伯,贪婪偏私;二则,罪在我,多少年都懒得打理家事。 “不是绽儿回来,我都不知道,家里人,已经离心离德若此。长久下去……唉,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的儿女,须是无辜的……” 余缜恭敬地听了他这些话,又崇敬地看着他,笑道: “父亲今晚振聋发聩的这样一番话,必定能让大伯幡然醒悟。从今以后,家中必定安稳下来,踏实上进,日后发扬光大……” 余简停了下来。 余绽也看向呆兄长。 父女两个同时斜了余缜一眼,同时哼了一声,同时道:“别做梦了。” 说完,对视一眼,又都假装没看到对方的眼神,别开了脸。 余缜愣呵呵地站在原地,来回看着父亲和妹妹,半晌才反应过来,忙小跑了两步跟了上去。 “我这怎么是做梦呢?” “难道叔祖和大伯竟然真的能眼瞧着咱们二房离开余家?” “父亲不给儿子解惑么?” “妹妹……” “我,我不懂啊啊啊啊!!!” 已是夜阑人静。 长大了的余缜进不去母亲妹妹的住处。 还是个孩子的余缜也进不去余简处置商队事宜的议事间。 愁眉苦脸。 为什么妹妹一回家,自己就不像是爹爹的亲生儿子了?! 余缜只好回了自己的院子,挑灯夜读——书中应该有答案! 跟他不一样,余绽回到房里,特别开心地放松睡下,才一沾枕就睡熟了过去。 害得阿镝想要打听热闹,都没机会问。 直到第二天清晨余绽醒来,才在被窝里低低地把昨晚的事情经过都告诉了她,又悄声命她:“你去探探,看昨晚外院什么情形,大房什么情形?还有二太爷那边,有没有旁的异常动静。” 满脸惊诧的阿镝怀着一颗八卦之心,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 还没等余绽梳洗完毕,又一阵风似的刮了回来,将屋里的人都赶出去,竹筒倒豆子一般禀报: “昨晚大郎君果然去寻了二郎君致歉!又拍着胸脯保证,今后大房绝对不会再寻衅生事,否则他直接将闹事的人赶出去! “二郎君都没作声。 “不过,等大郎君走了,二郎君便没吩咐人再收拾行李什么的。屋里亮了一夜的灯。今儿天刚亮,二郎君就去给二太爷请安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余绽一脸的“果然如此”。 “大房那边,大郎君回去就让马姨娘和五小娘子跪祠堂去了。 “二太爷回去之后什么都没说,两位小郎君那边也毫无动静。” 嗯? 这不对啊…… 怎么没动到胡氏一分一毫? 余绽满脸惊奇:“所以大房那边,只,罚了余绯和她姨娘?!” 阿镝撇撇嘴:“可不是! “不仅如此,五小娘子的胞弟余绎、平常跟她最要好的六小娘子余绾,还有平日里号称最疼爱她的胡氏和三小娘子,没一个人吭半声的! “她和她姨娘跪了一宿祠堂,连个去看望送饭送水的,都没有!这样凉薄!” 余绽呵呵两声。 原本就是一杆最好用的蠢枪,难道这个时候还争抢着把自己填进去么?! 胡氏的算盘,打得响着呢! 只是,这五小郎君余绎,可真是出人意料啊…… 她却不知道,早在昨晚余绯哭着回去,余绎便直直地对着她的脸说了这样一番话: “阿爹自从做了这个主事,往家里拿过一文俸禄么?日常光请着同僚官长们去追欢买笑,便花得干干净净。哪不是二叔做生意贴补的? “既然嫡母真心疼爱五姐姐,那你必定看过家中的账目。我来问你,哪一笔收入不是二叔挣来的,又有哪一笔支出不是阿爹和嫡母三姐花去的? “小二房常年在家的两位,除了药钱就是笔墨,人家自家挣来的,难道还花不得?!你在家里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人家挣的,你还有什么可与人家争的? “我知道你要提二姐姐。二姐姐不是被嫡母挑唆着去害四姐姐不成,才有了那个下场? “你还老说二姐姐的下场未必就不算好,还说她做了百夫长的正头娘子。可五姐姐啊,二姐姐她可是隐姓埋名远嫁的,还死在了外头,连尸首咱们亲弟妹都见不着! “……既然不听劝,非要跟着嫡母做坏事,你便再也不要回姨娘这边来!左右六姐姐那里也特意给你留了床!你直接搬过去住好了!也省得连累我们!” 这一顿脾气发得马姨娘和余绯呆若木鸡。 “绯儿,你就听你兄弟的吧……”马姨娘苦苦哀求。 可回过味来的余绯却立即气得哭了起来:“合着我这是全为我自己呢?不是我,你们这些年就能吃香喝辣平平安安了?这会儿怕了那余绽,急着来跟我撇清了,早干嘛去了?从我手里接钱拿首饰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推辞呢?” 哭着跑去了余绾那里。 最后让她去跪祠堂时,还是从余绾的院子里拉去的。 至于余绎,转脚便去了前院自己的住处,顺便还吩咐人:“过年还早,我从今日起闭门读书。除非父亲呼唤,否则任何人来找我都不必回报。” 等余绽听说了,啧啧赞叹:“歹竹出好笋。真是个聪明孩子。” 阿镝撇嘴,鸣起了不平:“凉薄。亲姐姐都不管了。” “你可错了。 “若是他死命地劝,劝住了,传到胡氏耳朵里,胡氏立即对付他。嫡母为难庶子,天经地义。劝不住,闹开了,余主事反而会觉得他小人之心。 “但他现在这样,劝了,适可而止,就算是尽了手足之情。日后就算是余绯出了事,但只要他还能给余主事希望,那余主事就不会动他和马姨娘。折也只折余绯一个。 “甚至说不定,看在他日后会有出息的份儿上,因怜惜余绮已死,余主事说不定还能照葫芦画瓢保住余绯呢!” 阿镝听得怔怔的。 半晌方问:“小娘子,这些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七岁开始漂泊江湖,两个大小男人,难道还会教她这些弯弯绕?! 余绽咳了一声,别开脸。 小蓬莱常日无聊,她最爱听的就是别人家的八卦琐事。她的大宫女又新厉害得很,便没有真的,也能编些假的哄她开心。 她的“经验”,丰富着呢! 不过令人惊奇的是,自打二太爷亲自发话,放了余绯母女回去,余绯还真的搬进了余绾房里。却很乖顺地念书写字做针线,并没有半分想要搞事的意向。 余绽嗤笑一声:“看来,胡氏还挺‘洁身自好’的呢!” 且不管这个,她又去看萧韵。 熊孩子这回郑重其事地双手托了一叠纸给她看:“四小娘子,这是我的功课。” 还真写了?! 余绽惊讶之余,倒也佩服这熊孩子的心气儿,露了真心笑容出来:“行,不错。看来你还真打算学医。那好,在找到我师兄之前,你可以继续往下学了。” 萧韵兴致勃勃:“学什么?!” “穴道。” 余绽说完,都不用解释,萧韵立即点头,痛快答应:“明白!” 不等余绽打听,又接着说道:“我寒哥出门,昨夜回来了。我去问了他,他说,到目前为止,只查到钟先生当天夜里三更拿着节度使府的令牌出城,看起来毫无异样。 “后来一路马不停蹄,直接往南。第二天入夜才歇在了沧州——四小娘子,钟先生这脚程,够快的啊! “但是他第二天他究竟何时离开了沧州,寒哥说,就再也查不到了。他如今猜着,只怕钟先生离开沧州的时候易容了,就是为了怕咱们找到他。” “子庐公子是请什么人查的沧州?可知道我师兄最后进的是哪间客栈?用的是什么名字?” 余绽迫不及待地追问。 萧韵眨巴眨巴眼睛,闭上了嘴。 余绽叹口气,站了起来:“算了,我自己去问子庐公子。” “腊月里事情多,大姐夫一个人忙不过来,往年是二姐夫帮着,旁人也插不上手。如今只好偏劳寒哥。他一早就出城去了,怕是要明天才能回来。” 萧韵有些不自在。 满心不舒服的余绽睨了他一眼,一点情面都不打算留了,哼道:“哟。咱们的小公子也知道反省了?自己家的事情,自己家里偏没人管得起来,还得干等着旁人丢下筢子弄扫帚。不是滋味儿了吧?” “我连十岁的生日都还没过!”萧韵有些恼火,“家里姐姐们学家务、看账本,都是十二岁才开始。” “嗯嗯,你自然得跟府上的小娘子们一样才行。不然哪里能显出你金贵来呢?” 余绽一旦全面开启嘲讽技能,大约心脏能承受的人没几个。 萧韵就立即炸了! “我这就去跟爹爹说,明年过年的事情都交给我!!!” 正文 第27章 枉用心机 怼完萧韵,余绽的心情终于好了一点。 但是对钟幻的担忧却并没有因此减少半分。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让阿镝回萧家找萧寒,好把钟幻的行踪问个一清二楚。 ——她倒也想亲自去,可是白氏病得又厉害了些,她想留下陪着。 谁料到余绯竟然上门来赔不是,带着大包小包的补品礼物,还强撑着笑脸。 这还是自己认知中那个“蠢与坏齐飞、丑共糙一色”的余绯吗? 一身打扮竟然也很素净清爽。 余绽歪着头,把她从头看到脚。终于把余绯看得险些挂不住面具。 “四姐姐,我脾气急,说话做事也不会拐弯。有时候自己会不过意来,还迁怒给你。你是姐姐,你原谅我吧?” 余绯连忙一板一眼地把准备好的台词背了。 余绽挑高了眉,自己今天难道再次重生到了另一个世界? 然而对白氏来说,能听到这种话,已可算是菩萨开眼,顿时眉开眼笑,亲热地命人给余绯上热茶端新鲜果子,又谢她的礼物,又帮着余绽表示:“其实你们姐儿两个的性子才是一样……” 两个生日只差十天的少女对视一眼,各自心里都在叫喊:谁特么跟那个二货/贱*人性子一样!? “……都是直来直去、不会装假的人。要不怎么二太爷常说,兄弟姐妹们相处,彼此熟悉了,自然就不这么疏离了。 “绽儿,快好生跟妹妹去玩玩。我这屋里药里药气的,再熏着你妹妹!” 白氏殷勤热情地请余绯去余绽的房里坐,“姐儿两个交交心。” 可惜两个人谁都假装没听到,只管坐在她跟前。余绯是不停地寒暄,一车一车应酬长辈的话说出来,花样繁复都不带半点重复的,听得白氏都佩服起来。 而余绽却惜字如金一般,一声儿不吭,只管窝在白氏身后,一时给她拿肩揉背,一时给她点捏胳膊,一时又给她按腰捶腿。 小二房的正屋里,尬聊了整整一个时辰。 直到阿镝一脚迈了进来。 三个人终于都松了口气,看向进来打断的人,打算借机送客或者告辞。 但看见是阿镝,余绯的眉骨便忍不住跳了三跳,手指紧紧地捏住了袖口。 瞧见她的表情,余绽的心里却是微微一动。转头看向阿镝,笑问:“你去了哪里?这么久?” 阿镝眨眨眼,接到了余绽递过来的暗示,笑着张扬:“哎哟!可告诉小娘子不得!” 说着,正正地走到了白氏跟前,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一个信封过去:“二娘子,这是使君夫人这些日子匆忙挑就的,请您过过目。 “使君夫人说了,原是使君亲自下令,让她必要七天内办成,所以才这样仓促。若是您觉得这里头没有合适的,请您一定明言。等过完了年,使君夫人会亲自排花宴,好生再挑。 “使君夫人还说了,请您一定别担心,幽州城没有,还有整个河北道,必定包您满意!” 白氏听得直发愣,连忙打开信封取了里头的帖子出来,一张一张地看,不觉又惊又喜,双手跟着双唇一直颤抖起来! “呀!这是在替我哥哥挑媳妇呢?” 余绽凑过来一看,也跟着半真半假地开心惊叫出来。 什么!? 幽州节度使的夫人,亲自帮那个死呆子挑媳妇?! 余绯蹭地站了起来,脸气得通红! “啊哟!五妹妹这是怎么了?看起来竟是又不高兴了?”余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小样儿的,让你装! 我看这种时候,你还装不装得下去!? 白氏一见不好,连忙把满面的笑容勉强收了收,和声道:“绯姐儿,是婶子不好。不该当着你们小娘子的面儿看这些东西。看把你羞的。” 现成的台阶递过来,余绯也只能深吸一口气,扯了扯嘴角:“婶子这里有大喜事,我也替婶子高兴的。那婶子忙吧,我先走了。” 一句话都不再说,直直地冲了出去。 余绽立刻看了阿镝一眼。 阿镝会意,抿着嘴笑着,高声道:“使君夫人最后还说,让您放一万个心。您这样温柔善良、品行高洁的妇人家,是她最欣赏的。往后,您这一双儿女的亲事,她包了。要文要武,要富要贵,就看您和小娘子一句话!” 丫鬟在院子里一声惊呼:“五小娘子您没崴了脚吧?” 余绽和阿镝捂着嘴,笑弯了腰。 白氏原本正喜气洋洋地瞪圆了眼,一看她主仆这样,踌躇片刻,小心地低声问:“阿镝姑娘,你刚才这些话,都有哪几句,真是使君夫人说的?” 阿镝看了余绽一眼,咧着嘴笑,轻声答道:“虽然字数被我抻长了,但是这几个意思,都是使君夫人的真心话。所以,二娘子,您真的要放宽心,好生养息,等着日后看咱们小娘子穿着大红的嫁衣……” 然后她就被余绽一脚接一脚地从屋里踢了出去。 白氏早就激动得热泪盈眶,抱着那叠纸,哭得呜呜的。 好容易才劝住,余绽又被撵了出去:“你赶紧亲自去外头,叫你父亲回来。这几个人选我看着都好,得好生跟他商量商量!这事你个小娘子听不得。” “二郎君还说日后要我去帮四兄相看嫂嫂呢,如何我听不得?” 余绽很是不依。 白氏一口啐过去:“没皮没脸的!我还活着,哪里就轮到你替我相看儿媳妇了?快出去请你爹来!” 等余绽果然把余简请了来,事情还真像白氏所说,一切都跟她没了关系。余简本人亲自捧了那个信封,去外书房找了余笙,两兄弟不过一刻钟,便又一起捧着那信封去了节度使府。 余绽简直哭笑不得:“他们还真是乐意送脸上门!” 阿镝没听懂。 半个时辰后两兄弟回来了,喜色中还带着一丝悻悻然。 “使君忙着。是家中那位统总外务的二十二郎见了我与兄长。兄长还想求使君给主婚,被我赶紧拦住了。” 余简直擦汗,“绽儿跟萧家的人情,哪能就这么轻易地用光了?” 什么人情用光,什么轻易艰难。白氏才不管这些,她只管儿子的婚事有了好着落,喜笑颜开:“此事倒还真须得一个合适的媒人。对方是节度使府长史弟媳妇娘家的孩子,家里清贫。媒人不能请得太高,怕人家反而胆小。” 余简呵呵轻笑捻须:“萧家二十二郎说,使君吩咐,让他跟着帮忙这桩事,请萧家三小娘子夫妻两个做媒。” 正文 第28章 白玉连环 亲耳听到那样的消息,然后看到嫡姐失了魂一般的模样,接着见到哀哀欲绝的嫡母。 往日里高高在上的人、自己须得小心谨慎服侍奉承的人、自己一心拿来当终生奋斗目标的人,怎么能被一个七年都不知道什么是温良恭俭让的臭丫头踩在脚底下?! 余绯认为人生简直没有丝毫的公平可言。 她还认为这种情况绝对不能再继续了! “母亲,您得做点儿什么!不然,我们就都白被她羞辱了!”因为生气,余绯的脸涨得通红,声音也又尖又利。 胡氏其实是个面目姣好、身段妖娆的美丽妇人。 即便已经生了四个孩子,年近四旬,却风韵犹存、艳光照人——余缃和余绯在她面前,就如同还没长开的丑小鸭。 她伏在案几上呜呜痛哭,仓惶而又凄美:“我能有什么办法?我都‘病’了! “若是这个时候我再为我的女儿强出头,我就会病重!我就会病逝! “倘若我一死,能换回来缃儿和绾儿的终身幸福,我必定不惜此身。可是那能吗?! “有那一家子在,他们会永远记得你那姐姐做的事情!永远把那顶所谓的杀人放火的大帽子扣在我的头上! “如今,他们又有了节度使府做靠山……为了这一大家子的前程…… “呜呜呜,左不过,毁了我的儿女,换大家的平安喜乐罢……” 余绯义愤填膺,攥着拳头发怒:“这样不行!绝对不行!母亲,咱们不能太软弱了!母亲,咱们要讨回一个公道!” 看着莫名激动的庶妹,余缃皱了皱眉。 退婚之事…… 那个人,她的确看不上,母亲也看不上,不过是父亲图了人家“有可能高中”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而已。 被余绽搅黄了,她和母亲背地里其实庆幸不已。 至于她的婚事…… 若不是三婶病入膏肓,其实她一点都不急。 反而是余绯这样闹下去,自己只怕要真的被带累坏了名声,那可就真的要愁嫁了。 何况,一个刚刚跪过祠堂的庶妹,能折腾出什么好结果来? 余缃觉得,还是阻止一下余绯为好:“五妹妹……” “你住口!”胡氏狠狠地瞪她,厉声呵斥,“不都是因为你?!若是你一早拿定了主意,或者听我的或者听你爹的,哪里会有如今这些麻烦?还害得你妹妹跟着被羞辱!哪不都是你闹的?!” 余缃咬着嘴唇低下头去,满面羞惭。 可不是呢。 都是为了她的事情…… 余绾偷眼看看母亲和姐姐,悄悄地用力拉著余绯的手,把她从正房拽出来,直走到无人的地方,才叹口气,劝道:“五姐姐偏是这样侠义心肠,好打抱不平。可这种事,大人们说了才算,咱们都只有听着的份儿。” “若大家都是听大人们的话,咱们便也听。可先不听话胡闹的人是她余绽!六妹妹,你太温良了!以后你可怎么办呢!?” 余绯又宠又怜又恨铁不成钢地牵了余绾的手,轻轻地拍了一下。 “五姐姐!”余绾撒娇地抱了她的胳膊,亲昵地笑,“昨儿爹爹让你去赔礼,我就说你打个转就回来就好,可你偏要耗在那里,平白的又受气。 “你瞧瞧那天晚上二叔那气势,哪里把叔祖和爹爹放在眼里了?咱们余家都指着他挣来的银钱过日子呢!谁惹得起他啊? “我也没想到,二叔还转身就让四姐姐去节度使府给四哥哥求了婚事回来…… “难道先前我娘帮着看的那些婚事,都比这个差不成?倒反而像是害他一般——那时候他妹子又没成了萧家的大恩人,那些人看不上他,难道还是我娘的错了? “五姐姐,这些家长里短,说不清的。你便再心思纯良、正直公道,都没有用。四姐姐现在炙手可热,没人斗得过她——除非她惹了萧家厌弃。二叔那样心机城府的人,如何会让自家女儿行了那种晕招? “咱们家还是让一让、避一避吧!等过一两年,她好好地高嫁了,去了富贵人家享清福,也就没心思搭理咱们了。咱们就好过安生日子了。” 余绯越听越生气,从她怀里抽出了胳膊,哼了一声,道:“她睚眦必报不知道吗?果然让她嫁得好了,这个家还有咱们大房什么事儿?你就是被母亲娇养得太干净了,这个都看不透!” 余绾忙又去抓她的手:“你想干嘛?五姐姐,你别乱来!你刚跪过祠堂,母亲又自身难保,你再闯祸,可没人护得住你!” “全都是因为她!若是没了她了,这个家就还是咱们的!”余绯坚决地再度从余绾手里挣脱,铿锵有力地走了。 只留下余绾在原地一边跺脚一边着急一边又不敢放声,只得低低地叫她:“五姐姐!你可不许动用弓箭!也不许在内院胡闹!” 余绯的背影消失。 余绾淡淡地站直了身子。 “小娘子最后那话,是什么意思?”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侍女,有些不明白。 “意思就是,要闹的话,不要出人命,不要牵累咱们,其他的,随她怎么折腾。”余绾的嘴角挂了一抹微笑,转身,袅袅婷婷地回了正房。 胡氏和余缃正敲核桃吃。见她回来,余缃递了一碟子仁儿给她:“你爱吃的,给你留着呢。” “三姐,真不是我说你。刚才你插什么嘴?”余绾翘着兰花指,拿了小银勺子挑拣着核桃仁。 余缃咕哝一声,看一眼胡氏,低下了头。 “怎样?”胡氏看向余绾。 “放心吧。牵连不到咱们身上。”余绾低着头,心不在焉。 看着小女儿智珠在握的样子,胡氏骄傲地笑了笑,回头又摸了摸余缃的头,欣慰地说:“你兄长懂事能干,嫂嫂温柔贤惠,妹妹聪慧超群。唯有你,是个老实丫头,不过,胜在听话。” 余缃连忙使劲儿点头:“娘说的都对,我当然要听。” “以后你妹妹的话你也要句句听。她比娘看得还远。”胡氏拉着女儿的手,殷殷叮嘱,目光中都是担忧。 余绾仍旧低着头捡核桃仁吃,漫不经心地说:“娘,你放心。全家都知道三姐木讷老实,只要您别把她牵扯进什么事儿里去,她的日子会比我们都好过。” 只有绫儿…… 胡氏不由想起了长女,一时怔怔的,不做声了。 正文 第29章 白,也是眼 “嗯,从正房出来,跟余绾嘀咕了一会儿,然后呢?就回她自己房里去了?马姨娘没动静?” 余绽亲自给白氏抓了药,正在一份一份地亲自称分量,然后拿了新药罐子,亲自扇了火熬药。 阿镝蹲在旁边,双手托着腮,一清二楚:“没有。五小娘子压根就没去马姨娘的屋子,马姨娘让人去了一趟,也没进门就退了出来。 “夜里没动静。唯有她房里的两个侍女一个婆子,都放了假,让回家歇一天。 “婢子估摸着,今儿早起那些人回来,怕就要有动静了——这是让那些人回家去找缝隙去了。” 余绽瞟她一眼:“你倒是个明白人。” 阿镝嘻嘻地笑:“要不然使君也不能让婢子来伺候您。” “嗯,就先看着吧。甭理她。一会儿看着二娘子吃了药,我得去一趟萧家。”余绽眼睛盯着药炉子里的火,道,“萧寒跟你说的话,还是不尽情。有些事,我看除了我亲自去,旁人是问不出来的。” 惊诧于余绽对自家神仙一样的子庐公子直呼其名,阿镝张大了嘴。 余绽顺手往里头塞了一只栗子:“出去吧。那边应该有动静了。” 嘎巴嘎巴地嗑着嘴里的栗子,顺手又从旁边的筐里抓了两大把,阿镝蹦蹦跳跳地出去,满院子跟人分栗子吃。 余绽低下头看药炉里的火,想心事。 余家的这些破事儿她不太在乎。那些人不动手,大家消消停停过年。年夜饭胡氏不出现,那就赏余家一个安静。万事等她送走了白氏,再算不迟。 但是师兄那边…… 从萧韵嘴里说出来的消息,和阿镝昨天带回来的细节,竟然并没有什么大增减。 这是不对的。 也许萧寒就是在等着自己亲自去问吧。 余绽正在轻轻缓缓扇着炉火的手一顿。 她想起来当时钟幻曾经悄悄地跟她说过:萧家并不是拿他们师兄妹二人当医生那么简单。 师兄不过是个被师父捡来学医的孤儿,除了医术精湛,就是口才便给——她和钟幻一起长大,七年来可未见他再有别处擅长。 自己的身份自己有数,虽不是医生那么简单;但表面上看起来,也不过是军器所弓坊主事的侄女儿而已。最多最多,有一些女娘中罕见的战斗力。 两三百年前,有过女帝、有过女将军、也有过女内相。 前梁到现在,也曾有过短暂的内宫妇人佐政,但却从未有过女子从军。 萧氏是世家大族,对女子的教导和期待,一向都是自强自爱、相夫教子,可从来没鼓励过女子公然参与到外头的事务中。 所以,萧家对自己,究竟能有什么图谋呢? 看着白氏喝了药,又严令禁止她瞎费心、乱操持,余绽便又换了男装,往萧府来。 已经到了年根底下,萧寒格外繁忙,饭也顾不得吃、茶也顾不得饮,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余绽草草看过萧韵的功课,走来见他,第一眼便愣了一愣,脱口而出:“不是说节度使府里有七八个萧氏的子侄在帮忙,怎么光累你一个?” 从一堆案牍中抬起头来的萧寒耳尖微红,只含笑让座。 旁边正给他换掉冷茶的阿寻听见这话,顿时眉眼带笑,上来殷勤请了余绽坐下,又上了热茶果子,然后怂恿自家主子:“四小娘子又不是外人。不然您趁着她在这里说话的功夫,小的给您上些羹汤垫垫吧?” 看看已过了巳时,余绽讶然:“你这是没吃早饭?” “小郎寅正起身,忙到现在,热水都没喝几口呢!”阿寻急忙告状。 余绽失笑摇头:“那我看你这午饭恐怕也顾不上吃。阿寻,你给他弄些饭食来。我说几句话就走,他正好吃饭。” 顿一顿,又叹气道:“休要再拿胡饼糊弄事!” 阿寻高高兴兴地答应着去了。 萧寒便连耳垂都跟着红成了一片火,忙坐直了身子,眨眨眼清清嗓子,镇定下来,温声问道: “四小娘子想是为了令师兄的行踪而来?” “正是。子庐公子所说沧州之事,从何人口中听来,详细情形怎样,还请不要隐瞒于我。”余绽的表情立即便紧张起来。 萧寒眼中闪过异色,微微垂了眼帘,双手撑在长案上,慢慢开口:“沧州乃是军事重镇,即便与我幽州遥相呼应,但我等在那里放眼睛的事情,也并非妥当之事。” 余绽渐渐皱起了眉头。 “我只能告诉小娘子,消息绝对可靠。令师兄出幽州、一路狂奔,未见半分虚弱之态,然而进了沧州住进高升客栈后,便宣布病倒。” 说到这里,萧寒抬起眼来,紧紧地看住余绽。 这样奇怪的情形,若非是之前钟幻所谓的施针后虚弱都是假象,面前的余四是圆谎的帮手;那就是钟幻手中有令人可以短时间内催发体内潜能的手段,这个手段的后遗症,便是事后会极为虚弱。 若真是后者,那将是全天下都会生出觊觎之心的大手段! 他奉了萧敢的命令,一定要从余绽这里问出真相! 果然,余绽不负所望地跳了起来,满面惊骇:“他疯了吗?那是师父留给他最后的保命手段!这世上仅此一粒!他这样轻易的用了,往后怎么办!?” 萧寒的眼睛眯了起来:“仅此一粒?” 余绽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先师早年间制药时,意外制出了三粒奇效的药丸。服食之后,可令人精力大涨。 “先师自己试过一粒。三年前我们师徒被山匪追杀,那时我尚力弱,几乎丧命之际,师父给了我一粒。打退那些人后,我大病了整整一个月。最后一粒师父给了师兄,说留给他,最危急时保命用。” 萧寒静静地听着,看着她,一字不发。 “若是他真用了那个药,那他现在应该还在沧州,而且,应该病得七死八活……若是没人管……” 余绽说着说着,眼泪掉了下来,哭出了声,“他挑食,又有洁癖,嘴巴还刻薄,最容易得罪人。这时候没人管…… “子庐公子,请你派人在沧州城里好好找找,我怕他撑不过去!” “四小娘子,我不要那个药的方子。你放心。”萧寒淡淡地说了一句,再度垂下眼帘,“三天后,令师兄没有结账,从高升客栈最好的上房里,再度失踪。” 呃?! 吃,吃白食…… 霸王餐!? 余绽傻了眼。 然后,翻了个白眼。 正文 第30章 不知心大小 “还有么?”余绽没好气地问。 萧寒的嘴角隐约有了一丝笑意:“高升客栈的老板很恼火,所以大索沧州城。然而令师兄踪迹全无。我令人往四周村镇都找过了,没找到。我正想问问四小娘子,令师兄可学过易容术之类的,功夫?” 易容术?! 就,师兄偶尔弄弄眉间距、动动鬓角、粘粘眼皮什么的,那些? 余绽拧眉半晌,摇摇头:“师父没教过。也没见师兄用过。不知道。应该不会吧?” 不会? 不会的话,钟幻那落款上的“千变万幻”是怎么来的? 萧寒缓缓眨了一下眼,弯弯嘴角:“之前有四小娘子这样高手在,想必也用不着。 “我已请人往西齐方向打探。做大夫的天性,令师兄会是个忍不住救死扶伤的人。若是听说了有这样的人,必定会立即通知四小娘子。” “好!这个主意甚好。”余绽松了口气,站了起来。 “另外,沧州城里,也放松不得。我的体质比师兄强健太多。我都病了一个整月,想来他绝对好不过我。 “只怕他是猜到了咱们会寻他,所以有心掩藏行迹。我总觉得他走不远。” 萧寒也就站起来,往外迈步:“我明白。” 两个人一个没说要走,一个不说要送,但还是往门口而去。 “公子,饭食来了。您快趁热吃。”阿寻提了个大食盒推开门,气喘吁吁。 余绽笑一笑,上前去,也不客气,掀开盖子看了一眼,果然是热腾腾的菜、肉、汤、饼。因回头笑对萧寒道:“子庐公子还是好生吃饭、好生睡觉。 “眼看着过年,节度使府里人来人往的,闲言碎语也多。若是让人指着公子这憔悴劲儿,说萧使君苛待族中子侄,那可就不好听了。” 萧寒怔住,张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余绽双手负在身后,自顾自离开。 “公子,我觉得四小娘子说得太对了!您可真得听话,好好吃饭!真让人说您这么瘦是做给人看的,意在指责家主刻薄,那您以后在府里,如何自处呢……” 阿寻唠唠叨叨,回手便关上了房门。 萧寒怔怔地看着门帘落下,微不可闻,叹了一声。 走在路上的余绽觉得霸王餐这个事儿有点儿毁三观。 嘶…… 师兄还是这样的人呢? 平常咋没看出来啊? 但是既然高升客栈的老板怒气冲冲地大索全城,那还真不是什么黑店、什么掳人绑票之类的。 那师兄这真是预料到了萧家会去追他,还是……在躲旁的什么人? 只是为了带师父回西齐的话,似乎实在用不着如此啊! 西齐针对的不是萧家么? 离开了萧家的一个山野大夫,难道能够动用西齐军方死士的那些人,还当真担心他报仇不成? 就算担心报仇,西齐也该先担心自己这个在萧家羽翼下的女战士啊…… 余绽满腹的心思,连换了身衣裳的萧韵都没认出来,直勾勾地看着前路,游魂一般荡了过去。 “四小娘子这是怎么了?”萧韵诧异地问小厮。 小厮的目光挺不屑地从余绽那身男装上滑开,低声笑道:“这世上还少有小娘子能抵得住咱们那位二十二郎如玉一般的样貌呢!这条路过去,不就是二十二郎的书房?——哎哟!” 萧韵一脚便把小厮踹到了地上,冲上去劈头盖脸一顿拳打脚踢:“我素日宠坏你个混账行子!竟然这样嚼蛆!我今天若是饶了你,你明天就敢在节度使府里说我爹的闲话!” 毕竟病后体虚,打得手软了,虽然那小厮在地上哭着磕头求饶,却还不肯放过他:“来人,堵了嘴,送去我爹爹那里。就说我的话,这种人,里里外外不知道多少坏事,不能轻纵了,得仔细查了,打折了腿,赶出去!” 萧韵雷霆手段处置了一个跟从时间最长的小厮。话一传开,萧家老夫人感动得老泪纵横,立即又命人悄悄送了好些东西去余家给余绽,再暗示她:“若能时常教导小公子一些个人情世故,那余家上上下下的事情,萧家包了。” 余绽跟那传话的婆子大眼瞪小眼半天,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跟我学人情世故?” 本宫在小蓬莱禁足一十八年,人情世故是什么东西?从来没知道过! 紧接着跟那古怪的师父和无良的师兄江湖飘零七载,打架斗殴、架桥拨火、坑蒙拐骗倒是干了不少,当然人家宅子里的阴私八卦也听了挺多的,可是实践才能出真知的“人情世故”这种东西,她上哪儿懂得去啊? 自己还两眼一抹黑呢,教萧家的小公子?! 那不教成幽州第一“二杆子”,就得教成天下第一纨绔了…… 婆子看着余绽,简直无……发可说,努力平息一下呼吸,把那小厮受罚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 余绽这才恍然大悟,呵呵轻笑:“这可不是我的功劳。小公子为人,是非黑白、恩怨分明。这是萧家的门风好。跟我这个外人,半文钱关系都没有啊!这个谢我可当不起。” 摆着双手让那婆子把礼物都拿走。 可谁知这话一说,那婆子眉梢挑动喜形于色,连连万福,口口声声:“小娘子当得起,绝对当得起,全都当得起!” 一阵风似的走了。 余绽莫名其妙地去问阿镝,阿镝挠头半天,道:“要不您问问二娘子?” 再问白氏,白氏却皱了皱眉,挥退了房里的下人,独个儿盘问余绽:“你没看上那个子庐公子吧?” 一句话把余绽气乐了! 她是什么人?萧寒是什么人?怎么可能?! 表面上看,她不过是个商人之女。萧寒以后可是萧敢想要大力栽培、万分珍爱的人才,弄不好就会成为萧韵日后最强有力的臂助。她怎么“配得上”人家? 实际情况却是,她骨子里烙印的,乃是大夏唯一一位长公主的冲天傲气。一个小小的萧家子侄,还设计过她最亲密的师兄,她怎么可能“看上”那种人?! “不过一张脸而已,咱们余家的人什么时候那样浅薄了?” 余绽丢下一句话,气哼哼。 “那就好那就好。”白氏合掌念佛,“人家怕是来试探你的。若是你有攀附之心,顺着人家的话说,那你跟萧家这份人情,自此全休。但你这样光明磊落、胸怀坦荡,萧家自然更欣赏你,所以才赞你‘当得起’!” 余绽和阿镝对视一眼,似懂非懂。 正文 第31章 村妇唱糊涂调 窗外人影晃过。 余绽看了阿镝一眼。阿镝蹑手蹑脚,悄然从后门去了。 白氏怔怔地看着她们俩。 “有人看着咱们家日子越来越好,心里不舒服。无事,由她。二郎君在家呢,没人敢造次。”余绽给白氏吃定心丸,然后又引着她琢磨等儿媳妇过了门,余缜小两口住在哪里,屋里摆设都该准备些什么。 “新嫂嫂的嫁妆……”余绽故意提起。 白氏连忙打断:“不许揭人家的短!人家虽清贫,却是世代读书务农的清白人家,三代没有争讼之事,五代没有再嫁之女。这是世上第一难得的好处。只是媒人……” 一想到媒人竟然是萧使君的亲女儿,白氏就头疼。 “那萧家三小娘子……我便想想都觉得手脚没处放。这,这怎么敢麻烦人家当这个中间跑腿的人?你再去萧府时,求见萧夫人,说说,换个人吧?” 余绽手一摊,满脸无辜:“你又不让我管。” 白氏哭笑不得,赶她出去:“得得得!我跟你父亲商议!你走你的吧!” 笑嘻嘻地自己回到房里,余绽细细地琢磨着白氏刚才的话,又想想所谓的人情世故,以及之前钟幻随口教她的“七十二道人生毒鸡汤”,吃力地拼接,苦着脸倒在床上:“怎么这世上的女子们,活着这样难!?” 阿镝回来了,一脸兴奋,趴在她耳朵边一阵嘀嘀咕咕。 “你说谁?”余绽有一瞬间的茫然。 “门房那个小的,家里是铁匠,他外号叫锤子……”阿镝小声说着,吃吃地笑,“就咱们回来第二天,就偷偷在外头截着我,说日后要跟您学弓箭功夫,要走遍天下呢!” 余绽恍然大悟:“哦,就是看见我接着余绯连珠箭的那个。” 不由得笑了起来,“余绯当时分明听见他是怎么帮着我的了,如何找人陷害我还找到了他头上?这可真是自寻死路。” 主仆两个笑了半天。 转过天来,余简听了白氏的话,自己去了萧府,小心求见萧寒,提出:“若不然,我们写个东西,呈给萧三娘子瞧瞧?” “呈……哦,不用不用。原本三姐姐就打算遣个晓事的阿嬷去府上给余家二娘子请安问候的。只是目下那一边的话还没完全问清,所以还没好意思上门而已。 “若是二娘子已经有了章程,我跟三姐姐说,明儿个我就带着那阿嬷去府上。正好我还没见过令郎,我们年纪接近,倒是该见见才好。” 萧寒笑得极有礼、极斯文,叉手不离方寸,极恭敬。 余简满口“不敢当”地立即起身告辞。 接着余府便开始乱起来。 明日,萧家那个统管府内事务、传说中玉人无双的萧二十二郎就要来啦! 府里西路上,三个房间里的小娘子,都红了脸。 只是余缃老实,分明知道自己不可能,立即便打去妄想,低下头继续做女红。 余绾聪明,知道萧家的人如今都站在余绽一边,是绝对招惹不得的,屋子里走了几圈,也便就倒下继续看话本子了。 唯有余绯,满面粉红,咬着嘴唇,百般纠结,最后一拍桌子:“不成!就算那个小厮不行,也不能将萧二十二郎便宜了那贱*人!咱们这么办!” 叫了侍女来,附耳授计,一五一十说了,吓得那侍女脸都白了:“小娘子!这若是传出去,咱们一家子的名声可就全完了!” “怎么会传出去!?萧二十二郎是何等样人?即便撞见了,心中鄙夷,也绝对不会宣之于口!如今父亲研制的新式弓箭正在紧要关头,他必会将此事掩下。只是日后,那贱人再想去萧家找靠山,却是绝无可能了!” 余绯咬着牙令那侍女:“快去!” 侍女苍白着脸,踉踉跄跄出去,思来想去,一跺脚,转身朝门房跑去。 到了第二天,萧家的人还没进府,余绽就先被人叫着去余缜那里:“四小郎君说,请您赶紧去一趟,想问问萧家二十二郎有什么忌讳没有!” 余绽哦了一声,令那传话的面生婢女:“行,我换条裙子,马上就去。”等那婢女一走,跟阿镝对视一眼,俱各笑着叹了口气。 天要下雨,人要作死,拦不住,没办法。 两个人都在里头套了男装,外头裹上宽大的裙子斗篷,盖了头,斯斯文文地朝着外院余缜的住处去了。 那婢女躲在角落里看得分明,立即转身飞跑回了西路。 不一时,余绯搀了胡氏,带上了婆子丫头,匆匆也往余缜的住处行去。 书房的门紧紧地关着。 一股异香在院子里弥漫着。 胡氏脸一沉,转脸瞪了余绯一眼,压低声音:“怎么能用这个?让人闻出来还了得?你当旁人是傻子不成?!” 住了脚,犹豫片刻。 “那些人从哪里知道这个去?这药不是您说的,只有东山莲花庵那位老师太才会配么?”余绯睁大了眼睛,悄声问道。 胡氏想想,也对,偏头问身边的婆子:“大郎君他们?” “才听见外头传信,萧家人来了,正往这边走呢!”婆子两只眼贼溜溜的。 胡氏安了心,和余绯对视一眼,一脸阴笑。 两个人往里走,站在书房门口,一抬下巴:“叫门。” “四小郎君,四小娘子,咱们可瞧见你们了,把门打开吧!”婆子们肆无忌惮,三四个人冲上去,抡起拳头,砰砰砸门! “谁,谁在外头?!” 阿镝慌张的声音显得格外绵软无力,又带着一丝餍足的颤音。 胡氏和余绯再对视一眼,各自意外讶然,又笑得更加满意。 “竟还有一个……”余绯低声嘀咕,脸上不由自主红了起来。 胡氏见状,亲热地拍了拍她的手,体贴地说:“你往后些。这个景儿,你若亲眼看了,坏名声,长针眼!” 那边,婆子们已经用力地撞向房门。 咚!咚!咚! 余绯半步也没退,高高地抬着下巴,哼了一声,指挥道:“门闩着,看看窗户去!” 咣地一声,果然有人一把便把窗子拆了下来! 一个道髻歪歪斜斜、男式圆领长衫已经褶皱了、背对窗户的高大身影从窗子旁闪了开去! 而那股香味扑面而来。 好! 很好! 真成了! 胡氏的眼睛放出了亮光! “哎哟我的神天菩萨老爷啊!你们可是兄妹啊!这大天白日的……竟然还三个人!” 正文 第32章 山鬼放揶揄笑 胡氏一行人围在屋子门口,两三个粗壮婆子绕到了后门去堵着,还有人插着腰虎视眈眈看住了侧窗。 另有人远远地觑着院门外的来路,这时候疾步去了胡氏身边,低声道:“来了!” 胡氏眼中闪过喜色,索性哭天抹泪嚎叫起来:“作孽啊!这可是真是作孽啊! “你这傻孩子!不是马上就要给你说亲了吗?你心里再惦记,这也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妹子啊!你怎么能做出如此禽兽之举! “你这可让你爹娘怎么活啊!你这可让我余家……” 房里的人,就在这时,幽幽地出了声,顺便转过了脸,正是眉目如画的余绽: “余家?就你也配提余家?余家的哪一件龌龊事里,没有你的影子?!” 说着话,屋门打开。 怎么—— 回事!? 胡氏的哭声猛地一滞! “余绽?!你!你怎么穿着男装、梳着道髻?你哥哥呢?你哥哥在哪里?” 察觉到事情不妙的余绯顿时通红了脸,咬着牙甩开侍女的手,蹬蹬蹬闯进屋里! 窗口处那张美丽的脸上,似笑非笑,紧紧地盯着胡氏。 胡氏的脸色沉了下来。 完了,被这小贱人算计了…… 勾勾手指,余绽气定神闲地在窗下坐好,对镜低头:“阿镝,给我把头发梳好。踢个毽子都能弄得这样狼狈,四兄知道了必要笑我。” 同样穿着男装的阿镝仍旧绵软着声音答应了,上前,眉目清明、手脚麻利,不过数息,就给她绑好了长发。 “你哥哥呢?!” 余绯已经屋里屋外翻看了一整遍,连柜子、书箱、床下,全都掀乱! 已经整理完毕的余绽站了起来。 一无所获的余绯知道自己只怕是上了大当,直冲着她就扑了过来:“你这个害人精!” 砰地一声。 余绽一把抵住了她的咽喉,握住,收紧。 “我饶你一次,你便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不仅算计我,还要算计我哥哥! “看来二郎君初八晚上说的话,你们真是没一个人往心里去啊! “找我哥哥是吗?我哥哥早就出门了! “你让人在他书房里点这种催情的迷药,又把我骗了过来,这中间的肮脏心思,就不用我再说破了。 “如今你嫡母亲父,都在院子里听着。我倒要瞧瞧,他们怎么再包庇你!或者,他们又会如何为了他们自己,把你打进十八层地狱。 “就像当年把余绮,送去东宁关等死,一样。” 边说,余绽边把余绯就那样掐着脖子拎了起来,然后,提着她,往门外走。 等到她说完,恰好走到胡氏跟前,手一松。 余绯跌倒在地,手捂在喉间,痛咳不已。 “你,你这是……你这是要杀绯儿灭口啊!?”胡氏慌慌张张地蹲下去检查余绯的脖子,又似恐惧一般,躲避着余绽的目光。 余绽不理她,负手抬头,看向院门口的人。 余笙、余简,几个仆人,还有,小门房锤子。 很好,证人自己也勤快地跟过来了。 “所以,你老早便让你哥哥悄悄地绕路出门,去大门口迎候萧二十二郎,并邀了他出门去了什么文会?” 余简深吸一口气,面色淡然。 余绽颔首:“正是。我与我娘说话,门外有人窥伺。我便觉得不对。 “后来,这小门房被人拿一家子性命胁迫,走投无路,只得来寻我,想要以死明志。 “我那时还是不信。这孩子便让我今日这样打扮前来。若非为了力证他是在无端诬陷大娘子和五妹妹,我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娘子,为何要在家中有男客上门之际,跑到这外院来? “可谁知,来了,便发现书房的香有问题。好在我本人便是大夫,这样阴损的药往日里多有听说,随身配有解药。不然的话,只怕余家女儿这名声,要丢遍整个幽州城了。” 余绽冷笑一声,回手,接过阿镝递来的半截塔香,不给余简,反而给了余笙。 “大伯父,若是今日还没有个交代,咱们两房,便把家分了吧。左右祖父祖母都没了,非要一处住着,也没什么意思。” 余笙的脸色铁青,死死地盯着地上瑟瑟发抖的两个女子,忽然冲了上去,提起脚来便是没头没脑一顿乱踢乱踏:“搅家星!专管做耗的贱人!我往日里都是怎么教导你的?多少书多少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大郎君,大郎君息怒啊!”旁边的仆从们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主子犯这么大的错,你们这些人,也该想想自己的性命在何处。竟然还有脸让大郎君息怒?啧啧!” 余绽和阿镝挺直了腰杆,双手背后,脚下不丁不八地岔开,便如男子一般站着,哼哼哈哈,阴阳怪气。 “绽儿,这里没你的事了。萧家来了一位嬷嬷,去了你母亲那里。她身子弱,招待未必周详。你去看看。” 余简出声,赶她走。 余绽的脸色沉了下来:“二郎君,这回是公然冲着我们整个二房来的。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使出雷霆手段之时,不可再有菩萨心肠! “我心里有数。你去吧。” 余简的脸色越发淡了。 余绽没有动,而是沉着脸,紧紧地盯着余简的眼睛。 余简原本一向因低调而显得有些佝偻的背,慢慢地也直了起来。 父女两个对视着,各自,寸步不让。 阿镝见状,悄悄地拽了拽余绽。 算了。 事情不能本末倒置。 这一回终究还是为了给四兄娶媳妇。 余绽面无表情地绕开余简等人,大步回了二房正院。 “小娘子,你别生气。” “我不生气。这种事,余主事当面的表现已经够好。二郎君若是跟我似的,非要立即便要出个一二三的出置章程,不现实。 “更何况,接下来究竟怎么办,毕竟是要商量叔祖和三兄的。既然无法当下决定,我仍旧留在那里,反而显得无理取闹。” 余绽已经恢复了理智。 原身的这位便宜爹,还真是个头脑十分清楚的人。 这样,似乎,很不错嘛。 “神队友,猪对手。余家的事情,办起来还是挺让人心情愉快的。” 师兄的口头禅再次脱口而出。 嗯…… 若是师兄知道自己的长进,应该会满意地笑吧? 正文 第33章 霁色冷光相射 余缜的亲事十分顺利。 尤其是在余简和余绽明里暗里的央求下,对方答应了,亲迎的日子定在了二月初六。 白氏觉得这个日子百般不好:“这也太急了!院子都来不及精心收拾!何况,连绣嫁妆的时间都没给人家小娘子留出来。” “那您说什么时候合适?”余绽问她。 白氏掐指算了算:“怎么也得下半年吧?过了中秋?” 听着这个日子,余绽心里一酸。 若是您能撑到那时候,谁不想好生筹备这门亲事呢?可是来不及了啊…… 即便是二月办喜事,我都担心到时候你会顶不住—— “绽儿。” 余简进来,简简单单地看了她一眼。 余绽明白,这是有私密话要跟她说,不能告诉白氏。 “娘,我出去一趟。” “啊?你爹爹这是有事要派给你么?什么事啊?”白氏忙拉了女儿的手不让走。 “不是。明儿个就除夕了。我得今天去看一眼小公子。明天开始,萧家必定宾客盈门,我得十五之后才会再过去。” 余绽发现萧家这杆大旗是真好用。 白氏哦了一声,放了手。 这是正经事,耽误不得。 其实余绽的确需要去一趟萧家。 她叫上阿镝,回房换了出门衣服。 再出来时,果然在院门口见到了余简。 父女两个没有多余的话,默契地转身,一同慢慢地往外走。 “余绯禁足,胡氏禁足。过完年,余绯病逝,胡氏送家庙。” 余简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落发。” “不行。” 事情已经过去了七天,余笙纠结了七天,也跟二太爷商议了七天,最后给出来的,还是一个让余绽极为不满的答案。 “余绯可以去家庙落发。胡氏必须死。” “绽儿。胡氏若死,你兄长是要守孝的,就无法娶妻了。”余简当然不觉得胡氏不该死,只是胡氏此时死,实在是于余家没什么好处。 “她可以等我兄长娶妻之后再死。” 余绽住了足,想了想,道,“之前三姐姐的那桩亲事不好。我请使君夫人给她寻一门好亲。 “胡氏可以等三姐姐嫁了再死。我能等。” “绽儿。”余简的神情有了变化,复杂起来,“你是个女儿家,不要谈论生死时这样轻描淡写。” “我们江湖漂泊的游方郎中,谈论生死自然都这么轻描淡写。人命于我们,没有贵贱,只有亲疏。” 余绽礼貌疏离地冲他点了点头,带着阿镝,扬长而去。 便一瞬间,“亲疏”二字在余简心头炸开。 白氏亲,胡氏疏。 余缜亲,余笙疏。 母兄亲,父亲疏…… 余简站在原地,遥遥地看着她背影远去的方向,很久都没有动。 从门房变成小厮的锤子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侧。 “二郎君,小的怕跟不住四小娘子……” “嗯。别怕。去吧。以后就好好跟着四小娘子,她外出的时候,光一个丫头不行,你以后算她的小厮。我会跟管家说一声。” 余简侧头看了看身边的鬼头鬼脑的小机灵,笑了笑。 果然。 那张机灵过了头的小脸惊喜交加,兴奋得不知道该怎么才好,忽地跪在地上,砰砰磕了两个响头。 紧接着蹭地窜起来,一溜烟脚不沾地地追了出去:“小娘子!四小娘子等等俺!” 余简微微笑着转身,目光转向西路,笑容渐渐收敛了起来,渐至冰寒。 亲疏! 可不就是!? 祖宗亲,子孙疏。 余氏亲,旁人疏! 过了一时,他坚定地转了脚,往中路二太爷的书房走去。 余缃的婚事就在大年三十的上午被敲定了。 节度使府一个护卫还没成亲,年轻有为,如今领的是正七品别将的军衔。 若是认真算品级,余笙的那个主事衔,只是个吏,根本就不入流。这绝对是余缃高攀了。 何况那护卫家中还颇过得好日子。 这个香饽饽摆在了余家面前,便连二太爷都沉默了下去。 “是节度使府,节度使大人的贴身护卫。”余简的手指又在桌子上敲了敲。 二太爷抬起了头,静静地看着余笙。 余笙满面铁青,半晌,咬了咬牙,重重点头。 祭祖后各人回房换衣服,然后去大花厅用团圆饭。 男一桌,女一桌,中间大屏风隔开。 左边。 余缜红着脸低头吃菜,余简老怀大慰地不停看他。二太爷乐呵呵地不停举杯,接收孙儿辈的一个一个祝福。 唯有余笙,谁也不看,低着头,左一杯右一杯自己猛吃酒。 三小郎君余络,时不时抬手摸一把自己刚刚修理成型的两撇八字胡须,正襟危坐,慢条斯理地吃菜、吃酒、吮一吮筷子尖。 余笙抬头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再喝一杯酒。 仔细观察着父亲兄长的余绎也便跟着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菜碟子,几乎要把桌面看出一个洞来。 右边。 白氏满面春风,随时摸摸宝贝女儿的手,低声询问她爱吃哪个菜,不爱吃哪个菜。然后再笑眯眯地看看余缃,也是越看越爱的眼神。 余缃微微红着脸,带着一丝甜笑,全身放松。跟前几日的沮丧槁木,简直变了一个人也似。 唯有余绾,脸色苍白,手指微微颤抖,几次夹菜都夹不住。 座上没有胡氏,更没有余绯。 余绽安安静静地吃喝,目光从未与余缃、余绾有过任何交集。 一夜饭,欢声笑语。 将近子时,外头隐隐约约已经传来了爆竹的声音。 二太爷的亲长孙余经竖着耳朵听了听,笑着请示:“祖父,咱们也撤了酒席,喝杯茶,准备去放爆竹吧?” “好啊!可以可以!都去散散!等着放爆竹!”二太爷笑呵呵地起身。 众人一阵乱乱哄哄,说笑着跟亲近的人互相搀挽着,往外头去用茶。 就这一片混乱中,余绾截住了余绽。 “四姐姐,你能不能帮五姐姐求求情……”余绾的声音发着颤,满面乞求。 余绽看着她,眯了眯眼,在余绾明显提心吊胆的忐忑中,慢慢开口,敷衍、懒散、漫不经心: “六妹妹,你还小,好多事你不知道,也最好别知道。这是大人们的事,你别管。我也管不了。大过年的,省些事,比什么都强。” 余绾咬住了嘴唇,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 “马姨娘不能来……她托我,跟四姐姐,告饶,赔不是,求情……” “六妹妹你看。” 余绽忽然拉着她走到窗边,指着天上漫天的灿烂星斗,弯了嘴角开口: “我才回来那些日子,落了几天雪,总是阴阴的。晚上抬头,浓雾遮天,朦胧难看。 “如今天晴了,终于有了这样干干净净、清清朗朗的世界。 “我喜欢这样的世界。” 余绽低下头,看着比自己矮了一头的余绾,口齿清楚、音量适中: “谁想让我改主意,都不可能。我只要这样的世界。” 正文 第34章 何人此路得生还 余绾放声大哭。 余络的妻子,她的亲嫂嫂王氏把她抱在怀里,温言细语地安慰。 可是哭声还是传到了外头。 正在看着小厮们放爆竹、呵呵大笑的余奢声音一顿,皱眉捻须,不耐烦地往回横了一眼,低声问自己的长孙余经:“谁在闹?” 余经为难地瞟着已经醉醺醺的余笙,轻声回禀:“是六妹妹。” 余奢了然,哼了一声:“是跑去小四那里找骂了?” “是。去替五妹妹求情,四妹妹说,她想要个清净世界。”余经低声回禀。 余奢再看看余笙喝得两颧通红的脸,十分不悦,站起来:“我乏了,先回去。你们再玩一会儿。” 众人忙送他。 余奢摆摆手,只让余经扶了自己回房。 路上,小厮随从远远地跟着。 余奢则慢慢走着散酒,对余经轻声教导: “余家,日后是你的余家。 “你要学你大伯怎么混官场,然后学你二伯怎么做生意。至于治家,祖父教你……” 余经轻声答应着。 祖孙两个边说边行,似是走进了无尽的黑夜之中。 哭得肝肠寸断的余绾也被送了回去。 留下的王氏有些尴尬,便没话找话地替她圆场:“六妹妹跟五妹妹一向亲厚,便有些……” “那也得分个时间场合。这大过年的,她这样哭法,也不怕忌讳!” 二小郎君余纬的妻子张氏嘀嘀咕咕的,有些不高兴。 她有了身孕。赶上过年,家中的三个婆婆辈的却都告病。她唯有支撑着每日里的孕吐,去帮着大嫂贰氏打理家务,十分辛苦。 谁知还碰上这么一出。 贰氏得丈夫解释,早就知道这件事情的始末,轻叹一声,拍拍她,温声道: “罢了。六妹妹是个聪明人,不是十分忍耐不住,也不会在这样情形下放声。 “你还怀着身子,实在辛苦。既然祖父已经回房,你也不必在这里硬撑。也回去歇着吧?” “多谢大嫂体谅,那我先回去。明儿还有的忙呢。”张氏就坡下驴,立即便走。 余绽总没听见这些。端着一盏酒,坐在窗边,倚着月洞看外头的星空,一时呷一口酒,并不作声。 那个六妹妹啊,的确是个聪明人…… 看来,她已经猜到了家里的最后决定。 余缃那个老实人,就只知道自己的婚事有了好着落,所以才这样高兴。 若她知道,这桩好婚事的代价是她娘的性命,不知道还笑不笑得出来。 余家,呵呵…… 能安安静静地等到白氏走,就行了。 旁的,她也就不强求了…… 喝到最后,余绽把杯子倒转过来,看着仅余的酒水从里头缓缓落下。 一滴,两滴,三滴…… 没了?! 余绽皱起了眉,抬头再次看向天空。 今夜没有月,然而星河灿烂。 师兄…… 故人望遥夜,千里一星同。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西齐,钟幻也在对酒看天。 没有人知道连吃两次十全大力丸是什么情况。 当年夜平也郑重叮嘱,这个药丸乃是用身体的根底换一时强健,绝对不可滥用。 然而为了保命,也只好搏一搏。 于是他能够一刻不停地疾驰七天。 这中间,他的确去了一趟沧州,“住进”了那间最有名的客栈。可是,他只是进去,接着便穿堂而过,从后门走脱了。 连夜离开沧州,改道往西,直奔西齐。 直到进入西齐境内,他才采购了大批名贵药材,然后谨慎地寻了一个最偏僻安静的山村,住了下来。 当地皆以为来了一个落第的书生,所以当他缠绵病榻时,并没有过多的人来探寻究竟。 只是—— 有那胆大的贼,趁着他病得爬不起床,进来摸走了他所有的值钱物件。 寒冬凛冽,四壁如冰。 钟幻用自己仅剩的一根玉簪换了两壶酒、半斤酱肉,就着自己煎好的药汁,吃吃喝喝,过年。 风透窗。 吹进来一阵霜雪。 钟幻打了个寒颤。 炭盆最后一丝光亮闪了闪,熄灭。 “这是……老天要收走我的性命么……” 钟幻呵呵轻笑,举酒向天。 “想我天下第一神医首徒,千变万幻,玉面小郎君,钟幻钟公子,这一遭世间行走,可走得有些不甘心啊……” 他还有许多许多的未了之事呢…… 师父的事。 师妹的事。 父母的事。 祖宗的事。 钟幻垂眸看着手里的酒壶,晃一晃。 酒不多了。 他忽然想起,当年师妹最喜欢的就是饮酒,然后用杯子或者葫芦里剩的酒,占卜。 仰起酒壶,把最后一大口酒倒进嘴里,咽下。 然后,拿着酒壶,底朝上,数壶口落下的酒滴。 “等死,求生,等死,求生,等死,求生……” 一共六滴。 再用力地晃一晃酒壶,拍拍底子。 又落了两滴。 “……求生。” 钟幻看着酒壶,哈哈地笑着,长身而起,挺直了脊背,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是要我继续活着么?那也好。毕竟,我许了师妹,飞黄腾达后,要回去寻她。二傻子从来死脑筋,怕是会真的一口气等下去。我总不能让她失望。” 屋子角落里,斜倚着一根古藤拐杖。 钟幻看着那拐杖笑了笑。 药箱早就拿去换了米粮,那些宝贵的瓷瓶也只剩了三五个,针囊,仅余的一身衣裳,和师父当年给他做的那件狼皮大氅。 这已经是他全部的家当。 不知道有多少人跟他要那大氅,他一直都舍不得。 山村的村长十分奸狠。 一罐子菜粥,就凶神恶煞一般要换钟幻的狼皮大氅。 钟幻已是忍无可忍,再住下去,只怕就要赏那大肚子混蛋一把毒了。 抱起那个装着夜平骨灰的小小罐子,紧紧地裹上大氅,拄着古藤拐杖,出门。 今天清晨雪停,到了夜间,漫天的灿烂星斗预示着天已经晴透了。 子时已过。 爆竹放完了,家家户户笑声喧天,回到房里一家人亲亲热热地守岁。 这是个离开的好时候。 “除夕夜上路,用双脚丈量山乡小径,真是,他妈的浪漫至极呀卧槽……” 钟幻轻声自嘲。 这一路上,病后虚弱的他,也不知道摔了多少个跟头,擦破了几回手肘手掌。 天光渐亮。 他终于进了一个小小的县城。 城门上有两个黑字:平安。 平安县? 嗯,是个好兆头。 昏昏沉沉的钟幻一步一拖,双手拄着古藤拐杖,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终于走上了县城最宽最繁华的一条街。 嗯,到了这里,可以赌一赌运气了。 摸到一所大院子的侧门不远处,钟幻看了看四周环境,满意地靠着墙坐下,然后慢慢地倒下,晕了过去。 “呀!大娘子你看,有个人倒在那里!” “呀!有乞丐夺了他的大氅!” “呀!这天杀的乞丐,连他的拐杖都拿走了!” “呀!大娘子!那些人去剥他的衣裳了!这大冷天,那人一定会冻死的!” “……好了。知道了。救进来吧。真是!” “嘻嘻!日行一善嘛!大娘子,我刚才看见了那人的脸,我还从未见过那样俊俏的小郎君呢!” 正文 第35章 清景无限 余家在二太爷的指挥下,过年的过年,侍疾的侍疾,筹备婚事的筹备婚事。 尤其是余缃的那门亲事。 初七人日一过,那护卫托了媒人上门来说:“……家里老人岁数大了,眼巴巴地等着抱孙子。想问问,能不能把成亲的日子往前定一定。” 明知道这是余绽催促的结果,余笙也只能僵硬着笑容回话:“心同此理。她四兄二月初六成亲,错开这个日子就好。” 媒人笑得满面春风:“日子都算过的,二月十二,合着八字算的,对两家子个个都是好运道,上上大吉。” 余笙勉强答应下来。媒人走了,便自己关在外书房里枯坐了整整一天。 再出门时,满面阴郁。 倒是正月十三时,萧家宴请恭贺新禧的宾客,也给他和余简发了帖子,令余笙的脸色终于稍有好转。 萧敢甚至还笑眯眯地叫了他单独去书房叙话一时。 同僚跟前,有了这么个长脸面的彩头,余笙终于提起了兴致,到了正月十七,也在自己家请了一次戏酒。 这回拿着余家的帖子来赴宴的,除了萧府的二十二郎,竟然还多了一位小公子萧韵! 消息一出,不知道有多少人,临时不请自来,给余家好生热闹了一大场。 看着余笙合不拢的笑口,余绽自是无限鄙夷,转身要回房,却被萧韵拖住:“我都十岁了,进不得内宅。四小娘子别走吧?” 余绽轻轻一拨,就把他扒拉到了一边儿去:“你也知道你十岁了进不得内宅?那我翻过年来都该及笄了,还陪着你在外头坐着,我的名声就不要了?” 狠狠怼过,扬长而去。 萧韵哭丧着脸,拉着萧寒诉苦,却又被不轻不重地教训了一顿:“你非闹着要来,那就安生坐着。 “实在不耐烦这种场合,就以替三姐传话的名义,进去拜会一下余家二娘子。 “你拖着四小娘子不许人家走,倒是对她好呢?还是想害她?你无视礼法,有萧家给你当挡箭牌;人家四小娘子呢? “三十六弟,你不是想要学着打理家务,明年过年接手我的差事?那这些人情世故,总不能都踩在地上吧?” 连萧寒都这么说,萧韵没了法子。可实在是觉得席上没有可谈之人,左看右看,索性真的进了内宅去见了白氏。 白氏受宠若惊之余,又百般地怕他冷,怕他受委屈吃不好,令人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零食点心,无比温柔耐心地跟他说话。 因当着白氏,余绽没胆子怼他,萧韵十分开心。临走还笑嘻嘻地表示,等余缜成亲那天,他也要跟着他三姐来观礼,还要领头闹洞房。 这可是再给余缜长脸不过的事情了! 白氏大喜,立即放话,由着他高兴,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假装看不到余绽瞪圆了眼睛冲着他使出杀人目光的样子,萧韵摩拳擦掌,连跑带跳,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这熊孩子幺蛾子损主意一大堆,又天不怕地不怕。余绽却又不敢让他别来,只得告诉余缜:小心谨慎,自求多福。 就这样热热闹闹地过完了整个正月。 二月初二,龙抬头。 白氏一早起身便有些恍惚。 “娘,想什么呢?” 余绽看着她呆呆愣愣的样子就觉得心里不踏实,上前去双手包了她的手,不动声色地按住了她的脉关。 白氏笑着把手腕抽回来:“你又来。我没事。只是想起来东山观音寺那里,我曾许过愿,每年去添一次灯油。往年都是二月初二当天去。 “今年忙叨你哥哥的亲事,就把这个茬儿给忘了。我怕菩萨怪罪我,正琢磨着怎么补偿呢。” 补偿? 余绽笑倒:“娘啊!菩萨大慈大悲,普度众生,那么忙,哪里有空怪你?” 眼看着白氏正色瞪她,连忙又换了说辞道,“何况他老人家若是因为这么点儿小事儿就生了嗔心,他也就不是这个果位了!” 可白氏还固执地说:“就算菩萨不怪罪,毕竟是我失约,这怎么能不补救呢?” 余绽苦笑着搓搓额头:“这算什么大事儿?!您如今身子好转,今儿又放了晴。这就出发不就是了? “午间便在观音寺里用一顿斋饭,下晌再赶回来就是——我陪您去!” 白氏喜出望外:“果然的?你肯陪我去寺里?” 不等她开口,又忙道:“你自己说的,我并没有逼你。你说话得算话!” 又一叠声地让人备车马,又让人赶紧把准备好的布施物品都拿上,又张罗着赶紧梳洗换装。 敢情是为了这个…… 余绽又好气又好笑,命阿镝出去跟余简说一声,若是他忙着,便让余缜跟着一起去一趟。 偏生白氏并没有提前招呼,余简带着余缜去拜望学里的老师去了。 余绽也只得留了个口信给他父子,自己陪着白氏出门。 东山虽然不算远,却也有大半个时辰的马车车程。 白氏果然对这寺里十分熟稔。 进门便有知客僧上来亲近地招呼。 “这位小娘子面生……”老尼打量了余绽一眼,忽然眼睛一亮,笑问白氏,“贫尼瞧着,小娘子与白施主面貌十分相像,敢是令爱回来了?” 白氏眼中带泪,哽咽着连连点头:“是。师父。这便是我的女儿,家中行四。” “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老尼忍不住合十高声念诵,也跟着红了眼圈,“白施主跪经七年,总算是把令爱盼回来了。恭喜恭喜!” 忙把她母女两个引了去大殿拜佛,又去请了一个平安护身符来赠给白氏:“这是鄙寺住持年前去京城时带回来的,乃是京城普济庵元闻大师亲手开过光的护身符咒。今赠予令爱,权做庆贺施主一家团圆的礼物。” 白氏一叠声地多谢,狠狠地添了五百两银子的香油钱。 接着却又把余绽赶出去:“这寺里风景忒好,你且去转转。我在这里,与师父说说话。” 余绽莫名其妙,也只好出去。 前脚刚迈出殿门,后脚便听见白氏迫不及待地问那老尼:“我女儿今年要及笄了,我想替她问问姻缘……” 余绽脚下一绊,险些一跤跌出去! “四小娘子,小心!” 一把温润如玉的嗓音,就在她耳边,温柔响起。 正文 第36章 照无眠 “子庐公子?”余绽愣住,“你怎么在这里?” 玄衣如墨的萧寒手里还拿着一根竹笛,微笑着指一指大殿后头:“家中二姐出家的师父今日恰好带她过来这里拜访旧友。因想听我吹笛了,所以通知我赶了过来。” 余绽哦了一声。 萧家的二娘子出家做了女冠,道姑和尼姑是好友,太正常了。 瞧见萧寒,阿镝十分高兴,满面带笑上前来给他行礼:“二十二郎!” 萧寒含笑颔首,偏头看看大殿,了然:“还以为令堂今年身子不舒爽,不会来观音寺了呢。” “我娘每年都来的事情,你知道?”余绽挑眉。 萧寒有些不自在地摩挲了长笛一下,转开话题:“家姐还在等候,我先过去。这寺里风景不错,四小娘子请便。” 余绽又哦了一声,看着他快步走开,嘴角微颤。 那个问题有这么尴尬么?脚步都不稳了。真是的…… 一回头,阿镝在捂着嘴吃吃地笑。 “鬼丫头!又笑什么?”余绽回头凿了她一个暴栗。 阿镝飞快地看看四周,踮着脚悄声告诉她:“二十二郎的耳尖红了……他又害羞啦……” 害羞? 又害羞?! 余绽回想起上次看见他吃胡饼,就羞得他落荒而逃,不由得微微一哂:“你家这二十二郎的面皮也忒薄了!这么点儿事都经不起。不是说男人要做大事,心狠手黑脸皮厚,一样都少不得么?” 这个话阿镝却不肯接了,只管乐不可支笑自己的,只是看向余绽侧脸的目光,格外意味深长。 一时白氏“拜完了佛”,满面笑容地与老尼出了大殿,又在偏殿里用了素斋,稍事休息。 只是平日里都有午睡习惯的白氏,这回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余绽索性歪在她身侧,陪她谈天。 “这必是刚才那老师父跟您说了什么,您才这样沉不住气。您要不告诉我,我就去找她算账!” 余绽故意吓唬白氏。 白氏却不买她的帐,眉开眼笑:“你要是有那个脸皮,你就去问!” 这就是说,后来还真算到了自己的姻缘不成? 余绽心中微动,欲言又止。 她虽然很想知道算出的结果是什么,可又十分理智地知道:自己的婚事,只怕是波折重重。 一则白氏命不久矣,自己必要守孝三年。 二则这一世自己的眼光见识、身世经历和手段心机,处在一种极为矛盾的状态之下,想顺当嫁人,实在是难之又难。 最后,她也实在是不想成亲。 自己这满身的大秘密,每日里装傻充愣就够累的了,若是还须防着枕边人,那日子可真是不要过了。 但若是告诉对方——得什么样的人,才能接受她这重生转世的身份,还有那降世妖星的谶语呢? 阿镝瞧着她沉默的样子,知情解意地抿嘴一笑,凑了上来,俏皮问道:“二娘子告诉我吧?我不跟小娘子说!” 白氏看着这个侍女,怎么看怎么顺眼,故意一点头,小声道:“行!我跟你说!签上说啊,你小娘子的姻缘可是天定的,这世上唯有一人,能配得上她!而且那个人呀,她已经见过啦!” 已经见过了!? 阿镝的眼睛忽闪忽闪,亮成了两颗星:“禀报二娘子!萧家那位出家为道的小娘子今日也在观音寺。她还请了二十二郎过来吹笛给她听……” 话音未落,远远的,隐隐约约,一阵悠扬的笛声还真的飘了过来。 白氏惊讶地看着阿镝,再看看沉默不语的余绽,失声:“你们刚才见着萧家二小娘子,和二十二郎了?” “没有没有。只见到了二十二郎。”阿镝笑得两只眼都眯成了一条缝。 白氏却渐渐敛了笑容,眼睛看向余绽:“我已经休息好了,咱们回去吧。” 屋里一静。 余绽抬头看着白氏。 白氏也看着她,表情复杂。 “好,早些回去也好。娘,我陪你坐车吧。” 来时,余绽和阿镝都骑着马,护卫在白氏车边。但是回程。余绽放弃了骑马。 白氏欣慰地点头,抓住了她的手,轻轻一拍:“好,好孩子。” 白氏从来不想让女儿去高攀什么富贵权势人家。 她只希望女儿快快活活、随心畅意地过日子。 钱不钱,权不权,都不如“渔得鱼,心满意足;樵得樵,眼笑眉舒”。 所以,节度使府的萧家公子,那怕是一个远房的孤儿,她也绝不希望女儿沾惹。 余家很快便离开了观音寺。 眼睁睁看着余家车队迤逦远去,阿寻急得抓耳挠腮。 直等到萧寒一曲《鹧鸪飞》接一曲《幽兰逢春》悠悠奏完,出了庵堂,阿寻才得了个空子上前低声禀报:“余家已经回去好一阵了。” 萧寒一愣:“走了?” “是。小的奉命准备的给二娘子的礼品,都没送出去呢……”阿寻十分懊恼。 看着他的样子,倒像是自己错过了天大的好机会一般,萧寒失笑:“没送出去,不是省了钱?你这烦恼什么呢?” 阿寻叉起了腰,瞪着眼睛,恨铁不成钢:“二十二郎,小的跟了你四年了!四年来,唯有这位四小娘子,能让你动容,也能劝了你好生吃饭睡觉,还有一身高明功夫,一张伶俐口齿! “在小的心里,这幽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小娘子们,凭她燕瘦环肥,都不如余家四小娘子合适给你做内当家! “那位白氏娘子,已经病入膏肓。您想得了她的青眼,今日只怕是唯一的机会! “您再错过了!依着四小娘子那单纯干净的性子,怕是一百年都想不到您跟她能成就一段姻缘!” 越说越急得跳脚:“您还不快追?!” 萧寒怔了:“你也觉得,她最合适?” 阿寻气得直翻白眼:“她不合适谁合适?谁能让您对着一方有毒的帕子,呆呆地坐一整夜……” 萧寒垂下眼帘。 月夜无眠的样子被贴身小童看见,是他没料到的。 “还有那回……”阿寻又张开了嘴。 “阿寻。”萧寒直直地看向他,把小厮的话生生堵在了嘴里。 “此事我得与大伯商议之后才能决定。 “何况,尚未谋定,不能擅动。万一弄巧成拙,你主子可就得孤老终生了……” 心惊胆战的阿寻越听越高兴,最后激动得跳了起来:“是!小的听郎君的!” 正文 第37章 一池萍碎 一路无事,风平浪静。 回到家的白氏松了一口气。 看来还真是偶遇,并非是那萧二十二郎起心用意地要撩拨自家女儿。 那就好那就好。 白氏拍着胸口又转身去忙活儿子的亲事了。 可是阿镝却有些不高兴了,背了白氏,跟余绽嘀咕:“我们二十二郎不好么?怎么二娘子似乎十分担心……” 余绽立即抬手一指大门:“再说这个话题,我就把你退还给萧家。” 从来没听过余绽一句重话的阿镝傻了眼,慌乱之下,砰地双膝跪在地上:“婢子再也不敢了!求小娘子别不要我!” “我的婚事,我身边人的亲疏,我个人的种种,都是我的。不是萧家的,也不是余家的。你若是分不清这一条,你就没法跟在我身边。” 余绽淡淡地倒在了榻上,望着屋顶的承尘,有些茫然, “我这辈子要做的事情很多。这些事情里,有些是余家不愿意看到的,有些是萧家未必喜欢的,还有些,甚至是我自己都不情愿的。 “我一直觉得好在有师父、有师兄。可到了最后,我发现我只有自己,一个人。” 阿镝眼前陡然间便一阵雾气,咬着嘴唇低下了头:“小娘子,婢子不是来做奸细的。使君和二十二郎是真心想给小娘子找个合适的服侍的人。 “婢子也是真心愿意跟着小娘子。婢子绝对没有把任何人放在小娘子前头。 “二十二郎面冷心善,是个有大本事的人,他能让小娘子过上最好的日子。 “婢子绝绝对对没有旁的意思!” 余绽歪头看她一眼,弯弯嘴角:“那若是有朝一日我跟萧家翻脸了,你站在哪边?” 阿镝踌躇半晌,低声道:“那就请小娘子放了奴婢的籍。奴婢躲到南越去。眼不见,心不烦。” 噗地一声,余绽哈哈地笑了起来,坐起来,拉了阿镝站起:“嗯,这个法子不错。不过,也得萧家肯把你的身契给我才行。” 阿镝紧张地摆手:“现在可不行。余家还有那么多人打您的坏主意,婢子的身契最好别在您手里。父母在,子女不得别室异财。婢子的身契万一归了余家,会有人拿着威胁婢子害您的!” 余绽笑弯了腰:“不可能!你肯定会直接冲着人家一拳砸过去!” “……也对哦。”阿镝抓抓头,一脸无辜。 主仆两个仍复如旧。 余缜和余缃的婚事相连,都办得风风光光。 尤其是萧韵先闹了余缜的洞房,觉得实在是太好玩了。便借口都姓余,不好厚此薄彼,索性连余缃成亲也参加。 不过,他却聪明,把自己算成了节度使府护卫这边的宾客,这样才又跟着胡闹了一回。 玩得痛快了,转身又去问余绽,她的婚事什么时候定下来,自己还要再闹一回洞房。 然后被余绽不由分说按在地上臭揍了一顿。 待他灰头土脸地去了萧寒那里告状,却眼看着萧寒板起脸来,一言不发地扔下他走了。 擦肩而过时,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萧韵傻了,忙揪住阿寻问究竟。阿寻笑得都快找不到眼睛了,悄悄地告诉他:“使君做主,已经决定要为二十二郎求娶四小娘子为妻——那就快要是您的二十二嫂了!您还想闹她的洞房……” 这不是送上门找揍又是什么?! ——二十二嫂!? 萧韵一声怪叫,蹦得老高,满嘴里开始胡言乱语:“放屁!放屁!四小娘子才十五,寒哥都二十六了!他比四小娘子大十几岁呢!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阿寻一把抓住他,急赤白脸:“小祖宗!这事儿除了您和使君,旁人一概不知呢!您这一嚷,出了岔子谁扛着?” 可这时候的萧韵,已经脸上红了白、白了红,额角的汗都冒了出来,一把甩开他,转身直冲着内宅跑去。 “娘!您之前给寒哥物色的那些姑娘呢!?怎么还不赶紧让他娶了回来?哪怕多娶几个呢!?” 一边吵吵,萧韵一边冲进了萧夫人的卧室。 “放肆!” 萧敢重重地将手里的茶碗墩在桌子上,坐在萧夫人对面,满面怒气地瞪着萧韵。 “爹,爹爹,您也在……” 萧韵只瑟缩了一下,忽然睁圆了眼睛,挺起了胸膛,大声道, “爹!寒哥日后是要给我当左膀右臂的,他的妻子必要能在内宅妇人中游刃有余才行!四小娘子不合适!” 萧夫人惊奇地看了儿子一眼,又忧心忡忡地转向萧敢,颔首道:“韵儿这回,可真说到点子上了。我也是这个意思。 “不是说余家四小娘子不好,但那孩子跟二十二,实在是不合适。她是什么性子的人?鲜衣怒马,嬉笑怒骂,哪里耐烦处置内宅这些琐事? “果然凑在了一处。难道让二十二忙完了萧家外头那一大摊子事儿,回房去还要操心自己的衣食住行不成? “何况,日后二十二也须得低调行事。四小娘子那张扬肆意的脾气,果然让她再也别上街,也委屈了人家。 “使君,还请你三思啊。” 萧敢默然,低头看了一会儿自己端着的茶碗,轻声喟叹:“可自从二十二来咱们家,这还是他头一遭跟我提要求呢。” 萧夫人和萧韵怔住。 “而且,二十二刚才跟我说,他已经准备好了四色礼,回去换身衣裳,就亲自去余家,当面跟余简提亲。” 萧敢看了瞬间急红了脸的萧韵一眼,慢条斯理地再加一句:“这个时候,若是再去驳他的回,我恐怕,二十二就要跟咱们离心、成仇了。” 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萧韵跌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汗出如浆。 余府门前。 破天荒换了一身淡青色长袍、仔细戴了金冠的萧寒从高头大马上跳了下来,却看着眼前的情景愣在了当场。 门房老刘唉声叹气,吸着鼻子,抹着眼泪,站在梯子上,正把门口的大红灯笼摘下来,换成——白灯笼。 萧寒的目光落在了老刘腰间的白色麻布带子上,紧紧地闭上了嘴。 “你们这是……余家……这是谁,怎么了?” 跟着的阿寻已经慌了,连忙上前打听。 “我们二娘子,没了。” 正文 第38章 归去来兮 白氏是笑着走的。 原本一年到头聚合不到一个月的丈夫就在身边拉着她的手。 原本漂泊天涯七载未见的小女儿伏在她的怀里。 原本木讷鲁直说亲不成的呆儿子带着新婚的端庄儿媳侍奉在侧。 白氏觉得人生圆满了。 这个时候离开,她心满意足。 只有一件事,她得嘱咐丈夫: “绽儿性子野,可万万不能让她嫁了高门大族里去……她委屈,还容易给你们父子闯祸……咱们家可没人,有那个本事,收拾她的烂摊子……” 想起观音寺求来的签,白氏的眼睛亮了亮,示意余简靠过来,悄声笑道:“菩萨说了,绽儿的姻缘天定,不能急,唯有那一个才行……” 余简含着泪,弯腰凑在她的脸庞旁边,笑着颔首,也低声答:“好,我记下了。绽儿的亲事,咱们不急。等着那个人自己找上门来。” 温柔若圣洁白莲一般的白氏放开了一直抱着女儿的手,吃力地挨了挨丈夫的脸:“只是,苦,苦了你了……对不起……” 手指滑开,柔荑落下,白氏闭上了眼睛。 “娘?娘!娘!!!” 余绽眼看着那只手无力地垂在了床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父皇驾崩了。 师父逝去了。 师兄失踪了。 现在又是白氏…… 余绽觉得心头狠狠地痛,接着便是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绽儿!” 余简猛地唤了她一声。 余绽身子一震,缓缓睁开眼,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爹,娘没了……” “咱们三个月前就知道会有今天!” 余简沉声说完,忽地反应过来,余绽刚刚管他叫了什么,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尽力了。咱们都尽力了。别让你娘走得不安心。好生着,帮着你嫂嫂,给你娘办个周全的葬礼” “……是。” 余绽合上眼。 她真的尽力了么? 不。 不,没有! 还有一件事,没有办! 余绽猛地睁开了眼,冰寒彻骨:“听说大伯母病重。” 陪着余缜跪在地上正悲痛擦泪的新妇尹氏身子一颤,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向自家小姑! 余简瞥了尹氏一眼,垂下眼帘:“缜儿,不要再哭了。你娘身后还有那么多事。你出去打点报丧等事。缜儿媳妇,你遣人去请经哥儿媳妇来帮着你,你婆母的葬礼,就偏劳你了。” 小夫妻两个只得答应了,起身,一同出门。 “四郎……”尹氏只觉得心底直发颤。 余缜趁人不注意,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别怕。外头的事情,自有叔祖、父亲和四妹妹呢。你只管照顾里头就行。” 尹氏怔住:“外头……四妹妹……?” 忽然想到自己的婚事,脸上微微一热,温顺地点头:“是,我知道了。” 房里。 余绽低头看着白氏,双手握拳,全身僵硬,声音低沉:“我们说好的。” “若你大伯这个时候反悔,我自会掀了余家。你放心。” 余简说着话,解下了束发的湖青色带子,然后脱去了外袍。 里头已经是一身麻布的孝衣。 余绽放声大哭。 这一世里这个拿她当性命一样珍视的娘,没了。 净面,穿衣,停床。 余家小二房正式开始操办白氏的丧事。 与此同时,余家小长房传来消息:主母胡氏听说白氏噩耗,伤心过度,咯血,病重。 急急忙忙请了大夫上门,却也被沉痛宣告:预备后事吧。 当天夜里,胡氏也没了。 而小长房庶出的女儿余绯,则当庭落发,发誓要为嫡母诵经祈福十年。余笙报了余奢知道,将余绯记在了胡氏名下,成了嫡女。 第二天天刚亮,余绯便被一架小车,送去了东山莲花庵,出家为尼。 一天,余家两个房头的主母都没有了。 余络呆若木鸡。 他的妻子王氏慌了手脚,眼巴巴地等着余络去寻余笙:“公公就没说该怎么办?” 余络神情麻木,许久才愣愣地告诉她:“爹早就让我预备下了……” 两场婚礼,接了两场葬礼。 幽州城里提起余家,如今都在意味深长地交换着眼神。 余笙去请假。 萧敢亲自找了军器所的官长过去,吩咐:“我知道新箭制作已经接近尾声。 “余笙那边,不是说他媳妇顽疾良久?想必家中已经有了安排。让他把丧事办完,就回来当差吧。什么孝不孝的,咱们人手少,你多安抚两句,赏点儿东西,就得了。” 不是说余家小二房的那个神医徒弟女儿救了萧家小公子之后,使君便对余家十分另眼相待么? 怎么这话听着,不大像是很乐意给余大脸面啊…… 众人一边琢磨着这些话,一边开始纠结到底给余家送什么样的礼品过去。 转过天来,萧家的二十二郎和小公子亲自去了余家致祭。不仅萧二十二郎单独见了余简道恼,小公子甚至还拉着余缜的手哭得十分伤心,还当众说出,他还记得白氏待他如何温柔如何亲切。 晕头转向的众人只得又都加了厚礼送去,并致以深切的慰问。 这些余绽都没放在眼里。 她如今是未嫁女,母丧必守三年。 她在打点行装。 “小娘子,我们真的去给先二娘子守坟么?三年?结庐而居?”阿镝认真地算计着到底该带多少东西走。 余绽嗯了一声,随口道:“我才知道家里的祖籍竟然就在东宁关。既然如此,那怎么可能不去守着?” 她也正好要去东宁关往嘉宁关的那条山路上,给她师父夜平,立一个衣冠冢。 这个孝,她自然要守。 “听说六小娘子也闹着要去……”阿镝偷眼看看余绽。 “她敢去我就打死她。”余绽面无表情。 春天将至,余奢表示停灵的日子不宜过长。 二十一天之后,余笙带着余络、余绾,余简带着余缜、余绽,扶棺去了东宁关。 萧寒和萧韵前去送行。 余笙带着热络,余简带着疏离,跟萧寒还礼,告辞。 “四小娘子,你守制有一年便好。东宁关那边靠近北狄和西齐,不太平。你孤身一人,不要呆太久。” 萧韵看着她,依依不舍。 余绽懒得搭理他:“再说吧。” 萧寒也过来长揖行礼:“令堂在天有灵,必不愿四小娘子这样孤凄。只是四小娘子心志坚定,令尊不忍相强。四小娘子我行我素之余,还望照看二老心意,不宜哀毁过逾。” 余绽刷地摔下车帘:“你们管得着么?!” 正文 第39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自然没人管得了余绽。 两副棺木落了葬。 余简带着另一支商队从幽州直接出东宁关去寻早先出发的余经。 余笙带着其他人回了幽州。 而余绽,则带着阿镝一个人,就在白氏的墓边结庐住下。 余绽每日一餐,练功、默书、抄经。别的事情一概不问,一概不管。 阿镝则负责从余家的祭田庄子上给她弄来米面衣裳,甚至还索性在旁边开了一小片菜园,自己种些简单的萝卜白菜。 余绽有时候发呆多了,看着阿镝忙活,也觉得有趣,便也跟着学。 时光荏苒,岁月流逝。 转眼就是大半年。 又是冬日。 “小娘子,这几天关上好生热闹。听说,来了好些外地的人,西齐南越也有,咱们京城也有。” 阿镝长高了,也黑了,手脚也粗了,神情却是越见沉稳,往日里那个满脸闪现八卦之光的样子,终于藏起来了——一半。 余绽却没什么变化。 自钟幻走后冻住一般的样子,在白氏病逝后再度出现,然后就一直延续了下来。 她对万事都没了兴致。 大约唯一记得的,是夜平的仇还没有报。所以练功一事上,越发刻苦。 “嗯。”所以对于阿镝所说的事情,余绽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阿镝看看她的样子,觉得二十二郎交代的这个任务可真够难的:“也不知道那些人是来干嘛的。不过,我路过客栈的时候,觉得来人都不像是普通人。” 余绽终于抬起了头,脸上的表情出现了一丝波动:“能看出来是什么人么?” “嗯,那个西齐人,应该是个练武的……”阿镝努力地回忆着,轻轻咬咬嘴唇,“南越来了好几个,凑在一起聊天,我听着,该是世家的公子哥儿,像是来玩的。” 大冬天的,东宁关上滴水成冰,有什么好玩的?! 余绽皱起了眉头,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书:“还有什么人?” 阿镝的眼睛亮了亮:“还有一个大胖子!浑身金灿灿的!我听见有人喊他钱老板!不过那个人的口音,既不像西齐也不像南越……” “那是咱们大夏的第一富商,名叫钱大省。外头人给他的外号,都叫他金算盘。那就是个钱串子,哪里有钱挣,他就去哪里。” 余绽若有所思地敲着桌子,对这件事真正重视起来:“你准备两套男子的衣服,越不显眼越好,咱们去看看。” “啊?小娘子!你真要去啊?!” 阿镝笑开了花。 余绽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跟我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让我带你去逛东宁关么?” 没话可说的阿镝笑嘻嘻地跑去准备衣衫鞋帽。 天气晴好。 能出门来逛的阿镝开心极了,骑在马上还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 “小娘子,前儿我在庄子上看见有人从凿冰钓鱼呢!小娘子要不然我给你煮个鱼汤吃吧?你一直不沾荤腥,练功没力气的!” “小娘子今秋他们晒了好多葫芦条儿、嫩豆角,还腌了咸肉鱼尾,用辣子炒了吃,肯定美味!明儿我弄了来——您说咱们是配白米饭还是配馒头?” “小娘子,我上回自己来东宁关的时候,还在街上看见有吹火龙的!啊呀当时差点吓死我!” “小娘子,那天我去抱柴火的时候,瞧见咱们棚子不远处有一只小狗子,还有一只小猫,打起来了!小娘子你一定猜不着谁赢了!竟然是那只猫!” “小娘子我刚才临出来的时候又看见那只猫了,可胖了!您说这没人养的猫怎么会那么胖……” 余绽终于忍不住了,鞭子一扬:“我说你怎么比我师兄话还多!?” 话一出口,余绽愣了愣,闭上了嘴。 阿镝也沉默了下来。半天,才轻声道:“小娘子,您别急,肯定能找到钟小神医的。” 沧州之后,钟幻就没了消息。 萧寒查得极仔细,甚至查到了钟幻最后出没的地方有可能是西齐一个叫平安的县城。 因为那里发现了一领狼皮的大氅。 派去查找的人是马不平,他认得那大氅,特意带了回来,交给余绽辨认。 “师兄得在什么情况下,才能把师父送给他的大氅也丢了……” 余绽的手指用力地抓紧了缰绳,“阿镝,过几天就是我师父的周年了。回来后你做些准备,咱们去上坟。” 师兄,师兄…… 若你还安好,是不是也能来一趟呢? 即便到不去那深山之中,那东宁关呢? “小娘子,你看那个人……” 眼前就是东宁关,阿镝的目光忽然黏在了一个方向,悄悄地示意余绽去看。 余绽抬起眼睛来,随即双眼眯起。 那个人,不是中原人的装束。 披发,左衽,兽皮长袍,兽皮靴子,尤其是小腿上,还绑着靰鞡草。 余绽仔细看向那人的脸。 是个极凶猛的面相,宽脑门,高鼻子,眼窝深陷,嘴巴显得很大。 然而最吸引余绽目光的,是他额头上勒着的皮绳。 那皮绳编制的花纹,有些眼熟…… 还有穿在皮绳上,勒在眉心处的那块宝石,蓝盈盈的如大海般纯净。 这等贵重的东西,便是北狄王帐,这几年也不多见了。 此系何人? 也许是余绽打量对方的眼神过于肆无忌惮,那人猛地一偏头,两道狼一样的目光蹭地对上了她。 男装打扮的余绽把自己的脸围在了黑色的熊皮帽子、熊皮大氅中间,面目模糊。 两个人隔空对视。 片刻之后,余绽弯了弯嘴角,矜持地冲着对方微微偏一偏头,当做招呼。 那人眸中仍旧警惕之意十足,但犹豫一瞬,终于也彬彬有礼地轻轻颔首,当做回应。 余绽在马上挺胸抬头,晃晃悠悠地往前行去。 “狼主,这怕不也是来参加雅集的哪家公子哥儿?” “不像。你去找个地方换了汉人的装束,远远地缀着我。看看是不是有人跟踪我。” “不!不能让狼主一个人……” “不听话?!那就滚回去!” “属下遵命。” 余绽的耳根轻轻一颤。 狼主!? 这竟是北狄十三族其中之一的首领?亲自来了东宁关?! 这关上的守将是干什么吃的?! 只是—— 雅集…… 什么雅集? 余绽沉吟良久。 联想到最近出现在东宁关的各路陌生人,她心里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 “小娘子,我们去住必胜居吧?” 阿镝讨好地上前。 必胜居? “那不是酒楼?也有地方住?” 余绽很奇怪。 这东宁关她和夜平钟幻至少也来过三四回了,几乎每隔一年都会跑一趟。只听说过必胜居是东宁关最贵的酒楼,可没听说也有住宿啊! “有啊!现如今的哪家酒楼没住的?”阿镝绽开一个灿烂的笑脸,“就是贵呗!咱们又不怕贵。” 这倒是,余家不缺钱,余绽自然也就不会缺钱。 “行,那就去看看。” 然而必胜居的伙计却点头哈腰地将两个人拒之门外:“客官,抱歉,客满。” 阿镝虎着脸发脾气:“你们那么贵,什么时候客满过?打量我们没钱么?” “给小的八个脑袋也不敢闹这种幺蛾子啊!实在是,今年朝廷有消息,过完年可能要在东宁关外某地圈个榷场出来,所以如今天南地北的客人特别多。真没地儿了!” 伙计的脸上洋溢着“累得要命”和“打赏真多”混在一起的复杂笑容。 “算了。” 出人意料得到自己想要答案的余绽立即便打消了在东宁关凑热闹的心思,示意阿镝:“咱们走。” 阿镝顿时急了,踮着脚看一眼必胜居后头富丽堂皇的陈设,手里的鞭子一甩,眼睛又一亮:“主子,我饿了。咱们先吃了饭?” 余绽不说话,转身就走。 阿镝连忙追了出来:“小娘子!” “既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们还留在东宁关做什么?回去吧。” 余绽翻身上马。 阿镝大急,连忙去拉她的缰绳:“可是来都来了!” “我为师父和母亲守孝,断荤、忌享乐、忌游冶。原是以为东宁关有变,担心于国家不利,所以才跑这一趟。 “如今确认一切平安。那这些玩乐就跟我再无关系。你想留,就留下。我得走。” 余绽的表情冷淡下来。 “您刚才不是还说想看看那个北狄人是来干嘛……” “既然是要开榷场,北狄人也来探消息,情理之中。既然与我无关,就没什么可看的了。” 阿镝只得放开了手。 马儿迈开步子,得得远去。 必胜居楼上临街的窗子开着一扇,一个清瘦的年轻男子隐在其后,安静看着她。 眼神眷恋。 那是萧寒。 一驾马车与纵马而去的余绽擦身而过。 车上有人娇声嬉笑:“小郎君,到地方了,快醒醒!” “我困欲眠君且去……啊啊啊,别掐别掐!肉嫩,掐出油水来腻了你的手!我醒了!下车,吃饭去!” “家主一天催八遍,也就是您,这么沉得住气……” “我一个医……,这种什么雅集,管我毛事啊真是的……” 听见这个声音,萧寒大讶,眉梢高高挑起,眼睛紧紧地盯着那挑开的车帘。 正文 第40章 老却英雄似等闲 下车来的是一个个头高高的年轻男子。 戴着帷帽。 那男子左顾右盼,又忽然仰头,往楼上扫了一圈。 隔着朦胧面纱,萧寒并看不清楚他的脸。 对方的视线显然也并没有在他这里停留,就转头冲着身后下车的侍女发牢骚: “冬天就该去南越,甚至南越再往南。下回再有冬天往北边来的事儿,别叫我!冻死人了。” 这个腔调,很怪异…… 萧寒心里顿了一顿,再努力分辨了一下声线,终于缓缓摇了摇头。 个头不对,身材不对,声音不对,就是做派,也不对。 那到底是哪里的感觉,让他竟然错认成了——那个人呢? 眼看着那人已经带着娇笑连连的侍女进了门,萧寒从窗边走开,慢慢地走到门口,推开一条缝,往楼下大堂之中看去。 “钱老板在哪个院子?” 侍女问了伙计地方,谢绝了他的招待,十分熟稔地引着年轻人往后头走: “上回婢子是跟着大娘子一起来的……也并不需要小郎君去应酬那些人,就是这里景色南方少有,家主让您来逛逛……” “这地方谁伸得出脚去啊?一路过来,车上就差点儿冻死我!我哪儿都不去!让他们给我个最暖和的屋子,我就在屋里吃肉喝酒睡大觉!” “那您得听家主的……” “你看你还是蒙我!” 年轻人油嘴滑舌地跟侍女说笑着,脚步虚浮地去了后山。 钱大省的院子就在后山的金阁。 去年钱大省是带着自家的长女和女婿过来的…… 萧寒若有所思。 今年来的这个,是钱大省的子侄? 可是自己收到的消息,钱大省并无兄弟,他三房妻妾,也只生了三个女儿而已…… “新丰。”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厮从暗处闪身出来:“公子。” “你去问问钱老板,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需要跟我交待一声的。” 萧寒踱回了桌边,坐下,挑挑拣拣地拿了桌子上的点心,一个尝一小口,皱皱眉,再放下。 新丰答应一声,快速去了。 另一个小厮走上前来,躬身问道:“公子,明日雅集共九人,与往年规矩不同。萧使君那边可要知会一声?” “寒亭不姓萧。”萧寒抬起脸来看着他。 小厮笑了起来:“公子说的是。不过,小公子明日会旁听雅集,若是大惊小怪起来……” “那就扔出去。”萧寒也笑了笑。 萧韵是个好孩子。 当然不会照着规矩办事。 照着规矩办事的孩子,他萧寒都看不上眼。 “哦,小三十六可又闹着要去寻四小娘子了?”萧寒想起了另一桩事。 余笙这一年当差极努力,镇北都督府的弓箭质量都有了大幅度提高。前几天这水涨船高的余笙升任了军器所的副监。 已经绕着弯地打听清楚了余家往事的萧韵早就看着余笙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待听说萧敢还有想法让余笙把军器所的“杂务”也管起来时,萧韵就怒了。 “那等势利小人,怎么能让他碰钱!?军器所一坏,我镇北军只怕就要跟着坏掉大半!父亲怎么这样糊涂!” 一急之下,萧韵决定到东宁关把余绽接回去,“余二郎常年不在,余家能镇得住余笙的唯有四小娘子!即便是为了我镇北军,我也得把四小娘子求回幽州!” “小公子以为公子肯定能把四小娘子请来,所以正安心等着。” 小厮苦笑了一声。 等萧韵听说余绽来了又走了,怕是会炸。 “这个容易。”萧寒弯了弯嘴角,“你去跟小公子说,钱大省那来了个年轻人,我看着很像是钟先生。但是钱大省不让我见那人,请他想办法去探一探。” 小厮睁大了眼睛。 “这个就叫祸水东引。”萧寒又笑了笑,低头再看看满桌子的点心,再度皱起眉头,“这些东西都不好吃。端走。” 小厮眨眨眼,也笑了起来,躬身称是,拉开了门。 迎面进来的正是新丰。小厮站住了脚。 “钱老板说,他一个族姐,和离后独自抚养儿子。去年那族姐亡故,那孩子就投奔了他去。 “因那孩子跟着他族姐姓钱,所以他索性就留下了,当儿子养呢。所以这趟带了来。 “但这位钱公子自幼被宠坏了,一开始也不知道他到底肯不肯来,所以先前就没提起。” 萧寒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新丰,你也算是跟钱老板打了三年交道了。他跟咱们说话,哪回这么根梢枝蔓地仔细周全过?” 新丰困惑地摇头:“一次都没有。” “所以这年轻人的来历,必定有问题。”萧寒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了敲。 说着,他一抬头:“九酝?你怎么还没走?” “小的想听听钱老板怎么说。这样跟小公子回话时,不就更有说服力了?” 九酝嘿嘿地笑,然后转身,一溜烟儿跑了。 第二天。 雅集正日子。 寒亭里曲水流觞,济济一堂。 然而房里两边,各竖着一个三扇屏风。 左边屏风后,公然坐着萧韵。 右边屏风后,则坐着那个头戴帷帽的年轻男子。 “肖老英雄。” “万大将军!” “洪老爷子!” “何仙子!” 钱大省的怪叫声接二连三:“我的老天爷!您老几位怎么都来了?小人给您老几位见礼,啊不不不不!小人给老英雄们磕头!” 四个银发苍苍、身着普通衣饰的老者坐在曲水上席,捻须的捻须、持盏的持盏,个个含着笑,冲着钱大省点头。 被称为何仙子的老太太更是哈哈大笑:“得了钱胖子!就你那肚子,真跪下磕头,光等你站起来,我们就得等半个时辰。罢了罢了,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作个揖就行了!” 站在一边的另外四个人面面相觑。 一个读书人迟疑着上前一步:“这位洪老爷子,敢问,真是南越谢郡当年那位大破南蛮的洪国英,洪老爷子么?” “正是。”矮个子红鼻头的老者翻了他一个白眼。 “废话!”钱大省抢着对那几个人瞪起了眼睛,“除了洪国英、肖宝山、万大海、何妙仙这四个名字,这世上又有谁配让我钱大省跪地磕头的!?” 正文 第41章 万里赴戎机 此言一出,不仅左边屏风后的萧韵顿时激动得双手握拳跳了起来,就是右边屏风后吊儿郎当一只脚蹬在坐榻上的年轻男子,都放下了脚,坐直了身子。 唯有堂上唯一的那个北狄人,重重地哼了一声,双手抱在了肘上,冷声道:“寒亭这是什么意思?” “大家先坐吧。” 萧寒笑了笑,伸手肃客。 众人都叉手冲着萧寒微微欠身,寻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那北狄人依旧阴沉着脸站着,盯着萧寒,一言不发。 “今次的帖子,北狄只给了你一张。那是因为,北狄十三部,唯有你那一族,与寒亭所持理念,殊途同归。” 萧寒温润地抬手拎壶,一一将酒水倒满双耳盏,缓缓顺着曲水推下去,口中不停, “中原,四夷,九边。说到底,都是人。 “是人就要吃饭。没饭吃就要想办法。这种事,不论我们坐的是哪一个位置,心底里,都认同。 “北狄也是人,南蛮也是人。所谓西边的番贼,东边的海寇。不也都一样么?谁又真是能餐风饮露的仙人妖怪呢?” 众人轻声地笑了起来,各自微微颔首。 那北狄人听了这些话,表情终于也和缓下来,双手插在了腰上:“那寒亭找了这些人来,是想做什么?” 他的目光看向了那四个老者。 “齐夏又要开战了。” 寒亭淡淡地说了一句,低头饮酒。 众人哄地一声,脸色各自大变! “寒公子,你不要危言耸听!”一个胸口胳膊都鼓鼓囊囊、摆明就是个习武的汉子跳了起来,满面紫胀。 萧寒放下双耳盏,嘴角微翘:“七年前西齐即将与大夏兴兵时,便无人敢接我的帖子。那时有人察觉出了异常,所以做了些准备。西齐无功而返。 “今年我的帖子到了西齐,直到最后一刻,却来了一个庶房的庶子。可是,哪怕你姓卜,凭你的身份本领,也是不配来我寒亭雅集的。 “所以可知,你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都做不了主。即便我问了你什么,责了你什么,你也很难承担责任。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自己把命赔给我。” 萧寒抬起手来,笑眯眯地用一根食指点了点他:“你是被你家送来给我杀的。” 那汉子更加手足无措,只好把脊背挺得更直,头抬得更高,声音更加响亮:“你凭什么杀我!?” “那我替幽州节度使萧家问一句,去年西齐答应的将下毒残害萧家小公子的凶手交出来,今日今时,你可把人带来了?” 萧寒好笑地看着他,就想在看着一块砧板上待切的鱼肉。 那汉子再无一言可答,啊地一声大叫,赤手空拳朝着萧寒冲了过去:“妖人!我杀了你!” 一支弩箭呼啸而至! 砰地一声。 那汉子倒在了地上,鲜血顺着背心上的弩箭流了出来,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外头有人进来,有条不紊地将尸体抬了出去,顺便擦干净地上的血迹。 那读书人脸上一时红一时白,手脚发抖,干呕连连。 “这个后生,是谁家的?”洪国英看着那人就一脸不高兴。 “洪老英雄,寒亭的规矩,彼此的身份,若是不想泄露,旁人是不能问的。” 萧寒含笑拦了一句。 “哼!这个孱弱样子,必是我们那边的。我问清楚了是谁家的崽子,回去好教训他们家大人!这刚几年?世家大族子弟,连血都不敢看了!” 洪国英越说越生气,两只眼直直地瞪着那读书人。 “罢了罢了!老英雄,咱们说正事儿吧!”钱大省连忙打岔,又恭敬地端了杯酒,吭哧着起身敬了老头儿,然后再看向萧寒:“寒公子,听说大夏将在东宁关开榷场。若是西齐此刻对大夏动武,这榷场之事,只怕是要不了了之了吧?” 萧寒颔首:“正是如此。” 说着,长叹一声,放下了手中的酒盏: “齐夏战事绵延。一则是大夏如今的辅国大将军着实喜欢打仗。新帝继位时太年轻,被他掣肘惯了,如今也很难反驳。 “二来便是西齐那边,国内的麻烦事太多,国君只要烦了处置朝政,就挑起边衅。若许多年前,朝中还有些清醒人,便不打大夏,而是联合大夏去靖边。” 听到这里,那北狄人哼了一声,重重地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一把捞起双耳盏,大口灌下去一盏酒,砰地把酒盏扔在席上。 早有人给他上了一个陶壶来,又端了木盘来,里头搁了一只热气腾腾、香喷喷的烧鸡。 那北狄人这才舒展眉头,一只手捏了酒壶,一只手抓起烧鸡,一口肉一口酒,吃得酣畅淋漓。 萧寒看着他笑了笑,没有停下,继续说道:“可如今的西齐,朝中已经没了敢犯颜直谏之人,只盛行与后宫勾连。能够劝阻齐帝不要胡来的人,万中无一。” 说到西齐这些事,众人都默然了下去。 尤其是被称为肖老英雄肖宝山的那位长髯老者,表情怔忡,忧思郁郁。 “说到底,还是当年的凤太子失踪闹的。” 钱大省大大咧咧地开口,面上嘲讽味道甚浓,“原配死了,是个男子都想再娶个年轻漂亮的。这无可厚非。 “可咱们这位齐帝啊,娶了个南越县主当继后也就算了,可不该把元后生的长子逼得离家出走! “这要算起来,可是最典型的宠妾灭妻呢!” 那读书人的脸上又红了起来,有些不自在地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却又忍不住去看了洪国英一眼,然后把话都咽了回去,老老实实地端杯吃酒。 “那是人家的后院,咱们不理。” 萧寒摆了摆手,看向众人,“今次请了各位老英雄过来,实在是因为东宁关的榷场,极为重要。想看看诸位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这榷场仍旧开起来。” “齐夏作战,一向是四邻不靖。南越照例是会捞点便宜去的。北狄有样学样,自然也不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所以这个榷场,想要开起来,除非,齐夏两国这仗,打不起来。” 何仙子说着,叹了口气,摇摇头,“辅国大将军想要功劳,要军权,要钱粮。齐帝想要耳根子清净。想让这仗打不起来,除非两国的刀枪都断了!” 众人不由得跟着这话苦笑,摇头。 萧寒轻声笑了起来,换过热酒壶,再次一一斟了酒,顺着温泉曲水推下去,口中闲闲道来:“也不见得吧?咱们刚才不就在说,七年前那一仗,不就没打起来?” “那回是大夏的先帝崩逝,西齐想要趁火打劫。可偏偏大夏做足了准备,所以西齐才无功而返。” 肖宝山忍不住开了口,声音低沉,喑哑难听。 这话引来众人点头。 “所以,便没有其他办法了么?” 萧寒温润微笑,四下看去。 洪国英躲开了他的目光。 肖宝山也别开了脸。 何仙子有些莫名其妙。 “行了你别看了!”一脸硬扎络腮胡子的万大海一拍大腿,嗓门大的像打雷,“当年就是我们家二小子,去了一趟西齐,一把火烧了他的军器库!所以这仗才没打起来!” 何仙子啊了一声,探头看着他:“万二哥,你说,是,是小二郎,那一趟?!” 万大海高高地昂起了头,一脸破罐破摔:“对!我们万家,就偷鸡摸狗了!怎么地吧!?” “以一家之声名,平两国之刀兵,救万民于水火。若这叫偷鸡摸狗,那我也愿做个偷鸡摸狗的人。” 萧寒大袖展开,双手拱起,冲着万大海恭恭敬敬地欠身施了一礼。 “万二哥,韩震是因为这个,怕你小二郎名扬天下,所以才对你百般刁难,最后把你赶出了朝廷!?” 何仙子忽然明白过来,满面愤怒! “小事情!我那几个儿子都不成器,唯一一个身手还拿得出来的,就是我们二小子。但那一趟,他也伤了根本。若是此事宣扬出去,西齐报复。除我之外,旁人只怕连还手之力都没有。辅国大将军这也算是对我万家的保全了。我很领情。” 万大海豁达通透,哈哈地笑着,满面红光。 “然而此事怕是做不得第二回。” 肖宝山抬头,静静地看向萧寒。 萧寒微笑着看向他:“以肖老英雄在西齐的本事,若是想做,哪怕再做上三回,也是能做的。” 肖宝山沉了脸,长身而起:“寒亭雅集数十年的好名声,头一条便是不会勉强人做不愿意的做的事情。怎么?!如今传到寒公子手中,要坏了这个规矩不成?” “岂敢岂敢?” 萧寒笑着,双手拱起,再度躬身下去,面目藏在了大袖之后,“晚辈只是想知会肖老英雄一声:此事已经有人去做了。 “回程自然会遇到不少阻拦。其他的人不在话下。但若是肖老英雄您亲自出手,我那可怜的属下,只怕就要折戟沉沙了。 “所以晚辈当面请求,肖老英雄就在此地饮酒,不要去帮西齐那些野心家的忙,就好。” 众人顿时眼睛大亮,纷纷击掌:“肖老英雄,您就留下,咱们一起吃酒闲聊,不好么?” 肖宝山的目光沉沉扫过另外三名老者,眼中闪过恼怒:“所以寒公子将我这三个老朋友请来,其实是为了把我困在此地的?” “肖大哥,当年咱们四个在华山之巅拼酒,就不分胜负。最后排次序,数得是谁在战场上胜得多。如今三二十年过去,小妹这酒量没减,只不知肖大哥、万二哥和洪三哥如何了?” 何仙子手一招,也要了一个陶壶过来,冲着最上首的肖宝山一举,银白色的柳眉高高挑起,嬉笑嫣然。 正文 第42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大约世上无人能知,齐夏的战事,便是如此,被再一次消弭于无形之中。 四个老者喝了个烂醉如泥。 留下的四个年轻人,则各自扶了其中一位回房休息——钱大省自然是不会动手的。 唯有那北狄人,十分诧异地看着屏风后头走出来的两个萧韵和年轻男子,张口结舌:“寒公子,这二人,这是何意?” 萧寒笑笑:“怎么你刚才没注意么?大家都知道啊。他们是来旁听的。” 都知道? 怎么就他一个人没被通知、也没发现么? 北狄人如临大敌。 “哈哈!好啦好啦!吉达,寒公子跟你玩笑呢!除了那四个战场上厮杀半生的老英雄,旁人可听不出屏风后头还有两个人。” 钱大省亲热地过去挽了他的胳膊,把他的视线和注意力从那两个年轻身影上拽开去, “上个月你给我写信说,要五百斤生铁?你想干嘛?铸剑还是做锅?直接说想要什么成品。我若是真卖了生铁给哈奇族,怕是过不了三个月,大夏朝廷就得额手相庆,终于找到我的漏子,得抄了我的家呢!” 被叫做吉达的北狄人沉吟了一瞬,直直地看向他:“我要锅,还要箭头。” 钱大省皱起了眉头:“锅好办。箭头么……你要多少?” “两千只。最少也要一千只。”吉达紧紧地盯着他的脸。 钱大省苦恼地揉了揉自己的发胖的腮帮子,嘟囔道:“若是四百只,我现在就能弄到。可一千……太多了。你得给我三个月的时间,我从南越和西齐那边看看。” 吉达顿时大喜:“四百就四百!何时能给我?明天?!” “明天?!吉达,你疯了啊,啊?”钱大省一巴掌拍在他伸过来的手上,哼道,“这是东宁关!老规矩,老地方。” “我没钱。”吉达咧开嘴笑得欢畅。 “知道。我要人参。哦,还有,我家的小崽子,回头交货的时候,我让人带他过去北狄那边玩玩。你给我照看着些。” 三言两语,钱大省便敲定了生意,顺便还把自己那个“族姐的儿子”托付了出去。 吉达用力点头:“你的晚辈自然是我哈奇族的贵客。你放心,都交给我了。” 钱大省满意地拍拍他的胸口:“七年的交情!满北狄我最信得过你!那崽子是我的命根子,谁动他一根汗毛,你帮我杀他全家。” 这样,当真么? 坐在上首一声不吭饮酒的萧寒的眉梢高高挑起。 “钱大省,我记得听说过,你没儿子?”吉达也笑了起来,“难道是外头留的种,刚刚找到么?” 钱大省一声“啊呸”,少见地发了飚:“你管得着么?!我说了那是我的崽子,那就是我的崽子。你管他是哪来的呢?北狄人没你这么多管闲事的啊!什么时候学的跟中原人似的,弯弯绕绕,婆婆妈妈!” 萧寒垂眸看着酒盏,微微笑了。 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寒亭的规矩,人家不想说的事,旁人不能打听。 而各家的私事,也谢绝当众乱说。 钱大省和吉达说说笑笑,把臂而去。 屋子里空了下来。 萧寒自斟自饮,垂眸等候。 “寒哥!”萧韵奉命把何仙子扶回去,累了个满脸汗,跌跌撞撞进了屋,一屁股坐在萧寒身边,伸手便去捉酒盏。 “这里有茶水。”萧寒认真地看着他的手。 悻悻地换了茶碗,萧韵哀嚎了一声:“这位何老仙子可真难搞!喝多了,拉着我问是谁家的小郎,又说她有个女儿怎样聪明伶俐,接着却想起来她女儿嫁人生子都快三十年了……然后就说自己有个孙女儿今年十四,还有个外孙女今年八岁……” 萧寒莞尔。 “哦对了寒哥。”萧韵放下茶碗,正色看向他:“那人不是钟先生。我已经跟他见过面了。” 萧寒哦了一声,刚要张口问话,又被萧韵截住:“还有。我也已经听说,四小娘子来过,又走了。既然你的法子不管用,那我就自己去寻她。” “三十六,不许任性。”萧寒板起了脸。 “我若真任性,早就跑了。寒哥,也就是你。换个旁人,我才不会这样好好跟他说话。” 萧韵歪了歪脖子,哼道:“我还当我爹最近有些老糊涂了。敢情是因为你们早就知道了这件大事。 “但即便如此,余家的这个剧变,也该让四小娘子心里有数。何况如今她爹还在北狄做生意。万一两国真的交战,北狄真的参与进来,那余家的商队,别说挣钱亏钱,怕是性命都要堪忧。” 说着,站起来,拍拍袖子,“反正,寒哥,你拦不住我的。这件事,谁都别想拦住我。” 萧寒手里端着双耳盏,整个人往后,靠在了后面的凭倚上,望向萧韵的笑容幽深:“三十六,我怎么觉得,你对四小娘子的事情,有些,格外,不同?” “寒哥,你和爹爹怕都早就忘了吧?四小娘子和钟先生救了我的性命。” 萧韵的脸色也罩上了一层寒霜,“我这个人,有仇必报,有恩,也一定不会忘。” 看着拂袖而去的萧韵,萧寒若有所思。 “公子。”九酝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满面惭愧。 “无妨,你拦不住他,也正常。” 萧寒笑了笑,摆摆手。 若是小三十六真的能劝了余绽回幽州,这当然是件好事…… 虽说他能肯定,齐夏这场大战打不起来,不仅是因为西齐的军器库这时候已经被他烧毁了大半,还因为,京城里的异动。 “你去,跟着小三十六。若是四小娘子肯听,就把京城发生的事情也告诉她。” 九酝惊讶地抬头看向萧寒:“公子!” “余家的目标是京城。余笙一直努力的方向都是京城的军器监。而余简虽然只做北地的生意,可换回来的货,却都是京城那边的贵人们最爱的。” 萧寒的手指在双耳盏上轻轻地敲击。 所以,余绽知道这些吗? 若是知道这些,她又会是什么态度呢? 还有钟幻…… 若钱大省的“小崽子”不是他,那他现在应该在何处呢……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东宁关上见到了北狄人,余绽想起了师兄曾经念在口中的那句诗词。 所以,回到那间再简陋不过的茅草窝棚里后,她就开始发愣。 当年师父长带她和师兄去北狄。 师父会指着地上的野花野草告诉她哪些可以入药,哪些绝对不能入口。 而师兄则会念叨几句,汉胡绵延上千年的恩怨情仇。 自然,这些历史上的故事,她比师父和师兄都知道得更清楚一些。 因为她是,大夏的长公主。 唯一的一个。 比皇帝还要在乎国运的,妖星长公主。 正文 第43章 了知不是梦 她的大宫女日新的常规任务之一,就是教给她各种功课。 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史册野话。她也许学得不如几个兄长认真,但是,她都记得,都知道。 日新每天都会花上两三个时辰,给她各种讲故事。 百多年前,夏、齐、越三家分梁,北狄跟着蠢蠢欲动。 然而在面对北狄的时候,三国的意思极为一致——弄死他没商量。 有人出主意,鼓动了当时北狄十四个部落中最大的一个峘族,独立。 南越离得远,所以只提供钱粮。 而齐夏两国则直接出兵相助,打退了气得暴跳如雷的北狄王。峘族立国,号为峘国,成了北狄和中原之间的一块巨大屏障。 自然,后来三家立足稳当之后,又是南越出钱,齐夏出兵,联手把峘国给灭了国,国土两家分掉。 从那之后,北狄和中原之间的冤仇越发深刻。 “榷场……” 这种感觉十分怪异。 余绽想起了七年前西齐也是跟大夏要求增开榷场,最后却险些演变成一场大战。 所以这一回…… 明明知道这些国家大事跟如今她这个“小小的商人之女”没有任何关系,可她还是忍不住想得越来越多。 这一天,她没练功。 抄经时也总是出错。 索性睡下,却又辗转反侧睡不着。 第二天,连阿镝都觉得不对劲,小心地问她:“小娘子可还是担心东宁关?”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余绽矢口否认。 可是她仍旧没有练功、也不再抄经,而是跟着阿镝一起收拾起将要拿来做菜的干豆角、葫芦条儿,还岔开话题说应该放一些豆腐进去一起炖。 阿镝不敢多问,只得由着她跟自己一起做家务事,甚至还去菜地里走了两圈。 第三天,有客到。 阿镝一看来人就笑开了花。 “四小娘子,我来拜祭令堂。” 萧韵一来就是冠冕堂皇的理由。 余绽看了阿镝一眼:“所以去东宁关这件事,是他让你鼓动我去的?” “不是不是!是我正好在东宁关有些事,住在必胜居。我们家有人瞧见你去了,才告诉了我!” 萧韵忙把阿镝摘出来,去给白氏烧过香、化过纸钱,才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我也有正事,要跟四小娘子谈谈。” 他一一将余笙的动向、萧敢的意图和齐夏即将交战的事情,以夸大十倍的口气,咋咋呼呼说完,却见余绽丝毫不为所动,不由有些泄气,连最后的结论也说得犹犹豫豫起来: “我觉得,你在东宁关怕是……不太好……四小娘子,你回幽州……吧?” 九酝见状,笑着上前,低声道:“小公子,这些都是军国大事,对小娘子来说,无聊得很。 “不然,您把咱们前儿刚知道的京城的那些新闻趣事,讲给小娘子听听,权当逗个闷子?” 余绽抬起了头,看向九酝,眼中闪过危险的光。 可是萧韵没注意,他反而开开心心地拍着手,笑道:“这倒是!我跟你说啊!这京城啊,越发乱七八糟了呢!” 不! 我不想知道! 余绽忽地站了起来。 萧韵吓了一跳,仰头看她:“四小娘子?” “阿镝,去给小公子弄些热茶点心来。这样待客,太失礼了。” 余绽沉默了很久,心头一片纷乱,可还是,舍不得不听。 “呀!你真的爱听这些啊?那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可多啦!” 萧韵摩拳擦掌,清着嗓子,接过阿镝递过来的清水,一口喝尽,细细地讲述起来。 如今京中,说话分量最重的,不是御座上的永熹帝,也不是慈安宫里的沈太后,而是先帝指定的辅政大臣之一:韩震。 这韩震,却并非先帝的爱将。他年轻时,在与北狄作战的过程中,因表现得极为勇猛,所以先祖十分喜爱,一手提拔了起来。 先帝时期,北狄这边战事稀少。韩震便一直在与西齐打交道。虽然说胜负各半,但也算得上是大夏军中一只手能数得过来的上将了。 多年军功累积,到了先帝后期,他已经做到了四品的上将军。 先祥和帝英年早逝,去世时刚刚四十出头。因走得匆忙,便难以多加斟酌布置,只委托了两文一武三位大臣辅佐新帝。 这一武,便是韩震。 新帝继位,晋封他为镇军大将军,加太子少保。 谁知当时已经五十出头的韩震,正是最爱打仗的时候。先帝一走,便无人能制得住他。来来回回,跟西齐、北狄、南越多方开战,而且,几乎全胜! 这样一来,新帝便是再小气,去年也只得封了他做辅国大将军,并赐开国郡公,封号为武。 “这武国公是去年六十大寿的寿宴上接受的赐封。听着啊,他去年六十,今年可都六十一了! “可是,就在上个月,他竟又纳了一个妾室,年方十八! “不仅如此,他竟然对这小妾爱逾性命!竟还进宫去跟太后娘娘当面要了一个五品诰命,宜兴县君!” 萧韵大惊小怪。 余绽却紧紧地皱起了眉。 这件事,在前世,她也听说了。 而且,关于这个宜兴县君,还有一个大家私底下流传的奇闻…… 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从纳了这个宜兴县君,韩震的不臣之心翻到了明面上来。 要钱、要官、要兵,甚至还想要封地。 她记得,前脚日新跟她说了韩震纳妾的事情,后脚母后娘娘就怒气冲冲地到了小蓬莱,借着她的名头,砸了不知道多少东西…… “这朝中的文臣武将,都一样,绝对不能一家独大!” 这是沈太后最后恶狠狠放下的话。 再后来,就是皇后嫂嫂的娘家父兄被抬举起来了…… “后来呢?皇上是什么意思?” 余绽忍不住想要印证一下。 她记得,皇兄给皇后嫂嫂娘家人加官进爵,是在封了那位宜兴县君之后,不到半个月。 若这件事的发展轨迹仍旧是前一世的老路,那可就…… “皇上?皇上朝上调侃了韩大将军几句,就完了呗。” 萧韵摊了摊手,眉心忽然微微一皱,倒吸了一口凉气,“嗯……今年春天,潘皇后的父亲兄弟去了山东剿匪,颇有成效。但赏赐一直都没下来。前几天刚刚听说,各自都跳级升了官……” 余绽手指一颤,险些呼吸不稳,轻轻地咳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问: “那可是国丈国舅,怎么也得封个羽林中郎将吧?” 萧韵哈地一声笑,挑起了大拇指:“四小娘子聪明!还真是!国丈潘鲁生封了亲卫羽林中郎将,大国舅潘霆赐了宣威将军,另外两位国舅也分别赐了个什么衔儿,都跟着国丈在军中做副手呢!” 跟前世,一模一样。 什么都没有改变。 余绽挠了挠脸。 大夏的天下,还是在一往无前地朝着倾覆的那个方向去。 她这个,妖星! 正文 第44章 天移星斗下人间 萧韵叽叽喳喳说了足足有一个半时辰。 “小公子,喝茶。” 说实话,余绽挺佩服他的。 自己离开幽州的时候,他的毒并没有祛尽。她只是给他留了药方、药引和用法用量。 这件事,有萧夫人兢兢业业地盯着,萧韵不想坚持也没辙。 至于学医这件事么,呵呵,钟幻和余绽两个现成的老师都闪开了,自然不了了之。 但是萧韵在去年过年时目睹了萧寒的忙碌,以及发现了自己“吃白饭”的现实后,竟真的爆发出了强大的学习能力和学习兴趣! 大半年而已,他竟然真的通盘学习了萧家的庶务,甚至还跟着老爹萧敢,开始正式留(插)心(手)起节度使府的公务来! ——否则,他也不会知道余笙的详细情形。 但就在这样繁重充实的课业之中,萧韵还能每个月抽出三四天时间,来一趟东宁关,看望余绽。 给她带应季的幽州吃食,还有萧老夫人和萧夫人特意给她挑选的适合布料、鞋袜,以及一些只有节度使府里才有的上好的笔墨纸等。 对此,余绽毫无感激之情。 唯一的感觉是:小公子您究竟有多充足的精力,多聪明的大脑,多强悍的学习能力啊!!!您去考文武状元光宗耀祖不好吗?您跟我较得哪一门子的劲啊!? 所以余绽极为不耐烦。 但每次萧韵都很小心地容忍着她。 “婢子这一辈子都没见过小公子对任何人有过这么大的耐心!” 阿镝举手发誓。 余绽也怀疑萧韵是不是吃错了药。 “四小娘子是我的救命恩人。” 萧韵兴奋地挥手抖脚,“我爹和寒哥都没有救命恩人!我娘和我几个姐姐也没有!只有我有! “我当然得对你好!这是报恩!” 您这是诚恳地报恩吗?! 您这是拿被救命当个性经历了啊朋友! “你娘给我哥哥找了个好媳妇,已经扯平了,可以了,不用了。” 余绽只想让萧小公子还她个清静的世界。 尤其是她时常要去山里看看夜平的衣冠冢——这件事她还是不愿意让太多的人知道的。 但萧韵却很固执:“不论你用得着用不着,有我在一日,就必须要照看你一日。” 然后又叹气,“若是钟先生在,我必定执以师礼,奉养他一生。这才是正经的报答救命之恩。 “所以如今,我只能把两份救命之恩还在四小娘子一个人身上了。” 言下之意,这余绽还吃着亏呢! 连钟幻都搬了出来…… 打又不能打死,骂又骂不走,拒而不见——这个茅棚又有点儿太做作。 扶额。 余绽也只得由他。 此时见他如此歪缠,无论如何都不肯走,索性便答道: “你来的意思我明白了。如今已经进了冬月。我父亲年初临出关时曾经说过,他今年会早些回来。让我等他。” 安抚萧韵,也顺便给自己找了个理由,“等他回来,一起祭拜过我娘,我就回幽州。” “真的?!” 萧韵高兴得一跃而起,“好好好!那我回幽州等你!” 然后放下了一堆东西,开开心心地带着九酝回东宁关。 “小娘子,咱们真要回去了?”阿镝又惊又喜又不放心。 四小娘子糊弄人的时候可太多了…… 上个月答应要教她的分筋错骨手,到今天还没动静呢! 余绽嗯了一声,赶了她出去。 照着现如今的形势,余笙必然会入京。 前一世余笙入京,应该是要再过两年。 两年后齐、夏和北狄打成一团。 余笙陪着萧敢来了东宁关,然后替萧敢挡了一箭,还回手射死了那个放冷箭的北狄人。 所以,萧敢替他请功。他晋升了,调任京城军器监弓坊主事。 余家,合家入京。并没有一个人留在幽州。 包括二太爷,包括胡氏,包括白氏,还包括余绫、余绮、余缃、余绯、余绾,和余绽。 余绽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因为拿惯了弓箭,手掌很粗糙。 指尖、虎口、指根,还有微微发硬的茧子。 这一世,就因为自己不肯咽下去当年那口气,所以余绫远嫁,余绮死去;然后是白氏,胡氏,还有余绯…… 就因为这双看起来跟闺房女儿已经相差甚远的手。 余家现在已经……大幅度减员了啊…… 还有啥可怕!? 余绽坐了下来,看着自己的手。 其实也可以不回京城的。 靠着萧家的关系,和萧韵、萧寒对自己明显的忍让好感,自己完全可以找到合适的机会和借口,将余家死死地摁在幽州、河北道。 但是,韩震会谋逆。 这五个字就像是一把利剑,从高高悬在天外,已经渐渐地落向京城,落向宫城,落向……自己的母后娘娘和皇兄、皇嫂、小侄儿…… 她本来以为,只要自己不再是大夏的长公主,这个世道就会改变。 只要余家不进京,宫里就不会多出来一个余艳妃,不会让皇兄深藏在心里的扭曲、龌龊、肮脏都显露人前,以至于韩震师出有名…… 余绽抬手捂住了脸。 老天这简直是玩她! 烦死人了有木有!? 前一世,她听日新念叨了整整三年: “陛下怎么就那么喜欢那个余艳妃?她爹也不过是个军器监的主事而已!她懂什么呢?歌不会唱,舞不会跳,话不会说,连笑声都那么难听! “陛下怎么就那么言听计从?那是不是个祸国妖姬来的?怎么比九尾狐狸精妲己还要心狠手辣!? “这种奸妃祸水,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多少次想要除了她,怎么陛下就护得那样严实?! “那余艳妃的闺名乃是一个绽字……” 余,绽。 前一世的那个祸国奸妃,就叫余绽。 而且,是军器监弓坊主事余笙的女儿。 这才是余绽既不想回幽州,也不肯去京城的根本原因。 让自己,变成余笙那个利欲熏心的家伙的女儿,进宫去,给自己的亲皇兄,做妃子?! 这不……简直荒唐! 除了躲,自己还能怎么办? 可是现在…… 韩震谋逆之事,似乎正一步一步到来。 所以,还是要进京去。 而且,要早些去。 不仅要阻止韩震谋逆,还要提醒母后和皇嫂,看好了皇兄的后宫。 余绽放下双手,站起身来。 既然躲无可躲,那就……上吧。 “阿镝?” 余绽的声音轻快了许多。 “四小娘子什么事?” 阿镝就守在门外,立即答话。 余绽双手交握,转了转腕子:“我前儿说要教你分筋错骨手对吧?” 阿镝惊叫着冲了进来:“是是是!小娘子现在就教吗?现在就教吧!!!” “嗯。现在就教。” 余绽露齿一笑,“回了幽州就不方便了。学这套功夫可要吃不少苦头,你不要叫得太大声哟!” 正文 第45章 妄想自颠倒 夜平的衣冠冢似乎比上回来更加齐整干净了一些。 余绽站在墓碑前无语良久。 这墓前有摆过香烛纸马的痕迹。 是谁呢? “婢子发誓,绝对没有告诉任何一个旁人去!也绝对没有自己来过这里!”阿镝信誓旦旦。 所以,是师兄? 余绽蹲身下来,忍不住把手掌覆在墓前的土地上,那微微焦黑的位置。 “师兄,你还活着……这样就很好。虽然你不来看我,但是用这种方法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很好。很好。” 余绽觉得有些心酸。 也许跟师兄这样人生不相见,就很好。 她可是妖星呢…… 已经……父皇、师父、白氏……师兄要是能远离自己好好活着,多好啊! 啪嗒。 一颗大大的泪珠滴落下来,砸在了地上。 阿镝心里莫名一慌。 “小娘子,这里,冷……”她结结巴巴地开口,片刻又反应过来余绽不怕冷,忙又道,“小娘子,婢子觉得,好冷……阿嚏!” 擦了泪,余绽转身就走。 阿镝看看地上的香炉,有些犹豫。 这个香炉是她们从余家带来的,若是扔在这里不带走,回去还得上报,到时候又要编个什么瞎话好呢…… 不管了! 阿镝追了上去。 地上香烟袅袅。 半个时辰后,车声辘辘。 “哦……” “小郎,那个是……” “那是我师妹的香炉。拿回来,收走。这么摆着纯送人的。啧啧,你看,羊脂玉的,贵着呢!” “小郎……这种东西在咱们家,你一天砸十个家主都会觉得你砸得少……” “卧槽你壕得能不能有点儿人性!?” “???” “咳咳。我师妹摸过的羊脂玉香炉,全天下能有几只?给我好好收起来。若是磕着碰着……哼哼……” “哈哈,就怎样?小郎要怎样罚我?嗯~~~要亲手打我吗?” “你别过来!罚,罚,罚你每天砸五十个陶制香炉!半人高的!自己砸!不许别人帮手!” “……” 余音袅袅。 …… …… 幽州。 又是一年腊月初八。 余家众人沉默地围坐在桌边。 一年而已。 余家人事变换。 只有一点是一样的:小三房的主母栾氏依旧告病。 余绽平静地坐在桌边,接受着余绾小心翼翼递过来的刀光剑影: “四姐姐,你原说是三年才回来…… “我实在是没赶得及,所以就粗制了这个荷包送你,你别介意…… “照说家里的一切都是二叔挣来的,你原也不稀罕我这个…… “只这是我一针一线缝制的,咱们俩的母亲前脚接后脚,也算得同病相怜了……” 余绾从表情到动作都缩手缩脚,看得旁边几个余家媳妇都面露不忍。 尤其是余纬的妻子张氏,忍不住开口道:“四妹妹,杀人不过头点地……” “二嫂。我做什么了么?” 余绽放下筷子,淡淡地截住她的话,问,“半个月前,我跟着二郎君一起回来。到今日整整十六天。除了每日去给叔祖请安,我可去过别处?做过什么?说过什么?” 众人一愣。 好像,没有。 “所以五妹妹这样一副求饶的样子,她想干什么你们不懂么?” 余绽根本就不会给任何人留任何一丝情面。 扫向众人的那一眼中,明明白白地在骂着:被人当枪使的白痴! 妯娌几个面面相觑,渐渐地,都红了脸。然后一致将目光投向余绾,谴责。 “可是四姐姐……若等到你出手,还有我的活路么?” 余绾双手紧紧地攥着那只小小的靛蓝色绣粉梅花的荷包,捂在胸口,带了哭腔,“八年前你一出手,大姐远嫁、二姐病逝;去年你一出手,我娘病逝五姐出家。 “大房就只剩了我一个女子,我不赶紧求饶,难道还指望你会高抬贵手放过我?!” 这个话,好像哪里不对,但又好像是那么回事…… 几个妯娌懵懂片刻,又露出惊惧表情,转向余绽。 “六妹妹既然记性这么好,那不如一起说说,八年前的事情从哪里开始的?去年的事情又是从哪里开始的?有一回是我先出手的么?” 余绽越来越不耐烦,好想挥拳打人啊! “我没心情跟你歪缠。你离我远点比什么都强。” 余绾低着头捂着脸,嘤嘤地哭:“你以为我没有自请禁足么?过年呢,叔祖和我父亲都不同意!” “好!我告病!总行了吧?余家让给你!” 余绽耐心告罄,霍地立起,大踏步走了出去。 给我挖坑是吧?! 老子最擅长的就是反手埋人! 一阵寒风顺着掀开的门帘卷了进来。 她亲手娶回来的亲嫂子尹氏,跟在她后头站了起来,笑意森森,冲着座上剩下的人点点头:“余家让给你们。” 姑奶奶也不伺候了! 跟着扬长而去。 屏风外头的众男子们听着,垂首无言。 余缜深吸一口气,起身,冲着余笙拱手欠身:“侄儿尚须守母孝,忝列宴席,失礼已甚。如今天色已晚,尚有功课,且乞告退。” “说得也是。大兄宽坐。我也回去给我娘子上柱香。”余简也含笑起身,不等余奢余笙有反应,持了儿子的手,竟就这样摇摇晃晃地走了。 走了! 余笙目瞪口呆。 啪! 余奢怒火满面,一巴掌拍在桌案上,冲着余笙大发雷霆:“他们父女才回来半个月!半个月!除了将商队做生意的钱都交出来,人家连屋门都不出! “你们竟然连这样的兄弟侄女都容不下!那我们呢?我们这些吃白饭的,在你们心里是不是早就该赶出去!?” 银白胡子气得一翘一翘的二太爷几乎要掀了桌子! 余绾在屏风后头紧紧地抓着那个荷包,脸色苍白地打了个寒颤。 贰氏冷冷地看着她,寒声问:“六妹妹如今可满意了?” 余绽咬了嘴唇,眼泪再度落了下来,一转脸,躲进了亲嫂嫂王氏的怀里,呜呜咽咽抽抽搭搭,小声哭泣。 “散了吧。”余笙在外头半天无言,听见屏风后的哭声,终于疲惫开口,“小六跟我来。” 余奢重重地哼了一声,怒气稍缓,仍旧让余经搀扶着,慢慢地回房。 众人散去。 阿镝飞奔着去告诉余绽:“余副监叫了六小娘子去外书房说话。” 外书房? 正在抄经的余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天在外书房外偷听到的余笙和余简的谈话。 搁笔。 起身。 “我要出去走走,散散心。” 阿镝心领神会:“婢子给您加件斗篷罢。外头冷。” 今年余绽新添置的斗篷是一件狐皮的大氅,纯黑色,黑得没有一丝杂毛,如墨夜一般。 特别适合偷听壁角。 正文 第46章 君今在网罗 “绾儿,你是不是也觉得为父没用,所以才擅自对二房用心机手段?” 余笙的声音中有深深的疲惫。 当然余绾还在强撑着推诿:“爹爹,我,我没有……是四姐姐……” “其实你什么心思,你叔祖、我和你二叔,都一清二楚。我们不说,是因为大房的女儿里,只有你还算是可造之材。 “去年你二叔就曾经跟我说过,咱们家的小娘子,只有你和你四姐姐,还算是有些希望。 “大约也是因为这样,你四姐姐明知道去年算计她和缜哥儿的事情里少不了你,却还是放过了你,就是为了给大房留个种子。 “可是你,却丝毫不领情。还当自己是个神机妙算的幕后高手。” 余笙的声音发冷,甚至带上了嘲讽。 “爹爹……谁跟你说的,那件事情也有我的份?是四姐姐,还是五姐姐?” 明明白白,余绾外强中干。 裹着大氅偷听的余绽眯起了眼睛。 去年的事…… 余简可没告诉自己,余绾也在里头! ——她若是知道,怎么可能饶得了这小东西?! “没人说。但只要是绯儿出头来闹的事情,背后几乎都有你的影子。这一点,我们都清楚。” “爹爹……”余绾张口结舌,终于沉默下去。 “我告诉你:你四姐姐是二房唯一的女儿,是你二叔的命!若是你没把握将你二叔也一起埋下去,就最好放弃给你四姐姐、四哥哥挖坑的念头。 “还有,二房有二房的活法,咱们有咱们的活法。掺和不到一起。你父亲现在这个样子,看似需要你二叔养着,但日久天长,能让全家活得越来越好的,必定是你父亲。 “另外,咱们余家不做掩耳盗铃的事。我晋升的原因,手艺好自然是其中一条;但还有一条最紧要的,是你四姐姐入了萧家的眼。若是你再针对你四姐姐,萧使君就要针对你父亲了。 “最后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当年我容得下你五姐姐针对你四姐姐,是因为你五姐姐能练得出三箭连珠,能帮着我试弓。 “但是我容不下旁人再去使心机陷害你四姐姐。因为除了她,已经没有一个姓余的,还有帮我试弓的本事了。你,尤其不行。” 余笙阴冷极了。 可他话里的轻蔑激怒了余绾。 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娘子,余绾直接跳了起来,大声质问: “……爹,你自己试不了弓吗?还是你花了大笔银钱养着的人试不了弓?为什么偏要她余绽?!” “你是怎么知道我自己可以试弓的?!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养了人?!” 余笙的声音中染上了丝丝杀气。 养了人…… 所以,去年余简所说的余家一十三把强弓,是指这个? 余绽捏着大氅的指尖因为过分用力而微微发白。 一个军器所的小吏,就因为家里做生意,还有几个钱,就花大价钱养这种,护卫? 也不是护卫啊…… 那一十三把强弓可从来没在余家出现过! 一个壁角竟然能听到这样的惊天大八卦! 值! 书房里,余绾悲愤的声音继续响起: “我怎么就不能知道了?母亲被送去庙里那么久!父亲让三姐姐管账,三姐姐她是那块料吗?不都得靠着我?! “那么大笔的支出,父亲潦草敷衍,叔祖一字不提,二叔却送上了各种名目帮忙填补。我既然管账,这样蹊跷的事,我自然要查! “而且,那件事从在父亲手里起,出了多少错漏?!若不是我这些年拿着母亲陪嫁、嫂嫂陪嫁等等当幌子遮掩,父亲以为,那几十个人,能这样在幽州悄无声息地存在这么久?!” 说到最后,余绾痛哭起来。 原来余家,果然一直都在大房的手心里。 而且,一十三把强弓,只是余家隐秘的一部分…… 余绽只觉得一团黑雾又浓又重,渐渐飘向自己! 深呼吸,握成了拳的双手轻颤,她尽一切努力平复着怦怦乱跳的心。 沉默了很久的余笙终于艰难开口:“此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余绾缓了哭声,哽咽道:“女儿知道厉害,此事除女儿和贴身的丫头之外,并未告诉任何其他人。” “那你是怎么知道爹爹自己也能试弓的?” “母亲生前悄悄告诉过女儿。母亲还说,二姐姐天生神力,五姐姐摸着弓箭就像是摸着碗筷一般,都是随了爹爹……” “可她们二人,就因为你那愚蠢的母亲,全废了!” 余笙的声音重新冷硬起来,“这些事,你本不该在这个年纪知晓。 “总之,军器所近期又有一批新弓试制。我和你二叔对你四姐姐有所安排。 “若是你坏了我余家的大事,即便你是我的亲女儿,即便你如今聪慧能干,我也一样,绝不容情!” 事情不是大房的,也不是余笙一个人的。 其中还有余简的参与。 谋算的却是自己。 余绽不打算再听余绾的嘤嘤怯怯,沉默转身,回房。 阿镝照例什么都没听见,但是看着余绽的情绪低落下去,立即便小心翼翼地替她关上了房门,然后自己出了院门,寻“朋友”去“玩”了。 余绽独坐在佛像前,垂首沉思。 所以余家,是有秘密的。 养弓,养人,女儿神力。 余绽又去看自己的双手。 虽然也有夜平用药物给她洗髓的原因,但是她自幼便比师兄力气大,也是不争的事实。 那么,余家的小郎君们呢? 会不会也有她不知道的神力者? 这又代表着什么? 前一世的那个余绽,有没有表露出她的力气、她对武事的擅长,以及她对骑马射箭本能的热爱? 余绽觉得,自己似乎是在一个从降生起就织就的网罗里。 不由自主地,被命运推着向前走。 真的是,好不甘心啊! “不论如何,还是要进京。” 余绽忽然想到了自己之前的决定。 这个选择,要是错了可咋办? 余绽愁眉紧锁。 师兄啊,你怎么就跑了呢……我实在是不擅长这些勾心斗角啊…… 内院即将落锁时,阿镝回来了,面色怪异:“大郎君让六小娘子去跪祠堂,二郎君说情,只禁足一个月。” 禁足一个月,不等于过年时也不许出来? “大郎君还说,家里孝期未过,不如今年过年,小长房和小二房既不拜客,也不宴客。两房一起去家庙里祈福。” 阿镝想不明白,一边挠脸一边道,“二郎君很赞成。两位郎君正在去跟二太爷禀报的路上。 “可这样一来,家里过年时岂不要空空荡荡的了?二太爷怕不会同意的吧?” “叔祖不会反对的。” 余绽冷笑。 她甚至可以确定,余奢听了这个提议,会很欣慰地表示让他们兄弟放心,余经一定会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的。 小长房和小二房并没有出类拔萃的小郎君。若是这个时候表示仅仅贡献自己和余绾这两个小娘子,为余经成长为下一任余家家主而铺路,二太爷怎么会反对呢? 内讧的余家让余绽厌烦。 可这样一切为了“余氏”的余家,又让余绽觉得惊惧! 她觉得,她得找余简谈谈。 正文 第47章 湛湛长空黑 但是到了第二天一早,还没等她打好腹稿,余简已经径直走来找她了。 “阿镝出去。” 余简言简意赅。 余绽看了他一眼,对惊疑不定的阿镝微微点头:“你去一趟萧家,看看萧夫人和小公子何时方便,我过去拜望一下。” 啊! 对啊! 还有萧家呢! 不怕不怕! 阿镝放下了心事,笑嘻嘻地答应着一阵风似的去了。 “二郎君有以教我?” 余绽低下头,并没有仔细研究余简的表情。 余简无奈的声音响起:“看来你都知道了?” “不是二郎君示意下人把消息传给我的么?”余绽漫不经心地说着话,还能分心二用,铺纸研墨,开始行云流水一般,默写医书。 “阿镝虽然能干,却毕竟是萧家出身。家中下人必定已经得过吩咐,有些事,绝对不能对她讲。她能打听到的消息,都是大郎君二郎君想让我知道,或者说,不怕让萧家知道的消息。” 余简有些惊异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这孩子这一年似乎并没有长高多少,胖瘦也没什么变化,但整个人的气质,却比去年阴郁沉静了许多。 “二郎君不如先告诉我,你来找我,究竟是想让我做什么呢?” 余绽仍旧低着头默书,口气也格外随意,甚至,满不在乎。 余简默然一刻,方低沉开口:“绽儿可知,我们余家的身份,在幽州,经不起查?” 经不起,查?! 余绽的手一抖,笔下的字顿时洇晕成了一个黑疙瘩。 她终于缓缓放下笔,抬起头,直直地看向余简。 余家二郎这一年老得格外快。 原本浓黑如墨的满头乌发,如今已经有了点点星霜。 “余家有什么东西,是怕人查的?” 余简坐在了椅子上,双手撑住膝盖,一副长谈的架势:“余家祖上,是北狄人。” 北狄人?! 余绽一惊,把这个消息在心里缓缓转了一圈。 这就对上了。 难怪家族里连女子都会出现天生神力的异象,难怪一家子对弓箭都如吃饭喝水一般习惯,难怪余简会往北狄去做生意也畅通无阻…… 余绽的脸色冷了下来: “二郎君说的是祖上,那现在呢?” 现在是,中原人,还是,北狄的奸细?! “现在……” 余简苦笑了一声,带着无限怅然。 “现在就看这世道能不能让我们踏踏实实地当大夏子民了。” “这世道?二郎君的意思,难道是有人逼着不让余家做大夏子民?” 余绽坐得稳稳当当,双手却扶在了桌案上,加上质问的目光和语气,竟让余简有了一种自己是在回官府问话的错觉。 余简的眉梢微动,摇了摇头,否定了余绽的质问,同时也甩开了自己心头的那一丝异样: “自然不是。只是因为你入了萧家法眼,萧使君这一年来明显对咱们家的兴趣浓厚了很多。 “尤其是听说,使君夫人极为喜欢你,怕是有心想要跟咱们家联姻。” 联姻!? 余绽怪异地皱起了眉头。 跟谁…… 萧寒?! “若真有那一天,只怕咱们家的祖宗十八代都要被查个清清楚楚才罢。” 余简轻声长叹,“那咱们家的来历可就藏不住了。中原人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到时候,就算咱们家再对大夏忠心耿耿,人家也未必会放过咱们。” 这话,非常有道理。 余绽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余家的祖上,是北狄哪一部?” 余简今日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莫罗部。” 抬手止住余绽的疑问,“你没听过很正常。莫罗并不属于如今的北狄十三部。 “北狄那边大小部落加起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些部落之间,众所周知,并不会相安无事,而是连年互相攻伐。 “前梁建国时,莫罗部就只剩了几百口人而已。梁末,天下大乱,北狄不少部落浑水摸鱼,莫罗部便遭了秧。等到大夏立国时,莫罗部便只剩了兄弟二人。 “兄弟二人一番商议,决定分开求生。兄长赫余,便以名为姓,以姓为名,改名余赫,混入了大夏,在东宁关外的一个小山村里安顿了下来。那便是咱们家的祖先了。” 若只是如此,余家怎会如此紧张?竟还要豢养弓手? 余绽疑惑地看着余简。 余简苦笑一声,继续道:“兄弟二人之中的弟弟,名叫穹野,改名夜茕,去了西齐。” 夜茕,姓夜…… 夜平!? 天下第一神医夜平,竟跟余家是一族! 余绽惊讶地睁圆了眼睛,张大了嘴! “你想得没有错。你师父,按照辈分,你是应该叫族伯的。” 余简抬手抹了抹额头,感慨地摇了摇头,“夜家在西齐,世代行医,做了好事无数,却每每都不得好报…… “所以他们那一支,心里是痛恨中原人的。我相信,这几年你跟着你师父,只怕是去过不少回北狄。” 余绽情不自禁点头:“是。师父每次去北狄,给那边的人治病,从来用药都跟不要钱一样……” 虽然那边的人回赠的人参其实比药钱贵多了。 “早年间,我在那边做生意时,遇见过他一次。我们原本聊得很投机;可一旦说到家事,彼此相认之后,他就开始问我有没有回北狄的打算。” 余简惆怅叹息,目光投向门外,“我当时不敢完全否认,只得含含糊糊地说要看家里长辈的意思。 “谁知道他没过多久就来找你叔祖了——就是那次来,他意外地发现你是块璞玉,所以收了你为徒,带你离开了余家。 “我刚刚得到消息时,心里急得恨不能飞去西齐。我很怕他会从小给你灌输仇恨中原的念头。” 余简看向余绽,眼眶微微泛红,“我很担心他会怂恿我的女儿抛下平安寻常的日子不要过了,去打打杀杀,去……造反,谋逆。” 这是一个最平常的父亲,最平常的担忧,也是最温暖人心的守护…… 多么感人的瞬间。 余绽的表情彻底软了下来,低头,落泪,自己抬手擦了,顿一顿,方轻声答道: “没有。师父便教我武功,也只说必得以后足够防身才行。” 余简看着她温软下来的头顶,松了口气,一直绷着的肩膀也落下来,微微向后靠去,笑意深深: “那就好。” ——那就你个大头没牙鬼的好! 余绽在心里哇啦哇啦骂起了大街! 正文 第48章 到而今,春华落尽 这一瞬,余绽仿佛钟幻附体。 她擦了泪,自自然然地抬起头来,看向余简,眼神温婉: “大伯和二郎君所提议的,要去家庙过年,就是要跟我们兄妹几个说这件事么?” 余简却摇了摇头:“不是。你三兄、胞兄,还有你六妹妹,都不是沉得住气的人。我和你大伯商议过,此事暂时还不宜告诉他们。” “为何?”余绽好奇地看着他,“若是知道了自家的祖上身份,想必兄长们都会更加奋发;姐妹们平常做事,也会多一些小心顾忌。” 就不会像之前那样,彼此毫无底线地争斗,就跟生怕旁人不注意到余家一般。 余简听出来了她的潜台词,更加欣慰地笑了笑,仍旧摇头,轻声道:“跟你说,也是因为萧家对你注意太多。” 哦对,刚刚铺垫完的联姻传说。 余绽了然点头,又给余简吃定心丸:“我是要给母亲守孝三年的。这三年,管他是谁、什么背景,我都不会想那件事。二郎君若是无法推却,就直接让萧家的人来寻我。他们家人对我的脾气倒是一清二楚。” 她有十足的信心,萧敢和萧韵绝对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勉强她。 至于萧寒,那个人拒绝起来太容易了。 骄傲的人都这样。 余简捻须微笑,看着她,一脸“有女如此,夫复何求”的自豪。 顿一顿,却又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看着他这番作态,余绽心中一动。 呵呵。 正题来了! “二郎君还有事?” 余简有些为难地看了她一眼,尴尬地转开脸,咳了一声,方低声道: “当年老祖宗传下来制弓的技艺时,咱们家祖上在制弦一事上始终没有进境。倒是你师父那一支……” 制弦? 余绽愣了一愣,不由得想起夜平当年还真批评过现在的制弦技艺: “说中原人固步自封,一点都没错。看看,从大夏到西齐,从来都不知道去研究一下北狄的弓弦是什么样子……” “嗯……二郎君常年行走北狄,难道没有借鉴一下北狄的制弦么?” 若是仅仅为了夜平手中的制弦技艺,余绽不太相信,在北狄、西齐和大夏之间奔波了十几年的余简,竟没有比百多年前更加精进的意见可以提供给余笙。 果然,余简一怔:“北狄?” “是,师父说,如今天下的制弦,北狄最好。但是西齐和大夏都从未仔细研究。” 余绽说到这里,就不再继续了。 她当然记得,当时师父说了这些话后,师兄当面没吭声,但背后好一阵嗤之以鼻,还偷偷告诉她,其实制弦有的是简单易行的法子。端看用在什么样的弓上了。 她当然也可以把那些法子都交给余笙,让余家谋一个飞黄腾达。 而且,原本她就打算用这个办法,快速送余家入京。 但是余简这样一番“推心置腹”“苦口婆心”,卖了夜平一支不算,还将自己的身份也狠狠地打上了“异族”烙印,话里话外逼着她防备萧家…… 这番作态,可不是什么让人信任的好姿势! 一心往上爬的余笙。 动不动就强调余家要人丁兴旺的余奢。 毫无存在感的余家小郎君们。 还有那一十三把强弓。 ——她可还没忘呢,前世里,是姓余的女人,毁了大夏的皇帝! 这样的人家,在她这里,怎么会可信?! 若有所思的余简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道:“你师父可曾透露过,他手里有没有家传的制弓制弦的图谱之类的东西?” 说着,下意识地看看门窗处,压低了声音,“就是我托人送去,让他教你的那个册子一样的东西?” 余绽果断摇头:“从未见过。师父随身有个宝贝至极的包袱,我偷偷翻过不知道多少回。都是药。瓶瓶罐罐,盒子匣子。都是药,没别的。” “哦……那就算了。那我跟你大伯说,让他把能弄到的最新的北狄弓拿来看看。若是那弓弦果然更胜中原一筹,那都是我女儿的功劳!” 余简亲切地说着,笑眯眯地站起来,“你不是说要去萧府?那就准备着吧。我猜着,以萧使君对你的重视,只怕是会立即着人来给你下帖子呢!” 目送他离开,余绽若有所思地沉吟起来。 夜平的包袱里,是有别的东西的。 那是一个小小的匣子。 里头是一张画在牛皮上的地图,上头还有她看不懂的标识。 她偷看过一次,被夜平发现了,挨了唯一一顿来自师父的揍。 而且,还被师兄幸灾乐祸了很久。 所以,余简想要的,其实是那个东西? 师父既然没有给自己,那就是给了师兄。 若是余简所说属实…… 若是夜平果然心心念念想要回北狄…… 若是他真的是个隐藏至深的,打算谋逆的,北狄人…… 那就能解释为什么继承了他遗物的师兄再也不跟自己联系了。 因为师兄答应过的,来找自己的条件,是——等他有本事。 什么样才算是有本事呢? 拉起一支叛军,谋逆? 还是成为下一个北狄王?! 想起每次去北狄,夜平脸上露出的陶醉笑容,从内到外的放松;余绽苦苦一笑,颓然坐倒,把脸埋进了自己的双手。 只怕余简说的,都是真的。 而自家那位又懒散又执拗又偏激的师兄,恐怕现在已经开始了夜平生前设定的计划。 甚至,她都能想象得出来—— 难怪师父临终想要跟自己说话的时候,师兄却让自己去对敌,还冠冕堂皇地找了个“抓活口”的好由头! 师兄就是不想让自己被师恩和家族缚住手脚,不得不走上一条无比艰险的道路! 所以他从师父逝世的那一刻起,就决定要把自己一个人丢下了?! 余绽愤怒地一跃而起! 又是“为了她好”! 可是她,不,领,情! 前世里,顶着神医这个名头的人在宫外颇有几个。 唯有其中医术最好的夜平,被称为天下第一神医,却一直都号称最神龙见首不见尾。 而余艳妃得宠,也是因为沈太后病重时,她通过余家,寻到了夜平,给太后治好了顽疾! 若是按照余简的说法,只怕前世的余绽是被夜平以家人——譬如那时还活着的白氏——胁迫,所以才会用尽手段,毁掉皇兄以祸乱天下。 可是现在,夜平,已经,死了。 自己——余绽,也不会再入宫为奸妃! 事情,不一样了。 不,是事情原本可以不一样了! 但是钟幻的不告而别,似乎又要把事情的发展轨迹,重新拉回到前世的轨道上。 生平第一次,余绽想要动真手,把那个自作主张的师兄,狠狠地痛打一顿! 正文 第49章 铿然一叶 西齐。 青城后山。 一个中等身材的俊俏青年正坐在一个路边支起的棚子里大快朵颐。 而一边等候的马车旁,从恭敬站着的车夫,到恭敬候着的丫头,眼底里都是无法掩饰的嫌弃。 “好吃,好吃好吃!这个鸡啊,就是你家肯从山上打了泉水来好生焖煮!换一家都没这个味道!” 青年人被满满的红油辣得眼泪鼻涕,弧度完美的嘴唇都红肿了起来,还一边用帕子擦泪,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 朴实无华的老板娘看着他眉开眼笑,声音无比热情:“公子爷是行家!听我们当家的说,这是十年前有个,啊,就跟公子爷一般俊俏的童儿说的,这鸡的做法里,用山泉水这一条,是秘方!” 旁边站着的丫头忍不住瞪了老板娘一眼,小声嘀咕:“秘方你还说出来……花痴……” 老板娘满眼里都是青年,已经忍不住在桌边坐下来,细心体贴地给他倒了一碗茶,笑着续道: “后来我们当家的兄弟也学了这个法子去,却懒得很,只从家里后院井水打深了,就也假托是泉水鸡来卖。可就是不如我们家的这个味儿好!” 青年连连点头,又笑问:“你们当家的说的这个就叫泉水鸡?他人呢?” “上山扛水去了啊!”老板娘手里的帕子一甩,笑着又问:“这一份可够?要不要我再多盛一碗来?” “够了够了!你那锅里只怕至少有两只鸡,我这一碗就有三个鸡腿!饱啦!来人,赏。” 青年擦完汗,站了起来,帕子随手扔给丫头。自己微微愣了愣,失笑摇头,喃喃了一句,转身上车。 车帘放下,青年笑容消失,手往脸上眉间揉了揉,一张脸有了些变化。 正是钟幻。 “也不知道那傻丫头怎么样了……” 话音未落,丫头上了车,满面娇嗔:“小郎也真是的!满城里哪个馆子不能吃,非要来吃这个路边的摊子。瞧瞧那老板娘的手,婢子都怕您回头闹肚子!我就不信了,那汇丰楼的大厨,还能没这个小小的厨娘做菜好吃了?” 钟幻顿时哈地一声笑了出来:“你懂什么?这家泉水鸡的法子本就是当年我教的,就连泉水鸡这个名字,还是我给起的呢!” 丫头一惊,回手掩住了嘴,娇呼一声:“那她还敢收小郎的饭钱?!” 气愤地起身,提着裙子就要下去:“奴去把赏钱要回来!” 钟幻回手一把拽住她:“你是有多抠门?!我都说了那是赏钱,不是饭钱!” 丫头顺势倒在了他身上,娇俏地往他怀里钻:“奴明白了,小郎这是来查查,这户人家有没有糟蹋了您当年的心思。不如小郎把这做菜的法子教了咱们自家的厨子,让他做给您吃不好么?” 钟幻一把把她推开,头疼无比:“你再这样,我就跟大姐姐说,把你换走!” 丫头顿时掩面,哽哽地哭起来:“大娘子放了话,若是奴婢不能伺候得小郎高兴,就要把奴派到家里最脏最累的酒楼去连洗一年的碗碟……小郎可真舍得让婢子去忍受那样的苦楚么?” 钟幻冷静地看着她:“舍得。” 丫头愕然抬起并没有一滴泪的脸:“小郎!奴这样娇嫩……” “我师妹当年那样娇嫩,学武练功,马步一扎就是一个时辰,也没叫一声累。你算什么?” 钟幻又拽了一条手帕擦擦额头上后续冒出来的汗,然后扔给她:“以后别再烦我了。我心硬起来,怕你会被吓死的。” 丫头委屈地咕嘟着嘴,收了手帕,气闷地出去坐在了车辕上。 车夫小声安慰她:“小郎只是吓唬你,不然贴身的东西,怎么会还丢给你?” 钟幻在车里翻了个白眼。 那是因为他习惯了师妹的做派,发现用完了的脏帕子随手扔掉的感觉,超级好。 然而发了这一顿脾气,效果非常好。 当钟幻提出来要独自探寻一条看起来十分清幽的山间小径时,车夫和丫头都没敢说不。 反正这条路看起来也并没有旁人来往。 钟幻拄了一根拐杖,披了大氅,一步一滑地往雪中行去,兴起了,还高声吟哦着歌子:“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丫头和车夫面面相觑,也只得候着。 这一候,便是一个多时辰。 丫头急了:“眼看过年,小郎可不能磕着碰着!若是让家主知道咱们由着他的性子闹,咱们俩的命就别想要了!” “那刚才你不拦着……”车夫不忿地低声咕哝了一句,忙忙地往前走着,边放开喉咙喊道: “小郎!小郎,天太冷了!寻诗也该寻着了!回城吧?给大娘子瞧见您的靴子都是泥水,又该埋怨您了!” 连喊了七八声,又往前走了百来步,才见钟幻气喘吁吁地往回走来,口中还不住口地嘟囔: “我的天!我的老天!可吓死我了!” 车夫一看,他手里的拐杖不见了,大氅不见了,束发的玉簪也不见了,前襟袍角上都是雪泥,不由得吓了一大跳: “小郎!你这是怎么了?” 钟幻的脸上不自然起来,甚至可疑地红了一红,努力挺直了腰杆,手伸到车夫眼前,摊开: “前头不远就是一个断崖,崖边有一支珍稀的好灵芝……” 自家这位不晓得哪里冒出来的小郎君原是个大夫,所以遇到这种东西,见猎心喜,也能理解。 车夫松了口气,点头:“您没事儿吧?” 钟幻深沉地咳嗽了一声,把已经擦破的另一只手展开给他看:“没什么大事儿……” 一看那血肉模糊的手掌,车夫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小郎!你就不能喊小的一声,让小的去摘么?!” 钟幻哼了一声:“凡仙草旁必有毒物。我浸染药物多年,百毒不侵。换你试试?不定被什么东西冒出来一口啃死!” 车夫哭丧着脸:“小的宁可被毒物啃死,也不想回去被家主罚……” “家主近些年攒了不少暗疾,我再不寻药给他治,咱家就等着天塌吧!不为这个,我也不会去冒险。” 钟幻快步往回走,大呼小叫,“快,找个木匣子出来,要密封效果最好的那种!” 终于隔绝了车夫和丫头的碎碎念。 钟幻放下车帘,长出一口气,耳边响起一个中年女子铿锵有力的话语:“不认得。与我毫不相干。送客!” 他苦笑一声,低头看看自己故意擦破的手,疼得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也好。 挺好。 真的,特别好。 正文 第50章 谁怕?! 就如余简对萧家的了解,使君夫人果然立即便让阿镝赶回来告诉余绽:“今天、此刻,便有空。” 余绽换了身男装便过去。 也并不跟使君夫人等寒暄,只从萧家老夫人开始,挨个儿给萧家的人听了一整遍脉。 然后再挨着个儿地给他们开方子。 最后一张开给萧韵:“少年人,不要耗神太过,养身的子午觉是一定要睡的。别忘了年前那场,病,毕竟伤身巨大。” 萧夫人看着余绽,简直是满面的感激,又半软半硬地训斥萧韵:“听见了?!谁说都不信!还竟敢说你祖母串通了所有的大夫来哄弄你。如今好了,四小娘子亲口说的,这总没错了吧?” 萧韵哼哼两声,眼瞧着方子从余绽手里直接进了萧夫人手中,立即开始转移话题:“四小娘子回来还没见过寒哥。我听见寒哥最近总是有一两声咳嗽,劝他看大夫他也听不进去……” 说着,拽起余绽就要跑。 余绽手腕一翻便挣脱了他,郑重对萧夫人屈膝拜下去:“因守孝,家里决定,我大伯一家和我们一家,即日起便去家庙里去清净一个月。所以今日特意过来给夫人行个礼,祝您新春吉祥,万事如意。” 萧夫人一愣:“合家都去?” “叔祖一支和小三房的寡婶侄儿在家。” “那……” 那岂不是今年余家小二房没一个人在家等着萧家去商议余绽的婚事了…… 这是,当面,亲自,拒绝了?! 萧夫人看着她的样子,忽然闭上了嘴,弯唇笑一笑,“我明白了。四小娘子是明白人,更是个好姑娘。” 跟聪明人说话,简直是天下第一轻松的事情。 余绽也笑一笑,点点头,告辞。 出了门,萧韵莫名其妙地看她:“你跟我娘,刚才在说什么?” “关你什么事?”余绽对着萧韵,有好脸色的时候不多。 萧韵也不以为意,笑嘻嘻地伸手:“不过我刚才还真没扯谎。寒哥月初病了一场,绵绵延延一直都没好全。也不知是大夫的药不对症,还是他自己不上心。我爹说,我们兄弟一样,只有四小娘子镇得住,请你来时一定去瞧瞧他。” 余绽不吭声。 却也没有拒绝。 萧寒对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思,她并拿不太准。这个人又骄傲得很,未必自己猜到他的心事是好事。 不过,那样芝兰玉树一样的人物,又支撑着半个节度使府,还是别出什么岔子的好。 书房外头仍旧是一院子人安安静静地等着分配差事。 而屋里,时不时传出一两声咳。 余绽的眉梢轻轻挑起。 他这是,伤了肺? 余绽侧耳细听。 嗯? 好似还不仅仅是肺? 余绽微微蹙起了眉心。 萧韵蹿上前去,一把推开了门,大嗓门哇啦哇啦:“寒哥!四小娘子来了!祖母母亲都给她看过了脉,你也赶紧让她看看!” 瘦削的萧寒从大案后直起了身子,满面的疲惫,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忙笑着站了起来,拱手:“四小娘子回来了?一切可好?” 余绽点了个头,便算是还了礼,几步上前,也不多话,直接拉住了萧寒的手腕,摁在桌上。 几息之后,余绽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 旁边原本高高兴兴的阿寻顿时紧张起来,整个人都快要扑上来,心惊胆战地插嘴问:“小娘子……我们公子只是风寒一直都没痊愈……” “什么风寒?他这是练功出了岔子。” 余绽板着脸,一眼横过去,瞪退阿寻,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萧寒片刻,忽然又问:“你是不是还受了内伤?” 萧寒呃了一声,抬手挠了挠眉尾。 “行了不用说了我知道了。我给你开药,每天一早一晚,必须吃。内伤这种事,得养。你这个样子,根本就没有养的意思。” 余绽也不理他,上前半步,挤开他,直接拽了张白纸,在上头笔走龙蛇,一挥而就一张药方,直接递给萧韵: “你亲自去跟使君说,二十二郎再不安静调养,他前头二十几年的功,就白练了。” 听着余绽的诊断,萧韵的脸色早就黑成了锅底,听见这个差事,二话不说接过药方塞进怀里,也不管二人再要说什么话,自己大踏步转身往外,一把拉开门,大吼: “散了散了!寒哥病了!他得养着!明儿起,这些破事儿都归我管!以后,下午未初,直接去我那儿领差事、回话!” 满院子的人怔怔地看着他。 萧韵顿时怒了:“我说话不好使是不是!?你们想造反啊!?” 屋里萧寒忙给阿寻使个眼色。 接着萧韵的背后,阿寻露了个头出来,冲着众人挤着眼摇头。 众人这才参差不齐地举手作揖,然后嗡嗡地散了去。 萧韵头也不回地直接冲向外头,去寻萧敢了。 “四小娘子,如今齐夏之间,大战一触即发。我实在是,歇不下来啊!” 萧寒无奈地摊手解释,说着,又是两三声咳嗽。 余绽哼了一声:“往年没有你,节度使府也并没有被炸成一片废墟。” 一句话噎得萧寒无话可说,唯有苦笑。 “镇北军有难处?” 余绽看着他的样子,心中一动。 只怕是军队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才这样焦虑。 萧寒静静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方道:“不瞒小娘子,是。” 然后,不等余绽避嫌,便直接都告诉了她: “西齐想要打大夏,但是因为有人烧了他的军器库,损失巨大,所以这一仗原本就该这样不了了之。 “可是前两天京城传来消息,有人跟西齐说,这烧军器库的人,就是我们幽州的人。所以西齐那边咬牙切齿地要报复幽州。 “京城却又遣了人来斥责使君不该惹事,更不该怕事。原先说定好的,年前要拨给镇北军的三架守城大弩,又寻了借口,不给了。” “然后呢!?让幽州一地承受西齐的怒火?逼着镇北军和河北道的百姓,跟着一起陪葬!?” 余绽蹭地跳了起来,满脸铁青! 这是胡闹! 这是卖国! 这特么的一定是韩震! 萧寒疲惫地闭上双眼,抬手揉着眉心:“这件事,是因我而起。我不能不管。即便少了守城的利器,幽州城和河北道,我也必须要保住,才行。” “我帮你做守城弩。” 余绽哼了一声,双手插在腰上,豪气冲天, “西齐的守城弩图纸,我师父见过。我师兄是过目不忘的好记性,照着画下来了。我无聊的时候拿麦秆做过小的玩! “这回,我帮你做大的!做真的!西齐敢来,弄死他们!” 正文 第51章 须凭弓箭得功名 闻讯赶来的萧敢看见余绽已经坐在萧寒谁也不让碰的椅子上,伏在萧寒一个人专用的长案上,用萧寒使惯了的那支小狼毫,在萧寒最喜欢的大张雪浪白纸上,边画着床弩的设计图,边比比划划地解释—— “四小娘子这图是从何而来?” 萧敢不是萧寒,一眼扫过去,就知道这图的真假,顿时激动得无以复加! 余绽神气活现:“求我师父治病的人太多了,所以给他看过的好东西也多。我这算什么?若是我师兄在,他说不准能把转射弩机的图都给你默出来!” 转射弩机? 那不是《墨子》里记录的传说中的守城利器?! 三个姓萧的眼睛都冒出了绿光! “小娘子你可记得?!” “嘿嘿。那个太复杂,我看着眼晕,扫了一眼就扔下了。其实我师兄也只看了一会儿,不过他记性比我好太多了……” 余绽吐吐舌头。 萧韵跟着嘿嘿笑:“四小娘子只要说起钟先生,就活过来了!” 三个人都狠狠地瞪了过去。 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的萧韵一脸茫然。 “不过听说四小娘子和余副监两房的人都要去家庙?” 萧敢满脸的盘算。 “是。” 余绽也很坦然。 反正是你要用人,不是我非上赶着。所以这种事,你当上官的去解决吧。 “嗯嗯。此事我去与余副监商议。” 萧敢立即做出明确表示,又转向萧寒,温言道: “二十二,调兵之事,还是我来,更加名正言顺。家中事,去年就说好的,交给小三十六。就让他历练就是。 “你且好生养息一段时间。呵呵,我知道你心里惦记,怕是让你闲着你也不肯。 “这样吧,我会跟余主事说好,让他们两个房头照原计划去余家的家庙;然后请余主事和四小娘子秘密回转,直接去军器所研制那些东西。 “这之中,只怕有些东西是军器所或者幽州城都难找的。到时候,就要二十二你好生跟着了。” 萧敢说着,笑着转向余绽,“大过年的,这种大事我出面就惊动太多人了。所以缺什么,四小娘子和余主事就跟二十二郎提,他都有法子弄到!” 这个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其实背后是什么意思,余绽清楚得很。 只是萧使君想必还没有时间去见萧夫人,所以,呵呵。 余绽也不揭破,也不接话,只笑一笑,低下头去,粗粗地把图纸画完,留给萧家。 临别时,郑重交待萧寒:“如今天下,似是格外不太平。幽州是三国交汇之地,萧使君被无数野心家牢牢盯着。节度使府里,有许多事,是你的身份并不适宜处置的。 “你还是好生养好身子。毕竟日后萧使君身边的最后一道防线,只怕就是你了。若是你再有个什么,难道让萧使君去倚靠那个孩子么?” 那个孩子,自然是指萧韵。 偌大的节度使府,万一自己躺下了,能真正给萧敢帮忙而不是添乱的,竟然只有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了么? 萧寒听得直发愣。 等余绽走远,阿寻又冒了出来,哼哼唧唧地抱怨萧寒:“这种话回回都非要等四小娘子来说。公子自己难道想不到么?您这纯粹是掩耳盗铃!” “不,不是这个问题。” 萧寒果断摇头,转身去寻萧敢,“大伯父,这样不行。那几位族兄,还是要召回来几位。” 萧敢微微笑了起来,伸手捋着自己胸前的美髯,无比欣慰:“你之前不是嫌他们掣肘?” “侄儿错了。”萧寒红了脸,长揖到地。 “天下事,天下人做。萧家事,萧家人做。 “二十二一个人再出类拔萃,也是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 “二十二本是为了襄助三十六弟而来,却同时逐退了更多襄助的人,这岂不是大谬?!” “我原以为还要再等个一两年,你才能醒悟过来。怎么今日忽然间就醍醐灌顶了?” 萧敢心情大好,笑眯眯地调侃萧寒,刚才还满面急迫郑重的临战情绪,似乎从未存在过。 尤其是看着最欣赏的子侄辈玉面红透,更是心情舒畅,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一进府,锤子便贼头贼脑地冒了出来,悄声告诉余绽:“大郎君被节度使府叫走了。二郎君当即便吩咐,等您一回来就让您去一趟他那里。” 呵。 果然是。 余家在节度使府内,已经安插进了眼线! 余绽面不改色,施施然去了议事间。 “夜平给你和你师兄看过床弩设计图?你师兄过目不忘?” 余简更无半句废话,一见面,直奔主题。 余绽也不跟他绕弯子,摇头:“是有人请师父去治病,让我和师兄在外头等候。师兄瞧见了人家的床弩图,偷看的。后来告诉了我。师父半点都不知道。我怕节度使府怪罪,就安在了师父身上。” “那你知不知道,你在节度使府说你师兄知道那么多东西,就意味着他极有可能被全天下的领军之人、甚至四方朝廷,追杀?!” 余简探究地看着余绽的表情。 只见余绽的脸一点点变白,苍白,煞白,再无半点血色。 她咚地一声坐倒在椅子上,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父亲,我,我害了师兄了!” 余绽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余简这回确定了余绽并无说谎,连忙上前去,拍着她的背安慰: “别怕别怕!别哭别哭!你先告诉爹爹,你师兄到底记得几幅这种东西?” 余绽连连摇头,哭得气堵声噎,半天才止住哭声,抽泣道: “就两三幅。而,而且是在,在一家看到的!他,他后来再也没提过! “我是因为咱家是做弓的,才对床弩格外上心,让他仔仔细细地教给了我。其他的,我没问。可都这么多年了,他又用不着,又没兴趣,说不定都忘了呢! “父亲,这可怎么办才好?我,我害死他了……” 余绽说着说着又哭起来。 余简微微有些失望,却还挤出了笑容,谆谆教导她说:“其实这也不怕。节度使府对这样的事情必定会严格保密。我回头跟你大伯说,让他也不要声张。就当,嗯,就当是咱们余家自己琢磨出来的,就好。” 正文 第52章 妙处难与君说 连自己称呼父亲都不放在心上、不激动了! 哼! 所以其实还是想要抢夺制造床弩的功劳,替余笙谋求上位对吧? 余绽一边哭,一边点头,一边决定对余简竖起所有防备的羽毛。 回到自己的房里,余绽立即便收了满脸的苦相,擦了把脸,便命阿镝出门去买最合适的炭笔和硬纸。 阿镝愣愣的:“小娘子是要画那个床弩的细图么?何不去库房里找?余副监制弓做箭的,应该也会有吧?” 余绽警告似的看了她一眼。 阿镝立即明白过来,回手给自己嘴上拍了一下子,转身就跑。 余绽扑倒在床上,嘿嘿低笑,琢磨今天自己这事儿办得真是一箭好几雕。 床弩、转射弩机,甚至前世在明年才会被研究改进出来的长弓连弩,她都记得设计图。 小蓬莱长日无聊,她看过、玩过的东西,太多了。 甚至包括太医署特意给一辈子爱美的太妃娘娘配出来的让皮肤细腻白嫩的敷脸药方子,她都因为好奇要来看过。 这回把床弩的设计图给了萧敢,一来自然是为了能保幽州平安;二来也是为了好生提高一下镇北军的军力,为两三年内即将会爆发的和西齐、北狄的战事提前做个铺垫;第三,那就是能够不动声色地送给余笙一个进京的机会;至于她竟因此替钟幻在将来换了个晋身功名,则是她临时起意的神来之笔。 只是余简说的那一条——若是此事安在钟幻身上,极有可能会给他引来杀身之祸,这倒的确是她一时没想到的。 可是师兄的确是过目不忘,师父也的确常常会冒出来一些莫名其妙的好东西。 所以就算她把自己前世所知都安在他二位身上,也觉得毫无愧疚和压力。 因为,师兄的确是个万能的人呀! 余绽捂在被子里偷笑了许久,才翻身坐起,严肃起表情,准备画图。 当然,在那之前,她写了封短信,命锤子立即送去亲手呈给萧敢。内容自然是请求萧敢将功劳完全扯在余家身上,不要牵涉到钟幻,以防他原本好好活着,却因怀璧自罪被人追杀。 萧敢看着短信呵呵轻笑,转手递给萧寒。 “我是不相信这位四小娘子之前没有想起来这一条的。大约是余家压着她,想给余副监谋些好处吧。” 萧寒表情清淡,也没有任何评论,只是仔细地将余绽的那封信老实不客气地收进了自己的怀里。 当天晚上,兴奋的余笙不论对着谁,都对闭门不出的余绽赞不绝口。以至于余绾只吃了半碗饭就说饱了。 合家开始准备去家庙。 出人意料的是,小三房的遗孀栾氏也扶病去见余奢。 栾氏人长得娇小,说话做事极有章法,且强硬。 “三郎故去多年,侄媳常想带着孩子去给他好生祈福一番。但我们孤儿寡母,常住庙宇,终归外人看着不像。 “如今既然有这样的机会,侄媳又怎能在家中安然过年?还请二叔允准,侄媳要带着绶儿与大伯、二伯两家一起前往家庙。” 合情合理。 余奢连连点头:“此事是我们疏忽了,原就该先问问你的。那你们母子多带些服侍的人,绶哥儿还小,万万休要委屈了他。若是他住不惯,便早些回来也使得。” 栾氏安静地又去了。 是以到了过年的时候,余家长房一支竟然全都离开了幽州。 余奢舒舒服服地过了一个年。虽然上门道贺问候的客人不多,且并未宴请亲戚朋友。但抬眼看去,围随身边的都是亲孙儿亲重孙,欣慰之情,原非尊荣富贵能比。 这是后话。 只说余笙等人。 待进了东山,余笙和余绽便各自带着贴身服侍的人,悄悄地离开了车队。拨转马头,直奔军器所设在幽州城外驻军大营中的工坊。 “小娘子,我刚刚瞧见六小娘子的侍女了。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去了小三房那边。” 路上打尖,阿镝悄悄地趴在余绽耳边告状。 余绽笑一笑,举起茶碗遮住自己掩饰不住的满脸轻蔑:“也就那么点儿本事,搭理她干嘛?” 镇北军大营戒备森严。 余笙有腰牌,跟守门的卫军也都认得,但还是无法带了余绽和阿镝两个女子进去。 直到卫军进去禀报完毕,萧寒亲自接了出来,几个人才顺着一条小路去了大营侧门,直接进了军器所工坊。 “最近局势紧张,又在年底,营中更加谨慎。” 萧寒解释了一句,又打量余绽: “四小娘子穿得不多,这边毕竟是外头,夜间怕是会冷。要不要我让人送些厚东西进来?” 呵呵。 余绽嘴角微牵。 “二十二郎,不用的。小娘子在东宁关时,都住在茅棚里……” 阿镝小声替她推辞,又带着些责备冲着萧寒使眼色。 愣了一愣,萧寒才反应过来,面上微赧。 这近一年的时间里,萧韵跑了东宁关无数趟,回萧家之后,又岂会不把余绽的情形详细告知萧寒? 但萧寒却忘了这样的细节。 “子庐公子,若真要制床弩,只怕需要铸造不少机括铁件……” 余笙严肃认真地转移话题。 “嗯,使君是这样安排的:余副监便留在大营里,带着人做木制部分。 “至于其他的部分,我已经命人在那边的山谷里建起一个铸铁坊。如今还没完全好。过两三天,就请四小娘子去那边。” 所以铁件是不从余笙手里过的。 看来节度使府对余笙尚有防备之心…… 余绽心中微动。 所以余简所说的,余家祖上是北狄人一事,萧敢极有可能早就知道了。 但是,野心勃勃的余笙怎么会放过这样观摩大型床弩全部工序的机会呢? 果然,余笙满脸为难:“若是分开制作,组装时不合适怎么办?” 余绽好奇地转向萧寒。 她简直是在以一种看戏的心态袖手旁观。 她现在就想知道,萧寒到底有多腹黑,这种场面,他会怎么应对。 “尺寸都是定好的。若是到时候装不上,那部分的尺寸不对,就追究哪部分工匠的责任便是。” 萧寒轻描淡写,眼皮都不曾动一丝。 “余副监在军器所这么多年,早该知晓若干弊病。任副监都近两个月了,竟然没有立下这样的规矩?这可不是任事的态度啊。” 正文 第53章 会挽雕弓如满月(上) 啊哈! 果然够狠! 一句话连消带打,甚至直接给余笙挖了个大大的坑。 余绽弯着嘴角,毫不顾忌地笑眯了双眼。 看了她一眼,余笙恍然明白过来,打着哈哈,聪明地不再争执。 两个人就这样迅速投入到了床弩的制作之中。 余笙是从一个小小的制弓工匠,一步一步爬上了弓坊主事之位,所以木制的所有工序,他都能亲自动手,一边示范制法,一边控制质量。 但余绽就不同了。 对于制弓、制弩、制箭等事,她都只是从书册上看到过。即便因为了解构造原理,所以在使用过程中能够比其他人更加得心应手,但并不等于她到了工坊之中,能够上手制作。 所以余绽交出各个部分的设计图之后,只管检查效果,并不能帮手制造。 ——她很想去亲自上手学一点技艺,却被余笙嫌弃地扒拉到了一边。 悻悻。 这样一来,她的日常便看起来有些闲。 萧寒对此十分乐见,因为偶尔就可以请余绽帮忙看脉,调理身体;甚而至于,还能找到些机会,两个人过手试招。 但是就如余简所说,余家并不希望她与萧家的某个人走得太近。 不过三五天过去,余笙便找到了另一个更适合的差事给余绽做:“新出的弓、箭都堆在库里,因年前军中事情多,还没人帮着试过。你去试试?” “新弓?新箭?”余绽惊喜交加。 余笙呵呵地笑:“你这表情,就跟小狐狸听说有鸡吃那般开心。正是新弓新箭。”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事情了!大伯你不知道,我跟师父行走江湖,毕竟正常的身份是大夫,大夫哪有随身携带弓箭的? “只有在遇上山贼劫匪的时候,我才有机会从他们手里抢了弓箭来用。那些人又哪里用得起好弓好箭了?! “还得碰上师父给有钱人家治病,那家子又有护院用弓箭的,才能让我去过过瘾。 “要不就是师父去北狄地面上寻药材时,我才能撒开来玩……” 余绽一高兴就叽叽喳喳起来。 萧寒在旁,听得微微皱眉:“四小娘子之前去过北狄?” “是啊!一两年去一回吧。师父用的药里,有几味只有北狄有。而且,那些药材贩子们每每以次充好。师父懒得跟他们打交道,就索性带着我和师兄自己去找。” 余绽满不在乎。 余笙的身体则有了一丝紧绷。 “钟小神医和四小娘子一看就不像北狄那边的人,夜神医不担心么?”萧寒的眉心又锁紧了些。 “那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们是大夫啊!北狄人也生病啊!而且,大约是因为北狄的大夫少,所以那边的普通人比咱们这边还要敬重大夫。怎么会有危险?” 余绽笑嘻嘻地说着,又问余笙,“大伯,我去试弓,没违了军器所的规矩吧?” 余笙迟疑一瞬,又看看萧寒,方道:“你现在帮着军器所制弩,应该算半个军器所的人,不违规矩。” 欢呼一声,余绽丢下他二人,转身便往库房跑。 “试弓也有试弓的规矩。余副监,咱们跟着过去瞧瞧吧?别让四小娘子无意中犯了错事。” 萧寒自然是绝对不会放过观摩余绽试弓的机会的。 就连余笙,也想亲眼看看自家侄女儿传说中百发百中的准头儿,立即便应允下来。 军器所库房外有一个小校场,就是用来试验所有的成品武器的。 萧寒和余笙一边说着闲话,一边慢慢走过去。 离着老远,便听见人声渐渐嘈杂起来。 “女娘!这怎么是个女娘?!” “女娘也能碰咱们的弓箭了?!” “你应该问女娘什么时候能进军营了!?” “哟!中了……” “哎哟!三箭连珠!” “我天!这谁家的闺女?” “哎我说,余主事,啊不,余副监家的那个五闺女不是听说……” “不是不是!那个说是去庙里修行了……” “那这是谁家的……” “这小娘子好生美丽……” “正是呢……幽州城里也没见几个比这小娘子更漂亮的……” “箭法也好!” “哎哟!换硬弓了!” “那是三石弓!” “她拉不……拉开了?!” “那弓我都拉不开!” “别说你,赵将军都拉不开……” “戴参将天生神力,他试过这弓没有?” “不清楚。不过若是戴参将拉开过这弓,咱们必定是知道的……” “哈哈,说得也是!” 萧寒和余笙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 只见前头的小校场上已经围了一大圈儿人,三三两两勾肩搭背,一看就是各营的兵士训练之余跑来看热闹的。 可就在萧寒和余笙靠近圈子,正好分开众人走进去时,场中却响起了一个瓮声瓮气的中年男子声音,带着不屑和恼火: “你这小娘子不在家里好生洗衣做饭,跑到军营来瞎碰什么弓箭?摸晦气了,老子们拿什么打西齐?” 打西齐? 军中已经流传开来要跟西齐作战的事情了么? 萧寒微微蹙了蹙眉,定睛细看过去。 矮,壮,一脸凶相,胳膊粗壮,手掌宽大。 这是…… “你是何人?”余绽收了弓箭,偏头看向那个人,带着一丝小女孩的好奇。 “俺是东营参将戴勇!”那男子骄傲地高高抬起了下巴。 余绽询问的目光转向身边跟着的军器所的一名小工匠。 “戴参将的臂力和准头,在军中都是排得上号的。军器所试弓,若是中军大帐没人来,有一半的时间都是他来试……” 小工匠一脸苦涩。 镇北都督府军器所自行试制床弩一事,上头严令保密。可若是此事保密,那余四小娘子的身份可怎么解释好呢? 一个余副监家女眷的名头,可是无法搪塞过去的啊! ——就算是节度使家的女眷,那也不能随便碰军器所的新弓新箭啊!遑论是公然试用了! 余绽哦了一声,毫不在意地回过头去,手中的弓箭再度指向远方的靶子,轻描淡写:“明白了。这弓他还没试过。” 戴勇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小工匠偷眼看看他,嗫嚅着小声告诉余绽:“试过的……” “哦,没拉开。” 余绽仍旧漫不经心,手指一松,捏在指间的羽箭嗖地一声飞了出去,哚地扎进了靶心,偏了一丝。 “那日乃是某家酒后,所以才手滑失误!你这小娃娃究竟是什么人?竟然挑衅某家?!” 戴勇一张脸已经黑里通红,沉如锅底。 正文 第54章 会挽雕弓如满月(中) 余绽没吭声。 对于这样见不得女人比自己强的男人,她是一丁点对话的兴趣都没有。 当年跟着夜平行走江湖的时候,一般这种人师兄都会使个招数骗出去,让她痛揍一顿出气。 如今这是在镇北军大营,虽然她不怕那个矮冬瓜,但惹事却并无必要。 “这弓还不错,只是军中能用的人少,所以不妨再做精良些,专人专用。” 余绽轻声点评着,将手里试好的三石弓交给小工匠。 她的脚边还有半箱子弓和半盒子箭。 “兀那小女娘!不要太狂妄!什么叫能用的人少?!你不过是几分蛮力,哪里懂得搭弓射箭作战时是怎么回事?你当敌人会站在那里等着你瞄准吗?” 戴勇眼中异色闪过,大声责难,狠狠地哼了一声,再提高了声音: “你可敢跟某家比试比试?” 余绽的眉梢高高挑起,不由得扭脸看他,呵呵轻笑:“怎么不纠结我是谁家的了?” 戴勇嗤之以鼻地叉起了腰:“你这小女娘的面貌跟余二郎有三分相似,若是不往那边想也就罢了。想到了,可不越看越像? “去年萧家小公子重病,天下第一神医过来给他治病,路上被西齐人截杀,不就是号称是余家的四小娘子一把弓救了咱幽州的精骑? “今年过年,萧家那个二十二郎赖在军器所不走,非要跟着余副监一起制弓,谁不知道啊?这都加在一起,你这狂妄上天的小丫头片子,不是余四,又是哪个?” 竟然是个粗中有细的军将? 余绽重新打量了戴勇一番,笑了起来:“若是这样的戴参将,那还真该与你比上一比!” 任谁都觉得,戴勇竟然能这样有条不紊地喝破余绽来历,她应该正经行礼,然后谦让一番不再口出不逊。 可谁能想得到,就因为这戴勇表现出来自己有脑子了,余绽竟然对跟他比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萧寒站在人群中,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一口气憋在喉间,险些噎着! “余副监……” 他下意识地扭脸去看余笙。 却意外地捕捉到了余笙脸上一丝意外惊喜般的笑容。 余笙的反应很快,立即便愁眉苦脸起来:“子庐公子,这可怎么好?” 萧寒没有作声。 场中。 “……既是如此,那就约个时辰,约个比法。” 戴勇冷笑抱肘,似是要看余绽作死作出花儿来。 余绽低头看了看脚边的箱子盒子,偏头想了想,道:“戴参将刚才所言极为有理。对敌之时情形不一。我今儿这装束也委实不大合适。 “这么着吧。我现在令人回家取我的箭服来。明天下午,未时三刻,咱们就在此处比箭。 “至于怎么比,我没经验。军中的各种比法必定公正严明,不偏不倚。那就请戴参将择军中比试规矩就好。 “如何?” 围观的众人小小地骚动了一下。 军中比试之法自然不少。 然而军汉们的比赛,这彩头…… 或者说,这奖惩,可就不那么好接了…… “小女娘,你可知道,照俺们军中的规矩,那输了的,可是要罚在校场上熊爬一圈儿的!” 戴勇不怀好意地瞄着余绽的小身板坏笑起来。 众人也跟着哄然大笑。 军中最不缺起哄架秧子的人:“就是啊小娘子!你到时候输了可别不认!” “四小娘子可知道熊爬?那是要四脚着地地爬!” “对!屁股朝天!不朝天都不算呢!” “小娘子别听他们的,他们都是坏人!别比了,回家做饭去吧!” 一场哄笑。 余绽平平静静的声音在这片哄笑声中清晰如耳语:“行啊。我会注意点,不弄伤你的四肢。不然爬这一圈,时间会太久,浪费。” 笑声一滞。 有人小声地问:“不是听说这个余家四小娘子对阵西齐死士时,是一把好手么?兴许真有点本事呢……” “别逗了!余家祖祖辈辈制弓,她熟悉弓箭再正常不过。但你见过几个小娘子还真能上阵杀敌的?必是想在军中寻一门好亲……” “她可真拉开了那把三石弓!” “戴参将说了,那是蛮力!” “那她还是萧家小公子的救命恩人呢?” “恩个屁!她要真是萧公子的救命恩人,余家早就飞黄腾达了!你听说她爹、她哥捞着什么好处了么?” “那余家那年那两场婚事,小公子可都去了……” “那是,那是给余副监的面子!” “别废话了!赌一把怎么样?!” “我赌戴参将!二十两!” “二十两可是你半年的饷银!疯了吧你?” “家里婆娘要打一支金钗!这稳赢的事儿,不赌大的,我怎么给自己也填个金烟嘴呢?!” “呵呵。我赌四小娘子,五两……” “来来来,我坐庄!” “滚你的你坐庄……” “……” “……” 余绽没理会这些嘈杂。 戴勇说了规矩,步下固定靶、移动靶,马上固定靶,以及对射。一共四项,每项换一张弓,三支箭。 这就行了。 余绽点点头,示意小工匠把剩下的弓箭收了,然后抬脚回去。 萧寒和余笙早就避了众人,在前头等她。 “这个戴参将镇守幽州七八年了,资历老得很,从不争功,所以在军中的人缘儿也极好。 “他要跟你比箭,你不吭声,我去道个歉,陪个情,这件事也就算了。 “可你倒好,怎么一口就应了呢?人家可是军中六品的参将,身经百战!哪是你个小娘子比得过的? “若是输了,丢了余家的脸面是小,万一真让那些军中的糙汉逼着你熊……传扬出去,你这名声可怎么办?你让我跟你爹爹怎么交代啊?你这不听话的孩子!” 余笙愁眉苦脸,满额的冷汗,擦个不停。 萧寒看着余绽,面上有一丝忧虑:“余副监所言不差。这戴参将从军二十余年,从南越而西齐而北狄,身经百战,且臂力超群,军中号为神箭。 “四小娘子虽然不遑多让,但毕竟比他少了许多经验。万一落败……” 余绽笑了起来:“那人兴许早年间还算得上神箭。但我看他的面色,这一二年间酒色过度,身子已经虚了大半! “就凭他现在的身手,想要赢过我,简直笑话! “我跟着师父杀了七年山贼,难道是白杀的吗?!” 正文 第55章 会挽雕弓如满月(下) 萧寒和余笙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毕竟,论起杀人作战,他俩加一起,大约也没有余绽一个人多。 第二天下午很快来临。 阿镝特意回去给余绽取回来的箭服是一套黑上红下的男式箭服。 宽大的红色长裤甚至有些像裙子。 “这个样式……很奇怪啊……”余笙看她身上的衣服,总觉得在哪都没见过。 余绽嘻嘻地笑:“其实又简单又舒服。这是当年我师兄专门画了图让人给我做的。我记住了样式,回来就弄了两套。” 萧寒皱了皱眉。 太美艳了。 不好。 余绽的一头长发也散了下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梳成道髻。 虽然面目表情依旧冷清寒冽,但因着她那张本来就明丽娇柔的脸,整个人便有了一种奇异的媚态横生。 萧寒越看越觉得不对,刚想开口阻拦,余绽却已经满意地拽拽袖子,转身而去。 小校场上一个人都没有。 今天乃是腊月二十三,小年。 大部分家在当地的军将,都被代掌镇北军的大将军易北川放了假回家团聚。 可是所有的人都没走,而是趁着放假要去围观那场比试。 毕竟是萧家小公子的救命恩人,昨儿见过的众人口中“天仙下凡”一般的小娘子;跟东营第一神箭戴勇的比试。 更何况赌注竟然是一圈熊爬! 便是易北川,也假装不经意地,悄悄去了校场。 然而不到未时小校场便人山人海了。 易北川根本占不到好位置。他很不满,手一挥:“这里不过是军器所试弓的小地方。想要纵马比箭,这里哪耍的开?去咱们的大校场。” 老大发了话,众人当然吃瓜吃得更加开心! “是!咱这就去通知戴参将和余四小娘子!”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有的是。 可惜,对方没找到余绽。 所以她一个人站在空空荡荡的小校场时,有些茫然。 这种事儿,难道还有人敢放她鸽子? “四小娘子!” 气喘吁吁跑来一个小兵卒,看着她的样子,先傻了一般愣住,半晌才闭上嘴,擦擦嘴角的口水,傻笑摸头: “那啥!人太多,小校场站不下。大将军说,请二位到大校场吧?那边什么都现成的,方便……” 余绽没有任何异议。 原本打算给那个姓戴的留上三分余地,现在看来,也没戏了。 “你们戴参将就没表示一下反对?” 小兵卒红着脸憨憨地笑:“大将军发了话,戴参将能说啥呢?” 也对。 余绽琢磨着一会儿该用那些招数,来到了大校场。 我天…… 这个地儿,能盛十万人吧…… 余绽有点儿傻眼。 “在西北角上。那边是我们专门跑马骑射比试的地方。”小兵卒道。 吓死宝宝了! 还以为要在这这这这么大的地方比箭呢! 余绽松了口气,活动了一下刚才有些发僵的手腕。 小兵卒好心地劝慰:“余副监今年试制出了不少好弓箭,大将军十分高兴。所以小娘子不用担心,即便赢不了,大将军也不会眼瞧着您,呃,那个爬的……” 余绽嗯了一声,道:“我很久没跑马了。一会儿你帮我问问大将军,比完了能让我在校场玩一会儿吗?这地方真大,真好。” 小兵卒闭上了嘴。 人家一丁点儿都不担心会输! 人家是看见大校场太高兴了! 人家想拿镇北军的点兵大校场跑马玩儿! 人生真是各不相同。 小兵卒想起了自己家里只知道三尺灶台和一间小院的妹子,悻悻地揉了揉鼻子。 无奈的萧寒和余笙也只得跟着去点将台上跟易北川寒暄。 “老余,你们家可以啊!我听说你家这个侄女儿,连三石弓都能拉开?” 易北川兴致勃勃。 余笙苦笑连连:“大将军,不过是小女儿家不懂事……我原想着,让戴参将教训她一下,也挺好。可怎么,怎么弄这么大阵仗?” 萧寒也觉得不高兴,但毕竟是镇北军的最高指挥者,不好太过分,便拱了拱手,不吭声,在一旁坐下。 易北川让众人都坐了,悄悄凑过去问萧寒:“二十二郎,怎么了?” “余副监和余四小娘子是来做什么的,大将军还记得么?” 萧寒脸色清淡。 易北川噎住,啊呃了半天,抬手摸了摸鼻子。 糗大了。 大过年的,镇北军大营里出现了军器所副监和女眷,不论从哪里看,都是蹊跷至极的事儿。 尤其是他还没有生气震怒,而是兴高采烈地招呼了全军一起跟着看热闹…… 嘶。 怕不是萧使君今儿晚上就会把他叫回幽州一顿臭骂了…… “哎,都已经这样了!先看比试!先看先看!那个谁,跟他们俩说,赶紧的,开始。比完了好回家吃饭!” 易北川赶紧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开去。 挨骂……回头再说! 黑衣红裤的余绽长发飞扬。 顶盔掼甲的戴勇满面铁青。 “余小娘子好手段,竟然请动了大将军前来观战,以为这样我就不敢赢你了么?!” 余绽指指远方的靶子:“第一场。你先还是我先?” 被余绽无视彻底的戴勇一张黑脸几乎成了猪肝色:“哼!我敢先么?” “那就更没你的了。” 余绽平静地回了一句,弯腰伸手,随便从身边的箱子里举起一把弓。 咦?是去年出现在节度使府里的西齐的强弓? “这个是什么时候制出来的?”余绽情不自禁转向身边的军器所小工匠。 被余笙指定了继续跟着余绽的小工匠苦着脸,低声道:“上上个月。没人拉得开。” 所以也是戴勇挑战失败的弓。 余绽了然。 看来自家那位大伯父,还真是“偏疼”她呢! 立定,深呼吸。 左手握住弓身,右手取箭,搭弦,拉。 弓如满月。 校场里响起一片吸气声。 这把西齐弓是军器所公开的“私藏”。军中所有的人都知道这种制式的弓出现在节度使府,试图刺杀什么人,却以失败告终。 后来这弓就留了下来。 军器所研究了大半年,才原样弄了一把出来。 可是,这弓太硬了。 没有一个人能拉开。 即便是镇北军中力气最大的赵将军。 或者点将台上的易北川。 更别提东营参将戴勇。 嗡! 咻! 哚! “靶心!” 余绽放下弓,抖了抖手,呵呵轻笑:“果然好劲儿!我也就这么一箭吧,再多,胳膊就废了。” 长发飞舞,衣袂飘飘。 英姿飒爽,举世无双。 所有人都看呆了眼。 “这小娘子……可曾婚配?!” 易北川无意识地喃喃。 萧寒的脸色越发阴沉。 正文 第56章 过天星似箭 戴勇从箱子里挑了一把新制的黄杨硬弓,拽了拽弓弦,脸上肃穆起来。 余绽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五平三靠,静心凝气,前手如钟,后拳凤眼。 嗯,丝丝不错。 难怪在镇北军里能有一号。 “靶心!” 远处看靶的军校挥舞着旗子。 “一局三箭。” 戴勇冷冷地看着余绽。 余绽哈地笑了起来:“那我这一局认输好了。” “你这是不守规矩!”戴勇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气。 余绽看得分明,笑了笑转开脸:“这才第一场。田忌赛马不知道吗?” 戴勇的脸色重新沉了下来。 “但要是想赢我,你可得射满三箭。”余绽接着却将了他一军。 戴勇闷不吭声,一口气又是两箭射出去。 “靶心!靶心!” 三箭在靶子上成了一个小小的品字形。 “第一场,戴参将胜!” 军中凑过来当仲裁的人高声宣布。 易北川有些发愣:“为什么?” “因为他们说好的是一局三箭……”余笙有些发窘。 易北川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白痴:“老余,你说的让戴勇教训你侄女儿,就是这样?把军器所最硬的弓都给你侄女儿?你当镇北军的这些围观的军将,都是傻子么?” 余笙脸上通红,诺诺低头。 萧寒似有似无地瞟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去,把两箱子弓混在一起,两箱子箭也混在一起。每一场拿的时候,两个人都蒙眼。” 易北川生平最见不得的就是不公平。 但这个举措,却无异于当众宣布:第一场比试,其实不公平! 戴勇咬着后槽牙,一声不吭率先从小兵卒手里抢过蒙眼的黑布,把眼睛蒙起来。 第二场,他要先来。 所谓的移动靶不就是步战对敌?打了几十年仗,这种事他还怕一个小毛丫头?! 随便什么弓,三箭靶心,他自信满满。 然而余绽竟然也一样。 戴勇紧紧地盯着她,惊疑不定:“小娘子即便跟随夜神医漂泊江湖,似乎也不该有这样的技艺!” 这个地方一定要学着师兄的姿势,耸一个标准的肩,然后双手摊开,余绽笑嘻嘻:“我师兄是全天下最会得罪人的人,所以,我师父带着我,杀遍了全天下的山贼马贼。” 果真如此么? 戴勇将信将疑。 “大将军说,马上定靶请二位射金线铜钱!” 小兵卒的脸上闪过同情。 金线铜钱基本上算得上是前朝之后的传奇骑射比试项目。 迄今为止,只有五年前,戴勇刚刚当上参将,有人不服,比过一场。 那一场,戴勇三箭过铜钱,对方却无一命中。 当时,戴勇放言:他还没拿出最厉害的手段,否则,他还能一箭断金线。 所以,这算得上是戴勇的拿手好戏,而且,他是镇北军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人。 四小娘子一个小小的女娘…… 她怎么可能做得到这一点?! 果然,余绽的脸色一变,看向戴勇的目光无比钦敬:“戴参将好厉害!” 可是同时脸色剧变的还有戴勇。 他紧紧地闭着嘴。 可是余绽却发现他的络腮胡子有些微微颤抖。 怎么? 这个人真的因为酒色掏空身子,连自己的独门绝技都丢弃了么? 校场竖起了两根高高的旗杆,上头挂着一串金线铜钱。 余绽眯起了眼睛,数了数:“七枚铜钱?这个有意思。” 然后笑着看向戴勇:“戴参将,这一场一定请您先来。我太敬佩能做得到这个的人了!” 她就像个真正的狂热的弓箭骑射爱好者一般。 这个眼神和笑容令戴勇的心情缓和了许多,同时也更加忐忑起来。 “多年未试,我也有些……”戴勇忽然闭上了嘴。 他怎么会忘了,面前这个人,是自己的对手?! 他不再开口,而是转向那箱子弓。 还要蒙眼挑弓么? 戴勇有些迟疑。 小兵卒从旁边递过来蒙眼布。 咬了咬牙,戴勇接了过来。 余绽看着他,再无掩饰地皱紧了眉。 这人是镇北军中弓箭玩得最好的人之一。 若是当着全军的面,让他的神话传说破灭…… 西齐即将大举进犯…… 镇北军的军心…… 余绽二话不说,向前一步,伸手捞起一把柘木角弓,塞进了他手中。 小兵卒睁圆了眼睛。 这种弓可是戴参将玩得最熟的! 不不不,这是所有军中的人都玩得最熟的弓! 所以……四小娘子是在帮戴参将?! 戴勇也有些呆滞。 虽然他看不见,但他至少能闻到余绽身上那与所有营中军汉截图不同的味道晃过自己的鼻翼前端。 然后一把掂起来最顺手的弓被塞进了他的掌中。 拿着那张弓直起身来,戴勇扯掉眼上的布,先看了一眼手里的弓,然后看向余绽,神情复杂。 “四小娘子是此中好手。” 余绽绽开一个最干净明澈的小女孩笑容:“戴参将,我要看三箭过铜钱!” 就像是一个宝贝闺女,在跟自家父亲说:爹爹,我要一件漂亮的骑装。 戴勇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似乎又多了一些把握。 翻身上马,踹了一脚马镫。他那匹枣红马小步跑动起来。 余绽看着他带了缰绳在校场渐渐开始驰骋,神情专注。 她能确定,这个戴勇之前果然精于此道。 因为戴勇正在找回自己的状态。 枣红马在校场里跑到第三圈的时候,戴勇终于出手了,弓如满月,箭似流星! 一箭过铜钱! 两箭过铜钱! 三箭过铜钱! 校场里响起了轰天的叫好声! “哈哈哈!戴矮子宝刀未老啊!”易北川十分兴奋,坐不住,便站起来在点将台上走来走去。 萧寒和余笙不做声。 若是这人真有这么强,那余绽…… 难道真要去熊爬一圈校场不成?! 可是这些叫好的人里,余绽几乎是最响的一个。 “戴参将威武!” “东营威武!” “镇北军威武!” 全场的人都跟着她开始大喊。 易北川插着腰,仰天大笑: “余家的小娘子实在是太有趣了!老余,你们家真会教孩子!我跟你说我家大孙子今年整十三……” “大将军!”萧寒咳了一声。 易北川呃啊两声,嘿嘿地笑,摆手:“对对!今天不是时候!不说这个!” 校场的鼓噪持续了许久才渐渐停息。 可就在这整片的叫好声中,戴勇却并未真正高兴起来,而是满脸阴郁地跳下马来,直直走到余绽面前: “四小娘子,你究竟想做什么?” “比试嘛!又不是搏命。” 余绽笑靥殷殷。 “到我了哟!” 正文 第57章 吐魄月如弓 余绽骑的是余简这次从北狄行商回来给她弄来的一匹大黑马。 之前萧家倒是也曾赠给余绽一匹桃花马,性情温顺、脚力绵长。用余绽的话来说:特别适合小娘子们游春踏青。 所以那匹来自北狄的大黑马暴烈的样子一旦让余绽瞧见,她就立即将桃花马无情地扔给了阿镝。自己则专心致志地,把从东宁关回到幽州城这一路的时间,都用来跟大黑马“谈话”。 鉴于此马见草料而没命,余绽嫌弃地给它定名:黑豆。 对于戴勇的枣红马能够在校场上自由驰骋,黑豆早就不服了,前蹄刨着地,各种兴奋。 当然,就在余绽笑嘻嘻地一拳敲在它脑门上之后,黑豆幽怨地打了个响鼻,老实了。 现在终于轮到它了! 飞身上马的余绽还没完全坐稳,黑豆已经如离弦的箭一般狂奔了出去! “疯了啊你?”余绽手里的缰绳狠狠往下一拽,又往左一牵。 黑豆再撒欢,也只好跟从她的手势,拐弯,顺着校场的形状,跑起了圈子。 余绽这回蒙眼挑到的,是一把轻便的竹制梢弓。 南方多竹,用竹制弓可以节省大笔费用。所以南越军中这种廉价的弓极为普遍。 但在北方,这种弓一般只有一个用途,那就是富贵人家拿来给家里人武装一下,出门围猎。 军器所制这种弓,说不得跟那把西齐硬弓应当是同样的目的:仿制,研究,熟悉,日后遇见,兵士们好做适当的防御。 然而这把弓仿制得似乎并不算成功,因为对于余绽来说,太软了。 黑豆兜圈子的时候,余绽双手握住两梢,轻轻地试了试弓身的力气。 噫! 本宫一较劲,同时可以掰断三把有没有! 叹了口气。 今儿在挑弓这件事上,自己可真是没啥运道啊! 随手把弓挂在马鞍的鸟式环钩上,余绽又抽出了自己蒙眼摸到的三支新箭。 傻眼。 雕翎,钢镝,重箭。 这应该是西齐那把弓的好搭档才对吧!? 余绽满心里现在除了骂不出口的脏话,就只剩了一句: 这日子没法过了! 所以她狠狠地踹了黑豆一脚。 关我什么事? 我做错了什么? 黑豆吃痛,一声长嘶,委屈地狂奔起来! 余绽哼了一声,一巴掌拍在它脖子上:“给我老实着!头一箭,你敢跑偏了,我就断了你的草料!” 摘弓,搭箭,然后别扭地又空了右手出来甩了甩。 几乎是弓被拉开的一瞬间,似是连瞄准都没有,箭已经一声尖啸穿过一枚铜钱,飞上了天。 众人都仰头看着。 “重箭就是不一样啊……” 易北川手搭凉棚,眯着眼也往上看着,口中喃喃。 这种箭的射程远,杀伤力大,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 好在现在用了。不然一会儿二人对射的时候竟用上了这种箭……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他可不愿意看到! “一箭过铜钱!” 校场上的众人鼓噪起来! “余娘子威武!” “哈哈哈哈!干得漂亮!” 戴勇沉脸抱肘站在一边,一字不吭。 骏马飞快地兜了回来。 “黑豆,稳点!” 唏溜溜一声高亢长嘶! 黑豆昂然匀速,顺着刚才的路线,一步不错! 沉心静气的余绽却在马上站了起来,认真严肃! 双脚稳定地踩着马镫,双目紧紧地盯着高竿上挂着的铜钱,竹制梢弓瞬间拉成满月,后拳紧紧地靠在腮边,箭尖被阳光照得利光一闪。 就是现在! 黑豆落脚的位置恰与铜钱的头尾成一条直线之时,余绽犀牛望月一个仰射! 七声清脆的磕碰连成了一线,就像是有人用精钢的箭锋在铜板上长长地划了一道一般! 铛啷啷,重箭带着铜钱砸在了地上。 校场上一片鸦雀无声。 “一箭穿,七钱!” 小军校欣喜若狂地高呼大喊,丝毫不顾这会让戴勇丢掉多少脸皮。 天哪! 这得是什么眼神,什么手段!? 一支箭能把金线上挂的七枚铜钱串成了一个糖葫芦! “四小娘子这射艺……二十二郎,敢情嘉宁关外那场夜战的流言,全是真的?” 易北川拿着那支重箭,手有些抖。 萧寒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望向他手中的箭时,瞳孔却微微一缩,转向余笙:“余副监,这支箭,和那把弓,怎么都让四小娘子碰上了?” 对啊! 怎么这扎手的硬点子,全都撞在了余绽手里? 易北川也看着余笙,多了一丝疑忌:“老余?你自家的小娘子,你也坑?!” 余笙拍手苦笑:“这孩子的运道一向不大好……跟我可没有任何关系啊!她自己蒙着眼摸的,可没人把着她的手!” 运道一向不好。 这样的评价竟然出自自家亲伯父的口中。 兴许军营中的武将们并不在乎这笑话一样的推脱,但内宅的妇人们,哪个不信这种掺杂着神秘学的吉凶祸福?! 萧寒的眼神冷了下来。 然而别开脸后,那一丝冷意又消散了开去。 没人敢娶的话…… 也,不太坏。 场下的余绽笑嘻嘻地弯腰拍抚了黑豆几下,夸奖:“行,不错。再来一趟更稳当的,晚上奖一袋黑豆。” 黑豆摇头摆尾,一边点头一边长嘶,再度兜回来。 旁边戴勇的脸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阴郁满身,哼了一声,牙缝里挤出来低低一句话:“有本事,你射断了金线给我看看!” 可他身后,站的就是那个寻了余绽过来的小兵卒。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小兵卒瞪了戴勇的背影一眼。 见过不服的。 没见过这种不服的。 大老爷们的脸都让你一个人丢光了! 小兵卒走开三步,忽然双手往嘴边一拢,扯着嗓子冲场中大喊:“余娘子,射断金线,显显你的本事!”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军汉们顿时哄堂大笑! “对啊,老戴都没射断金线呢!” “钱串子算什么?运气罢?” “当年老戴说,他性子上来,能一箭断金线。可我这辈子也没见过。” “余娘子,来来来,断金线!” “余娘子!断金线!” “余娘子!断金线!” 校场上渐渐响起整齐划一的呼喝。 戴勇杀气腾腾的吃人目光霍地看向那小兵卒! 马上的余绽展颜一笑,春花盛开,手里的竹弓一指那小兵卒:“你想看啊?那我就断给你看!省得日后戴参将找你麻烦,你吃亏都吃得不值!” 小兵卒脸上通红,手足无措。 校场上怪叫连连,笑声震天。 萧寒若有若无的目光扫过戴震,又看向拍腿大笑的易北川。 唯有余笙,安静如鸡。 正文 第58章 偏坐金鞍调白羽 “黑豆,上!” 余绽一声娇叱,提缰带马,在校场上再兜了一个圈子,远远地几乎要出了校场。 只见她稳稳地坐在鞍上,早早地便拉开了梢弓,搭上了重箭,高高扬起左手,双眼几乎眯成了一道缝! 仍旧串了七枚铜钱的金线在阳光下、微风中,颤颤悠悠,看似没有任何规律地晃来晃去。 这种情形,也能射中么? 那岂不是全靠运气? 余绽的双手稳稳持弓,双眼紧紧盯着高竿上的金线,一动不动。而坐下马黑豆也沉着冷静地保持着最稳定的匀速奔驰。 众人屏息许久。 校场上安静得连咳嗽都不闻一声! 忽然,在云缝中穿行的太阳金光一灿,那条金线跟着耀出奇异的弧线。 “着!” 余绽终于吐出了一个字,猛地撒手,重箭离弦! 哗啦啦! 那串铜钱应声,叮叮当当散落在地。 一箭断金线! 校场上震天介爆发出一声“好”! 易北川双手叉腰,眼睛瞪得像铜铃:“这样都行?!” 余笙呵呵轻笑,摇头晃脑,捻须道:“我这侄女儿的运道未必好,但手段一向高强。我对她是丁点儿都不担心。” 萧寒斜他一眼,并未作声,但双肩却慢慢松了下来,肩膀轻轻地靠上了高高的椅背。 这样的话…… 那最后一场,也应该稳了…… 校场上此时已经如开了锅的沸水一般,喧嚣无比! 军汉们振臂高呼的,跺脚嗟呀的,大喊自己赢了的,还有怪叫着打响哨的,闹腾得如同才打赢了一场跟北狄的大战一般。 只有戴勇,脸色铁青,后槽牙紧咬,一字不发。 “余娘子两筹,戴参将一筹!第四场,对射!” 喊结果的小军校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传进了校场中比试二人的耳朵里。 余绽笑嘻嘻地从马上跳下来,对着戴勇拱手道:“戴参将,承让了。若不是我之前说了要看三箭过铜钱,想必你也会找些别的花样玩吧?” “哼!不用你来假好心!”戴勇心中稍缓,脸上却丝毫面子也不给余绽留。 余绽笑吟吟的:“难道明目张胆地耀武扬威么?那显得我多不良善!” “你!”戴勇气得脸上通红,重又恢复了满面铁青的模样。 小工匠陪笑着捧了两条蒙眼布过来:“二位,请挑弓箭。” 余绽背着手踱过去,抬抬下巴,示意对方先挑。 再哼一声,戴勇抢过一条布,蒙住双眼。 小工匠打开箱子,十几张张新弓整齐地码放在里头。 余绽看着那些弓,眼角微颤。 这是,公然放水?! 十来张柘木角弓,两张柞木角弓,一张薏木长弓。 得有多背运才会挑到步战的长弓?! 只要是角弓,又都是军中诸将玩熟了的柘木和柞木,难道还怕不趁手? 再看那一箱子箭…… 全都是雕翎羽箭。 最合适的搭配。 果然,戴勇摸了一把柘木角弓,三支雕翎三棱箭。 余绽心中冷笑连连,脸上却只是笑眯眯地看着。 蒙上双眼,稍稍等候,往前一步,弯腰,手指在弓身上一溜划过去。 “喂!你这是作弊啊!” 戴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余绽蒙着眼,笑着扭脸对着他的方向,意味深长地问:“是吗?戴参将有没有看看自己挑的那两个箱子里是什么情形?” 说着,手下一顿,拿起了那一箱长弓中唯一的一把角弓,而且,是竹制的。 然后是箭。 余绽挑得也很慢,拿了一支,手指凌空在箱子里比划半天,再拎一支,再挥了两挥,拈出来最后一支。 摘下蒙眼布,余绽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小工匠,再看看已经红成猪肝色脸膛的戴勇,轻呵一声: “我这运道真是没治了,一箱子长弓里唯一的一把角弓,和一箱子重箭里仅有的三支三棱箭,我都拿到了。” 戴勇闷不吭声,大步走开。 在旁边站着的小兵卒抱着肘抖着腿,斜眼打量着小工匠,冷笑一声,轻哼道:“见过傻的,没见过这么傻的!现放着大将军、军器所这正经路不巴结,且去掺和人家的家务事!” 小工匠低着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额头一层一层地冒冷汗。 下意识抬袖去擦,又忙把胳膊放下,偷眼看时,却见那小兵卒的一双利眼狠狠地盯在自己脸上,不由得整个人都是一抖! 余绽和戴勇这个时候俱已上马,远远撒开。 黑豆是匹年轻的小儿马,还没有被拉去割那一刀,所以争强好胜之心,丝毫不亚于它的主人。 如今见那枣红老马一副目中无马、悠闲自得的样子,不由得大怒。恢恢一声叫,直冲着枣红马就冲了过去。 余绽知道它的性子,松了缰绳,笑嘻嘻地由它。 戴勇歪头看见,冷冷一哂,羽箭搭上柘弓,回头便是一箭嗖地过去! “第一箭!”余绽哈地一声笑,身子一侧,让了过去。 那支箭远远地越过她,嗤地一声,深深插进了地上土里! 围观的众人不乏眼力高强,这时候顿时吸了一口气,讶然道:“老戴这是搏命么?怎么这么大力?” 这若是射中了人,那娇滴滴的余家四小娘子焉有命在? 余绽笑了笑。 看来这姓戴的是被自己气出了真火,凶性大发了。 倒也……有趣…… 余绽没等他的第二箭,自己索性也举起了弓箭,用了刚才一箭穿七钱的姿势,马上站直了身子,认认真真、端端正正地射了第一箭! 这一箭堂堂正正,不疾不徐。若是要让开,基本上只要马儿稍快一步或者稍勒缰绳。 ——既然刚才自己躲过了一箭,那这一箭,就送给对方好了。 可令余绽没想到的是,戴勇回头冷冷一笑,马速丝毫不变,伸臂张手,砰地一声,抓住了那支箭! 一个躲了,一个却抓住了。 这第一箭的对决,余绽输在了缺心眼儿上。 易北川在点将台上连连跺脚,咳声叹气:“老余,你侄女儿傻了吗?这种时候怎么能送呢?这应该等啊!等机会还一箭狠的才对!” 余笙揪着胡子干笑。 萧寒却沉下了脸,回头招过阿寻,附耳低语两句。 阿寻一点头,转身一道烟儿跑了。 目的地:小工匠。 余笙的目光追着阿寻的背影,笑容敛去,额上青筋隐隐。 “第二箭!” 虽然角度刁钻,但终于反应过来规则的余绽还是稳稳地捞住了戴勇的箭。 并且,还了他一个绝对接不住的姿势—— 射人先射马。 她这第二箭,直接奔着枣红马的马屁股去了。 ——我让你接,你倒是接这一箭试试!? 戴勇只得猛提缰绳,令老马高高跃起,才算是躲了过去。 校场上哄然大笑。 这促狭的余娘子! 正文 第59章 秦山半夕阳 第59章秦山半夕阳 第三箭来了。 势如闪电! 戴勇的这一箭快得几乎要挟着一溜火花! “老戴这是疯了么?!” 跟戴勇相熟的军将脸色大变! 这不是比箭,这是杀人! 这一箭没人接得住! 可那余家四小娘子那样要强的女娃娃,哪里知道厉害?!若是伸手去接,怕不得整只手都要废掉! “小娘子,躲!” 几个声音错落着,急急高喊! 余绽脸上笑意浮现。 就这样输不起么? 难道前头是怎么能堪堪打个平手的,这姓戴的心里没点数么? 竟然对着一个比自己女儿都年幼的小女娘,使出这种招式来! 看来,不教训教训这家伙,他还真当自己是根葱了! 余绽大喝一声:“来得好!” 弯弓搭箭,举手便射,嗖地一箭出去,正正对上那来箭的箭锋! 两支箭在空中狠狠相撞! 吇~~~ 这一声令人头皮发麻! 火光四溅! 两支箭同时摔落尘埃。 校场上轰地爆了一声:“好!” 但这一声好字出口,众人又齐齐住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余绽的手上。 ——那张竹弓,断了。 那这算是,输了,还是赢了? 众人的目光又转向了点将台。 “原是让她试弓……就试成了这样……”余笙唉声叹气。 “第四场,戴参将胜,余娘子败……本次比试,平手。” 小军校报结果的声音都有气无力起来。 “开什么玩笑?!” “这是逗谁玩儿呢?!” “这结果谁判的!?出来!” “老子不服!” “标下替余娘子不服!” “标下也替余娘子不服!” “不服!” “不服!” 校场上不过数息,便响起了一片汪洋大海一般的“不服”。 易北川冲着余笙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然后站在了点将台的边上,插着腰,冲着慢慢策马到了台下的两人问:“余娘子,你可服不服?” “问我吗?” 余绽银铃般的笑声瞬间传遍了整个校场,接着是一句爽脆至极的回答: “我当然不服!” 观战的军汉们哈哈大笑,还有人高喊:“痛快!” “自来比试,三局两胜,五局三胜,还从来没有打四场的!这一开始,就打算让我们打个平手嘛!这还有什么意思?” 余绽高声笑道:“我要求再加一场!我跟戴参将,各自挑选最趁手的弓箭,显最拿手的本事,让大家伙儿评判。 “若是选我,就站在东边,若是选戴参将,就站在东边。咱们最后瞧瞧,那边站的人多,如何?!” 换言之,不管是谁来当这个评判,她都信不过了。 反倒是这满场的看客,更能让比试结果公平! 易北川老脸一红,捋着胡子咳咳两声,颔首:“好!就这么办!” 黑衣红裤、长发飞扬的余绽跳下马来,笑吟吟地看着戴勇,问道:“怎么样戴参将,这会儿认输还来得及。” 戴勇有一丝犹豫。 大家都是玩弓箭的高手,自己和余绽到底孰强孰弱,他心里已经明镜一样。 只是…… 也许凭着自己在镇北军这七八年混到的好人缘儿,能有不少人为了情面站到自己一边…… “手底下见真章吧。” 戴勇最后嘴硬了一把。 余绽轻笑一声,指了指扛着两个大箱子走过来的阿寻:“你来得正好。给我一把柘木长弓,一壶雕翎羽箭。” 戴勇脸上又是一僵。 刚才的两箱子弓箭他自然看在眼里。 他也知道这是余笙拿着自家侄女儿的面子来讨好他,但这种事做得这样粗糙,还让人发现了…… 戴勇咬了咬牙。 已经做了,那还不做到底?这个时候改弦更张,只怕也晚了! 撑下去,说不准还有个好看的结果…… 他选了跟余绽一模一样的弓箭。 “这回我先来。” 余绽仍旧笑眯眯的,眼中却殊无笑意。 往前走到刚才比试固定靶的地方,高声道:“先师夜平,乃是天下第一神医,行走江湖,活人无数。 “他老人家得了人送的好箭谱,自然就便宜了我。 “今日,在下就给各位瞧瞧,到底,什么样的手艺才配叫神箭!” 这已经是余绽能够给出的最耐心的交待了。 说完这句,再无废话。 左手柘弓举起,右手快如闪电!一箭,两箭,三箭! “三箭连珠!” 易北川瞪圆了眼睛! 萧寒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余笙再次,安静如鸡。 可是三箭之后还没完! 四箭,五箭,六箭…… “天哪!” “这才是……” “神箭手!” 七箭八箭九箭! 九支长箭几乎连成了一条线! 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 连续九声几乎响成一声长长的大喝! 咄! 看清楚了! “九,九箭连珠!” 站在靶子旁边的小军校呆滞了三息,再喊出来的报声几乎要破了音、变了调、哭出来! 校场上一片死寂。 高高挑在半空的镇北军大旗,随着冬日西沉时的寒风,猎猎作响。 大旗之下,黑衣红裤的少女昂首挺胸。 黄昏的阳光洒在她乌黑的长发上,映着白皙娇嫩的俏脸,以及唇角边那一丝若有若无、带着强大自信的笑,令人惊艳,到炫目不已! “这是咱幽州最漂亮的小娘子……” “没错……” “英姿飒爽……” “好看……” “好看煞!” “何止幽州,余娘子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小娘子!” “余娘子威武!!!!” 校场上忽然整齐划一地响起了一声高呼! 戴勇的脸上,一片死灰。 九箭连珠。 全天下能做到这一点的,迄今为止,除了辅国大将军韩震,还没有第二个人。 对! 没有第二个人。 哪怕算上拿弓箭当媳妇的北狄人,都没有! “余娘子,戴某,心服口服!” 戴勇丢下手中弓箭,腿一弯,就要往下跪。 “膝盖不要太软。” 余绽的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戴勇直起了身子,眼神中一片茫然。 果然在校场上熊爬一圈儿,他这辈子可就别想再有寸进了…… “戴参将家中必有绝世好弓。我要你传家的那一张,最好的。” 余绽的脸上,垂涎欲滴。 白嫩嫩的双手竖在嘴边,轻轻一搓,馋得像几百年没鸡吃的小狐狸。 气势冲天的女英雄,秒变馋嘴贪心的小丫头! “哈哈哈哈!老子当见证!小戴,不能掺假啊!正月十六回来销假,顺便,你就把家里最好的那张弓拿来给余娘子。” 易北川的眼睛也跟着发绿,“顺带着,我们大家都开开眼!” 戴勇满面羞惭。 “是!” 正文 第60章 千金笑里争檀板 第60章千金笑里争檀板 余绽身边很快便围了一群人。 一群银白、花白、灰白胡子的老头儿,个个抢着嘘寒问暖: “小娘子累了罢?老夫家中有几个与你一般年纪的孙女儿,不如去老夫家中歇息玩耍如何……” “我家老太婆做的一手好点心,她又最喜欢小娘子这样人物,不如去老夫家中吧?” “咳咳,老夫姓谢。现定了初三在家里搭台请戏,如今定了的是昆戈两腔,到时候请余副监一家过去赏脸,小娘子可一定得一起去啊!” “小娘子……” “老夫……” 余绽被一群热情老头儿围得满身不舒服,还不太好直接翻脸,不由得求救一般看向余笙。 却只见,余笙身遭围的人比她还多: “余副监,你家这侄女到底许嫁了没有?!” “我不管她守孝不守孝……” “什么还有两年,再有八年我儿子也等得起!” “放屁!你们家一守孝守八年!你老小子咒谁呢你?!” “余副监你快说!” “没有的话就我们家了!” “老余你还欠我一顿花酒呢!” “老余你欠我二十两银子……” “老余咱俩的交情要不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说啊?啊?!” 余笙苦笑着冲四周连连作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散了!散了散了!干嘛呢这是?!” 一个童稚的声音忽然响起,怒气冲冲,别扭无比,还带着一股子想要砍人的狠劲儿…… 这是…… 萧韵! 解围的来了! “小公子!” 余绽眼睛一亮,连忙冲着人群外头气红了脸的萧韵挥手。 萧韵没看她,虎着脸只管吼这群人:“一个个都多大岁数了!?老不修的!当着人家小姑娘的面儿,你们也真做得出来! “大过年的,不赶紧回家,这是要炸营吗? “旁边村子的里长被你们吓得屁股尿流,连幽州城的门将都惊动了! “再闹下去,你们是不是打算吵得整个幽州内外的百姓都知道啊?! “有假的回家过年,没假的回营睡觉,力气没处使的去给我疏通河道去!我民夫正不够用呢!” 老中青三代军汉依依不舍地看着美丽无双的余娘子,各自嘟嘟囔囔推推搡搡,渐渐散了开去。 余绽笑弯了眼,走到萧韵跟前,头一回真心实意地夸他: “这话也就是你,旁人也说不出来。多谢你了。不然我恐怕我大伯都不知道最后怎么收场!” 萧韵咳了一声,双眼飘忽,瞥她一眼,又赶紧移开,脸上仍旧红红的,一眼看见萧寒,忙走了过去: “寒哥!怎么闹这么大?不是说就一场小比试么?” 萧寒皮笑肉不笑地指了指易北川:“小三十六,你来得正好。易大将军有事要跟使君回禀,你陪着他老人家一起回幽州吧。” 萧韵一愣,脑子一转,明白了过来,不由得恼道:“从小校场挪到这里来,让四小娘子跟耍猴儿一样,比试给大家看,权当过年的乐子——敢情这事儿是大将军您办出来的?!” 易北川被人一语道破了心思,尴尬地只摸鼻子:“哎哟我家里……” “您家里挺好!您现在就跟我回府,别等着我爹再请您第二道!” 萧韵才不买他的账,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狠狠地一刀一刀地剜着易北川,一把就挽住了老将军的胳膊: “您也别说大冬天的着凉受寒走不动路,我搀着您。您要是嫌我搀不动,我找人抬着您去节度使府!” 萧家的小公子发了飚,谁都拦不住。 易北川哭丧着脸跟着他走了。 “这一阵风似的!亏得他来!” 余绽哈哈地笑,满不在乎地一甩长发,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萧寒: “这我总能敞开试弓了吧?大校场能借我和黑豆跑两圈儿么?” 萧寒被她问得只觉得胸口发闷。 镇北军大营驻地被她闹了个人仰马翻,她竟然只是为了赢了比试,能要求骑马在大校场上撒欢?! “小娘子,木秀于林……” 萧寒强忍住想要晕倒的冲动,苦口婆心,打算最后再努力劝说她一回。 却被余绽一个大大的笑容拦住了话头: “我若这会儿就乖乖地回军器所去闭门不出,那岂不是在明告天下:我是来帮着你们做什么机密事的? “还不如我就在这里玩耍一回,到时候,顶多有人算在我大伯头上,说他私自带着女眷入营了一趟,也就是了。 “我又赢了比试,想来也不会有人真的怪罪到我大伯头上。此事就这样暂且囫囵过去就好。 “待床弩研制成功,那时再公布今日之事情由,想必也就没人再来挑三拣四了。” 多完美的——玩耍借口啊! 萧寒苦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 “好吧。就依小娘子。只是如今日头已经偏西,离大军静营只有一刻钟了。我留阿寻陪着小娘子,一会儿还是早些回去歇着为好。” 说完,他又看向余笙,扯动嘴角: “余副监还请跟我来。军器所这小小的工匠就敢在这种比试中公然做手脚,此事……” 不顾余笙脸色大变,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硬生生,拖走了。 看着二人背影走远,余绽好奇地眨了眨眼睛,问阿寻: “我大伯不想让我赢,怕得罪人,怕我出风头太过,这我都明白。我就不明白一个,他是拿什么要挟了那小工匠的?明明二十二郎和易大将军都在啊!” 阿寻笑嘻嘻地刚要张嘴,却忽然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一样满脸好奇的小兵卒,立即嫌弃地一拧眉: “你谁呀?怎么还杵在这里?还不赶紧回营?” 那小兵卒正是从一开始去请了余绽之后就赖着再也没动地方的家伙,闻言笑着一弓腰: “小人姓金,行二,名回。您叫小人金二,或者阿回,都行,嘿嘿,都行。” “是你啊!你是哪个营的?”余绽呵呵一声,明白了过来,笑眯眯地问他。 “小人是东营的,六队十三伍的伍长。”金二连忙冲着余绽抱拳欠身。 哦! 东营的! 岂不是戴勇的正管?! “你这孩子机灵。小公子身边正少个能干的小厮长随,回头我跟他说。你先回去踏实过年。” 一句话,便定了金二的神。 小兵卒欢天喜地地去了。 阿寻都愣了:“四小娘子这是……怎么知道他是要……” “县官不如现管。戴勇再宽宏大量,也会狠狠地收拾这小子一顿的。” 余绽笑着看那金二远去的利索样子,“多聪明,连子庐公子都不求,直接求我。这孩子跟着小公子,是小公子赚了!” 正文 第61章 我心匪石 第61章我心匪石 回了节度使府的萧韵急急地把易北川领进外书房,粗略地交待了一句:“父亲听易大将军说就是。”就着急忙慌地跑了。 丢下萧敢莫名其妙地看着易北川。 而没了闲杂人等在侧的易北川,也老老实实地垂手站着,尴尬地小声直言: “戴勇挑衅余娘子,我觉得热闹,就让他们俩在大校场比试了一场……” 萧敢咚地一声坐在了椅子上,气得满脸都是说不出的郁闷: “余四是去做床弩的!她到底在弓箭上有多深的造诣你想象不到吗? “戴勇是韩震安插在我镇北军的眼线,我六年前就告诉你别给他知道任何机密事! “余四的脾气酷烈,不然也不会硬气到敢逼死余家的中馈夫人她的亲大伯母! “你让他们俩当着全军的面儿比试?!余四能不争强好胜么? “床弩的事情,现在是能瞒得住京城,韩震,还是能瞒得住西齐、北狄,甚至南越?! “你是!你是吃多了,还是吃错了!?” 愁眉苦脸的易北川,一把花白胡子的半大老头儿,在萧敢面前,缩起了肩膀,嘀咕道: “那不这样,我也见不到四小娘子的九箭连珠啊……” “九箭连珠!?” 萧敢张大了嘴,震惊。 易北川老眼一亮,涎着脸凑过去,小声儿问:“您说,我要是替我们家大孙子求娶四小娘子……” “别想!没戏!四小娘子已经有人定下了。” 萧敢一口截断。 “谁?!”易北川胡子都要飘起来了,满脸杀气。 …… …… “娘。” 萧韵一头撞进萧夫人的卧室。 萧夫人正在对镜梳妆,预备着一时要去正院给萧老夫人伺候晚饭,听见他进来,也没回头,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出去出去!去去去!” 萧韵直接将屋里的所有下人都赶了出去。 萧夫人一手的珠花不知递给谁帮忙,索性放在梳妆台上,回头看着心爱的儿子,叹口气,问: “又要什么?!” “要余绽。” 脱口说完,萧韵的脸腾地通红,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萧夫人先被吓得几乎要跳起来,后来又失笑,歪头打量他:“四小娘子可是比你大着四岁呢!” 萧韵坐到床沿上,双腿乱晃,低着头,嘟囔:“四岁怎么了?您给人做媒的时候,不是老说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五赛老母么?” 萧夫人抿着嘴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坐下,先伸手狠狠地戳了他额角一下,方温柔解释道: “女儿家,韶华易逝。四小娘子又不是那种能委屈自己给丈夫纳妾的人。我儿果然娶她,日后可是半点外心也不能有,否则,她敢一刀剁了你!” 说到最后,萧夫人咬着牙轻笑,显然是被自己描述的景儿给逗乐了。 “韵儿,四小娘子是个出类拔萃的姑娘,娘很喜欢她。若是有她给娘当儿媳妇,娘是一万个没问题。” 萧韵惊喜交加地抬起头来:“娘!您不嫌弃她是商贾之女,也不嫌弃她比我大,不擅交际……什么的!?” 萧夫人正色看着他:“你是日后的幽州节度使,甚至可能是日后的镇北军大都督。你日后的妻子,若是武勇之女,比是个内宅妇人,要合适得多。 “四小娘子是个真诚善良、率直能干的好姑娘。我为什么要嫌弃她?你就不该认为她身上有能让人嫌弃的地方! “韵儿,娘只要求你一条,你能做到,娘就答应这门亲事。” 听着萧夫人理正词直的话,萧韵心下微惭,忙又扬起笑脸:“娘,你说!我一定能做到!” “你必须要分清四小娘子,和余家,和钟神医,和任何她身边以后出现的人,的不同。” 萧夫人紧紧地盯着儿子的眼睛。 萧韵的眸中出现了一丝迷惑。 萧夫人微微有些失望,但又立即振作起来,清清楚楚地解释给他听: “四小娘子是四小娘子;余家是余家;钟幻是钟幻。 “你娶的是四小娘子,而非余家,更非钟幻。所以,你只认四小娘子一个人。不替她做余家的主,也不替她做钟幻的主。 “她身边的人,自有她来处置。她想怎么做,都是她的事。你只管听着,也许伸手帮忙,但绝对不能替她做主。 “听明白了吗?能做到吗?” 萧韵皱起了眉:“她个女娘……万一外头有事,当然要听我的……” 萧夫人定定地看着他,半晌,轻叹了一声,挺直的肩背微微弯了下去,转开头,声音中再没了刚才的兴奋、激昂: “到时辰了。我得去伺候你祖母用晚饭。迟了又要被骂。” 萧韵知道自己必定说错了话,可他实在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错在何处,慌忙拉住了萧夫人: “娘!我要娶四小娘子!我非她不娶!” “你的婚事,关乎萧家全族的未来。我一个内宅妇人,可做不了主。此事,你晚间商量你爹吧。” 萧夫人用力拽回了自己的衣袖,大步走了出去。 珠花儿扔在梳妆台上,再无人管,显得格外,沮丧。 萧敢对此事的反应却只有两个字: “不行。” 理由呢? “韵儿,你是不是忘了?你二十二兄从前年开始,就想要娶四小娘子为妻。你这是要跟兄长争夺妻子吗?” 萧韵急得哭了起来:“爹!我不就是因为这个才什么都没跟四小娘子说,先来商量您和娘的吗? “寒哥若是真心心悦四小娘子,她在东宁关一住八个多月,寒哥可去过一趟?! “您百般制造机会给他,他珍惜过一次吗?回回裹足不前! “寒哥早就习惯了一切都用利益衡量!他就是在衡量四小娘子对他来说到底值多少钱! “爹,我才是您亲儿子。我才是只图四小娘子这个人的。我想娶四小娘子,不是为了余家女儿,不是为了夜神医徒弟,也不是为了床弩和九箭连珠…… “爹,我就喜欢四小娘子。 “我想到她会嫁给旁人就觉得天要塌了! “我非她不娶! “她嫁给别人我就完了!” “啪!” 回答他的是萧敢的一记耳光。 萧韵自小到大,唯一挨过的一记耳光。 “若她不想嫁你呢? “若萧寒因此离开甚至背叛萧家呢? “若余家全家上下都不愿意跟萧家联姻呢? “若你爹你娘你祖母宁可死都不愿意让你娶一个更热爱江河湖海草原高山而非给你生儿育女的姑娘呢? “萧韵。 “你把这一切都想好了,再来跟我谈。” “爹……” “来人,把小公子关起来。没我的话,不许他出院门一步!” 正文 第62章 火迸金星上九天 第62章火迸金星上九天 阿镝和阿寻站在校场边上,一同看着黑豆带着余绽疯了一样地狂奔。 “二十二郎还……么?”阿镝轻轻地动了动口唇。 “嗯。”阿寻十分肯定地点头。 阿镝愁眉苦脸起来。 阿寻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她一眼,有些诧异:“怎么了?” “你……从旁边劝劝二十二郎,别太……没用的……”阿镝轻声叹息。 阿寻的笑容跟着苦起来:“二十二郎知道的……” “他怎么知道?!”这回轮到阿镝惊讶。 “反正他知道。”阿寻挠了挠后脑勺,“公子的事儿,我哪儿想得明白?” 顿了顿,扬着下巴指指场中纵马驰骋的余绽,悄声又问:“这是咋回事?” 阿镝也跟着叹了口气:“这个啊……我也不明白。反正到了军器所,好了一半;今天比试完了,忽然就又是当初咱们刚见到的那个四小娘子了。” 阿寻又挠了挠后脑勺:“骑射还能治这些呢?” 两小齐齐无语。 静营的鼓声咚咚响起。 这是第一通。 三通鼓罢,所有的人都必须回到自己所属的营地,不得再胡乱走动。若无令牌,被巡营的卫队拿着,不相干人等在军营中犯夜,那基本上就是格杀勿论的下场。 余绽擦着汗,勒住黑豆,吩咐:“走,回去吃饭!” 黑豆龇牙咧嘴直甩头。 它今天给自己赢了两袋黑豆,简直是过年了! 三个人往回走。 一路上,余绽已经有了心情跟他二人说说笑笑。 而且,竟然还对阿寻问起萧寒的各种情形:“你们公子这些日子的饮食作息可好些了?给他留的方子他可真的在吃?” 阿寻眉开眼笑:“四小娘子不是天天能给二十二郎把脉?这些怎么还用我说?” 余绽撇嘴:“得了吧!萧家世家大族,灵丹妙药不知有多少。他若是有心瞒我,我又没有我师父的神通,也不如我师兄心细,还不被瞒得死死的?!” 阿寻连忙否认,几乎要赌咒发誓:“二十二郎绝对不会欺瞒四小娘子!” 余绽挑了挑眉,笑一笑,咋咋呼呼往回跑:“啊啊啊,我今晚要吃两碗饭!” 阿寻阿镝面面相觑,黑豆则自动自觉地乖乖跟在她身后小跑。 从这一天开始,余绽的状态真的似乎完全恢复到了刚刚回到幽州城、进入节度使府时的样子—— 对什么都好奇,看什么都有趣,除了仍旧对余笙皮笑肉不笑,其他人都充分感受到了余家这位四小娘子二傻子的本质属性。 只是那天给余绽和戴勇挑选弓箭的小工匠消失得无影无踪,令众人看向余绽的目光有些诡异。 就这样过了五天。 那个叫金二的小伍长悄悄地来找余绽。 余绽一看他来就知道是什么事儿,忙命阿镝:“你去跟阿寻打听打听,小公子哪天有空能来咱这里一趟,我有事儿找他。” 阿镝答应一声,飞快地跑了。过了好半晌才回来,表情复杂。 “你怎么了?”余绽眨眨眼。 “金二,大年下的事情多,你先回去吧!等我们小娘子有空了,自然寻你来。” 阿镝不答余绽的话,却先把金二支走了。 “金二,就算小公子那边人齐了,二十二郎要用的人手也多得很。你只放心,都有我呢!” 余家这块招牌对军中的人来说是没有任何吸引力的,唯有“萧”这个字,才能真正成为他们的定心丸。 余绽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也就这样跟金二保证。 可金二却未必这样想,笑嘻嘻地摇摇头:“无妨无妨。小人只要小娘子有看觑之心,就心满意足。至于去不去萧家,小事情。” 然后哈哈笑着走了。 余绽这才看向阿镝:“小公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 阿镝迟疑半天,才期期艾艾把萧韵想要娶余绽、却被萧敢关起来的事情说了。 余绽的一双杏眼几乎要瞪出来,回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他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就想娶我了?!他那脑袋是不是被门挤了?!” 阿镝悻悻地看着余绽,哼了一声,自顾自找个地方坐下:“若我是个小郎君,我瞧见小娘子这花容月貌飒爽英姿,我被小娘子妙手回春救了性命,我亲眼看着小娘子在大军校场上夷然不惧九箭连珠,我也求娶小娘子……” 余绽被她噎得半个字都没有,顿了半晌,才讪讪地笑了一声:“不过,萧家真有能关得住萧韵的门?” 阿镝哭丧着脸,声音里带了无比的沉痛:“就是说啊!小公子第三天夜里就翻墙跑了!” “啥!?”余绽目瞪口呆。 “他还一路去了东宁关,去了咱们家二娘子的墓前哭了一场,然后跑到必胜居去买醉……” 听到这里,余绽的动作和阿镝一模一样:双手捂住了眼睛。 这熊孩子还能不能行了! 这是要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么?! 他是不是失心疯了! 欠揍一万八千回啊! “必胜居的人必定认得他,恐怕不会给他酒喝……”余绽艰难地询问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所以?!” 阿镝的眼泪从指缝里飚了出来:“所以小公子一怒之下,一把火烧了必胜居!” 烧烧烧烧了哪儿?! 必胜居!? 东宁关最大最富丽的酒楼?! 我……勒个去…… 余绽坐倒在榻上,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这这这这么大的一个烂摊子啊…… 萧敢会不会打死他? “好在是年下,大家都休假。必胜居里没几个客人,伙计们又都机灵,所以并没伤着人。” 阿镝擦着泪,长叹着,接着把后头的事也告诉余绽: “萧使君气得跟萧夫人大吵了一架……然后还是二十二郎赶了过去,把小公子带回来了。今儿早上刚回来。” 什么!? 他们兄弟俩…… 余绽只觉得后脊背直冒凉气! 不会吧!? 这接下来只怕萧家就要大乱了!然后岂不是萧夫人就该找自己兴师问罪了!? “他们回来了么?呃,咳,阿镝,你说我要不要去问问余副监,咱就算是年间在这里……祭祖总得去一趟家庙吧?何况如今已经露了行迹,也就无所谓什么瞒不瞒的了……” 几乎是一瞬间,余绽就想到了一个完美的逃离借口。 正文 第63章 言与芝兰比 余笙其实并不知道余绽为什么这样着急忙慌地要跑。不过她的话却没有错。 至少除夕、初一,他是应该和家里人在一起才对。 跟军器所的正监和易北川稍作商议,便给全军器所的人都放了三天假。 余绽跟着余笙一道烟儿跑了。 不过,余绽却想错了,萧韵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萧夫人还真找了人做一席谈。 不过不是她余四小娘子,而是萧寒。 “二十二郎可知我为何要寻你说话?” 其实萧寒自从进入节度使府,说是被族中送来日后襄助萧韵,但谁都心知肚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还是萧韵的竞争对手。日后那个更有心机手段、更加强大有力的人,才会成为萧氏真正的掌门人。 虽然他现在对萧氏没有任何兴趣,更多的精力放在寒亭上,但萧夫人并不知道这个。 所以,存在于萧夫人和萧寒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敌意和疏离,从未减少。 这种私下里的谈话,在二人之间,这还是头一回。 萧寒长揖到地:“伯母必定有以教我。” 虽然萧夫人应该很喜欢萧寒的这种谦恭态度,但从心底里来说,萧寒越斯文有礼,萧夫人就越觉得他距离遥远。 “坐。” 萧夫人深吸一口气,指了指身侧的圆凳。 早已整理好的思路刚才又有些纷乱,萧夫人微微沉吟了一瞬,方问道: “我听说,四小娘子在嘉宁关外露了一手弓箭上的绝活之后,你大伯便有意将她娶进门来给你做妻子?” 萧寒讶然抬头。 “不要这样看着我。若事情与韵儿无关,我是不会去打听的。” 但只要她想知道的事情,节度使府里还鲜少有她打听不到的。 萧夫人从容大方,气度优雅。 “那时候你并不知道四小娘子究竟是什么人,所以含混得很。 “待见着了,说了几次话,经了几件事。虽然她处处不给你面子,但你却对她动了真心。 “是这样吧?” 萧夫人淡淡地看着萧寒。 萧寒的耳廓有些泛红,低头叉手:“是。” “也就是说。你和你伯父如今的目标,是完全一致了?” 萧夫人大有深意地看向萧寒。 目标,完全一致…… 这几个字的用法,令萧寒心中微微一凛。 一直知道使君夫人是位聪慧无双的妇人,他却从未想过,这妇人竟如此敏锐,一眼便看到了这件婚事最重要的症结所在。 “并,谈不上完全一致。” 萧寒略微思索,诚恳开口,“侄儿家中已经没有至亲长辈,如今最亲近敬重的,便是伯父伯母。 “余四虽然看上去是个娇憨的傻姑娘,心里却对万事都有若明镜。 “镇北军、幽州城、节度使府,都需要余家这种人家。偏生四小娘子身后还牵着夜平神医和钟幻。 “若说利益,说价值,大伯对四小娘子代表的这些都十分满意。而我,不论从谋算、从武功、从背景上来看,都能够压制得住这位四小娘子。 “所以才有了您听说的那个提议。 “只是我见过余四之后,却觉得,大约她原本代表的这些,都是她无法给出来的。” 说到这里,萧寒轻轻叹了口气,却又忍不住跟着微微笑了笑: “她跟余家上上下下的关系都不好。 “夜神医亡故,钟幻不知道为什么远走天涯。 “她自己虽然极为擅长弓箭骑射,相较而言,却又更喜欢山野江湖而非庙堂谋算…… “余四这个名号所代表的一切利益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她自己断绝得干干净净。” 萧寒一边说,一边把唇角翘得更高:“偏生我越看她的样子,就越觉得心生欢喜……” 萧夫人的眉梢挑了起来。 萧寒的脸上微微红了。 “若是你能娶到她,那你又打算怎么处理这几方的关系呢?” 萧夫人将前几天特意嘱咐自家熊孩子的问题,再度抛给了萧寒。 可令她失望的是,萧寒的回答,跟萧韵异曲同工:“外头的事情,跟她没什么关系。所以,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带着万一的希望,萧夫人又问:“你的意思是说,以后余四就跟余家、夜平、钟幻,断绝来往?如果事事都让你来处置,那岂不意味着这几家的事情,她反而没有置喙的权力了?” 萧寒愣了一愣,迟疑了一瞬,方摇摇头:“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那如果你的意见、幽州大局,和余四的主张,在这几件事上发生了冲突,你会听谁的?” 萧夫人一步不让,紧紧地盯着萧寒。 萧寒终于坐直了身子,正视萧夫人:“自然是以大局为重。” 萧夫人叹了口气,别开了脸。 “伯母以为不妥?”萧寒心中一紧。 “若是余四是个不以大局为重的孩子,她不会把她手里的床弩图交出来,更不会跟她心里最厌恶的那个大伯合作,帮着你们做这件大事。” 萧夫人一针见血,“说起顾全大局,她一丁点儿都不比你们男人们差。可是,你们却都不相信她。 “旁的女娘不被信任,譬如我,也许还能蒙上眼睛在内宅自欺欺人;可是余四不行。 “你若是无法做到全然信任她在这些她最熟悉的人身上做出的选择,那你就最好不要娶她。 “因为最后彼此疏离、孤立,甚至反目的后果,你承受不起。 “可是以咱们看见的余四,她肯定没有问题。哪怕有了孩子,她一个人抱着孩子远走天涯,都不会有半分犹豫。 “你呢?你行吗?” 萧夫人说完这些话,并不打算等萧寒回答,便款款站了起来。 “当初你伯父说你要求娶余四,我就不太赞同。因为你需要的是一个躲在身后默默处理一切的内助,而非并肩冲杀的手足搭档。 “把余四关进内宅,是在折损苍鹰的羽翼。 “我舍不得。 “现在,韵儿他爹已经明确表示,韵儿哪怕再倾慕四小娘子,也不会给他娶进门。 “那就只能看看二十二郎你,有没有那个心胸和本事,能容得下身边的女人,并不比你黯淡半分。 “我言尽于此,你自己斟酌。若有了决断,就自己去寻四小娘子,当面,直说。比跟她伯父、父亲提亲,要强。” “伯母!”萧寒觉得萧夫人的话,还没说完。 可是萧夫人却不愿意再说,摆手摇头,长长叹息一声,慢慢地走了。 这世上的男子娶妻,哪一个不想要个贤内助? 这世上的男子爱美,又有哪一个真心容得下身边的女子比自己要强? “乾坤,颠倒?” 萧寒失声,苦笑,坐倒。 他得承认,在对待余绽这件事上,萧夫人的话,一个字都没错。 正文 第64章 私爱徒区区 第64章私爱徒区区 正月初三。 余绽在家庙里拖到无法再拖,才磨磨蹭蹭跟着余笙回到了镇北军大营驻地。 抵达时天已定更,闭营的鼓声刚好响到第三通。 余绽心中暗暗掂掇:今天应该躲过去了…… 念头未了,一进军器所的大门,只见金二飞跑过来,挤眉弄眼地悄声告诉她:“萧家那位二十二郎一早就过来了,说是让人听着您这边的信儿……” 余绽大惊失色! 现在跑回家庙还来得及吗?! 余笙慢慢地踱步过来。 萧韵火烧必胜居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他自然已经听说了,老早就想要打听一下到底是为了什么会发生这种事,现在听见萧寒也在,轻咳一声,含蓄地吩咐余绽: “使君待我余家不薄。听说这些日子小公子不大舒服。之前都是你在给他看病,如今二十二郎来了,正好你过去,替我们贺一贺新春,也问问清楚,小公子究竟是怎么了。” 余绽最不耐烦就是他这样做派,立即冲天翻了个白眼,并无半点淑女情状,哼道:“大过年的,什么病不病的?也不怕不吉利! “何况,我如今还戴着孝。非在年节时往人家二十二郎身边凑,就算人家不嫌弃我晦气,也该说我没家教了! “再说这三更半夜的……要去您自己去,反正我不去!” 说完,余绽再翻个白眼,转身就要回拨给她和阿镝两个人居住的小屋。 “四小娘子,瑞福平安。” 萧寒温润如玉的声音紧跟着她的抱怨便响了起来。 咳咳咳! 余绽险些呛着自己! 这个人,腿怎么这样快!? “啊呀,二十二公子,福满长春!”余笙早就对着满面的笑容,一个长揖,深躬到地。 “余副监新春吉庆。”萧寒拱手还礼。 余绽只得回过头来,哼唧了一句不知道什么,就问:“年节间萧家只怕是忙上加忙,怎么你还有空来这里?” “我奉命陪着府中参军来劳军,听说余副监和小娘子回来了,自然是要过来问候一声。” 萧寒温声答话,面带微笑,指了指院外,“我还带了几匹好马来,小娘子可要去看看?” 这是,有话要单独说? 余笙知情识趣,立即含笑告辞:“才回来,军器所里许多事务,我就不陪二十二公子了。” 至于金二,连余笙的眼色都不用看,早就长揖拜过年,转身就溜了。 余绽看着远远站在身后八丈远的阿镝,张了张嘴,索性又闭上了。 因为阿寻已经朝着阿镝走了过去,两小假装旁若无人地说笑起来。 “其实是……” 萧寒三个字就拽回了余绽的注意力。 “呃,那个!”余绽急忙打断他,“是你找我有话说,还是萧夫人要见我?我可不去节度使府!” 跟萧寒说话,余绽表示从来没在怕的。 但是如果换了萧夫人那种聪明人,她实在是,非常怵。 ——就跟当年怵母后娘娘,差不多。 “是我有话跟你说。” 萧寒带着她,慢慢地往前走。 出门,拐弯,小校场。 那里一个人都没有。 “嗯?”余绽觉得有些懵。 初三夜,月似弓。 即便是晴天万里,毕竟寒冬凛冽。 余绽戴着自己的黑熊皮帽子,缩在自己的黑熊皮大氅里,几乎只留了两只眼睛在外头,一眨一眨,看着萧寒,心想:万一他说的话我不想听不想答,这么冷的天,还是可以打个喷嚏假装没听见的嘛!也挺好。 “其实去年二娘子过身那天,我去过余府。” 萧寒想了许久,开口时,却阴差阳错地说到了白氏去世那天的情形。 余绽听了,也是一愣:“你去做什么?” 萧寒的耳廓红了起来:“那天,我换了一身三姐给我做的新衣,戴了金冠,还提了幽州城最正式的四色礼。” 跟着他的叙述,联想了一下当时他的样子,余绽猛地明白了过来。 所以去年那天,他曾经要上门提亲。 若是一般的小娘子,这时候应该先羞窘,脸红,浑身发热,然后再故意询问萧寒是去做什么的…… 但大夏的长公主殿下,对这种事却是完完全全的懵,加上毫不在意。 “你去提亲吗?那你幸亏没去成。” 余绽自然而然地说着,低头看路,认真地踩着小校场里微微有些坑洼的土地。 萧寒却跟着心头轻轻一颤:“幸亏,没去成?小娘子的意思是……什么?” “其实你很清楚的。” 余绽利落地抬起头来,看向他的眼睛,不躲不闪,清清朗朗: “我大伯野心很大,他想进京城。 “那个时候,他往上攀的晋身之阶,也就是我和六妹妹两个余氏女了。 “你即便再出色,但对他进京却丝毫不会形成助力,甚至有可能会拖他留在幽州,长久为镇北军效力,成为萧家的左膀右臂。 “他不肯的。 “他指着我和六妹妹都嫁给能帮他回京之人呢!” 或者,进京之后,再嫁给能给他带来更大利益的人。 在余笙这等鼠目寸光之人眼中,他萧寒,永远不会在此列。 萧二十二郎了然颔首:“有道理。” “现如今,就更加不可能了。” 余绽笑了笑,转开脸,回头看向军器所的方向: “床弩若是制成,我为了保护我师兄,只能任由他把这场天大的功劳戴在自己头上。他升迁、入京,指日可待。 “六妹妹是他亲生女儿,自然是要待价而沽。 “我父亲虽然也算得上是疼爱我,却从来都是把余家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衡量之下,你一个永远不会离开幽州、河北道的萧家子弟,自然不会成为我的终身归宿。” 萧寒的心渐渐地沉了下去。 余家对他若有若无的排斥,他自然明白是为了什么。 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余绽早就对此事的另外一方面,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这是自己二十六年来唯一为之动心的女子,无论如何,也要争取一下才对。 “旁人的意思都不重要。 “我只想知道,你怎么想。 “你刚来幽州时,在节度使府,我就已经告诉你我的身世。 “你嫌不嫌弃我是个代人捉刀的孤儿,也许终生无法走到台前,享受万张荣光?” 萧寒心中忐忑得砰砰乱跳,却还强撑着,直直地看着余绽的脸。 月光之下,芙蓉如面柳如眉。 笑靥绽放,恰似春花凌寒开。 “你很好。”余绽笑着说道。 正文 第65章 梦断寒夜长 第65章梦断寒夜长 嗯? 这三个字听来似乎是好消息,但配上余绽的表情…… 萧寒只觉得心中一股不祥的预感冉冉升起。 “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从出生就有着似乎早已注定青云直上的康庄大道。但他们心里清楚得很,他们对自己的人生方向根本就没有发言的权力。 “所以他们就会停止努力,就地躺倒,让生活和旁人来决定,他们怎么活着,也任由生活和旁人来决定,他们怎么死。 “你跟他们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你从未停止过跟生活、跟旁人,去争夺控制自己人生的自由。 “你很好,很厉害!” 余绽说着,笑容灿烂地冲他竖了一个大拇指,“你竟然一步一步争取到了你想要的,一部分。 “我相信,你一定也有那个本事,能够把自己想要的一切都弄来。” 萧寒呆呆地看着她,心中翻江倒海。 她怎么知道的? 她怎么似乎什么都知道?! 她这,到底是在答应,还是……拒绝? “可是我不同。” 余绽说出可是两个字的同时,就把脸转了开去,没让萧寒看到自己眼中的感伤和恐惧。 她看向东边的天空中,悄然挂上的一弯冷月。 “我啊,我的羁绊太多了。我要做的事情,跟你的人生,南辕北辙。” 余绽说完这句最为发自肺腑的话,又习惯性地扬了扬嘴角,轻轻笑了起来。 “我注定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不论为了谁。所以,寒公子,你好好地经营自己的人生,实现你的理想和梦罢。 “我能帮到你的时候,一定会尽力帮你;能看到你的时候,会用力替你鼓掌加油;能听说你的消息时,也必会向周遭的人宣告—— “幽州萧寒,乃是我余绽的朋友。” 余绽微笑着转过头来,看向已经一脸苍白的萧寒。 你很好。 我还有事。 咱们做朋友吧。 这就是余绽给出来的结论了。 萧寒后退了半步,慢慢收拾起愕然的表情,和复杂的心情,低下头去,也笑了一笑。 “四小娘子知我。” 他有他的理想和梦。 即便他心中再有余绽,他也不可能为了她放弃那些。 余绽说得,丝毫不错。 “只是四小娘子,已经决定要离开幽州了么?计划去哪里?” 萧寒再抬头时,已经恢复了自己往日里的温润模样。 “没有啊,没有要离开幽州。”余绽对自己刚刚说的话,面不改色地矢口否认。 瞧着她这一副惫懒模样,萧寒呵呵失笑。 “好吧。没有。” 顿一顿,萧寒露出一丝坏笑,这在他可是极为罕见的。 “虽然使君夫人并没有让我请你去一趟节度使府……” 他故意停了下来。 余绽大惊失色:“什么?什么什么?!我我我没听见!” “但是她却十分想要知道一件事。”萧寒眸色幽深,一丝复杂意味闪过,“若是节度使府小公子萧韵向你提亲,不知你,和余家,会是个什么反应?” 余绽被噎住。 “小三十六从未待人如待你一般。别说是其他的小娘子,便是身边的亲人,加在一起,也并没有你在他心中的分量重。 “若不是被使君以‘不该与兄长争妻’这一条大义给阻住,想必他便是抢亲,也会试上一试。 “这孩子善良,单纯,聪明,也有完全的自由。” 萧寒的话里微微露出了一丝羡慕。 “样貌,门第,性情。四小娘子,就算是我配不上,小三十六想来也足够了。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他?” 余绽的眼睛眯了起来: “难道这大夏,除了你们萧家,别家就没有好男子了不成? “难道这天下,除了嫁人生子,女娘们就没有旁的路好走了? “我还真亏得没答应了嫁你,哼!” 听了这个回答,萧寒哈哈地笑出了声。 余绽也笑弯了双眼。 这是玩笑话。 但,也是余绽的真心话。 她再对萧家有好感,再喜欢萧夫人,再敬佩萧敢,再看着萧寒和萧韵是可交之人,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这样嫁了人去。 “天冷。你最好还是多养养。回去吧。” 余绽十分牵强地找了个借口,给今天的谈话结了个尾。 萧寒含笑颔首,将她送回了军器所的小院。 院门口,他不再往前,站住了脚,一只手负在背后,一只手拢住自己的黑狐披风。 “四小娘子。” 余绽走进门内,方笑着回头:“嗯?” 出人意料的,萧寒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幽怨: “你日后,可别后悔。” 余绽咯咯轻笑:“好。我不后悔。” 说完,俏皮地冲着他挤了挤眼,大氅飞扬,大步走了进去。 阿镝小跑着跟在后头,满面沮丧。想想不对,硬挤出个笑容来,回身冲着萧寒叉手屈膝欠身,嗫嚅着也说不出旁的,道了一声: “二十二郎,瑞福春祥……” 跑了。 萧寒的笑容渐渐敛起,消失,双肩慢慢地塌了下去。 阿寻屏着气。一声不敢出。 二十二郎的心情,大约从未像如今这样糟糕过。 寒月如钩。 寒风刺骨。 寒意森森。 萧寒便在寂静如死的夜里,无声地站着。 北方冬夜的风,便如金刀一般,割得人露在外头的脸、手,生疼。 然而萧寒似乎并没有什么感觉。 军营中忽然响起来梆子声。 萧寒惊觉,身子一颤。 “公子,已经二更了……若是风寒入体,明儿咳嗽加重了,四小娘子该笑话了……” 阿寻轻声劝着,自己却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萧寒被他逗笑了,转头看看他,笑着点头:“好,咱们回去吧。大将军想必还在等我给他敬酒去。” 他跟着来劳军,易北川自然也来了。 酒席宴刚刚摆开,人报余氏归来,他便寻了个借口出来了。 这会儿回去,还不知道会被易北川等人如何猜测调侃。 阿寻有些担心,跟在他身后出馊主意:“要不,就说您有事得先走?咱们直接回府?” “那以后我还要不要来镇北军了?”萧寒笑了笑,“不妨事。我一年都兢兢业业,如今好容易有机会也有借口醉上一回,难道还躲开不成?” 阿寻一惊,张张嘴,欲言又止。 算了…… 公子想醉,谁又拦得住呢? 正文 第66章 嘒彼小星 一步一步行去,萧寒心里纷乱如麻。 “阿寻,今天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事情?” “嗯,什么事情都好。” “呃……哦对,公子,年前往京城送年礼的人查了一遍,有一位有些不妥。” 萧寒站住了脚,偏头看了阿寻一眼。 阿寻有些茫然,是公子您问的啊,查人也是您之前吩咐的,怎么了?这里不能说? “你把事情告诉九酝了没有?” “还没来得及,刚才出府的时候刚知道的。” 萧寒嗯了一声,精神好转了许多,漫步往前走。 阿寻知道这就是让他立即禀报的意思,忙小跑几步过去,低低地说起来。 初三上半夜,萧寒罕见地来者不拒,和易北川一起干掉了一大坛北狄弄来的烧刀子。 子时一过,进入初四,萧寒饮了浓浓的醒酒汤,挑灯处置公务,直到东方发白。 清晨,余绽才起身,金二便欢天喜地地来告诉她:“二十二郎昨夜与大将军饮酒,席上要了我去做亲随呢!” 阿镝笑嘻嘻地恭喜他,又问他:“那是让你跟九酝,还是跟阿寻?” 金二摸了摸头,嘿嘿地笑:“让我跟九酝,从此只叫阿回。” “那可真不错!”阿镝快嘴道,“阿寻是管琐事的,九酝是管大事的。让你跟着九酝,二十二郎这是打算着日后要重用你呢!” 金二连连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想一想,忙又道: “险些忘了正事!二十二郎让小人来跟小娘子说一声,那边铸铁坊已经把铁件都做好了,让您收拾好了跟他一起过去瞧一眼。 “另外,请您亲自去跟余副监说一声,若是让铁件等着木件,那他那个副监就自己琢磨请辞吧!” 这种话,余绽别提有多乐意转达了,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听到传话的余笙脸色精彩,过了半晌,才探问:“昨晚听说你跟子庐公子说话挺久的。可知道小公子怎样了?” “父亲跟我说过,让我离萧家远些。” 余绽笑眯眯地看着余笙的脸色瞬息又变,起了戏弄的心思,故意把话拉长告诉他: “昨晚萧二十二郎与我提亲了……” 余笙大惊,腾地站起。 “我父亲早先便吩咐过我,所以我拒绝了。”余绽紧接着说。 余笙松了口气,又坐了下来。 “然后二十二郎又问我,若是换成小公子,我愿不愿意嫁……” 余绽脸上连一丝羞红的意向都没有,一本正经,就像是在说今日风大太阳被云遮了一般。 余笙却是第二次跃起,激动得满脸通红:“你说什么?!小公子,向你求亲?!” 若是余家女儿能做日后的幽州节度使夫人,那他们还进京做什么!? 大业唾手可成啊! “叔祖大伯和父亲的意思,不是让我绝对不要沾惹萧家么?我也拒绝了呀!” 余绽心底一声冷笑,面上却是一片天真无邪。 果然,野心家拿到了合适的价码,立即换了策略,该怎么卖孩子,就怎么卖孩子! 就算帮着他进了京,拿到了好官位,一旦碰上个好买主,他还是会当机立断将自己、甚至将余绾,都一起卖掉! 然而听到她已经“照着长辈们的吩咐”,断然拒绝了萧韵的提亲之后,余笙脸上顿时血色褪尽,咚地一声又坐回了椅子上,额上一片冷汗。 即便已经肚子里已经笑得转了筋,但余绽还是半分不露,上前去,显出一脸着急: “大伯父,您没事儿吧?您放心,不过是拒亲而已。萧使君久居上位,心宽如海,肯定不会为难您的。” 缓了许久,余笙才吃力地推开她的手:“我,我没事。你做的,做得对。” “我也觉得我做得对。”余绽退开,双手负到身后,头一歪,笑意深深。 余笙看着她的眼神陡然间阴冷下去,过了一时,方转开,口中道:“罢了。既然二十二郎约你去看铁件,那就去吧。我这边的木件还需要三天时间,你帮我拖一拖。” 铁件铸造不可能一次全部成功,再拖三天,情理之中。 余绽用力点头:“没问题。那么大伯父您忙,我走了。” 果然,铁件中,有几个齿轮,余绽一眼就看出来不对:“这个的模子变形了,不是正圆。再做一个吧。” 萧寒淡淡地看了铁坊管事一眼。 那管事满头是汗,擦都不敢擦。 “咱们只有这一次机会。做不成,上头和西齐都不会再给咱们时间了。” 萧寒面无表情地警告他们,“我再给你们三天时间,做不成,你们就都编入镇北军的先锋营去做事。” 众人打了个寒颤。 先锋营里,不是精兵悍将,就是炮灰…… 余绽看了他一眼,拉了铁坊的管事,悄声告诉他:“你手艺我信得过。但是不想让咱镇北军把床弩做出来的人太多了。你往这个方向查。” 想一想,又替萧寒解释:“二十二郎这个年又忙又乱,自己还病着,您别跟他计较。” 还从来没有上位者这样和气地跟他说过话呢! 铁坊管事受宠若惊,除了连连打躬称是,别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萧寒在远处看着她,停了一会儿,转过脸去跟旁人说话。 回程。 金二知趣地跟着阿寻阿镝,控制着马速落在最后头,只见前面一对璧人信马由缰,闲淡谈天的样子,忍不住低声叹气。 “是吧?你也觉得可惜,对吧?”阿镝凑过来,跟着苦起小脸。 金二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看了她一会儿,又看一眼同样蹙眉的阿寻,紧紧地闭着嘴,绝对不接话。 阿镝奇怪地看他,追着问:“你刚才在叹什么气?” “啊啊啊,啊,那个……” 金二眼珠儿一转,抬着下巴指指前面两个人: “我觉得二位的衣裳穿反了。二十二郎那样瘦,晨起又听他咳了两声,他才该穿熊皮大氅。 “咱们四小娘子又精神又活泼,狐皮披风比较合适。” 阿寻和阿镝呆住。 前头两个耳聪目明的人分明听见了这说话,噗嗤都笑了出来。 “子庐公子觉得这小子怎样?” “聪明机灵,是个好苗子。可惜,心有所属。” “???” “我帮你调教一段时间。等你们离开幽州,就直接把他派给你。” “啥?!” “这小子滑不留手,虽然我跟易大将军要了过来,他却直言其实想跟着你。” “呃。这个。我,我可没钱养……” “你会有钱的。” 正文 第67章 惜别伤离方寸乱 三天后,床弩的所有部件制作完毕。 五天后,镇北军的第一台床弩组装完成。 七天后,床弩被悄悄拉进了深山,试射,大获成功。 萧敢高兴得一场大醉! 这就说明,那份图纸完全没有问题。 即便朝廷来要,自己这边也可以留下副本。而那些已经参与过制作床弩的人,才是他的真正财富。 从这台床弩开始,他萧敢,终于能够真正攥住镇北军了。 “朝廷已经知道床弩的事情了。而且,早就知道了。” 就在他最高兴的时候,萧寒赶来,表情肃然,告诉了他这个谈不上好坏的消息。 萧敢根本就不在乎,挥挥手:“随便吧。只要没拦住咱们造出来,我管他们怎么着!” “京城的事情,我们不用在乎。但镇北军中有人跟韩震暗通款曲这件事,还是可以在乎一下的。” 萧寒淡淡地呈了一叠东西上去。 供词,手印,还有各种各样的,证据。 “戴勇当年杀良冒功,是韩震给他抹平了,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将他塞进了镇北军。他这么多年庸常,不图上进,都是韩震的吩咐。” 萧寒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接着说道,“原本这么多年,他也没什么动作,咱们即便知道他的身份,也觉得无所谓。 “但这回,他给韩震的信里,提到了余家。他建议韩震,不要把余家留在幽州,说单凭这一位四小娘子,萧家就能拉拢到一大票镇北军的底层将官。 “他甚至建议,动用他的儿女亲家,东宁关守将宗将军,去查刚刚发生的必胜居大火案。” 这是想要动萧家?! 萧敢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子庐,你之前告诉我说,西齐答应交出害韵儿的凶手,最后却只派了一个卜家的庶房庶子来给你杀,连罪名都没有最后认下?” 这个? 萧寒愣了一愣,点点头:“正是如此……” 身子忽地一僵,眉心深深蹙起:“三十六弟中毒前最后一次府中护卫兵器的更换,是戴勇负责的。 “只是那时我们的注意力都放在西齐上,所以并没有对他过多怀疑。所以当时查到那个偷运硬弓的护卫之后,就停了下来…… “可是,当时韩震与咱们幽州并没有任何利益上的冲突,他怎么会跟西齐联手,做出这种事情来? “更何况,那件事的幕后推手乃是二姐夫。一应具体动手都是二姐。二姐若是知道这件事里还有韩震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出手的。” 萧家的人再如何内斗,都是萧家内部的事情。 借助外力兴许是大家共有的手段,但若是借到最有可能吞下自家家族的人手里,那就不是坏,而是蠢了。 萧家也许有的是心里藏着小九九的坏人,但极少能见到蠢人。 蠢人在萧家是没有立足之地的。 譬如萧家的四、五、六小娘子,早就被萧敢分出去单过了,逢年过节回家来吃顿饭,仅此而已。 “所以,韩震必定已经有了问题。” 萧敢冷冷地看着窗外阴霾密布的天空,哼道: “我萧家在幽州一地绵延几百年,会怕这点子风雪?不就是一个韩震?只要皇帝不糊涂、不昏聩,朝中哪怕再多的混账,我也不怕!” 萧寒默然。 “不过,余家既然能制出床弩,幽州只怕是真留不住他们家了。” 萧敢有些遗憾,但也并没有一定想怎样。 “不过,这个消息暂时不要散播出去。” “是。” “你去吧。” “伯父,我想去看看三十六弟。” “他会见你么?” 萧寒听见这话,耳廓微微泛红,笑一笑,怅然道: “会的吧。毕竟,四小娘子拒绝了我们兄弟二人。如今,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噗。 萧敢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再狠狠瞪了他一眼,摆摆手之:“去去去!” 萧韵的院子里戒备森严。 一看就是先前那次偷跑把萧敢惹急了,也把萧夫人吓怕了。 守门的一看有人来,老远就做出一副“开门不行,要命一条”的死猪相,待一看见是萧寒,俱各都松了一口气:“二十二郎来了?” 萧寒含笑点点头,且先住了脚,问他们:“小三十六今日可吃饭了没有?” 守门的两个对视一眼,为难地叹气:“还是不肯吃。” 萧寒屈指计算,轻声笑道:“从年下开始闹绝食,头一次三天,第二回四天,这回已经坚持到第五天了吧?” 守门的两个面面相觑。 “没事儿,他身上毕竟有那么点儿功夫底子。这一年大伯娘也把他养回了不少。只要不超过七天,我估摸着都没什么问题。” 萧寒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但音量却一直都没有低下来,跟平常一模一样。 守门的两个听到这里才会过意来,之前的那些话都是说给里头的萧韵听的,便轻笑着躬身答应:“二十二郎自然比咱们更了解小公子。您要进去瞧瞧么?” “嗯。床弩试制完成,今日清晨,大家都各自回家了。我也能歇两天,正好过来陪着三十六弟坐坐,把年下的新鲜事儿都跟他念叨念叨。” 萧寒仔仔细细交待了缘由,这才往里走。 守门的两个笑着让路:“想必里头也开了门了。您请进。” 果然,被萧韵自己从里头锁上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萧寒只做不知,迈步进去,声音依旧温润:“三十六弟,愚兄去跟四小娘子提亲,被拒绝了……” “什么!?” 依旧是那惊天动地的嗓门和一惊一乍的跳跃,瘦成一把骨头的萧韵从门口跳了出来。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萧寒呵呵轻笑,一把抓了他的胳膊,半牵半扶,按到桌边坐下,方慢慢地将大年初三晚上发生的事情都一一讲了出来,只是隐去了余绽对他本人的若干评价。 “……所以你看,四小娘子之志,根本不在这一方小小院落。” 萧寒的手往头上划了一圈,暗示萧府,温和地笑着告诉他: “床弩试制成功,余家进京指日可待。三十六弟,你我都不是她良配,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 余家要进京。 什么!? 四小娘子要离开幽州了!? 再也见不到她了!? 萧韵脸色煞白,泪水怔怔地落了下来。 正文 第68章 随君直到夜郎西 一块素白手帕凑了过来,捂在了萧韵的眼睛上。 萧韵一把摁住那块帕子,哇地一声痛哭了出来: “她怎么能走呢?她走了我怎么办?我再也见不着她了!我不同意!她不能走!” “三十六,讲讲道理。” 萧寒的手不轻不重地拍着他骨瘦如柴的肩膀,微微顿了顿: “她是余家女,她在幽州城里并没有多少美好的回忆,这里也不是她想要的归宿。” 萧韵哇哇地哭着:“可是我喜欢她呀!我能保护她!只要在幽州城,她现在想要什么我给她什么!” “即便没有你,她在幽州城想要什么,自己也能弄到什么。 “可是她不喜欢幽州,她不想留在幽州。 “三十六弟,四小娘子从始至终都是属于她自己的,从来都不是旁人能够改变羁绊的。 “哪怕她父母都不成,何况你我?” 萧寒说着说着,自己的情绪也低落下去,从萧韵眼睛上抽回自己的手,惆怅地看向外头,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了门口。 院子里是萧韵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兵器架子,亭子,美人榻,书桌…… 第一次见到余绽的情形在萧寒眼前闪过。 还有自己与那小娘子平肩而立,那块被她随手用了又想随手毁去的帕子。 萧寒下意识地抬手抚在自己腰间,轻轻地摩挲。 “不!我不想让她走!我不!我不!我不!” 萧韵趴在桌子上,哭了个昏天黑地。 许久,萧寒的声音就像是从虚无缥缈的天边飘了过来: “幽州这边,其实,大伯父的身子骨硬朗,二三十年都用不着咱们…… “三十六弟,我想去京城……” 萧韵的哭声夏然而止! 他蹭地抬起头来,脸上鼻涕眼泪一片狼藉,两只黑葡萄一样的眼睛亮得吓人: “寒哥你说什么?你想去京城?你去做什么?!” 站在门口的萧寒似乎才从那一阵恍惚中回过神来,脸上闪过一丝懊悔,不自然地笑了笑,踱回来坐下,沉吟片刻,方道: “这回四小娘子可能会去京城,就是因为有人……” 他将戴勇的事情明明白白、坦坦荡荡地说了一遍,最后道: “这个消息,大伯让我暂时不要散播出去,就是想要再努力试一试,看能不能把余副监这批人都留在幽州。 “可是我觉得,可能性很小。这件事是个教训。京城往我们身边安插了眼线,我们对京城的动向却仅止于知道,我们的力量在京城中根本形不成影响。 “三十六弟你也知道,如今我在主持寒亭。 “这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三国分梁已经百多年过去,人心思合。你看现在夏齐边衅越来越频繁,南越动作越来越诡异,就能明白了。 “这样一来,维持幽州对北狄强大的震慑必不可少。要做到这一点,幽州首先得稳当,得真正在咱们自己手里。 “可我们若是再偏安一隅,连京城对待幽州的风向都控制不了,那这些就成了空话了。” 萧寒侃侃而谈:“所以我想,我得去京城。寒亭在那边已经铺垫了落脚之地,我过去也能迅速找到合适的身份掩护。有我在京中随机应变,总比旁人强。” 萧韵的眼珠儿跟着他的话,转来转去,等他一旦说完,迫不及待一把抓住萧寒的手,压低了声音,兴奋地问: “寒哥,那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你!?” 萧寒上下打量他一番,问到了他的脸上:“小三十六弟,除了四小娘子这件事,我可还有其他的任何事情上得罪过你的?” 萧韵傻眼:“没……有……” “那你干嘛要害我? “你是大伯唯一的继承人,你去京城就相当于萧家给朝廷送了一个绝好的人质过去。你想大伯和大伯母会肯吗? “何况你这做事的性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我去京城是去主持寒亭,必得要隐姓埋名,你怎么跟着我? “再说了,咱们俩都走了,幽州怎么办?大伯父胡子都快白了,你还真让他一个人打理这么多事情么?” 萧韵哭丧着脸,重又吭唧起来: “这样说来,你去京城的理由一大把,我去京城就没有半点借口?!” 萧寒呵呵地笑:“那是啊!我去京城说出大天都是正经事。你去京城,最令人信服的理由怕就是去逛景儿的。你说大伯父会不会让你去?” 萧韵哼哼的,一边拿了那帕子胡乱擦脸,一边搜肠刮肚地给自己在京城找营生: “我去做生意!啊不不不,爹会打死我…… “我去找媳妇?不行不行,我是要娶四小娘子的…… “我去找师父?这个倒可以有……可是什么师父呢?钟先生又没有消息…… “啊寒哥!有了!” 萧韵忽然眼睛一亮,跳了起来,双手握拳用力一挥:“我要去拜师! “你这一身好功夫,还有钟先生的一手好医术,那都是有了名师教授!我也要去寻一个名师!” 萧寒皱了皱眉,缓缓点头:“这个主意倒还算可行。” 片刻又摇头:“可是,什么样的名师,非要京城才有?文武士农。学武功直接找我师父就行,其他的大伯父又不会让你学。 “难道你去读书不成?不过也只有读书的先生了。别说咱们幽州,便是全天下的读书人,也比不上国子监祭酒。” 萧韵惊喜交加,猛点头:“就是这样!我去拜国子监祭酒为师,我去读书!” 萧寒又一摊手:“可一旦那样,只怕大伯父会要求你必须考个状元回来。” 那可是国子监祭酒啊! 除了当朝太傅少傅,还有什么人的学问比他老人家还高吗?! 若是给那样的人当弟子,却只是读来玩玩,那不管是谁家的父母,都会想要把孩子一棍子打死吧? 萧韵缩了缩脖子,愁眉苦脸: “我不想考科举……” “所以啊!这个理由也行不通。” 萧寒长呼出一口气去,笑着点头:“你还是再想想吧!” 说完,起身,推说还有要事,立即告辞走了。 萧韵看着他的背影,拧起了眉,怀疑地嘀咕:“寒哥这怎么跟糊弄我一样……” 可他却不知道,出了门的萧寒左转直走,直接去寻萧夫人,开门见山通报: “若是答应让小三十六去京城,说不准他真能考个状元回来。大伯母不如跟大伯父商议一下?我记得伯祖母一直想让小三十六从文的。” 正文 第69章 不亦,乐乎?! 回到家中的余绽抱着被子呼呼大睡了三天,诸事不理。 看着她完全恢复了正常,阿镝笑着告诉她,金二来了好几趟了,还带了不少消息来。 “怎么了?萧家最近事情很多么?” 余绽狼吞虎咽地扫荡着桌子上的若干菜蔬——军器所那些粗茶淡饭,她真是够够的。 若非不得已,她这一辈子都不打算再去吃军中的饭了! 阿镝站在她边上想给她布菜,却无论如何都跟不上她自己夹菜的速度,索性放下了筷子,专心回话: “上回跟您比试弓箭的那位戴参将,听得说当年在西边曾经杀良冒功,如今被苦主千里迢迢地找上了门来。 “使君听了大怒,已经把戴参将收押,同时让二十二郎整理卷宗,说要送去京城候审。毕竟那是来咱们幽州之前的事情。” 余绽表示十分惊讶:“那种人竟然也能平安到了镇北军里任了参将?这是谁给他挡了风雨了?!” 阿镝哪里知道这些,只管撇了撇嘴:“朝中有人好做官,这肯定是兵部哪位大人帮了忙呗!哦,还有一件事。” 小丫头神秘兮兮地凑到余绽耳边,声音小小的: “小公子在萧家又闹了一场,要去京城。家里自然不肯。 “最后,小公子跟萧使君立下了军令状:若是他能考上三甲,家里就由得他在外头玩十年。 “否则,他就乖乖地回幽州,使君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一辈子,一个字都不驳回。” 余绽一滞,呆住,片刻,想明白了,张嘴要叫,一口饭呛到,直直喷了出来,扶着桌子一顿狂咳。 阿镝吓坏了,连忙给她拍背,又端了水来让她漱口。 “萧使君没答应吧?使君夫人怎么说!?” 余绽缓过来,整张脸吓得通红,抓住阿镝的手,整个人都是怂的。 阿镝哼哼两声,告诉她:“答应了。他这句话一说,萧家从老夫人到夫人,从萧使君到二十二郎,人人拍案叫好。都赞他果然有志气。 “这个时候,想必小公子已经开始认真吃饭、好好睡觉。然后把攒了多年灰尘的那些圣贤书都翻了出来,正在复习呢!”” 着啊! 不是举子哪有资格去京城读书?! 余绽拍拍胸口,放心地坐了下来:“他便考举人,也得考几年呢!” 阿镝奇怪地看着她:“小公子只是温习一下功课。毕竟是使君家的公子,他是有恩荫的,直接去国子监读书便是,何必要在幽州考举人?” 余绽有气无力地抬头看她。 阿镝的无辜装不住了,吐吐舌头笑了出来:“小公子去京城也没什么不好。万一家里有事,咱们在京城好歹有个可以助拳的熟人。” “你懂什么呀!” 余绽带着哭腔扔下碗筷。 这饭是吃不下去了。她起身回了卧室倒在床上。 阿镝好奇地跟着她进去,坐在床沿上问:“小娘子说的是哪件事?其实读书什么的奴婢倒真是丁点儿不懂。” 余绽把脸埋在被子里,不动。 不想说话。 以萧家对萧韵的重视,怎么可能让他一个人去京城那种虎狼地? 前世韩震就是派人到幽州绑架了萧韵,威胁萧敢,逼着他在战场上犯了错,然后皇兄听信谗言,杀了萧敢全家…… 现在同理。 萧韵可以算得上萧敢唯一的软肋,也是幽州、镇北都督府的唯一继承人。 他进京,就相当于萧家主动送了一个质子给朝廷。 这是一个萧家绝对不可能放弃的质子。 那萧家就一定会派出最强大的力量去保护这个孩子。 现如今的萧家,这个最强大的力量,可不就只能是萧寒!? 所以,萧寒会带着他的本部人马,以及若干明暗护卫、死士,进京,保护萧韵。 ——自己哪怕去了京城,竟然也仍旧被这两兄弟看得死死的! 真是…… 阴魂不散! 想想自己前些日子拒绝萧寒的那些话,余绽有点儿,郁闷。 然而眼下就有更令人郁闷的事情—— 阿镝在她身边碎碎念碎碎念,只求她解惑。 好吧,只得把萧寒也会进京的消息告诉她。 阿镝怔了好一会儿,才出着神问: “小娘子,我从前听说过,京城第一美男子,乃是一位郡王爷。您知道么?” 废话! 当然知道! 不就是悯堂兄么? 生得好,所以父皇特别喜欢他,特意封了他一个莲花郡王的美号。 为这个,据说还有两个堂姐跑到母后跟前哭闹了一场,说凭什么郡主的封号还没有郡王美?大家都拿采邑做封号,凭什么悯堂兄就例外? 她刚听说这个故事的时候,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问日新,母后娘娘是不是当时就直说了她们这两个女孩儿家都没有悯堂兄一个男娃娃长得美? 日新却告诉她说,沈太后觉得这两位郡主问责得很是,然后立即去寻了祥和帝商议,给所有的郡主们都改了封号。 然后又过了几年,皇兄继位,却找了种种借口,将堂姐妹们的汤沐邑都换成了那些不起眼的小地方。可因为封号不变,所以这些堂姐妹连闹都不知道该从何闹起。各自吃了个大大的哑巴闷亏…… “听说那位郡王爷生的花容月貌,肌肤胜雪……” 阿镝一脸的垂涎,就像那位京城第一美男子比幽州城最香的肉包子还要好吃一般。 “哎,你那两个词儿是用来形容女子的吧?” 余绽怀疑地看着阿镝,觉得这丫头花痴犯得都魔障了,伸手在她眼前晃晃,嘲笑道: “好歹也是从小看着萧寒和萧韵长大的,你怎么还对美色这样没有抵抗力?” 瞧瞧你家主子我,看了师兄七年之后,想想谁的脸都觉得无动于衷。 想到这里,余绽忽然一僵。 呃,她忘了,其实悯堂兄……她没见过…… 除了仙逝的父皇,慈安宫的母后娘娘,几位皇兄和那位皇后嫂嫂,其他的人,不论皇家宗室还是朝廷重臣,其实,她一个都没见过。 即便是那位口口声声说她是妖星降世,理应一落地就该“处理掉”的钦天监监正严观,她也只是隔着门扇听过声音,却未曾谋面过。 除了至亲骨肉的那几位,她见过的人,除了那些面目模糊、形色慌张、永远躲着自己的粗使宫女内侍们,就只有宫娥日新、小蓬莱大阿监赵真,和…… 和什么和?! 没了。 正文 第70章 朝露待日晞 “所以小娘子,您说若果然二十二郎和小公子都进了京,那位郡王爷怕是必见的。” 阿镝说着,眼放绿光,吸溜了一声口水,低声吃吃笑道:“三个人站在一起的那个景儿,难道你不想看看的?” 嗯,遥想一下,那个景儿,还真…… 不对! 你在想什么鬼东西! 余绽在心里严厉地斥责自己,同时也沉了脸气哼哼地戳了阿镝一指头: “没出息!你是没见过我师兄还是没见过二十二郎?萧韵那从小到大的唇红齿白你不也一路看过来!? “一个什么什么郡王,就馋得你想飞去京城了!若有人说让你给他做妾,条件是卖了你主子我,你还不得双手奉上啊?!” 阿镝捂着额头嘿嘿直笑:“看嘛,又不要钱。我也就是过过眼瘾。就我这相貌、这身份、这心机,我也得配得上人家脚底下的泥啊?” 这话说的! 余绽拿手捂着嘴,笑得呵呵的:“是是是!看来你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主仆两个一阵笑闹。 “人家的事就是人家的事。只要跟咱们没关系,咱们就知道一下就行。” 余绽教育了阿镝一下,生怕她一高兴跑去萧家问问事情究竟,被萧夫人想起自己来说要见见,那可就太吓人了! 只是她不找事,却并不意味着事情不找她。 年节已过,又到了余简带着余家的商队出关行商的时候。 可是这一回,余简却丝毫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反倒是二太爷余奢,一直张罗着让贰氏给余经收拾行装:“一回生,二回熟,今次还让经哥儿去。” 百般不情愿的贰氏只得诺诺答应。 又过了两天,余奢却又有了另一个指令:“让绎哥儿也跟着走一趟吧。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么!” 马姨娘哭了个死去活来。 余绎自己闭门一天一夜,就想通了,非常痛快地去谢了二太爷栽培,又去余笙跟前听了半日训诫,然后去寻余简请教一路上都该怎么办。 也不知道是谁跟马姨娘说了些什么,马姨娘疯了一般,披头散发来找余绽。 不让她进屋,她就在院子里砰砰磕头,连哭带喊,凄厉哀切: “四小娘子,我们错了!我们一家子都错了!绮儿早就死了,绯儿也落发出家了,我只剩了一个绎哥儿了!求你放过他吧! “若是您还觉得不舒坦,那口气还没出尽,您冲着我来! “我,我,我明儿就也剪了头去做姑子!要不我现在就去东山庵把绯儿勒死!只求你,求求你,你不要害我的绎哥儿……” 这等蠢话,让余绽可怎么答言? 阿镝看着余绽一言不发地回头找马鞭子,吓得扑上去摁住她:“小娘子息怒!这必是旁人挑唆的!马姨娘什么脑子,她怎么想得到这些!?” “当年大伯母什么手段?她没脑子能斗倒一院子的莺莺燕燕给大伯父生了三个孩子出来?!我看你也傻了!” 余绽一把推开阿镝,就要出去先打死这个想要败坏她名声的蠢货再说。 “马姨娘好兴致,不敢跟家主闹,就来欺负我妹妹了?” 尹氏的声音忽然在院子里平平响起。 余绽的动作一顿。 死死抱着她的腰的阿镝松口气,也就松开了手,顺势滑落在地上。 小娘子这是什么力气啊我的老天!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都拉不住啊! 欲哭无泪。 “不就是家里传言,说家主制出了厉害兵器,眼看着进京城去吃香喝辣,您怕丢下了绎哥儿这一份么? “我实话告诉您:家主的这份功劳,原本是我妹妹的,不过是因为敬着长房、长辈,才归到了家主身上。 “既然已经给了你们长房,我们二房就不会反悔。你绎哥儿的前程是他父亲在安排,跟我二房没关系。正如我二房的前程,是二郎君安排,跟你马姨娘的好歹死活也没有关系。 “你有本事,自去你主子那里吹枕边风。一个姨娘,闹到隔房的小娘子院子里来大喊大闹,这是哪里来的野规矩? “不看着你是伺候长辈的人,我乱棍打死你! “滚!” 尹氏声色俱厉,手下的婆子们更是给力,跟着齐齐一声喝:“滚!” 马姨娘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 余绽这才从窗户探了个头出来,冲着院子里的尹氏吐舌头。 尹氏哭笑不得,让婆子们在院门处守着:“再有不相干的人来闹,直接去报给家主和二太爷。” 自己则进了屋子。 余绽拉着她撒娇:“我这回也知道有亲嫂子的好处了。” “你几时嫁了萧家小公子,让你嫂子我也跟着沾沾光?” 尹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余绽微微发窘,忙拉着她坐下,又让阿镝去沏茶。 毕竟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尹氏也不过分打趣她,开门见山: “父亲大人最近忙着把商队的事情都交割给你哥哥,所以让我来通知你一声。” 交给余缜?! 这是为什么? 余绽狐疑万端。 “余副监入京之事势在必行。想必妹妹也跑不了得跟着。” 尹氏告诉她余简的意思,“若是父亲大人不跟着,到时候余副监一顶长辈的大帽子扣下来,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你想不嫁都不行。 “可余家的商队生意不能丢。所以幽州这边必须要留人。留大二房不如留小二房。 “父亲要跟着进京,就只能留你哥哥。 “自然,叔祖说了,他老人家上了年纪,故土难离,所以留下。小大郎想要咱家的商队,也留下。 “小二郎跟进京去,代表他们一房去分杯羹。” 尹氏话里的不齿只怕院子外头的人都能听得出来。 这个时候,余绽对这位嫂子简直是一百二十万分的喜爱,再也不装假,皱着眉问: “那大房呢?” “这就是为什么马姨娘来闹你的缘故。余副监只打算带着他的嫡子嫡女走,马姨娘、绎哥儿都要留下。” 原来如此。 余绽恍然,可是一转念,呵呵冷笑着反应了过来:“我们都走了,哥哥是晚辈,一向又木讷软弱,必定是拦不住叔祖做主的。 “余绯又有亲娘,又有家中的长兄和亲胞弟帮衬,不过一两年间,就能悄悄接出东山庵!真是好算计!” 正文 第71章 妻贤夫祸少 “其实余绯出来,未必是坏事。” 尹氏的话说得余绽大怒,她自己却面不改色,继续说道: “没了余绯,余绾就没了刀枪。可是让她就这么藏着,她会在你最料想不到的时候蹿出来,狠狠咬你一口。 “父亲大人其实是不擅理家的。妹妹又是个认为一力可以降十会的脾气。 “若是真让余绾给你安排局面,将来你吃亏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可是若余绯在,就不同了。余绯虽然有时候会帮余绾的忙,但其实大部分时候,都是她按捺不住,提前出手,毁掉了余绾设计出来的大好圈套。” 尹氏看着余绽目瞪口呆的样子,端庄微笑着摆摆手:“我这一年常常进府给使君夫人问安。夫人手把手地教导了我许许多多事情。 “余绯的事情,我只是跟妹妹提前打声招呼。事情要怎么办,你别管,我会办好了,然后让人给你带信儿。” 这是萧夫人的,高徒!? 余绽一旦意识到这一点,立即表示臣服: “是,家里的事情,小妹都听嫂嫂安排。” “乖。” 尹氏说完了,再无废话,起身就走,临出门,回头看了余绽一眼,面露惋惜: “你说说,你要是真能嫁了小公子,咱们姑嫂两个在幽州的日子,得多逍遥、多自在?!” 叹口气,摇摇头,离开。 尹氏这一阵风似的来了又去,倒是把阿镝看懵了。 “小娘子,咱家这位尹娘子,好厉害啊……” 刚才看着尹氏后背挺直、脸色板正地跟余绽一五一十交待事情,她简直有一种正在听堂上官长训话的错觉! 余绽却十分开心,整个人的心情都明媚起来: “这多好啊!哥哥绵软,不会妨碍嫂嫂。嫂嫂刚正,不会欺负哥哥。他们两口儿其实又都是明白通透的人,余家在幽州的根儿交给他二人,我进京才算是真正放心了。” 把大后方交给一个敢说话敢打人、能管家能管人的聪明女子,这是老天赐给她的福分啊! “要不是这会儿我实在是没胆子去见萧夫人,真该好生替我娘去谢谢她老人家!” 余绽无比感慨。 阿镝偷偷笑。 小院里的这场大闹自然逃不过余家其他人的耳目。 被尹氏公然剥了面皮的余笙恼羞成怒,亲手把马姨娘痛打了一顿。 余绎更绝,当着满屋子丫鬟婆子的面儿,直接问到了他生母的脸上: “我说没说这是好事?你为什么听别人的却不听我的?五姐姐为什么进的庙里落发当姑子,你心里真的不明白吗?你是不是非要折腾得我也被送去弓坊当个匠人才甘心!?” 马姨娘傻了眼。 余绽便告诉阿镝:“听见了?我就说他是歹竹出好笋!” “小娘子说的没错!这五小郎君还真是老鸹窝里飞出来了金凤凰!” 阿镝用力点头同意余绽的评论:“这事儿必定是六小娘子让人去挑唆的!这种时候,余副监肯定不会让六小娘子声名受损,所以马姨娘再怎么着,打落牙齿也只能和血吞。” 余绽用心地学习着两条俗语的实践用法,点着头,笑:“不过这一位也真是恼极了,不然怎么会这样把余绾的画皮一把扒了下来?!” 转过头,嘿嘿贼笑,让阿镝去寻尹氏:“你去跟我嫂嫂说,这样好的机会,平白让过了多可惜?” 阿镝打了个转儿回来,两只手拍得通红,笑得前仰后合:“尹娘子会了贰娘子去‘看望’六小娘子了。听说妯娌两个一对一地冷嘲热讽,六小娘子就吓哭了。 “王娘子作为亲嫂子,自然忙忙赶了去救驾,结果就尹娘子和贰娘子挤兑没了大房两年的胭脂水粉、衣裳裙子和会客车马的钱!” 余绽也笑,但是想了想,皱了眉:“可是尹娘子和贰娘子都要留在幽州。咱们可是要跟着王娘子一起去京城的。到时候岂不是要被她留难?” “怎么可能?尹娘子是什么心机的人?就刚才,王娘子被她各种奚落,话赶话,就说到了:京城管家的权力应该交给小二郎家的那位张氏。” 哦! 还真是。 果然序齿的话,京中自然是以余纬为长,余纬的妻子张氏管家,名正言顺。 可是余家的家主是余笙啊! 小长房怎么可能忍得下这个? 更何况,前些年余绾通过她母亲胡氏、她三姐余缃,掌管家中内事多年,又怎么会一下子就放开权力? 余绽心思一转,明白了过来,不由得击掌叫好! 果然尹氏是个七窍玲珑心。 若是没有这一场闹,进了京,余笙发话、余简顺从,家中事务肯定仍旧留在长房,由王氏掌管,最多最多,让张氏挂名儿辅助。 可如今有了这样一个引子,余笙要想掌控自己的房头,只怕就只有一条路了:各过各的。 余笙有官,余简有钱,余纬有他爷爷。 而以余笙和余绾的性子,肯定不能让张氏掣肘,所以分开过简直是板上钉钉。 这对余绽来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选择。对余简来说,也是最省心的活法。 拍案称妙之余,余绽无比感动,立即命人把白氏留给自己的珠宝拿了两匣子珍珠和一匣子各色宝石出来,让阿镝给尹氏送去: “日后给小侄女儿做珍珠衫穿,给小侄子镶帽子腰带。” 尹氏被那宝石珍珠晃花了眼,拉着余缜问:“妹妹这些东西都是哪里来的?” “母亲肯定给妹妹留了嫁妆啊。哦,也有你的,我忘了给你。” 余家出了名的四呆子挠挠头,让小厮去书房里扛了一个大箱子来,一边把里头的珠宝、绸缎、头面首饰摆给尹氏看,一边解释: “那会儿你还没过门。娘有一天心情好,就把我和妹妹叫了去,一人一个。我帮妹妹抬回她房间的,她的比我的大,不过没我的沉。” 尹氏只觉得眼花缭乱,深吸一口气,快手快脚又都把东西放了回去,顺手把余绽送来的两个匣子也塞进去,然后郑重交待余缜: “这件事,只你我和妹妹知道。谁都别告诉。还有,” 不轻不重地咬着嘴唇连捶了余缜十几拳头: “我过年回家一堆侄子侄女儿,那样窘迫,还是萧夫人悄悄替我解围。婆母留了这么多东西给我,你竟然都给我忘了!今天你睡书房!” “娘子……” “三天!” “娘子啊……” “七天!” “噗通。” “……还不赶紧去盥洗?我困了。” 正文 第72章 笑时犹带岭梅香 余家合家上下悄悄地、大规模地做着进京的准备。 可余笙升迁的消息却迟迟不来。 余笙有些急了,拐了个弯,让余简来问余绽。 余绽无辜地一耸肩:“我又不是皇帝,我哪儿知道?!” 这话噎得余简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只得起身离开。 可是余绽一转身却让阿镝去打听打听。 床弩试制成功的消息传扬开去,就连叫嚣着想要教训一下幽州的西齐都没了动静,转回头去清理自家的门户去了。 可是大夏的朝廷却丝毫没有动静。 出于某种奇妙的理由,余绽自从重生之日起,就没有往京城的方向上放过半分心思。 所以,即便是她现在决定进京,对那边的消息仍旧两眼一抹黑。 她的信息来源,只有萧府了。 于是阿镝直接把金二带了进来。 余绽不由失笑:“你们还真不避讳!” 已经有阵子没见着余绽的金二欢天喜地地给她磕头:“小人老早就想来拜见小娘子,可是二十二郎一直说,再等等,再等等。今儿要不是阿镝姑娘过去,二十二郎还不让小人来呢!” 这话说的,倒像是来告萧寒的状的! 余绽笑着让他站起来说话。 “出了点事。” 金二正儿八经地把幽州和京城之间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余绽: “戴勇当年杀良冒功也就罢了,后来又查出来杀的人竟然不仅仅是咱们大夏的良民,还有西齐那边的百姓。 “西齐不知怎么的得了消息,齐帝亲自派了使节去问,说是那个时段正是西齐凤太子失踪前后,要让戴勇把当年的事情,事无巨细全都交待出来。 “看这样子是怀疑凤太子失踪跟咱们大夏有关。这事儿就大了。所以京城里闹得不可开交。” 凤太子失踪? 这件事…… 余绽皱紧了眉头拼命回忆。 怎么上一世她没听说过有这样一档子事儿呢? 西齐的元后去世,齐帝倒的确是扶了一位已经在西齐后宫的南越县主当了继后。 但那位元后所出的长子不过两三年就夭折了,连带着他岳家也渐渐消沉下去…… 这件事在西齐过渡得十分平稳,几乎算得上是半点浪花都没见着啊! 怎么这一世,竟然还有什么凤太子失踪案? 自己这重生…… 连西齐都跟着受影响?! 余绽心中似有所动,但不得要领,索性放开手,仔细听金二往下说。 “结果,戴勇在狱中自尽了。” 什么!? 余绽大讶! 杀良冒功虽然罪名不小,但这戴勇这么多年在军中,人缘甚好,而且背后应该还有人…… “当年把戴勇调入镇北军的是什么人?” 余绽灵光一闪。 金二敬佩地看着她:“是韩大将军。” 就知道是这个王八蛋! 余绽顿时愤怒起来! “镇北军乃是大夏甚至中原与北狄之间的屏障!若是镇北军内部离心,这就等于自家毁了千里长城,替北狄双手打开了自家的大门!七八年前就往里伸手,他这是想干嘛!?造反吗!?” 看着余绽一瞬间暴跳如雷,金二不仅没有惊讶,脸上的仰慕之情简直都要满溢出来,诚心诚意地赞道: “使君夫人曾经对小娘子有过几句评价,是后来二十二郎亲口告诉小公子的。 “夫人说:论起来顾全大局,小娘子一丁丁点儿都不比萧家的男人们差。若是把您关在内宅,那是在折损苍鹰的羽翼。 “现在看来,使君夫人真是小娘子知己。” 余绽张口结舌,脸上渐渐地红成了一片。 萧夫人…… 真是个太聪明的人了…… 真的是不逊色于母后娘娘…… 内心感觉更怂了怎么办?! 金二看出了她的尴尬,笑一笑,又继续说了下去:“戴勇这一死,西齐使节大闹鸿胪寺。陛下震怒,把戴家一家子都下了狱。 “有人说,东宁关的守将宗悍老将军乃是戴勇的儿女亲家,如今还守边关的话,怕会生变。兵部便建议,请皇帝下旨申斥宗悍,然后将他调离东宁关!” 余绽皱起了眉头:“宗将军世代守卫东宁关,对抗北狄。阖家都在军中,浴血奋战,不知道折损了多少宗氏子弟,从未后退过半步。 “为这样一个误结的儿女亲家,就要将人家世代的功劳全部抹煞。这是胡闹!兵部尚书现在是谁?!” “是……韩大将军兼任。” 金二恭顺答道。 余绽黑着脸运气。 没错,前世的这个时候,兵部尚书也还在韩震手里。 要等到他在南越边境栽了跟头,输了一仗;皇帝还给他赐了太师之位,才顺势以“年高劳苦”的名义,将兵部尚书之职夺了过来,交给了国舅潘鲁生。 “嗯,你接着说。” “消息传出来,宗将军心灰意冷,连夜便准备好了请辞的表章。后来不知道被谁劝住了。 “然而事情毕竟还是传扬到了京城,各路人马都开始注意到宗将军。 “前几天,左相大人,也就是曹太傅,破天荒地请见了沈太后一回。事后太后娘娘立即请皇帝陛下叙话。 “三天前,圣旨传到了东宁关。责备宗将军忠直有余,机变不足,一味只知道打仗,疏于识人,皆因都是他读书少。所以罚了一个月的俸禄,然后要给他老人家赐个西席先生。” 噗…… 若是正在喝茶,余绽估摸着这道圣旨能把自己呛死! 这绝对不是皇兄的圣旨! 这妥妥的是母后娘娘的原话! 这世上唯有沈太后那损人不利已的性子,才办得出来这样的事儿! “一个月的俸禄?” 把军国大事当八卦听的阿镝早就入了神,听到这里忍不住伸了一根食指出来,竖在眼前,看看余绽,再看看金二,再看看自己那根孤零零的手指头,满脸懵: “这边关大将的家里,谁靠俸禄过日子?何况,才一个月的俸禄?!这是罚给谁看呢?提议惩罚的人有没有被气吐血啊?!” 金二嘿嘿地乐: “朝上的人听了旨意也都绝倒。自是立即明白了太后娘娘和陛下的心思,争先恐后地推荐这个西席人选。 “可是这回来东宁关传旨的,却是当年侍奉先帝三十余年的贴身内侍,原殿中省大太监、监门卫中郎将,荀远荀将军。他就是太后和陛下赐给宗悍将军的西席先生。” 余绽哈哈大笑。 把那个世上第一圆滑的荀阿监从皇陵调来东宁关辅佐宗悍! 这是谁出的好主意?! 这简直是个天才! 正文 第73章 而伯乐不常有 既然都动用到了先帝最信任的人,朝中自然瞬间声息全无。 东宁关事件就这样圆满解决。 “那韩震必定不甘心,然后呢?” 阿镝忙追问。 金二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去: “萧使君原来想要尽量拖延余副监进京的速度,如今也拖不动了。 “韩震已经退了一步,抹煞了戴勇所有的功劳,提议将他家人都充发为奴。 “转而立即提起余副监。说能以一己之力造出床弩,不愧是天下第一弓人。请陛下立即下旨,调余副监入京,并早早地将京城军器监的弓坊主事寻了错儿革了职,虚位以待。” 余绽皱起了眉头。 仅仅如此而已? 那萧寒怎么会连放金二来给自己送信都不肯? “皇帝陛下已经下了旨意,在路上了。与此同时,韩震还写了一封私信,想必今日就会进幽州城、送来余家。” 金二垂眸,眼观鼻,鼻观心。 “这封信是给余副监的私信。到目前为止,内容还不得而知。” 余绽的眉梢渐渐地高高飞起。 韩震,给余笙,写私信!? 前世韩震可是谋反的! 而余艳妃是余笙送进宫的! 这是…… 连起来了!!! 她蹭地一下跳了起来! 金二连忙也直起了身子,后退半步,想想不妥,又往前跨了半步,伸开双臂拦住她,急急低声道: “二十二郎还有话让小人转告小娘子!” 余绽紧紧地攥着拳头,满面铁青,站住脚,咬着牙,整个人僵直着,摁着一切怒火等着下文。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余家只要还没出幽州,什么事儿,都容易!” 所以,别急,别冲动,别乱来! 金二和阿镝都满面担忧地看着她。 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老匹夫! 既然本宫抢得了先机,知道了你将来会做什么,如何还能让你成真?! 萧寒说的是。 只要还没进京,我就有法子收拾你! 余绽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出来,然后睁开眼,眼神重新清明: “所以之前萧寒不敢让你来见我,就是为了这个?” 金二小心翼翼地答是,眼看着她又坐了回去,才放松下来,又道: “不论韩大将军要跟余副监说什么,无外乎市恩、索报。 “二十二郎的意思,就是请小娘子从二郎君处打听打听,这市恩中,究竟有没有其他的卖弄,索报处,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威胁。” 余绽点头:“我明白了。你去吧。跟二十二郎说,明天下午,以夫人的名义来叫我去萧府。” 金二心领神会,点头答应。 正事儿说完,金二的表情秒变可怜巴巴:“小娘子进京,小人怎么办?” 余绽被他逗得噗嗤一笑,心情好了很多,叠着手指点着他斥道: “你当着我和二十二郎,跟阿镝阿寻耍花枪。你这小子,也不知是哪里的猪油蒙了心,如何连萧家都看不上,只要跟着我?我一个小小的女子,难道还能给你飞黄腾达荣华富贵了?!” 金二嬉皮笑脸:“就冲您那手九箭连珠的本事,在小人眼中,您就比世上所有的人都强!小人是个狗性子,都闻见最香的肉了,怎么肯再去啃骨头嘛?!” 原来如此! 萧家人才济济,金二再努力也不会有真正的出头之日。 然而自己却只有一个萧家赠送的阿镝。 若这小子果然从现在就开始忠心耿耿地跟着自己,以自己表现出来的本事,给他谋个比阿寻更好的将来,还真未必不可能。 更何况…… 余绽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打量阿镝。 若是跟着萧家,嗯嗯,那可就没可能了。 “我们阿镝人很好的,你以后可不能欺负她!”余绽脱口而出。 金二愣了三息,顿时脸色发白,双手乱摇:“不不不不不不!阿镝姐姐是小娘子身边第一得用的姐姐,小人梦寐以求的上司!小人就算有八个脑袋,也不敢得罪她!” 上司? 对阿镝没心思? 那……他是为了啥? 余绽歪着头看了金二一会儿。 想不通。 算了。 耸耸肩,余绽道:“不是说萧韵要去国子监读书?那萧寒也会跟着一起去吧?到时候你跟着萧寒一起走就是……” 顿住,讶然看他:“你是说萧寒还没告诉你他也会进京的事?” 金二呆住,张大了嘴,眨眨眼,想了一会儿,哦地一声,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二十二郎故意没告诉我这件事,一来是想看看我自己是不是够聪明能想到,二来就是想借着我的嘴,来试探一下小娘子是不是想到了这一层!” 懊恼地一跺脚,气哼哼地:“我还就真有这么笨!还真中计了!” 阿镝听得哈哈地笑,骂道:“二十二郎主理节度使府庶务八年!十个你被他算计,也理所应当!你当自己是孔明再世呢?” 这话余绽就不爱听了,瞪了阿镝一眼: “你知不知道那天阿回为什么听你问他是不是也觉得可惜之后,半天没搭理你?” 啊?!自己等人说的私话小娘子都听见了? 阿镝红着脸缩了脖子,摸摸鼻子,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 “因为你问那个话,其实还是觉得我错过了萧寒就寻不到更好的男人做丈夫了。” 余绽说起这种话题,脸不红心不跳。 “可是呢?阿镝,你是我的侍女,你应该觉得我最好,在你眼里,我才该是那个全天下男人都未必配得上的人。 “但是你呢,你总是觉得,二十二郎和小公子更好一些。 “阿回就不这么想。 “他那一声叹息,连萧寒都听得出来,是在为我不能快些展翅高飞遗憾。 “但你的心思就只放在我的婚嫁上。 “后来阿回暗示你了。他说他觉得我才该穿着那件狐皮披风。因为他觉得,萧寒能做到的,我也没问题。 “不过想来,阿镝你还是没听懂就是。” 余绽耸了耸肩,丢下面红耳赤的阿镝,转向满面笑容的金二。 “你也别太得意。阿镝说的也有道理,萧寒不是易与之辈。你的眼界见识,比他差得太远,即便被他算计,也没什么好懊恼的。再接再厉就是。” 哼了一声,往后靠回椅子里,余绽一脸的“我很记仇”: “连我和我师兄都被他算计过,何况是你?!” 正文 第74章 冷露滴梦破 金二被余绽一顿夸又是一顿关怀,美滋滋地回了萧家。 而余绽则直接命阿镝去盯着门房的消息。 若是有人给余笙送信,不论是谁,送来的什么信,她都要知道。 被余绽数落得羞惭难当的阿镝赶紧闪人。 是人都偏心。 阿镝自幼看着萧寒的那张脸长大,她又怎么可能真的认为还有旁人适合自己跟着的小娘子? 这一点其实余绽很清楚。 然而若是不时常敲打,她实在是有点儿担心日后这个丫头人大心大,再联手个谁,把自己给卖了。 若非自己实在无人可用…… 想到这里,余绽越发思念起自己的贴身大宫女日新来。 唉! 还是日新好。 眼里心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哪怕是父皇他老人家,哪怕是母后娘娘,在日新的心里,都不如自己这个长公主重要。 余绽趴在枕头上幽幽长叹。 可是一转念,余绽腾地坐了起来,一双杏眼瞪得溜圆! 糟了呀! 自己成了余绽,那也就是说宫里的那个才是真正的长公主了…… 那日新岂不是要变成那个人的大宫女? 以后只给她讲故事,只给她穿衣梳头,只对她一个人忠心耿耿、死心塌地?! 想到这里,余绽伤心地又倒了下去。 我的日新呐…… 你怎么就成了旁人的人了呐…… 这可让我这个主子情何以堪呐…… 余绽乱七八糟地想些有的没的。 其实她一直都回避着不让自己想到这件事。 她心里其实清楚得很。 既然自己去过了别人的人生,那皇城内、小蓬莱上的那个人,就再也不是自己了。 父皇会为之筹谋万千、惩治宗室的,母后娘娘会为之河东狮吼、杖责朝臣的,皇兄皇嫂会为之搜罗全天下奇珍异宝的,日新阿赵会为之一心一意、肝脑涂地的,那个人,就再也不是自己了。 父皇…… 母后…… 皇兄皇嫂小侄儿…… 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想到了这一层上的余绽,把自己捂在枕头被子里哭了个天昏地暗。 直到有人握住了她的肩膀轻轻摇晃。 “妹妹,妹妹?” 余绽头晕脑胀地抬起头来,泪眼朦胧中,看到的是尹氏那张面带担忧的秀丽脸庞。 急忙胡乱擦一把眼泪,勉强出一个笑容来: “嫂子,你怎么来了?也没人说一声?” 尹氏叹口气,拿了自己的手帕,细心地给她抹去脸上的泪痕,轻声道: “你在屋里哭得惊天动地,偏又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阿镝又跑出去玩,她们那些人,谁敢进来说半个字啊?” 拉着她起身,招呼外头丫头端了温水进来给她净面,温声问她: “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想着要去京城,以后见不着母亲了?” 若果然去了京城,以余绽的人才,怕是要不了两三年就会嫁了显贵人家。再回幽州、去东宁关拜祭白氏的机会,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 但对于余绽来说,去京城,就意味着要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过自己的人生,眼睁睁地看着曾经全心疼惜着自己的那些人,对旁人百般宠爱的同时,对自己视而不见,甚至一无所知。 余绽低下头,眼眶里又是一热,眼泪再度掉了下来。 “傻妹妹。” 尹氏伸臂揽住了她,叹口气,拍拍她的肩。 这位嫂子的怀抱竟然也有这么暖……余绽不停地想着自己的母后娘娘,心里越发酸涩难当,再度哭出了声。 尹氏这回也没劝,也没拦,就这么陪她坐着,由着她在自己怀里痛哭了许久。 直到尹氏的棉袄都湿透了,这才轻声道:“这几天保不齐得出门呢,眼睛肿了怎么见人?” 余绽这才昏昏沉沉地停了下来。 看着她这幅样子,尹氏知道今日的正事是说不成了的,便扶着她躺了下来,让她且睡一会儿。 又吩咐底下人:“阿镝回来,就说我的话,她主子伤心过度,怕是要缓一缓。不论有什么事,也等明天再说吧。” 自己且去了。 这些余绽一无所知,倒头便昏睡过去。 这一觉她睡得极不安稳。 噩梦连连。 一会儿梦见宫城里漫天大火红透了西半边;一会儿梦见赵阿监一刀杀死了日新,然后自己也回手自刎;一会儿又梦见皇兄站在父皇的牌位前放声狂笑;一会儿又梦见母后娘娘倒在凤榻上,七窍流血;一会儿就梦见自己被沉入了太液池底,池水沸腾起来,呛得自己十分难受…… 余绽辗转反侧,满身大汗。 似乎有人在遥远地呼唤她,她竭力想要回应,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 “师兄……师兄……” 就像是救命稻草一般,余绽在梦里大喊着这个唯一她能够吐出的字眼。 可是出现在她梦里的钟幻却被人用乱箭射了一身,倒在地上,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不不不! 那不是我师兄! 那个人绝对不是我师兄! 余绽拼尽全力地否认。 虽然那张脸的确是钟幻的脸,那具尸体也像是自己猜测的那样身穿铠甲,可那个人在死去的前一刻脸上满带着对世间的满怀仇恨—— 那不是我师兄! 不是! 他绝对不是我师兄! “你不是我师兄!你不是!” 余绽凄厉地大喊一声,猛地睁开了双眼。 “小娘子!小娘子那只是噩梦!” 阿镝焦急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呵…… 是梦。 自己做梦了…… 余绽全身松懈了下来,立即便觉得头重脚轻,咽痛鼻塞,咳了两声,开口说话:“几时了……” 可是声音已经嘶哑难听。 “快到五更天了。小娘子怕是风寒,浑身火烧似的烫。好在刚才出了一身大汗。” 阿镝手快脚快地抱过来一床干净暖和的被子,把余绽包了起来,抱到一旁,然后将床上已经汗湿透了的被褥枕头都换了干爽的,再抱她回去躺下。 这才端了温水给她喝,轻声细语地禀报: “尹娘子临走嘱咐了她们,怕是小娘子这一冬累得太狠,须得好生歇歇。 “等我回来,看见小娘子被梦魇着了。不过一时又安稳下来,也就没打扰您。谁知入夜就发起热来。 “尹娘子立即请了大夫来看,又熬了药,您昏着就给您灌下去了。那时候您还挣扎来着…… “后来您睡了一会儿。汗出的多了。我本来想喊醒您来换衣裳被褥的,可您似乎又被魇着了……” 温水入喉,舒服了许多。 余绽垂眸看着自己手里的茶碗,有些恍惚,半晌,低声问道: “我梦里都喊什么了……” “嗯……含混不清的,只听见喊,师兄别死,又说那不是师兄……” 阿镝低下头也看余绽手里的茶碗,掩下诧异眼神,也压下了心头的疑惑。 她分明还听到了小娘子在喊什么…… 母后?! 正文 第75章 假金只用真金镀 “不说那个了。给余副监的信件入府了没有?” 余绽把茶碗还给阿镝,自己缩回了被窝。 鼻子堵得厉害。 半边头疼得针扎一样。 看来真是一场不大一样的风寒。 阿镝先抬头看了一眼,屋里的其他人已经忙碌完毕,都退了出去。 她这才低声道:“信是傍晚入府的。余副监拿到信不过一刻,就去了正院。还急命人请二郎君。” “哦?”余绽的眼睛眯了起来,“看来还真是韩震写来的信啊!” 阿镝屏息,眼珠子险些瞪出来,半天才找回呼吸! 小娘子她竟然私下里直呼辅国大将军的姓名! 这年头直呼旁人姓名的,无异于是指着人家的鼻子骂娘啊! 可她家小娘子却半点都不忌讳…… “然后?”余绽看着呆滞了的阿镝,提醒她。 “哦,哦哦!”阿镝回过神来,忙低声续道:“二郎君过去没一忽儿,屋里就传来砸东西的声音。外头人进去,说是碎了两个茶碗…… “后来二太爷和余副监、二郎君说话直说了大半个时辰。期间颇听见好多次余副监和二郎君破口大骂的声音。” 说着,阿镝笑了起来,满脸欣慰,“听说,都是骂什么人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厚颜无耻之类的话。 “小娘子,看来那个韩大将军果然是来市恩,而且是来索贿的。但是余副监和咱们二郎君,却根本就没想着要答应,反而气得要命呢!” 余绽却不像她这么乐观,疑心大起:“你没打听出来是信中提了什么要求么?他们两位怎么会同时气成那个样子?” 阿镝吐吐舌头:“本来是打算去找人问问的,这不是您病了么?我哪里还有旁的心思?” “知道了。” 余绽心中一暖,伸手拍了拍阿镝的脑袋。想了想,又问道: “你刚才说,已经五更天了?” “是,如今已经快天亮了。别的都是小事,您自己的身子最重要。您快再睡一会儿吧?我去给您熬一点小米粥,等好了我叫您。” 阿镝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想干什么,连忙劝阻。 这倒也是。 自己突然病倒。即便是天明后节度使府来人下帖子,自己怕是也去不成。 还不如等等再说。 看余笙余简都这么大反应,说不定余简会亲自来告诉自己韩震在闹什么幺蛾子呢。 余绽重新躺好,安心睡去。 看看隔壁耳房的灯光已经亮起,阿镝安了心,叫了两个小丫头进来守着,自己且出门去给余绽熬粥,顺便让人去尹氏那里告诉一声,省得她挂念。 然而就在她熬粥的时候,余简却亲自走了来,仔仔细细地问她,余绽究竟是为什么病的?是在军器所没吃好、没睡好?还是昨天尹氏来看余绽的时候说了什么? 阿镝心里纳闷了许久,绞尽脑汁,方隐约猜到: 这只怕不是来问四小娘子的,这是来问昨天金二过来说了什么的! “二郎君说的奴婢不知道。那时候小娘子使唤奴婢去马厩看黑豆了。 “不过,节度使府的人来时,倒是提了一句,说小娘子若跟着余副监进京,要小心提防着韩大将军些。毕竟那个跟小娘子比试的戴勇,当年曾经是韩大将军的心腹爱将。” 阿镝说着,茫然挠了挠头,“二郎君,韩大将军是谁啊?” 余简的脸色微微一沉,过了一时,才问道:“绽儿醒了?” “是。小娘子醒了一下,喝了碗水就又睡了。恐她再醒时肚饿,所以婢子给她来弄些吃食。” 阿镝答得毕恭毕敬,似乎自己的本职真的只是个伺候小娘子饮食起居的丫头。 余简沉默着颔首,慢慢地转身,长长一声叹息,离开。 阿镝莫名其妙地看了他的背影一会儿,耸了耸肩,将粥熬好,端回了房里。 天光大亮时余绽醒来,已经觉得轻省了很多。 阿镝一边伺候她起身梳洗,一边嘀嘀咕咕地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 又问:“小娘子,二郎君这是想干嘛?” “打探消息呗!”只当着阿镝的面儿,余绽丝毫不避讳她对余家上上下下包括这位父亲大人的猜忌,“不然就是想展示一下他的慈父胸怀?” 阿镝捂着嘴笑,低声道:“那也该给小娘子看,给我看做什么?万一我心里只向着萧家,根本就不会帮他这个忙呢?” “谁知道?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余绽梳洗罢,一碗粥还没喝完,余简便带着余缜和尹氏一起来了。 “妹妹可好些?”尹氏真心关切,上来便先看了床铺一眼,见已经换了干爽的铺叠整齐,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伸手试试她的额上。 “热度都褪下去了。你这身子倒也真强健,一场小风寒,病来如山倒,一时烧得几至昏迷。不过两碗药,睡了一晚,竟然好得七七八八了。” 余绽心底感激,亲近地拉着她的手道谢:“我都听阿镝说了,不是嫂子大晚上的给我找大夫熬药,我哪里就能这么快好呢?” 姑嫂两个亲热非常。 余缜自然很高兴,笑嘻嘻的:“妹妹,你昨晚把你嫂子吓坏了。她说从进咱们家门,就没听说过你生病。谁知道就一场大哭,就能烧得浑身滚烫,满嘴的胡话……” “哥哥!”余绽柳眉倒竖,一声断喝。 余缜吓得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尹氏也嗔了丈夫一眼:“妹妹生病也是你拿来好玩说笑的?当着父亲大人,你也不怕挨板子。” 兄嫂两个插科打诨,余简在旁边笑眯眯地听着,吃茶,闲坐,老怀大畅。 又说过两三句话,尹氏袖子里不动声色地捏了捏余绽的手,站了起来,含笑道:“你哥哥今日还有功课,我院子里也有事。我们先回去了。” 余绽也不留她,让阿镝送客。 屋里只剩了父女两个。 余简这才缓缓开口:“缜儿媳妇说,你是因为要上京了,思念你娘,哭了一场,才病了。” 余绽低着头,不做声。 “其实,是不是因为听说了韩震可能会因为戴勇迁怒给你,吓着了?” 余简看着她的样子,微微失笑。 正文 第76章 俗传河伯娶生人 余绽非常应景地蹙起了眉,抱着双膝,缩成了一团。 余简的眉骨轻跳,抬手扶额。 余绽什么脾气,全家上下谁不知道? 她会怕? 会被吓到? 开玩笑么! 所以这不负责任的演技,是想糊弄谁呢? “倒不是怕韩大将军。”余绽怏怏的,一开口就打掉了余简的疑虑。 “应该是前阵子累得。更何况,京城啊,怪陌生的。我跟师父流浪江湖七年多,每次到了京城附近,师父转身就跑。” 这个话说得,余绽微微有些发虚。 心里不停地祝祷:师父,您给我当挡箭牌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别在意啊!回头我给您迁坟,给您搁在我父皇的陵墓旁边,算您陪葬…… 然而这话听在余简耳朵里,倒是真有七分可信。 别说夜平,即便是他,若不是为了余笙那点子野望,也是能不进京就绝对不会进京的。 沉吟片刻,余简轻声喟叹:“能离开幽州,这是个上好的机会。只是京城…… “说实话,我也不想去。 “绽儿你还不知道。昨天你大伯接到了韩大将军的一封私信。” 来了! 余绽抬起了头,一脸好奇地看着余简,嘟起了嘴,看起来就像是想说话的小姑娘拼命憋住了才不出声一样。 余简看着她的怪相,唇角微翘,再叹口气,直言相告: “韩大将军这封信一则是市恩。说萧敢瞒住了你大伯制造床弩的事情,险些就抹煞了他的功劳。不过天下人眼睛雪亮,所以皇帝在他的提醒下,决定调任你大伯入京……” 林林总总说了些余绽猜到了的消息,冷笑着轻轻咬起了牙: “接着又威胁咱们家,说戴勇在狱中交待了许多幽州的事情,其中就提到了镇北军在萧敢手中犹如私器。 “说你一个小小的女子,竟然跑马镇北军大营,挑衅他比箭不说,还逼着易大将军也来给你助阵,以至于戴勇不得不落败……” 余绽一下子撒开手,呵地一声:“哟!合着戴参将还不服哪?我还以为韩大将军得冲着我这九箭连珠来呢!” “正是!韩大将军说,只是这天下能射出九箭连珠的女子,无论如何不该追究擅入军营的罪过。 “但这样的女子窝在后院,未免暴殄天物。所以,”说到这里,余简的脸色阴沉愤怒,“所以他要替他幺儿求娶你!” 韩震的幺儿…… 韩三?韩枢韩子建?! 这不是开玩笑么?! 那个京城出了名的纨绔,荤素不忌男女通吃,日新有一段时间天天在自己耳边说这个家伙在外头胡闹出来的故事儿。 而且,最后据说这个家伙胡闹到了哪个商家的头上。那家子竟然不怕韩震,一刀把这二世祖给宰了,然后合家逃出了京城…… 这姓韩的可真敢想! “做他的千秋白日梦!”余绽那张一向娇艳明丽的脸瞬间扭曲,双手捶着床哇哇大叫起来! 余简冷哼:“这种人,在京城里一手遮天惯了,怕是当咱们余家也是软柿子捏呢。 “那厮信里还说,若是余家也有意,他要亲自去求太后娘娘赐婚!” 余绽气得整个人都要抖了起来:“他,他敢?!” “绽儿不用担心。一切有为父。”余简说完这些,微微思忖,带着一丝审视,看向余绽:“刚才我们过来之前,萧家来下帖子,说是萧夫人想跟你说说话。我已经替你回了。病着,就别出门了。等都好了再说吧。” 这是提醒她别把韩震替自家儿子求娶的事情泄露给萧家? 似乎,不好。 余绽沉吟了一下,道:“嗯,您说的是。那我让阿镝过去解释一下吧。好歹得把韩大将军看着萧家不顺眼的事情跟使君知会一声。怎么说,幽州城现在也是萧使君主理,咱们还没离开幽州城呢。” 轻轻捻须颔首,余简笑道:“只是这种事,你小孩子家家的哪里说得清楚?阿镝糊里糊涂的,连韩大将军是谁都不知道,就更不能指望她。 “你大伯父本来觉得这是咱们家的私事,不如直接回信拒绝了便是。 “然我来之前,已经劝说了他。这会儿你大伯父正在换衣裳,他自己会去寻萧使君禀报此事。 “至于使君夫人那里,我儿想得周到,去解释一下也应该的。” 想到余笙那个野心家,余绽就想撇嘴。 还想瞒着萧家? 呵呵。 脸真大!脖子真硬!真是狂妄,至极! 说完正事的余简又嘱咐余绽两句,自己悠然去了。这边余绽则立即遣了阿镝去萧家。 待阿镝从萧家回来,又带上了金二。 金二这次更加有趣,进门就让阿镝出去守着。 阿镝直眉瞪眼。 金二哼她:“就算让你听,你听得懂么?!” 气得阿镝摔手出去,站在院子里各种找茬骂婆子丫头出气。 “二十二郎也跟着萧使君一起看的那封信。韩大将军言辞之中的确很是想要构陷萧家,这是意料之中的话。 “二十二郎让小的单独跟小娘子说一声:这信上的字里行间,韩大将军似是对余家带着一两分审慎之意。” 一等阿镝出门,金二的表情便严肃了起来。 “审慎?” 余绽的双眼眯了起来。 “不错。这个话二十二郎既没有跟萧使君提,也没有告诉余副监。因为其中并无一字不狂妄,亦无一字不傲慢。可二十二郎就是有这种感觉。甚至,二十二郎说,他觉得,这份审慎之意,似乎并不是冲着四小娘子的九箭连珠,而是余家的余字。” 金二的脸上也有一丝疑惑。 余绽慢慢地低下头去,过了一时,方道:“这个我也想不明白。不过我会记得。” 余家的秘密。 难道戴勇竟然已经知道了? 所以韩震也知道了? 就算是他知道了余家是北狄异族,那也应该是大喜过望的威逼利诱,也不该是审慎啊…… 想不通,先放下。 “还有。” 金二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气哼哼的说: “二十二郎说,他这趟去京城,只怕要隐姓埋名了,问我是不是还要跟着。若是还想跟着,那就也得隐姓埋名。而且,短时间内不许再跟小娘子联系。” 说完,气愤地挥舞拳头: “他就是想逼着我选边!我早说了我要选小娘子!是他非把我留在萧家的!” 正文 第77章 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余绽被他逗得笑:“所以你现在还没决定要不要从萧家出来?” “我自然是想跟着小娘子。可是小娘子现在肯要我么?尤其是马上就要进京。余家本来只怕就不想带多少下人过去。” 金二歪着嘴哼哼。 余绽微微一惊。 还真是这个道理…… 这些年来,余家大大小小发生了多少污糟事? 进京去乃是为了余笙求自己的远大前程,他巴不得身边的人、甚至家里的人都不知道之前还有过那么多龌龊! 如果可以,甚至那些事、那些人,最好都不曾存在过! 余笙又怎么可能答应让金二这样一个不仅知道余家发生过什么、甚至还知道他在镇北军军器所的前恭后倨的嘴脸的人,常久地在余家、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更遑论还是跟在与他作对了小半辈子的余绽身边? 余绽微微沉吟了一会儿,眨眨眼,问:“那要不,你自己去京城?” 金二眼睛一亮。 余绽又摇头,皱眉道:“就怕不安全。” “不不不!安全啊!有什么不安全的?小娘子这个主意极好!我自己去!我先过去,去等着您!” 金二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满口答应,又竭力撺掇:“我早些去,也算是给小娘子打个前站! “如今只要二十二郎那边动动手脚,销了我的军籍,我开个路引就能堂堂正正地去京城,做个小买卖什么的! “小娘子,让我去吧?!到时候,我在外头帮你打探消息,跑个腿,既不算余家的人,也不碍着萧家的事儿,多好!” 眼看着他越说越兴奋,余绽也不由得呵呵地笑起来。想了想,让他等着,自己进了内室。 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布袋子,递给金二: “那你就去。跟二十二郎说,就说是我的主意。这是一袋子珠宝和两张银票。 “你去京城寻个小宅院买下来,要交通便利的。再开个小食肆,随便卖点儿吃的。 “其他的事儿,等我去了再说。 “哦,银票可以给二十二郎看。珠宝你自己贴身藏着。路上万一遇到什么事儿,银票拿出来买命,珠宝给你救急。” 金二欢天喜地,也不推辞,拿了布袋,开开心心地走了。 余绽心中微微一动,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又没想到究竟是什么,摇摇头,放了过去。 余笙去了一趟节度使府,萧家几个重要的主子都知道了韩震对余绽的觊觎之心。 萧夫人忧心起来,悄悄跟萧敢商议,是不是别让萧韵进京了。 ——韩震可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若是到时候因为余绽,萧韵直接跟韩震对上,那是京城,不是幽州,萧韵可是要吃大亏的! 萧敢却笑了起来:“你听听韩大将军的话,里里外外都在指责我萧家心存异志向。韵儿过去岂不是正好堵住他的嘴? “更何况,就算是韵儿现在不跟他对上,日后也会因为幽州跟韩家对上。与其到了那个时候因为公务,还不如现在只是因为余四。” 萧夫人心中一沉,脸上便不好受起来:“那四小娘子日后莫名就要被人说成红颜祸水,她又何辜?” “她已经是红颜祸水了。” 萧敢淡淡地说着,瞟了自家一向温柔贤淑的妻子一眼,难得地幽幽叹道: “我萧家两个最重要的儿郎,几乎因为她反目。我萧某人最倚重信赖的贤内助,几乎把丈夫和她余四放在了同等重要的位置上。 “若她这样还不算红颜祸水,谁算?难道非要妲己、褒姒么?” 萧夫人不假思索先捶了丈夫一拳,娇嗔满面:“你说什么呢?你这是吃的哪门子的飞醋?” 好容易看到自家夫人娇俏动人的样子,萧敢十分享受,乐呵呵:“我萧家七个女儿,哪个都没见过你这样宝贝。你说我吃飞醋,你那女儿们一个个的提起余四就不吃饭你知不知道?” “她们活该。一个个养尊处优的,却从不曾想过要为家里做些什么。成日家满心里只惦记要从家里、从韵儿、从二十二郎手中怎么能多刮些好处去。” 萧夫人清清冷冷地笑了笑,面色微寒:“我只是替一个不相干的姑娘说了几句公道话,她们就受不住了? “我这是心疼人家孩子不该受这种家长里短的折磨,不然真凭我的手段,把余四娶回来当儿媳妇,难道还做不到的? “到时候,就算我不帮忙,她们有一个算一个,谁能真正斗得过余四?一拳头砸过去,别说她们自己,连她们丈夫儿子在内,谁能禁得住么? “就韵儿对余四的那个样子,你以为日后韵儿会站在中间两不偏帮?快算了吧!不替余四叫好喝彩就不错了!” 说着,萧夫人反而动了气,扬声叫人: “我今儿不舒服,不去给老夫人请安了。小娘子们也都不见。韵哥儿若问,就说让他别来碍我的眼。” 不过自己几句话,竟然把妻子惹恼到这个地步,倒是萧敢始料未及。 然而此时必定不是劝解的时候,劝一句必定是被十句百句地讥讽回来。不如撤退。 使个眼色,外头小厮会意,过了三五息便进来回话:“镇北军来人。” 萧敢立即起身走了。 冲着他的背影翻个白眼,萧夫人又叫了人来:“不是说四小娘子病了?快送些补药去。还有过年时有人拿来给我开心的那个石头盆景,还有一架四扇的玳瑁屏风,和一顶花鸟细纱的夏日用帐子,都送了去。” 下人张大了嘴。 帐子?! 余家可够不上跟萧家是通家之好的,何况又没有姻亲关系,怎么竟然能送了这样私密的东西了? 萧夫人一瞪眼,下人一个字的驳回都不敢说,立即去办。 等东西到了余绽手里,把她也惊着了。 小心翼翼地问送东西来的人:“夫人今日可是,不大气顺?还是小公子又办了什么不妥的事情?还是……家里,吵嘴了?” 下人也吓一跳:“您怎么……会这样想呢?” 余绽了然。 这下人半中间咽回去的话,必定是“知道”二字。 看来就是不高兴了,拿着自己当花钱的地方呢! “哦哦,我娘当年一不高兴了,就喜欢把手里的东西送人,而且是乱送……” 余绽忙咬住自己的舌头。 懊恼极了。 白氏可没这个习惯。 有这个习惯的是沈太后!自家那位最会花钱的母后娘娘! 正文 第78章 几处早莺争暖树 对于韩震的私信,余笙恭恭敬敬地请萧寒代笔,回了一封声情并茂,却空洞无聊的感谢之词。 什么“一身荣耀全赖皇恩”,什么“侥天之幸何再敢贪天之功”,什么“上至陛下下至衮衮诸公皆具慧眼”,什么“山野之人羞惭无地”,之类的。 而余绽的婚事,则只字不提。 若一定说有关,只是中间虚虚一点“家中犹在守孝,圣旨未至,不敢胡言乱语”。 想必这句话已经算是婉拒了吧? 萧寒笑容可掬,让他不要担心这个:“舍弟也要去京城读书,到时候还要请余副监多多照应。 “舍弟虽然不会与韩大将军多加走动,但他十一二岁的年纪,多多地去慈安宫给太后娘娘问安,还是分内的。” 余笙听得脸色数变。 “小娘子,余副监为什么不高兴?”阿镝想不明白,茫然,“进了京,他去他的军器监,小公子自然是去国子监。这不是八竿子打不着么?小公子又碍不着他……” 余绽笑得倒在床上直咳嗽:“你个傻妞……” “原本余副监求的就是跟萧家八竿子打不着,最好一辈子别再有牵扯。 “可是如今小公子不仅要跟余家一同上京,而且还明白告诉了他,日后必会得了太后娘娘的欢心……” 金二只好给阿镝解释。 阿镝却又听不明白,插嘴问道:“小公子为什么必定会得了太后娘娘的欢心?” 金二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叹气摇头: “幽州是军事重镇,是朝廷和北狄之间的第一道战壕。小公子板上钉钉是下一任幽州节度使。就凭这个,皇家必定要对小公子各种施恩。 “若是小公子再表现出来跟韩大将军不合,反而与太后娘娘亲近,你说陛下得有多高兴? “何况小公子的确粉妆玉琢,生得极好。太后娘娘乃是继后,听说除了一位体弱多病、从未出现在人前的长公主外,并无所出。 “若是小公子嘴巴再甜些,她老人家又怎么会不喜欢这样的玉娃娃?” 阿镝悟了过来,不好意思地笑,搓搓手:“对哦。那你接着说?” “这还要说下去吗?”金二苦笑一声,看着阿镝猛点头,只好续道: “小公子得了太后的欢心,明里暗里、一硬一软地跟韩大将军对着干,简直就是必然的。 “到时候即便余副监有心疏远,但只要小公子想要来看望四小娘子,难道他还敢把小公子拒之门外的? “这毕竟他在幽州的旧主。他敢露出一个难看脸色,外头一传扬,他这过河拆桥、过墙抽梯的势利小人的帽子,可就一辈子别想摘了。 “余家不敢开罪韩大将军,可偏偏又躲不开小公子,余副监还满心往上巴结,你说他郁闷不郁闷?生气不生气?” 余绽笑眯眯地看着阿镝,指着金二道:“听见了?拜师吧!” 阿镝冲着金二做个鬼脸:“我去给小娘子弄些点心来!” 转身跑了。 金二看着她的背影,不由愁眉:“这丫头虽然打探消息是个好手,却实在不聪明。 “日后若是分不清哪个消息有用,哪个消息没用,小娘子岂不要受害? “等小娘子去了京城,还是琢磨着买个聪明伶俐的小丫头,自己从头调教罢?” 余绽莞尔:“你说的也有道理。不是说你先出发?那你去了,帮我留意吧。若有好的,你手里的钱也够买两个的了。” 金二连连点头,笑道:“小人终于算是领了个差事了。心里这才踏实些。” “你想要差事?那容易啊!你等着我给你个名单。” 余绽哈哈地笑,忙起身拈了笔,不假思索地列了个单子:“这些人,你都留意着。若是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消息,你就记下来。若是有人落难了,或者特别得意了。你也记下来。” 金二接过名单,吃了一惊:“这不是……” “嘘。” 余绽竖指于唇,缓缓摇头,“这个单子,除了你自己,谁也不能给看。” 金二的脸腾地涨得通红,咬着牙狠狠地点了点头。然后认真仔细地从头看到尾。闭上眼。过了数息睁开,再从头看到尾。 一声不吭,直接把那张纸扔进了火盆。 余绽看得目瞪口呆:“你,你全记住了?!” 金二肯定地一点头:“记住了。小娘子放心。这些名字就在小人脑袋里。凭他是谁,天王老子也别想掏出去!” 信誓旦旦,铿锵有力。 就连走出去时的气势,都与往日里截然不同。 余绽看着他的背影失笑。 怎么?这世上还有这么喜欢做事、怕闲着的人呢? “那当然了啊!我们这些人,只有主子看不上的时候,才不派差事呢!若果然到了主子没差事可派,自己却又不知道做什么才对的时候,那就可怕了……” 阿镝也发愁,托着腮帮子极度沮丧。 “小娘子,我现在就觉得自己特别没用。 “论机灵权变,我比阿回差远了。 “论功夫拳脚,小娘子绑住半边身子都能打得我满地找牙。 “我又不像锤子似的连身契都在余家…… “若是有朝一日小娘子连消息都用不着我去打探了,大概我就该被您扔掉了……” 余绽看了她一眼,丢了一句“吃饱了撑的胡思乱想”,就打着呵欠回床上去继续睡午觉了。 又过了数日。 余笙的正式调令终于下来了。 “从天寒地冻等到了春暖花开。吏部和兵部这个磨蹭劲儿啊,唉!” 余绽坐在萧寒的书房里,比余笙先看见调令,一边拿在手里把玩,一边似有似无地抱怨京城的办事效率。 “如今领着兵部尚书的是韩大将军。你家又不肯答应他的提亲,他虽然先前提议,可还是想要卡上一卡。 “何况吏部在曹相手里,一向最讲究规矩。余副监这种调任,应该属于特事特办。吏部是最看不惯这种事情的。他们自然也要卡上一卡。 “两边都不想办,事情还怎么会快得了?” 萧寒含笑解释了两句,然后认真问她: “入京前,你要不要去东宁关拜祭令堂?令尊呢?他要不要去?” 余绽沉默了下去。 是。 东宁关除了有白氏的坟墓,还有夜平的衣冠冢。 她是应该去一趟。 “我回去问问。若是他们不去,我就自己去一趟。” “我和小三十六陪你去吧?” 萧寒就像是在说“不如你给我把个脉”一样,理所应当,自自然然。 正文 第79章 一颗樱桃樊素口 “这件事上,子庐公子,你还你,我还我。我和你们萧家最好还是不要牵扯。” 余绽拒绝得直白又粗暴。 可萧寒的理由却给得又充足又好听: “一般人家的小娘子出行,自然只跟着自家父兄。但你余四自然不会那样迂腐的普通人。 “前阵子闹的那件事,戴震自尽,合家判了流放为奴。他的长女如今就在东宁关守将宗悍家中做幺儿媳妇。我恐怕小娘子今生再去东宁关,只怕都得小心些了。 “我正好临走之前也要去一趟东宁关办些事情。小三十六听说我能出门,他哪里有个肯安生在家的? “所以到了最后,四小娘子可能还是得跟我们结伴同行。还不如一开始我们就说好,你看呢?” 余绽沉吟片刻。 他的话不无道理。 但自己要去办的事情,实在是并不想让他们知道。所以继续推辞: “我若去东宁关祭祀母亲,即便二郎君没空去,想必我胞兄是必要一起去的。” 尤其是余绽在那边结庐守孝,余缜身为人子却在家里享福,他早就坐立不安了。 如今父亲妹妹要离开故土,只怕余缜带着妻子过去继续住余绽搭起的茅庐的心思都有! 一步不让的余四真是令人头疼啊…… 萧寒在心里微微叹息,作罢。 回到家中,余绽一提这件事,果然余简犹豫,余缜却立即就要收拾行装。 尹氏忙拉住他,又恭敬问余简:“不知父亲大人接下来七天内可有安排。若没有的话,不如我们夫妻两个带着妹妹一起去一趟东宁关,也是好的。” “倒不是那个话。宗悍和戴勇是亲家,虽然宗悍这次有惊无险,但自家的亲家因咱们家而家破人亡,他心里肯定是有点儿什么的……” 余简的心思却跟萧寒一样。 余绽弯了弯嘴角:“这个我倒是一万个不怕的。不是说如今那位荀阿监天天跟宗将军一起读兵书? “若宗将军竟在这个时候为难咱们余家,想必那天高地厚的圣眷,顷刻之间就能变了刑场的屠刀。” 余简捻须苦笑:“若咱们是萧家,宗将军自然不敢。可咱们余家在这些人眼睛里,只怕不过是随时随地可以碾死的蝼蚁而已。即便是荀将军……” 说到这里,余简忽然顿住。 荀远是先帝的贴身内侍…… 余绽看着余简沉吟的模样,心下微哂。 其实她提及荀远,就是为了让余简想到那边去。 余家想往上攀,自家的制弓手艺自然是要过硬才好。但与此同时,余家还缺少一个能够让太后、皇帝另眼相看的契机。 这个契机,若是去了京城再寻,也未必不行。但是那样一来,自家就得夹在韩家和萧家中间求生,自保都是个大课题,何况是想办法在皇帝面前露脸? 可若是东宁关上新来的这位名为西席先生,实则为钦差监军的荀远荀将军,将余家看在了眼里,生了欣赏之情…… 有荀将军私下里对太后和皇帝给余家说几句好话,那对于余笙在京中的一切,岂不是事半功倍?! 果然,余简的心思不过片刻便转了过来,迟疑着点了头:“那你们兄妹就一起去吧。我手里还有些事情,三五天处理完了,就也立即过去。 “缜儿这些年都少去祖宅。如今正好过去看看。原本留在那边的人里头,还有几位是咱们家原先的老家人。祖上的事情他们知道的也多。你去听听,没坏处。 “缜儿媳妇一向周到,你好生照料妹妹,休要让人欺负了她去。” 余简又叮嘱几句,便起身:“我去跟你们叔祖和大伯打声招呼,你们收拾收拾,明日就动身吧。” 明日?! 竟然这么急? 一转念,余绽明白了过来,心下好笑,故意问道:“可是京城那边的圣旨快要到了?” “嗯,驿站送消息,就这一两天了。” 余简下意识地答了一句,又停住,驻足看了余绽一会儿,忍不住问: “是萧家跟你说的么?” 嗯,不仅说了,我还提前看到了…… 可她的脸上却是一片茫然:“啊?什么?” 她这一装傻,余简也只好自己叹了一声,然后走开。 尹氏抿着嘴笑,推了余缜一把:“你先回去。我替妹妹打点一下。” 余缜摸摸脑壳,懵懵懂懂地哦了一声去了。 “妹妹聪明。” 尹氏毫不掩饰她对余绽的欣赏,夸奖她时竟有些骄傲自豪的模样。 “只是,妹妹说话有趣。 “那位荀先生,别说出京来了幽州,听得说哪怕是在京城之中,官儿们见了他老人家,也都是要尊称一声将军的。 “可是我刚才听着,妹妹却称呼他为阿监。” 余绽心底一惊。 自己贵为长公主,自然是看着所有的内侍都不过是阿监,所有的宫女都不过是宫人。品级官衔等事,在她这里,只有计较盘算谋划的时候才用得着…… 谁知道便让这细心的尹家嫂嫂给听出来了? “啊?要称呼将军吗?不过是个内侍嘛……” 余绽脸上惊诧莫名,懊恼调皮,嘿嘿直笑。 “我知道了,多谢嫂嫂提醒,以后这样称呼上会格外小心。” 她挨着尹氏的肩膀撒娇。 尹氏看着她娇憨的样子只好笑着叹气:“妹妹是个冰雪聪明的人。这种事上若非不在意,必不会犯错。 “只是我知道妹妹的性子,说你天不怕地不怕都嫌少了三分。 “日后去了京城,抬头低头,遍地的官吏。即便是街上的贩夫走卒,说不准哪个人的背后就能连上一长串,最后牵连到了什么将相身上。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千秋大事也可能毁于小节。妹妹往后于这些上,还是要稍加留意才好。” 否则,一个听起来亲亲热热的“荀阿监”,万一传到了荀远耳朵里,余家在朝中如今得着的若有若无的好名声,就有可能毁于“狂妄”二字。 余绽心中只一转便明白了尹氏的担忧,不由得满心欢喜地笑着伸手抱了她的肩: “好嫂嫂,娶你进门怕是我们余家二房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情了。哥哥交给你,我简直放一万个心!” 尹氏哭笑不得,随手给了她一巴掌: “你哥哥循规蹈矩,最重小节。咱们家这样的口舌官司,唯一的出处,只可能是你这胆大包天的四小娘子!” 正文 第80章 洛阳城北山 第二天用过午饭,余绽三人顶着余奢的含蓄笑容和余笙的一脸不赞同,出发去东宁关。 与余绽自己出门不同,尹氏出门不仅要坐车,而且要带着伺候的丫头婆子,甚至还有她自己在余家已经用惯了的厨子。 “出门在外,事事不方便,还是自己人最信得过。” 这是尹氏给出的解释。 然而余绽可不这么想。 她看到厨子之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查点尹氏到底带了多少下人。 “果然!”余绽一脸又气又笑回了马车上,直着脸问尹氏:“嫂嫂是不是把家都搬来了?!” 这么快就被小姑子看穿了自己的用心,尹氏也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只是眨眨眼,笑了起来: “守制读书本来就是应当应分的。前一年有妹妹在婆母墓前,我们还有借口偷懒。如今父亲大人和妹妹都要离开了,婆母的新坟怎么能没人管呢? “反正留在那个家里也是看着他们几家子争来抢去,我还不如陪着你哥哥在庄子里逍遥两年。” “此事父亲知道么?” 余绽现在比较难以把握的是余简的态度。 若说他真的跟余笙是一样的野心家,可也不见他一定要自家儿女攀上什么人家,余家商队的利益也不见他争抢半分。 可若是说他是个纯然的父亲,只一心为儿女着想,先前那几件事做的,味道却又隐隐约约的不对。 尹氏含笑扭脸看车外,手里的帕子轻轻晃一晃,毫不在意:“只要对你哥哥好,父亲大人想必不会有什么异议的。” 所以就是没有事先征求余简的意见,打算先斩后奏了? 余绽挑了挑眉,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这位嫂嫂,个性可一点都不比宫城里那位皇嫂弱半分! 罢了。就这么着吧。 车队晃晃悠悠出了幽州城,以每天三十里的速度行进。 从来没走过这么慢的余绽到了第三天就完全受不了了,在车里跟尹氏讨饶: “嫂子,我和阿镝骑马先走吧?换我们自己走,明儿一早都到东宁关了……” “那不行。说好了是我和你哥哥带你过去。” 咬了半天牙,余绽决定故技重施——拿夜平出来当挡箭牌:“嫂子,不瞒你说。我在当年我师父遇难的地方给他老人家立了个衣冠冢……” 尹氏一愣,态度立即便软了三分: “傻妹妹,你怎么不早说?我也好遣人先去备了东西。” “东西都是小事。”余绽怅然叹息,“我就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墓碑上我连师父那天下第一神医的称号都没敢写呢。 “去年咱们家还不起眼。我换了男装,悄悄只带着阿镝,也没人注意。 “我就怕如今不一样了。果然进了东宁关我再一个人出来,或者会惹来有心人的跟踪。 “万一要再借着我师父的衣冠冢闹出什么事情来,可就不是我替他老人家尽孝的初心了。” 这话万分有理。 尹氏自然不会拦着。不仅不会拦着,还替她跟余缜解释恳求: “天地君亲师,妹妹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夫君就成全她吧。” 余缜勉强答应下来。 好在他也知道自家妹子的战力惊人,所以倒不是特别担心有人会欺负她—— 他主要是担心妹妹一高兴了去欺负别人! 第四天,车队的人还在睡梦之中时,余绽便和阿镝悄悄地打马而去。 余缜担忧:“但愿一路都平平安安。” 尹氏怡然自在:“她们走嘉宁关那条路都熟了的。守将会照应。妹妹和阿镝随身还带着刀箭,有什么可怕的?” 余缜语塞。 然而…… 听听妹妹往日里回忆起那七年行走江湖的故事,哪一件不是她先惹事,然后才轮到夜神医帮她善后的? 还是娘临走时说得对…… 余家可没那个本事替妹妹收拾摊子,尤其是自己,只怕是真没那个本事。 “也不知道二十二郎他们出发了没有……” 余缜看着悠远巍峨的绵延群山,喃喃自语。 没错。 萧寒和萧韵的确已经出发了。 而且,马不平直接引着他们走当年接夜平入幽州的那条路。 所以刚过嘉宁关,两方人马便相遇时,除了马不平惊喜交加,旁的几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没那么意外。 “四小娘子的脚程好慢!我还以为你这会儿都已经到了东宁关了呢!” 萧韵一看见她就兴高采烈地打马跑到她旁边,与她并辔而行。 对于萧家兄弟这种死皮赖脸的行为,余绽表示:好想挨个儿摁在地上痛揍一顿怎么办?! 所以余家的四小娘子面无表情,带马就走,根本就不搭理他们。 萧韵想追,萧寒喊住了他。 余绽踏踏实实地给夜平上了香磕了头,然后坐在墓前跟他聊天。 “师父,我要进京了。 “之前我总说,除了幽州和京城,去哪儿都行。 “可如今,我不仅回了幽州,还要去京城。 “您老人家之前带我走遍了天下,西齐的永安,南越的宁城,北狄的大草原,各地的风光我都见识过了。只除了京师…… “师父,您说师兄在哪儿呢?他要是知道我连自己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的自由都没了,他会不会笑话我? “师父,我很想您。也很想师兄。他是不是,真的再也不回来找我了?” 余绽低低地絮叨着,红了眼圈儿。 远远的,马蹄得得。 “小娘子,小公子他们怕是快来了。”阿镝小心地提醒她。 “嗯。”余绽起身,拍拍夜平的墓碑,吸吸鼻子,最后说道: “师父,我再回来看您,可就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若是有可能,以后我把您的坟迁到京城……去,咱们师徒葬在一处。” 阿镝有两个字没听清,眨了眨眼。 那两个字必定是个地名。 难道小娘子已经想好要嫁给什么人了么?为什么这么早就能知道自己死后要葬的地方了?而且还敢说把夜神医一个外姓人也葬在那里? 余绽没注意到阿镝的表情,只是收拾了夜平墓前的小香炉,漫不经心地琢磨: 不论师父再怎么是北狄人,他也是自己的师父,呵护照顾了自己七年。 就凭这个,赐个陪葬皇陵,这总没问题吧? 而且,皇兄的陵寝就算了。 师父还是跟着自己,陪葬在父皇的净陵好了。安生。 嗯,就是这样。 “阿镝,上次咱们来拜祭的时候,那个羊脂玉的小香炉呢?” “走得匆忙忘了收了……” “哦。也不知道便宜了谁……” 正文 第81章 蜂团蝶阵乱纷纷 进入东宁关时,余绽不情不愿地跟在了萧寒一行人的后头。 萧韵特别想跟她说说话,萧寒不让: “三十六,你若迫得太紧,我恐怕四小娘子会直接拨马回去。” 不过阿镝在这边却十分给力地助攻了一把: “四小娘子,咱们跟尹娘子可是约的在必胜居相见……” “我先去二娘子的坟前磕个头,明天再过来吧。嫂嫂他们没那么快。” 余绽仍旧不愿意跟萧寒等人一起。 能不跟他们说话、碰面,就尽量不要了。 “夕阳已经西下……”阿镝软语相劝:“您一路上风尘仆仆,看起来有些憔悴。不如休息一夜,明早再去?二娘子看您现在的这个样子必会心疼。” 后面又有马车过来,车声辘辘,还有车夫用鞭子敲在马背上的喝停声——余绽挡住了路。 犹豫之间,阿镝早牵了她的缰绳,笑着向前方遥遥等候的萧寒扬声道:“二十二郎,必胜居可是难定的很?” 不等一脸温润笑容的萧寒开口,大喜过望的萧韵已经眉开眼笑地在马上跳起来嚷: “再难定也少不了四小娘子的!快来!咱们一起走!” 街上人来人往。 余绽瞪了阿镝一眼,却也不再推辞,省得再生纠缠,让人看热闹。 两拨人合成一行人。 几乎是一瞬间,就变成了余绽走在中间,左边是萧寒,右边是萧韵。 “啧啧,金童玉女啊!只是可惜了,两个金童。一个看着偏大,一个看着又忒小。这就一个玉女,可怎么分呢?” 后头的马车里传来一声微嘲。 走在最前头的余绽耳尖微微一颤,抬手勒马。 “四小娘子,怎么了?”懵懂无知的萧韵忙跟着拉缰绳。 萧寒却立即伸手拦着余绽调转马头:“四小娘子。这世上的人皆是如此。不论遇到何事,总是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都认真计较,怕是计较不过来。” 余绽嗯了一声,左右看看。 人群中已经有不少抬头看向自己,然后满面惊艳,不由自主追着看的。 罢了。 出门在外,不惹事。 何况哥哥嫂嫂也快来了,真让他们看到自己在东宁关闹起来,也不好。 余绽压下心头的疑惑微恼,松了缰绳,继续往前,去了必胜居。 后头那辆马车的帘子挑起了一道缝。 “一年多不见,怎么高矮胖瘦都没变?这是打算从十四岁就开始驻颜么?会被人当妖精的!” 正是钟幻那张俊美非凡的脸,和油滑刻薄的嘴。 还有一个小小的丫头,在他身后一个劲儿探头:“小郎君,那个就是你师妹吗?可真漂亮!” 钟幻脸上得意一笑,下一秒又变了嫌弃: “漂亮哪儿了?假小子一样。满脸都是灰。自从我不在身边,越来越不讲究个人卫生了。” “这还不漂亮啊?!婢子这辈子见过的女子里头,就没有一个比得上您这位小师妹的! “嘿嘿,家主和大娘子几次三番想给小郎安排服侍的人,小郎都不要,先前还把弄月姐姐赶了出去…… “呃,家里那阵子还有过流言呢,说小郎怕是有断袖之癖……嘻嘻!现在瞧见您这位师妹,婢子我可算是明白了,敢情您那是都瞧不上眼呢!” 小丫头叽叽呱呱,小嘴儿又快又脆。 钟幻屈指在她额角轻弹,笑斥:“话多!” 想一想,自己也笑,“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朝夕相对七年,倒还真是把审美标准往上提了一大截子。 “如今我看美女无动于衷,我看她对美男也没什么反应。可见彼此都被对方荼毒不少啊……”” 感慨了一会儿,钟幻伸手戳戳前头马夫的肩膀: “去问问,她们来干嘛。” 这马夫也不再是陪着钟幻入川的那个马夫,而是换了个年轻精壮的,十分规矩。 “是,小郎。不过宗将军那边已经迟了,我们这就过去吧?” “既然迟了,就不去了。让人过去说一声。我路上遇到些事情,来迟了些,身子又不大好,力气用尽。且歇一夜,明天上午辰正,必定准时到。” 钟幻哼了一声。 车夫有些犹豫:“这回不是说不单单是宗将军?” 钟幻打了个呵欠,散漫骄横:“便是天王老子,也让他等着。” 第一次进入必胜居的后院,余绽觉得自己之前还真是孤陋寡闻了。 这酒楼的院落清雅幽静,装饰装潢尤其赏心悦目,比她住过的所有客栈都好上了百倍。 “哇!这儿简直比家里还要舒服!”阿镝进了屋就先在外间的美人榻上打了个滚,笑嘻嘻地说,“晚上我就睡这里了。” 可余绽的心思却完全不在,整个人都愣愣的。 “小娘子,小娘子?”阿镝一骨碌爬起来,伸手在她眼前晃。 “嗯?”余绽回过神来,打掉她的手,再瞪她一眼,看看门窗,悄声道: “刚才路上人太多了,我就没吭声。 “那辆马车,就咱们后头那辆,里头有人那时候说话嘲笑我。 “……我知道你没听见。想来那笑话只有我和萧寒听见了。 “……我觉得那声音十分耳熟。” 余绽顿了顿,抬头看着阿镝,眼中闪出无限希望,“我听着,像是我师兄。” “那!那,那怎么办?婢子这就去找?!”阿镝张着嘴,腾地跳了起来。 自家小娘子为了这位钟先生到底挂念到什么程度,唯有阿镝最了解。 余绽抓着她的手腕,用力摇一摇:“你帮我去悄悄问问九酝。看他知不知道什么?” 阿镝用力点头,答应一声:“我知道,先不要直接惊动二十二郎和小公子。” 余绽连连点头,露出欣慰笑容。 这个丫头终于也知道自己是主子,萧家是外人了。 “小郎。查清楚了。” “哦?” “余笙即将调任入京,余家四小郎君和四小娘子一起来拜祭余家的二娘子。 “以后四小郎君留在幽州,四小娘子则会随她父亲一道入京。 “萧家那两位过来,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大事。 “前两天四小娘子离开余家车队,应该是去拜祭夜神医。在嘉宁关外遇到了萧家那两位,不过并未同行。 “最后他们是在东宁关外再度汇合的。” 钟幻明白了过来,点点头。 “这两个人是追着我师妹来的。 “这个萧寒呐,是真烦人呐!有机会得教训教训了……” 正文 第82章 忠信谁明之 数日奔波,余绽夜来睡得极为安稳。 阿镝睡到半夜,却迷迷糊糊地听见外头有动静。 她在外间,又自来警醒,猛地睁开眼,扭头看看余绽睡得正香,自己便悄悄起身。 “阿镝……”可余绽仍旧惊觉,含糊地喊她。 “小娘子,我出去走走……”阿镝假作要去茅厕。 余绽放下了心,翻个身,喃喃:“天还冷,又在外头,你在屋里用净桶也使得……” “无妨。小娘子睡吧,我就回来。”阿镝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 果然不出她所料。 清幽小院的门口,有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 阿镝提气疾步奔了过去。 那人转身便走。 阿镝紧追不舍。 两个人三绕两绕便到了一个僻静处。 “你究竟是什么人?引我来此却是为何?”阿镝终于醒透了,此刻满眼满身的戒备。 “家中主人要见你。” 来人是个青年男子,精壮得很,一身黑衣黑裤黑布蒙脸,根本看不清模样。 阿镝的手悄悄地探到身侧,那里有她的一个小镖囊:“见我?我一个小丫头,见我做什么?” 那人手腕一翻,一柄利剑警告一般,遥遥指向了阿镝的手。 阿镝一惊。 此人的眼力武功都高出自己许多,如何却不肯制住自己?他就不怕自己高声叫喊,泄露了他的行踪? “你本人自是没什么可见的。你家里的那些破事儿,原本也都不放在我的眼中。只是你是我师妹的贴身丫头,这就值得我好生跟你聊聊了。” 懒懒散散的声音响起,钟幻从暗处裹着纯白的狐皮鹤氅踱了出来。 阿镝满眼匪夷所思:“你是……你是钟先生?!” “哎!小丫头眼神好,记性也不错!”钟幻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脸上满是笑容,眼底却是一片冰寒。 阿镝的脸色变得有些怪异: “看来钟先生一早就知道小娘子在必胜居,却为何不去见她呢?” 钟幻挑了挑眉,啧啧了两声,叹息道:“她坑我嘛!多年的老习惯无论如何改不了。她去给人家造床弩,却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图纸从我这里来! “我若是招摇过市,想必到不了明天早上,就会被萧家、宗家或者不知道谁们家,给囚禁起来,非逼着我把所有记得的东西都吐出来才罢了。” 再叹口气,钟幻骨节分明、如白玉一般的手指,从鹤氅里探了一根出来,挠了挠鼻子。 “我又没有她那个本事,九箭连珠的绝技都不屑于藏着掖着。啧啧。我惜命啊!” 阿镝脚下悄悄后撤了半步,脸上戒备之色更重:“那钟先生夜半三更的,让人引我来此,却是为何?” “你这个孩子,我老早就打听过了。自幼善良热情,待人也诚挚,照顾人也细心。 “原本萧家把你送给我师妹,还真是一片好心。只可惜,去年你陪着我师妹住在东宁关的时候,你那个在府中做护院的父亲,腿断了。” 钟幻轻描淡写地说着,眼睛却紧紧地盯着阿镝。 阿镝的手轻轻颤了颤:“此事我跟小娘子说过了,她给了我许多钱,我也请了人去看护父亲,如今他已经好了……” “锯了半截,装了义肢,阴天下雨就奇痛难忍。 “小阿镝,你别忘了,我是个大夫,而且是夜平的首徒。萧韵的毒,其实是我治好的。” 钟幻往前慢慢地走了几步,“你嫂嫂照应烦了,便都推给家中帮佣的婆子。可人家婆子也有丈夫儿子,怎么肯尽心贴身照应你那鳏夫父亲? “去年你回到家里,再去看你父亲时,他已经生了褥疮。 “这些,你都没敢告诉我师妹。你怕她让你回家伺候父亲。你丢了差事,父女两个就都没了进项,只能被你嫂嫂拿捏。 “所以,你就偷偷地去求了萧寒。” 阿镝脸色苍白地往后退了三步:“钟先生看我一个小丫头这样严密做什么?” “当然是因为我师妹倚重信任你了。” 钟幻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唯剩了一点一点浓重上来的满身阴寒。 “只是,在萧寒暗示过你他十分倾慕我师妹之后,你便时时刻刻地想要把我师妹撮合给他,这个做法,我却不敢苟同。” 钟幻说到这里,顿了顿,低头看着地上尚未化尽的残雪,伸出脚来踩了踩,抬头。 “我师妹是世上无双的宝珠。她喜欢谁,就和谁一处玩。她爱慕谁,就和谁成就婚姻。这是她的自由。这也是对方的荣幸。 “她不喜欢萧寒,也不喜欢萧韵。她觉得萧寒太阴冷,又觉得萧韵太孩子气。她对他们的感情,都只是朋友,仅止于欣赏。 “在这种情况下,萧家如果识趣,就好好地守好他们作为朋友的本分。如果过了这条界线,那就是纠缠,就是骚扰,就是无耻的行径了。 “我知道你觉得萧寒好,还觉得萧韵也不错。 “我同意。 “可是我师妹不喜欢。 “我再说一遍:只要我师妹不喜欢,他们就不该再纠缠。否则,我会觉得,萧家人,没分寸,没界限,没廉耻。” 表情清淡的钟幻,说出话来,格外尖刻。 阿镝的心底里轻轻一抖,不敢作声。 “你父亲那里,就算你不帮萧寒说话,其实他也会管。就算是他不管,以后我也会管。 “萧家兄弟的事情,我自会去处理,不用你传话。 “你只要好好服侍我师妹就好。 “我师妹这个人,心胸其实并不算宽,脾气也是有些古怪的。 “你以后有什么拿不准的,就来问我,不要再去问萧寒了。 “进了京,萧、余两家不会离得很近。到时候你跑来跑去的,让我师妹发现,她会伤心的。 “她自幼就没信任过几个人,你算得上其中一个了。别让她伤心。” 说到这里,钟幻已经称得上是柔声细语了。 可阿镝却听得森森冷冷,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嗯,这个反应就对了。” 钟幻满意地点了点头,轻笑起来。 “这世上死得最难看的就是脚踩两条船的人。可世人总是看不穿这一点。 “尤其是,当他们完美充分利用对方的善良宽仁时,他们只会觉得,自己没占便宜,对方也不算吃亏。 “可是在我看来,不一心一意,就是背叛。 “背叛,就该被惩罚。 “你懂我的意思了,对吧?小阿镝~~~”” 正文 第83章 端的为谁添病也 清晨醒来的余绽觉得阿镝的黑眼圈有点重,不由得有些奇异:“你这丫头从来都是没心没肺吃得饱睡得香,怎么竟然昨晚没睡好么?” 阿镝啊了一声,顺势打个呵欠,小声道:“昨儿出去果然凉着了,有点儿闹肚子。” 见余绽讶然,忙又道:“已经好了!我当时就去了厨下要了些热水喝。回来暖了一会儿就好了。” 余绽耸了耸肩,笑道:“好了就好。随你。” 两个人都换了素淡的男装,趁着早晨人少,赶去了庄子上给白氏上香摆供烧纸钱。 天近午时,便赶回了东宁关。 阿镝今日十分乖顺,进了必胜居,便吩咐伙计收拾几个简单的素斋来。 必胜居的伙计低眉顺目上前,小声道:“萧家小公子特意吩咐,说四小娘子这些日子劳累了,该用些好的。小店已经准备了些滋补的人参鸡汤……” “素的。只要素的。” 阿镝冷着脸斥责:“没见我们小娘子腰间的孝带子么?这个时候大鱼大肉的,你毁我们小娘子名声呢?” 伙计缩着脖子,唯唯诺诺地下去了。 余绽好奇地看着阿镝,一巴掌拍在她肩上:“行啊!怎么一夜之间就懂事了这许多?” 阿镝心虚地吐吐舌头:“不是说东宁关不比往日了么?婢子哪儿还能像是在家里一样放肆?” 主仆两个安安静静吃了饭。 如今就只剩等待余缜和尹氏从大路上到来了。屈指算算,不是今天晚上便是明日中午。 余绽歪在床上午睡。 阿镝规规矩矩在外间自己比划着练习她才学全不久的分筋错骨手。 直到未时,余绽朦胧醒来,眼睛睁开一条缝,却见阿镝仍旧在自己无声练习。 咦?这丫头是真转了性了? 也不叫喊着出去逛街玩耍,也不撺掇着去寻萧寒萧韵,竟真的一门心思陪着自己安生等着? 不像她那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咋呼风格啊! 念头未完,外头有人敲门:“余家四小娘子可是住在这里?” 阿镝连忙应门:“请稍候。” 转头去看余绽,却发现她已经醒了,却冲着自己微微摇头,会意,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 “我们小娘子路远来此,身子困乏,正在歇息。请问阁下是?” “在下是东宁关宗府的管事。家中小将军夫人缠绵病榻已有三个多月,药石无灵。 “听说余家四小娘子妙手回春,曾经医治好了幽州萧家的小公子,所以诚心上门求医。” “这……萧家小公子乃是我们小娘子的师兄医治痊愈,并非我们小娘子的功劳……” “求余家四小娘子看在鄙家家主与萧节度使一向交好的份儿上,大发慈悲,救救我们小将军夫人!” “哎哎!你别跪啊!那,那你等等,我把我们小娘子叫醒,帮你问问……” “多谢姑娘!多谢多谢!” 阿镝进门来,满脸悻悻。 她骨子里其实就是个练武的小丫头,应付这种事,她实在是不擅长。 余绽看着她的样子就觉得好笑:“来给我梳妆。” 阿镝噘着嘴过去,低声嘟哝:“这人实在是鸡贼!就在院子里就要跪!院门开着,外头人来人往的,让人看着什么意思么……” 其实这种事,余绽也不太懂。 ——前世在小蓬莱,如今在余家,她都几乎没有访客。 便有访客,也从来没直接闯到她的房门之外过。 嗯,马姨娘那次除外。 “算了,等我梳妆完毕,叫进来问问,是谁得了什么病。大不了我去瞧瞧呗。” 余绽还是心大。 “可是小娘子,那是宗家啊!又说什么小将军夫人,那不就是那位戴参将的长女?缠绵病榻三个月,可不就是戴参将被抓之后?这个病,说难听了,您就是那病根儿!他们家让您去治,这不是为难您么?” 阿镝拧着眉,小心地提醒她。 余绽这才反应过来:“哦,戴勇的长女嫁了宗悍的小儿子……” 想一想,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还是得去。万一是真病呢?” 她还有一个更深的想法。 万一是宗家不想要这个儿媳妇了,故意让她病了呢?她也正好去看看。 若那小将军夫人还讲理,只是想看看自己,替娘家出口气,自己不妨让她三分,也借机看看宗悍的态度。 若这戴氏真的是被宗家暗害的,那这宗家的品性可就不能完全相信了。 东宁关是重镇,可决不能交给一个凉薄无情的人家掌管。 大夏,说到底,是她皇兄的天下,或者说,是她南家的天下。 她得管。 她想管。 梳妆完毕,叫了那管事进来,余绽巧笑倩兮: “管事贵姓?” “不敢当不敢当。小人姓佟,排行第七。” “你们小将军夫人,是怎么个不舒服?之前请的大夫都怎么说?” “就是因为大夫们的说法不一,所以才耽搁了医治,以至于拖延到了如今。 “今次小将军特意叮嘱,不教小人乱说话,只等四小娘子亲自按脉问诊。还请小娘子救命!” 这佟七极为滑溜,却十分守礼,头也不抬,眼睛只看着地上说话。 余绽笑了笑,痛快答应:“我虽然驽钝,医术不精,但既然宗小将军看得起我,那我就走一趟。佟管事是想咱们现在就去,还是定个其他贵府方便的时间?” 佟七不由得一愣,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余绽:“四小娘子肯去?” “为什么不肯呢?宗家守卫东宁关百年,抗击北狄赫赫战功,我虽为女子,亦神往许久。 “能为宗府女眷稍尽绵薄之力,是我余氏的荣幸。既蒙召唤,焉敢有辞?” 佟七啊呃一声,忙堆了满脸的笑容出来:“余娘子医者仁心,果然高明。那就请,快请!” 余绽示意他前头带路,迈步就行。 阿镝朝天翻了个白眼,忧心忡忡地跟着。 到了必胜居门外,佟七高声吆喝着,还真赶了一辆宽敞的马车过来。 这马车高大豪华,一看就不是经常动用的东西。 余绽心下好笑,眼光挪开。 远处有一辆马车刚好拐弯,速度稍快,有些颠簸。 呃。 有些眼熟。 这马车…… 好像见过? 正文 第84章 寻声暗问弹者谁 宗家的历史其实与萧家不相上下。 前梁才立,宗家便是朝中大将。 绵延百十年后,前梁接连遭遇了两个无道昏君,导致朝纲崩坏,民不聊生。 宗家因劝谏多次,被问罪流放,所以才从川蜀的一品大都督贬斥成了一个小小的东宁关守关将军。 三公分梁时,都与宗家联络,诚邀共同起兵。宗家本对接下来即将继承大统的太子和皇孙寄予厚望,但见大势如此,也只得保持沉默。 最后,东宁关归了大夏。 所以宗家也就成了大夏的臣子。 老宗将军对大夏的开国太祖还有一封不为人知的奏章,长公主殿下无聊时还曾找来看过,对其中的一句话印象极为深刻: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抵御北狄,中原共识。宗氏驽钝,不谙朝政。唯永镇东宁,为天子守国门……” 余绽仰头看着面前高大的黑漆门楣,笑了笑。 看这封奏章的时候自己才七八岁,正是对天下、国家、民族、朝廷这四个概念似懂非懂的时候,所以还曾拿着奏章去问沈太后,她看其他的奏章,这最后一句话不都是写成:臣原为陛下肝脑涂地,永镇东宁么?怎么宗家却这样写,难道真的是很少读书? 沈太后当时便意外于她能翻出这样老旧的东西来看,讶然之余,沉吟良久,最后说了一句话给她: “宗老将军是真人,不肯撒谎。” 直到前事发生,余绽才算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 宗家只肯为中原、为百姓,挡住异族的入侵,却绝对不会成为哪一朝哪一位皇帝手中的刀枪,指向同为前梁臣民的普通百姓。 哪怕对方是西齐,哪怕对方是南越。 天子云者,当朝坐龙椅的那一位,而已。 他才不管,是谁坐在那龙椅上! 所以一旦有人提出要把宗家调离东宁关,迁去齐夏边境,看似是守北边换成了守西边,但其实却是将敌人从异族换成了同族。 宗家不干。 “余娘子,这边请。” 佟七令人飞跑进去禀报完了,毕恭毕敬地引着她往内宅走。 余绽满心思绪被打断,嗯了一声,目不斜视,撩袍往二门以里走去。 阿镝跟在她身后,却眼尖地发现,侧门处有三五个身影一闪。 嗯? 阿镝偏头,眼睛顿时瞪得溜圆! 钟先生?! 虚弱地扶着身边长随手腕的钟幻脸色苍白,迎向阿镝的眼神一利! 阿镝忙心虚地转回脸去,认真走路,一丝不苟。 给钟幻带路的小厮有些疑惑地看看他,再看看阿镝,收回眼神,手往前伸:“小郎君这边,将军正在恭候。” 七弯八绕,佟七带着余绽来到一个小院前,恭敬欠身:“这里便是我们小将军夫人的院子了,小人不便进去。” 一个中年管事媳妇接了出来,含笑道:“请小娘子跟奴来。” 余绽不置可否,迈步进院。 这满院子的药气。 阿镝几乎要伸手捂鼻子! 可是余绽鼻尖一耸,整个人都怔住。 那管事媳妇观察着她的神情,轻声问:“余小娘子,可有什么不妥?” “陈皮,柴胡,川芎,香附,枳壳,芍药,甘草……这是,有大夫刚来过?” 余绽看向那管事媳妇。 那媳妇眼中闪过奇异惊艳的光芒,含笑点头:“小娘子果然高明。是,常来走动的大夫才走不一会儿。” 余绽仍旧愣着。 她知道这个药方。 这是典型的肝郁气滞的药方。 但是这里头还有一味药,她没说出来。 那是当年师父特意加在里头的,蜂蜜。 为了药难吃,也为了一般肝郁的人都有些便秘。 然而这蜂蜜必要等药煎好了,放到微温时再加,方不影响药效。 所以如今这蜂蜜只是放在煎药的锅边…… “蜂蜜拿远些。”余绽假作不经意地试探。 那媳妇的表情这一回真正呆滞了,惊喜交加:“您还能闻出来有蜂蜜?!” “那一大罐子桂花蜜,怎么能闻不着?” 顿一顿,余绽轻声叹道:“只是若有藕花蜜,换了最好。” 那媳妇连连答应着,脸上真实地堆起笑容来,请她进去。 可等她真的进了卧室,里头又有侍女转出来,恭敬告知: “小夫人已经睡下了。令婢子转告余娘子:你这样有胆有识,又有心胸,为难你便是我不懂事了。 “只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快些离开东宁关罢。也好让我活得心安理得些。” 余绽沉默下去。 如今这个情形,她施一礼,转身就走,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那个方子…… 余绽冲着那侍女长揖下去:“敢问这位姑娘,却才来给小夫人看诊的大夫,是否给小夫人行针了?” 侍女和管事媳妇对视一眼。 管事媳妇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 侍女显出不耐烦来:“哪家的大夫不是针灸配汤药的?我们小夫人宽宏大度,不与你计较这泼天的血仇,你怎么还这样不识好歹起来?还不快走!?” “姑娘!我,我只是想判断一下小夫人的病情是否需要……” “不需要!你还不赶紧走!?难道真想让我们小夫人打你一顿出了那口恶气不成?!” 侍女叉腰竖眉,高声娇叱。 余绽终于被她说起了脾气,脸色也沉了下来:“我又不曾对不起宗家戴家,我有什么好怕的? “余家不过是蝼蚁,最高的官衔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吏。难道还能把手伸到京城去? “戴参将杀良冒功是冤枉的?追杀西齐凤太子是诬陷的?还是他在狱中自尽前写的谢罪书是仿冒的? “韩大将军特意告知我家,戴参将即便在狱中也记还记得要把我一个小小的民女拖下水,说我家唯萧使君之命是从,目无圣上。 “若说贵府小将军夫人有理由记恨我,还不如我余家有确凿的证据记恨戴氏! “我都不计前嫌来给她治病了,你等不过区区仆下,竟然还对着我吆五喝六。这就是宗家的家法?这就是世代镇守东宁关的宗氏家规? “哈! “看来陛下的旨意还真是一针见血。 “宗将军果然是只知行军打仗,于世事人情、于修身齐家、于教管子弟上,都一无是处!” 余绽沉沉说完,忽然抬眼看向内室,毫不避讳地再扔出最后一句最扎人心的话: “更何况,这戴勇之死,究竟是主动自尽掩护幕后之人,还是被逼自尽杀人灭口,又有谁知道呢?他背后的那一位,不是毫发无伤么?!” 内室里,一片安静。 正文 第85章 恨无知音赏 “其实你所说的,我心里,都明白。” 宗小将军夫人戴氏的声音在内室平静响起。 侍女连忙回身去掀起厚厚的帘幕。 一位温婉柔顺的少妇披了一件茶色丝绵长袍,从里头慢慢地走了出来。 “余四?” 这个称呼,有意思。 余绽微微颔首。 “我父亲必是枉死的。他不死,背后的事情扯出来,别说我们家会落得个满门抄斩,只怕大夏也会有天大的震动。” 戴氏自顾自在桌边坐下,甚至都没有请余绽也坐,便低头自言自语起来。 “可是,合家上下,除了我之外,所有的人全都被流放。主仆男女,俱各为奴。 “我父亲……我母亲出身平民,但却温柔善良,待人诚恳。我有两个妹妹三个弟弟。不论嫡庶,都知书达礼,温文尔雅。 “可是,如今,就因为我父亲跟你比了一场箭,你露了九箭连珠的绝技。他就必须要往京城写信。 “为了让这件事更加公允一些,他还力图让你有个好下场。小弟告诉我,他信里夸你心思单纯,蕙质兰心。就是想告诉韩大将军,杀了你,太可惜。” 戴氏抬起头来看着余绽,腰直背挺,昂然无愧: “我父亲不曾对不起你,也不曾对不起你余家,更不曾对不起萧家。是萧家忍不下他给韩大将军做眼线,才掀出了多年前的那件事。 “可即便是那件事,当年带队的也不是我父亲,而是韩大将军的长子韩橘。我父亲不过是挂名的队正而已。 “只是事已至此,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毕竟,皇帝不可能因为这种事跟韩大将军翻脸。” 戴氏说到这里,站了起来,淡淡地看着余绽,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一丝怜悯: “你竭力想要摆脱被人利用的命运。却忘了自己身为女儿身,本来就没有自主的权力。 “你有父、有兄,出嫁后有丈夫、有儿子。你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能是你自己? “从得闻噩耗,我就盼着家翁能让我丈夫转告我,不论是自请修行,还是索性自尽,对我来说都是解脱。 “可宗家没这么做。他们甚至都不肯让我自生自灭。他们轮流来劝解我,陪伴我,看我病了,遍请天下名医来给我看病。 “我连死的权力都没有。” 戴氏冲着余绽微微颔首,便回去。最后一句话,余音袅袅: “这世上最残忍的事,究竟是什么呢……” 余绽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半晌,忽然高声道: “这世上最残忍的事情,就是眼睁睁看着挚爱的人一个个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 “但若是你也死了,有朝一日你戴家真的沉冤得雪,谁来照看你年迈的母亲、可怜的弟妹呢?他们早已无依无靠,唯一的希望,就是你。 “能作为别人活着的希望,即便是再残忍,你也要留在这个世间。 “这是为人儿女、为人姐妹,无可推卸的责任。” 内室安静了片刻,渐渐地响起了呜呜咽咽的哭声。 哭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嚎啕痛哭。 戴氏在内室,哭得肝肠寸断、锥心泣血。 管事的媳妇一边擦泪一边感慨:“好了,好了。终于哭出来了。自从亲家翁自尽的消息传来,小夫人便一直都木木呆呆的,能哭出来,就好了!” 说着,忽地想起余绽,转过来忙冲她深深屈膝行礼:“余娘子不愧是天下第一神医的爱徒,医术高明!三言两语,便解了我们小夫人的心结!这可比汤药针灸,要强太多了!” 听到这里,余绽趁机追问:“果然之前来的那位大夫,给小夫人针灸过?他的针囊是什么样子的?你可见着了?” 那媳妇一滞,笑了起来:“小娘子这话有趣。我们堂堂的东宁关将军府,难道还请不起个会针灸的大夫么?奴一个下人,又不懂那些,怎会注意到针囊那种东西?您这可真是问错人了。” “那,那你说的那位大夫,他长什么样?高不高,瘦不瘦?眉眼可还能看么?” 余绽急急追问。 那媳妇笑意深深:“余娘子果然是大夫的心思,听说了一个同行,就一定要追问到底。那是咱们府上常来常往的一位老大夫,年过六旬,鬓发如霜,眉眼么,可是早就看不清楚咯!” 说完,便往外让客:“我们小夫人怕要好生哭一场,余娘子在此也不方便……” 正说着,院外有小厮扬声问道:“余家四小娘子可是在此处?” 那媳妇脸上顿时紧张起来,快步走了出去,连余绽都顾不上了,陪着笑脸连声答道:“在在在!在呢!刚给我们小夫人治完病……” “家主说,让你们几个,自己去找管家,每人领十军棍。” 小厮高声说完,看着后头缓步行来的余绽眼睛一亮,抱拳欠身: “余娘子,我们家主听说家里人冒昧相邀,深感惭愧。如今他老人家在外书房恭候,请小娘子过去叙话,家主说要当面赔罪。” 当面,赔罪? 余绽大讶。 那个去必胜居请她的管事佟七,带她进宗府的时候,可是走的正门旁边的小角门。进府之后,长驱直入,也并没有一丝一毫想要避人的意思。 怎么这样快,宗悍竟然不想承认此事是他默许的了? 回头看了一眼仍旧传出痛哭声的内室,想到刚才戴氏所说的“连死的权力都没有”,余绽若有所悟。 她转向那个一脸苦相准备主动去挨棍子的管事媳妇:“你们小夫人,可生了孩子了?” “小小郎君三岁,小小娘子刚抓完周。” 余绽了然,点头。 她的确死不成。 父母弟妹是亲恩,一双儿女是亲债。 煎熬着,还两边。 “走吧。我对宗将军闻名许久,也早思一见。” 余绽想起自己刚刚指责宗悍的“于世事人情、修身齐家、管教子弟上一无是处”的话,微微一笑。 倒要看看,这位传说中最忠直的将军,究竟是怎么一个模样! 尤其是在被无端指责“一无是处”之后,会对着一个陌生的小娘子,端出来如何的态度! 正文 第86章 咨谋往往闻温室 宗悍很平和、很宁静地招待余绽。 请坐,请茶,请点心。 然后简短地赔情,表示知晓已晚,又指着外头院落中庭跪着的一个年轻身影,说那就是宗家幼子“那个孽障”。 对于余绽来说,这都不算什么。 唯一算什么的,是在座的,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位面白无须的老者。 荀远。 先帝的贴身内侍总管,前殿中省大太监,监门卫中郎将,如今的东宁关总兵、武威将军宗悍的西席先生,沈太后的钦差特使,荀远荀随安。 似是为了照顾余绽一个小娘子的口味,桌上摆的是梅花茶,上的是萨其马和豆沙糖糕。 余绽几乎都没有动。 就在宗悍淡淡客套寒暄的时候,荀远一直都在默默地吃。 荀阿监喜欢吃甜的。 荀阿监喜欢吃酒。 荀阿监最喜欢的是吃肉。 荀阿监的腿脚并不便利,有时候夜里大脚趾跟火烧似的疼。 荀阿监得的是痹症,脚气病,风毒。 余绽根本就没听见宗悍说的话。 她满心里都是当年日新告诉她的关于荀远的那些小细节。 如今眼看着吃甜食吃得这样开心的荀远,她确定,这时候的荀阿监,没了太医院那些太医们的苦苦警示,非常愉快地放飞了自我。 他这样下去,足痛会越来越严重,越来越痛苦。 “……余娘子竟不怪罪,是戴氏,也是宗家的福分。听说余娘子是为了祭奠令堂而来?不知打算住多久?听说上回结庐而居,将近一年?” 宗悍轻轻地咳了一声。 余绽被唤回了魂,双手在膝盖上下意识地搓了搓,微微笑道: “父母子女,天伦人情。戴小夫人毕竟含着一腔悲愤,即便是真的为难了在下,也能理解。何况还没有。 “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想请宗将军为我解惑。” 胡子花白的宗悍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 他已经释放了善意。识趣的就该乖乖地下台阶,寒暄几句,告辞离开。 怎么这小娘子竟然还真打算居高临下地质问自己一番不成? 然而当着荀远,他没有发脾气,身子往后一靠,一部花白大胡子微微翘起:“请讲。” “戴小夫人说,戴参将冤枉。真正杀良冒功、牵涉西齐的,乃是韩大将军的长子韩橘。” 余绽语调平静,就像是在说今天的萨其马做的太甜了。 可这话听在宗悍和荀远的耳朵里,却不啻于九天上响了个焦雷! 若是此言属实,韩震才该是那个被全家流放、自己开刀问斩的人!。 可韩震是谁? 先帝的托孤大臣,当朝的辅国大将军。 如今这大夏天下,除了龙椅御座上的永熹帝,就是他的权势最大、气焰最高、杀人最狠! 宗悍都能想到这话传出去,朝堂上会怎么说。 ——戴氏因出嫁女躲过一劫,却还想要攀诬辅国大将军!简直罪无可赦! 而且,此事出在宗府。 宗家刚刚因为太后庇护才免于惨淡收场,怎么转过头去却让儿媳妇说出这等话来? 敢是在怨怼圣上,意图陷害大将军不成!? 宗悍的脸色大变,右手握拳,蹭地坐直了身子,双目如隼,狠狠地看向余绽! 荀远伸去拿最后一块萨其马的手也停了下来,抬头看向那个娇花软玉一般的小娘子,目露惊奇。 “宗将军,在您看来,戴小夫人这话,有几分可信呢?” 余绽却十分淡定,甚至有闲心端了那盏梅花茶,揭开盖子,轻轻嗅了一嗅,然后放下。 从前世做大长公主开始,她就很少乱吃东西。 凭什么山珍海味,她会先闻一闻有没有她不喜欢的异味。若有,那是宁可饿着也不会动的。 荀远看着她的动作,右边的眉梢渐渐挑起,仔仔细细地研究起了余绽的脸。 宗悍脸色越发阴沉:“半分可信都没有!” 余绽轻轻地给那盏茶盖上盖子,然后才抬起头来:“我觉得有八分可信。” “大胆!”宗悍一声断喝,脸色铁青,眼睛却控制住,绝对不去看荀远的表情。 “那次所谓的杀良冒功,其实是去截杀那位离家出走的凤太子。 “西齐继后乃是南越县主。单这一条,齐帝就不大可能让继后所出的皇子继承皇位。 “凤太子是元后所出,又是嫡长,且幼年聪慧,闻名天下,小小年纪便被立为太子。只冲着这几条,他只要留在西齐,就一定是日后的皇帝。 “南越县主看他不顺眼,百般刁难。又陷害他外家心怀不轨,意图杀西齐而立凤太子,然后挟天子令诸侯,把持西齐朝政。 “这位凤太子为了保全性命,不得已才逃离西齐。” 余绽淡淡地推断着十来年前西齐的那段往事,详细清楚,合情合理。 “咱们姑且不论此事到底谁对谁错。只说此事的发生,于我大夏,是利是害?” 宗悍的身子慢慢地、僵硬地,再次坐了回去。 而一直探究看着她的荀远,眉心越蹙越紧。 “这凤太子离开西齐之时,已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只要见过他的人,任谁都只有一句话:日后西齐在他的执掌之下,必定蒸蒸日上,凌驾三国。” 余绽意味深长地说着,右手食指的指甲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了敲。 “他活着,南越县主的孩子登不上西齐皇位。他继承皇位,首当其冲可能会倒霉的,乃是我大夏。毕竟这么多年,两国虽然时时缓和亲善,但根骨里,早就是不死不休的宿敌! “凤太子死,对南越、对大夏,都是好事。 “这一条,大家心知肚明。 “所以,韩大将军哪里用得着跟西齐那位继后勾结?只要得了确切路线消息,那边再让一个空子。若有人喊一句:那一队是西齐的兵士,杀了他们。难道那领头的人还要冲上去看看那些人到底是百姓假扮的兵士,还是兵士假扮的百姓? “厮杀之中,自然也就无法辨别,这其中究竟有还是没有咱们大夏的百姓了。” 余绽说着,叹了口气。 “而这等事,戴勇当年不过一个小小的千夫长,他从哪里知道真相去?拿着他的手做这种事的,自然必定是韩大将军的长子,韩橘。” 正文 第87章 桃杏依稀香暗渡 宗悍和荀远面面相觑。 这件事的真相,怕不得就是如此。 可这小娘子却又从哪里得知的? “所以说此事……” 余绽顿了顿,万般不愿地得出结论: “就算是韩大将军指使韩橘做的,只要没人掀出来,自是大家都乐得装糊涂。 “而一旦有人揭开盖子,戴参将知晓了其中缘故,只怕也会心甘情愿地给韩大将军做替罪羊。 “毕竟,是他一时糊涂做的,要比韩大将军故意谋划,对大夏来说,会更有利些。” 尤其是西齐的使臣当时就在京城等着审讯的结论。 宗悍沉默下去。 荀远则更专注地眯着眼睛看余绽,手指放松地伸过去,拿起最后一块萨其马,轻轻地放进了嘴里,惬意地慢慢咀嚼。 “可是这一层,没人告诉戴小夫人。 “是以小夫人愤懑难当,郁结于心,一病不起。 “刚才我虽然诱得小夫人将心底的话都说了出来,更大哭一场,可以稍缓病情。 “但小夫人的恨意想必会从此转移到韩大将军身上。若是不加疏导,日后还不知道会酿出来什么不可收拾的祸事。” 余绽这才算是将话说完,偏头看了看那盏梅花茶,有些渴,可还是不想喝。 “在下啰嗦了。还望宗将军不要见怪。” 说完,她站了起来,欠身告辞。 宗悍这次真心地也跟着站了起来,认真地抱拳点头:“多谢余娘子为儿妇看诊。本将铭感五内。” 余绽稍稍谦逊一声“不敢”,犹豫着看了荀远一眼。 “本将还有些俗务。余娘子,恕不远送。” 宗悍似乎并不想她与荀远有交流。 余绽答应一声,往外走。 “荀阿监昨夜又没睡成,刚才瞧着两只大黑眼圈,走路一瘸一拐的。婢子去问,说是脚疼了大半夜,差点就要哭着来当差了……” 日新的碎碎念又在她脑海中响起。 余绽终于还是没忍住,在门口站住了脚,回头。 “荀阿监,酒要少喝,肉要少吃,甜的点心水果就都戒了吧。多饮茶,多吃菜。日常无事,不如跟着宗将军去军营多走走。总得动一动,风毒才去得快。” 荀远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你怎知我有风毒之症?” 余绽指指他的鞋子,却不再多说,对着宗悍微微点头,转身去了。 宗悍和荀远并肩而立,都皱着眉看她的背影。 “这小娘子够厉害的啊!单看我的鞋子比例宽大,就猜着我有风毒脚气病了?” 荀远喃喃,眼中深思。 宗悍眼底放松之色一闪:“毕竟是天下第一神医的爱徒,哪是那些浪得虚名之辈可比?” “说到这个,刚才那个你先请来给你那小儿媳看病的又是哪个?” 荀远挑着眉追问,“我紧赶慢赶,他还是先我一步跑了。这样高明的两个大夫,你至少该给我留住一个吧?” 宗悍捻须大笑:“风毒怎么治,你难道不知道?便再神仙的医术,顶得住你不遵医嘱么? “太医院的方子你不是随身带着?每日里可按时吃药?如何针灸哪个大夫不知道?你可曾找过我家那常来的大夫?” 又逗他:“我看这余娘子说得就极好。来人啊,以后荀将军的饮食,就照着刚才余娘子的医嘱来。” “哎哎哎!那可不行啊!北狄的烧刀子我在京城就喝不着,你到了东宁关还不给我喝! “我跟你讲我会告状的啊!我我我我告诉太后娘娘你家儿媳妇说韩震的儿子韩橘陷害戴勇了啊……” 胖胖的荀远追着宗悍往外跑,还有宗悍满不在乎的大笑。 “怕你啊?你告去啊!连个小娘子都看得明白,我还怕太后降罪给我们家不成……” “你告诉我先前来的那个大夫到底是什么人……” “大夫嘛,就是大夫喽……” …… …… 必胜居里。 钟幻又昏睡了过去。 小丫头忧虑地守在他床前。 精壮的车夫则在门口低着头发呆。 “想什么呢?” “想今天小郎君跟宗将军说的那些话。” “嗯?你听见了?” “嗯。” “怎么?不好吗?小郎君说什么了?” “你听不得。我是在想要不要告诉家主。” “家主说小郎君做什么都可以告诉他,也都可以不告诉他。” “就是因为家主说的模棱两可,我才纠结。” “那要不等小郎君醒了问问小郎君?” “……你是不是傻?!” “呃。也许我是挺傻的。不过,从小郎君到咱们家,家主就什么都听他的。小郎君呢,为了给家主治病,一条命险些送掉。 “咱们临来东宁关,家主还跟当着大娘子的面儿说,以后咱们家都是小郎君的,让小郎君想干嘛就干嘛,千万别多想。 “反正我自打跟了小郎君,就没想过日后还要去服侍别的主子。 “主子说的都是对的。主子让干嘛就干嘛。” “……你的样子,倒有点儿像大娘子养的那条小狗子了。” “那我也是小郎君的狗。” “……我再想想。” “你想吧。哦,我出来是要去净手的。你守在这里,等我回来才许走开。” “……你回不回来我也不会走开啊真是的!” “谁知道呢?你又不肯给小郎君一个人当狗。” “喂!” 钟幻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口中喃喃不已。 精壮的车夫看看没了影子的丫头,犹豫着进了屋,轻手轻脚走到钟幻床前,低声问:“小郎君可是要什么?要喝水么?” 钟幻咕哝了一声:“……师妹别怕!” 车夫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放松下来,抱肘看着他,越看越觉得奇怪,低声自语: “你这样貌,既不像老家主,也不像老夫人,更不像现在的家主…… “既然你不是咱们家的人,家主怎么会那么信任你呢? “难道就因为你长得比别人好看些?!” 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出去,重又坐在了门廊边上,守着。 钟幻在他身后静静地睁开了眼。 从他降生在这个世上,被第一次谋杀未果之后,他就很难再去相信什么人。 甚至,包括师父夜平。 当然,也包括救了他性命的大娘子。 还有那位似乎是情愿把全家上下上千条性命都交给他挥霍的家主。 到现在为止,他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仍旧只有那一个师妹。 想到师妹,钟幻的嘴角微翘。 他一直都没有梦呓的毛病。 但是他假装梦呓十分熟练。 因为师妹有这个毛病。 ——啧啧啧,二傻子梦呓起来,比一部书都热闹! 静静回思,不久,钟幻噙着笑容沉沉睡去。 正文 第88章 山压乱云千叠青 回到必胜居的院子里,余绽觉得自己好像去了一趟假仇家。 尤其是宗悍一开始虽然十分疏离,但还是维持着淡淡的尊敬。 至于荀阿监,他一向都是这样笑嘻嘻地看着一切人,一切事。偶尔开口,基本上都是意有所指的戏谑。 “小娘子,那个戴氏,好像不是坏人。” 就连阿镝都觉得有些凌乱。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样也挺好。” 余绽不愿意多想。 尤其是兄嫂一行估摸着快到了,她可不想看到余缜苦苦思索坐立不安的样子。 阿镝服侍她歇下,自己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看余绽朦胧要睡,笑着上前劝: “这会儿睡了夜里就该睡不着了。” 又奇怪地告诉她: “刚才碰见小公子。他好似刚从外头回来,最爱笑的人,小脸儿绷得紧紧的,敢是谁惹着他了?” 余绽笑:“谁惹得起他?那性子,天王老子不也一拳抡过去再说?” 一语未了,又眯起了眼睛。 幽州城自然是这样,可是东宁关就未必了。 尤其是宗悍和荀阿监…… 明摆着,这二位的官阶虽然不比萧敢高,但东宁关与幽州互为翼护,彼此地位对等。 他还真有惹不起的人! “难道他们去宗家了?”余绽想到这里,立即便精神起来,忙命阿镝:“你去问问。” 阿镝去了不一时,房门叩响,外头萧寒温润的声音响起:“萧寒、萧韵,请见四小娘子。” 竟然这样客气起来了么? 余绽轻笑。 不过,这种状态,才是她最习惯的呀! “不敢。请进来吧。” 阿镝笑嘻嘻地开了门,依旧温文有礼的萧寒和满脸不高兴的萧韵走了进来。 “茶呢?”萧韵瞪着刚刚站住了脚的阿镝。 阿镝吐了吐舌头,忙出去沏茶。 萧寒拍了拍他。 “你吃呛药了?做什么好好的吼我的丫头?”余绽失笑。 萧韵撅了嘴,塌腰弓背,双手拿着桌子上的茶碗摆弄来摆弄去,却一句话都不说。 “他怎么了?”余绽莫名看向萧寒,心中却更觉得自己只怕是猜对了。 萧寒淡淡地笑笑:“我们去求见宗悍,吃了闭门羹。” 闭门羹? 余绽睁大了眼睛:“你们何时去的?” “半个时辰前。” 那岂不正是自己刚刚离开宗府的时候?宗悍好像很空闲啊…… 余绽眨了眨眼。 “一开始说宗将军正在待客,让稍候。我们便坐在前厅等着。” 萧寒嘴角微翘,有些好笑地看着余绽,“后来客人走了,人家又说,宗将军与贵客说话,累着了,已经歇下。让我们留下拜帖,改日再约。” 贵客? 余绽下意识地回手指着自己:“我?我不过跟他说戴氏病情,那也能累着他?” 萧寒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指:“小三十六还从没等过谁,所以就跟那传话的管事较了几句真。人家告诉了我几句话,我才知道,这是冲着我来的。” “才不是!寒哥,姓宗的是冲着我们萧家来的!” 萧韵气哼哼的,终于开了口。 “东宁关是幽州的前哨,幽州是东宁关的后盾。加上嘉宁关,三者互为犄角,哪个都少不得。 “宗将军再怎么样,也不会直直冲着萧家去。小三十六别胡说。” 萧寒很理智,轻轻敲了敲萧韵的额角,“是我之前处理戴勇的事情时,手段有些酷烈。宗将军大约是不满了。毕竟那是他的儿女亲家,他也该有所表示。” 余绽好奇:“人家说什么了?” 萧寒垂眸不语。 “我说宗将军年高,前头又经了那样的事,力衰,能理解……” 萧韵见萧寒不肯开口,只好哼哼唧唧地自己来说。 余绽听到这里就失声笑了出来,脚尖一翘踹在了他坐的圆凳上:“你疯了?你个晚辈能这样说人家一位劳苦功高的老将军么?我看你被揍一顿都活该!” “那管事并没有发脾气,反而笑嘻嘻的,说:可不是呢。哪像我们兄弟俩,精力那样充沛? “前脚烧了自家的酒楼,后脚抄了别人的家,中间闲着没事儿还能造个床弩出来。 “要不怎么说能者多劳呢。看来以后这河北道上,就都要看我们兄弟的了……” 自家的酒楼!? 余绽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这个院子显然之前没被那把大火波及到。 所以她都忘了,这必胜居过年之前,可是刚被萧韵痛烧了一回。 难怪东宁关当地没人找他的麻烦! 敢情这必胜居是萧家的! 余绽表示:呵呵。 至于宗家管事所说的另一件事:抄了人家的家—— “戴勇的案子,是二十二郎办的?” 余绽看着萧寒,觉得他内伤至今未能痊愈,简直是活该。 萧寒有些不自在,手握空拳堵住嘴,轻轻咳了一声,含含糊糊地答:“大伯父交代下来,总得办……” “二十二郎那个案子,的确办得急了。” 余绽叹了口气,把戴氏的话和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眼神复杂地看着萧寒,续道: “戴勇在镇北军中七八年了吧?这段时间萧家到底在幽州都做了些什么,韩震在京里知道多少? “这一回涉及了我余家,我才知道韩震在幽州竟然还有这么一条眼线。 “若只为这一条,我觉得,戴震似乎罪不及死。二十二郎必定还有其他的理由做这件事。只是不知道,可否告诉我?” 萧寒情不自禁地看了萧韵一眼,稍稍犹豫了片刻。 萧韵有些摸不着头脑。 余绽却一下子反应了过来,瞪圆了眼睛,失声道:“你是说,韩震还真勾结了西齐,毒害小公子?还利用戴勇,往节度使府里运了西齐的强弓钢箭?!” “还不能最后确定。” 萧寒轻轻叹息:“不论是从二姐夫那边,还是从戴勇这边,两条路中始终缺了一环。 “我查不到。大伯父亲自动手,竟然也没查到。所以我们才决定,宁可杀错,也不放过。” 萧韵的脸色真正苍白起来。 原来这其中,还有他的性命! 余绽的脸色也沉了下去。 若西齐的强弓真是戴勇运进节度使府的,那就意味着,韩震对萧家、对幽州,志在必得! 这可真不是什么好消息! 正文 第89章 莺友新择木 “即便如此,我相信宗将军也并不知情。最多最多,他心里对戴家合家流放的结果,有些兔死狐悲。” 余绽仍旧觉得戴勇不该被这样简单地驱逐出去,否则也许从他嘴里能够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而宗悍这种姿态也无可厚非。 只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刚刚离开宗府的时候,这个时机,让余绽的心理有些微妙。 “这也无妨。” 萧寒倒是不太当回事,神情浅淡。 “只要不是对大伯父心生芥蒂,我们小兄弟做事孟浪,原就该被宗将军这样的长辈略施惩戒。” 听着这样言不由衷的场面话,余绽忍不住轻笑起来,手指戳一戳萧韵的胳膊:“听听。好生跟你兄长学着些!” 萧韵做个鬼脸:“才不!” 萧寒笑了起来,敲敲桌子,颔首道:“咱们萧家有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就行。小三十六想怎样就怎样。” “会被你惯坏的!”余绽随口笑着调侃一句,转向外头,奇道,“这丫头,沏茶沏到北狄去了不成?怎么还不回来?” 话音未落,外头阿镝蹬蹬蹬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小娘子,四小郎君和尹娘子到了!正在门外下车呢!” “哦?终于到了。”余绽起身。 “那我们也出去迎一迎。”萧寒也跟着站起来,拍拍萧韵。 兄弟两个跟着余绽一起去了门口接到余缜和尹氏。 余绽还以为余缜会露出惊讶神色,谁知兄嫂两个人都是一脸的理所应当。 几个人互相见了礼。余缜一行早已疲惫不堪,自是早早地歇下,约好了第二天一起去余氏祖宅给白氏上香。 觑个空子,余绽拉了尹氏悄声质问:“把咱们的行程告诉萧寒的,是你还是哥哥?” “你看你哥哥对二十二郎那言听计从的样子,就该知道不用我去多那一举了……” 尹氏扯开她的手,抿嘴笑着去追丈夫。 哼。 亲疏不分,内外不明。 这个哥哥须得好生教训一顿! 余绽冲着二人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回房睡觉。 东宁关聚齐只是为了便于休整。 足足地睡了一夜,余缜夫妻两个便以“守母孝不当如此奢华”为理由,带着没拆包的行李,直奔自家祖宅。 余绽自然也跟着离开。 萧韵还想挽留,被萧寒一个眼色止住。 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庄子,余绽、余缜和尹氏先安顿下来。又早有庄头预备出了香烛纸马,大家去白氏墓前焚了。 余绽开始逐客:“多谢二位萧公子对先母这番情谊。我父亲一两日也便就来了。我们兄妹须得处置家事,就不虚留二位了。二位请自便吧。” “可是……”萧韵有些发急。 萧寒又扯住他,含笑告辞:“如此,我们就不打扰了。” “四小娘子,我们明天就回幽州了。你何时才回去?”萧韵只得听话,却又依依不舍。 “这种事,自然是听我父亲吩咐。”余绽不由分说,便让阿镝送了他们出去。 出了庄子。 看看旁边没了别人,萧寒方才温声问阿镝:“四小娘子可是听说了什么?怎的这一回连谈天说话的机会都不大给我们兄弟了?” 阿镝习惯性地张口便要回答时,忽地想起了钟幻,舌根陡然觉得有些发硬,又合上嘴,想了想,摇头道: “倒也不是从今日开始。只是这回听说是四小郎君跟两位公子通报了他们的行程,格外有些不高兴罢了。” 萧韵噘起了嘴。 萧寒垂首细想,过了一时,方又问道:“四小娘子入京,你可要跟着?你父亲那边呢?” “原本我做女儿的,就不能在娘家一辈子。四小娘子若想让我跟着,我自然跟着。” 阿镝想到钟幻已经答应了会帮她照应父亲,底气比往日里更加足了几分—— 二十二郎即便答应会照顾自家父亲,却也是要去京城的。萧家并不是二十二郎的萧家,他只要离开了幽州,只怕就鞭长莫及了。 但钟先生不一样。 钟先生连东宁关的宗将军都能说上话,自己难道还需要担心他在幽州没有放个什么人看着余家么? 毕竟钟先生和四小娘子这对师兄妹的感情,可真不是一般的同门、朋友、甚至兄妹之情能比的! 萧寒看出了她比平日里更胸有成竹的情绪,不由仔细打量了她一眼:“那四小娘子可定了还要带余家的什么人进京么?” 阿镝心中一顿,偏头想了想,伸手屈指数道:“金二这会子怕是已经出发了,我一个,嗯,还有锤子,二郎君已经把那小子正式拨到小娘子名下了。” 再仰头仔细思量,看着萧寒摇头道:“其他人小娘子都没提。而且,似乎对余家其他的人,四小娘子都不大有兴趣。” “嗯。阿镝,可还有什么事是我应该知道的?”萧寒深深地看着面前举止动作都格外夸张不自然的丫头。 也许是他的眼神太过凌厉,阿镝不禁缩了缩肩,嗫嚅着低头下去,半天,才低声道: “二十二郎,婢子觉得,总是这样把四小娘子和余家的事情,大大小小的都告诉您……好像,不大好……” 早就听呆了的萧韵急忙猛点头:“可不是么!寒哥,父亲当初把这个丫头送给四小娘子,可不是为了这个吧?要真是这样,那可就太没意思了!” 萧寒看了他一眼,再看看阿镝,过了一会儿,方慢慢地说:“阿镝说的也有道理。只是阿镝,你父兄一家子都在萧家。你若是想从此以后都跟着余四,只怕就要弃了本家,跟你父兄都断了关系。你想好了吗?” 阿镝咬了咬嘴唇,半晌,用力点头下去:“是。小娘子也问过我,如有一天她跟萧家冲突了,我该如何自处。我跟小娘子说了,到时候,请她跟萧家要了我的身契还给我,我去南越,去西齐。眼不见为净就是。” 萧韵哈哈笑着拍手:“真是个好丫头!就这么办!明儿我把你的身契单拿着进京。果然有这么一天,你也不用找四小娘子,你来跟我要就是!” 萧韵的承诺可比萧寒要单纯干净有效得多! 阿镝喜出望外地行礼不止:“多谢小公子!” 萧寒淡淡地看着阿镝那清秀的侧脸,眼底涌起一阵森冷寒意。 正文 第90章 道阻且长 两兄弟往回走。 萧韵一时安慰萧寒不要因为阿镝不高兴,一时指责萧敢和萧寒当年送丫头给余绽竟然这样目的不纯,一时又伤感没能最后亲口问余绽一次是否许婚。 “咱们来不就是为了这个?结果,竟然连问出口的机会都没有。四小娘子好绝情啊!” 萧韵越想越难过,趴在马背上,抱着马脖子,看架势打算就那样哭一场。 “其实这就是拒绝了。” 萧寒看事极为明白,眼神清冷,平平淡淡。 “寒哥,我是不是真的不好?” 萧韵还是不太能够接受。 萧寒看着面前这几乎是第一次提要求被拒绝的宝贝堂弟,轻声笑了起来: “你挺好的。只是人家不喜欢。 “三十六,这种事,各人有各人的缘分。 “譬如尹氏。咱们俩都从很久以前就知道她。聪明,端庄,眼底无物,偏又家贫如洗。 “老早之前咱们不就感慨过,这样的女子,高不成低不就,一个不小心就是一辈子蹉跎。 “可偏生就有个四小娘子跳了出来。偏生她又救了你的命。偏生她那老实头亲胞兄的婚事也几次三番不成。偏生大伯父一念之间便想到了让大伯母给她哥哥说亲来报答对你的救命之恩。 “你再看看现在,余缜对尹氏呵护备至,尹氏对余缜也死心塌地。夫妻两个好得蜜里调油。只怕是连大伯父大伯母年轻时,都未必有这么好。 “这就是缘分。 “只是不知道,呵呵,你我的缘分,各自都在哪里,而已……” 萧韵听得呆呆的。 过了许久,久到萧寒以为他已经开始联想到其他的事情上时,萧韵忽然开口: “我的缘分就是四小娘子。” 萧寒的眉梢高高挑起。 “我看这世上一切女子都俗。我就觉得四小娘子才是真正的女中豪杰。就算她现在不肯嫁我,我也必要守着她。 “她这样的女子,世间没几个人配得上。等其他的人都错过了,她说不定会回头看看。 “也许那个时候,她发现我竟然还在等着,就会答应嫁给我了呢!” 萧韵越说越兴奋,说到最后,就好像余绽已经答应嫁给他了一样,手舞足蹈,张着嘴傻笑。 看着这个傻弟弟的傻模样,萧寒无奈地苦笑着摇了摇头。 若是有这样容易,他又怎么会放弃? “余四,可不是那种女子啊……” “你怎么知道?人都是会变的。若是以后她变了呢?也兴许我去了京城,历练有成,变得让她喜欢了呢?” 萧韵开开心心地双脚一磕马腹,高声吆喝马儿:“驾!” 风驰电掣地往前跑着,哈哈大笑:“寒哥,赛马啊?” 萧寒被他在半空挥舞的马鞭激起了兴致,也跟着喊一声:“好!” 鞭子狠狠抽在马臀上,箭一般冲了出去。 跟在他们后头始终小心翼翼不敢出声的九酝和新丰这才长出了口气,对视一眼,露出笑容,快马追了上去。 再说余家这边。 早先所谓的安顿,不过是尹氏不好意思让萧家兄弟久等。 待他们一走,尹氏且不回房,拉着余缜余绽在祖宅那一大片里闲走。看一处皱一次眉,最后索性出了大宅,走到庄子深处,与白氏坟茔遥遥相望的一个位置,才满意地弯了弯嘴角。 余绽哼哼着大声冷笑:“嫂嫂,你这是打算住几年?” “好歹得住到除服吧。”尹氏随口答了一句,然后询问地看了余缜一眼,见丈夫点头,立即便命人:“去问问,这个院子是谁家的。” 庄头按着头巾跑了过来,陪笑着说自然是主家的。 尹氏便指挥着人去打扫收拾:“空出正房,我和四小郎君一个东厢一个西厢正好。” 庄头愣了愣,忙答应了让人去收拾,又陪笑着小心问余绽怎么办。 “我就在那边,等父亲来了,祭奠过母亲就走。”余绽让庄头自去忙,“哥哥嫂嫂真的就打算不走了?” “幽州城只会越来越多事。”尹氏说了一句结论便再也不提此事,只跟余绽议论庄子上有什么东西可以吃。又问她在这边住了小一年,知不知道庄子里有没有什么读书的人,倒是可以跟余缜一起读书讲习,云云。 见她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余绽也只得作罢。 想一想,将余缜赶了去看着庄头收拾屋子,自己且悄悄地把宗府的事情说了,叮嘱她: “这件事我不打算跟父亲细说。不然他回去告诉叔祖,我担心叔祖会仗着这个让大堂兄乱来。嫂嫂心里有个数就好。” 尹氏若有所思。 余绽见她肯把事情往深层里头想,心下又是一阵高兴,索性连萧寒和萧韵的遭遇也告诉她。 “这真是意外了。”尹氏叹了一声,抚一抚额头,也自无奈。 “总之……” “总之我知道了,妹妹不用担心。”尹氏笑着截断她。 余绽一笑。 跟聪明人说话,真是省心! 等到两天后余简赶了过来,合庄上下,甚至东宁关必胜居的人,都已经知道了:余家四小郎君到了祖宅守制读书,会一直待到除服。 余简目瞪口呆。 自己分明说过让余缜接手商队的事情,他两口子这样干脆利落地撂了挑子,自己岂不是真要把余家的命脉都交给余经一个人?, 可是一见尹氏已经全副装扮穿起了孝服,不由得立即闭上了嘴。 亲家是世代读书人家,对于礼制的要求本来就一丝不苟的。 先前那一年自然是因为余绽在此,而尹氏又刚刚嫁过来,万事都听丈夫的。 可是一年后余绽已经回了家,余家却还没有让余缜给母亲正经守孝的动静。 这是尹氏不满了。 “若是庄子上笔墨书纸不方便,就让人往幽州去取。” 余简苦笑之余,索性再大方些,直接承认了小两口做得对。 尹氏满意了。 微笑着恭敬退下,令人去准备周年大祭的一应物事。 “京中的旨意已经下来了。让你大伯旬日内动身。我和你妹妹只怕一两日就得回去。 “所以,你抓紧些。周年就提前到明天办吧。”余简提了另一个要求。 刚刚退到门口的尹氏站直了身子,面无表情,清亮开口:“此事是妹妹操办的,父亲还是亲自吩咐妹妹一声的好。” 正文 第91章 何殊巾帼 说到底,这个家里,余简最顾忌的不是余笙,也不是二太爷余奢,而是余绽。 事情到了余绽手里。 余绽沉吟片刻,此事却与余简站在了一边: “让大伯一家自己进京,路上还不知会出什么状况。嫂嫂辛苦些,咱们三天后给娘做周年祭。然后我跟二郎君抄小路骑马回去,应该赶得及。” 尹氏气得晚饭都没吃。 余简有些不满了,私下里叫了余缜训斥:“你媳妇这规矩怎么因人而异?为了你娘,就不敬你爹了?” 这个话可让余缜怎么回? 到了最后,还是余绽去跟尹氏解释: “每年年底考绩,年初上任。这个时候,路远路近,各路官员都在赶行程。 “若是大伯父在路上没碰上谁,也就罢了。可若是让他碰上谁了呢?” 尹氏若有所悟。 余笙那火烧一样的野心,这个家里已经没有谁不清楚明白了。 这次入京,余奢并不随同。 剩下的人里,唯有余简和余绽,能让余笙收敛那么一点。 倘若此时二房为了给白氏做周年,请余笙带着自家人和余纬一家先行,那可就让余笙有了大好的机会作妖! “既如此,那就依着妹妹。” 尹氏转过弯来,又讶然笑着打量余绽: “总说妹妹在细事上不用心,今次可是打了嘴了。这等关键小节,妹妹半分都没有懈怠呢。” 余绽讪讪地笑。 别的她还真不知道。 但是朝廷上的规矩,官员们的行事,她就算不想知道,都不行啊…… 唉唉,又开始思念她心爱的日新了! 白氏的周年祭是件大事。 毕竟在东宁关行走多年,是以不等余简往外发帖子,便有熟识的人得了消息,遣人前来询问。 余简本打算低调行事,此时也只好简单通知了一下好友故旧们。 然后宗家的奠仪就送了过来。 余简觉得莫名,忙把余绽余缜都叫了去问话。 这可真是防不胜防…… 余绽也只好把之前的事情挑挑拣拣、半真半假地告诉了他: “……治病嘛,我就治了。后来宗将军见了我,说了几句戴氏的病情就放了我走。 “那位荀将军倒也在场。不过我没看清楚他的长相,光记得他挺胖的…… “那个时候,我可小心着呢!总不能给家里惹祸,让宗将军说我不懂规矩什么的。” 余简脸色变幻,眉头紧锁:“那位荀将军的态度虽然至关重要……” 想了想,又摇头:“这样的人没有机缘却不能轻易招惹,算了。” 遣人去简单道了谢,作罢。 令余绽没想到的是,就在她当着宗悍和荀远大放厥词的第二天一早,荀远就往京城送了一封密折。 这封密折是给慈安宫沈太后的。 京城。 慈安宫。 梨花殿。 配着清淡随意殿名的是金碧辉煌的黑檀大匾,上头的三个金字是先帝亲笔所书。 跟着富贵堂皇的包金蟠柱往殿内延伸的,是一片金光灿灿的宫灯香炉。 和着珠光宝气的各种装饰的,是宫人们花红柳绿争奇斗艳的装束。 以及,大殿门口,杂在四季各种花卉中间的,十八般兵器架子。 沈太后出身军将世家,自幼习练武艺。到她被封为皇后的那一年,她那一身功夫,还能一口气撂倒几十个不太敢还手的侍卫。 所以先祥和帝从纳她为妃,去她宫室的时候,就只带着荀远一个人。 这样的沈太后,成了太后之后,原本肆意妄为的性子没有半分收敛,反而更加变本加厉。 宫中所有的人、事、物都有品级,尤其是服制、饰物。 可是沈太后发了话,慈安宫要例外。 “我都老婆子了,再槁木死灰的,倒显得皇帝不孝顺。反正我就在这里也不出门,闹也闹不出什么妖来。就让我过过眼瘾吧!” 所以慈安宫的所有宫人们都挑着那最漂亮的颜色穿,挑着那最亮眼的妆饰打扮。 有一回皇帝皇后去慈安宫请安,一进门就被一个化了满脸红妆的宫女吓得险些跌倒。 自然那宫女被打了一顿。 可是沈太后有话:“这并不是说她不该化妆,而是打她不知美丑!” 就这样一位任性的太后,朝中所有的老臣都让她三分。 毕竟,永熹帝登基的时候还年少,韩震一朝辅政就跋扈异常。也只有沈太后披挂上马,一杆铁枪在校场上把将官们打得个个惨叫,才让韩震稍稍收敛了三分。 “那老滑头讨了那么好的差事,躲是非躲得远远的。还给哀家递什么密折?难道是告诉我东宁关有什么好吃的不成?” 沈太后懒懒的,声音却依旧清脆利落。 密折被封在一个红漆木匣里呈上来。 展开,是荀远一手漂亮的瘦金体。 “……东宁关一切都好。幽州城风平浪静。 “唯有即将入京进军器监的余家有些小小的新闻故事,老奴愿写来博太后一笑。 “……小娘子年轻鲜嫩,口齿伶俐,冰雪聪明,思虑周全。衣饰装扮却跟长公主幼年时依稀彷佛,极为素净。老奴看着觉得很是惋惜。 “尤其是小娘子能一眼看出老奴的风毒症,想必在医术上颇有造诣。太医院里的医女也有好医术者,老奴看来却未必赶得上这一位。 “太后娘娘逐渐年高,身边若是能有这样一位小娘子服侍一二,倒也不错。 “只是这小娘子的规矩上还有些欠缺。老奴记得,除了当年的先帝和太后娘娘,唯有小蓬莱诸人,七八年前还会管老奴叫荀阿监。然这小娘子张口便是这三个字。 “小蓬莱被贬斥的大宫女日新、掌事赵真,如今不知在哪里……” 沈太后看着奏折里的内容,眉心渐渐紧紧皱起。 “日新和阿赵现在在哪里,做什么?” “回太后娘娘的话,日新在浣衣局洗衣服,赵监在掖庭除草。” “没有跟外头联系?” “绝对没有。” “小蓬莱被放出去的其他人呢?” “七年前的那几个吗?六个已经死了,还有三个正在掖庭劳役。并没有任何异常。” “那这事儿还真有些蹊跷了……” “太后?” “让他们盯着点儿幽州来军器监的那个余家,若是进了京,告诉我一声儿。” “……太后娘娘,难道这余家有什么不妥?” 正文 第92章 父怜母惜掴不得 小蓬莱。 小蓬莱是皇城太液池的湖心岛上的一处宫殿。 原本这湖心岛风景极好。尤其是到了春天,上头百花齐放,姹紫嫣红,后宫的妃嫔们特别喜欢上来展示自己的婀娜身姿。 可是自从沈太后的宝贝女儿降生之后,因为她“体弱多病、不宜见外人”,所以这小蓬莱就赐给了她一个人独居。 不仅如此,通往湖心岛的各路曲桥,还先后好巧不巧的“都坏了”。 先祥和帝和沈太后去看望女儿的时候,便都高高兴兴地坐船去。 原本最爱美的陈太妃还提出过把曲桥都修好,但祥和帝一句:“修好做什么?让那些不相干的人去骚扰朕那可怜的女儿么?何况有船坐也就是了。” 渐渐的,除了先祥和帝、沈太后和当今天子之外,其他所有的人都成了不相干的人。长公主之事在宫中也渐渐无人提及。 甚至连潘皇后刚入宫时,都不知道永熹帝还有一个妹妹。 “牡丹,园子里的花都开了没有?本宫想去瞧瞧。” 一个娇娇轻轻的声音懒懒响起。 “长公主,刚开了一朵,还有几个花苞有了一丝红意而已。您看?” “去瞧瞧吧。不然天天这样闲着做什么呢?” “殿下,太后娘娘和陛下又送了许多书画来,还有奇珍异宝……” “那些东西有什么意思?本宫好好的女孩儿家,青春岁月就这么几年,却要圈在这岛上,已经够可怜了。还要逼着本宫学那些劳什子?” “殿下,并不是逼着您学,只是为了给您解闷儿……” “啪!” “多嘴的贱婢!” “奴婢该死,奴婢有罪,奴婢再也不敢了!求长公主饶命!” “本宫虽然暂时出不得这蓬莱岛,却也还是大夏唯一的长公主,皇帝陛下的亲妹妹。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训本宫?!” 接着便只有凄厉的喊声。 “长公主殿下,那贱婢已经没气了……” “那就拖出去。这种事做什么要跟本宫来说,你不该去禀报母后吗?请她老人家再给我派个懂事些的宫女来。今年的这几个都不省心,天天除了欺负我什么都不会……” “呃,是。是。” “我知道,你怕你去禀报,母后又说你对本宫尽不到规劝的职责,又要罚你。其实无妨的。大不了等你挨完打回来,本宫把你一直喜欢的那个金酒壶赏了你,怎样?” “本就是老奴办事不力,哪里敢再求长公主的赏赐?老奴这就去禀报太后。” “嗯嗯。去吧。跟母后说,我晚饭想吃一样酸酸甜甜的东西。” “……是。” 消息传进慈安宫。 沈太后勃然大怒,手里端着的金丝银线麻姑拜寿瓷碗狠狠地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那是一条人命! “别说身为皇家子女,便是大街上最穷苦的人家,读书写字,长见识开眼界,难道不应该?!让她读书她就把人打死!?她是不是疯了! “我现在都后悔,当年为什么没有听严观的话,直接把她溺毙在马桶里!” 地上伏着的老内侍须发皆白,恸哭不已:“长公主殿下说,让老奴在您这挨完打,回去赏老奴一个金酒壶……” 沈太后闭着眼,深吸一口气。 身旁服侍的女官忙上前来给她揉心口:“太后娘娘息怒。长公主殿下怕不是想您了,使小性儿而已……” 梨花殿里,鸦雀无声。 只有沈太后粗重的鼻息。 良久。 “这个女儿,我不要了,也不管了。阿冯,依着她的性子去吧。要什么给她什么,只是,把人都撤了。 “挑两个会哄人的、阿谀谄媚的,去哄着她玩吧。只要别出了小蓬莱,随她作死去。” 沈太后冷冷地抬起头来,眼中都是伤心失望。 “她父皇当年干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她贬斥宗亲,为她责打大臣,为她瞒天过海…… “小时候何等懂事听话,何等惹人怜爱,我和她父皇每每看着她那样子都心碎! “可是八年前落水之后,怎么就性子举止都变得这样鄙俗不堪了呢? “若非是严观亲自看了,哀家都怀疑,这个女儿是被妖孽占了身子……” 伏在地上的冯老内侍和旁边侍立的女官跟着这话,身子都是一抖。 “去跟皇帝说一声,让他就当这个妹子死了吧。以后不要问,也不要看,更不要提!” 沈太后盛怒之下,脸色铁青,手背上青筋暴起。 冯老内侍微微抬头,欲言又止,迟疑片刻,再度深深低下头去:“是。” 等他走了,女官服侍着沈太后躺下,见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便又柔声慢语地劝: “……那时候落水,吓坏了,醒了不是只知道哭? “又赌气,说日新和赵真根本就不是真心对她好,连他们都赶了走…… “后来又赶上先帝驾崩,您伤心病倒,皇帝陛下忙得脚不沾地。 “整整半年,没有一个人去看望她。 “岛上的那些奴才们,就把她给纵坏了。 “您可别真不管她了……” 老女官说着,眼泪落了下来,自己抬手擦了,哽咽道: “从生下来就囚在那个岛上,多好的人也得憋坏了。宫里连皇后娘娘都不许上去看她。陛下又忙,长公主可就您一个能说话的人了…… “您又只有她这一点骨血…… “咱们沈家…… “可就只有长公主这一点传承了……” 老女官说着说着,呜呜地掩面哭了起来。 沈太后一声长叹,疲惫不堪。 “若不是因为这个,依着我的脾气,早就把她活活打死了!” 扶了老女官的手,坐了起来,蹙眉细想:“要不把日新还给她调回去?” “日新又不是没回去过!一开始赶出来时,先在六局搪塞着。 “后来皇后娘娘惦记着长公主当年的救命之恩,就偷偷地又把日新调回去。结果不是没三天就又赶出来了?” 沈太后眯起了眼睛:“当时我还觉得是这孩子赌气,现在怎么觉得,她这事情做的,有些不对劲?” 老女官诧异,弯下腰看沈太后的表情:“哪里不对劲?” “说不好。”沈太后摇了摇头,细细回思,过了一时,方拍板道:“你把日新叫来!” 正文 第93章 江汛春风势 余家一行人终于浩浩荡荡出发了。 在那之前,栾氏带着余绶去了家庙。 余奢对于她做出这样的决定十分惊讶,特意叫了余笙、余简一起,问栾氏究竟是什么意思。 栾氏答话,又漂亮又敷衍:“年来在家庙里修行,只觉身心宁静,病痛亦减了不少。小六郎读书习武都比在家有长进。 “妾身原以为只是安静的缘故。谁知回来之后便频频梦见逝去的丈夫。 “先夫梦中叮咛,家里眼看着有大喜事,然我与孩儿却不宜参与其中,让我们母子仍去家庙。待日后小六郎长成,再请伯伯们照应不迟。” 竟弄了个余策托梦的借口。 然而这个借口令余家的三个成年男丁都哑口无言。 余笙十分犹豫,怕落个欺凌孤儿寡母的坏名声。 余奢也觉得不妥。 如何人家两个亲伯伯在家时,余绶母子便能安住,换了自己主事,竟要将侄儿媳妇和侄孙赶出去了? 唯有余简,当即答应下来:“弟妹当年矢志守节,便令余家上下敬重。如今一切事宜,余家上下自然也尊重弟妹的意思。” 栾氏告辞。 余简转头轻轻劝余奢余笙一句话,四个字:“狡兔三窟。” 两个人大悟,再也没有一个字的异议。 进京路途遥远。 所以余家虽然带着女眷,却下了严令,一个女眷只能带上一个服侍的人。 张氏和王氏很不高兴,在自家乳母和贴身丫头之间挑了许久。张氏挑了乳母,王氏挑了丫头。 倒是令众人不解的,余绯带的却是自己院子的管事媳妇。 余绽呵呵冷笑:“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还做着梦,打算去了京城后找机会接管家务呢。” 阿镝对这些统统不在乎。 反正她家小娘子走到哪里都只带着她一个。 “你爹真安排好了?”锤子负责给她余绽和阿镝赶车,还有空操着闲心。 阿镝收拾着余绽刚刚在车上吃完的干粮水囊,低头答道:“有什么可安排的?即便是嫂子不孝顺,那也还是儿子更亲。女儿都是要出门子的。” 其实阿镝还是纠结的,回家去跟父亲商量,要不然就真的留在幽州不走了。 但她父亲却让她去跟余绽谈价钱,卖倒死契,阿镝的终身、未来,一口价,五百两银子。 阿镝回到余家,一头栽倒在床上,哭得简直离死不远。 而那五百两银子几乎是在余绽听说的第一时间就直接送去了阿镝家里。而且,余绽都不肯让她本人去,而是跟余简借了一个家里的管事。 管事回来的时候气得满脸发紫:“这阿镝姑娘以后可不能再见她爹她嫂一面了!小娘子好好疼惜这孩子罢。” 余绽非常同意这个说法。 所以听见锤子关心,哼了一声,出声道:“阿镝以后就是我的人了,跟着我姓。” 阿镝的眼圈儿一红。 锤子聪明地立即转移话题:“这两天官道上的人有点儿多啊!” “各地赴任的官员们如今都在路上,有什么稀奇?”阿镝记得之前余绽好似提过一句。 锤子皱着眉头挠了挠脸:“可看着这些人,不像官眷,倒像是,富商?” 余绽听了也奇怪,掀起马车上的帘子往外看。 果然,对面来的车队都大包小包的细软,还有女眷们大呼小叫,甚至哭哭啼啼的。 怎么看着这情形,还都挺狼狈的? 余绽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便让锤子去打听打听,是不是前头出了什么事情。 “别是哪儿闹山贼吧?”阿镝忽地眼睛一亮,跃跃欲试。 余绽屈指敲在她头上,笑骂:“这才几天没事做,你就憋得慌了?竟盼着这种事?” 阿镝摸着头嘿嘿地笑。 一时锤子回来,气色慌张:“小娘子,往前不到百里,就是大河。今年桃花汛来得早,地方上防卫不力,决堤了!” 什么!? 余绽猛地挑高车帘,露了脸出来,失声:“决堤?死伤如何?” “说是十室九空!”锤子脸上汗都下来了,脸色大变,“如今过来的都是先跑出来的有钱人家,恐怕后头就是大批的难民了!” 大河是余家入京的必经之地。 若是大河决堤,并且灾民遍地,那自己这一行人,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成为饿急了眼的人的劫掠对象! “速去报给大郎君二郎君!” 余绽也想到了这个问题,脸色沉了下来,立即放下了车帘。 自己虽然衣饰简单,但如今头上也还插着两根玉簪。阿镝也戴着两朵米粒珍珠串成的珠花。 真让难民看见这标志着“有钱、有粮”的装扮,怕是转眼间就是杀身之祸。 阿镝见她伸手把玉簪拔下来,立即醒悟过来,自己也忙除了珠花,又问:“小娘子,我去跟娘子们知会一声,赶紧也都换了素净装扮吧?” “不用。再等等。大郎君必要停下,大家商议的。” 余绽摇头。 果然,不一时,余家车队便在路边找了个宽敞的地方停了下来。 余笙和余简的表情都有些难看。他们半生都在幽州甚至更北边,根本就不知道水灾的厉害。 只是依稀听说过,那是人间惨剧。最恶劣、最丑陋的剧情,都有可能上演。 剩下的余家其他人就更不要提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只有惶恐不安四个字。 这样大家沉默,可不是什么好事。 余绽不想等了,开口道: “咱们家本来就在守孝,这样富丽堂皇地赶路只是为了朝廷的颜面。我想换回孝服。” 余笙和余简听了这话,一惊,对视一眼,同时又都看向余绽,先瞧见了她头上身上的金玉饰物已经全都摘了下去。 余笙第一个醒悟过来,忙道:“极是!我的孝服是穿在里头的。” “还有马车。”余绾也反应了过来,咬了咬嘴唇,“嫂嫂和我的马车上装饰颇多。一时间改不了,父亲,不如,不如跟往北去的富商们换一辆不起眼的。” 余笙连连点头。 “要不咱们分开走?”余纬也琢磨着问,这样似乎更不起眼些。 “不可。”余简忙拦阻,“人多势众反而安全。” 三言两语,余家便都定了心。 各自去马车上换了孝服。 跟着入京的下人们,也都纷纷换了素净衣服,腰间系了孝带子。更是将扔在箱子里的粗麻布幔拿了出来装点车辆马匹。 不过半个时辰,余家的车队便成了白漫漫一片。 逃难的人们再也不会睁着妒忌的红眼打量他们了。 正文 第94章 入门闻号啕 越往前走,人流越拥挤。 往北跑的人们的衣着打扮也越狼狈。 等到出现了有人拄着拐棍跪在余家车队边上磕着头哭喊:“求求大爷,这是十岁的孩子,吃得苦受得罪,任打任骂,只求一袋子干粮救我爹娘的性命啊!” 余家的人就明白,这便是那些已经失去了家园的灾民了。 余绾是第一个沉不住气的,派了人去跟余笙商议要买人。 余简急忙派人去阻止:“这种便宜贪不得!一旦露了粮食,蜂拥而至的灾民能把咱们一家子活吃了!” 被骂了一顿的余绾缩回了马车里不敢作声了。 一路艰难行进。 所有余家的人都是躲在车上偷偷吃东西。 余纬余络索性跟着自家媳妇一起坐车,连面都不敢露了。 终于,路边倒毙的尸体越来越多。 大家的脸色也越来越差。 余绽则眉头紧锁,怒气暗生。 屈指算来,从她知道决堤的日子到今天,已经过去了七八天。 当地早该堵上了决口,也早该安排人手解决粮食、净水、伤患、尸体掩埋等事。 否则,时日长久,别说气味难闻,生了疫病怎么办!? 想来想去,余绽决定先让余家离开这是非之地更为妥当,便请了余简来。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虽然有我在,咱们家人不用过分担心。但这是路上,又是灾区,十室九空,万一药不凑手,我也束手无策。 “还是行进得快些罢。果然让这些事耽误了大伯父报到的日子,可就麻烦了。” 余简深以为然。 余家加快了赶路的速度。 只不过又走了一天,眼前便是一片人间地狱。 饿殍遍地,哭声震天。 余家已经是人困马乏。 可是余笙和余简都咬着牙不让休息:“继续前进。大家轮流在马车上睡觉。” 女眷们挤到两辆车上,让了那两辆车给男子们轮流上去歪一觉。 但是地方上的官员们却直接拦住了他们。 “本县乃是魏县县令,吴夔。” 一个满面憔悴的中年人,官服都揉着皱皱巴巴的,官靴上都是泥水,双手长揖,亲自给余笙行礼。 余笙却不打算跟他多打交道,跳下马来还礼的同时,却转头令余简:“你带家里人先走,我马上追上来。” 余简微微一滞,答应了,走了几步,叫了余纬出来:“你带着大队先走,我跟你四妹妹留下。” “怎么能留下四妹妹一个女孩子?!”余纬顿时不高兴起来,“要不我陪着大伯,您带着大家先走。” “你四妹妹一身好功夫,医术又好。”余简安慰地笑了笑,拍拍他的肩:“旁人都帮不上忙,唯有你四妹妹还能有三分用处。” 无话可说的余纬只好驱马向前,带着众人先走。 魏县县令吴夔面无表情地收回看向余简的目光,对着余笙,和声道:“先生虽然穿着孝衣,在下却猜着,应是幽州入京的余先生,可对?” 余笙大讶:“吴县令怎会知道小人?” “吴某不才,手下有个捕头是惯用弓箭的。瞧见了贵府车队的马上都专门挂弓挂箭的铜钩。 “前阵子邸报上又专门提了余先生造出了床弩,陛下亲自下旨调入军器监,闻名天下。是以吴某斗胆猜上一猜。” 吴夔解释完,不等余笙谦逊,便双手呈了一个匣子给他: “本县听说了余先生须于本月卅日之前入京。今日已经廿五,想余先生必会快马加鞭。 “本县这里有一封急奏,是求朝廷迅速调拨高明医官和药材的。 “县里已是人手不足,况且,也没有什么好马了。所以,想恳请余先生,替本县将这封奏折呈交陛下。” 说着,长揖到地,“本县替方圆百里内的百姓,多谢余先生活命之恩了。” 哦! 原来是这样顺手的事儿,那就好。 余笙的脸色立即缓了下来,又换了大义凛然:“此事在下义不容辞……” “吴县令,你这里已经出现疫情了?可严重么?”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肃然响起。 吴夔抬起头来,只见一个身穿孝服的少女亭亭玉立在眼前,明艳无双。 呆了一呆,吴夔才回过神来,叹道:“是。已经病倒了一家人。那家人前两天恰有女儿回娘家来看,住了一夜走的。如今去追,婆家却又逃难去了。” 也就是说,疫病只怕已经传播开来。 余笙顿时只觉得头皮发麻! “那婆家是往哪个方向走了?可已经通知那边拦截?”余绽立即追问。 吴夔张嘴,刚要答话,却又咽了回去,犹疑地看向余笙:“这位是?” “大伯父,你们先走吧。我留下。” 余绽连寒暄的时间都不给余笙,便做了决定,又转向余简:“父亲,你们走吧。我带着阿镝留下。” “我本就有这个意思。只是你的东西要带齐。” 余简答应下来,又有些不舍,仔细叮嘱:“我把锤子也给你留下。你搜集的所有药材和干粮也都给你留下。 “你可记着,你父亲就你一个女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轻易冒险,听见了没有?” 余绽弯了弯嘴角,点头答应。 阿镝跟在她身后,嘟了嘟嘴。 吴夔看着这一对主仆两个小女子的模样,心中微微一动:“传说余先生有一位侄女,乃是天下第一神医夜平的高徒?” “谈不上什么高徒,只是蒙先师不弃罢了。 “看吴县令的模样,魏县的口子必定已经堵上。剩下的也就是防治疫情这件事。偏巧,我当年跟着师父师兄,做过一回。” 余绽笑了笑,吩咐阿镝:“去搬行李。” 阿镝答应一声跑了。 “女儿,要记得珍惜自身。” 事情临头,余简又有些犹豫,依依不舍地看着她挪不动步子。 余笙扯了他的袖子,拖着他离开: “二郎,小四何时做过没把握的事情?咱们快去帮忙把消息传进京城才是最要紧的事。” “请爹爹和大伯父放心。”余绽敷衍地冲着二人一点头,直接转向吴夔,神情严肃:“那家人一定要找到,而且,跟他们有过接触的所有人,立即隔离!” 余家的人,轻悄而又迅速地离开了。 留下锤子和阿镝站在原地,还有大大的两个包袱、两个箱子。 正文 第95章 谁知救世安民术 余家的人走得太痛快了。 而且,除了余笙这个被自己叫住的大伯父,和余简那个余绽的父亲,竟然并没有一个人再来跟余绽道个别。 吴夔觉得自己恐怕是不经意间窥到了余家内部的一些,隐秘。 “我们小娘子住在哪里?” 锤子站在吴夔面前,恨不得跳起来挡住他看向自家小娘子的视线。 回过神来的吴夔有一丝羞赧,忙眨眨眼,口中含混地答道:“嗯,这个,得安全,还最好离那些不要脸的军汉们远些……” 锤子抱着肘看他,跟着一下一下点头。 “呃,嗯。”吴夔终于恢复了正常,神色清明起来,安排也更见妥帖:“拙荆带着小儿,和本县捕头一家,现住在县衙里。原本西廊下住的是本县主簿,大堤决口,他一家便搬走了。” 余绽和阿镝对视一眼,明白这主簿只怕不是搬走,而是逃走了。 “如今西廊下便空了出来。不如小娘子就住那里吧。跟拙荆也能相互有个照应。” 吴夔含笑安排,回头看了一眼,喊正在忙碌的一个衙役:“希头儿,帮个忙!” 那人抬起头来,满脸凶相,哼了一声。 “我是大夫。”余绽看着他,笑一笑。 那人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热情地跑了过来,伸手便抄起地上的一个大箱子,嘿嘿憨笑:“小娘子请跟我来!” 阿镝噗地一声笑出来。 “你二人跟着这位希大叔去收拾一下。我同吴县令去看看,一会儿你们来找我。” 余绽吩咐着,抬手把头上的孝帽摘下来,外头的白麻孝衣也脱了,都塞给阿镝。 吴夔再看她:一身玄色男子圆领长袍,脚下一双及膝薄底长靴。头发也束成了道髻。只是束发的发带和腰间仍是白麻粗布。 看看遍地泥水,余绽毫不犹豫地低头拽起前后衣襟,刺啦刺啦两声,各撕去了一截。 真是干脆利落到了极点! 吴夔在心里狠狠地竖了一个大拇指! “好了。走。”余绽指一指远处哭声最盛的地方。 决堤的大水过后,所有人的人生都失去了尊严这回事。 尤其是尸体。 即便是掩埋,都只是被草草刨个浅坑,扔进去就得。 余绽神情冷漠。 吴夔看着她的表情,心里隐隐有种毛骨悚然的怯意。 “天气在一天一天变热。这样掩埋尸首,就算没有那家子祸根,只怕你这魏县也是保不住的。” 余绽毫不客气。 往前走,路边的一个窝棚里,哭哭啼啼的女人正在给浑身恶臭的丈夫喂水。水装在一个破碗里,显然并不算干净。 “再看这样的,若是你不让衙役通知,他们都会依着往日的习惯这么喝水。十个有十个半会腹泻痢疾,到死。” 余绽的音量丝毫没有放低。 那哭泣的女子听见了,顿时脸色大变,手一颤,碗里的水泼了出来,猛地回头看着余绽,声音都变了调:“你,你说什么!?” 余绽平静地直视她的双眼:“你们这边灾后,水里都是脏东西。若是不煮开就给他喝下去,那些脏东西就会完全破坏掉他已经脆弱不堪的肠胃。那他就死定了。” 虽然紧张,但女子立即便抓住了重点:“煮开了就没事了?” 余绽意外地看着她露出一丝微笑,点头:“正是。你很聪明。”说着,偏头想了想,走了过去,伸手从怀里掏了一块手帕出来。 “四小娘子,您先……”吴夔连忙拦住她。 余绽也迟疑了一瞬,转向那女子:“我是大夫。但我不能一个一个看过去,我得先帮吴县令把大局稳好。但我先遇到了你和你丈夫,我便顺便先给他看一眼。若是你叫喊起来,我怕就走不了了。你明白吗?” 女子又惊又喜,眼泪哗地又掉了下来,咬着嘴唇猛点头,一声都不出。 “你很好。家里其他人呢?”余绽对这女子十分满意,立即便蹲了下来,一边问话,一边把帕子铺在那男子的手腕上,给她丈夫听脉。 女子竭力平静,声音微颤道:“公公婆婆都被大水冲走了……家里长女已经嫁人,还不知道怎样……小儿,小儿……”说着,女子忍不住抬手捂住嘴,怕自己哭出声来,眼泪扑簌簌地落,“小儿被邻居从水中救起,可现在,也找不到了……” “给我看看你丈夫的小腿和脚。”余绽仔细地将手帕叠起,塞进袖筒。 女子连忙把男子的裤管卷起。 余绽仔仔细细地看了一时,确定下来:“你丈夫是在水下被水蛭吸血过多。这时候昏睡并不算是坏事。家里还有干净的吃食么?” “有有有!吴县令让人给我们大家都分了吃食!”女子抹了一把眼泪,感激地抬头看了吴夔一眼。 “那就好。”余绽起身,问那女子:“你贵姓?” 女子忙也跟着站起来,叉手欠身:“民妇夫家姓杜。” “杜阿嫂,接下来我和吴县令会约束大家都要把水煮开了再喝。”余绽有意顿了顿。 那杜嫂见机极快,接口便道:“民妇定会劝说邻居们照着官府们说的话办!” 余绽笑着点点头,转身与吴夔一起走开。 看得目泛异彩的吴夔不由得低声赞道:“小娘子真是好眼光、好急智!听见那杜嫂哭泣中尚有理智直接问是否煮开水再饮便无妨,就能判定她会成为咱们推广此事的助力!” “病患等人都需要隔离开来。”余绽无视了他的恭维,简单直接再提一条。 吴夔连连点头。 “这里,这里,还有那里,都要改……” 余绽指着身边的各种事情,毫不客气地一一点出来。 吴夔丝毫没有不悦,反而如获至宝,还怕自己记不住,连忙又叫了一个记性好的衙役叫穆瑞的:“你好好听着,别的别管,把四小娘子说的都记下来,就记你一大功!” 穆瑞虽然摸不着头脑,但越听眼睛越亮,忍不住悄声问吴夔:“县令大人,这位小娘子是京城哪家太医的家里人吧?” 不是杏林世家,从哪里得来这些防疫病、治疫病的本事去?! 正文 第96章 我知寒饿怜颜阖 余绽只是跟着吴夔在魏县走了一圈,便收服了一大片人心。 等到锤子气喘吁吁地找到她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众人都摸着咕噜噜叫的肚子看向吴县令。 吴夔则有些尴尬地看着余绽,勉强笑道:“四小娘子,县里的粮食被大水冲走了大半,如今想要吃干净的粮食,可就只有些粗粮了。” 人家忙活了大半天,连口舒心的吃的都没有,全魏县的衙役们都有些过意不去。 捕头祖希第一个提出来:“我婆娘还悄悄藏了一钵子细粮,小娘子今天晚上去我家用晚饭吧?” “你那钵子细粮是你娘子给你刚满月的小丫头藏的。满县里吃谁家的,也不能动你那个。”吴夔立即驳回。 余绽呵呵地笑:“我虽然是余家的小娘子,却跟着我那神医师父流浪江湖七年。各种各样的苦,我都还算是吃过一些。 “不过就是半个月,朝廷的赈济肯定就下来了。这有什么的?我去跟着吴县令家吃饭,他家女眷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那小娘子你可就受大罪了!吴县令家是咱全县吃的最差的人家。您别去他家,去我家吧!我们亲家是屠户,我家里还算是有些荤腥呢!” 跟着硬记了一脑子防疫办法的穆瑞忙阻拦。 余绽这可真生了兴趣:“若照你这么说,那吴县令家我还真就去定了。” “呵呵……其实,这位小娘子若是肯将包袱里、箱子里的金银珠宝拿些个出来,跟邻县并未遭灾的富户们买些粮食来,咱们一个县可就能都跟着沾光吃细粮饱饭了!” 人群之外,不知道是哪个方向,有个声音阴阳怪气。 众人都回头去看,却一个人都没瞧见。 唯有余绽,眼尖地看着一个影子晃到了一个窝棚后头。 哦? 在这种地方,竟然还有轻功高手?! 这可真让人讶异。 “我是大夫,不是赈济官员。我的就是我的,我不乐意往外拿,谁抢都是犯法。” 余绽的眉梢微动,忽然开口,冷哼了一声。 “哼!”那个人果然没忍住,重重地回哼了一声。 余绽抿嘴微笑。 吴夔皱了皱眉,回头找了一会儿,方转向祖希:“希头儿,找找刚才那话是谁说的? “人家小娘子不过是过路的官眷,不怕疫情,自愿留下来帮忙的。咱们全县上下该感激才是,怎么还有这么不懂事的? “非常时期行非常手段,找到了,打他一顿。 “若是因这个混账说辞,逼得小娘子不得不离开魏县,咱少了最得力的大夫;我就直接以妖言惑众论罪,乱棍打死这个家伙!” 众人会意过来,连忙七嘴八舌都来安抚余绽: “四小娘子别听那蠢话!” “就是!四小娘子咱们去我家吃饭去!” “四小娘子今日可累坏了,早些回去歇着!” “明儿早起我让婆娘熬了热粥给小娘子端过去!” 余绽也不解释,含笑一一点头谢过,招呼吴夔,最后还是去了衙门,去吴家吃饭。 吴夔涨红着脸,只得同意。 果然,吴夔的妻子曹氏和儿子女儿桌子上唯有几个野菜团子而已。 余绽看着都叹气,摇摇头,令阿镝和锤子过来一起吃团子。却把自己的干粮,用沸水泡软,喂给了两个孩子。 曹氏红着眼眶道谢。 “苦谁都不能苦孩子。 “吴县令一天在外奔走,回来时未必不带着外头的脏东西。孩子们再没的吃,很容易就会被他们父亲惹病了。 “现在吃食不是还不算紧张?可药草只怕是极缺的。到时候孩子们真病了,不是更麻烦?” 余绽嘱咐完,吩咐阿镝想办法烧水。 她必须要把自己洗干净。 大夫若是脏着,那没一个人病人能好的了。 吴夔连忙就要让曹氏把自己家里的干柴拿出来给余绽。 锤子和阿镝连忙摆手,呵呵地笑:“若是连这个都办不到,小娘子哪里还会留着咱们服侍?” 说着话,锤子就跟变戏法一样,不仅弄了一捆干柴来给余绽烧洗澡水,顺便还给吴夔家里也烧了一大锅开水:“小娘子说了,让令郎令爱一定要喝煮开过的水。” 曹氏连连道谢。 转过身,拉了讷讷无言的吴夔落泪不已:“上天垂怜!这是哪里掉下来这样一尊活菩萨?” 吴夔将余绽的来历讲了,瘫倒在床上,仰天长叹,哈哈大笑:“天不绝我,天不绝魏县!这一县的百姓,终于能逃得性命了!” 第二天一早,还真有人送了一大罐子菜糊糊过来给余绽当早餐。 余绽连半个推辞的字都没有。接下来,自己喝了半碗,让阿镝和锤子各分了半碗,剩下的,都给曹氏送了过去:“给孩子们吃。” 曹氏低着头擦泪,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边余绽才刚出了门,就有穆瑞上前送了一个册子给她。 余绽挑挑眉,边走边打开看时,竟是自己昨日所说的一系列防疫举措。 “这个好。早就该这样。这个你先拿去用,晚上再给我,我补充些东西。”余绽十分高兴,甚至忍不住拍了拍这个三十多的汉子的肩膀。 吴夔在旁边看着穆瑞瞬间变得僵硬的脸,捻着胡须哈哈大笑。 魏县的防疫治病轰轰烈烈开始了。 所有病患,先全部集合到了一处,由余绽一个一个仔细看诊,然后分到不同的区域,分别医治。 剩下的百姓,有力气的壮年人,不分男女,都被组织起来将现在住的地方搭建到更干燥、更洁净的位置。 其余老弱妇孺们,则分开来两拨,一拨去捡柴,一拨则负责烧水,清洁所有人的衣服。 县里先前自然也是有医馆的,还有几个留下来的大夫、学徒之类。此刻都被余绽拢到一处,帮着做寻药、煎药之类的事情。 当天,到了下午,累得头晕眼花的余绽找了吴夔来说:“这样不行。还是得赶紧弄多些大夫来。” 吴夔苦笑不已:“我何尝不知道?这边大水才过,我就知道必有疫情,立即便命人去请隔壁并未受灾的县里的大夫。可是没请到人。” 不仅没请了人来,去请大夫的主簿还借机脚底抹油,跑了。 这下子,更没人敢来了。 两个人对坐愁眉。 正在这时,阿镝满脸气愤地飞跑了过来:“小娘子!果然不出你所料!有人要来偷咱们的箱子包袱!” 余绽眼睛一亮:“是吗?太好了!” 正文 第97章 户外元无道 余绽这一声太好了把吴夔都说愣了。 “走!看看去!”余绽兴奋地直搓手,“啊对,锤子,去把希头儿也叫上,跟他说,让他横点儿!” 吴夔的眉梢挑了起来。 几个人匆忙赶到县衙时,果然见一个面目清秀、身材干瘦的青年被五花大绑成了个粽子,扔在地上。 吴夔的一儿一女则各自拿着一根烧火棍子站在一边,四只小眼睛瞪得溜圆,看守那人。 “余姐姐余姐姐!”一看余绽回来,二小争先恐后跑了过去,拉着她的袖子仰起头看她:“我们听阿镝姐姐的话,看着这个坏哥哥,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吴夔的小儿子吴铮甚至还揉了揉眼睛,小声抱怨了一句:“我眼睛都酸得流眼泪了……” 瞬间又高高挺起小胸脯,“我也没眨眼!” 余绽浅浅含笑,抚一抚二小的头:“你们做得很好。辛苦了。谢谢你们。” 两个小家伙得意地道着“不用谢”,刚要炫耀,一回头看见父亲板着的黑脸,吓得一溜烟儿又都跑回后堂去寻曹氏了。 “你就是那个想要劫富济贫的人吧?” 余绽打量着地上被捆得姿态奇特的青年,唇角似笑非笑地弯了起来。 “呵呵!阿镝姑娘好手艺!这个捆法,我看着眼熟,好似是死猪扣吧?” 穆瑞揣着手也来凑热闹。 祖希抱肘,狞笑一声,死死地看着满脸不服气的青年:“既是死猪扣,不如就直接把这头猪弄死得了。 “县里粮食正不够吃,我看把这小子剁吧剁吧熬了汤,悄悄地给那些病患喝了,还能补补!” 那青年身子不由自主一抖。 “你这贼人,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吴夔依旧板着脸,却总算是第一个问了正常问题的人。 青年有些悻悻地看了余绽主仆一眼,不知道嘀咕了一声什么,但还是不情愿地开口道: “寇连,京城人。” 京城人? 余绽好奇地打量着他。 “京城遍地都是金子,凡有手有脚的都能挣着钱——你这贼,是不是在京城犯了案子,才逃到了这里?” 穆瑞大惊小怪地嚷嚷,又一转眼珠儿,啧啧摇头:“然而海捕文书我可都记着呢,没一个叫寇连的……” 忽地猛一拍手,哈哈地笑:“我知道了!你这种偷鸡摸狗的,自然上不了海捕文书!不过是你自己拿自己的案子太当回事儿,所以才逃到了咱们魏县!” 这话可就真是够损了。 一群人非常配合地露出了鄙夷的冷笑。 甚至连阿镝都跟着啧啧摇头。 寇连的脸上涨得通红,却咬紧牙关一字不发。 倒是硬气。 “你为什么要来偷我的箱子?”余绽歪头看着他,就跟真的不明白是为什么一样。 “你家车队的轱辘痕迹极深,显见得是颇有家底。虽然留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却又给你配了机灵的小厮和身怀武功的丫头,可见你在家里十分重要。 “你们主仆一共三个人,却带着这样多的行李。仆人能有多少东西?那里头必定有许许多多的宝贝! “这方圆上百里,不仅仅是魏县一地,还有往西北的卞县,往东南的尤县,都遭了灾。百姓们嗷嗷待哺,县衙里却没有多少粮食。 “富户们一毛不拔,官府不敢冒激起民变的风险,所以只有跟他们买粮。 “你这女子虽然心思凉薄,却说得没错。你的本来就是你的,强要你都拿出来,那是强盗。哪怕是官府,也不该做这样强盗。 “可我本来就是贼。 “既然都是贼了,我还怕担着旁的名声不成?!” 余绽听着他色厉内荏,不由得轻声笑了起来,回头令阿镝和锤子:“把咱的包袱和箱子都搬来。” “小娘子!万万不可!”吴夔急忙阻止。 他已经猜到了余绽想干什么。 可是这满地的流民、一屋子的男子,怎么能让一个小娘子把自己随身的包袱都打开给人看!? 果然被眼尖的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他这个县令岂不是一辈子对不住这位余家的四小娘子? 可是阿镝和锤子对着寇连扮了个鬼脸,就真去把包袱和箱子都搬了过来。 “你看看这里头都是什么。”余绽自己都想笑。 药材。 药材。 除了几件男子衣衫,剩下的,都是药材。 “我是官眷不错。我家里有生意,日子过得颇富足也不错。然而,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跟着我师父学医,行走江湖七年么?” 余绽回手指指自己的鼻子,笑了起来,“那是因为我们家里的长辈,跟我八字相克。 “所以我手里从来没有过钱。这个因果能明白吧? “我是个大夫。我平生最喜欢收集的,也从来不是钱,而是药材。” 余绽这话,真真假假。 她箱子里的药材,其实是在听说了大河决堤后才开始收集的。 从自己的包袱箱子里,从家里其他人的行李里头,以及随手看到路上的医馆药铺,她都不会放过。 攒了七八日,便有了这样两个大箱子、两个大包袱。 至于她其余的行李,自是都托付给了余简。 “魏县如今的病患很多,我得一个一个给他们看病,然后才能对症配药。” 余绽说着,疲惫地摁了摁眉心。 寇连的脸上如今自是愧悔难当,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需要帮手。”余绽又道。 吴夔虽然没明白过来,但并不妨碍他这个久居官场的人察言观色,立即便接茬问道:“可如今魏县大夫实在是太少,小娘子的帮手可从哪里来呢?” “吴县令说,之前邻县的大夫们都不肯来?” 余绽轻轻地眨了眨眼。 吴夔还是不太明白,但还是试探着回答:“是。去请大夫的主簿,还,携带家人就此离去了。” “嗯。逃了。” 余绽轻轻叹气。 “其实也怨不得那位主簿。” 众人的怒气都冒了出来,但碍于是余绽,便只皱着眉抱着肘紧紧闭着嘴听着。 “毕竟这县里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要大夫没大夫,要药材没药材……这怎么看都是死路一条啊!” 余绽摊开手,满脸无辜。 吴夔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可现在却不同了!” 正文 第98章 群盗下辟山 众人的目光唰地看向余绽。 余绽微微笑着,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寇连: “正是。如今的情形不同了。为了不让我累死在这里,我父亲必会快马加鞭。身为朝廷命官又亲眼看了这里的惨相,我大伯父必会奔走,催促朝廷迅速将赈济的钱粮发往魏县。 “而我,我是天下第一神医夜平的爱徒,我不仅能够治愈疑难杂症,还有一手防治疫情的绝活。 “这个时候,谁来魏县帮我的忙,我就指点谁的医术!”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激动起来。 杏林中人,有一个不想得到夜平夜神医的指点的吗? 可是他老人家已经遇害身亡了。 如今他平生仅为人知的两个徒弟中的一个,就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哪个大夫若是不想跟她切磋一下子,那肯定是脑袋被驴踢了啊! “我这就再去一趟隔壁县!”穆瑞几乎要激动得掉下泪来,袖子抹一把眼角,转身就要走。 吴夔这个时候已经完全明白了余绽想干嘛,立即叫住穆瑞:“你走什么!?你刚把防疫的册子弄完,你一走,到了隔壁县,肯定让人家软磨硬泡地扣下! “再说县里这么多事情,我人手还不够呢!还架得住你再跑了?你不许去!” “那……“”穆瑞一时有些没转过弯来。 地上的寇连就算之前没转过弯来,这个时候也已经心如明镜,呵呵一声笑,扬声道:“你们谁能比我的脚程更快?还是我去!我也不说请人,我只把这个消息散出去就对了!是不是,四小娘子?“” 寇连仰头看向余绽,愣了一愣,眼神有一瞬间的迷离。 夕阳西下之际,万道霞光正衬在余绽身后,恰似一尊降世的观音,带着金光闪耀。 这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人呢…… “……寇连!” 吴夔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到,一激灵:“啊?什么?” 余绽呵呵轻笑:“你的理解没有错。所以,我们这就放了你,你去做正事。只是,走之前,你得留下一张供词,摁了手印。” 那边,祖希已经拿了一张写满字的纸,和一个朱泥小盒,狞笑着走了过来。 “那不行!万一你们过河拆桥呢?”寇连大声嚷嚷。 “官府总比你的信誉要好。所以,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余绽眼看着祖希拿着他的手印了朱泥,重重地摁在供词上,然后伸手要过了那张纸,叠好,放进怀里。 “这个暂时不归在衙门,而是由我这个苦主保存。若是你这件事办得好,我就把这个还给你。可若是你办得不好,那这个就是你入罪的证据了。” 寇连悻悻地嘀嘀咕咕。 “而且,这个案子我必不让吴县令来管,而是直接把这张纸送进京城。京兆府怎么样?” 余绽冲着他笑,意味深长。 脸色大变的寇连瞪圆了眼睛:“三天之内,我把消息散播到周边,然后立即回来!” 说完,却又皱了眉,抬头看向祖希:“河对岸山上不是有一伙山贼?他们这回想必也是受了灾的。到时候听见消息,下山来打四小娘子的主意,可怎么办?” 祖希的巴掌拍在自己胸口上,砰砰作响:“有我在,四小娘子便连根汗毛也不会少!” 这个时候,锤子已经上前去解开了寇连身上的绳索。 “那你去吧。”余绽对山贼等事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寇连看看祖希,终究还是不放心,又叮嘱一声:“小娘子,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可得好生保重。别我前脚散了消息出去,大夫们都来了,您却横尸街头……” “滚!”祖希顿时大怒,大喝一声打断他! 被众人一同横眉立目的寇连吓得转身就跑。 只有余绽呵呵地笑。 这个张嘴就得罪人的德行,跟师兄倒是有的一拼。 不过,师兄都是故意的。 这小子一看就是脑子里缺根筋——不,兴许是这小子根本就没脑子! 不过这小子提醒得却也没错。 余绽稍一琢磨,私下里便找吴夔要了一只手弩,三支袖箭。 魏县的自救轰轰烈烈展开了。 连着三天,余绽累得夜里回来,恨不得沾枕头就睡着。但还是强撑着好生把自己洗干净再睡。 阿镝每每都必须要提醒她别在浴桶里睡着太久。 到了第三天,终于有几个人遥遥地负笈而来。 众人高高兴兴地打开城门去接:“必是大夫来了!” 可是阿镝却将寇连临走的话放在了心上,挤上城楼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脸色渐渐铁青起来。 这些人,不是邻县来支援的大夫! 但凭着她那小嗓门、小身板,却无法阻拦激动的人群,急得满头大汗,好容易在城门处找到了祖希,一把拉住: “希大叔!城外来了几个人,可是我瞧着未必是邻县的大夫!他们腰间有弓箭弯刀,背上背的似乎也都是人!是不是山贼!?会不会是山贼!?” 祖希的脸色登时大变,大吼一声:“关城门!” 毕竟是本县的捕头,声音洪亮,且威慑力更足! 阿镝连忙跟着他大喊:“关城门!” 跟在祖希身边的衙役们自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立即齐声跟着喊:“关城门!” 可这话却喊得晚了。 城门大开着,那几个人已经几大步迈上了吊桥! “那是,那是良哥儿!” 一声惊叫,沸水一般的众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四周的气氛瞬间变得令人窒息。 “良哥儿是谁?”阿镝悄悄地问脸色已经变得煞白的祖希。 “良哥儿大名叫郑良。咱们遍寻不着的那个回娘家后没影儿了的女子,就是他的妻子。” 余绽的声音平静地从祖希和阿镝背后传了过来。 所以,这个人,极有可能已经患了疫病?! 人群随着余绽的话起了骚动,然后,慢慢地开始往后退。 城外的人也已经走到了城门口,真容暴露在了众人眼前。 “大夫在哪里?那个小娘子,你就是那个大夫?快给我大哥治病!” 三个人。 一人身上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壮汉。 一人凶神恶煞一般,将背后的一个小小孩童拽了下来,弯刀紧紧地贴在了孩子的脖子上! 最后一个人,摘下了腰间的弓,抽出了箭,冷冷举起,箭锋直指余绽! 正文 第99章 小儿破贼 “尔等,是什么人?” 余绽抬手拦住涨红了脸的祖希,自己抢先答话。一边说,还一边好整以暇地将手上戴着的师兄发明的“手套”慢慢摘了下来,目光落在那三个人身上时,甚至还带着一丝轻视。 背着人的汉子暴躁得很,怒目圆睁:“问个鸟?臭娘们!过来!给我大哥治病!” 余绽呵呵轻笑,握着两只手套,似是在给自己扇风一般,挥了挥:“你也知道我是大夫,你这样的态度,就不怕我使个阴招儿,直接把你大哥一针扎死?” 她挥舞手套的时候,旁人不注意,原本就混在人群中的阿镝立即明白了过来。 阿镝伸出手,一左一右,拉着自己身边的两个人,悄悄地往后撤了一步。 那两个人恍然大悟,赶紧也学着她的样子,挽住自己身边的人,轻悄地后退。 一个带一个,城门前簇拥着的人群,不过数息之间,还没等余绽阴阳怪气的话说完,就已经开始整体往后移动。 持弓的汉子重重地冷哼一声,唰地一下将弓弦拉圆,指着余绽,沉声喝道:“不许动!” 余绽微笑着摇头,并没有随众人往后,反而向前走了一步:“我当然不走。你们就是冲我来的。我区区一个弱女子,就算是想跑,也得跑得过你手里的长弓羽箭啊! “我还不如照着你们的意思给你们这位什么什么人治病,说不定反而能得了你们的感激。 “回头我再挟救治魏县的功劳,上奏朝廷,招安了你们几个,与我做个相互照应的朋友。这多好?” 众百姓们面面相觑,彼此都觉得,为什么这个说法听起来甚是有理,但从余娘子口中说出,却感觉着甚是怪异呢? 那三个人听了这话,也不由得彼此对视了一眼。 持弓的汉子不由得松了松弓弦,开口道:“我们不可能被朝廷招安。只要你治好我们大哥,你要什么条件都行。” 拿着刀的汉子狞笑着接口:“不如这样,我们兄弟三个,每人替你杀一个人!” “那若是我求你们,每人救一个人的性命呢?” 余绽看着这个人,挑了挑眉。 “那却不行!一日为贼终身为贼。我们不救人,只杀人!” 拿刀的汉子显然知道她想要什么,手里的弯刀甚至更加贴近了那小小的孩童的颈项! 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 有老阿嬷便哭了出来:“良哥儿,你也是有父有母、有妻有子的人,你怎么能忍心把刀子架在这么小的孩子的脖子上?!那还是个孩子啊!” 余绽的眼角狠狠一抽。 这拿刀的汉子,竟然是才落草为寇不久的郑良!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果然,那郑良仰天大笑,凄厉狠毒:“我的父母?我的妻儿?那个贱人!她回趟娘家,就拖后了我一家的行程!害得我不得不上山为贼。倒遇着一群好兄弟,这也就罢了! “可是那个臭婆娘!她竟然带了疫病上山!你们知道吗?最先死去的,就是我的儿子!接着便是我的父母!” 郑良睚眦欲裂,满面通红。 他才一开口说话,余绽的手套便再度轻挥了一下。 人群离那三个汉子越来越远。 “郑良。这个孩子是不是也染上了疫病?” 余绽平静地开口问道。 “对!”郑良恶狠狠咬着后槽牙道,“但他是个孩子!在你们这群斯文人、良善人、看谁都觉得该活着的人眼里,肯定是要救的吧?” 他手里的弯刀轻轻地往回一勒。 孩子的颈项立即便被划破了一线,血丝渗了出来! 一直昏昏沉沉的孩子终于觉出了疼痛,咧开了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人群中的妇人们已经各自掩着口哭出了声音。 “郑良,疫病最怕外伤。只要有外伤的病人,我其实都会直接放弃。” 余绽淡淡地看着他,手套掖进了腰带里。 郑良有一瞬间的惊愕。 持弓的汉子双眼眯起,手上的弓不动声色地再度拉圆。 “你说那么多废话,我大哥你到底治还是不治!?” 暴躁的背人汉子再也按捺不住,张嘴大吼! 余绽沉默了下去,缓缓地,扫视三个人。 仔细地看看背人汉子,再看看郑良,最后,目光落到了持弓的汉子手上。 “你是猎户?还是曾在军籍?”余绽自自然然地挺胸负手,长身玉立。 她今年已经十五岁,虽然没怎么长个子,也没变得胖一些,可该鼓的地方已经鼓起,该翘的位置也挺翘得很。 寻常时,余绽都是一副男子装扮,坐卧虽然端正,却都有些懒散。所以这身材到底如何,还不是很明显。 但如今这样的姿势,就有些引人注意了。 果然,三个汉子的目光都在她的脸蛋腰身上下意识地打了个转。 郑良甚至还流露出一丝yin邪的贪婪。 所以,三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她负在身后的手有一个轻微的从腰间往下拽东西的动作。 可是,被余绽暗示着退到她身后的所有人,都看到了。 便有那个沉不住气的,轻轻地呀了一声。 三个人立即惊觉,各自瞪圆了眼睛,警惕地看着余绽。 余绽却也跟着身后的众人一般,哦了一声,抬头,越过三个人,看向了城门外。 三个人里,背人汉子傻乎乎的,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扭脸看向郑良和持弓汉子。 持弓的汉子丝毫不受余绽的影响,双眼微眯,一动不动地盯着余绽! 唯有郑良,下意识地跟着余绽,扭脸也朝自己身后看去! 余绽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双手唰地从背后举到眼前,左腕做桥,右手的手弩搭了上去,歪头瞄准,唰地一声,弩箭飞驰而去! 噗! 正中郑良将将转回来的脸,眉间,印堂! 当啷! 郑良手里的弯刀落地。 轰! 郑良圆睁双眼,带着眉间的羽箭,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那边持弓汉子的手指只慢了一瞬,便跟着松开了弓弦! 余绽手指一扣下扳机,飞速旋身! 那支白羽箭擦着她的脖颈飞了出去,恰恰射断了她落下来的一节束发飘带! 持弓汉子只一松手,便如余绽一般,看都不看结果,手往下落,眨眼间便又从箭囊里抽了一支箭出来,身子一旋,目标却对准了那个本应该吓傻了在原地大哭的孩子! 谁知却瞄准了个空! 一道身影如鬼魅般从旁飘过,一把抱起了孩子,脚尖点地,直直冲向了城墙! 持弓汉子大惊,再度转向那道影子时,却已经晚了! 余绽的第二支弩箭稳准狠地直直穿透了他的咽喉! 正文 第100章 争似他从本分来 “你,你你你!”那暴躁的背人汉子张口结舌,一张脏脸红了黑黑了红,片刻又看着那轰然倒地的持弓汉子哇地一声嚎哭了出来:“二哥!” 可是还不等他的哭声完全放出来,冷冷抬手再度瞄准的余绽已经第三次扣下了手里的扳机。 咻! 噗! 暴躁汉子声音一滞,狠狠插进喉咙的弩箭,只留了一支短短的尾羽在唇边,箭头却直直地穿过了他背在身后的昏迷不醒的汉子的后脑,从那人的嘴里穿了出来! 暴躁汉子瞪圆了眼睛,喉间嗬嗬两声,头一歪,斜斜地倒了下去。 轰! 随着两个人一起倒地砸起的尘土,人群嗡地一声,旋即又狠狠地死寂下去。 “寇连,多亏你赶了回来。” 放下手弩的余绽嘴唇边含着微笑,淡淡地转向那个抱着患病小童远远站在人群之外的青年。 “可不是!我不放心,散了消息就想摸上那个山寨去看看。还没进山,就瞧见山上一场大火。我就没敢上去。等火势小了,我悄悄上去一看……” 寇连脸上一片惨然,抱着孩子的手都忍不住一紧:“山寨的围墙很坚固。里头都烧成了瓦砾堆,外头还没被波及。” 这人的话半吐半露,余绽猜着只怕是另有隐情,便不当着众人追问,摆摆手,回头问祖希: “希头儿,我说不清地方,你告诉他,咱们县里患了疫病的人都住在哪儿。让他带着孩子过去。” 祖希一愣,看向寇连的手,犹豫了片刻:“他,他一看就没染上……” “这会儿可已经说不定了。让他带着孩子过去,将他二人也隔离分开。若是寇连三天后还没有任何症状,就让他在疫区帮忙。” 余绽丝毫没有半分想要讲情面、筹功劳的意思,接着又道:“谁点个火把来?” 火把?! 众人面面相觑。 “这四个山贼不用收殓,就这样,就地焚烧。烧干净了,提几桶水洗洗地。” 余绽若无其事地把手弩放回去,又把手套从腰间拽出来,戴好,转身回去继续看诊。 周围的人哗啦啦散开了,让出一条宽阔的大路。 再度看向余绽的目光,除了之前的崇敬、亲热,此刻人人眼中,都多了畏惧。 “小娘子,那人的弓好像不错诶!”阿镝急忙过去跟在她身后,嘀嘀咕咕。 “那人也病了。他们几个都病了,而且病的不轻,也未必跟咱们县里的疫病是同一个类型。 “他的东西,不论是什么,哪怕怀里还揣着银票金子,都得先拿火烧过一遍再说。 “咱不能拿县里老少爷们的性命冒险。” 余绽自然知道阿镝这是给自己机会解释。 原本,不解释才是她的性格。 可现在,魏县只有她一个人是真正懂得疫病的大夫,若是她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有所偏颇,以至于影响了防疫的效果…… 她怜惜群氓,虽然并不一定要群氓爱戴敬重她,但是她得让这些人都信任她。 否则,她怕救不了他们。 能转过这个弯来的人不多,祖希是一个,寇连是一个。 两个人看着她的背影,神情都有些怪异。 “散了散了!这躺着的四个都是病了的,你们也不怕被染上!火把呢?!” 祖希面露不耐烦,高声嚷嚷! 呼啦一下子,人群作鸟兽散。 寇连抱着昏过去的孩子站在那里,眼看着地上躺着的四个人化作熊熊烈火。 还有那三支弩箭。 寇连的目光在三个伤口上缓缓流转:眉间、咽喉、张着的嘴。 这位余家四小娘子,竟有这样精准的射艺! 寇连眼中闪过一丝惊羡,接着便是一片复杂。 “小寇,你跟我来。 “一会儿到了地方,先把孩子安顿了,你就赶紧去洗澡!不要怕水烫,我给你多准备些皂角,你狠狠地洗一个澡。 “等进了你自己单独的帐篷,就一定别出来。每日里不要乱开口说话,不要乱吃东西。说不准,你就能扛过去,不会染上……” 祖希这回是真心感激寇连。 若不是他舍身去救了这个孩子,说不定余绽还真的不敢动手杀那三个汉子。 那魏县,可就危险了…… 消息送到了吴夔那里,听了个满脸冷汗的县令大人撒腿就跑去找余绽。 而此刻的余绽正戴着口罩、穿着罩衣、戴着手套在隔离出来的疫区给已经染上疫病的人看诊。 “余娘子,你,你没事儿吧?” 吴夔不敢进疫区,余绽也禁止他进去。所以,他只能站在被严密架起来的栅栏外头,扬声朝着里面喊。 余绽手里正忙着,哪来的精气神敷衍他,皱皱眉,让身边一个帮忙的医馆学徒:“去跟县令大人说,该干嘛干嘛去。” 那学徒怕余绽怕得要命,连连答应,出了门,连换个字眼都不会,直接传达:“余娘子让您该干嘛干嘛去。” 吴夔涨红了脸,握拳咬牙站了半天,眼中忽然涌上泪来,索性一撩袍子,单膝跪了下去,高声喊道: “魏县县令吴夔,替全县百姓,谢余娘子救命大恩! “余娘子不惜性命、不惜名声、不惜手染鲜血!只为我们区区一个万人小县能多几个人活下去! “余娘子,我吴夔,多谢您了!” 吴夔喊着喊着,眼泪流了满脸,不由得双膝都跪了下去,五体投地,一个头磕了下去,放声痛哭! 疫区的众人听得目瞪口呆。 便有旁边消息灵通的衙役们低声将城门处的事情讲了一遍。 立即便有人气愤地推了身边的官差一把:“你们吃官家粮食的,那种时候,就应该杀伐决断,直接乱箭射死了那几个山贼! “怎么反倒要让我们余娘子一个女娘出手?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有个孩子啊……山贼们千刀万剐、剁成肉泥,我们都下得了手,可那孩子是无辜的啊……” 衙役们辩解。 质问的人便冷笑:“那人家余娘子是怎么救了那孩子的?” “余娘子什么箭法!?三箭三个人,箭无虚发!而且,每一箭都射在要害上,一箭毙命!” 衙役们说到这里便眉飞色舞,想一想又悻悻不已。 “我们可没这个本事……别说我们,希头儿也没有……这种箭法,我好像只听过传说,说是辅国大将军……” “余娘子,魏县谢谢您!” 一个听明白了的老者躺在帐篷里,眼睛看着低头只顾忙碌的余绽,老泪纵横,颤颤巍巍。 余绽抬起头来,表情平静。 “分内事,理所应当。” 正文 第101章 接地风声帮迅雷 感动得一塌糊涂的吴夔被余绽派了另一个学徒出去不耐烦地赶走了。 她忙得要死,委实没空跟他叽歪这些。 然而当到了晚间,事情在疫区悄悄流传开来之后,众病患们再看着余绽时,尊敬、畏惧、感激之情,复杂之至。 余绽的情绪纹风不动。 到了晚间,出了疫区,回到家中,照旧洗澡,吃饭睡觉。 只是临睡之前,曹氏走了过来,陪笑着问:“小娘子可睡下了?” “嗯,睡了。”余绽不想应酬。 曹氏呃了一声,想一想,拉了阿镝出来,含笑屈膝,行了半礼:“我家相公让我过来跟小娘子赔礼。说,都是他无能,那样危急的时刻,全县竟没一个官差男子能挡在小娘子身前,他实在是汗颜无地。” 阿镝也知道这话是说给余绽听,笑嘻嘻地侧身闪开,又笑着安慰曹氏: “别说魏县,便是当年幽州,也未必能找到箭术手段比我家小娘子更高强的。那种事,我家小娘子当仁不让。 “更何况,没有寇连的配合,这事儿也不能这样干净利落地解决。不独是我们小娘子一个人的功劳。” 阿镝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真是长进了。看来必要历事才能练人,这话果然有理…… 余绽躺在床上,有些好笑,翻个身,沉沉入睡。 所以后头的话她没听见。 “……那是!我们小娘子的厉害,哼哼,你们不知道,我们小娘子可是能射出九箭连珠的人!” “天!那个不是听说全天下只有韩大将军才能做到吗?” “哼哼!也未必就他一个人行吧!?我们小娘子可是制弓世家出身,她还会做可多可多的东西呢!韩大将军射艺无双,可会制箭么?!” “呃,啊,这个,哈哈哈……” …… …… 翌日清晨。 余绽刚一动眼皮,眼睛还没完全睁开,阿镝就冲上来兴奋地摇晃她: “小娘子!大夫们来了!隔壁的几个县里都怕大夫们来了,他们反而危险,所以一直阻拦。所以他们夜里悄悄地跑来了!还有一路走过来的呢!” 闻言,余绽立即便清醒过来,腾地坐起:“来了多少?” “十六个!”阿镝兴奋得整张脸都放光。 “阿弥陀佛!终于能松口气了!”余绽也高兴起来,翻身下床,迅速梳洗出门。 县衙的院子里安静得跟没人一样。 可是,余绽才一露脸,便有人齐声唱喏:“余娘子安好!” 这一句声音高亢、情绪激烈,吓了余绽一跳。 但不过转瞬,余绽便平静了下来:“诸位早。” “余娘子悲天悯人、医者仁心,实在令人敬仰!”众大夫忽地齐齐又是一揖到地。 “治病救人,我等杏林中人的分内事。不提这些。” 余绽摆摆手,立即转移话题: “我现在要去疫区,诸位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说着,转头令阿镝:“拿防护服来,给要去的先生穿上。” 阿镝大声答应,跟锤子一起,捧了一堆东西出来。 大夫们来这里,可不就是要跟着“神医爱徒”学本事的? 一眼看见那些口罩衣服手套,这一群最识货的人,个个眼睛里顿时冒出了绿光! 二话不说,院子里所有的大夫都表示要去,一定要去! “小娘子,这些东西……”有人试探着看向余绽。 “这些东西给了诸位,就请诸位一定学会怎么用。事后也请各自带回去,若是贵宝地也有类似的事情发生,这套东西,多少能顶些用。” 余绽不仅不藏着掖着,反而让阿镝细细给这些大夫随身的药童们讲解这些东西都应该如何制作。 只这一件,众大夫不由得又生了三分敬意出来。 到了疫区,余绽特意亲自给他们介绍疫区封闭隔离的原则,又郑重强调: “咱们是大夫,眼里只有是病人、非病人两种人,不论贵贱、不论贫富,得狠得下心,也得扛得住骂。 “否则,事情只会越来越糟,病情控制不住,便是皇亲贵胄、天王老子,只怕也难逃一劫。” 众大夫连连点头,各自感慨。 这个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着实有些难。 “这边是重病区……这边是观察区……这边是治疗区……” 余绽一边走一边给众人介绍,最后停在疫区中间,指着最偏远的两顶帐篷道: “那两个,一个是外地来的病人,一个是有可能传染了外地疫病的人。” 顿了顿,转身冲着众大夫深施一礼: “如今方圆百里,都视魏县为洪水猛兽。唯有诸位高义,肯伸一把援手……” “余娘子不必如此,晨起吴县令已经谢过我们了。” “我们此来,就是想跟着余娘子将这疫情控制住,不令扩散,也免了这山东道生灵涂炭。” “余娘子但有差遣,我等义不容辞。” “余娘子,我们能做什么,你就直接分派、吩咐吧!” 余绽开心地笑了起来,春花灿烂。 众大夫只觉得眼前陡然一亮,所有人的心情都格外地好了起来。 “那我就不客气了!” 余绽便站在原地,细问了这些人各自都专擅些什么,然后一一点派。 最后又团团作揖行礼:“咱们恐怕至少要相处个十天半月,朝廷的粮食药材医官才能赶到。我是个暴躁性子,接下来只怕要委屈、辛苦诸位了。” 这样有礼貌的小娘子,怎么会暴躁?! 所有人都满口无妨、怎会、岂敢。 但真正开始工作不过半天,众人就开始领教余绽的“暴躁”! “水没煮开不许喝!” “手套摘掉时必须翻面拿着!” “你刚刚是不是嫌手套碍事,直接用手摸脉了?!然后你竟然还敢用那只手拿干粮吃?!你是不是疯了?!隔离!” “外头谁家不懂事的药童?这是疫区,不准随便进出!” “都是大夫,不讲规矩等于杀人知不知道!?” 晚间,头晕眼花的众大夫里,终于有人开始打退堂鼓。 “这个,老夫年迈,怕是熬受不住这种……” 余绽看看对方飘在胸前的银髯,想了想,道:“那能否请您在疫区之外,帮着本县,督导那些暂时无事的百姓,注意防疫呢?” “可以可以!这个老夫没问题!” “那我也……”有人期期艾艾地看着余绽。 余绽含笑:“诸位现在都可以改主意选一下,想跟着我一起做疫病医治的,就去疫区。觉得打熬不住的,就跟衙役们在县里做防疫。” 众人面面相觑。 “那,做防疫的话,还能学治疗么?”有人小心翼翼地问。 正文 第102章 二三豪杰为时出 “疫区和非疫区是不同的。” 余绽心平气和。 “我自从设立疫区,因为不得已,必须要兼顾里外,出来进去。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尽量减少跟非疫区的人的日常接触。但每次回来,也只呆在屋里,只跟我这个丫头说话授受。 “诸位能来,就算是解了我、解了魏县的燃眉之急。我会将自己在治疗过程中遇到的一切都倾囊相告。 “但是今天而后,咱们也要定下个规矩:” 余绽说着,目光扫过众人: “我们已经在疫区里专门隔出一个区域,给大夫们居住。 “以后在疫区的大夫,除非等到研制出治疗药物,疫病完全被控制住,否则,不能出来。” 众人起了骚动。 余绽看到了一两道怀疑的目光,立即便道:“我也一样。从明日起,我就住在疫区,不再回来。 “等到进疫区的诸位对里头的情况都熟悉了,我会负责重病区。” 众人哑然。 一个小娘子,说要由自己负责重病区。 而对其他会停留在治疗区和观察区的大夫的唯一要求,就是留在疫区,以避免传染给外头的正常百姓。 还能说什么呢? 人家还只是个小娘子而已呢! “余娘子真的肯将疫病防、治的所有法子都倾囊相告?”一个三旬上下的中年男子起身,并不避讳旁人的目光,直言正问。 “是。”余绽轻轻松了松肩膀,她就在等着有人提出这个问题。 那人眸清目正,唯有双唇微微单薄。闻言有些信不及似的,侧脸问道:“这种法子,难道不该是不传之秘?” “什么都可以是不传之秘,唯有治病的药方不该是。” 余绽淡淡地垂眸,轻声道: “家师在世时,曾经有教诲:大夫医生云者,治病救人而已。 “一己之力能救几个人?尤其是疫病这种东西。 “大灾过后必有大疫。自古皆然。 “我跟着家师行医七载。什么益寿延年、长生不老的方子,家师倒极是敝帚自珍,不肯轻易拿出,除非千金来换。 “但遭遇的各种疫病方子,每次家师离开时,都会在当地官府、各位相助的同行以及当地最大的医馆中,各存一份。分文不取。” 众人听到这里,不由肃然起敬。 那中年人叉手方寸,叹了一声:“夜神医千古留香。” “我师兄曾经说过,医治各种病症易,医治人心贪婪难。所以,从我们自己开始就不贪,且看从我们手中传承出去的东西,旁人又能怎么个贪法?” 余绽唇角微翘,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 “如此,余娘子,我这样的,算是身强力壮的,我不怕煎熬,我跟你进疫区。” 那中年人接声便道,挺身而出。 余绽抱拳欠身:“多谢先生。” “不敢当余娘子这声先生,在下姓周名适字啸天,余娘子直呼其名便可。” 周啸天非常痛快。 “周先生。”余绽有自己的坚持,闻言只是微微笑了笑,点点头,示意好意收到。 有了这样一个榜样,旁人也纷纷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做了选择。 以第一个提出自己年纪高大熬不住的老大夫孟春林为首,四位年过六旬的老大夫,都理智地选择了帮忙魏县官府做好其他百姓的疫病防治。 余下的全都要跟着余绽进疫区。 这就好。 人手总算是够了。 长舒一口气的余绽请他们暂且去吴夔帮他们寻找的地方休息,自己也赶紧回房睡觉。 可是吴夔、祖希和穆瑞紧跟着散去大夫的脚踪又找了过来。 “大夫的事情解决了,还有什么用得着我的?”余绽已经有气无力。 吴夔、祖希和穆瑞一声不吭,三个人站成一排,对着她,齐齐长揖到地,久久不起。 余绽看着他们,有一丝恍惚。 当年在小蓬莱时,日新和赵阿监也常常对着自己这样行礼。 一开始自己还不知道,若是自己不叫他们起身,他们就会一直这样保持着行礼的样子。 所以后来她她一看到日新和赵阿监行礼,连他们俩想说什么都不管,第一时间先叫他们“抬头起身好好说话”…… “吴县令啊,我快累死了,你有话就说。没什么正事儿的话,能饶我点儿空,让我歇一歇么?” 反应过来的余绽根本就不会跟他们玩什么惶恐、什么彼此感动,她只想让这些人滚出去,她要睡觉! “余娘子要进疫区,请一定带上阿镝姑娘和锤子小哥。咱们外头自己能行,不用他二人相帮。但余娘子身边,不能没有贴身服侍的人。” 其实吴夔等人这几天早就摸清了余绽的脾气,无事也绝对不会来打扰她。 可是余绽竟然通知他们,她进疫区,让阿镝和锤子留在外头,帮忙跑腿传话。 这怎么能行? 三个人越发觉得难过,所以会齐了一起来劝。 “你们这是把我当了娇滴滴的大家闺秀了!可偏偏我不是啊!” 余绽呵呵轻笑:“我睡过草棚、树杈、屋顶、谷堆;也曾经两三天只有一块玉米饼果腹;还曾经在山间连走十几日,直接磨穿了一双千层底的布鞋。 “你们都不知道,当年我师父一时起意,分文不收治好了一位以屠尽山贼为志向的老捕头。结果就是我们师徒连逃三州,被各地山贼尾随追杀…… “所以,别担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但外头我要知道的消息,你们的人给不全,我只能把阿镝留在外头。 “但她毕竟是个小姑娘家,又有点儿直脾气、缺心眼儿,没有锤子帮着,我怕她惹祸。” 何况,若是不能带着贴身的丫头,余绽一个女娘,带个小厮进去服侍自己,算是怎么回事?! 无法反驳。 吴夔三人对视半晌,哑口无言,只得再度长揖到地: “余娘子,请您千万保重。您请谨记,您自己,比所有的其他人,都要紧。” 余绽莞尔。 “放心吧。我知道。我若在你们魏县出了事…… “余家二郎君,萧寒萧韵,还有我师兄,甚至是韩…… “反正,不论是谁,都不会放过你们几个。我不能害你们。 “你们三个,都是好官。 “我会好好护着你们。” 护着…… ?!!! 正文 第103章 赋命有厚薄 三个人带着满腔的感动莫名和满腹的其妙莫名,各自无语回了自己住处。 第二天一早醒来,吴夔得到曹氏的通知:“余娘子已经去了疫区。” 这! 吴夔急忙盥洗了出门,早饭都顾不得吃,直奔疫区。 却见余绽和众大夫各自都已经穿戴整齐,往治疗区的草棚走了过去。 “余娘子!” 吴夔急忙大叫。 余绽回头,看见是他,露在口罩外头的双眼笑得弯了起来,遥遥挥了挥手,转身走开。 “县令大人……”守着栅栏的衙役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吴夔蹙了眉心:“有话直说。” “这几日天气极热,有些患者的病情加重了……余娘子接下来必定需要大批的药材,您与其在这里嗟叹,不如赶紧想办法去弄药材来……” 衙役小心小心再小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染上了一两分余绽说话的风格。 其实现在魏县大部分人说起话来都有些跟余绽相似。 没那么多废话。 有事说事,有话说话。 拐弯抹角、委婉曲折什么的,抱歉,现在魏县事情多,没空。 吴夔被这衙役说得脸上有些发烫,嗯了一声,急忙转身去忙。 这边几位跟着穆瑞去执行那个防疫册子的老大夫一看需要的药材数量,当即表示:“让我药童去办!我家库里还有!” “本县如今无钱无粮……”穆瑞满面纠结,但还是得说实话。 孟春林老眼一瞪:“我自家的东西,我乐意送!你这小子好生啰嗦!你只管开城放我药童走,旁的一切都不与你相干!” 几个白胡子有钱老头儿倚老卖老起来,别说穆瑞,便是祖希也未必有那个胆子和本事驳回。 于是魏县城门再度打开,几匹健马箭一样地奔了出去。 “也许除了药材,还能引得那边的富商送点粮食过来?”祖希背地里跟穆瑞悄悄嘀咕。 穆瑞翻了他一个白眼:“做梦娶新媳妇你想得美!” 就在众人眼巴巴地等着药童们的消息时,看守疫区的衙役却神色大变地来通知祖希: “希头儿,那个寇连,开始发热了!” 祖希和穆瑞都是心头一紧。 “这小子是块好料,虽然脑子有点儿不好使,但身手实在是不错……” 若真是这样废了,也太可惜了! “余娘子怎么说?”穆瑞忙问。 衙役满脸郁闷地跺脚:“那个贼死不死谁管他?就是因为他发了热,余娘子又觉得众位大夫已经能胜任治疗区的活儿,她亲自去照料寇连和那个孩子了!” “什么!?”祖希失声。 “那寇连,只是抱了那孩子一路,那么短的时间,就染上了。这个症状,跟咱们自己县里的疫病,不一样!” 衙役越说越懊恼,“而且,昨儿一天,寇连都没什么异样,今天午间才忽然发觉自己竟然不甚饥饿。又问外头是否阴天了,他觉得冷…… “这样不知不觉地发病,多吓人! “若是余娘子也染上……” 话音未落,祖希和穆瑞冲口都往地上:“呸呸呸!说的什么狗屁!?” 那衙役也后悔地回手拍了自己嘴巴一下子狠的,啪地一声脆响:“让你胡说八道!” 可是,余绽怎么办? 几个人相对愁眉。 这个时候,便让余绽放弃寇连和那个孩子,也晚了啊! 余绽倒完全没有他们的担忧。 给寇连看过脉,又看看他烧得满脸通红,想了想,问:“你身体底子如何?” “极好。”寇连虽然恹恹的,却也毫不客气。 “那我给你配药时就不避讳了。你做好心理准备。” 说完,余绽掀了帐篷的帘子出去,走到下风口,冲着一个年轻大夫直接口授用药、用量,最后道: “让阿镝亲自抓药熬药,好了马上送进来。” 周啸天不知道从哪里转了出来,眉头紧锁:“余娘子,在下觉得这药量似乎有些大……那病人可否能承受得住?” “别担心,那是个练家子。剂量太小对他就没用了。”余绽耐心解释了一句,又往那孩子的帐篷走过去。 “余娘子!那孩子……”周啸天叫住她,但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 余绽心头微微一暖,笑着回头:“觉得那孩子的病情有些异常,所以不希望我冒险?” “对,对对!”周啸天连连点头。 “这孩子的出身想必你也听说了。目前来说,除了他之外,可能没人能说得清那个山寨发生了什么,还有什么后患。” 余绽轻声喟叹,“无论如何,我都得救醒这个孩子。否则,那个山寨会成为更多人的噩梦。” 周啸天猛醒过来,额头冷汗直冒! 那天之后,寇连曾经将他看到的山寨里的情形对余绽、吴夔、祖希等人描述过。 惨不忍睹。 山寨里的男女老幼,似乎都在那把大火中丧生了。 尸体都被烧成了焦炭。 可是,依旧还有些腐臭的味道,隐隐飘出。 按照寇连的描述,那个地方,现在就是个鬼城。 那四个存活下来的汉子却已经死于非命,被烧成了灰,并被大水冲洗了个干干净净。 若是无法知道山寨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有没有幸存者,有没有逃跑的人,有没有其他的密道暗室…… 万一还有后患…… 周啸天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所以,这个孩子可能是唯一的知情者! “余娘子,高义!”周啸天长揖到地。 余绽笑了笑,没做声,进了那孩子的帐篷。 “别怕别怕。小弟弟,姐姐是大夫,姐姐是来给你看病的。来,手腕给姐姐……” 女娘瞬间变得温柔的话从帐篷里飘了出来。 周啸天深吸一口气,转向那个记录药方的大夫:“你快去,余娘子这里我等着。” 那大夫连忙跑开。 过了一会儿,余绽走了出来,看着一脸担心的周啸天,弯弯嘴角: “我这命金贵着呢!放心放心,我有数的!” 脸上做烧的周啸天这时候却再也不肯质疑面前的小娘子,一个字不说,只是拿好了纸笔,拉开架势,认真地等她吩咐。 这位聪明通透、善良高明的余娘子,往后说什么,他就照做什么。 若有二话,他周啸天的名字就改回周二狗! 正文 第104章 神仙谓无还似有 转眼就是三天。 寇连吃药像喝水喝酒一般,满身扎得针如刺猬一般。 远远看着的大夫们咬指摇头惊诧惊惧。 周啸天虽然也跟着忐忑,却丝毫不担心寇连的性命。他对余绽的医术有信心,唯一担心的是寇连能不能快些好起来。 因为那个时睡时醒的孩子,还等着他试出来的药救命。 终于,寇连自己恹恹地通知余绽:“热度退了,但是身子虚乏得厉害。” “你这个人,看起来强壮,好似心志坚定,其实经不住事儿。你这三天夜夜睡不着,不虚乏才有鬼。” 余绽一边给他听脉,一边嘲笑他。 寇连咳了一声,转开脸。 “药方对了。”余绽起身,出了帐子,真正松了一口气,对着外头候着的周啸天和几个大夫露出她的招牌明丽笑容:“就照这个方子,给那孩子配药,减量三分之二。” 众人开心地跟着她笑起来,一阵乱跑,高声招呼着人去照方抓药。 灌了药,余绽亲自守在孩子身边。 这一守就是一整天。 孩子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哭:“爹,娘,奶奶,哥哥……” 捂着严严实实的口罩长衣的余绽解下了脸上和头上的遮挡,对着小孩子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小弟弟,你醒啦?” 怯怯地看着她,孩子收了眼泪,眨眨眼,才想起来,不确定地问:“你是那个在梦里说要给我看病的神仙一样的姐姐吗?” 头一回被这样夸奖的余绽轻笑出声,冲他挤了挤眼:“你看我是不是呢?” 小孩子存着万一的希冀,眼睛亮亮地看着她,乞求道:“若你真是神仙,你能救我的奶奶和爹娘哥哥么?” 眼看着余绽的笑容渐渐消失,小孩子急忙退了一步:“神仙姐姐,我知道我不该这么贪心,只救一个就好,谁都行!” 余绽伤感地抬起手来,摸了摸他的头:“可是小弟弟,我不是神仙啊……我也只是个,凡人而已……” 小孩子低下了头,憋着嘴,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眼泪哗哗地掉。 余绽长叹一声,再不说话,只是毫不避讳地将这孩子抱在了怀里。 “姐姐,我这病,过人……你,你不能抱我……”小孩子抽泣着,说着拒绝的话,小小的身子却贪恋地依偎在余绽温暖的怀抱里。 一大一小,忽然就这样沉默下去。 帐篷外头一直在关注着动静的周啸天长久听不见声音,有些发急,忍不住出声道:“余娘子,那孩子醒来了?情形可还好?” 小孩子仰起头,无辜地看着余绽的脸。 “外头还有很多叔叔伯伯在关切着你的病,姐姐是大夫,得先给你看脉,其他的事情,咱们待会儿再说吧?” 余绽温柔地安抚了小孩子,托着他的手腕,凝神静气,仔细听了脉息,满意地点了点头,微笑道: “你是个有福气的好孩子。病情已经控制住,只要按时吃药,好生调养,要不了多久就能活蹦乱跳了。” 能活下来,这是最大的好消息。 可小孩子的脸上却一片茫然:“山寨里得了这个病的人,都死了……” 余绽心底一颤,微微弯腰,与小孩子平视:“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没名字……我家姓毛,我娘叫我幺儿,寨子里的人都叫我毛小弟。”小孩子有一瞬间的无措。 “那毛小弟,我能不能问问你,山寨里的事情?”余绽小心地观察着毛小弟的表情。 果然,劫后余生的小孩子脸上立即浮现出巨大的恐慌,手一伸,紧紧地抓住了余绽的衣袖,牙齿格格地响:“不,不!山寨没了……三寨主和四寨主把所有的人都杀了,还放了一把火……” 虚弱的毛小弟完全禁不住那样残忍场面的再度回想,脸色惨白,身子一晃,便再度昏了过去。 余绽一把抱住他,叹了口气,把他放平躺好,轻轻在他手掌上揉捏片刻。只见孩子绷紧的脸庞渐渐地松弛了下来,手脚也安顺地放在身侧,沉沉睡去。 临出帐篷,余绽想了想,又把口罩头套戴好。 “怎样?”周啸天焦急地迎上前几步,又忙站住,隔着丈余远,紧张地看着余绽。 “药对症。很好。”余绽的眼中却殊无喜色,“只是山寨里发生的事情太过可怕,那孩子惊吓过度,恐怕要恢复一段时间。” 默然片刻,周啸天换了个话题:“疫区那边的情形也十分好,只剩了两个危重病患。” “嗯,最初的那家人……”余绽想起郑良那日的嘶吼,和刚才毛小弟的话,又叹了口气,摇摇头,“罢了,事情能过去,就好。” 两个人正说着,寇连那百无聊赖又痞气十足的声音懒懒地从另一侧响了起来:“余娘子!我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余绽和周啸天一起转头打量他。 “哟呵!这一看就是睡饱了啊!精神的!你出不去!”余绽呵呵一笑,“那孩子是你救下来的,以后也就归你管了。” 寇连原本轻松的表情顿时垮掉。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寇小哥是个好人,好人就该把好事好生做完嘛。” 周啸天如今对余绽的话奉若圣旨,而且极其擅于补刀。 “周先生你比我好!你才是好人,你们全家都是好人! “我我我我是个贼!贼怎么能是好人呢?贼更不会照顾小屁孩……” 寇连急得语无伦次,抓耳挠腮,连自己的老底都忍不住自己掀了出来。 周遭的医生病人衙役们看着他的样子都笑出了声。 “毛小弟已经好转,此药方可以留存。本县疫情现在已经完全控制住。去给吴县令报个喜吧。” 余绽含笑对着外头守卫的衙役交待正事。 衙役惊喜交加,哈哈大笑,一阵风似的跑开,沿途一路大喊了过去: “本县疫情已得到完全控制!县令大人,大喜!大喜!” 疫区的众人高声欢呼起来! “余娘子,多谢了!” 就在这一片欢呼声中,寇连郑重地对着余绽抱拳躬身,长揖到地。 “多谢余娘子!”众人只一愣,便跟着都拜了下去。 “多谢余娘子!”数息之后,疫区所有的人都冲着余绽躬身施礼。 接着,陆续从帐篷里相互扶持着走出来的病人们不约而同地齐齐跪地,一个头磕在了地上: “多谢余娘子救命之恩!” “诸位!咱们给余娘子,塑个生祠吧?!” 一个老者的声音,颤颤的,笃定到十分。 正文 第105章 相传终不忘 “余娘子是万民生佛,怎么就不能立生祠?!” “老丈说的也对……” “我不过是个大夫。大夫的本职就是治病救人。 “何况,散播消息、救下毛小弟、不令那四个人连累魏县的是寇连,连夜赶来帮忙、连自家的药材铺子都掏空的是各位前辈,守护百姓、不眠不休的是三班衙役、诸位官府。 “就算有功,我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真给我立生祠,难道把大家伙儿也塑了搁在里头配享不成?!” “此事又不是我说的,余娘子别冲着我来……” “你是县令,我当然只对着你说!” “余娘子……” “哦,还有这位杜嫂。听说县里防疫的各项法子,多亏了她奔走解说,不知道帮了多少忙,是不是也要把她也塑进去?!” “余娘子,这是好事……” “凭天下的好事多如牛毛,我不喜欢,你们就不能乱来!” “哎,哎哎余娘子!” “这怎么还气跑了……” 怒气冲冲的余绽甩下一屋子人,脚步一错让开祖希,横肘挥拳放倒寇连,竟是施展了轻功,瞬间没了踪影。 连魏县的官府、百姓,和各位驰援的大夫,都傻了眼。 “这可真是好事,她怎么气成了这个样子?”穆瑞的脸都皱了起来。 祖希和寇连却同时感慨:“余娘子真是一身好功夫!” “余娘子神仙一般,必定比寻常人聪明……这立生祠,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不好处?” 给穆瑞祖希等人帮了十几天忙的杜嫂当着这样多的人也不怯场,转向吴夔,直言询问。 吴夔迟疑地摇头,若有所思。 “余娘子是要去京城的。” 一众人中年纪最大的老大夫孟春林一直沉吟,此时终于徐徐开口,捋着银白长髯发了话: “那是个是非窝子。倘若真有人拿这个事情,反过头来说她仗着夜神医的药方沽名钓誉,咱们这些人,怕是不可能赶过去替她作证、帮她反驳。 “说到底,不过是魏县的百姓们感激她,想要好生谢谢她。 “这种事,自己心里记着就好。生祠云者,即便立起来了,难道余娘子还能每年因此多吃两块肉不成?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看,就算了罢!” 众人面面相觑。 “孟老的话有道理。”吴夔做了决定,对作为百姓代表来说话的老者和杜嫂道:“咱们魏县心里感激余娘子就好,莫要做得多了,反而给她惹麻烦。” 杜嫂松了口气,立即点头: “能不逆着余娘子的意思,自然是最好。我们这就去跟大家伙儿解释。” 那老者是被余绽治好的疫病患者,仍旧心有不甘,还待要争辩时,杜嫂轻轻拽了拽他: “您倒是想感谢余娘子呢,还是想给她添堵呢?” “有了生祠,就能供奉,日后余娘子升天,那玉帝是要看她的功德簿子的!若是瞧见了生祠香火多,说不定就能给余娘子封个大官……” 老者唠唠叨叨。 杜嫂一边扶着他出去,一边轻声解释:“您说的本有道理。可若是京城的皇帝陛下觉得那样一来,是玉帝在跟他抢人,一怒之下,反而判了余娘子有罪,那怎么办?” “她治病救人,哪里来的罪?!” “余娘子这样好,妒忌她的人肯定多。戏文上说,哪个皇帝身边都有奸臣。若是奸臣陷害余娘子呢……” 声音渐渐不闻。 可这番村言村语,却令众人都转过弯来,一致同意:什么生祠,不立! 又过了两天,魏县的疫区里已经都是病情好转的患者了。 就连小小的毛小弟,都被杜嫂接回了自己家,当做亲儿子记在了县衙的户房簿籍上。 “朝廷赈济的人来了!头一批的粮草已经到了三十里外!” 又是一个大好的消息。 众人喜出望外。 库里已经颗粒皆无,药材也全部告罄。 几乎要把自己的头发都揪下来的吴夔听见这个消息,简直要开心得痛哭流涕! 当下,急令祖希带上所有的差役们,自己亲自带队,直直地接了出城。 正在外头帮着吴夔安抚人心的余绽听了,长舒一口气,转头回房,瘫倒在床上,头一歪便昏天黑地睡了过去。 等她再度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天光大亮。 县衙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粟米粥的清香。 腹中一声雷鸣。 余绽摸着肚子哑然失笑,起身喊人:“阿镝,阿镝!” 跟自家主子一样累瘦了一圈儿的利落丫头跑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金灿灿、软糯清香的粥,笑道:“您可醒了!快快,这是县令娘子亲手给您熬的粥,怕凉了,火上煨了小半个时辰,如今稠得都快成了饭了。” 终于能吃着一顿正经八百的饱饭了。 余绽一边感慨一边喝粥,一边问阿镝:“朝上派了谁来赈灾?” 说到这个,原本就兴致勃勃的阿镝更加兴奋,眉开眼笑地凑过来,嘻嘻地笑: “您猜?” 一看她这垂涎三尺的表情,余绽心头一动,讶然问道:“不会是莲花郡王吧?!” “……”阿镝差点儿被噎死。 莲花郡王就莲花郡王,为什么非要在后头加个“吧”? 不知道这个连读很要人命么!? “还真是莲花郡王?!”余绽大吃一惊,“你已经瞧见了?!” 阿镝悻悻,哼道:“哪儿那么便宜就让我瞧见?” 这才告诉余绽:朝廷知道魏县已经有了疫情,必定缺粮缺药,便立即派人从附近的州府先调拨了若干粮草药材过来救急。 本次赈济的确派了莲花郡王的差事,不过主理此事的却不是他,而是大夏的皇叔,宁王南虢。 他叔侄二人会带着太医院的太医和大批的赈济款项、粮食,大约三天后抵达魏县。 “三天后抵达魏县?!宁王……” 余绽轻轻地咬了咬嘴唇。 当年,力主将才降生的妖星公主直接“处置掉”的,就是这位宁王。 那时他的封号是淮王。 先祥和帝一怒之下,将叩阙直谏的淮王直接绑回了王府,夺了他的亲王爵位,禁了他的足,甚至还赐了个郡王封号:永宁。 ——意思就是让他以后都闭上那张嘴! 再后来新帝登基,年号用了永熹二字。 永宁郡王这才被新帝额外施恩,重新晋封为亲王,是为宁王。 心情复杂的余绽表示: 躲开,不见,赶紧走。 正文 第106章 彼真此假俱迷人 就在余绽暗自琢磨着宁王南虢的时候,京城往魏县的路上,驿站之中,南虢也正在琢磨她。 “一个小小的女子,有什么可琢磨的?”南虢最信任的清客司马淮阳对整个余家都嗤之以鼻,何况一个小丫头。 宁王南虢一身青衫,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银盏,站在窗前,望着外头的圆月出神,过了一时,方慢慢地说: “韩震要给他的幺子韩枢求娶此女。” 司马淮阳皱着眉,用力揪着自己下巴上稀稀拉拉的胡须:“这个消息我也知道。 “可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余家凭他上天,也改不了幽州出身。韩震从当年就跟萧家不对头,这余家无论如何都不会应了他的求娶。 “这个所谓的求娶,说白了,不过是韩震向萧家示威挑衅罢了。余家女,乃至整个余家,适逢其会,池鱼之殃而已。” “寒亭落到了萧家手里……” 南虢说了这一句便顿住,望着圆月许久,方又开口,“你可知道那女子的生辰八字?” 司马淮阳莫名其妙:“不知。” “咱们临出发时,韩震送了那女子的八字来给我看了。”南虢慢慢踱回桌边,自斟自饮,连毕三杯酒。 然后看着手里的银盏,自嘲地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 “此女,与小蓬莱上我那可怜的侄女儿,乃是同年同月同日同一个时辰,出生的。” 司马淮阳揪着胡子的手一颤,脸色剧变:“什么?!” “不仅如此。此女的父母、兄弟、姐妹,加在一起,与我大夏皇室,几成对峙。” 南虢一直低头垂眸,看似平静。 然而,手里的银盏,已经被他悄悄地捏成了一块银饼。 “是以,严师口中那位祸乱天下的妖星,并非长公主殿下,而是此女?!”司马淮阳止不住地发抖,握住桌子一边的手指关节隐隐发白。 南虢摇了摇头,把手里的银饼随手抛在桌上,双手负后,慢慢走回窗前,继续仰望圆月: “不清楚。也许是此女,也许是忱忱……又或者,是她们二人……” 司马淮阳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平静了一些,再度直起腰背,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洒然:“那么王爷有什么打算?” 南虢没有说话。 “幽州传来的消息,此女明艳,萧家那个被宠坏了的小公子十分倾心……”司马淮阳觑着他的侧脸,试探道。 南虢的肩头微微松了松。 司马淮阳也便跟着往后一坐,微笑道:“任是再怎样的女娃娃,若是碰上了咱们的莲郡王,怕也是会要失魂的。这回倒是巧了……” 南虢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含笑,然后继续看向天外,轻声喟叹: “若是……我那可怜的侄女儿啊……” …… …… 三天的时间,已经足够余绽把魏县的一应事情都安排妥当,再收拾好了行李。 她唯一没想到的是寇连。 这个昔日的贼一旦凑上来,几乎牛皮糖一样,直接缠得连锤子都只得替他跟余绽讲情: “咱们在京城两眼一抹黑。虽然阿回去打了前站,但怎样都不如寇连本就是当地人。何况他又是贼,人情地势必定是极熟的。 “如今他这样想跟从小娘子,甚至连卖身的话都说了出来,您不如就收下他,让他去帮着阿回跑腿,岂不方便?” 余绽万般好笑,叫了寇连来问话,直奔主题:“你果然要投靠我,便得把底细都说出来。我心眼儿小,万万容不下自己人还存着旁的心思。” 尴尬的寇连挠了半天脸,吭哧许久,回头看见两张好奇的脸,二话不说一手一个扔了出去。 “我,我偷了些不该偷的东西……”寇连小心翼翼。 “谁的?”余绽笑眯眯地看着他。 “啊,呃,嗯……将军府的……”寇连眼神闪烁,不太敢看面前笑得兴味盎然的小女子。 余绽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手指捏紧:“哪座将军府?” 门外候着的阿镝和锤子知道自家古灵精怪的小娘子必定会狠狠地收拾寇连,都捂着嘴吃吃地笑。 主仆三个之前带着的箱子包袱里都是药材,如今自然是空空如也。所以行李十分简单,各人的贴身衣服打个小包袱而已。 私下里跟孟春林老大夫借来的马车也已经准备停当,就等着余绽一声令下,就能出发。 他们毕竟是住在县衙,即便打算悄悄地走,仍旧还是被细心的曹氏看出了端倪。 原本正跟穆瑞等人一起整理灾情记录好汇报给钦差的吴夔听见消息,急忙赶了过来。 他刚进院门,便看见寇连满面春风地拉开房门,恭敬请了余绽先走了出来。 “余娘子,如何这样急着走?我还打算好生跟宁王莲王二位禀报一下您的功劳呢!若是……” 若是能得了这两位宗室王爷的青眼,余绽在京城,只怕就能平趟了! 可这十几日相处,吴夔太知道这位余娘子了! 拿定了主意,谁说什么都没用! 一门心思想多给余绽谋些好处补偿的吴县令急得满脑门的汗。 此人这样一心为了自己,余绽岂能不知,笑了起来,摆摆手:“你也知道的,萧家、韩家、皇家,我余氏已经惹了不少人的眼了。倘若真的再牵连上宗室,怕是离合家倒霉就不远了。 “这救治疫病只是大夫本分。你们筹措药材粮草,比我辛苦得多。便在那二位面前,也还请吴县令不要夸大其词才好。” 是这样的吗? 吴夔怀疑地看着余绽。 “其实,吴县令,如今还有更大的事情等你去跟二位王爷商议,你那眼睛别总盯着我们小娘子一个人。” 寇连从旁插话,张嘴就是一刀。 吴夔瞪他:“还是什么大事?你说,你说不出来本官就扣下你在魏县做苦役!” “呵呵。”寇连皮笑肉不笑地冲他翻白眼,“毛小弟说那山寨里的人都被那几个狠人杀了。可究竟如何,并没有落实。那地方若不好生用我们小娘子留下的法子整治,早晚变成一座鬼门关!” 怎么把这么大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吴夔就似当头被淋了一桶冰水,激灵灵打个冷战,满面苍白,撩袍转身就跑! “你吓唬他干嘛?那地方又不是魏县的地方,不该他操心。” 余绽横了寇连一眼,又笑一笑,别有深意地看着他: “不过,你这倒是兼济天下的心思啊!此事若非来的是那二位,别说单凭一个吴夔,任那边是谁在现管,怕是也办不妥帖的。” 寇连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地转开脸:“京城里这种推诿扯皮的事儿听说太多了……” 正文 第107章 清凉且避热 余绽和阿镝坐在马车里,锤子赶车,寇连则骑了一匹黑马,趁着黄昏时家家都回去晚饭,一行四人悄悄上路。 今晚轮着守城的乃是穆瑞带队。 一见余绽从马车里笑眯眯地伸手轻摆,穆瑞便明白过来,叹了口气,喝令其他人不得大惊小怪,自己迎了上去。 “余娘子一路平安,前程远大。”并不再多说旁的感激的话,穆瑞只是拱手抱拳,深深施礼,真诚地送上祝福。 对于魏县官衙中最是知情识趣、头脑灵活的穆瑞,余绽极有好感,也不下车,噙着微笑,挑着车帘,颔首道: “我听说吴县令已经表奏上去,要提了你做魏县主簿。此事必成。穆主簿,你可好生做官,咱们京城再见了。” 若能京城再见,必是穆瑞高升。 “多承余娘子吉言。”穆瑞也笑着答话,然后身子一侧,让开了道路。 寇连在马上冲着穆瑞抱拳点头,护卫在马车旁边,蹄声得得,离开魏县。 “小娘子,咱们真的这就走了?” “不然呢?” “……也没什么然不然的。婢子就是觉得有点儿舍不得。杜嫂说,再过两天是毛小弟生辰,要给他做糖包吃,还让我也去呢。” “毛小弟就一直姓毛了?” “呃,当然不是,户籍上改了姓杜。不过,杜嫂说了,以后小名儿就叫阿毛。学名说是到了开蒙上学的时候,请吴县令给起……” 余绽和阿镝在马车里正说着,忽然后头有马蹄声大作,还有人高喊: “余娘子!余娘子留步!” “咦?好似是周先生?”阿镝笑开了,“婢子就说么,总该有个谁给小娘子送个行!” 寇连勒马回头看看,笑道:“若论对小娘子服气崇敬,整个魏县,除了我,大约就是这位周先生最甚。那简直是小娘子说东,他绝对不提南西北,小娘子打狗,他绝对不理鹅鸭鸡……” “你这都什么形容?”余绽哭笑不得,却也只好令锤子先停车,“这周啸天乃是所有来魏县帮忙的大夫里最勤力的一位,见见他,也行。” 周啸天是坐堂的大夫,本不擅骑马,何况是一路狂奔? 待追了上来时,头上束发的巾子都已经颠散了,龇牙咧嘴地跳下马来,踉跄两步,方调整好仪态,喘匀了气: “孟前辈排宴却没让人去请您,我就觉得不对劲!” 余绽挑开车帘,坐在车里看着他,无奈地笑:“不肯大张旗鼓是我的意思。” “我知道,您必是不想跟京城来的那些钦差、太医们碰面!” 周啸天一边说一边整理身上的衣衫,然后认真郑重地长揖: “仆周适,家中排行第四,上有长兄支撑祖传家业,下有幼弟承欢父母膝下,且曾发心修道,是以并无妻儿拖累。 “仆愿追随余娘子,精研医道,造福世间。若能事余娘子以师礼,仆此生无憾!” 余绽主仆四个人都张大了嘴呆住。 “我,我才十五岁……可你,你都三十多了吧……” “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余娘子一身医术远胜于我,我如何不能拜你为师?只因为年龄?!” 周啸天极度兴奋,整个人都泛起了微微的红色。 其他人无语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呃,嗯,我,我们该走了。周先生,要不你先回去,等到恰当的时机……” 余绽非常艰难且明确地敷衍并推辞着。 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的周啸天呆了一呆,眨眨眼,才想明白了她话里的含义,顿时沮丧起来: “余娘子,我知道,目前来说,我对您毫无用处……” 他的话还未完,余绽忽然眉尖一动,抬手挡在了他的面前,示意他噤声。自己则微微蹙眉,扭脸朝北方望去。 阿镝和寇连下意识地对望了一眼。 “小娘子……” “朝廷的人来了。我们走。” 余绽当机立断放下了车帘,用力在车里踏了踏脚。 条件反射一般,锤子手里的马鞭抬起落下,抽在了马屁股上。 马儿轻轻一声嘶喊,往前走去。 “余娘子,那,那我……”周啸天被扔在了当场,哭丧着脸,进退两难。 始终没有下马的寇连兜住缰绳,围着周啸天转了一圈,弯腰朝他挤了挤眼,低声笑道: “你先赶紧回去魏县让吴县令准备迎接两位王爷钦差,然后偷偷溜去京城找我们就是。 “到时候你举目无亲、投靠无着,小娘子那样的人,难道还能眼瞧着你饿死不成?” 周啸天眼光大亮,一拳砸在手心:“就是这样!好好!多谢寇贤弟!我这就先回去通知吴县令!” 扳着马鞍,费力地爬上去,歪歪斜斜地朝着魏县县城跑了。 “寇连,自作主张这种事,下不为例啊。” 余绽淡淡的声音从马车车厢里轻飘飘地荡了出来,寒意十足。 “就知道瞒不过小娘子。”寇连嘿嘿地笑。 马车里,已经有些坐不住的阿镝眼睛都快绿了:“小娘子,您是说莲王他们就在前头?!” “就算他离着你只有十步远,你觉得你看得到他的脸么?”余绽又好气又好笑。 阿镝瞬间打蔫:“隔着百八十护卫,怎么看啊……”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节。 官道上除了余绽一行,并无他人赶路。 走不到一会儿,就见前头烟尘滚滚,显然有大队人马正在缓缓行进。 “靠边走,不要停,只当不认得那是什么人。” 余绽吩咐道。 紧张得手心冒汗的锤子干巴巴地答应了一声,小声问道:“小娘子,这条路必过魏县。钦差王爷若是要查咱们,怎么办?” “不消你管。”寇连接口:“有人问话,我来答。” 锤子松了口气。 亲王的仪仗近在眼前。 果然,有人高声喝问:“前面可是魏县?你等是什么人?” 寇连不慌不忙地勒马提气:“前面正是魏县县城。我等乃是襄助的大夫。如今魏县疫情已解,我等告辞归去。” 并无一字谎言。 “如此,辛苦了。请先过去。”对面说话的人极为有礼。 锤子满面敬佩地看着寇连。 “岂敢。多谢。”寇连不卑不亢再扔了四个字出去,护卫在余绽的马车旁边,大摇大摆地与钦差仪仗擦肩而过,扬长而去。 “怎么也没问问是哪家的大夫?回头也好跟陛下上书,好生旌表一番?”一个温和斯文的声音软软响起。 接着,便是南虢慢条斯理的解释:“县衙自然有名单的。这些老大夫们性格古怪,咱们赶着进魏县,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正文 第108章 不见玉人清晓 魏县的县衙被洒扫得干干净净。 吴夔在前,穆瑞和祖希在后,三个人恭恭敬敬地捧了若干卷宗,呈给堂上端坐的大夏宁亲王南虢。 宁王殿下便如传说中一般,只在初见的正式场合朝服朝靴、顶冠珮绶。一俟进了内堂,虽然仍要先处置公务,却立即便换了青色长衫,戴了寻常头巾,平易近人、满面含笑。 “吴县令灾后处断有方,疫情防治尤其出色。本王回京,定要跟陛下好生夸赞一番。” 南虢不吝嘉奖,话说得满座生风。 可越是面对这样的上官,吴夔却越是心生警惕,万分谨慎地低头回话: “大河在魏县境内决堤,十室九空、生灵涂炭,下官已是不赦之罪。如今也只是竭尽所能,补救一二。宁王殿下谬赞,下官惭愧,无地自容。” “去年秋天,前任魏县执意告病辞官,你是冬日到任。下车伊始,便巡查全县。 “本王听山东道告诉过,你曾三次递了奏折,要重新加固堤防。是户部没钱给你,才拖成了大祸。 “便有错,错也并不在全在你一个人身上。吴县令无需自责过甚。” 南虢越发和煦,又转向穆瑞: “你制的水灾后防疫法册子,本王已经看过了。端是实用。待回京,本王会将此簿上呈陛下,请工部和太医院照做,传遍天下。 “阿弥陀佛,穆瑞啊,这可是功德无量的大好事。你这上官只替你求一个主簿之职,可有些轻了啊!” 南虢逗趣地轻笑。 吴夔也便跟着露出笑容。 穆瑞急忙一揖到地,口中郑重道:“皆因此法并非小人所制。乃是已经仙去的神医夜平多年践行,其徒余氏四小娘子途径此处,慷慨传授。 “小人不过是将所有事项记录安插,并在魏县督办一一照做而已。实在不敢居功。吴县令替小人表功,也不过是看小人做事尚算勤勉,筹我的苦劳而已。 “王爷慧眼如炬,提及此事,想必是已经听说了余小娘子之事。小人正要回禀——” 说到这里,穆瑞直起身来,看向宁王。 南虢不动声色地含笑颔首。 “四日前,魏县疫情得到控制。昨日夜间,疫区所有病患的症状均已消失。是以今晨开始,魏县进入整体观察期。 “余小娘子乃是随伯父上京,独自在此地耽搁良久,本县上下十分过意不去。已经做好了打算,要将她引荐给二位王爷。 “可余小娘子坚持此事乃是她先师的药方和治法,如今不过是夜神医借她之手造福天下,无论如何不肯居功。 “今日黄昏,更是悄然起行,已经离开了魏县。” “走了?”南虢一愣,忽地脸色一变。 穆瑞刚要张口继续说话,吴夔看了他一眼,穆瑞顿住,闭上了嘴。 “魏县往京城,只有一条官道可走。” 南虢缓缓地靠进了椅子里,神情悠然,目光深邃,唇角却轻轻地抿了抿: “看来,本王在路上遇到的那位号称是前来襄助的老大夫……” 说到这里,南虢哑然失笑,长身而起: “那余氏身为女子,躲在马车上不曾作声,本王便将她臆想成了杏林老朽。哈哈,竟是本王之过,才与这位巾帼英雄缘悭一面!” 吴夔三人立即弯腰,眼睛看着地上,跟着轻笑,却一个字的评论都不肯说。 南虢高高在上,眼睛盯着他们的头顶,过了一时,方缓声道: “一路疾驰,累倒了我那莲王侄儿。我自己也有些支持不住。如今既然魏县并无大碍,那诸般事等,就明日再说吧?” “是。还请宁王殿下早些休息。” 吴夔等立即告退。 出了门,三个人长出一口气。 “这算是,过了一关么?”祖希忍不住小声询问吴夔。 “嘘!”穆瑞忙拉他一把。 三个人叉手方寸,眼观鼻鼻观心,慢慢地走出县衙,离开了亲王护卫队的视线范围。 吴夔这才真正松了肩膀,叹口气道:“余娘子与二王擦肩而过,一面都不肯露。想必咱们这位自幼便礼贤下士的宁王爷,心中已然生了芥蒂了……” “芥蒂?哼!从先帝到当今,对他还有芥蒂呢!他那芥蒂,随便吧!” 穆瑞咕哝了一声,冷笑;却招来了吴夔狠狠地瞪了一眼,缩了缩脖子,不作声了。 “不过,怎么一直都没看见莲郡王?传说中那位不是这等弱不禁风啊……” 祖希于这种事不大通达,但看二人似是不想再提,便岔开了话题。 “这个啊!” 听见这个问题,吴、穆二人脸上都露出轻松愉快的笑容来,穆瑞哈哈地笑: “咱们莲郡王实在是太过俊美,生怕被看杀,所以极少在人前露面。每回都说累病了,大家心照不宣罢!” 祖希噗地一声笑了出来:“那阿镝姑娘可要伤心失望了!” 关于阿镝对莲花郡王的那点子小心思,旁人不知道,他三个人却是已经听说过无数次,闻言相顾而笑,洒然归去。 这边县衙之中,一间静室,一把温润的声音轻轻软软: “这么说,一个时辰前跟咱们擦肩而过的,就是那位夜神医的徒弟、能使出九箭连珠的余娘子?” 禀报的小厮笑嘻嘻的,先偷眼看了看旁边,方低声笑道: “正是。恰好错过。番梅姑娘这回可不用担心了吧?” “晴鹤啊……若是让番梅听见你又调侃她,怕是回府后的日子,要难过了呢……” 那个轻轻软软的声音也微微带着笑意,顿了片刻,怅然若失: “我听说,那余娘子风姿卓绝,天下无双……” “要不怎么连韩大将军都动了心,想给韩三娶回去呢……”叫晴鹤的小厮才嘀咕了一句,就被一个娇俏利落的声音打断: “掌嘴!这样的谣言也是在主子跟前能嚼的?回去禀了王妃,看腿不打折了你的!” 晴鹤一个哆嗦,干笑不已:“这可不是谣言。这是前两天在路上,宁王殿下说的。小的再嘴碎,这种话若没根据,哪儿敢乱说?番梅姐姐,您别误会了我……王妃那里,您还请口下超生……” “我乏了。”轻轻软软的声音渐渐寂静。 小厮和女子也再没有言语。 似乎,这静室里从来没有过人一般。 正文 第109章 莲子清如水 魏县的情形似乎全面稳定了下来。 只到了第三天,宁王南虢就决定离开:“你们这里只要有钱粮,旁的事情不用我和莲王操心。但卞县尤县等地就不同了。他们虽然没有爆发疫情,但听说灾后的事情乱七八糟,几乎要闹出民乱。我还是去巡一巡得好。” 吴夔立即表示赞成并钦佩,只是同时也小心翼翼地提到了对岸的山寨:“……只怕不能小看了。” “嗯,此时本王已经派人飞马回京请旨。既然曾经是谋逆的山贼,那就必定要经过兵部。兵部嘛,大家都知道的,本王虽然是钦差,可也做不得兵部的主。” 南虢含笑温文,却一口便将那件事推了出去。 这个表态就让人十分难受了。 吴夔紧紧地闭着嘴,垂眸看向地上,生怕自己一个忍耐不住就会抗声争取。 “启禀宁王殿下,我们郡王有事请您过去相商。” 晴鹤在尴尬的安静中忽然冒了出来。 南虢笑眯眯地点点头,离开。 “真是一家子。这个时候派人来解围……”祖希含含糊糊地抱怨。 穆瑞一脚踹了过去。 魏县众人泥塑一般站在那里,等着给两位王爷送行。 可是等了老半天,却只见那个叫晴鹤的小厮笑容可掬地走了过来: “我们郡王有些不舒服,怕是今日走不成了。宁王殿下请吴县令带两位最好的大夫过去给我们郡王瞧瞧。” 早已排列整齐的大部队轻轻地嗡了一声。 接着又安静下去。 吴夔满腹狐疑,却也只好回头看了穆瑞一眼。 领了他的意思,穆瑞立即便去将尚未离去的老大夫孟春林和不情不愿被扣下帮忙的周啸天带了过来。 县衙后堂的静室门口,吴夔被彬彬有礼的俏丫鬟拦住: “吴县令且请稍后。这二位大夫,哪一位是诊治过魏县疫情的?” 这是…… 吴夔只一愣之间便冒出了个想法,不由惊喜交加,忙笑着道:“这位孟老大夫因体力不济,所以是负责本县防疫的;这位周大夫自始至终都与余娘子在疫区诊治病人,一应情况都非常熟悉。” 丫鬟打量二人一番,点点头:“如此,请二位都跟我进来。” 并不开心的周啸天接到了吴夔拼命使过来的眼色,强行按捺住不耐烦,搀扶着孟春林,跟在丫鬟身后走了进去。 静室里简单非常。 之前的家具都被移走,只留了一床一榻一案,再就是案上燃了一炉香,而已。 宁王南虢脸色淡然地坐在榻上,一言不发。 而床上则盘膝坐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子。 周啸天一眼便看见了他,眼中闪过惊艳。 这男子极美,可以说是典型的男生女相,且是那种最清丽脱俗的绝色女子相貌。 这便是号称京城第一美男子的莲花郡王了吧? 阿镝姑娘最想见一见真容的那位? 周啸天呆滞了片刻,才眨了一眨眼。 他几乎要被莲王的那张绝美的玉面给融掉了魂。 最温柔似水的桃花眼,最小巧殷红的樱桃口,最莹玉光滑的芙蓉面,最清新醉人的春风笑。 莲花郡王南悯已经习惯了被人这样呆呆地看,是以并无不悦,而是轻软地开口问道: “听说那座山寨的尸首被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却依旧隐约传出腐臭味道。二位是杏林圣手,可能推测是什么原因么?” 直指核心。 孟春林人老成精,不愿掺和,便朦胧了一双老眼茫然看向莲王:“啊?” “要不然是尸体还有没被彻底烧透的,要不就是在没被烧到的地方,仍有其他尸首。这种事,猜测没有意义,得现场去看。” 周啸天接着孟老大夫的话音毫不客气地说道,“防疫册子里有专门的章节说明这种情形应该怎么办。余娘子也早就准备好了处理那种地方的药方。 “如今只是那山寨不是魏县的辖区,我们这些大夫便想帮忙,也得当地的父母官同意,派了相应的人去做向导才行。 “既然莲郡王殿下提到此事,想必二位王爷已经有了计划。小人周适,愿供驱策。” “本次前来的有太医院的太医。但周先生若这般热心,本王倒不好泼你的冷水。阿悯,你照着你的想法去做就好,其他的,都由本王担待。” 南虢淡淡地交待完毕,站了起来,看看孟春林的银白长髯,弯了弯嘴角: “这位老大夫这样大的年纪了,这些日子忙碌,想必也该歇歇了。阿悯啊,你看着拟个章程,赏赐些什么给这些杏林中人,休要让人家白跑了这一趟。 “我先去卞县了。你在后面慢慢来。” 然后矜持地冲着孟春林和周啸天点了一点头,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须臾,外头便传来吴夔的送别声。 莲花郡王南悯微微笑着,命自己的侍女:“番梅,研墨。我要写几封信。” 看着侍女走开,缓缓从床上站起身来。 周啸天诧异,忙扶着孟春林退后两步,垂首之时,忽听见南悯轻软的声音郑重响起: “两位以无辜之身,不顾险恶,舍身取义,实乃天下楷模。小王感佩。” 说着,认认真真地对着二人深深躬身施礼。 这时候的孟春林完全没有了年老昏聩之态,眼中异色闪过,一翻腕搭住周啸天的手,侧身避开,同时还礼回去: “郡王言重了。这般错爱实不敢当。便如同余娘子所说,小老儿等人,不过是治病救人,尽了杏林本分而已。” 南悯如花一般的面庞上温柔绽开一个清浅笑容: “这世上能尽心尽力做到自己本分的人,又有几个呢?小王名为钦差,实际上不也卧病在房,未曾对地方有丝毫助力么? “然则见到老先生这般年纪还如此奔走,小王身为皇室中人,吃宗亲俸禄,受百姓供养,实在惭愧无地。 “如今既然得知那烧毁的山寨对地方有极大的威胁,又怎可置之不理?只是小王在医道一途上,实在是一无所知。只得厚颜,请老先生仍旧率领众位先生,助小王一臂之力,还周遭乡邻一个清净安宁。” 嗯,这个态度还算不错嘛。 周啸天脸上露出满意笑容。 “哦,那件事啊。小老儿年迈,怕是走不动、帮不上了。太医院不是来了许多国手?郡王爷还是跟他们商量得好。” 孟春林微微笑着,退后两步,一口拒绝。 正文 第110章 微风忽起吹莲叶 “孟前辈……”周啸天极为不解,想说话。 孟春林从银白色的长眉下面重重地斜了他一眼。他闭上了嘴。 静静看着这些的莲花郡王南悯莞尔一笑,走回床前坐了下来,微微侧了侧脸,问道:“孟老先生的意思是指,清理山寨之事,太医院诸位就足够了,还是孟先生诸位做不了?” “我们恐怕胜任不了。” 孟春林直截了当: “我等在防治疫情方面所有的本事都来自于余娘子。 “余娘子的确留下了如何处理那座鬼寨的法子,但那是余娘子的法子。如果我们过去,就只能照本宣科。 “老朽年迈,并不曾进入疫区诊治。而这个周某,” 孟春林再度用眼角斜斜地瞥了周啸天一眼,“他虽然一直在疫区,却都是在余娘子指导下做事,从未独自发现、判断并治愈过一个身患疫病的人。” 南悯漂亮的黑亮眉毛挑了起来。 “而太医院则不同。老朽听说,现任太医院医正的孙德先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二十多年。 “过去的二十年中,我大夏大约发生过十六次水患,其中十四次爆发了大规模疫情。几乎每一次,只要太医院这位孙医正抵达,疫情便会迅速平定。” 孟春林笑了笑,“所以论起来对付这些瘟疫的经验,孙医正只会比我们多,绝不会输于我们。” 此言大近情理。 南悯缓缓地颔首,挥手示意悄然进屋的侍女番梅搬了坐具来给孟春林。 老大夫谢了,坦然坐下,继续道:“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地方的大夫,看诊的也就是这一地的病症。对于许多疑难杂症,我们这些囿于一地的大夫,大约终其一生都无法解决。 “而太医院在中枢。这世上所有的不同寻常的病症,都会呈报于彼。而那些各地无法治愈的病患,若有足够的钱,也会上京去请求太医院的国手们医治。 “所以无论是案例收集还是诊疗实践,太医院必定在我等之上。”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连周啸天都听入了神,跟着不停点头。 “至于余娘子,她毕竟只是个年轻的小姑娘。” 提到余绽,孟春林的脸上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 “何况那孩子自己也说,她的那个小册子,即便出自她的师父神医夜平,也不过是一个大夫的个人遭遇经验。 “因此,既然郡王殿下愿意听听我们唠叨,老朽就斗胆说一句:那册子里的内容,也最好还是请孙医正好生查看过后,再决定要不要往上呈报,或者往外传播。” 周啸天满面信服,跟着猛点头。 南悯轻轻软软地笑道:“老先生不愧是杏林前辈,果然思虑周全长远。小王心悦诚服。” 抬手命番梅:“去请太医院各位来。” 城外。 宁亲王南虢淡淡地回头看了一眼魏县,鞭子敲在马臀上,晃晃悠悠地离开了。 那个余娘子的防疫册子他让人誊抄了三份,原本自然是留在了魏县吴夔手中——因为还要呈报给皇帝陛下。 另外的,他光明正大地带了一份在身边,给了太医院一份,最后一份留给了莲王“参详”。 皇帝差他和南悯来赈灾,因之前有吴夔上折被无视这件事,山东道官场和户部其实已经人心惶惶。 这一趟他的目的自然就是两条。最重要的自然是收拢山东道人心,顺便,再看看那个余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如今虽然没真实见着余氏本人,但至少知道了,此女对于攀附权贵毫无兴趣。 这样就很好。 对他来说,甚至对朝廷来说,魏县已经没有停留的意义了。 至于那个山寨…… 南虢冷笑一声,回头又瞥了魏县县城一眼。 这孩子,还是太年轻。 那种地方,不碰,就只不过是一群吃不上饭的流民啸聚,垂垂眼皮,朝廷也就轻轻放过了。 可若是要去碰,而且碰出了动静——那就要深究一下,那些人是何时、因何事谋逆,牵连得,可就广了…… 山东道官场正在惊恐不安之际,去碰那种火药桶,岂不是一副要把整个山东道炸飞的架势? 南虢再度轻轻摇头,不顾而去。 而这边,孙德先眼睁睁地看着宁王带着大半手下远去,一张老脸不由自主地板了起来。 待听见莲王南悯先召见了原先的地方大夫,然后才轮到自己,心里一阵冷笑,端起风雨不惊的正五品医正的官架,挺胸抬头进了静室。 南悯仔细地看着孙德先与两位当地大夫说话的疏离冷淡样子,对孟春林之前的说辞更加信服。 因微微笑着,轻声道:“山寨之事,以太医院为主,魏县当地的各位杏林熟悉本地情形,从旁协助罢。” “草民等尊令。”孟春林恭谨地叉手欠身,然后转向孙德先,含笑道:“孙医正大名如雷贯耳。尤其常常听说孙医正对于遏制水患之后的疫病颇有心得。 “咱们这回恰有一位余娘子借了她先师夜平神医的手段,才能有今日之得。还要请孙医正不吝赐教,好生指点一番。” 周啸天听了这半天,对孙德先更是真心实意地长揖到地: “仆周适,字啸天。先前一直跟着余娘子行走疫区,情形比旁人稍熟悉。若是孙医正不嫌弃仆粗鄙,此次鬼寨之行,仆愿给医正打个下手、做些杂务,还望您老教导我。” 这话说得极为诚恳老实,孙德先的脸色缓了下来,先冲着他点了点头,再对孟春林微微一搭手: “好说,好说。” 孟春林又笑着指了指搁在南悯手边的余氏防疫手册: “刚才还与莲王殿下说,这个怕是要太医院审查证实过,才敢当个东西拿出去。 “当日余娘子留下这个册子时,便感慨过:医道一途,必得见多识广才能高明精深。这一条上,她和咱们这些地方上的大夫,便是拍马也赶不上太医院。” “这余氏小娘子是个明白人。” 孙德先终于露出了笑容,捋着花白的胡子,矜持地摇头:“只是她这谬赞,我们却愧不敢当。 “她那师父夜平号称天下第一神医,必不是那等沽名钓誉没本事的人啊!” 南悯眼看着几句话后,这两个老者便进入了互相吹捧的阶段,不由得再度轻轻软软地笑起来。 事情,终于可以做了。 正文 第111章 林间公子挟弹弓 “小娘子,前头就是京城。”已经在马上摇晃得快睡着的寇连终于提起了精神。 “啊?是吗是吗?!”阿镝激动地掀起了车帘,整个脑袋都伸了出去,仰头观看。 这是一座千年雄城。 高耸的城墙遮天蔽日一般,仰头看去就是一片黑压压的庞然大物,所有站在它面前的人都会油然而生一种压抑感觉,以及,从心底里抖出来的颤栗。 余绽端端正正地坐在马车里,微微闭上了双眼。 前世今生,她从未见过京城的样子。 或者说,她连宫城究竟什么样子,也没真正见过。 只有那些潜水偷溜出小蓬莱的区区数次,她新奇地趴在岸边,遥遥看到过几处与小蓬莱截然不同的恢弘宫室。 “小娘子,京城……好大呀……”阿镝已经喃喃失声。 寇连像看土包子一样嫌弃地瞟了阿镝一眼,嘀嘀咕咕地介绍起了这座天下最雄壮的城池: “京城自然是最大的! “京城有九门,咱们要进的是东北的上德门…… “一直往前走不远就是北市,所以这条路上的人特别多…… “皇宫在京城北边,所以北边大富大贵之家的地盘。往南过洛水,那边才是平民百姓的住地…… “当然,官儿们也有穷有富。这买不起北边房子的官儿,也只好住在南边,啧啧啧,每天上朝前,那洛水的桥上热闹的啊,哈哈哈……” 寇连嘻嘻哈哈。 阿镝和锤子听得津津有味。 唯有余绽,闭着双眼,静静地深呼吸,平复着心中翻腾的情绪。 京城什么样子,她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却听日新一点一滴地给她讲过。 官员们怎样起早贪黑地上朝,小吏们怎样油滑阴险地敲诈,百姓们怎样战战兢兢地生活,陛下和韩大将军又是怎样地互相猜忌、对峙、试探、刀来剑往,以至于整个大夏都被这两个怪兽拉进了一片深渊…… 便在这样一座雄城悄然出现在她面前,在整个大夏王朝渐渐露出壮阔的冰山一角时,余绽心底里忽然冒出一个声音: 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眼高于顶手握重兵的韩震,又怎么会舍得拿自己心爱的幺子,去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千里之外的小小军器所副监的侄女儿联姻?! 他又不是疯子! 余绽猛地睁开了眼睛,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难怪萧寒会让金二转告她:韩震的信中,字里行间,对余氏,有忌惮。 但即便余氏是北狄人,手里握着床弩的制造,似乎也不至于让堂堂的辅国大将军这般上心! 所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车身轻轻一晃,停住。 “路引。”城门守卫独有的京城兵卒那种居高临下、漫不经心、油腔滑调的声音传了过来。 阿镝嗖地一下子缩了回去,吐了吐舌头:“小娘子,我是不是太放肆了?别人家小娘子的侍婢……” “多话。”余绽淡淡地堵上了她的嘴。 “……幽州来……军器监余……是,多谢多谢。” 寇连交接完毕,便有人来马车边转了一圈,嗯嗯哼哼了几声,声音转了个方向:“下一个。” 咯噔咯噔。 马车再次往前行去,过城门时,微微颠簸。 “小娘子……”寇连略带得意的声音凑了过来,想要表个功。 就在此时,城里,远处,沿着这条大路,由远及近,响起了一阵狂躁的马蹄声,还有行人压抑不住的惊呼和慌张的哭喊。 “怎么回事?”余绽心中微微一紧。 京城大街上奔马? 难道是紧急军情?! 是哪里? 北边?南边?西边? 最近一段时间耽搁在魏县,对天下之事竟然一无所知,这种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哼!上东门出去,往南,洛水岸边,有一片山林。那是韩家的猎场。韩家的三位公子都酷爱打猎,常常邀了京中的纨绔们一起去耍……” 寇连气哼哼地嘲讽。 “不要乱说。”余绽的脸色难看起来,却命锤子,“马车赶到一边,不要碍着人家。” 小娘子竟然要避开韩家? 阿镝奇怪地看着她的侧脸。 这实在是不像自己认得的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余家四小娘子嘛! 马蹄声渐渐近了。 寇连隐在了马车的另一侧,翘首细看了一阵,立即缩了回来,低声告诉余绽: “这真是巧了!还真是韩家的人。而且,看身形,像是韩家的三公子韩枢韩子健……” 韩三!? 刚刚还在沉思的余绽眼睛瞪了起来。 就是那个韩震曾经最宠爱的从青楼弄回家的六姨娘所出,被惯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快不知道的,那个竟敢肖想自己的,韩三?! 余绽登时便气红了脸! “既非军情,又无官差,长街跑马,为害百姓,他眼里还有王法么?” 余绽喃喃地骂着,右手不自觉地便摸向马车角落里自己的包袱。 那里头有她路上一时好玩做出来的,弹弓。 还有一布袋子她一时好玩捡回来的,石子。 车窗的帘子被知情识趣或者叫唯恐天下不乱的阿镝轻悄地掀起了一条小小的缝隙。 十几匹高头大马远远奔来。 夹杂着韩家人特有的大嗓门、高声狂笑。 还有纨绔们兴高采烈的怪叫。 以及随从护卫们此起彼伏的应和。 这样学着野人一般的纵马狂奔、呼啸而过,在他们来说,大约是无聊等死的人生中,少数能激得起心潮澎湃的事情之一了。 “果然是他。那个跑在最前头,乌骓踏雪上,穿着大红胡服的那个瘦高的……” 寇连隐身在马车后头,小声地跟余绽禀报着,满心都是怂恿着自家小娘子闹事的念头。 回答他的,是在如雷的奔马声中,不起眼的“嗖”地一声! 然后是城门守卫的点头哈腰请安问好声。 几声马儿的长嘶。 没了。 没了?! 难道是小娘子失手了? 这怎么可能…… 然而这个时候,寇连非常知道不能询问。不仅不能询问这件事,还应该赶紧离开。 马车里余绽重重地踏了踏脚:“走。” 锤子挥舞马鞭敲着马臀:“驾驾!” 主仆四个迅速出发。 就在他们走开不到十息,城门外往南的方向上,忽然一声马匹的痛苦长嘶,然后是众人的惊叫,一个少年的惨呼,以及悍奴带着恐惧的怒声高喊: “三公子惊马!快,大夫!” 寇连在马上僵成了一尊石人。 阿镝在马车里目瞪口呆崇拜地瞪着余绽。 而大街边上,一家小小的茶馆里,一个面白无须、相貌普通的人,遥遥地看着马车,满面不可思议。 正文 第112章 梅花漏泄春消息 慈安宫。 梨花殿。 “椎奴,宁王他们有消息回来么?” 沈太后睡醒午觉、喝完茶、吃完点心果子、一边装模作样地指挥着姹紫嫣红的宫女们浇花,一边闲哉闲哉地问自家的掌事老女官。 “听说魏县情况极好,所以宁王已经去了卞县。唯有大河南岸有一处山贼的寨子,因为疫病,全寨子都死了,那尸首……可能是大患。莲王留下处理了。” 老女官说着,叹了口气,低声唠叨,“这样大的事儿,想想就不寒而栗。宁王就这样轻描淡写地丢给了二十岁不到的悯郎,真是,这叔叔是怎么当的?” “悯郎又不是傻子。真危险了,他总不会飞蛾扑火。他爹去得早,他娘这么多年病病歪歪。他哪儿敢置身险地,那不是催他娘的命么? “何况,不是听说魏县的疫情到了那个神医夜平的徒弟手里,我也不会同意让他去。他去年行过冠礼,已经是大人了。你别瞎操心。” 沈太后从来都是一个观点:孩子不是惯出来的,而是练出来的。 “那孩子呢?”沈太后低头看着自己手里正在把玩的一支蔷薇,那是长公主殿下八岁之前最喜欢的一种花。 椎奴看了一眼正在花间笑闹追逐的宫女们,往沈太后的跟前靠了靠,轻声道: “堂而皇之地坐在马车里,跟二位王爷擦肩而过……奔京城来了,大约这一两天就到了……” 沈太后沉默了一会儿,方嗯了一声。 正说着,外头有宫女笑着来报:“麻司膳来了。” 椎奴顿时乐得合不拢嘴:“好好!我马上来。” “哼!”沈太后瞪她一眼,“真不知道你,堂堂大夏的正四品女官,偏爱吃西齐川蜀的小食,偏那些人还巴结你……” 椎奴才不管她说什么,兴冲冲地快步走到了偏殿。 果然尚膳局的司膳马名山正端着一个食盒跟小宫女说笑,见她来了,忙双手举起了食盒:“沈尚宫,这是您要的麻辣鸭头,您试试,够不够味儿!” “好好好,搁下搁下!”椎奴的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从那食盒中端出来的一碗麻辣鲜香的鸭头,随手褪了镯子戒指,都递给旁边的小宫女:“赏你了。” 小宫女欢喜地跑出去,顺便关上了偏殿的门。 “赵真瞧见余家那个小娘子了。” 马名山,因擅长做西齐川蜀的麻辣菜肴,外号麻司膳,轻轻地跟对面两只手捏着鸭头大快朵颐的椎奴禀报: “据赵真说,余娘子的功夫颇为不弱…… “弹弓打石子,竟能把马蹄铁凿松了。他趁人不注意去看了一眼…… “韩三的腿摔断了……” 椎奴津津有味地吮着手指头,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极为愉悦: “早年间,这姓韩的就百般地琢磨咱们长公主。太后娘娘一怒把他的女儿嫁给了罗家那个出了名的天阉,他才消停了。 “这刚几年?大夏好容易出了个出类拔萃的小娘子,南家还没人打主意,他先惦记上了。活该!” 脑袋大脖子粗的马名山听得一默,过了一时,才小心翼翼地问: “陛下跟皇后娘娘伉俪情深,至今都没采选。太后娘娘这是……给陛下留心的?” “啊呸!”椎奴顺口把牙间的一块辣椒皮啐在地上,恶狠狠地举起一只鸭头,指着他的鼻子,压低声音,威胁道:“你给我听着,回头太后娘娘是必要召见那小娘子的!外头若是敢有人传这个闲话,我就活剐了你!” 马名山一脸有苦说不出:“那小的还能管得了别人的嘴?” “别人是谁?这宫里嘴最碎的就是你!你不说,没人敢说!”椎奴一边骂他,一边又狠狠地啃起了鸭头。 马名山叹口气,摇摇头。 跟椎奴讲道理,基本上等同于跟太后说规矩。 “赵真这事儿做的好。”百忙之中,椎奴抽空赞了一句。 马名山忐忑地看了她一眼,小心地补一个消息:“赵真去看的时候,还,还悄悄地帮她把石子撬出来,蹄铁复原了……” 椎奴手指一顿,扬眉抬起头来:“多此一举!” “是是是。小的回去就罚他!”马名山陪笑着,给椎奴倒茶。 “姓韩的手下有的是能人。这石子凿进去,可以是人为,也可以是意外。但若是有人想到要把马蹄铁拆下来看,就能发现事后还有人做了遮掩。这就板上钉钉是人为了。 “画蛇添足!这小娘子若是以后被韩家找麻烦,都是赵真这小子胡闹的!你去跟他说,让他好生留着这颗脑袋。万一余家小娘子有了什么不测,我拿他的人头去祭奠!” 椎奴不肯再吃,拽了帕子擦手,站起身来,拉下脸来,高声喝道: “今儿这味道怪了。你必是又拿我试手,往里头加了什么莫名其妙的调料。回去重新做过。” 马名山捧着食盒,哭丧着脸去了。 完蛋。 前儿得的赏赐,今儿个得都还回去了…… 害人的赵真,看爷回去怎么收拾他! “太后娘娘……” 得了消息的沈太后一言不发地回到寝殿,坐在窗前,看着外头已经挂满枝头的合欢发呆。 椎奴极度不安。 能让一向爽利的沈太后发呆的事情,除了先帝驾崩,大约就只有长公主第一次打杀奴仆了…… 余家那位小娘子,有这么大的威力? “椎奴。你记不记得,我头一回跟忱忱讲朝中的这些人,她那时才五岁,就知道问我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我逗她,说她父皇那样贤明,如何会让坏人在朝为官。你还记得她是怎么答的么?” 沈太后慢慢开口,唇角露出微笑: “我那小女儿才五岁啊,她就那么娇娇滴滴的,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答:不是坏人怎么能打仗杀人呢?” 椎奴沉默下去。 跟落水前相比,现在的长公主殿下就是一个任性胡闹、恶毒刻薄的,蠢货。 “找个借口,让日新下来一趟。” 沈太后垂下了眼帘。 椎奴定定地看着她,忽然打了个寒战,低低颤声问道:“娘娘,您,您是不是怀疑……” “严观说,我那个女儿是个妖星。妖星么,也许还真是。但究竟是不是我女儿,我得先看明白了,再说。” 沈太后的声音,越来越冷厉,最后,森寒如冰。 正文 第113章 朝也防心,暮也防心 “小娘子,咱们去哪儿?” 提心吊胆了一刻钟的阿镝看看没啥事儿发生,彻底放松了下来,终于想起了正事儿。 余绽从窗帘的缝隙里朝着外头左看右看,随口道:“先找个地方歇脚,然后让寇连去找余家。” “哦哦,小娘子,到了。这家店里的点茶最香。他家一年四季都有杏仁酥,入口即化酥脆无比。小娘子必要尝尝!” 跟在魏县时比起来,寇连的声音都快要飘到天上去了。 阿镝和锤子都嘿嘿地笑。 余绽也笑:“行啊,你去你去,找座头、点好了东西,我得先伸伸腰。” 酒楼极热闹。 还不到午时饭点,已经是人声鼎沸。 二楼、三楼的包间几乎被定了个精光。 还是寇连这消失了三年的熟脸,让掌柜的惊讶了十息,才硬生生地挤掉了一桌遣了仆人来定位子的权贵,给了他们主仆四人一个回廊最角落的小小隔断。 “京城的吃食生意这样好做么?” 阿镝简直叹为观止,两只眼睛根本用不过来。 “还别说。这家店的装饰挺别致的。”余绽的眼风淡淡扫过整个大堂,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寇连有些心虚地凑了过来,陪笑着问:“小娘子看着哪儿不顺眼了?” “我看哪儿都不顺眼!瞧这椅子,这桌子,这墙上的字画,这廊上的花草,哪一样不是南越的?这家店,是专门招待南越来客的吧?” 前世十八年的浸淫,余绽只一搭眼,便能看出个价钱。何况是风格倾向? 寇连讶异片刻,失笑着回头敲敲自己的额角:“您跟着夜神医走南闯北,自然是眼光高明的。 “您还真没说错。这家店不仅装饰风格都是仿着南越的,就连他们的吃食都是。 “南越那边的东西清甜的多,京城许多高门大户都喜欢。小娘子有什么想试试的么?” 对于南越的饮食,余绽实在是欣赏无能。 她的口味更偏西齐一点,尤其是当年跟着师兄吃麻辣,在她看来,那简直是人间极品! 南越那些甜兮兮的东西,啧啧。算了。 摆摆手,余绽让寇连自己做主去。 阿镝岂肯放过这样好的机会,求了余绽的同意,跟着寇连便蹿了出去。 一时茶点上齐。 余绽嫌弃地喝了口茶,捡了杏仁酥咬了一点,又挑了半块桂花藕,再试试一筷子酱鸭胗,作罢。 寇连一口气灌下去一碗点茶,长出一口气,刚刚恍个神的工夫,定睛再看,桌上的碟子已经被阿镝和锤子一扫而光了。 苦笑着又让伙计上了一碟子话梅,一小篓五香西瓜子,寇连起身:“小娘子歇歇。我出去转转。” “早去早回。”余绽点头。 那边阿镝根本就顾不上他,拉住送瓜子的伙计问:“眼瞧着午饭了,你们有什么招牌菜?” “那可多了……” 等寇连走下楼梯时,听见阿镝和锤子已经从酒酿清蒸鸭子、狮子头、笋干小焖肉、清汤火方点到了莼菜羹。 “等着挨骂吧!”寇连遥遥地笑着,大步离开。 三年没回来,也不知道当年的老兄弟们都怎么样了,还有没有那个交情! 余绽绰着一个小酒杯,慢慢地呷着醇厚的女儿红,瞧着自家的两个奴仆大快朵颐。 翻个白眼。 算了,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能吃长身体的时候。这店里的菜又都分量不大,吃吧吃吧。 拿着清鸡汤泡了碗饭,尝了两口鸭肉和狮子头,余绽放了筷子。 唉。 不合口。 真是没辙。 待到阿镝和锤子瘫在椅子上动不了、桌子上已经不剩什么的时候,寇连回来了。 在余绽的示意下坐了,寇连笑着回禀: “余家在洛水北边、紧邻城墙的温雒坊暂时赁了一个宅子,三进,两路。 “听说原本是想买的,但是被一位小娘子百般嫌弃,人家房主一怒不卖了。 “还是掌家的小郎君好说歹说,人家才勉强同意赁给他们三个月,这样人家再找买家,余家也赶紧找其他的宅子。 “小娘子看,咱们什么时候过去?” 余绽没所谓:“你先把饭吃了,吃完咱们就走。” “是。”寇连笑着,一回头,伙计已经给他端了一海碗鳝丝面上来,还笑着一拍他的肩膀: “寇小郎,三年没吃了,可小心着,别把我们家的碗也吞下去!” 阿镝和锤子顿时瞪圆了眼睛去看他的碗。 “出息!”余绽哼了一声,却也抽了抽鼻子。 “我吃饱了。下回再来吃这个。”阿镝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主仆四个从酒楼出来的时候,都有些不想骑马坐车,很想就这样溜达着去余家。 “还是坐车吧,挺远的。”寇连想了想,比划着路告诉余绽和阿镝,“咱们在归义坊,得往回走,上东门往南过去,才是温雒坊。” 然而刚刚吃撑,马车上一晃,余绽、阿镝和锤子都十分后悔听从了寇连的建议。 余府门前。 三个人跳下车来,脸色都有些难看。 “这,这是四小娘子?”老门房先看见锤子,再瞧见余绽,眉开眼笑,连忙直接开了大门请一行人进去。 “大郎君和二郎君呢?”余绽恹恹的。 “回四小娘子的话:大郎君军器监的差事忙得很,不到静街是回不得家的。 “二郎君在南市、北市各买了个铺子,今日去了北市忙活,并不在家。 “二小郎君出门了。 “呃,老奴带您去见张娘子?” 老门房想了想,有些尴尬。 他其实进不得内宅。 “咦?四姐姐回来了?”余绾甜脆的声音忽然响起。 余绽抬头去看。 进了京城的余绾显然并没闲着,一身素净裙衫都是新做的,就连发间簪着的白玉钗,也不是幽州的款式。 显然已经适应了京城水土的余绾白白嫩嫩的,笑眯眯地走到离余绽十步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一丝不苟地屈膝行礼: “可辛苦四姐姐了。听说四姐姐在魏县疫区里头一住半个月,连洗澡都没得洗,真应了医者父母心那话。” 跟在她身边的丫鬟媳妇们都惊呼着掩住了口。 怎么一回来就对上这么一位?! 余绽只觉得倒足了胃口,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转向旁边呆愣的一个陌生婆子:“带我去见二嫂。” “那可不行!” 余绾抢着拦阻,往前走了两步,又往侧面躲开两步,深深笑着看她: “四姐姐是从疫区回来的。水患之后的瘟疫吓死人呢! “二嫂必定是欢欢喜喜地迎接四姐姐,可是她还有个不到两岁的小小郎君在怀里。您怎么忍心,让孩子去冒这个风险? “万一染上了疫病,算谁的呢?” 正文 第114章 出门一笑莫心哀 “算谁的跟你没关系。二嫂见不见我也跟你没关系。六妹妹,你要是真怕被我传染上疫病,不如就别蹚我这趟浑水罢? “不然,”余绽说着,冷哼了一声,故意往她那边走了一步,续道,“我跟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实在是想念,不如先搬去跟你一起住几天?” 余绾脸上的笑容立即勉强起来,再后退三步,眉梢微动,便再度恢复了温婉: “那么,四姐姐,请便。” 转身,吩咐贴身的丫头媳妇:“快让人去药房抓些药来,熬了大家都吃一碗,做个预防也好啊! “还有这一路上的地,得用药水冲洗冲洗……” 余音袅袅,娇小的身影莲步轻移着去了。 余绽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却站住了脚,指着那个战战兢兢的婆子:“你去问问二嫂,要不要见我,在哪里见我,接下来打算怎么安置我。” 婆子肩膀一松,陪笑着躬身答应,飞也似的跑了。 “这是真拿咱们当瘟疫了!?”阿镝气愤难当。 余绽双手负在身后,站在那里,有些愣神。 一直看自己不顺眼的余绾这个表现,很正常。不知内情的家中仆役这样胆小,也正常。 接下来,就看张氏的了。 若是这位掌家的二嫂表现得好些,那这个家,就还可以再待一待。 但若是张氏…… “张娘子让老奴转呈四小娘子:从进京城,她的两个孩子就都有些水土不服。昨儿夜里张娘子整宿都没睡成,如今精神实在支撑不住,便先不劳四小娘子过去了。 “四小娘子的住处在西跨院,已经都收拾干净了的。只是里头的陈设,因知道四小娘子的口味高,怕摆了也惹您不快,就先没动。不如等晚间二郎君回来,你们父女自去商议。 “如今吃饭是各房自己安排。小二房那边的一应事情,二郎君交待了回头都请四小娘子拿主意,张娘子不便置喙。 “不如过几天,四小娘子歇息过来,家中的小小郎君们也大好了,大家再见面不迟。” 所以,这就是拒见了。 余绽沉默了一会儿,问:“小二房的仆下都买了么?有几个?你可知道?” “府里的仆下是一处采买的。小二房有两个丫头两个媳妇两个婆子是等着服侍四小娘子的。还有六个男的,是服侍二郎君的。” 婆子说着话,悄悄地又往后退了半步。 余绽举头四顾。 来来往往,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你,去跟我们房的那几个丫头婆子说,四小娘子回来了。让她们过来!” 阿镝竖着眉毛指使那婆子。 原以为会被拒绝,可谁知,那婆子竟似巴不得一声儿,答应着就疾步走了。 余绽看了阿镝一眼。 阿镝满面气愤。 “你这又是何苦。咱们从疫区回来的消息必定已经在家中传开,那些人怎么敢来?你这不是为难人家?” 余绽说着,便转身往外走。 “小娘子,您这是去哪儿?这是咱们自己家啊!”阿镝发急。 余绽不答,大步流星出了二门。 闻讯赶来的锤子和寇连看着她。 “小娘子,要不然我们先去找个客栈住下吧?”寇连想了想,觉得余绽离开的选择完全没问题。 对于这么个知情识趣、有主意又不乱来的手下,余绽表示自己当初起念让阿镝瓮中捉鳖真是太明智了。 “嗯。锤子去赶车。” 锤子愣了一愣:“他们已经把马车……” 忽然闭了嘴,拉了寇连一把,两个人朝着马厩的方向去了。 过了一会儿,寇连揉着手腕,锤子拽着马嚼子,一起走了出来。 余绽瞟了一眼,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半个时辰前,四个人如何进府,这个时候,四个人便如何出府。 老门房气得在大门口猛跺脚:“闹吧!闹吧!趁着大人们不在家,你们且闹出个花儿来!等二郎君回家,我看你们还能怎么闹!” 他却没瞧见,余家街对面一个常年的茶水摊子忽然便收了起来。 对京城熟悉得好似自家后院一般的寇连直接将一行人带过了洛水,在南市边上的福善坊拐了弯,指挥着锤子赶车进去: “直走,左转,对对。别怀疑,这是福满园的后门。停车,小娘子请下车。锤子,你直接把马车赶进去,然后到前头来找我们。” 三绕两绕,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余绽和阿镝就坐在客栈的大堂里听着寇连跟掌柜交待事情了: “住几天没谱儿,你先开两间上房,热水热茶。我们小娘子得梳洗歇息。 “外头若有人来找,你看着对方是个什么态度。恭顺些的,你就先来告诉我,我再去禀报我们小娘子。若是鼻孔朝天的,你就说这儿没余娘子这个人!” 阿镝羡慕地瞧着从容自若的寇连,小声对余绽道:“小娘子,寇大哥可真能干。我啥时候也能这么清清楚楚地跟外头人说话就好了。” “你?你先在萧家后来跟着我,蜜罐儿里长大的。寇连在京城混饭吃,坑蒙拐骗、三教九流,他那本事,你学不到的。” 余绽笑着拍拍撅起嘴的丫头,“傻子,学不到是福气。你可知道寇连成了今日这个模样,之前吃了多少苦头?” 阿镝天真地看着她:“我也吃过很多苦头啊!练功苦,做家事也苦,被爹娘兄嫂骂,更苦。” “饿肚子最苦。我连着饿过六天,差点儿成仙。”寇连走了过来,微笑着,抬头向看后头,见锤子探头探脑、犹犹豫豫地拐进大堂,招招手:“来,回房去躺尸。” 四个人笑呵呵地各自回了房间,洗澡、换衣、饮茶、倒头睡觉。 就好像回了一趟余家、被全家避如瘟疫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黑甜一觉。 余绽再睁开眼的时候,已近黄昏。 “小娘子,你醒啦?金二来了,在寇连他们那儿等您哪!都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阿镝笑嘻嘻地向余绽展示着自己头上的新绢花,素白的,重重叠叠的花瓣,就像是京城最有名的白牡丹。 嗯。不错。 余绽的心情明媚起来,坐在床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走,看看金二的差事办得怎样了。” 正文 第 115 章 买个宅儿住著伊 金二的差事办得极是漂亮。 甚至,阿镝和锤子一轮一个地怀疑他到底拿了四小娘子多少私房钱: “南市一间笔墨铺子,永泰坊一个三进的小院,北市一个前店后住的成衣铺子,竟然还配齐了伙计和下人?” 寇连估摸着京城的物价,屈指算了一时,也疑虑地看金二:“这起码得三千银子。” “托小娘子的福,小人出门就装着是被人抢了的店伙计,一个商队收留,跟着上京,一路平平安安。 “小娘子一共给了五十两散碎银子,五百两银票,和一袋子宝石。 “笔墨铺子是赁的,一年五十两。这院子是卖家急着脱手,小人运气好碰上,就买下了,二百两。 “那成衣铺子因在北市,寸土寸金,生意又好,便贵些。但因为小人答应立即便给现钱,所以讲定了一千二百银子。 “然后小人故意拿了一半宝石出来在那买家娘子跟前晃。那娘子又叫了他家小娘子一起,非要小人的这宝石。 “小人事先打听过价钱,半袋宝石大约作价七八百两。那时便一口咬定她给的价钱低,不肯给她。最后那卖家拗不过家里妻女,便用半袋宝石加二百银票换了那一座院子。 “小人拿剩下的银票,买了四个小丫头在内院服侍小娘子。另外雇了两家人暂时照管院子。若是小娘子也想换成自己人,小人就再去南市走走。” 永泰坊三进院子的正房正厅里,金二规规矩矩地把已经瘪了一半的布袋子双手举起,呈给余绽。 余绽不接,笑了笑:“你再去吧。挑个好厨子,再挑个识字的女子给我管家。” 小娘子竟然对金二信任到这个地步? 阿镝和锤子面面相觑。 寇连则歪着头打量金二,若有所思。 “往后你们四个多亲近。”余绽看了看他三个瞧着金二的目光,不客气地亮出底线:“都是我的人,敢争宠内讧的,我直接废了。” 四个人答应的声音稀稀拉拉,金二自然是最先的一个。 然后,他又欠身,毕恭毕敬地问:“天已定更,小娘子先歇下罢?小人今晚不回北市了,就在本处。小娘子有事便让丫头传我。” “其实今晚就住在福满园不挺好的?这哪儿哪儿都不习惯……”阿镝想到要回房去收拾床铺就头疼,不由得嘀嘀咕咕。 金二看着她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久违了的傻子,充满了同情和珍惜: “余家又不傻。你们前脚出门,后脚便有人跟了上来。 “此时不是有人去那间客栈找你们的麻烦,就是余家大郎君二郎君去接小娘子回家。 “果然让他们今日便从客栈弄回去,那小娘子还出来个什么劲呢?” “你的茶棚开在余家对面多久了?”余绽忍不住问。 既然余家追踪起人来这样手段高强,怎么竟然没发现这个茶棚不对劲? “余家进京我就知道了。一直跟着他们。他们跟人家房主打口舌官司的时候,我琢磨着短时间余家恐怕还真去不了别处,就立即将街对面的那个茶棚子买了下来。” 说到这里,金二忍不住笑了笑,伸出五根手指:“只花了五两银子。” “生意不好?”寇连歪歪嘴。 “不是。是我仍旧雇了原先那一家老小,每个月给他们开的工钱,比着正经铺子的伙计来的。那老的不乐意,小的和他媳妇则一口便答应了,还奉承着,想去成衣铺子里做事呢。” 金二嘿嘿地笑。 余绽忍不住伸手指着他笑:“天生做生意的料子。” 看看天晚,折腾了一天的余绽回房休息。 阿镝跟着她进内院,剩下的三个男子去了外院的客房。 论起眼光,便一百个锤子,也赶不上一个寇连。 觑着余绽转身,寇连立即便一把勾住了金二的肩膀,低声笑道:“兄弟,有酒吧?” 跟随小娘子的大功臣主动示好,金二哪有个往外推的?立即也笑着回:“怎么能没有?管够!只是未必能让哥哥你看得上。” “唉!这一个多月可馋死哥哥我了!今儿晚上兄弟你在,我可就大松手了啊?”寇连哈哈地笑,神情愉悦至极。 看着他二人瞬间便勾肩搭背好得跟有过命交情一般,锤子心里发痒,也往跟前凑:“也带我一个呗……” 三个人喝到半夜。 锤子醉得不省人事,寇连也东倒西歪满口胡说。唯有金二,只是眼睛发亮、嘴唇紧抿,行为举止却并无半分醉态。 甚至到了第二天辰初,金二还能神清气爽地起身,招待找上门来的余简。 “给二郎君请安。” 余简看见是他,不由得一愣:“阿回?你如何在这里?” 问完了,自己也反应了过来:“是四小娘子让你先来京城打前站的?” 金二满面笑容,十分恭顺:“正是。二郎君请跟我来。小娘子半个时辰前刚醒,这时怕是快要用完早饭了。我去请了来。” 坐在厅中,余简喝着热茶,缓缓地打量着屋里的陈设。 都极简单,仅止于能用。 余简放了心。 看来还真是余绽自己的主意自己的钱,而那个金回,想来也真的是认余绽为主,而非萧家的人。 否则,这院子也不会如此寒酸…… 沉默了一下,余简想起了“自家”的院子里,房内的陈设似乎也都还空着。小二郎媳妇到底是留着那地方让小四自己照着喜好布置,还是……想投机取巧公中不出钱? “二郎君来了?” 余绽从后头走了出来,手里的帕子在嘴角边沾了沾,然后随手扔给了阿镝,自己则巧笑倩兮地给余简行礼。 就好似,“父女”俩从不曾分开过,而她,也并没有在余家遭遇了恶意。 可她越是这样行事,余简越是明白:自己这趟,怕是会无功而返。 “这院子……”余简直接指向了外头。 “我娘的嫁妆,她临走前分给了我和我哥哥。这是她的钱置办的。”余绽笑了笑,自己寻了椅子坐下来:“不然,一个月二两银子的月例,我一共领了没两年,攒不下这么一座院子。” “那衙门的文契上,写的谁的名字?”余简垂眸。 “金二的。”余绽镇定自若,端起下人上的热茶,轻轻嗅了嗅香气。 正文 第 116 章 弹剑谢公子 “金二?他的身契已经给你了?” 余简皱了皱眉。 “自然没有。人家脱了军籍,是自由人了。好容易得回的自由,又不像阿镝那样是被她亲爹卖了银子的,人家凭什么要给我身契? “不过是我雇了他做掌柜,用我娘的嫁妆,开了个小笔墨铺子罢了。” 一丁点儿都不漏给余简是不可能的。 但全都告诉他,就更加不可能了。 “若是这样……” 余简环顾了四周一眼,轻声叹息,道, “昨晚回家,门房老白跟我和你大伯说了你回家又走了的事情。你大伯气得直接将小六锁了院子,禁了她的足,省得她到处惹风惹雨。 “小二郎媳妇那边,也是被小六吓得,我们两个隔房的伯伯,都不好多说什么。 “你大伯如今天天都要去衙门,实在是没空过来,便让为父给你带话,还是回去吧。自家姐妹之间,哪怕你打小六一顿呢,也别让外人看了笑话去。 “在我这里呢,只这么想:你一个小娘子,一个人住在外头,到底不安全。传扬出去,你大伯坏了名声——他自找,咱们不理他;可是绽儿啊,这也会损了你的名声的。 “不如还是跟为父回家吧。” 余简说着,心里叹气,又隐隐有些着恼。 那个余绾,怎么就不能消停些呢? 然则,好容易借着机会离了余家的余绽,又怎么肯搬回去? “倒不是这样说。 “六妹妹的用心究竟如何,家里的人,怕也只有她那亲嫂嫂王娘子看不明白。 “可她说的,倒也不是全无道理。 “我和阿镝锤子刚从疫区回来,万一带了些什么呢?便不是过给了家中的小侄儿们,哪怕是自己病倒了,也是件震动京城的大事。余家未必担得起。 “如今恰好有这么一座院子。我便静悄悄地住在这里。等过个十天半月,确认的确无事了,再议其他不迟。您说呢?” 余绽笑眯眯的,以余绾之矛,攻余笙之盾,顺便打消余简的妄念。 余简果然哑口无言。 是啊,万一呢?! 万一要是…… “金二呢?叫他进来。” 余绽不想跟余简多说话。 这位便宜爹其实算得上是余家最聪明的人了——除了尹氏。 金二走了进来,满面笑容。 “让人跟大家伙儿都说一声,往后都跟你叫金掌柜,我也一样。” 余绽调侃了他一句,方笑着道, “二郎君这就回去了。反正不远,你陪着去咱们铺子上看看,让他老人家指点你两句,你终身受用不尽呢!” 不远,那就是笔墨铺子的事情交代给余家二郎了。 明白! 金二笑容不变地躬身下去:“我也正要回去开门了。如此,小娘子好生歇息。二郎君,请。” 竟然连多一句话都不想跟自己说。 余简只觉得五味杂陈。 却也不再多说,起身出门。 金二落后半步陪在身后,轻笑着解释: “小娘子怕也担心万一有个什么,万一过给了二郎君,她不要难受坏了?” “我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 余简淡淡地说了这一句,忽然有了说话的冲动,苦笑一声,继续道: “这孩子漂泊江湖七八年,脾气一向冷硬。除了她娘她兄嫂,我还没见她对什么人真正露出过亲近之情。 “这件事原也怨不得她。若是昨日好好地回了家,好好地在自己院子里休养。哪怕不跟家里人接触来往呢?就算有什么事,好歹家里人能伸把手、帮忙买药煎药。 “可那个家里的人啊……我倒是真后悔了。早知他们那样偏狭执拗,我就该那年腊八之后,直接带着她娘他们来京城。 “好歹能一家子和和乐乐地过安生日子啊……” 金二沉默了下去。 这些往事,余绽跟他提,他是从阿镝的嘴里套出来的。 余简这个人,虽然心机深沉,但至少还没有坑过自己的孩子…… “小人听说,贵府里头,住着三个房头?余家大郎那边人口多费用大;大二房那二位主子,似乎并不善于理家。 “到头来,怕是二郎君、四小娘子的日常用度,还得四小娘子天天去跟那位张娘子算来算去。也累。 “照小人这小见识,您还不如搬过来,跟四小娘子父女俩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呢!” 余简的脚步一顿,直直地看向金二。 金二有一丝慌张,忙低下头去,连连欠身拱手: “小人乱说的。咱们小家小户的,凡兄弟们不和睦了,为着保住大家的脸,倒是都抢在没有撕破脸之前,把家分了,倒体面。 “余家有官身,又富贵,自然跟我们不一样。二郎君就当小人是醉了说梦话罢。” 余简定定地看着他的头顶,过了一时,问道:“这是你自己想到的,还是小四的意思?” “不不不!”金二吓得双手乱摇,脸色都白了,“小娘子如何会跟小人提及这些?小人只是听着二郎君烦恼,所以顺口,顺口……” “可是我余家的事,你知道的,还挺详尽的。连小二郎媳妇其实不善理家的事情,你都知道。” 余简深深地看着金二。 余简步步紧逼。 金二决定,不再退让,陪笑着微微直起了身子: “那不是……那不是当年在萧家当过差么……” 萧家。 又是萧家。 余简的后脊背悄悄再挺得直一些,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往外走。 后堂里。 寇连把外头发生的这番对话都告诉了余绽。 “……这个金二,是不是有些太过自作主张了?万一余家二郎君真要搬进来呢?” 寇连挺不乐意这座宅子里再多一个发号施令的人的。 “无妨。”余绽浑不在意,“原本他就该搬过来,这样我才能名正言顺地在外头长住。否则,早早晚晚,是要回那个家的。” 说到这里,余绽轻轻地冷笑了一声: “只是,我们家那位大伯,还有小二郎、小三郎这二位公子,怕都是惹祸的高手。倘若我们二郎君真的搬了过来,要不了三个月,那边就得散了架。 “所以,为了保全余家,他便再不乐意,也得好生在那边看着他们。 “这边把正房收拾出来给他留着。他在那头儿实在是太烦了,就过来清净两天。 “我们就只要那两天应酬应酬他,也就是了。” 余绽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正文 第 117 章 狸奴白牯一起收 笔墨铺子中规中矩。 余简看了一眼,对这个金二反倒又放了一半的心。 萧家两兄弟对余绽的心思,他已经看得明明白白。 但萧韵不可能娶余绽为正室,他和余笙计较过,又并不肯与萧寒这只猛虎谋皮。 所以,余绽既不会跟萧家决裂,又能理智地跟对方保持距离,是他最希望看到的情形。 现在看来,即便金二身后真有萧家的影子,他那个硬脾气的闺女,到现在为止,也并没有阳奉阴违,丢下他的警告不理,去跟萧家亲近。 既然如此,那他还愁个什么? 还不如回余家去看看—— 真是想起那个烂摊子就头疼。 余简脚跟一转,不回余家,仍旧到北市照看自己的铺面去了。 金二听伙计说了余简的行踪,笑了笑,转身再度出门,去找人牙子。 “我们家刚来,你也知道,女管事是少不了的。京城这么多勋贵人家都是得罪不起的,你给我的人选怎么也得懂一些这个。钱不是问题。人最重要。” 这可是大买卖! 人牙子撵得手下人鸡飞狗跳,不过半刻便乌压压挤了一屋子人。 金二的眼光毒,扫一眼,先否了一半:“肩膀乱动、眼珠儿乱滚的,都下去。” 接着再扫一眼,伸着手点:“人丑不要紧,但不能作怪。” 挑挑拣拣,剩了十来个,想了想,带着去见余绽。 送走了余简的余绽正觉得无所事事没意思得很,听说金二带了人来给她挑,兴致勃勃地去看。 “这个目光不正。这个不端庄。这个抠门。这个贪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没见过世面。” 余绽比金二要挑剔得多,到了最后,只剩了两个人站在那里。 “你们俩,出身、年龄、家里情形,说说。” 粗手大脚的那个很直接地告诉余绽:“奴家里遭了灾。原也有二百亩地的。只是婆母嫌我生不出孩子,所以趁机把我卖了。” 余绽仔细看看她,伸了手:“过来,把手腕给我。” 那女子困惑迟疑地过去。 搭了脉,余绽一挑眉:“生不出孩子来就要打你?!” 女子张了张嘴,看向人牙子,又不做声了。 人牙子慌张起来,忙赔笑:“可不是我们打的。真是那卖人的婆婆打的!送来的时候奄奄一息,还是我们治好的呢……” “只是她有了内伤,做不得重活儿,所以你们不肯让她说出这一段,对吧?” 余绽淡淡地瞥了人牙子一眼。 人牙子脸上大写的尴尬,不敢回答。 “不厚道啊!”金二哼了一声,抱着胳膊阴阳怪气。 人牙子乞求地对着他作揖。 “你呢?” 余绽问另一个看起来不卑不亢、身姿端然的女子。 “我二十六岁,是前庆州刺史的家生奴,自幼服侍夫人,最后负责夫人的嫁妆库房。” 那女子的官话并不标准,带着些吴侬软语的绵延。 “庆州刺史?”余绽有些不解。 金二忙上前半步,低声道:“叫何悟生。年底年初,被人告了贪渎,后来却查出来跟西齐有勾连。按叛国通敌论处的,上个月一家子都问了斩。” 何悟生…… 余绽努力地回忆,许久,才恍惚想起,那个倒霉的刺史好似是因为自家的媳妇是个南方人,性子奢侈,经常跟人吹嘘自己幼年时还曾经跟西齐皇后有过一面之缘…… 所以这个姑娘,就是那个女子的侍女? “哦?听说你们夫人跟西齐现在的这位皇后曾有过一面之缘。不知是怎么回事?” 余绽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女子。 那女子顿时脸色一变,咬了咬嘴唇,姿态再也拿不起那样高傲,低下头: “夫人只是远远见过那位还是县主时的车驾,并未真的见过那位本人……” “你们夫人是哪里人?你又是哪里人?” 余绽看着那女子的目光也开始格外不同。 那女子噗通一声跪倒哭了起来:“小娘子,我们郎君真没通敌!只是那西齐皇后听说了我们夫人吹嘘,所以亲笔写信调侃了夫人。 “夫人那之后吓得再也不敢提起。反倒惹了人怀疑。郎君他,郎君他贪渎是真的……有人听说了这个消息,便上告了韩大将军…… “可是我们家真没通敌啊……” “回话。”金二冷冷地看着那女子,往前踏了一步,挡在了她和余绽中间。 那女子咬了咬唇,低声道:“夫人祖籍杭州。” “你呢?” “奴婢,一样。” “可我记得,何悟生不是杭州人。他好像是,荆州人……呵呵,竟然还是个长江头长江尾的佳话。只是你既然是何家的家生奴……” 余绽说到这里,顿一顿笑了起来: “你说谎了。你不是何家的家生奴,你是他那夫人带来的陪嫁。” 那女子哭得梨花带雨,伏在地上一个字不敢再说。 余绽笑着转向人牙子,似笑非笑: “这两个人,我都要了。只是,得好生议一议。阿镝带着她们俩下去安置,金二,你来陪这位娘子聊聊价钱。” 站起来,毫无淑女风范地伸了个懒腰: “我乏了,去后院疏散一下筋骨。” 阿镝满脸渴望:“小娘子我也想去!” “你把这二位都安置好了,教出来,就能天天陪着我疏散了。” 余绽哈哈地笑,想起了什么一般,又转向那人牙子: “这些都不合适。你再碰上好的,再带来给我看。” 人牙子原本一张脸都变了苦瓜,闻言重新振奋起来,张嘴便笑道:“多谢小娘子青眼! “眼下还真有个机会。听得说,太后和皇后娘娘看着天下海清河晏,不想在宫里留太多人。三天后掖庭有一批低等的罪奴要卖出来。小娘子若是有意,小人便去碰碰运气。” 宫里,放人出来? 还是卖? 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儿啊…… 母后娘娘这是又闹得哪门子的故事儿? 余绽停住了脚步,拧眉细思。 然而再怎么样,总归不会把日新和赵真卖出来…… 想通了这一条的余绽自嘲地笑了笑,道: “虽然只怕是轮不到我这样的商贾之女,但说到碰碰运气,也行啊!” 正文 第 118 章 谁能绝人命 余绽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她心心念念惦记着的日新,刚刚第三次从小蓬莱被赶了出来,还带着一条被打断的胳膊。 原本最端庄持重、最眉眼清晰、最得长公主南忱信赖的大宫女,半边身子都染红了,昏迷不醒地被扔在了梨花殿的偏殿里。 沈太后僵硬地坐在上首,双眼不肯看日新,却看向那个满面得意的肥胖的掌事内官:“怎么回事?” “这日新原本就不得长公主欢喜,还频繁地凑过去讨好。长公主再慈厚,却也忍无可忍,便命她在外殿守夜。 “可谁知她又做了些什么,令得长公主夜里梦魇,惊恐得很。待外间平常服侍的人进去,却只见她在榻前发愣,丝毫没有服侍长公主的意思。 “宫人们自然请醒了长公主,好生安慰。长公主这才生了气,让人拖了她出去打几下子警戒。她却又不肯让打,举了胳膊去拦,可不就断了呗。 “挨棍子的受伤,那不是挺正常的事儿?她却又满口尖叫胡言乱语,说长公主小时候的许多事情出来。 “长公主大怒,几乎要打杀了她,还是小人劝住了。只是长公主说了,再见着日新一眼,一定要请太后娘娘杀了她全家。” 胖内侍一脸的这都是日新咎由自取活该倒霉没死就是占了大便宜。 椎奴看着胖内侍的样子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沈太后却并没有将他怎么着,冷冷地移开目光:“知道了。你回去吧。” 竟然没有赏赐? 也没生气? 没有任何表示么? 胖内侍犯了嘀咕,小心陪笑:“那,那日新的位置,可有人来顶?” “滚!!!” 椎奴指着他的脸一声大吼。 胖内侍吓得浑身一抖,一眼看见沈太后的手指正在不停地颤抖,终于明白了三分,飞快地躬身低头,蹭蹭蹭连退三步,一转身,球一样地滚了出去。 赶走了他,椎奴扑了过去查看日新,轻轻一碰那条胳膊,就见日新浑身剧烈地一震。老女官心酸极了,咬着嘴唇去解日新的衣衫。 “别看了。内宫规矩,伤残之人不得近身侍奉。她这就是要绝了日新在宫里的路。” 沈太后双手轻轻交握住,努力按住心头滔天的怒意,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传太医。要最好的那个。” 太医署最精通跌打损伤的贾太医来了,看着地上的血人先吓了一跳。 待看见椎奴二话不说拿了剪子出来把日新的衣衫剪碎,威胁他“保不住这条胳膊也就别想保住你头上的帽子”,心知肚明这人必与小蓬莱上的那一位息息相关。连忙低下头,跪在地上,先止了血,然后用心查看后,叹口气,道: “这位姑娘是两个时辰前受的伤,其后被搬来挪去,并没有扶住患处。如今再想接骨,也不是不行,但要恢复原状,怕是没可能了。 “而且,这血流了两个时辰啊……唉,小人只有试着保住她的性命为要了。” 沈太后微微闭上眼,点了点头,起身离开。 夜幕降临。 换了衣衫、上了夹板的日新昏睡之后,茫然醒来。 床前,沈太后和椎奴都看着窗外的孤月发呆。 “太后娘娘?沈尚宫?”日新讶然,刚想起身,臂上剧痛! 椎奴忙上前摁住她:“别乱动!太医好容易跟阎王爷抢回来你一条命,你可别自己断送了。” 日新惭愧地重又倒下。 “日新,接下来我问你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许撒谎。” 屋里只有一盏灯,还放在了窗前的炕桌上。 沈太后直直坐着,月光斜斜打在她的身上。头上高高绾起的牡丹髻,正好遮住了光,令往日里最犀利的双眼隐藏在了黑暗之中。 “是。”日新低着头,声音中有一丝惊恐颤栗。 “忱忱的变化,是不是极大?”沈太后问。 日新肩头一抖,想了许久,方轻声道:“奴婢离开小蓬莱八年,长公主长大了,自然与幼时,不同。” “她梦魇时,说了什么。”沈太后又问。 日新的脸色苍白起来,仰起头,看了沈太后一眼,颤声道:“梦里在跟您撒娇,说想吃鸭舌。” 鸭舌? 那不是南越的吃法? 椎奴蹙了蹙眉心,喃喃自语:“太后可不爱吃南越的菜啊……” 长公主从哪里尝到的? 沈太后淡淡地看着日新:“原话是什么?” 日新心头撑着的气息顿时一泄,整个人向前一仆,大口喘了几口气,方颤声道: “娘,想吃鸭舌,让爹去买嘛……” 这不是长公主想吃鸭舌。 这是一个女儿在劝自己的母亲,想吃鸭舌就让父亲去买。 皇帝不用买东西。 皇后想吃什么也用不着通过皇帝。 沈太后,不爱吃鸭舌。 这一句梦魇,震得椎奴几乎要当场软倒在地。 “太后……” 沈太后冷硬如铁:“我就知道。” 唰地站起,转身,僵直地走了出去。 日新惊愕地看着椎奴,这个她一辈子都没见着这样惶恐过的老女官,流着泪,几乎是一步一挨地挪了出去。 过了不一会儿,有人来给日新送药:“吃了,赶紧睡吧。” 日新疑惑地看着那人,再看看他手里的药。 “太后明天还有差事给你,快吃了药睡觉。”那人催促。 日新闭上了眼。 是啊,不早就知道了会有今天么? 一口气灌下了药,碗往地上一丢,当啷一声脆响。 然后倒了下去,视死如归。 那人瞠目结舌地看着她:“被打断了胳膊,就能这样在梨花殿发脾气了?日新姑娘,小的得敬您是条汉子。” 嘀嘀咕咕地收拾了东西走了。 翌日清晨。 踏踏实实睡了一大觉的日新醒了过来,有小宫女进来,笑得甜:“日新姐姐,梳洗了吧?太后娘娘今日有差事派给你呢。” 日新一脸懵。 等她再度被扶到梨花殿偏殿,正听见沈太后跟椎奴念叨: “原先打算送过去的那两个,我正嫌傻。日新吧,日新最合适。正好也看看……” 见她过来,沈太后抬起头来,昨夜的灰败无影无踪,仍旧是往日里的利落干脆,甚至如常一般调侃她: “听说昨儿晚上砸了碗?啧啧啧,你也有拿不稳的时候啊?” 正文 第119章 傲慢因从贪上亏 余绽懒洋洋地等着余笙上门。 虽然余简不再说什么,但余笙不会轻易放任自己留在外头住的。 尤其是,他才刚大义凛然地替魏县县令送过奏折,转回头却把帮着防疫的亲侄女赶了出去。这种话,好说不好听。 因着前头的拒婚,韩震哪怕是表面上的功夫,也得先为难余笙三个月半年才对。否则,不是人人都能去韩家的太岁头上动土了? 果然,当天黄昏,余笙拖着余简再度来了永泰坊。 “小四这个宅子置得无声无息啊。” 余家自己的住处还是赁的,可余绽的住处却是买的,这个认知一旦进入余笙的脑海,便由不得他不酸。 而且,一边酸,他还一边看了余简一眼。 “大伯父不用看我父亲,他老人家最记得余家的余字分不成人禾,所以从来没给过我一文的零用钱。” 余绽似笑非笑,“我这宅子不仅没写我自己的名字,免得担了父母在子女不得别室异财的罪名;而且,用的还是我娘的嫁妆钱。 “若真该有人问问我这宅子,只怕也唯有远在东宁关给我娘结庐守孝的兄嫂了。” 你们,却是不该、也不配的。 ——明白地一巴掌呼在了余笙的左脸上。 “小四,大伯父又不是要图谋你的宅子,你说这个做什么?” 余笙冷了脸。 余绽笑眯眯地看着他:“可是大伯父见我第一句话,既没关心关心我这孤身跋涉一路有没有饿着有没有冻着,也没提一提我被余家赶出来究竟是对是错,而是张嘴就说我这宅子。您是个做大事的人,不惯寒暄,我该怎么想,才算得是对的呢?” ——回手第二巴掌,余笙只觉得自己的右脸上又是一声脆响。 “绽儿!不得无礼!” 余简适时喝了一声。 人家亲爹都“骂”过了,身为长辈,再计较就是余笙的心胸问题了。 只觉得胸口发堵的余笙唯有一个深呼吸,平静片刻,方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太过高亢,道: “咱们在家时没想的周全,出了门才发现人手不够。你二嫂带两个孩子带得手忙脚乱,一直都是你六妹妹帮着。 “尤其是进了京城,你这个知根知底的大夫不在身边,你二嫂的两个心肝宝贝水土不服病了,你六妹妹跟着忙前忙后,与那两个孩子感情极是深厚。 “所以一听说你从疫区赶回来,她便有些大惊小怪。 “那孩子说话一向都不大让人爱听。你是姐姐,让着她点,别往心里去。 “如今咱们初到京城,还是得一家人众志成城才是。小四啊,回家吧。这宅子你放着,高兴了过来散散心,不也挺好么?” 嗯,替余绾洗白来了。 “大伯父说的是。” 余绽笑眯眯的,虽然坐在下首,却十足此宅主人的范儿,回头命阿镝: “不是才来的厨娘正在试点心?和热茶一起送上来,给大伯父润润喉。” 才来的厨娘。 已经开始采买下人了。 余笙听得额上的青筋暴起,悄悄地咬紧了牙。 这是在明白地表达:我就不回去! “六妹妹是个良善小娘子,一心记挂着叔祖的孙儿辈。便把我这更亲近的堂姐赶出了家门……” 余绽掩唇轻笑,“啊呀呀,我自己都觉得自己酸。我开玩笑的,若是说的您不爱听了,您看在我是晚辈的份儿上,可让着我些。” 原话璧还。 余笙被噎得直伸脖子。 “只是六妹妹那话,其实我是认同的。 “晨起我也跟我父亲说过了。万一呢?万一我真病了,过给家里人,可怎么办呢?那可真就要震动整个京城了。 “不若我自己留在这边悄悄观察一段时间,确认无妨了再说。” 余绽把早晨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余笙刚要张嘴,阿镝已经见缝插针地奉上了热茶点心:“大郎君整日忙碌,辛苦了,快尝尝合不合口,也垫垫肚子。” 这话说的! 余家府里难道还能缺了他的吃食?! 余笙气得干瞪眼。 “还有一层,我越发说破了罢。” 余绽端了茶碗,嗅了嗅香气,又放下,含笑看着余笙: “我若是静悄悄地进京,静悄悄地回家,静悄悄地过日子,想必还没多少人往咱们家看。 “如今,我出来住,东西置办了大半,仆下也采买得差不多了。若这般一直不吭声下去,想必也没多少人察觉。 “可若是这个时候,您二位郎君频繁上门,然后我再搬回去。看在有心人眼里,余家可就真成了故事新闻了。 “韩大将军不是一直都看我不顺眼?这样大好的文章送到他手里,他能有个不写?怕是连咱们家八百年头里的事儿都揪出来说道。 “大伯父刚进军器监,官声比一切都重要啊。” 八百年头里还能有什么事? 余绯的事? 还是余绮的事?余绫的事?! 巴掌换成了刀,一刀插不死还有第二刀、第三刀! 余笙呼地站了起来,脸色铁青。 余简淡淡地看着他:“阿兄,是要回去了么?” 啊哟! 联手怼余大郎的时候,便宜爹总是这样给力! 余绽开心地把自己中午试过还觉得不错的一碟桂花糕往余简那边推了推,就像是在奖励他一般。 “以前我总觉得小四的拳头硬,后来发现小四练了一手好箭法,如今,竟然连词锋也修炼出来了。呵呵。” 余笙冷冷地看了面前一致对外的父女俩一眼,抬起了手,想摔袖子。 余绽立即抢着道:“既然大伯父要走,我也就不留了。毕竟我这观察期还没过,谁知道会不会过给谁呢?而且大伯父以后也不必总来,不然还不定传出什么闲话呢。” 袖子摔了,可惜被余绽清脆的说话声盖了过去,完全没达到效果。 “父亲留下吃饭吧?新来的厨娘还会做西齐那边的菜,我让她露两手。” 余绽不遗余力地在余笙余简两兄弟之间制造着嫌隙。 “好。”余简一口答应,完全无视掉余笙黑如锅底的脸色,甚至还抖了抖袍子,翘起二郎腿,先拿了一块女儿刚才推给他的桂花糕品尝。 余绽笑容可掬地起身:“我送大伯父出去。” 气得快要跳起来的余笙哼都懒得哼,扬长而去。 正文 第120章 人何不取利(雪-在烧打赏加更) 跟女儿吃了一顿罕见的其乐融融的晚餐,酒足饭饱的余简回到家,看着自己屋里寒酸的陈设,原本极好的心情顿时坠入谷底。 看看天晚,冷哼一声,先胡乱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余简就去找余纬: “跟你媳妇说,我那院子她不乐意管,我算她是隔房的侄儿媳妇避嫌。 “但是你四妹妹回家,她却避而不见,连顿热乎饭都让你四妹妹自己解决,这事儿却做得有些过了。 “如今你四妹妹自己在外头拿着她娘的嫁妆置办了宅院,你让你媳妇给你四妹妹送东西过去。” 余纬听得满脸通红,连连向余简作揖: “二伯,我是真不知道!我若知道,当场打死这个蠢妇! “四妹妹当时冒着那么大的风险痛快留下帮魏县防疫,怎么说也是给我们余家挣了脸面,如何回家都没了她一席之地? “我这就去接四妹妹回来!” 这还像句人话。 余简的脸色缓和了下来:“不用了。你媳妇也是被小六吓得。她是两个孩子的娘,肯定先考虑孩子。你四妹妹也是这个意思,等她确认的确无事了,也就搬回来了。” 松了口气的余纬又想了想,试探着问: “那给四妹妹送东西,是,要送什么呢?” 难道送礼物恭贺乔迁之喜么? 说到这里,余简哼了一声又把脸板了起来: “我又不会管家!谁会管家谁知道!问你媳妇去!” 甩手走了。 余纬只得把话学给张氏听,又训她: “便不说那真是替咱们余家格外挣脸的事儿,哪怕她是走丢了,流落在外,那也是姓余的!那也是我妹妹! “你还真敢跟着小六那个傻子欺负她?你是不是忘了二伯发脾气的时候了?连祖父都得让他三分!” 张氏咕嘟着嘴,咕哝:“大嫂说了,小长房和小二房的事儿,让我站远些,别掺和。我当时左右都不敢帮,也只好避而不见了。” “这小六也是。平日里多懂事的孩子,只要一碰上四妹妹的事情,她就左一个幺蛾子右一个馊主意……” 余纬抱怨了几句,自己去了。 “哎哎!你别走啊!你先跟我说到底要送什么东西过去……” 张氏见丈夫脚底抹油溜得飞快,气得跺脚。 心腹的乳娘上来笑着劝:“罢了。不过就是二郎君越想越生气,打算着给四小娘子争些东西过去。总不能二郎君走商挣回来的钱,大家公中吃着喝着用着,人家闺女却只能花用母亲的陪嫁吧?” “家里账上的钱可预备着买宅子呢!” 张氏愁眉不展。 京都居,大不易,尤其是房子。 然而一转念,张氏瞬间拿定了主意:“我临来的时候,大嫂还交待过,但凡是四妹妹用钱,不许我多说一个字!” 立即便命人拿了账簿来,比对着余绾房里的陈设、使唤的人、裁制的新衣、每月的月例,折合了银子,又加了两成,让自己的乳母亲自送去。 看着拿到手的二百两银子,余绽莫名其妙。 老乳娘笑得恭敬异常:“我们娘子给四小娘子赔礼了。那日的事,做得孟浪了。 “这是比照着六小娘子给您送来的。原就是您分内该有的。多的两成,是给小娘子买人的。还请四小娘子笑纳。” 余绽的眉梢挑得老高。 这二嫂! 行啊! 简直是骑墙的祖宗! 话还说得这样漂亮,事事都做在规矩里。 余绽转头让阿镝把钱收下,笑了起来: “我可还真不知道,敢情六妹妹一个人,刚进京,就花了一个宅子的钱。” 老乳娘的额角突突地跳,目瞪口呆:“您这宅子,才花了二百银子?” “可不是。前房主急着脱手,我捡了个漏。” 余绽笑眯眯地端茶送客。 老乳娘欲言又止,恨不能扑上去问余绽到底如何才能再度捡到这样的漏! 她家娘子每回看见牙行给出来的开价到两千上下的宅子,当夜都会急得冒火、气得牙疼。 可是显然,之前已经得罪了这位祖宗,人家不乐意管余家的闲事了。 老乳娘唯唯退下,决定回去好生在自家娘子耳边吹吹风: 六小娘子那都是嘴上的人情,行为举动可都是只添乱、不帮忙的;四小娘子又有个会挣钱的爹,还有一身的本领。 这果然选边,难道还用得着犹豫吗?即便家主是大郎君,难道他还管得到大二房的头上?二老太爷可还硬朗着呢! 永泰坊里,余绽失笑不已: “我倒不知道,二嫂还有这等聪明的时候。” 阿镝歪歪头:“大二房其实没有笨人。倒也不错,日后小娘子就不用担心他们裹乱了。” “这银子倒来得及时,省得我还得让金二拿着宝石出去兑。” 余绽笑了笑,命阿镝:“你把丽娘叫来。” 这丽娘,就是前庆州刺史夫人的那个陪嫁。余绽重给起的名字,说她不能白漂亮了。 换了一身干净装束的丽娘的确很漂亮,而且,因余绽让所有的仆下都把额前的留海梳上去,丽娘那一双猫儿一样狡黠的眼睛便藏无可藏了。 这是个再精明不过的女子。 余绽打算看看这人的聪明忠心程度,若合适,她要重用。 “这是二百银子。交给你。府里的采买以后都到你这里交账。” 余绽像丢帕子一般把白花花一堆银子丢给了丽娘。 丽娘眼睛都没眨一下,点头收下,安顺退出。 阿镝不禁咂舌:“我的乖乖!那么多银子!我心里都痒痒,她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丝。” “人家前头的主家,是因为贪渎丢了性命。傻丫头,封疆大吏一旦贪渎,一回怕就要上万。她是过过好日子的。” 余绽笑一笑,悠然看向丽娘袅袅婷婷的背影。 过过好日子的人,若是再让她过穷日子,怕她是过不惯的。 如今这家里的日子,其实简朴得很。 所以,就要看看,她是替自己照着大手大脚过,还是照着节衣缩食过,还是—— 让旁人节衣缩食,她自己悄悄地大手大脚? “禀小娘子,金二让人来传话。宫里有信儿,明天就有一批罪奴放出来,问是不是直接带了府里来?还是让人牙子先筛一遍。” “让他一定跟着一起去接,一个人不许落,都带来给我看!” 正文 第121章 相见未为迟 跟丽娘不同,无法生育的牛嫂坚持要用自己的本名翠花,余绽苦口婆心说了许久,她就是咬紧牙不肯改。 最后还是金二打了个圆场:“既是梳着妇人头,府里唤名字也不合适。不如就叫牛嫂吧。” 余绽纠结了许久,勉强同意了下来。 牛嫂很高兴,看金二给余绽搬了桌椅板凳进来时,还特意跑过去要帮着扛,倒弄得金二哭笑不得。 转头又去骂那人牙子:“都说了要女管事,要知道京城富贵人家规矩的,你给我弄这么一个来,我是让她管什么好?” 人牙子陪笑:“管庄子嘛!田亩庄稼上的事情,没有半点能瞒得过牛嫂的。” 金二恨得几乎要揍人牙子一顿。 得了余绽的吩咐,金二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再度出现在人牙子面前,紧紧抿着嘴,漠然地看着宫里鱼贯出来的人。 然后他拧起了眉。 怎么还有受了重伤的? “金爷,那个伤着的,您看是我们先弄回去养伤,还是……”人牙子发现了他的不悦,小心探问。 想想余绽的话,金二决定一丝不苟地执行: “死在路上算我的。走吧。” 日新吊着胳膊,手里拎的包袱快要掉在地上都一无所觉。 她只是一片茫然。 太后娘娘说的差事,就是去尽心尽力地服侍一个,商贾的女儿? 还不许自己主动暴露曾经的身份? 那是什么意思? 长公主殿下那里…… 每次想到现在小蓬莱上的那一位,日新就忍不住心头一阵狂跳。 长公主是她从出生看着长大的。 那时候她才是个十二岁的小宫女,沈太后看着她温柔安静、勤奋好学,便让她先在小蓬莱填屋子。打算等她长大一些,若是能给长公主帮上忙自然好,若是真的很成器,就调进六局…… 后来,长公主到了五岁,开始调皮了。 整个小蓬莱,也唯有最会讲故事、最懂得哄人的日新才能跟得上长公主的步伐。 渐渐的,日新成了长公主最信赖的人,也成了小蓬莱的掌事大宫女。 她原本以为,长公主既然一辈子出不了小蓬莱,那她就一辈子陪着长公主不出宫。 主仆们安安生生、自得其乐地过一辈子与世无争的日子,实在是神仙一样。 可就在长公主八岁那年,噩梦来了…… 先祥和帝亲自赐下的大监赵真,亲手把再度偷偷出去游泳却因腿部抽筋溺水的长公主从太液池里捞上来。两个人湿淋淋地跪在小蓬莱大殿里等着盛怒的沈皇后打死他们。 醒来的长公主除了惊恐哭闹,就是谁都不认得了。 当长公主听说自己和赵真是最亲近心腹的人时,她却指着自己的脸尖叫:“就是她把我推下去的!” 又指着赵真尖叫:“他说是救我,其实还想在水里淹死我!” 抓着沈皇后大哭大闹:“他们两个是坏人!若不是旁边有人看着,他们一定害死我!” 想到这里,日新只觉得心头一阵难言的酸涩。 只在那一瞬间,她几乎就要认为眼前的那个小姑娘换了一个人! 从来只会娇娇软软地靠着自己撒娇,在没人的时候还会亲亲热热地管自己叫“好姐姐”,有人在背后说自己一个字的坏话她都会直接把人赶走的那个,长公主、南氏、忱忱,绝对不会那样对待自己。 绝对不会。 日新的眼前有些模糊,脚下也跄踉了两步。 最是无情帝王家。 也许自己忘掉了她也是生来的皇室血脉,看待天下人都跟猫儿狗儿一般。厌了就扔了,烦了就换了。 可即便如此,忱忱也不会想要杀了自己…… 日新愣愣地想着那个两眼冒着凶光,双手举起棍子,狠狠砸向自己头顶的侍卫。 她看见了长公主对那侍卫使眼色。 自己自幼看大的长公主要杀自己。 灰心的日新木木呆呆地跟着队伍上了马车,下了马车,进了一间窄窄的府门。 满腹心事之中,她没有听清耳边传来的吩咐,直直地撞在了前头一个人的身上,正碰上了吊在胸前的伤臂上,嘶得倒吸一口凉气,额上的冷汗唰地冒了出来。 好疼! 然后她听到了一把惊喜交加、惊惧交加、震惊到了极致的声音:“日……” 日新猛地抬起了头! 这里难道还有人认识她不成!? 满怀希望的余绽完全没有想到自己那根本不敢想的希望之梦竟在此刻变成了现实! 原本将双手背在身后,饶有兴趣长身而立等待的姿势,瞬间僵硬。 “日……” 余绽惊恐的目光从日新的脸上落在了她的胳膊上,然后猛地睁大,愤怒之情丝毫掩饰不住。 “这是怎么回事!?” 从来没有过的高声怒吼响彻了宅院。 阿镝吓傻了。 金二吓傻了。 被这一声惊得直接从外院施展了轻功飞奔而至的寇连,也傻掉了。 “小娘子?”阿镝怯怯地去拉她。 额上青筋暴起的余绽这才醒过神来,微微闭眼,再睁开时,转向人牙子,面沉似水: “我虽是个来自幽州的乡巴佬,却也知道宫里的娘娘们都最是慈善的人。 “似这等奴婢,便果然犯了重罪,或黥面、或流配、或打板子断了腿,那都有一定的则例。却绝无断臂的刑罚。 “说!这是谁干的?!” 众人松了口气。 被吓得几乎要背过气去的人牙子这时候也缓了过来,有气无力地陪笑辩解: “瞧小娘子说的!奴等有几个脑袋,敢碰刚刚出宫的娘子们一根手指头么?传出去,不要说奴等藐视皇尊?那可是抄家的罪过。 “这位娘子的确是出来的时候就这样了。不信您问金掌柜?” 金二疑惑地看着余绽,口中忙替人牙子作证。 却见余绽早已按捺不住,大步走到了那个挂着胳膊的宫女面前,轻轻地捏住了她的手。 “手指动一下。” 日新怔怔地看着余绽。 余绽不敢看她的眼睛,却又努力睁大眼,不让自己的泪水掉下来,口中还要强自压住激动,解释道: “我是大夫。我给你看看。你动一下手指。” “婢子……” “你快动一下手指!然后把这破玩意儿拆了!我得看看你这胳膊还能不能复原!” 余绽终于忍不住发起了脾气,红着眼圈儿狠狠地瞪向日新。 我的日新…… 我的日新啊…… 到底是谁?! 敢这样对你!? 正文 第122章 真欤梦欤 “小娘子,您的大夫瘾犯了咱们能理解。不过下回能不能别这么吓人了?” 寇连挠了挠后脑勺,满面不解,“而且,您哭什么啊?” 被这一打岔,余绽忙拽了帕子迅速擦了一把眼泪,然后擦鼻子,再顺手甩给阿镝: “谁哭了?我刚打完个呵欠!又瞧见病人!当然激动!” 可是日新已经看着她扔帕子的动作呆住了,整个人微微地抖。 这是…… 这是长公主自幼的老“毛病”,太后娘娘当年训斥了多少回都没改掉…… 但落水之后,似乎再也没见着…… “这夹板上得太晚了,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你这样长下去,胳膊这里会有个突起,十分难看。我要重新给你上一遍夹板,很疼,能忍住吗?” 余绽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那支伤臂上。 她还是不敢抬头直视日新。 她怕自己会崩溃大哭。 现在不行。 至少,现在不行。 “忱忱……” 日新直直地看着她的头顶,无意识地喃喃。 余绽的手狠狠一抖。 接着,一只带着粗糙老茧的手慢慢地抓住了她的手,日新梦游一样的声音低低响起,只有面前的余绽能听到: “忱忱,你回来了……” 余绽刚想张嘴否认,那只粗糙的手忽然无力地松开,滑落,然后日新闭上了眼睛,缓缓软倒在地。 “日……还看着?!还不快来帮忙?!” 余绽一个人,既要小心别让日新的断臂移位,又怕她倒在地上摔了其他部位,急得冲着阿镝大吼。 这是四小娘子第二回发这么大脾气…… 阿镝紧紧闭着嘴,冲上去抱起了这个看起来憔悴疲惫的断臂宫女。 牛嫂过来帮忙,却被丽娘挤开:“我来,你不惯贴身服侍人。” 人牙子看得呆若木鸡。 “旁的不看了,就这一个吧。多少钱?” 余绽对剩下的人再也没了应酬的心思,只想赶紧把日新留下。 人牙子口吃了半天,才挤了笑容出来,拿了账簿翻看,然后瞪圆了眼:“这,这位娘子叫……” “叫什么叫?一个奴婢我管她叫什么!你就说多少钱!”余绽不耐烦地打断。 “五十两。”人牙子干巴巴地看着余绽。 “五十两!?你怎么不去抢?”金二脱口而出。 余绽狠狠地瞪他一眼! 我的日新值五百五千五万两! 不! 本宫的日新是天下无价的宝珠! “这个是最贵的……”人牙子苦笑。 “行。身契。”余绽的手直直地伸到了人牙子的眼前,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子。 这么痛快花钱的主儿?! 人牙子想到头两个加一起才五两银子,不由得心里服气了。 人家是真不在乎钱。 人家只要人合适。 痛快地交了身契,拿到了钱。 余绽想了想,甚至还额外送了她一根白玉梅花簪子: “这个只怕是在宫里得罪了什么人。所以才有人趁她被放出来,悄悄地害她。 “若有人来你这里打听她的消息,你含糊着些。我虽然看着她不错,却也不想惹麻烦。” 这白玉簪子雕工这么好,市面上要到十两以上! 人牙子眉开眼笑地接了赏赐,小心收好,连声答应: “咱们这行有规矩的。小娘子放心,奴的嘴必定比河蚌都紧!” 金二抱着肘哼了一声:“一粒沙,河蚌就能开口。你这是不打算过好日子了?” 人牙子打着哈哈,回头奉承着金二,再一转脸,余绽已经不见了。 “走吧?等我请你吃饭啊?” 金二再歪她一眼,看她带着始终不曾抬头的一队宫人再度走了出去。 “不愧是宫里出来的哈!瞅瞅,从进来,一声儿没出,文丝儿不动,头都低着,眼睛都看着自己的脚尖。啧啧啧。这规矩!” 锤子和寇连两个人揣着手抱着胳膊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锤子没注意到。 寇连却发现,那堆人中,刚才离那断臂宫女最近的一个女子,临去时偏头看了后堂一眼,眼中都是疑惑惊讶。 “宫里的规矩,自然是错不了的……” 寇连若有所思。 可从宫里出来的人,究竟是不是真的被卖,还是替什么人出来做什么事,那可就不好说了。 “不过,寇哥,这小娘子从哪儿学来的那样的粗话?” 锤子拧起了眉。 “在幽州的时候,我只知道四小娘子会说话、会吵架。可从没听说过小娘子还能骂得出那种字眼儿来……” 寇连眨眨眼睛,回过神来,跟着皱眉发愁: “说的就是呢!小娘子跟着夜神医行走江湖那么多年,山贼杀了不知道多少,脏话听了不知道多少,都没学会那种话…… “怎么走了一趟魏县,带回一个我来,就敢说‘日’了?我刚才差点儿被吓死! “这要是让二郎君听见,估摸着能立马把我赶出去——准得觉得是我教坏的。” “唉……这可怎么办?大家闺秀啊……怎么能……” “唉……是啊……” 大门外。 人牙子手里攥着账簿,疑惑地再打开,手指点着一行字,看了半天,回头看看这座外表不起眼的宅子。 不由得低声嘀咕:“这幽州来的乡巴佬,是怎么会知道宫女的名字,叫日新的?” …… …… 慈安宫梨花殿。 “收下了?” “只进去了一炷香的功夫,就收下了。而且,除了日新,其他人,一个都没要。” “去问问怎么回事了没有?” “还没碰着机会。” “唉。” “娘娘……” “椎奴,你说,若我的猜测成了真,这可,怎么办才好……” 沈太后和椎奴一起打了个寒颤。 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恐惧。 椎奴尤甚,膝盖抖着,一屁股坐在了脚踏上,捂住自己的心口:“可是……她为什么会只留下一个断了条胳膊的做粗活的掖庭宫女……” 沈太后举起颤抖的双手,捂住了眼睛: “除非,她知道,那是日新。她不可能,让日新流落到其他人手里。 “也不可能,让旁人看出来她对日新有多么不同……” 主仆俩都沉默了下去。 梨花殿里寂静如死。 许久。 椎奴的声音嘶哑着响起:“她能射出九箭连珠,她造出了床弩,她还治好了魏县的疫病……娘娘,召见她吧……奴婢,奴婢想亲眼看看她……” 说到最后,椎奴死死地堵着自己的嘴,呜呜地痛哭起来。 不论她是人是妖。 沈太后的陪嫁侍女沈尚宫都想看看。 看看她是不是那个自己从出生疼到八岁的纯真爱笑的小娘子。 沈家唯一的血脉。 正文 第123章 又日新 日新? 日新! 日新哪,醒醒啊! 灿烂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一片朦胧。 这个磨人的小公主! 从来都不让自己睡个安稳的午觉…… 日新懒懒地睁开眼,打个呵欠,想要抬手去掩口。 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日新猛地瞪圆了眼睛,僵直恐惧地看向头顶。 素色的棉布帐子。 目光微微斜开,屋顶是青色的细麻承尘。 这不是宫里。 日新缓缓地想了起来:自己被小蓬莱上那位打断了胳膊,然后被太后娘娘“赶”出了宫,目下是被一个商贾之女姓余的买下了。 这个余氏女子,是大夫。 她说要给自己看伤,还说,太医给上的夹板不好,所以自己的骨头会长丑…… 日新眼前忽然闪过那只把脏了的帕子精确扔给身边侍女的手! 忱忱! 日新心头狠狠一跳! “你醒了?” 一个年轻女子矜持的声音响了起来。 日新看向那女子。 美丽的女子,有一双猫儿一般灵动的眼睛,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傲然。 这种傲然她极为熟悉。 想当年自己也有过。 再度想起八年前那个满身春光绽放的小公主,日新有些呆愣。 “小娘子给你重新治了伤。你淌了半盆血水。小娘子又亲手给你包扎好了,上了夹板。怕你梦中乱动骨头移位,直接给你包起来了。” 年轻女子说着,后背挺直,叉手方寸,微微点了点头,弯一弯嘴角: “我比你早来三天,小娘子赐名丽娘。往后咱们就是同僚了。 “你叫什么名字?” “她已经把我买下了?”日新有些惊讶。 作为大夫,看到病人就手痒,她能理解。 但是把一个伤重到至少三个月半年做不了事情的宫中罪奴买下来,这可不像是普通的商贾之女做得出来的。 “……”丽娘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这个宫女和她年纪差不多。 气度么,毕竟是宫里出来的,比自己大约强了那么一丝。 但见识上只怕就差远了。 自己跟着夫人郎君走南闯北的,还经历过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连抄家砍头都看过了—— 难道一个在宫里当一辈子奴婢的人,还能比她强不成? 然而,已经拿到采买管账权力的丽娘,不得不重视这个令自家小娘子情不自禁边哭边治伤的竞争对手! 可这个竞争对手,竟然对小娘子都敢直呼一个“她”字! 这小妮子还觉得自己头上顶着宫女的光环不成!? 脸上有了一丝愤然的丽娘刚要开口,就听余绽紧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到底醒了没有?她该醒了!一刻钟前就该醒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阿镝,党参黄芪汤呢?她最近虚得很,得补。” “小娘子……” “不行,党参的力气小,阿镝,你再亲自去趟厨房,把党参换成白参,炖,嗯,算了炖鸡汤吧!乌鸡汤!白参黄芪乌鸡汤!快去!” 丽娘和日新的脸色都变了。 一只脚踏进了门里,余绽怔怔地看着定定瞧着自己的日新,呆在了那里。 丽娘咬了咬唇。 这情形,不大对。 只怕小娘子和这个宫女,是旧识。 或者,小娘子曾经有极亲近的人,跟这宫女长得很像…… 迅速回思一遍自己刚才的话中有无冒犯,丽娘堆起了笑容,往余绽的方向迎了两步: “小娘子,这位姐姐刚刚醒来,话还没顾得上说,您就来了。您掐算的时间真是刚刚好。” “你出去。” 余绽的另一只脚也跟了进来,两只眼睛紧紧地只盯着日新,根本就无视丽娘。 确定了。 这个姑娘除非自己作死,否则她今后必是小娘子心坎上的第一人。 丽娘安顺地低下头,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余娘子安好。” 日新勉强支起半边身子,朝着余绽艰难地欠身,当做行礼。 房门在余绽背后关上。 还有丽娘吩咐外头小丫头和婆子们的和缓声气: “小娘子问些私房话,我去一趟厨房,你们站远些。阿镝回来,替她敲门。” 门外的脚步声都远了许多。 深呼吸。 别冲动。 这是日新,她的胆子其实不大,不能吓坏了她。 日新对长公主和母后娘娘忠心耿耿,她不会轻易相信…… 余绽再度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走过去,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 日新审慎地看着余绽。 太后娘娘说,让自己不得主动暴露曾经的身份…… “婢子名叫日新,以前是太后娘娘宫中的粗使宫女。后来冲撞了贵人,被贬去掖庭为奴。这次太后娘娘天恩赐我出宫,这是我不小心自己跌断的。” 日新一口气把自己编好的谎话都说了出来。 余绽直瞪瞪地看着她。 梨花殿的粗使宫女?! 掖庭为奴? 自己跌断胳膊!? 到底是谁……把我的日新变成了这个样子!? 余绽轻轻地咬了咬后槽牙,逼自己冷静下来,用了愈发温柔的声音,甚至露出微笑,岔开话题: “日新?哦,是不是取的孔老夫子那句话: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日新垂眸:“是。” 这个出处很明显。 “往日不可谏,来日犹可追。你既然来了我这里,宫中一切便如浮云流水,再不要去计较了。 “我给你改个名字可好?” 余绽微笑着,顺手拉了日新那只未受伤的左手。 满手都是粗粝的老茧。 余绽的笑容重新僵硬。 本宫的日新,何时做过粗活?!这才几年?才几年!? 日新竭力忍耐,才没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心中不停地告诫自己:太后旨意不可违逆! “是。请小娘子赐名。” “牡丹玫瑰的,不好听。梅兰竹菊的,又太俗。忒刁钻古怪的,我也不懂。不如,叫,又新?” 余绽调皮地冲着她吐舌头,挤挤眼做了个鬼脸。 日新拼命地眨眼。 长公主殿下曾经…… 曾经开玩笑说过! 若是有一天日新想出去嫁人了,她再得着个贴心的宫女,就给她起名叫又新。 只要日新在宫外听说那个宫女叫又新,那就等于公主在向她报平安! “忱忱……” 日新的双眼瞬间模糊,无意识地呢喃。 再也忍不住了…… 余绽一把把她抱在了怀里,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 “我是大夫,你不肯说实话,可我能看出来。 “宫里有人欺负你。 “特别特别狠地欺负你。 “以后绝对不会了。 “再有人敢欺负你,我射死她!用九箭连珠,一支不落,全射在她胸口!” 正文 第124章 凭谁托付西飞翼 “九箭连珠?那不是韩大将军的绝技?” 已经改了名字的原小蓬莱掌事大宫女有些发懵。 不是说只是个商贾之女么? 余绽放开手,意外地看着她: “你真在掖庭?怎么会不知道幽州出了个我?” 又新的疑惑再度冒了出来: “小娘子不相信婢子在掖庭赎罪,那本来以为,婢子应该在什么地方?” 余绽下意识地回手敲了敲自己的额角,紧紧地闭上了嘴。 自家的这个心腹大宫女虽不敢说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却也是她见过的天下第一好记性的女子。 以后在她面前,说话可得小心了。 “我什么都没以为。那你知不知道,幽州的军器所有人自己研造出了床弩,所以被晋升京城军器监?” 又新皱了皱眉,这件事她还真听说过。 “听说过。” 余绽笑嘻嘻地回手指着自己:“那是我默下来的图纸。” 你是从何而知床弩的图纸的? 又新现在对余绽的身份充满了好奇。 “既然你不知道我的事,我呢,也不打算瞒着你。不如以后,我每天给你讲故事罢!就像……” 余绽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才把那句“你小时候给我讲故事一样”吞下了肚。 好险,好险! 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对着余家老小,甚至萧家一家子,自己都能面不改色气不长出地说瞎话。怎么到了日新这里,实话一句一句地自己就想往外冒?! 又新看着她高兴了又泄气的样子,活脱一个当年的南忱,不由得又是一阵伤感。然后便是抿唇轻笑: “好。婢子很乐意听小娘子讲故事。” 余绽开心起来。 这个余家四小娘子别的也就罢了,这张漂亮的脸还是走到哪里都占便宜的。 尤其是表情生动的时候,只要对着余家以外的人,几乎是无往而不利啊! “那我先给你看看伤。” 又新这才低下头去看自己的伤臂。 呃。 包得跟粽子一样。 夹板牢牢地固定住了骨头的断裂处。 应该是为了怕她乱动碰了伤处,索性把她的整条胳膊都给缠了起来。 “先养着吧。你这身子太虚了。得先补补。” 余绽说到这里,想了想,问她: “你在掖庭都做什么?是不是洗衣服、舂米、砍柴之类的事情,都做过?” 又新又是一愣,有些反应迟钝地点头:“小娘子怎么知道?” “其实是个好大夫,摸了你的脉,都能猜到。湿寒入体,双臂用力过度,双腿僵硬。” 余绽怜惜地把她那只粗粝的左手掰开,在自己掌上摊平,指尖轻轻地摩挲着那些老茧和破损处,眼圈儿又是一红: “便是余家庄子上的农妇,也没有你这么辛苦……” 又新觉得被烫到了一般,要把手往回抽。 如今小蓬莱的那位,最讨厌的就是自己这双满是老茧的手。 “你别急。等胳膊的伤好了。我这里有无数的变美的方子,到时候,咱们俩一个一个地试过去,哪个贵用哪个!” 余绽解气一般地挥了一下拳头。 “小娘子,汤!”阿镝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来!”余绽忙回头答应。 阿镝进来,有点儿不高兴。 她本来早就能回来了,那个丽娘,东拉西扯地把自己绊在厨房那么久。 “这是阿镝。我的保镖。”余绽笑嘻嘻地给又新介绍,“以后你常提点她。这就是个傻子。” 又新有些尴尬地对着阿镝笑一笑点点头。 “阿镝,叫又新姐姐。哦,还有,你一会儿出去告诉他们,我给她改了名字叫又新。以后家里都归她管。让金二把家里的钥匙、账本什么的,都交给她。” 余绽毫不客气,甚至是迫不及待地确立又新在自己身边的地位。 “小娘子!” “小娘子……” 阿镝和又新同时出声,一个是大惊失色,一个是无可奈何。 阿镝瞪了又新一眼,当地一声把汤盘放下,蹿到余绽身边,噘着嘴嘀咕: “小娘子,她才来第二天,还不知道是好是歹。我可是跟你最久的人了。你就这样直接地让她越过我去啊?” 又新不由得抚额苦笑。 难怪这位余娘子这么着急买人,敢情跟在身边最久的丫头,真是个傻子! “你瞧见了?” 余绽指着阿镝的鼻子对又新诉苦: “你算是不知道,我这两年过的是什么日子!这丫头,除了打探消息是一把好手,其他的都得我自己来。谁家的主子过这种苦日子?” 接着想起来,哦了一声,又把金二、寇连、锤子和丽娘、牛嫂都交待给又新,最后评价: “金二是个最聪明的,所以我没要他的身契。搁在外头给我挣钱、跑腿最好。 “寇连那家伙,功夫不错,身世却有些古怪,回头我再跟你说。 “锤子得调a教。这个还是你来。我怕寇连和金二给他带歪了。 “丽娘聪明,但是小心思多。牛嫂憨直老实,却认死理。日后得防着她那丈夫再寻来。” 想一想,拍拍手,笑嘻嘻:“还有四个待调理的小丫头,你看着摆弄吧。” 阿镝听得目瞪口呆。 这,这何止是越过自己去? 这个又新简直是要骑到所有人的头上了! “小娘子,你还真要把咱们所有人的底细都交给这个头一回见的宫里出来的人啊?你就不怕她是谁派来算计你的?!” 这话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 余绽偏头想了想,用力地点头:“嗯!就算她是来算计我的,我也乐意。” 小蓬莱上一定发生了什么。 即便没发生什么,一个注定被幽禁一辈子的长公主也是没那个本事把日新弄出宫的。 若说日新到了自己身边是什么人故意为之,那也只能是母后娘娘或者皇后嫂嫂。 冲着的,必定是自己的那几大功绩。 自己在京城接下来的日子,平静不了几天。还是要抓紧时间把宅子梳理好。 在这件事情上,没人比得过日新。 “又新,我相信你。你也别辜负我。” 余绽出其不意地再度抓起又新的左手,在自己的掌中轻轻一拍。 然后回手,端了汤,自己先低头嗅一嗅,皱了皱眉:“这党参黄芪不加在鸡汤里头炖,是真难闻啊!” 递给又新,小心翼翼:“是药都不好吃,你忍一忍。” 这个动作…… 又新定定地看着她,机械地伸手接过汤碗,一饮而尽。 “小娘子放心,婢子一定尽力而为。” 正文 第125章 花共燕争飞 “她说是捡的漏?”张氏觉得自己的喉咙几乎要发不出声音来,堵死。 “是啊!什么漏能这么值得?娘子,您该请家主给四小娘子下个气。毕竟,几千银子呢!家里如今可不是在幽州。” 老乳娘觉得如今这小长房一心想要欺负小二房的状态简直就是神经病! “说的是呢!你姑爷也说,这六妹妹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天天找四妹妹的茬儿——也不知道四妹妹走的是哪条路子……” 张氏心里琢磨着,又问乳娘,“你就没跟家里的下人搭讪搭讪,问问这房子是怎么来的?” 老乳娘刚想开口,外头人忽然来报: “王娘子来了。” 呵呵。 张氏简直一肚子都是火气。 自己前脚把银子送了永泰坊,后脚这小长房那不管事的儿媳妇就跑来了,这还能是为了什么?! “二嫂,今天可好些?” 王氏的脸色虽然不大好看,礼数还是周全的。 张氏哼了一声,站起来算是接了她,点点头算是还了礼,然后自己坐下,命人上茶。 “不必忙不必忙。自家妯娌。我就来瞧瞧二嫂的病。若是好些了,我们院子里还有几个下人的夏衣没裁,看看什么时候请制衣的人过来? “还有前儿三郎跟二哥一起出门,听说二哥点了好大一桌席面待客,最后却说没钱,让三郎会账。又说那是家里的公事,所以要走公账。我今儿来跟二嫂问一句,看是不是那么回事儿?” 王氏看见她的态度,说话也就不客气了,张嘴就是要钱要东西。 张氏淡淡地看看她,转头问乳娘:“大郎君回来没有?” 乳娘低头答:“今儿早,刚奴婢进院子,听说大郎君正在门外下马。” “好得很,请大伯过来听听三弟妹这话吧。顺便给大伯瞧瞧账本。” 张氏皮笑肉不笑地起身:“我这病还真没好。 “三弟妹当年在幽州信誓旦旦不掌家,如今事事都逼着我的脚后跟来问,我成你小长房打杂的了?只照你的吩咐,不能有个轻重缓急、章程计划? “二郎三郎兄弟俩出门去吃饭,敢情席上只有二郎吃喝,三郎都是干看着的?请的客人,只有二郎寒暄往来,三郎都是袖手旁观的? “次次都是二郎会钞,就三郎出了一回钱,就有了这么多说法! “走公账?行啊!请大伯来断断,他老人家说值得走公账,咱们就都走公账!” 王氏被骂的满脸通红、哑口无言。 在军器监里已是焦头烂额的余笙回到家里,刚刚换了便服,还没来得及喝一口热茶,便有人上来告诉:“如此这般,张娘子请您过去瞧瞧。” 余笙一听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气得脸色发青: “我都吃了闭门羹,她们倒上了劲!有胆子打上人家的门啊?就只会在屋里折腾自己人!” 当即喝命下人把小三郎余络找来。 待一脸懵懂的余络进了门,余笙眼睛都红了,也根本不问怎么进了京就荒疏学业、游荡酒宴,又是怎么连媳妇都镇不住、让个十三岁的小丫头一撺掇就头脑发热,只拎了军棍,摁倒在地,就是一顿好打! 余络知道父亲的脾气,既不敢喊冤申辩,也没那个胆子大声叫疼,只有咬着牙忍着。 好在余笙手下还有些分寸,十几下子抡完,棍子往旁边一扔,厉声喝道: “自今日起,你在家里读书,三个月不许出门!” 喘匀了气,又沉声道:“你娘已经没了,你只绾儿这一个亲妹子,好生管束她!还有你那个没脑子的蠢媳妇!” 余络这才明白必是妹妹又挑唆着自家那个棉花耳朵的媳妇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余笙身为一家之主,能教训自己,却不方便教训女眷。 咬着牙一瘸一拐回了自己的院子,王氏哭着迎上来接他,被迎面一个耳刮子抽在脸上! 至于余绾那里,余笙立即吩咐人把守门的两个婆子拉出去卖掉,换了新的。又让人把余绾的三餐减成两餐。 张氏听说笑弯了腰,悄悄对乳娘道:“大伯父也促狭的。这样拐着弯儿地骂他那宝贝女儿吃饱了撑的找闲事儿!” 主仆两个正说笑,余纬兴致勃勃地回来了。 一进门,一股子脂粉花酒混在一起的难闻气味扑面而来。 张氏掩了口鼻,一脸嫌弃:“你这又跟谁出去了?必定不是什么正经地方!这回又是谁出的钱? “我跟你说,家里刚为这个闹了一场,三郎刚被大伯父打了一顿,你这会儿可别去账房支钱,那是纯找骂!” 余纬哈地一声,一拍手:“大伯父这会儿竟然在家?太好了!我还怕我一会儿醉睡过去,撑不到他回家呢!等我去找他!” 说着,兴兴头头地冲了出去找余笙。 余笙正一脑门子官司,阴沉着脸,就见余纬满身酒气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 “大伯父!天大的好事!您猜我刚才酒席上碰上了谁?” 余笙冷冰冰地转开脸。 “今儿个是那个青州大商朱蛮的局。他竟然有那个面子,请到了工部尚书家的小公子!我跟楚公子,喝了四杯酒!” 余纬整个人都快要飘上了天,右手的四根手指头直戳戳地竖在了余笙的面前! “楚尚书最心爱的那个小儿子?楚,楚……楚什么来着?” 余笙惊喜交加,再也不嫌弃余纬身上的复杂气味,亲亲热热一把拉了他坐在身边。 “楚佩兰!” 余纬笑得见牙不见眼。 工部啊! 那可是工部啊! 军器监的正管上司! 若是能跟工部尚书说上话,自己还怕在军器监的日子不好过么!? 余笙激动得腾地站起:“你可约了楚公子再会?” “当然约了啊!端午节就在眼前。我肯定占不下正日子。但是我跟楚公子说了,咱们幽州端午节的规矩,跟京城、跟南边都不一样。我说明儿给他专门送帖子,请他试试咱们幽州端午的好吃喝!” 余纬满脸写着的都是“我是不是天下第一能干快夸我”,得意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你小子,喝花酒都喝出本事来了!走!咱们去找你二伯,跟他合计合计!” 余笙心情大好,开怀大笑。 正文 第126章 烟树屏山分远近 余简看着他二人满腔热火的劲儿,脸上的表情越发冰冷。 “咱们来京城已经快一个月了。小二郎也天天在外头喝酒赏花,这些少年纨绔们的关系,你们没仔细打听过么?” 余笙和余络的笑声一滞,面面相觑。 “朝中第一躲着军器监的是户部,毕竟花钱的事儿,户部从来都不会积极主动。可第二个,就是工部。 “因为工部尚书楚巍的小公子楚佩兰,和军器监监正佟康的小公子佟守端,前年,因为争夺一幅古画大打出手,各自伤重。两个人后来都卧床月余才痊愈,从此成了死仇。 “这二位小纨绔,恰都是那二位主官的心头肉。你们猜,他们二位的关系,能好得了吗?” 余笙和余络呆若木鸡。 这是……投诚到正官的仇敌那边去了!? 余简冷笑了一声,自己起身倒茶,自己喝。然后幽幽开口: “任是哪个地方,新来的人没有不受排挤的。 “若是有真本事,又肯安安静静地忍耐,慢慢地也就被容下了。 “若是不肯忍,那也不能拜错了庙门,认错了真神。” 余络有些不服气,低了头嘟囔:“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二伯就会训我们……” “你们知道这次大河决堤、魏县疫病,钦差点的是谁吧?”余简放下茶杯,却连看都懒得看那伯侄俩一眼。 “知道啊,宁王和莲王。” 余络脱口而出:“可这跟大伯的差事有什么关系?” 余笙面无表情地转开脸。 余简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给余络解释: “莲郡王在京中的密友,出了名的只有两位,一个是礼部侍郎的独子于玉章,一个便是军器监家的公子佟守端。 “至于前年楚、佟二人闹起来的起因,那幅古画,原本就是佟守端想要寻了来给莲王祝贺生辰的。 “我们绽儿在魏县尽心尽力,必定留了极好的名声。莲王的差事,也会因此事半功倍。 “等莲王回来,事情传开,先不说朝廷有没有对余家的奖赏。单他在佟小公子跟前提个一两句,你大伯在军器监里的尴尬情形自然迎刃而解。” 听到这里,余络恍然大悟,长长地哦了一声,拳头砸在手心里,嘿嘿地笑:“所以啊,咱们其实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好事儿上门就行!” “所以说,谁让你去走那些歪门邪道的?绕远不说,还添乱、费钱、得罪人。” 余简明面上是在教训余络,实际上却是狠狠地敲打了余笙一番。 也许余笙不知道莲王和佟守端的交情。 但他必定能想到朝廷为了筹余绽之功,会对余家乃至余笙自己诸多嘉奖。 小长房和小二房的矛盾都集中在这个又能干又胆大又不肯俯首帖耳的四小娘子身上。 余笙心里不痛快,所以才会想要走通别的路子,省了在小二房跟前矮一头。 可是,余简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余笙却又没有半个字可回。 哼哈两声,便拉了余络走了出来。 “其实……” 走了好远,余络脸上才露出一丝疑惑: “大伯父,咱们跟二伯肯定是一起,都是头一回进京城。怎么这么多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咱们打听都怕犯了贵人们的忌讳,二伯却什么都知道?” 余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这花酒,以后还是少喝点!” 余络缩了缩肩膀,呆呆地哦了一声,眼看着他大踏步地走远。忽然又想起了,张嘴想喊他,又没那个胆子,只有自己原地跺脚: “那这楚佩兰,我到底是请还是不请啊?请他吃饭的银子,那可太多了!我哪儿有啊!?” 他垂头丧气回到自己院子,张氏见状,询问。他便将自己的疑惑也说了出来。 张氏偏头想了一会儿,眼睛一亮:“我说那年腊八,二伯在席上发脾气,说他不如拿着这份家业,到京城买个六部主事—— “你还记得那个事儿吧?我跟你说,二伯肯定是老早就跟京城搭上了关系了!不然,四妹妹那院子,能那么便宜买下来?!” 就这样,余简默默地背了个锅。 而余绽那边先前看到了老乳娘的表情,也知道余家是要买宅子的。既然这张氏这样知情识趣,如今又是她掌家,自己不如帮她个忙。 便叫了金二交待:“若是听见合适的院子,给二郎君透个信儿。” 亲自交待给余家,那是坐等余绾挑刺儿的节奏。她才不干那傻事呢。 果然,又过了两三天,余简便听见有人说德懋坊有个三进三路的院子,因死过人,荒了许多年。如今房主便宜出售,愣是没人要。 死过人有什么可怕的? 余简立即去走了一趟,看了看地段方位,回家便交待给余纬:“让你媳妇看着办吧。” 张氏欢天喜地,私下里又跟老乳娘念叨:“二伯就是藏了私。我就说么,这个家里,最深不可测、最不能得罪的就是二伯!先头我也不知道是哪根筋转错了,怎么能信了小六那张嘴?!” 忙忙地去跟房东谈。 洛河以北,靠近皇城,城门进来一条大街直接走到胡同口。 若不是因为在北区安家的都是富贵人家,个个讲究个吉利,这院子怕不得抬价到四五千? 如今却好,张氏使出了浑身解数,拖了半个多月,把院子的价钱生生地压到了一千两。 这都是后话了。 如今宫里。 当今的永熹帝因不是太后亲生,所以虽然事母至孝,但还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只每个月初一十五带着皇后和太子去慈安宫梨花殿陪着老人家好生叙话一时。 若是国事不算太忙,还会跟皇后太子一起留下来,再叫上宫外唯一活着的弟弟息王,陪着太后娘娘一起,一家子吃个团圆饭。 当下五月初一,沈太后午睡起身,外头人便笑容满面地来报:“陛下和皇后太子已经从各自的宫室出发往咱们这边来了。” 沈太后便笑着令她们好生去准备茶点,椎奴亲自伺候梳妆,悄悄地在她耳边叮嘱: “记得提啊,端午节要召见余娘子。您可别跟陛下一扯起朝政来便又都忘了!” 沈太后便狠狠地瞪她:“我有那么糊涂么?” 正文 第127章 教子教孙须教义 永熹帝乃是元后所出的唯一的皇子,也是先祥和帝的长子。因自幼丧母,性子懦弱。常因爱哭被先帝呵斥,所以更加愿意亲近温柔稳重的女子。 当年选太子妃时,一众重臣之女,个个娇俏活泼、天真可爱的样子,即便再妍媚,也没能打动他。 反而是当他看到年纪略长、端庄淡定的潘家女儿时,惊艳得连路都走不动了。 那时候潘家职衔最高的潘父,也不过就是个从五品的游击将军。当时满朝哗然。 沈太后却对这个儿媳的人选赞不绝口。 祥和帝原本看着潘氏的相貌并不出众,有些不满,但看过潘氏的为人处世,再细细地考察过潘家父子四人之后,欣然应允。火速便将潘氏给太子娶过了门。 之后小夫妻二人情投意合、互敬互爱,看得众人大赞帝后的眼光果然高明。 只是可惜。 八年前先是长公主落水昏迷半月不醒,后是先帝驾崩、陕南地动,潘氏孕期刚刚八个月,劳累加恐惧,惊胎难产。 三日夜诞下了龙子,却彻底伤了身,再也不能生育。从这一条上来说,新帝和太后不得不私下里表示万般遗憾。 尤其是,已经立为太子的这个早产的孩子,体弱多病,一年倒有半年是卧床不起的。 为此,在小太子三岁的时候,椎奴暗示过潘皇后一回:不如给皇帝选妃吧? 但是却招来沈太后一顿疾言厉色地呵斥。 沈太后安抚潘皇后许久,又叫来永熹帝,当着皇后的面儿亲自吩咐他: “你们夫妻是原配,感情深厚,同患难共富贵。你媳妇不容易,你可别伤了她的心。” 私下里又告诫永熹帝:“太子年幼、朝廷不安,外头正指着咱们自乱阵脚。这可不是选妃的好时机。” 永熹帝深以为然,亲自跟潘皇后表示:伤了身就养。他和她都还年轻。何况孩子是缘分,他等得及。 只谆谆切切,让潘皇后安心哺育太子:“只要我猛儿成材,我大夏大统有继,我要那么多儿子做什么?兄弟相疑,更麻烦。” 为此,潘家对永熹帝、对沈太后,更加死心塌地。 潘鲁生带着三个儿子,东征西讨、四季不辍。若不是去年年底永熹帝亲口下旨让他回京驻跸负责禁军,只怕潘家父子还在外征战呢。 所以,看看天色到了时候,永熹帝便先到了梨花殿外,等潘皇后的凤车近了,笑着亲自迎上去,看着潘皇后带着小太子南猛疾步过来,伸了双手,一边一个牵住了,对潘皇后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晨起吃了什么?午膳用的可香?午觉睡了没有?最近可有人惹你生气?” 又慈爱地教导南猛:“好生听你母后的话,读书习字在其次,身子得好才是第一的。” 端庄的潘皇后和瘦削的南猛都恭敬地笑着答应。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进了梨花殿。 “啊哟哟,快来快来!皇祖母的乖孙!快过来!我抱抱!哎哟!沉了!这半个月不错,长肉了!” 沈太后把腼腆的南猛抱在怀里,笑成了一朵花儿。 帝后行了礼,问候了沈太后安好,然后才各自落座,闲话家常。 永熹帝的一双薄唇长得跟先帝极为相似,沈太后只要一看他,目光便落在他的嘴上:“晨起听说,悯郎送了八百里加急回来?可是有什么大事?” 永熹帝的笑容淡了下来,叹气摇头:“他还是没经过事。碰见点儿什么都大惊小怪的。今儿送回来的是请功奏折。从大到小、从上到下,凡有点儿功劳的,他都给朕列了个单子。” 说着,用手比划:“这么一大摞!” 众人轻笑。 “凤王爷早逝,凤王妃就这么一个心肝宝贝,娇嫩了些,也是有的。” 潘皇后随口感慨,眼睛只看着坐在沈太后身边吃果子的南猛,脸上都是怜惜。 永熹帝不以为然地捻了捻手指:“母后常说,孩子不是惯出来的,而是练出来的。 “这次大河决堤、匪患横行,疫病爆发到险些控制不住。从朝廷六部、到地方上,必定是有一大批尸位素餐之人! “朕正要借着这件事,杀鸡儆猴,好好整肃朝廷风纪。 “他倒好,第一次跟着宁王叔出去做事,别的没学会,人情世故倒是长了一截子——先学会了当好好先生! “哼!朕还指望着这个自幼一起长大的堂弟能给朕当个眼睛耳朵、左膀右臂。如今看来,哼,算了!” 众人一时噤声。 “陛下说莲王的奏折里,给所有的人表功?”沈太后浑如不觉,笑着问。 永熹帝高高地挑起了眉:“可不是!山东道怎么配合,当地军镇如何迅速,魏县的那个县令怎么呕心沥血,甚至还要给人请封什么主簿,给当地的大夫赐什么匾额!真是!” 年轻的皇帝说着就不耐烦起来,手指用力地往外弹着,像是要把什么东西远远弹走。 “悯郎聪明。” 沈太后轻轻地拍一把膝盖,先夸了一句,接着回头看了椎奴一眼。 老女官会意,抬手挥一挥,殿内所有服侍的人都退了下去,除了最高贵的这一家子,只有椎奴一个留了下来。 “自古都是恩出于上,莲王趁着还没回京,抢在大家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先把请功奏折递上来,就是为了让皇帝施恩的时候,别被那些私底下不知道做了多少肮脏交易、居心叵测的人蒙骗了去。 “至于责罚,那该是御史谏言、三司会审。官员中莲王该提却没提的人,查一查,管保大有收获。到时候,皇帝交付有司,然后让丞相主持,把那些该办的人都办了,也就是了。” 沈太后和蔼地一点一点掰开来揉碎了教他。 年轻的皇帝却有些不服气:“那照太后的意思,朕还不能罚人了?” 沈太后轻声地笑,甚至还看了一声不吭的潘皇后一眼: “我知道,你不高兴。外头的那些人,对韩震是怕,对你则有些轻视,即便最好的情形,也是同情。” 此言一出,众人都微微色变。 这种话,可没人敢跟皇帝说得这样尽情。 “但他是权臣,你是皇帝。 “权臣么,让人怕就行。皇帝则需要众人的感激、敬重,这才会真心实意地服膺你、保护你。 “获得感激敬重这种事,靠施恩行不行我说不好;但靠杀人,那谁都知道,肯定是不行的。” 沈太后的声音越来越低,却也越来越坚定。 正文 第128章 美人相逢良不多 “受教于皇祖母,不胜欣喜。” 就在帝后都听呆了的时候,小太子南猛不知道何时放下了手中的果子,站了起来,就在沈太后面前,拱起了包子大的小拳头,似模似样地躬身长揖,稚嫩的声音中充满了肃穆。 椎奴先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小尖脸儿露出了笑容。 接着便是潘皇后抿唇微笑。 最后永熹帝才反应过来,呵呵笑着站起身来,还走到儿子身边,寻个位置站好,一本正经地也拱起手来,照着小南猛的样子,躬身下去: “受教于母后,不胜欣喜。” 沈太后和椎奴便都笑出了声。 “祖母的乖孙哟!”沈太后一把又把南猛抱回了怀里,百般宠爱。 永熹帝这才又温声加了一句: “母后放心,儿子明白了。 “父皇留下韩震辅佐儿子,也是匆忙中最佳的选择了。取的是有此一人在,我大夏便无外患之忧。 “至于能否用得好这个人,那就是儿子的功课了。若是做不好这个功课,那只能说明儿子无能。” 听见前半段,沈太后还笑着微微颔首,后半段时便皱起了眉: “这种难两全的事情,皇帝不要妄自菲薄。 “何况,这姓韩的已经六旬往上,也没几年好活的了。有你母亲我在,对他好歹还能制衡三分。 “至于往后,他三个儿子,没一个能得了他的真传,不足为虑。皇帝比他年轻得多,只要忍得住不乱了阵脚,总能熬死他!” 这个话虽然是实话,却并非永熹帝最想听到的。 此刻,年轻的皇帝垂下了眼帘,过了一瞬,转开了话题: “魏县赈灾的事情过去了,儿子才回过神来:今年都没好生给母后过寿。这实在是儿子儿媳不孝。” 沈太后的诞辰乃是三月十五,跟大河决堤并没有什么冲突。永熹帝这样说,其实有点儿没道理。 然而大家都明白这是个幌子,心照不宣地都笑着说可不是。 “都这个岁数了,不过生日才好呢!省得老想着自己老了。” 沈太后配合永熹帝嗔笑着随口闲扯。 潘皇后闻言忙笑道:“母后可不老!母后正当年呢!” “明年是母后逢五的寿诞,儿子明年定要好生给母后张罗一回。如今先预先说下,省得您回头抱怨儿子铺张。” 永熹帝笑着重新坐下。 一家子闲话家常,椎奴便悄悄地出去令宫人内侍们换热茶点心。 回来之后,又悄悄地站在帝后身后冲着沈太后使眼色。 沈太后瞟她一眼,笑着问:“哦,今年的端阳,皇后怎么打算?赈灾才完,可记得要请宁王妃、凤王妃和绿云郡主来。” 潘皇后笑着点头:“是。儿媳记得了。” 沈太后刚要接着说话,永熹帝忽然笑了笑,道:“悯郎的折子里还提到说,他在魏县得了高人助力,似乎是个游荡天下的行医,而且是往京城这边来了。可惜不知道那位先生的名姓,否则这回端阳,朕倒还真想见见呢!” 先生? 难道不是余家的那个小娘子? 沈太后和椎奴疑惑地对视一眼,不由问道: “是个什么,先生?” 永熹帝偏头想想,笑了笑:“悯郎也不太清楚。只听那人住过的客栈老板说,是个极俊俏的后生,挺有钱的样子。” 有钱的,俊俏后生? 还真不是在说余家的小娘子…… 沈太后心下越发犹疑,面上却失笑出声:“悯郎是怎么说的?这世上还有他肯承认俊俏的后生?” 莲花郡王被称为京城第一美男子,如今竟然夸另一个人为俊俏后生,倒还真是奇事。 众人想到这里,不由得都跟着笑成了掩口葫芦。 连永熹帝也呵呵大笑起来,过了一时,却摇摇头,站起身来: “……这是末节。一共他们回来也没几天了,母后等悯郎回来当面问吧。儿子还是先去看看他那份折子上的人。怕是过不了多久,宁王叔和其他人的奏章就该来了。” 这是要按照刚才沈太后所言,去比照参详如何给那些人酬功,并如何防范其他冒牌货了。 这是正事,可不好耽误了。 沈太后只得含笑点头:“那你去忙吧。晚间就不必过来了。” 也好,等皇帝走了,单独跟皇后打声招呼,到了端午,悄悄地把余家小娘子叫进来也就是了。 谁知潘皇后也跟着站了起来,歉然欠身:“尚药局那边,跟着太医署出去了几个人,有些忙不过来。这两天打口舌官司,闹腾得很。儿媳回去看看,晚间再来陪母后用膳。” 又要把南猛留下陪伴。 “不用不用。何必让你牵肠挂肚的?端午不就又见着了?到时候你忙你的,把乖乖搁在我梨花殿里。我正好跟他亲近一整天!” 沈太后笑着推辞。 于是,一家三口倏然而来,又倏然而去,一共坐了没一个时辰。 椎奴垂头丧气。 “机缘未到,强求不得。” 沈太后按下心头涌动的情绪,淡淡地说了一句,吩咐拆头,更衣,后园看花去。 只是,那个有钱的俊俏后生,又是谁呢? “萧家的那个,说是叫萧韵的,不是说粉妆玉琢,好看得很?他此时就在来京的路上吧?幽州过来京城,必经魏县,莫非,说的是他?”椎奴猜测。 沈太后看着满眼的鲜嫩花儿,缓缓摇头:“恐怕不是。幽州节度使的独子出行,前呼后拥,声势浩大。即便低调行事,也该住驿站,而非客栈。 “到了魏县,听说莲王驻跸,无论如何,都会递帖子登门拜访。怎么会弄得莲王都不知道名姓,还得从客栈打听情形? “这必不是官场中的,恐怕是个,江湖散人。” 江湖散人么…… 椎奴又懊恼起来:“陛下也不肯说是帮了些什么忙,真是的……嘴就这样严谨,跟先帝一样一样的!” 沈太后瞟她一眼,弯弯嘴角算是笑过了,眼中却有了一丝漠然。 随便是谁。 爱是谁是谁。 正好。 端午节来的人多,便见那小娘子也不方便近处说话。不如过了端午,再以落下了魏县防疫功臣为名,将那小娘子单独宣进宫来,好生看看…… 正文 第 129 章 人间暂识东风信 那个有钱的俊俏后生,自然是钟幻。 钟幻抵达魏县的时候,恰逢莲花郡王给孟春林送行。 毕竟年纪高大,魏县的正事告一段落,孟老心神一松,多年的宿疾便压制不住,浑身关节酸疼难忍,便跟莲王告辞。 这种情形之下,莲王自是不会不允。不仅亲手赐了赏,许诺了一定会请陛下亲笔嘉奖,还不顾身边人的劝阻,执意亲自送老大夫出城。 吴夔等人忙也要陪同,莲王又都拦了,跟他们分解:“孟大夫最透彻。这个时候,必不愿出这样的风头。小王不过是想尽尽自己的心。” 众人只得留下。 孟春林听说了,十分欣慰,逢人便赞:“莲王是个少见的明白人。” 于是当钟幻终于绕开了北上的流民潮,抵达魏县时,却被通知:等着!莲王殿下正在给孟老大夫赠别呢! 莲王? 车帘后头的钟幻挑了挑眉。 “哇!莲花郡王吗?那可是京城第一美男子!他怎么会在这里?!啊?什么?他是钦差?来赈灾哒?!啊呀他可真是太厉害了!莲王殿下在哪儿哪?能看看吗?我我我我想下车去看看他!不用近,远远地瞧就行!” 小丫头叽叽喳喳,兴奋得双颧通红,一双小手紧紧地抓着袖子举在胸前,样子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狗。 钟幻往旁边躲了躲,哼道::“全天下最可怕的就是脑残粉……” 车夫在车辕上,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啦怎么啦?”小丫头就像是听见了号令枪一般,瞬间扑了过去。 “好似,莲王下车了……”车夫喃喃着,忽又轻笑了一声,偏头问道,“小郎君,这莲王的相貌果然名不虚传。即便对上您,也毫不逊色啊!您要不要出来瞧瞧?” 对于自己这具皮囊,钟幻表示的确是极度满意的。 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对其他美好事物的欣赏。 ——我与城北徐公孰美这种事,基本上永远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车帘一挑,小丫头先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后头跟着动作舒缓自在的钟幻。 甚至,高高站在车辕上的钟幻还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坐车坐得僵死了。回头再弄匹马吧,还是骑马舒服。” 这般做派,旁边跟着一起等待的其他人便不经意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看,立即便惊呼起来:“哟!比莲王还俊俏!” 这一声,周遭的目光唰地集中了过来。 早就被人看惯了的钟幻心理素质无比强大,平静地双手拢在袖子里,远眺莲王。 “那位老人家是什么人?孟老大夫?是谁?哦哦,救治魏县疫病的大功臣?那这老爷子厉害!怎么莲王就这么轻易地放他回去了?啊?疫病不是他主持防治的?那是谁……” 虽然眼睛在看美人,但众人口中却在不停地低低交流着魏县的消息。 “……余娘子?已经走了?哦!对对!我也听说了!说是去年过世的那位天下第一神医的徒弟!医术可厉害了!” 钟幻的脸渐渐绷了起来,渐至面无表情。 疫病,师妹,走了。 这三个关键词让他的心情沉重起来。 前头的送别已经完成,孟春林的马车悠悠而去,莲王也转身准备回城。 一转头,旁边围着的百姓中,恰有一人,比旁人都高些,站在马车之上。莲王扫了一眼,立即便顿住,凝神细看。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轻轻一触。 竟然,如此,之帅? 莲王有些发呆。 除了自己揽镜自照,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咦?那人怎么躲了? “殿下?”晴鹤在旁边低声提醒,“城门还禁着呢!” 莲王醒过神来,嗯了一声,钻进了马车。 “低调”的仪仗迤逦回城。 被堵在城外许久的百姓们也慢慢地往里走去。 回到马车里的钟幻脸色不太好看。 小丫头非常有职业精神地迅速从见到莲花郡王真人的兴奋中恢复过来,小心翼翼地探问钟幻:“小郎,您怎么了?” 钟幻不做声。 车夫在外头,偏偏头,无奈地露出个苦笑,低声道:“小郎,一会儿安顿下来,小人去打听打听吧?却才似是听人提起了您那位师妹?” “嗯。”钟幻秒答。 小丫头悄悄嘟了嘟嘴,做个鬼脸,可爱地吐吐舌头,笑着岔开话题: “魏县正经是决口的地方,如今才不过月余,竟然便收拾干净了。看着外头井井有条的样子,可知这一任的官儿竟然是少见的好官呢!” 钟幻不在意地伸手微微揭开马车窗帘一条缝,往外看。 粥棚,大灶,开水。 他眯了眯眼。 还有口罩、帽子、防护服、手套。 的确是师妹来过了。 “臭丫头!” 钟幻终于忍不住,低低地咬牙骂出了声。 天下的瘟疫千万种,她知道她碰上的是哪一种?她知道她碰上的传染媒介是什么?万一被染上呢?! 胆大妄为的小混蛋,二傻子! “小郎君……”小丫头好奇地凑过来看他的表情,“婢子没听错吧?您这是在埋怨您那位宝贝师妹呢?” “埋怨!?她要是在我眼前,我打死她!不打得她半个月起不来床,我就不是她亲师兄!” 钟幻这脾气被这一句话给直接点爆炸了。 连小丫头,带车夫,都吓了一大跳。 “小郎……可是怪罪令师妹不该帮着防疫?敢是,令师的秘方被她散播了……”车夫迟疑地猜测。 “什么秘方!?是病就有药,是药就有方。其中配伍分量,哪一样不得因人而异?秘什么秘?!治病救人,都拿出来大家研究才好呢!” 钟幻怒气冲冲,“我是气她不知天高地厚!什么手都敢伸!她又没那两把刷子,真把自己折进去了,死我前头,让我怎么跟师父交待!?” 咬着牙地恨骂不绝:“天生就是个无知无畏胆大包天的二傻子!早晚有一天被她个小混蛋气死!等我进京找着她,不先狠狠给她下个药,打她个生活不能自理,我就不姓钟!” 这一下,傻子都能明白过来,钟幻这是心疼师妹,担心后怕,不知道怎么好,才变作了愤怒。 小丫头捂着嘴吃吃地笑。 车夫则高高地挑起了眉,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家主可说了,您那本姓,还真不是“钟”! 正文 第 130 章 已觉负初心 医者父母心。 这个被说烂了的俗话,在“魏县余娘子”的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她几乎是倾尽了自己的所有,将能想到的、能利用到的、能使出来的所有手段,都用在了魏县的疫病病患身上。 不论是一开始的二话不说留下,一出手就震慑住所有魏县官员的“夜神医验方”,还是她后来当机立断射杀三个带病的贼匪,设圈套抓住飞贼逼着他到外县去诱来外援,最后带着大批大夫进驻疫区衣不解带地照顾危重病患。 魏县的百姓虽然没有真的给她立起来生祠,但在他们的心里,余娘子已经成为神祗。 甚至,她一怒之下,几乎要跟魏县的县令大老爷翻脸,也不肯居功。更是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悄然离去,连与朝廷钦差擦肩而过也不曾露面炫耀功绩。 这种种事迹,已经成为魏县脍炙人口的神话传说。 “小郎……”小丫头眼看着钟幻沉默下去,脸色越来越沉重,不由得有些慌神,“这样不挺好么?令师妹极会做人。这魏县简直快要成了她的魏县了……” 钟幻摇了摇头,半晌,站起身来,踱到窗前,紧紧地闭住嘴,往外看。 他住了魏县最好的客栈的最好的房间。 现在的他,最不缺的就是钱。 可是,他却从来没有这样觉得自己活得如此荒谬过。 “我是个大夫。”钟幻突然间出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小丫头眨眨眼:“啊?” 知道你是个大夫。 全家上下,谁不知道你是个大夫啊? 你不是个大夫,怎么能调理好家主的宿疾,又怎么能治好那一位的旧病,成了那个哪儿的座上宾,还险些因此被扣在那里不让你离开…… 冰雪聪明的小丫头一念及此,恍然大悟,忙微笑着解劝: “您是大夫,外头的都是病人。病人并没有分三六九等、轻重缓急的。只能是您恰好碰见了谁,便先医治谁。 “魏县的疫情咱们听说的时候就已经爆发了。您又没避着不来,而是根本就过不来么!那些流民,也不是您一个大夫能摆布得了的啊!” 钟幻呆立了许久,最后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你出去吧。” 小丫头只得退了出去。 钟幻愣愣地看着黄昏天边的晚霞,只觉得一片茫然。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自己的状态都有些不对劲。 感觉上,似乎是失去了人生目标。 人生苦短。 他的身份,还很,复杂。 师父留下来的遗言,是肯定不能听、不能做的。 但他又怎么能确定,师父除了自己之外,并没有把那些事情交代托付给旁人过呢? 全天下都知道自己和师妹是他唯二的徒弟,且事师至孝。 若真有朝一日,别的一个什么人,跳出来说要继承夜神医遗志,岂不是瞬间就把师妹和自己搁了进去? 这样的事情,他本就不敢深想。 可是一转眼,他只是为了求生,却恰恰落进了另一个对他有无限要求的地方…… 而他身上的另一重身份,还令他无法在短时间内拒绝那些要求。 就这样来回摇摆、疲于奔命的过程中,他耗尽了心思,在从来不乐意浪费一丁点儿时间的领域中,殚精竭虑。 渐渐的,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野心家。 而不是一个大夫。 自己本来,只是个大夫。 一个自幼立志治病救人,一个闻见药材就兴奋,一个看见病人就走不动路的,青年大夫。 可现在呢? 谁说治病不分三六九等的? 刚才在路边他就看到了一个人,正在劳作,时不时弯下腰去痛咳,声音极度空洞。还有一个人,脸色黄得不正常,甚至连眼珠都有些泛黄。 兴许就是一个肺病晚期,和一个黄疸患者。 但是他连下车去给他们搭个脉的欲望冲动都没有了。 即便他拥有超出余绽十倍的医术,可作为大夫,他已经不称职了。 “我不是个纯粹的大夫了。比师妹,差远了。我险些,失去了初心。” 钟幻终于做出了结论。 “酒。”他拉开门,看着担心地站在门口的小丫头和车夫,淡淡地说了一个字。 当夜,钟幻大醉。 车夫把他架上床,听着他口齿不清地骂着他自己:“明白个蛋!大傻子!白学了十年医科!教授一定会把你逐出师门!忘了自己是谁!早晚糊涂死!活该!” 看着他头一歪,沉沉睡去,车夫插着腰拧起眉。 “怎么了?”小丫头一边拿热毛巾给床上的钟幻擦脸擦手,一边回头看着他奇怪地问。 “他这是难受了。可难受的事儿,怎么这么奇怪呢?”车夫非常不理解,抱着肘,直直地看着显然听不见自己说话的俊俏后生。 小丫头嘻嘻地笑:“家主不常常感慨?说小郎受尽苦楚、颠沛流离,可这一点赤子之心,从未失去,乃是世上第一等的人物。 “他发现他那个医术上半吊子的师妹,敢担下一县百姓的性命,全心全意地尽一个医者的本分,他当然会自愧不如。 “我们小郎如今的医术,不敢说天下无双,至少世间少见吧?可他最近这一年多,隐姓埋名的,从来不敢大肆给人治病。而且,他已经渐渐习惯不给旁人看病了。所以他才难过。” 车夫奇怪地看着那小丫头:“你怎么知道?” 小丫头做完了手里的事,笑嘻嘻地直起身来,扬眉:“因为我聪明!”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钟幻先给自己扎了几针醒酒,然后就令车夫备车,把魏县上上下下逛了一整圈。 听说太医署的人即将出发去河对岸的鬼寨,钟幻皱起了眉: “此事若是措置不当,日后可是大患。” 想来想去,找了车夫过来:“你走一趟吧,把他们打算怎么处置那个鬼寨的法子,给我弄一整套回来。” 车夫一愣:“那些人不是说要用余娘子的法子?余娘子的法子,不就是您教给她的法子?您还需要看么?” 钟幻淡淡地别开脸:“我信不过太医署。” 从来就没有哪个大夫,肯轻易声称会使用别人的治疗方法。 除非,是想让对方给莫测的后果背黑锅的。 正文 第131章 助一帆风 车夫很快就弄了一个匣子回来。 钟幻让他回房先睡:“等我这边好了,再叫起你来,给送回去。” 然后自己坐在灯下,一页一页地翻看。 “哼,自作聪明……” “嗯,这倒是个好主意……” “呵呵!我特么就知道……” “行,行!这都敢干!” “要不怎么说中西医结合疗效好呢……” 天近四更。 钟幻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去叫醒车夫,还给他两个匣子: “那个,你从哪儿拿的还到哪儿去。这个,一早,看着那位要跟着一起去鬼寨的莲王那里打开门,送给他。等你回来,咱们马上走。” 车夫下意识地就想打开盒子看,被钟幻啪地摁住了手:“嗯?” 神差鬼使,车夫直直地看向钟幻:“小郎的法子,至少值黄金千两吧?!” 钟幻嗤地一声笑,摁在盒子上的手拿起来,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财迷!真不亏是家主的贴身保镖!” 接着,却装了个愁眉苦脸的相儿出来:“唉!我也想把这个防疫办法卖个好价钱,可是不成啊! “我们家那个二傻子已经把雏形都免费送给人家了,我要是弄个升级版还要钱,岂不是要被人说师兄还不如师妹? “到时候天下人都认那个二傻子才是师父的嫡系,她那样的庸医,得害死多少人呢?这个可真不行。” 车夫哑然失笑:“小郎不难过了?” 被看破心境,钟幻也不尴尬,嘿嘿乐两声,再伸个懒腰,精神抖擞: “是啊!想通了,有所为,自然就开心了。行了你快去吧。那些人听说是今晨出发,别回头你去晚了人家都走了!” 县衙。 前几日莲花郡王便决定要亲自走一趟鬼寨,吴夔等自然是死活拦着不肯让他去。 南悯笑:“虽然山东道、本地镇军、太医署都准备妥当,然而现场万一有事,听谁的呢?我若不去,大家都顾惜自己的属下,互相推诿起来,岂不是好事变坏事?左右我不近前就是。” 当时吴夔摇头摇得像拨浪鼓:“下官等能理解殿下一片任事之心。可先凤王爷这一支,就只剩了您一个。若有个万一,您让陛下怎么跟王妃娘娘交待?不成不成!下官宁可赔上自己的性命,也不能让您去冒这个险!” 南悯便看晴鹤。 晴鹤无奈,只得上前一步,轻咳一声:“临出京的时候,王妃娘娘有吩咐:让殿下必要尽心办事,不得畏首畏尾。何况,我们郡王爷就这个脾气。” 吴夔无法可想,也要跟了去。 南悯却又不肯:“你走了,魏县谁来主持?” 那天几个人商量许久,决定还是由穆瑞陪着莲王过去。 如今到了日子,一大早,四更才过,穆瑞便起身,收拾齐整出门直奔县衙。将抵达时,却见一个年轻的车夫打扮的人正从县衙门口离开。 穆瑞十分惊奇,忙快走几步,问守门的差役:“这是什么人?来做什么的?” “哦,穆主簿来了?说是给郡王爷的投书,请王爷务必在出发之前看看。”差役指指里头:“已经送进去了。” 穆瑞若有所思,回头瞧瞧那年轻人的背影,忽然冒出个念头,拉了那差役,悄声道:“咱们也不知道那信里写的是啥。万一不是好事儿呢?贸然送进去,惹了王爷不高兴,可就不好了。” 差役想想,是这么个道理:“那您是什么意思?” “那是个外乡人吧?既然我不认得,那肯定不是住驿站的。那就是住客栈?他去的那个方向,估摸着是咱魏县最好的那家。你赶紧跟上去瞅瞅。知道他们的落脚之处了,万一有事儿,咱也有的回话不是?” 穆瑞撺掇。 差役则深以为然,立即照办去了。 穆瑞这才进了内堂。 南悯正在打开一个盒子,看一封信看得兴致勃勃,见他来了,招手,轻轻软软地笑道:“穆主簿来的正好,你快来看看。” 穆瑞挑挑眉,上前,躬身接过一本薄薄的册子,仔细翻看。 “……烈酒冲洗消毒。 “……远离水源和生活区,十里以下深埋?! “……防止掩埋人员过劳,必须轮换休息? “……临时,临时观察区须距离生活区一里以上!” 穆瑞越看越惊讶,到了最后,手脚都有些抖,猛地抬头:“殿下,这是,这是余娘子回来了?” 南悯微笑着摇头,扬了扬手中的信件:“这是余娘子的师兄。”又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他不想泄露身份,让本王暂时替他保密。” 保密? 泄露身份? 一个大夫而已,有什么身份好泄露的? 穆瑞心下老大不以为然,哦了一声,低头又接着翻看手里的册子。 “他身上,呵呵,还有别的事情,抵达京城之前,倒的确不好泄露身份。”南悯却是知道“幽州床弩图纸乃是出自夜平首徒,其手中或许还有转弩图纸”这件事的,笑了笑,长身而起: “本王不懂岐黄之术。在穆主簿看来,这个东西,比及余娘子留下的防疫册子,如何?与太医署的相比呢?” 穆瑞笑了起来,合上册子,双手送回:“看得出来,的确与余娘子的法子是一脉相承。余娘子当日在魏县时,对她这位师兄赞不绝口,时常提及。 “尤其是在疫区里,有病患抢救不回来时,余娘子稍有沮丧,便会说:若是师兄在,就好了。现在看这个册子,比余娘子口述的那些办法,却又整齐、深刻、系统了许多。 “小人须得恭喜王爷。王爷下定决心要治理鬼寨,上天便送了这位正经的大夫来相助了。这都是王爷的福气所致。” 南悯失笑,将那册子顺手递给身边侍立的番梅:“你手快,把其他的事情放下,立即将这册子誊抄一份。抄完了,原件送去太医署,让孙医正参详。” 又命人:“去外头通知,起行时间延后。咱们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再出发。” 延后?! 这…… 穆瑞紧张起来:“可是山东道和府军那边?” 可是已经照着约定计划出发了啊! “无妨,不过几个时辰,让他们等。” 莲花郡王轻轻软软地笑着,却终于露出了他属于宗室郡王的硬气。 穆瑞退后半步,心里莫名地踏实下来,笑容满面:“是。” 正文 第132章 少年不识愁滋味 等着众人对照钟幻的防疫办法进行第二次准备的时候,南悯又命晴鹤: “你去问问,能不能尽快打听一下,这个送信来的人,现在何处?” 穆瑞小意笑道:“刚才下官进门时听说有人投书,心中不安,便已经命人去打探了。” “穆主簿周全。”南悯含笑嘉许。 不一时,外头差役果然回来禀报:“小人追着去了客栈,却听说那一行主仆三个,刚刚已经离开了。小人又追到了城门,听守将说,刚走,往京城方向去了。” 南悯偏头想想,点头,轻轻软软地笑:“这个人倒是惜命得很。” 这跟惜命又有什么关系了? 穆瑞和那差役都有些莫名。 “哦,可知是个什么样的人?”南悯问。 “听客栈掌柜的说,手面挺宽,打赏起来毫不手软。嗯,还说,极俊俏,他头一回见那么漂亮的小后生。” 差役没忍住嘬了个牙花子。 什么叫极俊俏?难道还能比得上他眼前的这一位不成?! 南悯却想起来前日在城门口的惊鸿一瞥。 “哦,那个人啊……” 穆瑞和差役没忍住对视一眼。 这位莲王怎么什么都知道?! “那可是个风流人品……” 南悯若有所思,若有所失。 莲花郡王等人一直拖到了午后才起行。然,众人都知道事情耽搁不得,所以脚程极快。不过半刻,城门上便已经看不到大队人马的影子了。 就在这一日即将关城门之时,又有一队整肃的人马,自北而来。 守将看着他们刀枪俨然、弓箭上弦的样子,心中格外没有底气,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来者何人?” 对方队伍中飞马先过来一个小校,板着脸:“幽州节度使独子、国子监监生萧韵,路过贵县。敢问驿站怎么走?” 说着,递过文书。 哦! 原来是幽州节度使家的公子要进京读书去。 守将忙笑着摆手让人把大路让开:“进城第一个路口左转,直行一刻钟,路边有牌子。” 宽大的马车上,萧韵有气无力:“寒哥,我什么时候能骑马?” “这一带正闹疫病,你什么时候都不能骑马。过了这一段再说。” 萧寒难得闲适,一身玄色长袍,斜倚在马车一角,拿着一卷书,慢慢地看着。面前的桌案上,整整齐齐垒着一摞卷轴,一摞册子。 “小公子,您先漱漱口,就到地方了。”阿寻忍着笑,递了一碗热茶给萧韵,又捧了痰盂过去接着。 “谁能想得到啊!我会晕马车……”萧韵漱了口,接着却又捧住了自己的头,紧紧地闭着眼,倒在了舒服的垫子上。 萧寒抬头看看他,笑一笑,低头看书,随意地说道:“大伯母让你带个大夫随队,你又不肯。” “是啊是啊,我后悔了。”萧韵的脸已经皱成了一根小苦瓜。 阿寻笑得肩膀一耸一耸,过了一时,方道:“魏县这边不是说有许多大夫聚集?来防疫的?等咱们临走的时候,挑个好的,让他跟着好了。” “嗯!嗯!”萧韵不想说话,也不能动,但还是用手指拼命点头。 萧寒看了他们一眼:“行啊阿寻,跟急需大夫的穷县城抢人。你这横行霸道的做派,很像个正宗的幽州节度使府下人啊!” “呃……”阿寻瑟缩了一下,不敢再作声。 萧韵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没能成功,索性再倒下去,拼尽力气道:“我到地方再跟你说。” 然而,就在他们在客栈安顿下来,听到最多的,却是“余娘子”三个字。 萧韵顿时兴奋了。 接连七天的晕车生涯,似乎一去不复返! 他抓着驿站的人问,又把外头的百姓叫进来,仔仔细细地跟他们聊天,把余绽在魏县的所为津津有味地听了七八遍,才觉得心满意足。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既然宁王和莲王作为钦差就在这附近,自己似乎应该去拜见一下。 忙去找萧寒:“寒哥,快帮我去递帖子!” 萧寒莞尔:“终于想起来了?” 然后又告诉他宁王和莲王的踪迹:“所以你不用去了,咱们休整一下,然后进京就是。” 一听莲王已经去了那个满是疫病尸体的鬼寨,萧韵心里只觉得又恐惧又兴奋,激动得无以复加:“鬼寨啊!我还从来没见过那种地方呢!寒哥,咱们也去吧?” “小公子您别胡闹行不行?”阿寻给他们端了热茶点心进来,听见了最后一句,忍不住抱怨起来。 “您这一路上的热闹还不够多啊?给穷人讨债,帮妓女嫁人,逼着护卫剿匪,还差点儿带着流民去官府要吃的住的……” 萧韵嘻嘻地笑,不理他,拽着萧寒的袖子撒娇:“咱去吧寒哥?那个景儿,谁见过啊?万一咱以后遇见……” “呸呸呸!遇见什么遇见?小公子,您能想点儿吉利的事儿么?” 阿寻忍不住瞪了萧韵一眼。 萧韵还了他一个鬼脸。 萧寒笑了笑,开口,却并不回应萧韵的无理要求,而是告诉他另外一件事:“不过,我猜着,那个给莲王投书、令他拖后出发时间并大规模在魏县收集锹、镐等物的人,应该就是你的钟先生。他听说了四小娘子已经进京,大约是随后赶去了。” 萧韵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真的吗?!寒哥!你怎么知道的!?” “你忙着听四小娘子的故事的时候,我见了见那个客栈的老板。” 萧寒的案头又堆满了各种纸条、簿册,所以他一直在低着头忙碌: “客栈老板口中描述的那个人,不论是说话做派,还是相貌,跟钟先生,有八成像。” “啊!真的啊!哎呀这可太好了!咱们一进京,不仅能看见四小娘子,还能看见钟先生!那我岂不是在京城能继续学医了?这可太好了!” 萧韵开心得笑成了一朵向日葵:“寒哥,要不咱们休整一下子,就赶紧进京吧?” “嗯,也行。不过,你不想去鬼寨了?”萧寒根本就没抬头,手里还在飞快地处理着那些纸条和簿册。 萧韵顿时有些纠结。 “何况,莲花郡王号称是京城第一美男子,你确定你不想见见?” 萧寒弯起嘴角,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把手里的纸条上的墨迹吹干,卷起放进一个小竹筒里。 “我想见见。” 正文 第133章 便门前 京城第一美男子? 忽然想起跟了余绽进京的阿镝对此人的执念,萧韵紧紧地皱起了眉。 若是阿镝一直那样狂热,那只怕四小娘子是非要见此人不可的。 第一美男么…… “嗯,那我也等着见见好了。” 萧韵做了决定。 萧寒看着他如临大敌的样子,轻轻地笑了起来。 “咳!那还等什么?不然咱们跟着一起去鬼寨吧?”萧韵的兴奋点忽然又绕了回来。 萧寒挑了眉,歪头看着他:“你确定?鬼寨那里,可是所有事务都必须要听莲王的,一切,所有。” 毕竟,那是朝廷大事的现场。 所以自己过去,在所有人的眼中,就是去纯添乱…… 脑补了一下某个大帅哥得意洋洋颐指气使,而自己成了一个被所有人嫌弃的小可怜的现场状态…… 萧韵只沉吟了三息,便决定:“既然路过魏县,不去拜访一下父母官实在不礼貌。阿寻,让人给那个县令吴夔递帖子!” 萧寒微笑点头。 一脸的“小三十六你实在是很懂事丫”。 阿寻在旁边忍着,不笑。 …… …… 端午节前。 京城的家家户户都开始安排过节。 食肆酒楼里,则人人都在谈论大河决堤后疫情迅速得到控制、灾情被迅速缓解,宁亲王和莲花郡王会在端午节当天赶回来,献上万民书,感激朝廷举措得力、陛下皇恩浩荡。 凡此种种,在温雒坊军器监副监余府,却讳莫如深。 尤其是小二郎余纬,已经灰头土脸了一整天。 三天前,他给工部尚书家的小公子楚佩兰下了帖子,请人家来余家赏午,还热情地张罗着让张氏和王氏亲自下厨,好生摆一桌地道的幽州端午节宴出来。 然而。 楚佩兰很直接地照着他的脸把帖子摔了出来:“你亲堂妹在魏县给莲王帮忙,你却来讨好我?你不知道我跟他是死敌吗?!” 这不讲理的逻辑弄得余纬哭笑不得,忙解释:“是我们先遇上了灾变,我妹妹当大夫的,自然留下襄助地方。莲王去的时候她都回来了,连面儿都没照!” 楚佩兰才不听他这一套,直接令人把他轰出了府。 余府里一切东西都白准备了。 余笙索性去请自己的同僚下属过来大吃大喝了一顿。 “也让你好生领教一下,什么才叫京城的纨绔。” 转头碰见余简,余纬便得了这样一句来自长辈的幸灾乐祸。 他实在是很郁闷,便去寻余络: “不然咱们出去逛街吧?听说京城里这样的日子都极热闹。也给弟妹和妹妹买些小玩意儿回来过节。” 可是余笙那顿打才过去几天? 余络只觉得自己的屁股上还在隐隐作痛,委婉推辞:“我还有不少功课。晚间父亲要查。都说了,连端午节都不许我歇着呢。” 悻悻的余纬只得自己出门。 东游西逛之下,无处可去。 陪着的小厮想了想,小心地问:“不然,您去瞧瞧四小娘子吧?她都回京快半个月了,并没听说身子不适。显见得并没有什么……” 余纬大喜,顿时精神一震:“这个主意极好!快快!去买些新鲜玩意儿来!再弄两匣子京城的点心!四妹妹最喜欢吃食了!” 随手弄了点东西,兴冲冲直奔永泰坊。 这边的府门紧紧关着,就如同家里没人一般。 “怎么回事?这宅子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新搬进来的……”余纬在府前勒马,直发愣。 小厮叹口气,陪笑着解释:“寻常人家,若是当日没有待客的,都是这般模样。” 看看京城里,谁家不是这样低调做人的? 也就是自家还是在幽州时候大大咧咧的做派,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这家住的是什么人。 “小的去叫门。” 小厮跟余纬交待了一声,上前去,扣门。 里头传来轻快的脚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道缝,先看看他的样子,才又拉开些,礼貌地问:“小哥有何事?” 小厮笑着拱手:“咱们是温雒坊余家。请您通禀一声,小二郎前来探望四小娘子,不知可方便?” 余纬高高地扬起了眉梢:“我来看我自己妹妹,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 那要是人家不在家呢? 那要是人家不想见呢? 那要是人家看见余家的人就想照死里怼呢?! 小厮真恨不得直接把自家主子的嘴堵起来! 果然,那门房顺着声音看了看外头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轻佻无比的余纬,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含笑道: “小人是新来的,不认得哪位是哪位。烦您稍候片刻,小的这就进去请阿镝姑娘出来。” 门又紧紧地关上。 小厮回头看了余纬一眼,满面无语。 这下子,余纬也明白了过来,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 哼。 自己的房子自己说了算,看来走到哪儿都一样啊! 想一想,余纬怅然若失。 要是自己也有这么个小宅子,想干嘛干嘛,想见谁见谁—— 不对,是不想干嘛就不干嘛,不想见谁就不见谁! 那该多好…… 可惜,自己没钱。 余纬甩开妄想,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这个宅院四周的环境。 对面是不知道什么人的大宅子的后门,紧紧地关着。 左右隔壁好像并没有人。 门前极安静。 嗯? 怎么会有这样一片地方…… 虽然听说自家媳妇已经在跟牙人接洽,商议一个大宅子了,但余纬还是觉得这个地方实在是幽静,让人看着就舒服。 “一会儿我跟四妹妹聊天,你跟门房搭讪一下子,打听打听隔壁的情形。若是能搬到这里来跟四妹妹当邻居,那实在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 余纬叫了小厮吩咐,手里的马鞭子左右指指。 “二小郎君不用琢磨了,那都是有主儿的。外官们在京城悄悄置办的宅子,咱们家可买不起。” 阿镝的声音俏生生地出现,笑嘻嘻地: “怎么让您在外头等这么久?都是奴婢们的错。您快里边请,小娘子专门让厨房给您备了幽州的点心呢!” 又转向门房: “你可记得了?这是二小郎君。咱们主子的族兄。日后再来的话,别认错了。” 余纬趾高气扬:“嗯!咳咳!” “回阿镝姑娘,记住了,这位是二小郎君。今次头回登门。再来能不能进,等小娘子晚些时候的吩咐。” 门房恭顺地答话。 余纬岔了气,咳起来,停不下。 正文 第134章 莫言闲话是闲话 余纬一路往里走,一路啧啧称奇。 “这是竹子?怎么比外头的矮那么多?这片牡丹开得盛,就是看着这么不对劲。这是,哦,这个我认得,叫冬青。不过,搁在这里看着这么别扭……” 阿镝就笑:“都是才买进来的,栽上没两天。不愧是二小郎君,换咱们家其他人,还未必认得全呢!” 天天在外头逛的二世祖得意洋洋,越发信口闲扯:“你们这园子收拾得乱七八糟的,改天我寻个在行的妥当人,帮你们好生措置一番。” “那可真谢谢二小郎君了。我们小娘子正觉得没意思呢。倒是您帮她解个闷吧。”阿镝笑嘻嘻。 解闷? 余纬顿时窘了。 “二哥!快来!我正琢磨呢,你在家必定憋得慌。我也正无聊,快来快来!咱们两个玩双陆可好?” 在幽州时从未有过的兴奋声音从余绽嘴里嚷嚷出来,令余纬格外诧异。 “咦?四妹妹会玩双陆?” 余纬兴冲冲往里跑,撸起袖子,脸上顿时放出了光: “在幽州时谁知道还有这么好玩的东西?上回朱家的席上,不是朱蛮替我遮掩,我险些出了个好大的丑呢!” 余绽咯咯地笑:“我也刚学,这东西太有意思了!二哥坐这边!阿镝上茶!哦还有让厨下做南越口味的点心。顺便告诉厨下一声,今儿我留二哥在这里吃饭,让他们给我打起精神来收拾席面!” 这面子可比大伯二伯还要大了! 早就听说了余笙余简在这边遭遇的余纬眉开眼笑,连外头给余绽随手带的“礼物”都忘在了脑后。一心一意地跟余绽玩起了游戏。 “二哥,听说外头玩这个可是有彩头的。你去那个谁家不玩正好……” “朱家。” “我管他朱还是杨?我是说你别让人家给你弄个仙人跳,坑了你!” “拉倒吧!朱家什么人家?人家一个别院买咱们余家一族!就我手里这几两散碎银子,也值得人家一坑?” “要不怎么说你傻?谁本人都没什么可让人坑的。但是谁背后都牵扯着一个家呢! “人家要设局害你,肯定不是冲着你这连吃喝嫖赌都得从零起点开始学的主儿,而是冲着大伯父的军器监副监之职,或者我父亲手里的银子,或者我手里的床弩图纸、疫病方子什么的。 “到时候逼着你来偷,你说你是偷还是不偷?” 余绽的手劲儿比余纬可灵活多了,一边说着话,一边就开始逗着他往落花流水的局面上走。 已经顾不上仔细听的余纬胡乱点着头,答着“知道了”,口中却开始大呼小叫。 兄妹两个专心致志地玩了起来。 余纬输了。 余绽输了。 余纬又输了。 余纬双输了。 余纬叒输了。 余纬……输红了眼,开始指责余绽作弊,脸红脖子粗。 “哈哈哈哈,二哥哥这个赌品呐,是真真的不咋地啊!”余绽手里的算筹扔了一桌子,大笑着起身,一把抓住余纬的手腕,拖着他去了外间大圆桌前坐下,让人打水洗手,和他一起吃茶吃点心。 余纬不高兴,想甩开她。三挣两挣,却只觉得手腕上套了个铁箍一般,动都动不了。 这才恍然大悟,气得捂着眼睛笑:“好啊!四妹妹!你这能射出九箭连珠、挥得动军中陌刀的手,跟我个读书人玩双陆,你这不是欺负人么?作弊!就是作弊!” 余绽贼贼地笑:“要不怎么我让你在外头加小心呢?京城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能人。你可别一时大意,犯在了乱七八糟的人手里,那余家可就该热闹喽!” 这话说的…… 倒还真有道理! 余纬偏头想想,用力点头。 “二哥,你刚才说朱蛮?是什么人?”余绽好奇地问他。 这个名字可是耳生得很。 前世今生,好像都不曾听人提起过。 “唔,你这点心好吃,叫什么?”余纬只顾低头吃。 “哈哈!二哥爱吃就好。临走时我给你带一匣子,回去让二嫂也尝尝。这是江南的点心样式,叫蟹壳黄。” 余绽似乎毫不在意刚才问题的答案,反而高高兴兴地给他解释起了这道点心的做法,又是怎么揉面起酥,又是怎么烤制撒芝麻,又是怎么各种做馅,又笑道: “二哥吃的这种馅子,是葱油、鲜肉、蟹粉、虾仁调的,是咸口。回头给二嫂带点儿枣泥和豆沙的回去,甜甜的配茶,女人们更喜欢。” 这样贴心的妹子哪里去寻? 余纬心满意足,一碗热茶下肚,舒服得往后一靠,瘫在了椅子上,闲闲地说起自己在外头流连花宴的经历: “……那些人看似去胡闹。但我瞧着,每每有那么三两个人,会私下里凑在一处。连坐都不坐,就站着。说几句话,绕着圈子打机锋。然后就,就好像都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就都散了! “我还真凑过去听过,一句听不懂。唉!有那个直心狂性的,当着我的面儿笑话我是乡巴佬,我一开始气得浑身发抖,现在,我怂成一团地认! “就说那个朱蛮。他祖上是青州籍,如今那边也还有大片的田亩祖宅,但听说族人只有几家子几十口子,少得很。 “他家还不是嫡支。当年三国分梁,他家就去了闽浙一带做生意。发家了,却得罪了当地官府,拿了他家是青州人当借口,要夺他的家业。他们家就只好寻了机会跑了回来。 “然而刚回来时,大夏也疑他。他们家就索性又去了西齐。西齐对生意人简直是欢迎之至。他们家在蜀中便挣了大钱。 “前些年,哦,就你离开家的那年。那年不是西齐和大夏闹得挺凶吗?他说自己家好歹是青州籍,怎么也不能留在西齐给人家凑军费,就寻了个空子,把钱全都搬了回来。 “因那次回来时,他家当家的二伯是个极精明的人,青州一落脚就捐了大笔的银子给官府储备军粮。青州自然旌奖不已。这才渐渐地有了朱家这一号。 “哦,妹妹知道钱家么?” 余纬换了个姿势,眼睛里熠熠生光,这些可都是他的榜样。见余绽迟疑着点头,笑着道:“这几十年一直说钱家乃是大夏首富。自然,朱家比不了钱家。可是,如今已经隐隐传出来,叫南钱北朱。” 顿一顿,又嘿嘿地笑:“又有叫钱归青朱的。” “钱龟青猪?!”余绽噗嗤一声跟着他笑喷了一地茶。 “因为钱老板祖籍归州。” “三国交界的那个归州?” “正是。” 正文 第 135 章 何处求师下一针 余绽若有所思。 归州那个地方,因是三国交界,所以格外动荡。 看似三不管,其实是一个各方势力暗地里角逐的主战场之一。 所以,归州的沦陷几乎已经成了各国的常态。 就这么说吧,若是明儿端阳节正日子里,八百里加急送了消息来说归州又被南越或者西齐占了,怕是连朝上衮衮诸公的一声“哦”都赢不全。 也因此,各国都形成了默契,军队们互相攻伐,内部的眼线奸细们各种较劲、彼此暗杀,可是从来不动平民百姓一分一毫。 在那个位置,三国的势力达成了一个诡异的平衡。 可是,从来没有人明目张胆地提起:归州还是钱大省的祖籍。 这件事,回头她得找日新问问,看看尚未磨练出来的心腹大宫女,在这方面都知道些什么。 “二哥,你接着说。”余绽殷勤地给余纬添茶,显然是对他讲的故事极有兴趣的样子。 被这样鼓励,在余纬来说还是头一回,哈哈地笑着,越发详尽地讲述下去: “这个朱蛮,说是朱家下一任内定的家主,所以年纪轻轻的,就被朱家扔到了京城历练。 “听他自己说,他家那位二伯的身子已经有些不大好,他也就这几年能在外头玩了。等到了某一日,他就必须要回青州去接掌家业。 “所以,他现在花钱如流水一般。众人都说他是散财童子,又在背后议论他冤大头。 “可在我看来,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余纬的一只手在眼前挥来舞去,一会儿戟指,一会儿手刀,一会儿握拳。眉飞色舞,表情丰富。 偏余绽还极为配合,“啊?”“哦!”“呀?”“嗯!”个不停。 “你看他每回请客,请的都是些什么人?六部堂官的公子,勋贵武将的女婿,宗室王爷们的清客,还有我们这些——作陪的篾片。” 余纬摆摆手,把自己心里的不适驱赶开去,接着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 “他给这些人攒席,这些人在他的宴上私下里来往,然后他得知道多少旁人不知道的消息?看出来多少真真假假的关系?” 手背砸手心,啪地一声响,摊开,做出结论: “那可都是钱!他做什么生意做不成!?” 余绽心里正在转着无数的阴险推测,被他这最后一句一说,呛得直接咳嗽了起来,半天才擦着笑出来的眼泪停下来: “二哥,你这思路可真……清楚!” 两兄妹说说说笑笑,吃茶闲聊。 余纬又想起媳妇的嘱托,试探着问德懋坊那座宅子余绽知不知道。 这时候的余绽自然装傻,茫然了一会儿,才道:“哦哦,那个啊!来京就听说了。太大,而且,死过人,阴气重。我一个小小女子,镇不住。不过听说地段环境都是真好。” 余纬心领神会,笑着岔开话题,又问她最近玩什么弄什么,又炫耀吹嘘自己在外头看什么学什么。 话题绕出去二里地,最后才落到了正题上: “唉!我本来混得挺好的。可是,前阵子见着了那个工部尚书的小公子,本来以为是个替大伯走门路的好机会……” “嗯?”余绽好奇地看着他:“的确是个好机会啊!工部不是军器监正管上司?” “谁说不是呢!?”被余绽这样一说,本来还打算半吐半露的余纬一拍大腿,索性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自家这个“贴心”的妹子:“……你说说弄得我,里外不是人!” 余绽同情地看着他:“要不怎么说咱们年轻,处处吃亏。这种事儿,我父亲连我都没教过。” 教……?! 余纬被她一个字提醒了,眼睛直发亮,嘿嘿地笑着凑过去:“好妹妹,你看,你二哥虽然是个棒槌,可好歹还听教听话。 “不如你替二哥跟二伯说说,左右四弟不在身边,他也得有个亲近的子侄打下手的。你看,我去给二伯帮忙,让他,带着我,怎么样?” 余绽歪头看着他,笑了起来:“二哥哥,你打的好主意啊!” 这话,有门儿! 余纬的眼睛越发亮了,凑过去,涎着脸笑:“好妹妹,你看,合家子里头,你二哥我,可是绝对没有坑害过你吧?” “唔……二哥啊,咱可不带睁着眼说瞎话的啊……”余绽似笑非笑地环顾一圈。 她被余家赶出来,余纬一双儿女的亲娘,居的可是首功! 余纬顿时语塞。 这个,这个这个! “这个家里,唯一一个没坑过我的人,是我亲嫂子。除她之外,谁都不无辜。” 余绽微微收了下巴,弯起一边嘴角,看着余纬的眼神带着一丝认真的戏谑。 “妹妹,嘿嘿,好妹妹!这个,往事不可追嘛!这样!二哥在这里跟你拍胸脯!”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若是再往后退,可就太亏了!何况,余绽并没有一口回绝! 余纬先是一拍大腿,接着便砰砰地拍在自己的胸脯上: “从今往后,这个家,有二哥,就有你!在外头,你有事,就喊二哥!我若有牙缝里有半个不字,好妹子,你只管当着所有人,大口啐我!照着脸!怎么样?” 旁边站着的丽娘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二小郎君,你这是跟妹妹说话呢?吓死人了!” 余纬眨眨眼,看丽娘一眼,又看余绽。 余绽也笑,却笑得敷衍,眼神里带着七分认真,口气轻飘飘的:“就是啊!二哥,你这是想吓死我呢?我是妹妹,你是哥哥呢!” 这个暗示难道还不够明确? 余纬又不是傻子,顿时打了鸡血一样,信誓旦旦:“兄妹自然是兄妹。可越是亲兄妹,这种事上越得正经不是? “我可是都当真说的!妹妹也一定把我这些话放在心上!只要二伯肯正经教我,我在妹妹这里,任你差遣!” 余绽轻笑着歪头: “我父亲那里,我说了可不算。” 那这半天自己究竟是在说个……?! 余纬恼羞,怒色渐渐浮起。 “可是,我这里有两个人,一个是原先在京城三教九流里混大的,一个是宫里放出来的宫女。 “二哥若是肯折节,我这两个人,倒是能给二哥整理出来些东西。 “甚至,能跟着二哥出门,充个长随,护卫,什么的。” 正文 第136章 语默风云处处是 “整理?整理什么?给谁整理?我不会!也没那个耐性!” 一听要给余纬整理信息,还有可能当长随,寇连几乎要炸掉! 丽娘有些同情地看着他。 那个二小郎君一看就是个傻子,果然跟了那种主子,只怕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了。万一再被连累…… “又不是让你给他当奴才!你是我的人,而且是没有卖身契的那种。即便日后让你跟着他,也是为了他的身份能出入一些场合,那些场合有我想知道的消息!” 余绽使劲儿瞪寇连:“你要自己不愿意去,就给我弄几个能去的人来!不然,你就必须去!” 弄人…… 寇连歪着嘴想了一会儿,点头:“我出去一趟。”转身就没了影子。 面无表情的余绽回房去看又新。 新买来的小丫头们在这种时候交给又新调教是最合适的时机。 然而她们都不识字。 所以到了最后,没奈何,还是得让丽娘给又新当笔墨童儿,将她所知的,或者叫京城人尽皆知的各家之间的纠葛,都整理记录下来。 丽娘不太乐意。 可又新伤了胳膊。 “你正好也都听听。”余绽不经意地敲打她:“又新心里存着的那些东西,跟街上流传的,又不一样。” 丽娘心头一震。 宫里出来的人,若说了解权贵们之间的恩怨,那就必定是——最刻骨的那些! “是!婢子谢小娘子栽培!”丽娘明白过来,激动得整个人都要发抖。 这些事情,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听得见的! 栽培么? 余绽笑眯眯地斜了丽娘一眼,若有所指:“你和牛嫂不是一回事,你跟寇连不是一回事,阿镝和你们也不是一回事。 “至于又新,她和你们所有人,都不是一回事。 “她是我的无价之宝。” 丽娘深深地低着头,悄悄地往后退了半步。 “是。” 皇宫秘辛,恩怨流源。 对这些了然于胸的宫女,怎么可能不是无价之宝!? 自己这等人,有的替代。 又新,无可替代。 “今天怎么样?” 看见一天一天逐渐恢复健康红润的又新,余绽的笑容就会如春水般漾开。 看得人有一种其实是余绽本人正在逐渐好转的错觉。 换了一身寻常侍女服侍的又新从桌边站起,示意正在被自己指点针线的小丫头,一起对着余绽屈膝行礼,简洁雅致:“小娘子安好。” 余绽笑着虚扶了扶她:“嗯。” “婢子今日又好了些。”又新含笑让那小丫头:“下去吧。刚才的花样子今天绣完。明天一早拿来我看。” 小丫头苦着脸去下去了。 丽娘见机也告退:“小娘子,婢子去端些果子来吃?” 对于丽娘这样知情识趣,余绽表示很好:“好啊!去问问,今年的杨梅下来了没有?” 丽娘低眉顺目地退了出去。 “你这人惯于报喜不报忧。过来我瞧瞧。” 余绽说着,先认认真真给又新听了脉,又仔仔细细看了她的舌苔眼底,再轻轻地捏过她的肩膀手指,最后才满意点头: “你这昨儿夜里终于睡了个整觉。果然好些了。” 又新禁不住展颜笑道:“小娘子有这手绝活儿,任谁做过些什么,都瞒不了你。” 余绽便冲着她做鬼脸吐舌头。然后把余纬来过后说的那些话一字一句都说给又新听,又问: “朱家我以前没大听说过。你可知道是什么来历么?” 又新听见这个名字就有些动容,此刻竟是迫不及待,细细地跟余绽说道: “令兄……嗯,二小郎君说的那些,都是官面上的记录。婢子所知的,朱家其实是莫名冒出来的。他们家在青州的所谓祖宅、田产,其实也都是十来年前才置办下来。 “商人们喜欢给自己的身份地位和产业来源安上些噱头根底,这个谁都知道是什么心思。原本也没什么。 “然而那个叫朱蛮的,前年入京后,交游过广。宫里宫外,虽然都袖手看着,但各自都有警惕之心。 “婢子年初曾经听太后娘娘提过一句:这姓朱的底细,一年多了,竟然查不清楚,这就没意思了。 “但若是连贵府二小郎君都看出来了不对劲,那这个人要不然就是准备扬长而去了,要不然,就是要把自己的真正底牌都掀出来了。 “不如,小娘子暗示一声令兄……二小郎君,让他离那个朱蛮暂时远些吧。” “嗯嗯!省得什么什么阴谋东窗事发,溅自己一身血!”余绽猛点头。 然而这个形容…… 又新很想捂住自己的眼睛。 “小娘子,如今这是在京城……日后说不准,您还要跟不少显贵门第的夫人娘子们打交道……您这用词……” 又新努力想说得温和:“只怕得稍稍改改,口音……呃,习惯用法?” 余绽哈哈地笑,满不在乎地摇头:“不不不!我不改!我这辈子的理想就是做个粗声大气胡说八道的草莽野客。 “旁的你说什么我都尽量往心里去。这个,你也别费力气,我也不会听。”” 又新便叹气。 “你把你知道的,那些官样文章,”余绽冲着又新挑挑眉,又新会意点头,“都口述出来,一会儿我让丽娘留下抄录。” 又看看外头,“今日天色已晚,能说多少是多少。明天再录一天。后天一早,我会让寇连送去给余纬。” 余纬…… 这位余家的四小娘子,竟然对族里的兄长,直呼其名? 又新的心头又是微微一动。 “你觉得呢?”余绽向她问计。 又新偏头想想,方道:“其实,未必二郎君就真的不肯教导二小郎君这些。四小娘子如何不肯真的去替他求恳一下二郎君呢?” “然后让他们结成一气,日后一家子联合起来欺负我一个么?” 余绽呵呵冷笑,“除了远在东宁关的我那个尹氏嫂嫂,我对整个余家,都不会完全信任。更不会给他们机会,真的做大!” 转向又新,双眼微眯:“然而你提醒我得对。余家的这二位,是肯定会彼此交流心得的。 “又新,给他们整理东西的时候,记得,要留一手。” 正文 第137章 怀恩不说宫中秘 又新直直地看着余绽,过了一时,方轻声问道:“小娘子是在提醒婢子,也要跟丽娘留一手?还是,希望婢子跟小娘子,也留一手?” 呃? 余绽扶额。 唉!自家这个大宫女啊,就是太聪明,脑补能力太强!你说个一,她是非得要联想到七八九才罢休——其实你想到三就足够了好吗喂!? “丽娘虽然胆大聪明,但心性究竟如何,还有待观察。至于我,你可以自己慢慢看,慢慢斟酌。” 余绽苦笑着看她,“反正你既然到了我身边,我就没有个还把你放走的道理。这句话,是我最后一次说。以后你不要再跟我提起。不然我就罚你吃芫荽鸡蛋。” 又新的脸色苍白起来:“小娘子怎么知道婢子不爱吃芫荽?” “宫女们自幼都不许吃味道大的东西,葱蒜芫荽等等。这几日,厨下告诉我,但凡有芫荽的汤菜,你都原封不动。这有什么可惊讶的?” 余绽失笑。 她的又新已经对她动了疑心,所以在她面前,有时候无比放松,有时候又神经质一般地警惕。 又新脸上红了起来,低头下去。 “小娘子,婢子送果子进来了?”丽娘的声音柔柔响起。 “嗯。”余绽看着丽娘走进来,托盘上一碟子杨梅,一碟子枇杷。 顺手便拈了枇杷自己剥着吃:“行了,我自己吃,不用你们俩服侍。你们写吧,我听着。” 二人对视一眼,也不多废话,到书桌边坐下,一个人口述,一个人记录。 “左相曹世荣,与太后娘家为旧交。当年曾被太后之父从叛贼手中救过合家性命…… “右相罗费,长子为天阉,娶了韩大将军唯一的女儿为妻,夫妻们私下里常常互相挥拳……” “皇后娘家潘氏三子,幼子潘霸因征战中伤了一只眼睛,至今尚未娶亲,京城众人趋之若鹜,潘皇后一律不许……” 听了一会儿,余绽便觉得百无聊赖起来。 这些东西,她前世都听过无数遍了,没意思。 掷下枇杷,拈了杨梅尝尝,一股酸汁溅牙: “这杨梅还得再等等才好吃。你们聊,我困了,先回去睡。丽娘,你管着又新些,别让她太晚。她得睡足了,伤才能好得快!” 丽娘从笔墨中抬头笑着答应:“是,婢子记下了。” 余绽回了房。 又新把目光从她的背影上收了回来,好奇地看向丽娘:“咱们这位小娘子,怎么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么?如何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听着她还打了个呵欠——我说的这些,你都听过么?” 丽娘垂下眼皮:“我来京也不过半年,不在牢里,就被人牙子关着。这些事,我可没处去听。 “至于咱们家小娘子,她跟着她师父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各家的事情知道得多些,也算不得稀奇。” 嗯,果然算个聪明人。 又新不经意一般转了个身,伸头去看桌上的果子碟子,也拈了一颗杨梅吃,挑挑眉,不酸啊。 “韩家三子,长子韩橘,次子韩梧,幺子韩枢。去年韩橘原配病逝,前些日子他便娶了吏部天官敬家的三女儿做续弦。听得说,小夫妻两个极为恩爱,甚至招致韩大将军不满。 “韩梧是个闷葫芦,极度不善交际。然而这三兄弟里,据说得了韩大将军那身功夫的三分真传的,却就只有这一位而已。 “至于韩枢,前些日子惊马断腿,虽然已经尽力治了,却治得短了一截子。他那位亲姨娘天天在府里撒泼骂街,非说是大房和韩将军新纳的那个狐狸精联手害了大将军最器重的儿子。韩家如今,正是鸡飞狗跳……” 丽娘奋笔疾书都记下来,又笑道:“又新姑娘刚才就该说这个,咱们小娘子喜欢听热闹。” 又新弯弯唇,继续吃杨梅:“回头你去跟小娘子说就是。正好逗她开心。” “小娘子说得好,咱们姐妹各有分工。如今虽然是我贴身服侍小娘子,但我的活计却并不是那个。尤其是这些大事。我其实并不算懂,有些趣味,怕是说不到小娘子的心坎上。” 虽然委婉,但多少还是有些酸溜溜的。 又新莞尔,笑着看她:“这些哪就算得上什么大事了?何况,既然称了姐妹,日后就要荣辱与共的,分得什么彼此呢?” 荣辱与共四个字,震得丽娘手上一抖。 墨汁滴下来,纸上便洇了一个小小的黑疙瘩。 丽娘便低着头看着那一小片墨迹发呆。 又新头都不转,依旧专注于吃杨梅:“无妨的。你先潦草录下来,明儿个念给小娘子听,顺便再问问,看看哪些该跟二小郎君说,哪些不该说。” 这话说的丽娘心里又是狠狠一击,她偏头想了想,索性问道: “又新姐姐,我看小娘子跟余家的关系奇怪得很。又新姐姐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小娘子从前的那些事,你不也是听说过的?” 又新终于笑眯眯地回头看她: “余家以前可从未是过小娘子的余家。今后是不是,那也要看小娘子乐不乐意。 “这关系有什么可奇怪的。宫里的娘娘们,哪个不跟娘家爱恨交织?寻常事耳。” 丽娘听得满脸发愣。 不是说女儿出嫁后,想要过得顺心遂意,丈夫的宠爱、娘家的支撑,和争气的肚皮,乃是三大必须条件? 怎么宫里的娘娘们,反而不是如此么? “请姐姐教我。” 丽娘实心实意的,终于正式向又新求教。 可又新又退了一步,躲了开去:“咱们又不会进宫,这些乱七八糟的,学了反而乱心性。 “来,你接着记罢。太后娘娘喜爱花草,皇后娘娘口味偏重,便有几个人投其所好……” 夜色渐深。 耳房里的灯火一直摇曳。 三更方熄。 听见隔壁终于没了动静,在外间给余绽守夜的阿镝打个呵欠翻个身,轻声嘀咕: “这么晚才睡。明天等着挨骂罢……” 内室重帘之后,余绽规矩侧卧,安安稳稳地合目熟睡。 小小的宅子安宁静谧。 就像是要把岁月静好的日子,永永远远过下去一样。 正文 第138章 笑语方喧然 翌日乃是端阳正日子。 尤其是宁王和莲王赈灾回京,马过长街,车帘挑起,双王真容显露,京城里的热闹达到了鼎沸阶段。 慈安宫梨花殿里,沈太后正跟柔弱的凤王妃说笑:“一会儿啊,你就在这里坐着,我不让他们告诉悯郎。等他进来,咱们吓他一跳!” 下首艳丽的宁王妃和雅致的绿云郡主都拿团扇掩着口轻声地笑:“太后娘娘还是这么好兴致!” “悯郎的笑话可轻易看不到。难道你们不想看的?” 沈太后哈哈地笑,一副老顽童的调皮样子。 潘皇后无奈,却也只有配合,立即招手叫人:“等二位王爷见了圣驾,便告诉一声,说太后娘娘惦记悯郎,让他即刻过来。” 众宗室诰命们凑趣:“好!太后娘娘有这么一位贴心的儿媳妇,难怪天天这样开心,笑得弥勒佛一般。” “听听!”沈太后指着殿下坐着的人冲着潘皇后笑道:“讽刺你助纣为虐哪!” 众人忙笑道“不敢”。 潘皇后笑得更促狭:“那算大家说着了。儿媳们待婆婆,哪一个不是如此?有一个敢说不是的,站出来本宫瞧瞧,必要当众赞她一句好狗胆!” 沈太后为首,大家放声大笑。 果然一时莲花郡王带着些难掩的疲惫,一路大步走了进来,刚要跪下给太后请安,却一眼看见了自家母亲,又惊又喜,愣了一时,方想起来跪下去: “太后娘娘如意吉祥,皇后娘娘如意吉祥……母亲可安好?” 众诰命都轻笑不已。 “哟?悯郎,我们这些长辈都坐在这里呢!虽然论品级都排在你母亲后头,可怎么就到了你母亲为止,我们就都是摆设了?不用问候啊?” 宁王妃凑着沈太后的热闹,跟莲花郡王逗趣。 莲王立时便红了脸,人还跪在地上,回话也不是,不回又觉得不对,嗫嚅着便僵住了。 殿上一片笑声。 “起来吧起来吧!”沈太后笑够了,招手叫他:“原是我们要看你的笑话,故意逗你的。快来,你也想娘了,你娘也想你了。就在这里,莫要出去了。” 潘皇后那边,早就令人在凤王妃旁边,给莲花郡王另设了一个小小的席位。 这边跟着潘皇后坐着的太子南猛一见到莲花郡王便开心地跑了过去,非要跟他坐在一处。宫人们拦都拦不住。 还是椎奴给了众人一个眼神,大家才算松了口气,且由着小太子了。 “虽说,对各位来讲,悯郎算得上是外男。可是啊,这孩子,俊!” 沈太后一本正经地对着众人道,引得大家又是一片欢笑。 “看着他坐在旁边,老婆子我能多吃一碗饭。” 下头坐着的几个小娘子已经笑做一团,还有几个笑得倒在榻上的。 “所以,大家就都装聋作哑一下。万一外头有言官们说话……” 沈太后顿了顿,眼神一扫。底下几个御史的妻子们会意,有胆大的接口便道: “那他们晚上便休想回房睡觉了!” 沈太后大喜,指着那个方向便道:“说得极好!赏!” 众人哈哈大笑。 莲花郡王耳根红红的。 但还是仍旧坚持端坐在母亲身边,甚至还有心情剔了鱼给母亲放在碗里。 凤王妃一脸慈爱地看着他,又给他夹菜,又亲手执壶,只给他倒了半盏酒,示意他给沈太后敬酒。 梨花殿里欢声笑语。 太极殿的大宴上,殿中省的总管大太监秦耳听说了那边的故事,笑着过来学给永熹帝听。永熹帝便也笑:“母后还是这样贪玩。” 便不在意地自行举办自己这边的大宴。 一时宁王过来给他敬酒,永熹帝便亲热地令他在旁边坐一坐,闲谈一二。 “……魏县那边都是悯郎在忙。我到了那里,看看县令吴夔一切都安排得不错,便赶紧去了卞县。那里啊,唉!大过节的,我先不给陛下添堵了。” 宁王满面悲悯,嗟叹不止。 永熹帝面色恬淡:“天灾之下,措手不及。凡人们哪里逃得掉?但既然皇叔都去了,必定措置得当。我没有不放心的。” “全赖陛下洪福。”宁王笑着拱手,又道,“不过悯郎这次做事,倒真是历练出来了。该稳当的时候稳当,该雷厉风行的时候也不手软。” “哦?”永熹帝夹菜的筷子轻微停顿,又接着去捡鱼脍吃。 “听说他处置那个鬼寨的时候,有两个负责掩埋的劳工,因贪财,徒手沾了……脏东西。悯郎得知,立即便令将那两个人处死,当场便也一起埋了……” 宁王笑着说话,自己还喝了一口酒。 永熹帝脑补了一下当时的情形,眼前的吃食便有些咽不下去。 “哎哟老奴的王爷啊!这大过节的,您就不能跟陛下说点儿干净的东西?” 秦耳哼哼唧唧地直接抱怨,“这样的景儿,您该直接跟刑部、跟大理寺、跟御史台去描述。他们吃得下!” 宁王尴尬地笑两声,道:“这个,是我疏忽了。陛下休怪。” “皇叔一向都致力于敦促朕当个合格的好皇帝,朕心里有数。不妨事。皇叔请回去坐吧。” 永熹帝微笑。 “哦,呃……”宁王好似临时想起什么,又看了秦耳一眼,犹豫一下,笑着摇头:“也不是什么大事,等散了宴,臣再跟陛下回禀吧。” 然而他这个做派,永熹帝怎会真让他“回头再说”? “皇叔不妨直言。” “嗯,是。臣看悯郎的请功奏折上,似乎漏了一个人。” 宁王垂下眼帘,眸中异色一闪,“那个帮魏县县令送急奏的余某,他有个侄女,在家行四的,因学医,便留在了魏县。 “魏县的疫情,先便是她控制住的。后来治愈的药方,也是那个余氏女研制出来——魏县百姓,几乎要因此给那小娘子立了生祠。 “可是我看悯郎的奏章上,并没有此女。反而多了一个献防疫手册的神秘人……” 御座之上,安安静静。 宁王疑惑地抬头,便对上了永熹帝的幽深眼神,以及满脸兴味。 “皇叔,那个神秘人的事情,不在悯郎的奏章上,而是在他给朕的家信里。这家信,可没有公开过。 “皇叔不如先告诉朕,您是怎么知道的?” 正文 第139章 生死佛魔甚屎屁 皇帝和宁王在端午大宴上闹了不高兴的事情迅速便在外头流传开来。 最令人觉得意外的,是这次不高兴的起因,乃是因为莲王殿下。 “莲花郡王神仙一样的人品,能有什么不对?这必是那位宁王拿着莲王扎筏子,陛下才不高兴的!” 这个世界对于阿镝来说,就是个看脸的世界。 脸,即正义,即公理,即一切。 “可是,听说,是因为莲王殿下故意落下了魏县疫病真正的功臣,宁王殿下为某人抱不平……” 锤子偷眼往后宅看了看。 阿镝愣住:“哪个某人?” “咱们家小娘子,余某人。”寇连双手背在身后,哼哼。 阿镝嘴巴张得更大了: “不可能!莲王殿下那样的人,怎么会故意抹煞咱们小娘子的功劳?魏县百姓有口皆碑……” 说到这里,阿镝说不下去了。 这次魏县的功臣们,只要人在京城的,端午节都被宣召入宫去听赏了。 只有余家这里,悄无声息。 “我寻的那个兄弟今天已经跟着你们余家的二小郎君出去赴宴了。等他回来,咱们就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寇连一脸不屑地往西北方向看。 那是皇宫的方向。 内宅里,又新和丽娘也在往西北看,然后再看看余绽,对视一眼,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张口劝说。 “你们看我干嘛?” 余绽莫名其妙。 “小娘子你别伤心……”丽娘咬了咬嘴唇。 若是能进宫,面见贵人,得了封赏,那余绽在余家,还用得着这样紧锣密鼓地做各种准备,努力对抗整个家族吗? 想必日子会轻松太多了! 余绽眨眨眼,终于反应过来她们在替自己忧心什么,不由得失笑: “你们误会了。是我特意叮嘱了吴夔,请他不要张扬我的功劳。莲王殿下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顿一顿,又笑一笑,眼神冷了三分, “至于宁王非要那样闹,想必是在替韩大将军找场子,竭力想要把我拖下水罢了。” 毕竟,以余绽这张脸、这具皮囊,拉出去,再谣传一个“红颜祸水”之类的话,那是瞬间起效啊。 又新想了想,摇摇头: “我倒觉得,以莲王殿下的性情,他必定是已经把小娘子的事情禀报了陛下。 “只是陛下不知道因为何种考量,并没有将小娘子的功劳明告天下。 “宁王殿下的消息来源,想必不是什么正道。那个他自认为靠谱的眼线,摆了他一道。” 丽娘听得睁大了双眼。 她有点儿,跟不上…… 余绽想了一会儿,才说:“看来这次宁王想要往上递的奖惩名单,跟莲王和皇上的想法,差距有点大。” 而自己,就成了大家发脾气的炮灰。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 又新慢慢地回思沈太后让自己来余家时的各种仔细吩咐,随口说了一句,然后蹙起了眉,低声又道: “只是这样一来,小娘子怕是要准备准备了。” 余绽若有所悟: “你是说,很快我就会被单独叫进宫去了?” 又新看着她,肯定地一点头。 两个人的眼神对上,各自都是一阵意味深长。 旁边站着的丽娘,则已经到了抓狂的边缘—— 你们到底是怎么得出这些结论的!? 你们的脑子到底都是怎么长的? 我怎么就听不懂、不明白!? 所以到了最后,丽娘索性丢了一句:“婢子去给小娘子和又新姐姐看热茶。”然后直接冲出了内堂。 牛嫂正在外头看着人搬搬扛扛,又嘱咐着别失手摔了花盆,别慌张磕了条案牙子。 “这都是哪儿来的?”丽娘记得自己账上没有眼前这“片”东西的支出。 牛嫂憨憨地笑:“二小郎君让人送来的,说是小娘子的别院里太过简洁,不衬她大家闺秀的身份。” 丽娘不禁失笑:“这些……” 俗物。 她咽回去这两个字。 “难道就衬咱们小娘子的身份了?二小郎君还不如送些钱来。等过些日子又新姐姐的伤好了,她和小娘子自己出去逛,倒能弄着些真正雅致的东西来呢!” “哟!难得!丽娘竟然有个能看在眼里的人了?”寇连调侃着走了过来,旁边是说说笑笑的阿镝和锤子。 “哎我说!你们怎么都在这里?那小娘子身边谁伺候呢?” 金二也莫名冒了出来。 所有人凑齐。 除了余绽和又新。 众人对视一眼,忽然心里都有些酸。 然后忽然又都明白了过来,互相看着,哈哈地笑了起来: “就说吧?咱们都是俗人!小娘子也就是跟又新姑娘还能有几句知心话聊聊。跟咱们,也就只剩了吩咐办差了。” 金二格外外露地同情丽娘:“阿镝没心没肺的,便吃个柠檬进去也只说味儿不差。丽娘,只苦了你一个人了。” 众人吃吃地看着丽娘笑。 索性,丽娘也叉了腰撒泼:“你们知道就好!日后我跟着又新有了长进,飞黄腾达了,你们可记得今日!都给我好生巴结着些!” 几个人乐不可支,瞬间亲近了起来。 “外头的传言可怎么样了?”丽娘对那件事还是比旁人更重视些。 金二不以为意:“哪日哪时京城没有闲话的?不过这三五天而已。等再有了新闻故事儿,小娘子这桩事也就都忘了。” “肯定是越传越难听。”寇连打量了丽娘一下,道,“看来里头也在说这件事。那我去看看二小郎君赴宴回去了没有。” 金二进去跟余绽禀报南、北两个铺子的事情。众人也便就散了,各自去忙。 一个多时辰后寇连回来,恰好又赶上丽娘出来给搬扛的东西的脚夫们结账打赏,便先告诉了她一声: “果然,已经有人说到这明着是宁王和莲王争执,实际上是咱们小娘子要跟那个什么神秘人争功的。 “还有人吵吵是韩大将军抬了个什么人出来跟小娘子打擂台,是因为小娘子先前拒婚的。” “神秘人?拒婚?这都是怎么扯在一起的?”丽娘一脸懵。 寇连鼻子里哼了一声,嘲讽道:“这天下的事情到了天下人嘴里,就是个罗圈儿屁,怎么放怎么臭!” 正文 第140章 流言虽不多 看着丽娘满面无语的样子,寇连嘿嘿地乐,然后大步流星进去给余绽回话。 “外头怎么说?”余绽其实不是特别在意,所以只顾着低头捡果子吃。 今日的采买得好生夸奖一下,竟然弄到了大樱桃,还挺甜。 这时节各地的樱桃倒都是季节了,可基本上都是小的。大樱桃还不到时候,便有,也不好吃。若是好吃,便贵的要命。 好在余绽不大缺钱。府里的采买也便就财大气粗、胆大包天起来。 “外头那些屁话先放一放。小娘子,萧家进京了。” 萧家两位公子跟余绽的纠葛,寇连自然早就从锤子和阿镝的嘴里弄了个一清二楚。 此时立即便先把这个消息告知余绽。 果然,余绽听说,愣了一会儿,忽然眯了眼睛,低头屈指算日子,呵呵地笑: “我就说他们怎么比我走得还晚。今年正是大比,萧韵这是不想看那些读书人的脸色呢!如今考试完了授官也差不多了,他这才施施然来了!” 又一转念,好奇地问:“只是以萧韵的性子,怎么会这样安安静静地就来了?” 寇连直嘬牙花子:“他那也叫安安静静? “初四黄昏临关城门才进来,消息一送进宫,太后娘娘和咱们的皇帝陛下立即便派了人去看望他。 “倒好,人家还没进院子,就听见他嚷嚷说自己病了不舒服。这派的人连他影子都没见着就被打发回去了。 “皇帝陛下听见他病了,自然是立即便又派了太医去看,听说还是殿中省的总管大太监秦耳带着太医亲自去的。 “秦大总管还在他门口碰上了前去慰问萧家公子病情的韩大将军府的总管……” 寇连说到这里,忍不住顿了顿,看了余绽一眼。 余绽也蹙了眉头:“这个韩震,哪里都有他!萧韵才到京,他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派人上门打探情形!” “所以萧公子就哇哇大喊:他从魏县过来,只怕是得了疫病……” 寇连边说边乐,满脸都是“这位神仙实在是太合我的胃口了”。 可是这一声却直接把余绽给呛着了,樱桃核差点儿咽下去,咳了半天才缓过来:“他疯了吧?!” “反正他是把秦大总管和韩家的总管都吓跑了。听说那两位个顶个儿身手矫捷,蹿得比兔子都快。 “就那样,那个韩家的总管还是没进了府门,韩家门外,就地被捆了送京郊庄子了。” 寇连摊了摊手,笑得幸灾乐祸。 余绽扶额之余,也跟着笑:“那秦大总管呢?皇帝陛下只怕是要当场把他在宫门外咔嚓了吧?” “要不怎么说咱们皇帝陛下慧眼识人呢!那天晚上萧家再没人去。但是第二天一早,也就是端午那天,宁王莲王不是带着大队人马回来了么? “皇帝陛下悄悄地让那个跟着去疫区的太医正直接去了萧家府上给萧公子看病。” 寇连手一摊:“最后确诊,萧公子只是水土不服。” 余绽松了口气,又笑:“太医署那些人最会装神弄鬼。这是看出来萧韵根本就是装病,却又不能直说,所以才搪塞了一个水土不服。” “可这位萧公子如今就仗着这四个字,既不出门,也不进宫,就在萧宅里头懒着呢!” 寇连呵呵地笑,“只是转着圈儿地打听余家的事情。今日已经摸着了门。二小郎君回家的路上,便被萧公子的那个小厮,叫阿寻的,给堵住了。” 阿寻? 那不是萧寒的贴身小厮么? 余绽看了阿镝一眼。 阿镝也茫然地摸摸头:“二十二郎把阿寻给了小公子了?那谁服侍他呢?哦哦,也没所谓,反正他还有新丰九酝他们……” “然后呢?余纬就把我卖了?”余绽转向寇连,看着平心静气,但话却不大好听。 寇连哈地一声笑,却接住了余绽一个白眼,忙忍住,低头道:“还行,没卖。二小郎君敷衍了半天,说让他留下萧府的地址,回头会告诉您。等家里人空闲了,会登门去萧家拜访,之类的话。” “嗯,这还差不多。” 余绽转开脸,接着吃樱桃:“就这些了?” “萧家的事,如今只知道这些。不过,外头关于小娘子的流言,倒的确甚嚣尘上。” 寇连的脸色从轻松换成了肃然,将刚才在外头告诉丽娘的话跟余绽再说了一遍,又道: “而且,韩家隐约传出消息——就那个断了腿的韩家三小郎君的亲姨娘,如今在府中正得宠。 “她听说了宁王莲王因您而起争执的事情,又听见人把您的事情和韩家扯在一起,便放话出来……” 寇连的脸上显出审慎:“说是,若是韩家的提亲您都不答应,那天下还有谁有那个胆子娶您进门?” “啊呸!” 阿镝气愤地插着腰跳着脚叫喊:“她是韩家,又不是皇家!她儿子便是个金蛋,也得能孵得出凤凰来才行! “怎么就没人敢娶我们小娘子了?这话必定小公子还没听见,不然,肯定第一个、立刻、马上往余家派媒人!” “别瞎说。” 余绽瞪了她一眼,想了想,告诉寇连: “这不算事儿。别理她。只要我不做声,由着韩家闹上天,他还能吃了我不成?” 寇连迟疑了一瞬。 “你放心。我有数。”余绽笑一笑,歪一歪头,轻松自如。 “是。”寇连只好退下。 等他走了,里间的门帘一挑,又新扶着一个小丫头的手走了出来,口中问那丫头道: “小娘子的夏衣,我前日便交了花样子出去,可做好了?不知道?这是你分内的事,如何会不知道?那你现在就去问。” 阿镝最怕听又新教训人,一见那个景儿她就觉得后背发凉,见又新似乎又要开始,急忙过去拉了那小丫头:“正好我也要去寻丽娘说话,来来,你跟我一起去。” 看着她二人逃跑的背影笑了半天,余绽转向又新:“怎么?担心了?” “这流言有鼻子有眼的,又的确是那位姨娘的性子说得出来的话。我猜着,要不了多久,不是韩家上门找您的茬儿,就是太后或者皇后娘娘召您入宫了。” 又新微微有些担忧,转眼又装得若无其事: “您的礼仪倒是学得快,但是衣衫裙履却都不合规制,得赶一赶。” 正文 第 141 章 今年谈宴知谁与 然而宫里却一直静悄悄的。 外间的消息越来越乱,以至于余简都来了一趟。 虽然这位神鬼莫测的父亲并没有多说什么,但略带忧虑看向余绽的目光说明了一切。 余绽笑嘻嘻地请他吃了顿饭就把他糊弄走了。 目下她的心情,不大想要敷衍这个莫名其妙舐犊情深起来的便宜爹。 她在等的是萧家的消息。 或者说,余纬的消息。 她得先知道萧家在京城,和在幽州时,对余家、对她的态度,有没有什么变化。 尤其是萧寒。 萧氏于京城的主事人,不是萧韵,而是萧寒。 但萧寒是个有大野心的人。 她得知道,萧寒在大略了解了京城这潭浑水之后,前路会如何抉择。 这不仅关乎她作为余绽的生死祸福,还关乎她作为大夏长公主,会以一种什么样的面貌再度出现在萧家面前。 尤其是,倘若她真的会被宣召入宫…… 表情平静、内心急切。余绽就这样眼巴巴地等到了五月初十。 余纬终于来了,还赶着晚饭的点儿。 余绽咯咯地笑,挖苦他:“哪儿就能缺了二哥一顿饭了?竟然不声不响地来我这里蹭吃的。 “你便提前打声招呼,妹妹能不给你准备合口的?如今天热了,我晚饭吃得清淡,只有清粥小菜,我看二哥哥怎么饱肚!” 可她说她的,余纬吃余纬的。 厨下的一锅鸡茸青菜粥,和半罐子酱青瓜、一盘子腌海鸭蛋,被余纬干了个精光。 然后,余家的二小郎君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吩咐阿镝:“去跟厨下说,依上回的蟹壳黄,甜咸口的再各来两笼,我一会儿带走。” 余绽又好气又好笑,没忍住,拎了身边的不求人狠狠地抽在他胳膊上:“连吃带拿,二哥哥是专程来打劫的?” “哎哟哎哟!哎哟我的娘,疼死了!四妹妹你手劲儿怎么这么大!”余纬抱着胳膊叫唤。 余绽板起脸来:“我才知道呢!二哥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说吧!来我这里是有什么事?” 余纬这才换了笑脸,眉飞色舞:“好妹妹,你出了大名了!我跟你说我这几天在外头宴席上,听见最多的就是打听你的!” 眼看着余绽那张祸国殃民的脸上表情难看起来,忙笑着安抚: “妹妹放心,都是说你好话的!” 余绽一愣。 好话? 如何寇连捎回来的话,她都觉得并不好听? “大家伙儿其实都对韩家的跋扈十分不满。私下里劝我隐忍的人极多。但说到你的时候,好妹妹,所有人都翘大拇指呢!” 余纬说着说着就兴奋起来,“宁亲王对你极口夸奖!不仅是魏县疫病的那档子事,还有你在幽州造床弩,还射出了九箭连珠,还有之前救萧家小公子的性命的事情,他都……” “都替我宣扬出去了。”余绽冷冷地看着窗外虚空处。 宁王叔跟自己大约是天生的对头吧? 十六年前逼着父皇杀自己,如今又要逼着皇兄和韩震杀自己…… “妹妹,那可都是好名声,大些不好么?”余纬愣了一时,才狐疑问道。 “先帝的兄弟稀少,唯有早早病逝的凤王爷,和这位宁王。 “先帝是个难得少见的宽厚人。朝堂上的事情,也多都让大臣们放开手脚去做,他居中调停。 “所以当年宁王还是淮王的时候,便以刚毅果断著称。有人还在私底下说,论起来硬气,淮王比先帝更像太祖、太宗。 “先帝壮年撒手,当今弱冠即位,韩大将军飞扬跋扈。 “可这位宁王从来没有真的护着当今、跟韩大将军抗衡过。哪怕是太后和陛下多方笼络,他还是对所有人都若即若离。 “然后,他在外头的名声,忽然有一天,就变成了一生最爱读书,本朝第一个礼贤下士的王爷。” 余绽淡淡说来,讥笑: “这样一条变色龙,会莫名其妙地对外头说我的好话?左不过是莲花郡王长成,终于可以出来办差,而且第一趟差事就办得极得圣心。所以他揪出了我做挡箭牌。 “毕竟,我这个人品行越好,莲王殿下请功的名单里没有我的名字,就越显得无理、有私。 “而且,将之前我得罪过韩震拿出来说,不就是隐晦地指责莲王趋炎附势,为了讨好韩震,所以才不肯显出我的功劳么? “这样一来,既能抹黑了莲王名声,又能让韩震把目光对准我而非他,还能挑起皇帝对莲王的猜忌,成功地将宗室中对他威胁最大的人从御座边推开—— “一石三鸟,老谋深算。” 余纬听得咂舌,最后看着余绽,满眼直冒星星:“神天菩萨!你是我妹妹么?怎么你说的这些,我一丁点儿都想不到?!” “所以说二哥不知道珍惜!我给你找长随,你还就真拿人家当长随用了?这些闲话,你怎得不去跟他聊聊? “京城里的人长久浸淫在这类事情里,但凡有得到消息的渠道,个个都是分析朝局的高手!” 余绽避重就轻,哼了一声,喝口茶,又扯开话题: “所以二哥今天来寻我,究竟是什么事?” “我都让你岔忘了!” 余纬一拍手,笑容再度兴奋起来: “后儿个有个宴席,摆在京城第一大酒楼茂记。你收拾收拾,到时候跟我一起去!” 余绽一愣:“我?去参加你们的酒宴?” “对啊!又不是仅你一个小娘子!哎呀妹妹,你本是个最爽脆的人,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反而磨蹭起来?” 余纬说着站起身来,哈哈地笑着,大步便往外走,逃跑也似: “天色已晚。我还是得赶紧走,回头再犯了夜!哦哦,阿镝,我要的蟹壳黄呢?好了没有?” “二哥!你把话说清楚!是谁的东道?为什么要叫上我?是谁要见我?是不是萧韵?!” 余绽追在他身后,插着腰喊。 前头飞跑的余纬一个趔趄,苦笑着回头摆手:“不是不是!妹妹只管去!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什么叫自然就知道!? 余绽的眼睛瞪圆了,却干看着那个跑远了二哥,放弃了追问。 也对。 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正文 第 142章 毁誉荣辱吾何干 余绽索性吩咐下去,准备五月十二出门,参加她这辈子头一回在京城的宴席。 又新却惴惴不安,长吁短叹。 “你在愁什么?”余绽眼看着她给小丫头指点针线时走了神,险些让小丫头把金丝线绣到了荷叶边上,只得出言询问。 又新看了她一眼,干脆放了小丫头一晚假让她休息去。 小丫头高兴得几乎要哭,忙忙地抱着绣绷子和针线簸箩跑了。 “太后娘娘从来都不是个黏粘的人。若是听见了外头的消息,在小娘子身上有甚么打算的话,早就该有动作了。 “可到了如今还没消息,婢子怀疑,兴许在这件事上,宫里并不打算插手了?” 又新怔怔的。 余绽不以为然地笑:“宫里不插手不是好事么?正好我能施展得开拳脚。不然,做什么都得多个顾忌。” “然而此事不能不管啊!难道还真让韩家把小娘子夺了去不成?还是真的眼看着才进京的幽州萧家小公子跟辅国大将军对上?那时候太后娘娘和陛下才坐蜡呢!” 又新情不自禁,急躁起来。 余绽意外地看着她。 若她知道自己是长公主,这个反应自然而然,没有任何问题。 可现实的情况上,又新只知道面前的小娘子是个有些出色的平民白身,而已。 为了一个商贾之女,她竟然,急了? 这未免有些…… “又新,宫里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了?你是宫里特意送来我身边的?宫里怎么知道我会留下你?是太后娘娘还是皇后娘娘,还是……旁的什么人,对我产生了兴趣?” 余绽紧紧地盯着又新的眼睛,手心紧张地直冒汗。 她希望是太后娘娘注意到了自己。 她,思念母后娘娘。 若果然是母后娘娘把又新送来了自己身边,那自己就该让又新常常出门,好把自己的消息送还给母后娘娘…… 去做什么呢? 自己只是个——有些利用价值的,别的小娘子,而已。 余绽忽然觉得心里的一股劲儿又有些往下泄。 她又别开了脸。 懒得再继续追问。 又新便这样,亲眼看着余绽的表情,从犹疑,到兴味,到激动,到温情,接着到灰心,到索然,到低落,最后,竟然直接要走? “小娘子!”又新忙站了起来。 可是余绽神情愣愣的,并没有作声,只是往外走。 “小娘子留步!” 看着她的样子,又新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发慌。 余绽终于停住了步子,却忽然不耐烦起来:“我就这样过日子,挺好的。外头便是天塌了,与我何干?!” 与她何干…… 是啊,别说只是太后娘娘和皇帝陛下坐蜡,便是大夏亡国,又跟人家一个商贾的小小民女有何干系? 可在又新心中,却固执地认为:不,就是有关!大夏的一切,都跟眼前这位余娘子有关! “小娘子,婢子是被卖出宫的不假,却不是被逐出宫的。婢子并没有什么错处捏在谁的手里,然后被利用了在小娘子身边做卧底!” 又新深吸一口气,静静地说道, “小娘子想得没错。太后娘娘得知了小娘子能做出床弩,的确对小娘子十分好奇。 “我出宫之前,太后娘娘也的确说过,若是有缘能见到小娘子,让我好生替她看看您。 “我也的确是不见容于宫内贵人,但却不是我的错,我也没有被太后娘娘或者皇后娘娘定罪!” 余绽并没有转过身来,只是静静地听着,过了一时,自嘲地笑笑:“你说的是。便我这个身份,哪里就能到劳动宫中的贵人们费心派个大宫女来卧底了呢?” “你怎知我是大宫女!?”又新冲口而出。 “你猜呢?” 余绽淡淡地丢下最后一句话,扬长而去。 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又新跌坐在桌边,惊骇莫名。 …… …… 皇宫。 弘徽殿。 潘皇后温柔安静地坐在永熹帝身边听他发牢骚。 外头的流言自然有人告诉永熹帝。 尤其是萧韵“病着”,秦耳三天两头地奉命去看他,顺便也就“听说”了不少闲话。 永熹帝对于这些闲话十分恼怒。 他想重用莲花郡王。 一则这个堂弟的老师是当世名儒,最讲究的便是忠君爱国、君臣父子,品性上是一万个信得过; 二则他先君凤王活着的时候就与宁王不睦,始终被宁王压了一头,所以父债子讨,莲王一定不会站到宁王一边; 第三,便是莲花郡王虽然男生女相,却是个做事的人,平常结交的也都是些踏实做事的人家、子弟。 所以,只要自己稍加小心,莲王南悯就能成为自己制衡群臣的一枚重要的宗室棋子。 可是现在,却被宁王鸡蛋里头挑骨头,第一桩差事,眼看着就要砸了! “我真不知道咱们家到底是哪里对不住宁王叔了?当年妹妹刚出生,他就逼着父皇杀女。 “后来父皇病重,他又百般推辞不肯辅政。 “等到朕真的登基了,艰难了,真心诚恳地去请他帮忙,他答应是答应了,却事事都跟朕对着干。 “现在倒好,索性明目张胆地培养羽翼、排除异己,他是想干嘛?架空朕?还是想直接让朕禅位给他?!” “陛下。”潘皇后由着他嚷嚷,甚至还端了绿豆汤给他润喉,示意他喝了再说。 一口气把一莲花碗的绿豆汤灌下去,永熹帝又接着抱怨: “而且,母后那样智计百出的人,竟然也拿他没办法。朕真是……怎么会有这么一位亲叔叔?!” 潘皇后一声不吭,只是从容平淡地听着。 永熹帝叹了口气,自己发愣,又过了一时,转头看看潘皇后,埋怨道: “梓潼,你也不给朕出出主意!” “陛下恕罪。”潘皇后垂下眼帘,“臣妾家中不教这些。” 往旁侧一倒,永熹帝肆意地躺在了宽大的坐榻上,眼睛失神地看着弘徽殿的穹顶,喃喃低语,声音极轻。 可是,潘皇后却听见了,面上一惊:“陛下!” 永熹帝翕动的嘴唇停下,然后慢慢弯起,露出了一个促狭的笑容,猛地坐了起来,低头凑到潘皇后面前,坏笑道:“朕这个主意,不好?” 正文 第 143 章 微风动萱草 “陛下,的确,似乎,不大妥当!” 潘皇后带着一丝求恳,微微躬了腰,蹙了眉看着永熹帝。 永熹帝哈哈大笑,长身而起,激动地在殿里走来走去: “说到底,不过就是个布艺女子!有几分小本事,便人人都惦记着! “幽州自然是看上了她制床弩的本事,韩震是容不得第二个能使出九箭连珠,至于宁王叔,不过就是拿她恶心悯郎! “至于悯郎——不是说魏县要给那小女子立生祠被她坚拒了?看来是个聪明人。悯郎这孩子一向心软,只怕是觉得这小娘子已经站在风口浪尖上,所以想要帮她一把,不让她继续出这个风头! “若是一应事情都是这小小的女子所起,那就给她找个婆家嫁了!事情就解决了!” 永熹帝说完,手一拍,自己哈哈一笑。 潘皇后苦笑道:“那也不能嫁进我娘家去啊!韩家,萧家,宁王,莲王,已经够乱了。若是再把我娘家也裹进去……” “怎么了?!朕问你怎么了?三郎正当年,刚升了官,武功又好,性子又好。她一个小小的民女,能嫁给国舅爷,不是她的福气么?” 永熹帝插着腰质问。 潘皇后委婉道:“人家小娘子一朵花才开……三郎已近三旬,又失了一只眼睛……我怕人家小娘子委屈……” “不相干!那女子一个做大夫的,又在江湖上游荡了七年,此事必定不会放在心上!大不了,日后让三郎少纳几房妾室,给足她面子就是!” 永熹帝毫不在意地挥手,“那是朕的小舅子!凭她是个天仙,又有什么多话好说的?” “陛下!” 潘皇后看着他哭笑不得,半天,放弃了争论,笑着再谦虚一句: “我还是叫那孩子进宫来瞧瞧,探探人家的口风。三郎毕竟没了一只眼,万一十分配不上人家娇滴滴的小娘子……” “都说了那是朕的亲舅子,这天下除了宗室女,还有哪个女娘是他配不上的!?” 永熹帝瞪圆了眼睛发狠。 潘皇后失笑,点头:“是,好,妾身记得了。赶明儿妾身在外头狐假虎威的时候,陛下别躲着不肯认就好!” 永熹帝呵呵大笑。 见他的心情好转,潘皇后也便松了口气。 帝后两个便打点着一处用晚饭,谁知梨花殿派人传信,请他二人过去一趟。 待他们抵达时,却见沈太后已经把小太子南猛抱在身边,亲手喂好了晚饭,又招手笑话他二人: “夫妻两个说私房话,却把儿子关在外头。我的小乖乖一个人玩无聊,所以来找他皇祖母了。如何?说完了?” 两个人被太后打趣得脸上通红。 潘皇后忙把南猛叫到身边来,低声问他何时来的吃喝了什么东西。 永熹帝则赶紧跟沈太后说自己刚才在跟皇后商量正事如此这般。 “哎呀哎呀!先不说先不说。都这个时辰了,先吃饭。” 沈太后浑不在意,转头令老女官椎奴赶紧先给皇帝盛饭,上新鲜菜。 一家人静静地吃完饭。 沈太后笑着令人带了南猛到外头去散步消食,又使个眼色令所有人都退下,自己这才正色看着永熹帝,跟他讨论正事。 “哪怕是把那孩子嫁给她家三郎,难道在韩震眼睛里,这就不是挑衅了?” 沈太后先反问了皇帝一句,然后叹了口气,思索片刻,缓缓说道: “你们说的那个孩子,还真是个麻烦。如今韩震身体还强健,势力一天壮似一天。 “咱们虽然开始蚕食、布局,但毕竟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跟他正面硬碰硬。唉,终究还是时机未到,不如……” “时机未到时机未到!那到底什么时候才是最恰当的时机?” 永熹帝再也忍耐不住,跳了起来,焦躁地低声吼道: “母后!太子都八岁了!我猛儿那样聪明的孩子,却到了八岁还不敢正经启蒙拜太傅,只敢暗地里偷偷读书! “母后,耽搁一朝的太子,却只为姑息一个辅政大臣,值得吗?儿子不甘心。儿子实在是不甘心!” 他突如其来的怒火,让沈太后和潘皇后都怔住了。 半晌,沈太后忽然伸出右臂,一把抓住了永熹帝的手腕,眼圈儿一红,失声哭了出来。 “母后!”潘皇后顿时有些慌神,忙上前来劝。 沈太后却连连摇头,再抬起脸来时,面庞上除了泪水,却还有惊喜交加的笑容: “先前是我错了。 “你一直体弱多病,即位时又年幼,因尊着先帝的临终嘱咐,所以对朝中的老臣们都礼敬有加。我就误会了,只当你天性中温顺,怕是不会想到要跟他们打擂台。 “后来你长大些了,那些人的权势也越发隆重。若是生生从他们手里夺权,怕是会天下动荡。可若是放任不管,又恐怕日后这大夏就不姓南了。 “我没拿定主意,便一直拖延。你是个孝顺孩子,只怕也只有陪着我忍耐这一条路。” 说着说着,沈太后的泪水又掉了下来,低声呜咽, “可是我却忘了!你是太祖后裔,是咱们大夏军神太宗的亲玄孙,即便先帝和软,你骨子里也有南家的血性,和真龙天子的骄傲威风! “怎么能让你受这等委屈?!你又如何能忍得下这样的屈辱?!” 永熹帝听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就连潘皇后,也被沈太后一席话说得挺直了后背。 “明儿个,对,就明儿个吧!” 沈太后用力地擦了脸上的泪,神情坚毅、斩钉截铁: “皇后明天就把那个余氏宣进宫来,我要亲眼看看。若那孩子真是个人才,那咱们就从她开始动手!” 永熹帝用力地一点头。 “是,母后。儿媳即刻去办!” 潘皇后丝毫不见拖泥带水,利落地起身,告辞。 所以,五月十一清晨,弘徽殿尚宫女官排开仪仗到了永泰坊余府,居高临下地传了潘皇后口谕: “赐,余氏四女,于五月十二辰正,至慈安宫梨花殿觐见。” 跪在地上的余绽轻轻地闭了闭眼。 母后娘娘。 我来了。 正文 第 144 章 怕见山南山北 余府里开始鸡飞狗跳,人人都慌慌张张、吵吵嚷嚷。 最后,还是阿镝中气十足一声吼:“都给我小声说话!不许跑!” 众人才渐渐安静下来。 又新抹一抹额头的汗,长出一口气,低声对身边的丽娘道:“我在宫里十多年,还是头一回见着这样混乱的场面。” 丽娘掩着口笑:“宫里的人,进去就是规矩,不守规矩怕不得就要打死。外头怎么能比?何况,小娘子一个白衣,忽然就要进宫去见皇后娘娘,家里人激动一下子,不也正常的很?” 顿一顿,又好奇地问:“不过,我记得,我们夫人,呃不,就是,听说皇后娘娘住的那座大殿似乎叫弘徽殿的?怎么让去梨花殿呢?” 又新微微笑一笑,低下头去:“梨花殿是太后娘娘的居处。想来这是两宫都想看看咱们小娘子。” 所以,小娘子竟然真的要去见天下最尊贵的那两位妇人了吗? 丽娘心里悄悄地给自己打气:所以,你并不是被卖到了寻常的商贾之家,而是极有可能,再度跟着主子,富贵荣华…… “又新又新!最近宫里流行什么花色?太后娘娘受得了我穿男装吗?我不耐烦穿什么七破八破的裙子,能不能穿胡服穿长衫……” 余绽闯进来,风风火火的,两只杏眼瞪得溜圆。 “小娘子!您是娘子,是女子,头回进宫,见得又是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当然要穿裙衫!这种事情上,您可别乱来!” 丽娘吓得扑上去哀求着唠叨,“您好生听又新姐姐的话!可别莫名其妙给自己招了祸患来!” 余绽一把把她扒拉到一边,眼睛亮亮地看着又新,嘴皮子利索得跟炒豆儿一般: “我一个平民女子入宫,按规矩要不然穿粗褐,要不然穿本麻。可是你不是说过太后娘娘喜欢看小娘子光鲜亮丽?我肯定做不到,那穿裙衫还有什么意义? “不如我穿胡服?胡服就能穿淡青素蓝……” “小娘子。”又新打断她,神情平静,“现在,您去歇着。该干嘛干嘛。晚间早些睡。明晨起身,床前架子上摆的什么,您就穿什么。” 余绽乖乖地闭上嘴,瞬间又咧开嘴,掩饰不住的笑意漾出来,转身蹦蹦跳跳地往外跑:“哈哈哈哈!进宫了进宫了!” 忽然脚步一停,身子一旋又转了回来,探头进屋:“又新,明儿我带谁去?你的胳膊伤着,是不是不能带你?那我带阿镝?呃,她是个麻烦精。那丽娘?!我明儿带丽娘去?!” 又新扶额:“小娘子,别说您,便是国夫人入宫,除非特旨,没听说过还能带侍从的!” 余绽嘿嘿地笑着,嗖地一声又跑了。 “丽娘,我看你比阿镝稳当。外头是锤子赶车对吧?明儿个,你跟锤子、寇连一起,送了小娘子到宫门口,然后就在那边等着。 “依例,头回进宫,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再怎么喜爱小娘子,也不会留饭的。所以,你们不必多准备什么。 “若万一里头留饭,也会有人出来告诉你们。到时候你们再去附近寻吃食。记住了?” 又新仔仔细细地叮嘱丽娘。 丽娘原本以为能进宫,后来听说又不行,再后来忽然还是让她跟着去宫门口,一颗心忽上忽下的,这时候晕晕乎乎,只有努力地掐着自己的手,以保持清醒。 整个府里的人都眼睁睁地等着第二天的到来。 没有一个人记着要去告诉余纬一声,第二天的宴席余绽去不成了。 也没有一个人想起来要将此事通知一下温雒坊余府里的各位。 心情复杂的余绽和同样紧张不安的又新,当夜都有些失眠。 直到了后半夜,没心没肺的阿镝起夜时,才发现里间的余绽还在翻来覆去,不由得打着呵欠埋怨: “这才是头回进宫。就您的功劳,又是难得少见的出色的女大夫,往后您进宫的日子多着呢,难道都前夜不睡觉的?” 余绽想想,失笑。 是啊! 自己还真是因为头回进宫,所以才这样紧张的啊! 若那是小蓬莱,是自己前世住了一十八年的地方,哪怕是去见父皇,只怕也没什么可紧张的了吧? 可是,这天下之大,自己已经踏遍大半,不过就是母后娘娘的住处而已,又有什么可紧张的!? 想到这里,余绽又翻了个身,哼了一声:“睡觉。” 香甜一觉。 第二天一早,醒来,面前的架子上,竟真的搭了一套本白色的男装。 余绽莞尔一笑。 她的又新就是这样,嘴硬是真嘴硬,但实在是个最肯为别人着想的人。 梳洗已毕,吃完早饭,启程。 余绽听了又新的劝告,坐了马车,慢慢悠悠地往皇宫而去。 她才一到宫门,宁王府就得了消息。 宁王南虢的眼睛眯了起来。 “召见余氏?在梨花殿?” “是皇后娘娘的口谕。” 司马淮阳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中的扇子。 南虢轻轻地笑:“看来,这还真是有缘啊!” 司马淮阳的手指轻轻一抖。 “梨花殿里水泼不进。还是得找个什么人跟进去看看才好。”南虢仍旧穿着最爱的青色长衫,慢慢地踱到窗前,想了想,命人: “去请郡主来。” 不一时,宁王府的绿云郡主便也赶到了宫门口。 守卫拦住她:“郡主可有诏令?” 绿云郡主巧笑倩兮:“我想太后娘娘了。请帮我进去通传一声,就说我是来蹭饭的,看看太后要不要可怜可怜我。” 守卫们都不禁露出笑容。 宁王早先有过一个儿子,可惜六七岁的时候夭折了。跟宁王妃夫妻两个,只有这么一个宠爱到骨子里的女儿。 况且,这位郡主与宗室中的其他几位郡主的关系都极好,更兼多才多艺,实在是很得众人推崇。 是以这位绿云郡主,在太后、皇帝、皇后面前,极有面子。 多半听见绿云郡主这样撒娇,太后娘娘会立即让她进去吧? 众人心中的念头还未转完,忽然听见梨花殿的老女官椎奴的声音响了起来: “啊哟!怎么这么巧在这里碰上了?郡主可真是善解人意,省得老奴还得跑一趟宁王府了!” 正文 第 145 章 相见无杂言 看着老女官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绿云郡主心里油然而生一股不好的预感。 可仍然还是要端起一张亲热的笑脸:“椎阿嬷,大热的天,您怎么亲自出宫了?寻我有什么事吗?可是太后有吩咐?” “可不是!是太后的体己事呢!” 椎奴亲昵地快步上前,微微屈膝算是草草成礼,然后就走近过去,拉了绿云郡主的手,背了众人,悄声笑道: “其实从端阳节大家来热闹了一场,太后就累着了。心里怎么着都不舒服,太医们给看,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所以今天忽然想起来,过几天四月廿八,药王菩萨圣诞,她老人家想要好生敬一炷香去!” 绿云郡主陪笑着道:“太后她老人家心诚必灵。” 可是心里却在暗暗地腹诽不已: 沈太后一家子武将,虽然如今已经是满门皆丧,但武将那神鬼不忌的彪悍仍旧满身都是! 她会想得起来这种节日,还敬香?! 这是闹什么妖呢? “咱们南家的小娘子里头,就绿云郡主您,一手的好丹青。太后娘娘想借您的手,绘制一幅药王菩萨相。 “到了四月廿八,先捧了去安国寺里佛前开了光,请寺里的大和尚好生持诵一回,然后请回宫中长久供奉。” 椎奴的话说得诚恳。 旁边的宫门守卫们听了,都不由得微微颔首。 绿云郡主乃是宗室女中第一个擅丹青、擅书法的。若是太后她老人家想要私房给菩萨敬相,她还真是第一个选择。 众人的目光都殷殷地、理所当然地看了过来。 绿云郡主巧笑倩兮:“太后能想到我来做这件事,算我平日里的孝心虔敬,太后才给了我这样莫大的福气。阿嬷放心,我这就回去开工,管保四月廿八那天送到太后娘娘手上!” 椎奴笑得眯起了双眼:“那老奴可就去太后跟前照这话回说了。” 不等绿云郡主再说漂亮话,老女官已经利落地再一屈膝:“那老奴送郡主回去?” 年轻姑娘只好笑着摇头:“不敢有劳阿嬷。” 车驾掉头,回转。 椎奴含笑看着那马车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轻蔑,转身,疾步而去。 她走得非常急,所以没发现就在她身后不远处,一个年轻的身影正在马上疾驰而来。 慈安宫。 梨花殿。 跟着宫女往里走的余绽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仰着头张着嘴满面诧异地看着梨花殿里看似俗不可耐的金碧辉煌。 高高坐在上首的妇人鬓发已经有些斑白,脸上也浮上了皱纹,看起来年近半百。她的面貌顶多只能算是清秀,艳丽二字尤其跟她不沾边。然而她有一双极灵动的双眼,即便是年纪高大了,也并没有半分混浊之意。 坐在她左手边的妇人似是三旬上下。眉极黑、眼极大,配着挺直的鼻梁和微厚的双唇,若是假扮个男子,只怕并没有什么人能辨得出雌雄。 余绽的脚步越发踟蹰。 这就是她的母亲,这就是她的嫂嫂。 前一世,父皇过世之后,便是这二人,苦苦地替她遮掩、给她保护,她才有命能一直活到国破家亡的那一夜。 可是,母后娘娘到了明年才过四十五的寿辰,嫂嫂过了花信也才两三年,为何看起来却都如此苍老!? 余绽的鼻子蓦然一酸,忙低下头,用力眨眼。 自己是个不相干的外人。 此刻来梨花殿,是送上门来被皇家估量,说不得还要品头论足,搞不好还会事后被随手指配个什么破婚…… 余绽逼着自己满脑子胡思乱想,目的自然是打散自己的酸楚心思。 可是一转念间,她忽然想到了那个最严重的问题—— 万一自己这举止并没有得母后娘娘的欢心,她随手替自己瞎指婚事怎么办!? 我……我怎么刚刚才想到这个问题!? 余绽觉得自己的额角上慢慢地冒出了汗来! “这就是余氏女?穿了男装,倒是有趣。” 潘皇后温和的声音从上头飘了下来。 余绽惊觉,这才察觉到自己已经失了仪态,定一定神,深吸一口气,叉手方寸,如男子一般拱手,然后撩袍跪倒,大礼叩拜: “民女余氏,行四,名绽。叩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娘娘万安。” “绽?是不是‘宿雨净烟霞,春风绽百花’的那个绽?”潘皇后笑眯眯。 余绽没抬头。 她听又新提到过这位皇后嫂嫂太多次,太知道这是个极聪明极刚毅、外圆内方的烈女子。 所以这一句诗绝不是随口念出来的。 这是在问她的野心究竟有多大。 但是余绽现在没心思应酬这个,她现在最想要,是抬起头来,仔仔细细地看一看她梦里的母后娘娘。 “回皇后娘娘的话,正是‘晓梦初回,一夜春风绽早梅’的绽。” “抬起头来。” 沈太后不等潘皇后再说话,突兀开口。 余绽伏在地上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成了一整块铁板:“民女,不敢。” “我赐你无罪。你抬头,站起来,站好。我要看看你。” 沈太后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冷硬、威严、矜持。 可是,余绽已经听出了惶惑和急切,还有沈太后对着长公主说话时惯有的气急败坏。 她的心里狠狠地跳了一跳。 母后娘娘她这是…… 余绽慢慢地站了起来,挺直身体,抬起头来,直直地看向坐在上首的沈太后。 “哟。” 潘皇后失声,轻轻地惊叹。 沈太后的眼睛也微微一亮,然后,探究地看她。 余绽就像是一个从未见过人类的幼兽一般,紧紧地盯着沈太后,将她从头细细地看到了脚,然后再慢慢地看回来,连她紧紧捏着袖口的手指都不放过。 “这孩子……” 殿外传来了脚步声。 所以沈太后开了口,缓缓地说话,表情也缓缓地正常,回暖,仿佛她一直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一般。 “长得好看。” “何止好看?依着儿媳看来,我见过的小娘子里头,数这孩子最好看!” 潘皇后满意地笑。 若果然让这丫头给潘家三郎做妻子,那自家可真是赚到了! 沈太后瞟了她一眼,哼了一声:“比起悯郎来,还是差了一线。” 潘皇后噎住。 余绽也觉得胸口发闷,想咳嗽。 正文 第 146 章 飞盖共追游 这世上的人,做什么要跟莲王比相貌,要跟钱大省比有钱,要跟太后娘娘比不讲理,要跟钟幻比怼人,是觉得人生太美好了么?还是觉得睡觉太踏实了? 余绽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敢有这些妄想。 所以她老老实实地站在地上,努力让自己保持一个平和的心态,不要跳起来跟八年没见的母后娘娘顶嘴。 “娘娘!” 椎奴快步走了进来,路过余绽,脚步一顿,再往前几步,然后回头,定定地看着。 “椎奴,过来。这就是余家的四小娘子。” 沈太后的声音中甚至有一丝冰冷。 椎奴哦了一声,转身走过去,站在了沈太后身侧,光明正大地开始上下打量余绽,不禁叹道: “四小娘子日后必定是个不可方物的美人。” 虽然目下还没有完全张开,但倾国倾城之色,早已初见端倪。 潘皇后微微一笑,不做声。 “赐座。”沈太后淡淡地吩咐。 余绽不想坐,抱拳低头推辞:“多谢太后赐座。民女站着比较自在。” 大殿里一片安静。 头一回见。 真的是头一回见。 所有来梨花殿里被赐座的人,无不是一脸的受宠若惊,然后百般奉承,最后小心翼翼地坐个椅子边,毕恭毕敬、腰直背僵。 潘皇后都跟着愣了愣:“嗯?” “民女早先行走江湖七年,回家后先母病重,便不曾教导礼仪。近日刚跟着宫里放出去的一位宫女姐姐学规矩,刚学完站,还没学到坐。” 余绽信口胡诌。 殿上的三个人面面相觑,又气又笑。 可还没等她们开口质问,外头疾步跑进来一个小内侍,高声道: “启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幽州节度使萧敢之子萧韵,在殿外候见!” 众人都是一愣。 “萧韵?他病好了?”沈太后眼中异色一闪,眼睛却看向余绽。 潘皇后想起永熹帝跟她说的话,意味深长地也看想下头站着的小娘子,微微笑道: “过了这么久,他那水土不服,想必也该好了。 “他们幽州老乡,都是熟人罢?倒没什么避讳。不如母后宣进吧? “我也早就听说那孩子瓷娃娃一般可爱,正想瞧瞧呢。” 沈太后忍不住哼了一声,看了椎奴一眼。 椎奴一板一眼地吩咐:“宣。” 外头人便一声递一声地唱:“宣,幽州节度使萧敢之子,萧韵,觐见!” 一路急匆匆的靴子响,萧韵大步流星腾腾腾便走了进来。 进门看见余绽,先露齿一笑,松口气。 然后才大摇大摆地走到她身前三步,大大方方抱拳行礼: “萧韵不速,擅闯梨花殿,惊扰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死罪!” “嗬!”潘皇后看着他,眼睛大大地亮了起来,嘴角绽开了一个明丽的笑容,转向沈太后,笑道: “母后,这孩子,可真是个俊娃娃!” 沈太后正看着他发呆,过了一时,方呵呵地笑了起来,打趣地问道: “小韵儿,你爹爹我是见过的,他可没你好看。敢情他是抢了河北道最漂亮的娘子做妻子,才生了个你出来么?” 萧韵嘻嘻地笑,满不在乎:“我娘也没我好看!我们幽州城的人见过我的人不多。但见过我的,都说我是世上最漂亮的孩子。” 沈太后和潘皇后都连连点头:“这话不假!” 椎奴早就看呆了眼,此刻不由得啧啧称奇,笑着对沈太后道: “太后娘娘,老奴此刻的心思就只有一个,该现在就把莲王宣进宫来。让他们俩对面站着,瞧瞧谁更俊俏些!” 殿中的人都轻声地笑起来。 萧韵这时却收了笑容,自己抬手揉了揉鼻子,悻悻不已: “我跟莲王殿下在魏县见着了……” 余绽之前便听说过他去魏县的事情,此刻便满面漠然地不做声,甚至还悄悄地往旁边挪了半步。 ——既然他想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到他自己身上,那就由着他去当太阳吧! 反正今日已经见到了母后娘娘,目标达成。 沈太后和潘皇后此刻哪里还会看她?只顾兴致勃勃地看着萧韵,满面好奇:“哦?然后呢?” “要单论相貌,我可不怕他!他如今已经定了型,我可还没长大呢!等我长大了,肯定比现在还要英俊潇洒!” 萧韵先胡说八道,接着又蔫了三分, “可是我瞧见莲王殿下指挥若定的样子了。办事情时,既周详又果决;待人接物,既温和又谦逊。魏县百姓都喜欢他。” 说着,噘了噘嘴,又揉了揉鼻子,“莲王殿下现在就是一轮光华四射的皓月。我却只是一个空空如也的漂亮皮囊。” 潘皇后满目都是温柔的满意神情。 “来,好孩子,来我这里。”沈太后则直接张开了双臂。 萧韵顺从地上前,由着沈太后拉了他坐在身侧。 “你今年多大啦?”沈太后慈爱地问他。 萧韵挺起了小胸脯:“十二!” 沈太后便伸了手指计算:“莲王今年二十二,你比他小十岁。 “他到了七岁,才摆脱药罐子的外号,开始读书习武。他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想进国子监读书,祭酒大人可是不收他的。 “后来,还是先皇爱惜他,怜他父亲早逝,便接了宫里来,跟着太子一起读书。十四岁时,才算是略略通了人情世故。 “后来先帝驾崩,他回了凤王府。便是那个时候,他还险些被坏人撺掇着办了错事呢!” 萧韵听得入迷,不由得脱口问道:“他办了什么错事?” 沈太后不动声色地悄悄看了余绽一眼。 余绽百无聊赖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右手的手指在左手掌心上点来摁去,看样子竟是在研究手穴。 难道这个小娘子真的对这些往事一丁点兴趣都没有?还是日新已经跟她说过?还是,她早就知道?! “他呀,过分孝顺。他娘是个耳根子极软的人,听了人挑唆,以为当今即位,会看着凤王府一脉不顺眼。所以就让他请旨,撤去凤王府的牌匾,改称莲花郡王府。他呢,就傻乎乎地照办了。” 沈太后娓娓道来。 萧韵怔怔地听着,听到这里,竟用力点了一下头:“原本就该如此啊!先凤王爷过世后,就该如此办理才对啊!莲王殿下什么时候封了郡王爵,什么时候就该把府里的牌匾换掉了。这哪里不对了?” 正文 第 147 章 谁道是、嫦娥不嫁 沈太后失笑,摇头不语。 潘皇后便笑着逗他:”“对呀!你说呢?这件事他哪里办错了?” 呃?! 所以这件事莲王竟然真的办错了? 萧韵一脸茫然。 这个时候,沈太后抬头看向在旁边神游天外的余绽,微微敛了笑容,淡淡地问道: “余氏,你说,这件事莲王哪里办错了?” 余绽脱口而出:“民女不知。” 她答得太快、太过顺口、太令沈太后和椎奴觉得耳熟,以至于大殿之内忽然一静。 “说。”沈太后垂下眼帘,一直揽着萧韵肩膀的手臂也收了回来,双手交握,放在了腿上。 余绽抿了抿嘴,只得小声答道: “先凤王爷病逝时,莲王尚在襁褓。那时候不论凤王妃是否上表,以先帝之孝悌宽仁,必定不肯撤去凤王府的牌匾。 “民女恍惚记得,莲王俊美的名声是从他十二岁还是十三岁的时候传遍了京城。也就是说,他被赐封莲花郡王,乃是在十年之前。 “那时候先帝还在,却半句都没有提起让凤王府改称莲花郡王府。这说明先帝对先凤王这个兄弟的手足之情极深。因此才会御史不提,凤王妃不提,旁人也不提。 “可是先帝才刚刚驾崩,莲王就立即上表要求换匾,这岂不是在说:当今对宗室的感情,远不及先帝亲密深厚? “莲王与当今,既有兄弟之情,又有同窗之谊,还有君臣之义。照说,应该是当今同辈之中,最亲近的人。这个时候却避起嫌来,岂不是对世人宣告:当今刻薄寡恩? “先帝去的突然,天下朝中都措手不及。莲王此时即便因年幼帮不上忙,也不该在当今圣上最需要家人支持的时候,在全天下面前,毁他的名声。 “莲王这个事儿,呵呵,错得,挺离谱的。” 虽然,皇兄的确是个刻薄寡恩的人。 而莲王兄也的确是看透了这一点。 但在皇兄即位之初就这样大嘴巴照脸打过去,也难怪前世皇兄一直看着莲王兄百般不顺眼了。 梨花殿内,安安静静。 在潘皇后、椎奴和萧韵惊讶的目光中,余绽低着头看着地上,一动不动。 她知道,她卖弄了。 然而,她克制不住。 她很想让沈太后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会儿。 她很想让她的母后娘娘欣赏她、喜爱她、宠她,就像前世她是那个被举世唾弃的妖星时,一样。 “好在,我们这些老骨头当时都还清醒,所以一旦看见他上表,第一件事便是派了人去查到底是谁煽动了凤王妃。 “查出来了,莲王醒悟过来了,羞愧得在先帝的灵柩前跪了两个整宿。我那皇儿也心宽,踢了莲王一脚,事儿就算过去了。” 沈太后却根本就没有评价余绽,只管微笑着跟萧韵接着说下头的事情,就好像是真的只是在闲扯家常一样。 “要不怎么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我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和莲王殿下,其实都是刚毅纯善的人。这种算计人心的本领,莲王殿下想必也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呢。” 萧韵仍然不肯说莲花郡王不好。 沈太后和潘皇后看他的目光就格外慈爱。 “母后,儿媳怎么看这萧公子怎么喜欢。左右猛儿也八岁了,如今正是胡闹的时候,不大好生读书。不如……” 潘皇后说到后头有些犹豫。 这件事之前大家都没有想到,所以此刻她突然提出来,并且没有事先跟永熹帝打招呼,想必还是有些不妥的。 “伴读吗?可别!” 萧韵却实在是聪明,立即听出了皇后的用意,抢先拒绝。 沈太后分明也在犹豫,听见他这样说,不由得失笑:“你不就是来京城读书的?怎么,顺便陪陪太子,不好吗?” 萧韵一本正经地摇头: “第一,我调皮捣蛋的名声,在幽州那是人尽皆知。回头带坏了太子,那就是我对不起咱们大夏朝了。” 潘皇后失笑,有意转向余绽,口吻温和了许多:“四小娘子,可当真如此?” “是。”余绽慢条斯理地答:“若哪一日到了晚间,还没听见说他惹了事,整个节度使府都会惶恐不安,生怕他夜里又去装鬼吓唬人。” 沈太后忍不住弯弯嘴角,却只看着萧韵,亲热地问:“有了第一,第二呢?” “第二,”萧韵大拇指回手指向自己,“我太聪明了。到现在为止,我还没听说过有人读书读得过我的。 “可我若给太子当伴读,就一定会压制自己的读书速度去迁就太子。那样一来,太子心里会不高兴;我也蹉跎时光。 “来京城的时候,我答应了我爹,三年,最多五年,我一定要考个三甲回家。当了伴读,那就一定要对我爹食言了。” 潘皇后掩着口笑弯了双眼:“这口气!大得很!” 萧韵瞪圆了眼睛指向余绽:“四小娘子知道!她能给我作证!” “哦?”潘皇后有趣地又去看余绽:“是么?” “是。”余绽垂眸,“小公子当年曾想要跟着我师兄学医。我师兄让他背的几本医书,他几乎过目不忘。” “哎哟哟!这可真是难得!”沈太后哈哈地笑,一把将萧韵搂在了怀里。 萧韵一点儿都没觉得不自在,顺势便窝进沈太后臂弯,伸手还从旁边小碟子里捞了几颗樱桃吃。 “余娘子与萧家小郎的交情不错啊!”潘皇后笑眯眯地调侃了一句。 余绽抬起了头,看向潘皇后,正好捕捉到她眸中异色闪过。 而那边萧韵却已经嚣张霸道地宣布: “那当然!自四小娘子救我性命,我心悦之,早就立下誓言:此生非四小娘子不娶。” 大殿里众人愣住,还没等沈太后和潘皇后张开的嘴唇中吐出话音,余绽略带冷意的声音已经清凌凌响了起来: “我也早就跟你和你们家里人都说过:我嫁丈夫,不哄孩子。你若这样纠缠,我就当着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面,也说一句: “我余绽此生,唯你萧韵不嫁。” 空荡荡。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萧韵脸上。 只见他怔呵呵地看着余绽,忽然,眼圈儿一红,嘴一瘪,呜呜地哭了起来。 正文 第 148 章 内助圣明 “哟。”潘皇后被吓了一跳。 接着就见沈太后哈哈地笑着把萧韵抱在了怀里,摇晃着哄: “傻小子!你比她小五岁,等你能娶媳妇的时候,她都成老姑娘了!就算她乐意,她家里也不乐意啊! “更何况,你才见过几个美人儿?就敢说这个话了?你有胆量当着你爹你娘你祖母说一回,腿不打断了你的!” 萧韵本来还强忍着,只是呜呜地哭,听到这里,哭声猛地一顿,直起身来看了沈太后一眼,哇地一声,张着嘴嚎啕起来。 这一下,沈太后也不由得手忙脚乱起来:“啊哟!这是让我说着了吗?怎么一下子这么生气了?” “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您还知道我现在不是伤心是生气……” 萧韵一边哇哇哭一边拉着长声儿嚷着问。 这一句话,潘皇后和椎奴都被逗得笑个不停。 “太后她老人家见多识广的,你这样的熊孩子见的多了!” 余绽抱着胳膊站在下首哼哼。 萧韵气得指着她哭喊:“我那么喜欢你,你还欺负我!你还欺负起来没完了!谁是熊孩子?你才是熊孩子!” “是啊!我是熊孩子,那你别喜欢我啊!你别逮谁跟谁说非我不娶啊!你毁我名声等于要我的命你知道吗?萧夫人多好的人,怎么就死活教不会你尊重别人呢?!” 余绽直着脖子跟他吵架,又插着腰瞪他:“没出息没长进的熊孩子!” 眼看着萧韵哭得越发伤心,沈太后直直地对着余绽喝道:“余氏!” 余绽脸一扭,双手抱回肘上,哼道:“是,民女知罪。” 说完这个话,忽然想起自己姿势不对,忙放下胳膊,下意识地背到身后,又觉得哪里别扭,自动自觉地把手放下来,捏着自己的袖口,规规矩矩地垂在身子两侧。 沈太后和椎奴直直地看着她,眼中渐渐地各自浮上了一层雾气。 忱忱自幼就不耐烦听教训,只能哄。 沈太后一生气,就连名带姓地吼她站好。 然后她就会这样,先抱肘,被吼,再背后,再被吼,最后才会把两只手放在身侧。 一直教给她叉手欠身才是听训的标准动作,她却一直都振振有词:累得慌!不能专心领会母后的教诲,精神全都在腰腿酸麻上了! 这个小娘子…… 这个余四…… “行了!余氏,你退下吧,明天再来。” 沈太后转过头去,专心给萧韵擦泪,又哄他:“小韵儿别哭啊!一会儿我让司膳那边给你做南越的桂花糖糕吃,好不好?” “还要清汤狮子头!嗝!上次我在北市上吃的,不好吃。他们说不正宗。嗝!” 萧韵哭得直打嗝。 沈太后眯着眼睛笑:“好!行!我让他们给你做好多好多好吃的。你今儿午饭就跟着我在这里吃。” 转头对潘皇后道: “你去看看,猛儿要是愿意动,就带着过来,让他也见见小韵儿。这孩子是个实诚人,太子该当多亲近。哪怕不做伴读,做个玩伴,也是好的。” 潘皇后笑着告辞,也便就招手叫余绽:“来,咱们一处走吧。” 余绽躬身称是,又冲沈太后行礼辞行。 “我这梨花殿里空得慌。你以后每天进宫来陪我吧。” 沈太后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却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而且显然不是在邀请萧韵。 萧韵和余绽都是一愣。 连潘皇后都怔住了,想回头,却又忍住了。 “太后娘娘,我跟您借她一天可使得?明儿午间我定了茂记请她吃饭呢!” 萧韵抹干净了眼泪,就顺便把刚才跟余绽吵嘴的事情给忘了。 沈太后哭笑不得:“傻小子,她可刚骂过你。” “嗯……我被她骂惯了,没事儿呀!”说着话,萧韵就绽开了一个笑容,雨过天晴,清亮自然,转头冲着余绽挥手: “四小娘子,明儿见。” 余绽简直是! “那你明日去赴小韵儿的宴,后天还是这个时候入宫来吧。” 沈太后淡淡地看着她吩咐。 余绽泄了气,只得答应了,跟在潘皇后身后出了梨花殿。 走在出宫的路上,潘皇后有趣地看着余绽。 前世里,余绽与这个皇后嫂嫂来往不多,但颇知道她是个聪明人。此刻见她这样神情,心里不由得忐忑起来: “皇后娘娘可有其他吩咐?” “萧韵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又聪明,心胸也宽广。五岁的年纪,差得也不算多。如何你就是不肯呢?” 潘皇后探究地看着她,看似和善的目光中仍旧留有一丝审慎。 余绽犯了难。 总不能说我知道先帝留下过话幽州就交给萧家就能保大夏百年平安、萧韵以后必要回幽州、而自己是要留在京城帮着皇兄皇嫂和母后守江山的吧? 算了还是换个角度。 “寻常人五岁也就五岁了。可他是萧家的幺子,又是唯一的儿子。上头七个姐姐七个姐夫,还有祖母父母,加上萧家一族上下几千口子人,日后都指着他一个人吃饭穿衣。” 余绽掰着手指头数,然后手撒开,摇摇头,“我是打算走马江湖一辈子的。他这样的,难道我好意思从萧家把人拐走?肯定不行啊。” 走马江湖一辈子…… 这个表态,很……有趣啊! 潘皇后含笑颔首:“若照你这么说,陛下的主意,还真有那么几分意思呢。” 什么主意?什么意思!? 余绽顿时觉得心惊肉跳,警觉地瞪了双眼:“您说什么?我……” “你别紧张。”潘皇后好笑地伸手去抚她的肩。 可余绽却下意识地一沉肩,滑了开去。 潘皇后浓眉一挑,手腕再伸,已经虚抓成爪,蹭地带起了一线风声,迅疾地再度抓向余绽的肩膀! 这是来申量我来着! 余绽好胜心起,脚下如同生根一般,纹丝不动,肩头上、下、左、右、环绕,只是让潘皇后的手谬以毫厘,始终无法落实! 兔起鹘落之间,两个人已经过了十数招。 潘皇后笑着收回了手:“四小娘子果然是一身好功夫。” 顿了顿,笑着摇头:“不过,跟我潘家不是一个路数。我们讲究的是马上步下,力大刀沉。小娘子这是一身小巧,全然是贴身肉搏的招数。” 余绽眨眨眼。 “陛下想给你和我们家三郎牵个红线。不过,如今照我看来,不大合适。” 潘皇后笑眯眯的,却给余绽吃了大大一颗定心丸。 余绽诚心诚意地拱手弯腰,长揖到地:“娘娘圣明。” 正文 第 149 章 自非攀龙客 回到家中,余绽进门就推开所有的人,回房,倒在床上,先是发愣,接着便抱着被子呜呜地哭起来。 母后娘娘为什么都那么老了? 为什么她还没过四十五的寿辰,头发就白了那么多?还多了那么多皱纹? 前世不是这样的! 前世一直到韩震在朝上跟皇兄公然吵翻,母后娘娘来看她——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母后娘娘,她老人家还能冒充妙龄少女呢! 更何况,陈太妃不是时常孝敬给她许多变美变年轻的方子么?她最爱美的,难道竟都没用么? 余绽越想越伤心,伏在枕上越哭越厉害。 阿镝在屋外急得团团转,口中直念:“怎么办怎么办?尹娘子又不在!” “尹娘子……你是说小娘子的嫂嫂?”又新扶着小丫头,吊着手臂,慢慢地走了来。 “是啊!上回小娘子这么哭,就是尹娘子劝好的。”阿镝着急地咬着嘴唇往里探头,但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她干跺脚也没用。 “上回小娘子这样伤心,就病倒了。我这辈子就见我们小娘子病过那一回而已!” 阿镝懊恼极了,不确定地转向又新: “你,你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又新想都不想,伸手敲门:“我试试——小娘子,婢子又新,我要进来了哦?” 话说完,门敲完,又新伸手将门直接推开,进去,然后随手在身后闭上了门。 正想跟着进去安慰余绽的阿镝直瞪瞪地看着在自己面前重新关得严严的门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丽娘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悄悄地拽住她的袖子,将她拉出了院子。 一直走到四周无人的地方,才轻轻地敲了敲她的额角:“宫里的事,唯有又新和小娘子说得上话。别说你我,便是二郎君来了,小娘子能让他进去?” 阿镝不服气地嘟着嘴揉痛处:“我听一听都使不得么?” “当然使不得!你没听说过有一条罪状,抄家流放都是轻的?”丽娘不客气地答道。 “什么罪状?”阿镝不确定了,缩了缩肩。 “私泄禁中事!”丽娘以眼神示意她:“明白了么?” 阿镝懵懂地想了半天,才吐一吐舌头:“意思就是,在宫里不管看到了什么听说了什么,都只有烂在肚子里才是对的。” “聪明!”丽娘用力点头。 阿镝嘻嘻地笑了起来,拉着她的手:“那咱们去锤子那里瞧瞧。听说金二又送了两匹好马来。也不知道是拉车的驯马还是能骑着去打猎的烈马……” “十匹马来了也抢不过一个吃货黑豆。有什么好瞧的?”丽娘一边说笑,一边亲热地挽了阿镝的胳膊。 内室里,进了门的又新还没有问出来一个字,余绽回头泪眼朦胧地看见她,叫了一声:“日新!” 伸手抱了她,哭得更是昏天黑地。 又新的心头狂跳。 小娘子最伤心的时候,叫她的名字,不是后来改的又新,而是自己在宫里用了十六年的日新。 这个名字是当年把自己拨到小公主身边时,太后娘娘亲自给她改的。 “小娘子究竟是为了什么……”又新从余绽的双臂间勉强挣脱,追问道。 余绽不答,只是依旧抱着枕头呜呜痛哭。 “婢子听说过,您上回这样哭法,是因为,思念母亲?” 又新试探着过去拍抚着她的肩背。 余绽伤心地摇头。 她娘目下并不好,可她却不能时时陪伴在侧、膝前尽孝…… 嗯? 余绽忽地坐了起来。 母后娘娘说了,要让她每天都去梨花殿?! “太后娘娘说,梨花殿空得慌,让我,每天这个时辰,过去陪她!” 余绽呆愣愣地,继而惊讶地张大了嘴: “太后娘娘让我每天都进宫去陪她!?” 又新也微微一怔,然后好笑起来:“这是太后娘娘对您莫大的恩宠。 “别说外命妇了,便是宗室之内,面子最大的绿云郡主、性情最讨喜的忘忧郡主、相貌最出色的芙蓉郡主,在梨花殿可都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您该高兴才是。” 余绽低下头,在床边摸了帕子擦泪,然后随手扔到一边,嘴里哼道:“我当然高兴了……” “您这大哭已经传开了。若是有人问起,您该怎么说?”又新叹口气,看着她。 这个小娘子的脾气若说不好,却又事事处处聪明通透。 可若说她懂事乖巧,她却肯定不是,必得算到性情古怪那一队里去才好。 这个样子,跟落水前的长公主,真是一模一样。 让人有的挠头啊! “嗯——太后娘娘这样抬举我,我娘却看不到了。我为这个伤心的。” 余绽抬起头来,心里的确涌上来一丝伤感。 去了的白氏是真心疼爱自己,若是能让她进一趟皇宫,请母后娘娘赏她些荣光,也许能弥补自己一点占了她女儿名分、却未尽孝道的愧疚之心…… “既然如此,小娘子进宫得了太后青眼一事,该告诉温雒坊一声了吧?” 余绽前脚走,后脚又新就想起了这件事,后悔之余,却又觉得还是跟余绽商量了再说。 毕竟两边的关系到底该怎么处理,得看余绽本人的意思才对。 果然,余绽气哼哼地一挥手:“告诉什么告诉?他们肯定已经知道了!” 将萧韵入宫一事备细跟又新说了,恼道: “我就知道他会坑我!却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我不想沾萧家!他还非要把我拽去萧家的宴席。 “谁知道席上有什么鬼人在等着找我的麻烦?我又不是他萧家的仆役!” 这话说的! 余家得萧家的恩惠最多。如今萧韵又这么担心你入宫会被找茬,飞马跑去护着;你倒好,不仅在皇后太后跟前几乎要怼死了他,还这样嫌弃人家? 又新无奈地摇了摇头,温声问道: “既然如此,小娘子想好一时余家诸人来了,要怎么应对了么?” “应对什么应对?宫里的事情不能往外乱说,这个规矩难道不要守的?我只跟他们说一句我后天还要进宫,他们自然就老实了。” 余绽提到这个野心勃勃、一心往上攀的余家,就满脸不耐烦。 正文 第 150 章 免使尘清连累 主仆两个这边说着话,外头已经备好了午饭。丽娘小心翼翼地来敲门:“小娘子,饭还是要吃的……” 又新便叫了人来服侍余绽重新洗脸洗手,然后好生吃饭。 结果,还没吃到一半,阿镝从门外跑了进来,一脸的诡异: “大郎君二郎君二小郎君三小郎君,都来了!” 余绽气定神闲咽下去一口汤,问:“二嫂三嫂和六妹妹没来?” “……没有。” “那就让他们稍候我换了衣服出去。”余绽慢条斯理继续吃饭,甚至招呼又新坐下跟自己一起吃,“一会儿他们闹腾起来,我还需要你在旁边镇场子呢。不吃饱了哪里来的力气帮我吵架?” 又新百般推辞,丽娘见余绽坚持,便帮着摁了又新坐下。 只过了一刻钟,两个人吃了饭、漱了口,这才施施然出了内室。 外头的人等得焦急。 一见她出来,余纬第一跳了起来:“四妹妹你进宫怎么也告诉我一声我好跟着护送你去……” “你连宫门口都进不去你护送我个什么劲儿?” 余绽随口扔了一句话给他,彬彬有礼地跟余笙等一一问好。 然后请了余简上去做了主位,自己则在右手边的第一把椅子上坐下,端庄娴雅地温和看着目瞪口呆的另外三个人,笑眯眯地问: “大伯父二兄三兄今日闲哉?贵脚踏贱地,有何见教?” 余络早就紧紧地皱着眉,这个时候先看了沉着脸不说话的父亲一眼,又看了一脸便秘的余纬一眼,忍不住自己开口责备道: “四妹妹,你接旨入宫是余家的大事,如何没有禀报父母长辈? “事先慌乱忘了说也就算了,如何都从宫里回来了,还不肯跟家里说明经过? “万一你在宫里惹了祸,回来还要瞒着,一家子人岂不是莫名其妙就受了你的牵累?” 见过不会说话的,没见过这么不会说话的。 余简直接便冷冷地哼了一声。 就连又新听见这些话,都尴尬地别开了脸。 余笙咳了一声,瞟了儿子一眼,只得开口:“小四,你三兄也是好意。担心你没见过世面,在宫里得罪了贵人……” “我没见过世面?!” 跟余络那种呆头鹅,余绽连说话的兴趣都没有,可是换成余笙就不一样了。她觉得自己天生就有怼余笙的爱好。 “大伯父,我在江湖上漂泊冲杀的时候,三兄似乎只是在幽州城里转悠吧? “我杀山贼、救人命、做床弩、应付镇北军参将的时候,三兄似乎也只是在家里的书卷上多画了几个字的批注吧? “我在陌生的魏县防治疫病的时候,三兄似乎就只是从马车到温雒坊的院子里,而已吧? “他来担心我没见过世面?!大伯父,不是我夸口,全余家都加起来,只怕也只有我父亲见过的世面能跟我比一比了吧?” 余笙语塞。 “四妹妹,你进宫去,见着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了?她们可都喜欢你?可没因外头的流言责备你吧?可赏赐你了什么?” 余纬一见气氛不对,急忙岔开话题。 余绽回头看了又新一眼,笑笑:“你看我怎么说的?” 又新含笑对着余家众男子微一屈膝:“婢子又新,曾在宫中当差。二小郎君的这些话,照律法,我们小娘子是不能答的。宫里的事,规矩是不可出宫门的。外头胡乱议论,是死罪。” 这话一说,余纬自然讪讪的。 可余笙等三人却先对着又新的身份眼睛亮起了光:“你曾在宫里当差?哪个宫?如今是我余家的奴婢了?身契在哪里?” 余绽的脸色一下子放了下来:“大伯父,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主意打到侄女的贴身侍女身上来了?” 这话难听到了什么地步?! 余笙满脸紫胀起来:“你这是怎么说话呢!?” 余简也觉得余绽有些过分,喝道:“绽儿不许胡说!” 余络却觉得这个婢女实在是太有用了:“你叫什么?又新?这个名字不好听,我给你改一个,叫清韵,可好!” “呕!三兄都不问问这个名字是谁取的就说不好?万一是皇后太后呢?你也说声不好试试看?” 余绽看着他们几个的嘴脸,满心里只想作呕。 正乱着,外头忽然传来寇连疾驰而来的高喊:“有旨意!太后遣人来宣口谕!小娘子,排香案!” 众人一静。 紧接着又是一阵乱。 丽娘蹭地蹿出来,满脸慌乱:“又新姐姐,要怎么做怎么做?你快来吩咐!” “都安静跪下!” 梨花殿老女官椎奴的声音不耐烦地在厅外响起。 待客的花厅里瞬间安静无声。 椎奴迈着方步踱进来,皱着眉扫视了一整圈,慢慢地走到上首。 余简急忙从上头退了下来,躬身往后。 “太后口谕,余氏四娘上前静听。” 椎奴昂然站好,缓缓道来。 余绽走到最前面,跪倒:“余氏四娘在。” 剩下的人忙跟在她身后也跪了下去。 椎奴想了想,从怀里摸了一张纸出来,眯眼看着念: “赐余氏四娘宫缎四匹,宫绫四匹,宫纱四匹,宫锦四匹。好生自己做了衣裳鞋袜,穿来给哀家看。 “赐余氏四娘珍珠头面一套、玛瑙头面一套、其他宝石若干。满头珠翠未必是累赘,你自己想想怎么装饰,哀家要瞧瞧你的品味。 “赐余氏四娘古玩摆件、金玉饰物若干。 “赐余氏四娘腰牌一枚,可随时入宫请见哀家。” 说着,老女官从怀里摸出一块金灿灿的令牌,递给了地上跪着余绽。 余绽忙高举双手接了:“谢太后恩典。” “还有呢!” 椎奴又扫了地上跪着的余家众男子一眼,唇边露出了一丝冷笑: “余氏四娘乃是江湖儿女行事,虽豪爽,却不和规矩。着赐日新……” “婢子已经由余娘子改名又新。” 又新忙道。 椎奴挑了挑眉,眼圈儿莫名一红,眨眨眼,接着道:“着赐又新予汝,汝其好生习学规矩。又新自此时起,恢复正五品尚仪之职。” 又新大惊失色,猛地抬起头来:“姑姑!” “嗯?!” 椎奴瞪她。 又新呃了一声,咬咬唇,低下头去。 “又新,你可得好好教教你家这个小娘子,该怎么当一个合格的闺秀。” 椎奴双手背在身后,冷冷地看着跪在余绽身后的余家男子们,满脸嫌弃: “虽说余娘子的性情行事都随了她师父是件幸事。可有些关联斩断不得,也只好拿夏律框着了。不然,余娘子早晚被拖累得死无葬身之地!” 正文 第 151 章 一声一字总关心 花厅上一片鸦雀无声。 还是余绽先抬起了头,悄声笑问:“沈姑姑,我能站起来了吗?” “嗯,早就能了。”椎奴看着她便满眼带笑。 余绽起身,堂而皇之把令牌塞进了自己怀里,然后笑着请椎奴:“沈姑姑想必要跟又新叙叙旧?” 椎奴摆摆手:“有什么可叙的?等她伤好了……咦?怎么看起来,像是重新包扎了?” 老女官一眼看出来又新吊在脖子上的绷带似乎跟寻常的不同。 余绽嘻嘻地笑着,搀了她坐了自己的位置:“她来那天我就觉得她那伤处不对劲,所以拆开来看了看。亏得她能忍疼——” 说着话,自己紧挨着椎奴,坐了下首,转头吩咐一句:“丽娘,换厨下前天下午的茶点来。” 才接着续道:“您知道,我是大夫嘛!自然就给她重新把骨头仔细接好,以后这条胳膊就不会有什么异常了。” 椎奴大有深意地看她:“小娘子既然这样一手好接骨功夫,如何不去韩家应诊,帮着韩家三郎把骨头接好,也能解一解跟韩家的恩怨?” 余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啊?什么?韩三郎骨头断了?我不知道啊!断了哪根骨头?怎么断的?” 椎奴笑眯眯地一直点头:“嗯,也对,你才从疫区出来,进京后为了避嫌,始终与世隔绝。所以没听说过韩三惊马腿骨跌断的事情。” 余绽小鸡啄米似的跟着点头:“嗯!嗯!是的!” 椎奴看着她,简直越看越爱,才要张嘴继续说话,一抬头见余家众人都站在那里屏息听着,不由得眉头大皱: “你们几个男子,如何就这样直愣愣地站在旁边,看着我跟余娘子说话?外男冲撞内宫女官,那可不是小罪过。” 又不悦地对又新道:“看来你来他们家,真是偷懒得很。一丁点儿规矩都没教过他们!” 又新温顺地低头认错,转身伸手:“两位郎君两位小郎君,我送你们出去。” 余家四个男子只得悻悻地跟着又新出门。 “你原先是叫日新么?”余络还是看着又新眼馋,一出门就忍不住想要跟她搭讪。 又新微微一笑:“我姓易,三小郎君可以叫我易尚仪。” “老三,易尚仪是正五品,大伯父也是正五品,他们平级。”余纬在后头踢了余络一脚。 余笙思索片刻,迟疑地问:“易尚仪是因何出宫的?既然已至五品,如何还能卖身我余家为奴?” “余大郎君弄错了。”又新含笑,却针锋相对,“我因何出宫,此事不能说。如今我也并非是你余家之奴,而是太后娘娘赐给四小娘子一个人的教导尚仪。” “这样好。”余简忽然出声,用力点头,“易尚仪与我余家其他人没了牵扯,对我女儿、对我们大家,都是好事。 “若是以后易尚仪遇到有什么人打着我余家的旗号来套哄消息,还请不要客气才好。 “我余家虽是山野草莽、微贱出身,却还知道廉耻规矩四个字,不会有人莫名其妙地前来聒噪尚仪。” 余简淡淡地对又新说完,便转向余笙:“我铺子里还有些事,就不跟兄长同路了。“” “啊啊!二伯,我跟你一起,我还没去过咱铺子瞧过呢!“”余纬敏锐地感觉到了余笙的怒火,当机立断逃离大型虐子现场。 又新在二门处站住,笑容可掬地欠身跟他们告辞,然后漂亮地一转身,脚步轻灵地飞快回了花厅。 余绽和椎奴的叙谈已经从“那些赏赐一会儿有内侍送过来”慢慢地到了“太后娘娘眉间青筋隐然,目赤唇焦,两颧微红,手指也略见水肿”。 “太后最近情绪起落,很是心焦。”椎奴叹着气,随手端了茶饮,手指微微一顿。 茶是川蜀那边的高山云雾,点心却是竹叶糕和红糖糍粑。 都是椎奴最爱吃的。 但平常人却只知道老女官酷爱麻辣,并不知道她也爱吃这些黏黏的糕饼。 “我们家的厨子特别喜欢做点心。南越的西齐的,她都爱得不行。前天我试了这些,觉得还不错。 “您在宫里吃食见得多,您帮我品品,正宗不?” 余绽坦然自若。 椎奴也只好咽回去满腹的疑问,尝了尝,笑开了眼:“好吃。就是这个味儿。” 两个人就这样吃吃说说,竟也轻快地就过了一个多时辰。 看看外头的天色,又新只得上前轻轻提醒:“姑姑,该回去了。太后怕还等着您伺候晚饭呢!” “哦。对。差点儿忘了。唉?怎么给你的东西还没送来?” 椎奴说着皱眉站了起来,摆摆手:“又新送我吧。你坐着。” “那怎么敢?”余绽笑着也起身。 以前椎奴姑姑那样疼她! 老女官步子轻快地回了宫。 “小娘子,您果然只是幽州城的一个小小弓匠家的侄女么?” 又新对着余绽,都有些好奇了,忍不住笑着调侃她。 “我制了床弩,一手九箭连珠的绝技,还是个高明的大夫,我还长得这么漂亮!” 余绽高高地抬起了下巴,睥睨着笑:“太后娘娘哪儿是真想留萧韵吃饭啊?她老人家那是怕萧韵跟着我出宫会纠缠我,所以才替我拖住了他!不然,椎奴姑姑怎么会这么快就来咱家了?” “小娘子怎么知道沈姑姑名叫椎奴?”又新的眼睛再度幽深。 “在梨花殿听见太后这么喊她老人家的啊!”余绽笑嘻嘻地跑回房,“啊啊啊啊!我晚饭不吃了,饱饱睡一晚,明天去收拾萧家兄弟!” 又新看着她的背影,哭笑不得。 梨花殿里。 早早就把萧韵和潘皇后、太子打发走的沈太后一下午都坐在偏殿里,眼巴巴地等着椎奴回来。 可老女官一进偏殿,草草给她行个礼,就先发起了脾气:“内侍省是不是疯魔了?我要送东西给小娘子,他们都敢扣着迁延不发了!怎么着?连我都得打点他们不成?” “啧!行了!是我让等你回来的!先别那么多废话了,快告诉我,孩子家里怎么样?” 沈太后急得直拽她。 椎奴一拍巴掌,伸手拉她起身:“那倒好了!内库里的那些东西,我还真不怎么看得上眼。走,去咱们库里,我正好给小娘子挑些合用的!” “她家里,穷么?”沈太后忧心着,脚下步子丝毫不比老女官慢半分。 “不是穷,是不趁手。”椎奴掰着手指头数,“那架红木屏风,那盆翡翠盆景,那幅南宗山水,哦,还有前儿新来的几匹缭绫……” 正文 第 152 章 敕赐珊瑚白玉鞭 翌日清晨。 余绽还朦胧着双眼,外头丽娘就喜不自胜地前来请她起身:“宫里送赏赐来了!” 眼看着余绽还在犯迷糊,又新摇头笑笑,自己过去验收。 却见来送东西的竟是八年前一起服侍长公主的小蓬莱掌事太监赵真! “赵阿监,怎么是你?你不是在司膳上么?” 又新惊讶极了。 赵真垂下眼帘,一字不发。 旁边另一个白胖的内侍满面堆笑着上前,拂尘一甩,笑着欠身:“易尚仪。在下内侍省薄宁之。” 内侍省四名内侍分庭抗礼,最得潘皇后宠信的乃是林义之,排在林义之后头的,就是这个薄宁之! 又新一直在小蓬莱和掖庭中打转,见过林义之几面,对此人却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我眼拙了。竟劳了薄内侍的大驾来我们这里,是我们小娘子之福。” 又新笑着福身下去,恭敬行礼。 薄宁之忙伸手扶了她,笑道:“是太后娘娘亲口吩咐,让老奴一定自己来一趟。太后娘娘从自己个儿的库里搬宝贝出来赏人,这七八年了还是头一遭。 “这些金贵东西,还真得老奴这样的来盯着,不然这些腌臜泼才们,还不知道怎么磕了碰了毁了呢!” 说着,又笑看赵真一眼, “至于他,是运气。今儿个早起,老马高高兴兴地让他送了一罐羹去给沈姑姑。谁知道,他才进梨花殿,就把那罐子砸了。 “沈姑姑那脾气合宫里谁不知道?当时差点儿气疯了。太后娘娘仁慈,发现沈姑姑看这小子的眼神儿不善,便索性让他来跟易尚仪你作伴了。” 薄宁之的笑容意味深长。 小蓬莱的事情,其实对于宫里的人来说,就是掩耳盗铃。 上上下下无人不知,但却无人敢提。 他们这些在宫里已经待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儿们,自然是一清二楚。 尤其是又新和赵真的来历—— 一个是太后娘娘亲眼看中、亲手调a教、亲自送到小蓬莱的掌事大宫女,一个是先帝爷最心腹、所有内侍里头内家功夫最好的年轻阿监。 可是长公主犯了左性,死活看他们俩不顺眼了。没奈何,才投置闲散了八年。 如今,太后娘娘不过召见了这余家小娘子一回,便赐下了大批的赏赐,还是亲手巴巴地将昔日给自己亲女儿准备的两个人都送了过来,瞎子才当这个余娘子是凡人! “这怎么……”又新更加惊讶,却又无奈地苦笑,摇头扶额,“只凭着太后娘娘高兴罢!薄内侍还请稍坐,我们小娘子昨日神思疲惫,今晨便起晚了些……” 薄宁之连声笑道:“无妨无妨!头回入宫见太后娘娘她老人家的,哪个回家都得缓个两三天!正好,咱们对一对单子……” 两个人便看着宫中的内侍和余家的下人一起交接物品。 寇连和金二站在远处,抱肘细看。 两个人的目光都越来越冷。 “又新是先前小娘子自己买进来的,也就算了。太后为甚么要赐个内官给咱们?” “什么给咱们?你倒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这个人是太后给小娘子的。想必是,昨日那个送太后口谕来的女官看见咱们家这外院实在是乱……” “我不能正经八百地投身,毕竟中间隔着个余家。你又不耐烦这些琐事。又新和丽娘虽然能干,外院却是的确没法子交给她们……” “锤子那个二货整天做白日梦要仗剑江湖,啧啧……这空子不就给人留出来了?!” “罢了。与其等着余家塞人进来,还不如这个内官。他在外头一无所靠,到底还是得指着咱们帮忙。” “你怎么知道人家一无所靠?万一人家真能找来帮手呢?你就不怕小娘子身边回头都变成皇家的人……” “嘶……”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皇家这是想干什么?! “话说……当今陛下,是不是登基到现在,还没选过新人进宫?!” “是……我在京城的时候,他就一个妃嫔都没选过。听说便是宠幸宫女这种事,他都极少……传说跟皇后娘娘是少年夫妻、恩义深重……” “这个话,我是一万个不信……此事不可不防!” 寇连眼看着金二狠狠地咬起了牙,不由得嗤嗤地嘲笑起来:“你?怎么防? “小娘子连下一任的幽州节度使都不肯嫁,前头又得罪了一个韩家。如今要是陛下说声自己要纳妃,恐怕余家会全家一拥而上把小娘子捆了抬进宫。 “就你一个小小的笔墨铺子掌柜,你拿什么防?难道还让小娘子剃了头去做姑子不成?” 金二哼了一声,白了他一眼,不理他。 那边东西盘点好了,余绽也悠悠然踱了出来。 “小娘子,这位是来送赏的薄宁之薄内侍。”又新忙迎上前去,给她打着眼色。 “内侍省的内侍?这可真是……劳驾您了。” 余绽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该怎么跟昔日的仆下们客套,对着陌生人,她的亲热话是一句都想不起来,只好客气地笑,最后终于想起来:哦,该道谢。 “多谢您跑这一趟,辛苦了。” 可是又新还在拼命打眼色…… 嗯……啊对了!最后一句应该是“看赏”! 余绽眼睛一亮,张了张嘴,想想自己的身份已经不能这么说了,那应该是—— 抬东西的下人们川流不息地从她身边走过。 余绽随手叫停了一个,看看他手里恰好捧了一个匣子,打开,里头是新制的冰丝纨扇,对头放着十二把。 想都不想,余绽就手捡了两把,示意又新递给薄宁之:“我自己可没好东西能让薄内侍看在眼里的。我就借花献佛吧!” “哎哟可不敢这么说!您手里拿的是世上最大的那尊佛的花儿,老奴可算个什么东西呢!?” 薄宁之诚惶诚恐地哈哈笑,手里却是一丁点儿都不客气地就将纨扇接了过去。 “瞧您说的!我们小娘子只是个普通小娘子,没职没衔、没钱没权的,得了太后娘娘的诸般赏赐,心里早就吓得不知道该怎么报效朝廷才好了!” 又新悄悄地又塞个荷包给他: “还得请薄内侍禁约一下,至少这赵阿监的事情……” “易尚仪放心,包在我身上!外人必定一个字都不会知道!” 薄宁之立即表态,就好像他真看得上那几个钱一样。 正文 第 153 章 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 薄宁之将这座小小的宅院里里外外看了一遍,走之前却对着又新笑道: “易尚仪如今也方便了,我还想着以后可以常走动呢。可我那间破屋子在立德坊,离这儿可远了。真是可惜。” 又新微微笑着颔首:“多承您的盛情。您慢走。” 却见那边赵真木木地垂手站着,余绽却傻傻地看着他在抹眼泪。 又新心头又是一跳,急忙走过去,伸手拍抚余绽的后背:“小娘子这是……” “我,我就是,我就是觉得,太后娘娘对我太好了……”余绽顺手捉了她的袖子,哭得抽抽搭搭。 “赵阿监……呃,日后对您也要改个称呼才好……”又新愁眉不展。 “叫赵管家。”余绽哭是哭,脑子却清楚得很,“你管内宅,赵阿监管外头。金二呢?丽娘去找他,让他跟赵阿监交接。” 丽娘在旁边早就看呆了眼,叹口气,低低地咕哝:“我们小娘子虽然没了娘,却有太后娘娘这样疼惜,真是天上来的福气……” 赵真也不做声,绷着脸眼看着丽娘急匆匆走了,旋即又看见金二快步走进来,瞥了余绽一眼,转身就要跟金二走。 “赵阿监!”余绽眼泪汪汪地扑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直愣愣地看着他,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赵真木然地回头,可跟她一对上眼神,肩头不由得便是一抖。神情渐渐认真,眉心微蹙。 漫天大火中,赵真疯了一样,被好几个内侍死死地将手脚都摁在地上,眼睛几乎要瞪出了血,口中厉声高喊: “公主不可!公主,要活着!公主,一定要活着!” 待看到长公主的腰间被扣上了铁索,而铁索的另一头,却绑上了巨大的太湖石块时,赵真一张嘴,一道血箭喷了出来! 她在下沉,很快就被拉到了太液池底。但她恍惚却能看得见岸边发生的那些事…… 那一队内侍四散奔逃。 赵真捡了一把快刀。 赵真问又新:你是要出宫还是要殉主?你要出宫我就先送你出去。又新哭着摇头:我不走。 那把刀很利落地穿过又新的胸膛。又新倒地,瞬间气绝。 然后那把刀没有半分半毫犹豫地调转,在白皙的项间狠狠一抹,鲜血喷溅。 赵真平静地闭上了双眼。 “赵阿监,我,我,谢谢你……”余绽根本就止不住哭声。 赵真疑惑地看着她,许久不言。 “赵管家……”金二觉得这个情形实在是太诡异了,两只眼皮不停地跳。 就在这个时候,赵真却做出了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一个动作。 那支被余绽拽着袖子的胳膊保持不动,另一只手却快速地伸过去,抱住了余绽! 抱,抱,抱住了?! “喂!”遥遥窥视的寇连几乎要蹿上天去,一只脚狠狠往地上一跺,如大鹏展翅一般,眨眼间便扑了过来! 可是,就在众人的抽气声中,余绽已经伸了两条胳膊,紧紧地抱住了赵真,哇哇地哭了起来。 赵真满面茫然地抬头看向震惊地捂住自己嘴巴的又新,口中却下意识的喃喃:“忱忱……” 又新看懂了他的口型,顿时浑身狠狠一抖,泪水不听话地狠狠涌了出来,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这一声终于唤回了余绽的理智。 余绽边抹着眼泪边放开了赵真,一抽一搭地找着借口:“我该怎么谢太后娘娘才好……赵,赵管家,你且去歇着。” 赵真退后一步,满面不信地看着余绽,过了一瞬,忽然绕过她,直奔又新。 狠狠地抓住了那只颤抖的手腕,死死地盯着那双躲闪的眼,将声音压低到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你跟她说小蓬莱的事情了?” 泪眼朦胧的又新咬着嘴唇拼命摇头,半天才缓过气来,低声道:“不曾。关于忱忱的事情,我一个字都没说过。” 赵真的眼睛眯了起来:“那她为什么不问我忱忱是谁。” 两个人同时抬起头来,看着几步之外,站在那里用手背抹着泪,神情委屈得就像个七八岁小姑娘一般的——余家四小娘子。 “我说!你们俩干嘛?” 寇连忽然出现,抱着胳膊,满脸不高兴地挡在余绽面前,抬着下巴问: “不想在我们家呆着,就回你们的皇宫去!又不是我们小娘子求着你们来的! “你们俩那是什么眼神儿?宫里就这么教你们的?这么肆无忌惮地盯着主君看!?” “别瞎说……”余绽抹着眼泪,一横肘撞在寇连肋下,疼得他瞬间侧弓成了个大虾米。 “都散了,都,都各自去忙吧。”余绽伸手接过知情识趣的丽娘递过来的手帕,擦泪擦鼻涕,然后又随手丢回去。 赵真瞳孔微缩。 又新看了他一眼,然后轻声道:“你先去安顿罢。咱们回头再细说。” 垂下眼帘,赵真嗯了一声,冲着余绽拱了拱手,迈步走向一直袖手旁观的金二。 金二此刻立刻换了一副笑脸:“赵管家,我跟您说说咱们家的人口?哦外头还有一间铺子……” “金二。” 余绽喊他。 金二脆生地答应:“小娘子请吩咐。” “你跟赵阿监细细地说,把咱们的事,还有余家的事,还有,反正你知道的事,都告诉他,一件都不要瞒着。” 余绽觉得鼻子还是有些不舒服,手心向上摊出来。 又新随手撂过去一块干净手帕。 余绽擦完鼻子,随手再扔回去。 又新顺溜地接过,然后往身边递时,才愣住—— 一般来说,她身边还会跟着一个粗使小宫女。可今天……没有…… 赵真怔怔地看着。 “得嘞!小的一定跟赵管家事无巨细都禀报了。” 金二笑嘻嘻的声音打断了三个人的思绪。 与另外两个人的愣怔不同,余绽点了头,又转向寇连:“你也去,跟锤子说,让他把魏县的事情也都告诉赵阿监。你准备一下,备三匹马,午间你和阿镝跟着我去赴萧韵的宴。” “小娘子,您还是坐马车去吧?刚见完太后,怕是外头盯着您的眼睛不少呢。” 又新温言相劝。 余绽摇头:“让他们看。” 破颜一笑,百花盛开:“我有太后疼我呢,我怕谁!?” 正文 第 154 章 堪用衡量 可是余绽其实不想去见萧家兄弟。 看着她一直嘟嘟囔囔嫌弃这件衣服不合身,那双快靴很挤脚,又新好笑起来: “难道那个萧韵就这样难对付么?连我们家能说会道气死人的小娘子都怕见?” 余绽便拉着她悄悄告诉:“我才不怕萧韵!我怕的是那个萧寒!” 又把萧寒狠狠一顿贬损,话中却露出惧意。 又新若有所思:“这种人,一旦对什么东西志在必得,想必世上很难有人能阻止他。 “小娘子既然说他因为堂弟之故已经放弃求娶,想必他自己会注意与您保持分寸距离的?” “才不是!”余绽连连摇头,“原本他对我有心,只因为我这个人。 “现在嫁娶无缘,他自然会换个角度衡量如何与我相交。譬如:我师兄的本事,我余家在军器监的状态,我的九箭连珠绝技。 “这些原本也都还勉强可以无视,但我如今竟然得了太后的喜爱,这在他眼中会成为另一个很可以利用一下的价值。 “我恐怕萧寒之前就算是打算跟我做个君子之交,此时也不肯了。” 又新惊奇地挑眉,仔细打量她:“小娘子揣度起人心来,很是厉害。” 余绽苦笑。 这些理论可都是前世里你一点一滴教授的啊! 只不过,这一回,自己有了无数多实践的机会罢了。 午时将至,余绽磨磨蹭蹭地出门,临走,想一想,又吩咐又新: “等一个半时辰后,我若还不回来,你便让人去茂记寻我。就说,嗯,就说我明日还须进宫,下午还有无数的功课要学!” 又新笑弯了眼:“您的确有无数的功课要学。” 余绽啊地一声大叫,撒腿就跑。阿镝嘿嘿地笑着在背后追了出去。 茂记到了。 应门的店伙计点头哈腰上前,满面堆笑:“客官可有预定?” “萧韵的客人。” 余绽毫不客气地在外头直呼萧韵的名字。 这年头哪有连名带姓喊人的? 店伙计打个愣神,才反应过来,笑着唱喏:“敢是余娘子?” “嗯。”余绽百无聊赖,傲气地双手背在身后,下巴高高扬起。 “萧公子早已恭候多时了!您这边请!” 店伙计更热情了三分,又冲着寇连和阿镝点头,看着阿镝眼睛一亮: “可是阿镝姑娘?萧公子特意吩咐,隔壁给您备了歇脚的地方,还有您爱吃的菜色。” 阿镝眉开眼笑:“是吗?我爱吃的什么菜色?” “呃,就是,鸡鸭鱼肉什么的……”店伙计笑得极其欠揍。 寇连也跟着呵呵地笑。 听着背后的动静,余绽头也不回地吩咐:“撤了。阿镝自从进京,衣裳都肥了一圈儿了。 “还有,阿镝,哪家店有什么好吃的,你该直接问寇连。姓萧的才来几天,他知道什么?!来来回回不过就那几个大油大荤的,他也不腻!” 阿镝拍着手笑:“小娘子英明!寇大哥,你给我点几个他们家的招牌菜?” “他家是几个从宫里出来养老的膳房阿监合开的。都是宫廷菜。没什么好吃的。” 寇连吊儿郎当,回思了片刻,又道:“若是他们家的厨子没换的话,有一道糖醋鲤鱼还可以吃一吃。哦,对,还有一道葱烧海参。其他的,就,呵呵。” 店伙计惊讶地回头看着寇连:“小哥儿真识货!” 说话间,店伙计已经帮着余绽推开了一扇雅间的门:“余娘子请。” 屏风后头,簟设芙蓉,筵开玳瑁,美人如玉。 “四小娘子!”身着大红色绣牡丹花开软罗圆领袍的萧韵欢声唤她,笑着跳起来迎上来。 余绽漫不经心地点了个头,目光越过他,看向坐在陪客席上的那个温润如玉的年轻男子。 “听说茂记的糖醋鲤鱼和葱烧海参还行,可点了?” “点了。”萧寒在自己的位置上踏踏实实地坐着,一边倒茶,一边随口应着。 萧韵笑嘻嘻地引她:“四小娘子坐这边。” “我二兄呢?”余绽左右看,哼道,“你们逼着他诳我来,还说席上除了我还有旁的小娘子,在哪里呢?” 萧韵嘻嘻地笑:“原打算让二小郎君带着他娘子一起来的。如今既然在太后跟前过了明路,咱们又何苦要为难你兄嫂?” “你要见我,上门去见就是。你要请我赴宴,往我家里递帖子便是。你又不怕韩震,又不怕我大伯父,做什么非要绕那么大的圈子?” 余绽不客气地数落萧韵,“竟然还闹到太后娘娘跟前去!昨儿那一鼻子哭得可还痛快?也不嫌丢人的!” 好在店伙计和寇连等人早就退了出去,房里只剩了萧家兄弟和余绽三个人。饶是这么着,萧韵的小脸儿也肉眼可见地迅速红透了。 “这倒怪不得他。”萧寒温和地笑着解围,“是我叮嘱他,在太后娘娘跟前,喜怒哀乐都不用憋着,越真性情越好。” “他那不叫真性情,叫撒泼。”余绽冷哼一声,往席上溜了一眼。 午时已到,她饿了。 房门叩响,外头开始流水一般往里头端热茶。 “你去国子监了么?”余绽随口寻个话题问萧韵。 “去了呀!昨儿从宫里出来,我就去了国子监。正好赶上祭酒老大人去取东西,便考较了我一番。” 萧韵兴致勃勃地说起了祭酒出的什么刁钻古怪的题,自己怎么对答如流、头头是道,最后祭酒又是怎么对他大加赞赏、宠溺非凡。 “嘿嘿,我这样的神童,走到哪里都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那是因为你刚宣称病好就闯去梨花殿,不仅没被责罚还留了饭。不仅太后留饭,竟然还特意叫了太子过去跟你一道玩耍。” 余绽皱着眉头打量着席上一道一道端上来的颜色深重的菜肴,挖苦他: “国子监祭酒是见世上神童见得最多的人。若是不冲着这些,那恐怕也是因为你这张小脸儿长得比旁的神童俊俏些而已。” “四小娘子,你一直那么说我,我的胃口会差……” 萧韵泄气地放下了筷子。 余绽则压根就没拿筷子,而是端了茶碗,轻轻嗅了嗅香气,放下,笑: “以你最近变胖的程度,我个人认为可以饿上三天,没问题的。” 正文 第 155 章 再见花开处 “其实……” 萧寒开口,终于令一直致力于斗嘴的两个人住了声,看向他: “我倒真觉得,昨日小三十六不搅局就好了。” 嗯? 余绽眨眨眼。 什么意思? “听说太后娘娘令四小娘子每日进宫伴驾?”萧寒的双眸深不见底。 余绽低头,勉强呷了一口茶:“是。” 还是受不了,放下了茶碗,自顾自取了酒壶,倒了一杯酒,看颜色,红透清亮,凑到鼻尖去嗅味道。 这酒还不错! “既然在昨日那种情形之下,太后娘娘都对四小娘子心生好感;若是没有小三十六在场,只怕太后娘娘对四小娘子会更加喜爱。” 萧寒从容地叙说,眼看着葱烧海参上桌,便把盘子往余绽跟前挪了挪。 葱香浓郁,海参清鲜。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余绽也不客气,伸了筷子去夹。 “韩府传出来的流言颇多,韩三郎亲姨娘大放厥词,大将军暗地里恼怒,甚至那位新封的什么县君要进宫跟太后讨赐婚,云云。” 萧寒闲闲地说着,并不担心余绽的胃口。 “所以如今四小娘子越是能够迅速地得到太后娘娘的青睐,对你自身的安全来说,越好。” 余绽点头:“这是山东道海边的刺参,香滑软脆,好吃。你们也试试。” 萧寒从善如流,笑着捡了一块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其实到了京城我就不怕了。毕竟是这天子脚下。我又刚帮了朝廷大忙。即便是韩家和其他有心人拼命往我身上泼脏水,也没所谓。 “如今的形势,我就是一副马骨,陛下和太后定会千金买下。” 余绽笑一笑,举了酒,冲着萧寒和萧韵一示意,一仰而尽。 萧韵都看呆了,傻呵呵地低头看看自己杯子里的酸梅汤,憋屈地瘪了嘴,嫌弃地推开杯子,低头猛吃海参。 “可是,小娘子已经及笄。且母孝将过。你躲得过一时,只怕躲不过一世……” 萧寒轻声感慨着,看了自家那个正在一门心思大口吃喝的堂弟一眼,略感无奈,转向余绽,推心置腹: “小娘子,我并非要逼迫你——然而,你早晚都要选择的,晚,不如早。” 余绽的眼睛眯了起来:“选择?选什么?选阵营?还是选婆家?我若是就不选呢?我若是一辈子只由着我自己的性子活着呢?或者,我就效法前唐时候的公主们,黄冠束发,道袍拂尘,我一世不嫁不就完了?” “小娘子这话就是赌气了。” 萧寒轻声喟叹,无奈地摇头苦笑。 可萧韵却怔怔地看着余绽,嘴里的菜也忘了嚼,半天,才一口吞咽下去,腾地站起,大声道: “你若出家为道,我就削发为僧!” 余绽不耐烦地瞪他:“你再这样胡说八道,我就跟你们萧家绝交! “不仅跟你和你堂兄,还有你爹你娘那里,我也会正式写信过去,绝交! “以后我余绽,还有我余家,跟幽州萧氏,再无半分恩怨、交情、交通来往!全部,都没有!” 说完,冷笑一声,又倒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估摸着,我大伯父听说了,能乐得蹦高!” 萧韵噘着嘴,坐下,赌气大块夹菜,狠狠塞进嘴里,大口嚼着。 “吃鱼的时候小心些。鲤鱼刺多。卡着嗓子的话,我只帮忙给你请太医。” 余绽再补一刀。 萧寒叹气,摇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这又有什么办法。 自家的堂弟一旦变身猪队友,那是大罗神仙也挽救不了的巨坑。 正在此时,阿镝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伏在余绽耳边,悄声道: “您出来一下。” 余绽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阿镝垂眸,面无表情。 余绽冲着萧寒点头示意,起身跟着阿镝出了房间。 “什么事?” “小事。” 余绽的手心里被塞了一个小方胜。 这个东西…… 余绽看着有些眼熟。 再瞧瞧阿镝—— 她忽然想起,萧寒的功夫与自己不相上下,刚才阿镝说话,只怕那厮是听了个一清二楚的。 余绽拆开了方胜,里头两个字:临风。 心中微动,余绽回头看向他们所在的雅间门楣:凭栏居。 这是另一个雅间? 余绽目露疑问,看向阿镝。 阿镝此刻的表情已经完全变了,笑吟吟的,还俏皮地冲着她眨了一下眼睛。 所以这是,好事? 余绽当即迈步,阿镝拉着她,指了指楼上。 茂记开在洛河边上,不远处便是新中桥,共四层。 所以,最高一层的雅间,面对洛河的那一间,命名为临风。 余绽会意,大步往楼上行去。 果然,凭栏居的头顶上,就是临风阁。 刚到门前,余绽就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那是她最喜欢的龙脑。 余绽默了一默。 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永泰坊那个小小的宅院。 她买下了又新。 她赢得了母后。 她见到了皇嫂。 她还意外地得到了赵真。 还有她从幽州带来的阿镝、金二、锤子,她从魏县弄来的寇连,从人牙子手里买到的丽娘和牛嫂…… 她的生活正在一步一步朝着强大去,也正一步一步朝着危险去。 余绽深吸一口气。 她已经得罪了韩大将军,得罪了宁王叔,甚至惹到了莲王兄。 她还正在试图以翻脸来威胁萧家,打算将两家子的关系割裂得更清楚一些。 呵呵。 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不论是前世的孽债,还是今生的因果,来就,来吧! 余绽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吱哑。 闪过挡在房门口的祥云纱屏,余绽静静地站住了脚。 这个临风阁竟是个大大的套间。 外间是前唐规制的大坐榻,上头设着茶席。直通过去开间之外,便是一溜敞着的大窗户。 洛河水哗啦啦的激荡声清晰如在耳边。 余绽眯了眯眼。 没有人。 可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激动地响起: “余,余娘子!小人周适,拜见,拜见师姑!” 师,姑!?!? 余绽心头猛地一跳。 一把推开挡在自己眼前一身白袍的周啸天,余绽大步流星往里间走。 “咿!越来越没礼貌了!啧啧,进门都不带打招呼的,做贼吗?” 钟幻一身玉色长衫,风流倜傥地挥着纨扇,歪在红木条案之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二傻子,别来无恙啊?” 正文 第 156 章 有罪不逃刑 夏日夏至。 士子娇娃们出行,都已经换了轻衣缓带,胆子大些的,不用薄绸单罗,只罩上重重纱衣。若是赶上风起雨落夜将至,纱衣被撩拂开去,说不准便能一窥佳人玉臂、美人香肩。 这些都是寻常事。 不寻常的趁凉之举,譬如跳入洛河凫水什么,基本上,极少见。 “师兄啊,咱们分开这么久,我也没什么可孝敬你的。看天气这般热,不如我送你去洛河半日游,如何啊?” 玉树临风的玉面小郎君钟幻,此刻已经一身狼狈,满头满脸的茶水茶叶不说,还被余绽单手拎着脖领子悬在了茂记的四楼上。 “倒也无妨。如今你师兄我的身价不同以往了,我有护卫,能救我,不全指望着你了。” 钟幻手里的纨扇还在不紧不慢地挥舞,显见得是安全无虞,甚至还有心情调侃, “敢情师妹这两年还养猫了?这拎人后领的手法,很像在拎猫嘛!” 被他气得脸都白了,余绽直接一口呸过去:“钟幻!你可知罪!” 钟幻纨扇在脸前一挡,翻面看看那口水宛然的痕迹,嫌弃地随手抛下了洛河:“啧啧啧!这么没礼貌,你可知错?” “你!你遗弃!你跟我说过,遗弃是大罪!你犯的就是遗弃罪!”余绽吼着吼着便带了哭音,眼圈儿一红。 钟幻的眼睛跟着她也红了起来,有些郁卒无奈:“你好歹先把我放下,咱们才好仔细聊聊这个事儿啊……” “好……”余绽哽咽着,一松手。 “啊啊啊啊你个二傻子!” 惊叫声中,钟幻只得迅速深吸一口气,闭眼抱头团成一个球,准备掉进洛河,成为本年度全京城最大的一个笑话。 “小郎!”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炸响,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钟幻头晕稍过,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年轻精壮的护卫接住,并带着他落在了一艘来往游弋叫卖新鲜鱼虾的渔船上。 抬头看向茂记。 四楼,余绽双手撑着栏杆,一只脚也踏了上去,保持着即将入水的姿势,正诧异地看着自己。待两人目光对上,余绽不好意思地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钟幻无奈地笑一笑,伸手点一点她。 与此同时,三楼同一个位置,也闪出了两道身影。 萧家兄弟。 钟幻含笑拱了拱手,回头吩咐护卫:“把我送进去,你就没事了。你嘱咐阿嚢一声,少说话。那个萧寒的功夫高明,不在我师妹之下。” 护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阿嚢……比您的话少多了……” “董一啊,我最烦你的地方就是这一条,你从来都不会说瞎话……太讨厌了……” 钟幻叹了一声,看向船头傻了眼的渔夫,露齿一笑:“老伯,多谢你,靠个岸。今儿你船上的鱼虾,我都买了。” 渔夫激动起来,连声答应着,手忙脚乱地去操弄渔舟。 钟幻迈步上岸,擦了头脸的手巾随手往身后一抛。 董一接住,长叹一声,拎着看了看,转手也递给那渔夫,又指点他:“刚才上头掉下来的那柄纨扇,是川蜀过来的金贵货,便污了也有人会洗。你捞起来,去西市上卖给扇子铺,至少值二十两银子。这个也值三五十文。” 渔夫痛哭流涕感恩戴德,急忙又摇着船过去捞扇子。 重又上了四楼时,萧家兄弟已经在那里恭候。 萧韵尤其开心,几步蹿过来,连声叫着先生。 萧寒在那边却正跟周适低声说笑,见他进来,举手长揖,大有深意地笑了起来:“看钟先生如今,似是换了个人一般。” 这话说得有些酸。 余绽先在旁边翻了个白眼,小跑到了钟幻身边,躲到他背后,小声跟他告状:“师兄,这个人欺负我!” “呵呵,是么?那师兄帮你欺负回去。”钟幻笑着,就势牵了余绽的手,宽大的袍袖下紧紧握住,拽着她走到内室上首主人的坐榻上。 师兄妹两个自然而然地并肩坐了,钟幻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茶碗推给余绽,见一个才总角的小厮进来,笑着指了他给余绽看: “这是我的小厮,叫阿嚢。” 余绽边尝着碗里的茶汤,边扭脸去看,一见那孩子眉清目秀,笑着冲他点点头,忽然眼睛一亮,低头看着茶碗,夸道:“这茶汤好喝。师兄你点的?” 阿嚢原本平静的小脸上闪过一丝喜意。 “阿嚢点的。”钟幻笑着看她一眼,抬头看向地上仍旧站着的三个人,伸手:“寒公子,三十六,啸天,坐。” 公然将萧寒排在了萧韵之前。 萧寒挑了挑眉。 萧韵浑然不觉。 “我路过魏县,来去匆忙,不过听说啸天立志要追随你,跟着萧家的车队进了京。所以我就让人去迎了迎他。” 钟幻看着他们坐下,便转头还是跟余绽说话。 “不过他见了我,倒更激动了。我看他底子还好,就收了他做徒弟。” 余绽只要一见了钟幻,所有的稳重矜持算计城府,就统统丢到了九霄云外,放下茶碗,匆忙对阿嚢道:“再帮我弄一碗。” 然后瞪着眼指责钟幻:“你不仅遗弃我,你还跟我抢人。” “我何时遗弃你了?”钟幻不知从哪里又摸出来一柄跟先前一模一样的纨扇,顺手便在余绽的额角上一敲:“总要我立足稳当了,才能来找你吧? “我从幽州追到东宁关,从东宁关追到魏县,再从魏县追到这里。你这猴儿跑得飞快,我连个喘息之机都没有。小没良心的。” 果然! 东宁关那个给宗家幼子媳妇戴氏治病的医生,就是师兄!魏县后来的那个神秘人,也是师兄! 余绽激动得脸都红了,咬牙切齿地伸手掐了钟幻的脖子来回晃:“你那是追吗?你那是跟踪!你还避而不见!你这个,你这个……” 咳咳咳! 钟幻边笑边咳:“谋杀,谋杀亲师兄……” 看着这一幕的萧家兄弟满面怪异神情,周啸天也有些尴尬。 谁知道这师兄妹之间相处,竟这样,没有任何避讳的? “钟先生现在的身份是……?”萧寒的眼中十分猜测,却仍旧需要确认一下。 被余绽放开了脖项的钟幻倜傥依旧,从容笑道: “上回在寒亭,我因不知道寒公子,就是寒公子,所以没有露出真容。后来再想相认,又觉得时机未到。” 萧韵失神地睁大了眼:“先生,那个人还真是你?!那我去问你,你怎么也不承认的?” 正文 第 157 章 尽由他 “你当时是怎么问的?你当着我那干舅舅的面儿问:你是钟幻么?我干舅舅立马答你:他不是。 “那你说说,我该怎么说呢? “我救了你的命,我又不欠你的。可人家救了我的命,我欠人家的啊! “我就只好什么也不说咯。” 钟幻笑眯眯的。 可是余绽从他的表情上迅速解读出来一句话:比二傻子还傻,这就是个小傻子。 “钱大省救了先生?”萧寒皱眉。 钱大省!? 余绽迅速抓住了重点,惊讶地张大了嘴:“师兄你认了钱大省做干舅舅?!” “是啊!我本来想跟他叫叔叔,可是他说,叫了叔叔得跟他姓钱,只怕我不乐意。我想了想,还真是挺不乐意的。所以就改口喊了舅舅。” 钟幻一脸的理所应当,伸手去抢阿嚢刚刚点好的茶,却没有余绽手快,只得示意阿嚢再弄一碗。 “那师兄你现在岂不是很有钱了?”余绽眼睛都绿了,右手护住茶碗,左手便手心向上伸到了他鼻子底下:“先借个二三百万来花花!” “我一个月的月例才五百两。等我不吃不喝不穿衣服攒上三千年,再跟你商量。”钟幻打开她的手,又横她一眼:“没出息!就知道钱!” 余绽歪头紧盯着他的眼睛。 钟幻一巴掌推开她:“我还是很要脸的,我爱钱,但是爱得不明显。” 噗。 周啸天本想用茶水堵住自己的嘴,这时候却只好喷了一地。 “我在北市开了一个医馆,小周一般都在那里。以后你每个月抽两天去坐堂。”钟幻转开话题。 小周?! 余绽看看钟幻下巴上刚刚长出来的薄薄一层绒毛,再看看蓄了三绺胡须的周啸天,觉得,诸行无常这四个字,是真的。 “哦。” 但师兄的吩咐还是要先答应下来的。 至于要不要照做,取决于到时候自己的心情好坏。 “师兄,你住在哪里?”余绽满心里想去有钱的钱大省家里看看。 “我就住这儿啊!” 钟幻笑嘻嘻地往榻上一歪,整个人靠在了旁边的凭倚上,甚至一只脚轻轻地蹬了蹬余绽:“你们一走,我直接躺平,就是午觉。翻个身,吃个晚饭,吃完了叫隔壁翠云楼的女校书们来说笑一时,再一躺,就是一夜啦。” 眼看着余绽被人用脚丫子蹬了竟然也没有任何要杀人的反应,萧韵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茂记,是钱家的?”萧寒若有所思。 “对。就跟必胜居是萧家的,一样。”钟幻笑眯眯的,轻松自如,甚至,还打了个呵欠。 萧寒抬头看着他,嘴角微微一弯:“钟先生当年不告而别离开幽州,令我萧家上下扼腕。谁知竟然有这番因缘集合,倒是因祸得福了。” 钟幻大幅度点头:“你说的极是。说起来我还得感激平安县的乞丐。若不是他们抢了我的大氅,我家大姐也不会对我心生怜悯。 “我若不被她救下,也就不会一眼看出我那干舅舅旧疾缠身没几年好活。我若不是拼命救了他,也就没有今天这一呼百应的优容日子。 “所以说啊,这人啊,怎么说呢?都是命啊!” “师兄你救了钱大省的命?”余绽好奇地凑上来:“他什么病?” “他什么病我回头私下里告诉你。”钟幻一口截断,笑着又问:“茂记之前的菜不太好吃。我刚买下来没几天,还没来得及改菜单。你没吃饱吧?我已经让人去给你买别的去了。再等一会儿啊!” 萧韵看着他二人这样亲密,心里有些别扭,却并不知道那就是妒忌。只是恍惚间觉得自己多余,便站了起来: “我楼下还有一桌子菜呢。我觉得挺好的。我去吃饭了。钟先生,既然你在茂记,那就好办了。我以后再来寻你。” 钟幻笑着点头:“好。看哪个菜好吃,让他们再多给你上两份。” “师兄你不要请他们的客,他们有钱。”余绽插嘴道。 “我开门做生意,怎么能随意免单?萧家又不缺这仨瓜俩枣。” 听见余绽一心只放在自己这边,钟幻心头微暖,笑着又用纨扇拍了拍她的头,却被她夹手夺了过去,翻来覆去左看右看。 萧韵已经出去。 萧寒徐徐地告别:“看来令师的身后事,先生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不劳寒公子挂念。”钟幻含笑起身,横过一步,便将余绽挡在了自己身后,遮住萧寒的视线,然后方才偏头问道: “师妹说寒公子欺负你?” 余绽坐着没有起身,便似小猫儿一样,从钟幻的袍角边露出半张脸:“他老是想要控制我的人生。跟余家的大郎君二郎君异曲同工。” 萧寒怔住:“我是在努力保护你……” 他闭上了嘴。 因为钟幻已经笑容可掬地开了口:“用不着。我们家这傻丫头的人生,是她自己的人生。她有选择的权力,也有不选的权力。 “也许有一天她会需要你、三十六或者我的帮助。但如果她不开口,你却去一厢情愿地替她铺路。那不叫保护,那叫规划。 “她的人生,凭什么由你来规划?你是谁啊???” 萧寒不可思议地看着钟幻,摇头失笑:“难道等到事情无可挽回时再给她收拾烂摊子么?!” “对啊!” 钟幻哈哈地笑着摊开手: “我之前离开她,就是因为我那时收拾不了她的烂摊子。我不在,她自己做事就会有分寸,就不会有烂摊子出现。 “如今不论她闯出什么祸来,我都能担待了,我就回来了。 “她去做她想做的事。其他的,都有我。” 钟幻大有深意地看向萧寒的眼睛最深处:“寒公子,这才是对我师妹这种人的,最好的保护。” “师兄……” 余绽听得眼泪汪汪,真的像小猫小狗一般,坐在榻上,拽着他的袍角,仰头看着他,一脸感激,还有急于诉苦的委屈。 钟幻的表情秒变嫌弃,摇头啧啧:“小师妹,我在我家大姐那里,养了一只小叭儿狗。你回头去见见它,确认一下你们到底是不是亲戚。” 萧寒直瞪瞪地看着钟幻,目光落到七情上面的余绽身上,停了一刻,头也不回地走了。 “师,师姑,师父……”周啸天只觉得自己的手脚都没处放。 “医馆的事情忙,我知道,走吧。明儿见。” 钟幻头也不抬丢了话过去,然后自己则就地蹲了下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余绽的脸仔细研究: “二傻子,你今天哭过?还哭得挺惨的……不是说早上宫里给你送赏么?有毛好哭的啊?哪怕是感动给人家看,也不至于哭成这样啊!来,说说,咋的了?” 被彻底无视的周啸天自己摸着鼻子灰溜溜地离开。 正文 第 158 章 不道春难管 眼泪汪汪的余绽拉着钟幻,很想诉苦,可是满肚子的话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到底自己这换魂重生的身份,如今母后娘娘那若即若离的态度,还有椎奴姑姑令人诧异的亲近,能不能直接告诉师兄,要不要把这个自己在世上最亲近的人拉下水…… 她真的还没有想好。 所以千言万语,都说不出口,余绽就只剩了拉着钟幻的袖子,呜呜地低头猛哭。 “这到底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钟幻头疼地把她抱进怀里,摩挲着她头发的手势,跟抚摸小猫小狗的时候,一模一样。 余绽哭得情难自已,根本就没意识到这一点。 过了不知道多久,外头有个刻板的声音响起: “小郎君,您让去买的凉拌鱼皮、呛口藕片、脱骨扒鸡、酱香猪蹄……” “拿进来!” 余绽瞬间收泪,大喊一声,拽过钟幻的袖子,先擦泪后擦鼻涕,最后嫌弃地推开。自己则端端正正地坐在了条案之后,威风凛凛地,等着上菜。 钟幻无语地抬起胳膊看着自己被揉得皱皱巴巴的袖子,叹口气,抬头看着送菜进来的董一,问:“千针呢?让她给我再拿件袍子来。” 目光也扫到了那一大坨,董一的眼角不自觉地抽动,用力呼吸,往日再平稳不过的声音也出现了一丝裂痕:“千针早起染了风寒,此刻正昏睡。属下带阿嚢回去拿。” 点点头,挥手让他暂且退下,钟幻一扭脸,就看见余绽大口大口地开始扒饭、扫菜,嘴里塞得满满的。 “可怜的娃,你厨子是从茂记雇的?”钟幻拍拍她的头。 余绽快速地把嘴里的好吃的吞下,歪嘴表示不服:“我家厨娘的手艺比这几道菜好多了去了!我不过是这两天心情不好,昨晚到现在都还没吃而已!” 说完,又埋头大嚼。 可是自从在镇北军做完床弩之后,这傻丫头的胃口就从来没有好起来过。 虽然每餐也都好好吃饭,却仅止于好好吃饭而已。 钟幻也不戳穿她,只是轻轻叹息,坐在旁边,托腮看着她吃,然后慢慢地跟她大略描述了一下自己这两年的生活。 “师父的骨灰已经带回去了,入土为安……洒在他出生的那片山间了……” “萧家的野心太大,我是不想被他们裹挟的。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大力丸的副作用那样强悍……我在平安被钱家大姐救下,昏昏沉沉地躺了半个月……” “钱大省这个人,特别不错。而且,没儿子。死活生不出来。我估摸着不是女人的事儿,是他自己的问题……” “我也不轻松。我答应钱大省,帮他把这份家业平平安安地交到他外孙手里……” “钱家三姐妹,二姐三姐都远嫁了,特别远,就,一辈子也不可能再联络的那种。 “大姐招赘了一个女婿,是个木匠,特别老实。大姐挺能干的。 “哦,已经生了儿子了,今年四岁,钱大省张罗着启蒙,被我骂回去了,让晚两年。” “钱家在京城的宅子挺隐蔽的,在南边宜人坊,特别大,里头就是个大花园子。 “改天有机会我带你去逛。不过我不太过去住,太空,一个人,说句话带回音的,烦。” “我让他们在洛河北边再找个地儿住。到时候给你留个小院儿。” 余绽一边点头嗯嗯,一边就将桌子上的东西扫荡了大半。 终于吃饱,放了筷子,才惊觉:“师兄,你不吃吗?” 钟幻慈祥地摸摸她的头,动作就像是在摸狗头:“我怕你打我。” 钟幻的饭量一如既往地奇怪,每个菜尝了两口,就皱着眉放了筷子。 “师兄,我得回去了。明天起要天天入宫,宫里的规矩多,又新说要仔细给我讲讲。” 余绽依依不舍地看着钟幻,“师兄,你要不要跟我去家里瞧瞧?” “好啊!我等袍子。”钟幻笑眯眯。 余绽又惊又喜。 董一和阿嚢拿了一叠衣服过来,钟幻极为满意地在阿嚢的头上使劲儿揉了揉:“就只有你这小子最懂爷的心思。” 换了外衣,钟幻施施然和余绽出了茂记,直接上了钱家专制的马车。 寇连早就被阿镝连番警告,这时候竟然乖顺地像只家猫一般。只是一眼瞧见董一时,眉梢不自觉地跳了跳。 “就是他……”阿镝偷眼看看董一,自动自觉地往后退。 她本以为寇连能上前一步帮自己个忙,谁知这小子比她还怂,一扭脸先把余绽骑来的马系在了马车后头,然后自己默默上马,翼护在马车外侧。 钟幻从车窗上往外看,笑道:“你这个护卫收得有趣。忠心么?” “各取所需。”余绽吃饱了,有些犯困,打了个呵欠。 钟幻一愣:“他是什么来历?” 原本跟钟幻两侧坐着的余绽立即爬到钟幻那边,趴在他耳边嘀咕了好一会儿。 钟幻的右边的眉尾高高扬起,哈哈地笑:“这个八卦,够提神!” 骑在马上的寇连面无表情,隔空看了一眼另一侧马上的阿镝,忽然平板开口: “主君卖起人来,其实没有任何底线的,你知道么?” 阿镝不明白,眨眨眼。 赶车的董一微微露了个微笑出来,手里的马鞭忍不住便甩了个鞭花,“叭”地一声脆响。 进了永泰坊余宅的府门,阿镝简单告诉锤子:“这就是小娘子的那位师兄。” 锤子了然,恭恭敬敬地请了董一去安顿。 谁知钟幻却摆手道:“走走走!你们俩都走。我师妹家里,还能怎么着了我?” 董一愣了愣,却也习惯了这一位的心血来潮,无奈问道:“那何时来接小郎?” “静街之前。” 钟幻早就跟余绽转身往里走,指点周遭景致了。 而他最机灵的小厮阿嚢,则直接将自己包着的一个包袱交给了阿镝,笑了笑,也不说什么,招呼着董一,两个人就又赶着马车走了。 “傻了?快进去啊!你是小娘子的贴身侍女忘了?”寇连轻轻踢了阿镝一脚。 反应过来的余家大丫头急忙奔了进去,一时又奔了出来:“小娘子问,赵管家呢?叫他进去!” 正文 第 159 章 团扇不应秋后弃 叫赵真进去是为了吩咐他照看着钟幻“午睡”。 “外头最大的院子不是留给二郎君了?还有哪个地方合适,收拾出来给我师兄。以后家里都称呼钟小郎。当我一样对待就是。” 余绽浑然不管赵真满脸的不赞同和又新急得通红的脸,只管兴高采烈地一一传令下去: “我师兄爱吃川蜀那边的菜。先让厨下做一碗红油馎饦来给他试试味道。 “晚饭就照着那边的口味做,做最拿手最好吃的,四个菜一个汤。” 赵真冷冷地看着她,一板一眼地问:“难道钟小郎还要在我们家过夜不成?” “今天不了。今天咱家还没准备好。我不在的地方他就睡不踏实。你先暂时给他弄间客房,一定要干干净净的。今天先凑合一个午觉吧。” 余绽觉得事情很正常,浑不知这话会引起多少人的多少猜测。 “小娘子云英未嫁,这个时候一个外男却在家里安枕酣眠,是否不妥?” 赵真面沉如水。 余绽嘻嘻地笑,当着钟幻的面,跳下地来去扯赵真的袖子:“阿监不要恼。他是我师兄,如同亲兄一般。我同他和夜平师父在一处七年,没钱时便挤在一间房里……” “小娘子,今时不同往日。小娘子不可任性。”赵真下意识地板起脸来。 钟幻好奇地在旁边翘着二郎腿挥着扇子,笑问:“你们二人当真是今日才成的主仆?我怎么看着,像是将这傻丫头从小看到大的人,是你不是我啊?” 赵真愕然,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七年啊!这是保护了我七年的亲师兄!你们谁要是看他不顺眼,就不要再跟我了!” 余绽没有用主君的威严气势,而是瞪起眼睛鼓着嘴巴,就像是在跟所有的仆下们撒娇。 众人默然。 过了一时,赵真才叹了口气,拱手道:“小人这就下去做事了。” 连他都放弃了,何况其他人? 众人一哄而散。 钟幻呵呵地笑着看余绽,促狭地挤挤眼:“你这个主君的威力很一般嘛!” 余绽作势擦汗:“全家我就怕他一个……” “咳。” 身后适时传来又新的轻声提醒。 “对,还有这个。一共两个。”余绽竖了两个手指头,伸到钟幻眼前,然后跟他笑成了一团。 丽娘端了茶上来,钟幻眼睛一亮:“哟!你这里有清茶!” “你这么喝,我试着,觉得比点来的也不差。所以就常常这么喝了。”余绽笑着把茶碗往他那边推一推。 钟幻大口喝下去,再倒了水进去,慢慢地细品,满足地一声叹息: “我那个小厮阿嚢,聪明机灵,哪儿哪儿都好。只要你肯夸他,他能把天上的星星都给你摘下来。 “就一条:他是学煎茶点茶出身,所以在这件事上,丝毫不肯让步。所以我自从进了钱家到今天,还没喝过一口舒心的清茶。” 师兄妹说笑着,钟幻又吃了厨娘特别做上来的红油馎饦,赞不绝口,立即便点了晚上要吃鱼。 丽娘抿着嘴笑:“钟小郎爱吃,便不枉我们小娘子的心思。” “这个好,这个丫头说话入耳。”钟幻投桃报李,立即在余绽面前夸赞她。 丽娘笑着收拾了碗碟离开。 钟幻再也不肯说话,站起来伸个懒腰:“两年没睡个安生觉了。快快,困死了。我要去睡觉!” 带着他去外院的自然是阿镝。 余绽很想去看看给他布置的客房是什么样,被又新严厉地一瞪眼拦住了。 好在钟幻对这种事根本不放在心上,进了客房,嗅一嗅没有异味,满意地往床上一倒,几乎是沾枕便着。 赵真在外头看着他放松熟睡的样子,诧异万分。 “赵管家,您不用防备钟小郎。”阿镝悄悄地告诉他,“他对小娘子可好可好了!若是您觉得他这样对小娘子不好,您直接跟他说,他肯定会挑对小娘子最好的那个法子做事。” 赵真冷冷淡淡地看着她,过了一时,似是确认了她的确是这样想的,才转开了脸,从窗棂缝隙里看着床上呼呼大睡的钟幻,低声道: “那是因为他知道,余娘子做一切事情,都会以他为先。” 阿镝眨了眨眼,跟着他看向那个睡得一动不动、甚至打起了鼾的年轻俊俏男子。 咦? 以前太害怕了,都没发现,钟小郎,怎么——这么好看?! 阿镝两只手趴着窗框,渐渐看入了迷。 “小娘子,明日入宫,小人陪您同去。”赵真来寻余绽。 被又新耳提面命一切宫廷规矩的余绽正在愁眉苦脸,闻言忙丢下又新,一本正经地问他: “你去做什么?跟太后娘娘还是谁禀报我的动静么?还是要把我留宿我师兄的事情跟谁告状?” 赵真吃惊地抬头看她,对着她亮晶晶的双眼,实在是说不出谎话来,便又低下头去: “小人想请沈姑姑劝劝小娘子,往后跟钟小郎保持距离。” “为什么呀?”余绽歪头看他,一点都没有要发脾气的意思。 “小娘子出身普通,以后若是要有个好归宿并不容易。若是再有这一位大神在中间拦路,小人怕是没有什么高门大族愿意跟您结亲了。” 赵真轻叹: “若是没有您先前拒婚韩家和萧家,便就嫁个普通人,凭着您这一手医术和功夫,自己过逍遥安生的江湖日子,也足够了。 “可有那两家子虎视眈眈,您不寻个有能力抗衡的家族,早晚会受了他们的害。 “小娘子,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您不能光琢磨过往的恩情,也要想想日后的前途。” 又新猛点头:“赵阿监所言不差。还请小娘子三思。” “赵阿监啊……”余绽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无尽的感慨和隐隐约约的哀伤。 “若是有人来跟我说,收留你和又新,会惹恼一些人,还会引起另一些的觊觎,更有可能令外头的风言风语愈演愈烈。您说,我应不应该把您和又新都退还给,给太后娘娘?” 两人一愣。 对视一眼,忽然发觉,这个小小的小娘子所说的一丁点都不差! 两个人直觉头皮发麻,后背发冷。 “可是,我不会。也许那样做,能保全我自己,可是,那样做,说不准就会要了你们俩的命。 “我肯定不会。” 余绽非常确信地用力点着头,展颜一笑, “就如同,我无论如何,都绝对不会疏远我师兄,一样。” 正文 第 160 章 蝇头名利奈伊何 黄昏来临,钟幻揉着惺忪的睡眼醒来。 赵真服侍他洗脸漱口,又换了包袱里的干净衣服,忍不住低声道: “钟小郎难道不知道您这样留宿,对我们小娘子不好么?” 钟幻已经完全醒透,精神抖擞,歪头看看习惯性一直低着头的赵真,笑道: “你倒还真是对二傻子忠心耿耿。你放心,我有数。明天……” 赵真抬头疑惑地看他。 明天什么? “你就知道了。”钟幻哈哈笑着,穿戴整齐,出了客房,去吃晚饭。 “师兄,我明天上午要进宫。不知道太后娘娘会不会留饭。如果她留饭,我就吃完了直接回家,你也过来。若是不留,我就去茂记找你吃饭?” 余绽碎碎念。 钟幻一边细细地挑着口蘑黄辣丁汤里的好料吃着,一边嗯嗯,然后摇头:“不,我来你家吃。你这个厨子好。” “对吧?嘿嘿,我就说我这个厨娘烧的菜比外头那些不靠谱的酒楼强多了。” 余绽很得意。 “送我。不然茂记就完蛋了。”钟幻吃的头都不抬。 “免谈!”余绽毫不客气,然后又软了口气,“我把那个人牙子介绍给你吧。那人还挺有本事的,我这厨娘就是从他那里弄来的。” 钟幻嗤地笑了一声,摇摇头,叹口气,继续吃饭。 余绽疑惑地看看他,见他不做声,自己也就不做声,也低头吃饭。 看着师兄妹这样安静地对坐吃饭的样子,又新和丽娘心头都涌上来一股怪异,互相看看,随即又将眼神挪了开去。 算了,不能多想。 细思恐极。 吃饱喝足,静街的第一通鼓声也响了起来,外头传话进来:“董护卫来接钟小郎了。” “喝完这道茶。”钟幻又赖了半刻钟,才起身离开。 而余绽,似乎也再没有什么幺蛾子想闹,乖顺地在府里散了散步,回房去继续接受又新的“荼毒”,然后睡觉。 这天的后半段,平静得令整个永泰坊余家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还是阿镝说了一句话,令众人更加毛骨悚然: “咱们小娘子就是只炸毛的猫,只有钟小郎这只手捋得顺。只要钟小郎好好的,往后咱们就都能过这样安生的好日子。” 丽娘悄悄地拉了阿镝,压低声音问她: “那日后,会不会?” 说着,两只手的拇指对着弯了弯,模样就像是新郎新娘夫妻交拜一样。 阿镝吓得跳起来,张口就要否认,可是“绝对不会”四个字,无论如何却都说不出口,便站在那里,拧着眉苦苦思索。 “还是不要了吧……这个钟小郎如今是钱大省的外甥,得多有钱啊!小娘子又听他的话。这以后从里到外,都得被他压得死死的……怎么想怎么憋屈……” 寇连神鬼莫测地冒了出来,两道浓眉皱成了个八字。 “咳!”赵真阴沉着脸,浑身冒着冷气,盯着三个八卦的人。 众人立即做鸟兽散。 等到了第二天,余绽被又新好好地从头到脚打扮完毕,不自在地扯着自己的襦裙披帛走出二门,却见赵真固执地换了新衣,一副说什么都要陪她入宫的架势。 余绽莞尔:“行啊,只要太后娘娘让你进去,你就陪着我吧。” 宫门口,赵真从马车上跳下来,却被禁卫拦住:“余娘子的令牌仅限她本人使用,不能多带人进去。” “那就先不进去。请阁下帮忙,拿这个金牌往慈安宫梨花殿送一封信,可好?” 钟幻从容的声音响起。 “师兄……”余绽看着仍旧是那身玉色长衫的钟幻出现在她身后,惊讶地张大了嘴。 “宁王莲王之争,总得有个落幕,不然你怎么办?”钟幻微笑着解释了一句,递给她一封信。 哦。想起来了。魏县的那个神秘人就是师兄。 余绽嘻嘻地笑着,直接将令牌递给了禁卫:“劳您驾,包您是好事儿。” 禁卫无奈,只得照办。 一时,果然梨花殿里传话过来:“一同觐见。” 觐见? 赵真心思一转,皱皱眉,转头悄声对余绽道:“只怕还有旁人在梨花殿。” 余绽了然颔首。 若是此事只是她家那位母后娘娘,大约只会说一句:一起来。 可用到觐见二字了,应该是皇兄也赶了过去。 也好。 当面说清楚了,省得以后自己师兄妹二人成了他们彼此明争暗斗的刀枪。 果然,永熹帝坐在沈太后旁边,直直地看着钟幻和余绽进殿、跪倒、大礼参拜。 “哟!还真是个俊俏的小郎君!难怪悯郎那样夸奖你。”沈太后笑呵呵的,令他们二人起身。 看着余绽,又挑挑眉,“难得啊!余氏也舍得穿女装了?” “太后赐下的阿监和姐姐都说民女穿男装进慈安宫不妥。民女便换了这个。” 余绽连忙把赵真和又新的事情在皇帝跟前过个明路。 果然,永熹帝一愣。 沈太后笑着轻声解释一两句,永熹帝了然点头,目光在余绽身上仔细打了个转,又看向钟幻: “这么说,那份太医署和莲王都大加赞赏的防疫办法,是你做出来的?” 钟幻拱手:“不敢。先师夜平,走遍天下,行医数十载,遭遇过水患瘟疫无数。小人师兄妹因耳濡目染,大体知道一些。 “只是师妹先前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习武上,所以记得的东西不甚全面。小人不过是将她遗漏的诸般事项再度补齐而已。 “若说这个办法的制作者,应该是先师夜平。小人师兄妹,都不敢居功。” 永熹帝不以为意地笑: “这有什么不敢的?朕听莲王说,你献了办法之后马上就离开了魏县,失去踪影。他那时给所有防疫赈灾有功的人请封,唯独不知道你在何方,很是遗憾呢!” “小人师门有规矩,不得沾染名利。先师一生,活人无数,被成为天下第一神医。也是因着这个师门规矩,始终不肯公然露面。所以才又被讽刺为最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医。” 钟幻斯文之余,镇定自若。 永熹帝便看向余绽: “所以那时候魏县百姓要给你立生祠,你死活不答应,几乎与吴夔翻脸。也是这个缘故?” 这么好的借口送上门,怎么能不用?! 余绽连连点头:“正是如此。” “那朕若是现在下一道口谕,要特旨恩召你二人供奉尚药局呢?” 永熹帝微笑着问。 正文 第 161 章 长揖谢君侯 钟幻沉默了下去,低着头看自己交叉在腹前的双手,拇指轻轻交换着位置。第一下,第二下,第三下…… “其实,不进尚药局太医署,我们师兄妹也暂时不离开京城。陛下和太后娘娘,随叫随到的……” 余绽习惯性地鼓了两腮,就像是前一世里拒绝皇兄某些恶作剧的无理要求一般。 看着她瞬间如青蛙的模样,永熹帝失笑起来:“这个样儿,跟……小时候……” 他忽然住了声,轻轻叹了口气,又看向钟幻,板起脸来,但已经没有了半分生气的样子: “你们师兄妹是下定决心不肯为朕效力了?” 钟幻和余绽两个人同时长揖到地,一字不发。 沈太后便笑着拍了永熹帝一下:“得了,别吓唬他们了。这两个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头一回入宫,头一回面圣,既没有进退失据,也没有胡言乱语,还记得要谨守规矩。” 见永熹帝微笑颔首,便又对着二人道: “你们对师门这样守诺,哀家便知你们是忠义之士。天下多忠义之士,我大夏便能昌盛万年。这是好事。皇帝和哀家都不会怪罪你们。” “草民等叩谢陛下、太后圣恩。” 钟幻没有什么废话,谢了恩便直起了身子,顿一顿,从袖中摸出一张折成燕翼的纸来,呈给站在永熹帝身后的白白胖胖的大太监: “这是当年草民随先师在某座权贵府邸治病时,偷偷记录下来的,转弩的图纸。” 永熹帝的眉梢高高挑起:“你还真有?!” 钟幻苦笑一声:“我家师妹不会说谎…… “当日我师徒三人被蒙了眼带进一座极大的府邸,师父被人带走去治病。草民和师妹便留在一间屋里闲坐。因架子上颇多书籍,便随手拿下来翻看。其中一本书里,便夹了两张图纸。一张床弩,一张转弩。 “草民年轻时记性好,仔细看了几遍,便记下来了。事后自然放回去,并没有声张。后来回思,自然吓得汗流浃背,所以此事连先师都没敢告诉。师妹那里也嘱咐了要保密。 “谁知她在幽州为了帮人,一张嘴全说了……” 永熹帝看着那燕翼,一皱眉:“这东西如何打开?” 钟幻又是拱手一躬到地:“这东西的折法,非高手不能拆,若强拆,必会撕坏。陛下此刻看了无妨,但若是在送交制作之处的途中出了纰漏,陛下只怕无法追责。 “草民特意折成这样,就是想请陛下直接携了此图,与相关责任人一同拆看。然后直接交予对方。这样万一转弩之事泄密,便问责此人便了。” 永熹帝将那燕翼在手中把玩片刻,笑道:“你倒是想得多。” 钟幻苦笑:“草民是怕此事万一流传出去,泄密的黑锅却扣在草民头上。” “你这心眼儿虽然多,倒也管用。”沈太后若有所思。 “皇帝不如直接叫了工部尚书来,将此事全交给他。东西虽然最后要落在军器监头上去做,但这个上官不好生给人家当上官的话,那还不如退位让贤。” 永熹帝愣了一愣,忽地下意识看想余绽,不由得失笑:“好你个钟幻!朕险些被你骗了! “你说是怕自己担了泄密的责任,实际上却是想给你这师妹的大伯在军器监的位置再加固一层! “朕听说余少监因得罪了韩大将军,所以在任上很是艰难?” 最后一句话,永熹帝没有问余绽,反而偏头去问旁边的白胖大太监。 大太监陪笑着一弯腰:“欺负新来的,哪儿都一样。” “其实陛下不用管我那大伯父。”余绽忍不住插嘴,却被钟幻不动声色地狠狠踢了一脚,然后便乖乖地闭了嘴。 所有人都瞧见了他们的小动作,沈太后不由得失声笑了出来:“罢了罢了,说到这些事,其实我们女人家都不那么精通的。余氏,来,跟着哀家到后园去散散。坐了半天了,腰上僵得慌。” 一直装透明人的椎奴上前半步,把腕子垫在沈太后的手下,却遭她老人家瞪了一眼,只得含笑把头低了下去。 余绽则立即遵命,下意识的上前扶了沈太后另一只手。 站起身来目送她们离开,永熹帝转过头来,饶有兴趣地问:“说是你自幼跟着你师父?你是何时跟随你师父的,本籍出身是哪里?” “这个草民也不清楚,先师说是在西齐和大夏的边境处捡到的我。听说那时候被狼追……” 钟幻微笑着开始给永熹帝讲故事,听得永熹帝笑声不断。 沈太后这边听了个开头,便问余绽:“你师兄说的……” “他编瞎话呢!等下回您再问他,说不准他就说他原是某家富贵人家的娃子,被家中妾室陷害,所以才只身逃出来,被我师父救了性命云云。您别理他。” 余绽毫不客气地戳破了钟幻的谎言。 沈太后呵呵地笑,一巴掌抽在她大臂上:“那你也不能真跟哀家漏他的气啊!万一皇帝因此治他欺君怎么办?” “他才不会给自己留那个后患。您放心,到了最后,他会把前头的场子都圆回来。我师兄聪明着呢!” 余绽对钟幻的信任可谓毫无来由、毫无底线、毫不犹豫。 “余娘子,又新没跟您说,太后和陛下跟前奏对,要言辞谨慎么?” 椎奴觉得,若非她们家太后对余绽有个不切实际的猜想,估计这会儿有十个钟幻也被沈太后挂在外城墙上晾成人干了。 斜眼看到椎奴额角上的冷汗,沈太后哼了一声:“她多聪明啊。我今儿在皇帝面前替她和她那师兄说了多少好话?这种时候再不放肆一下,哀家该拿她当那个最无趣的人看待了。” 余绽嘻嘻地笑着,下意识地伸手就要去捏沈太后的手腕,想一想,又放弃了。看看走到了花园的亭子上,便站住了脚,远远地看那些奇珍异草。 “怎么……”椎奴询问地看她。 “哦,本来想给太后娘娘听听脉。后来一想,我师兄在呢!他比我强得太多了,一会儿让他给太后和,和陛下都看看,开了平安汤方再走。” 余绽远眺着宫墙边一株已经爬满墙的藤萝,踮起了脚尖看,可就是不往那边走。 正文 第 162 章 一春老病 “去看看吧?既然这么喜欢?”沈太后顺着她的目光瞧见,便要拉着她过去。 余绽连忙牵住她的手,不肯令她出亭子:“那花远看正好,近了就无趣了。” “无妨的。这园子里各种花草多,许多你兴许都没见过,哀家带你都瞧瞧。” 沈太后说着,硬拉着余绽下了台阶,在花丛中慢慢行去,口中还在指点着那些花儿告诉她:这一个是星星竹,那一个是焦骨牡丹,近处的一丛是南边移来的葱兰,远处的一片是外邦孝敬的西红柿。 可余绽却一边笑着答应,一边留神观察沈太后的侧脸。 忽然,沈太后眉心一蹙,侧过脸去,打了个喷嚏。 “咱们回去吧。其实这些奇花异草,中原人最容易引起不适。我看太后就是被这些花草中的哪一个刺激到了。” 余绽不由分手拉着沈太后就回了亭子那里,左看右看觉得不安全,索性硬扶着她往回走。直进了偏殿的门,才在廊下坐了,仔细地看着沈太后的脸和脖子,又去翻看她的手掌。 “你是怎么知道,太后闻不了后园的花香的?” 椎奴的声音中有难以克制的颤抖。 沈太后虽然号称自己喜欢花草,可因为闻了就会不舒服,所以从来不曾真的近距离赏过花。甚至每回所谓的到了时辰就去“浇花”这种事,她也从来没有做过一回,都是坐在亭子上远远地看着宫女们玩耍。 但是这件事,几乎就只有椎奴和先帝两个人知道。 当然,还有太医署的太医,和小蓬莱上的长公主。 “又新姐姐悄悄提醒我的。”余绽随口扯谎,把这个帽子戴到了又新头上,“她说我是大夫,又是女子,可以好生给太后调理一番,瞧瞧能不能给您治一治。” 沈太后和椎奴都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这个又新,真是给谁做侍女,就全心全意地成了谁的人。这怎么把哀家的事情这么痛快地就卖给了一个外人?” 沈太后哼道,满脸不高兴。 余绽张口结舌,呃啊了半天,绞尽脑汁,才犹疑着解释:“我给她治好了胳膊。大约又新姐姐也是怕我玩起来没了分寸,让太后受了害,这件事反而流传开去,倒不好了。” 沈太后和椎奴对视一眼,各自抿嘴一笑,并不多说。 “罢了,既然不走动了,听着里头你师兄跟皇帝相谈甚欢,哀家也去听听故事儿。” 沈太后便起身回了正殿。 永熹帝正听着钟幻讲述他和夜平余绽躲避山贼的事情,听得津津有味,见沈太后回来,忙邀着沈太后一起听。 “皇帝日理万机,哀家正担心你太累,让钟先生多给你讲讲那些民间疾苦天下风光,也是好的。” 沈太后含笑点头。 钟幻知机,立即干脆利落地收了尾,最后又道:“这些不过是旧事。后来听说,当地的驻军已经把那里扫荡一空,如今天下太平了。” “哦对了,师兄,太后娘娘刚才打了个喷嚏,好似有些不舒服。你给她老人家看看吧?” 余绽忙接过话茬。 永熹帝呵呵地笑起来,看着余绽目放异彩,连连点头:“倒是都忘了,钟卿乃是个大夫。如此,就请给太后看脉。” 然而钟幻原本是没有这个打算的,便要推辞:“病家都有惯用的医家,草民……” “师兄你别废话了,快来。”余绽对尚药局的信任程度还赶不上钟幻的半成。 被她这样明目张胆地怼了回去,只觉得从嗓子眼到胸口都噎得慌的钟幻也只得无奈地看着永熹帝苦笑:“陛下……草民……” “知道你们同行相忌。但是你和你师妹都说了,朕和太后有需要,你们随叫随到的。怎么,说话不算数吗?” 永熹帝开了句玩笑,点头示意他赶紧过去。 仔仔细细听了沈太后的脉息,又看了她的舌苔,再问一问平日里的作息,钟幻沉吟了一时,方道:“太后娘娘这一两年的活动,比先前是否少了许多?” 沈太后挑了挑眉。 政局渐渐稳定,永熹帝渐渐长大,喜欢上了大权在握的感觉。所以她这个做太后就渐渐地隐退,尤其是为了让永熹帝放心,她便天天懒在慈安宫。尤其是近一年来,几乎没有出过慈安宫的门。 “正是。母后这两年越发懒得动,天天只在宫里跟宫女们说说笑话,吃一吃尚膳那边的新菜。也就是如此了。” 永熹帝奇道,“这有什么不妥么?可会有什么大患?” 钟幻微笑躬身:“搁在旁的妇人身上,想必没有什么不妥。然而在草民看来,太后年轻时,只怕是舞刀弄枪的人。如今这一停下来,便有些发福。 “加上平日里养尊处优,饫甘餍肥,所以脏腑之间有些失调。并不是什么大事。 “还请太后娘娘以后经常走动走动。哪怕不爱出慈安宫,也要常常晒晒太阳,常常——” 想了想,钟幻笑着回手指了指,“舞一舞外头的兵器们。饮食上不用太过精细,也就是了。” 椎奴连连点头,忍不住埋怨沈太后道:“让您多动动您就是犯懒。那些太医又不敢说您,如今好了,来了一个敢说话的。我看您还拿着颐养天年说事儿!” 永熹帝哈哈大笑:“颐养天年也是这样用的?母后,朕觉得钟幻这个先生来得好,倒是椎奴姑姑敢揭您的短!” 一人一句地劝着,沈太后哼了又哼,也没了法子,只得捏着鼻子答应。想一想,眼睛又亮了起来: “正好。你这样敢说话,你也快给皇帝看看。太医署尚药局,回回都跟我说皇帝年轻力壮,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你给我仔细看看,便有一丁点儿小毛病,也不许不说!” 众人都呵呵地轻笑。 看一个也是看,看两个也是看。既然看了,那就索性看到底。 钟幻也不再推辞,又给永熹帝看脉。 可这一看,他的眼神却陡然间冷了下来。 众人只见他嘴角的微笑,除了余绽,并没有一个人分辨得出: 钟幻大怒! 正文 第 163 章 何药能医肠九回 (上) 就在余绽提心吊胆的时候,钟幻垂眸放开了手,就如同刚才给沈太后问诊一般,礼貌而有节制地大概问了一下皇帝的作息,方道: “陛下先前心神损耗巨大,后头一直没能歇过来,也没能补起来。这是只能徐徐图之的事。只是似乎还用了一些令陛下能维持精力的补药……” 说着,钟幻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长揖到地,“陛下,那个太伤元气了,不论是谁开给您的,您以后都要慎用啊。” 听到这里,沈太后已经气青了脸:“什么补药!?钟幻!你给哀家说清楚,什么补药?!” 钟幻似乎根本顾不上看永熹帝的脸色,连忙先去安抚沈太后:“鹿血、人参之类的东西!太后别急!” 一听是这些,沈太后阴沉着脸,眉头紧皱盯向大太监:“秦耳!你是不是跟陛下说了先帝病重时用了这些药,所以才能撑到他登基的?” 大太监秦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太后饶命!老奴绝无半点损伤圣体的意思!实在是前朝太忙了……陛下精力稍稍跟不上,韩……朝臣们便偷懒耍滑,陛下也是不得已啊!” “太后娘娘,您听草民说完。”钟幻苦笑着插言,见众人的目光转回到自己脸上,方叹口气,徐徐言道: “陛下如今这身子,亏虚巨大。草民也略读过些史书,知道龙椅难坐。作为医家,这个时候让陛下放手保养,那就都是屁话了。” 屁话二字出口,众人忍不住都是破颜一笑。 椎奴忙又板起脸来:“圣驾面前,不可出言无状!” 钟幻笑着拱手弯腰:“是。草民草莽人,急切间找不到合适的形容了。” 又对着永熹帝认真地说:“陛下如今还年轻,好生吃饭好生睡觉之余,还该稍做些锻炼。尚药局的人必定知道五禽戏,陛下可以每天累了的时候打一遍那个拳。也许三五个月不见效,但一二年后,陛下必定能得大益处。 “至于保养的方子,陛下身子并没有什么病症,完全可以不吃。平常多吃饭多吃菜多吃肉,就足够了。” 顿一顿,为难地看了一眼太后和余绽,招手叫了秦耳过来,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道:“床笫之事,七天内,有一两回,就最好。还能提高女子怀孕的几率。” 秦耳听得前头想笑,听到最后,愣了愣:“几,几率?” “就是可能性。”钟幻似是自己也不好意思,连忙跳过这个话题,又道: “除此之外,尚药局必定会给陛下和太后娘娘开出来禁忌食单子,草民就不画蛇添足了。” 听着他从头说到尾,永熹帝的脸色从难看到温煦,最后听了秦耳的低声转述,索性笑了出来:“钟卿所言,朕都记下了。” 沈太后却一声冷哼,断喝:“秦耳!你给我跪下!先帝看你勤谨才把你赐给陛下贴身服侍。你跟着陛下也有小二十年了。哀家一向觉得你忠心耿耿。现在这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跟哀家说,就由着皇帝糟蹋他的身子!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指着总管大太监一顿臭骂,骂到最后,忽然想起皇后来,益发恼怒,命椎奴: “你去把皇后给我叫来!她自己的丈夫,一辈子的良人,她倒不放在心上了!她是不是当她生了个儿子这辈子就算圆满了?丈夫就可以撒手不管了?她这算得什么贤妻良母?再去给我把潘鲁生叫来!看我不啐他一脸!女儿教成这个样子!” 这一下,吓得永熹帝忙亲手拉了沈太后的胳膊,又是认错又是保证,百般劝阻:“我都是瞒着皇后的。她听说了怕也是要脱簪却奁地跟朕闹一场,母后您就别再为难她了……” “我这是为难她?我这是教她怎么当人家的媳妇,怎么照顾自己的丈夫!”沈太后瞪起眼睛来,谁的帐都不买。 钟幻苦笑着摸着鼻子,退后三步,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再也不说一句话。 “太后娘娘,该吃饭了!” 余绽忽然冒出来一句格外不靠谱的话。 她可是知道沈太后一旦在这种事情上跟永熹帝杠上,那是有多么不讲理! “民女今儿太紧张了,早起只喝了一碗牛乳。如今饿得前心贴后背,您行行好,赏民女口饭吃?” 余绽顺口胡诌。 这话说得椎奴的手直发痒,好想狠狠地揍这丫头一顿。 但是沈太后的注意力却被瞬间转移了过来:“那钟先生呢?哦哦,皇帝下了朝就被我叫过来,只怕也没空吃呢! “唉唉,这怎么行?椎奴啊,你发什么愣呢?快快,快去传膳。今儿咱们人多,让他们多上几样儿。” 顺便变成了个唠唠叨叨生怕孩子们都吃不饱饭的老妇人:“如今虽然大家都吃三餐,但皇帝早朝早,上朝前还是要垫一垫的。秦耳啊,今晨皇帝起身后,吃了什么?” “吃了两口牛乳炖蛋,嫌腻得慌,就……”秦耳忧心忡忡地跟着沈太后叹气。 “这怎么行呢?”沈太后心疼地拉了永熹帝的手,一边拍一边道:“当年你父皇早晨就总说来不及用膳,所以他们才预备了牛乳炖蛋。 “但都会在上头加东西,宫里自己做的各式腌菜啊,外头送来的河鲜海鲜啊,甚至四时的鲜花做出来的花酱、果酱,调一调味儿,就好了。 “你若实在吃不惯牛乳那个味道,就让人给你弄别的。总之,一早上跟那些人斗智斗勇,肚子里空着怎么成呢?” 说话间,外头便传了一片吃食上来,还有潘皇后特意嘱咐人送来的两碗燕窝粥,请“太后和陛下都先吃一点缓缓肠胃”。 “皇后娘娘这个法子很对。若不是粥,便先喝些汤,也使得。保护肠胃再好不过。” 余绽抢着给潘皇后说好话。 “看来上回余氏与朕的皇后聊得很投机,这样维护她?” 永熹帝的目光在余绽的身上停留时间越来越长,甚至还忍不住当着一众人等的面儿,公然跟她闲聊起来。 那边钟幻正站起来避席,请求到外间自己单独吃饭:“座上有太后和师妹,实在不便。” 沈太后笑着,满意点头:“这才是知礼的人。七岁男女不同席。皇帝跟钟先生到外间吃吧。” 直接将永熹帝也赶了出去。 正文 第 164 章 何药能医肠九回(中) 寂然饭毕。 永熹帝告辞,又笑着要把钟幻和余绽带走:“扰得母后劳了这半天神。” “你们说的那些事才劳神。皇帝带着钟先生走吧,把这孩子留下给哀家捶腿。她是大夫,肯定比宫女们捶得好。” 沈太后不肯放余绽。 那边秦耳和椎奴耳语了几句,便上前来笑着请永熹帝: “工部楚尚书已经进了宫,正往御书房去。您要不要带着钟先生一起过去说那个燕翼的事儿?” 永熹帝双手一拍:“可是朕刚还想着有事跟钟先生说,一直忘了是什么事。可不就是这个?快,跟朕走。” 那边沈太后又叫住他,各种叮咛。永熹帝孺慕而恭顺地一一答应。 这边背了永熹帝,钟幻朝着秦耳一言不发、长揖到地,连着鞠了三个躬。 秦耳悄悄地笑着,等到他鞠到第三个的时候,才扶住了他的胳膊,轻声笑道: “陛下身子外强中干,太后娘娘早晚发现。这会儿您说破了,我虽然挨骂,却只是这两声。总比闹大了,直接夷了我的族强?我还得谢谢您哪!” 眼睛往四周看看,声音压得越发低了:“皇后娘娘更得多谢您师兄妹两个!” 钟幻头也不抬,只垂眸看着地上,轻轻地道了一声:“岂敢?惹祸了才是。” 秦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迈步走开去伺候永熹帝。 送他们一行走后,余绽果然跪在脚踏上,卖力地给沈太后仔细拿捏双腿,不多时,便听见太后娘娘的细小鼾声轻轻响起。 椎奴又惊又喜地拉了她悄悄离开寝殿,忍不住要给她行礼:“余娘子,我们太后可是有阵子没这么香甜地睡着过了。” “别别!姑姑!我当不起。”余绽一把拉住她,悄笑道:“您看着钟点儿,再舍不得,过半个时辰也得叫醒她老人家。然后请她老人家散散步。 “晚饭后,睡觉之前,得动一动。别怕出汗,出一层薄薄的汗才好呢。夜里也能睡得香一些。若是出汗多了,记得喝一点党参黄芪煮水,补气的。” 其实这些太医也都说过,只是沈太后抛在脑后,椎奴也说不听。如今好了,有了每天都会进宫的余绽,椎奴顿时有了底气,用力点头: “余娘子放心,我一定请太后照办!” 余绽笑着离开。 出宫回家,一切都极安静。 看来师兄还没回来…… 余绽无聊地洗澡换衣裳,等人。 其实这个时候,钟幻也已经跟着一张臭脸的楚尚书一起出了宫。 楚巍看整个军器监都不顺眼的事情,钟幻自然是一清二楚。之前提议将图纸交给工部而非军器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事情若是落在他手里,哪怕军器监不想活了,他也会逼着军器监出成绩。 可事情若是绕过他,直接落在军器监手里,那军器监就算是上下齐心想把事情做好,他说不准也会在中间使个绊子—— 只说这图纸泄露,却被他及时查知。就这一个局,就能把军器监所有的官长都一体弄死在大理寺监牢里。 所以,如今楚巍跟吃了个苍蝇一般恶心难受,却还没法子责难一个布衣草民。毕竟,此人还是魏县疫病防治的功臣,是那个莲王热情歌颂、百般推崇的神秘人。 这世上,得罪谁,也总不好得罪一个圣手大夫。 所以,深谙这个道理的钟幻根本就不理他的臭脸,施施然飘飘而去。 而楚巍则咬紧牙关,直瞪瞪看了他背影半晌,才一跺脚自己恨骂不觉地走掉。 自然有人将这一幕报给殿中省总管大太监秦耳。 秦耳听了,哑然失笑,转回头说给永熹帝听,又赞道:“这个钟幻,聪明人,世情通透,谁都不为难。若不是个大夫,而是个举子,老奴都想立马巴结他了。这性子,真正当官的好料子啊。” 永熹帝失笑:“怎么个聪明法,你说说。” 秦耳把钟幻先前的做派都说了一遍,又悄声笑道:“这样的人,绝对不会让旁人为难,连老奴这里他都想得到,何况是陛下您这边。” 伸伸腰,靠到榻上的永熹帝慢慢笑着,回味着今日在梨花殿中的种种,颔首:“这师兄妹两个,都是又聪明、又漂亮、又有真材实料。” 秦耳的笑脸一僵,却也只好称是。 “尤其是那个余氏。啧啧,好相貌,好身材,好性情……尤其是,难得既能入皇后的眼,又能投太后的缘。朕的身边要有了这么一朵解语花,随时还能给朕拿个脉,真是……” 永熹帝说着,脸上便有些愣愣的,似是悠然神往。 秦耳偷偷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老奴也觉得这个余氏人才忒好。所以私下里,探了探椎奴的口风。” “哦?她怎么说?” “老奴问椎奴,余家里头乱七八糟的,怎么太后还这样喜爱余娘子。 “椎奴说,何止是喜爱?太后娘娘就是觉得那个余家会毁了这么颗宝珠,如今都动了收做义女的心思了呢!” 秦耳低声说完,又提心吊胆地去瞟永熹帝的脸色。 却见永熹帝并不曾动怒,反而愣神得更加深重,过了许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果然如此,倒更好了。” 秦耳眨巴眨巴眼睛,表情发懵:“更好?那岂不是跟陛下就成了,成了兄妹的名分?这还怎么个好法?” “咱们这位沈太后,当年是捡了个漏子,才成了慈安宫的主人,朕必须得孝顺的母后。” 永熹帝的脸色清淡起来: “当年,朕的亲娘过世,父皇伤心至极,三年不曾商议册立新后。 “可是,南越那个时候听说了,便巴巴地送了陈太妃过来,说自家最出色的公主,想必能安慰夏帝丧妻之痛。 “父皇多英明的人,一听这话,满宫里筛选了一遍。然后,抢在南越公主进京之前,册立了无子的昭容沈氏为后。 “父皇什么都不为,就为了让她压着那个南越公主,也为了她没能生子。忱忱出生的时候,朕都十二了。哪怕忱忱是个男孩儿,也再无法与朕争皇位。” 说到先帝为了他的一片苦心,永熹帝黯然神伤,“可惜朕的父皇去的早,不然,朕哪有今天这样艰难的日子?” 说着,哽咽起来,然后,呜呜地哭。 秦耳狠狠地咬着后槽牙,后脖颈上的汗毛根根直立,鸡皮疙瘩则起了一整片。 正文 第 165 章 何药能医肠九回(下) 永熹帝一直哭到眼皮都浮肿了才索作罢。 洗了脸,喝了茶,歪在榻上,迷离着眼睛往外看: “太后娘娘英武果敢,处置起事情来杀伐决断,比朕还像个皇帝。前朝又不是没有过女帝,所以,她真要取朕而代之,也不是新鲜事…… “可是还好,她还记得她自己有个可怜的妖星亲生女儿,也记得父皇对她是如何的宽容仁爱。所以她很规矩。 “但是今天,你也听见钟幻说的了。她若是再这样蛰伏下去,身体可就要出大问题了。如今这朝局,朕还不能没有她。 “潘氏么……朕得抬着她家跟韩震打擂台,所以,她娘家的势力会越来越大。若她成了后宫唯一的主人,那朕的性命荣辱,就等于从韩震的手里,换到了潘家的手里。那还有什么区别? “可是沈氏在世就不同了。潘家再怎么煊赫,上头也还有个太后在,有太后这个婆婆,潘氏便是只猛虎,也得给朕蹲着。” 永熹帝似乎是在喃喃自语,但又像是想跟心腹的内侍好生炫耀一番自己的城府算计: “所以,这个时候不能让咱们的太后娘娘闲着啊。这不是老天开眼,就送了个余氏来么? “既然太后喜欢她,就让她哄着太后玩罢。不过是个小女子,娘家又是一团糟,她能翻出什么大浪来?” 秦耳深深哈腰,低声笑道: “哪怕有个惊才绝艳的师兄,偏还是个榆木脑袋,死活不肯往朝廷这是非圈子里头蹚。 “瞅瞅,前头给陛下说了那么多的奇闻轶事,到了到了,却耍着赖皮让陛下宽恕他都是杜撰的故事,只为博天子一朝欢颜、一晌轻松。 “一个只肯当弄臣的师兄,一个没本事的大伯,一个一门心思经商的爹,还有几个好吃懒做的兄长……啧啧,这样背景干干净净的小娘子,陪着太后娘娘玩耍,再合适不过了!” 永熹帝连连点头,呵呵地笑: “不过,太后娘娘的身子也不能太好。这样,你把余氏以后每天都会入宫的消息送上小蓬莱。朕那可怜的妹妹,她的亲娘就要去疼别人了,她总得心里有个数儿啊!” 秦耳只觉得头皮发麻,但还是得立即答应、马上照办:“老奴这就去安排。” “嗯。”并没有看着疾步出门的秦耳的背影,永熹帝只管怡然自得地看向自己苍白细长的手指: “啧啧,不就是个……药……么?朕是什么人?能试,就能戒。还值得天下第一神医的首徒那番扭捏作态?! “不过,肯真心为了朕着想,拼着得罪这么多人,也要暗示朕戒了。还算你有点子忠心……” 又细细地琢磨着钟幻如今的身份,不禁仰头看天,眯起了眼睛:“真是一枚上好的棋子啊!” 小蓬莱的反应非常快。 第二天早朝刚散,回到御书房的永熹帝便收到了秦耳的回报: “……昨晚做了半宿噩梦。甚而至于梦中喊出‘太后饶命皇上饶命’的话来,吓得宫人寺人都躲得远远的。当她疯魔了。” 永熹帝分明就是心中一软,轻叹道:“那孩子也是可怜。从出生就在岛上,每天都以为自己第二天就会被悄悄处死。 “原本这几年太后和朕都存着让她悄无声息地自生自灭的心思,都不大去看她。她也算过了几年安生日子。 “谁知道这时候冒出来个余氏。万一朕和太后娘娘够狠,杀了她这个妖星本尊,却让余氏顶替她当了长公主……” 听到这里,实在是忍不住,秦耳嘶地吸了一口凉气。 永熹帝鹰隼一般的目光唰地转了过来! 秦耳索性做得再夸张一些,瞠目吐舌,双手乱抖:“您怎么什么都知道?这长公主猜得,跟您说的一模一样!今儿一早跟她的心腹阿监诉苦,原封不动的话,她说了一整遍!” “呵呵。再这么样,那也是朕的亲妹子。她若是被人教导了十六年,却连这点子东西都想不到,那朕还真就没必要留着她了……” 永熹帝说着,起身,伤感地吩咐: “走吧,咱们去瞧瞧那个可怜的孩子去。” 永泰坊。 等钟幻也回到余家,厨下立即便端了刚做好的绿豆沙上来。 梳洗完毕,钟幻看着那一碗糯糯的绿豆沙微微笑了笑,原本将要勃发的一身怒火微微降了些下去。 但还是将那碗往旁边一推,淡淡地命:“都下去。” 今日想必是不用在余家停留太久,董一和阿嚢都侍候在侧。看了他此刻的脸色,再听他说话的声音用词,两个人立即转身,几乎是争先恐后,瞬间消失。 阿镝和又新、赵真见状,虽然慢了半步,但也听话地退了出去。 门扇才一合上,又新便迫不及待地问赵真:“赵监可跟着进去了?这是出了什么事?” 赵真苦恼地摇头:“我哪里有那么大的面子?娘子不肯带我,我只有眼巴巴地在外头等。可是回来的路上,娘子挺高兴的……” 难道是钟幻独自留在宫里的时候出了什么乱子? 赵真和又新怀疑地看向董一。 董一不懂。 阿镝便问:“你们小郎,嗯,钟先生,擅长闯祸么?” “绝对不会!他若不想闯祸,那必是天下第一个令所有人都引为知己的伪君子!” 董一斩钉截铁。 呃! 虽然不是什么好话,但至少说明钟先生在宫里并未闹妖…… 那是怎么回事? 众人的目光看向紧紧关着的门扇,却又都不自觉地往外走了十步远。 不论是什么,主君不说,下人最好就不问。 而且,不论是什么,也都是禁中事,不知道的人,最好就永远不知道。 屋内。 “你以后,只去太后跟前。若有皇帝去,你绕着他走。” 没了外人,钟幻的脸色已经无比难看,甚至带着厌恶唾弃。 余绽吃了一吓,顿时忐忑起来:“师兄,你给皇、皇上听脉的时候,我就瞧出你生气了。是怎么了?” 钟幻深吸一口气: “当今的大夏皇帝,服五石散、嗜阿芙蓉,酒色过度,底子已经快虚完了。 “所以,此人必是个暴虐成性、毫无道德底线的疯子,变态! “多亏现在大夏内忧外患,他那一面还不能毫无顾忌地释放出来,才有现在看似努力抗衡权臣的暗弱天子。 “一旦朝堂空净天下太平,大夏的宫城,只怕顷刻间便是人间地狱!” 当啷! 余绽手里的洁白瓷碗直直地落在了地上,砸了个四分五裂。 正文 第 166 章 斗国谋臣似召公 钟幻认为,若是有什么词儿能精确形容一下余绽现在的脸色表情,大约就是:活见了鬼了。 “二傻子?”钟幻伸了手在她眼前晃。 “师兄,你说皇、皇上嗜阿芙蓉,是什么意思?他已经吃了很久了么?” 对于砸烂在她脚下的碗,以及被绿豆沙弄脏的裙角鞋尖,她丝毫没有半分的在意。却死死地盯着钟幻的脸。 她得知道最准确的事实。 钟幻冷哼了一声,翘起了二郎腿:“五石散吃得少,因为那东西毁皮肤,吃多了穿不得硬衣裳,容易被察觉。 “但是阿芙蓉,哼,他至少吃了半年了。半年,已经足够一个人成瘾。而且,为了追求之前曾经感受到的快乐,他的用量会越来越大! “到时候,炼制此药的人想让他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哪怕让他杀妻杀子,他也做得出来……” 听到这里,余绽的眼睛忽然眯了起来:“等等。” 正要喋喋不休地继续吐槽吸毒人员究竟有多么可怕的钟幻被打断,十分不满,一个眼风横过去,却见余绽的脸色越发严肃起来: “半年。而不是八年前他刚登基,也不是四年前夏齐险些全面开战。” 钟幻挑起了眉。 “半年前发生了什么?” 余绽看着他问。 钟幻皱起了眉。 如今是五月中,半年前的话,便是去年冬底…… “去年冬底你在幽州做床弩。”钟幻手一拍,笑了笑,“萧寒断送了韩大将军一个戴参将,接着西齐来人大闹京城……” “不,再往前。” 余绽精确地掐着时间点,沉声道:“韩震纳了一个美人儿做妾,逼着太后封了宜兴县君,接着又逼着陛下封了他武国公。 “太后和陛下虽然照做了;但接下来,陛下就抬举了国丈一家,接掌了京城禁卫……” 钟幻瞪圆了眼睛:“你,你……” “那大概是陛下这辈子第一次,对着韩震做出了一点像样的回击。” 余绽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就像一只奶猫开始表达凶狠,“接着,便有人引着陛下开始吃阿芙蓉!” “二,二傻子……不不,师妹……”钟幻觉得自己有点儿懵,“你没被人换了芯子吧?这些东西,你是怎么联系起来的?” 余绽没好气地狠狠瞪了他一眼:“我该会的都会。你以为我是你?除了吃,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可这些是你该会的吗?你该会的,是女红、厨房,不不不,是看病、打拳、制弓射箭吧?这些朝堂权谋,你从哪儿学的?” 钟幻怀疑的目光在余绽身遭不停地闪烁。 余绽照着他的眼睛一拳虚晃:“看什么看?没见过聪明人么?” “哦!”钟幻假装躲了一下,笑了出来:“想起来了!你这些日子天天被那个从宫里出来的宫女儿训……不是宫女儿,是教导尚仪!她必定是天天给你讲这些东西,你耳濡目染的,就知道了! “可是!” 钟幻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二傻子,咱们不过都是些草民百姓,可不能真把自己当了那忠君爱国的义士啊!” 他这些话自然是从余绽的左耳进、右耳出。余绽别开脸,手掌在耳边一扇,索性连他这余音袅袅的大逆不道之语都挥了个干净。 自己却细细地琢磨起来:“就算皇上性格中有不堪的一面,又是谁发现了这一面,并且泄露了出去呢? “又有谁,能不知不觉地引着皇上放心大胆地开始食用阿芙蓉?这东西在正史野史都出现过,臭名昭著的。他一个天子,忙朝政忙得饭都来不及吃,他哪里会知道这些…… “若此事真是韩震指使人做的,那又有谁,能……” 余绽忽然跳了起来,大惊失色,脱口而出:“秦耳!” 早就闭上了嘴,疑惑且恨铁不成钢地旁观她的钟幻又是一皱眉。 这时候的人,若是互称姓名,那几乎就是在指着对方的鼻子骂街了。便是在背后,也会稍有避讳,称呼一声表字、排行或者官职…… 怎么…… 钟幻忽然发现,自家这个师妹,好像从一开始就不太习惯称呼旁人的表字排行。 哪怕跟萧家兄弟,已经很熟悉的人,她背后也多直呼其名。从余家的各位,到萧家的各位,如今又是秦耳…… 所以这个师妹真的真的不会是跟自己是老乡吧? 钟幻试探地看着她:“哦哈哟?” 被从震惊中唤回的余绽一脸茫然:“啊?什么?” “算了。” 不是,放弃。 “师妹,那是皇家的事,那是朝堂的事,跟咱们没有关系。我们不参与。”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是真让韩震得逞,那我的性命就在顷刻之间。” 余绽随口搪塞一句,接着脸上却闪过了杀气:“能引诱皇上而不被秦耳察觉并且揪出来弄死的,就只有秦耳本人。这个老阉奴!” “真是富有时代感的骂人方式啊……”钟幻并没有完全还魂,但是赞叹完这一句,他终于恢复了该有的状态: “师妹,我都跟你明说了,那个皇帝极有可能是个变态,而他其实已经开始对你产生兴趣,你为什么不紧张不害怕? “还有,一般人听说龙椅上的那一位是这样的人,不是应该想着如何换一个人去坐那把椅子吗?怎么你却好似在替他推卸责任?还一副想要帮他忙的样子?” 对。 余绽刚才一直没有对永熹帝进行任何负面评价,甚至在竭力帮他洗白。 哪怕是完全无法回避的性格暴虐等问题,也被她用“不堪”二字轻轻带过。 钟幻很是疑惑地研究着余绽的表情。 张口结舌的余绽只能避重就轻:“椅子上的人换了又怎么样?哪一朝哪一代的皇帝,说是英明神武,其实不就是个龙椅上的吉祥物? “谁也不会成心想把自己和子子孙孙们的江山玩个稀巴烂。还不都是那些做具体事情的朝臣们荒腔走板弄出来的? “就说当今皇帝吧。他登基以来做过什么祸国殃民的坏事吗?没有吧?他胡乱杀过人么?也没有吧? “即便是他现在吃阿芙蓉那种东西,性情上有些古怪了,那不也是旁人引诱的么?顶多,算这个皇帝心志不够强大。对吧? “再说了,听说小太子很不错啊!又聪明,又懂事,还肯受教……” “等等,等等!二傻子,你说什么?皇帝是,吉祥物?!” 钟幻听傻了眼,半天才反应过来,拍着膝盖哈哈大笑起来。 正文 第 167章 何曾自敢占流光 “师妹!我跟你讲啊!这个君主……”钟幻只觉得头顶皮都开始发麻,整个人高兴得想往上飘—— 他太欣喜了! 唯一信任的人,竟然是个潜在的君主立宪制的拥护者!是个具有革命性的人! 这样的人,在这个时代,实在是太少见太少见了! 如果能把自己所知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搬过来,这个时代会不会因他的出现而大踏步前进?! 作为一个外科大夫,竟然能够加速如此伟大的历史进程…… 钟幻觉得自己的嘴巴快要咧到耳朵后头去了! “停!” 余绽面无表情一只手止住了他。 “现在的问题是,不论御座上的那一位性情如何,他现在都还没有开始做坏事。 “你不能因为他不知原因地吃了些不好的药,就推测他日后会为祸天下,进而在事情还没发生的时候就判了他的死刑!” 钟幻呃了一声,忽然想起来一个看见过的另一个专业的词汇:疑罪从无。 心中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愧意。 “再说那把椅子。若是现在不让他坐,那最有可能坐上去的是谁?韩震,对吧?” 余绽摊开两只手,盯着钟幻的脸,“你说,是让他占着那个椅子好,还是让韩震坐上去好?” 占着…… 钟幻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轻声地呵呵笑了,然后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到了窗户边上。 “师妹啊,前梁知道么?” 这个跳跃有点儿大。 “知道啊!”余绽好奇地看着师兄的背影,忍不住说:“师兄你转过来,你脸比较好看。” 钟幻回头横了她一眼,轻轻冷笑一声,方续道: “前梁连着两个昏君,所以民不聊生,于是,”指指北边,“大夏的南家,西齐的薛家,南越的陈家,三公分梁。” “嗯。知道。”余绽点头,这些她当然知道,她还知道好多隐秘的事情,只是,不能告诉旁人,包括师兄。 “可是那时候,也有一位贤明的太子。这个,你知道么?” 钟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虽然难以启齿,但余绽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知道。不仅那位太子贤明,听说连小太孙都极聪慧,做人做事,极仁善。” 顿一顿,轻声道:“所以我才说,所有想篡位的野心家,就直接说自己想要权力就好,别拿着主君德不配位说事儿。毕竟,他再德不配位,没人陪着他胡闹,他也是闹不起来的。” 钟幻的眼睛微眯:“师妹觉得我想要权力?” “不不不!我只是说……”余绽轻叹一声,“如今夏、齐、越的龙椅,来得都不那么光彩。 “当年,那三位老祖宗,可是当朝三公。若是三公联合起来抵制两位昏君的胡闹,他们怎么会弄得天下大乱? “退一万步讲,若是第一位昏君胡闹的时候,他们能替他选个更贤良的太子出来,不也就没有后头的事儿了? “他们就这样敷衍着,怂恿着,放纵着,等到民间义军蜂起的时候,才忽然起兵。 “而这一起兵,不仅迅速杀了那个昏君,竟然还趁乱把那位贤明的太子和皇孙,都……” 钟幻跟着余绽,一起轻轻叹了口气。再看向余绽时,钟幻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可余绽没注意,她正黯然神伤:“我不想看到战争,我也不想看到天下大乱。 “一场水患就已经惨不忍睹了。何况是战火纷飞、尸横遍野?只要皇上的性子自己藏好了,别伤害到别人,那就行。” “可若是他藏不住了呢?”钟幻眯着眼睛凑近过去,死死地盯着她的眼。 余绽直视钟幻,口中清晰作答:“太后和皇后都不是软弱的人。她们到时候想怎么做,我就帮她们怎么做。” “垂帘听政么……”钟幻一愣。 余绽的手跟着他的话音捂了上去:“师兄,请勿作死。谢谢。” “其实还是君主立宪好……比较适合……但是内阁……嘶,也不行,组阁的事儿最后还是会被皇帝沾手……若是民选,现在的这些百姓,哪儿知道谁是谁啊……到时候非成一锅粥不可……” 钟幻靠在椅子里发呆,喃喃自语着余绽完全听不懂的话。 “师兄?” “所以,其实,第一件事,就是开民智!”钟幻深吸一口气,直起了身子,然后郑重地转向余绽。 余绽不等他开口,立即便举起了一只手:“我知道!我发誓!我绝对绝对会事事小心步步在意!绝对绝对不在任何时候任何场景下刺激他!绕着走!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钟幻满意地点点头。 这就对了。 两个人瞎捉摸瞎辩论这么半天,分明这个才是他的目的。 钟幻站起身来,却被余绽又拖住了: “师兄,你跟我说实话:钱家,在宫里,有眼线么?我要摸摸秦耳的底。若他已经是韩震的人了,我得想法子弄死他。不然,他早晚替韩震弄死我。” “钱家?宫里?你想什么呢?怎么可能?!”钟幻哈哈干笑。 “怎么不可能?”余绽瞪起了眼睛,“钱大省可是有钱了三辈子了! “而且,他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钱家就成了天下首富。如今,已经过了三十年,他钱家还是天下首富。 “户部年年吵吵国库吃紧国库吃紧。若是钱大省在朝中无人、宫中无人,我是一万个不相信他能平安活到如今的! “——户部联手刑部,单查个行贿官员罪行,哪个富商家不能查他个倾家荡产?” 余绽的两只杏眼睁得圆圆的。 过了一时,看着钟幻好笑的表情,才反应过来,吐了吐舌头,眯了双眼挤出一个最软萌娇俏的笑容来: “好师兄,你帮帮我嘛!以后我可是要天天进宫的!如果真是秦耳是内奸,我在宫里多危险啊!求求师兄了嘛!” 钟幻嗤地一声笑,伸手在她脑门上狠狠弹了一个,方老神在在地宣布:“我回去问问。” 钟幻走的时候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 师兄妹说了很久,大家都以为钟幻只怕又要在这里蹭了晚饭,待到静街再走。谁知他竟然毫不留恋地大步出了余宅。 “小娘子,您没跟钟小郎吵架吧?”阿镝见余绽托着腮趴在梳妆台前发呆,探头探脑一番后,轻悄地走了进来。 余绽懒懒地“没”了一个字,就又不动了。 “小娘子?那您吃饭么?” “吃。” “啊?哦。好。” “你也吃。少吃点。吃完了咱们练拳。” “啊?!” 正文 第168 章 动则犯手伤锋 在赵真的眼里,永泰坊这一院子人里头,武功第一个好的应该是寇连,但是他在弓箭上差了余绽一筹。 然后自然是余绽,每天早上都能看见里头的一个小丫头,专门替小娘子和她的贴身丫头阿镝清洗练功后换下来的汗湿衣衫。 至于那个阿镝,在赵真看来,也不过就是幽州节度使萧家送了个会骑马会打两趟拳的陪玩丫头给余绽。功夫么,粗浅、入门。如此而已。 可是,阿镝竟然会使分筋错骨手? 索性关了府门,一家子所有人都跑来围观看热闹。抱着胳膊、紧皱眉头、站在最靠近内圈的赵真也成了众人指指点点的对象。 毕竟小娘子欺负阿镝欺负得兴起时,差不多,飞沙走石吧…… 可这赵管家竟然丁点儿都不紧张那些打在自己身上的砂石诶! 丽娘挽了牛嫂的胳膊,也躲在后头一些的地方窃窃私语,此刻不由斜眼去看竟然也站在后头的寇连。 寇连摸了摸鼻子,往前走了两步。 “这个丫头既然会使分筋错骨手,怎么似乎内功根基却浅浮得很?”赵真眼睛盯着场子中间一边倒的虐打,突兀发问。 寇连摸了摸鼻子:“咳咳。她的功夫就是花架子,分筋错骨手是小娘子教的。不过,我看她的根骨其实不错。只是都这个岁数了,大约是练不出来的了……” 赵真迟疑了一瞬,点了一下头,又闭上了嘴。 “您看,小娘子今儿这顿脾气,要发到什么时候?刚才钟小郎走,也没见不高兴啊。我倒瞧着,他美不滋儿的……” 寇连絮絮叨叨。 赵真充耳不闻。 “您老从宫里来,见多识广,尤其是那些人心算计的弯弯绕,肯定比我们这些市井出身的泼皮无赖们强。您老给琢磨琢磨,这钟小郎日后,有没有可能给咱们家当姑爷……” 寇连继续絮絮叨叨。 赵真继续面无表情。 “小娘子,我求饶了!投降!不来了!疼,累死了!”阿镝一屁股坐在地上,仰着脸,耍赖皮。 “您看您看!”寇连指着阿镝跟赵真嬉笑:“就这个懒劲儿,怕疼怕累,能把小娘子教的功夫练个差不离就不错了。难道还指望着这位天天早起吐纳扎马……” “寇连,来。” 场子中间,余绽踢了阿镝一脚,然后灌了两口茶水,拿手巾擦了一把汗,伸手把自己的头发再束紧些,对着寇连,抬了抬下巴。 寇连先是哈哈笑着,响亮地应了一声:“好嘞!” 又笑着冲身边的赵真点头哈腰:“您武功高强,您瞅瞅我手里这点儿玩意儿,您给指点指点!” 赵真眼皮都没颤一丝。 寇连也并不觉得没趣,而是抖擞精神,纵身下场。 他和阿镝是两个路子。阿镝是硬桥硬马的拳脚,他却是高来高往的轻功。两个人对上,只要他反应够快,阿镝便连他的衣角都捞不着。 在魏县那回,还是阿镝和锤子设了圈套,他又一门心思地想要搬余绽的行李,加上干粮都给了吃不上饭的流民,自己早饿了两三天,这才被阿镝揪住,狠狠地揍了一顿。 所以到了后来,反而是阿镝巴着他“寇大哥”个不离口,他想什么时候欺负阿镝,就什么时候逗着她在府里颠来跑去。 然而他的这个轻身功夫,到了余绽手里,却是完全不够看。 他刚在半空翻着花儿地潇洒来去卖弄了两趟,余绽便烦了,一提气,平地一纵,整比他高了半个身子。然后就狠狠一脚,把他踹了下来! 砰! 地上被砸得尘土飞扬。 众人惊呼着掩口往后退。 依旧抱肘站在原地的赵真却微微弯了弯嘴角,眼中露了意一线笑意出来。 又新留心发现了,悄悄地移步过来,低声问他:“笑什么?” “我小看了余氏。” 赵真也轻声作答,然而想一想,又加了一句:“我存了轻视之心。若是对敌,她凭此便能取我性命。” “那有什么好笑的?”又新觉得不是很懂这个逻辑。 “她有一战的潜力。”赵真是个很懒得解释的人。尤其是有些事情解释起来很没意思。 又新早就习惯了他的做派,此刻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才行:“一战?跟谁一战?跟你?” “韩某。” 说完这两个字,赵真再也不想跟又新讨论此事,往后退了半步,招手叫了一个小厮来,附耳吩咐了两句。 小厮拽了另一个人,飞跑而去。 过了不一时,两个人抬了箭靶,背了两张弓和两筒箭来。 正在余绽手下苦苦支撑的寇连一眼瞥见,大喜,蹭地跳到圈外,高声大喊:“不来了不来了!拳脚我认输!小娘子,久闻你九箭连珠的手段,咱们自己家人都还没见识过呢!真不是吹牛罢?咱们俩比试比试?” 余绽看死人一样地看着他:“那天在镇北军校场,若是我不留手,十个戴震也被我射死了。你是不是活腻歪了?” “不不不不!”寇连吓了一跳:“谁跟您比对射?就算二郎君追不上,钟小郎也有法子活扒了我的皮。咱不有靶子么?” 赵真仍旧不说话,扬了扬嘴角,但盯着余绽的眼神中带上了温暖。 这位小娘子,真的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余家一家子很容易就看到了余绽的九箭连珠。 然后寇连很识时务地表示:“小的甘拜下风、五体投地、再不敢跟您动手了!” 可是余绽却觉得自己胸中还有些东西没有释放出来。 所以她并没有吭声,阴郁着整张脸,转过身去,深吸一口气,甩甩手腕,凝神静气片刻,右手如闪电、左手似泰山,一箭快似一箭,竟然又开始了她那名动天下的九箭连珠! 众人瞠目结舌。 赵真却瞬间紧绷起了身体,原本松松抱肘在胸前的双手,忽地紧紧扣住了自己的大臂! 她这不是九箭连珠! 她这是—— 第十箭! 第十一箭! 第十二…… “小娘子!” 赵真失声喊了出来。 余绽脱力地弯下了腰,轻声喘着,右手垂了下来,微微发着抖。 “小娘子!你,你这胳膊没事吧?”阿镝蹿了过去,紧张地双手捧起了余绽的右臂。 “听着!” 赵真威严阴冷的声音忽然在庭院中响起: “今晚之事,只到刚才小娘子使出九箭连珠为止。后头的事,不存在。记住了么?” “唯。” “……唯。” “唯……” 满院子的人,参差不齐,心惊胆战。 正文 第 169 章 更凭阿监一声歌 被吩咐了立即陪小娘子回房的丽娘,又被嘱咐一定不能急着洗澡,要先等落汗,外头会送了药材进去好生泡澡解乏、祛毒。 本以为这些吩咐会来自又新,谁知却是赵真一板一眼字字句句一丝不苟地对面交待,丽娘心思微转,奓着胆子陪笑搭讪: “听小娘子和寇护卫说,赵管家也是一身高明的功夫?难怪这样熟悉练功之后的保养。” 往常碰到这种话,赵真会一言不发拿起脚来立即走开。这回竟然还有心情嗯了一声,点了个头,才转身疾步走开叫人去抓药。 丽娘一转身,自然是乖顺地去扶余绽,口中却意外惊喜着欢呼:“小娘子听见么?赵管家答了我的话!” “答话还新鲜啊……”余绽有气无力,却也忍不住笑,“你平常跟他回事,难道他不吭声的?” 丽娘吐了吐舌头:“平常婢子们哪里敢去跟赵管家说话?都是告诉了又新姐姐转达的。” “内院本来就归我管。你们凭什么出去跟外院交接呢?”虽然天气越来越热,又新的胳膊上夹板和纱布都缠得少了些,怕太热反而影响伤口生长,但仍旧还是吊在脖子上。所以在贴身服侍余绽这件事上,还是得让阿镝和丽娘来做。 此刻,又新的两只眼都盯着余绽,随口教训丽娘一句,便又追问余绽“感觉如何”“泡澡时加药材可有禁忌”“如何才能活血化瘀”之类的话了。 余绽好笑起来:“阿监练功十几年,他能开错了泡澡的药?你也太小心了。” 又新顿时一僵:“小娘子如何知道赵监练功十几年?” 关于赵真自幼便入宫、入宫便因为根骨绝佳被内侍省第一高手当成亲儿子严加管教、亲手栽培的事情,又新自然是一清二楚。 可是,她绝对可以肯定,自己没跟余绽透露过一个字,所以,余绽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又新姐姐,您怎么草木皆兵的? “小娘子也是自幼练功的人。她在江湖上打过的架,怕是比赵管家那样半辈子在宫中的人见过的都多! “她眼睛多毒啊!赵管家什么功底,她还不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对哦,小娘子?” 丽娘笑嘻嘻地抢话。 嗯嗯,这个围解得好! 余绽连连点头,又赶紧把又新支开:“我刚才看着阿镝那傻丫头一晃就不见了,你快去找找。再跟阿监说,同样的药怕是给阿镝也得来一份。那丫头懒惯了,这一回别要累伤了她。” 明知道这是余绽拒绝再听自己唠叨的意思,谨守规矩的又新还是无奈地答应下来,再叮咛丽娘两句,才匆匆走了。 却说阿镝的确是累得喉头发甜,着急地便想找地方躺倒休息。 可是才一溜到外头的某间客房,打算一头睡倒,却被人一把抓住后颈拎了起来:“此刻不能睡。正是行功的好时机。” “赵管事?” 阿镝惊讶地回头看到了一向板着脸的赵真,此时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不由得心底里涌上来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要干啥?!” “不知道么?阴尽阳生,阳尽阴生,一力竭,一力生。你和平常人不一样,你是学过内功底子的。此时不练功,更待何时?” 赵真推了她一把,眼看着她不情不愿地盘膝在榻上做好,立即运气立掌,在她后背上大椎、天宗、命门、中枢、气海一路拍下来,口中低低喝道:“意守丹田,行功!” 福至心灵的阿镝顿时感激莫名,忙守住心神,默默地生涩运起当年萧寒亲自教授的一重粗浅内功心法。 赵真的手掌最后贴在在她的气海之上,细心地感觉着她气息的运行轨迹。最后微微皱了皱眉头。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给这丫头启蒙的,怎么这样潦草?白白浪费了一颗好苗子…… 若是掰正,总是有些麻烦…… 收回手掌,留下阿镝自己在里头练功,赵真慢慢地关上房门出来,迎面看见陪着笑脸的寇连,也不等他开口,回手指指房间: “阿镝在里头练功,正好,你来护法。” 说完,脚下似慢实快地转眼不见了。 寇连在他身后张着大嘴:“赵赵赵……” 赵了半天,悻悻地挠一挠后脑勺,自己咕哝:“这连话都不让人说完的?我又不是非得偷师不可……” 要说从无到有地习惯皇权荣宠,永泰坊余家若说要排第二,只怕也没人敢说自己排第一了。 转过天来早上,该采买的出门采买,该练功的自己在昨儿晚上的空场练功,该洗衣洒扫的洗衣洒扫。里外里送余绽出门进宫的,竟然只剩了又新、丽娘、阿镝和锤子四个人。 “今儿宫里料来也没什么大事,阿镝跟着去看看皇宫的城墙吧?” 又新询问余绽,获得赞同。 兴高采烈的阿镝一路叽叽呱呱说到宫门口,才被余绽冷冷一眼横断。 “消停等着。在这里再胡闹,禁卫们直接砍了你都白砍。若是再传进宫去说你不懂事,椎姑姑直接送了你去掖庭做苦力、学规矩,就有你受得了!” 余绽三分警告,七分吓唬。 阿镝心怯,想了想,却去看锤子。 锤子用力一点头:“椎姑姑是太后娘娘的掌宫女官,全天下的婢女都归她管!” 险些被这个更能忽悠的锤子逗得破功大笑,余绽赶紧下车,进宫去。 便在她入宫的同时,那边永熹帝已经悠然自得地在太液池泛舟,“随意”地登上了小蓬莱。 “陛下,要通报么?” 秦耳看着永熹帝,含笑,眨眨眼。 永熹帝会心一笑:“不用。正要看看,那些人有没有慢待妹妹。” 两个人严令所有侍卫阿监宫人都留在舟中,不许上岸,自己则安步当车,沿着柳荫慢慢地走进那一片小小的宫室。 “嘤嘤嘤……嘤嘤嘤……阿监,我怕……” 面目仅止于清秀的长公主一双跟沈太后极为相似的双眼,此刻已经哭得肿成了桃子。 “您别怕。您的身份在那儿呢。太后殿下的亲骨血,任谁,也夺不走。 “可您的名声也在那儿呢。天下的妖星。便是陛下,也不可能放了您出去。 “您就安心在这世外桃源上自自在在地活一辈子,多好的事儿啊! “您当外头有多滋润呢?光挑驸马,就得比人家、比门第、比样貌、比才俊,您是长公主,万一挑的人还不如个郡主、县君乃至于将相之女,您得多窝火? “这还不算,要是边疆又起战事,让您去和亲呢?您说您是去还是不去?” 胖内侍句句都是照着长公主的心窝子上戳。 正文 第 170 章 谄曲心钩如 秦耳下意识里觉得这个人是特意被太后挑来的,目的就是把长公主气死算了。 可永熹帝却觉得此人说的句句在理,回头悄声对着秦耳笑语:“母后还是疼爱这孩子,你看,掌宫的阿监深谙理义,句句都不可驳啊。” 永熹帝的声音极小,可里头正在饮泣的长公主极警醒,猛地坐起来,惊慌失措: “谁?谁在外头?” 哟? 竟然被发现了? 连精挑细选的侍卫、耳聪目明的内侍宫人都没发现,竟然被长公主自己发现了? 永熹帝和秦耳对视一眼,诧异莫名。 “谁在外头窥视?不懂规矩!来人!去押进来!”胖内侍的公鸭嗓子吊起来跟着喊。 秦耳挑了挑眉:“陛下您看……” “传吧。”永熹帝觉得有点儿没劲,这还是他头一遭听墙根听得这样短的。 “陛下驾到!”秦耳甩着拂尘,拖着长音儿,中气十足地高唱。 小蓬莱里登时大乱! 宫人们跑来跑去,各自都早忘了该站在哪里、什么位置、谁先谁后。 还是胖内侍,勉强算是镇定三分,先赶紧指指门口的两个宫女:“还不快进来帮长公主整理装束?!” 自己则灵活地从寝殿内处球一样地滚了出来,眼尖地瞧见永熹帝踱着方步从后窗根、绕到前院门,然后慢慢往里走,撒腿就跑,到了大门口,正好迎上永熹帝和秦耳,噗通跪倒下去:“老奴马百平见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熹帝皱着眉看他半晌,转头问秦耳:“朕记得,原先伺候长公主的掌宫大监乃是冯老官儿,叫冯,冯什么的,他呢?怎么换了这个?” “阿冯伯伯病重了好一阵了,挪出去,在掖庭捱日子呢。这个是新来的一批里头,长公主最倚重的。内侍省就破格提了他做掌宫,如今领的是正六品内谒监的职衔。” 秦耳笑眯眯地回奏完,又压低了声音,凑近永熹帝,道: “这厮嘴巴最甜,专一好哄人的。外号马百屁……” 永熹帝一听,哈哈大笑:“马百平,马百屁……果然差不甚多!” 顿一顿,疑惑地看向秦耳:“不过朕记得之前冯老官儿的职衔是……” 正五品的尚仪。 秦耳使个眼色,笑容满面:“这马百屁刚从掖庭出来没三天,已经破格过分了,总得慢慢来。就这么着,宫里还有不少阿监叫唤呢。” 这是说,这姓马的就是靠拍了长公主的马屁,所以被长公主闹腾着才提了内谒监,否则应该也就是个八品的内谒者? 永熹帝了然颔首,含笑看着胖内侍,真诚地夸奖他:“刚才你劝长公主的,都是大道理,很好。 “朕看你有前途,好生伺候长公主,升迁不要急。一辈子在宫里呢,升迁是早晚的事儿,啊!” “陛下隆恩,老奴肝脑涂地,难报万一!”马百平被夸得呜呜哭,连着给永熹帝磕响头。 永熹帝享受地点点头,高兴地往里走。 娇怯的长公主为难地恪守着“不许出宫门一步”的严规,只在门口盈盈拜倒,声音小小的,带着明明白白的提心吊胆: “忱儿恭迎皇兄圣驾。皇兄万福。忱儿接驾来迟,皇兄恕罪。” 看着她颤抖着肩膀拜伏在地上的样子,永熹帝心疼地长叹,亲自弯腰,亲自伸手,双手紧紧地包住十六岁小娘子的两条玉臂,把她扶了起来: “忱忱,嗯,叫忱儿也好听。忱儿怎么这样客气?可是又在怪皇兄来的少?最近朝廷事情多,皇兄也是分身乏术啊!” 说着话,胳膊已经自然而然地伸过去要搂少女的腰。 长公主浑身一颤,手臂微微用力,虽然没能挣脱永熹帝的双手,却成功令永熹帝生出了三分不悦,收起了自己的胳膊,不动声色地背到身后,自己昂然走到了正殿,坐到了上首。 战战兢兢的长公主连忙辩解:“臣妹绝对没有这个意思!皇兄日理万机,忙得很。臣妹这边吃穿不愁的,怎么会有打扰皇兄朝务的心思?” 宫人匆匆奉了热茶上来,永熹帝下意识地端起来嗅一嗅,放下,挑眉看着长公主,嘴角扬起,眼中却殊无笑意:“皇妹的意思,是朕冤枉你了?你怨怼的,另有其人?” “是……不,不是!臣妹谁也没有怨怼啊!”长公主脸色发白,摇摇欲坠。 “长公主殿下,宫中怨望是大罪名。陛下跟您玩笑呢,看看您,这种笑话都当真。您可真是辜负了陛下的亲近手足之情呢!” 秦耳笑眯眯的,往前半步,拂尘轻挥,不动声色地扫开了一只在永熹帝眼前跳舞的蚊子。 “五毒月,各宫都在点艾香。小蓬莱如何没有?可是他们克扣我皇妹?” 永熹帝顺势,立即转移话题。 按照长公主刚才的状态,永熹帝和秦耳都以为她会立即矢口否认,做小服低、软弱无力地表示“早就送来了我不爱点”,或者“刚才点过,我嫌呛还没续上”,用这样的话来搪塞遮掩。 谁知长公主竟然也就瞬间蓄了满眼的泪,一边自己委屈地用手帕轻轻沾拭眼角,一边娇怯地告状: “皇兄圣明。他们就是欺负臣妹。节前节后,母后、皇兄和皇嫂,必定是多有赏赐的。可没一个人往臣妹这里送东西来。 “臣妹也知道自己穷,没得好东西打赏。可他们也太势利了…… “臣妹绝对没有争什么的意思……就是,就是听说,连个边塞的乡下民女,都能得了太后娘娘那样多的赏赐,如何臣妹却都没有…… “还请皇兄,呜呜,请皇兄疼惜您这唯一的妹妹……” 长公主娇娇弱弱地边哭,边又跪了下去,伏在地上。 虽然,永熹帝心里最享受的事情,就是看着旁人给自己下跪磕头,但长公主不行。 “忱忱,你自幼都最不喜欢跪人的。连父皇母后上岛看你,你都不肯跪。自幼见我,也从未跪过…… “怎么从我登基开始,你每回见我,都跪得这样勤快?是在指责朕,苛待你么?” 永熹帝的表情里,带上了一丝伤感。 看着他这一脸的温情,秦耳的身子微微一僵,额角登时冒了几星冷汗出来。 正文 第 171 章 君宠益娇态 眼看着长公主开始发懵,胖内饰急忙上前,明着抱怨、实则谄媚: “陛下您又逗咱们家长公主!长公主奉命休养身子这么多年,太后来的少,陛下来的多。那长公主看见您,一腔兄妹之情,年轻脸皮薄,寻常也没人教说话儿,可不就直愣愣地撒娇么? “如今这撒娇没撒好,您还就真摁着挑刺儿。您那么疼长公主,那哪儿是挑她老人家?您这是想打奴婢们的板子呢!” 说着说着,胖内侍撇着嘴就往长公主身边儿也跪了,吸吸鼻子,做模做样: “那,那您打吧!左右老奴是担着规谏长公主这一条责任呢!您打,老奴也不委屈。 “可满宫里、满天下,谁不知道?咱们陛下是个最温柔宽厚的君主,您要是真为了心疼长公主打了奴婢呀,奴婢还怕损了您的好名声呢! “要不,奴婢等您走了,自己个儿掌嘴?” 这一番话说得,秦耳只觉得全身上下都不能动,一动就得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 可是永熹帝偏偏听得十分入耳,哈哈大笑不止。 就连长公主,都笑着瞪了那胖内侍一眼,显然并无半分不悦。 “行了行了!你这个马百屁!朕的皇妹,朕从小看到大的,朕还能不知道?” 永熹帝笑道,又抬手令他二人都起身,然后方笑问:“你这丫头,怕不是跟朕怄气,是跟太后怄气吧?” 长公主的脸色瞬间苍白起来,忙低下头去,支支吾吾:“亲母女,哪能够呢?臣妹再怎么不孝,也不敢啊……” “朕就是怕你多想,所以,特意来跟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永熹帝仔细地看着下首坐着的娇弱女子的表情,慢慢叙述:“太后娘娘自然不是为了看着她有多顺眼,而是此女不凡……” 夸张了一番余绽的各种功绩之后,又笑道, “她有幽州节度使萧敢独子,那个小神童萧韵的倾心;又有一个自幼青梅竹马玉人无双的神医钟幻师兄护短;再加上便是辅国大将军也想讨她做小儿媳…… “你说说,若是太后和朕不抬举她,是不是显得皇家反而刻薄寡恩? “然而她一个小小的女娘,朕的东西还得留着给你玩,哪里有那么多分给她的? “没奈何,太后娘娘才出了手,除了一些没处搁的东西,大约,还会赐她个封号什么的…… “哈哈,这个还没想好啊,母后也没明确跟朕说,回头再议,回头再议……” 永熹帝边说边笑。 因为长公主边听边抹泪。 “臣妹,臣妹可没嫉妒……臣妹是觉得,自己身为皇族血脉,太后的亲女儿,却不能在她老人家膝前尽孝。反倒要一个外人来照顾太后,哄太后开心,都是臣女没用……” 一块手帕沾泪沾得湿透,宫女忙接了过去,倒手,然后拿了新的递过去。 就在手中空着的那一瞬间,长公主下意识地用手背顶着袖口,在腮上一摁。 看着她的这个动作,不仅秦耳,便是永熹帝都是一愣。 长公主南忱自幼娇气,沾了脏东西的衣服,立时三刻便一定要换的。 帕子只擦一回,不论是眼泪还是什么,擦了就扔。 就因为这一条,小蓬莱里曾经专门安排一个小宫女,每天只洗她的手帕。 可是现在…… 虽然这个动作很是楚楚可怜,但真的让人看着有一种恍惚的陌生感。 主仆二人忍不住对视了一眼,各自都没有作声。 正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永熹帝抬眼看看,问:“怎么了?” 站在殿门处的一个小内侍,偷眼看看长公主,颤颤声音,迟疑答道: “昨日被罚饿饭的小宫女,太阳地下站着,没受住,晕倒了……” “被罚饿饭?是为了什么?” 永熹帝忽然想起来小蓬莱上三天两具尸体的传说,脸色沉了下去。 “是为了对我不恭敬!”长公主显然很不想让别人再来回话,抢着说,而且,也忘了继续哭。 看着她转眼消失的泪水,永熹帝微微挑了挑眉,心里轻轻一动,故意板起来脸: “想来不过是惹了你偶尔不高兴而已。怎么能动不动就责罚下人?朕听说,这一年以来,你的贴身大宫女,连病带死的,已经换了六个了?!” 长公主噘着嘴,手里摆弄着手帕,磕磕巴巴的,却又显得格外自然地,告起了状、撒起了娇: “皇兄!我是你的亲妹妹,是太后娘娘的亲女儿!这宫里,除了太后和皇嫂,哪怕算上日后皇兄纳的嫔妃、生的女儿们,也该我是女子之中第三大才对。 “就更别说这满宫的宫女了,在我跟前,可不都是家里的下人奴仆?就跟天下人,在皇兄面前,也全都是下人奴仆一样! “主君心情不好,拿下人撒气,他们该忍、该劝、该哄,就是不该继续惹我生气、还跟我顶嘴! “臣妹已经注定要在这小蓬莱住上一辈子了。一辈子不得出去见识外头的繁华富贵、人间百态……臣妹觉得,自己已经很可怜了,怎么还能让这些人来坏我的兴致? “有被他们辖制、欺负、冷嘲热讽的,臣妹宁可一头撞死,也要惩罚他们!别的不说,总不能在这种事上,竟也落了皇家颜面!” 说完,长公主嘟着嘴,脚踢着地,不服地问永熹帝: “皇兄,您说,臣妹说得对不对?!” 胡搅蛮缠,强词夺理,狂妄自大,心狠意薄…… 秦耳把目光平平挪开,在心里照着这个套路,大约一口气给了这位长公主几百字的评价。 可永熹帝却越听越觉得顺耳,点头不已: “这湖心岛、小蓬莱,乃是先帝亲自赐给你的,合岛上都是你的人。你的想法完全没错! “但是,你的人,却对你不恭敬?你这御下之术,可修习得不过关啊! “你看太后娘娘,慈安宫里人人都是忠心耿耿,再没一个人肯在外头说半个字的闲言碎语。这才是皇家体统。像你这光知道打打杀杀的,差得太远了!” 说着,猛地想起来,笑道: “哦,还忘了告诉你,你八年前贬斥出去的赵真和日新,已经被母后逐出宫去了。” 长公主肩膀微松,甜甜地笑了。 “……大约是后来怜惜他们生计无着,又赐给了那个余氏做随从。” 永熹帝笑容满面地眼看着长公主的脸色,一点一点变得一片煞白。 正文 第 172 章 春燕归来细相认 慈安宫,梨花殿。 泡了药浴、足睡了五个时辰的余绽精神抖擞,暂时把所有的烦恼放一边,专心致志地陪着沈太后说笑。 看着余绽使尽浑身解数耍宝,沈太后心里也欣慰,便投入地大笑,又听她的一时吃茶,一时起身走几步,甚至还拿了宝剑,在大殿中间小小地舞了几个式子。 “太后娘娘,往后我天天来,陪着您舞剑可好? “当年在江湖上漂泊的时候,师父给我找了内功心法,也寻到了拳谱箭谱。可是,刀枪剑戟这些东西,却一直无缘得见。 “不然,您教我吧?” 余绽见猎心喜,涎着脸追着沈太后,缠着她要学。 沈太后一把推开:“小猴儿,倒是精乖!我沈家剑如今只剩了我一个传人,若教了你,你可就捡了大便宜!” “给当朝太后当唯一的入室弟子,啧啧,我的乖乖,果然是个精猴儿!” 椎奴亲自端了新鲜果子来给她们二人吃,又赶了余绽去洗手擦脸。 见她走开,方变了脸色,急急向沈太后禀报:“陛下上了小蓬莱!” 沈太后神情一冷:“他去做什么?” “去把您宠爱小娘子的事情都告诉了那一位!还有,他把赵真和日新的事,也说了!” 椎奴从手指到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沈太后一声冷笑:“我早就跟先帝说,这是一匹藏得最深的白眼狼。先帝还骂我是后娘。如今,我都应退避三舍到了憋出一身病,他还不肯放过我!” “娘娘,那一位,跟陛下,说要学弓箭!”椎奴眼中转了半天的泪水,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陛下说,那就索性让余氏上岛去教,陪她一辈子!” 这句话一出,沈太后再也忍耐不住,一巴掌拍在旁边的小茶几上,厉声喝道:“他敢!” “您轻声!”椎奴哭都顾不上,急忙拉了沈太后一把。 大殿里一片寂静。 原本该有的,在旁边小间里盥手的水声,布料摩擦的声音,消失了。 沈太后和椎奴带着一丝惊慌,对视一眼,慢慢转头。 余绽呆呆地站在那里,泪流满面。 沈太后恍惚了一下,被椎奴拽了一下袖子,方轻咳了一声,缓缓开口:“余氏……” “您别说……”余绽忽然再也忍耐不住,两三步飞奔过去,直直扑进了沈太后怀里,放声大哭。 这是…… 这是忱忱的抱法…… 搂住腰,双手在人家的身后交叉,左手握拳,右手紧紧抓住左手的手腕…… 不像是抱人,倒像是要打架,禁锢人一样…… 沈太后想起小女儿七岁的时候,自己的身段特别苗条,小女儿都能环抱得过来…… 那两条小细胳膊,竟然能勒得自己腰上生疼…… 沈太后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姑娘,越想越觉得这就是,这就是!这比小蓬莱上那个妖孽,要真实一万倍! “我的……” “不,不许说……” “忱……” “不能说!” 沈太后搬着余绽的脸,努力睁大一双泪眼,想要看清楚眼前的小娘子。 余绽却已经哭得鼻涕眼泪,一张脸一塌糊涂再也没法看。 在旁边堵着嘴哭得弯下腰去、几乎要跪倒在地的椎奴这时候还残存了一丝理智,哽咽着,推着沈太后的肩膀问: “娘娘,娘娘!陛下那里……” 话音未落,外头忽然有人高声通传:“陈太妃,请见太后娘娘!” 陈太妃? 余绽泪眼模糊地抬起头来,小声嘀咕:“雅娘娘?她来,做什么……” 雅娘娘…… 沈太后心中一阵惊涛骇浪! 陈太妃乃是南越公主,嫁进大夏时年纪尚轻,就已经被先帝惊为天人。长到花信年华之时,端端称得上是艳冠后宫、妖娆妍媚。 然而先帝为了警示她,却单单赐了个封号,为雅。 沈太后自然不喜欢她的。 所以,沈太后从来不曾称呼她为雅妃,而是每次都刻意地强调她南越的国姓:陈。 以至于先帝驾崩之后,雅妃变成雅太妃,在沈太后嘴里,以及宫中大部分的口中,也都是陈氏、陈妃、陈娘娘,一直到陈太妃。 可在小蓬莱上的南忱却一直极喜欢陈妃这个封号,所以自幼便固执地称起为“雅娘娘”。 几乎可以说,这合宫上下,称呼陈氏为“雅娘娘”的人,唯有八岁前的南忱一个。 再无旁人。 至于现在小蓬莱的那一位,连陈妃是谁,都“不甚记得”了! 心中再无疑问,沈太后虚了拳头,第二关节轻轻叩在还伏在自己怀里的余绽肩膀上,柔声斥道:“还不快去洗脸,让别人看笑话吗?” 这个叩法,也是沈太后跟小女儿两个人才知道的亲昵手法。 余绽的眼中忽地又涌上来两股泪,止也止不住,只好磨磨蹭蹭地起身,不舍地勾了勾沈太后的手,低低地“哦”了一声,忙闪身去了刚才盥洗的小间。 这个勾手,就是那一叩的回应…… 心潮澎湃的沈太后自己低头擦泪,吩咐椎奴:“先让人给那孩子找身衣服,省得她坐在那里动来动去的难受。 “然后叫人来给我净面。 “你去陪着陈氏,慢慢进来。 “至于皇帝那里,随他怎么样。我还治不了他了?!” 椎奴连声答应着,一叠声地分派了亲近的宫女们下去,自己也仔细地擦干净了眼泪,迎了出去。 站在隔壁小间里,听着外头大殿正座上从容盥洗的沈太后发出的轻微声响,余绽对着自己面前清澈的洗脸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多想了。 关于沈太后对她算得上是根本毫无来由的好,她警告自己理智,警告自己一定不能自欺欺人,警告自己无论如何不要多存幻想…… 她努力用前一世听日新耳提面命的那些朝堂手段、帝王心术、博弈布子,来给这一重一重的恩宠,加上浓重的权谋底色。 可是,没有用。 到了最后,她还是不得不承认,外头现在坐在上首的,是她的亲娘。 从丝丝缕缕、千头万绪中,从细枝末节、纤毫幽微处,甚至,从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乃至于一个用词中,就已经将她看了个透彻,顶着全天下都无法相信的不可能,毫不犹豫地便认定了,她是她的女儿。 余绽低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滴在水面上,一圈又一圈,涟漪不断。 正文 第 173 章 句句无非是骂门(上) 也不知道椎奴在殿外都跟陈太妃说了些什么废话,竟然生生地把她拦阻到了沈太后和余绽都净面更衣毕,才轻声说笑着,慢慢地走了进来。 陈太妃尚余三年即到知天命的年纪,却殊无半分老态。 浅淡的眉,桃花的眼,悬胆的鼻子,樱桃的口。 头发没有一根是白的。 眼角脖颈,没有一条纹路。 腰身更是盈盈一握,与二十年前别无二致。 笑时依旧嫣然妖媚,嗔时仍是娇憨动情。 “听说您这些日子不自在,都让绿云郡主去绘观音相了。臣妾心下有些不安,来看看您。” 陈太妃微笑着屈膝行礼,白皙的脖项弯出优美的弧度,“可是妾身瞧着,娘娘的精神很好的样子,仍是以前那个福寿万年的面相。” “承你吉言。” 沈太后不冷不热地敷衍了一句,又叫她:“起身吧。” 脸转向余绽,嘴角含了一丝轻蔑的笑:“我知道你是冲她来的。来,过来,见见。这是先帝的雅妃,原是南越的二公主,现今的雅太妃。哀家惯了叫她陈妃,如今满宫里也都叫她陈太妃。” 心知肚明的余绽这个时候正偎依在沈太后身边,虽然百般地不想挪地方,但还是下意识地照着礼仪起身,恭敬地冲着一身红彤彤的陈太妃行礼下去: “民女余氏四娘,见过陈太妃。太妃万福。” “哟!这是哪儿来的这么一朵儿娇嫩的小牡丹花儿啊?”陈太妃忙上前亲手扶起,口中调侃着,认真地研究起余绽的相貌身材。 “怎么样?比你年轻的时候不差什么吧?哦不对,你进京的时候已经过了十八岁的生辰,算得上是一朵花已经开了。 “可我们这孩子,今年刚刚十六。再过两年再比,哀家看来,你是比不上她的!” 沈太后不论在任何领域、任何角度,只要能刻薄陈太妃,就绝对不给她留任何可回避的死角。 偏陈太妃每回都像个棉花枕头,从来不回应,更不会放在心上,只是甜甜地笑。 ——余绽以前听日新仔细地描述过两宫相处的情形,深深认为:母后娘娘这个架,吵得不对。 平白地自己生了气,却让人看着一直都是那位陈太妃忍让,翻过头来还坏了自己的名声。 得不偿失。 “可不是您说的这话!哎呀呀,这小娘子,真是个好模样儿、好身条儿。我呀,我是越看越爱呢!” 陈太妃惊奇地只管打量余绽,似是要用灼灼的目光把眼前的小娘子烫个洞一般。 可余绽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好奇的目光在艳光四射的陈太妃和苍老安详的沈太后之前来回转。 这是忱忱要作怪的典型前奏! 深谙这个表情的沈太后心下又好笑又心酸,笑斥道:“猴儿,看什么呢?陈太妃跟你说话,怎么不答言?” “臣女听说,其实先帝后宫里,有名有姓的妃嫔之中,太后娘娘最年轻,当年也是最飒爽。可怎么看着……” 余绽满面好奇,“太后娘娘,是您年长,还是陈太妃年长?” “我大。我比太后娘娘大四岁呢!”陈太妃掩着嘴轻笑。 余绽好似更加迷惑了,但过了一时,忽然笑着哈地一拍手:“我知道了!一个是操心的,一个是不操心的!一眼就看出来了!” 沈太后哼了一声,垂下眼帘伸手端茶:“一个当自己是寡妇,一个不知道守寡为何物。” 这一句一说,众人的目光立即从沈太后那一身淡青色绣墨绿翠竹的软绸长袍,转向陈太妃的胭脂红抹胸内裙真紫色轻纱对襟大袖披衫,然后再不动声色地转开目光。 “这孩子是比我年轻时漂亮,让人端端的是见猎心喜。太后娘娘,”似是根本就没听见沈太后先前的话一般,陈太妃只管甜甜笑着,继续用她南越特有的软糯声音说道, “不如您赏个恩典吧?我娘家那个大侄儿,也就是现在的南越皇太孙,已经十五岁了。不如,您牵个红线,把这余氏配给我侄儿吧?” 让余绽嫁给南越皇太孙?! 南越的那位先太子性烈如火,所以没能长久。三年前一病而去。他的长子便立了皇太孙。 若是南越不发生什么夺嫡的惨剧,皇太孙的妻子,可不就是日后的南越皇后?! 对于这天下任何的小娘子来说,这不就是日后最好的归宿? 就连椎奴听到这里,都情不自禁地看了沈太后一眼。 南越把公主嫁给大夏,大夏太后认个义女,再把这位公主嫁给南越。 南越公主在大夏做太妃,大夏公主在南越做皇后。 两国岂不是轻易地便亲如一家了? 再联手干掉军力日益衰落的西齐…… “太妃娘娘,你好厉害哦!你都嫁来我大夏二十多年了。天天呆在这后宫里,又没有出过门,也没听说南越使臣有每天来跟您请安的规矩。您怎么还能做南越的主哪?连皇太孙妃这种事,都能一言决之?!哇!我太崇拜你了!” 余绽假惺惺的程度基本上连旁边充当透明木桩子的粗使小宫女小阿监都觉得辣眼睛。 “哎哟哟!听听这张小嘴儿!挑拨离间可不是这样行的!”陈太妃眼中利芒闪过,虽然还是掩唇而笑,但说话在绵里藏了针。 余绽耸耸肩,坐在沈太后身边,又往后挤了挤,头一歪搁在了亲爱的母后娘娘的肩膀上,笑道: “我不是挑拨啊!我就是明着讽刺你。 “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不安于室的立妾,瞧见好东西就想往自己一姓的所谓娘家扒拉。 “其实呢,她早就忘了,给人家当了妾,便是抛弃了本姓,成了人家的家奴了呢。” 这话说得,简直是无比刻毒。 别说这一位的身份是南越的公主,先帝的妃子,便什么都不是,年纪也比余绽长了二三十岁,哪里就有她这样跟陈太妃说话的了?! 满殿里,哪怕是椎奴,脸色都有些尴尬起来。 “你这个提议原本没什么不好。便是公主,日后能做皇后,也是最大的福分。” 沈太后却泰然自若,更是笑呵呵地伸手把余绽揽到了自己怀里,接着笑道, “只是这个孩子不行。如今这是我最心爱的开心果儿,不仅要留在大夏,还得留在京城。 “不过你来的倒是正好,我正有一件事,要你做个见证。” 正文 第 174 章 句句无非是骂门(下) 先被余绽的明目张胆的骂街行为骇得一惊,如今又被沈太后这不当回事的态度堵个满口,饶是城府最深的陈太妃,这时候脸上也不由得僵硬了起来。 “是,您请吩咐。” “不急。”沈太后笑着,令椎奴:“去将皇帝和皇后都请来,还有太子。” 竟然这么大的阵仗? 陈太妃愣了一愣,虽然没作声,却满腹狐疑地打量起了余绽。 她的目光太过肆无忌惮,看得余绽心下再度着恼起来,笑嘻嘻地转向她问道:“我还想起来一件事,要请教陈太妃呢!” 微不可见地眯了一眯桃花眼,陈太妃恢复了往常笑吟吟的模样:“哎哟,可不敢当。小娘子请讲。” “我前阵子买下人,偏有一个挺好的丫头,乃是年头年尾刚处斩的一个什么官儿家的。听她说起,她们家夫人早先在南越时,曾经远远见过现在西齐那位皇后的风姿。” 余绽满面天真的笑容,却直直地刺向陈太妃内心最为隐秘处的痛楚。 “那一位,好似是您的亲外甥女?她可真是好福气,进了西齐皇宫才多久,竟然就成了皇后呢! “听说当年南越战败,给西齐进贡了不少妙龄少女。西齐皇帝格外喜欢,便又故意挑衅,再跟南越打了一仗,南越自然是又输了。然后就把您这位外甥女送了过去?” 沈太后在旁边听着,肚子里已经好笑得转筋,忍不住轻轻地咳了一声,忙端了旁边的大茶碗,低头吃茶,顺便用宽大的袖子遮住满脸的笑意。 口中对着陈太妃极尽嘲讽之能事的余绽,此刻却留心得很,急忙顺手在沈太后背上替她顺气,但刻薄的话却一息都没停。 “若说您入宫时是十八岁,我算算啊……嗯嗯,嗯?那年之前,似是大夏跟南越没打过仗啊?怎么您会来咱们大夏呢?” 若是那样来的大夏,可以说,就是另一个南越之耻了。 这个言下之意,却是说西齐如今的这位林皇后,分明就是战俘!由战俘而皇后,这个意味,究竟如何指向,听在宫内这些个个都是九曲回肠的人们耳朵里,简直是指着鼻子在羞辱人家的祖宗了…… “哎呀呀,小娘子啊!我倒是没什么,我们南越么,也被你们背后唠叨了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可你这矛头一指,岂不是说西齐皇帝乃是个昏君?” 陈太妃笑眯眯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一会儿,方摇头咂嘴道: “这种影响两国邦交的话,你可得谨慎着,祸从口出啊!万一因为你这个话,弄得三国起了战乱……啧啧,啧啧!” “哈哈哈哈!”余绽失声大笑了出来,伏在沈太后肩膀上,像看白痴一样看陈太妃,“后宫的话要是都能传出去,那就是宫里出了内奸了。 “慈安宫针插不进水泼不出,出了名的篱笆牢。我这个肇事者又没活够。若这话真的引起三国相争,陈太妃啊,你可是尽心尽力地挖了坑把自己埋进去了呢!” 沈太后满脸戏谑地看着陈太妃:“先帝一去,咱们这些人就都乖乖地养静去了。当今的后院干净,唯有一个皇后,还有几个承宠的美人才人。 “看来后宫人少也不大好,陈氏你都忘了勾心斗角、唇枪舌战的规矩了。想当年,别说先帝了,就是哀家,当着你的面儿,专一拿着南越的朝廷讲笑话儿,怎么那时候,没见你急过? “今儿拿着这话,当我们这丫头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吓唬。你这主意可打得错了! “她在江湖上玩耍了整七年,三教九流见得比你能想象的还要多。就你这点儿玩意儿,到了她跟前,怕是连看都不够看的。 “我说你呀,多大岁数了,就别急吼吼地跟个黄毛丫头那里自取其辱了!” 这一老一小一搭一档,竟把个陈太妃说得哑口无言,不得不自己无奈地摇头叹息失笑,自己圆场: “可是呢!妾身竟然忘了,这是太后您老人家心爱的小娘子,怎么会在口舌便给这一条上输人?又年轻,见识多,经历多,这脑袋瓜儿,还不定得多好使呢! “哎哟!可别是……太后您老人家特意挑了来给咱们陛下当解语花的吧?那可真不成!妾身不同意!就这嘴皮子,日后得把咱们那温雅敦厚的潘皇后给欺负死!” “你快闭嘴吧!哀家可从没有过这个心思!若是这闲话挑拨得皇帝和皇后之间起了嫌隙,哀家直接停了你仙霞宫洗牙的青盐和固齿的牙粉,看你还能信口雌黄不了!” 沈太后冷冷地看着她,嘴角分明扬起,语气也轻松,可从表情到用词,无一不是最认真的状态。 这可让陈太妃更为惊奇了。 “说起来牙粉,太后娘娘,我瞧见您的鬓角都有了白发了。怎么也没让太医署和尚药局给您配些黑发的用物来?” 余绽顺势扯开话题,而且,挑了一个可以既让陈太妃说话,又能让她别往乱七八糟的事情上车的题目。 “可不是说呢!妾身其实也有了不少白发,如今看着满头乌黑,却都是染的。 “太后娘娘,您听妾身一声劝,平日里别总操心那么多,保重自己才是第一的。 “一则自己的身体受益,总归您福寿万年是咱们全天下的福气。 “二则,陛下不是都说了明年要正经给您过寿?您若一直这样憔悴,怕是又该有人嚼舌头,说陛下不孝了。” 可就是这种话题,陈太妃仍旧有本事扯到令人不快的事情上去。 沈太后的面色便有些不虞,可谁知余绽却也真心诚意地跟着点头:“陈太妃这话说得好。太后娘娘,便是为了皇、皇上皇后和太子,您也该好生保养才是。 “明年大寿宴上,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着您精精神神的,咱们大夏皇室个个都精精神神和和睦睦的,那才是繁荣昌盛的样子嘛!” 沈太后忍不住冲着余绽翻了个白眼:“知道了!你那好师兄不是巴巴地给我列了那么多条框?如今吃个饭,我连那几样最爱吃的肉菜都吃不着了,你还叽叽歪歪!” 说着,亲昵地高高举起手,轻轻地落下,拍在余绽的手心里,又就势握住,轻轻晃了晃。 目光落在那两只手上,陈太妃的一双桃花眼已经几乎要眯成了一条缝。 正文 第 175章 临事成奇策 这边三个人似真似假半明半暗地斗口,终于等来了永熹帝一家三口。 沈太后笑眯眯地招呼他们坐下。 看着陈太妃赫然在座,不独潘皇后一愣,便是永熹帝,也微微地蹙了蹙眉。 然而毕竟是先帝的妃嫔,帝后两个还是规矩问好。尤其是永熹帝,极为守礼地挑了个离陈太妃最远、对视起来也最难的座位,挺直腰杆地坐下。 才一坐稳当,帝后二人便看见了亲昵地偎依在沈太后身边的余绽。不由得对视了一眼,各自挑起了一边眉梢,表示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叫你们来,还特意留了陈太妃做见证。是有一件事要宣布。” 沈太后笑容可掬,却斩钉截铁:“军器监余家的这个四小娘子,深得我心。可她满家上下人等,却没一个人能好好照看她,我很心疼。所以,我要认了她做义女。” 这是椎奴早就传出去的风声,帝后早就知道,如此,这样大的阵仗,便有了出处,于是微笑颔首: “全凭母后。” “嗯。就是这件事。” 沈太后含笑看着帝后点头,又转向椎奴: “我知道,但凡我对谁好一丝,外头便有无数的风波起落。先前就是,如今只怕也还一样。 “但这个孩子,不能。 “外头,你给我放出话去:我这后半辈子,就守着这孩子一个人过了。她的吃喝坐卧、她的衣衫鞋袜、她的一切的一切,都归我一个人管。 “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但凡有一个人想打她的任何主意,就请先看看慈安宫梨花殿里,我老婆子死没死!” 话说得这样冷刻! 帝后张口结舌,陈太妃更是瞪大了眼睛。 只有余绽。 打从一开始愣神,到了最后,她已经默默地站了起来,依着规矩跪了下去,拜伏在地。 待沈太后的话说完,也没见她直起身来,却有一声带着哽咽的谢恩: “太后娘娘怜惜我,我跟太后娘娘也投缘。可民女真没想到,太后娘娘能为了区区一个民女,做到这一分!民女,民女谢太后天高地厚之恩!” 这是在提醒沈太后。 正在站在旁边躲着擦泪的椎奴立时醒悟过来,忙轻轻地端了茶盏呈了过去。 垂下眼眸,沈太后接过茶盏,呷了一口,又还给椎奴,方冷哼着开口: “这孩子,好,人人都知道她好。所以人人想要。接着,满天下各种龌龊手段自是会层出不穷地对付她。只为了把她关在自己家里,足足地把她利用到死。 “既然都想要,那哀家就抢个先,占个便宜。这孩子,归我了。我看谁有那个胆子,来跟我抢?” 这才是正常的沈太后嘛! 陈太妃下意识地抬头观察永熹帝的表情,却看见他正襟危坐着,微微偏头,跟潘皇后对了个眼神。 陈太妃不动声色地低头看向自己涂着淡淡紫色的尖尖十指,心中的疑惑越发浓重。 但她很知道现在并不是自己呆坐不动的时候,便笑着起身,款款冲着沈太后行礼: “原来太后早就有了打算!那妾身刚才那话,就太冒失了!恭喜太后娘娘喜得贵女!” 当着皇帝皇后,又是大事可成之际,沈太后自然不会再跟她斗口,含笑点点头: “多谢你肯留下来给余氏做这个见证。” “那是妾身的福分。此事想必日后是要好生祝贺一番的,到时候妾身再来讨杯喜酒吃。” 陈太妃甜笑着再度屈膝,又对着永熹帝和潘皇后也行了一礼: “如此,妾身的差事就算完了。妾身先告辞了。” 满殿的人便目送着她袅袅婷婷一步三摇地走了。 “恭喜母后,日后身边又多了一件贴心的小袄儿了!” 先前谨守着礼节、一言不发的永熹帝,此刻才开了口,大大方方地笑着,命: “秦耳,去取那柄海西进贡的琉璃如意来,赐给余氏,以为贺礼。” “陛下这个提醒得好,臣妾竟然还没反应过来。” 潘皇后也笑着站起来对着沈太后屈膝万福,恭喜罢了,又对余绽道: “上回就听说你现在永泰坊住?洛河以南,又远又偏的,进宫陪伴太后甚是不方便。 “我昨天刚得着信儿,说是东宫外头不远,承福坊有个宅子。因买卖两家如今都要离京,正打官司。我跟陛下私下里说了,刚买了过来,打算送给你呢。 “今天就碰上这么一桩大喜事。不如你再等等,我给你好生修修补补,权当贺礼送了给你,如何?” 沈太后笑得合不拢嘴,连连点头:“这个好,这个应景!” “这种事你办起来慢。还是交给我,到时候你给咱们这新妹子张罗个贺宴就好。” 永熹帝说完,笑着起身,冲着沈太后抱拳: “儿子那边还有些朝务,就先走了。母后不如留了皇后,商议几个吉祥的封号。然后找钦天监过来好生算个吉利日子,也好排诏旨。” “这是自然。”沈太后开心地点着头,令皇帝自己去忙。 永熹帝再看一眼余绽,调侃了一句:“下回再见着朕,不能称陛下,要叫皇兄了,知道不?” 众人哈哈地凑着趣笑。 永熹帝大步走了,秦耳小跑着跟在身后。 “可是陛下说的才是最正经的事儿。好妹子,快把你的生辰八字写了给我,我让人赶紧送去给钦天监。” 潘皇后直直地冲着余绽伸了手出去,逗她: “母后如今巴不得你时时刻刻不离开她才好。赶紧落定了这件事,你先进宫来陪她老人家住上一个月才罢!” 余绽满脸通红地一头扎在了沈太后怀里,一个字都不说,推她也不肯起身。 “哟哟,这个最没皮没脸的猴儿,这又不是在给你说婆家,你害得哪门子的羞啊?” 沈太后不轻不重地拍着她的肩背,笑得格外畅快。 倒是小小的太子南猛,懵懂地眨了眨眼,忽然开口: “皇祖母想要这位小娘子做义女,可与她的父母长辈商议过的?小娘子不肯自己报出生辰八字,真是知礼的好女子。” 仰头看着潘皇后,拽拽她的袖子: “萧家哥哥心悦的就是她?那萧家哥哥好眼光。只是她这样自重自爱的,萧家哥哥浮浪,配不上。” 啊啊啊啊! 好侄儿! 说得太棒了! 眼光简直是世界第一好! 姑姑以后谁都不疼,就疼你一个了! 余绽趴在沈太后怀里,猛点头,使劲儿点头,不停地点头! 正文 第 176 章 催花无计问东风 “祖母的乖孙说得太对了!”沈太后也笑眯了眼睛看着南猛,又招手叫他过去,指着终于抬起头来的余绽笑道: “乖孙,以后再见着她,应该叫什么?” 南猛犹豫了一时,回头看看潘皇后,得到一丝鼓励的微笑,方低声道: “祖母,这位姑姑还没有封号,孙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叫……” “这倒提醒了哀家……” 沈太后沉吟了一时,拍了拍余绽,慈爱地说: “哀家是有亲女儿的。若是也封了你做公主,世人难免拿着你跟她比较,怕是对你反而不好。” 潘皇后连连点头。 到时候若是让人说一句余绽讨好太后,害得太后娘娘忘了亲生女儿,只去疼她,极有可能就此反坏了余绽的名声。 “不若,我照着牡丹郡主她们的样子,也给你封个郡主吧?” 沈太后担心委屈了她,小心地跟她商议。 余绽噙着泪笑:“瞧您说的!民女一介白衣,您是天下之母。便是什么封都没有,民女也该孝敬您的。” 拿了自己的帕子细心地给她拭泪,回手又擦自己的眼角,沈太后笑着点头,又转向潘皇后: “那你去跟余家要她的生辰八字吧。顺便把这事儿好生跟他们说清楚。另外,封号我不选了,直接让严观去选吧,对咱们大夏最吉利的就行。” 一听“严观”两个字,余绽被握在沈太后手中的手指狠狠一抖。 沈太后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她的手,然后索性把她抱在了怀里,笑着催潘皇后道: “你去办差吧。把我的乖孙留下。等我们祖孙三个吃了午饭,就放他回去。” 潘皇后忙站了起来:“说的是呢!光顾着这大喜事,都忘了时辰。” 一时各自散去,不提。 这边余绽安顿好沈太后午睡,自己出宫,上了马车,立即命阿镝: “你快把二郎君请到永泰坊。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原本还想问问宫中见闻的阿镝二话不说,掀开车帘,一阵风似的跑了。 锤子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问道:“小娘子,小人看着刚才送您出来的姑姑,满脸带笑喜气洋洋的。您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是福是祸,还要走走看。” 余绽像是在跟锤子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倚在车座上,闭上了眼睛。 眨眨眼,想一想,锤子再度开口:“”小娘子,要不要小人直接把车赶去茂记?” 对呀! 找师兄问计! 余绽心头一亮,猛地睁开眼,张开嘴刚要答应,忽然又顿住。 自己这样的身份,母后娘娘她,自然是因为母女连心,能够接受。 但是师兄只是个……普通人,还是个……外人…… 他当然不会在乎自己的身份,不论自己是大夏的长公主还是幽州的余绽,这一回都是他这世上仅有的相依为命的师妹。 但是,他能接受这些神鬼之说么? “余绽”这个人的生辰八字,和“南忱”长公主的,一模一样。 所以万一自己这一回又被严观算出来一个“倾覆天下的妖星”身份,他能接受么? 就算他能接受,他会不会被自己连累? 余绽垂下了头。 “不用。此事乃是余家家事,二郎君足够了。” 还是算了。 还是让师兄开开心心地给钱大省当着外甥,高高兴兴地享受世间欢乐,然后在某些时刻,帮自己收拾烂摊子,以及,收尸吧…… 余绽和余简几乎是前后脚进了永泰坊余宅的大门。 “怎么?今天在宫里遇到了事情?需要为父做什么,绽儿尽管说。” 余简十分紧张,两只撑在膝盖上的手在罗袍上轻轻摩擦,显然是在擦手心里的汗。 深吸一口气,余绽挑挑拣拣地将今日宫中发生的事情都说了,自然,陈太妃的存在被她下意识地略去了。 按照宫中的规矩,此事与余绽被太后认为义女无关,所以余家不必知道。 然而,出乎余绽意料之外的是,一直都积极支持余笙往上爬的余简,此刻却微微皱了眉,沉吟起来。 并没有狂喜。 并没有大喊祖宗有灵。 也并没有任何高兴的反应。反而,似是有些为难。 “也好。”余简甚至轻轻地叹了口气。 也好?! “父亲对我,本来已经有了打算!?”余绽高高挑起了眉。 余简尴尬地笑,摇了摇头:“没有没有。” 这样的做派,肯定不对! 难道前世那位入宫成了奸妃的余绽,竟是被这位生身父亲亲手送进火坑的不成? 还是…… “父亲大人,曾经六妹妹讽刺过我,这不肯嫁,那看不上眼,难道还想进宫为妃不成……” 余绽这个基本上是信口雌黄,但用来试探余简,却是十分合适。 果然,余简冷下了脸,哼道:“她自己想的事情,不要往我女儿头上安!我便再不成器,也不会卖女求荣!” 不是…… 那是? “所以父亲到底对我有什么打算呢?”余绽紧追不放。 “几岁的小娘子,追问起自己的前程婚事来,怎的如此没个忌讳?”余简苦笑不已。 这已经算是松了口了。 余绽嘻嘻地笑一笑,撒个娇:“说嘛!” “我在京里逛来逛去,多方打听,觉得,皇后娘家的那位潘三郎,是吾儿的一个好归宿。” 余简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烫,叹口气: “这种事,原该你母亲或者嫂嫂来跟你说。可是,此事我并不曾跟任何人商议过……” “没说过正好。温雒坊里的那几个,若是听见您动了这个心思,他们必要先去盘查一番。若果然是门好亲,便是害死了我,他们也会结到自己身上。若不是,那肯定是捆了我也要塞进人家家门!” 余绽随口牢骚两句,却又一愣,睁圆了眼睛看向余简: “我的父亲大人,咱们余家竟然在宫里埋了眼线么?怎么连这样私密的事情您都知道了?还拿来试探我? “不不不,您别否认!您赶紧告诉我,您在宫里安排的人是谁?这可是皇上的一点小心思,皇后只跟我一个人提起过!别的根本就没人知道!” 正文 第 177 章 无奈凶星照命宫 余简脸上惊喜交加:“皇上皇后都有过这个意思?” “父亲!”余绽瞪着眼看他:“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呵呵!”余简捋着胡子苦笑摇头,“咱们家要是有那个门路,你大伯父怎么还会在军器监里苦撑苦熬? “并没有什么眼线。只是为父满京城里比较,觉着只怕唯有潘家是不怕韩家的。恰巧照着你这撒野的性子,只怕唯有嫁给武将,才能自在些。 “那个潘三郎当年也是个俊俏的小郎君,性子好,人也斯文。只是在战场上刀剑无常,这才失了一只眼睛。 “你这样好的样貌嫁了他,他自惭之余,必定会加倍疼惜你。对于女娘来说,丈夫的疼爱才是一辈子的福气,比别的所有事,都强。 “且潘家的门风好。即便是四十无子,也并没有纳妾的规矩,而是从族中过继。这样一来,我儿便是不爱生养孩子,也不会受委屈。 “他家又小心。从国丈的妻子,到上头两位国舅的妻子,出身都在寻常人家。这自然是让皇帝放心,这门外戚并没有任何做大的心思。可这样一来,你的妯娌婆母,就不会因你出身商贾对你不满,相处起来不会很难。 “再者,我儿日后常在宫中行走,潘皇后自然会对你多加照应。上头又有太后疼你,潘皇后又会让她兄弟多给你几分面子。 “这岂不是再好不过的一门亲事?” 说到这里,余简长叹着摇摇头: “可惜,如今太后认了你做义女,还要封郡主。以潘家的小心谨慎,怕是再也不肯结这门亲事了。” 若是真照着余简的说法,那潘家还真是个好人家…… 余绽笑了起来,拽拽余简的袍袖,吐吐舌头,笑道:“多谢父亲为我想得周到。” “你哥哥已经有了个好着落。我只有你这一个心思了。不为你想,却去为谁想?” 余简笑得慈祥。 然而,叹口气,摇摇头,余简又换了责备的目光看她:“只是陛下和皇后娘娘既然都有这个心思,你如何不肯告诉我?必定是自己私自便拒绝了吧?” 余绽随口甩锅: “哪儿用得着我说?皇后娘娘叫我进宫去,就是要看看我合不合适。当然,我表现得不错,她看我挺满意的。 “但是太后娘娘一下子就喜欢我了,自然就舍不得了,说潘家三郎年近三旬、又没了一只眼,委屈我。 “这话都说出来了,皇后娘娘哪里还肯再提起?” 余简长吁短叹:“唉!吾儿错过大好姻缘,也不知日后是个什么归宿……若是……让我如何去地下见你母亲。” 愁眉不展起来。 这样的慈父模样,余绽不由自主地笑着安慰他:“如今有太后娘娘给我兜底呢,父亲别担心了。” “呵,也只有这么想了。” 余简苦笑着站起身来,“此事我知道了。那我就回府去等着宫里来人吧。” “父亲,宫里说要跟您要我的生辰八字。”余绽忙也跟着站了起来。 余简随意地点头:“那是自然的。也要看看你跟贵人们有无相冲。我到时候给他们就是。” “父亲,您也写一个给我吧?”余绽笑嘻嘻地把已经准备好的纸笔摆了出来。 余简失笑,想了想,还是走过去,一笔一划地都写了下来,将那张纸递给她:“看严些。” “父亲,当年母亲是在东宁关的庄子上生的我吧?我的八字咱们家人都知道么?”余绽假作好奇,接过那张纸扫了一眼,肩头微微一抖。 自己竟然真的没记错。 这两个女子的生辰八字,真的是一模一样…… “哦,长辈们自然是知道的。”余简随口答了一句。 “叩叩。”敲门声传来,接着是又新从容的声音:“小娘子,二郎君,婢子来送茶。” “进来吧!” 余绽答话。 余简则挑了挑眉:“她的一只手还用不了,你怎么使唤她来端茶?” “说这样的事,哪儿敢让旁人进来?也就是她了。”余绽罕见地跟余简仔细解释。 余简愣了一愣,立即点头表示明白:“宫里若是来人,我也会让家里的无关人等都回避开。” 又新走了进来,有些费力地将茶盘放下,正要端茶碗时,却无意中一带。 眼看着茶碗将倾,余绽伸手接过。 而她手中的纸,也便摊在了又新眼前。 下意识扫过一眼,又新如遭雷击! “这是什么?!你们从哪里弄来的!?”又新再也顾不上茶盘茶碗,伸手夺过了那张纸! 余简怔住了。 而余绽则在心里大叫糟糕! 自己的生辰八字又新是知道的!尤其是年年严观都会拿着那张纸到小蓬莱上去念叨一遍,试图看到自己的命运已经发生改变…… 这可…… “小娘子!二郎君?”又新满面怒火,死死地攥着那张纸,伸到两个人面前,厉声质问: “你们从哪里拿到的这个?是谁给你们的?是赵真么?还是从宫中谁的嘴里套出来的?!” 余简高高扬起了眉:“易尚仪的意思,这是宫中某位贵人的……” “这是我的八字!”余绽急忙截断,然后转头,对余简说道:“父亲!别问!” 余简垂下了眼帘:“嗯。禁中之事,不能打探。” 可一听到竟是余绽的八字,又新先是一愣,接着却浑身发起抖来,手中的纸落在地上也没发觉,却顷刻间蓄了满眼泪水,一把抓住了余绽的手: “不,不不不!小娘子!您怎么会是这个八字?!您……您可别再……天哪!” 满心恐惧的又新握着余绽的手呜呜地哭了起来。 余简的眉心紧紧蹙起,满腔怀疑地看着痛哭流涕的又新。 手足无措的余绽这个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得勉强笑道:“我这八字怎么了?多好啊!进宫就得了太后娘娘的宠爱……” 又新的哭声猛地一噎,忙的抬起头来,看向余简:“我看见了,小娘子是戌时出生的。可是,戌时也分戌初还是戌正!小娘子是哪个时刻?!是戌初?戌正?戌时三刻?戌末?” 余简面无表情地看着又新,过了许久许久,方徐徐说道:“戌末。” 正文 第 178 章 常笑痴人不更事 又新长出一口气,膝盖便是一软,险些便要跌在地上,却被余绽一把拉住。 “那就好。那就好。” 听着又新的喃喃,余简两道眉狠狠地皱在了一起,沉声问道:“易尚仪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儿这个时辰,究竟犯了什么忌讳?你若不明示,只怕会害了我儿!” “父亲!算了。这种事,我们躲还来不及,哪有还往上凑的?” 又新此刻很激动,很难说会不会一时泄露了什么不该说的细节出来。 这个便宜爹又是个精明通透的人,万一让他生了什么疑心,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中会再度平添变数! 余绽立即便推着余简出了房门,在门口给他猛打眼色,甚至低声保证:“我单独问她。” “也罢。她未必肯告诉我,但单独对你就未必了。问问清楚。可万万不能把你自己置于险地,明白没有?”余简眉心紧蹙,满面凝重。 余绽满口答应,扬声命阿镝送了二郎君出门。 等她再度回转,又新已经哭得几乎要晕过去:“小娘子,可吓死奴婢了……” 紧紧地把她抱进怀里,余绽眼眶微湿:“别怕,别怕。有我呢。” 两个人沉默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外头有人来报:“钟小郎遣了人来说话。” 余绽忙命快叫进来。 来人进门,余绽和又新等人都是一愣。 竟不是上回来过的阿嚢。而是个机灵俏丽的小丫头。小丫头笑嘻嘻的,看见余绽便眼前一亮,欢欢喜喜地走上前来利落地行礼: “婢子千针,见过四小娘子。” “你见过我?”余绽心底有一丝戒备。 千针嘴皮子利索,声音甜脆,叽叽喳喳起来,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 “嘻嘻,当然啦!婢子一直服侍小郎君,天天听他念叨您。后来远远见过您的真容——您可真好看! “家主和大娘子从小郎身子好转便想给他张罗人,可是看遍了家中所有的女侍,小郎君都嫌她们丑。后来婢子瞧见了小娘子,才知道缘故。 “小郎君自己都说,你们师兄妹朝夕相对七年多,便对着这世间的俊男美女,多多少少也比旁人多了七分定力……” 虽然这是夸奖,但余绽觉得,如果自己不叫停,大概这丫头会一直说下去永不止歇: “师兄叫你来做什么?” 千针吐了吐舌头,先道个歉:“婢子多话了。”然后看着又新,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眨了眨。 这番怪样做的,连又新都忍不住笑:“罢了,我去给小娘子催洗澡水。从宫里回来,您还没梳洗呢!” 房里就剩了余绽和千针两个人。 “小郎君说,”千针往前走了几步,凑在了余绽耳边,两只手拄着膝盖,弯着腰,一身淡淡的幽香离得近近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您这胆子比泰山石敢当还硬还大。他说您这不听话的臭毛病下次一定要再重新背书才能扳过来三分。他还说,秦耳跟韩家没关系,让您别瞎猜。最后一句是……” 千针竭力回忆着,嗯了两声,才轻声道: “宫里的事,钱家能帮忙。但如今他只知道两个名字:毛果,微容。” 余绽沉吟着,慢慢点了个头,抬头看着千针也跟着自己点头的认真模样,不由得失笑出声,抬手拍了一把这丫头光洁的小脑门: “作怪的丫头!你这名字是师兄起的吧?跟阿嚢一起?” 正事说完,千针放松下来,笑得天真烂漫,极为可爱:“是呀!我和阿嚢都是家主自幼托人教养的,本来是打算将来给小小郎君用的。但既然小郎君需要,家主自然就先尽着小郎君了。” 不等余绽继续询问,千针自己编掰着手指头滔滔不绝地介绍起自己来: “我是针线出身,我识字的。阿嚢读书比我多,学的是茶道。 “后来我们跟了小郎君,小郎君便丢了医书给我们看,阿嚢比我看得快,但是我比他记住得多。可他有董一帮着认穴,所以现在已经开始试着推拿。 “小郎君大前天嘲笑我,还说当日名字起错了,我才该叫阿嚢,酒囊饭袋的囊,还说要把先教那个臭蛋学针,说要把我的名字送他! “我气不过,才晚上自己对着镜子偷偷地认穴,结果着了凉,染了风寒,这才没赶上去茂记给小郎君送袍子,错过了见您的机会。 “小郎君说,阿嚢是个闷葫芦,您肯定不喜欢。我当然听出来了,他这是想让我来给您传话呢!所以我就自告奋勇,讨了这趟差事来了呢! “您不用担心,董一现在外头等着我呢!他赶车可稳了!哦哦,去东宁关那趟,就是我和董一陪着小郎君的。 “董一先是只给小郎君赶车,不肯陪着他胡闹。后来家主把他狠狠地打了一顿,让他发了血誓,他才开始正式跟着小郎君。 “我们家的护卫分四姓,董、葛、桂、单,然后就是排行。董姓这一支如今都被家主给了小郎君。不过这一支究竟有多少人,只有家主和董一知道。小郎君也问过,董一不肯说,所以我就也不知道了。 “不过我听阿嚢说过,另外三姓都有百人以上,但都散落在外,只有桂三爷如果带着那一队护卫家主,我们才见过。 “光听说有个葛六叔带了好多人跑来跑去的。大娘子那边据说有个单大娘,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一支都是女子,还是都服侍大娘子,所以头一个领头的……” “停!停!” 余绽这个时候已经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了,拦住了千针的话头: “你这样可是把钱家的底细都透给我了,就算是师兄没意见,你就不怕钱大省灭了你的口?” “啊啊啊!小娘子,你竟然敢直呼我们家家主的姓名!”千针惊恐地指着余绽的脸,接着,脸上表情千变万化,最后却化作了崇敬:“您的胆子,果然比泰山石敢当还要大、还要硬!” 余绽无力扶额。 千针嘻嘻地笑:“其实在我们家,小郎君最喜欢我。因为我也爱说话,他也爱说话。他跟我说过好多好多次小娘子。我记得他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 “他的就是你的。 “所以,家主既然已经下令日后钱家都交给小郎君,那钱家,也是您的。 “小娘子,我可是您的人呐!您舍得灭我的口咩?” 正文 第 179 章 各自看山各自愁 完败于千针的余绽捂着脸挥手赶苍蝇一样赶走了这个唠叨的多嘴丫头。 又新和丽娘要伺候余绽洗澡,阿镝便去送千针。 千针一路都在好奇地打量阿镝。 阿镝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可对着这么一个软萌可爱的小丫头,又无论如何凶悍不起来,只得转开脸:“你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吗?” “见过啊。小娘子多美啊……” 此处省略八百字。 “行了!前头就是门,你自己走吧!”觉得自己一个头已经变成六个大的阿镝转身就往回跑。 却被千针轻轻一句话留住:“小郎君说,你这个丫头心性不定,让我敲打你两句。嗯,什么叫敲打?” 阿镝只觉得自己背后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倏地站到千针对面,一脸紧张地看着她:“我最近可真没有跟萧家有过任何联系!” “你爹前几天被你嫂子从家里赶出去了,你哥没吭声。小郎君生气,把你哥的腿也打断了。” 千针掰着手指给她数,“然后你嫂子就闹着要和离,你哥哭着喊着求她。 “小郎君派了人,帮着你爹主持,帮着你哥你嫂已经办完了和离。 “哦对了,你嫂子现在怀了你哥的骨肉,可她自己还不知道。” 阿镝的脸上一片苍白。 “小郎君让我来问问你:你这个嫂子不贤良,就算留在家里也是个搅家星。那个孩子你还要不要? “要的话,等生下来就给你们抱回家;若是不要,那这件事就再也不用提了。毕竟你嫂子已经开始跟别人相好,大约这两天正在办喜事呢。” 阿镝被这个消息砸得晕头转向,等她从大门口荡回来时,整个人还处在标准的游魂状态。 “小娘子才洗了澡,还是消消暑吧。这功夫一日不练能怎样?” 丽娘正在里头苦劝刚换了衣服就张罗着出去练箭的余绽。 “一日不练手生啊。这练功怎么能搁下?今天早晨睡得太香甜,便耽搁了。下午自然要补上。” 余绽坐在窗下自己绾发,三转两转便紧紧地绑了个单螺,看得丽娘直叹气,只好过来给她帮忙。 “哦阿镝回来了?正好,你去外头说一声,让他们扛十个箭靶、三张弓、十壶箭过去。” 自己又笑:“昨儿能射出十一箭来,我自己也是意料之外。但既然如此,还是多练练得好。万一以后真能在这件事上压那个谁一头,也是美事儿啊!” 那个谁自然指的是韩震。 又新、丽娘听到这里,谁都默不作声地不再劝了。 可是余绽心里存着事情,精神始终无法完全集中,所以别说昨天想要挑战冲击的十二箭连珠,便是九箭连珠,最后一箭都往往有些歪。 终于焦躁起来的余绽转头找阿镝和寇连要对战。 可是阿镝不知道去了哪儿,整个人都没了影子。寇连一听说要找他对战,蹭地一下子蹿到了院墙之上,大有“你再逼我我就离家出走”的架势。 越发压制不住心头火气的余绽一声不吭回头,三箭,连着洞穿了三个箭靶,拉断了三张弓。 “小娘子,请。” 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上了练功的利落衣衫的赵真拿了两把木剑静静地站在了一边。 余绽眼睛一亮:“赵阿监?您陪我过招吗?” “还没看过您的刀剑底子。”赵真说着,指了指身后。 那里忽然立起了一个兵器架子,上头东西倒也不算多。只有刀、枪、剑、棍、长鞭这五样,每样一对。且刀剑还都只是木制的。 余绽大喜,接了一把木剑,掂了掂,只觉得轻飘飘的百般不习惯。 “小娘子请。”赵真随手挽了个剑花。 余绽也不再客气,唰地一剑便刺了过去—— 自然,在梨花殿所谓的什么刀剑谱无缘、什么只会一些粗浅拳脚功夫全仗着力气大、什么唯有弓箭一事上算是拿得出手的话,都是哄着沈太后高兴的鬼话。 从余绽练武开始,钟幻就逼着她一定要学剑,后来又想看她舞刀,等大家头一趟去了北狄、真正学会了骑马,他又死活闹着让余绽学了马战长枪。 可以说,余绽的兵器功夫,有八成是为了舞给钟幻这个古怪师兄看的。 然而即便如此,余绽仍然能跟赵真你来我往,打了个平手。 寇连就蹲在院墙上,大呼小叫,看得过瘾至极,到了后来,竟然高喊着让锤子去给他弄壶酒来! 然后被余绽百忙之中甩手一把石子给打得在墙上跳脚。 谁也没想到,余绽和赵真这一场,一直打到了柳梢月上。 又新百般忍耐不住,抱着自己的断臂发开了脾气:“都什么时辰了?该做饭的做饭去,该烧水的烧水去!小娘子,洗澡换衣吃饭!明天你还要不要进宫了?!” 河东狮吼惹不得。 连带赵真和余绽在内,场下的所有人一哄而散。 太液池。 小蓬莱。 秦耳奉命上岛,目的只有一个:告知长公主殿下,太后新认了个义女,正在封公主还是封郡主之间犹豫。 “……您虽然从未离岛,但身为皇室公主,仁爱孝悌也学了一十六年。陛下一片手足之情,所以过意不去。但长公主殿下必定也不会让陛下为难不是?” 秦耳皮笑肉不笑,话里没了永熹帝想听到的挑拨意味,反而是要压着长公主的头,让她捏着鼻子认了这个事实。 “便封了她做长公主,也可以让她上岛来陪我住一辈子啊。” 长公主努力做出天真无辜的表情来。 秦耳明明白白满脸厌弃:“老奴刚才没说明白么?太后娘娘是要这余氏每天伴驾、承欢膝下的。她又是大夫,能帮太后调理身体。 “若是上岛陪您,可以再也出不去了。这个话,让陛下怎么跟太后娘娘解释?怎么跟余家解释?怎么跟天下解释呢? “长公主从来在太后那里没有半分孝顺的心思也就算了,怎么还这么想要为难咱们皇上?您是不是忘了,因为谁,您才有如今平安喜乐的好日子过?” 长公主咬着嘴唇低下头,再不说话。 秦耳扬长而去。 长公主又哭着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马百平又轻手轻脚地进了屋低声劝慰。 “连皇上都不帮我了……” “殿下,其实……” “你有什么话,还不快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其实天下也不是皇上最大……老奴就知道有一个人,既不怕皇上,也不怕太后……” 长公主唰地收泪,双眼第一次放出跟沈太后一样有神的光: “是谁!?” 正文 第 180 章 一树寒梅发两枝 “这,这是?!” 潘皇后脸色苍白,连话都说不出来,片刻之间便是一头汗。 贴身大宫女青诤讶然:“这是才拿回来的那位余氏的生辰八字。娘娘怎么了?” 潘皇后深吸一口气,颤抖着的手一指旁边侍立的其他人:“都退下!” “娘娘……”青诤顿时也紧张起来。 看着殿中只剩了自己和心腹侍女两个人,潘皇后急得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这是岛上那一位的八字!年、月、日、时辰,一模一样!” 岛上那一位? 小蓬莱的长公主,天降妖星!? 青诤吓得回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我的天哪!” “这,这,这可怎么办才好?”潘皇后根本坐不住,起身来回走动,急得直搓手, “陛下最着紧的便是国运,尤其这种事,都是宁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若是让他知道余氏竟跟长公主是一个八字,只怕等不得任何转机,立时三刻便能派了人去要了她的性命!” “那么好的小娘子……”青诤也跟着跺脚,“若果然是岛上那一位,也就算了……” “住口!你忘了?若没有她,我进宫第一天就命丧太液池了!”潘皇后声色俱厉。 青诤唯唯,半晌还是忍不住,低声顶嘴: “那都多少年前了?自从先帝驾崩,她就心性大变。这些年来,光毁在她手里的人命,怎么算也有十七八条了……” 潘皇后语塞,却也无可辩驳,轻轻叹了口气,转过头去:“可这余娘子,可是万民生佛。且不说一具床弩便震慑住了西齐,免了两国刀兵往来;只说一个弱女子敢留在瘟疫横行之地,就称得起有胆有识了。 “这样的一个女子,若是死在这等虚无缥缈的天命之说上,太也可惜!” “当年岛上那一位又怎么样?不还是被先帝和太后保了下来?”青诤有些不以为然。 潘皇后连连摇头:“那是先帝和太后的亲生骨血啊!余娘子一介平民女子怎么能比……” 话说到这里,不禁一顿,思索片刻,往外看看天色,面上一喜:“听说今天陛下留了两位相爷用晚膳,顺便议事?” 青诤嘟了嘟嘴:“是。婢子去请陛下来用饭时,秦耳是这么说的。” “那太好了。你马上再去一趟,跑快些,只装作要寻陛下说这件事。依着两位相爷转磨的功夫,但凡议事,一时半刻必定完不了。咱们就拿着这个当借口,先把这件事报给太后娘娘!” 潘皇后拿定了主意,当机立断,让心腹大宫女赶紧去叫人来,她要梳妆。 慈安宫。 梨花殿。 沈太后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纸,耳边是潘皇后试图镇定却明显焦急的声音: “这样的八字,可是太少见了。余家拿过来的时候,我都呆住了……陛下如今正忙着国事,母后您看,该怎么办才好……” 祥和二十年,正月,廿四日,戌时…… 这就是女儿的八字! 这就是自己生孩子的时辰! 这竟然,也是那孩子出生的时刻!? 沈太后努力睁大眼睛看向那张纸,泪如雨下。 “母后!陛下现在忙着,咱们,咱们,是不是先请严监正来一趟?!” 潘皇后的焦急压也压不住了,眼看着沈太后精神恍惚,索性起身走到了她的身边,轻轻地扶住了她的胳膊,用力一捏。 泪眼朦胧的沈太后抬起头来,痴痴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双手拉著潘皇后,放声痛哭起来。 这一哭,撕心裂肺,痛彻心脾。 身为太后,一国之母,几乎可算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唯有一个亲生女儿,却无法骨肉团圆…… 潘皇后忽然想到自己幼年时期倚在母亲怀里撒娇、晚上赖在母亲被窝里不肯回房的情形,鼻子一酸,忍不住也掉下泪来。 那张飘落在地上的纸被椎奴轻轻捡起。 第一行时辰之下,还有四个字:末刻,七分。 第二行:出生地,幽州东宁关。 第三行:父余简八字。 第四行:母白氏八字。 心里轻轻一松,椎奴明白过来沈太后为何先前会恍惚了,叹着气,上前安抚地扶了扶潘皇后,见她抬头,便使个眼色,示意自己来。 潘皇后微微颔首,自己退开,低头擦泪。 “太后请休要伤心。长公主好好的,余家小娘子也好好的。如今只看何时给余氏册封才是吉日,这有什么可伤感的?” 椎奴不咸不淡地劝了两句,沈太后便顺势停了哭泣,一边擦泪,一边哽咽道: “我是等不及的。你们赶紧去把严观找来。哦对了,皇帝是在跟两位相爷议事么?快派个机灵的过去等着,他们正事儿说完,立即就请皇帝过来。” 椎奴答应着,吩咐下去。 这边潘皇后又缓缓地劝慰了沈太后几句,又半吐半露地暗示: “余家这个小娘子,我真是打心眼儿里爱得慌。就跟当年忱忱一样…… “如今提起忱忱,我这心里就跟刀割一样。可忱忱从七八岁上开始,就懒得动,安安静静的,所以还算能在小蓬莱上呆得住。 “这余氏可不是这等孩子……若是让她过那种日子,哎哟我都不能想!那简直是把一双鸟儿的翅膀生生掰断了……” 沈太后耷拉着眼帘,从未有过的寒气四溢:“她怕是宁死都不肯过那种日子的。” “可不就是这话……”潘皇后忧心忡忡地一声长叹。 “各人有各人的性子,各人也有各人的命数。我那一个是没办法了,性子也扭不过来了。 “至于这一个,照我看来,只怕只有更固执、更刚烈的,想让她柔顺,怕是下辈子都没门儿。” 沈太后淡淡地说着,净了面,擦了手,重新端了茶,呷了一口。然后轻轻舒了口气。 她只是忽然爆发的强烈的气愤和伤心。 多少年姑息容忍的,竟然是个妖孽! 还顶着我女儿的名声,做了那么多的恶业! 若不是我那心肝宝贝因此能够远走江湖,好好地、多姿多彩地活了这九年…… 哼! 沈太后低头再喝了一口茶,嘴角微微上扬。 忱忱那孩子,真是鬼灵精的。 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她诳着余家,那写来的出生时刻,竟然跟岛上的那一个,一头一尾。 长公主的出生时刻乃是: 祥和二十年,正月廿四,戌时初刻三分。 正文 第 181 章 杖头自有通方眼 严观来得很快。 “今夜星象有变,臣正在钦天监观星台值守,不知太后急诏,有何吩咐?” 两只眼一旦看见大殿门口走进来的这个山羊胡子的干瘦老头儿,沈太后难以遏制的怒火便腾地烧了起来: “来人,杀威棒一百!” 椎奴看了潘皇后一眼。 潘皇后坐得端端正正,眼观鼻、鼻观心。 “那可不行!”严观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一翻,明确表示拒绝,甚至还后退了半步,侧开了身子,左手大袖往后一背,挡住了自己的臀部。 “往年都是天冷时,衣衫厚实不说,养伤也便宜。如今这大夏天的,疼就算了,棒疮难好,会要人命的!不成!不能打!” 沈太后死死地盯着他,一声冷哼,狠狠咬着牙,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椎奴,你亲自动手,打二百!” 梨花殿的小宫人们没一个不知道太后有多恨这个钦天监正的—— 每年长公主生辰时,严监正都要跟着去小蓬莱上再给公主看面相、算命格,那时候必定是会被太后娘娘和陛下、长公主亲眼看着打上货真价实的三十棍子的。 就算是平日里,若是太后娘娘不高兴了,可是火气实在是无处发泄,她老人家就会假传圣旨,让严监正入宫。 然后,就在宫门禁卫军的值歇小间里,把严监正痛打一顿。至于打到什么程度,就看当日值守的禁卫军跟严监正熟不熟了。 倒是最近两三年,兴许是觉得严监正已经把所有的监门卫都混熟了,太后的性子也平和了,已经很久不打他了…… 可是一旦见面,沈太后若是不狠狠地打这糟老头儿几棍子,怕是夜里连觉都睡不着。 所以,眼看着椎奴伸出了手,立即便有小宫人上前,递了一根,廷杖。 对,廷杖。 第一次打严观的时候,沈太后是偷偷打的。那时候她刚刚生完孩子没两个时辰。严观哭着爬着,在先帝跟前逼着他杀亲生的女儿。先帝气得浑身发抖,冲着严观大吼:“朕要杀了你!朕一定要杀了你这妖言惑众的混账!” 可严观毕竟是名闻天下的星算师,而且,是全天下公认最好的星算师之一——还有一位在南越。 再怎么悲愤,先帝还是牢牢地维持住了最后一丝理智,只是令人即刻把严观赶出宫去。 可是严观却拼了命一般,沿途大喊小公主是妖星,会令大夏改朝换代,会令国朝生灵涂炭,会倾覆天下! 这样一来,哪怕是再悄悄处置了严观,自己的女儿怕也保不住了。 听见消息的沈太后什么都顾不上,直接从产床上爬起来,抖着身子换了衣服,带着自幼随身的椎奴,从后宫直直地追到了宫门口。 就是在那里,沈太后红着眼、咬着牙、掉着泪,亲手从监门卫手中抢了一杆大枪,直直就要一枪刺死他! 这严观也是真光棍,噗通就跪下了,连连磕着响头:“为了大夏天下,为了百姓苍生,只要皇后娘娘同意处置了小公主,便是将严某千刀万剐碎尸万段给小公主陪葬,严某也绝无二话!” 这番话不仅镇住了所有监门卫,也镇住了沈太后。 椎奴瘫在地上,嚎啕痛哭:“这是沈家唯一的一点血脉了,唯一的一点点啊!” 可最识大体、顾大局的沈太后真的并没有杀严观,而是噙着热泪,倒转枪头,用长长的铁枪杆,将严观的屁*股和大腿抽了个稀烂,然后才拖着长长的血迹被椎奴扶了回去。 也是这一番折腾,沈太后伤了身子,后来再也没能生育。 第二天,当时还是淮王的南虢便闯进宫中,为严观“讨公道”,为天下“请活命”。 先帝气得七窍生烟,直接夺了淮王的爵位,然后告诉严观:“你不是说皇后没有理由对你动用私刑吗?朕今日赐皇后一根廷杖,就给她专门用来打你!” 所以,沈太后打了严观十六年,每次都是用这根廷杖。 看见这根廷杖,严观不由得眼皮轻轻一跳。想了想,朝上一拱手:“不是说让臣来看一个八字吗?” 竟是丝毫都不紧张。 潘皇后的眉梢一动,心道这还真是,打人的习惯了,想不起来正事儿;挨打的竟然也习惯了,比打人的还惦记正事儿。 示意青诤把那张纸递给了严观。 严观自动自觉地趴下,撩起了官袍的后襟,然后手肘支地,就着殿中的烛火,仔细研究起放在面前地上的那张纸来。 “一五,一十……”椎奴无聊地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假兮兮地“打”着严观。 开玩笑,老头儿今年都六十五了,比韩震年纪都大,真打个好歹出来怎么办? 打了一会儿,众人都觉得有些烦了。旁边计数的小宫人才数到四十四。 潘皇后有些着急,冲着椎奴使了个眼色。 “四十五!”椎奴接到暗示,忽然出声,狠狠地一棍子实实在在地砸了下去! 严观瞪圆了眼睛,嗷地一嗓子,抱着屁*股跳了起来,啊啊地喊:“疼疼疼疼疼疼……” “叫什么叫?看八字!”椎奴把廷杖递给旁边的小宫人,瞪了严观一眼。 “椎姑姑,就您这手劲儿,这一下子,能砸碎我的尾椎骨您知道吗?!”严观下意识地想跟对方讲道理。 谁知椎奴一声冷笑,斜眼看他:“嫌我手重?行啊!下回,让这八字的主人行杖,如何?” 余绽!? 那个能开三石弓的天生神力?! 开什么玩笑?! 严观立马认怂,低头看八字,眉头越看越紧,身体越看越佝偻,最后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撞到伤处,又疼得一个冷战。 山羊胡子老头儿侧着身子,用没受伤的那半边屁*股坐地,左手捏着那张纸,右手手指不停地屈伸,苦苦地思索着。 这个表情…… 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潘皇后强压着内心的焦急,不禁回头看了沈太后一眼。 却见沈太后的身体也绷得紧紧的,额角已经渗出汗来。 所以,太后娘娘也并不是真的不紧张余小娘子?那刚才那份淡定镇静,是装出来的? 潘皇后心中微动。 “这是……严爱卿来了?怎么在地上坐着?快起来!” 随着这声温和体贴的问话,永熹帝大步走了进来。 众人抬头,却见到一个双颧双目,都跟冒火一样赤红的皇帝! 这是?! 正文 第 182 章 知己总爱才 “陛下,您这是……” 潘皇后顿时慌了,腾地站起,三步两步就冲了过去! 永熹帝笑着一把拉住她已经吓颤抖了的手,连声安抚:“没事,没事。” “皇儿,怎么面红耳赤的,是跟谁生气了?还是……”沈太后也关切地站了起来,眼神焦急。 仍旧坐在地上的严观仰头看见永熹帝的脸,眉心下意识地一皱,连忙一骨碌爬起来,躬身见礼。 可在众人看不到的角度,他的鼻翼却微微耸动,然后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没事,母后别急,没事儿。” 永熹帝把眼巴巴看着他的皇后送回自己的座位,然后就势在旁边坐下,笑对沈太后道: “曹相有些寒症,今儿晚上正该吃些热的。朕就让司膳送了些羊肉鹿肉上来。也跟着吃了两口。谁知这火气就上来了,怎么也压不住。 “后来又跟二位相爷商议朝政,因为一些人选事情上起了争执。孩儿这急性子母后最知道,这不就气成这样了? “刚才一路走过来,想着能散散,谁知越走越热……” 转向椎奴:“姑姑给我端碗雪顶樱桃来吧。” 才过端午几天,竟然就要吃冰了? 潘皇后心慌不已,想要出声阻拦,却被永熹帝打断,转向严观: “严爱卿已经开始看余氏的八字了?怎么样?与宗室、勋贵众人,可有什么冲犯?” 严观只是满面复杂地摇头,低头看纸,捏指掐算,摇头晃脑,眉头紧锁。 “说话!”沈太后也急了,拧着眉低声喝道。 永熹帝有些惊奇,看向潘皇后。 潘皇后满面烦乱,伸头过去,低低地把那八字的问题说了,又道:“不是因为这个,臣妾哪会三番两次让人去打扰陛下?” “跟……一样?!”永熹帝面上先闪过诧异,接着便是一丝杀意。 潘皇后心情沉重地点头,叹口气,朝上看看沈太后,又探头过去,低声道:“母后痛哭了一场……” “臣,要出去看看。” 严观随意地朝殿上拱了拱手,一只手拿着那张纸,一只手捋着胡子,踱步出了大殿,站在门口,仰头观天。 殿中三个人,几乎要屏住呼吸,紧紧地盯着他的背影。 过了许久,严观皱着眉摇着头,又踱了回来,过了一时,才将那张纸折了折,装进了自己的袖筒,朝上拱手: “这个八字,与谁都不冲犯。似乎与我大夏国运有关,但臣一时真看不出吉凶。 “臣观今夜星象有异,可天下并无什么大事发生。臣本来还觉得奇怪,现在看来,极有可能是应在这张纸上。 “臣启陛下,臣想现在回观星台。一则天象变动尚未结束,后半夜怕还会有一次大变。二则也需要借助一些手段仔细探查一番。 “一俟臣得出结论,必定立即进宫,飞报陛下,和太后娘娘。” 与国运,有关?! 沈太后心中一紧,忙看了永熹帝一眼,切切地问:“皇帝,你看如何?” 目露乞求的样子,大约是盼着这位孝顺儿子能大手一挥给余绽放行? “还是让严监正仔细看看吧。”永熹帝微笑着转开脸,明确地拒绝了沈太后的恳求。 老太后满面失望地往后一靠,拿了手帕去擦鼻翼,眼泪哗啦一下子又涌了出来。 潘皇后只得站起身来,过去安慰,又回头给永熹帝使眼色:“陛下的朝务怕是……” “朕那里还有个尾巴,先去处理一下。梓潼好生陪陪母后。严爱卿,你跟朕来,朕有话跟你说。” 永熹帝从善如流,立即离开。 待出了慈安宫的大门,永熹帝站定,含笑看着严观,亲切地喊他的表字:“启明公,这大夏天下,如今可谈不上十分安稳。以启明公悲天悯人的高义,只怕跟朕一样,都不想再看到什么变数了。” 中正平和的语声语调,杀气腾腾的弦外之音。 严观垂头下去,抱拳欠身:“正是。臣一有结论,必定飞马来见陛下。” 此时,却不再加上太后二字。 永熹帝对他的这个表态极为满意,也就欠欠身,当做对老监正的礼遇,然后上了门前停着的御辇,摇摇晃晃地去了。 严观沉着脸看着远去的仪仗,不轻不重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朝天翻个白眼,这才转身出宫。 一旦出宫,老头儿镇定从容的样子瞬间不见,翻身爬上马背,一鞭子狠狠抽下,飞奔而去。 钦天监。 紧闭的窗子里飘出来全是酒香。 走近了,还能听到里头一个带着些童稚的声音正在振振有词: “天星万万千,有明灭,有远近,有行止…… “落是……若是!若是举手投足、一言一字都刻板照着所谓天象,那累也累死了…… “润之为润……不,人之为人!在自我,在自由,在万物灵长!若被个小小的天命束缚住了,那不叫人,那叫提线木偶……” 听到这个话,严观不由得露出了一个愉悦的微笑,伸手推门。 屋里,两个小童儿,对坐在地上。 一个年长些,穿着打扮像个小厮的样子,满面委屈,伸手抢夺着对面锦衣华服俊俏少年手里的酒葫芦,却抢不过来。 “萧韵,喝多了啊?”严观走到两人跟前,笑着蹲下,看向俊俏少年。 年长些的看着严观,小小地欢呼一声,随机更加委屈:“师父,您回来了?您看看他!把您藏在书架子后头的酒葫芦……” 严观呵呵地笑着,从已经醉眼乜斜的萧韵手中拿过酒葫芦,晃一晃,一挑眉:“空了?!” “他才十二,不能喝酒!我怎么说他都不听!师父,这可真不怨我!” “不怨理不怨理!是我的鼻子宁!嘿嘿,我,我们家,都不许我喝……可是四小凉子喝酒的样子特别好看……” 萧韵傻笑,又愣着眼神转向严观: “怎么样?老头儿,四小凉子的八字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好?是不是有公主命?我,我家人说,如果她真成了公主,那能嫁的人就更少了…… “我,我,我就是那绝无仅有的人里头的,一个!” 萧韵竖了一根手指在自己眼前,晃了半天还是定不住,索性伸了另一只手抓住那根手指,然后,眼一闭,倒了下去。 片刻,鼾声大作。 正文 第 183 章 沉河洗甲看流星 严观失笑不已,伸手推一推这个小小神童,却见他嘴里嘟嘟囔囔,再也难以清醒。 “罢了,想来这孩子也是头一回吃酒。”严观笑着对自家的小徒弟道,“我去观星台,你让人拿我的腰牌,把他送回家去吧。” 小徒弟乖乖答应,即刻出门去引了个大汉进来,轻轻松松抱起了萧韵,冲着严观躬身施礼称了一声:“小人送到了就回来。”然后退了出去。 严观在外头穿了一件宽松大袖的披衫,带着小徒弟上了观星台。 这观星台在京城西北地势最高之处,高台之上筑高台,不仅安放着浑天地动仪,还有小小的石桌石凳,上放着笔墨纸砚,预备计算。 “师父,要不我去少监那边讨些酒来?夜里风大,便有披衫也挡不住啊……”小徒弟满脸心疼。 严观跟钦天监所有的下属都不亲近,尤其是那个天天给韩震拍马屁的少监。当下立即摇头: “夏夜了,能凉到哪里去?我刚才还冒汗呢。若是一会儿真冷了,咱们就下去。” 小徒弟噘着嘴答应了一声,哼道:“师父,你莫要给那个萧公子哄了。他哪里是爱好天象星算才来寻您请教?他分明就是想让您替他那心上人说好话!” 提到萧韵,严观便由不得露出笑容:“我又没老糊涂,岂会看不出这个?不过那孩子的确是聪明,若是真能阴差阳错……” “师父!”小徒弟的眼圈儿红了,立即截断了他的话,“您答应过我的!六位师兄都没我聪明,您说过要让我继承您的衣钵的!” 严观大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笑一笑,口中漫声道:“咱们星象一门,所谓的衣钵传人,没意思。要真能看得懂星象、看得透人心,才能参悟出天地大道…… “我的衣钵可以给你,我一生孤凄,身后的那些东西也都可以给你。但是这个悟性,我给不了你啊……” 小徒弟低下头不再说话,但满面愤愤,无论如何都掩不住。 严观也不管他,自顾自地抬头看天,从东看到西,从南看到北,良久,轻声叹息。 把自己的心情调整过来一些的小徒弟好奇地凑了过来,也仰面观星,最后却一脸茫然地问: “师父,您在叹什么呢?” “夏初,女宿中天。”严观仰头观天,心头着实忧虑,眉头紧锁,“有一颗星,偏了一点。” 小徒弟一边回忆经书,一边念念有词:“苍龙连蜷于左,白虎猛据于右,朱在奋翼于前,灵龟圈首于后……北方七宿……女宿……对啊,就该在那里啊……没偏啊……” 恰好一阵风过,严观有些冷淡地扫了他一眼:“是有些冷,你去少监那里讨半壶酒来。半壶就好,不要多。” “我就说吧……师父您稍等!”小徒弟精神一振,一道烟儿跑了。 此刻已是三更,严观仰头看着那处,然后目光稍往北移,轻声喟叹:“这个移位,主后宫不稳。可是……此子心不在朝,偏又……” 他正想别开头去看他处,忽然,天际一丝红亮! 严观啊地一声喊,双手几乎要往那个方向抓过去! 他直直地扑到了栏杆边上,狠狠地攥住石头栏杆,死死地盯住那丝红亮! 一闪而逝! 可是接着,又是一道! 再来一道! 第四道! 第无数道! 半个夜空,忽然亮如白昼! “师父!师父!”小徒弟喊得声嘶力竭,跌跌撞撞地爬上了观星台! “别说话!”严观厉声喝道,双眼紧紧地盯着声势浩大的星陨如雨,手指快速地计数。 小徒弟吓得脸色苍白,浑身乱战,不由自主地瘫倒在地! 这么多,扫把星…… 这天下要大乱了吗? 会不会震天动地?就像先帝驾崩后的那样?! 然而,半刻不到,这场流星雨便又无声无息地停止了。 严观缓缓低头,看着自己悬在栏杆上,不停颤抖的手,低声喃喃:“北方七宿第三,女宿,星陨二十一……” “女宿……师父。是不是后宫将进妖孽!?”小徒弟的声音抖得如同秋天狂风中的落叶。 “不!不是!” 严观倏地转身,满面惊喜不定: “快,回去!我要计算!” 小徒弟听师兄们说过,师父这辈子唯一一次激动得兴奋得手舞足蹈、奋笔疾书计算半夜的,就是岛上那一位降生的时候…… “哦,是是!”小徒弟满心胡思乱想着,却见严观已经大袖飘摇大步离开,急忙连滚带爬,追着去了。 算筹,算盘,罗盘,星盘。 严观在大大的桌案上铺开摊子,从一个边角开始写起,然后中央,接着东北,接着西北,然后连到东南,最后归于西南。 这一算,便是花影西移、东方发白。 送了萧韵回去的车夫,早就又在廊下抱着马鞭子靠墙睡着。可是老远不知何处传来的一声响亮鸡鸣,又惊醒了他。 车夫揉了揉眼睛,站起来,伸了伸僵直的腰,隔着门缝往屋里看。 小徒弟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 而做了大夏钦天监三十年监正的严观,似乎在一夜之间又添了数十根白发,老疲之态尽显。 车夫有些吃惊,轻声敲门:“先生?先生!” 严观依旧低着头,写完最后一划,掷下手中的笔,捋着山羊胡子,呵呵发笑,朗声道:“来,备车!老夫要进宫!” “啊?师父……”小徒弟木呆呆地直起了身子,两只眼睛还在朦胧状态,脱口而出:“您先回趟家吧!” 严观挑眉,满面戏谑地看他:“家里又没有师娘,我回去作甚?进宫,送结果。” 小徒弟终于醒过神来,跳起来,笑嘻嘻地先闻闻自己,再伸过头去闻闻严观,掩鼻躲开,瓮声瓮气地说:“揉滚一宿,又是汗又是酒,您也不怕熏着陛下!” “嗯?”严观一愣,便也伸开袖子,闻一闻自己…… 噫! “走,先回家。洗个澡换身衣裳,给陛下送喜信去!” 严观哈哈笑着,长身而起,手下却不停,直接把桌上所有演算的稿纸都收了起来,一张不剩,都揉进了自己的袖筒。 小徒弟走在他的身后,死死地盯着他的袖筒,看向他背影的目光,终于闪出了一丝怨毒。 正文 第 184 章 千里福星临福地 马车之上,严观摇摇晃晃,怡然自得。 “师父说是喜信?那这余小娘子的命相,竟然很好么?”小徒弟坐在下头,笑嘻嘻地给他捶腿。 严观闭着眼睛,却也忍不住咧嘴一笑。 “都多久没见师父笑得这样开心了?难道此女竟能令我大夏拨乱反正、兴旺发达、一统天下不成?” 小徒弟索性信口开河,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严观畅快地靠着马车板壁,轻声笑道: “我给南家看了半辈子命相,个个都不是什么好命数。岛上那一位,七岁之前,简直就是个天降的妖星,克夫克母克兄克侄。南家满门,几乎因她死个干净…… “可是从她八岁起,命格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仍旧是个天煞孤星,但对南家所有的人,竟然都无妨碍了。 “然而,听其言观其行,此女的心性,与乃兄简直就是一路货色!如今,龙椅上那个人,不是太后娘娘亲生,所以太后娘娘制衡起他来,手段层出不穷。 “可岛上那一位就不同了。太后的亲生女儿,最娇柔的七年都没能在母亲怀里长大。若是她助纣为虐,给了旁人口实不说,只怕太后很难狠下心去处置自己这个亲生女儿……” 小徒弟听得满脸兴味:“所以师父才一直都没吭声,索性把那个品性败坏的……锁在小蓬莱一生一世?” “若是真能在岛上平平安安一辈子,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么?蹈红尘、踏是非,哪一个不是步步惊心、悲欣交集?” 严观一声长叹,睁开了眼睛,失神地望着马车的棚顶: “我这些年,真是累得狠了……若不是这一位的出现,想来,再有几个月,我过了六十六的大寿,就可以正儿八经地跟南家辞官回乡……” 小徒弟殷殷地盯着他的眼睛,笑嘻嘻地问:“师父,您还没跟我说呢,这一位,究竟是个什么命格?” “什么命格?呵呵!”严观心怀大畅,笑容满面,“这是个救天下的命格!” …… …… 不到半个时辰,无数的府邸深处,或书房、或雅阁、或密室,主人们纷纷抬起头来,用了同一个拧眉的表情,看着自己面前来报信的幕僚: “救天下?!一个小小的女子,太后认为义女,便绝了正位中宫的路子,她凭什么救天下?就凭她是个大夫不成?!” “不是说她手里的床弩、她师兄手里的转弩的图纸都报上去了么?她难道还有什么旁的本事不成?” 无人能答。 …… …… 严观肃穆进了宫,直接请旨去了梨花殿。 鉴于昨天晚上刚刚打过一回,他又事先声明是来报喜的,所以沈太后勉为其难地表示:算了今天不打了。 刚好散了朝,永熹帝直接驱车过来,尚未进门就笑了起来,扬声道: “严启明!你这老滑头!回府换衣衫就换衣衫,竟然还在钦天监里嚷嚷说要回去一趟才进宫给朕报喜!你知不知道,你那少监早朝上巴巴地来告你的状,说你怠慢天家!” 严观笑了笑,没做声。 沈太后撇了撇嘴,哼了一声:“韩震的马屁精,哪儿哪儿都不行,就这种罗织罪名、打击异己的事儿,做得最纯熟!” 说到这里,又忍不住责备严观:“你也是!提拔个得力的徒弟来慢慢顶了他的位置多好?钦天监是个凭本事吃饭的地儿,比试个两三回,你看那个蠢货还敢乱咬乱吠不了!” “我那几个徒弟都不成器,提拔了容易,再摁下去可就难了。”严观苦笑一声,托起自己的山羊胡子,“我都这个岁数了,总不能晚节不保吧?若是临死临死,让人戳着脊梁骨说我任人唯亲、有眼无珠,那该是什么滋味?” 永熹帝耐着性子听老头老太闲聊,终于找个缝儿,忙插话问道:“结论如何?还不快说?” “是。” 严观笑了笑,躬身施礼,一板一眼地说道: “此女乃是金命,海中金。八字时辰详解,乃是天德年,国印月,天医日,福星时。乃是极为难得的救天下、大富大贵、万中无一的命格。 “这原本是个最好的底子。只是父宫不旺,母宫不久,时刻上又差了一线……” 潘皇后恰在此时赶来,竟然还带着南猛,忙行了礼归了座。太子则在给皇帝行礼后,直接又去了沈太后身边坐着,乌溜溜的眼睛一边转一边好奇地外头看着严观。 “如今正要请陛下和太后娘娘定夺,这余娘子的命格上,有可以填补、令其臻于圆满之处。只是要不要填补……” 严观抬头,用目询问永熹帝。 永熹帝明显略有犹豫,沉吟不决起来。 可这个时候,沈太后和潘皇后却是不好催的。唯有太子南猛童言无忌,张嘴便问: “补完了会怎么样?她会因为福气太满,然后欺负别人吗?” 严观一愣,转了目光却看小太子,却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下意识地低头伸指,开始掐算。 “严爷爷,孤在问你呢!余娘子这福气,是享在她自己身上,还是享在别人身上?” 南猛不满地催他。 但是这一声“严爷爷”叫得严观通体舒泰,别提多高兴了,呵呵地笑着捋胡子,暂且忘了自己的诧异之处,连连摇头答道: “是,老臣回太子殿下的话:这小娘子的福气,并无一点在她自己身上,而是全都有利于天下百姓,大夏朝廷。” 殿中所有的人跟着这句话长长地松了口气。 “那你还用问么?当然是要给她修补了!要怎么做呢?”南猛坐在太后身边,也不惧怕,只管追着严观问。 “可令其改姓。” 严观的眼神幽深,若有所指地看向沈太后。 “改姓?”永熹帝和潘皇后对视了一眼,各自有些不解。 潘皇后更是忐忑地追问:“要改成皇姓么?” 给太后当女儿,自然是要跟着皇家姓—— 可是真的就这样让一个小小的商贾之女轻易地变成了宗室之女么? “不。”严观笑了笑,“除了余、南,姓什么都好。” “啊!” 南猛啪地一拍手,天真烂漫。 “这个姑姑既然是要给皇祖母当女儿,为什么不姓沈呢?” 正文 第 185 章 声名自昔犹时鸟 永熹帝手指微微一动,看向沈太后。 恰好沈太后犹疑的眼神也看向了他。 两个人都顿了一顿,然后同时轻轻颔首。 那边正好严观也笑着点头:“可以可以。这样更好。” “那名字呢?!名字要改吗?还让我来改好吗?”南猛十分开心,拍着手在原地跳了起来。 “这倒没什么关系了。”严观往后退了半步。 若是连名带姓都改掉,那就等于是让这个小娘子跟她的本家完全脱离关系的意思了…… 恰好。 永熹帝和沈太后都是这个意思。 “叫沈沉。”沈太后轻轻地把南猛搂在了怀里,双臂连一分力都用不到,便令小家伙感受到了威压,乖乖地抿嘴不说话也不乱动弹了。 但这两个字一出口,众人不由得都是一惊。 “若是忱忱知道了……”潘皇后脱口而出,接着便觉得不妥,忙咬住了下唇,偷眼看一看永熹帝。 永熹帝的脸色也有些发僵。 “不是那个忱。咱们南家这一辈的孩子们,都从心。她不跟着搅合。是沈字不出头,谓之沉。” 沈太后拿着南猛的小手,在他手上慢慢地写下水沉的沉字,笑着看他,轻声问:“懂了吗?” 南猛用力点头:“嗯!” 这个解释一出,永熹帝心中轻轻一松,笑着点头:“母后寓意深远,极好。就这样吧。” “另外,封号可为:离珠。”严观见沈太后和永熹帝都一脸迷惑,便笑着解释道,“昨夜星陨如雨,陛下和太后都知道了吧?陨落的位置便是女宿北的离珠五星。 “再,上古黄帝时有神名离珠,可视百步之外,见秋毫之末,譬喻九箭连珠之目力,想来也是合适的。” 沈太后轻笑一声。 吾儿自是如珍似宝,譬若奇珍离珠,也自然是合适的。 永熹帝含笑点了点头:“就封离珠郡主。” 接这种敕封的旨意,自然不能再在永泰坊,而是要在温雒坊余府,当着全家人的面宣布。 “……六月十九,大吉,赐于文思殿正殿行册封礼,并赐偏殿琅玕轩排宴庆贺。准京中四品以上官员内眷入贺。 “赐,承福坊某宅为离珠郡主府。修缮完毕之前,暂居梨花殿偏殿。 “赐,尚仪又新、内常侍赵真,护持左右。 “另,赐封余简为平准署右丞。汝其恪尽职守、好生习学,即日上任,不得有误。” 来宣旨的是个小黄门,公鸭嗓子变声不像变声,尖细不是尖细,特别难听。 他话音才落,下头打扮得俏丽娇憨的余绾已经娇滴滴地撒起了娇:“四品吗?我爹爹还不是四品呢!那岂不是说,我们这亲姐妹,反而不得入宫,给姐姐道贺了?这是甚么道理嘛!” 小黄门脸色一沉,长长重重地哼了一声,啪地一声圣旨一合,不看她,却看向跪在地上两股战战的余笙: “余少监!你这是嫌弃圣上的处事不公么?那你大可以去宫门口击登闻鼓!或者你没那个胆量,就直接去御史台,请御史们评评理,替你弹劾圣上一把?” “臣不敢!臣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啊!”余笙汗流浃背,回头狠狠地瞪着余绾,咬牙切齿:“臣这个女儿失心疯了!” “呵呵!那余少监就等着御史台弹劾你教女无状、治家不严吧!” 小黄门板起脸来,用那把难听的嗓子继续冷嘲热讽。 余绾被吓哭了,捂着脸嘤嘤嘤:“奴不是故意的,奴是想着,亲姐妹,怎么能……” “别!谁跟你是亲姐妹?!”小黄门冲着她便叉起了腰。 跪在最前头的余简父女一字不发,头也不抬。 可后头跪着的余笙余纬余络都不由得抬起头来,疑惑地看向小黄门。 余绽和余绾,怎么就不是亲姐妹了?亲亲的堂姐妹啊!这世上还有人比余绾跟余绽的血缘关系更近的姐妹不成? “沈家,知道吗?就是太后娘娘那个沈家!” 小黄门鼻孔朝天。 “当年封了吴国公的沈家,太后娘娘的亲父兄,就在你们幽州,跟北狄作战的时候儿,一家子,都没了。沈家除了太后娘娘,绝了根儿了。 “如今,离珠郡主赐了沈姓,改名沈沉。这就是沈家的人了。沈家除了她们娘儿俩,再没有一个亲人。 “你?你哪位?你姓沈吗?跟我们郡主称姐妹,凭你也配!” 小黄门一个呸字在嘴里转了转咽了回去。 毕竟是来宣旨的,破口大骂好似不太合适。 说完这些话,扬起脸,手里的圣旨合上,往前一递: “离珠郡主,赐姓改名,沈沉,接旨。” 这最后一句,终于令余简和余绽都震惊地抬起了头。 余绽——沈沉,努力维持着冷静,双手微颤,高高举起:“臣女,接旨。谢太后娘娘、皇帝陛下,隆恩。” “绽儿……”余简只叫出了一声,便立即噎住,想要伸出去夺过圣旨的手,也悄悄地握成了拳,藏在了自己的袖子里。 “辛苦阿监。”又新含笑过来,公然塞了个荷包在他手心里。 小黄门眉开眼笑:“不敢不敢,公事公办。”手腕一翻,荷包便没了踪影,手法极为熟练。 沈沉这才缓过神来,含笑点了点头,令赵真:“替我送送这位阿监。” 怎么就轮到一个下人去送宣旨内侍了?! 余络满面不悦,脚下的步子才迈开,便被余纬一把拽住,横眉立目地冲他低吼:“你是不是想跟你妹妹一起得失心疯?” 余络立即安静如鸡。 那边赵真从僵硬的脸上挤了笑容出来送客,寇连屁颠屁颠地跟着,笑嘻嘻地自来熟。三五句寒暄之后,就开始旁敲侧击地打探: “哎哟喂可吓死我们了!这怎么说封就封了?还改了名姓?这可真是,往后我们小娘子,哦不不不,是我们郡主娘娘,这往后还怎么跟余家来往啊!?” “跟他们家有什么好来往的?你们姓沈,他们姓余。当年在魏县把你们扔下,进了京把你们赶出去的,不都是他们?来往个屁!” 办完了正事的小黄门绝对口无遮拦。 寇连满脸不能再赞同、恨不得立即便跟明白人拜把子的挤眉弄眼,一拍手,一根大拇指挑到小黄门眼前: “阿监,您贵姓?小人以后怎么称呼您?” “我啊,我是秦大总管的关门小徒弟,我姓毛,我师父管我叫毛果儿。” 小黄门笑眯眯。 正文 第 186 章 恩怨嘈然相尔汝 “臣,余简,叩见离珠郡主。” 过去的这一炷香功夫,余简便似老了十岁一般,手脚都不利索了。 “你别拜我!”沈沉想从椅子上跳起来,却被又新压住了,生生逼着她坐在椅子上,受了余简一拜。 然后,又新才去扶了余简一把:“余署丞请起。” 余简费力地站起,踉跄了一瞬,悲哀地看向僵硬地坐在上首正座上的小娘子,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对。 “平准署管着南北两市的所有商人,您是个中翘楚,这任上的事情必定能够手到擒来。 “只是朝廷一向的律例,在朝官员不得经商。好在兄长也志不在此…… “如今大房那边有个军器监少监,咱们家……您这一房有个平准署右丞。 “不如就把家里的商队,幽州的放给大兄……我是说放给余经,京城里的,就放给余纬吧。他也想学,交游又广,您好好教教,他不会闹乱子的……” 沈沉话说得又急又快,就像是生怕被人打断一样。 余简悲伤地看着她,过了一时,方低声打断她: “太后和皇上都看重你,钦天监也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能救万民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 这个话可没人说! 沈沉睁大了眼睛,心往下沉。 自己还没有正式册封,外头的流言就已经开始给自己挖坑了…… “不论如何,你改姓名、封郡主,对大家,都好……”余简说着说着,老泪纵横,哭出了声, “只是我余简,没了女儿了……” “从此以后,余家的人,我一概不认!” 沈沉斩钉截铁。 余简哭声一顿,惊愕地抬头,满面不信的悲愤。 “除了,嗯,除了您,还有兄长,呃,还有嫂嫂,和未来的侄儿们……” 沈沉有些苦恼地抓了抓脸,“其实二哥人也不错的……” 余简破涕为笑。 但在又新好笑又好气的注视下,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自己低头擦了泪,欣慰点头,叹道: “能入宫伴驾,是你的福气,也是我们的福气。以后不要说认谁不认谁的话,别人只会乱传,反而毁你的名声。 “但既然你是这样的结果,我便让小四郎他们夫妻进京一趟吧?也替你增增光。” 不然余家一家子不着调的主儿,看在别人眼里,还不定怎么嘲讽这位新晋的离珠郡主呢! “好啊!是您写信,还是我写信?不然我让我师兄送吧?他的渠道肯定比我的快!” 沈沉很喜欢尹氏,一想到她进了京自己身边就有个说话的闺中密友了,就觉得心里莫名松口气。 余简笑了起来,看了看又新。 又新犹豫一下,看向沈沉。 知道余简是想追问那个生辰八字的事,沈沉默然片刻,抬头直视余简:“余右丞,以前的种种,都不要再问了。事涉禁中宗室,我不能说。” 昔日的父女相对无言。 正是室内一片沉默之时,外头忽然一阵喧嚣,一个高亢的童声哇啦哇啦地喊: “郡主!我要见郡主!来来来,给爷瞧瞧,新鲜出锅的郡主什么样儿?!” 一瞬间气得发晕的沈沉两眼圆睁,咬着牙下令:“让人把他给我打出去!打死算我的!” 又新哭笑不得,忙跑了出去。 却见送了宣旨内侍的寇连已经转了回来,一把抱起粉妆玉琢大红袍的萧韵,哈哈哈地转了三个圈儿,才放他下地,笑道: “我们小娘子才封了郡主娘娘,正想着,故旧亲朋该替她撑场子,上门道贺。您就来了。不过小公子啊,我怎么听着您刚才那话,不像是撑场子,倒像是砸场子啊? “您说,您这是羡慕嫉妒恨呢,还是对圣旨不满呢,还是许久不被我们小娘子厌弃排揎,皮痒了?” “我……我……” “别我了!走吧!一会儿小娘子就回永泰坊收拾东西准备进宫长住陪伴太后了,您把她堵在人家余家,这是让谁看热闹呢? “走走走,我陪您去永泰坊,咱们吃着喝着聊着天,等着小娘子到家,有的是工夫说话!” 寇连连哄带劝,便似一阵风,把萧韵直接又刮了出去。 松了口气的沈沉又让又新请了张氏进来说话,寒暄客套了一番之后,跟她叙谈: “二小郎君心思活络是好事,然而家中若是无人掌着底线,他怕是过分活络。余家没有根基,在京城这潭深水里,飘萍总是最先萎凋的那一批。 “张娘子其实是个明白人,只是寻常也不肯把事情多想想。如今不是在幽州了,事情只有你想不到的,绝对没有你想多了的。” 接着又敲打:“我们二郎君有了官身,生意就做不得了。以后还要烦二小郎君和张娘子辛苦些。若是万一有事,不要自作主张。 “二郎君能解决的找二郎君,二郎君解决不了的,悄悄让人去找我。只是外头万万不可扯起离珠郡主的大旗;否则,我死了事小,余家被借机连根拔起,事情就大了。” 张氏连连答应,又表态:“道理其实人人都懂,咱们又不是傻子,哪能不明白?只是偶尔有下人们轻狂了,难免也想学别人家的悍仆仗势欺人。 “这些我必定会好好地明白说下去,不论好坏,只要有人在外头敢说出郡主的名号来的,我一概发卖了他们去蛮荒之地!” “我眼力不差。”沈沉含笑让又新分了她一半这次册封顺便赏赐下来的布料,再卖她个好: “这些轻罗细绸休要给旁人,给小侄儿小侄女多裁几件衣服是真的。京城这暑热程度,咱们在幽州可没经历过。大人还能自己忍一忍,小孩子哪里受得这样委屈?” 张氏感动得热泪盈眶。 毕竟还有王氏和余绾,若没有沈沉撂下这话,怕是那些好布料转眼间就得被瓜分殆尽。 至于余笙父子们,沈沉非常明确地表示:“没想法,不乐意见。” 余绾细声细气地在外头给自己的贴身丫头讲述“白眼狼”的故事。 沈沉便看又新。 又新也不出房门,就站在门口,指着余家的一个小丫头冷笑: “说你们没规矩,还真就是半点规矩都没有。 “便是个傻子疯子,自幼家里大人也教过什么时候说话什么时候闭嘴,什么时候讨巧什么时候卖乖吧?家里就这份糊不上墙的烂泥教养? “刚被人说了不配,竟然还就真不当回事。一双臭脚一张破嘴,祖传的没脸没皮,还当自己是个宝了!也不知道明儿天上下刀子,到底是会碎剐了谁?!” 正文 第 187 章 至今叹作顽童(上) 被骂的面红耳赤的余绾自然再度哭着跑了。 余笙和余络作为一以贯之的缩头乌龟,此刻再没有任何出头的意思。 沈沉这才又跟余简去道了别,然后带着自己的人,优哉游哉离开了温雒坊。 正在永泰坊余府苦等的萧韵,倒是跟寇连越聊越投机。 “你是京城人?你以前在京城做什么营生?” “跟你一样啊,混吃等死!” 两个人哈哈大笑。寇连索性找了厨娘给他们做了点心小食,又上了酸梅汤,开开心心地跟萧韵吃吃喝喝起来。 然而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萧韵便有些急。 正催着懒到家的寇连出去哨探,外头阿镝进来,面色古怪地让萧韵出去: “太后娘娘给了您口谕,让您去接。” 沈太后?! 给自己的口谕怎么会送到了永泰坊这里? 萧韵也觉得奇怪,看一眼寇连,一口气先喝光了自己碗里的酸梅汤,然后才站起来往外走,顺口又问阿镝:“四小娘子呢?怎么还没回来?” “那是离珠郡主!” 阿镝还没说话,萧韵便听到了一个椎奴的声音。 “怎么是您老亲自出宫来了?” 变脸飞快的萧家小公子顿时堆出来一脸最可爱的笑容:“而且,您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椎奴板着脸,哼了一声,就站在台阶下头,眼看着这小东西飞快地跑了过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行了,站住,就在那里!” 萧韵嘻嘻笑着,吐了吐舌头。 “太后口谕,萧韵静听。” “是。”萧韵也不跪倒,叉手方寸,欠身低头。 “这是什么日子?什么时辰?你一个国子监的学生,你凭什么不上课?!” 椎奴气哼哼的,口吻跟沈太后简直是一模一样, “我告诉你,再让我听说你缺课,你也不用来辞我,也不用告诉皇帝,你就悄悄地自己打包好了行李,回你的幽州! “我们南家的米,养大丈夫养小娘子,就是不养惹祸胡闹的纨绔闲人!萧家的米多,回去吃你老子去!” 说完这话,椎奴也不等傻了眼的萧韵回答,再哼了一声,转身出门,又跟旁边侍立的又新唠叨: “郡主这个时辰才进宫,肯定去了就传膳,我得赶紧回去伺候。你把家里的人都再敲打敲打。 “虽然这门楣不用郡主规制,但好歹不再是那个没名没姓的人家。沈字镇宅,再来人得递帖子候见,得有女官内侍陪着,这些规矩不可少!听见没有?” 又新偷眼看看在后头听得快要哭出来的萧韵,心下不由得一软,轻声劝阻:“姑姑……” “姑姑什么姑姑?!不委屈旁人就委屈郡主。总要有人受委屈。你倒是想委屈谁!?” 椎奴恨铁不成钢地戳着她的额角教训:“才在宫外待了几天?刻在骨子里的规矩都要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就这,太后还指望你教导郡主?!我回去就跟皇后娘娘借尚仪局的老嬷嬷去!” 又新被骂得羞惭无地,只有低着头唯唯称是。 最后萧韵是哭着离开永泰坊的。 寇连不放心,索性把他塞进马车,自己亲自赶车把他送回了萧家。 “你们都欺负我!”萧韵在马车里哭了一路,一边哭还一边在大街上控诉寇连。 “咳!小公子,您可别冤枉我们啊!谁敢跟太后抢人啊?她老人家一辈子膝下空虚,老了老了见着我们……我们郡主娘娘了。 “您也想想,这世上还有没有第二个小娘子有我们郡主这么会吃会玩、会说会哄人的?太后娘娘心里怕是巴不得今天就留了郡主不教她出宫了呢! “这怎么能算是欺负您呢?您往后还有多长的日子?太后娘娘还有多长……” 说到这里,寇连忙噎住声音,回手往自己嘴上拍了一巴掌,转了话题: “至于说让您好生回国子监读书的事,这不是为了您好?我们可都知道,您跟萧节度使打了赌,若是拿不到三甲就必须要立即回幽州,一步再不离开。 “若果然如此,您在京城浪费这三年又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赶紧早些回去,把家里的事务都熟悉起来。我说的对吧?” 萧韵趴在马车的座子上,攥着拳头捶板壁,哭得有苦说不出。 到了地方,把萧韵搁下,寇连飞也似地逃了。 萧韵一路抹着眼泪嚎啕着,一心只想赶紧告诉萧寒,让他给自己出气。 府里的护卫们上来拦他,委婉相劝:“您这样子,不要急坏了二十二郎?他那里还忙,不如您先去梳洗换件衣服……” “你们当我酒还没醒么?!我梳洗什么?换什么衣服?我又没爬树上房,又没被罚跪,我需要换的哪门子的衣服?!” 萧韵大吵大闹,推开侍卫们,闯进了萧寒的书房。 “寒哥……”可还没等他一声叫完,小厮阿寻忙的上前,先竖了个手指在唇边,“嘘”了一声。 隔着阿寻的肩膀,萧韵歪头往里看。 只见房里本来卷起插在汝窑大肚平中的舆图,被直接铺了地上,而萧寒,披头散发,满眼都是红血丝,跪在舆图上,一点一点地查看着、记录着、思索着,满面凝重。 萧韵抹一把泪,把委屈地瘪出一条日出东方弧线的嘴唇重新摆放好,吸吸鼻子,退后两步,小声问:“寒哥这是怎么了?” 阿寻拉了他再走开两步,轻轻地把书房门掩好,看看左右无人,方压低了声音悄悄告诉他: “出大事儿了……寒亭里出了内贼。历年雅集的名单流出去了…… “二十二郎整宿都没睡,虽然各地都安排了人下去,但总归还是有些扫尾的事情要做。二十二郎推演许久,说中间还是缺了一环……” 阿寻又看了看左右,轻声道:“就像是当年您中毒那件事,中间始终都缺着一环,一样……” 萧韵张大了嘴,诧异之极:“寒哥主持寒亭这么多年,可从来没出过这样莫名的乱子……接下来要做什么?我能……” “不用您。”阿寻哄孩子一般打断他,笑着推他走,“二十二郎都安排好了,如今就是坐等,然后随机应变罢了。您去玩吧。不是说四小娘子要封公主郡主了?您去找她玩吧!” 萧韵的脸色,越发沮丧。 正文 第 188 章 至今叹作顽童(下) 吱哑一声,房门打开,疲惫的萧寒一边自己拢了头发束在头顶,一边冲着他绽开温和的笑容: “小三十六来了?快进来。” 萧韵有些犹豫,但片刻后,还是迈步进了书房。 他几乎可以感觉得到,阿寻的目光在他的背后恶狠狠地控诉:添乱! 指指地上的舆图,萧寒示意阿寻做事,然后拉了萧韵到书桌旁边坐下,亲切地问:“这不早不晚的,你怎么回来了?” 萧韵长出了一口气:“我昨晚去寻严老头儿探话,回来时不省人事,等醒了,才知道旨意已经去了温雒坊……” 随即把余绽成了沈沉,封了离珠郡主,如今乃是大夏福星,会先进宫去陪伴太后住一阵子再说,等等事情,都条理清楚地告诉了萧寒。 萧寒很是满意地点头微笑:“这不正是咱们推动的么?严老头儿是个聪明人。余四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位,若是不往上高高抬起,一旦打落凡尘,很容易香消玉殒。 “初进京时,她其实与各方的牵扯还不多,那时候即便是有床弩、治瘟这两个大功劳,说一声意外横死。左右也就是你伤心一阵子,钟幻愤怒一阵子,余家那边,只怕连句像样的硬气话都不会说。 “皇帝和太后叹息两声,说一句红颜薄命,赏个身后名。然后照旧继续寻下一个出头鸟,在重臣之间玩平衡。尤其是咱们家和韩震,仍然会被他们捏在掌上。 “但是现在就不同了。 “新鲜出炉的离珠郡主、大夏福星、太后娘娘心坎儿上的珍珠宝贝,天然是萧家的盟友。我们跟她之间、跟钟幻之间,甚至因此跟钱大省之间,都会多出一丝跟旁人截然不同的亲近。 “宫里的太后娘娘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她老人家认定的人,便会倾尽全力去保护。不是说老人家已经放出话来,谁想动咱们的新郡主,谁就要看看她老人家死没死么?” 说到这里,萧寒都忍不住笑,往后一靠,舒服地倚在了椅子的高背上,轻声续道: “虽然这个话听听就算。但皇家最要的就是脸面。如今太后娘娘既已公然表达出对这位郡主的着紧,那她若是再出了事,就会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 “韩家会成为第一个被针对的对象。因为第一个跟余家有仇、会看着郡主娘娘不顺眼不舒服的,就是韩震。尤其是在那位傻乎乎的姨娘放出去那样的话之后…… “接着就是宁王和莲王。毕竟他们二人自己争斗也就算了,竟然曾经拿着郡主和她的师兄当枪。若是四个人日后相逢一笑泯恩仇也就罢了,可是咱们家郡主从来都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二王的这个梁子只怕离揭过去还远…… “至于咱们家。呵呵,咱们家在那种时候,只怕是要被太后娘娘当枪使了……她老人家必定是要给这个心爱的义女报仇的,但是皇帝不会好意思直接站出来说这个话。到时候,你就会变成第一个冲锋陷阵的人……” 萧寒笑着看萧韵,满面兴味。 萧韵越听越觉得心里怪异,愣愣地看着萧寒,情不自禁截断他,问道: “寒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再也不喜欢四小娘子了?” “不喜欢?”萧寒险些被口水呛到,呵呵地笑,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我说了什么,让你有这种感觉?” “若你还心悦她,难道不该想要拼尽全力去保护她、帮助她、陪伴她、盼着她一辈子平安喜乐么?可是你在计算她的生死。你计算她的生死的时候,竟然连半分情绪都没有……” 萧韵呆呆地看着萧寒,只觉得浑身冰冷。 失笑不已的萧寒伸手去拍萧韵,却竟然被他侧身躲开。 萧寒的笑容消失了,手指也有些僵硬地收了回去。重新坐正,萧寒垂下眼帘,淡淡地说道: “因为我肩上担的,不仅是自己的生死荣辱,还有萧家,还有寒亭。 “你是萧家下一任家主,所以寒亭是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 “百年寒亭,天下世家大族议事决事的最高处。萧家用了三代人,拼死保住河北道、扼守幽州、抵抗北狄,才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寒亭才会在我刚刚十六岁的时候,就交到了我的手里。 “如今我需要计算的,何止是余绽一个人的生死?我时时刻刻需要计算的,还有你的生死,大伯父大伯母的生死,太后、皇后、太子、韩震、曹罗二相、甚至是严观。” 萧寒伸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抬起头来看向萧韵,“我不计算,就看不清天下大势,猜不透下一步局势走向,也就握不住寒亭。 “交在我手里的东西,即便是根草,也绝不会灰溜溜地还回去,更不会让它断送在我的手里。 “三十六,若没有这点子骄傲,我哪里配姓萧呢?” 说到最后一句,萧寒笑了笑。 可就这一笑,笑得萧韵脸色苍白,天旋地转。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失神地喃喃:“寒哥你累了,你歇着,我自己玩去了。” “好。”萧寒一口答应,绝不留他。 眼看着萧韵跌跌撞撞地出去,收好东西的阿寻撇了撇嘴,又叹了口气,问:“要去看看么?” “不用了。” 萧寒淡淡地收回了目光,神情间有一丝疲惫,还有一丝厌烦。 “两年而已,钟幻已经成了钱家台面上的执事之人,余绽则一跃龙门成了太后的义女当朝的郡主。 “只有小三十六,还是两年前那个恃宠而骄的孩子。 “山雨欲来风满楼。 “天下飘摇,已经初见端倪。说不准,西齐就要遣人过来,明着暗着,一边抢夺寒亭的主导权,一边抢夺大夏的人才钱物。 “小三十六若是再不长大,还真就像是太后娘娘所说,他就别留在京城了。会更危险。他还不如回幽州去,至少大伯父能保住他的性命。” 顿一顿,长叹一声,“可若真是一直长不大,萧家可就早早晚晚,会断了香火……” 阿寻奇异地看了他一眼。 难道你不姓萧么?小公子不行,不是还有你?萧家总归是有能者居之的规矩。你把萧家接过来不就完了? 然而这个话,阿寻知道是绝对不能提的,便转开话题: “那,那位四小娘子,今后……” “今后,她就安全了。” 萧寒笑了笑,满面的冰寒终于春风化雨,都变作了温暖。 正文 第 189 章 小器自当贬 皇宫,御书房。 毛果儿传完了旨意回来,第一件事自然是拉了秦耳嘀嘀咕咕把温雒坊余家的事情大略一说。 这不懂事的余家听得秦耳直皱眉头。 那边永熹帝从御案后头抬起头来,挑了挑眉,笑问:“怎么?有故事了?毛果儿不是刚去了余家宣旨?” 秦耳现在永熹帝看不到的角度使了个眼色,接着却又陪笑着拦:“您今儿事情多,忙,这些闲话过一时再听罢……” 这便说明余家那边的故事儿不是什么好事儿。 太好了,朕就爱听这种事儿。 永熹帝放下了手中的朱砂笔,认认真真地把奏折们挪到一边,饶有兴趣地架了胳膊在案上,看向毛果儿:“来,说说。” 正在那里歪脸挤眼砸吧嘴的毛果儿一听,眼睛一亮疾步上前,有些心怯地看看秦耳瞪过来的目光,横移开三步,这才添油加醋地把余家的反应说了: “……哎哟奴才的陛下哟,您可是没看见。那余家大房的那几个,那脸色儿!几乎要把咱们郡主给活吃了! “真是合家子沾了咱们郡主的光,还满心满眼地觉得咱们郡主欠他们的! “尤其是那个余六!奴才就不明白了,这世上怎么就能有这么不要脸皮的小娘子,偏还那般年幼,偏还那般恶毒! “这皇恩浩荡的,肯给你,是你的福气,好生欢天喜地接着。不给你,那也不是欠你的呀?你算是哪根葱哪头蒜?凭什么宫里排宴,就非得就着你,把整个宫宴的品级层次都拉低了? “皇上,奴才跟您说,奴才当时真是觉得自己是去宣旨的,代表着朝廷的脸面。若奴才是自己去的,奴才啐那小妖精一脸!” 永熹帝看着毛果儿掐着腰捏着兰花指那一脸的妖气,笑得前仰后合,半天才停下来,脸上的笑容也就渐渐收起: “圣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过一个才脱下白衣的小小军器监少监,不过是韩震和萧敢拿来打擂台的棋子,一家子竟然轻狂成这个德行! “余四……离珠几次入宫,朕听说都很有规矩。能不说话的时候、不该她说话的时候,安安静静。但是该她说话解围的时候,不假思索。 “也难怪太后娘娘一定要保下来离珠,瞧瞧,若真是留在余家,真真的早晚被这一家子亲戚拖累死!” 秦耳和毛果儿再不说话,都低头屏息静听。 “朕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以为自己什么都能伸手的蠢货!” 永熹帝的脸色阴沉下来,告诉秦耳:“你去请罗相,顺便把吏部的侍郎叫来。” 慈安宫,梨花殿。 沈太后和沈沉正在吃饭,椎奴看了一眼殿外,放下了布菜的筷子,走了出去。 等她回来,满脸怪异。 沈太后心情好,便不肯“食不言”,微笑着问她:“怎么了?我这吃饭呢,你做得哪门子的鬼脸?” “刚才陛下传了罗相过去,跟他说,原先一直以为这床弩是余笙做的,他家又有个能射出九箭连珠的侄女儿,所以才这样破格拔擢。 “可是如今才知道,这床弩、九箭连珠,都是我们离珠的手笔,跟他这个一辈子对侄女不慈的大伯父半分干系也没有。 “原先那个少监做得好好的,听说人缘也都不错,上下同僚相处的一团和气。这样的人,闲置起来还是太可惜,让叫回来…… “还说,这余笙的本事不在主持局面上,少监一职做了这么久,也没见丝毫起色,监内更被他搅得一团糟……说量才量才,他既然擅长做弩,不如还是去弩坊……” 椎奴边说边去看沈沉的脸色。 沈沉平静地吃饭,一字不发,甚至还有心情从盘子里挑了两颗鲜甜莲子搁在了沈太后的碗中。 “弩坊署令,正八品。也够了。调过去也好。这转弩的事情,皇帝还是心里不大踏实。 “这余笙只要还想往上爬,正好在弩坊里把这个转弩做出来,将功折罪也好、积攒功劳也罢,早晚有一天,皇帝还是会把他提起来的。” 沈太后也不太当回事,随口解释完了,继续吃饭。 “还会提起来吗?”沈沉终于开了腔,却是一脸失望。 沈太后失笑,伸过筷子去敲她的手:“你才改了姓,就这样打压余家的家主,看别人说你凉薄!” “别人说就说呗,又不会少块肉。”沈沉嘟囔了一句,继续吃饭。 她倒是真希望余家大房合家都滚回幽州去,别在京城给她作妖。 只是听母后娘娘这个话,余笙看来一时半会儿却是赶不走的。 “消息传进宫来,皇后把陛下请了去了……”椎奴小心地看着沈太后的脸色。 嗯,看来余笙被降职不是事儿,而是潘皇后的这个举动…… 沈沉停下了咀嚼。 因为沈太后咳声叹气地把筷子给撂下了:“这个皇后!哪儿都好!就是笨!” 皇后嫂嫂笨? 开什么玩笑? 日新当年可是赞不绝口,夸皇后聪明的词儿都不带重样儿的呢! 沈沉好奇地看着沈太后。 “你也是个笨蛋!”沈太后看着她的样子,又气又笑地一指头戳在她脑门上,然后才解释: “你嫂子心里看重你,必定是想让你的事情面面俱到,宫里宫外人人都赞你好,她才开心。 “可是如今,前脚封了你的郡主,后脚却降了余笙的品阶,这外头讲你的话绝不会好听。 “依着她的脾气,她是必定要做些什么替你圆场的。如今,还有什么比得上到了册封贺宴当日,把余家的女眷都叫进宫来,更能替你撇清的?” 沈沉恍然大悟。 可不是么? 余笙没本事被降职,那还可以说是朝廷上男人们的事。 若是六月十九,余家无一人入宫,那永熹帝贬斥余笙,便是无私也有了私。 可若是余家的女眷被特旨诏入宫中参与贺宴,那就说明余笙这件事,跟沈沉没有关系,甚至跟皇帝都没有关系。 既保全了沈沉的脸面名声,也免了让人说永熹帝“任人唯亲”。 想通了这一条,沈沉撇了撇嘴,哼哼:“她那可不是为了我,那是为了皇兄……” 沈太后和椎奴噗嗤一声笑,对视一眼,各自都用了怜爱的目光看向沈沉。 “跟小时候一眼,什么都抢!那是人家丈夫,在人家心里自然排第一!” 沈太后亲昵地捏着沈沉的腮帮子晃。 正文 第 190 章 背人偷拗向东枝 果然,潘皇后竭力劝说永熹帝,不要跟一群刚刚从幽州到京城的人一般见识。 永熹帝被她说的瞬间没意思起来,哼了一声,让她看着办,然后拿脚走路。 眼前就是御书房,永熹帝却不想进去,抱着胳膊站在十步远的地方,满脸不高兴。 秦耳眼珠儿一转,凑过去,悄声笑道: “陛下,听说太液池北边那一片牡丹开得正好,合欢也跟着凑热闹,一夜之间开得如火如荼。如今站在那片地上,抬头是娇艳的合欢,低头是富贵的牡丹,美不胜收呢!” “是吗?”永熹帝高高地挑起了眉,瞟他一眼,脸上阴转晴,“朕怎么不知道?” “您最近这不是为了咱离珠郡主的事儿忙的么?如今这事儿也算是落定了,赶上下午并没有什么紧急的朝务。不如,您去那边纳纳凉?” 秦耳满脸都是“陛下好辛苦老奴好心疼”的便秘表情。 永熹帝咳了两声,转身便往北走。秦耳忙挥手让人抬了御辇来:“大中午的,热,您坐辇过去吧。” “嗯,朕记得那边有个亭子的。让人在那亭子里摆些酒水果子吧?”永熹帝上了御辇,越发觉得怡然自得。 秦耳小跑几步,跟在边上,伸着脖子,手掩在嘴边,轻声道:“陛下,那边儿上就是仙霞宫……太妃娘娘静修呢,咱们少去几个人,也别在那外头吃吃喝喝的,罢?” “仙霞宫……”永熹帝顿时不自在起来,咳了一声,想了半天,勉强点了点头:“嗯,你安排吧。” 秦耳回头,直接让众人都散去,除了毛果儿。 初夏午后,蝉噪声都小了许多。牡丹月季被大太阳晒得,都有些打蔫儿,唯有高大的合欢树,依旧坚挺。 “此处风景倒还真是绝佳。”永熹帝站在亭子里游目四顾,周遭远远近近,花花草草红红翠翠,远水近亭碧蓝赭黄。 自然,这样风景之中,最好的是人少。他身边只有一个秦耳和一个毛果儿。御辇都已经被打发了回去,让过一个时辰去南岸的碧云殿去接。 眼看着四下越发安静,秦耳吩咐毛果儿:“我陪陛下坐坐,你去传了画舫,就在那边儿等着。我们一会儿就过去,坐船到处逛逛。” 毛果儿利落地答应一声,立即去了。 永熹帝看着这小子佝偻的背影,笑了起来,遥遥指一指:“这小子机灵,知道不该问的半个字都不问。” “老奴这个小徒弟,最让老奴看重的还真不是这个。老奴看重的,是这孩子有耐性。” 秦耳笑着,轻悄地靠过去,抬抬手,请了刚在桌边坐了没几息的永熹帝起身,把他往亭子外头引,口中低声闲聊一般,道: “有一回,老奴说:你小子在这儿等着,哪儿都不许去。过一刻钟我就回来。然后老奴就去伺候您去慈安宫看望太后娘娘了。 “等过了俩时辰,老奴过去一瞧,好家伙!这小子还在那儿乖乖等着呢。 “老奴那时候特意吩咐了人看着他。人后来跟我说是,他啊,就跟那儿自己待着,有人来他就跟人家聊会儿,没人来他就自己打盹儿,半点儿不耐烦的脸色都没有。见了老奴,也一个字儿多问的都没有。 “老奴让他:没事儿了你回吧。他也就回去了,事后连打听老奴这俩时辰到底是去了哪里,都没有过! “您说,这份儿耐性,是不是很得用?” 秦耳跟永熹帝小声说笑着,自自然然地把他引到了一个宫墙小小的角门处,然后自己从怀里摸了钥匙出来,轻车驾熟地开了门上的锁,推开门,恭请永熹帝进去。 永熹帝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的头顶,忽然伸手把他的帽子一把拍飞了,哼了一声,咬牙道: “朕都是被你这老阉奴害得!朕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是,一切都是老奴的错。二十年前,老奴就不该头一回悄悄带着您来看花儿……” 秦耳头更低,腰更弯,声音更低。 看着他一头已经花白了的稀疏乱发,永熹帝又哼了一声,然后迈开大步,走了进去。 …… …… 公然在慈安宫寝殿的大床上跟沈太后一起睡了个香香甜甜的午觉之后,沈沉梳洗过,又换了一身新衣服,抱着沈太后撒了会儿娇,这才回了永泰坊。 承福坊的郡主府还得修一大阵子。 沈太后舍不得她大夏天的这样每天来回跑,一直念叨着让她直接在梨花殿里住下。 可是沈沉却深知此刻还不是时候,便笑着告诉她家如今母爱爆棚的太后娘娘: “总得过几天啊。皇兄刚一个大耳刮子糊在余家脸上,里外里都骂他们轻狂。我倒大大咧咧地公然搬进宫里来住? “那别说宗正寺看我不顺眼了,怕是宁王爷得头一个挑唆着御史台弹劾我这个还没上任的郡主呢!” 想想也对,沈太后嘴里骂着宁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从来都是这样唯恐天下不乱”,却也只得依依不舍地放了她出去。 回到永泰坊,沈沉刚洗完澡换上家常衣裳,一勺绿豆沙还没搁进嘴里,钟幻便来了。 大热的天,纨扇已经无法满足钟幻,只见他挥舞着一把大芭蕉扇便跨了进来。 瞧见她手里的绿豆沙,眼睛一亮,两步过来,直接抢走,几乎是用倒的,一口气干了个精光。 “师兄,你可是跟我强调过一万遍,最热的时候,这样猛吃冷食,伤脏腑。” 对于钟幻抢她的碗、用她的勺子,沈沉丝毫不以为意,只是笑嘻嘻地调侃着他,顺便再吩咐丽娘去厨房弄点消暑的东西来。 丽娘闭上几乎能塞进去一个拳头的嘴,二话不说,转身出去。 外头又新一脸的不高兴,却还拦着赵真不让他管:“他们师兄妹,你管不了。等过些日子进了宫,就好了。” “那以后呢?”丽娘忧心忡忡地凑过去,漆木盘子抱在怀里,“他们还不赶紧成亲,难道非要等着太后娘娘给赐了婚,他们才来个逃婚记远遁江湖才觉得刺激么?” “住口!” “住口!” “小娘子能听见!” “郡主能听见!” 又新和赵真几乎想要一把捏死丽娘! 正文 第 191 章 尽把五行错综 不过屋里的沈沉根本就没拿这件事当事儿。 “师兄,你这么紧赶慢赶的,我刚从宫里回来你就跑了来,有事?” “有啊!”钟幻有气无力地瘫在椅子上,怎么坐都觉得不舒服,悻悻: “你这屋里怎么没有榻?我喜欢坐榻。” “我也喜欢坐榻。不过这房子买下来就是这样的,我又住不久,就懒得收拾。一会儿我就让他们去搬一套来换了。” 沈沉随口答了一声,然后托着腮等钟幻说话。 “我来问问,钦天监的人,跟你有仇么?”钟幻一句话,直直地戳进了沈沉的心里。 若说她沈沉在这世上最大的仇人,排在第一位的,还谈不上是韩震,只怕还真是严观。 若不是他老人家那一句话,她又怎么会被圈禁小蓬莱,又怎么会死于水火之中…… 可这一世,严观却给她算了一个大夏福星的命格出来。 两世两生,钦天监监正都是在尽自己的职责,并不因为自己是谁不是谁而有所偏颇。 这种人,她很难理直气壮地说,他跟自己有仇。 沈沉想了一会儿,才摇摇头:“不算吧。怎么了?” 钟幻疑惑地看了看她,伸手过去摸她的头:“那二傻子你刚才在犹豫啥?” “师兄!你有话说话,别绕圈子了行不?”沈沉倒是不排斥钟幻时不时的摸头揉发,但是忍不了他事事都要迂回个三五七趟。 “好好好!不许打人!”眼看着沈沉的包子大、石头硬的小拳头又捏了起来,钟幻连忙坐正,一口气把自己刚查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你知道京城的普济庵里有个元闻大师吧?” “知道啊,我还有个护身符,是白……是我娘带我去上香的时候,寺里的尼僧赠的,说是那位元闻大师给开的光呢!” 沈沉诧异,怎么扯得这样远? 钟幻有些意外:“你竟然知道?”刚要张嘴问当时的详细情景,但被沈沉警告的眼风一扫,立即回归正题: “其实余二郎君对你们兄妹十分着紧。你兄长出生后不久,他就托人四处寻厉害的相师看八字。后来你出生了,他又四处奔走为你算命。 “这一回恰好碰上一个机缘,被他寻到了这位元闻大师。当时这位大师就十分诧异,说你的命数贵不可言,但也祸及家人。” 祸及家人?! 沈沉心中一沉。 “说你是天生的火凤之命,说不准就要宠冠六宫。然而,一旦你的命数进入登天的阶梯,你家里的所有人,都会因为你的命数大起大落。到了最后,片瓦无存。” 钟幻说着,满面同情地伸手,又摸了摸她的头。 “当初师父带你离开余家,为什么余家的人那样痛快?为什么二郎君分明是你父亲,却没有出头给你讨公道?为什么你娘再怎么伤心欲绝,都没有拼死把你留下? “那不是因为你坚决要走,也不是因为他们指着你从师父那里博得什么名利。 “那只是因为,余家上下都觉得,能送走你这个瘟神,他们往后的日子就上上大吉了。” 钟幻叹了口气,“只不过,这件事,余二郎君只跟你叔祖和大伯两个人提过,甚至其实你的八字,他都没跟他们说实话。” “那就是说,我的八字,其实只有二郎君和白氏两个人知道是吧?”沈沉心心念念只惦记这一件事,所以顺口就问了出来。 钟幻探究地看着她:“你一直都不肯叫爹,我觉得你是因为怨恨余二郎君,但为什么叫娘也那么勉强?” “你为什么每次都用问题回答我的问题?!你先跟我说是不是!?”沈沉急了,狠狠地拍了钟幻肩膀一巴掌。 “肩胛骨要碎了……你知不知道这年头肩胛骨的粉碎性骨折是没法治的……我胳膊废了你就只能养我一辈子了……”钟幻被拍得趴在茶几上痛苦*****。 “你再不好好说话我就让你全身的每一段骨头都粉碎性骨折!”沈沉一边伸手过去给他轻柔地揉捏肩膀,一边恶狠狠地威胁他。 “是。是。是。如今你正经的生辰八字,大约只有余二郎君一个人知道了……” 钟幻龇牙咧嘴。 但这句话也说得沈沉心中微微一动。 她记得“余绽”的生辰八字,是白氏当年悄悄告诉过她一回。 白氏说的是戌初。 可戌初也有一段时间的…… 所以,兴许“余绽”的生辰八字,跟“南忱”的,真的不同? 沈沉怦然心动。 自己是不是,需要再去问一次余简? 可如果自己去求证,只怕,余简就一定会用某个时辰究竟是宫中哪位贵人的八字、那个八字又意味着什么来交换…… 然而一转念,沈沉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师兄说只有余二郎君知道,也不尽然吧?那位元闻大师呢?这种八字只怕他也很少能见到的吧?肯定会记得的吧?” “原本自然是这样的。我还特意让他们不要惊动人家,我打算自己去把你的八字要出来,然后再想办法让那位大师缄口不言。” 钟幻哼了一声,“可是,就在昨天晚上,元闻大师圆寂了。” 昨晚!? 沈沉大惊失色,腾地站了起来:“你说昨晚?!” 钟幻懒洋洋地抬头,看着她道:“二傻子,终于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了吧?” 余简给了皇宫大内一个假八字。 钦天监根据这个假八字算出了一个完美的福星命格。 可是世上除了余简自己之外,还有人知道这个八字。 所以,这个人死了。 “师兄……不会吧……”沈沉的脸色苍白。 因为她心里忽然闪过一句话:“我余家十三把强弓……” 还有余绾哭着喊着说“二叔从来都帮着平账……” 沈沉忍不住闭了闭眼。 余家的那十三把强弓,原来不仅是余笙的野心,也是余简在某些时刻毫不犹豫动用的力量。 “二傻子,我就问你一句话:若是有朝一日,余家有事想要求你了,余二郎君拿着你真实的生辰八字过来,用玉石俱焚来威胁你,你怎么办?” 欺君之罪,大过天。 沈沉塌下双肩,两只手捂住了脸: “我的天哪……” 正文 第 192 章 滔滔河水浑 “而且,二傻子,你怎么能这么相信我?我只用几句话一个破故事,就骗得你把余二郎君改了你的生辰八字的事情全都承认了? “唉!这要是换了别人,怕不得现在就要列个单子出来让你帮着自己升官发财了?” 钟幻唉声叹气。 沈沉悚然而惊:“你吓唬我的?!” “当然不是!”钟幻气得敲她的头,“但你也不用承认得这么痛快吧?” “可你是师兄啊!又不是别人。旁的人,无论是谁来问,我肯定直接绑了他送到太后娘娘跟前,哭着求主持公道啊!” 沈沉揉着自己的额角,满面委屈。 得意洋洋的钟幻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凑过去:“所以你的八字为什么要改?而且,看来是你要求的?” “谁告诉你是我要求的?分明是二郎君自己改的嘛!”这个事儿,沈沉就不肯承认了。 牵涉到她换体重生的事情,除了瞒不过的母后娘娘,其他人,一个都不能说。 包括师兄,包括又新和赵真。 “你废话!你出了宫第一件事就是找余二郎君过来,密议了那么久。余二郎君回到家里,宫内索要八字的人都等了一会儿了。 “然后余二就自己恭恭敬敬地写了你的八字,连看都没给余家的人看,就把宫使打发出了门。当时余笙的脸色难看到了可以撕掉重新刷漆的地步……” 钟幻滔滔不绝。 沈沉赶紧打断:“师兄,说到余家,我正要告诉你,昨日来宣旨的,就是你让千针告诉我的那个名字:毛果。” 然后把毛果儿帮着痛骂了余绾一顿,顺便又去永熹帝跟前告状,害得余笙的官职被直接降了若干级的事情,夸张了十倍描述给钟幻听。 “所以师兄,这个毛果儿,是钱家的人?他现在听你指挥吗?你手里有他的把柄吗?我能指使他做事吗?”沈沉连珠炮一样追问。 “这可不行啊!”钟幻笑嘻嘻地摇头,“我只能跟他要消息,请他在宫里多照应你。那人跟钱家的具体关系我现在还没闹清楚呢。” 直接回绝了沈沉的要求,甚至回避了她的问题,转而又问: “听说太后想让你进宫去住?什么时候去?住多久?” 提到这个,沈沉不由得莞尔:“太后娘娘巴不得我今天就留下别走了。不过我回绝了。怎么也要等到正式的册封之后吧? “京城里不想让我进宫去亲近太后和皇上的人还是颇有几个的。我现在就搬进去,怕是第二天就能接到铺天盖地的弹劾奏章。” “就你这混不吝的性子,你还在乎那个?”钟幻对她的说辞表示一万个不相信。 沈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不想这么快进宫,固然有她百般强调的这个原因,还有一个缘故,就是她太想逛京城了。 前世,她半步没出过小蓬莱。 今世,她到现在都没敢好生看一看这座京城。 可是,依着母后娘娘对她的思念和怜爱,只怕她一旦入宫,想出来就太难了。 而且,她既然打算好生帮着母后和皇兄维持住朝局,那还是住在宫里方便,以后哪里还会有心情在京城里闲逛? ——她想先逛个够本再说。 “那你打算进宫住多久?”钟幻又问。 “这个恐怕我说了就不算了。不过,”沈沉想起沈太后那个不讲理的性子就想笑,“太后娘娘只怕会暗地里吩咐工部专管给宗室修房子的营缮司,离珠郡主府不着急,可以慢慢、慢慢地修。” 郡主府修不好,沈沉就可以一直不出宫。 这个理由啊…… 钟幻苦着脸挠了挠后脑勺,寻思一会儿,方泄气道:“罢了。原本我是打算离这潭浑水远远的,可现在看来,也只有蹚一蹚了。明儿我先去打听打听,工部谁管这事儿……” “我的好师兄,你别琢磨了。”沈沉乐不可支地瘫在了椅子背上,“你刚得罪了工部的楚尚书你是不是忘了?” “糟!”钟幻回手捂在自己的眼睛上,啊呀呀带了哭腔,“这才叫山不转水转!落人家手心里了!” 师兄妹两个说说笑笑,都觉得有些口渴,又到了闲话阶段,便扬声令人端些喝的来。 丽娘端了酸梅汤来,笑眯眯的:“易尚仪和赵常侍说了,即便热,也少吃些冰,伤身。这个已经晾凉了。请郡主耐烦些。” 酸梅汤不冰的喝着还有什么劲?! 沈沉和钟幻对视一眼,索然无味地看着眼前的酸梅汤碗。 过了一会儿,钟幻忽然开口:“你既然进宫,厨子用不着了吧?给我吧?” “行啊!你一会儿就带着走。往后我去茂记吃饭。” 师兄妹默契到巅峰。 丽娘捂着嘴笑,扭脸往外张望了一时,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递给沈沉,挤挤眼,自己又装模作样地退了出去。 油纸包打开,是四块冰。 师兄妹两个大喜,一人两块分别丢进碗里,眼巴巴地一边等着冰化,一边继续闲聊。 “要不然,我去把莲王请出来吃个饭吧?好歹我在魏县也算是跟他打过一个照面。” 钟幻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应该还好,又皱皱眉,问沈沉,“还是请宁王?” “莲王。”沈沉想也不想,“你离宁王远点。他除了坑人不会干别的。你可千万别被他的表面功夫骗了。” “皇家宗室,不会有一只单纯的好鸟的。不过看在莲王长得比较帅,不会影响我的胃口的份儿上,我请他吃饭比较不亏。” 钟幻非常直白地承认,自己就是个看脸的人。 这话立即赢得了沈沉的赞同:“没错,相由心生。长得丑的好人实在是不多。” 顿一顿,又道:“但是莲王和工部尚书的小公子是死对头你知道么?你找莲王怕是会令郡主府的修缮更加缓慢,甚至会出现疏漏。” 钟幻一声哀嚎:“我忘了……” 想了想,又给自己打气:“不过,我可以试着帮他和工部尚书的小公子和好!这样一来,我是不是就……” “你就是在做梦。”沈沉同情地看着他,端起了酸梅汤,呷了一口,舒服得叹了口气。 正文 第 193 章 意外事难量(上) 直到临走,钟幻也没琢磨出来该怎么才能加速离珠郡主府的修缮进程。 怏怏地出了内院,板着一张脸的赵真更令钟幻觉得心情烦躁,忍不住冲着他发牢骚: “你再这样对我,我就直接去找皇上,说你和又新把持了郡主的一切行动,奴大欺主,殊为可恶!” 赵真冷冷地横了他一眼:“我和又新是太后派来的。” “所以皇上才会非常乐意把你们俩都换掉!”钟幻气哼哼的直翻白眼。 赵真大怒! “啊啊啊,赵常侍,郡主找您呢!钟小郎这边我来送吧!”阿镝忽然冒了出来,先冲赵真使眼色。 知道给自己解围,这丫头没白疼。 赵真脸色稍缓,冲着她点了点头,自己转身走了。 “我又没欠他的钱,他凭什么跟我这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钟幻心情不好,一肚皮牢骚。 阿镝笑了笑,替赵真辩解:“赵常侍和易尚仪在宫里呆了大半辈子,如今事事时时,肯定都是希望小娘子能别犯了宫里的规矩。 “不然万一散漫惯了,进宫之后闹了乱子,那时候就追悔莫及了。” 这话自然是道理,但钟幻不想听,哼了一声。 两个人没走几步路,便到了一个拐弯处,视觉死角。 阿镝忽然停下,对着钟幻双膝跪倒:“钟小郎,婢子是来谢谢您的。” 钟幻上下打量了她片刻,慢慢地问:“谢我什么?” “多谢钟小郎救了我父兄的一辈子。”阿镝一个头磕下去,额头上便是一片红:“有了这件事,婢子心中对父兄再无亏欠,亦再无牵连。钟小郎的恩情,请容婢子慢慢还报。” 钟幻不以为意地拂袖:“我又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师妹。你报我干嘛?对我师妹忠心些,都有了。 “哦对了,我让千针问你的,那个孩子的事情,你想的怎么样了?” 阿镝脸上一片坚决之情:“那孩子的事情,第一跟我没有关系;第二,就算是有关系,也不该我做决定,而是该让日后进门的嫂子决定。” “哦?”钟幻挑了挑眉。 “我父兄其实都是贪心的懒人。这孩子若是让他们选,必定是自家血脉决不许流落在外。 “可是,他们既不会管这个孩子,也不会教这个孩子。这个孩子肯定是我们家未来新嫂子一个人的事情。既然如此,那自然也就应该由人家决定。” 阿镝淡淡地说着,就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情。 但是这个表态令钟幻十分满意。 他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起来,甚至咧开嘴笑了笑:“这就对了!好丫头!爷得赏你点儿什么!” 令阿镝站起来,想了一会儿,自己拍手笑了起来: “我才说要请莲王吃饭呢!若是定了日子,我让师妹也去,带上你。让你好生近距离瞧瞧这位莲花郡王!” “还,还有,还有让萧家小公子……”阿镝兴奋得满脸通红,甚至都结巴起来。 钟幻哈哈大笑,连连点头:“对对对!你不是对莲王本人着迷,你是想要看我们四个坐在一处的景儿!行啊!满足你!” 站在大门口看着弯腰上车的钟幻,阿镝兴奋得直想蹦。 赶车的董一站在旁边,同情地看了她一眼:“白日梦不要多做,伤身。” 阿镝僵住。 “公然跟辅国大将军对上这种事,我们家这位心肝脾肺肾都黑透了的小郎君,怎么会做?” 董一神情淡淡,语声轻悄。 马车辘辘而去,阿镝满腹纠结。想一想,一个折身,边喊边往内院飞跑: “小娘子!我要看美人!小娘子!求求你了,阿镝要看美人!”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不分男女老幼,也不分高低贵贱。 被阿镝一脸哭唧唧黏缠到没法子的沈沉,只得答应她:万一钟小郎君只是逗着她玩,那新鲜出炉的郡主娘娘一定会制造机会,让她近距离观看一下四美并立的盛景。 主仆两个终于说好了这件事,才想起来另一件:“皇后娘娘要让余家女眷入宫,不知道旨意下去了没有……” 叫来寇连让去打听。 那边潘皇后却不仅仅早早让人去传了自己的口谕,还特意让一个老尚宫带了赏赐的布料去,顺便教导余家女眷宫中的规矩。 到了晚间,老尚宫从余家回来,虽然面露疲惫,却喜笑颜开的。 潘皇后惊奇,笑着问:“碰上什么事儿了这么高兴?敢是余家的赏封格外厚不成?” 老尚宫听了,先念声佛,笑得见牙不见眼:“老奴是皇后娘娘身边出去的,哪里就有那么眼皮子浅了?实在是碰上聪明乖巧的小娘子,心里实在是痛快。” 小娘子,聪明乖巧…… 余家如今不就只有一个余绾么? 还听说这个六小娘子乃是余家第一个搅家星,毛果儿就因为她乔张做致的,才在永熹帝跟前告状,害得她亲爹余笙丢了五品的少监之职…… 潘皇后和青诤面面相觑:“这六小娘子,竟然很好?” 老尚宫立即便想起毛果儿告的黑状,不由得撇了撇嘴: “老奴在宫里一辈子,哪个是真用功的,哪个是偷奸耍滑的,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再说了,老奴是皇后娘娘的人,又这个岁数了,根本就用不着讨好哪一个,图着日后再往高里攀…… “这六小娘子又乖巧,又懂事。老奴教那两个当家娘子如何站坐,腰略酸了些,那六小娘子一眼便看出来。 “却一个字都没说破,只让老奴坐着看,她来学着比划。整整两个半时辰,一口水没喝,一声苦没叫。 “娇滴滴的小娘子哦,也没了娘,亲姐姐们一个个的都被害了,还想让人家怎么着……”” 老尚宫唠唠叨叨的,明明白白地表示:所有说余绾坏话的都不是好人。 潘皇后心中忽然有些不祥的预感,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跟她们家女眷议论离珠郡主了?” 说到这个,老尚宫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但随即梗起了脖子:“老奴岂敢?只是既然她们几位到了日子是要去给新郡主行礼庆贺的,自然是会随口说起……” “余家女眷是怎么说离珠郡主的?” 潘皇后沉下了脸色。 正文 第 194章 意外事难量(下) “什么都没说!”老尚宫满面的不屑,“但凡一提到咱们这位新郡主,六小娘子就低了头不说话。那两位娘子更是一个字都不肯说。 “老奴觉得不对劲,怕贺宴上闹了乱子,挨着个儿背地里单独追问。 “张娘子只是冷笑,却绝口不提。 “王娘子只推说六小娘子是为了前事懊恼。老奴问她懊恼些什么,王娘子却又不肯说。 “待老奴单独去问六小娘子,六小娘子哭着跪在地上,求老奴别问了别问了……” 老尚宫说到这里,眼窝湿润,拈了帕子擦擦眼,才叹口气:“可怜哟……” 这个做派,似曾相识…… 潘皇后微微蹙眉,忽然想起了那天在沈太后宫中见到的人——陈太妃! 这一位当年在宫中,可不就是凭着这一套欲说还休的乖巧委屈模样,害得沈太后蒙受了多少不白之冤? 好在沈太后是武将人家出身,后来索性见了陈妃就各种讽刺,明摆着嫌弃疏远,最后两个人才终于相安无事了…… “罢了,我知道了,你去歇着吧。” 潘皇后觉得,以后这些老尚宫们,还是在宫里养老的好。 都怪永熹帝不肯采选!宫里就只有自己一个,沈太后又是个格外省事的婆婆,这宫里安安静静了八九年,连这些原该人老成精的女官们,竟都成了老眼昏花了! 等老尚宫一走,潘皇后叹着气连连摇头,对青诤道:“明儿你挑个明白人去罢。” 听着刚才那些说辞描述,青诤便想起了陈太妃——当年潘皇后还不过是个太子妃,可是没少被陈妃明里暗里下绊子,她作为贴身大宫女,记得才叫一个清楚呢! 当下,立即点头:“是!您放心,婢子明白!” 待到第二天,果然挑了一个精明能干的中年女官过去。 谁知到了晚间,这中年女官回来时,也是满面温柔笑容,大谈特谈“离珠郡主好福气,有一个这么不爱争抢的妹子”“六小娘子心地极好,就是不会说话,每每被嫂子们呵斥”。 甚至到了最后,还隐晦地暗示潘皇后,以后跟离珠郡主说话须得小心,那一位又敏感又多疑,还睚眦必报没完没了。 最后干脆利落地告诉潘皇后:虽然她很是喜爱六小娘子,也觉得那么乖巧懂事的小娘子着实可惜了,但余家和离珠郡主必定是恩怨纠缠、撕扯不清,自己不想去蹚这趟浑水,请皇后娘娘再找个心硬的去吧,反正她是胜任不了。 这一番噼里啪啦倒是很有大夏后宫沈太后的风范,然而也堵得潘皇后一个字多的都说不出来,只得疲惫地扶着额头令那中年女官也退下了。 寝殿里没了人,潘皇后脸上便明明白白显出了后悔:“我怎么给自己找了这样的时……” 这是万万没想想到这余家的六小娘子有这么高的段位! “这还是那个先前在毛果儿面前胡作妄为的蠢货吗?”连青诤都满面震惊。 这分明是个千年的狐狸啊! “我若是将错就错、睁一眼闭一眼,这余家女眷果然进不来宫、人前露不了面,便没人说什么。如今可好,我看轻了这小娘子,以为她是个好拿捏的,非要把她弄了来——” 潘皇后越想越烦躁,“她这番作态出现在贺宴上,这不仅要坏了离珠的名声,只怕圣上和本宫的名声,也要毁在她手里了!” 噗嗤一声,青诤笑得肩膀直抖:“娘娘的好日子过惯了,便一个宫外的小小娘子,竟然也能让您懊恼成这样了!” 潘皇后嗔她一眼:“你还不替我想法子,你还笑!欠揍的小鬼头!” “要不然我去罢?”青诤大大方方地请命,“这种人旁人看不懂,婢子总还是能看出来三分的。婢子又顶着您的心腹侍女这个名头,晾那小余氏也不敢在我跟前怎么样的。” 顿一顿,促狭一笑,“不然,您去跟太后娘娘借了椎姑姑来,那就更稳妥了。” 潘皇后心中一动。 对啊! 椎姑姑不仅陪着沈太后对付了陈太妃二三十年,还对如今的离珠郡主格外疼惜,她肯定是不会上了那个余六的当的! 只是…… 潘皇后脸上一红。 自己没跟沈太后商量就惹出来的事,难道这个时候还有脸去求她老人家给自己善后不成? “罢了,暂时还惊动不到她老人家。你去吧。” 又再三叮嘱青诤,“咱们是为了离珠的贺宴上不出岔子,不让余家人胡闹。你不用管她们怎么想,只要能让她们安安生生地过了那一日,就行。” 青诤笑着答应,过一时,又叹口气,伤感道:“小娘子在家里时,虽然也事事周到,可是何曾这样惶恐过?” 潘家的门风,虽然安分,却从来硬气: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兵来将挡,水来土屯。言刀语剑过来,刀枪棍棒回去。潘家霜娘尚在闺阁中时,可从来没有吃过半分亏。 她的闺门行范里,还是进宫后,才多了“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一条目。 潘皇后沉默了许久,才道:“别回头了。回不了头了。往前走吧。还有猛儿呢。” “唯。” 青诤黯然答应。 但转过天来的晚上,青诤回来时,潘皇后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下意识地去看西沉的日头:“这是……” “这个余六!” 已经在抓狂崩溃边缘的青诤额上青筋不停地跳,简直被气得已经忘了自己还身在皇宫。 “青诤,青诤!是我,是我!别生气别生气!先坐下,慢慢说!”潘皇后亲手把大宫女摁在凳子上,又亲手递了杯冰镇酪子给她,然后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露出了少见的妩媚一面: “你都多少年不生这么大的气了?这余六可是真有本事!” 自从跟着潘皇后进宫,青诤那一点就着的暴脾气便被狠狠地摁了回去。这十来年,几乎都让人忘了她的本来面目。 两口冰酪下肚,青诤深吸一口气,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这个余六,有主意,会说话,城府虽然还没那么深,却是真聪明!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十四岁的孩子!” 青诤很努力地想要客观评价余绾。 正文 第 196章 不礼不受 就在椎奴在余府坐着喝茶训斥站着靠墙的余绾时,沈沉正在梨花殿里陪着沈太后翻绳。 娘儿两个就像是要把失去的十六年时光再重新一点一点找回来,从最幼稚的游戏玩起,乐此不疲。 正玩到沈太后玩不过沈沉,即将开启耍赖模式的时候,外头通传:“凤王妃和宁王妃在宫外求见。” 沈太后一愣:“她们俩是遇上了还是一起来的?” “监门卫说是一起来的。” 沈太后和沈沉对视一眼:“看来这是有事儿啊……大热天,抬了肩舆去接进来,别晒坏了!” “娘娘没赐她们随时入宫么?”沈沉坐在沈太后身前的脚踏上,回手去够了个桃子,一边啃一边靠在沈太后膝盖上问。 沈太后怜惜地摸着她的头,笑道:“我嫌烦。皇后也躲着这些宗室内眷。皇上连宁王的牌子都没赐,又怎么会管到这两个婶娘头上?” “唔,这桃子好吃,脆甜脆甜的。母后……太后娘娘也试试?”沈沉险些脱口而出前世最惯的叫法。 沈太后安抚似的拍拍她,笑了笑:“好,我试试。” 吃得一手汁水、甚至嘴角腮边都沾了的沈沉去洗手净面。沈太后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笑容满面,一抬头外头宁王妃和凤王妃相携而来。 “太后娘娘万福!”怯弱的凤王妃和精明的宁王妃同步同举。 沈太后笑得亲热:“哎哟!这大热天的,你们俩怎么想起来进宫看我了?快坐快坐,没外人,宽宽衣罢?来人,绿豆汤呢?催了半天怎么还没端来?” 凤王妃和宁王妃都忙道谢。 一时绿豆汤上来,沈太后又问:“凤王妃那一碗可没放冰吧?” 宫人笑着点头:“是。凤王妃这一碗是温的,宁王妃那一碗也只放了一块冰。” 沈太后这才放了心,笑着让两个人先歇口气,解解暑。 “听说太后娘娘新认的义女离珠郡主每天过来伴驾,怎么没见?”宁王妃四下里觑看,含笑问道。 “那个猴儿刚吃得满脸花,去盥洗了。”沈太后笑着往隔壁看,扬声道,“你快着些!怕见人不成?” “来啦!”随着话音,沈沉提着裙子一溜烟儿跑了出来,笑嘻嘻地直奔二王妃,磕巴都不打地屈膝行礼:“离珠见过宁王妃、凤王妃,二位王妃万福。” 虽然快速,却一丝一毫都没错,动作标准到位,半分不见敷衍。 宁王妃挑了挑眉:“这就是离珠?这孩子可真好看!这样貌比我们家牡丹可强远了!” “是个爽快孩子,不扭捏,真好。”凤王妃不怎么爱说话,对着沈太后也只是微笑,却还是赞了沈沉一句。 “真是!这性子,还真别说,有几分太后娘娘年轻时的风采。难怪娘娘看着喜欢。” 宁王妃在沈太后和沈沉之间来回看,越看越觉得有趣,不由得真心笑了出来,“这缘法也真是深厚,从幽州到京城,竟然就这么千里一线牵了!” 沈太后被她这话哄得心情舒畅,抱着沈沉哈哈大笑:“可不就是你说的这话!千里的缘分一线牵呐!” 见沈太后待沈沉如此亲昵,宁王妃立即便从怀里摸了一个小荷包出来,又逗趣道:“我这个荷包带对了,只是里头的东西却俗了。” 说着,打开荷包,露了一对金镶玉的耳铛来。然后自己抬手便把腕子上一支赤金刻*字不到头镶红宝的镯子褪了下来,也塞进荷包里,递了过去: “这个给你做见面礼!别嫌简薄。你宁王叔得了先帝的好大一片封地,他有钱。回头我跟他说,让他再补你一份正经贺礼!” 沈沉立即转头去看沈太后。 前一世她听日新说过,这位宁王妃的性子奇特,看谁家的小郎君都觉得不顺眼,但是看谁家的小娘子都觉得可爱。 只是她跟宁王实在是不大有可能和平共处,这位宁王妃的面子要不要给,她很是有些犹豫。 “给你你就拿着!没听她说么?她们家有钱,不要白不要!”沈太后笑着轻轻推推她。 哦。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也对。 沈沉笑嘻嘻地起身双手接了那荷包,道了谢。 那边凤王妃也就把自己备好的礼物也送了给她,却是一只正经的粉色大珍珠,竟然有小儿拳头那么大! “这是悯郎的朋友那年送了我做寿礼的。我上了岁数,这粉色实在是担不起了。 “正好离珠的封号上有这么个字眼儿,我想着意头好,索性就送了你吧。日后镶个金冠戴,想来也是好的。” 凤王妃虽然话说的不算漂亮,但却真心实意地为她着想。 沈沉把珠子接过去,对着大殿窗子透进来的阳光,眯了眼睛细看,口中笑道:“凤王妃这个珠子我可太喜欢啦!就照您说的,明儿我就找人去镶个冠,十九册封一过,我换了衣裳,就要戴这个!” 说着,回身趴在沈太后肩头,笑着冲她挤眼:“到时候啊,我一定跟人家说,这是莲王兄和凤王妃送我的,看不羡慕倒了一片小娘子!” “你也不怕犯了众怒!”沈太后亲昵地捏她的鼻子。 收礼的人喜欢礼物,对送礼的人来说就是最大的夸赞。 凤王妃笑得两只眼睛都眯起来,眉心微动,下意识地探问:“离珠平日里喜欢珍珠多些,还是喜欢玉器多些?” 沈沉有些意外地看了凤王妃一眼。 莲王兄爱玉如命,便是表字,都是先帝索性赐了的“如玉”。 怎么凤王妃会这样问自己? “哈哈!其实,我更喜欢铁器!”沈沉顺口胡扯,听得三个人失笑。 “罢了。我跟你两位婶婶聊天,你不爱听的。去园子里摘花儿罢?不是早就想摘了回去插瓶?”沈太后柔声细语地让她回避。 心知肚明这两位联袂而来,必定无事不登三宝殿,自己在场只怕不方便说,沈沉做个鬼脸,笑着跳起来:“说好啦?您别心疼啊?我惦记这一园子花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呢!” “行,不心疼。去摘吧!有本事你就都抱走!不许人帮忙!”沈太后哈哈地笑。 沈沉跟宁王妃、凤王妃屈膝告退,拉着小宫女就跑了出去,老远就听见她进后花园的一声欢呼:“花儿们!我来啦!” 接着便是小宫女们的惊叫:“郡主您慢些!看别踩坏了!” 沈太后笑着摇摇头:“这个猴儿!” 转头看着二人打趣道:“你们礼也给了,情也送了,说罢,什么事儿要求我啊?” 两个人对视一眼。凤王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轻轻推了推宁王妃的手。 宁王妃便抬头笑道:“我们有福气,赶上太后娘娘今儿高兴,那我们可就狮子大开口了!” “说罢!”沈太后笑眯眯地看着她。 正文 第 197 章 有谷未为儿女计 “牡丹和悯郎,可都到岁数了……” 宁王妃一句话,便把两个人的来意说了个清楚明白。 沈太后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自己掐指算:“可不是呢!悯郎都二十一了,牡丹也十七了……” 想了想,又笑:“我前几年就催你们,你们当父母的,一个二个舍不得孩子。牡丹还好说,女孩家家的,出了嫁,离开父母,便我也觉得舍不得。 “我早就说给悯郎挑媳妇,你却推三阻四的。怎么着,想通了?” 凤王妃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梨花殿的后园,不好意思地笑笑:“悯郎自己不要的。这我也没跟他商量,悄悄来的。我这二年的身子越发不好,我也是急了,也就不再由着他的性儿了。” 说到这里,宁王妃连连点头,拍拍凤王妃的手,叹息道:“我也是,觉得精神一年不如一年。牡丹她爹就这还舍不得,是我硬要来的。” “那你们想怎么办呢?是已经看好了人家?还是打算让哀家帮着挑挑?”沈太后笑问。 “可不敢劳太后的神。”宁王妃半吐半露地笑,“我们都是不大出门、也不大跟人走动的,这京城哪家的孩子什么样,心里都没底。 “这不是十九要给离珠排宴么?我们想着,看能不能借着这个机会,让各家的小郎君也进来玩玩?” 又对着沈太后眨眼轻笑,“您就不想帮着离珠也挑挑?我听说离珠去年就及笄了?” 听到这里,凤王妃忍不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沈太后这边已经遗憾地摇头否认:“那孩子的亲娘孝期还没过呢!您没看她全身上下素得很?” 轻轻抬手揉一揉额角,低声又道,“而且,那孩子说是改了名姓,可总归还是那个余家的血脉。你们去打听打听,那都是一家子什么东西?” 沈太后一脸的不想多说,摆了摆手道:“我心里,是不想把她嫁给权贵人家的。她那性子,也不合适,说不准哪天就纵马江湖去了。” “那还真是可惜了。”宁王妃没当回事,凤王妃却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不过你们的主意我也觉得甚好。就这样,我让皇帝找个借口,下个旨意,让各家的小郎君也来一趟。” 沈太后笑着答应下来,却不欲再多说,回头问宫人:“你们可看着些。那猴儿的功夫好,劲儿又大,别真让她把我一园子花儿都掐走了!” 宫人知机,笑着出去,不一会儿沈沉便笑嘻嘻地跑了进来,往外头一指:“我要的花儿已经搁外头了,不给您看,省得您心疼!” 沈太后瞪她:“洗手去!” “太后娘娘我要吃水晶粉。”沈沉站在门口,歪着头冲沈太后撒娇。 “好~有~”沈太后一脸宠溺。 宁王妃和凤王妃也看着沈沉笑:“这孩子,怎么看怎么可人疼。” “我可不是让她回来吃水晶粉的!”沈太后“悄声”对二人道,“你们都忘了吧?她是大夫!我让她回来给凤王妃瞧瞧身子!” 宁王妃恍然大悟,拍手喜道:“可不是呢!这每每太医问诊,总归有些隔靴搔痒。离珠是女儿家,该问的该说的都不用避讳——你可好生看看吧!” 最后一句话,却是关切地冲着凤王妃说的。 凤王妃脸上红红的,羞涩地点点头。 一时果然沈沉出来,沈太后让她定定神给凤王妃听脉。 这种事沈沉自然是当仁不让,摸了脉,又问了一堆有的没的,最后边笑边冲沈太后挤眼睛: “这个病说好治也好治,说难治也难治。” 三个人面面相觑,唯有沈太后猜着了一二,笑着道:“你且先说难治的治法?” “吃药、针灸、食疗。”沈沉掰着手指头数,“都坚持着,有个三二年也就去根了。” 三二年?! 凤王妃吓得脸都白了,紧紧地攥着手帕咬着嘴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宁王妃失声:“这么严重么?可没听太医说过她这身子有这么不好啊!” “那容易的法子呢?”沈太后笑。 “那就简单了!莲王兄赶紧娶亲,给凤王妃生个大胖孙子,祖母一旦带起孙子来,就甚么病都没有啦!”沈沉无辜地摊开手,耸耸肩,满眼笑意。 “哎哟你这淘气孩子!”宁王妃情不自禁地捶了她一下子。 凤王妃一下子松了下来,手里拿着帕子拍在胸口上,也哭笑不得地看着沈沉。 “所以我常说,你凡事别老往窄处想。多宽宽心,你这病就全都好了。”沈太后语重心长。 凤王妃迟疑片刻,用力点头下去:“我听太后的。就照着离珠的法子,让悯郎赶紧成亲,我占下精神头儿,往前看了,就能好。” “对!就是这话!”宁王妃爽快地拍了一下桌子。 “宁王妃,我也顺便给您请个平安脉吗?”沈沉淘气地看着她笑,“要不要也给您开个得赶紧抱外孙的方子?” 三个人哈哈大笑,宁王妃则赶紧挽起了袖子:“来!快切,切完了脉,赶紧给我写方子!” 说笑着,沈沉回头看沈太后,见她微微颔首,三根手指便搭上了宁王妃的腕子。 只是这一细按,沈沉的表情却有些凝滞。 殿中说笑的声音渐渐停了下来。 “怎么了?我身子不好么?”宁王妃看着沈沉的脸,心中忐忑起来。 沈沉紧紧地抿起了嘴,犹豫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问:“宁王婶,您年轻时的病根儿,这些年如何没有认真治呢?” 此言一出,连沈太后在内,三位妇人家都沉默了下去。 “您这亏虚,可不是汤药能补的……” 沈沉的声音依旧轻飘飘的。 沈太后抬头看了她一眼。 沈沉的声音继续飘忽:“这只能天天吃好吃的,一天三顿,顿顿不重样儿,才补得起来呀……” 三个人噗嗤一声,齐齐笑了出来。 宁王妃气得脸上都红了起来,捏着拳头轻轻地捶在她肩膀上:“你这个促狭的丫头!” “哎呀哎呀!怎么能打大夫呢?”沈沉嘻嘻哈哈地笑,然后用了轻松的语气道:“其实我是个半吊子,改日有机会,让我师兄给二位王婶瞧瞧,那才是正经事呢!” 正文 第 198 章 人间母子当如何 沈太后高兴,留了宁王妃和凤王妃一起吃午饭。沈沉看着桌子上的菜,盘盘碗碗地重新摆放,又宣布每个人只能吃自己面前的三道菜,然后自己抄起筷子,大快朵颐,把自己跟前的蟹粉狮子头吃了个精光。 沈太后指着她笑弯了腰:“也不知是真大夫,也不知是只馋猫儿变的!” 但她和宁、凤二王妃,还真的是按照沈沉的要求,老老实实只吃自己面前的三道菜。 最后沈沉还摇着头冲凤王妃啧啧:“您这可不行。若是每餐都只吃这么一点点饭,您往后哪里来的臂力抱孙子,哪里来的体力追着他跑,哪里来的精力陪着他一玩一整天啊?” 三个人一路畅快地笑着,吃了茶,各自散去。 见她们都走了,沈沉这才揽着沈太后偷偷告诉她:“宁王妃早年间失了孩子伤了根本,一直没补起来不说,好似……还中过毒。但我实在是有些难确定她中的那是什么毒……” 沈太后色变,悄声问她:“那毒,解了么?” 沈沉拧着眉摇头:“应该是解了大半,只是余毒未清,伤了脏腑……我觉得,她自己心里应该有数。” “算了,宁王的家事,咱们不管他了。”沈太后说着,皱了皱眉,自己盘算起了如何跟永熹帝说,才能让各家的小郎君入宫。 “娘娘?”沈沉伸了手在她眼前晃,“才用过膳,不要劳神,起来走动一下。” “这有什么可劳神的?”沈太后嫌弃着她,却还是听她的站起身来在大殿里走动。 “刚才她们俩是想要给自家的孩子相看一番。悯郎那里好说,四品以上的女眷来给你道贺,必定小娘子一大堆。但小郎君们可怎么办呢?” 沈太后一边散步一边琢磨。 沈沉眨眨眼:“这有什么怎么办的? “给我册封,莲王兄肯定是要来的吧?给他透个风,让他多带几个朋友来。一传十十传百,宫里有意替牡丹郡主相看的事情不就传开了? “这样没想法跟宁王结亲的人,自然也就避忌着不来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沈太后眼睛一亮,顿时笑成了一朵花儿,连连点头:“就这样,这样好!” 忙命人过来,让把此事告知永熹帝和潘皇后,又让人出去寻了莲王,如此这般,又叮嘱他“不得张扬,牡丹可爱面子”。 永熹帝一听这个主意,便拍案夸这个新妹妹果然没白认,竟是一门心思帮着自己。 一边却又琢磨了一会儿,自己亲自来见沈太后。 可此时沈沉却已经出宫走了。 “皇儿来晚了一步,离珠已经走了。”沈太后心情好,还肯打趣皇帝,“你这倒是谢得郑重,可惜慢了些!” 永熹帝呵呵地笑,点头:“可是呢!下回朕骑马过来。”然后看一眼秦耳,秦耳知情识趣地躬身退下,连带着一殿的人也都出去了。 “其实我是来见母后的。前些日子,因母后想要认下离珠,我便想起了忱忱,没忍住,上岛去看了看她。” 永熹帝轻声说着话,就像是一个真正贴心孝顺的好儿子。 沈太后仔细地偏身侧耳倾听,就像是一个真正慈祥和蔼的嫡母。 “忱忱过得……实在是苦。她都十六了,人大心大,小时候看的书又多,各种事情,也都知道一些。” 永熹帝尽量说得委婉,实际上却是在暗示沈太后:你那亲女儿,静极思动了。 可是沈太后却垂眉,面无表情。 “既然这回替牡丹相看,京里那些出色的小郎君泰半会来,那不如,也替忱忱……” “不行。” 沈太后一口截断,神情淡漠。 “这回严观给离珠算命格,想必他自己私下里也会顺便帮着静宜再算一回。但他什么也没有说。既然没有说,就说明静宜的命格还是那个样子。 “我知道你心疼妹妹。那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我也心疼女儿。可是,我不能对不起你父皇,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这天下万民。” 沈太后说着,眼圈儿红了,拽了手帕擦眼角。 “她就是这个命。那就好生认命罢。” 永熹帝叹着气,眼底却全都是满意的笑,挑挑眉,又轻声道: “离珠册封的时候,怕是小蓬莱上无论如何都瞒不过去的。母后看,是您去跟忱忱说一声,还是朕……” “我去吧。”沈太后叹口气,擦了泪的手帕撂在了一边,“皇帝前朝还有那么多的事情呢!何况,本也是我认义女,不是你认义妹。” 永熹帝心满意足地微笑着走了。 沈太后冷冷地看着他的背影,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枯坐了许久,方命人:“去看看皇后忙不忙,不忙就让她带着太子过来用晚饭。” 又命人:“去跟司膳说一声,明天晚上做一盘子酱鸭舌、一份小鸡炖蘑菇。” 都安排完了,沈太后轻轻地出了口气,自己慢慢地躺在榻上,缓缓睡去。 温雒坊。 椎奴终于放下了茶碗,笔直如松地站了起来,冷冷清清地看着面前三个已经疲惫不堪的人: “宫里的规矩就是如此。前头三天的人只不过是告诉你们该怎么做。 “照说,那也就够了。做不做得到,做到怎么样,毕竟都由着你们。余家是你们自己的余家,脸面是你们自己的脸面。跟旁人,已经没有半分关系。 “上头命我亲自来看看,并不是重视你们余家,而是看在离珠郡主的份儿上。 “毕竟,这是郡主跟你们余家最后一次牵扯了。 “再往后,便是你们家满门抄斩,也是你们姓余的事情,跟姓沈的,毫无关联。” 椎奴的脖项挺得尤其直:“我知道,必定有人以为血脉永远无法割断。可是巧得很,离珠郡主出身江湖草莽,不在乎这一条;咱们大夏的太后娘娘,也不大在乎这一条。” 话已经说到这么直白,王娘子和余绾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只有张娘子,面色如常,甚至还带了一丝讥笑,斜了二人一眼。 “明天我不来。我会遣了小宫女来,陪着你们三位在此继续练习,练满三个时辰。” 椎奴淡淡地继续说道: “后天准备好了罗汉果金银花银耳雪梨,咱们开始练如何说话。” 三个人的脸色秒变白纸。 正文 第 199 章 成病也因谁 宁王府。 回到府里的宁王妃早已在马车上哭花了妆,下了车,脸色铁青地直奔外书房寻宁王。 偏偏宁王不在,唯有两个幕僚在悄声计议事情,两个书童在旁边伺候。 一把推开门,宁王妃一言不发闯进去,冷厉的眼神一扫。 幕僚见是她,忙躬身禀报:“王爷出门去了,说是过一个时辰就回来。” 以为这话说完,宁王妃就会离开,自己回后院。 可是宁王妃却一动不动,只是冷冷地扫视着满屋子琳琅满目的珍奇古玩。 “出去。”牙缝里挤出来这两个字,宁王妃的声音就像是从地狱寒潭里传出来的一般,森冷彻骨。 书童幕僚们都不禁打个寒颤,哪里还敢多待,忙的都躬身低头退了出去。 书房的门关上了。 接着,便是一阵碎瓷、碎玉、碎琉璃、碎砚台的声音。 幕僚们相顾失色:“糟了!里头还有舆图、来往书信……” 忙撺掇小书童:“你们快进去劝劝!至不济,书信抢下来啊!” 小书童却一万个不敢,都转向服侍王妃的侍女嬷嬷:“姐姐嬷嬷们真不管么?万一毁了不该毁的东西,王爷回来,便不跟王妃计较,咱们的命可就都保不住了!” 侍女们冷淡地看看他们:“王爷从不曾胡乱迁怒。何况我们又不知道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保护书房也不是我等的责任。” 书童幕僚冷汗都下来了,围着侍女们苦苦恳求。 直过了许久,书房门打开了。 宁王妃拿帕子擦着手走了出来,满面森寒地撂下一句话:“不许收拾!” 坐上车辇,带着自己的人回了内院。 书童幕僚咬指咂舌,一个个既不敢进去,也不敢离开,只得在书房门前等着。 待宁王与司马淮阳回来,不由愣住:“发生了何事?” 书童幕僚争先恐后地上前禀报是王妃干的。 宁王拧眉:“你们说她穿了朝服,从外头回来?”转头令人去问宁王妃的行踪,却得知是去了慈安宫,太后还留了饭。回来后便来了书房,现在寝殿里,已经哭晕了两回了。 宁王沉默下去,许久,才哑着嗓子道:“收拾了吧。” 书童和幕僚连忙进去,想要抢救那些重要文件。却发现,王妃只是将一屋子的用具都砸尽了,但片纸未动。 心下诧异之余,又都松了一口气。 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王妃再生气,还是有分寸的。 屋里收拾干净,宁王沉默地坐在榻上,双手拄膝,一言不发。 司马淮阳不知从何说起,只得虚浮劝一劝,又试探着问:“王妃这是……受了太后的气?” “她前两天就跟我说了,会约着凤王妃一起进宫,替牡丹和悯郎求太后安排相看。”宁王垂眸,“那个余四天天在梨花殿。凤王妃去了,必定会让她看脉。想必,也顺便给牡丹她娘看了看。” 司马淮阳变了脸色:“王妃余毒未清……” “只怕是那余四看出来了。”宁王深吸一口气,“那件事宫里其实影影绰绰地知道一些。罢了,无妨的。你去吧。我坐一会儿。” 见宁王回来,都没急着去换他最爱的青衫,司马淮阳犹豫了片刻,没动地方: “仆有些热着了。王爷这里可有葡萄酒?配上些冰,最解暑。” 宁王抬头看看他,眼中渐渐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温暖:“有。” 命人上酒,自己则去换了衣衫,盥洗后出来,微微笑着顺了顺领口: “今天难得先生有兴,不如多喝两杯吧?” “好啊!”司马淮阳松了口气。 只要宁王肯喝酒,肯说话,就好。 两个人从天光明亮喝到了柳梢月上。 宁王喝多了,仰在榻上,涕泪横流: “我长子六岁,聪明伶俐,读书写字,习武强身……可是,一场风寒,竟然就能要了他的命! “尚药局那群狗!狗!狗!” 宁王咬牙切齿,低声狂吼。 说太医是狗,就意味着他们只是听主人之命行事…… 司马淮阳手指轻颤,忙伸手去抢宁王的杯子:“王爷莫要再饮,伤身得很……” “我儿病逝,王妃伤心欲绝,晕厥之时撞到了腹部,六个月的小儿郎啊……胎死腹中……” 宁王翻了个身,哭得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司马淮阳的眼眶也忍不住湿润了起来,用力地从宁王的手中抠出了杯子,想要扶着他在榻上坐好,却不妨宁王自己从榻上滚了下来,瘫软在地上,放声痛哭。 后面的事情司马淮阳都听说了。 一场丧事,宁王府便绝了后。 宁王妃大病一场,再也没能有孕。 而宁王自此以后,除了闲暇时陪伴王妃,日常里疼爱牡丹郡主,其他时候便全心扑在了读书、钓鱼、饮酒、作画这些“闲事”上。 丝毫不近女色。 宁王府的后院干净得外头都开始谣传宁王有断袖之癖了。 可是宁王不在乎。 “我不是不近女色。我是看到女人就想起我那可怜的孩儿……”宁王边哭边说。 从来没见过宁王有这样的一面,司马淮阳却瞬间觉得高高在上的王爷更像个真实的人,更值得自己付出全部去辅佐了…… “王爷,您醉了。” 司马淮阳让厨房端了醒酒汤来,浓浓地给宁王灌了一碗下去。 宁王趴在司马淮阳的身上呕吐不止。 司马淮阳面不改色,甚至还用力地帮他捶背:“都吐出来就舒服了……” 待宁王被小厮服侍着沐浴后换了干净衣衫重新躺在床榻上迷迷糊糊地睡去,司马淮阳这才提着早就脱下来揉成一团的外袍,叮嘱小厮: “王爷今天不舒服,不要让旁人靠近这屋子,你一个人好生伺候就好。” 又看看宁王,方才自己去了。 脚步声远去,消失。 宁王静静地睁开了眼睛。 “王爷醒了?”小厮上前,端了一杯温水:“可要再漱漱口?” “不必了,扶我去内院。我要去看看王妃。”宁王挣扎着起身。 “您今天空心喝酒,太伤肠胃了……”小厮轻声抱怨。 宁王一字不发,跌跌撞撞进了内院。 王妃的寝殿里,烛火烧了大半夜。 夫妻两个抱头痛哭了大半夜。 第二天。 宁王府的宁王和宁王妃,感情越发坚固无隙。 宁王府的宁王爷和幕僚,关系也越发亲密无间。 正文 第 200 章 却道不如休去 沈沉到家第一件事:“阿镝,你去看看我师兄在哪里呢?若是方便让他来一趟。” 沈沉到家第二件事,气息奄奄地告诉又新:“余绾又闹幺蛾子,椎姑姑今天去了,你快跟赵阿监商量下,让他去,或者寇连去,打听打听到底是什么情况。” 沈沉到家第三件事,头一歪,睡了。 等她醒来,阿镝告诉她没找到钟幻,至于寇连,早就笑得贼兮兮地等着把余家的热闹都学给沈沉听了。 听完了,沈沉却沉吟起来,过了一时,道:“你再跑一趟,去找余纬,跟他说,十九的宫宴就是个修罗场,让他一定不要去。还有,二嫂若是劝得听,就让她事到临头装病,别去给余绾当枪使。” “若是劝不听呢?进宫呢!多荣耀的事情,谁舍得不去啊?”寇连挠了挠脸,若是有机会,他自己也想进去逛逛景儿呢! 沈沉毫不在意地一挥手:“什么大事儿?不就是进宫么?以后有的是机会。” 寇连高高扬起眉梢,歪着头躬下身子看沈沉的脸带着三分好奇,还有装出来的五分可怜兮兮:“好小娘子,我也想进宫……” “那你得先去割了。”沈沉面无表情地转身对着丽娘,张开嘴,丽娘便送了一颗刚剥好的荔枝放进了她的口中。 寇连悻悻地去了余家,悄悄地把余纬约出了余家,还没开口,余纬高兴得先双手合十朝着天上“阿弥陀佛”个不停,然后满脸涨红、上蹿下跳: “我就说四妹妹不是过河拆桥的人!可是有什么吩咐给我?我余纬对天发誓,这辈子唯我四妹妹之命是从……” “别!谁四妹妹?我们郡主如今在沈家是独苗儿!上头的皇兄王兄,那都得按堂表算!亲的,没有!”寇连大喇喇地一巴掌堵住余纬的嘴。 余纬笑得见牙不见眼:“是是是!我嘴贱!我猪脑!我忘了……那什么,我重说啊!我这辈子唯离珠郡主之命是从,上刀山下油锅,绝无二话!” 寇连哼哼地抱着胳膊斜他:“那要是郡主说的和你祖父、你伯父们说的,正好相反呢?” “那还用说?!只要是咱们郡主有话,便是天王老子,在我这儿也不好使!”余纬张嘴就来,快如闪电,一边还砰砰地拍着胸膛。 寇连脸上完全不信,但还是笑哈哈地搂了他的肩膀,赞一声:“孺子可教!” 然后把沈沉的话转达了,又添上自己的猜测: “郡主前几天就知道你们家女眷要进宫了,可是什么都没说。今儿回来,一脸的疲倦,然后立马让我来这边跟你传话,我私心猜着,这宫里必是…… “宫里的事儿,郡主不说,咱也不打听,咱也不该知道。但是,郡主这话,必定是有所本的。你可明白?” 余纬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又拍拍寇连的胸口,一挑大拇指:“寇兄弟,够意思!哦,你帮我找的那个人,他又寻了一个来,两个人轮流跟着我出门,真好使!得多谢兄弟你了!” 寇连哈哈地笑,连连摇头:“小意思小意思。” 接着就见余纬又得意又自豪,又有些羞答答地,低声告诉他:“钟小郎不是要设宴请莲王?也跟我说了,让我去作陪。你回去跟四妹妹……跟郡主回一声儿,说我到时候肯定谨言慎行,绝不给她惹事!” 寇连的表情立即奇怪复杂起来:“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哎?!别啊!钟小郎说的郡主也会去,我才答应下来的!”余纬傻眼。 永泰坊。 睡足吃好,沈沉起身练功,出完一身大汗,洗了个澡,换了家常纱衫歪在榻上吃茶的工夫,外头禀报:“钟小郎的侍女千针来了。” 怎么师兄听说我派人去寻他了,竟然都没空来一趟么? 沈沉撇了撇嘴,让千针进来。 俏丫头进来就笑嘻嘻地跑到沈沉跟前花样拍马屁:“郡主娘娘大喜!郡主娘娘今儿个午睡了么?还凉爽?我们家小郎刚买下了一个冰窖,可要冰么? “还有福建那边送来的荔枝,我们家小郎说您当年很爱吃,正挑拣着呢,等挑好了我让董一立马给您送来怎么样?” 沈沉一只手伸出去,手里的帕子恰好堵在千针的嘴上。 “说重点!师兄叫你来究竟是什么事?” “嘿嘿,是,婢子见着小娘子就开心得不得了,险些忘了正事。 “我们家小郎让婢子来给您送请帖来了呢!” 千针忙把一张俗里俗气的薄金请帖双手呈给了沈沉。 沈沉哟呵了一声,接过请帖先不看里页的字迹,先看着请帖本身。 亮澄澄的黄金打得薄薄的,跟寻常的请贴一般大小,展开了,外页压了一个大大的龙飞凤舞的“钱”字,内页里嵌了一块四四方方的青色纸笺进去,上头唯有两行字:五月廿六酉初,云楼,明月松间。钟幻恭候。 “师兄发出去多少请柬?”沈沉掂了掂这东西的分量,觉得怎么着也得四两金子才打得出来这一张。 千针嘿嘿地笑,嗖地又蹿到了她身边,趴在耳朵上悄悄地跟她八卦: “这东西不是纯金的!小郎君让在里头加了多一半的黄铜,这一张请柬也就是一两金子而已……” “我问你师兄发了多少张,都发给了谁?”沈沉觉得以钱大省的身家,这几两金子委实算不得个啥,只不过是师兄常规手段的炫富罢了。 千针嘻嘻地笑:“小郎不让说,只说让您一定带上阿镝姑娘。” 悄悄溜进来偷听的阿镝跳起来一声欢呼:“钟小郎必是要宴请莲王,而且请了二十二郎和小公子一起呢!小娘子……郡主,您可一定要带上我啊!” 沈沉先横了她一眼,再向千针道:“你不说我就不去!” 千针吐了吐舌头,瞬间叛变:“一共发出去了二十六张。小郎说,其中至少有十张是泥牛入海。比如曹相罗相孙太医,宁王息王老宗正之类。 “其他的几位,他算计着,莲王应该会给他面子,顺带的,可能莲王的两个好友也会来,萧家兄弟虽肯定会到,但露面的怕只有萧韵自己。 “至于刑部家的女婿和工部家的小公子,就看云楼主人朱蛮的面子了。他猜着那位女婿怕是不会来,但楚公子为了不弱自家的名头,说不准会来闹一闹。” “那我去干嘛?”沈沉莫名地问。 “去吃好吃的啊!小郎说,云楼的菜比茂记强了十万八千里呢!他这趟必要趁着人多,把云楼所有的招牌菜都点一遍,您不想跟着去都尝尝么?” 千针满面的理所应当。 正文 第 201 章 请客北堂上(上) 第二天中午吃饭,沈沉只吃了小小的一碗,便摆手说饱了。 椎奴诧异:“您往日都要吃三碗饭的!” “晚上师兄要请莲王兄去云楼吃饭,我要留点肚子!”沈沉一脸馋相。 沈太后呵呵地笑:“那也得吃饱。既然不肯吃饭了,把那鱼羹给她再盛一碗,我看她爱喝。” 汤汤水水的不占地方。 沈沉想了想,点头同意,喝完一碗鱼羹,觉得旁边炖出来的瘦肉清凉补汤闻起来也不错,又来了一碗。过了一时,椎奴又给她摆了一碗各样水果在眼前,她又都吃了下去。 沈太后和椎奴看着她笑个不停。 沈沉吐吐舌头,然后例行公事地拉着沈太后起身散步,唠唠叨叨地说起当年和钟幻一起跟着夜平在江湖上流浪时遇到的新鲜趣事。 沈太后听得津津有味,最后却叹口气,将她抱在了怀里:“我可怜的孩子……” “不可怜。”沈沉肯定地说道,“大夏女子千千万,有几个人能有我这样的机缘,在江湖上一走便是七年?又学了本事,又看了江山,又见了众生,又得了亲人。 “您可千万别觉得我在外头是吃苦。这个福气,真不是什么人都能享得到的。不是我说狂话,皇嫂一身功夫够厉害了吧?潘家也有无数的人能护得住她无事,可她能行走江湖吗?不能。 “我却不同。我在江湖上也许风餐露宿,但是我很安全,也很高兴。难道人生在世,不就图这两样而已吗?” 安全。 高兴。 沈太后含笑摩挲着她的脸颊,坚定地点头:“没错,就是图这两样。” 拍拍她的肩膀,“既然是你师兄安排的,又有悯郎和萧家小韵儿在,那你就去好好玩吧。” 沈沉笑着滚到她怀里:“我过会儿再走。”腻着沈太后撒娇,直睡了一觉,眼看着到了未时,才出了宫。 看着沈沉蹦蹦跳跳走远,沈太后的表情从温暖慈祥渐渐变成了冷厉森寒,轻声吩咐椎奴:“把你手里的消息都拢一拢,今晚说不定用得着。” 椎奴下意识地看向太液池的方向,轻轻咬了咬牙,点头:“是!” 云楼在洛河的南岸。跟茂记遥遥相对。 然而,茂记吃的是“御厨手艺”这四个字,也就是档次名气。 云楼则吃的是新鲜奇巧,常有京城人没听说过的菜品推出来,且,不论天南地北,北狄西齐、南越海外,各种各样的菜品,从来不拘泥于地域。 “单凭这一条,云楼便比茂记强了百倍千倍。” 钟幻笑呵呵挥舞着手里的冰丝纨扇,指点着云楼的风景,跟身边的年轻男子笑语。 这年轻人比钟幻略矮一线,看着比钟幻要年长几岁,颌下已经蓄起了胡须,眉眼锋利,直鼻薄唇,神采极是飞扬。 当下,哈哈地笑着拱手:“承钟郎夸奖,哪里敢当?茂记先前经营的几位,其实都不谙稼樯。如今接到钟郎手里,哪里还会那般死气沉沉的?” 钟幻手里的纨扇往他处点一点,轻笑:“你这四个字的评价我回去定要传遍茂记上下——得了朱公子这一句死气沉沉,我倒要看看,能不能激起几个人的争胜气概来。” 朱公子一怔,旋即哭笑不得:“这,这样,也行?” “若是这茂记里还有几个有血性的,那我就费费心思,把茂记好生改造一番。可若是茂记现在的人连这话都忍得,那我就直接关了茂记!那么好的一栋楼,干点儿什么不行啊!” 钟幻轻描淡写,丝毫不觉得自己这个法子有什么不对,也不觉得就这样面对面地把自己的激励策略告诉竞争对手的老板,有什么问题。 云楼的东家,或者说,云楼东家目下在京城的主持局面者,朱蛮,朱公子,一边笑一边连连摇头,瞧着钟幻风流倜傥的侧颜,赞叹不已: “钟郎这洒脱,绝不仅仅是衣衫,照我看来,竟已经刻进了骨子里了!” 钟幻张大嘴巴不出声地笑,然后冲着他挤眼:“穷得吃不上饭的时候,我也洒脱不起来的。如今能这么玩,全仗着我那舅舅呢!” 在格外讲究风骨气度的如今,能把“有钱万事足”这种事说得这样流畅自然的人,可真是不多见了。 朱蛮的眼神中添了三分郑重:“可不是这话?我在朱家能有今天的地位,也全仗着云楼每日收进来的银子,不仅能养活我自己,还能养活在京城的一大家子。” 两个商人对视一眼,呵呵轻笑,心照不宣。 外头人来报:“萧家小公子来了。” 钟幻请了萧家兄弟,而且,请帖只给了一张,萧寒还是写在萧韵之前。但是,萧寒不打算在京城露面,所以,他这一趟来不来、怎么来,钟幻也很好奇。 两个人慢慢走到楼梯口迎接,却见萧韵仍旧一身大红洒金的轻罗袍子,一步两个台阶地往上跑,一抬头,眉开眼笑:“先生!你来得这样早?” 他身后慢慢跟着两个护卫。 一个是九酝,一个,是萧寒。 黑衣黑裤,怀中抱剑。 钟幻饶有兴趣地看着萧寒那张欺霜赛雪的俊脸,笑了起来:“萧公子,也来的挺早的。” “在下朱蛮。”朱蛮很不见外,极为爽快,“这云楼便是我们家的。钟郎嫌弃茂记的菜,所以不得不来我这里请众位吃饭。” 钟幻哎呀呀摇着头叹息:“我倒要看看,阿蛮今晚要把这话重复多少遍。” 不动声色地便将对朱蛮的称呼换成了最亲热的那一个。 朱蛮听了,先是神色一动,接着却哈哈大笑起来,连连点头:“钟郎这个主意好,我今晚必要说上个十遍八遍的,今日的贵客,一个都不能放过!” “先生,你跟朱公子很熟么?”萧韵看着他们俩默契的样子,心里又不知道哪里觉得有些不舒服。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我与阿蛮今日也是初见,只不过,我们意味相投,实在是无须那些客套罢了。”钟幻看似大大方方,却很是拉开了一些与萧家的距离。 朱蛮笑着伸手肃客,请萧韵往里走,眼神一溜他身后沉默不语的萧寒和九酝,然后,冲着萧寒,含笑点了点头。 正文 第 202 章 请客北堂上(下) 在莲花郡王到来之前,沈沉带着阿镝和死皮赖脸也要蹭吃云楼酒菜的寇连抵达。 因知道今天唯有她一个女娘,为了不显得太过突兀,沈沉到底还是穿了男装,梳了道髻。 又新和丽娘都很想往她的发髻上插一支白玉双股钗——自然是提醒众人她的女子身份;但沈沉对于这种可能会丢、会累赘、会导致自己行动不便的东西,一向都敬谢不敏。 所以沈沉仍旧只是拿了一条紫棠色的束带绑在道髻上当个点缀,然后套了一领月白色的圆领缺胯袍子,配了同色的长裤,蹬上薄底快靴,施施然去了云楼。 听见人来报:“离珠郡主到。” 众人都不约而同站了起来,目光齐刷刷对准了门口。 唯有钟幻,摇着纨扇,反而更加放松地在自己的坐榻上半躺了下来。 待那件月白袍子出现在门口时,众人下意识地又齐刷刷地把目光转了回来,看向钟幻—— 这厮的披衫竟与沈沉同色,而且只是在胸腹处系个纽带,而已。 宽袍大袖,洒然自在。 “师兄!”沈沉看见他,先笑得自己的嘴角咧到了腮帮子上。 “见过离珠郡主。”众人默然一瞬,便都退后了半步,拱手欠身。 “免。真客气。”沈沉笑眯眯地看看他们,竟然好似很习惯一般,直直地往钟幻那边走过去,口中先跟萧韵寒暄: “咦?小公子怎么来得这样早?来帮着我师兄招呼客人的么?” 又左右环顾:“不是说我……呃,余家的小二郎也会来的么?怎么没见人?” 钟幻指指自己左手边的坐榻,带着一脸欣赏的笑容,看她迈着大长腿几步便跨了过来,答道: “我家里临时有些事情,我请余家小二郎且先去替我料理一下,过一时再来。” 沈沉依着他的指点坐下,两只眼睛只看着他,眉开眼笑:“你倒是会指使人。余小二现在每天只琢磨一件事,就是怎做生意赚钱。你让他帮着料理你家的事,他想必都高兴哭了吧?” 钟幻哈哈地笑,又指了朱蛮给她:“这是云楼的老板,朱家在京城的掌事之人,也是余小二的好友,朱蛮。” 朱蛮笑得开朗,冲着沈沉长揖:“郡主安好。” “哦!你就是朱家那个最会花钱的人呀!”沈沉仔仔细细地看了朱蛮一会儿,转头对钟幻笑道,“师兄,你觉不觉得这人的相貌身材有些像是川蜀那边的人?不过这爽气不像。” 钟幻深深点头,眼神幽深,看着朱蛮扬起了一边的嘴角:“你的眼光一向好,今次想必亦是如此。” 被无视了的萧韵撅了撅嘴,却也不得不坐在钟幻的右手边,隔着他前找后寻地去看沈沉。 而跪坐在他身后的萧寒,则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朱蛮。 川蜀? 西齐么? 传说之中,这朱家倒还真是在西齐待了好一阵子呢…… 看来这家人,要仔细一点查查了。 “还在等谁?莲王呢?”沈沉伸着脖子往外看。 她身后的阿镝也跟着她一起伸着脖子往外看。 寇连则不屑地揉了揉鼻子,歪着嘴别开了脸。 “唉!这真是个看脸的时代……”钟幻摇着纨扇叹气,啧啧出声,对朱蛮道,“你瞧瞧,这屋里一共才几个小娘子,一个个的都眼巴巴等着看莲王。难道你我这英俊潇洒的模样,还不够养眼么?” “你这个话我却不同意。”朱蛮笑着跟他斗口,“莲王是什么身份?咱们俩是什么身份?不跟他比。 “何况,这吃不着的葡萄,未必都是酸的,也有可能是天底下最甜的。京城的小娘子们一向都认为,莲王是天下最甜的一串大葡萄呢!” 不知想起了什么的钟幻纨扇颜面,笑得倒了下去。 “楚公子到!” 沈沉眉一挑:“这可是难得,稀客!” 已经成了楚佩兰好友的朱蛮笑着迎了出去。 门外大步走进来一个青年公子,高大威猛,一身靛青长袍几乎要绷不住满身的肌肉。偏还是一张刀刻斧凿的脸,格外英挺。 “哇!郡主,这个小郎君好帅好帅!” 阿镝没忍住,一声低低的惊呼。 可是这位公子一进门,却高高地挑起了眉。 因为除了钟幻满面不情愿地从坐榻上徐徐站起,他身侧两步一个明显女扮男装的小娘,和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童,都稳稳当当地坐着。 “楚公子,在下便是钟幻。”钟幻笑眯眯地长揖,跟楚佩兰打招呼。 楚佩兰倒是还算有礼貌,拱了拱手当做还礼:“你的大名我早就听我爹提起过。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至于这个从楚尚书嘴里说出来的钟幻的名声,能是个什么样,大家就都不甚了了了。 钟幻却不在乎这个,哈哈地笑着,给他介绍沈沉和萧韵。 得知了这二位的身份,楚佩兰原本不善的眼神倒是有了一丝变化,仔细看了看沈沉,随意地行了个礼,便转向萧韵,笑了起来:“前日在国子监砍树的那个是你罢?” “砍树?!”沈沉目光炯炯地盯着萧韵。 萧韵哼了哼,朝着楚佩兰拱了拱手:“多谢你了。” 楚佩兰看着他便觉得有趣,忍不住便坐在了他旁边,笑着问他:“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我看司业的鼻子都快气歪了。” “怎么回事?”钟幻笑着也回去坐下,“咱们的小公子已经公然把祸闯到京城国子监来了?” 楚佩兰兴致勃勃地讲起了萧韵的糗事:“午歇时,三十六郎爬到树上去乘凉。结果司业在树下勒索一个学生,被他听了个一清二楚。他这人,哪里忍得下这种事,便翘着脚坐在树上出言讽刺。 “司业恼羞成怒,便以礼仪不修、不敬师长责备他,本意想来也就是个大家扯平,彼此隐瞒一下。可三十六郎不吃这套,直接问他自己哪里的礼仪不修了?他这种渣子又哪里配给萧家三十六郎做师长? “两个人呛起来,不知怎么就把罪过怪在了树身上。三十六郎一声冷笑,一言不发走开,去了厨下便拎了斧子来,当着众人的面儿把那棵树砍了。 “三十六说,管子曰: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树有什么了不起的,十年又长出来了。可司业这种渣渣,毁的是大夏日后的栋梁之才,罪该万死才对。” 正文 第 203 章 芳菲菲兮满堂(上) “说得好!萧韵,这次你做得极好!一会儿我必要敬你一杯酒!”沈沉击掌赞叹。 钟幻笑着看看她,又问:“后来呢?” “后来司业变了脸,要去御前告状。我跟几个同窗看不过眼,便一哄而上先把那厮揍了一顿,然后直接把他丢去了祭酒跟前。前因后果一说,祭酒大怒,直接便让那司业回家待参。” 楚佩兰十分得意,一手便搭在了萧韵的肩膀上。 可萧韵却悻悻然没什么劲头,甩开了他的手,哼道:“打人骂人夺人生计你们都在行。那个可怜的学生,我当时都说了他并没有错,你们怎么不跟着我一起保下他来?” 众人一静。 钟幻轻轻长叹,道:“只怕祭酒会说,这样怯懦的人,便考出来做了官,又有何用?连自己都保护不了,遑论为民请命……” “祭酒这话说得可没错啊!本来就是这么回事……”楚佩兰顺口说完,才惊觉,“你怎么猜到祭酒会这么说?!” 钟幻默然片刻,轻声道:“罢了,哪怕是史馆修撰,若是没点子硬骨气,只怕也是要成了别人的炮灰的。” “这是……怎么了?”一个轻轻软软的声音如春风一般在门口响起。 众人忙地一抬头,只见一身素白、头戴银冠、手持玉骨白绢折扇的翩翩公子出现在眼前。 正是莲花郡王。 众人忙都站了起来。 钟幻先回头一把拉了沈沉,含笑大步迎了过去,离莲王五步处站定,一拱手,长揖到地:“钟幻,问郡王安。” 沈沉仰头看着莲王如玉的脸庞,瞬间绽开明媚笑容:“沈沉,问郡王安。” 莲花郡王微微一怔,来回看一看眼前的金童玉女,轻声笑了起来: “这便是钟先生和离珠?本王今日来得可真是不亏了!” 说着,竟正儿八经地也长揖还礼。 然后回身笑道:“你们俩还不快来?离珠在这里,我还是头一回见着。” “离珠郡主?那位魏县的大功臣?还有床弩和九箭连珠……”随着话音,楼下急急奔上来一个年轻的公子,看着沈沉,眼睛一亮,“果然是英姿飒爽、明**人!” “守端,守礼些。”他身后是个文质彬彬的声音,慢吞吞的,让人格外——着急。 “这位是军器监正之子,佟守端;这位是礼部左侍郎之子,于子璋。”莲花郡王微笑着介绍。 佟守端显然是个自来熟的人,直接一把便搭上了钟幻的肩膀,冲他挤眼: “你那帖子真不错。还有么?再来两张?” 钟幻把两条眉毛都高高抬起:“军器监监正家缺钱?我不大信怎么办?” 于子璋有些惊愕地看着钟幻,然后转向莲王,一脸茫然:“不是说魏县钟先生乃是个隐士高人?” “他是个饮食高人。俗称吃货。”沈沉好心地注解了一下,然后同情地看着于子璋:“礼部家的书痴对吧?我总觉得你今天来错地方了?” “啊,师妹,你帮我照看一下于公子的三观,我怕我一会儿就顾不上了。” 钟幻回头叫了一声,被佟守端跌跌撞撞地拉走了。 “莲王殿下请。”沈沉丝毫不介意给钟幻当招待客人的帮手。 不过莲花郡王有些介意,温和地笑了笑,声音轻轻软软:“虽然册封礼仪未成,但你已经是郡主,只管自己就好。” 朱蛮适时出现,笑着跟莲王自我介绍了,又笑着指了远远站起来却仍在犹豫要不要过来的萧韵:“三十六郎,想必莲王殿下见过了?” 已被点名,萧韵只得走过来,匆匆跟莲花郡王和于子璋见过礼,便回了自己座位上,缩成了一只鹌鹑。 众人坐定。 最热钟幻做东,但最上头的位置仍是一左一右给了莲王和沈沉。 楚佩兰看着对面坐在一处嘀嘀咕咕的佟守端和于子璋,脸上一副牙疼到想逃席的表情。 好在身边还有个萧韵,虽然年幼,行事说话,却极有章法。跟他闲聊,倒算不得丢人。 上首钟幻等菜上了大半,方笑容可掬地挥着纨扇道:“其实我进京来,泰半倒是为了口腹之欲。” 众人轻笑。 “若说还为了些什么,那就是我这师妹了。” 钟幻和沈沉的坐榻,也不知道是众人的错觉还是真实情况,似乎比旁人的坐榻之间,距离要短上一些。 所以钟幻手里的纨扇一伸,恰好可以敲到沈沉的头。 众人眼看着那柄顺当无比挥过去的纨扇,眼神中正充满怪异,便听见沈沉闲闲淡淡的声音:“红花油带没带?没带就别找不自在。” 钟幻的扇子依依不舍地收了回来,再度转向众人,笑眯眯若无其事:“我才认得阿蛮,便听他说起京中种种繁华,诗酒风流尽日欢,相逢意气为君饮。不由得心向往之。 “我自己本人么,自幼便穷。跟师妹在江湖上闯荡之时,师父吃剩下的,才轮得到我们……” “师兄,师父的棺材板要压不住了——” 沈沉有些郁闷地把正在细细品尝的葡萄酒放下,非常正式地冲着钟幻翻白眼, “你换个真实点儿的形容!” “呃,好吧。反正,我和师妹试过连着半个月,每天只啃半个饼子。” 钟幻散淡得很,但众人听在耳朵里,却是格外震撼。 “不对吧?这世上最挣钱的行当,无论如何都排得上杏林一号啊?” 佟守端上下打量着钟幻,又去看沈沉,忍不住质疑: “你们是天下第一神医的弟子,怎么着,也不会是庸医吧?” 钟幻呵呵轻笑,还作势用纨扇挡了挡嘴,然后摇摇头,避开这个话题,接着笑道: “后来我舅舅钱大省收留了我,如今,我也算是个不大缺钱的人了。” 钱大省,舅舅,收留。 这三个词说出来,就连莲花郡王,都忍不住深深地看了钟幻一眼。 他竟然,在跟钱家,划清界限么? “所以,我好生请教了一下阿蛮,这纨绔败家子的范儿,究竟应该是怎样的。他说,好好歹歹,你得请得动排名京城美男子榜上的前几位,赏光吃顿饭啊……” 钟幻笑眯眯地说着。却引得众人责备的目光都移向了朱蛮。 本来正在苦笑的朱蛮立即换了一张一本正经的脸,点头道: “我梦里跟你说的话,没想到你一字一句,还记得这般清白!钟郎也是个神人了!” 正文 第 204 章 芳菲菲兮满堂(下) 钟幻真真假假地编着故事,沈沉却只听到身后阿镝流口水的声音。 “小娘子啊……我阿镝就算是现在死了都瞑目了啊……这么多美男子济济一堂……我的天哪!我的心啊……” 阿镝摇摇欲坠。 寇连冷冷横肘给了她一击:“别丢人了!” 钟幻回头看阿镝。 阿镝对着他悄悄拱手,露了个大大的笑脸,表达感激。 “要说京中风姿卓然的男子,仆倒是还见过几位。”朱蛮侃侃而谈,众人笑着听。 “头一个自然是咱们大夏的皇叔,宁王殿下。我见过一次他散发青衫横吹笛的样子,简直是天下第一风流!” 朱蛮拍案大赞,但席上的众人都低下了头,或夹菜或呷酒,无一答话。 “第二个就是韩大将军!我记得前些年,有一回,我来京中办货,遥遥见过一回,那当是他得胜还朝,高头大马、神采奕奕。说真的,若不是旁人再三确定,我都不敢相信那时候他老人家已经年近耳顺!” 这次,众人都冷冷地抬头看他。 除了楚佩兰。 楚佩兰环视了一圈,低头吃酒,一言不发。 “至于第三个,便是一心想嫁入皇家的韩驸马了……”朱蛮自己毫不尴尬地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被他逗得,也纷纷嗤笑出来。 拿着那一位跟宁王、韩震并列,真亏他想得出来! “韩驸马是谁?”沈沉却懵懂不知,只得转头问钟幻。 钟幻笑一笑,手里的纨扇不紧不慢地扇着风,整个人已经不知不觉间又成了一个侧卧的姿势,甚至顺手拉了沈沉榻上的凭倚过来,让自己靠得更加舒服: “是个美貌少年,姓韩。三年前忽然出现,据说家中有几个小钱,为人倒也读过书进过学,可惜既不善家事、又不懂民生。 “有人劝他举子无用,不如继续考试,果然能做官了,日子也就好过了。他却说,做官比管家可累多了。就凭他那张脸,还有他那风流文采,想必做个驸马是绰绰有余的。 “后来这话传开,众人便戏称他为韩驸马。” 钟幻垂眸,遮住了眼底的寒光一闪。 沈沉却拧着眉细想许久,方道:“先帝没有姐妹,当今也没有女儿,宫里唯有一个长公主还要静修终生……” “正因为咱们大夏没有公主,所以这位韩驸马才能好好地活着。不然,就冲着他这篇话,不死也得脱层皮!” 佟守端大声笑着,用力去拍朱蛮的肩膀,刚才听到宁王和韩震的不悦早就无影无踪。 “阿蛮是个妙人,难怪云楼的生意好。”钟幻感慨一声,伸头看看案上的菜,抬头问朱蛮: “菜齐了吗?” 朱蛮笑着点头:“虽说今日乃是钟郎的东道,却是在我云楼宴集众位,不如我给各位解释一下菜品?” 钟幻摆手:“不用不用。他们都是常来的,唯有我和师妹都头一遭。不用讨他们的嫌,我自己试菜。” 说着,招手叫人:“去拿个空盘子,不用客气,把每个桌子上的菜,各挑一点,摆开了,给我端过来,我要都尝尝。” 众人绝倒。 “钟郎,这样试菜,是否太过俭省?”莲王含蓄地看着钟幻。 佟守端则张嘴就喷了一口酒出来,笑得喘不上来气:“钱大省知道你在外头这抠门相么?” “钟郎啊,你这茂记做生意若是随了你,我们日后可就不敢再去了!”连楚佩兰都忍不住跟着凑趣挖苦。 “师兄,这边这边。端过来。”沈沉顾不上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对钟幻的这个提议喜形于色,忙忙地伸手把已经捡好的盘子放在了自己桌案上,伸了筷子,聚精会神得试起菜来。 钟幻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沈沉的头,笑着对众人道:“这孩子怕是没几天能在外头晃荡了。又不能只吃云楼,我这个做师兄的,总得让她随心如意了啊!” “钟郎对离珠郡主,倒是一心一意啊!”楚佩兰的声音有些不怀好意的阴阳怪气。 莲王坐在上头,一向挂在脸上的温柔笑容,渐渐消失。 便是萧韵,也沉了脸看向楚佩兰:“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钟幻则轻轻地笑:“那当然啊。我们师兄妹相依为命七八年,比彼此的父母、朋友、亲长,所有人,相处的时间都要长。” 抬头冲着众人,怡然自得地挥着纨扇,“便是我师妹说一句:师兄,你命给我用一下。我也绝对没有二话。” “钟郎不要信口开河。”朱蛮坐在对面末席,笑容中多了一抹说不出来的复杂,“如今你可不是当年孑然一身的时候了。你果然飞蛾扑火,你那舅舅可肯让你胡闹么?” “这话正是了。”于子璋忍不住也加入到讨论中,“先前你算得上是个孤儿,那你怎么做,只关系自身,肆意妄为也没什么。 “可如今,我听说钱先生已经放出话来,以后钱家的就都是你的。你这肩上可扛着几百上千口子人的身家性命呢!岂能这样,就系在……” 于子璋想往沈沉的方向指,却又觉得不合礼法,便又收了回来。 钟幻便在这个时候哈哈一笑:“钱家有我,不过是多了个会出主意挣点儿小钱的外人。钱家没我,也一样兴旺发达了百十年。我的生死荣辱,跟钱家有什么关系?” 歪头看看吃得意兴盎然的沈沉,笑道,“倒是这个家伙,大约无论何时,都跟我脱不了干系。” 沈沉从空盘空碗里抬起头来,用力点头:“师兄说的都对。” 佟守端被她的蠢萌样子气得噗嗤一声笑,转向朱蛮,问:“羡慕不?” “佟公子是这世上最清醒的人。”朱蛮苦笑着举起手里的杯子,先敬他一杯,然后又自己斟满,举向钟幻:“这屋里有一个算一个,谁不羡慕钟先生?” 众人默默地都举起了酒杯。 “我说以上这番话的目的是,”一杯酒下肚的钟幻脸上的笑容开始发苦,叹着气,道,“我们家这个倒霉孩子啊,生平最擅长的就是闯祸。往后若是得罪了哪位,不用找她,她也觉不出来她得罪了人。还请大家直接找我,我替她给各位赔罪。” 佟守端刚刚又喝了一口酒,再度喷了出来,笑得东倒西歪: “合着钟先生这一席宴,是跟大家伙儿先打好了招呼,往后离珠郡主的烂摊子,归你收拾?” 钟幻愁眉苦脸地点头。 正文 第 205 章 为报投壶乏箭才 “吃菜吃菜!云楼的菜果然好吃!啊,这道烤乳鸽皮脆肉嫩又入味儿,这道火腿汤里的茭白丝简直没治了……” 沈沉忽然出声,招呼大家吃喝,又举杯向着众人邀饮:“各位都是初见,我敬你们我敬你们!” 众人越发笑得开心,却也纷纷开始饮酒吃菜,谈笑风生,眼角余光却都不离开沈沉和钟幻。 却见沈沉扫视了一圈儿之后,凶狠地斜过身去,龇牙咧嘴地低声问钟幻:“我闯祸了吗?我进京之后还不够乖吗?你说说我闯了什么祸?说不出来我揍得你三个月起不来床!” 钟幻翻了个白眼,凑得更近些,在她耳边吹气:“三……” 三!师兄知道韩三的事! 倒吸一口凉气,沈沉嗖地一下坐正,眼观鼻鼻观心,安静斯文地低头吃菜,一言不发。 “小师妹啊,你现在这个德行,就是个大写的怂字知道不?”钟幻手里的纨扇摇啊摇,长长的柄伸过去,一下又一下,肆无忌惮地戳着沈沉的胳膊。 离珠郡主,其怂如鼠。 那边佟守端笑得几乎要呛到,前仰后合,往身边一扑,抱住了好友于子璋的肩膀,挤眼儿低笑道:“你瞅瞅,这位郡主是不是最有趣的小娘子?” 于子璋嫩脸顿时红了起来,甩甩肩膀想躲开他,口中急急斥道:“少胡说!” “哪儿胡说了?没胡说啊!看看,又是杏林圣手,又是武功高强,一看就不喜欢那些胭脂脂粉,吃东西又格外不挑,说话又风趣随和…… “子璋啊,这样的小娘子,难道还不符合你那个‘天下第一有趣小娘子’的标准?我跟你讲,若不是我已经成了婚,我都想要去太后跟前探探口风了……” “你给我噤声!再胡说八道,我便与你绝交!”于子璋的脸涨得通红。 钟幻挑挑拣拣地尝了几口云楼的菜,抬头瞧见对面两个人轻声说笑,偏生还偷偷瞟着沈沉,身子往后一靠,偏头问:“在说什么?” 他身后跪坐的董一立即前倾,低声将两个人的对话重复了一遍。 钟幻凝神看天,琢磨了一会儿,遗憾地摇了摇头:“不成啊……礼部家里规矩大,二傻子受不了的……” “……小郎君您想多了。郡主看不上那样的。”董一直瞪瞪地看着他的后脑勺,满心里都想: 你丫的怕不是个傻子吧?! 与此同时,萧韵也觉出了不对,回头问了萧寒,心里顿时一万个不高兴起来。可是偏头看看坐在上潇洒温文的莲花郡王,自己又缩了缩脖子。过了一时,眼珠儿一转,终于偏头开始热络地回应楚佩兰的各种笑话。 不一时,两个人便就国子监里的各种趣事聊得格外投机起来。 “楚兄在国子监好似独来独往的时候多,可是我看楚兄是个极随和的人,应该朋友极多才对啊?” 萧韵表现得就像是个好奇宝宝。 楚佩兰咧嘴一笑:“别看我爹给我取了这么个文绉绉的名字,其实我酷爱练武。也是被他逼着才进了国子监读书。 “我的朋友基本上都在军中。譬如几位将军家的公子,还有几位国公家的公子,都是我的好友。真要聚起来,半个云楼都盛不下!” 萧韵长长地哦了一声,眼神瞟了一下对面,了然点头:“我说呢!那边人多势众的,到了楚兄这里竟然势单力孤。” 明白的挑唆。 萧寒看着他的背影,哭笑不得。 这么赤裸裸,人家会接招才怪! “哼!帖子送来了,我给钟先生面子。好歹是他双手送了一个大功劳给我爹。何况朱兄跟我们可是极好的兄弟。宴席排在云楼,我说什么也得过来捧捧场啊。” 楚佩兰倒是个痛快人,三言两语把自己的来意说完,一饮而尽杯中酒,撇撇嘴,哼了一声: “他们那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主儿,也就是能这么坐着闲扯淡。换了我们兄弟们在一处,猜拳投壶、斗鸡斗狗,那才有趣!” 说到这个,萧韵倒是深以为然,连连点头,嫌弃地看着自己杯子里显然是被事先嘱咐了的果汁: “可不是!好歹该有歌舞,有笑话。这样清谈,无聊死了。” 萧寒嘴角弯一弯,眼中充满笑意。 这孩子…… “小公子,郡主在座呢……怎么歌舞啊……” 九酝实在是忍不住了,轻声嘀咕。 萧韵傻乎乎地转脸看他:“四小娘子……啊不,郡主也应该会喜欢看歌舞的吧?她在座怎么就不能歌舞了?” 楚佩兰嗤地一声,几乎要把口里的酒喷出来,笑着伸手搭了萧韵的肩膀,轻轻一晃:“三十六,你还小呢。歌舞不歌舞的,对吧……哈哈哈哈……” 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的萧韵红了脸,狠狠地回头瞪了九酝一眼,然后才强笑着对楚佩兰道:“我是觉得雅坐无趣,就算不行酒令,也该玩点什么。” 钟幻听见了这句话,笑着转头:“我倒是想着这个,不过你一个孩子,我师妹一个女子,实在是没什么可玩的。算来算去,也就只剩了投壶。” 环视一圈:“要玩吗?” 众人一致摇头:“不玩。九箭连珠在这里坐着,投壶等于送筹,我们可没那么多钱。” 沈沉笑得两只眼睛都眯起来:“我不下场,你们玩你们玩。” 听到这里的楚佩兰眼睛一亮,偏头冲着自己身后的小厮说了两句话,然后长跪而起,高声笑道: “那可就真没意思了!新郡主的箭法天下闻名,既然碰上了机会,哪有不跟我们切磋一下的道理?总不能让我们这些世家公子们吃完了这顿饭,出门却要说主人家的坏话,说郡主娘娘你,浪得虚名吧?” 这话说得萧韵皱起了眉,道:“楚兄,郡主的箭法我曾亲眼见过。镇北军大军也都亲眼见过。难道楚兄的意思,是镇北军全军帮着郡主作假不成?” 这熊孩子! 到底哪头儿的?! 楚佩兰悄悄伸脚踢了踢他,咳嗽了一声,无视萧韵,接着高声笑道: “而且,投壶无趣!老朱,上回我们来存在你这里的弓箭和靶子呢?来来来,扛出来!我今儿个必要跟郡主好好请教一下这射箭的本领才行!” 沈沉巧笑倩兮:“我不玩。” 正文 第 206 章 山前今日莲花水 “离珠,可以玩玩的。这里又没有什么乱说话的人。” 莲花郡王出人意料地微笑开口,似乎很希望沈沉能教训一下楚佩兰的样子。 沈沉笑着摇头,往后一靠:“我不玩。” 她这个表态让众人有些不满,对面的佟守端已经很直接地嚷了出来:“郡主可是看不起我等?” 沈沉咯咯地笑:“对啊!你们摞在一起都不够我半箭的功夫,我这人最烦的就是哄孩子。” 噗。 刚刚含了一口果汁在嘴里的萧韵呛得猛烈咳嗽起来。 这个话,她当年拒绝他的时候,说过。 “哄孩子”这三个字,如今对萧韵来说,就是大杀器。 然而,如今沈沉竟然把这个话用在了这一屋子人身上,萧韵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明白了沈沉所谓的“哄孩子”,其实是天底下表达轻蔑最亲切的说法了…… “郡主说哄孩子!?” 楚佩兰恼怒地跳了起来,用力地绷紧了身上的肌肉群,回手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 “我这种孩子,您见过吗?!” 沈沉摇摇头,微笑着伸手绰了案上的酒杯,一饮而尽,自己斟满,再度饮尽,一连三杯。 “我自罚三杯。可是,我不玩。” 就这样,僵住? 钟幻呵呵轻笑,摇着长柄的纨扇,慢慢地说:“哎呀呀,这个话,得看怎么说。” 众人的目光看向他。 “譬如若是现在让阿蛮当着咱们大家伙儿的面打个算盘,或者让于公子背一遍礼记,让佟公子当场修个锁头,让楚公子耍一趟长枪,让小公子爬个树,让莲王殿下,嗯嗯,让莲王殿下到窗口露个脸?” 钟幻笑容满面地缓缓说着,众人的脸色却跟着一一变化, “所以说,不要强人所难嘛!我们家这个小师妹出手就是人命,还是让她安安静静地空着手吧?” 出手就是人命…… “镇北军那场……”楚佩兰接口便要反驳,说到这里却张着嘴噎住。 众人都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幽州镇北军那一场,号称是比箭,可到了最后,戴震死了,一家子流放…… “更何况,这要真是玩箭,可就你们俩能玩,我们怎么办?” 钟幻一摊手,哈哈地笑:“我可是手无缚鸡之力,投个壶勉强,刀剑弓马,快算了吧!” 众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于子璋也笑着点头:“委实是这么回事。我现在如果能把弓拉开,只怕明天这两条胳膊就抬不起来了。” “楚公子一定想看射箭,不如让咱们各自的护卫玩玩吧?我这个护卫还是不错的,我还算能有三分信心。” 钟幻笑吟吟的说着,回头认真地看了董一一眼,问:“是吧?” 众人哄笑声中,钟幻飘忽的眼神正正地对上了淡淡看着他的萧寒。 是的,萧寒现在也是护卫的身份。 然后,钟幻微微一笑,转开了脸,看向众人:“怎么样啊?玩不玩?” “我们兄弟可没想到还有比护卫这回事。”佟守端哈哈地笑:“我们看个热闹,跟着下个赌注吧?” “比护卫也不是不行,可大家只怕都没带得力的。不如等一等?我让人家去叫?”楚佩兰插嘴,反而从善如流。 “好啊!”钟幻无可不无可,回头又看了一眼董一,眼神再度正经挪到萧寒身上,叹口气,转过头去,“只不过,我可不能赌自己的护卫了。” “那我来坐庄吧?”沈沉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我还没赌过呢!” “郡主跟闺中的小姐妹也没打过赌么?”朱蛮轻笑,随口说话,听在钟幻耳朵里,却像是在探沈沉的底。 他挑挑眉,没有作声。 “我只跟师兄和师父打过赌,不过每回都是我输。”沈沉很是不高兴地白了钟幻一眼,才道:“你们以后也不要跟他赌,赢不了的。” 朱蛮笑了起来:“果然么?那我还偏偏要多跟钟郎赌几场了!” “啊哟!这个好!”钟幻哈哈地笑着指指他:“我今儿赌场上的头名乃是萧家小公子的这位护卫。阿蛮你呢?” “我家十六弟今天恰好在云楼,我去喊他来!”朱蛮跳起来,往外就跑。 众人一看他如此兴奋,也跟着轻笑,只得各自去喊自家的护卫。 趁着这个空档,索性也就都起身去走走看看,更衣洗手。 阿镝便在沈沉身后捅她,满面兴奋:“小娘子,莲王!去跟莲王说话!去呀!去呀!!!” 今天来,本来也是为了跟莲王见面。 沈沉笑着答应,起身去寻莲王。 云楼赏景的角度比茂记还要好些。尤其是这松柏间,开窗面对的,一侧是洛水,另一侧便是北邙山。虽是晚间,灯火曈曈,远处黑红一片,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莲王自己拿了小酒杯,坐在夹角处的窗边,临着洛水的风,远眺山景,十分悠闲。 “莲王兄。”沈沉笑嘻嘻地过来,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擎给他看。 这便是凤王妃用来装那颗粉色大南珠的盒子。 莲王挑了挑眉,笑了起来:“看来母妃还真把那珠子送了你。” “对啊!”沈沉十分开心,笑着把盒子打开,里头是空的。 莲王讶然:“珠子呢?” “留在宫里了呀!”沈沉冲他挤眼睛:“我跟母后说了,让她给我做个花冠,那颗粉珠就镶在正中间。到了十九,换衣裳时,我就要戴那个花冠!” “这个……”莲王顿时有些不自在。 那颗珠子是佟守端三年前寻来给凤王妃做寿礼的,因珠子格外莹润,又大又圆,当时许多人围着看,啧啧称奇。 为这个,佟守端还出了好大的风头。 事情过去并不久,只怕京中还有不少人记得此事。 那一日,琅玕轩里不知道有多少小娘子会看到那颗珠子,然后联想到自己…… 莲王只觉得后背瞬间湿透! “莲王兄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帮你撇清,如何?”沈沉嘻嘻地笑,小狐狸一般。 “什么事?”莲王脸上有了一丝隐隐约约的不悦。 沈沉仰起头看着他,双手背后,笑得阳光灿烂:“你得叫我离珠妹妹,不能只叫我封号。甚至你可以叫我沉妹妹。反正,你得心里拿我当真妹妹,亲妹妹,不然,关于那颗珠子,我就顺口胡扯,瞎说八道!” 莲王目光微凝,意外地看着她,过了一时,眼中唇角,渐渐绽开一个无比温暖的笑容: “离珠妹妹。” “莲王兄。” 沈沉脆脆地答应着,笑成了一朵花。 正文 第 207 章 默默相投时节 在云楼里晃来晃去不知道在看什么的钟幻迎面看见了朱蛮。 朱蛮身后跟着一个满脸稚嫩的瘦高少年,剑眉星目,十分俊秀。 “这是我十六弟,叫朱是。是我七叔家的老大,老二叫朱非,老三叫朱莫,老四叫朱问。” 朱蛮一口气说着,摇头叹气。 钟幻哈哈大笑:“你这七叔可真是个雅人,若有机缘,得好生聊聊。” “我这十六弟自幼便跟着终南山一位什么道长习武,绝对不会比萧家的那一位差!” 朱蛮自信满满。 萧家那一位…… 钟幻心中微动,含笑看向朱蛮:“你是说萧家的那个护卫?” “得了吧钟郎!我又不是那些公子哥儿,眼高于顶,什么都不肯琢磨!” 朱蛮一巴掌拍在钟幻的肩膀上,顺势便将胳膊搭了上去,悄声笑道: “你跟我说实话——你在萧家一住半个多月,你会不认识那位萧家主理庶务的旁支子弟、大名鼎鼎的萧二十二郎?” “呃?”钟幻意外地看着他,失笑,“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连萧家主持庶务的是谁都知道?” “你看你还瞒我!戴震不就是栽在了萧二十二郎手里?咱们做生意的,跟朝中那些老大人不同。 “对他们来说,只要这人不入仕,不掌权,便跟个蝼蚁死人没区别。但对咱们来说,这一家子,谁能挣钱、谁能花钱,才是顶顶要紧的! “萧家最会挣钱是萧二十二郎,最会花钱的是萧三十六郎。都在我这儿坐着呢,我若都不知道,我还敢说自己要承继朱家?” 朱蛮抬抬下巴,指指松柏间。说到这里,又笑着用空着的那只手轻拍钟幻的胸口,“就好像余家,最会挣钱的是新上任的平准署右丞余简余二郎,最会花钱的,却是如今唯一能让咱们郡主支使着做点儿事的余家人,小二郎君余纬……” 钟幻意味深成地看着他,用自己的纨扇手柄也戳了戳他的胸口:“阿蛮哪,我是越看越觉得你对我的胃口了……要不要合作啊?” 朱蛮连连摇头:“合作?那可不行啊!” 不行? 钟幻下意识地回头瞟了一眼面无表情跟在他们身后的朱是,冲着朱蛮挑挑眉。 “不是不是。十六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这世上还没有什么事是我需要瞒着他的。”朱蛮摇摇头,笑着溜一眼四周,低声道:“不合作,分工。” “分工?”钟幻越发惊喜,上上下下地打量朱蛮。 朱蛮再笑着进一步轻声解释:“一家一半,不打架。” 这不就是划分势力范围?! 钟幻抬起右手:“说好了。” 朱蛮收回胳膊,也抬了右手,笑容满面:“你东我西。” 西北乃是皇宫。朱家这是让了一大块给钱家。而且,南市北市都在东边,只有西市在西边。 “你还要哪条街?”钟幻笑着看他。 “最南边那条。”朱蛮满面喜悦,跟聪明人说话太舒服了。 “成交。” 两个人的手掌啪地一声脆响,击在一处。 远远的,莲王看着他二人相对大笑,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 “莲王兄?”沈沉歪头看他的脸。 “你师兄……难道不该开医馆么?”莲王迟疑了一下,想起了面前这个看似的傻妞曾经三箭毙山贼、一人救魏县,决定不跟她绕弯子。 沈沉笑着摇头:“他那么懒。何况,京城杏林也是个泥潭。太医署、尚药局,这些御医们跟外头的医馆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若是我师兄正经开个医馆,只怕是一个月就能抢完旁人的生意。这种得罪人的事情,他才不会做。不过他倒是悄悄开了个医馆,就那个魏县的周啸天,在那边坐堂。” 说到这里,沈沉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做个鬼脸, “我师兄还让我每个月挑两天去坐堂呢!” 莲王呵呵轻笑,不由问道:“他自己真不去么?” “钱家许多事呢!你没发现么?钱大省不爱在京城待,连带他家里人,也都没有在京城的。要不然这两年能把京城的生意被朱家抢走大半? “如今我师兄来了,买房子置地,又盘铺子又宴请你们——” 沈沉说着,耸耸肩,下巴指指那边两个凑在一起说得极为投契的两个人,“瞧瞧,若不是同床异梦,那就必定是狼狈为奸。就看朱蛮识不识趣了。” 莲王好笑地看着她:“好像钟郎的事情,妹妹桩桩件件都知道。” “太熟了。他一抬眼我就知道他想干嘛。”沈沉满脸的得意,又轻笑着悄声问莲王: “我猜着,昨儿个凤王婶和宁王婶进宫,是为了你和牡丹的亲事。怎么样?后来宫里有什么话给你吗?” 前一句还是正经话,怎么后头就落在了这种事情上?! 莲王有一瞬间的呆滞,然后脸红了一片:“离珠!这种事也是你个女孩子家能打听的?” “我怎么不能打听?两位王婶那样给我送礼,必定是因为要借着我的贺宴搞事情。你们万一没对好了说辞,搅掉的可是我的局面!就凭这个,我就有资格打破砂锅问到底!” 沈沉理直气壮地高高抬起下巴。 看着面前女扮男装的俏娘子摆出这样一幅傲娇的小模样,莲王简直哭笑不得,少有的情绪波动再度出现在脸上: “离珠!你这简直是!强词夺理!你的贺宴自有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安排……” 又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不由得失笑起来,摇头笑道:“算了,真拿你没办法。 “是。梨花殿特意跟我说,让我把那天要给牡丹相看的消息悄悄传扬出去。 “到了那日,送自家母亲姐妹入宫庆贺的小郎君们也会被留下,就安排正对琅玕轩的玄紞亭。” 莲王小心地看看四周,悄悄地说, “总之,到了那一天,妹妹不要往那边去。人多了,良莠不齐。不要冲撞了你。” 沈沉乖巧听话地点头:“好,我听莲王兄的。” “不过,”莲王再度打量她一番,悄声笑问,“你确定,太后娘娘没有也趁机给你相看一下的意思?” 沈沉翻了个白眼: “我这尴尬的身份,满京城里打听一下子,除了那缺心眼儿的,谁有那个胆量娶我?” 跟楚佩兰跑到顶楼吹风扯淡的萧韵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正文 第 208 章 红膏不许施妆 各家的护卫都来了。 弓箭靶子也都拿了来。就在松柏间里,将宴席条案抬到一边,靶子安放在另一边。 “今儿个是晚间。虽然阿蛮不怕花钱,灯火通明,但烛影摇曳,诸位还是得加小心。” 钟幻仍旧歪在榻上,不紧不慢又理所当然地叽叽歪歪, “另外啊,虽说咱们这靶子都靠着外墙,但万一哪一位的手劲儿过大,箭飞了出去,墙皮砸在了外头游人的头上。那汤药费就不要说了,你家主人只怕也跑不了被御史弹劾。 “所以,咱们还得说一句:力量控制这个事儿……” “行了师兄!你个外行就一边去吧。”沈沉打断他,没好气地横他一眼,然后转向众人,道:“一人一靶,三支箭一轮。一共三轮。每轮淘汰最后一个。” 简短说完,拍拍手,看向众人带来的护卫。 除了沈沉的寇连、钟幻的董一、萧韵的萧寒、朱蛮的朱是之外,楚佩兰那边从家中叫来了一位一身黑衣,脸上还遮了半块布的壮年男子。 至于莲王,竟然来了一个兴冲冲的婢女,名叫番梅。而佟守端和于子璋家连凑数的都没来,护卫们一致表示:莲王家的番梅必然在,不去。 听说了这个话的沈沉呵呵大笑,忙先斟了杯酒让阿镝捧给番梅:“谁说女子不如男?我今儿也不赌萧家小公子了,我赌你罢!” 莲王无奈地看着自家兴高采烈的侍女,连连摇头,表示:管不了,不管了。 众人饶有兴趣地看。 沈沉和钟幻则下意识地去看萧寒。 一身护卫打扮也掩不住这位二十二郎的帅气。 可是面无表情的冰寒能。 让他堂堂的寒亭主人跟一群护卫比箭,这种主意委实也只有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的钟幻能做得出来。 沈沉心里毕竟不安,悄声告诉阿镝:“你去,把那盏银耳白果汤给二十二郎送去。” “白果汤?”阿镝有些懵。 “他最近必是很忙,额上多了两个疙瘩……”沈沉小声跟阿镝嘀咕,见钟幻一眼瞟过来,忙坐直了,只管给阿镝打眼色。 阿镝心领神会,悄悄挪过去,再悄悄挪过来,瞅着众人都看射箭,绕过钟幻,把青玉盌悄悄地放在了萧韵的案上,又倏地趴在萧韵的耳边,低语一声,再快速挪回去。 所以是给寒哥的,不是给我的。 萧韵抿着嘴低头看那汤。 再想一想——寒哥好委屈的,而且是钟先生提议,所以四小娘子才觉得抱歉。 嗯,这样也是对的。 萧韵的眉头舒展开,抬头看向场上,笑着鼓掌。 第一轮,刷下的人众人都没有料到:寇连。 沈沉瞪他:“明儿早上起,我亲自教你!” 垂头丧气的寇连嘟嘟囔囔地顶嘴:“为什么不比轻功?我轻功必定比他们都强!” 一片喧嚣中,萧寒回来,萧韵笑嘻嘻地指着那碗汤:“喝吧!甜的!” 萧寒愣了愣。 他记得这碗汤是钟幻问了朱蛮,然后特意点了给沈沉喝的。 转头过去,萧寒看见沈沉略带歉意的表情,心里莫名便是一松,露个笑容,端起汤,慢慢喝了起来。 第二轮刷下来的便是董一。 “扣一个月月钱。”钟幻懒洋洋地靠在榻上,斜了董一一眼,“而且,我要跟舅舅说一声,你最近太松懈了,这怎么能行呢?” 听着他拉着长音儿的怪声,众人嗤嗤地笑。 佟守端看热闹看得开心,整个人都挂在于子璋身上,笑对董一道:“这位护卫,你看钟郎这样刻薄,何必还要跟着他? “你再看看我们家的护卫,都敢公然抗命,说有番梅在,他们说不来就敢不来。如何,投了我吧?不然投了于家也行。子璋比我还更好说话、更省事些呢!” 哄笑声中,钟幻拿着纨扇的长柄遥遥点一点佟守端:“我记得你了,你明目张胆地挖我墙角。明儿我就去访翠楼,把那小梅花包上一年。” 佟守端顿时慌了,连连作揖:“别介别介!我错了我错了!您可别介!我刚花了两千银子买了一车香粉……” 众人哈哈大笑。 莲王也笑着摇头,看向钟幻:“钟郎好灵通的消息。” “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我这算得上哪门子的灵通?” 钟幻摇着纨扇看向最后一轮。 沈沉对他们的笑话并没有留神,而是被一道目光盯得难受,终于寻到了那道目光的主人。 是楚佩兰家的护卫。 身材高大、壮硕无比。偏一张脸掩在半张黑布之后,令人看不清样貌。 “郡主,那人的功夫极好。照我看来,马上功夫可能比弓箭功夫还要好。” 寇连在她耳边低声说着,顿一顿,有些犹豫,也有些疑惑,“而且,我看他的身形,总觉得有些眼熟。” 沈沉挑挑眉,没有作声。 那人跟楚佩兰的交流并不多。 刚刚赶来时,楚佩兰下意识地想要冲着他拱手,觉得不对头,才将双手抱在了肘上,只是问他有没有把握。 而那人也只是刚见到楚佩兰时躬身抱拳算是有个下人的样子,但那之后,几乎只跟楚佩兰用眼神沟通。 这不像是主仆。 倒像是极好的朋友。 所以,楚佩兰是从军中寻了个朋友来给他帮忙的? 沈沉转开了目光,看向其他人。 朱家的那个朱是,看起来委实不大像是朱蛮的兄弟,而更像是真正的护卫。 沉默、规矩,事事都要回头去看朱蛮。 至于番梅么! 沈沉看着那兴奋的丫头就想笑。 漂亮侍女,利落极了,身手也极好的样子。 尤其有趣的是,自从这侍女来了,莲王就再没给自己送过任何亲热的眼神。 难道是……通房大丫头!? 沈沉坏坏地想着,目光便忍不住围着番梅的腰身转了一圈。 “看哪儿呢?”钟幻的扇子拍了过来。 沈沉吐吐舌头,做个鬼脸,悄声笑道:“师兄,楚佩兰的那个‘护卫’,是什么人?你知道么?” “不知道。不过,肯定不是他的护卫就是了。” 钟幻含笑饮酒,又低声抱怨: “有点儿丢脸啊…… “哪怕是萧寒…… “怎么着,也得找回来一局啊…… “我前儿想看你穿箭服,所以给你做了一身,要不然,现在让董一去取了来?” “不要!” 萧韵的脸突然凑了过来,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坚决反对: “那套红黑的箭服,不许让四小娘子在京城穿!” 钟幻歪头看着他,若有所悟,缓缓点头:“唔,你说的有道理。” 正文 第 209 章 肯爱千金轻一笑 最后一轮押尾的是番梅。 沈沉站起来,扫了一眼所有的靶子,笑了笑:“萧家第一,楚家第二,朱家第三。” 众人便计算赌注。 谁知却意外地发现:朱蛮竟然跟钟幻一样,也押的萧家! “阿蛮哪,你不是对你这堂弟极有信心么?”钟幻失笑。 “这种事情,必要跟着提议者压。何况一开始,连庄家都压了萧家。你们师兄妹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我便再败家,也不能只为了个面子,就跟钱过不去呀!” 朱蛮哈哈地笑着,亲热地看着萧寒,凑了过去,“这位壮士怎么称呼?” 沈沉上前,一句岔开:“算来还是我输得多。我这心里有些不爽快了,怎么办呢?” 众人都笑了起来:“庄家不押赢家,反而要去押开心。如今输钱可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怎么又不开心了呢?” 沈沉便指着噘着嘴的番梅笑道:“小美人儿不开心了,我又怎么能开心得起来?” 哄笑声顿时再大了三分。 连楚佩兰都禁不住笑着调侃:“郡主怜香惜玉之心,我等都不及啊!不过郡主打算怎么安慰一下美人儿呢?” 沈沉便去拉番梅的手:“好姐姐,你跟我说,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说得出的,我都买给你。” 这一句出口,连佟守端都笑得咳嗽起来:“这话听着何其耳熟!” 钟幻一脸宠溺地看着沈沉胡闹,一个字也不多说。 只有莲王,格外尴尬。 “我听说,嗯,婢子听说,郡主一手九箭连珠的绝技,令人目眩。婢子想看!” 番梅的眼睛亮得,比她头上红宝石的宝结还要闪耀三分。 可刚才众人想看沈沉箭技,却被她断然拒绝了…… 佟守端有趣地看着沈沉,悄声对于子璋道:“我倒要看看这位郡主娘娘该怎么圆这个场子!难道不给我们看,反而给一个婢女看么?” 可沈沉却一口答应下来: “这有什么难处?只是今日这地方狭窄,天也黑了,出不得城。改日我必定演给你看。” 眼看着番梅失望地嘟起了嘴,沈沉忙左右看看,道,“今儿个给你看别的。行不行?” 番梅一脸好奇:“看什么?” “你站到那边去。” 沈沉随意把袖子挽了挽,指指那一排靶子的尽头。 番梅不明所以地站了过去,站在了箭靶的边上。 “不,再往左半步,退后半步。对。就是这样。” 沈沉指挥着她在一排箭林的后头站定了,自己则走到了另一侧,站在了箭林的这头。 六只箭靶上,林林总总插着四五十支箭。大部分都在靶心。甚至在萧、楚两家的箭靶上,十八支箭只有一支稍稍离靶心远了那么一线。 沈沉眯着眼看了看那一片箭林,随手一伸:“借一张弓一支箭给我。” 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的楚家的那个护卫,默不作声地递了自己的弓和箭给她。 沈沉挑挑眉,看他一眼,弯弯嘴角道声谢。 也并不摆什么姿势,沈沉掂了掂手里的弓,拎了箭看看箭头,然后搭箭、张弓,歪歪头,瞄准,松手。 这一系列的动作不过眨眼之间。 而那支箭,则直直地撞着几乎所有的箭杆,从这一侧,飞向了另一侧。 当当当! 被她这支箭撞到的所有箭杆,全部断掉! 箭簇留在靶上,羽尾掉在地上! 尤其是令人悚然的是,那支急速旋转的箭飞到番梅身前时,竟然就在她的胸前,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强弩之末,其势不能穿鲁缟也。啧啧啧,师妹啊,你这箭法是越发精纯了啊!这个控制能力,我得给你打个满分。” 钟幻的声音中除了与有荣焉的得意,就是扳回一局的欢畅。 站在那里的番梅已经惊喜地张大了嘴巴,两只手啪地一声合在了一起,娇声惊叫:“郡主娘娘您太厉害了!婢子也想学!” “会累死的。而且手上会长很多老茧,丑死了。不要学。你现在这样就足够了。” 沈沉随手将弓还给那个同样震惊了的壮汉,随意地点点头,便直接走到箭靶跟前,伸手拽住唯三留在上头没被自己射断的箭,没好气地冲着寇连晃一晃:“就你这三支,太远了,我可射不出蛇形路线的箭来!” 众人哄堂大笑。 寇连委屈得都快哭了:“郡主,我明儿开始练箭,练不好就不出门了!” “呸!你当我白米饭养闲人的?该怎么办差怎么办差,夏天早起晚睡,冬天取消午歇!” 沈沉走过去,三支箭重重地拍在寇连手里,呲着牙凶他: “明年此时你给我再来比一场,进不了前三,我辞了你!” 到了这个时候,众人才惊醒过来,大呼神技。 尤其是楚佩兰,张着嘴半天闭不上,最后心悦诚服,长揖到地:“郡主果然名不虚传!想来便是大将军,十六岁时也并没有这个手段!” 佟守端哈哈地笑:“难得啊!也能从你楚佩兰嘴里听到一句承认韩震不如人的时候!” “我是就事论事。并不会因为谁是什么地位、什么过往,便一定要说他全对、全错。贤圣也有行差踏错的时候,恶贼也有积德行善的一面。这有什么问题?” 楚佩兰一脸的耿耿。 钟幻则立即拍案称赞:“这话说的好!这才是工部该有的态度。钉是钉,铆是铆。一尺三寸就是一尺三寸,不合规矩就是不合规矩。人情世故在工部既修不了河堤水塘,也造不出海船城楼,都是闲扯淡!” “我,我……我是要参军的。”楚佩兰很想说自己跟工部没有关系,但想想自家老父的棍子,还是选择了另一个比较稳妥的说法。 可这句话却被众人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 “钟郎说的这些,其实在我们生意场上也一样。有钱就是有钱,没钱就是没钱。这菜品,好吃就是好吃,不好吃就是不好吃。” 朱蛮不动声色地刷着存在感,“便如户部一般,这库里有就是有,花完了就是花完了。钱粮赋税,能收上来就是能收上来……对吧?” 上半天刚刚奉了永熹帝的旨意、七月初一开始查看清理内库的莲花郡王眼皮轻轻一跳,抬起头来,看向朱蛮。 正文 第 210 章 吃粥吃饭阿谁不会 再度排开宴席吃吃喝喝当做尾声,众人眼饧耳热之际,楚家来救场的护卫悄悄走了。 早就被钟幻指着鼻子不许她再喝下去的沈沉双手捧着碗清鸡汤喝着,不由得悄声对自家师兄道: “那个护卫,得查查。他的弓特别好用,不是一般的弓。” 钟幻挑挑眉:“好。” “不用查。是韩梧。”萧寒的声音低低地从旁边传了过来。 韩梧!? 韩震的次子,不像韩橘那样被韩震器重,也不想韩枢那样荒唐张扬,但在谣传中一直都说是唯一得了韩震一身武艺真传的,韩梧韩子凤? 沈沉愣住。 想了很久,才轻声道:“那么看来,刚才输给二十二郎的那一箭,也是故意的。不想出风头的意思。” 毕竟,若是被众人的目光聚焦,只怕他的真实身份就掩藏不住了。 萧寒低头喝茶,轻声答道:“正是。那人内功也许没有我好,但弓箭上,只怕十个我也及不上他。他射箭时,所谓的瞄准,其实是在观察云楼外头的人群。” 沈沉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那么这样看来,二傻子,你虽然能胜过传说中的韩震,却未必能赢得了现实中韩家的人呢……” 钟幻仍旧一副散漫的样子,但声音中却多了三分郑重之意, “啧啧啧,看来为了咱们师兄妹的身家性命,这韩家,得开始动手查一查、看一看、摸一摸、动一动了……” 噗。 摸一摸动一动? 这是什么形容!? 竖着耳朵细听的萧韵没忍住笑了出来,引得他隔壁的楚佩兰惊奇,问他缘故。萧韵只得再度跟他周旋,便顾不上细听这边的闲聊。 “那家子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动的。钟先生不要打草惊蛇、自寻烦恼。” 萧寒依旧垂眉,在对面的人看起来,似乎一直在安坐饮茶,并无其他举动。 可是朱蛮却不这么想,笑眯眯地回头对朱是轻声道:“瞧见没有?那就是萧二十二郎。这世上大约没有哪个护卫,能长跪在主君之后,饮茶饮得这样斯文淡雅的了。哎呀呀,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啊……” “想抢?”朱是开了口,声音暗哑难听,显然正是在少年二郎们的变声期,沙沙的,公鸭一样。 朱蛮笑着摇头,想一想,又点点头,带着无比的遗憾:“若是能把他收归麾下,便是终生不踏幽州一步,我都乐意。” “他姓萧。”看来朱是还是很愿意跟朱蛮聊天,虽然声音难听,却有问有答。 朱蛮叹气,喃喃道:“可不是……难办就在这儿啊……除非他跟萧敢翻脸……” “杀了?”朱是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兴致勃勃。 “成天就想着打架杀人!”朱蛮回头一巴掌拍在朱是的脑门上。 朱是老老实实地受着,脸上甚至还有一丝被亲近后的羞涩、得意。 宴席散去。 后半段一直在番梅的服侍下安安静静吃东西的莲王表示今日云楼搭配的饭菜极好,比往日里自己来点菜点得要好多了。 佟守端也连连点头:“下回我们再来,你们看着上菜,不要再让我们点菜了。” 便是于子璋都道:“好几个菜式,这样吃起来比以前觉得滋味更胜一筹。” 听了这话,朱蛮满面怪异地看向钟幻:“今日的汤菜,上菜的先后、各桌的搭配,都是钟郎指定的。” 并不是云楼大师傅的口味? “我早说了我师兄是个饮食高人。能让他入口的东西,必定好吃。无一例外。” 沈沉摊开手,不遗余力地表达自己对师兄这枚吃货的属性鉴定绝对没有错。 “啊啊,那要是这样,我就得请教钟郎了,这京城哪家的鸭舌最好吃?我们家小梅花最爱吃那个,可是每次买去的,她总觉得差点儿意思!” 佟守端几乎用蹿的,直接过去抱住了钟幻的肩膀。 钟幻一扇柄戳开他,道:“小梅花是地道金陵人,她家当地的鸭舌头才是她最喜欢的。 “据我所知,归义坊有一家叫做潇湘的老店,专做南越人的生意。你去试试他家的鸭舌。 “哦,配上杏仁酥,再带上一罐子雨花茶,你那小梅花应该能给你跳上一回梅花三弄。” 佟守端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钟幻的肩膀上,大拇指一翘:“厉害!就听你的了!” 听到这里,沈沉下意识回头看了寇连一眼。 而寇连则正在悄悄地问董一:“我们一进京,钟小郎就知道了?” 董一目视前方,下颌上下动了一动。 “我是喜欢吃他家的鳝丝面,可惜没有上好的鸭血,所以粉丝汤很一般。”钟幻遗憾地一边摇头一边摇扇子。 “鸭血,粉丝汤……是什么?”佟守端和寇连一样茫然。 便是朱蛮都皱起了眉细细思索。 “我曾在金陵小巷子里吃到过的一种小食,只吃过一次,后来再也没见着过。” 钟幻顺口胡扯,然后笑眯眯地表示,“回头找着合适的厨子,我弄出来给大家尝鲜。” 已经大致框定的美食家人设在钟幻身上显然十分合适,众人都不由自主地点着头表示届时必定一呼即至。 眼看着其他人走远,沈沉抱着胳膊站在云楼门口,回头看向钟幻: “师兄,咱们是不是把转弩的图纸双手奉给了韩震?” 楚佩兰竟然与韩梧有这样的交情。那工部的那位尚书,还能跟韩震疏远到哪里去? “未必。再看看。”同样没走的萧寒在她身后轻声否定。 “怎么?你们这样议论楚公子,都不避着我么?”朱蛮夸张地叉起腰来,表示自己跟楚佩兰的交情极为深厚。 “行了!”钟幻横肘撞撞他的腰眼,“咱们俩都是生意人,生意人哪里来的过命交情?跟咱们有过命交情的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孔方兄!” 朱蛮哈哈大笑,连连点头:“改日我去茂记寻钟郎吃酒。” “我家大门常打开,专门恭候阿蛮大驾。”钟幻顺口回一句恭维,又有趣地指一指他身后的朱是: “你这堂弟十分可爱,下次一定带上。” “可爱?”朱蛮一愣。 沈沉被他说的,也仔细去看朱是。 “我刚知道,这孩子才十四,比小公子只大两岁,可是,竟长这么高!”钟幻比划了一下。 沈沉一声惊呼捂住嘴,抬头看朱是:“十四!比我都高一头呢!” “何况我那里正让人试制蜀川的红糖糍粑,我觉得他必定爱吃!”钟幻又笑。 朱是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朱蛮的眼神明灭,笑意深深。 正文 第 211 章 劝君莫犯雷霆怒 就在云楼众人笑渐不闻声渐悄时,沈太后和椎奴刚刚登上小蓬莱。 事先并没有得到任何通知的宫人们都慌了,急忙起身,乱七八糟地套上宫装,近身服侍的赶紧把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吃葡萄的长公主叫起来,慌手忙脚地要给她梳妆。 沈太后冷冷地站在寝殿门口。 “不必了。你们下去吧。”椎奴出声。 宫人们急急出了寝殿,马百平一手扶着帽子匆匆跑来,却被一起关在了门外。 “这是给你的。”沈太后在一片狼藉的寝殿中寻了个最干净的地方坐下,淡淡地指了指椎奴手中的食盒。 “多谢母后赏赐。”长公主堆起一个甜甜的笑。 “看看,看看喜欢不喜欢。”沈太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那上头是沈沉摘了粉色的月季花瓣绞了汁,然后细心地亲手帮她涂的,又淡雅又鲜嫩。 “这是什么?”长公主欢快地打开食盒,动作和笑容一起僵住。 “是你梦里要吃的鸭舌,和我刚刚听说的,幽州再往北,人们冬日里常常吃的一种炖食。”沈太后淡淡地看向她,然而表情和目光,都锋利如刀。 长公主张了半天嘴,才结结巴巴地勉强挤了一个干笑出来:“我,我何曾,要吃鸭舌的……” “不就是为了那句梦话,日新才险些丢了性命么。”沈太后的口吻漫不经心,但却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长公主。 这个,占了她女儿身子的,妖孽…… 该怎么办才好呢? 还是嫁掉吧。嫁了,有了孕,生了子,沈家的血脉算是有个传承了。孩子报给离珠养大,也就是了。 “哦,我来是告诉你一声,幽州余家的四小娘子余绽,江湖归来,制床弩、救疫病,功在当朝。我很喜欢,已经认了她做义女。” 沈太后娓娓道来,面露微笑,显然是想起了一些温暖美好的画面。 长公主的脸上越发苍白起来,手里食盒的盖子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长公主可是有什么想法?听说您跟陛下乞求,要四小娘子上岛陪伴,教授你弓箭射艺?你也想学九箭连珠?”椎奴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她的身后,就在她耳边,轻轻问道。 长公主只觉得毛骨悚然,一声尖叫,朝着旁边跳了开去:“你,你做什么吓我?!你放肆!” “问你有什么想法没有,你害得哪门子的怕?”沈太后漠然地看着她。 长公主咬住下唇,竭力克制住自己全身的颤抖:“没,没想法。” “那就行了。”沈太后抬起了头,“叫马百平。” 椎奴看都不看长公主一眼,转身高声道:“马百平进来答话。” 胖内侍颤着腿进了门,就贴着门边站住,堆出满面笑容,肥嘟嘟的嘴唇刚张开,就见沈太后厌烦地挥了挥手:“得了,就这个谄媚样子,就算不是个挑唆主子大逆不道的,也是个撺掇主子害人害己的。拉下去,打四十。” “母后!不!不!”长公主满面惊恐地扑了上去,“不母后!小蓬莱里就只有这一个奴才肯听我的话,对我全心全意……” 沈太后一拂袖,长公主被轻轻巧巧地推开,倒在了地上。 “你还年幼,不知道什么叫奴大欺主,什么叫欺上瞒下。这岛上所有的人都是为了你好,只有这一个,是为了他自己好。” 沈太后站起身来,眼看着侍卫们闷不吭声地将马百平堵了嘴架出去打,自己则背着手慢慢踱到了外头正殿。 “人齐了?”椎奴看着外头战战兢兢的垂首站立的一群人,问了一声,却又顿住。 岛上没有大宫女,只有一个掌宫的内谒者,就是正在被摁在外头一五一十臭揍的马百平。 忽然,一个小阿监不知道被人从人群里推了出来,踉跄着站好,咽了口吐沫,才奓着胆子道:“回姑姑的话:齐,齐了!” 沈太后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放眼看了过去。 从面白无须的大小阿监,到一身青灰色衣裙的宫女们。 看完一圈儿,沈太后再点一点刚才回话的小阿监:“你是做什么的?” “小,小人是,是是,是洗马桶的……”小阿监都快要哭出来了。 他一个洗马桶的,哪里就轮得到他给太后娘娘回话了? 可他被人推了出来,不吭声就等于犯驾,太后娘娘正不高兴,那就真是找死了! “哀家记得,你姓贾,家中行六。对吧?”沈太后眯了眯眼睛,再度看下去。 众人一惊,一阵骚动。 难道太后娘娘竟然记得岛上所有的人?!不会吧?!还是这贾小六有什么背景…… 贾六双腿一软扑通跪倒,整个人瞬间出汗出得便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太后饶命,小的,小的就是个洗马桶的……” “你能在小蓬莱上平平安安洗十年马桶,已经够本事的了。”沈太后淡淡地看着他,“哀家已经跟内侍省打好了招呼,你跟马百平换换。以后小蓬莱归你管。” “母后!本宫的居处怎么能让一个洗马桶的人管!?”长公主不顾自己衣冠不整,从寝殿冲了出来,浑身发抖,双目赤红。 “椎奴,扶她进去。”沈太后连头都不回。 椎奴答应一声,上前一步,伸手握住了长公主的胳膊。 长公主用力的想要甩脱,却被椎奴又伸了另一只手,钳制住了另一条胳膊,还警告地看了她一眼:“老奴万一控制不好力度,长公主的右臂可就要断了。” “你!”长公主狠狠地咬住嘴唇,目光愤怒得几乎想要生吃了椎奴。 “……就跟日新一样。”椎奴耳语一般,再加了半句,眼中的杀机丝毫不做任何掩饰。 长公主身子一抖,脸色煞白。 “这几个,前年来的,可用。 “这几个,去年底跟马百平一起来的,送去掖庭做苦力。 “长公主早就不用人专门洗帕子了,这个宫女闲在这里吃白饭么?送去浣衣处。 “还有这两个宫女,公主贴身事务是你们伺候吧?就伺候成那样?每人拉下去打四十棍子,也送去掖庭。 “剩下的虽然不多,但这小蓬莱上就这么点儿活儿,够用了。” 沈太后亲自分派,一口气都点数完,问贾六:“你觉得呢?” “十年前的人,比这个,少。”贾六艰难地说道,想了很久,又磕巴着提要求:“公主贴身的事情,还得太后娘娘指定一位姐姐才好。小人,小人……不敢……” “就这个吧。叫梅心是吧?哀家记得你快四十了。提一等宫女,可以称姑姑。”沈太后随手一指,将小蓬莱的最后一件事处理完,挥手令众人散了,转身回了寝殿。 众人呆滞。 贾六擦着汗拎了拎自己的袍子,看向黑压压的一片人,低声喝道:“还不快走?等着领赏么?” 呼啦一下,众人做鸟兽散。 唯有中年姑姑梅心和才十七岁的小阿监贾六面面相觑,站在正殿,手足无措。 正文 第 212章 已忍伶俜十年事 “余绽改名沈沉,赐封离珠郡主,六月十九行册封礼,赐宴琅玕轩。” 沈太后平心静气地看着愤怒与恐惧交织的长公主,淡淡地说: “南忱这个名字,放心,没人跟你抢。” 长公主的脸色越发苍白,摇摇欲坠。 “你有什么想法么?”沈太后面无表情。 “没,没有……”长公主终于硬撑失败,瘫在了地上。 “那就好。” 沈太后仍旧坐在梳妆台前的凳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丝毫没有半分怜悯。 椎奴叉手方寸,牢牢地站在沈太后身侧,一动不动。 就好像,跌倒在冰凉的大理石地上的人,并不是沈太后的亲生女儿,而是,生死仇敌。 寝殿里静默了足足一刻钟。 沈太后站了起来,淡淡地再看了长公主一眼,往外走。 这时候的长公主已经如游魂一般木木呆呆,连一句“恭送母后”都不记得要说。 临到寝殿门口,到底意难平的椎奴忍不住回头看着正在艰难爬起来的长公主,冷笑道: “六月十九贺宴也给了余家女眷几个座位。就为这个,我去了一趟余家,专门教导她们礼仪。见了余家的那个小娘子,我才知道,原来觉得全天下都欠她的人,不止长公主殿下您一个而已。” 长公主浑身又是一抖,满面恐惧地抬头看着椎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贾六,梅心,你们听着。” 椎奴往前走几步,看着眼前一样惊惧交加的新任小蓬莱掌宫女官和阿监,声色俱厉: “岛上所有的人都算在内。只要守足了规矩,尽到侍奉、劝谏、保护、照看长公主的职责,便是本人一辈子出不了宫,家里人的前程也都有慈安宫担着。 “但若是忘了自己是谁,引得公主做出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到了那一日,给公主殿下陪葬的,可不仅仅是你们自己,还有你一家子,乃至九族!” 所有悄悄候在殿外听音儿的宫人们听着这杀气腾腾的警告,再想想刚才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的马百平,无一不把头紧紧地缩了回来,假装自己就是那只千年的乌龟。 “母后!” 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即将被囚禁至死,长公主嘶声扑了出来! 沈太后冷冷地回身看她: “你若再送掉一条人命,再胡闹一回,这就是咱们母女二人的最后一次相见。 “你若不能挑唆着皇帝杀了我,我就一定会逼着皇帝杀了你。 “想必你自己心里也清楚的很,我这话,每一个字都不是在吓唬你。” 说完这些话的沈太后,连多一眼都懒得看她,带着椎奴,大步离开。 呆呆地看着她们走远的长公主,只觉得冷汗直接湿透了所有的衣裳,游魂也似一步一步退回了内殿:“她,她竟然知道皇上来跟我说的话……她是怎么知道的……” 正带着两个宫女快手快脚收拾寝殿床铺的梅心偷偷看了她一眼,低下头,不说话,只是动作越发利索。 那两个宫女恐惧地对视一眼:太后娘娘说要杀了长公主,而长公主背人处称呼太后娘娘也不过是个“她”字! 再抬头看看手脚如风的梅心,两个宫女若有所悟,不约而同也跟着加快了速度。 被打得两条腿都快彻底烂掉的马百平挣扎着从大殿外头往里挪。 只要能跟长公主说上话,她一定会护着自己! 哪怕现在小蓬莱又有了新的掌宫阿监和大宫女,那有怎么样?日新当年不也被自己赶走了?! 可是,贾六不是日新。 鼻尖微微一耸,站在寝殿门口的贾六便嗅到了一股血腥味,歪头一看,立即便冲着殿外站着的几个阿监一使眼色。 新掌宫啊!谁不巴结? 那几个阿监顿时一拥而上,七手八脚便把张嘴待呼的马不平结结实实地堵上了嘴扯下去。 “外头什么动静?”长公主受惊一般跳了起来:“好多人的脚步声!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殿下,没什么。是阿监们在换班。”梅心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随口扯谎,抱着已经收拢好的脏衣服脏床单往后退去: “夜已深了,殿下还请早些歇息。照宫里皇子公主的规矩,婢子明晨卯时来请起。” “滚!” 长公主怒不可遏,随手抄起身边的烛台,狠狠地砸了过去。 梅心脚步飞快地退了出去,转过身来,愁眉看向贾六:“这个脾气,怎么劝才能听得进去啊……” “姑姑先去忙,早些休息。殿下今晚交给我。”从沈太后离开小蓬莱,贾六的腰杆每一息都在挺直,如今已经从容自若成了个自信强大的掌宫阿监。 梅心叹着气、摇着头,带着两个宫女疾步离开。 小蓬莱的寝殿,就在这一刻,只剩下了长公主和贾六。 就如同往日里,一般会只剩下长公主和马百平一样。 “长公主殿下,天太晚了,您别熬坏了身子,还是早些歇着吧!”贾六站在窗下,声音平静到了敷衍的地步。 “全身上下都是屎尿臭的贱人,你也敢来管我?!我今日便打杀了你,我看皇上和太后是不是真能要了我的性命去!” 九年养成的骄傲和跋扈令这位长公主瞬间狂躁起来,寝殿里她能举得动的东西都被砸了过来。 灵活的贾六闪身躲在了门后,声音甚至还带着一丝冷笑:“长公主殿下若实在无法忍受小人们这些人的侍奉,那小人就去禀报太后或者陛下,请调些猫猫狗狗的来服侍您?” 长公主顿时寒毛直竖,手臂脖颈上一粒一粒都是颤栗:“你,你怎么知道我怕狗?!” “小人不仅知道您怕狗。”贾六眼中恨意闪过,“小人还知道,您其实最怕的,是水和火。” 小蓬莱的烛火从来都必须要罩着,长公主再也不去池边看鱼。 就是因为这个! “你,你为什么都知道?你是谁?你究竟是谁?!”长公主心中越发恐惧,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双肩,缩在了窗户之下,一动不敢动。 而就在窗户的另一侧,隔着墙壁,贾六轻声道: “我就是个洗马桶的。 “我在小蓬莱洗了十年马桶。 “最早服侍您的那批人,我是唯一活下来的一个。 “所有照顾过我、对我好过、帮助过我的兄长姐姐们,都死在了您的手里。 “我最尊贵的长公主殿下……” 正文 第 213 章 别是一家风 韩梧没有等楚佩兰,直接回了韩家。 换了衣服洗了脸,恢复了原本棱角分明的面容,韩梧去见韩震。 韩府在正对着宫城的洛水桥南积善坊,把着东南角一座五进五出的大大院落。 从自己的居处走到外院的演武厅,以韩梧全家最快的脚程,也要走上半刻钟。 韩震正跟韩橘灯下研究一张地图,压低了声音说着这个门有多少人、多久换班、每次换班会用时多少,等事。 “我见到了那个新郡主。”韩梧推门而入。 韩震哦了一声,抬起头来。 今年已经六十有二的武国公、辅国大将军仍旧刚猛威武,一部络腮的花白胡子被修剪得只将将盖住脖子,平日里绝不会影响手臂的任何动作。 而他的长子韩橘,身高八尺、英俊潇洒,只是永远一脸骄傲,看着就让人心生不悦。 “二弟,你什么能学会敲门?”韩橘似乎吓了一跳,满口抱怨。 “那厮的箭法的确十分高强。” 韩梧简单说话,直直地走到桌案前,低头看向桌上的地图: “而且,是个十分有心机的女子。只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初次与之谋面的莲王、于子璋、佟守端,甚至楚佩兰和朱蛮,都对她印象极好。” 手指从图上滑下,点一点一个位置:“此处少了一条长廊,廊上常有巡逻的卫军。大约三十个一队。” 韩震挑了挑眉,不假思索地提笔便在那处加上。 “她的功夫比你如何?”韩橘抱着胳膊,有趣地看向自家骄傲的兄弟。 “弓箭比我强一线。其他的功夫,要比过才知道。” 韩梧不肯轻易下结论,但看着长兄挑衅的眼神,想了想,解释: “爹爹的武功我能学成五分,是因为我天生的力气大,有些筑基的功夫便不用等到四十岁之后。 “此女传说中是个天生神力的人。可到现在为止,只听说她曾经拉开三石弓,其他神力的佐证并未出现。 “何况,余家是弓箭世家不假,却从未听说他家又其他的拳脚刀枪功夫。夜平又是个大夫——她那个师兄钟幻,便是个平常人,丝毫武功都不会。” “起名叫做钟幻,必定不会是真名。” 韩震直起腰来,语出惊人,令两子都是一愣:“虽然他这名字用了二十多年。” “我派人去查他的底细。”韩橘立即便道。 韩梧沉吟片刻,计算一番,道:“得往十年前查。听说夜平携着他这首徒救下余四时,这姓钟的已经能给余四听脉了。若无两三年的功夫,怕是做不到那一条。” 韩震心中一动,一抬手:“慢。” 韩橘韩梧都停了动作,看向韩震,等他指示。 韩震眯了双眼:“大郎和戴震一起截杀那西齐太子,是什么时候?那孩子,多大?” 韩橘失笑:“父亲,两回事。西齐太子比钟幻至少大四岁到五岁呢!” “嗯。”韩震放松了下来,忍不住斜了长子一眼,“若不是你当年做事潦草,何至于留了那么一条尾巴,害得我现在天天提心吊胆!就怕哪一天那个西齐太子跳出来,当面指你是谋害他的主凶。” 韩橘吊儿郎当无所谓地笑:“我那一箭穿胸,委实是不相信他还能活下来。” “可你没找到尸首。父亲当时说的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韩梧不客气地揭他的短。 韩橘瞪他:“西齐大军就在附近,韩震当时已经发现了那小太子的身份,我若执意追杀,显见得就不是偶遇了。姓戴的当时还没有投效父亲,我哪里敢冒那个风险?” “那为什么不悄悄留下穆艾继续追杀?那戴震就算再精明、再强项,难道还能拦得住轻功无双的穆师父?你就是怕死,所以非要让穆师父跟着你寸步不离。”韩梧淡淡地跟他斗口,却还能低头跟着韩震一起看地图,并不时地提出一些修改意见。 “大郎怕死天下皆知。这有什么的?我韩震的儿子都金贵得很,保全自己才是第一。” 韩震说着,屈指在韩梧的额角弹了一下,笑着责备道,“也不知你成天哪里来那么多怪话。看见你大兄就挑他的刺,看见你三弟就找他的麻烦。必定你就没毛病了?” “就是。阿爹说的极是。你天天跟楚佩兰那一群人出去鬼混,还躲躲藏藏的。咱们韩家何时连交个朋友都得蒙面了?也就你做这些没骨气的事。” 仗着韩震的维护,韩橘倒是一丁点儿都不客气地杠了回去。 韩梧心平气和地看着他:“大兄现在倒是大大方方出门,可街上可有一个真心相待的好友? “今晚这个宴,说白了其实是钟幻想要认识莲王,所以拉了余四做中间的桥。佟守端于子璋和佩兰都是陪衬。可即便佩兰再不方便,也想了法子让我混进去仔细看了看这师兄妹二人。单凭这个,我这个兄弟就没白交。” 说完,看着韩震。 韩震只得点头:“二郎看人比你和三郎都强,这一条你们得跟他学。” 韩橘白了韩梧一眼,不再说话。 “我临出门时听见三郎院子里鬼哭狼嚎的。说是马姨娘想让牡丹郡主给三郎当媳妇?” 韩梧想了想,又问一件事。 韩震紧紧地皱起了眉头:“那个疯婆娘,不要理她。我好好的局面,不是她信口雌黄地搅合,还到不了今天这个地步。” “其实,牡丹不错啊……”韩橘期期艾艾地看向韩震。 韩震瞪了他一眼:“你是嫌你爹得罪的人还不够多?还非要再加上宁王才罢休?” “儿女亲家了,怎么能叫得罪呢?”韩橘嘟囔。 “大兄,咱们若再有个妹子,你肯让她嫁给潘霸么?”韩梧淡淡地问。 “那怎么成?再好的人家、再好的性子,他没了一只眼啊!”韩橘气哼哼。 “那牡丹郡主几乎称得上是宗室第一美人了,你让她嫁给咱们家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纨绔老三,你不是结仇是什么?” 韩梧看着韩橘摇摇头,转向韩震: “阿爹,你要是真把韩家给大兄,我就要求趁着您在世,把韩家分了。我辅佐不了这样的笨蛋。” 正文 第 214 章 瑶华一去成幽阻 第二天一早,宫里传出来消息,让沈沉在家歇一天不用进宫。 沈沉很想问问宫里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可来传话的小阿监话说得飞快,说完了就跑,跑得也飞快。 看着他的背影,从沈沉到又新都乐不可支:“连赏钱都不要了,也是有趣得紧。” 可是接着再来的消息就令她们极为惊讶了:“钦天监严监正和萧家小公子来访。” 这两个人怎么会混到一处去? 沈沉讶然,却又觉得极为意外:“宫里刚说让我不用去,严监正和萧韵就来了,这是……” 跟宫里说好的? 每次听说严监正这三个字就紧张得手足无措的又新生生地拽疼了自己的伤臂,哎哟一声。 丽娘忙回头去找赵真:“赵管家?” 结果,赵真比又新还紧张,从听见传话到现在,不过数息之间,他脸上的汗已经从下巴滴进了土里。 “郡主……” 丽娘连忙去拽沈沉。 虽然心里也不安,但沈沉好歹还有那么一点儿底气:“寇连,即刻去寻我师兄来!” 寇连一溜烟儿去了。 此时再转头看看赵真和又新的模样,又好笑又好气又心酸,摆摆手:“你们俩去吧。这里让阿镝和丽娘伺候就好。” 两个人如蒙大赦,转身便慌乱着各自去了。 所以当严观进了内院,沈沉身穿纯白劲装,鹅黄布带束发,手里持了一张长弓,笑吟吟地迎上前来:“今天究竟是哪一阵香风,竟然能吹来大名鼎鼎的严先生?” 山羊胡子捻捻,昏黄老眼眯眯,严观哼哼哈哈,等着沈沉给他行礼。 沈沉却也昂然看着他,等着他给自己行礼。 “呃,眼看热上来了,郡主还在练功么?不如咱们屋里坐吧?阿镝,快上茶点来。” 萧韵连忙过来打破尴尬。 看着严老头儿仍旧直直地杵在那里不动窝,沈沉笑了笑,退了半步:“如此,严先生请。” 严观高高地翘着胡子,踱着方步,左看看右看看,慢慢地走进了沈沉的会客厅。 “咦?我记得上次来时是高背的椅子……”萧韵进了门便是一愣。 “严先生请坐。” 沈沉把严老头儿往客座上让。 可是严观却直奔最上首的主人座上去。 沈沉不高兴了,脚下生风,几步便越了过去,好整以暇地赶在他前头在榻上跪坐了下来,手往左边指: “严先生,即便您给我算了个大夏福星出来,我也不欠你的。莫要做恶客。太后娘娘每年动用的廷杖可还结实着呢!” 又直白又噎人。 萧韵只觉得自己的脖子里都是汗,忙拉了老头儿的胳膊,半搀扶半推哄地摁在了另一张舒服的榻上,笑道:“这个好,这个比椅子舒服。可有垫腰的东西?给先生拿一个来。” 沈沉高高挑起了眉:“小公子,我还是头一趟看见您服侍旁人?请问令尊令堂有过这个待遇么?” “我还不是为了你!”耐心实在是不怎么样的萧韵急了眼,跳过来叉着腰站在沈沉面前跟她吵: “外头流传说你给严先生送了大礼,所以他才替你算了那样的命格出来。严先生昨晚气得险些死过去!我这是带着先生来问诊的!” 沈沉哼哼着往严观那里指:“你自己回头看看,他那个样子,是生气的样子么?还是有病的样子?” “昨晚我还没到家,先生的童儿就急急慌慌地来找我。我奔过去的时候先生已经昏迷不醒了!若不是他老人家后来醒了,拦着,我昨晚就要飞马去找钟先生了!” 萧韵就受不了旁人不相信他,气得跳脚,一口气把前因后果都倒了出来。 昏迷不醒之后自己能醒来,一夜之间还能恢复成这样? 沈沉眯了眯眼睛,又问:“那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不用入宫的?” “我不知道啊!”萧韵一愣,“这不是赶着在你进宫之前的时辰过来的吗?你今天不用进宫?为什么?太后娘娘有什么事吗?” 沈沉耸耸肩:“算了。” 转向严观:“严先生是来看诊的?如何不去太医署?或者禀报陛下,直接请尚药局的人来?” 严观斜着眼睛看她片刻,右手腕往条案上一搭,左手指一指,示意她过来听脉。 这傲娇的古怪老头儿! 难怪母后娘娘一辈子都看他不顺眼! 沈沉一边腹诽,一边不得不起身过去,就蹲在严观跟前,给他听脉。 手一搭,沈沉的脸色顿时一变。 “张口!”下一瞬,沈沉的手已经紧紧地捏住了严观的两腮。 严观缓缓张开了嘴。 口中已经一片青黑。 “先生是否服了什么药镇住了此毒?写下来!”说着,额角上已经冒了冷汗出来的沈沉冲着外头大喊:“快,叫赵真!丽娘把我的针囊拿来!” 严观的眼中露出了一丝微笑,手指在案上一笔一划地写:生机散。 沈沉忙点头:“那先生可知自己中的是什么毒?” 严观简直是不能再满意地点头,又接着写:瑶华。 “瑶华!一步瑶华百步仙!先生,您走了多少步了?”沈沉的声音都颤了。 严观笑着比划:一千步。 “郡主何事?” 赵真敲门进来,表情肃然,动作僵硬。 严观听见他的声音,诧异地转头去看,不妨却被赵真看见了他的舌头。 “严监正!”赵真大惊失色,一步蹿了过来,手一抬便要往他后心拍去。 “阿监稍等,听我说:我要给先生把毒血放出来。阿监一会儿一定帮我先护住先生的心脉!我已经派了寇连去请我师兄,他来了就一切好说了。赵监,你不用管我,一定一定,要先护住了先生。” 沈沉死死地盯着赵真。 “郡主……” “这是瑶华!你可能不知道瑶华!但想要解瑶华的毒,就必定不能让人行路,令身体血脉流转。 “可是严先生已经一路走过来,能留住这一线生机,已是极难!一会儿我师兄来了,你把生机散和瑶华都告诉他!” 一边说着,沈沉一边快速把严观放平在榻上,萧韵忙帮着挪开条案。 丽娘急急送了针囊过来。 沈沉深吸一口气,抽出了一根针。 “先生,忍一忍。” 正文 第 215 章 人生信多故 钟幻来得极快,几乎算得上纵马长街。 等他被寇连连拖带架地进了内院,迎面看见了急得满头是汗的萧韵:“郡主说了什么瑶华,什么生机散。如今郡主和赵管家在里头给严先生……” “瑶华!?”钟幻身子一晃,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起来,“竟然是瑶华!?” 萧韵反而一愣:“先生已经知道严先生中了毒?” “去你们库里给我拿老参来,我只怕要行针。”钟幻不答,吩咐了寇连一声,接了他手里的药箱推门而进。 小心翼翼的沈沉刚刚把第三根银针插进了严观的人中。 “二傻子,你又没背书!”钟幻一看她额头上的一片汗珠,便挑了挑眉。 沈沉抬头看见他的脸,瞬间泪崩:“师兄,严先生中了瑶华!” “行了行了,不就是瑶华么?有咱们俩联手,这世上除了砒霜鹤顶红,什么毒解不了?”钟幻不耐烦地开了药箱,拿了自己的针囊出来,“打水来,我要洗手。” 外头阿镝手脚麻利地送了水盆来。 洗干净手,带上自己自制的口罩,钟幻打量着盘膝坐在严观身后的赵真,道:“烦请赵管家在屋外护法。一会儿我和师妹都会筋疲力尽,到时候万一再有事,我们这三条命可就全靠你了。” 这个任务显然更加重要。 赵真只沉默了一瞬,便收功起身,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顺便拦住所有想进来的人。”钟幻在他身后补充了一句。 阿镝不知所措的看着沈沉,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所有”人中的一员。 “你也去吧。吩咐他们烧热水,一时只怕我们三个都要沐浴。”沈沉让她也出去,顺便给她找了个差事。 松了口气的阿镝忙跑了出去。 可被拦在外头的萧韵不干了:“我送严先生来的!总不能连我也是坏人吧?我怎么就不能在里头看了?” “行,你也进来。”钟幻应声道,“只是寻一个地方坐下看,不许动,不许说话,不许再问任何问题。” 那岂不是变成了个木头人? 脑补了一下自己僵硬地在榻上一坐两个时辰的样子,萧韵缩了缩脖子,咽了口口水:“我,我还是在外头……” 念头一闪,顿时又硬起了三分,“万一有赵管家拦不住的人,我也能帮着拦一拦。” 赵真面无表情地看他。 若是真有五品内常侍拦不住的人,只怕他这个小小的监生也不值什么了。 一时寇连端了小盅子飞跑过来:“老参片!” 赵真眉梢轻动,转手帮忙递了进去。 “师兄,你要动长针?”沈沉的表情重新紧张起来。 钟幻点点头,示意沈沉帮他递了参片入口,含糊地答道:“老爷子中毒已有整夜,命悬一线啊。旁的手段太慢,我怕他老人家撑不过去。” “师兄……你,你身子好全了么?”沈沉担忧极了,不由得后悔起来:“当年师父教针法的时候,我怎么就没好好学呢?” “能别浪费时间了吗?”钟幻翻了她一个白眼。 沈沉知道师兄主意已定,只好叹口气坐到了钟幻身后,默运玄功,伸手贴住钟幻后心,护住了他的心脉。 此时的严观早就陷入了昏迷。 抓着他的手腕再度切脉确认的确是剧毒瑶华,钟幻这才展开针囊,伸手先抄起了一把普通长短的银针,深吸一口气,出手如电!只一眨眼间,一十三根银针已经整整齐齐地插在了严观的头、胸和下腹处,护住了老爷子的根本。 “我要开始了。”钟幻先跟沈沉交待一声,然后缓缓地抽出了针囊中最长的那根银针,缓缓地刺入了严观的脚底。 “这是……” 窗外正在悄悄往里观看的赵真不由得便是一愣。 扒着窗台看得聚精会神、如痴如醉的萧韵压低了声音,悄道:“这是钟先生的独门绝活金针探穴!我当年被墨球毒得昏迷半个月,就是钟先生耗了半条命,用这门功夫给我救回来的……” “耗了半条命?” 赵真一挑眉,不过是针灸,用得着这样夸张么? 萧韵看他似有不信之意,顿时起了不平之意,哼了一声,转过脸去,口中却嘀嘀咕咕: “这世上最没有敬畏心的便是外行……” 赵真上一遭被一个小孩子当面指责还是九年前。 可这话却十分有理。 赵真脸上一红,心下暗叫一声惭愧,想想自己反正是看不懂,也就不再窥视,而是直直地站在门口,警惕地观察起四周动静来。 见他竟没有跟自己辩驳,也丝毫没有大放厥词的意图,萧韵反倒意外地多看了他两眼。 日移正午。 阖府上下屏息静气,只侧耳听着内院的动静。 “赵监……” 沈沉轻声叫人。 赵真一个机灵,连忙推门走了进去:“郡主有何吩咐?” 说着,低头看去。 却只见严观躺在榻上合目而睡,晨起来时的满脸死气已经褪去了七分,两颧也已经微微有了一丝红润之意。 而钟幻则已经昏迷在沈沉的怀里。 大汗淋漓的沈沉满面疲惫:“赵监请将他二人分置两室。瑶华无解,只能逼毒。让我师兄饱睡一觉,他醒了便来叫我,方能再次施针。” “郡主可还好?”赵真忧虑地看着她。 “我也须得休息一下。”沈沉把钟幻交给赵真,自己也抬手擦汗:“我师兄喜洁净,一旦醒来必要沐浴,赵监看觑着些。” “那此事……”赵真犹豫地低头看了严观一眼。 老爷子一辈子无亲无眷、无儿无女,只有几个徒弟。这件事要不要通知他们呢? “此事,请小公子即刻持我的令牌入宫,直报太后娘娘。”沈沉目下谁都不相信,只相信沈太后,和萧家。 听见自己有这样重大任务的萧韵满面惊喜:“是是是!好好好!我马上就去!” 已经有气无力的沈沉还得打起精神来叮咛他:“此事若是严家内贼所为,你说不说出去,外头也会传得风风雨雨。 “可若此事另有蹊跷,那就只有等着严先生醒来才能问他本人了。所以,除了太后娘娘,你顶好暂时谁都别说。” 萧韵一脸茫然,过了一时,方一个机灵,目露恐惧:“严家?内贼!?” 正文 第 216 章 网罗巧中细人谋 可当萧韵直接撞去梨花殿时,却被椎奴满面笑容拦在了外头,竖着手指摇头:“太后不舒服呢!” 萧韵急得抓耳挠腮:“那四小娘子交待给我的差事……” 椎奴一愣:“谁?” “哦!郡主!离珠!她让我只许跟太后说。”萧韵一脸苦相,“可我进了宫又没见着太后娘娘的话,她那么聪明,一定猜得到是因为太后娘娘不舒服…… “她如今刚刚为了救人使尽了力气,倘或发现太后娘娘病了,只怕是拼了命也会闯进来……” “罢了,你说不过那小子的。让他进来吧。”小宫女笑嘻嘻地来传沈太后的话。 椎奴的心思却早就提了起来,追在萧韵的身后低低追问端的。 萧韵顾不上答话,只低声请她屏退众人。 “……郡主说,虽然钦天监监正被毒害是大事,但目下她尚无把握严先生何时能醒,所以不宜张扬。 “陛下性情如火,若是知道此事,怕不得顷刻间勃然大怒就要惊动四方。所以还是先报知太后娘娘。 “如今严先生只当是病了,先让他师兄妹二人诊治。若好了,严先生自然知道那凶手,到时候不过是三两差役,缉拿归案。 “若是有个万一,也请太后娘娘劝一劝陛下,暗地里细细查访便是。” 萧韵自己说着都觉得这番话很难自圆其说,一边说一边皱眉。 沈太后和椎奴却都听懂了,脸色越来越难看。 “好,哀家知道了。辛苦小韵儿跑一趟。 “不过,还是得叫太子过来跟小韵儿混一混,你才好出宫的。” 连哄带骗地将一万个不乐意的萧韵带去了偏殿休息。沈太后看向椎奴,牙缝里生生挤出来一句话:“这余家,留不得了!” 椎奴迟疑着皱起了眉。 “怎么?”沈太后看着她的样子,挑起了眉。 “婢子觉得有一件事似乎跟这个有关联,却想不起来是什么事了……” 椎奴索性在沈太后榻前做了下里,皱着眉苦苦思索。 “看来你也老了。”沈太后淡淡地说了一句,忽然冷笑了一声,“若不是我那离珠……想必,咱们这大夏后宫,是要改姓余的!” 椎奴悚然而惊,讶然抬头看向沈太后。 “又有本钱,又有口齿,还恰好能投了皇帝的心思。外头还有这样的人手给帮忙……” 沈太后越说越轻,最后变成了一声长叹,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咱们还得做好准备,替他们家遮掩……” “那……”椎奴不甘心地哼了一声,自己闷在那里生气,却不做声。 “若是离珠能救下严启明……”沈太后喃喃,“事情就还能转圜……” 永泰坊。 沈府。 子时。 “好了……”第二次施针已毕,眼看着严观翻身呕吐,钟幻脸色苍白地松了一口气:“我可累死了……” “什么死不死的?别瞎说!”扶着他的沈沉顺手狠狠掐了他胳膊一把。 钟幻连呼痛的力气都没了,只好苦笑着看她:“我家董一和千针都来了吧?让他们服侍我,你也去歇了吧。” 沈沉迟疑片刻:“我等严先生醒。” “他至少要明天卯时才会醒。你还是睡一觉,养精蓄锐。明天他醒了,还得再来一针。但我肯定是没力气了,全得靠你。” 钟幻示意赵真扶了自己出去,笑容竟然还能含了幸灾乐祸,“明儿个最后一针你要是扎不好,还能把严先生扎死。所以你自己看着办哈!” 一句话说得沈沉几乎要背过气去。 钟幻乐呵呵地被赵真扶出门交给了已经忧心忡忡等在外头的董一。 “来,小zei,给大爷乐一个……”钟幻看着董一和千针凝重的表情就忍不住想调戏他们。 哭笑不得的董一闷不吭声,一把抄起了钟幻,横抱着去了专属于他的院落。 果然,等严观醒来时,已经是卯时三刻。 “您就是严监正?在下钟幻,乃是离珠郡主的师兄。对,就是魏县那个神秘人。您的毒是我解的。您别看我师妹,只管看着我。张嘴。” 听着钟幻惯常对待病人的话语,沈沉莞尔一笑。 她这个师兄,的确是不能进太医院的。 这样的话万一哪天给贵人们看诊时也顺口说了出来,怕是人家的病还没治好,他自己的命先丢了。 严观也满面兴味地仔细看着钟幻,同时顺从地张开了嘴。 舌头中间有一条隐约可见的细细的黑线。 钟幻眯起了眼睛:“严监正告诉我师妹说您中的是瑶华?是否还有旁的?若只是瑶华,又先服了生机散,当不至于如此……” 严观合上了嘴,伸出一根食指。 钟幻伸出掌心给他。 坐在旁边的沈沉有些迷茫地看着他们。 严先生即便是舌头上有那条黑线,也并不是完全不能说话啊!哪怕说得在再模糊,也比这样写字强吧? 可是严观就是颤抖着手,在钟幻的掌心一笔一划地慢慢写。 钟幻的眉梢越飞越高,最后竟然露出了一个笑容来:“全听先生的。” 话音未落,外头萧韵急慌慌的声音响了起来:“严先生怎样了?醒了没?好了没?能下床了么?” “小公子来了?”钟幻扬声向外。 萧韵一溜小跑进来,看着床上已经睁开眼睛微笑看他的严观,一只手拍在胸口,松了口气,粲然道:“太好了!严先生,您没事儿就好!” “可不是没事儿啊……” 钟幻慢慢悠悠地叹气,“我力气不济,郡主学艺不精,没能尽驱严先生所中之毒。如今严先生虽然保住了性命,但以后却是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了……” 不能动? 那刚才在你掌心里写字的那个是鬼吗? 沈沉眨了眨眼,没吭声。 师兄很会坑人。 严老头儿也是一肚子坏水儿的人。 这俩刚才必定是在密谋什么呢! 只是为什么要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沈沉噘起了嘴。 分明最后一针也是师兄行针好吗?自己根本就没动手…… 干嘛要对外头说是自己学艺不精?! 好容易打下来的杏林圣手的大好名声,就这样生生毁了好吗?! 沈沉哼了一声,忽然附耳对钟幻咬着牙悄声道:“三顿饭。” “……”钟幻气得看着她苦笑。 正文 第 217 章 玉友黄花 来接严观回家的是一直照顾他的小徒弟,满面紧张,满眼是泪,待听说严观只怕是再也没有站起来、开口说话的那天时,崩溃一样大哭起来:“师父,师父!” 萧韵看着他伤心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跟着掉泪,过去勾他的肩:“好兄弟你别伤心……” “谁跟你是兄弟?!”那小徒弟一把甩开他的手,指着他的脸声嘶力竭地哭骂起来: “师父还没接着要给余家小娘子推演命格的时候你就跑了来守着!师父算完了她的命格就出了事!我还昏了头去叫你来,结果呢?! “师父前天晚上都好了!他老人家都好了!!还不是你非要拉着他来郡主府,复诊!?用得着吗? “如今,我好好的师父,不能动了!不能说话了!说——” 小徒弟涕泪满面,恨意滔天地盯着傻了眼的萧韵和沈沉来回看, “是不是你们合谋?是不是你骗着师父给她算了个完美无缺的命格出来,却又怕被师父发现,所以联合她害了我师父!? “说!你们给我说!你们到底是什么居心?!” 小徒弟疯了一样,狂喊大叫。 “若我想害你师父,便有十八个他也活不成。”沈沉淡淡地看着这小徒弟,转头吩咐赵真: “严先生接下来就是养着了。烦赵监送他们回府。顺便去尚药局请最擅看毒的游太医再看瞧瞧,也好回陛下和太后的话。” 赵真毕恭毕敬地答应。 “你休想就这样便宜地躲过去!你还我师父公道来!”小徒弟还待要继续大闹,一转眼却瞥见了严观像看戏一样看着他的眼神,身子顿时一僵。 “这位小哥,你伤心疯了,我们郡主和萧家小公子大人大量,不想跟你计较。” 赵真钳子一样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轻声细语, “然而你这番话若是传到太后娘娘她老人家耳朵里去,只怕瞬间就要人头落地了。咱家劝你还是小心些,祸从口出啊。” “我没说谎!我字字属实!陛下跟前我也是这么说!”小徒弟色厉内荏,依旧嘴硬。 “若是你精心照看,你师父还是有复原的可能的。”沈沉并不抬头,淡淡地说。 小徒弟身子轻轻一颤:“你刚才不是说……” “送他们回府。” 沈沉看着这种人就烦。尤其是钟幻还特意嘱咐了她可以对着来闹事的人不假辞色,甚至可以直接出手揍成猪头三。 赵真也不再跟此人废话,轻轻地捏着他的胳膊,示意下人用担架抬了严观,便出了府。 萧韵呆呆地看着小徒弟的背影,痴痴地问:“为什么……” “你最近是不是打着跟严观学星算的名义,常去找他?”沈沉叹口气。 她是真不想哄孩子啊,她是真想直接把这个不开窍的熊孩子丢还给萧寒自己去教导啊! 萧韵跌坐在了榻上,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地板,半晌,方低声道:“我早就当着他的面说过,我不要严先生的衣钵,我是要考状元、入仕、回幽州的…… “区区一个星算师,哪里放在我的眼里啊…… “就为了这个,他竟然能狠下心来陷害待自己如父如兄的师父……” 萧韵仰起头来看向沈沉,眼神中有深刻的悲哀和无助, “严先生养了他十二年了!十二年!” “那人今年二十有一,十二年前他九岁。比你现在只小三岁。” 沈沉也坐了下来,闭上眼睛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要不,就是有人特意指使了他去严先生那里偷师。 “要不,就是他在严先生门下十二年,却还没你认识严先生十二天学到的东西多。” 萧韵苦笑起来,回手指着自己:“这世上能有人跟我比学东西快么?没有啊! “国子监里高手如云、神童车载斗量,可又怎么样?祭酒不一样爱我如珍宝? “他一个资质寻常的普通人,他跟我比?!他有毛病吧!?” 这话说的! 就连沈沉都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一拍桌案:“严先生见猎心喜,处处偏爱你。任他哪个徒弟见了也不会高兴的!衣钵衣钵,谁家门下的弟子不是一辈子都梦想着师父的衣钵? “何况严观乃是闻名天下的星算师?他若能顺利承继了严老头儿的衣钵,日后哪怕离开大夏,去了别处,也一样吃香喝辣前呼后拥! “你不稀罕的东西,是人家几辈子的梦想!你一出现,轻轻巧巧几句笑话,甚至没大没小地乱闹一通,就夺了人家的全部希望! “他没寻机弄死你都是给了萧家面子了!” 说到这里,沈沉顿住。 若是都有胆量弄死严观了,那又怎么会在乎一个小小的萧韵? 所以其实,还是冲着陷害自己来的。 只有这样的目的,萧韵才不会被当成目标—— 严观是受害人,小徒弟是首告的证人,自己是主谋,萧韵是帮凶。 若是帮凶死了,那就说不过去了…… 沈沉渐渐地沉默了下去。 “郡主……”萧韵也转过了这个弯,有些同情地看着她,过了一时,方轻声道:“我回去让寒哥查查,这个人,若是跟韩家有联系……” 沈沉抬起头来,有些讶然地看着他。 萧韵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后脑:“我碰上郡主的事儿,都还不笨……” 但若只是跟他自己相关的事情,萧韵就笨成了一只猪。 所以其实这只猪队友…… 还是很靠谱的。 沈沉心头温暖,微微绽了个笑容出来:“你本来就不笨。你只是经历得少,所以不知道往哪边动脑子。” 极少被沈沉这样赞扬和开解的萧韵满脸通红地跑了:“我去跟寒哥说……” 再度沉默下去的沈沉过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来,吩咐小心站在旁边的丽娘:“我去看看师兄。等阿镝请到了二郎君,去那边找我。” 丽娘答应了一声,却又跟出来,悄声问:“赵管家亲自去了宫里,家里可没人照看了,不妨事么?” “有寇连,有我。师兄院子里还有董一董二董三,家里怎么没人照看?” 沈沉奇怪地看她。 丽娘涨红了脸,忐忑不安地咬着嘴唇:“那又不是咱家的人……” “我师兄的人就是我的人。” 沈沉拍了拍她的肩,含笑走开,心情莫名其妙地变得好了起来。 正文 第 218 章 还乡曲调如何唱(上) 余简一呼即至。 在钟幻房里窝着不想动的沈沉苦着脸问他:“师兄,你替我去见余二郎怎样?” “滚。”钟幻靠在凭倚上喝竹荪鸡汤,有滋有味,头也不抬。 沈沉冲着他做了个鬼脸,磨磨蹭蹭地自己去了花厅。 “二郎君去了平准署也有几天了,可还顺利么?可有人为难?” 沈沉没话找话的样子特别勉强。 余简失笑,但还是顺着她的话答道:“自然有人看我不顺眼。不过我向来跟三教九流打交道,倒还应付得来。” “嗯嗯,那就好。倒也是,您来去关内外,生意从针头线脑做到家里有上百人的商队,我怎么会觉得你会在一个小小的平准署吃不开?原就该如鱼得水的才是。” 沈沉自己也笑。 余简看着她,用了询问的目光,笑着等她下一句话。 “呃,啊,对了,既然跟同僚相处得好,可认得了什么新朋友么?就是,能聊得来的,说说心里话、发发牢骚的那种?” 沈沉磕磕巴巴。 余简扶额,失笑出声:“算了,你自幼不擅寒暄。别绕弯子了,说罢,什么事?” 沈沉嘟了嘴,捧了脸,半天,才叹了口气,转向余简:“二郎君,我跟你说不来谎话,也习惯了直话直说。您可别伤我的心。” 看着她在自己面前露出罕见的小女儿情态,余简迟疑了一瞬,调整了一下坐姿,微微收敛了笑容,点头:“好。你说罢。” “钦天监监正严观中了毒,我和师兄几乎动用了所有的手段,才抢回了他一条命。可是如今,还口不能言、手不能动。” 沈沉坦然看着余简。 余简惊讶地张大了嘴:“严监正?!他刚给你看完命格……” 忽然,他顿住,眯起了眼:“你想问什么?” 沈沉丝毫没有躲避他目光的意思:“几乎可以算作他养子的小徒弟当面指着我的脸说,这是我骗了严监正给我算了个完美的命格出来,然后杀人灭口。” 余简瞬间面沉似水。 “我猜着,要不了半天,这个流言将会在京城大行其道。”沈沉轻轻喟叹,“二郎君,我得确定,您和余家,的确跟这件事没有半分关系。否则,我不敢让太后娘娘出手彻查此事。” “我对着余家的列祖列宗发誓,不仅我,还有余家的每一个人,跟严监正中毒一事都没有半分关系!若我在此事上有半个字的谎言,我余家必定合家葬身于刀剑之下!” 余简毫不迟疑地举手发誓,而且是以余家全家发了毒誓。 沈沉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但表情却并没有轻松起来。 “这样还不行么?绽儿,呃,郡主,严监正家住清化坊,五进五出的大院子,门禁森严……” 余简说到这里,迎着沈沉惊奇的目光微微一滞,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脖子。 “我本想去谢谢他,但是他不在家,他家门房,两只眼睛狠狠地看着我,连留帖子都不肯收……” 沈沉哈了一声,高声道:“你说那厮的门房这样对待你?行啊!有他的!”说着,竟然站了起来,来回走动。 看着她激烈的反应,余简放松了下来,笑道:“严监正声名在外,大约有许多人想通过各种手段跟他说上话罢。” “二郎君,我明白了。严观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沈沉并没有再坐下,而是就地转过头去,高高在上地肃然看着余简,“那么元闻大师呢?” 余简的表情瞬间僵住,他转开了脸:“元闻大师是谁?” “二郎君,你看看这个。”沈沉拿了一只小小的护身符出来,放在手心里,摊给余简看。 “这是,什么?”余简有些怔愣。 沈沉小心地把那护身符再度收回随身的荷包里,再把荷包重新挂回脖子上,掖进衣襟里,轻声道: “我娘带我去烧香的时候,庙里的尼师说,为了恭贺我们一家团圆,特意赠了京城普济寺元闻大师亲自持诵开光过的护身符。” 余简深深地低了头。 “这个护身符,我从拿到那天起,娘就不肯让我摘下来。所以,从不曾离开我。我就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念想。” 沈沉轻声叙说,“进了京城,我一直在想,该什么时候去一趟普济寺,见一见元闻大师,替我娘谢谢他。 “可是,前天,就在我令人去打听普济寺坐落位置的时候,他们告诉我说,元闻大师圆寂了。 “就在我的生辰八字上交的第二天。 “然后我动了疑心,请人查了查,才知道,原来我一出生,元闻大师就给我批过命盘。” 余简猛地抬起了头,眼神中是尚未来得及掩饰的阴狠:“你请什么人查的?” “我师兄。”沈沉非常直接地告诉他真相,“钱家。” 余简眼中的光顿时灰败下去。 这世上也许有的是人能惹得起钱家,不怕钱大省,甚至敢对着钱家的库房公然流口水。但肯定不包括余家。 余家在北狄行走的商队,某种程度上,甚至还要讨好钱家才能平安生存下去。 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沈沉才敢把实情告诉余简。 “郡主,你有今天,得来不易。我做父亲的,愿意做一切事情,来确保你的人生平安顺遂。” 余简艰难地说道,深吸一口气,垂头下去。“但元闻大师,不是我杀的。” 不承认? 这一桩,也不承认? 难道真的还有别人在暗地里窥伺自己不成?! 沈沉的表情凝重了起来:“那么二郎君,还有谁知道元闻大师曾经给我批过命格这件事么?” “没有!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包括你娘!”余简矢口否认,但想一想,又迟疑起来。 “我头回见他时,跟在他身边的有个小沙弥。进京后我再去见他时,那个小沙弥已经成了普济寺的知客僧,但是,他好像认出了我……” “你去见过元闻?你对他说了什么?”沈沉紧紧地盯着余简的脸。 余简默然。 沈沉再问,余简还是不做声。 “二郎君,不然的话,你还是回幽州吧。” 沈沉不再问了,而是直接跳到了最后的结论。 正文 第 219 章 还乡曲调如何唱(下) “回幽州?为什么?”余简愕然地看着沈沉,“就为了元闻?我并没有动他一根汗毛!” 余简的脸上显出气愤来,深呼吸许久,方道,“绽儿,你必须要明白一条:为了你的人生,我可以付出一切!” “一切?是你的一切、余家的一切,还是除了你和余家之外别人的一切?” 沈沉反唇相讥,叹了口气,摇头道: “二郎君,你回幽州去,对大家都好。真的,你平心静气地仔细想想就知道了。” “未必我走了你就能舒舒服服地做这个郡主娘娘了吧?!”余简脸色铁青,冷笑一声。 沈沉却极快地点头下去:“不错。你来京城,就是为了担心大郎君会趁着你不在,将我作价卖给什么人。 “可是如今我这价码高了,他够不着了,却能反手通过你再来敲诈我。有朝一日,他发了疯,捏着你来威胁我,我毫无办法,只能就范。 “再者,太后娘娘看重我,却对余家颇有微词。我曾经听见她老人家明明白白地跟旁人说过,要想办法让我彻底跟余家断绝关系。 “若是您走了,太后娘娘便能摆明车马地对我好,管我的事。她没了心思,也就能够放过余家,尤其是,也就能放过您了。” 沈沉直视余简,丝毫不退缩: “平准署也许是个能让您大展才华的地方,可也是个无底深渊。我不是生意人,您才是。您应该很清楚,若是有人立意要陷害您,平准署那个地方,只怕是易如反掌罢?” 余简沉默下去。半晌,问了一句:“太后娘娘对你,极好?” “视如己出。”沈沉肯定答道。 点点头,余简大步离开了永泰坊沈宅。 余简没有再回平准署,而是直接回了余家,令人通知余笙,若无他事,不妨早些回家。 半个时辰后余笙便从弩坊赶了回来。 “我要回幽州。”余简开门见山。 余笙吓了一跳:“六月十九就在眼前,小四一旦册封完毕,你就是正紧郡主的亲爹,你走什么走?何况平准署上的差事怎么办?难道你还能请长假的?” “请辞。”面对余笙时,余简再不复沈沉面前那个温和柔软的父亲,而是言简意赅、干脆利落。 “请辞?!你开什么玩笑?!”余笙却勃然大怒:“就因为要给你和你女儿出气,我才丢了五品的军器监少监之职,成了一个八品的小小弩坊署令。你却说要请辞、离开? “余家难道只是我一个人的余家不成!不行!我不许你走!你给我好好地呆在京城,呆在平准署,等着大郎那批从北狄运过来的货!” “太后看上了小四。”余简淡淡地说道,眉目森然,“她要小四完全跟余家脱离关系。我在京城,便是太后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有我离开,小四的位置才能稳固,余家也才能平安无事。” “得了吧!你还真当你那女儿是个宝贝疙瘩了?那不过是皇家酬答她床弩和治瘟的功劳罢了!” 余笙嗤之以鼻,“我就不信堂堂的太后,就为了你你那个不知道尊卑上下为何物的女儿……” “我离开,太后眼不见心不烦,就能留住我这条命。我的命只要能留住,余家和小四的关系就剪不断。所以我走是上策。” 余简根本就不听余笙那些酸话,只管给他分析正事,“这样一来,余家看似跟小四的越来越远,却是在太后跟前唯一的自保之道。” 余笙终于听进去了他的话,不由得怀疑地上下打量他:“你凭什么认为,太后娘娘为了把小四当成亲女儿宠爱,会不择手段到了想抹去余家?” “……兄长可知道太后娘娘有一个亲生女儿?” 余简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余笙莫名其妙:“知道啊!封号静宜,因为体弱多病,许了愿心,一辈子在宫里带发修行。怎么了?” “听说那位长公主性情乖戾。近三年来,太后和皇帝只去看过她一次。且,一个在小四封郡主的旨意下来之前,一个,在之后。” 余简低着头,表情难以看清。 余笙却觉得匪夷所思,皱眉道:“自幼禁闭在一座孤岛上养病,便是个神仙,只怕也会性情古怪些。 “又是亲生的女儿,怎么会传出乖戾的名声?又怎么会待她这样凉薄?竟然厌弃至此…… “难道就因为这样,就移情到了小四身上,真想要拿她当亲女儿了不成?” 余简抬起脸来,摇摇头:“这是皇家之事,只怕要慢慢打听才能知道。” 顿一顿,道,“我回幽州的话,就请二叔过来帮着大兄看管家宅。另外,我看看能不能把小四她兄嫂送了京城来。” 一听要把事事都听从自己的二老太爷换了过来,何况还有余缜过来牵制沈沉,余笙顿时雨过天晴,欣然答应下来:“也好。既然你已经拿定了主意,那就由你吧。” 余简点点头,立即回了自己书房去写请辞的奏章。 这边赵真拿了沈沉的令牌,直接入宫去见沈太后,将严观中毒一事仔细说明。 “……郡主的意思,想请您暂时瞒着陛下,让尚药局的游云去给严监正做后续的诊治。” 沈太后面色凝重:“她说暂时瞒着皇帝?为什么?” “郡主说,严监正这一回的毒解了,但是以后还是很难说。所以,她需要引蛇出洞。” 赵真躬身站在沈太后身边,轻声低语。 沈太后抬头看他:“她认为皇帝会拦着她找出真凶么?” “郡主说,她不想冒险在陛下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赵真低着头,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犹豫片刻,加了一句话,“郡主信不过陛下,那位钟小郎也一样。” 沈太后弯了弯嘴角,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 椎奴嗔了她一眼,轻声抱怨:“娘娘!” “真不愧是阅人无算的江湖人。”沈太后模棱两可地赞了一句,满意地笑着对椎奴道: “你还别说,想想她那个师兄,我对那孩子的印象可是越来越好了。看来改日还真是找个机会再见见他。” “太后娘娘,那游太医……?” “哀家怎么不记得游遇霞有解毒的本事?你知道么?”沈太后奇怪地看向椎奴。 椎奴茫然地摇着头。 正文 第 220 章 因甚珠藏蚌腹 尚药局有一位出奇温良的老好人,姓游名云字遇霞。他自己声称擅长调理脾胃,可是众人觉得也未见其长。 然而此人乃是前朝的杏林世家传人,到了他这一代,只剩了他一身一口,且无甚过错。尚药局和太医署私下里商议了几回,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在尚药局混日子。 此人因此极好说话,旁人不乐意值夜,请他代班的,他无不答应。若有什么琐碎事情丢给他做的,他也都好好是是。 沈太后常常夜里犯脾胃,倒都是此人来看,一两针或者稍做推拿,便能见效。只是让他开药根治时,他又胡来,弄得沈太后赏也不是罚也不是。 可是如今,沈沉竟然说他有一手解毒的绝活? 半信半疑的沈太后让椎奴亲自去传令,游遇霞自己都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欠身先答应了下来。 待椎奴离开,游遇霞闷声不响地转身奔进值房,三绕两绕进了药库,极为熟稔地往深处某个柜橱处大步走去,一伸手捞起了一个人的衣襟,咬着牙压低了声音怒道: “好你个农千药!当初你是怎么跟我说的?我教你认药,你绝不把我识毒解毒的本事宣扬出去!如今怎么连太后都知道了?!你出卖朋友,是为不义!” “别别!我可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任何一个字!” 胖成一个球的农千药跟瘦成一把骨头的游遇霞正好形成相貌上的强烈对比。 “你没说?你没说太后怎么知道的?我家就我一个人,我这个本事只是自娱自乐,从来没帮过人。只除了被你识破过一回!”游遇霞咬牙切齿。 农千药立即举手发誓:“若我往外说了一个字,教我一家子死无葬身之地,我姓农的断子绝孙!” “……真不是你?那太后是怎么知道的?”这样毒的誓,由不得游遇霞不信,不由得放开了手,皱着眉苦苦思索。 农千药同情地看着他:“派了你的差事?办不好可麻烦吧?办好了更麻烦吧?” “是啊!”游遇霞一声长叹,手搭上了农千药的肩膀,“还是老兄知我。” 农千药问:“是去治谁?” “严观,严启明。”游遇霞一张脸简直皱成了苦瓜。 天下闻名的星算师,若果然有人要毒害他,那只怕是所图甚大。 自己治好了,坏了人家的事,说不得就要冲着自己来。自己治不好,那太后震怒,这尚药局怕是就待不下去了…… 游遇霞唉声叹气。 “严老头儿?!”农千药大惊失色,忙拉了他附耳急急低语,又推他一把,脸上肃然,“你可拿定了主意,到底站在哪头儿!” 游遇霞呆住。 这农千药是祖上传下来的采药、辨药、制药,可他哪一样都学得半半拉拉,唯有这包打听的本事,竟是天生的厉害!这世上的流言蜚语、笑话闲事儿,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游遇霞听说了严观竟然是离珠郡主师兄妹合力从鬼门关上抢回了一条命,不由得傻了。 这是要让自己给离珠郡主背锅!? 太后这是立意要找个人替离珠郡主拿下救活严观的功劳,好让害严观的人把目标转向——自己?! 游遇霞哭丧着脸道:“愚弟错怪农兄了!太后不是知道我识毒解毒的本领,太后她老人家是从尚药局挑了一个她最不在乎的人去送死的……” “你先别琢磨这个,你先想想去了严府怎么办吧!”农千药跟着叹气摇头。 游遇霞郁闷地带了药箱针囊,去了严府。 严观的卧房很是宽绰。 墙上悬着的轴画便是天下众人视若瑰宝的星图。如今却被卷了起来。 桌案是新兴了没几十年的高桌,宽大得很,上头散乱着许多演算的草纸。 看着这些,游遇霞不禁挑了挑眉。 这些东西,难道不该放在书房么?怎么会在卧室? “游太医么?快请进,我师父……呜呜呜……”年轻的小徒弟迎出来,满脸泪痕。 游遇霞忙欠身问好,然后低头进了内间。 一夜白头的严老头儿睡得正香。只是面色苍白,气息微弱。、 “您是尚药局的太医,您说了才算数。离珠郡主非说我师父中了毒,叫什么瑶华……可是我师父前晚虽然昏厥,但吃了他自己私藏的灵药就已经好了……”小徒弟唠唠叨叨。 可瑶华二字却震得游遇霞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若是别的毒也就罢了,瑶华可是他家祖上做出来的…… 所以这到底是谁向太后推荐了他!? 瞬间汗透了后背的游遇霞勉强笑笑,打开药箱,拿了腕枕,抖着脚坐在了床边,轻轻地拿了严观的手腕切脉。 哦? 瑶华其实已经解了大半了。 可是怎么还有些旁的症状? 游遇霞蹙起了眉,仔细地研究起了严观的脸色。 却不妨,严观猛地睁开了眼,双目如电,狠狠地瞪向他! 游遇霞吓了一跳,先拍拍胸口,而后露出了一丝微笑:“严老醒了就好。瑶华之毒已解泰半,如今只要好生调养就好。小医再给您看看舌苔和眼底。” 严观轻轻地眨了眨眼。 “呃?您老能自己张嘴么?试试,试试?”游遇霞心里不祥的预感又加重了三分。 若只是瑶华,若只看脉象,应该已经能够自理才对啊!怎么会…… 严观努力了好一会儿,下巴和嘴唇都在颤抖,却仍旧无法自主。唯有苦笑着放弃。 轻轻叹了口气,游遇霞自己动手,翻看了严观的眼底,再捏开他的下颌看了舌苔—— “这条黑线!” 游遇霞额角的冷汗刷地冒了出来。 “这个,是什么意思?”小徒弟神出鬼没,吓得游遇霞手上狠狠一抖。 “这个的意思,就是严老身上,不止瑶华一种毒!” 看到毒素反应的游遇霞早就忘了自己的老好人温吞人设,兴奋地转身开了药箱,取了几个瓶子出来,又解开针囊抽了几根银针: “劳烦给我一碗清水。” 小徒弟哦了一声,就手从床头递了一碗温水过来:“刚才给师父倒来喝,可以么?” “可以。”游遇霞直接将银针探进了碗中,轻轻一搅。 一股淡淡的腥臭忽然散发了出来。 游遇霞僵住。 正文 第 221 章 我试比方良有似 好友农千药的话在耳边响起。 “你到底要站哪边?” 床上躺着的老人须发皆白、虚弱不堪。可是自己半个月前瞧见他时,还只是花白的头发,精神矍铄。 深吸一口气,游遇霞睁开了双眼。 大夫么,不能治病救人,怕是这辈子都睡不了安生觉了。 “小兄弟,这碗水你师父喝了多少了?”游遇霞十分关切地问那小徒弟。 腥臭的味道已经如此明显。 小徒弟变了脸色,磕磕巴巴:“只沾了沾唇。师父没法子自己喝水,我也喂不进去……” “那就好那就好。”游遇霞笑了笑,端着那碗水走到房门口,泼在院子里,然后拿着空碗回来,认真地指着里头给小徒弟看: “小兄弟,你瞧啊!府上给严老用的碗,便不是饮水,便只是盛饭盛汤,也该干干净净。可你看这只碗,它里头是腻的。” 小徒弟不敢凑过去,却又不得不跟着他认真地看,脸上笑容僵硬。 “你府上的所有碗碟、器皿,都得彻查一遍。敢问府上的管家呢?” 游遇霞关切地问,“我知道平日里都是小兄弟陪伴在严老身侧,他的饮食起居都多出于你的手。可是偌大的严府,总得有管家、管家婆子才对。” 小徒弟勉强点头,胡乱搪塞了一句,却见游遇霞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双拳难敌四手。小兄弟不好把严老的安危都扛在你一个人的身上。 “毕竟他老人家是大夏的钦天监正,陛下若是知道他出了事,怕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问你一个照看不周的罪过,那可就……” 这个棒槌! 小徒弟眼中恨意闪过,挤了个笑容出来,是是地答应着,却始终不肯挪动双脚。 游遇霞见他这样不上道,也只好叹着气摇了摇头,转身吩咐外头跟着自己来的小黄门:“烦阿监帮我把严府的管家叫来。” 小黄门才不管他严府宽府,答应一声,当院一叉腰,大喊一声:“管家呢?死哪儿去了!?你们主人病着,你们竟然这样躲懒,想是活得不耐烦了!?” 小徒弟面色铁青。 游遇霞则看向床上平静安详的严观,笑意温和。 …… …… “郡主,郡主不好了!” 寇连满面慌张地闯进了永泰坊沈宅里钟幻的院子。 屋里正对坐着、一人捧了半个瓜用勺挖着吃得正香的师兄妹不约而同朝天翻了个白眼。 “好好说话!什么什么就不好了!”董一皱着眉先搡了寇连一把,然后才放他进屋。 站到沈沉跟前的寇连满脸是汗,哭笑不得: “您荐的那位游太医,找到了严府的管家,那管家哭诉自己被小徒弟架空。 “游太医回宫就直接去寻了咱们的皇帝陛下,把严老中毒的事儿一五一十都说了。陛下震怒,令刑部彻查……” “卧槽!”钟幻腾地跳了起来,“这个猪!” 沈沉叹口气,一头垂了下去:“说然后。” “那小徒弟自尽了……罪过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说是怨恨严老十年不授真课,一见萧家小公子便倾囊相告,太过偏心……” 寇连苦笑不已。 “你们家皇帝陛下得了消息肯定很高兴,宣布将那小徒弟鞭尸,顺便赏些个金银珠宝名贵药材,把这件事囫囵过去了罢?” 钟幻直接把手里的半个西瓜照窗户甩了出去,满腔怒火化作冷嘲热讽。 寇连看看他,再看看沈沉,耷拉着脑袋,低声应是。 “师兄,你先别生气。”沈沉只得先安抚他,“好歹咱们先保住老爷子的性命,其他的事情,只好慢慢再说。咱们本来也没想要怎样,不都是老爷子自己要拿性命冒险?” “我先回家。”钟幻显然是动了真火,根本就不想跟沈沉讨论,起身就走。 沈家没人敢拦。 千针跟在钱家的大队人马后头,转身冲着沈沉吐了吐舌头,小声说了一句:“小郎最烦是非不分、黑白不辨。”赶紧跟着跑掉。 “我还不知道师兄为什么生气么……”沈沉无奈地看着前头大步流星的钟幻,无奈地扶额,“当年若不是师兄看不惯,想管我这档子闲事,如今焉有我的命在?” 阿镝好奇地凑过来:“不是说是夜神医急公好义?” “我们师徒三人,在管闲事这个问题上,最后的决定者从来都是师兄。不是师父。”沈沉随口解释一句,命人:“打点一下吧,我进宫去看看太后。” 又新和赵真忧心忡忡地对视。 这个时候进宫,真的好么? 沈沉却真心真意地去了梨花殿,还一本正经地请了永熹帝来,将前因后果都告诉了他,歉然道: “陛下是个嫉恶如仇的人,何况宫里人多,怕一旦消息进了宫,就瞒不住了。所以严老才跟我师兄商议好,暂时不惊动您。 “原想着游太医胆小,怕是有了母后的话就能守口如瓶,谁知他竟胆大了一回……” 说到这里,连沈太后都摇头叹息:“还是咱们之前说过的,凡今所有冲着离珠来的事儿,怕是到了最后,都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永熹帝沉下了脸色:“不过是朕的母后认个义女,都不是朕要认妹子,他们竟然都坐不住!” “皇儿,有些事情,怕是要快些铺垫了。”沈太后含蓄地看着永熹帝,缓缓颔首。 永熹帝咬着牙,用力一点头:“朕知道了!” 沈沉张了张嘴,迟疑着,又默然下去。 “离珠有话说?”永熹帝看着她,两眼灼灼。 沈沉有些不安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我这些都是江湖上的小见识,说了又怕乱了陛下的心思……” “你说。朕拿得定主意。”永熹帝的眼睛亮得吓人。 沈沉看了沈太后一眼,见她微笑点头,才低声道:“江湖上门派林立,有时候会斗得不可开交。大凡过个几十年,大家八败俱伤的时候,会公推一位武林盟主出来。由他主持江湖公道。 “这种武林盟主,说是武功天下第一,其实并非如此。 “举凡那些丧德败行的伪君子,或者黑道上杀人如麻的,这个盟主都是坐不牢的。 “而那些已经登上盟主之位的人,都格外谨言慎行。因为但凡有了道德瑕疵,都会被寻仇,成为旁人拉他下马的理由。” 永熹帝眯了双眼:“离珠是在提醒朕,千万别让人在私德上抓住了小辫子?” 正文 第 222 章 不须骂雨及嘲风 “陛下夙夜匪懈,自然不会有这些事。可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身边的侍卫宫人、内侍心腹,难保个个都是好人。 “若是您有心做大事,自家屋里子的灰,顶顶好先扫干净。不然,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了,可怎么办呢?” 沈沉实心实意地说道。 沈太后听得连连点头:“这话有道理。” 看看四下,悄悄对永熹帝道:“那些人不知道在宫里塞了多少眼线进来。皇儿可要小心些,先把那些人多多少少地清理一下子。” 这倒真是件正经大事。 永熹帝沉吟了一会儿,笑着看向沈沉:“离珠的心思剔透,比方打得极好。” “别。别!”沈沉涨红了脸,双手摇着,有些磕巴地躲到了沈太后怀里,“我就怕自己给太后和您添乱。我一个江湖粗人,我哪里知道什么大道理,都是胡说的……” 沈太后抱着她哈哈地笑,对永熹帝逗趣道:“以后你别谢她!也别夸她!这孩子最受不了旁人的夸,一夸就慌。倒是骂几句,越发蹬鼻子上脸!” “可见是自小受的苦多。母后以后多多地疼离珠吧。她这样好的小娘子,很担得起。”永熹帝含笑再赞了一句,极守礼地告了辞。 秦耳恭敬地跟在他身后,头都不抬。 沈沉偎依在沈太后怀里不动地方,却眯着眼歪着头看秦耳的背影,然后忽地一回头,趴在沈太后的耳边悄声问道:“这个秦总管,是好人么?” “他是当年先帝从死囚营里捡出来,直接丢给当今当玩意儿的。当今一直都对他极好。他就算是再没良心,想来也不该会害皇帝才是。” 沈太后慈爱地拍抚着沈沉的肩膀,又心疼地问:“给姓严的疗毒,累坏了吧?” “我就是在旁边护法,我不累。就我师兄,每次给这些人拔毒,都能去了半条命。”沈沉有些抱怨,撅起嘴来,“而且,这次没能逮住后头那条大鱼,他怕是气得都要疯了。” 沈太后有趣地笑:“关他什么事?我看只怕姓严的会气得跳起来才是。” “呵呵。”沈沉耸了耸肩,回头跟椎奴撒娇要新鲜荔枝吃。 严府。 被永熹帝用了一言难尽目光打量了半天的游遇霞战战兢兢地再去看严观。 才进房门,就被严老头儿劈面一个罗盘砸了过来。 “你他妈的……” 严观坐在床沿上,气得胡子一抖一抖,双手颤得羊癫疯一般。 “我看起来像傻子吗?我养了那白眼狼十年,我能不知道我这毒有他一份功劳?! “我好容易捡回了一条命,我都好了,还要忍着让他再给我下一回毒,我就是为了找出来幕后指使的人! “倒好!你就为了这么个虾米,你把大鱼给我利利索索地放跑了!你说你是不是蠢!? “他妈的蠢到家了!” 老头儿骂人骂得中气十足。 游遇霞被骂得怂成了一坨鹌鹑。 站在老头儿旁边的萧韵也是一脸委屈:“那您跟钟先生定计,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呢?我还被那谁那样指着脸骂……” 严观翻了个白眼:“我当时在装死,我怎么告诉你?你这话该去问你那离珠郡主!” 说到这里,严观的气又冒了出来,两眼喷火地冲着游遇霞接着吼: “就这个笨蛋!就这个蠢样儿!那个破郡主还说什么他解毒很有一把刷子,说是太医署尚药局里的头一个。我怎么没看出来?! “他要真是个疗毒的圣手,他怎么会看不出来我这症状有一半是装出来的?!嗯?!根本就是沽名钓誉的蠢货!” 游遇霞猛地抬起头来,满面惊讶:“郡主说我是太医署尚药局疗毒的第一个人?她听谁说的?” 严观不耐烦地挥手:“我他妈哪儿知道去!?” 光听说这位老人家在星相界叱咤风云几十年,还从没听说他老人家气急了眼会骂这么粗的话…… 游遇霞犹豫半晌,陪笑着去问萧韵:“小公子垂怜,您给下官解个惑?” “我也不知道啊!兴许是钟先生告诉郡主的?我当年中了墨球,也是钟先生解的。” 萧韵懵懂。 墨球!?那不是西齐最出名无解的奇毒?! 游遇霞的眼睛亮了起来,两只手搓了搓,干笑道:“那个,那个钟先生,是否就是离珠郡主的师兄,魏县后来献防疫册子的神秘人?” “是啊。”萧韵惊奇地看着他的表情,忽地恍然,哦了一声,笑了,“学医的听说钟先生的业艺时,还没有一个不想当面请教的呢。你是想要去见见他?” 游遇霞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小公子明鉴!” “可惜钟先生懒之又懒,又最不耐烦应酬杏林。他怕是不会见你。”萧韵笑了起来,却肯指点他,“不过,我听说他在北市开了个医馆,收了个学生在那里坐堂,有些忙不过来,你时常去走走,说不定能……” “能什么能?如今我这宅子漏风篱笆一般,我这条命能不能保住还两说。他既是奉了上命,就乖乖留在这里伺候我吧!还想出去?还北市?门儿都没有!”严观不客气地瞪了游遇霞一眼。 这个时候游遇霞却立即聪明了起来,陪笑道:“您老说得极是。如今您老这府上,还是重新整肃一下的是。只是您老这身子,还须得再多休养一段时间才好。 “郡主府上自然是去不得的。下官那里狭窄,怕是您老呆不惯。不如,下官陪着您老,咱们去钟先生府上打扰如何? “他那里听说是钱家老早在京城置办下的大宅,又宽敞又幽静。想必伺候的人也都是钱家自己的人,与京中的种种无涉。 “下官虽然知道几样毒药,比起钟先生来却又差得远。钟先生那里,既有高明的大夫,又不怕花钱,哪怕是皇宫药库里没有的好东西,他那里必定也不缺的……” 一旦想到要去拜见那位传说中的钟先生,游遇霞的口齿简直不要太伶俐! 不过让他这样念来念去,严观和萧韵不由得都动了心,对视一眼。 “嗯,听说钱家大宅在南城。那边观星,想来更安生,更明亮……” “对对!郡主都还没去过钱家大宅,想必也会愿意同您一道过去……” 正文 第 223 章 老狂犹稚子 说办就办! 萧韵立即派了人去茂记找钟幻,如此这般说了一遍。 看在严观性命的份儿上,钟幻再不乐意,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命董一: “你找人去帮严老头儿搬家。” 董一十分不乐意:“偌大的京城,他哪不是亲朋故旧?何况多少权贵人家等着盼着他能过去,何苦咱们家要去蹚这趟浑水?” “你还真错了。”钟幻叹口气:“这老爷子一心都在观星上,又不爱搭理俗人。大半辈子了,得罪的人比结好的人多出去十几倍。 “这满京城,怕是除了二傻子那里,也就咱们家还能护得住他了。” “那萧家呢?萧韵不是口口声声那是他的忘年交么?”董一不服气。 钟幻看傻子一样地看他:“你是说,我拼了半条命,才救回来的人情,就这么简简单单,双手奉送给萧寒了?你是不是内奸啊你?!” 董一悻悻地去接人。 压根没想到跟着严观蹭着来的竟然还有萧韵和游遇霞,钟幻目瞪口呆。 “敢问钟先生,”游遇霞看见他这样年轻俊美,先生了三分不信的心思,当面便是一个长揖到地,客客气气地考较,“严老先前中的是瑶华,后来又夹攻的另一种毒是什么?” “夜莺。所以严先生才哑了。”钟幻随意地说了一句,就招呼董一:“你去一趟永泰坊,跟二傻子说一声,让她有空也过来玩吧。” 又问身边的千针:“前儿让你给二傻子收拾出来的院子,怎么样了?” 千针看都不看严观一行人,只管一心一意地答钟幻的话:“除了郡主最喜欢的那种象牙制的长柄不求人,旁的都布置好了。” “象牙?!你搭理她呢!暖玉就行!”钟幻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又随手指指呆站在旁边的三个人: “把最南边的那个大院子给他们仨住。正好三个人一人一间屋。照着客房收拾就行。再多要的让他们自己掏钱。” 说完,钟幻往外就走。 “唉唉!钟小哥!”严观哭笑不得——还是头一回见到主人把客人一扔自己就要走的。尤其是,客人还是他这个闻名天下的星算师。 钟幻不耐烦地站住脚,回头看他,发脾气:“你来我家是因为别处不安全。如今已经进来了,安全了。其他的还得我怎么伺候你?我欠你的吗?!” 翻个白眼,扬长而去。 “各位贵客,请跟婢子来。”千针笑眯眯的,极为温柔。 游遇霞终于松了口气,露出一个自认为无比亲切的笑容,去套千针的话:“钟先生敢是有急事?听说北市开了个医馆,不是那边有急症吧?” “游太医,你毁了我们小郎、严先生和郡主的大事,就安静些罢。毕竟,如今是您欠他们三位的,他们可不欠您的。” 千针依旧笑眯眯的,但这时候大家都看得清楚明白了:这一脸假笑!假的不能再假了! 张口结舌的游遇霞满面通红地退后几步,灰溜溜地跟着众人最后。 憋屈了两天的严观放声大笑,只觉得满胸的郁气散了大半。 过了一时,才惊觉萧韵半天不曾开口,不由惊奇地看他:“小韵儿,你不是对钟郎持弟子礼么?怎么来了都不曾听你说一句话?” “钟先生一看就不大高兴。”萧韵嘿嘿地乐,“他不高兴的时候,谁说话谁倒霉。我才不去找骂呢!” 啪地一声,严观回手在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好你个臭小子!那刚才你怎的不提醒我?” 萧韵揉着脑门,笑得畅快:“要是我空口白话,您才不信呢!有这一回钉子,您就知道下回怎么跟钟先生说话了。” 合着就我是那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呗! 游遇霞自怨自艾地笼着手,嘴巴撅得老高。 钱家大宅的确是气派得很。 这一坊原本就人烟稀少,地价便宜。加上钱家又不差那几个银子,便以给下人们购置住处为名,将四分之一坊的地方都盘了下来。 下人们住的裙房隔了小巷子。后头的花园子也隔了两堵墙。又在西南角上专门修了三层高的小楼,可以凭栏把酒,临风放歌,起名就叫西南有高楼。 严观等人就被安排在西南的院子里,西南楼就在隔壁。 对此,严观表示简直不能再满意了,又笑着要赏千针:“你家主人实在是个善解人意的妙人。我也没什么可谢他的,不如给你看看命格,当做是谢礼吧?” 谁知千针却谢绝了:“我们小郎说了,命者运者,都是胡扯。您老要信,您自个儿慢慢信。不用拉着我们。” 顿一顿,粲然一笑,“我们小郎还说,其实郡主也不信的。您往后也别老想着拿那所谓的命格去套身边的人,没得无事生非。” 说完,翩然而去。 严观气得七窍生烟,跺着脚问萧韵:“我,我这是无事生非!?” “您别生气!您别生气!”游遇霞怕老爷子气出个好歹来,忙给他顺后背,“钟郎是个洒脱人,不信这些也是常事。” “他有胆子去陛下跟前说!离珠郡主若没有那个命格,她就能当上郡主了!?” 严观还想继续唠叨,却见萧韵皱了眉:“严先生,你说话就说话,不要拉扯人。郡主和钟先生刚救了您的性命,您提起他们的时候,烦请客气点。” “嘿!!!小砸!”老头儿胡子都要炸起来,跳起来撸袖子,一副要用拳头好生教育一下萧韵的样子。 “我去西南楼坐会儿,顺便让他们一会儿就把晚饭摆在三楼。游太医,您歇歇也一起吧?” 萧韵无视他,直接跟游遇霞打了个招呼,便回了自己房间。 “你看他这!这!这!”严观指着萧韵的背影话都说不利落了。 “老爷子,听说这位小公子除了在离珠郡主手下吃过瘪,到现在为止,便是他亲爹萧节度使,也只能用了激将法才把他骗到京城来。您指望他能敬老尊贤?难点儿。” 游遇霞皱巴着脸,顿一顿,又问: “您这身子骨儿,夜里能上西南楼三楼观星么?要不今儿个先早些睡?” “不睡!”严观哼了一声,自己大马金刀地坐在榻上,高声喊道:“来人,我要盥洗!晚饭要吃鱼脍!就桃花酒!” “一个病人……”游遇霞嘟囔了半句,赶紧跑掉。 正文 第 224 章 悬丝傀儡戏当场 永熹帝这两天非常果断地开始悄悄查看所有近侍的宫人阿监。 但是国事繁忙,他只得再度把事情丢给秦耳。可秦耳却不肯接。 “离珠郡主和太后娘娘的话老奴都听见了。兴许郡主和太后都信得过老奴,才当着老奴的面儿说。但陛下和老奴心里都清楚,这些年,若说有人引着陛下犯了什么界限,老奴便是那打头的一个。 “陛下让老奴查这件事,岂不是让老奴自己查自己?老奴自知罪孽深重,不配伺候陛下……” 秦耳哭得鼻涕眼泪,哽咽不已,“可老奴的位置实在是惹眼,若是乍然请辞,怕是朝野内外反倒会生了疑心。不如陛下杀了老奴罢? “或者您赏老奴一壶好酒。老奴喝了,自己假作脚滑跳了太液池,也就一了百了……” 秦耳泣不成声。 永熹帝正是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哪里有空听他这样痛切煽情,搂头一把奏折砸过去:“你这老阉奴!朕有杀你的日子!赶紧去给朕办差!” 秦耳还想再哭,焦躁起来的永熹帝直接抄起了砚台,吓得秦耳抱头鼠窜出去。 “师父!师父慢些!”毛果儿在门外,一把抱住几乎要扑个狗啃地的秦耳。 喘着粗气的秦耳悄悄地冲着他挤挤眼。 毛果儿眉梢吊旗起,却知道不能笑,忙憋住了表情,扶了他往旁边走了两步,离开永熹帝的视线所及,方陪笑着低声问: “又帮着陛下泄肝火呢?可辛苦您老了!” “就你这小崽子聪明!”秦耳也低声说一句,笑着伸了拂尘在他帽子上敲一记,又低声问:“可有什么提气的折子?笑话儿也行?” 毛果儿想了想,悄声道:“余家那位二郎君,请辞呢!这个行不?” “请辞?他闺女马上封郡主,他自己请辞?”秦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还头一遭听说这样聪明的呢!是要接着做生意,靠闺女吃香喝辣?” “不是,说要回乡。”毛果儿小声说着,猫腰在地上的一个大箱子里翻了一会儿,才拿了一封奏折交给秦耳。 展开一目十行地看了,秦耳失笑:“这还真是个聪明人,知道太后和陛下都看他不顺眼……” “秦耳!你在外头嘟囔什么呢?!差事不办了?!”永熹帝听见了他的笑声,坐在御案之后越发焦躁。 秦耳冲着毛果儿笑着点点头,竖竖大拇指:“好小子!” 自己则一个转身,唱念俱佳地回了御书房: “陛下,外头转交了离珠郡主那位生父的折子进来,老奴正在琢磨这个人怎么这样不知好歹!放着好好的肥差不做官儿,竟然说自己不堪重用,要回乡去接着种田做生意……” 到了下晌,毛果儿捧了圣旨,大摇大摆地再度进了温雒坊余府。 “……朕谓余简,心地淳朴、审慎自知,不慕名利、不贪权位,其可称贤人矣哉!着赐百金,并封正六品承议郎。百年归老后,其子可降一级承袭,以为嘉奖。汝其不忘本心,勤恳劳作,庶几不负朕之爱重也!钦此!” 毛果儿笑容满面地将黄绫卷轴整理好,双手往前递:“余二郎君,这可是大夏开国以来第一份殊荣啊!咱家自幼入宫,还没听说过并无寸功于国的,还能有个正六品的散官,还能领俸禄,还能让儿子袭官的!” 余简激动得伏地大哭:“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草民,臣,小人……卑臣实在是愧不敢受哇!” “陛下说您受得起,您就受得起。余二郎君,接旨吧?”毛果儿看着他的做派,更加欢喜。 这个景儿回去跟皇帝一学,想来皇帝能高兴上两三天,且对离珠郡主会更加信重了…… “是,是!卑臣领旨谢恩!卑臣谢陛下天高地厚之隆恩!” 余简擦着眼泪,竟然郑重地三跪九叩,然后才恭恭敬敬地将圣旨接了过来,又哭道: “我一定捧着圣旨回幽州去,供在祠堂,日夜三炷香,请祖宗也领受吾皇浩荡恩泽。也警惕自己和全家上下,不得作奸犯科,不得鱼肉乡里,不得恃宠而骄,决不能辜负了吾皇的一片仁心!” 说着说着,鼻涕都要流出来了,连忙恭敬将圣旨捧给了在旁边站着的余笙,自己寻了帕子擦了脸,看看手,再看看圣旨,依依不舍,却不肯拿脏手去碰。 毛果儿更加满意,笑着点头道:“陛下还说,余承议可等着郡主的册封礼时,去吃一杯贺宴上的御酒,再走不迟。” “不了不了!”余简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我若去了,岂不是要跟太后她老人家论干亲?这这,给卑臣个天作胆,卑臣也不敢! “卑臣已经打点好了行李包袱,单等陛下点了头,就立即出发。如今又得了这样的恩典,越发不该多留了。明儿我就走。” “那咱家就在这儿祝余承议一路顺风了。”毛果儿拱拱手,笑得和煦,然后告辞。 看着他跟头一回来截然不同的态度,余纬只觉得大开眼界,悄声对余简笑道:“二伯,您这也算是简在帝心了吧?” 众人都欢畅地笑。 尤其是余笙,得意地单手握了那明黄卷轴,挥了挥,笑道:“看来,你二伯这名字取的实在是好啊!” 忙伸手将圣旨抢了过来,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余简肃然道:“不得胡闹!刚才说了须得审慎,就这样狂妄起来。” “好好!你都对!如今这家里你官儿最大,都听你的!”余笙心情好,便不跟兄弟作色,反而退了一步。 唯有旁边绷着脸的余绾,鄙夷地瞟了余简一眼,冷漠地转身,一字不发地带着心腹侍女离开。 “兄长,家里小二郎小三郎都是听话的好孩子,我不担心。唯有你家小六这性子,你若不拘紧些,怕惹祸就是塌天的大祸。” 余简当着众人的面,淡淡地说话,声音足可以让十步远的余绾听见。 众人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只见余绾浑身僵硬地停住了步子。 “这孩子若是始终不知道天高地厚,我看不如跟着我回幽州去。有了这一轴圣旨,她在幽州什么人家找不着?” 余简冲着余笙挑了挑眉,认真地提出了建议。 正文 第 225 章 香烟与杀气 毛果儿几乎用了跳大神的咋呼动作,把余简的种种都演了一遍给永熹帝看。 永熹帝笑得前仰后合:“这个余二郎!他真这么说的?” “这种事儿,奴婢有八个胆子也不敢杜撰啊!”毛果儿眉飞色舞, “奴婢拼命记拼命记,才算记住了这些个拗口的词儿!陛下,您说,奴婢可也上过宫里的学堂,也算识文断字儿了,奴婢怎么就说不出他那么好听的话来?” “啊呸!就你?光会写你师父和你自己的名字,顺便认得宫里的殿阁,就算是识文断字儿了!这脸皮厚的!秦耳,瞅瞅你这小徒弟!” 永熹帝哈哈大笑,越发高兴。 “信口开河的小崽子!也不看看地方!”秦耳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眼中却也都是笑意。 毛果儿嘿嘿地笑,摸摸自己的后脑勺,笑着又道:“照着奴婢看来,这余家的大房和二房,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永熹帝十分赞同地连连点头:“余笙钻营起来,没头苍蝇一样,看得人生厌。若不是他的确有一手制弓的好手艺,朕都想直接发了他回原籍去种田! “可这余简就不同,有分寸、知进退,你看他竟然肯替太后着想,想着到了那日的皇家颜面,这就不一般—— “因有此父,方有彼女。离珠当初布衣入宫,一言一行,虽然透着散漫,却丝毫没有违礼之处。可见日常教养不差。 “只是可惜,离珠的母亲去得早。不然,说不准跟太后能成了莫逆好友呢!” 毛果儿眼珠儿一转,笑着道:“不过,奴婢倒是听人嚼舌头,说咱们新郡主的亲兄长,是个呆子。凡事都听媳妇和妹妹调停,吃饱喝足就看书,旁的一概不管。” 永熹帝饶有兴趣:“哦?那离珠的那个兄长现在何处?” “在东宁关祖坟那儿守孝呢。先是咱们新郡主在那儿结庐了一年……” 毛果儿把余家的情形大略说了说,又撇嘴,“要说,刚才奴婢可瞧见了。那六小娘子的眼发绿、脸发青,看来嫉妒得都要疯了。” “不是因为她父亲这个军器所的职衔,难道就有二房的富贵荣华了?如今好处都让二房得了,她不忿,也是人之常情——” 永熹帝出人意料地反而替余绾说话,又盯着毛果儿笑问: “这六小娘子的名声如今在宫里可是褒贬不一得很。朕只问问你,她姐姐那样貌美的,她长得如何?可是丑赛无盐?” 毛果儿眨了眨眼。 六月十九排宴时,说不好永熹帝就能亲眼看见那位余六…… “要光说长相,虽比不上郡主,却也不丑。”毛果儿犹豫着说完,又补了一句,“生气的时候挺吓人的,狰狞。” 永熹帝呵呵地笑,摆摆手让他下去:“朕今天的笑话听够了,该办正事了。” 毛果儿躬身退出,秦耳也跟着出来。 “臭小子,余家给了你多少钱?你这么卖力地替他们在陛下跟前叨叨?” 秦耳眼中寒光闪过,双手抱着拂尘,皮笑肉不笑地定定看着毛果儿。 “师父……” 毛果儿不安地讨好笑着,从怀里摸了一个荷包出来,犹犹豫豫地交给老内侍: “您老,目光如炬……” 秦耳接过来,捏一捏,眉心一蹙,低头抽开系子往里一看,惊讶地抬头看向毛果儿: “这怕不得有半斤?!” 毛果儿陪笑着点头:“大概吧。徒弟数了数,一共六十颗,金豆子……” “余家这么有钱?!”秦耳眼中贪婪之色一闪,咂了咂嘴,迟疑着把荷包递还给毛果儿。 毛果儿哪里敢接?双手连连作揖,小声儿道:“原该孝敬师父的,是徒弟一时糊涂油蒙了心!您老收下吧!您老不收,徒弟心里不踏实……” …… …… 第二天,余简已经打包上路的消息传进了梨花殿。 “这么快?已经走了?!”沈太后紧紧地皱起了眉。 椎奴看着她的样子好笑:“先时人家在京,您老看着人家百般不顺眼。如今人家明白说了,可不敢让您管他叫干亲,所以躲了。这么识趣,您还觉得不知足啊?” “这肯定不对。”沈太后连连摇头。 椎奴奇怪地问:“哪里不对?” “余家上下都是富贵眼,势利到了骨子里。就算这个余简比合家子都强,却没可能做事这样干脆利落。”沈太后深深地皱着眉思索。 “他是个商人,而且是个做了近二十年生意的商人。他追求的应该是利益,更多的利益,最多的利益! “若说只是为了皇家和我的面子,他大可到了那天称病,不进宫,也就是了。根本就用不着这样匆匆忙忙逃跑一般辞官回乡。 “这样的做法不符合他的利益,更不符合余家的利益。可是余家却没有闹。尤其是你说的那个余六,也没有闹。这必是合家子达成了共识,唯有余简回乡,才对余家最有利。 “他们为什么会认为余简离开京城,离开离珠,才最有利?” 沈太后说着,看向椎奴,“离珠心里对大房厌恶已极,京城里里外外,唯独对着这个余简时,离珠才有三分好颜色。” 椎奴顺着她的思路凝神细想,低声道:“郡主不是自己说过,余家上下,她看得最顺眼的,其实是那个尹氏?” 沈太后哦了一声,眯起了眼:“不错。离珠说过,当年她连余简的面子都不给……” 顿一顿,立即起身:“研墨。我要给荀远下旨。” 在东宁关做宗悍西席的阿监荀远荀随安? 椎奴把这话在心中一转,立时笑道:“是!这可是个好人选!” 七天后,沈太后的手令比余简还要快地进了东宁关将军府。 仍旧还像之前一样胖的荀远拍掉手上甜点的渣渣,展开手令一看,沉思下去。 许久,起身,去校场寻宗悍。 “彻查余氏底细,如遇阻力,可出示此手令予萧敢。 “另,如查知不妥,不必上报,可就地格杀……” 宗悍张大了嘴,诧异地看向荀远: “可是有些年头没见太后娘娘这样杀气腾腾了吧?” 正文 第 226 章 华里托生非血脉 “你只看到了就地格杀,我可还看到了另外四个字……” 荀远悠悠地说着,笑意都淡了许多。 宗悍招手让人:“去置一桌子饭,旁的算了,苦瓜是必须的。” “哎哎哎!”荀远拦阻不及,瞪着他发飙:“你就拿着鸡毛当令箭吧!” 宗悍哈哈地笑:“如今那一位可都是郡主了,管你正好。你若是不服,我就让我那小儿媳妇给她写信,专门唠叨唠叨你这事。你觉得以那一位大夫的本性,她能放过你?” 不知为何,荀远忽然想起先帝还在世时,自己上岛见着那位小公主,被满殿追着跑的情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哼,不就是苦瓜么……” “你从那四个字还看出了什么?”宗悍拿了一块甜瓜往嘴里塞。 荀远也伸手去摸,嘴里含含糊糊地哼了四个字。 宗悍停了口,大讶,看着他:“必是我聋了!你再说一遍?!” “满门抄斩。”荀远把嘴里的瓜咽下去,清清楚楚地说道。 宗悍沉默下去。 荀远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一笑,三两口啃完了手里的瓜,满手的汁水都抹在宗悍身上,促狭道: “太后娘娘是大夏第一个遵纪守法的人。所以,不论是就地格杀,还是满门抄斩,必定是要有证据的。这个话提前传到咱们手里,不过是为了怕日后陛下难作。” “……你说得有理。若是离珠郡主去求情,陛下准还是不准呢?” 宗悍笑着起身,若无其事地把外衫脱了扔到一边,且请了荀远去厅里吃饭。 席间,到底还是重又要了那手令细看一遍,忽然发现了最后一句,情不自禁地扬起了一边的嘴角,笑了出来。 荀远愁眉苦脸地吃着生拌苦瓜,见状凑过来看:“你笑什么?” “呃,看着太后娘娘这般模样,倒比这一位的生母还要操心些。” 宗悍笑着指了那句话给荀远看: “离珠与其师兄钟某极亲厚,言听计从。然钟某身世模糊,宜详查。若有所得,即刻回报,不得有误。” 荀远哦了一声,不在意地继续吃喝。 然而待一个时辰后,他回到自己房里,却看着那句话,呵呵轻笑。 渐次变成大笑,接着却笑出了泪水,最后变成了呜呜痛哭: “陛下啊,老奴见到她了……老奴竟然,见到她了……老奴终于,找到她了!” 而回到自己房中的宗悍,也呵呵轻笑不已。 心腹幕僚看着他一脸欣慰的样子,不由得轻声笑问:“东翁心情这样好,敢是那一位有了什么喜信传来?” 宗悍一声长叹,感慨道:“天生血脉,不得不服啊!当时钱大省来劝我,我都懒得听,不过是看着大家祖上的渊源,给他面子。 “可是那一位一开口,就直奔我这心窝子里来。你听听:欠你宗家的是中原百姓,又不是大夏南家。凭什么南家就该谢你?你又凭的哪门子的本事跟人家闹脾气?” 幕僚默然下去,过了一时,方叹道:“东翁当时不肯告诉我们。但那位公子的气质,高华无双,举世难寻……但这句话……” “这句话哪里说错了呢?当年沈太后一家子战死在东宁关外,我都不为所动,只为了保住这一座雄关,保住中原百姓。 “说起来,应该是我欠了大夏皇室才对。前头便为了老戴的事情来寻我的麻烦,本也是应当的。我又有什么立场拿架子辞官呢?” 宗悍轻轻地说着,目光投向窗外落日。 夏日的夕阳即便只露了一个隐约的金边在天边,却依然能将整个天空烧得如烈火一般! “东翁……”幕僚愣愣地看着宗悍。 “那张椅子上坐的是什么人,我宗家从来不在乎。但是,”宗悍悠远的目光收了回来,眼皮微垂,遮住了瞬间的精光四射,“那必须是个好人。” 幕僚斟酌了半晌用词,方艰难地轻声说道:“那个位置上的好人,跟平常的好人,可不一样啊!” “我还能不知道这个?” 宗悍哈哈地一笑,长出一口气,格外舒畅欣慰,“那一位,聪明,能干,是个,特别合适的好人!” 合适……? 幕僚听见这个词,默默思考起来,不再置喙。 看来,自家东翁,已经下定决心,选好了主君! …… …… 六月初二。 在钱家大宅中相处得日益默契的钟幻、严观、萧韵和游遇霞终于决定一起出去逛逛。 “去普济寺吧?”严观提议,接着又叹了口气。 萧韵好奇地看他:“老头儿,你去给自己求长寿么?” 严观情绪越发低迷,却摇头:“我还几个月就六十六了,我活得挺够本了。泄露那么多天机……” “咳!”钟幻最不耐烦听这些神神鬼鬼的。 “那您老怎么想起来去普济寺?路不近呢!”游遇霞忙打岔。 严观朝天看去,怅然道:“我有一个老友,之前是普济寺的住持。前年传了衣钵,自己专心在普济寺后山译经,还发了宏愿,修行闭口禅。” 这不是……在说元闻大师?! 钟幻眯了眯眼,直直地看向严观。 “就在一个多月前,他忽然把自己所有的手稿都整理出来,让人拿走。又过了没几天,便坐化了。” 严观忍不住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叹道: “今日是普济寺为他立舍利塔的日子。我想去看看老朋友。” “您说的,敢是普济寺的元闻大师?我,我家里人前几天提起京城有位大德坐化,说的可就是他?” 萧韵忍不住问。 严观微微颔首:“正是。” “原来如此,那倒真该去一趟。元闻大师是难得的得道高僧,这些年在京城做了无数的善事。下官也曾在普济寺得过他老人家的指点。” 游遇霞面露悲戚,“怎么元闻大师走得这样静悄悄的?我都没听说。” “他特意留了书。普济寺现在的知客乃是当年服侍过他数十年的徒儿,自然说了算。” 说到这里,严观皱了皱眉, “只是那孩子竟然推三阻四的,说什么都不让我看元闻的遗书。真是怪哉!” “亲眼去瞧瞧不就行了?”钟幻淡淡地下了结论,命人牵马来。 正文 第 227 章 丛林动念几千般 普济寺今日并没有多少游客,倒是京城各寺庙里赶来观礼的僧人熙熙攘攘。 “悟思师兄,有礼了……” “寂余师叔一向少见……” “恒念师太何时出关的……” 耳边听着众僧的彼此致意,钟幻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忍不住悄声对萧韵道:“若都是有头发的,你瞧今儿的景儿,跟权贵家里办堂会有什么区别……” 萧韵几乎要绷不住笑。 严观回头怒目瞪他。 倒把钟幻的臭脾气瞪了上来,双手往后一背,昂头挺胸,甚至险些把肚子也挺起来:“你看什么看?你倒说说,我哪个字儿说错了!” 老头儿语塞,重重地哼一声,狠狠一摔袖子,往里走,不理他。 游遇霞在旁边摇头叹息,低声道:“老爷子自打能说话了,天天跟钟郎斗口,却没赢过一回。偏还乐此不疲……真不知道图啥……” “只是,先生,严老终究还是这么大岁数,又大病初愈……您平常待人,最温和的……” 萧韵想说“你咋就不能让着他些”,可是终究觉得似是更加不对头,踌躇着又停了下来。 钟幻冷冷地笑呵呵:“你觉得你欠他,你以为他是为了你的面子才给我们家二傻子算了个好命格,又以为他是因为偏爱你才被他徒弟毒害。对吧?” 话说得连萧韵带游遇霞都发怔。 “这都是你的错觉! “二傻子的命格事关大夏国运,他肯定谁的面子都不卖。没这个又臭又硬的脾性,你以为他是怎么得来的那偌大的名声? “至于他被毒害。我不知道这件事到底跟他给二傻子算出了个完美命格有多少关联。但至少那个下手害他的徒弟,是若干年前就已经注定了会最后害他。 “这些事,跟你都没有半分干系。甚至,你才是凑上去让人家当炮灰坑的那个小倒霉蛋儿。你不好生可怜可怜自己,还有工夫同情旁人呢? “曾经的惹祸之王忽然变身圣母观音大菩萨,我看这京城的风水还是营养丰富呢! “呵呵!” 挖苦完毕,钟幻甩了一个呵呵作结,潇潇洒洒地背着手踱着方步欣赏普济寺的自然和人工“景致”去了。 目瞪口呆的萧韵瞬间瘪了嘴就想哭。 怎么怎么就变成自己被先生长篇大论地训斥了? 自己是好心的好吧? 自己是怕他好容易拼命救人攒下来的人情被他的刻薄狂妄败光了好吧!? 可从头听到尾的游遇霞脸上表情已经从讶异渐渐地变作了钦佩、崇拜:“钟郎真是一针见血……” 二话不说,丢下萧韵,直直地追着钟幻跑: “钟先生,钟先生,请问先生可还收徒……” 元闻大师乃是弃婴,尚在襁褓中就被丢弃在普济寺山门口。老住持慈悲,便收养了他。 虽然算得上是自幼出家,性子却比合寺内外的人都跳脱,小时候调皮捣蛋的事情一样都没落过。 老住持圆寂,他便失了庇护。颇被寺里的僧众嫌弃欺负过一段时间。 但到了二十六岁那一年,不知他得了甚么大机缘,忽地大彻大悟,专心研究佛典,甚至还去了鸿胪寺里寻了通译用心学了梵语和四夷的蛮话,成了全京城唯一一个能自由地与全天下所有外来者讲谈的僧人。 普济寺众人也越来越敬重他。到了他四十六岁那年,索性全寺上下公推他为住持大和尚。 元闻大师名扬天下。 他在普济寺住持之位上坐了整整二十年,普济寺在他的带领下,在京城伽蓝中,已经拥有了隐隐与大慈恩寺比肩的地位。 直到前年,他大病了一场。 之后便卸了住持之职,便休养,便专心译经。 又因之前的名声隆盛,来访他的人络绎不绝。他便索性开始修行闭口禅,长期闭关不出,再不见外客了。 两个月前,元闻大师忽然出关,将所有的手稿都整理好,郑重交给了寺里藏经阁收好。 又七天,安详坐化。 “大师一生都在普济寺度过,这寺中的上上下下,哪个不是他的徒子徒孙?如今能听他的话,既庄严又低调,他也算是心满意足了罢。” 严观站在那座刚刚立起来的中规中矩的舍利塔,老泪纵横:“只是走之前,都没让我这老友来见上一见,实在是凉薄得很……” 若是这样听来,这位元闻大师,倒还是个真和尚。 钟幻默默想着,朝着那舍利塔微微欠身,合十礼敬:“脱不得人情牵绕,做不得四大皆空,大和尚也证不到婆娑真果。这是他老人家的境界,也是他老人家的福气。” “施主知我师,知我佛,有大慧根。多谢施主为我师做结。” 旁边一个始终望着舍利塔如痴如醉的中年僧人,忽然转身朝着钟幻合十,深深弯腰,声音哽咽。 “福禁,听说你们住持前几天露了个意思,想把元闻的衣钵让给你?”严观擦擦泪,就跟那僧人寒暄起来。 福禁…… 嗯…… 钟幻憋了半天,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许久,深吸了一口气,弯弯嘴角,不做声。 那福禁抬起身来,低头先擦了泪,方合十道:“严先生不要相戏。小僧生性木讷,做知客已是勉强。如今正打算学师父修习闭口禅,于后山闭关静修,怎么会去接住持的衣钵?” “那位置有什么好的?真心想修行的谁去干那个?”钟幻嗤了一声,不以为然,“我一开始对元闻大和尚没什么好感,就是因为他竟能二十年如鱼得水……” 福禁嗫嚅一会儿,鼓足了勇气道:“我师父只在头几年操持寺里的事情。后头寺里的俗务,都是现在的住持,也就是我大师兄福鹭……” 福禄啊……那有没有寿喜啊…… 钟幻森森觉得元闻大师搞不好是他老乡,这恶趣味简直没治了! “你师兄一辈子想去曹溪。如今南华寺给他递了飞贴,请他过去讲学。我恐怕他在京城是呆不长咯。” 严观对普济寺的内务,简直如数家珍。 福禁却傻了:“小僧不知有此事!” 严观公然伸手,同情地摸了摸中年僧人的光头:“可怜的孩子。被师兄师父联手卖了,还傻乎乎地想着去后山帮忙数钱呢!” 正文 第 228 章 可知猿鸟不相疑 哭兮兮的福禁瞬间变身话痨,拉着严观嘟嘟囔囔地再三表示自己绝无野心,也没那个能力胆量,更没那个声望去接手普济寺。 深刻剖析完了自己,又开始发愁,表示寺里除了大师兄福鹭,便只剩了如今在做堂头的三师兄福云聪明机变,适合住持之位。可这位福云生就的闲云野鹤的性子,一年倒有十个月在外头游历,等等,云云。 严观嗯嗯地听着,最后给他出馊主意:“不如你趁你大师兄还没开口,先当众宣布你要闭关,继承你师父的遗志,潜心学习各种番话,终生以译经为要务?” 福禁眼睛亮亮地刚要答应,钟幻拽了拽他:“空穴来风的传言,大师不可轻信。普济寺乃是令师一生心血,大师万不该袖手看着它行差踏错。不然,有一日须弥山聚首,您怎么跟令师交待呢?” 一番话又说得福禁纠结起来,满面愁容地去哀悼师父去了。 转过脸来,钟幻翻严观的白眼:“老头儿,多管闲事多吃屁知道吗?人家的事,你能不能少掺和?” “什么什么!?你这少年郎,怎得如此,粗野!有辱斯文!”严观被他气得脸都白了。 钟幻切了一声,哼道:“什么泄露天机吧,什么指点迷津吧,还真当自己是救世主了? “人家普济寺的事儿,元闻大师能坐化前七天就开始安排,难道还不如你个外人安排得妥当? “你这胡说八道的,万一毁了你老友的心血,我看你拿什么脸再来跟这座塔聊天!”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若洪钟大吕在两个人耳边炸响。 钟幻吓一跳,下意识往旁边一甩袖子:“神经病!” 气氛顿时尴尬。 大名鼎鼎的普济寺小个子住持福鹭僧眨眨眼,合十对钟幻行礼:“施主金玉良言,贫僧特来拜谢。” 这就是也赞同严观是胡说八道乱来的了? 钟幻挑眉看着他,敷衍还了一礼:“您是哪位?” “贫僧福鹭。西塞山前白鹭飞的鹭。”福鹭再一施礼,“这位施主敢是近日来声名鹊起的钟郎?” “哦。你找我有事?”钟幻对他的恭维不为所动。 “先师曾说,他圆寂后,有仙童来探看,是他不堕轮回的善因。贫僧想来,当是指钟郎。”福鹭浅浅笑着,甚至还带着一丝好奇。 钟幻却冷了脸:“我跟你家如来没缘分,你别找我的茬儿啊。今天我是陪着严老头儿过来的,怕他病没好,人多挤坏了。” 福鹭呵呵轻笑,合十欠身:“钟郎所言极是。两位且请随喜,贫僧告退。” 利落地离开。 这倒令钟幻意外,挑挑眉,撇撇嘴,看着那座舍利塔,喃喃道:“这神僧啊,教出来这么一群神人……” 众人陪着严观观礼完毕,又在普济寺里走了走,看看人越来越多,便都不耐烦,连素斋都没在寺里用,便回了钱家大宅。 游遇霞帮着安顿好严观,又看着萧韵吃饭睡午觉,自己便兴冲冲地溜了去寻钟幻。 若有这样的高手妙人做师父,自己的人生道路岂不是终于可以摆脱无聊庸常了? 他已经打听到钟幻收了一个年过三旬的周适周啸天,那自己这个年近四旬、自甘居幼的徒弟,他也应该不太会拒绝吧? 可是当他到了钟幻的居处,却被告知:“小郎君出门了。” “去哪里了?”游遇霞有点儿不信,他觉得肯定是精明剔透的钟郎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打算考验自己来的! 守院门的小丫头歪着头看他,像在看一个傻子:“大中午的,我们小郎不吃饭吗?当然是去吃饭了!” 游遇霞才不信这话,不依不饶:“去哪里吃饭了呢?钟郎一直都嫌茂记的饭不好吃。这时节不该在家里凉凉快快地等着家里的厨子……” “当然是去郡主那里了呀!”小丫头一句话把游遇霞堵了回去,“这几天忙活你们,小郎一直都没空去看郡主。如今你们都活蹦乱跳地能去逛庙了,我们小郎当然就要去看望郡主了呀!” 游遇霞一口气堵在胸口。 好吧你说的都对! 悻悻而去。 在永泰坊沈宅生了气离开的钟幻如今再去,倒不是因为不生气了,而是因为他急着把从普济寺得来的消息赶紧跟沈沉通个气。 “看来元闻竟然真的是自己坐化的,并非为人所害。”钟幻心里略有些惭愧。 还是他把这个消息放给了沈沉,以至于沈沉逼着余简离开了京城。 如今看来,余家竟是无辜的。 他是不是该跟沈沉陪个不是? 怀着一丝歉意,钟幻看向沈沉,张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因为他发现沈沉在沉默。 得知了元闻之死跟余简乃至于余家并无干系,她竟然也并没有表示? 难道…… “师妹,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觉得自己被许多谜团蒙在鼓里的钟幻,终于不想再继续“尊重沈沉的隐私”。 他觉得自己在面对这个最亲近信任的师妹时,越来越有一种迷茫和无力的感觉。 可当他这么问,沈沉却只是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再度抿紧了嘴唇,沉默了下去。 “你一向都不肯对我扯谎。但是,你又不想把你,或者你家,甚至还包括你和太后之间的秘密,告诉我,对吧?” 钟幻的脸色不悦地沉了下去。 沈沉低着头,抠自己的手,不敢看钟幻的脸。 钟幻站了起来,有些冷淡地看着她的头顶:“原来所谓的信任,都是局部的。” 局部……是,不完整的意思吗? 沈沉有些茫然地抬头,仰脸看着钟幻,依旧是满脸满心的依赖。 “我不想说那些伤人心的话。” 钟幻长长地吐了口气出去,转身,背对沈沉。 “毕竟,一旦我开口,只怕你我之间的情谊,都会毁在那些言语之下。 “因为,你会发现,我对你的所有指责,都是真的。 “若是你认为,你我的人生,从此以后,就应该渐行渐远,你可以告诉我。 “钟郎全身上下的骨头都硬。 “舌骨犹然。” 钟幻拂袖而去。 沈沉僵在座位上,不知所措。 永泰坊沈宅,从那一刻起,安静无声。 正文 第 229章 心事留连烟水漫 六月十九就在眼前。 就连宫里都听说了钟幻和沈沉闹了别扭。 沈太后旁敲侧击地打听缘故,却被油滑似鬼的沈沉统统混了过去。 但是,就连梨花殿里收拾花园的粗使宫女都看了出来,悄声议论:“郡主有心思呢,瞧什么时候这样发过呆?” 沈太后坐在廊下,看着亭子外头大太阳底下忽然站着不动的沈沉,叹口气,有些担忧地看向椎奴: “她这样子,以后还能怎么嫁给旁人?” 椎奴噗嗤一声笑,忙自己捂住嘴,偷眼看看沈沉见没注意,方悄声嗔道:“这才哪儿到哪儿? “富易妻,贵易友。早先相依为命的时候,自是怎么都好。如今一个是大夏的郡主、太后的宠儿,一个是首富的外甥、天下的纨绔,渐行渐远还不是常事? “郡主去年才及笄,您还不得留她两年?如今恰好有白氏的孝期做挡箭牌,等着郡主身边肃静了,朝廷稳当了,岛上那位也安生了,再做打算不迟啊!” 沈太后斜了她一眼:“你想得倒远!” 椎奴得意地笑:“我头一回瞅见郡主就已经想到这儿了。” “啊呸!当年你不也这样替我想的?如何了?我若早嫁了那个小书生,说不准现在儿孙满堂了呢!” 沈太后哼了一声,转向沈沉的方向,幽幽一叹,“我不怕她这会子难受,我怕她以后忘不了。她的人生注定不是荣华富贵、雍容端方。家常过日子,有个知冷知热的知心人,比甚么都强。” 看着沈太后早早便斑白了的苍苍长发,椎奴心头蓦地一酸,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行了啊!你再让离珠瞧见!她可眼尖!”沈太后忙瞪着椎奴令她赶紧收泪。 椎奴慌忙擦眼睛,又说鼓劲儿的话:“如今也算母女们在一处了,慢慢着开导,早晚日子都能好起来。” 顿一顿,岔开话题,“昨儿后晌我从余家回来,皇后叫了我去,仔细问了余家那三位的性子。又跟我商量十九排宴的事情。我瞧着,她比您还紧张。” 说到这个儿媳妇,沈太后真是——一言难尽。 “早先我当她宽厚刚强,能好生扶助皇帝。如今看来,毕竟还是家风太好,反而没经过什么风浪,缺心眼子。” 说着话,摇摇头站了起来,扬声叫沈沉回来洗手吃果子,又对椎奴道: “你多费些心思罢,省得她提心吊胆的。那天还在隔壁给牡丹相看,到时候怕是鱼龙混杂的。别让人趁机闹了事情出来。” 椎奴欣然应诺:“那是自然的。毕竟是咱们离珠的贺宴,我倒要看看谁敢搅合!” “说的我又想呸你一脸了。从离珠到我,谁在乎那个?不过给皇上个面子罢了。” 沈太后笑着拉了蹦蹦跳跳走过来的沈沉的手,一叠声地问她想吃什么要不要睡一觉对给她布置的偏殿满不满意等话。 花园里的小宫女羡慕地悄笑:“这真是飞上枝头了。瞧瞧太后娘娘竟真当了她是亲女儿一般。” “那岛上那一位……” “嘘!不想活了你?!” “终归那个才是亲的,这个不是啊……” “可你看这个不比传说中的那个更像亲的……” “哎?你还别说啊……这一位的性子,行事做派,还真有三分太后娘娘年轻时的风采……” 一位中年姑姑沉思着也加入了八卦的行列。 “倒是岛上那位,跟石头里蹦出来的一般,既不像先帝,也不像太后……” “可听说,那一位,像陛下……” “越发作死了!” “嘻嘻!好姑姑,我再也不说了,饶我罢……” 小蓬莱。 时至午时,大太阳晒得地上都快化了。 趁着岛上“主子”午睡,大家也都偷懒歇晌。这种情形倒是跟各宫的情形差不多。 而小蓬莱还有一个跟各宫不一样的惯例。 那就是一应的供应,冬天晚上送,夏天中午送。都挑的是最不可能有人在外头行走的时候。 六月十六,也是一样。 然而这一回上岛送东西的人,却多了一位。 贾六还没来得及点数东西,便有个阿监笑嘻嘻地来请他去吃冰:“这阵子都没得着些新鲜物件儿贺您高升,恰好临出门的时候上头赏下来一桶冰,让预备给主子们醒晌。小的分了一碗,带了来孝敬您呢!甄爷爷,您赏个脸?” 洗了十年马桶的贾六如今在外头都有了横行的外号,就叫做“贾马桶”。可他在小蓬莱上不过十天,便把内外的所有人都震慑得服服帖帖,又令人可畏,便还有人叫他“甄爷爷”。 一干宫人们拍起马屁来,基本上是毫无底线可言。 贾六也不跟他们计较这些,不论当面怎么称呼他,他都含笑答应着。 然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明明白白地说要孝敬他东西,还是一碗极珍贵的冰…… 贾六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转过去直直地看向正从船上卸的货,笑一笑,点点头,先背着手走开,方低声问道:“少做鬼,说实话。我又不是不受商量的人。” “哎哟喂!甄爷爷您是真人,眼明心亮!得了您的照应,咱们这干小鬼儿,岂不是日子会更好过?” 那阿监夸张地陪笑,又是鞠躬又是作揖,然后靠近一步,也压低了声音: “岛上这不是无聊么……总得有些个戏耍的物件儿……” 贾六看了他一眼,迈步进了厨房。使个眼色,众人忙都退了出去。 那阿监忙把自己一直珍重提着的食盒打开,里头上一层是西番莲缠枝青瓷大碗盛着的一整块冰:“这是给那一位主子的。” 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翻了下一层出来,一碗已经刨好的冰沙山上,顶着一小块乳酪,还点缀了两颗鲜红娇嫩的草莓: “这个您稍等等,乳酪化了,混进冰沙里头,再凑着草莓的酸甜,啧啧啧,那才叫舒坦呢!” 贾六看着他笑了起来:“你倒是会享受。” “哎哟我的甄爷爷,小人就是个蝼蚁,给贵人脚底下当泥,人家都嫌你不知哪里来的垃圾!小人哪儿知道这个,这都是贵人身边的姐姐们说的,小人学个舌罢了!” 阿监笑嘻嘻地,示意贾六坐下慢慢吃。 贾六笑着点头,撩衣坐下的功夫,眼睛从窗户往外一溜。 一个粗使宫女打扮的人,正在往正殿去 “甄爷爷?小人还带了些好玩意儿……您要不要……啊?”阿监嬉皮笑脸绕到了窗边,挡住了他的视线。 正文 第 230 章 言余试摇枝上冻 “让开。”贾六淡淡地看着他,挺直了腰背。 阿监陪笑着,语速又急又快地解释:“甄爷爷,您赏个脸,咱们大家伙儿都有好日子过……岛上的岁月长着呢!若是那一位立意整治你,你看前头的那些人,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让开。”贾六站了起来。 阿监愕然,只得让开,躬身站在旁边,满头满身的汗瞬间出透了身上的衣衫。 贾六定定地看着窗外,过了一时,又坐下,低头看看碗里的冰沙山,忽地破颜一笑:“不错,看着的确是引人垂涎。” 说着,拿起配在旁边的长柄银匙,和着已经化开的乳酪、一小块草莓并半勺冰沙,填进了嘴里,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我乍得高位,想搞我的人不计其数。若大家都实话实说,摊到台面上。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是那种不受商量的人。 “可若是想瞒着我做什么犯法违例的事,还想让我给背黑锅……呵呵。就烦你们都想想,我贾六是凭了什么才在这个魔王殿里平安活了十年的!” 那阿监陪笑着连连欠身称是,脸上却隐着一丝为难。 “我也知道,你肯定不是那个做主的人。所以,我今儿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认得刚才进殿的那一位。” 贾六弯着嘴角看这阿监,“我也很知道她的那位主子,说是好静,其实她的下人最喜欢在宫里乱窜。 “她不管想图谋些什么,在这小蓬莱上,没有我的帮忙,她肯定都做不到。” 那阿监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贾六看着他的表情,偏头细想,忽地一扬眉:“所以马百平是投靠了她,所以才能从掖庭爬上了小蓬莱?” “什,什么投靠……”那阿监终于真正慌了起来。 “马百平是个凭空冒出来的人,皇帝陛下也许不在乎,但太后娘娘肯定信不过。” 贾六低头吃冰,口中含混不清地说道: “我就不一样了。我来得早,所以太后娘娘觉得我可以相信。你主子有用马百平的,何如直接跟我合作?” 合作?! 高高在上的主子,跟一个洗马桶的奴才合作!? 这小子是不是把众人的马屁都当了真,他还当自己真的是一宫的掌事大监了不成!? 那阿监傻傻地看着贾六,一脸的不敢相信。 三下五除二,贾六吃干净了碗里的冰,歪头看着那七彩琉璃碗,目露欣赏:“这碗和这匙配得真好看。你这个孝敬我很喜欢,就留下了。” 这一只碗能买一车冰! 主子只说拿冰吸引他转移注意力,可没说要把这么贵重的碗送了他! 那阿监急得额头冒汗。 “哦,还有最后一句话:”贾六随手拿了一块厨房里的洗碗布,把那琉璃碗和银汤匙都擦干净了,揣进了自己的袖笼里,笑吟吟地抬起头来看那阿监, “太后娘娘已经下定决心让小蓬莱彻底安静,所以,没了我,就会有一个太后娘娘的心腹过来。那个人,会更难缠。” 那阿监额上的汗如涓流一般,滴滴答答,汇聚成一条水线。 贾六踱出了厨房,招呼几个帮着搬东西的阿监:“这么热的天,搬完了都赶紧回去歇着吧。” “是是!总管请先回去,小人们保管出不了错就是!” “论这些该怎么办,你们比我熟,我还怕你们出错?”贾六跟他们打着哈哈,竟然扬长而去,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一番事做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那阿监简直要被贾六晃晕了头。 然而好好歹歹,总算是完了差事。 至于贾六的提议,自己自然是做不了主的,便是那位进了正殿寝宫的姐姐,她也是做不了主的。 还是得回去请示主子。 正殿寝宫。 午睡正香的长公主南忱被人轻轻推醒:“殿下,醒醒。殿下?” “贱婢!”起床气一向大到无人敢在那一刻捋虎须的南忱闭着眼睛伸出手去就想打人。 然而她的手腕却被紧紧地握住了,声音轻柔到令人骨头发酥:“长公主殿下,奴婢可不是梅心。您不睁眼瞧瞧再借故泄愤?” 陌生的声音! 南忱陡然间睁开了眼! 一个身着促使宫女衣衫,却仍旧显得妩媚风流的青年女子站在自己床前,而自己的手腕,也牢牢地掌控在她的手里。 “你,你不是小蓬莱上的人!你是何人?因何到此?擅闯小蓬莱者杀无赦,你不知道吗?” 那宫女好笑地看着色厉内荏的小姑娘,盈盈道:“看来马百平的嘴还真挺严,竟真没跟您说起过我们几个。” 南忱的眼睛亮了起来:“你认得马百平?” “他就是我亲手从掖庭众人里挑出来的。所以今天,我奉命来看看您,也顺便看看他。” 那宫女笑起来便好似一支有毒的罂粟一般,看起来细弱,却偏偏硬扛着八面微风。 南忱挣脱了她的钳制,揉着自己的手腕,却又变了脸,冷然道:“见了本殿,如何不行礼?” “哟!我还真忘了。”那宫女款款屈膝,深深福身下去,一截优美白皙的脖颈优雅地露了出来,“婢子摇枝,见过长公主殿下。” 南忱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我又不是男的,你露给谁看呢?” 摇枝笑着自己又站直了:“看来长公主殿下虽然不爱读书,却也比旁人博学。我倒是听马百平说过,您的耳力眼力都比旁人厉害许多。这敢是妖星命格独有的本事不成?” “你究竟是什么人?”听她竟然当面提起妖星命格这四个字,南忱色变,脸上格外苍白起来。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是什么人?”摇枝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往前迈了一步,“妖星这种命格,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上一位禀了妖星命格的女子,可是做了前唐的女皇呢!” 女皇?! 南忱眼中贪婪之色一闪,接着却立即打了个冷战,满面惊恐,瑟瑟发抖:“不,不!你胡说!严观说了,我只要不见父母血亲之外的人,就能平安隔断天机! “何况,就算是妖星命格,严观也只说了我会倾覆天下,并没有说过我会做女皇!你,你是来害我的!” 正文 第 231 章 流言起龂龂 六月十九。 沈沉被一身繁复的礼服热得浑身是汗。 若非来宣旨并主持她的册封礼的是莲花郡王,她都怕自己会气得拽下冠服砸在地上,大吼一声:老子不当了! 待到冗长的仪式被宣布结束时,沈沉已经热得都昏沉起来,还在傻傻地问陪在身边的椎奴:“姑姑,不去太庙了吗?” 凡皇后、太子、公主、王公等的册封礼,成礼后须告太庙。 可是沈沉这个郡主,却是姓沈的。所以永熹帝本着莫名其妙的私心,命礼部在程序中删掉了告祭太庙一条。 椎奴又心酸又高兴,扶了她的手往后堂带她去更衣,悄声笑道:“您是特例,不用去。” 特例二字终于令沈沉清醒了一些。 唔,有那么一丢丢尴尬的呐! 沈沉嘻嘻地笑了笑,顺从而恭谨地低了头,到后堂去换衣服。 梨花殿的手脚快,果然用凤王妃赠给她的粉色大珍珠赶制出了一顶花冠。所以虽然郡主也有自己品级以内的礼衣头饰等物,沈太后和椎奴却都不肯拦着沈沉开心。 待她换了常服,戴了花冠,又洗去了一脸莫名厚重的粉饰,清清爽爽地从后殿笑吟吟地走出来时,一众来贺的夫人小娘子们都呆住了。 “郡主比方才上妆时要好看一万倍!”一个七八岁的小娘子天真烂漫的声音忽然在人群中响起,引得沈太后呵呵大笑。 众人也就放松下来跟着笑。 沾了送母亲妹子前来道贺的光,于玉章和佟守端也在另一侧远远地看着。 “还真别说。咱们这位郡主,竟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瞧着刚才一脸红妆,我竟然也没觉得丑。”佟守端轻声笑道。 “只是不大像她本人就是。”于玉章看着沈沉的样子颇有些痴痴的。 佟守端觉出了不对头,轻轻推了他一把:“怎么了你?少有的说话竟带了调侃刻薄。” 于玉章回了神,沉吟片刻,方拽了佟守端走开几步,远离了人群:“昨天我听我娘和我姐姐私下里说话,让我妹妹今天不要来。” 佟守端愣住了:“为甚么不让你妹子来?再说,不是来了么?” “说是……哎呀!”于玉章斟酌许久找不到合适的替代语句,索性皱了眉原话复述,“说这位新郡主先前怕是已经跟那位钟郎私定了终身,如今飞上枝头变凤凰,怕是又要去惦记莲王。 “所以这一回虽然有传言是凤王妃趁机替莲王相看,但谁又没疯了,跟太后娘娘的心肝宝贝抢人去?” 佟守端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失笑道:“你我都是有姐妹的人,难道咱们待自家的姐妹,竟不如钟郎亲厚么?咱们都亲眼见过他师兄妹二人相处的样子,哪像是私定终身的情人了?” 说着,又打量着于玉章调侃:“我是娶了妻的人,外头还有几个红颜知己。这种事我若都看不出来,那我这风流的名声也白担了那么些年!至于你个老实疙瘩,这种事,你就别凑热闹乱嚼舌头了吧?” 于玉章涨红了脸,不服气地问:“那我问你,咱们辛辛苦苦,凑了钱寻来的那样名贵的粉珠,如何凤王妃二话不说便赠了这郡主?还有,谁家兄妹吵架能闹得十几天不说话不见面的,可不只有情人之间,才能做个老死不相往来的情状来?!” “十几天?钟郎和郡主十几天没见了?不会吧?不是说钟郎天天都去永泰坊蹭饭的?”佟守端大讶。 “听说自从严先生搬去钱家大宅观星后,钟郎和沈郡主便来往日稀。后来钟郎陪着严先生又去了一趟普济寺,回来便与沈郡主决裂了。”于玉章肯定地说道。 “你从哪儿听说的?”佟守端斜睨他,“从来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怎么也忽然有了收集消息的爱好了?竟然还有了这样精准的消息渠道?” 于玉章被他挖苦得不自在起来,吭哧一会儿,方道:“听我娘和我姐姐说的。” “那既然你娘和你姐姐都打听得这样清楚了,那你妹妹今天怎么还是跟来了?”佟守端呵呵直笑,促狭地冲着他挤眼,“你那妹子惦记莲王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不会是她寻死觅活地一定要来亲眼看看情敌吧?” 于玉章咳了一声,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嘟囔道:“她可不曾寻死觅活……我原是不信这个鬼话的,所以帮着妹妹说了话……”接着又烦恼起来,“可是如今那颗粉珠就被郡主公然戴在了头上,这可是证据确凿了!” 二人正在角落里悄声议论,却见那边忽地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有热闹的地方,如何能够少了佟守端?! 他忙拉了于玉章:“若想知道这件事的实情,也容易得很。咱们瞧瞧离珠郡主看着莲王的眼神是什么样的,就行!” 说完,撩袍往里挤。 人群的那头,沈沉正在跟几个宗室平辈的兄弟姐妹见礼。 “这就是牡丹。”沈太后笑吟吟地指了一位装扮得格外淡雅娇贵的女子给她看。 牡丹郡主南惜忽闪着眼睛看向沈沉,莞尔一笑:“离珠妹妹好风姿。” 咦? 这就是宁王家那个可怜又可怕的牡丹郡主么? 怎么看起来很像个好人的样子? 沈沉张开嘴,还不及答话,旁边就有两个小姑娘嬉笑的声音传来:“原先都说,牡丹姐姐是咱们大夏宗室的第一美人。如今有了离珠姐姐,看来牡丹姐姐这第一美人的位置,要让出来了!” 沈沉生平最烦的就是被人在相貌上品头论足,眉梢微动,嘴角轻轻一扯,对着南惜一丝不苟地行礼下去:“今日初见,惜姐姐好。” 只这一声,南惜对沈沉原本悄悄滋生出来的那三分妒意顿时不翼而飞,还多了三分好感,笑着也行了个平礼:“妹妹也好。” 说着话,便去执了沈沉的手:“你欢喜我叫你沉儿妹妹,还是叫你离珠呢?” “叫离珠吧。母后也喜欢叫我离珠。”沈沉大大方方。 南惜含笑颔首,若无其事地转向那两个说笑的小娘子,道:“来,离珠,我给你介绍,这位是先华阴大长公主的女儿,原先封的是金华县主,后来给我改封号的时候,便也封了她做合欢郡主。” 合欢?! 沈沉瞪圆了眼睛看向面前那张似乎还没脱了婴儿肥的小圆脸,觉得这个封号,咳咳,好生——母后风格。 正文 第 232 章 手足同一敛 “这一位呢,是宗正寺那位太叔爷家的玄孙女,原先封的是昌乐县主,也是那回,先帝封了她为凌霄郡主。” 沈沉看着面前比自己矮一头的小姑娘,有些无语。 这么个个头儿,还凌霄…… 然而,见礼还是要的。 终于还不算傻,合欢、凌霄二人看着南惜和沈沉拉在一起的手,没有再继续往下挑拨,悻悻地站在了一边。 索性,南惜拉着沈沉给周遭一圈儿平辈的人见礼,顺便介绍。 看着眼前俊雅身形一闪,南惜和沈沉不约而同露了个灿烂笑容出来: “莲王兄。” “莲花哥哥!” 莲花郡王南悯看着自己面前一对儿巧笑倩兮的小姑娘,有些哭笑不得,不着痕迹地退后了半步,抱拳躬身,施了个平礼:“牡丹妹妹,离珠妹妹。” 南惜抿着嘴笑。 每次见面,她都要调侃莲王,称呼他为莲花哥哥,分明莲王最不爱听见的便是这个称呼。 而莲王也一定会回她一句牡丹妹妹,也是因为她最反感这个称呼。 沈沉则吃吃地笑着指自己的头上:“莲王兄,你瞧!” 莲王早就被那颗粉珠闪得睁不开眼,无可奈何地问她:“我瞧见了。不是说好了,我好生拿你当亲妹子待,你就不给我添乱么?” “凤王婶都赏给我了,难道我还把它放在盒子里继续蒙尘不成?我肯定要戴出来,美美地给凤王婶看呀!”沈沉坏笑着冲他挤眼。 莲王一脸无奈地扶额。 南惜脑子一转便明白了沈沉这是在使坏,不由得玩心大起,手遮在唇上,悄声对沈沉说了几句什么,沈沉嗤地一声笑,却立即点头:“好!” 两个小姑娘一左一右,忽地迈步过去,趁着莲王一个不妨,一人抱了他一条胳膊,娇声笑道:“好哥哥,你哪日带我们去西市吃好的?不好吃不算的哟!” 莲花郡王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整个人都僵住了,手脚都没处放。 沈太后等人坐在上头,看着两个小娘子捉弄莲王,不由得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过来过来!你们两个小调皮鬼,终于凑成了对子。这往后京城里的小郎们,可要倒大霉了!”沈太后笑着招手。 沈沉和南惜咯咯笑着放开了莲王,欢快地再度手拉手走向沈太后。 “热不热?”沈太后拿了帕子仔细地给沈沉擦额角的汗,笑道:“也没见你怎么这么能出汗。这是她们做的酸梅汤,加了冰的。这些人里就你身子壮,我们都不敢喝。” 沈沉接过来一口气喝尽,笑道:“还真是的。母后以后尽量不要吃的太寒凉。夏日里出出汗,不是坏事。” “显见得是个大夫了。张口说话就要讲医理。太后娘娘以后可是有人管着,再不得任性了!”宁王妃也拉了南惜在身边坐下,凑趣笑道。 “罢罢罢!你一说这个我就头疼!”沈太后满脸得意的不胜其烦。 才要再接着说时,外头进来人禀报:“息王殿下来了。” 沈太后立即沉了脸:“这都什么时辰了,他才来?这亏得没将离珠的册封使的差事派给他,不然岂不是要闹大笑话?” 众人一声不吭。 “母后……”沈沉轻轻地推了推沈太后,“说好了的,您今日不许生气的……” 沈太后的神情缓了下来,命人:“让他进来吧。趁着还没开始排宴。正好大家都见见。” 算起来,先祥和帝在子嗣一事上,算得上是格外艰难了。 太子南恪之后,妃嫔们接二连三又给他生了五个儿子,却夭折了四个。 次子死于花生过敏。 三子死于惊马。 四子死于时疫。 好容易五皇子南慎长到了十六岁,却在一次外出行猎时,竟与众人分散,迷了路,遇上了剪径的山贼。好好的一个皇子,稀里糊涂地死在了山贼的乱刀之下。 唯一只剩了一个六皇子,祥和帝和太子南恪都战战兢兢地护着,宠着,当眼珠子一样养大了。 可是祥和帝一去,封了息王的六皇子南惟出宫开府,便成了个最会吃喝玩乐的纨绔王爷。永熹帝苦口婆心、谆谆教诲,息王却左耳进右耳出,在宫里痛哭流涕地认错,出了宫就照旧荒唐。 照说沈太后是正经的嫡母,管教息王名正言顺。可出身武将世家的沈太后,只一见息王那摊烂泥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亲手拿了鞭子来抽死他算了。 何况,也不是没打过。 永熹帝刚继位时,息王还在孝期里就偷着在家吃肉喝酒,被御史弹劾。气得沈太后叫了他进宫,狠狠地打了他二十棍子。不是永熹帝急忙赶来拦着,几乎要把息王的腿都打断了。 可是抬回去养息了百日后,活蹦乱跳的息王竟然偷偷从王府后门溜出去,号称是去看他已经订了婚的王妃,却“走错”了门,偷窥到了旁人家的闺女洗澡。 御史和宗正寺都暴跳如雷,直接把息王送去了祥和帝的陵寝,罚了他守陵三年。 这边已经订好了的亲也只有退了。而那位被偷看了的小娘子哭哭啼啼要自尽,沈太后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出面,索性将这位小娘子给息王定了做王妃。一个富商家的平民女儿,就这样成了息王妃。 管不了,说不听,打不改。 沈太后再也不肯管这个先帝的幼子。 永熹帝忙起来也很难顾得上这个幼弟。 只索由他去了。 好在富商家的女儿有些个手段,成亲后的息王虽然也还胡闹,但出格的却不太多了。至于人家在自己府里怎么胡天胡地,那就不归朝廷管了。 今日乃是沈沉册封郡主的日子,宗室们均是早早便来观礼,仪式结束后便各自散去。除了个别打算跟沈太后或者宁王妃等说话的,余者并不参与排宴。 可这位息王呢,从一大早便不见人影。 众人也都习惯了,也没人管他。 然就在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以为他不会再出现时,他却冒了出来。 “见过母后,见过皇嫂,见过宁王婶、见过凤王婶……” 见礼一圈儿,圆滚滚的息王抬起了头,友好地看向好奇的沈沉:“这就是离珠了?” 正文 第 233 章 分梨还让阿兄无 “离珠参见息王殿下。” 沈沉一边行礼,一边好奇地打量息王。 前世里,据说这位王兄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二十三岁的生日才过完便暴病没了。 掐指算算,也不过就是五个月之后的事。 可是照目前他的脸色看,不像是虚亏极了的样子啊…… “别呀!你管悯郎都叫王兄了,怎么能管我叫什么玩意儿殿下呢?叫哥!我多个妹子,我可高兴了!”说着说着,息王忽然打了个嗝。 所有离得近的人都僵住。 这是个酒嗝。 带着隔夜的酸臭。 “所以你来迟了,是因为昨夜酒醉?”沈太后的脸色铁青起来。 “息王兄!”沈沉连忙打断了沈太后,笑着蹲了下来,顺势摁住沈太后的膝盖,俏皮地冲着息王眨眼睛:“王兄,我站了好久,腿酸。” 装着满脸不在乎的息王的眼睛亮了起来,嘿嘿地笑着,艰难地蹲了下来:“不过,你息王兄的肚子有点儿大……” 沈沉嘿嘿地笑着,伸出手去,轻轻地推在他的肩膀上:“是吗?!” 息王哈哈哈啊呀呀直接坐在了地上,盘着膝,笑着先跟沈沉道歉:“对不住啊离珠!你嫂子啊,有了!我现在都跟她分房分桌儿,怕冲撞了她。你这大日子,本该让她来。可是她被我惯得,有点儿娇气……” “啊?息王嫂有身孕了!?”沈沉惊喜地回头看向呆滞了的沈太后,想了半天,才歪头笑对息王道:“明儿个我去府里看嫂子吧?我可是大夫呢!” 息王惊喜地一拍大腿:“好啊!当然当然的好啊!妹妹你什么时辰去?!我给你开中门,准备酒宴!” “王兄啊!我去给嫂子看胎,你让我吃酒?!”沈沉几乎也要笑倒下去,抱着沈太后的膝盖,歪头看着息王:“不过,也好,我给嫂子看完胎,顺便看看王兄平常的饮食,给你整理一个膳食单子出来,也行啊!” 息王惊恐地往后躲,几乎就要躺下了,结结巴巴:“那什么,那个我,妹妹啊……那个……” “行!说定了!王兄,我接下来要招呼女眷们排宴了!我不送你了啊!明儿见!” 沈沉说着便扶了一把沈太后的腿,自己站了起来,然后冲着息王伸出了手,挤挤眼,吐吐舌,做了个鬼脸。 众人先都是怔怔地看着,结果到了最后,竟然是这个结果,不由得都失声哈哈大笑起来。 沈太后尤其笑得出了眼泪:“惟郎啊惟郎,你也有今天!往后我可算是知道该让谁去给你派差了!” 宁王妃尤其前仰后合,笑得几乎要岔了气:“我还是头一回见惟郎无赖都没得耍的情形!这个景儿应该让皇上来看看。” 傻了眼的息王这才反应过来,悻悻地伸了手,拉住沈沉,下意识地还想试着往下坠一坠,谁知却被沈沉轻轻松松地一把拽了起来! “息王兄,离珠能开三石弓。我猜着,她能单手把你拎起来,不脸红,不出汗。”莲花郡王南悯一直含笑背手站在旁边看着,此时忍不住也揶揄了一句。 息王挑挑眉,再看看抓着自己肥爪子的那只手,瑟缩了一下,连忙松开:“那什么,那就,那就明儿见。” 赶紧冲着众人做了个罗圈儿揖,又特意跟沈太后陪笑了一下,欠欠身:“母后,儿臣告退。” 沈太后难得看着他笑得慈蔼:“好,去吧。等你媳妇坐稳了胎,带她来宫里给我看看。” 已经很久都没见过沈太后笑脸的息王打了个愣神,也下意识地笑了笑,点了个头:“哦。” 这下子连凤王妃都忍不住扑哧一笑。 不好意思到红透脸的息王落荒而逃。 众人看着他的背影笑。 “还是我们离珠心好。”凤王妃忍不住看着沈沉,眼神越发遗憾。 宁王妃感慨地叹气,摇头道:“惟郎可难得正经一回,也亏得离珠能这么宽待他,才能换了他的真心。” 说完,看向牡丹,责备着伸手在她额角戳了一指头:“你就事儿多!息王兄成亲后,除了多喝了几口酒,还有哪儿碍着你了?你凭什么就不肯多跟他说说话?” “母妃!”牡丹郡主鼓着嘴摸自己的额头,“我跟息王兄没话聊嘛!” “惟郎自己不争气,关我们牡丹什么事?”沈太后嗔了宁王妃一眼,接着却又爱怜骄傲地抬头看沈沉:“就是你说的,时辰也差不多了,我让他们排宴吧?” 沈沉笑着点头:“好。” 沈太后笑笑,转头吩咐潘皇后:“行了,叫余家那三个进来吧。” 沈沉一愣。 她这半天总觉得缺点儿什么,自己没想起来,原来是这半天都没见到本来应该各种出幺蛾子的余绾。 “母后?”沈沉奇怪地看着沈太后。 “她们三个又没有品级,便是来观礼,也是站在最后头,什么都看不到不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行礼才对。” 沈太后淡淡地说着,漫不经心地回头一指:“然后你椎姑姑就出主意说,不如到了排宴再让她们进来。该走了的又都走了,不怕她们怯场。” 怯场!? 沈沉看着椎奴,几乎要绷不住大笑。 这是想着把男客都轰到玄紞亭去后,再让余绾进来。那时候一屋子女眷,她便是再想怎么着,这样一群勇斗内宅半辈子的诰命们,又怎么会看不出她的那点子斤两?! “这是椎姑姑疼她们!”沈沉笑得春光灿烂。 然而,一直都笑吟吟地做隐形人的潘皇后却温婉笑着道:“余家的那三位,张娘子说是昨夜犯了肠胃,吃了药也没见好转,所以今天就没过来。如今只有王娘子和余家六小娘子两位。” 哦? 二嫂竟然真的听了她的话,寻了借口没来宫宴? 只来了一个搅事精,和一个蠢得被当枪使的三嫂? 沈沉由不得呵呵地笑得更加欢畅:“是么?挺好啊。来不了也没什么,回头我让人给她送几样好菜家去用。来了的么,我请她们吃几杯好酒。” 沈太后看着自己的女儿,慈爱地笑:“你想怎样,就怎样。” 宁王妃和凤王妃对视一眼,有些诧异。 即便是给义女面子…… 难道之前的那些慈爱,真的不是做出来的?! 凤王妃先转开了目光,然而这一次不是像之前一样盯着沈沉怜爱地看个不停,而是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沈太后。 正文 第 234 章 何妨挥洒 “姐姐!”余绾提着裙子天真烂漫跑进来的样子,很好看。 可惜,一屋子人都已经在各自的条案后头正襟危坐,庄重端凝。她这个做派,便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椎奴。”沈太后皱起了眉头。 椎奴毕恭毕敬地往前迈了半步。 “你是怎么教的?没跟余家的这几个女客说,这是皇宫,这里有规矩么?”沈太后不悦地沉声喝道。 余绾怯怯地停了步子,不知所措地缩了肩膀,看着上头的沈太后、潘皇后,然后是沈沉。 她的眼睛一亮,往前又迈了一步,情不自禁一般,再喊了一声:“姐姐!” “小余氏,自陛下遣人至余府宣旨,到本官去你家里教导规矩,都在不停地强调:离珠郡主改姓、换名,承沈氏。你是民,她是贵。你见她,要行大礼,要称郡主。” 椎奴冷冷地看着她,缓缓开口,“看来,你是一个字都没往心里去啊。” 这时候,王氏赶了上来,忙拉了余绾,就地跪倒:“民妇王氏,民女余氏,见过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恭贺离珠郡主。” 琅玕轩里鸦雀无声。 王氏和余绾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罢了。来,请她们归座。”终究还是潘皇后心软,命司仪带了两个人起身,去了最尾处坐下。 余绾委屈地红了眼圈儿,抬头眼巴巴地看向沈沉。 沈沉并没有避开她的目光,反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表演,甚至下意识地往旁边歪了歪身子,靠住了身侧的凭倚。 “坐好。”沈太后一看她被余绾激得竟要露出惫懒模样,不由得越发不高兴起来,转头先瞪了潘皇后一眼。 沈沉忙重新坐得端端正正了,眼观鼻鼻观心。 众人在底下看着,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这姊妹两个,在余家时,只怕就算不得和睦。 “看来,这位沈郡主在家时就不孝不悌这个传言,也算不得空穴来风……” 底下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王氏和余绾都照着安排坐了下来。 王氏偷眼看看上头众人,小声劝诫余绾:“六妹妹,这不比家里。皇太后杀人,可用不着理由……” “但她肯定不会杀我。”余绾看似小心翼翼地双手掂着案上的象牙筷子,嘴角却溢出了一丝微笑。 “今儿是四姐姐的好日子。也是太后娘娘对着天下展示她宽仁慈爱的时刻。她怎么肯在这种宴席上,当着全京城诰命夫人的面,血溅华堂?” 王氏傻了眼,呆愣愣地看着余绾。 临出门时,余笙让余络转告给她制约余绾的招数,看来一个都不灵。 贺宴开始。 潘皇后还给沈沉预备了宫廷的雅乐歌舞,看得沈沉连呼惊奇,笑着从沈太后身后给潘皇后做鬼脸:“好嫂子,还是你疼我!知道我必没见过这些!” “没良心的小鬼头!难道我就不疼你了?”沈太后伸了手去拧她的耳朵。 沈沉假作不注意躲不开,哎哟哎哟地捧着沈太后的手讨饶。 底下众人看得轻笑。 一轮歌舞罢,大家开始纷纷起身敬酒,不外乎就是庆贺沈太后认了好女儿,又祝沈沉这位新郡主早日觅得佳婿,等等。 沈太后含笑颔首,转头看了宁王妃一眼。 众人都明白了过来,现在大家就可以自便了——尤其是牡丹郡主南惜,就可以和宁王妃一起,以更衣散酒为由,去玄紞亭那边看看了。 瞧着一向落落大方的牡丹郡主微微红着脸,深深低着头,挽着宁王妃的手,袅袅婷婷往外走时,连坐在潘皇后左近的合欢郡主之母、介休郡王妃毛氏都有些意动,笑着悄声对女儿道: “不如咱们也过去走走?” 合欢郡主脸上红红的点头。 这怎么哪儿都有不识相的? 沈太后皱了眉头就想开口,潘皇后忙给她夹菜:“母后尝尝这个鱼,这种小银鱼不易得,新鲜的一般都是拿来做羹。 “司膳说,还是有一回听离珠跟您念叨,这个裹了面糊炸着吃也好吃。他们先试着给陛下做过一回,陛下很是欢喜。今儿就给您也呈了上来,您试试?” 那边离珠笑着对介休郡王妃探过身去,低声道:“婶婶可想好了啊。因都知道是牡丹姐姐要相看,来的小郎君们都是些个吟诗作赋的风流才子们。若是您觉得跟合欢妹妹能合得来,就悄悄着些,慢慢过去。顶好跟牡丹姐姐她们错开。” 介休郡王妃被她一语提醒,才想了起来。 今日玄紞亭的小郎君们,都是冲着牡丹郡主来的,或者说,是冲着宁王府来的。 所以,哪怕是自家看中了人家,可未必那些个眼高于顶的小郎君们能看得中自家这胖闺女。 轻声一叹,介休郡王妃拉着女儿又坐了回去,冲着沈沉感激地点头一笑:“郡主说得很是。我们这一个倒是女红针黹上才欢喜,碰见诗词歌赋就头疼。那些人,怕是合不来呢。” 沈太后微笑着看了沈沉一眼,放了心,果然夹了一筷子炸鱼试了试,惊讶:“哟,还真是挺好吃。我这牙口也合适。酥得很,又鲜香,嗯,这微微的辣是胡椒吧?不错,还解腻……” 跟潘皇后闲谈起了桌上的菜色。 那边合欢郡主微微失望,下意识地又往玄紞亭那边看了一眼,不甘心地出声问沈沉: “离珠姐姐,我刚才看着您跟莲王似是十分熟稔?” 这一声,屋里顿时一静。 底下无数道杂着嫉妒和羡慕的复杂目光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介休郡王妃气得红了脸,狠狠地拧了女儿一把,咬着牙低声骂她:“不识好歹!” 合欢郡主不敢叫,抚着被拧疼的胳膊,瘪着嘴,倔强地又盯了沈沉一眼。 沈沉莞尔一笑,却转向了凤王妃亲昵一笑:“我跟莲王兄当然熟!我还没认得他,就先收了凤王婶好大一颗珠子。” 说着,指指自己的头上,俏皮地冲着凤王妃挤眼: “我当时就说,今儿个必要戴出来,给全京城喜欢仰慕莲王兄的夫人和小娘子们都显摆显摆。 “你们可记住了,日后哪一个想给凤王婶做儿媳妇的,先来讨好一下我这个小姑子才行! “我爱吃云楼的菜。喜欢西市福记的成衣,还有南市有一家贩瓷器的……” 掰着手指头数。 众人哈哈大笑。 凤王妃都忍俊不禁,竟也跟着连连点头:“我们家这个小姑子极好,悯郎的媳妇,是必要过了她这一关才行!” 正文 第 235 章 含羞待月秋千 沈太后哈哈大笑:“什么空儿你就把我女儿抢到你那里去了?啊?” “堂妹也是妹子啊!一会儿惜姐姐回来,我再问问她,看她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没有!”沈沉挨着沈太后的肩膀嘻嘻地笑。 凤王妃目含深意地看着沈太后,笑道:“太后娘娘抢了先。若是早让我瞧见离珠一天,她也就成了我的女儿了!” 正说着,宁王妃牵着牡丹郡主的手走了回来。 潘皇后抿着嘴笑,悄声问宁王妃:“宁王婶,可有收获?” “我没问出来。你看看她这个样儿,唉!”宁王妃无奈地看着含羞带怯的牡丹郡主叹气。 “是都没看上?”沈沉挺没皮没脸地凑上来八卦。 潘皇后噗嗤一声笑,推了沈沉一把:“你个小姑娘家家的,你一边去!” 下意识回头,立即截获沈太后一记威胁眼神,沈沉吐着舌头溜回了自己的座位。谁知牡丹郡主却拉了她的手,红着脸躲在她的身后,也跟着坐在了她的条案后头。 “哟,这显见得是要跟小姐妹说悄悄话,把我们这些人就都丢过墙了?”介休郡王妃不由得看着牡丹打趣起来。 潘皇后掩着嘴笑:“看来那边不都是鱼眼睛,也有好珠子。” “珍珠怕什么,我头上就是。惜姐姐喜欢吗?”沈沉嘿嘿地跟着潘皇后一起打趣牡丹郡主。 南惜红着脸咬着嘴唇,瞪了她一眼,然后狠狠地捏住了她肋下的一块软肉。 “嘶!好姐姐,我错了。我再不乱说了!”沈沉龇牙咧嘴地求饶。 看得临近的几位宗室夫人们都笑成了掩口葫芦。 南惜含羞偷看众人一眼,伏在沈沉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三个字,一个人名。 “白永彬。” 沈沉的心往下沉。 这个人她听说过。 此人乃是前科的探花,如今在翰林院草诏,是永熹帝极为得用的心腹臣子。他平素与潘皇后的兄长潘二郎交好。 可是,前世到了后来,她却听说,此人其实是韩震的人。 前世牡丹郡主便是选了他做仪宾。 然这个人看起来文质彬彬风流潇洒,实际上秉性暴戾,家中侍女多有被他拳脚殴死的。 她听日新说,牡丹初嫁之时,夫妻二人还算和睦。可到了后来,朝上韩震与宁王、与天子都越发针锋相对之后,那白永彬有一天酒后,终于没能按捺得住,对牡丹郡主挥了拳。 可怜牡丹郡主从小到大,宁王、宁王妃连一指甲都没动过她的,哪里禁得起这么大的委屈? 一怒之下回了娘家。 但宁王却把她又送了回去。 白永彬得意起来。但他第二次又在酒后想冲牡丹郡主动手时,却直接被牡丹郡主喊了侍卫进房,砍掉了他的右手…… 白永彬要休妻。 牡丹郡主披头散发冲进慈安宫找沈太后,给她看自己的伤,要义绝。 花骨朵儿一样的宗室第一美人,竟然被人殴打? 沈太后气得七窍生烟。先把宁王和宁王妃叫来臭骂一顿,然后命人把白永彬在宁王府外打了八十军棍,喝令京兆府判了义绝,最后将那姓白的扔出了京城,让他自生自灭。 宁王妃看着女儿的伤痕悲痛欲绝。 牡丹郡主却说什么都不回宁王府,自己一把剪刀剪了头发,回了郡主府,终身修道。 事情到这里,竟然还不算完。 宁王回了家,私下里派人去找那白永彬。却发现,牡丹郡主早就遣了心腹死士跟着,直接将那人杀死在京郊一个乱葬岗。 到了这个份儿上,宁王也只有替女儿遮掩一条路。 然而纸包不住火,韩震将此事掀了出来,牡丹郡主成了全京城谈之色变的母大虫…… 沈沉心头绕着这些旧事,手中却一把抓住了想跑的牡丹郡主,悄声笑问:“高大么?白皙么?斯文么?对你也有意么?他家里都有过什么人?他都跟你坦白了没有?” 牡丹郡主被她问得直发愣,脸上火烧一般,咬着嘴唇甩开了她,跑了回自己的座位上低头坐着,一言不发。 “也不知道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知道害臊的!”沈太后无奈地摇着头,笑对潘皇后道,“你以后多看着她些。我狠不下心来打她,你这当嫂子的,该管的时候,可得管!” 潘皇后呵呵轻笑,却不肯答应,向着沈沉笑道:“你听了秘密,打算卖给谁?” “宁王婶,你来,上日你给我的见面礼我弄丢了。您要不要补我一份?” 沈沉笑着过去,拉了宁王妃,把刚才打趣牡丹郡主的话又都跟她说了一遍,又笑着劝道: “惜姐姐自幼娇养,那家子无论如何,也该有那个底气配得上、养得起我姐姐。” 宁王妃听了这话,若有所思。 那白永彬是前科探花不假,但便是宁王在家中提到这个人选时,也说起过,那人大概家底薄些。 原想着不过是贴些银钱,现在想来,似乎是有些不大妥当。 “你这孩子,怎么也讲究起门当户对来?这些话,不原该是我们这些人说么?”宁王妃笑看着沈沉,想听听她的意见。 “惜姐姐是我们这一辈里头最年长的。下剩的妹妹们都瞧着她。若她得了个不卑不亢的好姐夫,我们自然都替她高兴,也会觉得这世上好儿郎不必纠结出身。 “可若是她碰着了那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唯知道舞文弄墨,却又要嫌弃她用度大、讲究多,那怎么办? “女子婚事,起了头就顶好一辈子。 “反正我看不得惜姐姐这么好的小娘子受半点儿委屈……” 沈沉说得有些乱,自己也挠着脸嘟嘴,“我说不清楚。但行走江湖时,看了太多的负心汉,倒有多一半是嫌弃妻家太富贵,不能做小服低体贴的。” 周遭几个人听了这话,反而都沉默起来。 这样的道理,每个当娘的都知道。 但却几乎没有一个当爹的当回事,而女儿们,则是十个里有十一个都绝对不会听进去。 “大约也只有我们离珠,见多识广了,才能明白当母亲的这一片心罢。” 沈太后一声长叹,对宁王妃道: “不论是谁,你去查查对方的性情底细。家里房里,有些事,不要怕人家恼,该打听的必须要打听。不然,日后受苦的是我们南家的女儿。 “若是你们不打听清楚,日后我牡丹若有半点差池,看我不与你们干休!” 宁王妃被沈太后感动了心肠,噙着泪答应:“是。” 正文 第 236 章 华服盈盈拜阿兄 “姐姐……离珠郡主娘娘,民女来给您庆贺。” 余绾甜美柔弱的声音怯怯地响起。 众人惊觉。 什么空儿她走了过来? 竟没人提醒,没人拦阻?! 看着她手里端着的那杯酒,沈沉淡下了脸色,单手端起酒杯,简单答道:“多谢。” 然后不等她再说话,一仰而尽。 余绾原本露出欢快神情,刚要说话,却见她如此,张着嘴呃了半声,委屈地又抿紧了嘴唇,为难地看了看手里的酒杯,咬咬唇,紧闭着眼,也一口喝尽,然后轻轻地咳了两声。 “祝姐姐,祝郡主,祝郡主安康永年。” 余绾低低地说着话,深深福身下去。 沈沉漠然看着她:“知道了。回去坐吧。” “是。”余绾乖巧地答应了,又一蹲身,站起来,欠着身后退了三步,然后转身,安安稳稳地走了回去,娴静地坐好,对着身边目瞪口呆看着自己的王氏莞尔一笑。 “嫂子,别看了,我早说了。今儿个是她的好日子,只要我不违礼制,便我说得再多、做得再多,她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那边一位宗室的老夫人觑着眼看了余绾的背影半晌,又看看沈太后待沈沉的亲昵,不由得笑着说道: “我家有个孙儿,倒是还没寻亲……” 就知道会是这样! 沈沉简直不知道该拿这些添乱的老太太们怎么办才好! “哦,刚才这位小娘子,乃是军器监弩坊署令余家的幼女,年初刚刚从关外进京。” 沈沉尽量让自己不要直接说余绾就是个搅家星麻烦所有的人不是人生实在是无聊就不要跟她扯上关系。 “直到如今也不大习惯京城的饮食。听得说,闹了两三个月的水土不服,也不知道现在好些了没有。” 水土不服?! 那位老夫人惊讶地看着沈沉,半晌,才转过弯来—— 这小娘子是幽州的骨头,便是血肉面皮再像个京城大家闺秀,行事也仍旧都是在幽州时的风范。 这样的人,会与整个京城格格不入。 “那就不好了。我们家的人都不吃关外的菜色。吃不到一处,可没法过日子。”老太太笑着冲沈沉点头示意,却又看着沈太后奉承: “咱们离珠郡主真是个实诚人。您的眼光真好。挑着人了!” 正说笑,外头忽然有内侍捏着嗓子高声通传: “至尊驾到!” 沈太后和潘皇后不由对视一眼,各自诧异。 看这时辰,永熹帝该是刚跟宰辅们说完正事,就匆匆赶来了? 昨夜潘皇后特意问他来不来,他还踌躇半晌,说今天事情多,怕是不能来。 “这是我们离珠的福气。”沈太后满面笑容地说了一句,便整理了一整理自己的衣衫。 满殿的诰命们都忙屏息福身低头。 一路急促轻快的木屐声响,永熹帝大笑着走了进来:“迟了迟了!朕竟迟了!该罚才是!” 潘皇后早就离座接了出来,笑道:“太后娘娘刚说呢,您能来,就是我们离珠的福分!” 永熹帝呵呵地笑。 然而就在众人高呼万岁的时候,一个格外甜美婉转的声音似是有些慌张地落后了半拍。永熹帝的脚步一顿,循声看去。 那是余绾。 甜美可人,娇娇怯怯,弱不胜衣,乖巧柔顺的,余家六小娘子。 正在好奇地悄悄抬起头来,睁着无辜的秋水眼,眨呀眨,偷窥永熹帝。 看着她那娇嫩如无骨虞美人般的身材,永熹帝的眸色瞬间深了三分。 沈沉终于明白过来,她今天的目标是谁了。 “母后……”沈沉轻轻地拽了拽沈太后的袖子。 沈太后冷冷一笑,转瞬又换了笑容:“皇帝来了?” 永熹帝转过头来,笑着继续往前走,口中道:“今儿母后认女儿,朕也多个亲妹子,如何能够不来?只是朝上事情实在繁琐,不得已迟了。” 又笑着看离珠,眼睛一亮: “嚯!朕还是头一回见离珠穿戴这样郑重,竟还打了腮画了眉?果然比先前穿着男装晃来晃去的更漂亮了! “往后就这样装扮多好?母后看着心里也欢喜。野小子似的跑来跑去,人家该说朕不疼顾妹妹了!” 沈沉含笑答应。 当下宫人们快手快脚地重新摆了座次。 上首,永熹帝居中,沈太后居左,潘皇后居右。 沈沉的席位挪到了沈太后手边的一个小案几上。 当下太后皇帝坐定,沈沉重新在阶下,郑重三跪九叩,听皇帝温言赠语,勉誉有加。 “朕国事繁忙,皇后统率六宫,我们能陪在母后身边的功夫都不如你。你可要好生陪伴老人家,不要辜负太后娘娘的厚爱,让我和你嫂子也放些心。” 底下众人听着这话,诧异地彼此对视,都在心中暗暗打鼓:不是姓沈么?不入宗室南姓?怎么竟然亲热到真要当亲妹妹说话了? 虽则礼记上明白写着皇帝自称曰朕,可自前唐以来的皇帝们,都不大讲究这个,我来我去的,十分寻常。 唯有永熹帝,因登基时年轻,底气不足,几乎在任何场合下,都自称为朕,以示皇权威重。只有极少数时候,才会呐出“我”来。 可今天,便当着这满殿的诰命女眷,竟对着新封的离珠郡主,公然亲切地说出个“我和你嫂子”来,这可真是对这位郡主要百般宠爱了! 众人看向沈沉的目光中,再多了三分审慎。 沈沉一时心中感慨,不由得红了眼圈儿,郑重再拜:“臣妹离珠,谨遵陛下教诲。” “什么陛下!?叫皇兄!”永熹帝故意板了板脸,又冲着潘皇后挤眼发笑。 潘皇后也笑着点头道:“就是。你是太后的贴心小棉袄,也是我和陛下的好妹子。往后不可太外道,该依着陛下换了称呼,叫兄嫂才是。” 沈沉直起身子来,使劲儿也憋不住的眼泪掉了下来:“母后,皇兄,皇嫂,离珠给你们见礼。” 说着,叩头下去,却忍不住伏在地上哭出了声。 椎奴心疼地鼻子只发酸,低头一看沈太后也在擦泪,忙先服侍老太太。 那边潘皇后强压下泪意,忙示意青诤下去搀扶沈沉。 永熹帝叹着气感慨,温言说着:“是喜事,哭什么。快扶我妹妹起身。” 一边却看着沈沉抽抽搭搭地站起来,伸手跟青诤要了手帕,擦了泪,顺手又递了回去。 永熹帝愣住。 岛上的忱忱不再有这个习惯,新封的沈沉却有这个习惯?! 正文 第 237 章 平生万事付憨痴 可他还来不及细想,底下众诰命们就都上前含笑道贺:“离珠郡主蕙质兰心、温柔善良,陛下和太后娘娘有眼光、有福气了。” 永熹帝呵呵地笑,问潘皇后:“离珠可是给众位夫人们吃了蜜糖,才见了一面,就这样夸她?” 潘皇后含笑将刚才介休郡王妃和牡丹郡主的事情略略一说。 “哦?牡丹有了心仪的人,是哪个?”永熹帝知道牡丹郡主害羞,便也压低了声音,却又满含笑意地去看那已经红透了脸的大堂妹。 潘皇后便笑着附耳过去:“白永彬。然而看样子离珠并不看好那个人。” “那个人不错啊……嗯,朕倒从不曾打听过他的家事……”永熹帝沉吟下去。 潘皇后委婉说道:“那是陛下心爱的草诏翰林,须臾不想离的,又是我家二郎常来常往的朋友。可偏偏说起来,谁都不觉得对他知根知底。所以,离珠叫查查家里,臣妾深以为然。” 永熹帝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能成了自己的宠臣、潘二的好友,却转身来应牡丹郡主的相看,又想巴上宁王!这种人,果然让人信不过! “离珠真是个聪明妥帖的好妹子。”永熹帝由衷地赞了一句,笑对沈沉道:“改日你牡丹姐姐得了好归宿,当记你的首功!” “姐,姐姐……”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余绾弱柳扶风一般,迟疑地走了上来,然而还没得到沈沉的回应,就似是腿软一般,跪了下去: “民女不懂规矩了!民女就是,就是觉得,只怕这辈子只有这一次机会面圣……” “这是余家的那个六小娘子吧?” 永熹帝饶有兴趣地看着底下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柔弱小人儿,再转头去看潘皇后,笑道: “听说宫里去教导她的人,都说聪明乖巧?” 潘皇后叹了口气,才要开口说话,那边沈太后却突兀地笑着开口: “正是呢!连着换了四五个人,回宫都极口称赞,说又懂事、又聪明、学得又快又好。便是我们椎奴,到了最后,也是一丝儿毛病都挑不出来的。” 那怎么今天打从进琅玕轩开始,就各种莽撞、各种失误?!敢情是故意的?! 众诰命都惊讶地看着余绾,下意识地退后,如避蛇蝎。 余绾身子一震,立即抬起头来,含着泪倔强起来:“民女是个最蠢笨的人,宫里派了那么多的好心嬷嬷姑姑来教我,我都学不会……太后娘娘就别取笑我……” 沈太后冷冷清清地瞥了她一眼,看得余绾立即将下剩的话都咽回了肚子,深深低下头去。 再挂了笑容,沈太后似乎毫不在意地对永熹帝说:“如今看来,的确是个好的。皇帝要赏离珠面子,哀家也是这个意思。不如,给这小娘子寻个好人家吧?” 永熹帝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子舍不得,呵呵笑了笑,刚要开口时,却一眼瞥见沈沉冷冰冰地看着余绾的表情,心中一动,到了嘴边反驳的话换成了应诺: “母后说的极是。不知母后可有好人选?” “哀家听说,转弩就快做好了?那军器监的佟监正该得个奖赏才是。 “他家最小的那个,佟监正最疼的小儿子,听说娶妻三载,毫无动静?这可真是可惜了。 “这孩子看着就是个宜男相,不如赐了佟家哥儿吧?若果然给佟家留了后,那就抬做平妻。余署令能跟上司做亲家,想必也是欢欣鼓舞的。 “皇帝看呢?” 永熹帝不置可否,且笑着去看潘皇后和沈沉:“皇后和离珠看呢?” 这怎么能当面让沈沉参与余家小娘子的婚事!? 若真是来参加一回亲姐姐的贺宴,回去就成了别人的妾室,这满京城的人还不定在背后怎么嚼离珠的舌头呢! 眼看着沈沉脸红低头,潘皇后忙上前把沈沉遮了在身后,笑了起来:“太后娘娘这回可是乱点鸳鸯谱了! “佟家哥儿跟他媳妇那可是青梅竹马,感情好得拆不开。虽然这些年吵吵闹闹的,佟家哥儿也在外头胡来,可从来没听说过,他把外头的人弄进家里碍他媳妇的眼过。 “这小余氏年轻心高,又如此娇艳,去了佟家,怕要不就是被锁了小院出不去,要不就是佟家娘子自请下堂。 “要不,还是算了罢? “她那三年的母孝,也还差着一年没守完。陛下果然要赏恩典,还不如斟酌着,看看明年科场上可有出色未娶的寒门士子,赏她一门亲事,也就是了。” 母孝还差一年?! 而且,听说这跟着来的是亲嫂子…… 那就相当于这两个人其实是身上都戴着孝的?竟然来华堂上公然酒肉吃喝,还插金戴银、绫罗绸缎、姹紫嫣红?! 永熹帝和众人都有些惊愕地看向底下跪着的身着宝蓝色锦缎的小姑娘。 余绾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发现不对,一看自己的身上,忙辩解道:“民女是,是皇后娘娘赐的布匹……” 众人下意识地将目光都转向沈沉。 一身素白的平绸衣裙,头上只戴了那个镶着粉色珍珠的银质花冠,两侧各挑了一个小小的缀着一串细小珍珠的流苏。淡淡画眉,嫩嫩粉腮,唇上无色的润唇口脂。 没了。 听说这余家的两主母是前后脚过世的,所以三个人应当都还在孝期内…… 可离珠郡主是今天册封礼的正主儿啊!就这样,常服上都不肯带了艳丽颜色。 这余家大房的姑嫂两个……竟没人来提醒她们一声?还是皇后故意要……陷她们于不孝?! 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又同时转向了潘皇后。 潘皇后自然明白众人看向自己是什么意思,气得脸都涨红了: “看来本宫怜惜你,还真是怜惜错了! “本宫送去四匹锦缎,宝蓝艾青月白缟色!你族嫂张氏已经出了孝期。宝蓝色是给她预备的。你自己抢了来用,竟然还赖到本宫头上!? “本宫看来,你这女则女诫,都该再好生读几年再出门!” 潘皇后直接堵死了余绾的所有出路。 说完,她心里舒坦了许多。 可谁知,听了这些,余绾却松了口气一般,肩膀落了下去。 永熹帝也轻轻地靠坐在了凭倚上,自在了不知道多少。 沈太后失望地看了潘皇后一眼,明明白白地叹了口气。 潘皇后心中一紧,忙看向沈沉时,却发现沈沉的眼中也殊无笑意。 这,难道自己竟做错了?不该发作余绾?还是不该拦着太后赐婚?! 正文 第 238 章 萱堂归去椒觞近 究竟还是椎奴知道眼色,从这边余绾才一开始出来说话,就立即命人悄悄去请莲王。 此刻正好,外头人急急跑进来报:“莲花郡王来回禀陛下,说玄紞亭那边的小郎君们听说陛下来了,闹着必要觐见,还说要展才给陛下看。他已经弹压不住了,请旨问您去不去?” 沈太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向着凤王妃道:“悯郎怎么还是那个性子?一急眼就不会说话了?” “这我可管不着。还不是太后娘娘和陛下一起惯出来的?二位圣人自己调教去,别寻我。”凤王妃自然早看着这轩里的气氛尴尬,有心给沈沉做面子,少有地也逗起了趣。 果然众人都配合地笑了起来:“可怜见的,看太后还欺负老实人不了!” 永熹帝顺势站了起来,笑道:“可是凤王婶这话说得,朕都坐不住了。罢罢罢,惹不起,朕去看看莲王弟他们!” 就着话便快步走了出去。 只是路过仍旧跪伏在地上发抖的余绾时,下意识地低了一低头,再盯一眼后臀腰身。 永熹帝走了,余绾的戏自然也就不唱了。 “余家尚在孝中。你们也都顾忌一些子人家的心情。往后这些送往迎来的宴集,别去聒噪人家。” 沈太后低头端茶,漫不经心地顺便挥挥手:“行了,你这戏也没人看,退下吧。” 余绾一字不发,恢复了刚开始乖巧的姿态,对于沈太后的嘲讽也丝毫不为所动,温顺地起身,往自己的座位处走。 早就吓得瘫在座位上动不得的王氏,还是被余绾搀扶着,才起身走了出去。 直到玄紞亭那边忽地爆出一声大笑,众女眷这才跟着悄悄松了口气,也各自露出了微笑。 “来来来,咱们吃酒。”沈太后高高兴兴地举起大大的镶红绿宝石金杯,里头状元红满满当当,几乎要洒出来。 沈沉无奈地看着她,又转头对潘皇后道:“嫂嫂,你们肯定都管不住母后。我打赌。” “唉!要不你皇兄刚才殷殷嘱咐你!”潘皇后忙跟着忧心忡忡。 宁王妃哈哈地笑,看着沈太后逗趣:“太后娘娘,妾身今儿必要伺候您喝个痛快。照我看,怕是过了今日,再想如此痛饮,您算是不能够了!” “唉!可不是!”沈太后笑意盈盈地看着手里的酒杯叹气,一仰头,一大杯酒,一饮而尽。 宁王妃咯咯笑着,竟也痛快地喝干了整杯。 “宁王婶好海量!”沈沉惊呼。 潘皇后抿着嘴笑:“我还是听母后说的,当年宁王叔成亲,被人拉着灌酒。王婶在洞房里左等不见人、右等不见人,恼了,直走到外头去寻。 “结果瞧见一群人围着宁王叔起哄,那时节宁王叔年轻腼腆,百般推脱不开。王婶又心疼又生气,上去抢了酒壶,大吼一声:喝酒怕什么?我来喝! “当场给宁王叔灌酒的,有一个算一个,全被王婶一个人喝到了桌子底下!”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 凤王妃也不禁伸了手去捏宁王妃的香腮:“你现在在家里,还那么泼辣不了?” 宁王妃一向与凤王妃相处极亲厚,意思着躲了躲,由着她捏了自己的脸,才白了她一眼,笑道:“老了,顶多也就是砸个屋子什么的。旁的就算了,忍了。” 众人听她说的这话,都一起失声大笑起来。 沈沉笑着去拉牡丹郡主,低声打趣道:“这个家学渊源,惜姐姐可学了几招没有?” “蹬鼻子上脸的小鬼头!”牡丹郡主红着脸咬着牙去拍她的手。 看着她二人这样和睦,便是旁边一直打算再搅合搅合的合欢郡主和凌霄郡主,也只得过来凑着趣一起说笑。 沈太后果然一场大醉。 谁来扶都扶不住。 沈沉无奈地笑,抬手摘了花冠递给椎奴,走到沈太后身前,矮身,手往身后一勾,直接便把沈太后背了起来。 潘皇后在后头看得冷汗直流,扶着额头苦笑。 可宁王妃等却一脸羡慕:“多好。这比亲女儿能差到哪里去?竟比儿子还强呢!” 合欢郡主还在旁边嘟囔:“谁有她那个力气?” 她亲娘介休郡主一眼瞪过去:“要照这么说,我倒要问问你,你一手女红那样好。除了过年过生日孝敬我一双鞋,你可给你娘绣过帕子、做过衣裳、裁过裙子?!你爹穿过你几件衣裳?你哥哥嫂子侄儿呢?” “我又不是针线妈妈!”合欢郡主也瞪着眼睛顶嘴。 “啪”! 宁王妃一巴掌拍在她的肩膀上,哼道: “离珠那样不知道规矩的人,可曾当着人驳过太后娘娘半个字?你在这种场合下还敢跟你娘顶嘴,你还有理了?照我们家,我就饿你三天!” 牡丹郡主便扯着凌霄郡主苦着脸道:“你知道我在家过的都是甚么日子了罢?” 众人哈哈地笑着,尽欢而散。 到了梨花殿,沈沉亲手给沈太后宽了衣,卸了钗环,净了面,又亲手慢慢地给她喂了解酒汤,再轻柔地给她揉捏推拿穴位。 椎奴把人都赶出来,站在旁边看着,搭手递手巾端水盆,到了最后,看着她尽心尽力地服侍沈太后的样子,先是鼻酸,接着便掉了泪下来。 “姑姑……”沈沉看着她笑,“往后,我天天都能这样侍奉母后,不好么?” “好,好……”椎奴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娘娘盼了十六年了!终于盼到了这一天!从小公主被抱上小蓬莱……” 沈沉低下头,笑着,也红了眼圈。 何止十六年? 十八年,加十六年。 她和母后娘娘,等这一天,都苦苦地等了三十四年! 当晚,沈沉就睡在沈太后身边。 到了月上中天,沈太后含糊醒来,低低念道:“茶……” 沈沉翻身起来,揉着眼睛光着脚下去倒了一碗温水,端了给沈太后:“您先漱漱口,清爽一下?” “好。”沈太后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眼前的是沈沉,含笑漱口,然后喝水,然后自己揉着太阳穴牢骚:“头疼……” 沈沉哼了一声,低声埋怨:“都什么岁数了?哪有这么狂饮的?”说着,跪在她身后,让她枕在自己腿上,轻柔地给她揉捏。 “沉沉……”沈太后叫了一声,又改了口,“离珠,你是怎么……” “母后。”沈沉温柔地打断她的话:“您别问。问了我也不会说。您只要相信我就好。” “嗯。”沈太后连迟疑都没有,答应了,便怡然自得地享受着女儿的服侍,过了一时,慢慢睡去。 正文 第 239 章 苑墙 永熹帝也醉了,跌跌撞撞回了寝宫。 宫女上前来服侍。 秦耳低眉顺目地紧紧闭了殿门便出来到隔壁的小耳房里歇着。 “师父今儿热着了没有?玄紞亭那么多人,乱哄哄的。”毛果儿小心地端了一碗饮子给他。 “呵呵。臭小子,想打听什么?”秦耳笑着斜他。 毛果儿嬉皮笑脸地躬身下去:“没有没有,不敢不敢!” “你个小猢狲有什么不敢的?!说,跟余家还有来往没有了?”秦耳高高抬着头,几乎是在用鼻孔看这个最近被他疏远了不少的小徒弟。 毛果儿哭丧着脸,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师父,您打我吧!家里老娘忽然病了……我前头又不懂事,您给的银钱,都被我乱花光了……所以那回才拿了余家的钱……” 秦耳狞笑着低头看他:“你娘病了?死了吗?!” “师父!杀了我也不会拿我娘扯谎!您让不论哪个师兄,不不不,您让吴师兄去查!他跟我最合不来,肯定不会帮着我!我娘真病了!” 毛果儿咧着嘴小声地哭了,鼻涕眼泪的,袖子一抹便是一脸。 秦耳哼了一声,直起身子来又喝了一口饮子,脚往旁边一撇:“我问你的是,你娘死了吗?” “还没,病得越重了,可我没钱……如今就是拖日子……”毛果儿说着说着,哭声又痛了三分,低头再擦一把脸。 秦耳低头再看看他灰心的样子,终于缓了口气,随手从袖笼里拽了两张银票出来飘在了地上:“行了行了,别哭了。陛下正在里头高兴,让他听见一半声儿的,活扒了你的皮!” 两张银票,二百两。 毛果儿激动得整个人都抖了起来,扑了过去,颤着手捡起了银票,堵着嘴呜呜地哭:“谢师父!谢师父救命!毛果儿一辈子给您当牛做马……” “让你别哭了没听见吗?真不想听师父的话了?”秦耳喝完了饮子,舒舒服服地躺在了美人榻上,自己拍了拍腿。 毛果儿急忙拽了手巾来出来,狠狠地把自己的脸擦了个干净,然后膝行过去,恭恭敬敬仔仔细细卖力地给秦耳捶腿。 “陛下怎么也得小一个时辰,我睡会儿。你听着隔壁的动静啊!”秦耳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头一歪,沉沉睡去。 毛果儿歪头看看他的样子,似是睡熟了。轻轻松了口气,然后立即又跪得更加挺直,认真地轻柔地继续给秦耳捶腿。 秦耳睡得极香甜。 可惜,一刻钟只多了一点点,就听隔壁殿内一声闷闷的咳嗽。 这一次快得连毛果儿都觉得诧异,愣了一瞬,方赶紧用力推醒秦耳:“师父!师父!陛下叫人了!” 秦耳猛地睁眼,腾地跳起来就往外跑。 毛果儿跟着爬起来,膝盖却是一软,踉跄了一下,口中急着低声喊:“师父,帽子!幞头歪了!” 回头狠狠地盯了他一眼,秦耳却也只得立住了脚,等他上前来给自己整理好了帽子,用力地眨了眨眼,低声急问:“怎么回事?!” “不晓得啊!”毛果儿已经急得脸上汗都出来了,忽然目光一闪,悄声问:“今儿宴上陛下瞧见什么,什么人了么?” 秦耳若有所悟,等他收拾完,提着袍子便推门跑进了隔壁房间。 三个宫女跪在地上,几乎要抖得跪不住。 而懒洋洋躺在床上的永熹帝,脸上既有不耐烦,也有不甘心。 “陛下?可是醒酒汤不合口?”秦耳小心翼翼地绕过宫女,脸冲着永熹帝,手却背到了身后,小幅度地挥了挥。 三个宫女如蒙大赦,慌乱地爬了起来,迅速地退了出去。 “嗯。是不大合口了……”永熹帝换了个姿势,却又是一脸的百般不自在。 秦耳笑了笑,腰再弯得低一些,悄声问:“要不,老奴陪您去赏花?” “不去。花儿也旧了。”永熹帝懒懒散散地在龙床上摊成了个大字。 秦耳有些踌躇,低下头,不再作声。 永熹帝斜着眼打量他,忽然哼了一声:“你这老阉奴,你又在猜什么?!” “老奴不敢。私自揣测圣意,那不是找死吗?”秦耳忙赔了满脸的笑容出来。 “今儿个……”永熹帝踌躇着开了口,然而又停住,过了许久,才又慢慢地接着说道: “朕看着,从太后,到皇后,到离珠,甚而至于到所有的诰命夫人们,没一个人喜欢那小余氏……” 秦耳心头轻轻一跳,更深地低下了头去。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永熹帝微微地展开了一个笑容,冰冷,愤怒,嘲讽,甚至带着一丝自伤自怜,无比复杂。 “大约是,拿别人当梯子,有点儿太明显了?”秦耳的评价还是奔着中肯去,并不贬低,也不替她洗白。 “可是她若不这么做,她的人生,跟曾经的亲姐妹,也就是离珠,也差得太远了……她凭什么,就不能得到更好的生活呢?” 永熹帝说着说着,竟然哽咽起来,然后便伏在枕上,伤心地哭了。 秦耳的背心瞬间湿透,汗水在耳后缓缓地流进了脖领子里。他紧紧地咬着牙,低着头,强行忍住寒毛直竖的惊悚,一言不发。 “都是人,都是十几岁的年纪,凭什么旁人就能活得肆意猖狂,我却得小心翼翼呢…… “你们给我套了那么多藩篱,你们给我制定了那么多规则,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吃得怎样穿得怎样睡得怎样……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永熹帝趴在枕上,嚎啕痛哭起来。 秦耳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汗下如雨。 直过了一刻钟,永熹帝才渐渐地停了哭声,抬起头来,拽了手巾擦泪,吸吸鼻子,柔声道: “去查查那余氏的性情底细。现在就去。” 秦耳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远远站在廊下的毛果儿连忙迎了上来,看着他满头是汗,忙奉了最干净的手帕给他。 定了神的秦耳,忽然仰头看天,哑然失笑,摇头叹道:“好手段!什么叫手段,这才叫手段。” “呃?”毛果儿愣住。 “一重一重,一回一回,这样铺垫下来,可不就水到渠成了!?”秦耳叹息感慨。 “师父,您说什么,徒儿听不懂。”毛果儿苦了脸看着老内侍,等着解惑。 “没什么。我说啊,皇后娘娘是这宫里头,最老实厚道的人了。” 秦耳再叹一声,双手背后,踱着方步,慢慢走开。 正文 第 240 章 起于青萍之末 从玄紞亭出来,佟守端不停地打量着远处飘摇而去的白永彬,转头看向莲王:“您瞧着这一位,能雀屏中选么?” 莲王弯了弯嘴角,摇摇头:“他在陛下和宁王之间骑墙,不死就不错了。” “陛下的性子……”佟守端说了一句,忙又噎住。 莲王迟疑了一瞬,又坚决地摇了摇头:“原先的陛下大约会听之任之,甚至乐观其成。但现在的陛下肯定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看看天色,有些遗憾:“我原以为能早些离开,再去一趟左藏。罢了,今天歇了吧。” 于玉章有些发愣:“您不等着陪王妃回去么?” 他就得等着送母亲和妹妹回家。 莲王脸上有些发窘,哼了一声,甩了袖子就想走。 “哎哎哎!别急别急!”佟守端连忙拽住他,看了于玉章一眼,将刚才听说的八卦都告诉了莲王,轻声道:“咱们等等。一会儿一道送王妃回去。” 莲王紧紧地皱了眉头:“毁了离珠的名声,对谁有好处?” 于玉章和佟守端顿时对视一眼,诧异起来:“对呀!我们怎么没往这条路上想?!” “离珠若是个表里不一的浪荡女,那第一毁掉的是余家的名声……不对,余家与离珠的关系极差,所以,余家反而会被洗得干干净净……” 莲王微微眯起了眼,手指轻轻地捏着袖口。 佟守端皱眉抱肘,也跟着喃喃:“之前被她拒婚的韩震,还有因为她被外头传得水火不容的宁王和莲王殿下您,也会变成被她戏弄了的,受害者?!” 于玉章连连摇头:“不不不!这些都是闲事!若是离珠郡主不是好女子,第一个被人嘲讽嗤笑,乃至于挑剔指责的,乃是太后娘娘!” 三个人互相看着,放下胳膊,瞪圆了眼睛:“还有陛下!” “识人不明。” “好大喜功。” “昏聩愚顽。” “这可都是近年来朝野上对陛下的种种细碎非议。安在这件事上,竟然严丝合缝……” 三个人的声音越来越低。 到了最后,莲王满面肃然地摇了摇头:“这个手段,起于萍末,却直指沛公。又阴损,又有效!” “玉章,你回去要仔细问你母亲和姐姐,传这个话给她们的人,究竟是谁。”佟守端一收往日里的嬉皮笑脸,认真严正。 于玉章也紧紧地拧了眉:“正是!这个必要一条线捋下去,找到根上!” 正说着,只听琅玕轩方向传来阵阵说笑声,然后渐渐归于寂静。 “散了。”莲王脚底抹油就想跑,却被重又换了促狭笑容的佟守端一把拽住,扬声便朝旁边的阿监笑道: “去跟凤王妃和我们两家的母亲们说,女客太多不便上前,我们仨就在这里候着。” 阿监一看莲王已经通红的脸就明白过来,笑呵呵地答应,一提袍子跑得飞快,一看就是怕莲王趁机溜走。 “哎呀,不就是相看么?你刚才也算是看遍了京城名花,总该有一两朵觉得寓目的吧?”佟守端紧紧地拽着莲王的袍袖不松手。 他好歹是军器监正的幼子,往日里也装模作样地舞刀弄枪,手劲儿比莲王大得多。他这一较劲,莲王若是不想撕了衣裳,还真走不掉。 只有苦笑着等了三位中年妇人携着手说说笑笑地过来,后头还跟着两个粉面微红的小娘子。 那是佟守端和于玉章的妹妹。 “悯郎。”凤王妃一瞧见儿子便弃了旁人,笑着上前。 莲王挺不自在地扶了她的手,低声求恳:“您有什么话咱们回家再说行不行?” “那可不行!王妃,您有话赶紧问,过会儿进了王府,我们可就帮不上忙了。您瞧瞧殿下的袖子,我不拼命拽着,他早跑了!” 佟守端在旁冲着凤王妃挤眼。 凤王妃呵呵地笑,连连点头:“好好!记你一功!回头我让人送一车轻罗薄绸去给你媳妇做衣裳,行不行?” “娶了媳妇忘了娘的白眼狼!”佟守端的母亲项夫人狠狠地拧了儿子一把。 “娘!我还没说话呢!我只要两匹给我媳妇,剩下的都给你和姐妹们!”佟守端捏着嗓子冒冷汗。 这边凤王妃心情极好地果真立即悄声问莲王:“可有心仪的?” “没有。”莲王板着脸。 “那,可有能入眼的?”凤王妃忐忑起来,退而求其次。娶不了正妃,先娶个侧妃也行啊! “没有!”莲王有些不耐烦了,一向轻轻软软的声音也变得僵硬。 佟守端在旁边嗤地一声笑。 凤王妃泄气地叹息,不做声了。 “其实,王妃娘娘,他眼高于顶您必定是知道的。若真从外头抬个侧妃进门,未来的正经莲王妃未必能容下。” 佟守端坏笑着又来分解。 莲王悄悄松口气。 “您可别当他安着好心……”于玉章忍不住咕哝一声。 果然,还没等于玉章的话音落下,佟守端已经又接着往下说道:“还不如您就把番梅开了脸搁他房里……” “佟守端!”莲王恼了,大喝一声。 “番梅康健,必定好生养!您先抱了孙子!到时候,他担心孩子被您溺爱,又指定不乐意让孩子长在庶母之手,必定要娶个贤德的大家闺秀进门教导……” 佟守端一边极快地低声笑说,一边躲开莲王的怒视,最后索性撒腿就跑:“娘,我在宫门口等你们啊!” 莲王气得跺脚:“佟守端!我明儿就把小梅花的事情告诉你媳妇!绝交!” “小梅花是谁?”不防项夫人在旁听见,不由得沉了脸问。 莲王一滞。 于玉章连忙给自己母亲晁氏使眼色。 “罢了老姐姐,年轻人玩闹,咱们眼见一半不见一半罢?你家端哥儿还不够让你省心么?” 晁氏笑着拉了项夫人一把,又看了凤王妃一眼。 若果然当着凤王妃让莲王羞惭下不来台了,只怕这位爱子如命的当朝第一寡妇王妃,能在太后娘娘跟前哭上三个月。 到时候倒霉的还是自己,和自家老头子。 项夫人忍下气恼,打算回去再跟儿子细细地算账。 “娘,您今日瞧见了离珠郡主,觉得她为人如何?”于玉章急着岔开话题,却又笨口拙舌,一张嘴,便把自己和莲王急于知道的事情直通通地问了出来。 正文 第 241 章 天机何敢议 晁夫人有些尴尬地瞪了儿子一眼,想一想,又笑了起来,清晰地表示: “外头传了离珠郡主多少闲话,我今儿见了真人,才知道,那些话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莲王和于玉章脸色顿时一变! “这孩子,太出色了!”晁夫人笑着看向项夫人和凤王妃,后两者含笑深深颔首。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外头若是人人都说她好,那倒是大奸似忠、大伪似真了。有人传她的闲话,我看啊,正常,正常得很!” 项夫人也不禁插话,又笑道,“若不是我没有那未婚的儿子了,拼着让人嘲笑我巴结太后,我也要抢了离珠郡主家去做儿媳妇!” 听见这话,凤王妃和晁夫人都情不自禁地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又都叹着气摇头。 晁夫人更是愁眉道:“我家这就是个呆子。别说离珠郡主了,就是太后娘娘那一关,怕也是过不了的。” 又不由得看向凤王妃,“其实,郡主既然承了沈姓,莲王殿下未必就不能……” 凤王妃长叹着摆手:“你以为我没试探过?太后不答应,离珠自己也不愿意。不然就那么板上钉钉地当着众人面说自己是小姑子了?” 于玉章和莲王先头还跟着三位妇人的话心潮起伏地愣愣听着,可到了最后,竟然扯到了自己身上,不由得两个人都闹个大红脸。 还有一丝,失望。 “母妃!当着两家的小娘子,你们说什么呢!”莲王最先反应过来,埋怨了一句,忙又岔开话题,安步当车地走出了皇宫。 佟、于两家的小娘子各自噘着嘴,互相看一眼,转开头去,朝天都翻了个白眼。 她竟然敢看不上莲王?! 她疯了吧?! 又不是神仙! 狂妄! 呸! 宜人坊。 钱宅。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古人诚不我欺。”游遇霞满面笑容地与周啸天对酌,聊着魏县的经历,聊北市的医馆,也聊钟幻教给周啸天的一些小窍门。 周啸天是个再实诚不过的人,听见问,便把钟幻告诉他的话也说给游遇霞:“师父说,病所从来,不过饮食、坐卧和遇害三种。果然遇着毒了,第一件事就躲开。” “躲开?!”游遇霞目瞪口呆之余,大起知音之感,兴奋地连连点头,问道:“为何躲?如何躲?” “师父说,举凡中毒,九成九都是人祸。若是自己惹来的,譬如常年跟毒物打交道等等,那是天罚,救他的人反而要替罪。若是旁人故意的,那就是有恩怨。师父说,当大夫的,只管治病即可,轻易搅进恩怨里去,是最糊涂的做法。” 说到这里,周啸天疑惑地摸了摸头,嗫嚅道, “可师父这话,我并不大同意。师姑就不是这么做的……” “师姑?哦,你说离珠郡主……”游遇霞顿时满脸兴味,“你看钟郎和郡主,他们这闹别扭的事儿……” 周啸天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问:“他们不是因为你才闹得别扭么?” “我!?我,我我……”游遇霞张口结舌。 “不就是因为你不遵太后旨意,轻易将严监病情禀报圣上,以至于此案不了了之。师父生了陛下的气,才挪在了师姑身上。” 周啸天奇怪地看着他,伸长了脖子问,“你还跟我打听什么?难道你从来没觉得自己该做点儿什么弥补一下的?师父和师姑闹生分,难道于你有什么好处?” “我,我……我躲还来不及……”游遇霞哭丧着脸。 周啸天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世上最大的傻子:“师姑和师父自幼的情谊,这回闹得这样大。你没见师父都瘦一圈儿了?师姑不见则已,见了就必定心疼。 “她如今是太后娘娘的心头肉,随便一句话,尚药局太医署就能开革了你。 “你还不赶紧做着和事佬让他们和好,等着他们自己和好了,然后一起出手对付你这始作俑者么?你自己想想师父和师姑都是什么手段的人,你就不怕自己死无全尸?!” 游遇霞面无人色:“我,我先喝杯酒压压惊……” 周啸天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点头吃菜。 西南楼上,严观趿着鞋,瞧着二郎腿坐在躺椅上乘凉,斜一眼楼下,呵呵笑道:“你这徒弟,看似一脸忠厚,实则精明似鬼啊!” “立意要追随我师妹的人,只痴不傻。更别提这个姓周的。萧家带他进京,一路上连哄带骗,就想让他住到萧家去。他偏装疯卖傻,一进城门就溜出了萧家车队。” 横披白罗袍的钟幻懒懒地倚着罗汉床摆弄他的长柄纨扇,轻笑道: “您也知道,萧家兄弟,小公子除了在自己的事情上常常犯傻。碰上旁人的事,眼利如刀。何况还有个萧寒坐镇,哪里就能轻易让一个大活人跑出去?可见这家伙筹谋了多久,才能骗过那两兄弟。” 严观点着头,呵呵笑道:“小韵儿是个有后福的。我观他的面相,出将不成,入相却是必定的。北狄那边,以后他能镇得稳稳的。” 见钟幻又不耐烦地翻白眼,拍着手笑: “行啦行啦,我又不给你看,你烦个什么劲儿?我看别人的告诉你,你就当是听故事儿了成不成?” “不成!”钟幻瞪他,“你这样弄得我先入为主了,对很多事情的判断会出现偏差! “就如同你这样跟我说了萧韵以后会如何,我若是萧寒,怕是从此不管他读书做事,万一闯了大祸出来,得了砍头的罪名,我要不要袖手旁观,等着他自己化险为夷? “好,就算他真能有惊无险,然而以后呢?会不会对我这个兄弟心存芥蒂?那是萧家之福吗?那是天下之福吗? “我说过多少回!你信这个,你自己关起门来信。不要搅合旁人!人家的人生被你这样搅扰了,那就全是你的错!天下若是因此被改了走向,那也全是你的错! “你说泄漏天机过多,早该死了。我看这倒是你唯一一句有自知之明的话!而且,这回你落了这一难,未必就不是你胡说八道的天劫!” 严观被他骂得两眼发直,傻掉。 正文 第 242 章 落叶昔日雨 “小郎!小郎!”千针提着裙子蹬蹬蹬跑上楼来,脸上都是汗:“郡主册封礼已经完了。京城里出现了谣言,余六果然闹妖了!” 叽叽呱呱把琅玕轩甚至玄紞亭的事情都说了一遍,拿了帕子擦着汗,忧心忡忡地问: “您真不去看郡主么?她可未必知道这背后的凶险呢!” 钟幻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去看她?我怎么去看她?她在慈安宫梨花殿住着,我进得去?” 千针鼓了腮,嘟嘟囔囔:“让您前几天去一趟永泰坊,您说什么都不去。这下好了,想见都见不着了……” “哎哎哎,你到底是谁的丫头?”钟幻瞪起眼睛,却明明白白地泄露了无数的笑意出来。 千针冲着他皱鼻子做鬼脸:“小郎自己说的,您的就是郡主的。千针虽然是小郎的丫头,可同时也是郡主的丫头。小郎喜欢整人,郡主就待人极好,千针更喜欢郡主。怎么样?!” “反了天了!”钟幻一巴掌拍在罗汉床帮上,千针呀呀呀地惊叫着,提着裙子又蹬蹬蹬跑下楼去。 严观哈哈大笑,指着楼下道:“听听,听听!你再逮谁刺谁,连你的丫头都跟你离了心!” “哼。你别高兴得太早!”钟幻舒舒服服地在罗汉床上躺好,幽幽道:“我们家那个傻丫头,大致上,说不好还跟你有段仇呢!” “有仇?!”严观大惊,猛地从躺椅上坐起,却险些折过去,忙光脚踏住了地,直起身子看向钟幻:“我给她算了那么厉害的命格出来,竟然还结了仇?” 钟幻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是之前有传闻说你给她算的那个命格,是因为她收买了你。 “我查来查去,这个话却是从钦天监传出去的,所以我去问她是不是跟你有仇。她可是沉吟了许久,才说了一句:也谈不上。” 听前头半句,严观立马插嘴道:“这必是那个副监传的,他是韩震的人。” 但听到后头,严观茫然若失:“谈不上……谈不上的意思,是什么……” “这还用说?必是你哪回顺口胡扯,害了她了呗。”钟幻说完这句话,手里的纨扇忽地一顿。 二傻子从七岁开始跟自己在一起。若说还被什么人害过而自己没有一起经历的,可不就是之前的那个命格推演…… 难道,当年给二傻子算出那个命格的人,不是元闻,而是严观!? 所以,余简去找了元闻一趟,元闻就知道二傻子送进宫的生辰八字是假的。 为了不让余简知道当年给二傻子推演命格的实际上是严观,也为了不让宫里知道严观推演的其实是个假八字——为了保住朋友的性命,元闻才选择了自己坐化…… 钟幻看了苦苦思索的严观一眼,紧紧闭上了嘴。 这件事不能打听。 只要一打听,就等于是直接把二傻子卖了。 “可是,我没见过姓余的人啊……我也没见过幽州的人……我从来也不会轻易给人推演命格,毕竟是天机……”严观愁眉苦脸。 “我已经得罪了太后娘娘的一个闺女了,可实在是不想得罪另一个。尤其这一个,还是个救天下的命格!” 一个闺女,另一个闺女? 钟幻心里的八卦基因顿时燃烧起来,凑过去,眼睛亮亮地问:“老说太后的亲闺女关在太液池的岛上,具体是个啥情况?说说?” “你不是说天机不可泄露么?”严观翘着胡子翻他的白眼。 钟幻哼了一声,躺回去:“事情都过去了那么久,严老头儿,你也该回家了吧?” “呃。是这么回事……”严观只打了半个磕巴,就把“妖星降世、倾覆天下”的前后因果都说了出来。 “……小公主的生辰八字,若是出生在一个寻常人家,大约不过是个搅家星。可偏偏出生在皇家,又跟太子的命格相冲相克,几乎是有她没太子,有太子没她。若是她与太子共存,龙虎相争,天下大乱。” 严观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还不时地看看四周。 “这个话,我哪儿敢跟先帝和太后娘娘实说?!一个是先帝铁了心选的继位人选,一个太后娘娘唯一的骨血,若说两个是死敌,那就是挑着帝后反目…… “这个星象一口气持续了七年,越来越严重,到了九年前,几乎就要引来一次长虹贯日…… “我那几年,头发胡子一起都揪秃了。几次三番上奏除掉小公主,每回都被太后打个半死。后来,不得已,我主动走漏了一丝风声给钦天监的副监…… “结果,小公主意外落水,昏迷整月。陛下急得几乎要杀人。又百般怀疑是知情的人出手暗害公主,三下五除二,竟然一怒晕倒。还没等小公主醒来,先帝先驾崩了……” 说着,严观不由得垂下泪来: “先帝可是个难得的宽厚之君。大夏乃是篡梁而立,前头三代皇帝都严苛,多疑,甚至穷兵黩武。唯有到了先帝时,才开始与民休息。 “谁知,竟是因为爱女心切,壮年就去了……” 钟幻横了他一眼:“还不是因为你!” 严观低头擦泪:“是。我为此极为愧疚,那些日子夜夜守在先帝灵前,仰望星空。希望能看见先帝给我什么启示…… “结果,就有一夜,忽然紫薇星大放光华!我吓得撒腿就往当今的寝宫跑。沿途却听见宫人们窃窃私语,说是长公主醒了! “当时啊,我这个心哪,简直是突突乱跳!” 钟幻皱了眉:“你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严观揪着自己一把胡子保证,顿一顿,又问:“你可听说过:南况北严?” “北严是你,南况是谁?南越的星算师?”钟幻打量他。 “正是,南越国师况玄机。”严观叹了口气,低声续道,“我跟他的路子不一样。 “然而我比他强的地方在于,他不知道我推演的法子,我却知道他的。 “按照他推演的路子,如今小蓬莱上那位长公主的命格,不仅是倾覆天下,还会称制临朝,君临天下!” 钟幻张大了嘴,讶然失声:“女皇!?” 正文 第 243 章 待看兰玉英发 “所以说,我这嘴到底有多严,心地有多慈悲,你知道了吧?我可真没有那半分害人的心!” 严观痛心疾首两句,得了钟幻一个白眼,只好接着往下说: “我自是急忙赶了过去,却被太后娘娘堵在门口,哭着又要行我的廷杖。当今拦了,说好容易妹妹醒了,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就饶了我这顿打吧。 “太后娘娘却无论如何不让我进去见长公主,直接让我滚去钦天监,七天内不许我出来。 “我被羽卫押进了钦天监,百无聊赖,便索性推演这次紫薇剧变。结果,被我发现:天象有变,而且,应在宫里,阴人,孤星上。 “这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位醒来的长公主? “等七天一到,我撒丫子就去了宫里,拉了刚继位的陛下当挡箭牌,去小蓬莱亲眼看了看刚醒来、还惊魂未定的长公主。 “几乎是当面第一眼,我就发现,这位的命格果然已经改了。” 钟幻越发惊讶起来,手里纨扇的长柄几乎要戳到老头儿的鼻子尖上:“可你一个字儿都没说!?” “没有。”严观摇头,叹口气,“我若说了,必定有人会说,这是长公主克死了先帝。你想,那个可怜的孩子焉有命在?” 顿一顿,严观实在是忍不住,悄声道: “我还跟你说,小公主在落水前那七年,虽然被关在小蓬莱上,却不见半分孤僻古怪。简直是,太招人喜欢了! “我每年去看她一回,然后每回难受半个月。实在是不忍心啊! “那么活泼可爱的女娃娃,又知道读书,又喜欢跑来跑去,调皮,却善良,对底下人好得不得了! “跟着她的日新和赵真,每回见我,便像乌眼鸡一般,恨不得冲上来一人一口啄死我!那就是因为小公主实在是太让人疼惜了。” 说到这里,叹口气摇摇头,嘲道: “可是自从落水,这命格虽然大变,性格却也跟着大变,奢侈、暴戾、唯我独尊。显见得,跟陛下是亲兄妹了!” 钟幻挑挑眉,失笑着用纨扇长柄戳他:“严老头儿,你倒真信得过我!你也不怕我去皇帝那儿进谗言!” “得了吧!不是说他服食五石散的事儿你特意提醒警告了他?你这种人,必定早就知道他是个什么鸟人了!” 严观哼了一声,叹道: “如今,我还是每年上岛看那位一回。每回那一位都恶狠狠地看着我,怕是但凡能下岛,就要把小老儿千刀万剐咯!” 钟幻缓缓颔首:“所以你怎么还不辞官走人?” “你以为我没这个打算?若不是咱们新郡主能救天下,我才不呆在大夏找死呢!我早就披发入山隐居去了!凭我的名望,哪儿活不了?!” 严观说了半天,嗓子直冒烟,踢了钟幻的罗汉床一脚:“饮子!连口水都舍不得,有钱人就是小气!” 能得到关于这个消息最权威的印证,钟幻的心情极好,也不再计较老头儿的臭嘴,纨扇长柄敲敲栏杆。不一时,便有人端了酸酪饮子上来,恭敬呈给两人。 “老头儿,你跟我说了这么多,那咱们就是自己人了。来吧,帮自己人办点儿事?” 钟幻端了一碗饮子,笑挑着眉去碰了碰他的碗沿,叮地一声轻响。 严观脸色一变,哎呀哎呀啧啧啧:“与虎谋皮,说的就是我了!” 转过天来,沈太后宿醉不舒服,死活拽着沈沉不让出门。 沈沉笑得不行,令人去跟息王说,下午再去他府上。 谁知息王直接跑进了梨花殿,大惊小怪嘘寒问暖,就差要亲手喂沈太后吃饭了。 气得几乎要亲手再抽他一顿鞭子的沈太后只好挥手让他赶紧带着沈沉一起滚蛋:“天下的儿子,都是娶了媳妇忘了娘!没一个不一样的!” 飞速逃离的息王看着一脸坏笑的沈沉尴尬地咳嗽,画蛇添足一样解释:“我真是……昨天母后好容易关心我和我媳妇一回,所以我才奓着胆子来看望母后……” “是!是!她老人家误会你!我回去帮你解释!”沈沉笑得直不起腰来。 息王府在立德坊,紧挨着宫城。离正在修建的离珠郡主府就隔着一道街。若是两个人都站在府门前,怕是还能遥遥地打个招呼。 “不如我先带妹妹去看看你日后的家?”路过修到一半的郡主府时,息王热心地问——竭力表达着自己真的不是为了媳妇特意去梨花殿抢人的。 沈沉笑道:“我回来的时候再进去细看也不迟呀!”顿一顿,笑道:“不如息王兄帮我个忙?” “好好!你说!是想去逛北市么?我这就带着你去!”息王忙道。 沈沉笑着摇头:“我是一个人进的宫。 “又新的胳膊还没好,我让她在永泰坊先养伤。这边郡主府修葺,终究还是得有个人盯着,所以我让赵真在这边。 “今日既然出来了,我想请息王兄遣人去叫了他们来,我也问问昨天家里的情形。” 息王一叠声的答应,让自己的亲随赶紧去:“郡主府和永泰坊都去瞧瞧,让他们到咱们家见郡主。” 二人说笑着进了息王府。 沈沉明白息王其实心里极为紧张媳妇,笑着提出先去拜见王嫂。息王正要笑着陪她往内宅走,就听一个极爽朗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妹妹来了吗?!”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沈沉对这位息王妃顿时多了三分好感。 前世息王妃胎息不稳,只好九个月都躺在床上养胎,就那么着,生产时还是一尸两命。 息王因此失魂落魄,酒后掉进了洛水,成了祥和帝第五个不得好死的儿子。 但因为息王实在荒唐,日新并不曾对沈沉多加提及,所以对于这一位跟自己年龄最接近的小王兄,反而还不如莲花郡王熟悉。 听说息王妃有孕,沈沉第一反应就是要过来给她看胎,也是因为这个——总归,要亲眼看看,才能知道息王妃究竟为什么胎相始终不稳,也才能知道,息王到底是不是个荒唐王爷。 正文 第 244 章 蒸鱼闻匕首 面前快步出来的年青女子身材高挑,神采飞扬,说话便是笑声,令人看着就心情舒畅。 “这就是离珠妹妹?真俊!我姓尔,家里独女,小名叫闺华。我爷娘管我叫华儿,王爷管我叫闺娘。妹妹知道一声那都是我就行。” 尔氏爽脆得就像是夏天镇在井水里的青瓜一般。 沈沉看着她就喜欢,上前直接行礼喊道:“六嫂!” “哎!这个称呼我最欢喜。最烦进来个人就做小服低地叫我息王妃。”尔氏高高兴兴地拉了沈沉的手就往里头走,顺便回头招呼息王: “这都快中午了,你去给妹妹张罗午膳吧。我们吃碗饮子歇一歇,过大半个时辰就好去凉亭上用饭了。” 安排得明明白白。 息王啊啊地点头答应:“我换了衣裳就去看着他们做饭。你今儿中午有什么想吃的?” “什么都行。”尔氏脚下不停,拉着沈沉便进了二门。 回头看看息王已经慌慌张张地去忙了,尔氏才舒了口气,满面笑容看着沈沉道: “从知道我有了身孕,他天天紧张得在我跟前手足无措的,我都替他累得慌。” “我看六嫂好得很的样子,六王兄做什么还那么紧张?”沈沉上下打量着精神奕奕的尔氏。 拉着她进了花厅,让人上了饮子,尔氏这才挥退众人,露出一线疲态:“并不是好得很。” 沈沉一愣。 “一时好,一时坏。前一刻还高高兴兴精神健旺,后一刻就吐得昏天黑地,冷汗淋漓。” 尔氏说着,脸色便苍白起来,额上汗珠子黄豆一般大。 沈沉心往下沉,忙伸出手去:“六嫂,我给你看脉。” 尔氏虚弱地笑着,把手腕递给她。 可她这个脉关,沈沉越听,脸色越难看,过了许久,又让换了另一只手。又过了许久,抬头问她:“六王兄有没有妾侍通房?” 未婚的小娘子问这种话,竟然脸不红心不跳? 尔氏睁大了眼睛看她,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倒有些脸红,笑道:“并没有。你王兄人极胆小,很是怕我。” 没有?! “我听六王兄说,他跟六嫂已经分房分桌了?”沈沉再问。 尔氏无奈地扶额:“妹妹,你问的这话……” “六嫂,我是大夫,不是妹妹,也不是未嫁的小娘子。”沈沉紧紧地看着尔氏。 尔氏一惊,双手抓了帕子:“呃,是。上月廿六,我跟他一桌吃饭时,有一道他最爱吃的蒸鱼,我闻了就忍不住吐。请了大夫来看,才知道我有了身孕。从那天起,我们就分房睡,也分开吃饭了。” “六王兄爱吃鱼?还爱吃蒸鱼?”沈沉眯起了眼睛。 “是……他最喜欢吃清蒸鲈鱼。若不得鲈鱼,别样的新鲜鱼,也会拿来蒸着吃。就为了这个,他还特意请了个厨子,专门只管蒸鱼呢!” 尔氏颇有些哭笑不得。 沈沉却展眉笑问:“那是这个厨子来了,六王兄才喜欢吃蒸鱼了,还是因为喜欢吃蒸鱼,才寻了这个厨子来?”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尔氏有些发懵:“我进门时,那厨子听说已经在府里两年多了。” “两年多?不是说六王兄从先帝皇陵回来,就娶了六嫂过门么?怎么,那人竟是在六王兄守陵的时候进的王府?谁弄进来的?”沈沉追着便问。 尔氏的脸色已经渐渐地沉了下去:“自然是王府长史,和宫里赐出来的管家大监。” “六嫂,自今日起,我给你开药膳,你让娘家送妥当人过来帮你上街买材料,然后用自己的侍女动手制作。不要再假手任何人。” 沈沉轻轻地摁住她的手,笑了笑,“别担心,不是大事,包在我身上。八个月后,还你个白白胖胖的乖娃娃。” 尔氏眼圈儿顿时红了,当即起身,深深地蹲跪下去:“好妹妹,谢谢你!” 沈沉手一捞便扶住了她:“你肚里有孩子呢!还敢这样乱弯腰的!” 尔氏又呵呵地笑了:“我娘怀着我的时候,打算盘、盘库、站柜台、服侍贵人们挑选珠宝,哪样也没落下!放心,没事儿!” “六嫂这样想就对了。即便是知道这府里有人居心叵测,也不能把自己吓得不会活着了。那样对孩子反而不好。” 沈沉就喜欢这样大大咧咧的人,看着尔氏便觉得她哪儿都好。 姑嫂两个且吃饮子说闲话。 一时外头有人来报:“赵内侍、易尚仪、寇侍卫和阿镝宫人都来了,在外头等着见郡主呢。” 尔氏忙命:“叫进来吧,郡主就在这里见他们。”说着,自己起身,轻声道:“正好,我这就安排人回我娘家说一声用人的事。” 沈沉笑着点头。 “郡主!”阿镝第一个扑进来。才两天没见,她已经觉得快被抛弃了,抹着眼泪拽了沈沉上看下看: “昨儿那么多人,可累着了?吃得好么?可有人为难欺负你?阿镝想死你了!” 眼看着阿镝要张了嘴哭,沈沉忙从荷包里摸了一把蜜饯塞进她嘴里:“我从宫里特意给你带的!” 说着,荷包都解下来递在她手上。 赵真和又新也在仔细打量沈沉,见她依旧神采焕发的样子,都松了口气,各自微笑着上前禀报:“永泰坊家里无事。”“郡主府那边也无事。” 昨日刚得了个侍卫职衔的寇连百般不习惯自己的官服,拽了拽袖子,才不自在地说了一句:“一早阿嚢来了一趟。” 阿嚢? 那就是师兄不生自己的气了? 沈沉的眼睛亮了起来:“说什么?” “说您早就答应了,等进了宫,厨娘给茂记。所以,厨娘带走了。阿囊还说,钟小郎看着牛嫂极好,说在咱们家浪费,也一起带走了。” 寇连耸耸肩。 又新一愣,转脸问他:“我怎么不知道?” “这种事自然是报赵管家。我本打算他下晌回永泰坊的时候告诉他。” 寇连一脸的理所应当,“郡主不是早就说过,她的就是钟郎的,钟郎的就是她的。” 说着,哦了一声,又道:“阿嚢说,千针昨天跟钟郎顶嘴,被罚了跪,气得哭,不肯跟着钟郎了,要来服侍郡主。” 正文 第 245 章 鹡鸰怜羽翼 沈沉双手捂脸:“那我师兄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寇连歪着头看着沈沉,“您想说点儿什么吗?” “我能说什么……”沈沉哼哼唧唧的,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又不是我生气就跑,又不是我先不理人的。凭什么让我先说话?我就不说!” 阿镝趾高气昂,冲着寇连一伸手,嚼着蜜饯含含糊糊:“我赢了。” 寇连切了一声,伸手入怀,摸了一个小荷包出来,倒了三颗金豆子给了阿镝。 这沈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倒也不生气,只是好笑:“你们哪里来的金豆子?” “往常钟郎来的时候,高兴了就抓一把。不止我俩,大家都有。”寇连忙道,想了想,又指指又新和赵真,“除了他俩。” 沈沉撇着嘴笑:“这可真是有钱了。下回你们看着他身上挂的玉佩啊金如意啊香囊啊,直接抢了,就说是我的话:谁没见那几个金银,有什么意思呢?” 阿镝高兴地拍手:“好!这个主意好!好得很!” 正说着,息王走了进来,看着他们笑:“妹妹也真是的,就这么教底下人欺负你师兄?他惹你了不成?” 赵真又新一万个没想到荒唐纨绔的息王还能这么斯文和善地跟沈沉说话,都愣了一愣才想起来,慌忙屈膝的屈膝,躬身的躬身,各自行礼:“见过息王爷。” 寇连和阿镝这才后知后觉地跟着不伦不类地行礼。 “免了免了。”息王哈哈地笑着摆手,自己翘着二郎腿坐了,笑对沈沉道:“你跟你师兄啊,性子都刚强。我听说他在宫里就转着圈儿哄皇兄,半句瓷实话都不说。 “你这性子一打眼我就看出来了,遇强则强,遇弱则弱,遇善愈善,遇恶愈恶。 “可是这些,到了你那个从小一处长大、恨不得一抬眉毛就知道你是要骂街还是要坑人的师兄那里,怕是都不够瞧的。 “妹妹啊,听六哥一句劝。这世上真心实意待你的人,没几个。碰上一个,可千千万万得好生珍惜。你那师兄,肯定就是其中一个。你跟他闹生分,先就是你错,没错也错。” 沈沉脸上发红,瞪着眼睛嘴硬:“六哥,他是大的我是小的,他是男的我是女的,凭什么要我让着他?他这世上不也就我一个真心实意无条件待他好的亲人么?他凭什么不来珍惜我?” “哈哈哈!”息王听着这话,笑得喘不过来气,半晌才拍着大腿对着又新道: “你吃的苦够多了吧?看的事儿也够多了吧?怎么你都不教教我这傻妹妹的?日后果然跟着陛下也使出这大小、男女的性子来,你也不怕她吃亏!” 又新简直是长出一口气,恨不得合掌念佛,苦笑着屈膝:“王爷圣明。郡主滑溜得很,婢子一旦有半句口风扯到这个上头,她转身就跑。婢子哪儿抓得住她?正愁得睡不着觉呢!” “听听!”息王手里的折扇指着又新,笑看沈沉道:“你身边的这几个,我看脑子都比你清楚。 “妹妹,听人劝,吃饱饭。这种事儿,你听他们的。 “不然,哪天真闹到母后或者皇兄跟前去,那可就真要出怪花儿了。你可别后悔!” 沈沉皱着鼻子冲他做鬼脸:“知道了!” 息王看着沈沉的眼神越发温和,忽然有些泛红,眨眨眼,转开脸,又笑哈哈地问:“你们几个还没吃饭吧?我先让人带你们去吃饭。 “一会儿我妹妹走,我就不管了。你们带着她去郡主府看看,也……溜达溜达!日暮前送了她回宫就是。” 赵真面无表情地看看欣喜的又新等三人,刻板地答应了一声,率先走了出去。 息王挑了挑眉,看着他的背影问沈沉:“怎么着?这个赵真,不大服你?还是仍旧想着回……呃,你知道小蓬莱的事儿吧?” 沈沉却不想跟他说这些,眼看着四周正好没人,弯弯嘴角,凑近些,轻声道:“六哥,寻个借口,以后再也不要吃蒸鱼了。” 息王笑哈哈地刚点了个头,陡然间脸色一僵,接着额头上的汗眼看着哗哗地淌了下来!用力地深呼吸了一回,才颤抖着声音,低声问:“你六嫂……” “嗯。”沈沉点点头,轻声续道:“我跟六嫂说过了。她自己知道调停。六哥,怎么查,怎么撵人,你心里肯定比我明白。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别客气。” 息王颤抖着双手捧住了脸,发出一声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低嚎,然后猛地放下了手,满面不在乎地抬起了头:“不怕。有皇兄呢。若是皇兄都管不了,我还可以去哭先帝嘛!” 沈沉沉默了下去。 能说得出来“哭先帝”这个话,就说明息王已经在怀疑,此事是永熹帝做的。 可是永熹帝自己有儿子,而且,南猛已经八岁了。根本就用不着再去忌惮这个永熹朝唯一的亲兄弟。 “六哥,若是有人就希望你这样想呢?” 沈沉轻声问道。 这一回,轮到息王沉默。 是啊,若这是挑拨永熹帝和息王反目的阴谋呢? “还没说完么?先吃饭吧?我饿了。”尔氏笑吟吟地扶着一个宫女的手慢慢走进了花厅。 沈沉笑着起身:“好啊!饿着咱们都没什么,要是饿坏了我的小外甥,那可就事儿大了!” “吃饭吃饭!”息王一看到尔氏,立即便又笑成了一朵花儿。 “哎哟!六哥,你能不能别笑得那么开,一嘴大白牙,都晃着我的眼了!”沈沉打趣着他,又冲着尔氏挤眼。 “我说你这孩子!”息王干瞪眼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一边叫人摆饭,一边跟尔氏唠叨: “你算是不知道!昨儿琅玕轩那景儿!那一屋子夫人小娘子,我看着直头晕。偏妹妹这张巧嘴,就能把一屋子的夫人都哄转了。” 又幸灾乐祸:“不过,她风头那么盛,怕是把一殿的小娘子都得罪光了!” 沈沉惊讶:“我都明明白白地承认是莲王兄的小姑子了,我还得罪了人?” 尔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们视莲王为世间第一的好男儿,偏你竟然看不进眼里?你还不得罪她们?” 沈沉傻眼。 “顶好就是你也想要嫁给莲王,偏从莲王到他娘凤王妃,都死活看不上你。那只怕还好些!”尔氏笑着冲息王挤眼。 正文 第 246 章 却道故人心易变 沈沉离开息王府的时候,发现息王和尔氏已经完全恢复了镇定从容,甚至还有心情跟她开玩笑:“妹妹这个日子挑得不大合适,显见得是该再来一趟。不然怎么日日都有的鲜鱼,偏生今儿个被旁人包圆了?” 看来,这做鱼的厨子也不敢把加了料的东西端到自己跟前来。 毕竟萧韵和严观都是在自己手里抢回了性命,天下用毒的人碰上离珠郡主和钟郎,怕是都要想一想再动手。 笑着道了保重,沈沉带着赵真等人上了马车,且去她那座不晓得会修到哪年哪月的郡主府去仔细瞧瞧。 “有池子么?能游水的那种?”沈沉看着后头那一大片花园,眼睛不由得亮了起来。 但跟从的几个人都呆住了:“游水?” “郡主,您现在改的名字里头,可有一个沉字。您还琢磨着游水,就不怕犯了本名的忌讳?”寇连忍不住调侃她。 沈沉嗤地一声笑:“那照你这么说,这普天下姓陈的还都不能坐船了?” “您还真别说。在江南,这姓陈的想雇船走货,还真都说自己姓福,大家就都心照不宣了。”寇连一本正经,说得众人哈哈大笑。 “郡主,水性很好么?”又新有些恍惚地看着她的背影,轻声问道。 “嗯!我跟师父师兄行走江湖时,凡水中有事,都是我出手。他们俩号称自己是水中蛟龙,可比试之后,就都不敢在我跟前逞能了!”沈沉说得眉开眼笑。 赵真难得露出了一丝温暖的笑容,颔首道:“那我让他们专门给郡主掏个游水的池子出来。” 沈沉一阵雀跃,又缠着又新给她做水靠。又新宠溺地答应了。 唯有阿镝,歪着头看了沈沉半天。 寇连见状,横肘撞她一下,目露询问。阿镝示意他走开几步,低声道:“从没听过幽州人有好水性的。何况,小娘子这还不像是跟夜神医和钟郎学的。当年她一个大家闺秀,哪里来的机会学游水?” “你这瞎捉摸什么呢?”寇连一脸嫌弃地看着她,“有些人就是天生好水性。血脉里带的。我就是,落地就不怕水。七岁第一次下河,游了二里地。” 说完,走开。 阿镝噘着嘴,怎么想都觉得还是不对劲。 那边赵真看着寇连莫名其妙:“你怎么还在这?” “那我该在哪?”寇连比他还莫名其妙。 赵真无奈地摇摇头:“你难道不该去宜人坊或者茂记说一声,一会儿郡主会回一趟永泰坊么?” 寇连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猛点头:“我就是个傻子!”转身一溜烟跑了。 那边,沈沉瞧见了,嘴角微扬,却又假装没看见,转过头去问又新:“底下的人是怎么个情况?” “太后娘娘的意思,您府里的人不设限。若实在有人说话,便照着公主的上限来。 “京郊外头太后娘娘的庄子,直接拨了最好的四个给您。皇后娘娘也送了您一个。 “陛下那边,是秦耳亲自跟我说的,说本想给您赐汤沐邑,但旁的郡主都没有,不想因宠爱您反而惹麻烦。所以府里的一应陈设都走了陛下的内库。说倘若您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开了单子置办,到时候内库出钱。” 又新说起这些来就没完。 沈沉扶了额头:“又新,我就只问人手,你能不能别这就开始报账了?” 又新抿着嘴笑:“您心里总得有个数。” “甭~!我不想有数!”沈沉转身又想跑,却被赵真无可奈何地拦住:“您的郡主府规制等同公主府,要设邑司令的。您自己没数,可就该有人随手指定了。您乐意让一个陌生人来管您的帐么?” 沈沉张大了嘴:“我都没汤沐邑,还有邑令这回事?!” “邑令,司丞,录事,各一人;司史八人;主簿、谒者、舍人、家吏各两人;都得有。宗正寺那边已经送了单子给我,让我转交您挑选。您说吧,您挑不挑?您不挑我就直接禀报太后娘娘,请她老人家挑。” 赵真堵着沈沉,逼着她必须管管她自己的事。 “我就不能都交给你们俩么?”沈沉可怜兮兮地在赵真和又新之间来回看。 前一世在小蓬莱到底何等省心,如今她才算是真知道了。 “公主啊……”又新看着她那模样就啼笑皆非,想要开口劝,一张嘴,却喊错了,自己瞬间脸色煞白。 “不要叫我!你们自己来嘛!”沈沉压根就没反应过来,伸手便堵住了自己的耳朵,撒丫子跑开。 阿镝则没留意到又新话里的漏洞,看沈沉逃离,自己自然也叽叽咯咯笑着跟着跑。 只留下赵真,定定地看着又新。 “我,我……”又新想捂住自己的嘴,却又想对赵真解释,可我了两声,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别说你,刚才连我都有错觉。”赵真低下头,僵硬地看着自己的手,声音压得极低,“她的做派,她习惯的用词,她这细事贪懒大事精明的样子……跟小公主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问过太后娘娘,该怎么服侍她才——才对得起岛上那一位。”又新拭泪,往前走了两步,跟赵真并肩站着,遥遥看着沈沉在山石中欢声笑语,灵活地钻来钻去。 “嗯?” “太后娘娘说,岛上那一位,对不起咱们所有人,所以,根本用不着对得起她。她老人家说,如今她还是只有一个女儿,那就是,离珠郡主。” 又新的话里,满含惆怅。 赵真沉默不语。 又新偏头看看他,不信似的:“你不想念小公主么?” 赵真犹豫了许久,方缓缓地摇了摇头:“当初她一醒来,便一脸陌生地茫然看着你我。待先帝和太后娘娘带着太医来,她又忽然说是我害她……” 想到当初那个混乱情形中自己和赵真的恐惧震惊,又新轻声喟叹,塌了肩。 “后来你一直在掖庭。我则由掖庭而辗转各处,甚至去了司膳。”赵真继续轻声说道:“所以,我见过从小蓬莱上抬下来的那些旧同僚。” 又新心里涌上来一股不祥的感觉,颤声问:“怎样?” “惨不忍睹。” 赵真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无一生还。” 又新狠狠地堵住了自己的嘴,满眼恐惧,泪如泉涌:“原来,那时,她真的是想要我的命……” “日新。”赵真又叫了她的旧名字,“岛上的那个人,不是咱们的小公主。眼前的这个,才是。 “我是这样觉得的。 “我想,太后娘娘大约,也是这样觉得的。 “所以,你以后,也这样想吧。 “心里会好受些。” 又新失声哭了出来。 正文 第 247 章 似此相看有几人 回永泰坊这件事其实是被沈沉排在了去北市后头。 然而阿镝疑惑地一句:“不回去等钟家小郎吗?就寇大哥那脚程,钟郎说不准这会儿已经在家里吃绿豆冰沙了呢。”沈沉便直接踏了踏车板,蚊子哼哼一般清晰地说了两个字:“回去。” 永泰坊沈宅的众人私下里有点儿较劲。 沈沉的意思很清楚:这个宅子是要留着的。所以总得有人看家,其他人则跟着去郡主府。 谁不想去享福呢? 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 一个挨一个的,都哼哼唧唧跑去赵真和又新那里软磨硬泡,想去郡主府,不想留在永泰坊。 唯有从幽州跟来的锤子没吭声。 赵真反而觉得奇怪,去问他,锤子笑道:“我是余家的家生奴。郡主如今姓沈,肯留着我,是我的造化。若是郡主不肯留着我,我也觉得没什么。 “郡主若留着我,自会带我去承福坊,日后应付余家的人,都有我。 “可郡主若不想留我,那我要再求您,岂不是为难您呢? “身份已经够尴尬的了,再这么讨人嫌,这种事我可做不来。” 单凭着这一番无比清醒的话,赵真就觉得沈沉当年有眼光,从一池子污泥里头撇了一碗清水出来。 果然,进门时,车帘一晃,沈沉瞧见锤子,便高兴地掀开帘子招呼他:“锤子,你这阵子记得好生跟又新记京城人家。等我从宫里出来,你去那边,可得帮着我把门守牢了!” “是了!小的一会儿就跟易尚仪要单子,一家一家地全背下来!”锤子高高兴兴地答应。 沈沉转头又笑嘻嘻地对又新道:“赶明儿问问大家伙儿,想去那边都过去,想留下就留下。若是没人想留下,我就跟师兄讨两三个人过来看家。” “郡主不想留两个妥当人在这边么?”又新觉得意外。 车进了大门,沈沉便不愿意坐着了,立即从里头跳了出来,一路走一路笑:“咱们这里的人用了些日子了,你熟悉了,我也熟悉了。 “那边府里,宗正寺、宫里都会送人去,谁知道都是哪座庙里的小鬼儿?还不如咱们自己人呢!” “其实,牛嫂勤勤恳恳的,又老实,该留她在这边看家就好了。”又新想到钟幻从自家抢人,多少有些不高兴。 谁知,钟幻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带着惯有的懒散:“牛嫂家里那不要脸的婆婆男人,听说你主子成了郡主,已经在赶来打秋风的路上了。你们现在跟那种泼赖吵不得,还是在我那边比较好。” 一听这话,沈沉顿时笑成了一朵盛开的鲜花,蹦蹦跳跳往前跑,也不生气了,也不矜持了,跟往常一样,直直地往百无聊赖站在前头等自己的钟幻怀里就扑了过去:“师兄!” 这一声师兄叫得,简直比才下来的槐花蜜都要甜。 钟幻猝不及防,被她撞了个趔趄,好容易站稳,手里的纨扇直接敲在她脑门上:“疯了?!” “嘻嘻!师兄……”沈沉拽着他的袖子,涎着脸笑,笑得人毛骨悚然。 钟幻警惕地往回扯:“你有话好好说!想干嘛?你不许笑!吓死人啊你想?!” “借两个眼明心亮的人给我看家啊?”沈沉松了他的袖子,却索性抱住了他的胳膊。 “借人就说借人,这么渗人干嘛?”钟幻百般挣脱不开,嫌弃地转开脸,由着她去,手里的纨扇却不停地挥舞,“大夏天的!热死!” “你没跟厨下要绿豆沙么?”沈沉好奇地看他。 “才进门,寇连去传了。快走两步,屋里凉快着说话去。” 沈沉这才看见钟幻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子,心里越发高兴,忙张罗着人给他打水来洗脸洗手。 待两个人舒舒服服倚在榻上开始喝绿豆沙、吃果子、说闲话时,众人互相看看,心照不宣地都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册封宴上余绾闹了?”钟幻见没了人,张口便问。 沈沉叹口气,摇摇头:“没法子。就是你教我的第一句俗语:苍蝇不抱无缝的蛋。咱们家皇帝陛下心思不正,余绾那个小妖精往前一凑,两个人可不一拍即合? “原本我母后想得挺好,直接给她赐了婚,嫁在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家,锁起来,也就是了。偏我那厚道的嫂子,唉!受不了人家半分激将,几句话放了余绾自由……” “哼。你就是心软。依着我,这种小绿表,要不送给宁王去生儿子,要不送给韩震去暖床。我看那个没皮没脸的皇帝还敢不敢打主意!” 钟幻说起这种事,比女人还头头是道。 不过沈沉早就见怪不怪,连连摆手:“虽然宁王不是什么好鸟儿,可我看宁王妃和牡丹郡主,倒都还不算坏人。尤其是宁王妃,我还挺喜欢她的。” “你对爱喝酒的女人,不论老中青,都没有抵抗力。我知道。”钟幻嘲笑了一句,然后眯起了眼睛,纨扇一下一下地敲在手心里,轻声笑了起来。 “不过……”沈沉刚说了两个字,看着他笑,顿时往后一仰身子:“你又想害谁?我一看你那么笑我就害怕。” “我还不是为了……世界和平?”钟幻呵呵地笑着,探头过去问她:“我若真能把余绾送给韩震做妾,你介不介意?” “我干嘛介意?!”沈沉张嘴就来,但瞬间又顿住,想了想,迟疑道:“我唯一担心的是,万一让韩震跟余大郎君和解,怕是大夏的军器监,会完完整整落进韩震的手里。现在好歹还有个佟家是莲王一系……” “哪个更重要?”钟幻用纨扇敲敲她的手,“我也知道你必有许许多多的事情瞒着我,不是恶意,大约只是为了不把我拉下水。 “我也未必一定都要知道。可我那句话是不会变的:二傻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若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动作起来,只怕会勾连到哪里,倒坏了你的安排。 “所以,你不想说,可以不说。但要告诉我,哪里是不能碰的。 “譬如这件事,你为什么会担心韩、余两家勾结?韩家的势力之大,难道还在乎一个小小的余家助阵不成?” 正文 第 248 章 难买丹诚一寸真 沈沉把两条胳膊支在条案上,双手托腮,仔仔细细地研究钟幻的表情。 “你干嘛?”钟幻的纨扇瞬间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以下,“思念我的盛世美颜了?” “呸!”沈沉立即别开了脸,努着嘴哼了一声,方又转回目光:“师兄,你这个人到底有多小心眼,我才是知道得清楚呢! “这回能这么大方,必定是你也有什么大事瞒了我,觉得两厢扯平了,才不再闹脾气。我能问问是什么事儿么?” “所以你瞒着我的是大事儿?”钟幻也探究地看向她。 “还能不能好好谈天了!?”沈沉被他一个反将军弄得脸上格外挂不住,拍着条案表达不悦。 “行。不说了。那我就问你,若是我有法子把余家那只癞蛤蟆弄进韩家,你同不同意?”钟幻有些不耐烦了,长柄当当地敲着桌子。 “同……意吧?但是你可不能泄露了身份!”沈沉又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点了头。 钟幻往后一倒,靠住了凭倚,有气无力地牢骚:“连咱们俩这样的,都你瞒我我瞒你,各种秘密各种为难。换了旁人,那还了得?累死,累死啊!” “师兄,是你想做什么大事?还是钱大省逼着你要做什么大事?你可别为了帮我,被他胁迫了!”沈沉越想越觉得可怕,从自己的榻上扑了过去,跪坐在钟幻面前,满面求恳。 “师兄,我最怕的,就是钱大省会害你!你可千千万万先把自己保住了,再来想别的! “钱大省纵横天下几十年,但凡是个人,几乎就逃不过他的算计。你才多大?你斗不过那条老狐狸的!” 钟幻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手里的纨扇轻轻地挥着,过了一时,才用扇柄点在了她的眉心处: “小娘子,你的印堂发暗,怕是会有灾劫啊!要不要本仙给你算上一卦,看看你究竟何时能脱厄运、照福星、发大财?” “师兄!”沈沉被他气得一把拍开纨扇,“我说真的呢!” “说真的,钱大省才是什么都不瞒着我的那个人。”钟幻漫不经心地轻轻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他祖宗十八代的事情,每一文钱的来路,家里的每一个下人,只有我听烦了的,没有他说烦了的。” 沈沉失神地看着钟幻。 师兄在说的,是那个大夏首富钱大省么?她是不是在做梦? “我在他家养病的时候,以及我给他治病、他自己养病的时候,他一直都在跟我不停地说。加起来,整整说了三个月。” 钟幻端了桌上的绿豆沙喝了一口,“事无巨细。 “二傻子,你不用担心我。钱大省想干什么,他家里人是什么想法,我接下来该把事情做到什么程度,我心里都有数。 “现在的重点是你。宫里的太后和皇帝想干什么,宁王莲王和宗室权贵们是什么意思,你这个郡主到底要怎么当,你有没有数?” 沈沉闭上了微微张开的嘴,又回到了自己的榻上,倚坐好了,方道:“太后娘娘待我不薄。 “皇后和太子都是好人。莲王、凤王妃、牡丹、宁王妃,都不是坏人。 “若只有御座上的那一位,说不准我会打包好了行李,随时准备离京,满天下去逛。可如今有了那几个人,我就走不掉了。 “韩震狼子野心,萧家独力难支。朝中局势晦暗不明,左右相、将军们,还有六部那些骑墙的官员,都是变数。 “我若是想让太后娘娘过一个安生的晚年,让莲王和牡丹都有个好结果。说不得,朝里的这些污糟事,我硬着头皮,也得掺和下去。” 说着,沈沉无比疲惫地闭上了眼,“师兄,你是知道我的,我不是喜欢劳心的人。可如今,时事所迫,我不动脑子都不行了。” “可是你颅骨里的那二两脑浆子,又实在是不大够用。”钟幻不客气地嘲讽她,呵呵了一声,接着道:“倘若只是为了这个,那你有什么可瞒着我的?” 沈沉睁开眼,眼神复杂:“你原本是个懒神仙。若真是让你知道我竟然还有干涉朝政的心思,我怕你把我臭揍一顿直接拖离开京城。” “我又打不过你。”钟幻摊开手。 “我又舍不得跟你动真格的。”沈沉轻笑,“钱家织张网,想把我扣在里头,那不是易如反掌?” “说得好像我舍得冲你动真格的一样。”钟幻摇摇头,“得了得了,咱们俩矫情这些没意义。说吧,你是不是觉得韩震会谋反?” 沈沉呆住。 “看我干嘛?全天下的人都猜着韩震功高盖主,若不是被当今皇帝卸磨杀驴,那必定就要谋朝篡位。这写在传奇话本上都是俗套,何况我又不瞎。 “那厮大老远地往幽州伸手,一边想抢了你这个神箭手,一边想对付萧敢和宗悍,足见他谋反是早晚的事儿!” 钟幻戏谑地看着她:“也就是你个二傻子还当这是个秘密!” “都,都知道?”沈沉结结巴巴。 “大约,唯有宁王一个人,是假装不知道的吧?”钟幻笑眯眯。 …… …… 宁王府。 宁王和宁王妃正在吵架。 牡丹郡主茫然地坐在外头廊下,呆呆地看着夕阳。 那个白永彬,自然不是自己选的。 玄紞亭里,比他高大的,比他潇洒的,比他文采隽逸的,比他冲淡从容的,比他雍容儒雅的,比比皆是。 而她只是照着父王给她的画像,找到了那个人,看清楚样貌,观察了他与旁人交往时的神情,再稍稍交谈了两三句,便离开了。 即便父王是有什么目的,那也该好生查看过那人的人品了吧? 尤其是,母妃还曾低声告诉过自己:便家底薄一些也无妨,往后家里的这些,还不都是你的? 牡丹有些灰心地低了头。 可谁知道,父王竟然真的对他的家事含糊其辞。 母妃追问,父王还说什么,人品自然是好的,不然也简拔不到皇帝身边。 可皇帝是个什么脾性的人,旁人不知道,自家也不知道么? 若这白永彬竟是个与皇帝兴味相投的人,那自己嫁过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牡丹郡主的泪水滴落了下来。 所以,就因为自己不是个儿子,这么多年来,就只能当个工具,是吧……?! 正文 第 249 章 岂料一朝还反目 宁王摔着袖子大步出了房门,脸色铁青。见牡丹郡主坐在廊下哭泣,冷笑一声:“原来哭给你母亲听了还没完,还要哭给满府的下人看! “要不要现在就给你备车,送你进宫,让你哭给太后和皇帝,诉一诉你这老父亲是如何地拿你不当人、只管自己的高官厚禄?” 牡丹郡主苍白着脸,勉强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父王乃是大夏亲王,除了含元殿上的那个位子,何曾还有什么高官厚禄值得您卖女儿的?我虽然蠢笨,却没有那么狠毒,要灭了这一府满门。” 宁王气得大喝一声:“孽障!”扬手就要伸过去打她。 “我看你敢动我女儿一根汗毛试试!”宁王妃厉声喝道。 牡丹郡主抬起泪眼看去,只见母亲站在门口,一只手死死地抓着门框,指甲已经深深地抠进了木头里。 “娘!”牡丹郡主哭着扑进了母亲的怀里。 宁王气得浑身颤抖,连连吼着:“不可理喻!不可理喻!”大步走了出去。 宁王妃抱着瑟瑟发抖的女儿,含泪道:“哭什么哭!就算你父亲利欲熏心,可你娘还没死!他不帮着你打听,娘帮着你打听!宁王府的人不能用,你舅舅姨妈的人总能用!” 说着,抹一把泪,叫了心腹的陪房过来:“家去让大舅爷打听白永彬的家事。若果然是个乱七八糟的人,我非掀了他的王府不可!” 宁王妃姓叶,原是御史中丞家的孙女。可也因为老太爷在任上时得罪的人极多,所以子孙们的前程都寻常。 然而一家子都是豪阔的性子,直来直去,待人极诚,所以人脉极广,竟算得上交游满京城。 叶大舅听说这是牡丹郡主相看的人,又听陪房说王爷大约是为了旁的要结这门亲,登时恼了:“跟一个穷酸结亲竟还要忍让?姐夫是不是被这人拿住了把柄?你回去让姐姐和外甥放心,我去查,不查他个底儿掉不算完!” 这一位立誓要查白永彬的家事,又丝毫不涉及朝堂,三弯两绕,便打听了出来,忙仔仔细细写了个札子给宁王妃送了去。 “开封人,堂叔做过荥阳令,家中有良田千顷——这也不算穷啊!” 宁王妃看着札子直发愣,忙往下看:“祖父酷爱炼丹烧汞,五十出头即暴毙。其父颇似其祖。白母原为家中婢女……” 母女两个脸色顿时一变。 “白永彬为家中独子,其母于其三岁后即病逝。其父再无续娶,溺爱此子如珍似宝。 “其人脾气古怪,昼夜之间判若两人…… “其父因恐自己短命,欲令白永彬早日诞下后嗣,自其十五岁起,即在其房中放置貌美侍女,多时达十人以上……” 牡丹郡主的脸色红了白,白了红,两泪涟涟,靠着宁王妃紧紧咬住嘴唇。 “最可惧者,白永彬每醉后,必痛殴侍女……至其离家入京之时,已致残侍女十数人……” 宁王妃的双手已经抖得几乎捧不住那张薄薄的纸,脸色苍白,泪如泉涌:“若不是离珠一句话,我苦命的惜惜,岂不是要落入魔头之手?!闺帷之间,他一个男子若要施暴,我女儿连躲都躲不开!” “娘!我不嫁这个人!我不能嫁这个人!” 宁王妃狠狠抹一把泪,腾地立起:“这种人,别说娶我的心肝宝贝女儿,便是在朝一日,都徒然令人恶心!走!咱们——” “娘!”牡丹郡主连忙拦住她的话头,乞求着摇头,“使不得!”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就使不得?!”宁王妃不轻不重地在她肩膀上拍了一记,“自幼我教你女诫女则不假,可也教了你要自尊自强。你父亲背着我让你做事,你可以拒绝,也可以来问我。你为甚么不来?” 嗔了她一眼,转头命人:“收拾东西,备车。我要家去看望……” 宁王妃顿住。 她的父母早就过世,她是家中长女,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最近也没有什么人不舒服,也没有什么喜事,这个回娘家的借口…… “上回奴婢过去,大舅爷说,族里有一位老姑太太从原籍来打秋风,天天坐在府里哭穷,烦得很。”陪房极为识趣,上前便给出了一个绝好理由。 “正是!”宁王妃双手一拍,“族里来了长辈,我怎么也该带着孩子回去好生见见,叙叙。” 陪房立即答应一声,脚不沾地跑去招呼人收拾娘儿两个的随身包袱。 牡丹郡主这才松了口气,上前轻声道:“娘,若是父王好声好语地去接咱们,咱们可是就回来?” “回来?!”宁王妃冷笑一声,“这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么?为了他的王位,先没了我的儿子,后损了我的身子,如今竟然还要欺负我的闺女!别做梦!我叶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家训,我四五十年都白念了不成?” 牡丹郡主低下头,咬住了嘴唇,不做声。 等到宁王接到消息时,娘儿两个已经干脆利落地回了叶家,踏踏实实地住下了。宁王派了管家去接,却被叶大舅毫不客气地撵了出去:“长姐多少年没来家里坐坐,才半刻你们就来接,是嫌弃我叶家不成?” 宁王忍着气,隔天日中用过午饭,让司马淮阳去接。 可是叶大舅却冷笑了起来,指着司马淮阳的鼻子让他滚蛋:“依礼,宁王殿下再尊贵,也是我的姐夫,是我叶家的女婿。我叶家有长辈从族里千里迢迢地过来,宁王殿下连个长史都舍不得派来,连点心都不提一盒,这是什么意思? “你又是何人?可有功名?什么职衔?与我姐姐姐夫有何关系?你一个外男,算得什么东西,敢大大咧咧跑到我家来,空口白话地让我把姐姐和外甥两个弱女子交给你? “还有,你最好给我省省你那些诛心脏污的劝词儿。我家祖宗在朝中指着满朝官员侃侃而谈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呢!” 司马淮阳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顶着一张被骂得都青灰色的脸孔回了宁王府,上覆宁王:“只怕,得王爷亲自走一趟了。” 宁王暴跳如雷:“我哄了她几十年,倒哄出她的尊贵来了!我堂堂大夏亲王,凭什么要去给她陪小下气?!目光短浅、昏聩颟顸的蠢妇!再不回来,我休了她!” 正文 第 250 章 两看春叶与秋霜 宁王府竟再不派人。 失望透顶的宁王妃再也不听女儿的苦劝,清晨一辆车,进宫请见沈太后。 早就隐约听说了宁王府这场大闹的沈太后忙命接了她母女二人进梨花殿,又遣人去知会皇帝和皇后,今天不要过来慈安宫,然后再三叮咛沈沉: “万万不要挑唆着牡丹再接着跟她父王闹腾。女婿人选不好,另寻就是。没得给天下看南家的笑话。” 沈沉嘻嘻地笑着答应。 一看她这个笑容,沈太后就头疼,转头愁眉对椎奴道:“她这是立意要让牡丹跟她阿爷翻脸呢!你今天不要在我身边服侍,专一守着她,万万别让她挑唆人家去!” 椎奴又是愁又是笑,满口答应,先过去帮着沈沉挑衣裳挑首饰,见沈沉非要穿男装胡服,拿着一件襦裙追着她满梨花殿的跑。 看得沈太后哭笑不得,咬着牙指着两个人吼:“你们俩多大了,啊?!闹够了没有!” 椎奴闷不吭声地沮丧站住。沈沉冲她做个鬼脸,一溜烟儿跑回了偏殿。片刻就束好了头发,穿好了圆领缺胯袍大步走了出来,嘻嘻冲着沈太后一笑。 “大夏天的,她要穿凉快利落,你管她呢?”沈太后白了椎奴一眼,又吩咐沈沉:“照说该给宁王妃和牡丹预备些降火的瓜果,可我又怕她们吃不进去。你前几天给我弄得那个果汁不错,给她们再弄些来。” “那个太费事。昨晚我让人冷泡了一大壶清茶,这会子想必好了。那东西又解渴,又清凉,降肝火极好的。我去看看。” 沈沉一道烟儿又去了。 沈太后诧异:“有那样好东西,怎的不给我尝尝?” “镇在冰里的,冷得很。她才舍不得让你受寒。”椎奴小声告密。 了然一笑,沈太后看看四周,皱眉:“怎么今日殿里这么多人?” 椎奴绷不住笑:“外头天热啊!昨儿我听见郡主小声儿给这群惫懒的家伙出主意,怕热就到殿里来当差。哪怕只是站着当木头桩子,那好歹也是个凉凉快快的木头桩子。” “啊呸!这小东西的,都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些鬼主意!”沈太后拍拍胸口,牢骚道:“我从来没养过孩子。便是太子被皇后放在我这里半日,也乖巧得很,根本用不着我多废话。 “可是你看看这个丫头!从她来了梨花殿,我每天至少能有十声儿,喊得大殿外头都能听见!跑来跑去,跑来跑去!从没听说过谁家十五六岁的小娘子,性子就野到这个份儿上! “之前我听说她师兄一看她调皮就让她背药书,背不上来就打手心。我还心疼。如今,连我都恨不得让她一天十二个时辰地背书,背不上来我亲自打她的手心!” 椎奴肩膀一抖一抖地笑,轻声道:“要不怎么人家说,儿女都是债,无债不来。” 沈太后一声长叹摇摇头。 沈沉提着袍子,大步流星又走了出来,笑嘻嘻:“我还让她们在冷泡茶里调了蜂蜜进去。我师兄说,吃些甜的,心情就能好一半。” 正说着,宁王妃和牡丹郡主来了。 沈太后笑呵呵地招呼她们坐。 可宁王妃才一沾椅子,便捂着脸哭了起来。 嗯,这是诉苦大会的宣言。 沈沉看了沈太后一眼,见老太太一点头,立即便拉着牡丹郡主起身,悄悄地走去了偏殿。 梨花殿的偏殿一向都空着。 沈太后很烦旁人来骚扰她,哪怕是先祥和帝刚过世的那几年,不少宗室中人打着“陪伴”的旗号,想来结好大夏的第一位强权太后。却被沈太后冷冰冰一句“用不着”,都拒之了门外。 再后来,岛上的那一位暴戾起来,弄出第一条人命的时候,宁王想让牡丹郡主来陪伴沈太后,“好歹是个小人儿,闹一闹,能让太后松快些”。 可是沈太后依旧强硬,抱着牡丹郡主夸奖了一番,就还给了宁王妃,还加了一句:“这孩子不像孩子,倒像个八十岁的老奶奶。你们太严苛了。” 转身却吩咐人,直接将梨花殿的左右偏殿都清空了,连一张椅子都不留。 从此以后,梨花殿偏殿成了全皇城里最容易清扫的殿阁——擦干净地板就行了。 可是现在,这里头满满当当,大到床榻屏风,小到笔墨纸砚,甚至箱子柜子,一大堆。 就好像,这里已经住人住了一十六年一样。 牡丹郡主看着这样的偏殿,忽然想起当年自己曾被痛快拒绝,心中微微有些异样。 “出什么事儿了?是你父王不肯帮你查那个人,还是查到那个人不合适还逼着你嫁?” 沈沉进门便挥退所有人,拉着她坐在了窗下的罗汉床上,歪着头问她。 牡丹郡主有一瞬间的失神,垂下眼帘,半晌,才道:“父王跟母妃吵架,母妃让我舅舅查了那个人……那个人是婢生子,还曾殴死若干女侍……” 沈沉张大了嘴:“那他怎么会进得了考场?” 哪怕杀的是家奴,手里有若干人命的话,那个姓白的也该在牢里,而不是在翰林院。 “大约我父王也没想到他是那种人。后来母妃带着我回了舅舅家,父王遣人来接,却被舅舅赶了回去。父王生了气……大概是此事办得有些丢脸,他觉得恼羞吧……” 牡丹郡主尽量想把这件事说清楚,但又想替父亲开脱,所以格外慢。 沈沉微微张着嘴仔细听她说完,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倾过身去,抱住了她: “惜姐姐,你才是最宝贵的。不仅对你的父母来说,对大夏、对南家来说,都一样。” 牡丹郡主的嘴角无谓地弯了弯,并没有回抱沈沉,而是直接垂下了眼帘,漫不经心地轻声道: “是啊,是啊。” “惜姐姐,”沈沉扶着她的肩膀看着她,认真地点头道:“没有什么面子、什么名声、什么对错奖惩,比你的终身幸福重要。 “那个家伙,他既然连自知之明都没有,敢去玄紞亭,就应该做好了被南家碎尸万段的心理准备。 “在这件事里,他在挑战南家的尊严,代价是你的幸福。他这就是找死。” 正文 第 251 章 桃根桃叶双姊妹 牡丹郡主一把捂住自己的脸,再难控制,低低地长长地呜咽一声,痛哭起来。 沈沉叹气,看着她,伸手过去,再度抱住她,由着她倒在自己的肩头,狠狠地痛哭了一场。 沉浸在自己伤痛之中的牡丹郡主没有注意到,隔壁的主殿之中,宁王妃的哭声丝毫不比她轻松。 沈沉听着母女两个的哭泣一直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然后主殿之中的宁王妃先抽抽搭搭地停了下来。便轻轻拍了拍牡丹郡主: “只怕过一会儿她们就该来找咱们了。缓一缓,洗洗脸吧?” 牡丹郡主这才惊觉自己是哭倒在了她怀里,耳廓都红了,低着头擦泪。 待两个人都收拾好了,果然椎奴轻手轻脚地过来敲门:“娘娘让我来瞧瞧你们。” 结果一推门,就看见牡丹郡主又红又肿的两只眼,张着嘴呆了一会儿,椎奴轻叹了一声,道:“不如你们小姐妹再聊一会儿罢?我让人送茶点来。” “有青瓜的话,切片来一盘。”沈沉忙轻声要求。 椎奴看了牡丹郡主一眼,会意,点点头,退了出去。 “惜姐姐,所以你和你娘今天是来……?”沈沉歪头看着牡丹郡主。 “我本不想来。但是我娘觉得太憋屈了,所以来找太后娘娘诉诉苦。大约也就是这样了。” 牡丹郡主低着头,苦笑了一声,低声道:“她这么一闹,这件事就天下皆知了。我的婚事,岂不是更加艰难……” 更加? 沈沉愣了一愣:“惜姐姐是宁王殿下的掌上明珠,多少青年才俊趋之若鹜还差不多,你怎么会……愁嫁?” “想攀附宁王的人的确很多。但是那些人我父王都看不上。我也看不上。 “我和我父王欣赏的人差不多。而那些人,反而因为我父王的身份,对我们一家子,敬而远之。” 牡丹郡主又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沈沉想了许久,方道:“惜姐姐,你不仅仅是宁王殿下的女儿,你还是我们南家这一代年龄最长的小娘子。那些人,不论是想巴结的还是想撇清的,都不是你的良配。” 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回手指着自己道: “其实我也一样啊。父亲不过是个商人,祖上并没半分书香。可如今偏又有了太后的宠爱和郡主的名分。高不成,低不就。我也难嫁得很。” 牡丹郡主看着她,情不自禁地轻轻点头,接着又不好意思地羞涩一笑:“我不是那个意思……” “惜姐姐,这不妨事。我自己清醒得很。”沈沉笑着摇头,拉了她的手晃了晃,再松开,“可是我也有一条底线。” “是什么?”牡丹郡主眨眨眼。 沈沉弯起嘴角:“我自己最宝贵。不论交易的目的是什么,我都不会拿自己当代价。” 牡丹郡主被这一句话震得当场愣住。 沈沉歪头看她,却见她眼神恍惚,便往后靠了靠,自己往窗外看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送青瓜过来,牡丹郡主这才回了神。 “你躺一躺,我帮你敷一敷眼睛,一会儿红肿就消了。”沈沉微笑道:“别让宁王婶瞧见,不然一心疼,只怕又要再跟宁王殿下多吵一架。” 牡丹郡主新奇地看了看那盘青瓜,嫣然一笑:“我老忘了离珠是个大夫。” 等她躺好,细心地在她的眼睛上、眼底处都敷上了青瓜片,沈沉仔细地看着她吹弹可破的白皙脸颊,忍不住赞了一声:“惜姐姐的皮肤真好。” “若说皮肤好,宫里第一个会保养的乃是陈太妃——离珠知道陈太妃么?”牡丹郡主小心翼翼地僵了脖子,生怕那青瓜片掉下来,所以只有樱唇在轻轻蠕动。 沈沉看着这个情景挑了挑眉。 果然不愧是南氏第一美人。 这样的小娘子,怎么会没有带眼识人的小郎愿意娶回家呢? 京城的人都瞎了不成? “知道呀。我第二次进宫就赶上她来给太后娘娘请安,见了真人的。真是名不虚传!知天命的人了,跟花信年纪的少妇差不多的身材面貌。我使劲儿看她的眼睛,眼角连一丝纹路都没有,真不知道她是怎么保养的!” 沈沉叽叽喳喳地说着,分散牡丹郡主的注意力。 果然,敷眼的小娘子忍不住笑了起来,青瓜顿时掉了一片。两个人都哎哟了一声,沈沉又帮她盖了一片新的上去。 “我有一张她让脸变白嫩的方子。离珠要不要?”牡丹郡主说着,唇边露出了一个淘气的笑容。 沈沉敬谢不敏:“你想要她的方子?那容易啊!赶明儿我让太后娘娘请了她来喝茶吃点心。你想要哪个方子,我就帮你把哪个方子要了来!” 牡丹郡主张大了嘴:“啊?那些方子可是她的性命!我手里这张,还是我母妃花了三千银子,从一个内侍手里买的呢!” “噗嗤!”沈沉笑成了掩口葫芦,“没有陈太妃亲口认定,你们也真敢用!” “那有什么不敢的?她虽然在宫里几十年,可先帝并不十分宠爱她,太后娘娘又看她百般不顺眼。虽是妃位,可她哪里来的钱购置这么多名贵的药材保养呢?一两张方子卖出来,打着内侍偷去的名义,其实不还是她自己收钱?” 说起这些,牡丹郡主便成了一个深谙潜规则的宗室郡主了。 沈沉看着她笑,连连点头:“是是是!惜姐姐说的有道理!” 笑着笑着,沈沉却又愣住了。 都说女为悦己容。 若是先帝并不宠爱陈太妃……而且她已经守寡十年…… 她哪里来的那么大精神继续保养自己? 竟然还需要靠着偷卖美容秘方来挣钱,然后再兢兢业业地保住自己的花容月貌、如雪肌肤? 何况,一张方子卖给一个人都叫价三千,那谁知道她又卖给了多少人呢?谁知道她又卖了多少方子呢? 她要那么多钱,干嘛? 忽然想起那次见面,陈太妃意有所指的给自己提亲,随口就说要让自己嫁给南越皇太孙。 她当时到底是调侃,还是认真的? 难道,她还真有这个能力影响到南越朝局不成? 沈沉眯起了眼睛。 陈太妃…… 看来得想办法查她一下子了。 正文 第 252 章 枉与他人做笑谈 待到外头招呼沈沉和牡丹郡主出去吃新鲜果子时,两个人才又洗了把脸走了出来。 “怎么没上妆?”显然重新熟悉过的宁王妃看着两姐妹都素着一张脸,不由得一愣。 沈沉眼尖地看见椎奴正若无其事地将一碟子青瓜片从宁王妃面前的小几子上收走,不由抿唇一笑: “这不是眼看着小暑了吗?都说小暑汗比金。冬天的毛病多半是寒出来的,小暑时出透了汗,倒是好事。是我特意让惜姐姐把妆洗了的。” 宁王妃笑向沈太后道:“瞧瞧,您这个闺女认得可有多么好!我们牡丹有她一半伶俐,我也闭眼了。” “净瞎说!”沈太后招手叫了两个小娘子过去,一边一个搂着坐下,笑道,“我瞧着都很好。离珠见识广,牡丹心底宽。两个孩子我都打心眼儿里爱得慌。 “你当亲娘的,不许总拿我们牡丹给旁人脸上贴金!就不说牡丹是咱们大夏第一郡主,便是从相貌、从性情、从学识、从待人接物上,又有哪一个配比咱家孩子了?” 说着,伸了右手食指狠狠地点一点她:“民谚常说,孩子是自己的好,庄稼是别人的好。你们这反过来想的,活该日子过不痛快!” 宁王妃低下头答是,笑了笑,对牡丹郡主道:“太后娘娘说了,往后你的事,没她老人家的话,一件都不许我和你父王私自办。” “太后……”牡丹郡主靠着沈太后的肩膀,红了眼圈儿。 “叫什么太后?叫大伯娘啊!她老人家管你的婚事,还不是应该的?长嫂如母呢,宁王叔、宁王婶和凤王婶,哪一个不要好生恭敬听着她老人家说话?不听话的就是不孝!忤逆!” 沈沉在旁边挥手跺脚,吵得沈太后回手一个暴栗凿在她额角上:“吵死人了!” 捂着额头做个鬼脸,沈沉转过脸去嘿嘿地笑,对椎奴道:“椎姑姑,我中午想吃两湖那边做的鳝糊。” 椎奴眼睛亮一亮,又好笑起来:“郡主这口味儿格外奇怪,每天换着样儿地挑吃的。偏每次端上来的东西,太后娘娘更喜欢。你倒是说说,是怎么想的?” “我是大夫嘛!”沈沉站起来伸懒腰,“小暑大暑,上蒸下煮。天热成这样,母后娘娘又总说手脚痒,是湿热。我点的那些菜品,都是祛湿健脾的。黄鳝也是。” 说着,露出一脸馋相,“多做一些吧?咱们留宁王婶和惜姐姐在这里吃完午饭再走?” 沈太后呵呵地笑:“可以可以!那你去厨房看看,好好给你婶娘姐姐张罗几道菜!” 沈沉一声欢呼:“太好了!终于可以去看司膳做菜了!”叫了个小宫女带路,一溜烟儿跑了。 “太后娘娘,真不是我恭维。您真是好福气。”宁王妃有些羡慕地看着沈沉的背影,叹了一声:“离珠这孩子,过得洒脱本真。看着她成天这样高高兴兴乐乐呵呵的,谁心里能不痛快三分呢?” “就是这话了。”沈太后拍了拍牡丹郡主的手,慈祥地教她:“你娘本是个豪爽的性子,多年来,你父王多得她这个脾性的裨益。可我看着,你却没学到。 “旁人总说你是才女,善感,好心肠,温柔。那些看似的好词儿,不要命一般往你身上堆。可这样的人,没几个是真心为了你好的。 “他们的念头,不过是为了看到一个他们梦中完美的小娘子,让你站在那里,寓他们的心目。就像是看一幅画,听一场戏一般。等他们心怀舒畅了,他们就该回家吃饭了—— “那时候你会怎么样,饿不饿渴不渴,累不累烦不烦。跟他们,半点关系都没有。甚而至于,他们心里会不乐意看到你有个好归宿! “他们巴不得你是世上最孤独的美人,遗世独立。然后,再来一段曲折的婚姻,所嫁非人,备受折磨。再看着你要不然忍气吞声,要不然拼死反抗。 “到了最后,顶顶好红颜未老便随着逝水东流,花落人亡两不知。多凄美!多传奇!多有趣!” 沈太后说着,牡丹郡主一开始还好笑一样弯着嘴角听,但越听,她的脸色越苍白,最后战战兢兢地看向宁王妃:“娘!” 早就再度泣不成声的宁王妃一声长叹:“傻孩子,这是个男人的世界。他们最爱的就是看女人的故事。我总拘着你不让你多出门,就是不想让你活在别人的眼睛里,成了人家背后的传奇故事。” “牡丹。你听我的。”沈太后拍拍她的手,令她再度看向自己:“你记得,你自己最宝贵。你是咱们大夏的第一郡主,是你爹娘的掌上明珠,也是我沈氏的嫡亲侄女。任谁,想做什么,都不能拿你当代价。皇帝都一样。” 顿一顿,沈太后加重了语气:“你本人,就是大夏南氏的脸面!” 牡丹郡主的泪水夺眶而出:“刚才,离珠妹妹也这么劝我。我还当她是虚词敷衍……” “唉!你要是能学学她那不管天高地厚的不要脸劲儿,我和你娘就都不用担心喽!”沈太后由衷地叹了口气。 牡丹郡主低下头去,半晌,咬着嘴唇轻声道:“我刚才就想跟离珠说……前唐,不是有许多出家修道的公主……我,我若寻不着知心的人共度一生,我也去修道……” 宁王妃吓了一跳,失声道:“万万不可!” “在牡丹身上,就没有任何事,是万万不可的!”沈太后瞪了宁王妃一眼,又隐晦地使个眼色,然后柔声笑道: “你又不怕没饭吃,想干嘛,就干嘛!有我在呢!我死了,也还有离珠。谁敢拦着你,我留下金牌敕令让离珠啐他一脸!” 牡丹郡主噙着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宁王妃看她笑了,松口气,擦了泪,跟沈太后道谢。 正说着,外头小内侍跑得气喘吁吁地进来:“宁王殿下来了,就在慈安宫门口!” “哦?”沈太后微微一怔,就知道这一位怕是走了永熹帝的路子进的宫。 “王爷说,听说他家老婆孩子都来蹭饭了,想必家里冷锅冷灶的,不如他也厚着脸皮来找长嫂讨碗薄粥汤水……” 小内侍认真复述宁王的话,说完,紧紧闭着嘴,憋住笑。 沈太后却哈哈地笑了出来:“这就对了嘛!快让他进来!” 正文 第 253 章 三生恩怨不能欺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永熹帝虽然让宁王入宫,却没有照着以往的惯例赐他步辇软兜。一路走过来的宁王热得满身满脸都是汗。 众人看着他的样子都有些心软。 沈太后便笑着让宁王妃:“你去伺候你王爷洗把脸更衣再过来。” 宁王妃撅了嘴,坐着不动。 “娘……”牡丹郡主软着声音哀求母亲,又过去轻轻地摇晃着她的胳膊:“太后娘娘的旨意呢……” “我就白养你!”宁王妃一指头戳在她脑门上,狠狠瞪一眼,蹭地站起身来,随着一个小内侍的指引,去了后头净房。 过了好一会儿,宁王一身清爽地当先走了出来,宁王妃红着脸低着头跟在他后头。 两边还没开始说话,外头沈沉大呼小叫地一路跑了进来:“我让他们做翡翠白玉羹、腊肉炖黄鳝、清蒸酒酿鸭子、鲜黄花菜、木耳、苋菜,还让他们烤了一只荷叶鸡,惜姐姐你走的时候带着,回去给宁王殿下尝鲜……” 众人听着笑,就连一直矜持守礼的宁王,都不由得抬头看去,露出了一个笑容。 “咦?”沈沉歪头看着宁王,诧异地问:“宁王殿下知道我还给您备了菜?您是怕冷了不好吃,特意赶来的吗?!” 牡丹郡主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嗯嗯!问得好!”沈太后也忍不住笑,令她见礼:“从册封礼后,还是头一回见吧?好好给你王叔行礼。” “是。”沈沉正色站好,端正屈膝,口称万福,给宁王行了一个标准的女子见长辈的宗室礼节。 宁王满意地颔首赞她:“离珠学得真快。”想了想,搜一搜袖笼,脸上却尴尬了些:“今日出来的急,不曾带着合适的东西。改日吧,我改日定会好生补一份礼给你。” “不用不用。”沈沉笑得灿烂,但沈太后却看得出来,她对宁王丁点儿亲近之情都没有。只听沈沉接着笑道,“不是我多嘴,也惹不来惜姐姐和宁王婶走这一趟梨花殿。宁王殿下不在心里骂我搅事精,我已经要念佛了。” 殿中众人的脸色均跟着微微一变。 这种事,原该一字不提,大家吃顿饭,囫囵个儿地过去,让人家一家三口回家再说,才是正经路数。 可沈沉却天真烂漫地双手背在身后,歪着头看着宁王,似乎在十分专心地等他说原谅自己。 然而—— 宁王选了白永彬。 白永彬是个人渣。 牡丹郡主不肯嫁。 宁王发飙致使宁王妃带着孩子离家出走。 这件事从任何一个角度上看,宁王才是那个最先做错了的人。该致歉的是他,而非一心为牡丹郡主着想的沈沉。 宁王淡淡地看着她,心中陡然间而生一个念头:这个小娘子是故意的。她就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众人和自己都明明白白地承认,自己不仅犯了错,而且,凉薄到了不拿一向“疼惜”的亲生骨肉当回事。 她是要把自己穿了许久的贤德外衣拽松了带子,露出里头那件叫做“利欲熏心、凉薄无情”的人皮来! 不能让她得逞! “你也是好心。”宁王张口便说了这么一句。 接着他就看到了满殿的人脸色又是一变。就连自己刚刚哄好的宁王妃,都寒下了脸色,直接走去了牡丹郡主身边。 “宴是你的宴,客人呢也都是你的客人。我又不在场。你不跟牡丹她娘商量,跟谁商量呢?虽则她那火爆性子,把事情闹得这样大,害我挺没面子的……” 宁王接着便絮絮喃喃,又干咳一声挠了挠鼻翼,“不过这件事起头儿是我失察,自然也就怪不到你身上……” 众人轻轻地松了口气。 牡丹郡主笑着看了椎奴一眼。椎奴会意,忙笑道:“菜就来了。奴婢请太后的示下。今儿算家宴,就不隔屏风了罢?” 沈太后眼中闪着复杂的光芒,也含笑,点了点头:“好。依你。” 菜品果然很得众人的喜爱。就连宁王都觉得,比平日里的饭菜更加入口似的。酒足饭饱,几个人吃茶闲话。 谁知宁王就看着沈沉问道:“听说严观中了毒?你和你师兄救回来了?” 提起严观沈太后就不由得板起了脸。 宁王妃嗔了宁王一眼,想要岔开话题:“救回来就好。离珠啊,你上回还说得空让你师兄给我看脉呢!倒是什么时候得空啊?” 可沈沉却十分认真地回答宁王的问题:“是。严监正中的是双毒,加上家中藏有秘药,所以前晚中毒昏迷后,醒了过来。 “他那个狼心狗肺的徒弟,本打算攀扯萧家小公子,所以严监正昏迷后便请了他过去。小公子陪了一夜,第二天不放心,送去了我那里。 “我这才发现老人家已经命在旦夕。我师兄妹联手,救了回来。严监正现在我师兄家里养伤,已经恢复正常。” 宁王捻须颔首,想了想,又问:“听说都是他那个徒弟嫉贤妒能搞出来的事?” 说到这个,沈沉便不再答话,而是看向沈太后。 沈太后看着宁王的脸色沉了下来,呵呵冷笑:“此案因无其他线索,所以到那小徒弟为止。只是现在看起来,宁王似是不信。 “毕竟事关星相,咱们大夏第一看重星相的宁王,必要把一应事都亲手翻看一遍,才能放心。 “不如哀家替你跟皇帝请旨,你来彻查好了!也看看这背后有没有什么危害大夏的阴谋诡计!” 那小徒弟在永泰坊指着沈沉和萧韵哭骂出来的那些诛心的话,在外头已经暗暗地流传开来。颇有些人在质疑,哪里就有这么好的一个命格,竟被一个小小的女子遇上? 可是,竟就当着沈太后和沈沉,就把这层质疑,明白地摆在案上的,宁王还是第一份。 再一思及当年宁王手持长弓遥指怀抱小公主的沈太后的情景,宁王妃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宁王府跟沈太后,终究还是有芥蒂的。 挖心刻骨的,几乎要不死不休的,芥蒂。 “是。尊太后旨意。” 可宁王,竟然十分淡定地叉手行了礼,表示赞同。 沈太后气得脸都白了,手里的茶盏霍地一下砸在了地上,碎瓷四溅。 正文 第 254 章 玉尘金鳌相对峙 “母后可是刚才吃荷叶鸡油了手?这茶盅怪可惜的,我瞧着挺漂亮。椎姑姑,太后娘娘手滑摔了盅子,让内侍省照原样儿再给拿一套来。” 沈沉忙笑着圆场,又去扶了沈太后的胳膊,一只手轻轻地给她揉着背心:“不过一只盅子,母后别心疼。” “哀家乏了,你们退吧。”沈太后半点儿也不想再给宁王面子,直接下了逐客令。 宁王妃忙拉着牡丹郡主站了起来,陪笑道:“正是呢!妾身正说,太后殿下今日的精神好,我们扰了大半天也该走了。” 说着,恭恭敬敬地深深屈膝行礼辞别。 牡丹郡主不安地去看沈沉,却见她冲着自己吐了吐舌头,挤着眼笑。心头微微一松,也含了一丝微笑,点了点头。 可宁王却竟然一脸的公事公办,叉手对沈太后道:“严观之案……” “你放心!”沈太后额上青筋暴起,厉声喝道:“哀家拍着胸脯给你作保,便是拿了这条命去跟皇帝闹,也一定让他把案子交给你查!” 说着,竟直接冲着椎奴吼道:“人家都这么催了,你还傻站着?去!请皇帝来!他唯一的亲叔叔,信不及他就能天上掉下来一个保国的福星,跟他伸手要差事查案!去跟他说,让他来!” “小王没有这个意思……”宁王皱了皱眉头。 怎么还要跟太后顶嘴?! 宁王妃大急,忍不住去扯他的袖子。 “宁王殿下,太后娘娘上了年纪,刚才吃得又油腻,真要这个时候分证这种事,怕是我这就要请太医署尚药局来预备着了。您是不是先回去?有什么话,您到陛下跟前去说,不也一样么?” 沈沉笑吟吟地往前迈了一步,挡在了沈太后和宁王之间。 宁王皱起了眉:“离珠,后宫不得干政,你知道吧?” “知道啊!全天下都知道!尤其是当年韩震一系的骄兵悍将当面顶撞陛下的时候,宗室们可是一个干政的都没有。唯有我母后顶盔掼甲跃马校场,干政来着。” 沈沉的笑容越发灿烂,头也扬得越发高,亮晶晶的双眼毫不畏惧地直直对上宁王。 跟她说什么,她兴许都没得答言。 唯有这后宫干政,沈沉可有太多太多的话可以随手拈来嘲讽宁王了。 不要脸三个字就含在整句话里,就看你自己认不认了! 宁王面无表情地看着沈沉,清清淡淡:“离珠知道的还真不少。” “我不是说了么?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儿。”沈沉笑眯眯的,再往前半步,把沈太后完完整整挡在宁王视线之外: “您想干什么都跟我们娘儿们没关系。您也已经吃饱喝足了,请回去歇息吧?毕竟大中午的从宫门口走到梨花殿来,也累得很了。” 宁王看向沈沉的目光,也冷淡了下来。 永熹帝没有给他赐步辇,他顶着大太阳先走到御书房,听了那毛头小子一通话里有话的“关切规劝”,再顶着大太阳走到梨花殿。 他的狼狈相,大约此刻已经传遍了东西六宫、皇城内外。 “哦,还有。”沈沉看着他的脸色就觉得心里不爽,十分按捺不住,又补一刀:“这白永彬的事情,还是宁王殿下亲自去跟陛下回禀一声吧?毕竟,我们都是女子,不得干政。” 让自己亲口去跟永熹帝承认,白永彬是自己走了眼? 还是让自己亲自去揭永熹帝的疮疤,让他再借故发作自己、挤兑自己一顿!? 那这个所谓的查案差事,就先给自己的脖子上套了条索子! 可还没等他沉吟完,沈沉忽然笑着往后退了一步,仍旧完完整整地遮着沈太后,直直地看着宁王的眼睛,优雅地叉手欠身:“送宁王殿下。” 宁王深吸了一口气。 “来。送客。”沈沉转过了身,背对着宁王的一家三口,轻声问沈太后:“母后,你觉得怎么样?” “胸口堵得慌。”沈太后的声音微微有些虚弱。 “莫生气。不值当的。”沈沉轻声地劝。 宁王一动不动, 宁王妃和牡丹郡主早就被两个人的对峙吓傻了,这时候竟然也一动不敢动。 然而椎奴这就再度上前一步,满面恼意:“来人,送客!” “送宁王殿下!” “送宁王妃!” “送牡丹郡主!” 梨花殿的宫人们从来不曾怕过谁,管你是宁王安王,管你是王妃郡主! 这个时候,自然是跟着椎奴大声“送客”! “小安子,你跑得快,去请太医来,就说太后气着了,让他们带上疏肝和胃的丸散,赶紧来。”椎奴又对着旁边的一个小内侍招手吩咐。 脸色沉得已经能滴出水来的宁王再也站不住,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宁王妃和牡丹郡主犹如受惊了的鸟儿一般,急忙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可还是没忍住,牡丹郡主担忧地回头去看沈太后——父王不会真的把太后娘娘气出了个好歹吧? 就像是知道她在回头一般,沈沉也忽然转过身来,搂着脸色有些发白的沈太后,冲着她遥遥地捏了捏鼻子,做了个鬼脸。 牡丹郡主看向沈太后。 沈太后冲着她摆了摆手,露出一丝微笑,让她快走。 终于放下了心,牡丹郡主羞涩地冲着那母女二人微微弯腰点了点头,这才快步跟着宁王妃出了梨花殿。 沉默不语地出了宫。 上马车。 宁王冷冷地看着宁王妃:“你们满意了?” 宁王妃呵呵冷笑:“是啊,把原本高高兴兴的家宴搅合成这个骨肉相残的样子,你该满意了吧?!” 骨肉相残四个字显然深深地刺痛了宁王。 他一声不吭地甩开袍子飞身上马,蹄声急促,渐渐远去。 马车里,宁王妃愁眉不展,长吁短叹。 “娘,您别担心。”牡丹郡主抱住了母亲的胳膊,撒着娇,悄声跟她说了最后自己跟沈沉的对视,又道, “我看太后娘娘大约心里还是存着当年父王逼着她杀女儿的事,所以一旦父王提到的事情涉及离珠,她就见景生情,所以才发了脾气。” 宁王妃失神地看着窗外,喃喃:“谁说不是呢……” 正文 第 255 章 与子同仇 宁王家夫妻父女反目的事情,令永熹帝,很是兴奋。 眉飞色舞地听完一个齐头故事,又评论了几句“干得漂亮”“不愧是太后看上的小娘子”“朕若有这么个亲妹子,封她镇国长公主都开心”,然后高高兴兴地去了梨花殿。 一进门,却听说离珠郡主跟着太医们去了尚药局亲手给沈太后挑药去了。永熹帝的眉心微微一跳,忙做出焦急的样子来:“母后怎么了?!” 椎奴迎了上来,叹气道:“每每一见宁王就不好。今儿原本好好的,谁知宁王又犯了左性,叔嫂两个又闹起来了。还亏得离珠在旁边,后来接了话头过去,太后才没再说话。不然,还不定又翻出什么事情来吵呢!” “宁王叔如今越发没道理了。母后又是招待他吃喝,又是帮他劝慰妻女。他倒好,看着离珠想起忱忱,就这样挤兑母后。他这就是不把我们孤儿寡母放在眼里!” 永熹帝气愤愤的,跺着脚往里走。 椎奴摇摇头,叹道:“奴婢是真不明白,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不好吗?宁王爷这是闹得什么故事儿呢?他又没儿子……” 听了最后这句话,永熹帝几乎要忍不住笑了出来,回头看了椎奴一眼,轻声责备道:“姑姑!” 椎奴满面尴尬,连忙伸手往自己嘴上拍了一巴掌:“我老背晦了!怎么在陛下跟前嚼起妇人家的长舌头来?陛下恕罪!” “往后可不能当着人面说这个了?”永熹帝见她吓得要跪,忙一把拽住她:“别让母后知道,越发该生气了!” 椎奴低声嘀咕了一句,永熹帝假装没听见,嘴角却高高扬起。 ——“这话就是太后她老人家自己说的……” 沈太后卸了钗环躺在床上,脸色带着一丝不常见的苍白,抬眼看见永熹帝匆匆走来,皱了皱眉心:“怎么还真去叫你了?我又没事,回头再把皇后也惊动了,外头还不定瞎传些什么呢!” “母后别想这么多,保重身体要紧。”永熹帝连忙上前,就势便坐在了床沿上。 沈太后有些意外。 她从给先帝做皇后到现在,连头带尾二十六年,面前这一位可是从来都恭恭敬敬地叫着自己“母后”,却极少有过这样亲近的举动。 “都说了我没事。午饭用的香,鸭肉鸡肉鳝鱼都吃了不少。因宁王在,又不好散步消食,便有些憋闷。你也知道的,我跟你宁王叔一见面,怎么都要呛上两句。所以才躺一躺。其实没有大碍的。”沈太后尽量轻描淡写。 可是永熹帝却笑着道:“您别瞒我了。我都知道了。总归还是王叔不高兴我没让他辅政。他没得机会寻我的不是,可不就都搬在母后身上了?您这是替我受他的气呢!” “他那个脾气,脑子又不清楚,倒三不着两的。又要人说他贤良,又要人说他清明,还要人说他能力超群。真办事情,第一想头从不是抚民。你看上回去办魏县的事,回来先找自己亲侄儿的麻烦。” 沈太后说到宁王就一肚子气,索性靠坐在床上,长篇大论地跟永熹帝发起了牢骚: “刚才又跟我要严观的案子。这摆明了就是怀疑我们为了生造大夏福星这个祥瑞,要害严观。当着我的面儿问离珠,离珠那实心孩子,还一五一十地把经过都说给了他听。 “倒好,他转头就问我,那小徒弟之死是不是有蹊跷。你把那案子给他!让他查!我倒要看看,他能查出什么花儿来!” 永熹帝笑着连连点头:“那个案子本也该彻查的。先前是严观身子还没全好。如今听说已经休养回来,还胖了一圈儿。 “那就让宁王叔去查吧。严观出了名的软硬不吃。朕倒不信,有什么人能诱了严启明的供。” 沈太后也用力点头:“你给他下正式的旨意,让他带着三法司彻查,给个期限。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你等着冬至大朝时我怎么当众奚落他!” 永熹帝笑个不停,“是是”“好好”地答应,又安慰她:“您别想这么多,只管好生养身子。我保证给您出气——不是还有离珠?我刚才可听说了,离珠那几句话,堵得宁王叔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提到这个,沈太后眉开眼笑,神情顿时松了七分:“哎哟哟!真是江湖上走来跑去的丫头,什么都不怕!你宁王叔板起脸来训人的威势,朝中重臣都要噤若寒蝉。离珠那孩子,直着脖子跟他叫板,偏还没一句规矩之外的话。啧啧啧,我看他当时的脸色,我心里其实这叫一个痛快!” 永熹帝和沈太后都真心真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看着老太太并没有什么大事,永熹帝便告辞了出来,满面笑容地嘱咐椎奴:“离珠讨母后的喜欢,又有分寸,朕十分欣慰。姑姑去内库给她挑个物件吧?朕也不知道她爱什么。您挑了来,就说是朕赏的,奖励她维护母后。” 椎奴笑着答应:“是。”送了他走。 然而,一俟离开了慈安宫,永熹帝便沉吟了下去。 秦耳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小声问:“不是事事都挺好?陛下这是怎么了?” “离珠册封前,太后娘娘上了小蓬莱。不仅把马百平打了个半死,还提了一个洗马桶的小阿监做了掌宫内谒者。甚至还给忱忱放下了话,说再害人命就要杀了她,让她好自为之。” 永熹帝紧紧地锁住了眉头,“朕,没记错吧?” 秦耳愣住:“没有啊!是这么回事儿!” “可是,若她真的已经完全放弃了亲生骨肉;那再看见宁王时,似乎不应该还这么理直气壮地想要寻衅与之争吵,然后跟着朕一起痛骂……” 永熹帝的步子越发缓慢,低着头,细细盘算。 秦耳揉了揉鼻子,低声嘀咕:“老奴说句不恭敬的话。岛上那一位这么多年来,除了添乱,哪一天哪一回,能让太后生了欢喜心的?她老人家没被气死,都是因为心胸宽。 “可如今刚认了个贴心贴肺、聪明伶俐,还顾全大局的闺女,关键时候还能挡在太后身前扛住宁王。这会子,任谁敢碰离珠郡主一根汗毛,怕是老太太会直接跨马提枪戳那厮十七八个透明窟窿!” 永熹帝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把秦耳的帽子拍落下来:“老阉奴!” 想一想,微微笑着往前迈步,点点头:“倒有几分道理。” 正文 第 256 章 多为药所误 然而,才走了没几步,秦耳刚要请永熹帝上御辇,就见他眼睛一亮,站在那里不动了。 忙回头时,却见沈沉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老奴见过离珠郡主。”秦耳抢在永熹帝前头躬身拦住了沈沉。 “哟!你们来看太后娘娘吗?”沈沉先笑了出来,歪歪头,刚要屈膝,却反应过来自己正穿着男装,索性双手拱起,长揖到地:“参见陛下!” “错了!”永熹帝笑着板起了脸,“让你叫皇兄,敢抗旨么?” 说着,往前走了一步,伸手去扶沈沉的胳膊。 沈沉就势直起身子来,笑一笑:“是。皇兄。”脚下却退了半步,脸上露出犹疑:“皇兄,我有件事想跟您说。” “好啊,说嘛!”永熹帝慢慢地踱步往前。 即便不是沈沉的去向,似乎也只有跟着,沈沉转过头来陪着他往前走,低声道:“我了一趟尚药局。原本想去药库里翻找几样好些的药材给母后保养身子。却发现,药库里好几味炮制的药材,手法上似乎,有些奇特。” 永熹帝脚下一顿,脸色一变:“怎么个奇特法?” “若是按照那种手法炮制,所有宫中的用药,都会引起服药者不同程度的燥郁……”沈沉有些担忧地看着他道, “今日里宁王殿下跟太后娘娘说话,说的也都还算是正事,并没有旁的更多的意思。照着太后娘娘在宫中生活大半辈子的沟壑,原不该这样一点就着。 “可若是平常用的都是这种药,只怕下一回,她老人家但凡看见不喜欢的人,就会直接跳起来,根本就用不着人家挑衅。 “太后娘娘是这样。皇兄呢?最近可有感觉?” 永熹帝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原来朕这段时间常常心烦意乱、夜不成寐,是这个缘故!” 沈沉叹了口气,无奈地抚着额头,道:“然而此事却不能外传,只能密查。否则,就又跟严观中毒似的,成了外头人利用的目标。” “秦大总管。”永熹帝冷冷地看向秦耳。 沈沉忙劝:“大总管又不懂这些,仔细查处也就是了。” “你是不懂药么?!”永熹帝恶狠狠地死死盯着秦耳。 沈沉一愣,转头去看老阿监:“您,您懂药?懂医术?” 秦耳早就抖成了一团,哭着双膝跪了下去:“老奴失察,老奴该死!” “不是因为他有这个本事,先帝怎么会把他赐给朕做贴身的内侍?”永熹帝狠狠地一脚踹在他的肩膀上,低声喝道:“去给我查!查不出来缘故,我活扒了你的皮!” 秦耳连滚带爬地跑了。 旁边跟着的另一个小阿监小意地上前来,低声道:“陛下息怒。大中午的,您出了不少汗,您看要不要回去洗洗?” 这个声音……沈沉转脸去看时,果然看见了毛果儿那张谄媚的小脸。 想都不用想,沈沉不动声色,假装不认得。 永熹帝被他提醒,看了沈沉一眼。 果然,并没有在宫城坐轿骑马权力的沈沉,尚药局梨花殿,来回走这一趟,已经满脸是汗,束在头顶的发髻都有些歪。 “离珠快回去吧。有你在母后身边,朕也能放心些。”永熹帝关切地说着,又道,“你自己也要小心,这样跑来跑去的,中了暑。不如这么着吧——” 转头看着毛果儿:“回头让你师父传话下去,离珠郡主,赐宫内骑马。” “皇兄,这不合规矩……” “规矩都是朕定的。” 永熹帝笑了笑,回身上了御辇,“行了,回去吧,好生歇歇。服侍好母后,就是你的大功一件。” 沈沉躬身下去:“是,谢陛下隆恩。呃,谢皇兄隆恩。” 毛果儿看了她一眼,也没做声,也没表示,专心伺候永熹帝,招呼着前后四名侍卫和抬辇的四个内侍小心。 永熹帝哈哈笑着,去了。 一切行为都极正常,极守礼,极像个,健康的皇帝。 沈沉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皱起了眉。 按说,那些药材在永熹帝身上引发的问题,应该会比沈太后要强烈十倍不止!怎么他却能这样快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过踢了秦耳两脚,竟然就,能嬉笑若常了? 这是,甚么,道理…… 百思不得其解的沈沉匆匆回了梨花殿。她的确得快些回去,仔细辨认一下那些送来给沈太后的药,是否有问题。 然而,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御辇才刚刚拐过弯去,永熹帝已经开始烦躁地撕扯自己的外袍:“这鬼天气!” “要不,咱们走快些?”毛果儿心惊胆战地小心窥视着永熹帝的表情。 “走快些?前面就不热了?”永熹帝越发难耐,咬着牙往后一靠,紧紧闭上了双眼。脑海里全是刚刚见到的沈沉。 满脸是汗,浑身是汗,就连脖颈上都是细细流淌的汗水。 前心后背的白色圆领袍子,也都汗湿了,星星点点的,贴在身上…… 永熹帝咽了一口口水。 由沈沉,他想到了余绾。 那是个不如沈沉美丽,但是比沈沉还要娇嫩、还要曼妙的幽香少女…… 永熹帝猛地睁开了眼。 他实在是,忍不了了。 “朕要去乘凉。” “是。去牡丹亭吧?”毛果儿接口极快,又命一个侍卫:“您的脚程快,烦您赶紧先去尚药局,请了秦总管回来。陛下赏花,必要些安排的,这个除了我师父……” “不必了!你跟着就行。”永熹帝觉得自己已经等不了了,快爆炸了。 御辇轻快地抵达了仙霞宫外的凉亭。 毛果儿把所有人都支开,自己也退下:“小的刚才在梨花殿听说,茶也能冷泡,格外解暑。小的现在去寻一壶来。陛下吹吹凉风,舒坦一会儿?只是没人陪伴……” “不消人陪伴。你去吧。朕就在这里等你。若是你回来朕不在此,那就是在附近走走。你不要动,就在这亭子里等着朕就是。” 永熹帝想起了秦耳对自己描述过的毛果儿的过往,决定相信秦耳,相信毛果儿。 所以,当他看着毛果儿飞快地跑远,自己看看四周,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角门上的锁拴得极紧。 可是钥匙在秦耳手里。 永熹帝死死地看着那锁头,怒火中烧。 什么时候开始,朕的一切,竟然都掌握在一个阉奴手里!? “陛下……” 正文 第 257 章 萧条千古同 毛果儿怯怯地站在旁边,看着永熹帝。 面前的皇帝露出狰狞的脸色,几乎就要当即殴死自己的样子—— “陛下,奴,奴婢小时候穷,学过,撬锁……” 永熹帝冷冷地看着他:“你不是去给朕取冷泡凉茶去了么?” “奴,奴婢欺君了……那冷泡茶,须得在冰里镇上两三个时辰才能用……”毛果儿嗫嚅着,低着头,不停地发抖。 “你找死。”永熹帝眯起了眼睛。 “奴婢不敢!”毛果儿噗通跪了下去,连连叩头:“奴婢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鬼。奴婢只是想再离君上近些……师父往日里,都不许奴婢近前半步的……” 永熹帝再眯了眯眼睛,心中暗骂一声老阉奴,低头再看一眼毛果儿,面色便缓了三分:“你想要什么?” “奴婢,奴婢……”毛果儿仰起头来看着永熹帝,眼中闪过一丝权势的野望,“奴婢想像师父那样有钱,那样威风……奴婢年轻,必定能比师父多伺候陛下几年……” 这倒是真正的实话。 永熹帝冷笑了一声,目光微转,看着眼前的锁头,眉梢轻动:“你能撬锁?” 毛果儿迟疑了一瞬,低声道:“能。但是,奴婢却不敢让您一个人进去。万一有人居心叵测,奴婢怕陛下的安危……” “你想跟朕一起进去?!”永熹帝的眼睛再度危险地眯了起来。 “不不不!”毛果儿的脸再度朝着地面趴了下去:“奴婢的意思是,陛下要是能肯定进去没有危险,奴婢这就把锁撬了。可若是陛下心有疑虑,奴婢万死不敢动这锁头一下!” 永熹帝盯着他的头顶看了足足有十息,方才低声道:“朕要跟人商量些事。你跟着朕进去,谁打发你,都不要离开房门一步。” 毛果儿一个头结结实实叩在地上:“是!” …… …… 钟幻仰在西南楼的躺椅上,看着手里的消息,张大了嘴愣了许久,才蹦了两个字出来: “卧槽!” 跪在旁边烹茶的阿嚢歪头看看他,慢条斯理地分茶点茶,然后轻轻推了一盏到他手边,轻声道:“小郎,如你所令,并没有过多的香料。” 钟幻呆呆地看着天空,没有做声,但是高高翘着的二郎腿无力地倒了下去,捏着纸条的手也滑落在躺椅边上。那条长长的细纸上简简单单两行字,随风飘着,就像是随时都会飞走的样子。 “小郎?茶冷了不好喝……”对于不尊重自己点出来的茶的人,阿嚢始终含着不满,哪怕这个人是自己视作天神的小郎君。 “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还喝个毛线的茶!?啊?!搞毛线啊!这不是扯淡吗?!我曰你个先人板板啊!你家祖宗的棺材盖子都他妈的要压不住了啊!” 结束了呆滞状态的钟幻跳起来一脚踹在了躺椅上,然后撅断了一向爱不释手的纨扇长柄,接着抱起身边的小茶几砸在地上,进入了癫狂模式。 阿嚢吓傻了,直着眼看他,结结巴巴喊着“小郎住手”,却一动都动不了。 好在还有董一。原本坐在楼前的树上擦剑,一听楼上的动静,脸色一变,长剑反手入鞘,飞身而起,直接落在了顶楼。伸手一把便抱住了钟幻: “小郎!” 大汗淋漓的钟幻满是红血丝的眼睛这才渐渐恢复了正常,脸上的表情似哭非哭,喃喃道: “我真傻,真的。我是单知道那些狗血情节会出现在书里剧中,我不知道原来自己也在书里剧中,那些肮脏龌龊,竟然就这样轻描淡写、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董一皱了皱眉,低声道:“小郎若有什么事情想不通,不如跟家主商量?” 钟幻嗷地一声哭着回手抱住了董一:“你那主子临走时怎么说的你忘了吗?我是找不到他的,只能等着他找我! “就算他知道了,也会兴高采烈地让我‘自行裁处’!我他妈就是被他当了苦力使了! “我不是来这里做风流纨绔的,我是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我他妈的想回家啊!连台手术十八个小时也比这个省心啊!” 被他抱得整个人都僵住了的董一扎着两条胳膊,下意识地低头问他:“什么是连台手术十八个小时?” 然后下巴就放在了钟幻的头顶。这个触觉吓得董一立即将两只手再抬高一些,下巴高高抬起,指向天空。姿势就像西南某处的大祭司在祈雨。 钟幻委屈地吸鼻子:“家乡话,形容很帅气的辛苦。” 说完,自己从董一的身上滑落下来,极为不雅地蹲在了地上,一只手捂住了额头,一只手里还捏着那个消息。 忽然,纸条被董一从他手里一把抽走,直接凑在了阿嚢的茶炉边,不过一息之间,便化成了数缕青烟:“所有消息阅后即焚。小郎以后不要再犯了。” 钟幻可怜兮兮地抬头看着他:“我没人商量。” “郡主?”董一下意识地呐出钟幻最信任的人。 可钟幻却坚决摇头:“这事儿要等有机会,当面缓缓告诉二傻子。不然,我怕她会傻不愣登地直接转头就去跟老太后学舌。那一位的眼里可不揉沙子,这个国家瞬间就能四分五裂……” 董一也蹲了下来,奇怪地看着他,:“那样不好么?” “生灵涂炭!”钟幻瞪了他一眼,“有什么好的?!” 在旁边已经缓过神来的阿嚢眼尖地看见院墙外头停了一辆马车,忙轻声道:“小郎,有客来了!好似是萧家的马车。” “萧家?” 钟幻忽地一声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一丝思索,挥手令董一:“你出去迎了,说我今天有事,暂不见客。” 董一的目光也看向院外,徐徐说道:“小郎,不是小公子,是那一位。” “那一位就更不能见!我如今心神巨乱,藏不住表情也藏不住话。你让他在家里逛逛,见见严老头儿就滚蛋。” 钟幻不耐烦地说着。 董一眼睁睁地便瞧见院外那个仰起头来看向自己这个方向的年轻男子微微一僵。 “实在顶不住,你就跟他说,我明晚去萧家找他吃饭。让他挑些好吃的等我,我心情不好,要吃甜食。” 说完,钟幻就势坐在了地板上,哭丧着脸张开嘴就嚎:“我这命怎么这么苦啊……” 正文 第 258 章 惺惺使尽机谋 转过天来,宁王便接到旨意,让他觐见。 然而这个旨意到底接不接,他已经有些犹豫了。司马淮阳也劝他:“不然就算了吧。白永彬之事还这样近,皇上只怕会借机刁难您呢。” “然而此事若是能……”宁王穿着最爱的长衫站在窗前,旁边放着朝服。 司马淮阳沉默了一时,方轻声问道:“这种事,为何不寻旁人去做……” “你不明白……”宁王长叹一声,终于转过身来,“这件事,不是余家,就是韩震。所以,皇帝装聋作哑,韩家不闻不问,若是我再不出手,怕是以后再无真相可言。” 司马淮阳思索了一会儿,迟疑点头:“仆始终不明白,一个小小的女娘而已,再聪慧精明,也始终是个女子。怎么从太后娘娘到韩大将军,从萧家小公子,到咱们王妃郡主,怎么就都看着她那么重呢?” “韩震看得不是她,而是余家。至于旁人,女人孩子,天真愚蠢,被那小娘骗,也正常。” 宁王说完便拿定了主意,立即更衣,进宫去见永熹帝。 永熹帝见了他,也不提别的,只管笑吟吟地让秦耳递了明黄卷轴给他: “王叔去查吧。严观这件事,朕先前是让刑部查的,什么都没查出来。后来想想,刑部是委错了,应该先找洛阳县。王叔看看需要什么人手,那个衙门,只管调人就是。” 竟没有限期? 宁王强撑着尴尬,一脸正色地接了旨意,又从袖笼里抽了厚厚一叠纸出来呈给永熹帝: “臣要弹劾翰林院白永彬。此人虽然聪敏过人、文采出众,却私德不修、欺君罔上!这等人,还请陛下严惩不贷!” 话寥寥,只说了结论,表达了气愤,多一个字,都不肯再评论。 永熹帝看着他,倒是微微有些意外,不由瞥了一眼秦耳,见他微微颔首,含笑拂开宽大的袖子,拿了案上的一方小印把玩: “那个人啊!他的那些事,朕查到了,也已经赶他走了。王叔放心吧!” “已经,赶走了?”宁王愣住,皇帝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永熹帝看着他的表情,失笑不已:“牡丹好容易有个入眼的人,朕不该替妹妹查查底细?往日里当词臣用,背景模糊些也就罢了,可若是当妹夫,哪还能那么马虎? “连叶主事都能查到的事情,朕反而查不着?自然是比你那内弟给你的东西还要详尽。有人命在身,必定先前有过行贿之事,所以须得发回原籍审理。 “毕竟要照顾牡丹的脸面,此事便不曾张扬。昨日宁王婶和牡丹来梨花殿哭时,那白永彬早就已经出京三日了。” 永熹帝说着便笑起来,带着一丝戏谑看向宁王:“所以啊,其实昨日里王叔蛮可以不进宫。用完了午膳,太后也就令人送她们母女回去了。偏您巴巴地要来,来了就依着惯例跟太后吵闹。 “可这梨花殿里如今多了一个牙尖嘴利的离珠,您哪里还讨得去便宜?如何,被一个晚辈当面顶撞了罢?偏她又是因为护着太后,连朕都不好斥责,让她给您赔不是的……” 宁王默默地低下头,拢着袖子,半晌才叹了口气,低声道:“太后本就看我不顺眼,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没法子跟她老人家说话了……” 说着,又忍不住抬起头来,不解地看向永熹帝: “可是当年皇嫂她做辅政太后时,并不曾有这样大的脾气啊!那时候满殿朝臣商议事情,我几次瞧见人家拱火儿,她可是面带微笑心平气和。这怎么?!这才回慈安宫几年啊?!” 永熹帝被他唤起了当年坐在御座上当傀儡的那些记忆,微微恍神,又笑了出来:“您也说了,太后上了年纪嘛!自从回了慈安宫,也用不着跟人周旋了。皇后和朕千依百顺的,脾气自然就养大了。 “王叔,不是朕说你,那毕竟是大夏的太后,是您的皇嫂。您是不是多少还该还些尊敬出来? “不然,这万一有人把事情捅到韩震那里去,他又挑唆着御史台弹劾您,朕还得把您闲置个几年。 “宗亲们本来有本事出来做事的就少,到如今也就是您和悯郎两位。若是再没了您,悯郎一个少年郎,在朝中独力难支啊!” 宁王只有垂头称是。 永熹帝看着他的样子,只觉得心里如同刚刚吃了一碗冰镇绿豆百合一般清爽舒畅。含笑又命人给宁王拿了一盒香扇:“南越刚送来的,带回去给牡丹开开心吧。” 宁王低头道谢,然后退下。 永熹帝大笑的声音随着御书房的门关上的瞬间便响了起来。 而脸色铁青、牙关紧咬的宁王却并没有他脸上表现出来的这样生气。出了宫回到家,他第一件事便是让司马淮阳去查:“那个白永彬,说是发回原籍审理,如何刑部大理寺等地任何人都没给我消息?” 司马淮阳眯起了眼:“难道之前咱们知道的白永彬的情况,还有遗漏?他除了酒后容易对女子施暴,难道还有旁的手段令皇帝如此维护他?” “他没跟咱们完全说实话。”宁王的脸色难看起来。 司马淮阳看了看他,没做声。 当初他就反对把牡丹郡主嫁给这个自动寻上门来请求结亲的前科探花。所谓的会把自己的小毛病在宅院之外解决、永不碰牡丹郡主一根手指头,这种男人嘴里的信誓旦旦,难道竟然能相信么!? 可是他苦劝,无果。 宁王似乎有其他一定要和此人拉近距离的理由。 他只是幕僚,而非随从。他虽然很需要知道东主的一切,却要依赖于东主肯告诉自己多少;而非自己随时跟在身边、观察多少。 所以,白永彬到底跟宁王还说了多少,他并不清楚。也就无从答话。 “罢了。先生亲自走一趟吧,去看看那个白永彬,到底有没有回原籍。若是回去了,那当地又要如何发落他。若是没回去,他去了哪里。” 宁王仔细地安排。 可司马淮阳听得直发愣。 行踪等事,并不是凭自己能查到的,难道不该交给府中的侍卫? 自己难道不该留下,跟着宁王一起调查严观中毒的案子,既然这个案子重要到了宁王拼着被永熹帝当面嘲讽也要弄到手…… 宁王殿下,你到底在想什么!? 正文 第 259 章 片言道合唯有君 宁王殿下开始查案的同时,“苦命”的钟幻怏怏不乐地给萧寒递了帖子: 归州钱氏,请见寒亭公子。 对于这个正式到无以复加的会晤方式,萧寒只是挑了挑眉。然后命阿寻去伺候萧韵,换了九酝来给自己重新盥洗梳头,换了精致洒脱的玄色大袖长袍。又命新丰备了桃花酒,单等钟幻上门。 仍旧那一领月白披衫的钟幻懒洋洋上门,特别强调了不要惊动萧韵,然后才去见萧寒。 “寒公子,别来无恙?”钟幻极其殷勤装假地说着废话。 萧寒看着他,哑然失笑:“该请钟郎代问钱先生好才对。” “家舅极好。”说到这个钟幻就气哼哼的,见坐榻已经安排妥当,老实不客气地上去斜倚着坐了,伸手指向厅中的众人:“让他们都退下吧。我今儿得跟你私聊。” 九酝等瞬间板起了脸。 “行啦!”钟幻不耐烦地看着他们哀嚎,“你们主子绑着两只手,踹死我都分分钟的事儿。你们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大人说话小孩子一边去!” 虽然对于钟幻的尖酸刻薄领教过不少回了,但这样直白的没耐心,萧寒还真是头一回见到。想一想,偏头冲着九酝使了个眼色。 连带钟幻随同的董一、阿嚢,萧寒身边侍立的九酝、新丰,都欠身低头退了出去,房门关紧。 “我今儿是来跟你讨教的。” 钟幻先端了酒杯呷了一口,润润喉咙,然后也不管萧寒什么反应,张口便道: “我在宫里的眼线传了确切消息出来:当今的皇帝,跟他的小妈,也就是宫里的太妃,有一腿。” 下意识陪着他举酒的萧寒一口酒呛在嗓子眼里,伸手用力地捶了捶肩窝,才憋住了咳嗽,但也被呛得骤然间脸红起来。 “这个皇帝啊,好色到了根本没有顾忌。前阵子在我们家二傻子的册封贺宴上看到了余家的那个余六,动心了。 “他在宫里的这位太妃情人,竟然答应了,会找个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诏孝中小娘子入宫陪伴为名,把余绾弄进宫。只要人进了宫,那不论太后还是皇后再说什么,这余绾就肯定能让他得手。” 钟幻说到这里,一脸不知说什么才好的无奈,似哭似笑地摇摇头: “可偏生,这位皇帝对余六的春心,已经被所有人看在眼里。二傻子自然是不想让余六入宫的,而我呢,又已经答应了二傻子,把余六送去给韩震暖床……” 这下子萧寒再也忍不住了,抚着胸口咳嗽了起来。 钟幻停下,斜睨着他,一脸的看不起:“怎么了?那种贪慕虚荣的小绿表,还不能圆人家一个攀附梦了?” 萧寒失笑不已,摇摇头,叹道:“我昨日去见你,其实也是有大事想要告诉你,跟你商量。” 钟幻愣了一愣:“什么事?” “宁王夫妻父女反目,在宫里大闹了一场,这个你知道吧?”萧寒问道。 “呃,知道个大概。详细的得等我们家二傻子出宫,我当面问她,能更清楚些。”钟幻道。 “之前牡丹郡主择婿一事如此草率,我便有些疑惑。所以令人去翻宁王二十年前的风流韵事。” 萧寒淡淡叙述。 钟幻却瞪圆了眼睛:“你行啊你!这都能想到!” “宁王参加过寒亭雅集不止一次,虽然不知道我和萧家的关系,却也应该知道寒亭对萧家的态度。 “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对四小娘子……对沈郡主还这么咄咄逼人、有恃无恐,倒令我生了疑心。 “思来想去,他这个举动,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一个公忠体国、心系百姓的底子。反倒跟韩震的居心叵测如出一辙。 “太后娘娘有过一句笑话:他又没儿子,他闹腾个什么意思呢? “我想了许久,觉得太后娘娘这个话,非常有道理。所以我就让人去查了查,他到底有没有儿子。” 钟幻捧着脸一脸兴味地看着他:“结果呢?” “结果……查到他的确有个私生子。”萧寒好笑地看着钟幻亮晶晶的一双眼,忽然明白过来沈沉爱听故事的脾气是从哪儿来的了。 “这个孩子今年大约十三四岁。是头胎生了牡丹郡主之后,宁王便在外头流连花间,后来有一位珠胎暗结。宁王没把那孩子接回府,反而安排母子二人都离开了京城。 “这个消息我之前便隐隐约约听人说笑过,然而当时觉得,哪家子的权贵在外头没点子风流韵事呢?便没特别当回事。 “谁知这次一查,竟然被我找到了那孩子的乳母。” 萧寒看着钟幻猛地拍在一起的双手、张大了的嘴巴和亮得都快冒了绿光的眼睛,也苦笑了一声: “可是,那乳母死了。被人一刀毙命。” 钟幻的双手成拳,砰地一声砸在桌案上:“人命如草!死在何处?” “京郊。十里堡。” 萧寒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道:“那地方离朱家别庄,只有二里地。” “是朱蛮做的?!”钟幻吓了一跳。 不会吧? 那个做生意挣钱精明到了自己都自惭形秽的家伙! 倘若他竟是宁王的人,那自己和萧寒,可就要抓瞎了! “应该不是。朱家做事一向都足足地占着个理字,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家从南越到西齐、从西齐回大夏,竟然越来越兴旺发达的原因。 “此事若是让朱蛮去做,哪怕是我坐在家中收到这具尸体,都比现在这种情形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说到这里,看着钟幻忽地闪过促狭笑意的脸庞,萧寒也顿住了。 是啊…… 尸体离朱家别庄只有二里地。那附近又没有旁的什么惹眼人家。所以,这就是要栽赃朱家吧? 都已经有人出手栽赃了,那作为朱蛮的“朋友”,岂有个不尽情告诉对方、让其做好戒备的道理?! 朱蛮在京中的人脉、财力,已经决然不可小觑。若是有他助阵,别说一个韩震,便是再连上个宁王,倒也没有太大可怕的…… 拉朱蛮下水,不亏,很值。 萧寒和钟幻意味深长地交换着目光。 正文 第 260 章 造化小儿凭杜撰 萧韵闯了进来,恰好看到两个人正在“眉目传情”,不觉心中一凛,脸上的表情便格外严厉起来:“钟先生来家里,为什么不通知我?!” “说严先生的事情,怕你难过,所以才没通知你。既然你非要来听,那就坐下听听吧。” 萧寒含笑,招手让满面惭色的九酝给萧韵设座。 “那我就再把刚说的告诉你一遍。”钟幻接口便道,“宁王领了彻查严某中毒案的差事。上午刚领了差事,下午就让人找到我家通知,让严老头儿回他自己家去。” 萧寒颔首,看了钟幻一眼,表示知道了,又温言道:“先前我没告诉你,咱们在宫里的眼线说:宁王为了把这个案子要到手,几乎把太后气病了。郡主守了整夜,今晨才放了心。可见宁王这回,没安着好心。” “此案又涉及你我,我担心宁王怕是要循着那个丧尽天良的家伙的说辞,把咱们一网打尽呢。”钟幻插嘴说着,长吁短叹:“我刚跟你堂兄在说,严老头儿的府里,漏得筛子一样,我就怕他回去还会有什么不测。 “虽然我手里也有几个护卫能借给他,可毕竟都是奴属。严老头儿那脾气你还不知道的?他犯起牛性来,我那些护卫哪儿挡得住啊? “尤其是他府里又有管家。到时候几句话顶出来,被人栽了赃,没处说理也就罢了,若是枉送了严老头儿的一条性命,这可怎么办?” 萧寒深深点头,温声对萧韵道:“所以我们正在商议,看是由我乔装改扮,去严先生府上充当贴身护卫;还是请钟郎带着人过去坐镇。” 一搭一档,只不过几息之间,萧寒和钟幻已经不动声色地将严观一案的所有情报和想法交换完毕。 而在萧韵看来,这不过是钟先生和寒哥在给他解释局势而已。 被算计了还不自知的小公子无比踌躇:“其实,我去最合适……” 钟幻和萧寒的目光一触即收,彼此都压住眼角的笑意,齐声正色阻止:“不可!危险之地,你不能去!” “又不用我做什么。我就是陪着严先生,其他的都有护卫。何况,我原本就在跟严先生学星算,师有事弟子服其劳,我便搬进去也名正言顺得多。” 萧韵说着,又露出愧疚神情,“不论那家伙背后有没有人,也都是因为我的出现,先生心中偏爱我,才成了那家伙狠心下手毒害先生的导火索。 “如今严先生有难,寒哥要留在家中主持多般事务;钟先生身上还担着钱家在京中的一切,也忙得很。我不去,谁去呢?” 钟幻和萧寒做出语塞的样子来,面面相觑。 萧韵连忙又加把劲:“何况,星算与举业不同,我也的确是极感兴趣的。 “严先生跟我感慨了多次他这一支的星算只怕是要衰败下去,再也无法与南越那位国师抗衡。如今这样契合的时机,我索性就便去学了星算,又有何不可呢?” “这倒是……”钟幻眨了眨眼,手指在面前的桌案上轻轻敲着,露出一丝思索神情。 萧寒迟疑了一下,勉强点头:“严老先生年事已高,钦天监少监乃是韩震的走狗。老先生如今其实是独力支撑着钦天监。 “若是你能成了他的得力帮手,那以后若是有人拿着四小娘子……拿着郡主的星象命格说事儿,有你这个严先生的关门弟子发声,总归是多一层保险的。” “哈哈哈!何止啊?!” 钟幻大笑着敲边鼓,露了欣赏的表情去看萧韵: “如今我那师妹是在京城,宫里,又有那个郡主的头衔。小公子果然成了大夏朝的星算师,执掌钦天监,若论起保护郡主,只怕比得上整个河北道、镇北军!” 这个话一说,萧韵的眼睛顿时亮成了天上明星:“先生说的可是真的!?” 钟幻哈哈笑着看了萧寒一眼,大拇指撇过去指着他,冲萧韵挤眼。 萧韵涎着脸对着萧寒笑:“寒哥……” 萧寒瞪了他一眼,又温和宠爱地笑了:“我还不知道你?这又是读书读烦了。何况中间还有郡主的事情,你怕是早就拿定了主意干脆去承继老先生的衣钵了吧?不然昨天为什么一定逼着我拿了本来身份去见他老人家?” 萧韵摸着头,嘿嘿地笑。 钟幻呵呵地笑:“如此,也好。清化坊和承福坊就隔着两条街,你去了严老先生那里住着,时常的倒好去替咱们家离珠郡主催着些郡主府的修葺。 “那些工部的懒贼,由着他们的性儿修,恐怕郡主娘娘能在宫里住到天荒地老去!” “还有这等事?!”萧韵瞪圆了眼睛一跃而起:“我必去严府!” 钟幻又似乎不经意间与萧寒对视一眼,笑着对萧韵道:“你若真要拜师,今天晚上可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我们已经说好了,老爷子明天一早就走。说不准他老人家前脚进去,后脚宁王就捏个什么借口,封了门不让人进出,你可就……” 萧韵转身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阿寻,弄两条腊肉来!去宜人坊钱宅!” 两个人四只眼看着他一道烟儿就不见了,各种摇头赞叹。 “多好……的孩子啊!”钟幻很厚道地把那个“骗”字含糊了过去。 萧寒没有揭穿他,反而笑着跟他继续商议下头的事情:“那我派几个护卫跟过去吧。钟郎手里可有合适的管家的人?我这里的人都未必有那么仔细。” 仰脸想了想,钟幻道:“有啊!我刚把二傻子那里的牛嫂接走,如今还没给她找到合适的地方。那是个实诚认死理的人,配上个精怪一点的小丫头,欺负严家的人,一百一。” 精怪小丫头? 萧寒扬了扬眉梢:“我怎么听三十六说,钟郎府上,只有一个贴身服侍的丫头?” “哈哈!我那里只有一个,可二傻子院子里有一堆啊!这个容易极了,明儿个送严老头儿回府时,绕一趟永泰坊接上就行。” 钟幻毫不在意。 萧寒嘴角的笑容越发清淡:“钟郎用起郡主的人来,似乎丝毫没有心理负担。” “我的就是她的,她的就是我的。”钟幻笑吟吟地甩着宽大的衣袖玩,“本来就是如此。” 正文 第 261 章 买断江山不计钱 算了不跟他计较这些了。 萧寒垂了垂眼帘:“钟郎猜测,严观之事,最大的可能是谁做的?” “这有什么可猜的?以严老头儿的江湖地位,呃,我是说在天下的声望,大夏敢动他的人,再怎么算,也只有韩震和宁王两位而已。 “更何况,这个案子,怎么看,都是一箭三雕的事儿。我师妹,你堂弟,严老头儿不过是顺带。而我师妹和你堂弟在京中得罪的人,仍旧只有韩震和宁王两位。”” 钟幻敲着桌案思索,“我来找你商议,就是觉得,我这个人,虽然耳闻目睹的阴谋诡计不少,但真正动起手来,恐怕十个我也被那二位葬送得毛儿都不剩。所以我想请你帮忙谋划谋划。” 这话说得萧寒直发愣:“钟郎的意思,竟是觉得我的智计,能抵得住宁王和韩震?” “我听钱大省跟我强调过不止一次:寒公子一十六岁开始主持寒亭,到如今已是十年有余,从未吃过亏。 “百年寒亭啊,来的可都是世家大族的代表。哪一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寒公子玩弄他们于股掌之间,若是真心想要对付宁王和韩震,想必,应该不难。” 钟幻微笑着看他:“如今我想出手对付余绾,算计韩震,但又怕自己手段粗糙,暴露了身份,牵累了钱家——所以才求助到寒公子跟前。” “说到底,竟是为了一个小小的余绾?”萧寒失笑,“钟郎如今投身钱家,按说,已是胸怀天下、举足轻重的人物了。怎么竟然会为了一个小小的余绾……不过就是永熹皇帝想要弄个女人进宫而已的事情,由他就是。” 钟幻的脸色淡了下来:“寒公子的意思,我师妹的心情不重要?还是用余家算计韩家不重要?” 萧寒愣了一愣:“用余家算计韩家……这倒是……” “你说如今我投身钱家,其实我是因欠了钱家一个救命之恩,所以被钱大省赖上,逼着我帮他守业。 “可我本人,还姓钟。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仍旧只有一个二傻子师妹。 “只要有人让她觉得危险、觉得不安,哪怕只是不爽,我也不会轻易放过那个人——” 说着这话,钟幻似笑非笑地看向萧寒,上下打量,调侃道, “就凭寒公子之前追求我师妹的方式,以及后来教唆小公子纠缠我师妹的方式;若非我师妹自己明确表示,她虽然烦,却勉强能理解,只怕钱家已经跟寒亭划清界限半年多了。” 萧寒的耳廓微微泛红,垂下了眼帘。 这个这个,实在是不太习惯女方家长站在自己面前谈论自己如何心悦“追求”一个小娘子的啊…… 钟幻说话从来都是荤素不忌,但像这般出人意表地当面表示对家人的无限维护——俗称照死里护短的行为,终究还是超出了萧寒对如今世界运行规则的理解。 尤其是在寒亭之中,利益第一的地方,这种耿介真性情——又称自承死穴者,简直是凤毛麟角。 萧寒十分清楚该如何对待这种人。 “当年那件事,毕竟我的动机先不对。”萧寒坦言道,“郡主至情至性,却又聪明剔透,世间这般女子,万中无一。寒自动心,便无法可收。 “然,寒亦有尊严,有负担。自知并非郡主良配,所以后来放弃。 “至于鄙家的小三十六……” 萧寒双手拄膝,苦笑了一声,“那孩子,恐非人力可强……” “若不是看在他一片真心的份儿上,我早也令人打断了他的腿。”钟幻笑得云淡风轻,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刚刚正是利用了人家萧韵小朋友的一片真心。 萧寒理智地立即将话题拽了回来:“所以,先生所说余绾之事,我同意,可以做。” “那就好。我在宫里就那么硕果仅存的一个人了,不能出事。所以,除非大消息,我这边能说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说着,钟幻便站了起来,“我要回去看看了,严观未必就真肯收下小公子。” 萧寒笑了笑,颔首:“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问钟郎。” “请讲。”钟幻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坐在条案之后,洒脱饮茶的寒公子。 萧寒歪了歪头,笑问:“严府的护卫我来派,余绾入韩府的事情我来办。可是这钱财之事上,寒亭初到京城,已经捉襟见肘。想跟钟郎借一些……” “得了吧!你每年经营所得究竟有多少,钱大省可都给我交过底了。怎么还想从我这里骗钱?没有。” 钟幻昂然拒绝。 萧寒有些懵。 寒亭设立百余年,所有知道有这么个组织的人,无不绞尽脑汁地试图深入了解、试探控制其为自己所用。 尤其是在给寒亭送钱这件事上,有求必应已经算得上是后知后觉了。钱大省每年给寒亭送钱送得豪气,甚而至于这两三年来,他的供给已经将近寒亭外收的五成! 可是,钱家一旦换了钟幻当家,竟然瞬间变了铁公鸡——一毛不拔!? “钟郎可否再说一遍?”萧寒怀疑自己听错了。 钟幻怜悯地看着他:“我是不是颠覆你的三观了? “我这个人吧,虽然挺不爱得罪人的,但是偏偏看见你们萧家的人,个个都想物尽其用,又偏偏个个都想照死里欺负欺负。也是没了辙了。 “可谁让我是萧韵的救命恩人,还为了一个破萧家断送了我师父的性命,还因为你们几个,把我和师父捧在手心的宝贝凤凰陷入这样的险地?我们师徒三个在江湖漂泊时的快乐,都因为你们之间的破事儿,荡然无存。 “就这,我不操控着钱家暗地里给你捣乱,你就该念佛了。你还想跟我要钱?! “好好地先帮我办事儿吧!” 钟幻昂首挺胸地站着,歪着嘴,斜着眼,手里长长的纨扇遥遥指着萧寒的脸: “谁让你们特么的欠老子的呢!” 萧寒仰头看着他睥睨的样子,没来由地生出一股熟悉的感觉来,皱皱眉,却只见这个似是完全不通世务的二愣子,已经摇摇摆摆地迈着方步走了出去。 萧寒这才惊觉,自己竟然对着钟幻生出了无比的茫然情绪,甩甩头,扬声吩咐:“九酝,联系钱大省。” 正文 第 262 章 寒与暖分开 翌日清晨。 韩府。 给国公夫人贾氏请安的人群中,始终不见大公子韩橘。 “大郎呢?”满头银发的贾氏寻找许久,忍不住询问次子韩梧。 韩梧淡淡地看了贾氏一眼,起身道:“不知。”然后微微欠身拱手当做告辞,大步走了。 贾氏的脸色沉了下来,盯着他的背影许久,方轻轻咬牙,低声怨道:“他虽不是我亲生的,却自落地就养在我跟前,如何还是养不熟?我不过问一句他哥哥的行踪,他就这般使脸子给我瞧!” “夫人……”旁边侍立的嬷嬷叹了口气,提醒道,“二郎请了外差,今日过来是跟您辞行的。” 贾氏一愣:“他父亲怎么没跟我……” 忽地又闭了嘴。 家中有一个泼妇似的马姨娘,偏生了个韩震最心爱的幼子韩枢。前年又来了一个天天哭天抹泪的妖精林氏,竟然还被韩震拿了自己的军功去换了一个宜兴县君回来…… 她的丈夫、韩橘韩梧的父亲,已经很久很久没来她的正院了。 “那他刚才也没说啊!”贾氏转口继续埋怨韩梧。 老嬷嬷看着执拗的贾氏,再度叹气:“二郎君说到一半,刚说了是要去莱州,地方还没说,您就问大郎……” 贾氏默然,过了一时,又疑惑起来:“既然他是今日出发,大郎如何会不送兄弟?他说他不知道大郎在何处,岂不是扯谎?” 老嬷嬷语塞。 屋里一时安静下去,极是尴尬。 好在这尴尬持续了并没有多久,外头便有丫头笑语:“大少夫人来了?” “母亲还没用早膳吧?我今儿迟了,可别误了伺候!”韩橘那位能言善道的给事中之女王氏说笑着快步走了进来。 贾氏眉开眼笑:“大郎媳妇来了?” 王氏进门就行礼,然后快声快语地笑道:“是!母亲今儿气色好。一早外头便有事进来找大郎,媳妇只得先伺候了他梳洗。大郎说他赶着先出去办了正事,然后好回来给二郎送行,所以就让媳妇赶紧来母亲跟前告个罪,他晚间再过来。” “这就是了。我说大郎不是那孝心的人呢!不会让我平白担心。”贾氏这才松了口气,下意识地又伤感起来,拿了手巾擦眼睛: “说到孝顺,韩家这些儿女里头,最孝顺的就是我那大娘子。可惜被你们父亲拿了去搪皇家的怒火,如今天天守着活寡,还要被舅姑拿着规矩礼节折磨,日子艰难……” 王氏第一万零一次听婆母唠叨那个嫁到罗相家的大姑姐,然后第一万零一次陪着掉眼泪:“可不就是说呢!大郎每每穿新衣,就想起大姐当年亲手给他缝制衣服,就又伤心又生气,常恨自己位卑人轻,没那个本事把大姐接回家来……” 听她提到这个,贾氏忙擦了泪,问道:“刚听说二郎要去莱州,是去做什么?” 王氏讶然,怎么二郎那样周全的人,竟没来跟老太太辞行?看一眼旁边那位满脸不自在的老嬷嬷,了然,垂眉回禀道:“媳妇听大郎说……” 迟疑了一瞬,咬咬唇,低声道:“二郎嫌弃大郎目光短浅、心胸狭窄,跟国公爷提了分家……” 砰地一声,贾氏一拳砸在了旁边的小茶几上,怒气勃发:“这小奴才!” “国公爷听了二郎的话,便不肯再让二郎襄助大郎,想让大郎独力支撑整个韩家的外务……”王氏低低地叙说,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焦急。 韩橘没有韩梧本事大。 这是全韩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 所以一向以来,都是韩梧帮着韩橘出谋划策。可是往往到了最后,韩橘还有本事把事情搞砸了。最后还是要韩梧悄悄收拾烂摊子。 就为了这个,韩梧从来不怕韩橘。 韩橘也从来只敢在韩震面前跟韩梧打打嘴仗,一旦办正事时,他执行起韩梧的策划来,已经半点不敢走样了。 可是韩梧不干了,要自立门户。 韩震竟然许了! 这下子,整个韩家都是韩橘自己的了! 韩橘得意起来。 可王氏却觉出了其中的不对,所以她才挑了个最合适的时机,来婆母面前拱火:“如今二郎授了莱州地方的团练使,说是那一带的海边时常有海盗来往,他去肃清。 “可咱们谁不知道?那是海上那几个小国的人,穷急了眼去打秋风。官兵们都睁一眼闭一眼而已。他这会子扯着这个虎皮离开,可不就是躲了……” 王氏说着,低下头抽抽搭搭地哭:“我们大郎最是个友爱手足的人,可从来没做过半件对不起兄弟姐妹的事。怎么就被二郎这般厌恨呢?” “烂泥扶不上墙!”贾氏狠狠地咬着牙,转头瞪了那老嬷嬷一眼:“我当年就说,让他自生自灭!你偏说自幼抱了来,跟亲生的一样,可现在你看看!白眼狼,怎样都养不家!” 重重地哼了一声,安抚王氏道:“回头你跟大郎说,不要理那贱婢生的小奴才!他自己便是只虎,用不着那等下贱货色做爪牙。” 顿一顿,又鼓励王氏:“你娘家不是还有几个兄弟?往后让大郎多提携提携他们,也是一样的。” 王氏脸上立即便装了羞涩和欢天喜地出来,又谢贾氏体恤自己,心里却暗暗叫苦:自己那几个纨绔兄弟,还不如韩橘呢! 不说婆媳两个在内宅里各怀心思、胡思乱想,单说韩橘。 他兴冲冲地从外头回来时,天色已近巳时,进门便问韩梧,却得知已经走了,愣了愣,喃喃一声:“如何也不等我?” 然后思及自己拿到的消息,立即便把此事抛在脑后,浑不在意地大步流星走向韩震的外书房,又满口喊热,一叠声地令人拿蜜沙冰去与阿爹共用。 外书房里,韩震正苦口婆心地劝仍旧一脸死狗样的韩枢:“不过是一条腿,又不妨碍你骑马舞刀,又不妨碍你娶妻生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呢?潘三还少了一只眼呢,你可听说过他妄自菲薄、自暴自弃的?” 韩枢有气无力地答应着,一眼看见韩橘进来,忙不迭地令人把自己抬回房去:“大兄必是有正事寻阿爹商议,我就不在这里碍事了。” 吵吵嚷嚷地便走了。 韩震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叹息:“三郎,废了。” 说完,他便转过了头。 所以,他并没有看见,原本瘫软在软兜里的韩枢,后颈蓦地一僵。 正文 第 263 章 心计对饮同三驺 “阿爹,三郎还小,慢慢来。”韩橘随口敷衍一句,见人送了蜜沙冰进来,先推了一盏给韩震,然后自己拿了琉璃匙,大大地舀了一勺入口,三两下咽了,方痛快地出了口气。 韩震皱眉看了看他,将自己面前的七彩琉璃碗又推回了给韩橘,问道:“二郎今日离家,再回来还不知是何时,你是什么大事竟然连送你弟弟都不肯?” “阿爹,你这可就冤枉我了。我遣了人特意跟二郎说让他等我回来再走的。”韩橘毫不在意地叫声屈,随即便笑嘻嘻地凑了过去:“阿爹!我得了个大消息!” 韩震眯眯眼。 韩橘的这个表情他十分熟悉。 一般来说,他被人骗时,都会露出这种兴高采烈的笑容来。 “是什么消息?” “陈太妃要把那个余绾弄进仙霞宫!” “什么!?” 韩震腾地一声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丝极为少见的振奋:“咱们的猜测,竟是对的?” “只怕是的!”韩橘得意洋洋地靠在椅子里,大大地翘起了二郎腿:“阿爹,你说我这个消息值不值得错过送别二郎?” “何时的事?”韩震瞪圆了眼睛看着韩橘,却又下意识地垂眸看看他的二郎腿。 韩橘忙收了放肆姿势,重新坐正,跟着严正了表情,低声道:“只怕就这一两天。我回来就是想请阿爹动用一下宫里的眼线,打听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宫里……不行。”韩震双手负在身后,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手指轻轻地搓弄,过了一时,方道:“你出去探探,看有没有其他消息。” 说完,撩袍出了外书房,直奔后院。 韩橘不解地高高挑起了眉,看着他的背影眨眨眼。 出了这种事,阿爹既不找幕僚,又不寻部将,他去内宅做什么!? “这么好的蜜沙冰,怎么能浪费呢?”韩橘低头看着两个七彩琉璃碗,忽然有了主意,高声叫人:“来人,端了这两个碗,我去看看三郎。” 因为宠惯韩枢,所以他的院落跟内宅只隔了一道院墙,甚至,他那位马姨娘的院子,就在院墙的那一侧,隔开两个院子的墙上,还开了一个小小的角门。 说是去看望韩枢,实际上,韩橘是去探听一下,韩震去后宅,到底是去找谁、做什么。 “禀大郎,国公爷似是去了宜兴县君处。”小厮觑个空子,悄悄地告诉韩橘。 宜兴县君? 那个女人……好模样,好身段,好作态…… 想起宜兴县君娇柔婉转的模样,韩橘只觉得嗓子微微发干,忙吃一口冰沙,笑着转向懒懒拨弄着琉璃匙的韩枢:“好弟弟,阿爹已经命人去西齐寻最好的跌打大夫来,你这腿,未必就不能治了!” “如今我在外头已经有了个绰号,叫韩三瘸子。”韩枢瘫在躺椅上,自嘲,“想当年我可是头一个管潘三郎叫潘三瞎子的人。如今,风水轮流转哪……” “你别光琢磨这些了。”韩橘把碗里已经化成冰水的蜜浆一饮而尽,笑道:“你二哥走了,大哥正需要你帮手呢!” 韩枢打了个呵欠:“跟余家有关么?我对旁的可不感兴趣。” “正是跟余家有关!”韩橘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韩枢腾地坐直了身子,懒散的表情一收,眼中闪过杀气:“大兄请讲!” 韩橘小心翼翼地仔细研究他的表情:“三郎可知,宜兴县君跟余家,有什么关联?” “不知道。”韩枢的眼神越发亮了起来。 余绽——哦不,离珠郡主,自己够不着她,够不着余家,难道还够不着父亲房里的一个妾么!? 他从来都懒得管家里的这些污糟事,只在外头闲逛玩耍。原本也只打算着仗着父兄就这样懒懒散散一辈子,也挺好。 可如今成了瘸子,就实在是让人愤怒了。 说来还是都怪那余家! 若是顺顺当当地照着父亲的意思,把那个什么余绽娶了回来,手里握住了那个父亲不知道为什么看重的余家,自己又何至于一定要在狐朋狗友们中间争勇斗狠,显示自己并不在意被拒婚? 那一日本不想去跑马,还不是因为那件事,被姨娘唠叨得烦,才有了这一场飞来横祸! 韩枢甩了甩头,暂时甩开旧事杂念,集中了精神,却又生出了疑惑: “不是说,这个宜兴县君,是父亲在街上救的一个孤女,因她无处可去,父亲才给了她一个名分么?我听我——姨娘说,父亲从未在她那里留宿过?” 韩橘看着他笑:“怎么可能?父亲极为宠爱那一位,每次在书房做事晚了,就会去那一位那里疏散。只不过那一位十分识趣,从来都不肯张扬,所以府中少有人知罢了。” 少有人知?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韩枢上下打量着长兄,忽然笑了笑:“看来大兄并不像咱们平常看到的那样粗疏。二兄离家,倒也离得不打紧。” 外头小厮忽然又冲了进来。 韩枢的眼神陡然一利。 韩橘有些不自在,冲着小厮点头示意。 小厮会意,当即躬身拱手:“国公爷打马出府了。” 阿爹出府了?! 韩橘有些振奋地挥了挥拳头,情不自禁转向韩枢:“三郎,阿爹要做事了!” 韩枢的眼睛眯了起来。 是吗? 阿爹又要出手对付谁了吗? …… …… 温雒坊,余府。 张氏最近忙得焦头烂额。 德懋坊的房子已经修葺得差不多了,这边便要收拾了东西退租。可房东又说她该提前一个月说话,现时才说,要扣她十两银子。 扯皮的事情好在还有余纬去做,可是余纬却又神神秘秘的,天天跟着那位钟郎在外头跑来跑去。 与此同时,余经却又给了消息:十天后抵京。 他从北狄弄来一大批货,按照已经回到幽州的余简的吩咐,去西市找人接洽。京城的客栈贵得令人咋舌。余经发了话,“连我带伙计一共二十六个人,住家里”。 这话说得容易,可吃喝拉撒哪一样不要安排?! 然而德懋坊的房子三路三进,她若是推说住不下,想必家中二老太爷能立时三刻跟她翻脸! 没奈何,只好自己累吧。 正文 第 264 章 底事闯城府 所以大清早起,张氏便会了王氏,一个账房一个库房,两边算计忙碌,又命各房赶紧自己收拾行李。 余笙早就去了军器监。 余纬照例不见踪影。而余络看着屋里一片乱糟糟就头大,随口说了一句去“会文”,自己且出门去逍遥了。 眼看着快要午时,张氏恹恹地吩咐厨房:“又忙又热,没胃口,弄点子温凉开胃的就好。” “二嫂是不是身上不自在了?要不要找医生来瞧瞧?”王氏索性指定了自己要吃冷淘,又阴阳怪气地找张氏的岔子。 账上的钱不多了,她最近的日子过得颇为捉襟见肘,尤其是余络一出去会文,便五两八两地用,她哪里拿得出来? 如今刚想趁着帮忙搬家,想看看账上库里,却被坦坦荡荡的张氏把一个快要掏空的家底摊到了自己眼前,不由得越发烦恼。 张氏哪里还不知道她想什么?嗤笑一声,道:“这时候觉得手紧了?二伯在家时,几个铺子轻轻松松挣钱。 “可如今,你们三郎要走仕途,不肯经商,便只能交在我们家那口子一个人手里。 “他倒是一天八九个时辰泡在铺子里,可跟二伯那样做了一辈子生意的人,怎么比呢? “小二房如你们所愿都被赶出了府,你们就知足吧,还嫌东嫌西的。不服气的话,自己当家挣钱啊!” 大夏天的火气呛,妯娌两个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互相赌气。 正在此时,外头忽然连滚带爬进来一个家人,战战兢兢,几乎要说不清话:“韩,韩,韩国公……” “说得是个什么鬼东西?你站好了,喘匀了气,好好说话!”张氏皱着眉拍桌子。 那家人使劲儿咽了口口水,深呼吸,连珠炮一般说了出来:“武国公韩大将军来咱们家!已经去了六小娘子的院子!家里郎君小郎们都不在,请娘子们的示下,该怎么招待?!” 张王二人大惊失色,腾地站了起来: “谁!?韩大将军!?” 片刻之后,又狐疑着对视:“韩大将军做什么要去六妹妹的院子?” 只一瞬间,王氏脸色一白,提着裙子便往外跑:“糟!” 来的那位是不是韩大将军、那一位来余家究竟所为何事、韩大将军的脾性好歹,她们不知道。可是余绾到底有多能闯祸,她们可是太清楚了! 万一让这死丫头在外人跟前闹出来个什么,余家的几个男人都不在家,王氏这亲嫂子,到时候就是妥妥顶缸的! 张氏想明白了这一条,气定神闲地看着王氏飞跑的背影,还有心思高声喊道:“三弟妹,你等等我,我同你一起去!” 然后才吩咐了身边的心腹乳娘:“拿着扇子帕子,再吩咐人备茶点,再派几个人出去,分别寻了大伯父、二郎、三郎回来。这家要闹大事了。” 乳娘答应了,却又靠近一步,悄声问:“要知会郡主一声么?” 张氏想了想,摇摇头:“二郎知道了,那位钟郎就知道了。其他的,等事情完了,再拢总往永泰坊送信儿吧。” 主仆两个说着话,却也不敢太过耽搁,快步朝余绾的院子走去。 余家不是没人想要拦一拦韩震。 譬如老门房。 可惜韩震只一推,便直接推得他滚了开去倒在地上,并一声杀气十足的轻蔑冷哼:“十多年没人敢冲我伸手了,你这老儿倒是斗大的胆!” 老刘倒在地上,骇然抚胸:“你是何人?如何擅闯民宅?” “武国公,辅国大将军,韩震。我来寻你家主君。”韩震大步往里走。 “主君和小郎们都不在家,如今只有三个女娘!大将军可否留下帖子,容老奴转交,令主君去贵府答话?”老刘连滚带爬起来,想要追上韩震,却被刚才那一推推的胸口发闷,行走不得。 韩震毫不在意,走了几步,便往右边岔路拐过去:“既然都不在,那我就直接找正主了!” “大将军留步!那边是内宅!是小娘子的住处!去不得!”老刘一边气急败坏地呼喊,一边推着身旁已经吓傻了的小厮们,令他们快去报掌家娘子和六小娘子知道。 这倒是仿佛有人来带路一般。 韩震轻蔑一笑,大步流星跟在那人身后,毫无阻碍地闯进了余绾的院子。 天近午时,余绾正正好打扮完毕,要往张王二人那边去用午饭——自然,厨下应该把她的饭直接送过来,可她想去看看家里的帐。还有什么比陪两位辛苦的嫂嫂用饭更合适的借口么? 可是,盈盈才立,院外家人抖着嗓子的叫声已经响了起来:“六小娘子!韩大将军,韩大将军来了……” 余绾脸色一变。 谁? 韩大将军? 来自己家了? 开什么玩笑?! 再说,就算是他来了,家里没有郎君在,那也该是两个嫂子接待,关自己什么事…… 难道韩大将军还有什么事能找自己商议不成? 余绾一念未了,就听外头一个粗犷男子的声音炸雷一般响起:“哪个是余六?” “放肆!”余绾不假思索地娇声厉喝! 管你是谁!也不能在她的家里、她的地盘上,这样轻侮蔑视她! 早有小丫头战战兢兢地打起内室的帘子,余绾满面寒霜地铿锵走到了外间,隔着细细的湘妃竹帘往外喝问:“外头是谁?敢来我的院子里撒野?!” 可外头并没有人答她这句话,一道高大魁梧的人影,几乎是眨眼之间,蹬蹬蹬地便冲到了门前,毫不客气地挑帘便进:“你就是余绾!?” 虬髯,豹眼,黑红的脸膛,还有这个身材——在娇小苍白的余绾面前,韩震就是一座山。 “你,你是何人?如何擅闯女子闺房?你还懂不懂规矩,有没有王法?!来人,快来人!把他赶出去!” 余绾脸色煞白、声音颤抖着连连后退,直到抵住了身后的条案,可还是强撑着不肯示弱,手里的帕子紧紧攥住掩在前胸,倔强地不肯移开视线,直直地看着韩震的眼睛。 “规矩?王法?!哈哈哈!这几年,可是少有小娘子有胆子直视本将军的脸了!你这小丫头,果然值得我跑这一趟!” 韩震赞赏地看着余绾,双手叉腰,问道:“你父兄都不在家?” 正文 第 265 章 大有扛鼎力 “你,你果然是韩大将军?你待怎样?” 余绾满心惊惧,却又莫名地安心了一些,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高大男子。 韩震弯了弯嘴角,眼神放肆地从面前小姑娘的双眼到樱唇,脖颈到腰身,都仔仔细细地看了遍,甚至还歪了歪头,打量了一打量余绾的后面,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还不错。” 说完,韩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间,却发现空无一物,只好再看看手上,唯有大拇指上套着一枚狼骨镶金刚钻的韘环。顿时哈哈大笑: “这简直是天意!就这么办了!” 说着,把那韘环摘下,当啷一声丢在了条案上,对着旁边腿软得早就跪倒在地的丫头扬眉道: “跟你家主君说,我姓韩的以随身二十年的韘环为聘,娶了你家六小娘子了!” 说完,也不管余绾蓦地瞪圆了眼睛,直接一哈腰,伸手抱住她的一双细腿,甩到了自己肩上,大笑着往外就走! “等,等等!” 飞跑而至的王氏此时将将进了院门,见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颤声喝止,却又结结巴巴,一手撑着院门的门框,一手抖着伸开,拦在了哪里: “你,你,不论你是谁,京城要地,天子脚下,你焉敢私入民宅,强抢民女!?” 刚走到院子里的韩震饶有兴趣地看着王氏,亦是毫不遮掩地从头看到脚,大笑道:“你竟也是个有胆色的!想是余六的亲嫂子,怕她父兄回来无法交待吧?不妨不妨,我韩震想赏余家体面,她父兄无有不欢喜的!” 口中说着话,脚下却丝毫不停,一把挥开王氏,继续往外走。 “你,你放开我!你放开我!我不做妾!我死也不做妾!”余绾这才反应过来韩震在说什么,拼命地挣扎起来。 韩震一巴掌拍在她全身最为丰腴的臀部,啪地一声脆响:“老实点儿!你以为都这样了,你还能嫁给谁?!” 这一下子简直打得余绾羞愤欲死! 自己本来的计划是入宫! 原本自己虽然戴孝,但想笼络父亲的人不少,只怕自己的亲事早早晚晚会被人逼迫着变成交易。可那一趟宫中走下来,不仅令太后和皇后错手,搅黄了所有人对自己的妄想,同时还令皇帝对自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接下来,只怕那位眼睛里闪着无比贪婪的欲望火花的皇帝就会千方百计地把自己悄悄弄进宫去。 只要爬上了龙床,以自己的心计手段、样貌性情,哪里会惧怕一个不是亲娘的太后和一个不能生育的皇后? 要不了三年两载,大夏的后宫就会姓了余! 可是如今! 让这个糙汉这样一抱、一拍,自己就算是已经失了清白之身,还怎么入宫?怎么伴驾?怎么当宠妃?怎么权倾天下!? 余绾放声痛哭。 “您真是韩大将军么?就算您对我们家小六生了欢喜之心,就算是我们家主君允了这门亲事,哪怕是纳妾,也该有个礼仪!” 张氏匆匆赶来,满头是汗地拦在韩震面前:“大将军还是请先跟我们家主君说一声的好。” 韩震终于站住了脚,脸色微微一寒,双眼一眯,狠狠地看向张氏。 刀山血海中闯出来杀人如麻的凛凛威风,哪里是一个小小的张氏能顶得住的? 遍体生寒的张氏直觉的腿一软,几乎就要跪拜下去,但终究还是瑟瑟发抖着硬撑住了: “大将军便不看别的,也请看在我们六小娘子的亲堂姐,如今乃是太后娘娘的义女、朝廷名正言顺的郡主的份上,请勿要太过草率!” “余家的男人们未见其长。”韩震高高地挑起一双剑眉,“倒是你家的女子,一个比一个不怕死!配给这一窝子软蛋,可惜了!” 说完,无视张氏,直直地走了出去。 张氏不是王氏,她才不会真的拦着韩震,所以只是僵硬地站着,由着韩震从自己的身边绕了过去,然后腿软地直接瘫倒在地。 老乳母顺势也跪在了地上,拍着胸口安慰她。 到了余府门口,韩震站住。一路痛哭的余绾立即便止了哭声。 “真是个聪明的小娘子。”韩震哈哈大笑,再赞一声,把原本扛在肩上的余绾放在了马鞍上,然后飞身上马,拽着缰绳在余府门前再转两圈。 老门房气得胡子发颤,也不知道指的是余绾还是韩震,脸色通红到几乎要滴出血来! “这老儿,你可看清楚了。如今你家小娘子不哭不闹,安顺乖觉,可不是被劫持的模样啊!哈哈哈!” 韩震得意大笑,打马而去。 老门房眼一闭,头一仰,直接栽倒在地! “快,快去跟锤子说一声!”余家的下人们极为敏锐地反应过来,第一个究竟应该通知谁。 余家的三个男子还没得到消息,韩震便先回到了韩府。 “国公爷直接把那小娘子扛去了内院,扔给了宜兴县君,说了一句:归你调教。”小厮轻声跟韩橘回禀。 韩橘的眼睛眯了起来:“归宜兴县君调教……” 而不是马姨娘? “宜兴县君门禁森严,小的们探听不到更多的。但那小娘子进了院子之后,没哭没闹,只是厉声喝问,然后里头一阵家具乱响,看样子性子极烈的。” 小厮续道。 韩橘呵呵地笑起来:“早先听说离珠郡主刚在梨花殿里当面顶撞宁王,我还不信。现在看来,余家这硬碰硬的家风,倒还真有三分咱们行伍中人的架势。” 小厮深深低头。 “阿爹呢?”韩橘问道。 “去了后头见国公夫人,让夫人撒帖子,三天后请客纳妾。还说,这回不为难太后娘娘了,小余氏就不去请封了……” 小厮小心地看了韩橘一眼,方低声续道:“国公爷刚走,老夫人便气得嚎啕大哭,还骂大将军是,是,是……” “是老色胚。”韩橘不胜其烦地嗤笑一声,“头发长见识短。我娘就是拎不清。王氏呢?去,让她去劝老夫人。就说此事办得越快越好,这不是女人的事,而是大事!” 小厮垂首退下。 正文 第 266 章 刚柔各自禀 然而韩震的这个妾却并没纳成。 因为余绾在娇怯柔弱的宜兴县君面前咬牙切齿地发了话:“我誓死,也不做妾!韩大将军想娶我,可以,我要做正房!” 宜兴县君惊讶地长大了樱桃小口,半晌才柔声道:“好,我替你跟将军说。” “启禀县君,小三郎来了,说要见见小余氏。”服侍的丫头来回话时,也带着满面的诧异。 主仆两个对望半晌,宜兴县君忽地一点头:“请他进来。” 韩枢没有像往常一样令小厮抬着或者搀着,而是自己一个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而且,努力在宜兴县君面前站直了身体,面色漠然: “小余氏在哪里?” 宜兴县君温婉地屈膝低头:“在西厢。” 就像是看不见宜兴县君那白皙颀长的脖颈一般,韩枢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西厢房门口,单手打起了花鸟软罗门帘。 拼命咬着嘴唇不出声音,可依旧哭得梨花带雨哀哀欲绝的余绾,便如同受了惊吓的小兔子一般,猛地瞪圆了双眼,扬起了一塌糊涂的尖尖小脸,硬装出来倔强模样。 韩枢看着她,心里怦地一跳。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宜兴县君。 这个女人外头看起来,又柔弱又绵软,声音永远温柔,腰身永远摇摆,可是偏偏的,能让人轻易地看清她那硬到硌手的骨头。 而西厢房地上的这个小娘子,脸上装出来无比的刚硬和宁折不弯,实际上却是水做的,可以让人搓圆捏扁…… “你就是余六。”韩枢居高临下地看着余绾,“那个拒婚的余四的妹子?” 余绾狠狠地咬着嘴唇,猛地别开脸。心中涌起无穷的愤怒和刻骨的怨毒! 凭什么?! 又是你做出来的好事! 你得了爵位,享荣华受富贵,却让我来受委屈、被欺辱! 韩枢看着她的背影,满意地笑了起来。 这样好。 余笙的亲女儿,沈沉的仇敌,捏在我手里。 “给她洗干净,换身衣服,我去寻阿爹说话。”韩枢往外走着,又发了个吩咐,“再给正院送个信,不要做阿爹纳妾的帖子,做我要娶妻的帖子。” 韩枢的声音远去。 可西厢房里的余绾,和外间屋里站着的宜兴县君,都惊愕地睁圆了眼睛,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王氏慌慌张张来寻韩橘:“大郎,大事不好了!” “你就不能镇定些?”韩橘十分不耐烦。 早先家里只有母亲、马姨娘和王氏三个女人。矮子里头拔将军,王氏便是那个最聪明通透的人。 可自从二郎娶了山南道节度使家里那位最温文尔雅的蓝氏,王氏便有些不够看了。 好在二郎不是自己的同胞兄弟,所以更加聪明通透的蓝氏便常常称病,不掺和家中一应事务。 然而又过了没半年,父亲就纳了那个孤女,后封了宜兴县君。 永远温柔,永远娴雅,永远从容,永远都在微笑的,宜兴县君。 这样两相比较起来,宜兴县君就是皇城御花园里那只南蛮进贡的纯白孔雀,王氏则是自己在齐夏边境战场上看到过的食腐肉的鸱鸟…… 韩橘垂下眼帘,掩住心中的厌烦,刻板地问:“出了什么事,你喘匀了气,好好说。” 王氏忙拿着帕子先擦了额上脸上的汗,急道:“我原本都已经劝好了老夫人大半,结果宜兴县君让人过去传话,说三郎要娶了那余六做正妻!” “什么!?”韩橘拍案而起,声色俱厉:“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氏被他吓得浑身一抖,定了定神,方道:“说是三郎去了一趟宜兴县君的院子,看了小余氏,立意要娶她为妻。且已经亲自去寻国公爷谈了。” 余家埋着个大秘密。 这个秘密如今究竟掌握在谁的手里,是余笙还是余简还是余家大二房的那个老不死,他们还没能试探出来。 所以,陈太妃把脑筋动到余家身上的消息,才能让韩震大动干戈、亲自出马。 原本想要替三郎娶了余绽做正妻,一半是因为余家的秘密,另一半则是她夜平高徒的身份。 如今换成一个微不足道的余绾,自然施舍给一个妾室的位置就足够了。 韩橘一直在猜的,就是韩震会把余绾安排成谁的妾室,是韩震本人的,还是丢进自己的后院。 一刻前得到的消息,是韩震要自己收用了余绾。 韩橘虽然微微有些馋,但还是觉得没有问题、能够接受。 但是! 若此女竟能被一向眼高于顶、万事不放在心上的三郎一眼看中,甚至亲自去跟韩震提要求,那就说明,此女不凡! 韩橘深吸了一口气。 到底,他还是看轻了三郎! “二郎就被你惯坏了。原本最听话的庶弟、最好用的枪盾,偏偏一日一日的便赶了上来,公然顶撞你不说,如今竟然还想要分庭抗礼了。 “你又说三郎就由着国公爷惯成个纨绔废物就好。可是现在看看,他就便落了残疾腿脚,还依旧是国公爷的心肝宝贝。如今竟然也生了跟你争抢之心! “要我说……”王氏絮絮叨叨地牢骚。 韩橘冷冷地一眼盯过去:“要你说的话,我韩家如今怕是已经全都姓了王吧?!” “妾身有自知之明!我娘家几个兄弟,我只有常劝郎君不要浪费时间搭理他们的,可有要求过别的?”王氏被韩橘一句话刺得脸上红白变幻,接着便伤心落泪起来。 “行了行了!此事是大事,我须得立即去父亲那里。你去忙你的就是。” 韩橘不胜其烦,起身就走。 王氏忙一把拽住他,一边擦泪一边哽咽问道:“半个月后是臧儿五岁生辰了,今年可要大办?” “不办!办什么办?我直到行冠礼才开始宴客,他个奶娃娃,有什么可办的?”韩橘甩开她的手,扬长而去。 王氏呆呆地站在门口,隔着帘子看他一路疾行出了院子,方跌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喃喃自语: “山雨欲来之际,自然是不办的。可你为什么拿那种借口来搪塞我呢?是不是,真的……” 并不拿她当贴心贴肺的枕边人,而是——枪,靶子,挡箭牌? 正文 第 267 章 悲喜各有故 然而韩家内部发生的这些变化,外头的人却一无所知。 所有的人,包括刚刚回到余家的余笙等三个人,也只知道韩震要强纳余绾为妾。 余笙暴跳如雷,一个书房几乎要被他砸个稀巴烂。 余络则回身便照着王氏的脸上挥了一拳:“我同胞的亲妹子给人家做了妾,我还有什么前途可言?我余家还有什么脸面可言?你这蠢妇,竟然就眼睁睁地看着!” 余纬则皱起了眉:“韩震本人亲至,别说妇道人家,便是你我在家,也未必能拦得住。你没听见吗?连六妹妹自己到了府门口都不敢哭了。” “好好地就知道打老婆!你倒是有本事,够硬气,你自己去大将军府把你妹子抢回来啊!?” 余笙本也想要迁怒侄儿媳妇和儿媳,却被余纬抢先责备到了儿子脸上,索性一肚皮鸟气也都撒在了儿子身上。 余络被骂得灰头土脸,狠狠地瞪了一眼待哭又不敢哭的王氏一眼,咬着牙让她:“还不快滚回去?” 余纬就势便吩咐张氏:“我们说话,你也先回去吧,张罗饭食来。” 张氏感激地看了丈夫一眼,忙忙地扶着王氏出门而去。 可没等余家的男人们开始商量,外头人报:“大将军府管家来了。” 余笙眉梢一挑,忙命快请。 余纬和余络也都站起来,下意识地打算出去迎一迎。 “不必,你们等着。”余笙丝毫没有让他们一同商议的打算,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枚韘环,匆匆而去。 两兄弟面面相觑,只得送了余笙到门前,然后各自转身回到座位上坐下,闷闷地等着。 过了好一时,余络才讷讷着问了一句:“大兄不是说就要到了?叔祖也随同一起么?” “嗯。”余纬心不在焉。 他在琢磨别的。 刚才他得了消息,大惊失色,第一时间跑去告诉钟幻。 钟幻却拍手笑着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怎么就不好了呢?恭喜恭喜啊!” 当时他就傻了。 虽然余笙对余绾百般不悦,时不时便禁足、罚抄女则女诫,甚而至于有一段时间还每日里只给这个亲女儿供给一顿午饭而已。 可一旦事情临头,全家都心里清楚得很:余笙现在最看重的,就是余绾。 如今,一个待价而沽的娇嫩鲜花一般的女儿,就这样被韩震轻易地掳了去做妾,简直是在余笙的心头狠狠地剜肉! ——钟幻却在仰天笑着说恭喜。 余纬低下头,心里打鼓。 若是韩震不讲道理,只怕大伯父一定会打着去求四妹妹的主意,逼着四妹妹去跟太后讲情什么的…… 可照着钟郎的这个反应,到时候只怕是四妹妹都会笑眯眯地恭喜罢…… 祖父和大兄就要来了…… 祖父绝对不会允许六妹妹去给人做妾,谁都不行,除非皇上…… 那岂不是眼看着一家子就要吵翻? 那自己这个一向跟在小二房和四妹妹身后忙活的人,会是个什么下场?! 余纬越想越觉得心肝都发颤。 “……二兄,二兄?”余络的声音遥远地传来。 余纬惊觉:“嗯?什么?” “我说,二叔不是提到想让四郎两口儿也来京城?你有没有收到他们的消息?”余络耐着性子再问了一遍。 余纬张了张嘴,刚要回答,忽然反应过来余络问这个问题的缘故,不由得嘲讽地看了他一眼:“大伯和二伯自然是想让四郎两口子都过来,毕竟亲侄儿亲侄媳妇,比太后羽翼下的郡主,好拿捏。” 余络沉了脸,哼了一声转开头。 “只是啊,四郎两口子疼起妹子来,比合家子上下加起来都要狠。就凭二伯的口齿,讲道理怕是讲不过四郎媳妇的。端看四郎这一回是听他爹的,还是听他媳妇的了。”余纬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 余缜怕媳妇这个事儿,别说全余家,便是全幽州城,都快要传遍了。 尤其余缜那个媳妇尹氏,还在萧夫人跟前极有体面。若只是在幽州那边,还真未必有人敢把她怎么样呢! 说到这里,余络也不禁挖苦起来:“小二房自从小四从外头回来,便阴阳调转了。先是二婶借着病辖制二叔,接着便是小四仗着萧家欺负我们房头,到了最后,索性四郎媳妇拿腔拿调……” “咳!”余纬最听不得余络不知所谓地酸来酸去,当下咳了一声打断他,责道:“你够了啊!二伯娘死者为大,你这样胡说,也不怕她请了祖宗夜里来找你算账!” 哥儿两个说着闲话,不觉便是饭时。 厨下端了饭来,让他们自己吃:“主君那边已经款待着韩府管家先吃了,二位小郎也自用吧。” 两兄弟对视一眼,不觉心里都是微微一动。 余笙竟然没跟韩府的管家翻脸?! 这是什么情况? 直到午后,余笙才一脸疲惫地回到了书房。 两兄弟正坐着打盹儿,见他进来,忙都揉着眼睛起身:“怎么样?” “三日后,小六会与韩家三郎拜堂成亲。”余笙的话里,有一股浓重的不甘。 可余络却惊喜交加地跳了起来,双手紧紧地攥了拳:“父亲说的是真的?!妹妹要做韩家的三少夫人?这可太好了!” “这有什么好的?”余笙冷冷地看着他,“萧家明明白白让咱们拒绝了的婚事,你四妹妹看不上眼的婚事,逼不得已落在你六妹妹头上,这哪里太好了?你倒是跟我说说!” 一番话说得余络瑟缩着矮下了身子,垂头不语。 “大伯不要再懊恼了。” 松了一大口气的余纬见状,忙叹息着圆场:“韩震嚣张跋扈、权倾朝野,便是太后和皇上,都轻易不敢捋虎须。 “六妹妹羊入虎口,我这当兄长的,都已经做了要玉石俱焚的准备了。如今能得这么个结果,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那韩三郎虽然跛了一条腿,却是韩震的心头肉。若是全须全尾,便说破天,也会看咱们家不起。 “如今倒成了好事。一则这许久都没听说出去胡闹了,二则韩家会格外怜惜他,连带着六妹妹也会沾光,第三,他不出去做官,倒不会搅进是非里头,六妹妹也好过安生日子……” 余纬越说越顺,一时间只觉得,余绾嫁给韩三为妻,似乎还真是一件挺不错、值得恭喜的好事呢! 正文 第 268 章 势分庭 眼看着兴奋到手舞足蹈的侄子把瑟缩沮丧的儿子说得重新眉飞色舞起来,余笙挫败地弓了背:“罢了,你们都去罢。” 兄弟两个愣了一愣。 然而余纬本来也不打算在这件事上过多置喙,所以仅仅又问了一句:“回头把家里的账册送来,大伯父看看怎么给六妹妹置办嫁妆?” “不必了。小六的嫁妆她娘早就给她预备下了,公中的钱还是留着家用吧。”余笙挥挥手,让他们两个赶紧走。 两兄弟只得出来,余络却又不甘心起来,嘀咕:“怎么就不要公中的陪嫁了?六妹妹去了那么大的宅门,多些钱傍身有什么不好的?” “我说兄弟你永远当不了咱余家的家,你总不服气。打咱们进了京,有多少进项,又挥霍了多少,账上还有多少,你心里就半点儿数都没有?” 余纬嗤笑一声,斜着眼打量余络,“大伯父这些日子推三阻四死活不肯看账,不就是掩耳盗铃,打算逼着我们家那口子巧妇做出那无米的饭么?” 余络的脸红涨起来,却还想嘴硬:“说得好像都是我花用了一般!难道你们家就不吃饭的?不穿衣的?” “说得可是呢。可是我媳妇领着一大家子的中馈,算是做了工吧?我管着二伯留下的几个铺子,算是做工了吧? “你呢?你媳妇呢?你妹子呢?大伯父的俸禄,这几个月,可没见半个子儿往家里交过,反而支用了不少出去——要跟我算细账啊,兄弟,你还差的远着呢!” 余纬冷笑一声,摔袖而去。 留下满面通红的余络,咬牙切齿地跺脚,低声恨骂:“我爹是官,我妹子马上就要嫁进国公府,如何这厮还这样趾高气扬?他到底仗的是谁的势?!” 骂完,忽然顿悟,脸上显出格外复杂的神情来。 …… …… 韩家要娶了孝中的余绾给韩枢为妻的事情,在韩家的强势压制下,原本是要悄悄地进行。 可是转眼就从余纬处得到确切消息的钟幻,却立即安排人将此事沸沸扬扬地传了出去。 “听说了吗?人是韩大将军亲自扛回家的!” “……不说是给韩三瘸子娶的吗?” “那谁知道?反正聘礼也是韩大将军小二十年没离身的韘环。” “就是大将军射九箭连珠必要的那个?” “啧啧啧,这韩家,可真是父慈子孝呢!” “谁说不是呢,哈哈哈哈!” “人家还在孝中,三天后就成亲,这是什么个规矩?” “……先抬回去,不圆房?” “嗤!你当是童养媳呢?” “哈哈哈!韩家的规矩跟世人都不一样呗!没听说吗?大将军家的那个妾,那个宜兴县君,不就是卖身葬父被弄进韩府的吗?” “屁的卖身葬父!那丫头在城南大杂院里一个人活了七八年,哪里来的要葬的父?坟里现刨出来的不成?” “嘘!轻声!看韩家人听见!” “他们做得,我们说不得?” “你这牢骚,连宫里的太后皇上都不敢发,你且大喇喇地说三道四,不怕后半夜被人合家‘搬走’?!” “……” “那余家是个什么章程?” “能是个什么章程?!他们家二房拒了韩三的提亲,进了宫当了郡主,二房的郎君小郎小娘子都回幽州去守人家主母的孝期去了。 “这大房趁着没人管,转眼就送了亲闺女去替婚。他们还能是个什么章程?且!” “大约老早就看上这门亲事,碍着二房在旁边一直没敢动静罢?” “他们家大房是军器监的人,军器监归工部直管,那工部的尚书不就是大将军府的狗……” “噤声!” “也对,官大一级压死个人哪……” “也未必不是当爹的想升迁起来容易些,就巴巴地送了闺女去……” “又不是坏地方。那六小娘子进了韩府也是个福窝。但凡伺候好了韩三瘸子,难道韩家三少夫人的日子,还能比在余家当个小娘子要差不成?” “要说前阵子不是宫里刚传出来消息,说太后都发了懿旨,说余家有孝,让京中的宴饮欢聚不要搅扰他们家……” “行啦!皇上太后管管旁人还行,管得了韩家吗?韩大将军就抢了亲了,你能咋着他?不再请封个嘉兴县君就不错了!” “照你这么说,难道那位宜兴县君也是抢去的……” 各种议论,甚嚣尘上。 话传到韩府,国公夫人气得倒在床上犯了心口疼,可韩家的男子们,一个个面不改色。 韩橘处,关注点又与旁人不同。 “管家说,他才见着余笙,只觉得这余家怕是将韩家已经恨到了骨头里。那余笙连看都不太看他,稍稍一眼瞥过,都似是恨不得一口水生吞了他。” 小厮轻声禀报。 韩橘紧紧地皱起了眉头:“我们打余家的主意,也不过是这两三年的事。他余家又做什么对我们家这样仇恨?便是提亲,也并没有逼迫得很紧啊……” 更何况,不是说余家小长房和小二房十分不合,尤其是子女一辈的人,几乎已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了么? 若是只为了余绾之事……可从没听说过余笙真有什么细节拿这个闺女当心尖子疼的。这是为了什么呢? “可是说到是给三郎做正妻,去要八字;那余笙又只片刻犹豫,便极痛快地令人写了大红的帖子拿了回来。商议婚事议程时,他又毫不在乎,说一切都依韩家。” 小厮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奇异,顿了顿,方续道:“还有嫁妆彩礼。管家说不用陪嫁,余笙却说不用彩礼。最后各退了一步,才说都意思一下罢了。 “只是余笙想让小余氏回趟家,从家中出嫁,管家照着国公爷的意思,坚决不允。到了最后,余笙只提了一个要求:三朝回门必须要的,他得见一见他女儿。管家答应了。” 要见小余氏? 韩橘眯起了眼睛。 而且,并不坚持要婚礼前见面。所以,这并不是存了悔婚的意思,只是要见面——叮嘱一些话? “看看父亲要给小余氏安排哪个丫头贴身服侍,找找缝子。” 韩橘做了决定。 即便这个小余氏要嫁给三郎,自己也不能就听之任之! 正文 第 269 章 当初只道是寻常 还不到未时,消息便传进了宫。 满宫的人,个个色变。 其中最为诧异的是陈太妃,而最激动的,自然是永熹帝——他直接去砸了半座仙霞宫。 不明所以的秦耳拧紧了眉看着,到了最后,才从永熹帝的只言片语中猜到了端倪,眉眼一冷。 转身背了永熹帝,秦耳一个大耳刮子便甩在了毛果儿脸上:“小猢狲!我提携你,你倒坏我的事!这样重大的消息,怎的没告诉我?怎的还敢泄露了外头去?余家是灌了你什么迷魂汤?!” 毛果儿咚地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叩头如捣蒜:“陛下特意说了不许告诉您。徒儿总得要命啊!徒儿不敢说啊!徒儿连您老都没告诉,哪儿来的天作胆,跟余家说得着么? “再说,就算是徒儿告诉了余家,他们家就那么本事,能让韩大将军亲自出马去扛了余六家去?那可真是个狐狸精了!那种狐狸精,又怎么能让她进了宫来……” “你还敢往下说!你是真不要命了!”秦耳气得一鞋底踹在他脸上。 毛果儿砰地一声倒在地上,却闷不吭声地忙又爬起来跪好了,自己掸掉脸上的泥土,又擦干净。 秦耳看着他这个举动,心里登时一软。 宫里有规矩,宫人们都是在贵人跟前伺候的,便责罚,也只能打身上,脸是不能动的。 如今毛果儿已经在永熹帝跟前挂上了号,若不让他伺候了,永熹帝必生疑心。可若是让他伺候,这样一张脏脸过去,秦耳立时三刻便会被盛怒的永熹帝打个臭死。 所以毛果儿赶紧先清理自己的脸,并不是为了自己爱整洁,却是为了不让旁人看出来,是为了保护秦耳这个当师父的。 “你个猴儿崽子!就是个白眼狼!我一辈子没白疼过人,就白疼了你一个!滚起来!去要冰块,赶紧把那张臭脸敷一敷!”秦耳低声又骂了两句,转身要进去伺候。 毛果儿忙抢过去抱住他的袍角,低声道:“师父您别去填限。里头有人受着陛下的火气,您躲一躲,别让至尊发作不出来……” 秦耳挑了挑眉,果然站住了脚,哼笑一声,低头看着毛果儿:“小猢狲!不是看在你还对你师父有三分孝心,我皮不活剥了你的!滚!别在我跟前碍眼!” 这就是已经放过自己了。 毛果儿立即松手,干脆利落地滚远。 可出了仙霞宫的后角门,他便直奔太液池边去,掬了把水洗了脸,抬手叫了湖心的船过来,笑着讨新鲜莲子吃:“都快七月里了,莲子该下来了吧?” 船娘目光微闪,含笑摇头:“还没有呢。” “那就没有罢。还得请教姐姐一句话:听说太后和郡主常来湖上泛舟,可有时辰?” 毛果儿眼神往船舱里打好了捆的两把莲蓬上溜过,松了口气,放松笑问。 那船娘也就接着寻常笑道:“并没有。然而大中午的,她们是不出来的。若不是晨起,那便是傍晚了。” “哦。那也就是说,外头的新鲜故事儿,太后和郡主都还没听见?那就有些可惜了。”毛果儿垂眸道。 “那怎么会?太后早知道了,正发脾气呢。小阿监在陛下跟前伺候,倒是提醒陛下今儿别去撞晦气才是。”船娘笑得欢畅。 毛果儿也就露了个笑容,点着头又回到了亭子里,安座望风。 慈安宫梨花殿。 沈太后根本就没生气,只是诧异得要命: “这余小六够有本事的啊!被我那么当众打了脸,竟然还能在韩家混个少夫人当当。” “什么少夫人?!韩震还没跟他那心爱的小儿子请恩荫,韩三还是白身呢!余小六顶多算是个少娘子。”椎奴撇着嘴吹毛求疵。 而沈沉,则还在巨大的震惊中缓不过神来。 上回出门,师兄揪着自己问,若是他有本事把余绾弄进韩家给韩震暖床,自己同不同意。 自己虽然说了同意,可心里却是不怎么相信的。 毕竟,这种事,余家不会主动,韩家不会主动,旁人便是跳塌了茂记的楼板,怕是这门亲事也未必能成。 可谁知,师兄竟然就这样做成了!? ——虽然不是给韩震当妾,可是能进了韩家,成了韩三的妻子,不也一样断了永熹帝的念头? 这就行了啊! 绝了南家的一大隐患! “离珠?离珠?!想什么呢?回魂!”沈太后随手拈了一枚杏子砸向沈沉。 本能地伸手一抄,一把攥住那枚杏子,沈沉这才回了神,看向沈太后,忽然嫣然一笑,娇滴滴地扑了过去:“母后娘娘!” “哎哟!甜掉了我的牙了!”椎奴捂着腮帮子冲着沈沉挤眼怪笑。 沈太后板起了脸:“你又想干嘛?” “出宫!”沈沉吐了吐舌头:“借口现成的。” “那你实际上是去干嘛?”沈太后追问。 沈沉一枚杏子塞进了沈太后的嘴,趴在她耳边悄声笑道:“这事儿我猜着可能是我的朋友们干的。我想去看看。回来再跟您说详情。” 沈太后高高地挑起了眉,失笑出来:“是么?你竟还有这样的朋友了?那倒也……” “哦对了!”椎奴忙插言道,“我问了太医署,算日子,再过几天,息王妃该满三个月的孕期了。郡主顺路的话,去看看息王妃是最好的。” “啊啊啊!这个理由更好!”沈沉跳起来跑回去换衣服。 沈太后嗔了椎奴一眼:“我就够惯着她了,你倒好,千方百计地给她寻借口出去玩,竟还攒了消息存着!” “您吃杏子!今年京城雨水少,杏子和瓜果都甜。您多吃些!”椎奴顾左右而言他,大盘的水果端到了沈太后跟前来。 一时沈沉便换了利落的男装,大呼小叫着往外跑:“皇兄赐了我宫里骑马的!我的黑豆呢?快牵过来!” 沈太后的手还没伸到盘子里,却只见椎奴顺手把那盘子往旁边一放,眼睛看着外头就也跟着疾步走了: “黑豆昨儿吃坏了,拉稀呢!让它缓缓!把太后娘娘的大枣红牵了来!不对,大枣红性子烈。把我的乱鬃给郡主拉来——我得嘱咐两句,那家伙也调皮捣蛋得很。” 沈太后目瞪口呆,接着又轻轻地笑了起来,眼眶微湿,心满意足。 正文 第 270 章 威武莫屈 沈沉先去息王府,先到承福坊,让赵真去永泰坊说一声。 息王妃以懒得动为借口,在自己的内宅里头开伙,小厨小灶,自己的陪嫁侍女买菜煲汤,果然状态正常起来:晨起孕吐,饭量增大,性情大变…… “你算是不知道,你六嫂这阵子温柔得都不像她了。现在每次看着我笑,我都觉得毛骨悚然……”息王心有余悸地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沈沉笑弯了腰:“性子变得大可是好事。” 息王大讶:“这还能是好事?!” “男胎才会连面貌带性情都变化得大些。”沈沉冲着他挤眼,然后又问他:“六哥最近还在吃鱼么?” 息王哼了一声:“还吃鱼呢!那个厨子,连带王府的管家一起,架空了长史,竟然敢贪我的钱!前儿我刚抓了个现行,已经送去宗正寺老叔祖跟前去了。” 这就是,跟宗正寺老皇叔祖商议之后,决定将事情就这样盖下来了。 说到底,还是不相信永熹帝。 沈沉翘了翘嘴角,点点头:“嗯嗯!可以可以!先让六嫂平安把孩子生了,再说其他。” “妹妹知我!”息王用力点头。 见他夫妻无事,沈沉便不多待,不过坐了半刻,留下一句:“挑个凉爽的日子进宫去看看母后罢。”便辞了出去,直接回了永泰坊。 沈宅里已经摆开阵势招待钟幻和萧寒。 但凡一看见钟幻,沈沉的眼里便容不下旁人。眉开眼笑着扑了过去,一把抱住毫无心理准备的钟幻,大喊一声:“师兄威武!” “大夏天的你到底是热不热?!”钟幻手忙脚乱地把她从身上撕下去,然后一脸嫌弃地看着她: “又穿男装!还穿软罗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的小屁孩儿偷了家里的车马溜出来耍子。你就不怕被人拍了花子去!” 沈沉一脸怨念地看着他,想要狠狠地挺一挺胸表示自己就算是个瞎子也能看出来不是小屁孩儿,然而当着萧寒,又不好这样放肆,索性站开些,一脚底踹在钟幻新新的白纱长袍上。 风流倜傥的钟郎自此便带着一个小巧的黑色脚印在屁股上,满城乱晃了。 “你去了息王府?怎么没去一趟严观家?或者直接去把萧韵接了一起回来?” 钟幻舒舒服服地倒在座位上,先开口问她。 “哦,我忘了。”沈沉吐了吐舌头。 严观带着萧韵回到自己府里,宁王上门去问案,严观事无巨细地告诉他,极为热心地配合调查。萧韵则饶有兴趣地亦步亦趋跟在宁王后头转。 至于严家的下人,则是被丽娘和牛嫂联手整治得几乎要崩溃。 尤其是那位管家,本来还想作威作福一番。丽娘恼上来,直接领人去抄了他的下处,果然从柜子里搜出来一包子金银。 管家吓得叩头如捣蒜,只辩解一句话:自己跟毒害严观绝无半点关系。 丽娘又和颜悦色地请他站起来,然后温言细语地让他好生安静做事,不要添乱。 最后,丽娘只管坐在耳房里喝茶,一应事情都是牛嫂虎视眈眈地监督着管家去做,严府却比之前整肃了百倍。 严观馋得两只眼睛都绿了,天天跟萧韵唉声叹气:“我年年买人,怎么就没这个福气买到这么聪明伶俐的丫头呢?” 萧韵笑得打跌:“四小娘子先让金二在南北两市寻了好几个月,然后自己再亲自出马,也就挑了这两个人出来。您老以为这馅饼真是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 倒是宁王,抽丝剥茧,挖地三尺,还真找到了一些线索。这样一来,萧韵和严观被亲切地“保护”起来,没有大事,轻易不让他们出府。 这一回沈沉回永泰坊,便是萧寒,都以为会借此机会见到萧韵,所以才会也赶了过来。其实今日之会,他未必一定要参加的。 ——尤其是,他现在忙得很,也并没有那么愿意亲眼看着沈沉跟钟幻百般亲近。 “师兄,你太厉害了!” 沈沉再度回到之前的话题,满眼小星星地跟钟幻赞叹。 谁知,钟幻摸了摸鼻子,不离手的纨扇指向了萧寒:“他办的。我可没那个本事。” 沈沉一愣:“呃?” 很想岔开话题的钟幻忙问她宁王和太后究竟是怎么回事,又是为了什么严观的案子会落在了宁王的手里。 沈沉仔仔细细地都说了。又问他们外头的情景。 钟幻看了萧寒一眼,把事情挑挑拣拣地告诉了她。 萧寒默默地吃茶听着,待听到钟幻竟然只说了一句:“你们家皇帝最后竟然求到了陈太妃跟前,要以寡居求陪伴的名义把余绾弄进宫。”不由得高高挑起了眉。 那件事,是因为太脏,还是因为牵涉到了宫中,怕沈沉陷进去,所以才不说? 这可不是钟幻一向对待沈沉的路子啊! “这个陈艳妃!她就没有一刻老实!真不明白母后娘娘当年图了什么,做啥不索性在先帝崩逝的时候,直接把她殉了葬!” 沈沉咬牙切齿地抱怨。 “你也不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的德行!比真公主还像真公主了!”钟幻嘲笑一声,横了她一眼:“你给我记住了,你不姓南!宫里的事,你给我躲远些!” 看来是为了让沈沉置身事外。 萧寒看着外表放松、眼神紧张的钟幻,若有所思。 “我就在宫里。而且,我还是在太后娘娘身边,事情又牵涉到余家。我怎么躲?拿啥躲?你倒是教教我?!”沈沉毫不客气地顶嘴还回去。 钟幻一扇子扔了过去:“你还有脸说?谁让你管闲事的?先前救人是师父的命令,也就罢了。后头谁让你拿了床弩图纸出来的?再往后路过魏县,谁让你进去治疫病的?从小教你看见是非绕路走,你听过一回吗?这时候还敢跟我瞪眼,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当供品烧给师父他老人家?!” “师兄,你把宫里的眼线给我吧?” 沈沉照例,一遇到钟幻长篇大套的教训就直接无视,进入下一个话题。 “不给!你这还不够无法无天?再给你了帮手,你不得掀了御书房?!” 钟幻狠狠地瞪她,似乎对她转移话题毫无察觉。 正文 第 271 章 旁观助噪 “我在宫里倒是有两个闲人……”萧寒忽然悠悠开口。 “喂!你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是吧?!”钟幻腾地坐直了身子,眯着眼睛看向萧寒:“你信不信我以后再也不给你兜底了?” “师兄,你给他兜过底?兜过什么底?什么时候?”沈沉呼地一声便扑了过来,如同一只好奇的猫儿,就差把鼻子凑到钟幻的脸上嗅嗅了。 钟幻脸上一红,一只手盖在沈沉的眼睛上把她推开,却只觉得手指上一片冰凉滑腻,口中敷衍一句: “还没有。替钱大省说的。” 然后心里却有些乱糟糟起来。 这妮子的小脸儿,怎么手感很不错啊…… 比之前大多数解剖过的尸体,啊不,人体,啊不……啊呸! 这是比什么呢!? 钟幻摇了摇头,把脑子里莫名冒出来的念头甩掉,正色看着萧寒:“你不要为虎作伥!” 可惜萧寒从来都不买他的帐,一边饮茶,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沈沉:“一个是侍卫,叫乐逢;一个姓杭,杭州的杭,是个老嬷嬷。只是这两个人我已经许久不动用了,并不清楚他们如今落在何处。沈娘子若是有意想用,便留心看看好了。” 沈沉连连点头:“好好好!我回宫就去找!” 找?! 钟幻忽然安了心,嘿嘿笑着又斜着身子靠在了榻上。 这一找,多半就能惊动太后和皇帝,到时候,萧寒这两枚棋子,说不得就成了废棋。不过就是给沈沉在宫里多了两个心腹使唤的人罢了。 也行啊! 钱家给他在宫里的人手也不多,又掀了两个名字给沈沉。想必再加上这两个人相助,沈沉在宫里的安全,应该能差不多了。 三个人正要往下说话,忽然外头九酝跑了过来,满头是汗:“宁王结案了!” 结案了!? 这才没半个月,就结案了?这么快?! 三个人面面相觑。 “小公子只命人送了这句话回家,让请二十二郎有空的话,会了钟郎一起去一趟严府呢!” 九酝看了沈沉一眼,没做声。 哈哈哈!简直是天送来的好借口! “我晚些时候再去。不然显见得咱们是一伙儿的了。”钟幻挥手轰人,姿势不像是赶人,倒像是赶苍蝇。 萧寒含笑起身,冲着沈沉微微欠身,拱手而去。 这还是他头一回来沈宅。 赵真和又新都谨慎地看着他玉树临风的样子,再看着他直视沈沉时莫名温和的眼神,最后看着他洒脱地踱步而去,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立即便后退两步,一左一右夹住了显然跟此人相识的阿镝: “这是谁?” 阿镝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看看关上的屋门,再琢磨了一下她们家亲爱的郡主娘娘的耳力,咬咬嘴唇,摇摇头:“没谁。” 赵真和又新这还不明白的,立即便一人一只胳膊拉住了她,往台阶下头连走数步,再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这是谁?” 又新顿一顿,又轻声加了一句:“此人气度非凡。若被太后娘娘瞧见,怕是第一个念头就是要考虑郡主的亲事。” “哈?!”阿镝张大了嘴,忙看向赵真,却见赵真也严肃着神情缓缓点头。 “不不不!”阿镝连忙摆手,“虽然二十二郎很有本事,人也特别好。可是郡主不喜欢,亲口拒绝过了的!” 赵真和又新的眼睛同时闪过杀气,朝着阿镝就逼了过去:“阿镝,你信不信,宫里大把练过武功的宫女。只要咱们俩在太后跟前说一句话,你就能被钉死在永泰坊守空房子?” 阿镝几乎要哭出来:“不用这么狠地威胁吧?我说还不行么?” 屋里头,沈沉虽然模模糊糊能听见阿镝似是把萧寒的来历都跟赵真和又新交了底,但她心里也清楚:就凭着赵真和又新联手,便十个阿镝,也早晚是全交代的下场。索性不去管他们。 更何况,钟幻还在好言好语地哄她:“毛果儿送了那个大消息出来,皇帝和秦耳必定都要疑心他的。他必须要安生一段时间—— “这是钱家离皇帝最近的一个眼线了,不能在你我手里废掉,你说是不是? “何况,我不是早就还给了你一个微容?那人就在梨花殿,怎么也没听你提起过?” 就在梨花殿?! 沈沉傻了眼:“我,我怎么不知道?而且,她也没来找我啊!” “她在梨花殿的花园里做事。我猜着你每次去花园身边都是一群人围着,她怎么会有机会上前?你有心腹事,还是用咱们的人。 “萧寒的人,跟他们拿消息可以,别让人家做危险的事。否则,以萧寒那精于算计的劲儿,咱们俩事后不定得还他多大的人情呢!” 钟幻一点一点地跟她细说。 沈沉一边听一边点头,乖巧无比。 看着她的样子,钟幻就知道她实际上丁点儿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无奈地摇摇头,想了想,道:“你没得用的人,在宫里的确是不大方便。这样吧,我再给你一个人。” 这下子,沈沉嘻嘻地笑起来,再度抱住了钟幻:“师兄,就你最疼我了!” “啊呸!滚远点!多大的姑娘了!当着人还说上手就上手!你不想嫁人由着你去,我可还想讨老婆呢!”钟幻对于沈沉的亲昵忽然不自在起来,下意识地抬胳膊就想挡开她。 谁知沈沉顿时满脸兴奋地用力抱住了他的胳膊:“啊啊啊?!师兄,你有了心上人么?谁家的?多大了?高矮胖瘦?长什么样?读过书吗?懂医术吗?练过武吗?会不会唱歌跳舞诗词曲赋?!” 钟幻左推右挡,却无论如何都没有身上这只八爪鱼的力气大,最后只得放弃抵抗: “没有!我是说你以后当着外人的时候,最好给我规矩点!大热天,穿得又都薄,你让人家萧寒看着什么意思……” “师兄。” 听到这里,沈沉忽然放开了他,噘着嘴蹲在了他身前,满面伤心地捧住了脸。 “你变了。” 钟幻一滞。 这特么下一句话似乎就应该是:你不爱我了…… 双手捂住了脸,钟幻一头磕在面前的案上,似哭非哭:“亲生的!我活该!” 正文 第 272 章 草草复匆匆 高高兴兴回到梨花殿的沈沉直到了夜间,才娇娇气气地抱着自己的枕头挤到了沈太后的床上,悄悄地把事情经过绘声绘色讲给老太太听。却隐去了陈太妃一节,只含糊着说是众人猜到了,防患于未然。 沈太后一听还有萧家的事儿,忍不住一巴掌轻轻拍在她的肩膀上:“你们的胆子比天还大了!这种事情都敢做!” “母后啊……”沈沉搂着沈太后撒娇,想一想师兄的交待,缓缓地先漏了一丝消息给她:“上回您不自在,我就没说……” 接着,便把永熹帝可能已经沉溺五石散、阿芙蓉的事情稍稍提了提,又忙把罪名安到尚药局太医署里: “前儿我听说秦耳把尚药局的三两个什么人给抓了,说他们盗窃宫内财物什么的,想必就是为了这个了。等皇兄戒了那些东西,就好了。 “余绾的手段,在十二三岁的小娘子当中,已经算得上是高明了。若果然让她和现在的皇兄见了面,真还不知道这两个人能凑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咱们刚有几天好日子过?我可不想让她搅和了。” 何况那韩震始终看着余家虎视眈眈,也不知道图谋些什么,这时候索性把余绾送进他府上,倒要瞧瞧,他能弄出什么花儿来。 “韩震把他最有出息的那个儿子,韩梧,弄去莱州海边当团练去了。昨天早上走的。”沈太后淡淡地说了一句,轻声慨叹,“这件事,幸亏是他走后才闹出来。若是他在,只怕你们没这么顺利。” 沈沉趴在枕头上吃吃地笑:“就是知道他一早就走,那两个人才动了手。” 那两个人…… 昏黄灯下的沈太后,一双老眼如夜明珠般闪亮,微不可见轻轻一眯,精光四射。口中却格外随意慈爱地问:“你不是看着萧家不顺眼么?怎么好似又十分肯容忍萧家兄弟?” 说到这个话题,沈沉也愁得皱起了眉:“他们兄弟都好烦的。一个两个都看着我没人要一般,一脸的要等我给他们萧家做媳妇。我怎么说宁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乐意跟他们兄弟俩有牵扯,他们谁也不信。 “就为这个,我师兄发着狠地日后要好生照死里欺负他们家一回。母后娘娘,这世上是不是真有这么执着的人?真是好烦的。” 沈太后噗嗤一声笑,又是一巴掌拍在她肩膀上,轻斥:“没羞没臊!” 沈沉钻进沈太后的怀里,母女两个笑闹几声,惹得外头椎奴咳嗽着抱怨:“三更半夜不睡觉!明天起晚了,又吓唬皇后娘娘!” 沈沉吐吐舌头,沈太后挤挤眼,对着轻笑几声,合眼睡去。 果然,到了第二天早上,潘皇后进来,却见沈太后仍在梳妆,立时便有些忐忑:“母后昨晚睡得可还安稳?” “哼!安稳!”沈太后回头瞪了沈沉一眼,跟潘皇后半真半假地抱怨起来:“她昨天去了息王府上疯。息王媳妇正是吐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她一个大夫,可不就多帮帮忙? “结果回来就闹着要跟我睡。害得我也睡不踏实,她也睡不香甜。夜里又打梦拳,我这肚子上不知道挨了她几个膝盖呢!” 一听是这么回事,潘皇后才放了心,笑了起来:“难怪息王府今儿一大早递牌子进来请见。我正要跟母后说,赐了息王妃随时入宫的金牌吧?今儿日头毒,非让她赶定了时辰来,我怕她中暑。” “行!那是你和皇帝唯一的亲弟弟了,原就该比旁人亲近尊贵些。” 沈太后说着,不由得叹了口气,“先帝六个儿子,最后除了你丈夫,只站住了这一个。何况还是个安闲的性子。若连他家里都闹故事儿,我只怕外头会乱传皇帝的瞎话。 “你回头提一提皇帝,让他面儿上偏心着息王些。莲王可人疼,心里多疼一疼也就是了。别让旁人看着莲王比息王尊贵,那可不是骨肉亲疏的道理。” 潘皇后听着便有些茫然。 沈沉也不管给自己梳头的宫女手忙脚乱,忽地一下子站起来,好奇地把脸凑到了潘皇后跟前,悄声问:“皇嫂,你跟母后在说什么?我听见说六王兄和莲王兄?” “没有!”沈太后板起了脸。 潘皇后抿着嘴笑,可又要跟着沈太后的话圆场:“果然没有。我正要跟母后禀报一声,宁王殿下昨儿下晌把严观中毒的案子给结了,宫门临下钥把消息送进了宫,说是今儿早朝上详细回禀。” 一听这个话,沈沉想起来昨天半路离开的萧寒,更加不动地方了,就势挤坐在了沈太后身边,招手让在旁边拿着梳篦干等的宫女来继续给自己梳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潘皇后:“嗯?是吗?怎么说的?” 潘皇后不禁看了沈太后一眼。 给沈太后梳头一向都是椎奴的活计。 如今这娘儿两个挤在一个榻上坐着,一个朝里一个朝外,椎奴便只好跟小宫女也一个前一个后地站在两侧给她二人梳头。 可这两个人却似乎对这种令人不方便的亲昵丝毫没有不适。 亲得…… 比亲娘儿两个还像娘儿两个。 潘皇后看着这个景儿忍不住先叹息着笑:“看着母后和妹妹这样亲近,我都觉得后悔了,当初生个女儿多好!” “你这话可不能给太子听见!”沈太后哈哈笑着回头冲她嗔了一眼,又伸手一指头戳在沈沉额角上:“何况谁家小娘子像这个猴儿一般?你去打听打听,牡丹怕是一辈子都没这么闹过她娘!” “啊呀呀皇嫂不要岔开话题嘛!”沈沉一把抱住沈太后的胳膊,嘻嘻地笑着,紧紧盯着潘皇后。 潘皇后心里自然是很明白她对此事的重视,笑着点头:“宁王说,先前陛下令查出来的结论并没有错。他寻来找去,也只找到了那小徒弟大约是从一个南市的西齐商人那里买来的毒药。那个商人已经无影无踪……” “商人?!”沈沉讶然片刻,随即呵呵轻笑。 “一个死无对证,一个无影无踪。商人云者,怎么着,是打算日后有机会安在余家二郎君身上,还是钱大省身上?!” 沈太后张口道破沈沉轻笑的缘故,冷哼道, “这脏心烂肺的,偏又粗糙得让人烦。真不知道先帝是怎么忍了他几十年!” 正文 第 273 章 少小顽童 早朝下来,永熹帝的心思也从余绾身上转到了这个案子上。 原本应该平息家中争执的机会,却被宁王拼上再跟沈太后吵一架,也要把严观中毒案抢到手里。 可抢到了手里,却又轻轻快快地放了出去。 “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永熹帝想不明白,御书房里坐不住,便回了寝殿,自己倒在龙床上,号称困乏补觉,实际上却直瞪瞪地看着细纱的帐子发呆。 秦耳就在床边,屏息静气地听候呼唤。 皇帝陛下想这种正事儿的时候是最省事的,既不会想去赏花,也不会想要吃点心。 哪怕是偶尔想要找个人解语,也会直接去寻潘皇后…… 秦耳的念头刚转到这里,永熹帝突然坐了起来,吩咐:“摆驾,去清宁殿。” 嗯,这还真是要找皇后讨论了。 秦耳乐呵呵地忙着跑了出去。 到了午间,潘皇后的贴身大宫女青诤送了南猛到梨花殿来,仔细禀报: “原本皇后娘娘已经打算带着太子过来了,皇上去了。说起了严观的案子。陛下说,宁王殿下不查,他还没注意这案子,如今宁王殿下查成这样,倒让他疑惑了。 “所以要宣了娘娘的长兄潘家大郎入宫来,借着让他们兄妹相见的理由,给了潘大郎密旨,让他去暗里查探此案。因要说大事,娘娘不好走开。便让奴婢送了太子过来。” “那怎么不让太子留在那边,一起听听?”沈沉情不自禁张口便问。 青诤的笑容顿时勉强起来:“郡主说的,娘娘何尝不想?只是陛下一向不喜欢让太子跟着听这些事……” 隐晦。 阴私。 还涉及骨肉。 沈沉点点头:“也对。” 回头看看,已经有宫女带着南猛去花园子里玩了。 沈太后笑着让青诤回去:“那你就去吧,好生服侍你娘娘。太子在我这里,又有离珠照看,让她放心吧。” “太子极喜欢郡主,在清宁殿也常常说要来寻姑姑玩耍。只是我们娘娘拘着他读书写字,所以才来得少。”青诤笑着又说了两句,方去了。 那边沈太后一回头,却见沈沉已经迫不及待地飞了出去找南猛了:“小猛子!姑姑来了哦!我们今天还玩举高高好不好!” 沈太后简直哭笑不得:“这到底谁才七岁?!” “无妨的。花园子里人本来就多。何况离珠力气大好身手。上回我看见她一纵便把太子送到了亭子上头,太子高兴得拍着手笑。那才真像个孩子呢!” 椎奴忙着吩咐人洗果子、准备午饭,随口又道:“您在哪儿不是坐着?不如去廊下看着他们俩玩吧?” 想想也是,沈太后便踱步出去看两个孩子。 外头,沈沉和南猛两个大呼小叫,又笑又闹,高兴非常。 管着花园子的中年女官脸色煞白,看着亭子顶上的两个人,眼睛发直腿发颤,口中喃喃不已:“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一个看起来就淘气调皮的宫女则守在亭子外头,仰着头看拉着南猛跳来跳去的沈沉,满面羡慕敬佩,但还是要时不时提醒一句:“郡主小心些。那些瓦子上回就踩碎了几块,可见不是很能经得住您呢!” 沈沉也不答话,只哈哈地笑着,陪着南猛疯了一会儿,才抱着他又飘然下地,擦一把他头上的汗,笑问:“够了没有?” “嗯,今天够了。谢谢姑姑。”南猛依依不舍地回头又看了亭子一眼,却极为克制地没有多加要求。 淘气宫女嘻嘻地笑,递了帕子过来给他们二人擦汗,又出主意:“这亭子顶上还是地方小,一个不小心,怕不得就要跌下来。下回太子想玩,还是找个宽敞的地儿。” “照你这主意,我们下回岂不是要去梨花殿上头玩?”沈沉笑得直不起腰,又低头小声问南猛:“要不,等到十六,你来梨花殿住,我晚上带你上去看月亮?” 淘气宫女眼睛一亮,哈地一声,双手拍在了一起:“这个主意妙极了!眼前就是七月十五!中元节过完,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正是月色最美的时候呢!” “姑姑!”南猛听得满眼渴望,仰头看着沈沉,却不敢真的开口要求。 沈沉笑得欢畅极了:“到时候我在梨花殿摆宴,请你们一家子来吃饭赏月。临走时留下你。咱们俩一处玩!” 南猛听得连连点头,笑逐颜开。 坐在廊下听了个一清二楚的沈太后又气又笑,指着他们喝道:“淘气得越发精致了!还不给我回来?最后一茬儿的甜瓜了,快洗了手来吃。” 沈沉笑着答应,牵了南猛的手往回走,回头笑向那宫女:“你倒是投我的脾气,你叫什么名字?” 淘气宫女笑吟吟的:“婢子微容。” 这就是微容? 沈沉眉梢轻轻一跳。 “不许你们俩往一起凑!这丫头最淘气了,殿里的东西不知道被她摆弄坏了多少,所以我才发配了她去伺候花园子。” 椎奴从里头接出来,忙高声让那淘气宫女:“去去去!罚你扫园子!” 微容脸上毫无半分羞愧之色,笑嘻嘻地脆生答应,冲着沈沉屈膝一礼,立时便一转身,蹦蹦跳跳地真去找扫把了。 “好姑姑!好椎姑姑了!我好容易有人一起玩呢!”沈沉把南猛扔给宫女去伺候盥洗,自己且先涎着脸来磨缠椎奴:“您把她拨给我吧?我保证,我绝对不出格!就带着她,也肯定不会出了梨花殿胡闹!” 又回头可怜巴巴地看沈太后:“母后帮我说说情。” 沈太后正看着洗好手的南猛坐下规规矩矩吃瓜,头都不抬,只笑着拿了帕子给孙儿擦嘴角:“我可不管。回头惹了祸,椎奴该抱怨我惯着你了。” “椎嬷嬷,姑姑进了宫来,还没一个看的入眼的贴身宫女呢。又新的臂伤不是说快好了?椎嬷嬷便把那个微容拨给姑姑使唤,等又新来了,有人镇管她,并不会由着姑姑带着我们淘气的。” 南猛从甜瓜里抬起头来,斯斯文文、有理有据,小大人一般,便把椎奴的话都堵了回去。 “这,这……” 看着椎奴张口结舌的样子,沈太后开心得哈哈大笑着一把将孙儿搂在了怀里:“我们南家有后啊!” “微容!微容快来!你从此以后就是我的人啦!”沈沉趁机大声喊着微容的名字,一溜烟儿跑到花园门口,朝着正拿着大扫帚挥舞的微容拼命招手。 微容愣了一愣,冲着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笑容。 正文 第 274 章 甘草黄连自苦甜 微容是罪奴后人,在掖庭出生,落地就没了娘。然后被掖庭的好心人们带大到了如今。 偏偏抱她最多的是个憨婆子,心怀格外宽大,每天都是唱着歌哼着曲子舂米、洗衣、刷马桶。这样的人,反而没人舍得欺负。也就把微容也教成了个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傻丫头样。 只是一条。 这姑娘毕竟是聪明人的后代,脑子极快、手脚灵巧,自幼便淘气,几乎天天挨骂。可还是仗着一张讨喜的笑脸,才十岁不到便被挑进了梨花殿。 原本椎奴还想好生栽培一下,特意请沈太后亲自赐了新名字“微容”。谁知这孩子淘气得几乎要上了天——凡梨花殿有机括的物件儿,就没一件没被她摆弄坏了的。 就为这个,椎奴专门弄了一根藤条揍她,最后藤条都打折了。椎奴一气之下把她扔进了花园子,想好好让她吃吃苦头。 可管花园的单姑姑生性木讷,越淘气调皮的丫头,她看着越是慈爱。倒跟微容格外投缘,两个人好得跟亲母女一样。 这一来,椎奴倒不好再把微容叫回来,索性便让她自由自在地跟着单姑姑在花园里混日子。 可谁也没想到,这么个淘气的丫头,竟对上了沈沉的脾气,一跃成了离珠郡主娘娘的贴身宫女——这就等于是登天了! 单姑姑又惊又喜,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摁着微容的头让她跪了下去:“你这傻孩子!你以后就能跟着郡主出宫了!再求太后赏个品级,嫁人生子,你就……” “姑姑。”微容顺从地磕头,却又笑嘻嘻地截断她的话:“我是罪奴没入宫中的,没前程。” 说完,活泼地跳起来,扫帚一扔,欢呼一声朝着沈沉跑了过去:“郡主,我们今天下午玩什么?我们去哪里逛?!我都还没出去逛过呢!” 单姑姑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低下头,伤感地举袖擦眼,喃喃了一句,转身去了。 “一宫的苦命人。” 沈沉听见了这一句,意外地看了单姑姑一眼,没有作声。 是。 这一宫里,各有各的苦。 这满世界的人,各有各的苦。 佛家讲,有生皆苦。 可是—— 没有苦,哪来的甜? 没尝过甜,又怎么知道什么才算是苦? 所谓的苦乐不均,不过都是比出来的…… 沈沉笑着拉了微容的手,先晃了晃,然后才往里头走,“小声”地警告她:“你可当着人瞎出主意,有私房话咱们也背后说!这宫里最惹不得的就是椎姑姑。 “太子必是向着咱们的,母后娘娘也不会直接跟你发火儿。唯一管得着你的人就是椎姑姑,她果然趁着我出宫罚你,我救都救不及。你可都记住了?” 微容眨着慧黠的双眼猛点头,答道:“郡主放心!我最有眼色的,肯定下半辈子都再不往椎姑姑手里犯了!” 这下子,不仅椎奴气笑了,连沈太后都呵呵地笑起来,对南猛道:“你这个礼给你姑姑送得好,她就爱这样的丫头!” 嘻嘻哈哈地吃完饭,沈沉索性让微容跟着去送南猛回清宁殿:“给你逛的机会!” 又惊又喜的微容立即举手发誓:“婢子一定守规矩,不带嘴,不带手,只带一只眼!” 哟? 还真是个懂规矩的? 沈太后意外地看了椎奴一眼。 椎奴满面含笑,点了点头。 竟真是个好的?还是椎奴早就看上了的? 沈太后转回头去看沈沉,眼中满是骄傲:她的闺女就是一双神眼,满梨花殿的宫人们都不挑,花园子里挑了个丫头,竟是个最好的! 微容跟着一位年长的内官,果然恭恭敬敬、安安静静,连清宁殿里那一大串子醒目的琉璃风铃都不曾偷眼细看,把南猛交给了潘皇后本人,又简洁地回答了永熹帝的几句寻常问话,便又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潘皇后瞧着她眼生,不由得转头问太子:“这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提起自己最得意的事,南猛便忘了他在父皇跟前一定要稳重知礼的规矩,兴奋地连笑带比划,将事情说了一遍:“……离珠姑姑说十六要带我去梨花殿顶上赏月呢!” 潘皇后顿时变了脸色:“顶上?!”下意识地把儿子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你也太娇惯他。”永熹帝不满地睨了她一眼:“猛儿马上八岁。过了生日,朕无论如何要给他请太傅上学了。也就这么些痛快玩耍的日子了,你还想拘着。 “离珠那力气,那功夫,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何况还是在梨花殿,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宫里的侍卫们难道是吃干饭的? “早就说让你给猛儿打个功夫底子,他身子骨也能好些。你又百般舍不得。这可是我大夏的太子,将来要坐在朝堂上跟那些人斗智斗勇的。我就是自幼身子不好,如今才觉得朝政上吃力……” 听着他说到这里,南猛忽然从潘皇后的怀里挣脱出来,直直地扑到永熹帝膝前:“父皇身子好好的!皇祖母和离珠姑姑都说了,只要多吃饭多跑多跳,身子就能壮起来!” 永熹帝手脚微微一顿,便笑着捏着他的两只小手道:“是。你皇祖母说得对。她们还说了什么?” “皇祖母还说,父皇一贯怕热,苦夏,可若是每天都能趁着早晚凉快在宫里多走动走动,就吃得下饭了。 “我说若是父皇懒得动,我就陪着父皇走动。 “离珠姑姑就笑话我,说父皇幼时虽然常生病,可也是跟着名师练过功夫的,可我一天都没学过,想陪着父皇,肯定没那个脚力。” 南猛说着噘起了嘴,低头看着永熹帝白皙清瘦到能够清晰看到青色血管的手,“父皇,离珠姑姑笑话我。我不服。您让我陪着您走动吧?今天晚上天凉快了,我就陪着您绕着太液池走上一大圈!” 孩气的话说得永熹帝和潘皇后都大笑起来: “太液池可多大呢?若真走一圈,没两个时辰怕是走不下来的!看脚不走断了你的!” 正文 第 275 章 一家和气万家生 果然,有了帮凶的沈沉在皇宫里撒开了欢,每天开始带着微容,或者带着沈太后,到处逛。 甚至偶尔会在宫里遇到永熹帝或者潘皇后。 碰见的是潘皇后还好,若是碰上带着浩浩荡荡大队人马和几个重臣的永熹帝,沈太后便会无比尴尬,第一时间狠狠地瞪沈沉。 沈沉依旧是那副没心没肺嘻嘻哈哈的厚脸皮模样,甚至会大大方方地给永熹帝行礼:“皇兄,你忙着哪?” 迎着朝臣们诧异的目光,永熹帝也只有硬着头皮苦笑:“嗯。离珠,你接着逛吧。” 可是待遇到个两三次之后,大家的表情都自然了许多。 沈沉再俏皮地打招呼:“皇兄忙着哪?”永熹帝甚至会笑呵呵地回一句:“离珠逛着哪?” 沈太后扶额不已,待永熹帝和潘皇后一起到梨花殿请安时,忍不住指着沈沉的鼻子教训她:“你这个没皮没脸的,偏就有一堆人那么高兴惯着!你亏得不是自幼在宫里长大,不然不要被他们宠上天?” 看着沈沉揪着沈太后的衣襟熟练地撒娇,潘皇后掩着嘴摇头。永熹帝则哈哈大笑:“这样好的妹妹,朕还真是喜欢惯着她。” 惹得众人都跟着苦笑不已。 唯有南猛,属于孩童的天真淘气,在当着沈沉的面儿的时候,越来越多地显露出来。此时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了两个小月牙,情不自禁地上前学着沈沉的样子,也拉了她的衣襟,扭来扭去:“姑姑姑姑,猛儿也撒娇的话,是不是你能带着我出宫去逛?” 众人微微一滞,接着,沈太后领着头大笑起来:“看看,看看,什么叫有样学样?她能带坏了你儿子,我看你再惯着她!” 永熹帝摸了摸鼻子,装出一副尴尬的样子,虎着脸瞪南猛:“你倒是会拆你老子的台!” 南猛一怯,下意识地往沈沉背后躲。 谁知永熹帝接着便道:“你就不能私下里跟你姑姑说。朕也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你这样大大咧咧说了,你让朕可怎么假装不知道呢?!” 这样的永熹帝简直是众人平生仅见,不由得各自交换着诧异的眼神。 沈沉噗嗤一声笑,蹲身下来抱住了南猛,“小声”道:“嗯!行!你多撒几次娇,我连北邙山都敢带你去逛!” 北邙山上修着皇家的别宫。太子去逛北邙山,别说还有沈沉跟着,便没有,也是安全无虞且应当应分的。 可是南猛却没反应过来,眉开眼笑:“谢谢姑姑!” 沈太后和永熹帝相顾大笑。 潘皇后笑着叹气摇摇头:“怎么就这么好骗!” 一家子尽欢而散。 就这样,过了中元节,七月十六晚上,沈沉还真在梨花殿里自己出钱摆了宴席,请永熹帝、潘皇后和南猛小聚。 到了月上中天之时,当着永熹帝和潘皇后的面儿,还真把南猛抱上了梨花殿大殿檐上。姑侄两个坐在屋脊上欣赏月色,一首接一首地大声诵读古今的玩月诗词,听得沈太后三人心旷神怡。 临走时,永熹帝大手一挥,亲自准了南猛:“以后想怎么跟离珠姑姑玩,便怎么跟离珠姑姑玩,去哪里都无妨,回来把经历的新鲜事,都讲给朕听,就行!” 这话一说,沈太后看着永熹帝的眼神先温和慈祥了三分。 潘皇后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 开心得嘴角快咧到耳根子的南猛头一次放开了潘皇后的手,反而黏在永熹帝身边,蹦蹦跳跳地去了。 看着一家三口温馨和睦的背影,沈太后轻轻叹息着抱住了沈沉的肩膀:“好孩子,好孩子。” 沈沉一直开朗的笑容渐渐地收敛了两分,声音里满溢着怜惜:“大人怎么样我自然是管不了。这孩子以后的路肯定会艰难险阻,我只是想着,给他的记忆里多添一点温暖罢了。” 沈太后和椎奴都沉默下去。 远远站在主子们身后的微容,却抬起眼来,带着一丝诧异看着沈沉的背影,微微蹙了蹙眉。 可这件事才过去三天,沈沉便遇到了她在皇宫里的第一次惊吓。 未末之时,太液池上凉风习习。 沈沉带着微容已经绕了好几圈太液池,如今已经勘察出来,唯有西南上有一片桃林,格外舒服。如今夏末秋初,正是桃子结果的时候。常常有宫人过去采摘,沈沉便去凑热闹。可这桃子上的绒毛令人痒,是以微容便每回都拉着她别上前。 沈沉无聊了,就沿岸漫步。 这一天正百无聊赖地往远处眺望,却听见微容呀地一声惊叫,声音惊骇恐怖! “怎么了,吓成这样?”沈沉忙偏头看她一眼,却见微容颤着手往岸边指,嘴唇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沈沉脸色大变! 一具,女尸。 浮在水面上。 “这是……”沈沉刚要往那边迈脚,却被微容死死拉住:“郡主!晦气!沾不得!咱们去叫人来处置就好!” 好清醒的丫头! 沈沉看了她一眼,抓住她的手,低声道:“让别人查,不过就是个失足落水。我得看看真正的死因……” “不!别去!”微容无论如何都不放手,也压低了声音,“这里离得最近的宫室便是仙霞宫。这个人的服饰乃是个大宫女。若有事,便是大事。您不能自己碰!” 要查也只能偷偷地查! 可若此事关着仙霞宫—— “是陈妃的人?!那我就更不能放过了……”沈沉用力拽开微容的手,执意往前去。 “这位可是离珠郡主?” 一个刻板的男声在她们十步以外响了起来,还有微微杂乱的脚步声。 沈沉一惊。 光顾着跟微容拉扯争执,竟然没听见有人来? 自己这是长久不练功,功力退步了么? 胡思乱想着,回头看去,却是一个相貌普通的高壮侍卫面无表情地带着三个内侍走了过来。 “正是本宫。”沈沉忙给了个端庄姿态。 “下官羽林卫乐逢,奉命巡查太液池。既有命案,自当呈报有司。郡主千金之躯,请走远些。” 侍卫抬起眼皮,深深地看了沈沉一眼。 正文 第 276 章 动枝生乱影 乐逢?! 就是那个萧寒说过的,乐逢? 沈沉一愣之间,那边的内侍已经手脚麻利地把女尸水淋淋地拖了上来,熟稔地裹上一层油布,抬着就走。 乐逢垂下眼皮,仍旧是一张白板脸孔,拱起手冲着沈沉稍一欠身,走了。 “这个人……”沈沉闭着嘴看着一行人走远,方低低地开了口,“微容,你可认得他?” “这个人啊……好似是前阵子有侍卫被秦大总管拿了问话,最后扣了个顶撞陛下的罪名流放,少了三四个人的窝儿,他便提拔了起来。如今管着陛下贴身的事情呢!” 微容随口答道。 从未出过梨花殿,却能知道外头一个小小侍卫的调动详情…… 哼! 沈沉皱了皱鼻子,满心怨念。 师兄还说钱家在宫里的人手不多!人手不多还这么通畅的消息,若是人手充足了,他要不要把整个皇宫都翻过来做成风筝放上天啊他!? “才提拔上来几天啊?就做这么重要的活儿了?啧啧啧,难得啊!”沈沉忍不住阴阳怪气。 微容扯了扯嘴角,却没有笑意,而是莫名低沉了一瞬:“这宫城便似一座大牢笼,有进无出。多少被同僚上司欺压得活不下去的宫女投湖而死,收殓尸首而已,又算得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沈沉愣住。 她忽然想起来那天单姑姑低声感慨的那句话:一宫的苦命人。 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长乐门。 皇宫南边最正中的应天门唯有帝后走得,她是从长乐门进的宫。 如今,她想出宫,也走那道门。 那道门对她来说,畅通无阻。 可是对宫里的这些人来说呢…… “郡主?”两根细嫩的手指在她的眼前晃。 沈沉回过神,微容调皮的笑脸忽然贴了过来,满眼好奇:“郡主,你在想啥子?” “想着该谢谢你。” 沈沉后退了半步,含笑道,“这座宫城,我也算是个新来的。还要多谢你,提醒我这其中的凶险。” “婢子不敢。”微容面上一惊,倏地跪了下去:“婢子胡言乱语,冒犯皇家,还请郡主责罚!” 沈沉摇摇头,命她起身:“是非之地,我们不要久留。走吧。” 两个人慢慢走开。 没走几步路,沈沉看着路边一座百花簇拥的宫室站住了脚步。 宫殿大门高处的牌匾上龙飞凤舞三个妩媚大字:仙霞宫。 “看这笔法,倒似是女子写的。”沈沉故意说道,瞟了微容一眼。 果然,微容眼中微露不屑:“这是陈太妃当年刚入宫时先帝赐的宫室。听说她书画皆通,嫌弃先头仙霞宫的题匾匠气,先帝便让她自己写了这个,请人连夜赶出来的。” 先头仙霞宫的题匾可是太祖时候的老状元所题——那位老状元,便是现在国子监祭酒的亲祖父。 那字,能匠气? 想来不过是试探先帝底线的招数罢了。 沈沉嘴角轻轻撇了撇,低声嘀咕:“本事得她!” “是本事啊……太后娘娘还搬去了慈安宫梨花殿呢,偏她,从进了仙霞宫,就没挪过地方,也没有一个旁的低位嫔妃住进去打扰过……” 微容小声地跟着嘟囔,“好好歹歹,人家是正经的南越公主,人家亲爹现在还在金陵的龙椅上坐着呢……” 挠了挠脸,沈沉有点儿不好意思,嘿嘿地笑了起来:“我老忘了这个。” 也对啊。 南越国君老而不死,老而弥坚,在皇位上已经坚持了五十多年,如今已是七十七岁高龄,可偏偏还没什么病痛。 陈太妃这个老父只要在位,大夏不论谁当国君,都要让她三分。 ——自然,等到她那侄儿,如今的皇太孙即了位,那位权臣谈相伸手轻轻拿了南越玉玺把玩之际,那不论大夏在位的是哪一位国君,也就没她什么事儿了。 两个人各怀着心思走过了仙霞宫老远,沈沉忽然回头看了那座宫室一眼,低声对微容道:“想办法查一查那具女尸。若真跟仙霞宫有关,一定要小心,万万不要打草惊蛇。” 微容垂首称是。 又过了几天,大国舅、宣威将军潘霆觐见永熹帝。 “臣查到严先生那自尽的小徒弟平素跟严先生的三弟子比旁人往来的稍多些,便去查那人。 “那人仗着严先生弟子的名头,交游颇广,名下的各种铺子都不少。钱多了便各种花哨。 “因他家大娘子生性妒忌,他在外头便颇养了几个外室。近年来最宠爱的一个,却是个女妓。但头一个梳笼那女妓的,却是——韩橘。” 潘霆站在御案前两三步的地方,轻声回报。 永熹帝一声冷笑,手掌狠狠地拍在案上,啪地一声响:“朕就知道这其中有猫腻!朕那位好叔父,看来还真跟韩震联起手来了!” 潘霆轻声叹了口气,想一想,问:“陛下,可要先密捕了那女妓和严先生的这个三徒弟?” “密捕?!凭什么要密捕?!马上抓!抓进你羽卫的地牢里,你亲自审!拿到了口供,朕要好好地跟韩震算算!”永熹帝狠狠地咬着牙,满眼赤红。 潘霆答应一声,立即离开。 永熹帝重重地哼了一声,满面杀气! 等朕拿到了韩橘设计试图毒害严观、嫁祸萧家和余家、险太后于不明的证据,朕就杀了你这个长子,让你颜面扫地! 若是你敢反抗,朕就直接降罪,让潘家父子锁拿满门!就算你那精明能干的次子还在外头,朕就不信,难道他还有本事打进皇城,弑君篡朝!!! 越想越多的永熹帝怒气之余,不免暗地里激动得意起来。 终于! 终于被朕抓住了韩震的尾巴! 有了大义借口,除了这个权臣,朕的江山,就能稳稳当当——朕就再也不用这样殚精竭虑、兢兢业业了…… “陛下!”秦耳满面苍白地疾步走了进来:“陛下!京城发生一件惨案,京兆府急报,请旨入宫!” 永熹帝不耐烦地往椅子里一倒:“先说什么案子!” “严先生的三徒弟,大房去驱赶外室,误伤了自己丈夫,那外室疯癫之下,杀了大房,自己也自尽了!” 秦耳抖声说着,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完了。 永熹帝双手无力一撒,目光呆滞。 被……被灭口了…… 正文 第 277 章 白棒诃责如风雨 连连跺脚叹息的潘霆先回家去换掉一身汗透了的衣裳。 国丈潘鲁生恰好从外头回来,听说潘霆在家,不由得诧异:“他今日当值,怎么反而在家里晃荡?” 命人叫了潘霆过来细问。这才知道半个月前,潘霆接了永熹帝的密旨,暗中彻查严观中毒案。可谁知潘霆查到的关键线索,却又这般轰轰烈烈地断了! 潘鲁生越听越心惊,听到最后,气得跳起来,一个巴掌拍在了潘霆的脸上,怒声高喝:“皇家之事,谁许你这样胆大包天地掺和了!?” “父亲,是陛下的密旨……”潘霆还想辩解。 潘鲁生满面怒火,还杂着惧意:“密旨!?你还敢,你还敢……”越说越气,却又说不出口那些话,气得满屋子找趁手的东西,一眼瞥见桌边倚了一柄培土的铁锹,直接操了起来,一把便卸了铁头,一根长棍子带着风声狠狠地抡向潘霆! 潘霆见父亲动了真怒,反而不敢乱动,只管抱着头趴了下去,果然那一棍子便精确无比地砸在了他的臀部,一声重重的闷响:噗! 潘家的家规:挨骂要认错,挨打不出声。 潘霆身为长子,一向稳当孝顺,从小到大,也就是刚开始习武的时候挨过打。自上战场,已经再没有被老父如此发作了。 这个景象被老家人发现,大惊失色,连忙通知了府中的二郎武威将军潘雳和三郎扬威将军潘霸。 两兄弟吓了一跳,急忙赶了来,在大兄被打断腿的前夕作好作歹劝住了气得面白手颤的潘鲁生。 “父亲先别生气,大兄知礼守节,从不肯节外生枝。便有事做得不妥,父亲也请耐心教导。天气炎热,您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二郎潘雳是三兄弟里最能说会道的,忙上前扶了父亲坐下,又挡住他的双手再去拿棍子,回头冲着三弟使眼色。 潘霸会意,忙拿了戴着眼罩的那一侧面庞对着父亲,跪倒替长兄求饶:“两个侄儿都已经很知事了,若是让他们听说他们父亲被您打成这样,怕是以后都会少了对大兄的敬畏之心。还请父亲绕过大兄这一遭罢!” 听他们连两个孙儿都搬了出来,潘鲁生也只得暂时坐了下来,气得手指着趴在地上、臀腿处血迹斑斑的潘霆,吼道:“你们去问问,问问他是不是吃了糊涂油蒙了心,什么毁家灭族的事情都敢做了!” 两兄弟忙端茶的端茶、打扇的打扇,再安抚老父两句,这才腾出空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待听说这是永熹帝的密旨时,两兄弟的脸色同时一变,对视一眼。潘霸紧紧地闭上了嘴,不吭声。 潘雳见状,只得招呼了小弟,两个人抬着长兄到了榻上趴好。这才低声道:“大兄莽撞了。” “还请二弟为我解惑。”潘霆到现在也没明白老父亲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潘雳看了气呼呼大口喝凉茶的潘鲁生一眼,轻声解释:“密旨密旨,就是除了大兄并无他人知道的旨意……依着陛下的性情,只怕这密旨还是口谕,并没有片纸只字的证据……” 潘霆瞬间睁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当时皇后娘娘就在身边!” 潘雳轻叹摇头:“大兄,那又如何? “你查的是严观的案子,那小徒弟临死前攀扯的是萧家和离珠郡主,宁王殿下刚刚给了结论,中间还牵涉到了韩橘——便不说严观在天下的声望地位,这案子也已经牵扯进了大夏最顶尖的三大家…… “若是一个不慎,激得宁王和韩氏生了大变,打一个清君侧的旗号。大兄想想,陛下是会挺身承担,还是会……” 推说不知道? 到时候,潘家看着潘皇后和南猛的面上,只怕也就只有压着牙背了这个黑锅,承认是自己挑拨皇帝和重臣亲贵之间的关系! 虽说事情未必便到得了那个地步,可万一呢?! 如今这个最有力的线索以这样张扬惨烈的方式断掉,又焉知不是有人在警告潘霆,和永熹帝?! 这种情况下,潘家若是还没有半分警惕恐惧之心,那岂不是要懵懵懂懂地直直走进旁人的圈套、变成千夫所指?! “宁王,毕竟是宗室,而且是陛下的长辈。凭他闹得再凶,跟再多的人勾结,他也是姓南的。你我都只是姓潘。皇后娘娘如今只有一个太子,而已。” 潘雳的声音压得更低,“天下的太子,只要不到继位那一天,都是靶子,而已。 “皇后娘娘已经不能再生了…… “我们家现在,唯一求的就是个稳字。哪怕是全潘家都辞朝。只要皇后娘娘没有被波及,只要太子平平安安,仍旧得着圣心,那就行。 “咱们家,现时最用不着的,就是功勋。 “大兄若是不明白,就往回想想,为什么先帝要立沈氏为后。那时宫中妃嫔如云,哪一家子可都比如今那一位强。” 沈氏被立为后时,沈家——除了一个襁褓中的娃娃,已经全军覆没了…… 潘霆只觉得后背上一阵寒意,汗水滴滴答答从头脸上往下落,咬牙瞠目半晌,紧紧握着拳,艰难地从榻上爬了下来,咚地一声跪倒在了潘鲁生膝前,垂下头去: “儿子蠢钝!请父亲狠狠责罚!” “这样就已经够了!”一直没吭声的潘霸急忙开口,又给潘鲁生陪笑脸:“大兄这般老实,也是父亲当年亲手教出来的不是? “何况,大兄接差事的时候,皇后娘娘还就在身边。他便转过弯来,只怕也是推无可推。” 皇后娘娘…… 潘鲁生一愣,看向最心爱的小儿子。 潘霸迎着他的目光,轻轻颔首。 潘雳微不可闻叹了口气,摇摇头,低声道:“宫里的女人太少了,皇后娘娘没了练手的靶子,也就没了斗志,没了警惕……” 所以,被永熹帝设计拨弄起来,竟然到了这般地步! 潘鲁生重重地哼了一声,一拳砸在桌子上,低声怒吼:“愚蠢!” “倒也谈不上。只是,业精于勤荒于嬉,罢了。”潘霸摇摇头,“连太后娘娘如今都只顾着养女儿,对朝中的暗流,毫无察觉……” 简言之,最近的日子,有点儿太好过了。 正文 第 278 章 棒折也未 正牵着,啊不,带着微容在宫里乱逛的沈沉一不小心便看到了国丈潘鲁生带着,啊不,牵着捆着胳膊的大国舅潘霆正往清宁殿的方向去。 “咦?这是要干嘛?”沈沉大讶。 微容眨了眨眼:“刚才咱们听说的那个是什么故事儿来着?” “严老头儿的三徒弟家中情变,亲婆娘误杀了自家郎君,外室反而有情有义,给郎君报了仇、顺便殉了情……咦?” 沈沉捧着脸,皱了眉想了一会儿,方问:“不是你昨天刚告诉我潘霆可能在暗查严老头儿的案子?” 微容抿着嘴笑着点头:“是。” 沈沉双手一拍:“完了,行事不密,打草惊蛇,被人家回手扇脸上了。国丈这是绑子请罪啊!” 微容笑吟吟地:“婢子从大家的嘴里听着,咱们皇后娘娘乃是古今第一个厚道老实人。这位国丈也是古今第一个谨小慎微的外戚。不过,奴婢可不这么想。 “大国舅差事没办好,万一密查案件的事情漏出去,怕是大国舅非被宁王盯上不可。国丈他老人家这是甩锅来了。郡主可别会错了意。” 沈沉几乎要失声大笑,觉得自己反应不对,忙捂住了嘴,吃吃地笑:“知道了知道了。” 忙拉了微容走开,躲了这是非之地。 这一层,微容想到了,永熹帝却一时之间没有会过意来。 见满面懊恼悔恨的丈人和满身血迹斑斑的舅子双膝跪在自己跟前不住地叩头请罪,甚至把“行事不密、泄露天机、恐为圣上闯祸”都明白地摊在了台面上说,心里不由得便松软下来,含笑下座,亲手搀了二人起身: “办差就免不了出错。那一辈子不出错的,除非一辈子不办差。大舅兄是为了朕奔忙,岂有奔忙完了还要问罪的道理?国丈太小心,显见得拿朕当外人了。” 潘鲁生不肯起身,连连顿首:“君上便是君上,臣下便是臣下。皇后有幸侍奉陛下,乃是她的命数。臣下家中也不过是娘娘暂栖之地,与臣下等何干?” 谦卑若此,令永熹帝面上带了春风笑意:“说到皇后,国丈刚才还特意请她回避,实在是家教谨严。如今公事说完,还是请皇后出来吧?你们父女也有日子没见了。” 说着,和煦地回头亲自叫潘皇后:“梓潼可来拜见国丈。” 潘皇后从后头绕出来,恭谨先给永熹帝行了礼,然后才红着眼圈儿与潘鲁生寒暄。 “正好。朕正要跟宣威将军说说朕那几个侍卫的事情。国丈和皇后稍坐,我们就来。”说着,永熹帝又示意秦耳和毛果儿赶紧去扶了仍旧五花大绑着的潘霆,几个人给潘鲁生父女让开了地方。 潘皇后感激地在后头恭送永熹帝,却在他的背影尚未消失在清宁殿门口,就急着回身去扶叩拜于地的潘鲁生:“父亲大人!” 潘鲁生使出了千斤坠,便在潘皇后的搀扶下,也纹丝不动,反而冷冷地抬起头来,看了惊讶的女儿一眼,高声道:“娘娘请慎言!” 潘皇后愣住。 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殿门也被体贴地关了起来。 潘鲁生依旧跪着,只是转了个方向,朝着上首的座位,叉手垂眸:“请娘娘上座。” “好,好……”潘皇后有些不知所措,原地站了一会儿,方反应过来,忙走到上头,端庄坐好,这才匆忙道:“请中郎将起身,赐座,坐下说话。” 潘鲁生的脸色这才微微好转,谢了座,起身坐了个椅子边,然后安详地寒暄,过问潘皇后和太子的康健、起居、饮食。 见父亲恢复了常态,潘皇后便也放松下来,笑容娇憨地责问他为何又那么狠地棒打长兄,又打趣问道:“当年幼时,父亲给大兄准备的棍子常常打断。这一回,棒折也未?” 说到此事,潘鲁生的脸色又沉了下来,森声问道:“正要请教娘娘,潘霆奉旨时,娘娘可在场?可表态?可出谋划策没有?!” 潘皇后愣怔之余,脸上红了起来,顿时有些不自在,嗫嚅道:“是陛下让我听着看着,也出出主意的……” “宁王在梨花殿指着太后的鼻子说她后宫干政,皇后娘娘可知道否?”潘鲁生不等她说完,疾言厉色,高声喝问。 潘皇后满面通红,张口结舌。 看来国丈不仅痛打了国舅一顿,今天还打定了主意要教训皇后来着…… 青诤默然不语地躬身退下,顺便还将一殿的人都挥退了下去。 大殿中空空荡荡,除了父女两个,再无一人。 潘皇后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女孩,不知所措。 潘鲁生看着她的样子,一声长叹,恨铁不成钢:“你二兄和你三弟都说你怕是太过安逸了,我还觉得他们想多了,看来,你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父亲……”潘皇后有些不服气,想辩解,却又无从辩起。 她的确混淆了君臣,她也的确以后宫的身份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场合,说了不该说的话——虽然那都是永熹帝纵容甚至要求的。 她不曾改容谢之,就是她的错。 “请问皇后,陛下孝期已过若许年。息王妃身怀六甲。皇后娘娘再不能生育。却为何到了今天,还不曾给陛下采选新人入宫!?” 潘鲁生的脸色严正下来,沉声喝问。 潘皇后猛地抬起头来,震惊地看向潘鲁生,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颤声质问:“父亲!您是我的父亲,为何要这样戳我的心肺?!” “六月十九,潘家的其他女眷都够不上进宫的格儿。所以就算你请了你两个嫂子,我也没让她们来。可这并不等于,陛下盯着余家那个六小娘子看的事情,我们都不知道!” 潘鲁生紧紧地咬着牙,声音低低地嘶吼, “我问你!小余氏是为了什么才会阴差阳错进了韩家,你知不知道?陛下对小余氏嫁入韩家什么态度你知不知道?从六月十九到现在,一个月了,陛下来你宫中几回?是不是为了政务繁忙,连太子都没见过几回!?你给我仔细想好,认真回答!” 潘皇后脸色苍白,嘴唇颤抖,泪如泉涌。 正文 第 279 章 羞受长者责 “你初入宫,便‘失足’落水。虽说惊险,我却庆幸,知道你会因此而小心谨慎,不会失了警惕。 “果然,一直到了你怀了太子,才在先帝驾崩时因伤心劳累而早产难产。这不仅不是错,对皇家而言,反而是有功。 “可那之后,太后娘娘站了出来力挽狂澜,你和当今便都在她老人家的羽翼之下,得以安心度日。她老人家又怜惜你,硬压着陛下不许采选新人,才有了你这八九年的好日子过。 “可是你呢?你竟然就这样心安理得地过下去了!到了如今,连个轻重缓急、眉眼高低都分不清了,你还得意洋洋地以为自己是个稳若泰山的中宫皇后呢?!” 潘鲁生厉声责道:“你再这样养尊处优、安闲庸常下去,别说我潘家,便是太子,也要被你这愚蠢葬送掉!” 潘皇后哀哀痛哭着从上首坐榻上滑了下来,冲着潘鲁生就跪了过去:“女儿错了,请父亲教我……” “胡闹!你堂堂一国之母,唯天地、太庙、南家列祖列宗、君上与太后才有资格受你的礼!你这双膝,怎可跪我?!” 潘鲁生额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皇后娘娘还请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 潘皇后进退失措,索性靠着坐榻坐在地上掩面痛哭起来。 “这是怎么了?”永熹帝慢慢走了进来,脸上不悦之色一闪,身后还跟着已经解了绑绳、净了手脸、依旧有些瘸的潘霆。 潘鲁生听见他的声音响起,便立即起身双膝跪了下去:“启禀陛下,罪臣正在请问皇后娘娘一些事情。娘娘愧悔,所以痛哭。” 也就是说,你这个自称不敢当朕的丈人的老东西,跑到朕的家里,来把朕的妻子骂哭了?! 永熹帝心头一阵恼怒,面上却半点不显,反而笑眯眯的:“我倒真是少见梓潼梨花带雨的模样。 “罢了罢了,朕正好要跟国丈和舅兄商议一下羽卫调防的事,梓潼且歇一歇吧。朕要招待丈人舅子午饭,梓潼自便——可要好生吃饭啊!” 说完,冲着潘鲁生点头笑着示意,竟当先走了出去,并不曾回头再看潘皇后一眼。 潘家父子都觉出了永熹帝的异样,这种场合却半分再没有他们多话的,只好也冲着潘皇后行礼告辞,跟着皇帝走了出去。 呆呆地看着男人们的背影,或昂首挺胸或塌肩弯背或茫然无措地走了出去,潘皇后跌坐在榻上,泪落如雨。 她是不是真的,自欺欺人太久了?? 许久。 “青诤,太后现在何处?”潘皇后终于回过了神,擦着泪,低声询问贴身的侍女。 青诤弯腰在她耳边,低声道:“听说要做第一个赏秋色的,半个时辰前,跟离珠郡主一起去湖上泛舟了。这会儿应该还在太液池。” “打水洗脸。我要去跟太后说私房话,湖上正好。”潘皇后心酸地低着头,泪水再度落了下来。 太液池上。 沈沉一定要跟船娘抢船蒿,被椎奴万般无奈之下,愤怒地揪着耳朵拎进了船舱,摁在沈太后下首的座位上,喝命:“不许动!” 笑得沈太后前仰后合,指着沈沉的鼻子骂她:“活该!就欠人这样收拾你!” 沈沉噘起了嘴,嘟嘟囔囔也不知道在说些啥。 “我谅你也不敢正大光明地抱怨!”沈太后哈哈地笑,又有意无意地转向微容:“你跟着她满宫里乱转,她可像今天这样胡闹没有?怕是胡闹你也劝不住罢?” 微容嘻嘻地笑:“没您老人家在身边做靠山,我们郡主好眼色、极乖觉!前儿在湖边看见个落水而死的宫女,大夫的心发作想过去瞧,被婢子一劝就劝住了。这两天都绕着那一片走呢!” “命案?”听了前半句话笑得更欢畅的沈太后,在听见后文时,皱起了眉。 “恰好羽卫巡查过去,收了尸体去查了。不过宫里风平浪静的,想必就是个失足罢?”微容弯着嘴角,轻描淡写。 沈太后看了沈沉一眼。 沈沉耸耸肩摊开手:“我倒是好奇来着。但是微容说,这事儿归宫正司管,再往上还有秦耳,有皇后,有您。让我等着事儿到了您手里再去探究。那我就只好等着了。” “呸!你当你皇嫂是摆设么?这么点子破事儿怎么会到了我跟前?”沈太后瞪了她一眼,眼风往岸上一扫,愣了愣,笑了起来:“这可真是不能背后说人。瞧瞧,谁来了?” 众人忙回头去看,却见潘皇后正在岸边上了渡船,往这边的画舫上慢慢荡了过来。 沈沉眨了眨眼。 潘国丈和大国舅进了宫,去了清宁殿,怎么潘皇后反而来找沈太后和自己?难道皇兄真要降罪潘霆,是来求情的…… 嫂子可不是这种人! 她前世可硬气了,便是面对着那位余艳妃,也丝毫不曾有过半步退却。甚至在余艳妃借故挑拨永熹帝和太子时,潘皇后亲自上手赏了两个耳光,说再有下回,直接一剑杀了她,便被废后也在所不惜…… 甩甩头,沈沉把这些旧事从脑海中驱赶出去。 这一世看到的潘皇后,被沈太后养在了蜜罐子里,又被永熹帝骗得蒙着两只眼睛当傻子,如今可半点都没看出来当年从日新处听说来的聪慧刚烈。只剩了良善厚道,让人可怜。 “皇嫂,你最怕水的,怎么跑了来?”沈沉笑着起身招呼她。 双眼通红的潘皇后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怕水?” “我告诉她的。太阳快到头顶了,我们正琢磨着再玩一刻就回去了。你怎么这会子寻了来?” 沈太后看看她的脸色,转向椎奴:“这画舫上的人多了,你让他们散一散。” 椎奴了然,除了一个给画舫掌舵的船娘,其他宫人们,连带微容,甚至跟着潘皇后过来青诤,都挥手赶到了后头的一艘大船上。 竟然这般体贴地清了场,潘皇后便知道自己的表情没能瞒住人,索性便更放纵一些,对着沈太后轻轻地跪倒下去,滴下泪来: “母后,儿媳请旨,给陛下采选。” 采选?! 沈沉惊讶地张大了嘴。 帝后情深。 沈太后也为了能让永熹帝专心对付前朝的那些臣子,所以竭力主张后宫应当清静些。 所以,太子都已经八岁了,永熹帝的后宫里,仍旧只有潘皇后,以及几个承宠宫女提起来的才人美人之流。 “你这是,终于想通了?” 沈太后慈祥地看着潘皇后,赞叹着问道。 正文 第 280 章 无事更抛莲子 看着松了一口气的太后,沈沉叹息着摇了摇头,怜悯似的看向潘皇后:“未必是皇嫂自己想通了罢?” 潘皇后擦泪的手一顿,身子僵住。 沈太后也诧异地看向她:“怎么说?” “晨起听说国丈和大国舅一起进了宫。陛下肯定会让皇嫂父女兄妹们见上一面的。虽然大国舅为人耿直,但国丈却极为通透谨慎。所以我只怕不是皇嫂自己想通了,而是国丈大人开口骂人了吧?” 沈沉歪头看着潘皇后。 她希望潘皇后能在这种情况下,跟沈太后和自己,说说真心话。若是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想的,也许就能解开她的心结,让她成为自己解救大夏的得力助手。 可是,潘皇后只是愣愣地低下了头去,用力地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唉……”沈太后看着潘皇后的样子,不由得无奈地揉了揉额角,“罢了。此事再议罢。你若不是心甘情愿,采选新人进宫,反而容易生乱。” 潘皇后抬起头来,满眼泪水,嘴唇颤抖了半晌,可还是没能把话说出口来。 “你是中宫皇后,这八年多来却一直掩耳盗铃。你回去,细细翻一翻这三年来的宫女的册子罢。” 沈太后摇着头,再加了最后一句:“哀家再如何,也只是个继母。你却是皇帝的结发妻子。你要好自为之。” 太后竟然不肯? 潘皇后愣了半晌,方低低地答了一个“是”字,站起身来,换船而去。 船上只剩了沈太后和椎奴、沈沉。 沈太后的目光看向沈沉:“那具女尸是怎么回事?” “不知。”沈沉摇了摇头,目光连半点飘忽都没有,只是直直地看着沈太后,“那旁边便是仙霞宫。微容让我不要多管闲事。我想了许久,此事怕还真是管不得。” 沈太后的眉梢高高挑起。 “来弄走尸体的是皇兄的贴身侍卫。而且是先前秦耳特意换上来的。这说明是皇兄信得过的人。这样的人出面处置此事,这只能说明,皇兄只怕是,至少已经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沈沉微微蹙眉,轻声分析: “这个时候,不论是我,还是您,甚至是皇嫂,都顶好假装不知道、不在意。不然,以皇兄的性子,还不定疑心到什么上头……” 沈太后定定地看着她,过了许久,方突兀问道:“你究竟知道多少事情?” 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回答,却又忽地顿住,沈沉轻轻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我只是模模糊糊,听人说起过一些。” 说着,偏头看向太液池上的湖心岛,声音压得越发低了,唯有沈太后和椎奴两个人能够隐约听见: “毕竟,那里,固若金汤……” 两个人身子轻轻一抖,下意识地对视一眼,又不自在地各自错开目光。 后头的船上忽然有些扰攘。 三个人不约而同笑着回头看向那条船。 沈沉清清楚楚地听见微容气呼呼地跟人吵嘴:“新鲜莲子又清甜又去燥,怎么就不能给太后和郡主吃了?才从湖里摘的,难道还能有毒不成?再说,我们郡主是大夫,若有毒,她难道还看不出来的?” “这馋丫头,倒不愧她跟了我呢!”沈沉笑吟吟地起身,将微容的话跟沈太后说了。 撑船的船娘忍不住噗嗤一声笑。 椎奴挑眉看她:“嗯?” 那船娘吓得忙丢了蒿杆,双膝跪在船头甲板上:“婢子是想起来,前两天陛下身边的小阿监也琢磨着吃这个。想必秋日里都馋这一口儿。婢子晨起才摘了一些莲蓬藏在船尾,若是郡主想用,婢子就拿出来……” 前两天,陛下身边的小阿监…… 是说毛果儿? 沈沉心中微微一动,看向沈太后。 果然,沈太后微微眯起了眼睛,漫声问道:“是谁,在哪,怎么问的?” 船娘战战兢兢:“婢子不认得那位小阿监。是在牡丹亭旁边的岸边。他脸上沾了泥土,在岸边洗干净了,瞧见婢子的船飘在不远处,就叫过去问。婢子想着这东西虽然新鲜细嫩,却不能轻易送到陛下跟前,便推说还没下来,没给他。” “嗯,你做得不错。入口的东西,是不能轻易往皇帝身边的人手里递。万一有个什么,你一家子的人头也不够砍的。” 沈太后淡淡地点了点头,脸上影了一丝笑,转向沈沉:“你去看看她摘的莲蓬,是不是真的新鲜。若真好,咱们俩不用她们帮手,就自己在这里剥了吃。” 沈沉嘻嘻地笑着,果然去船尾搜出了两大把莲蓬,嗅了嗅,捏捏断茎处,冲着沈太后摇一摇:“真鲜!肯定是晨起刚摘的。母后,椎姑姑,咱们自己吃——啊,把我们家微容放上来!不然要馋死她了!” 椎奴哭笑不得,先把微容叫过这边船上来,又冲着她瞪眼睛:“若带坏了郡主,你看我怎么罚你!” “椎姑姑莫要总吓唬我们微容,她才没带坏我呢!”沈沉忙跳出来护着。 “瞧瞧,瞧瞧。一个侍女,她就护在头里。这日后寻了女婿招了驸马,心里有没有太后您都两说!” 椎奴满脸不高兴地嘀嘀咕咕,又去摇沈太后的肩膀:“您把她留家里,别让她嫁!” “去去去!”沈太后一把拂开她的手,瞪她,“留家里气死我?你倒出气了,也有人玩了,我这心肝脾肺还要不要了?这就被她天天气得我头疼!” 说着说着,就似刚想起来一般,忙问:“她的郡主府修葺得怎么样了?我刚才也忘了问皇后。” 椎奴茫然摇头:“没听说。” “早着呢!”沈沉这边已经和微容一个榻上、一个甲板上盘腿坐好,低头认真地剥莲子,口中漫不经心地答道,“我让赵真在那边看着。前儿听说,我想挖的那个游水的池子,他们就给了两个月的工期。” 这下子,沈太后的脸色沉了下来:“工部这是给谁脸色看呢?是给皇后,还是给哀家?!” “哪里就说得上那个了?怕是琢磨着您想多留郡主在宫里住些日子,所以乐得偷个懒罢了。” 椎奴心虚,忙忙解释。 沈太后跟她在一处了大半辈子,哪能听不出来她的声音情绪,立时朝她翻白眼:“那你就去替我发个话,催一催!” 正文 第 281 章 蓦口一桡亲子父 转开话题,沈太后又问沈沉:“你怎么知道潘鲁生进宫了?” “我和微容在外头逛的时候瞧见他们父子俩朝清宁殿去了。”沈沉撇撇嘴,“那二位几万年没一起进过宫了。别说我,这会子怕是连韩震都知道了。” 沈太后一瞪眼:“你是说你母后还不如韩震?” “您这不是被我拉着来湖上玩了吗?”沈沉嘻嘻地笑,“我是想让您别费心思去听这些是非。左右是皇兄皇嫂他们两口子自己的事,爱怎么办随他们去罢。” 沈太后叹口气:“若先帝对我没那么好,我还真是随他们去。我沈家如今已经没了人,你这一身本事,便是个乱世也能活得好好的。我还有什么可想的? “可是从我沈家满门殉国,先帝便把我搁在手心里护着。生了……我生产后,又闹得那样沸沸扬扬的事情,若是换个人,别说孩子,只怕我这个孩子娘都逃不了一死。可他却对我始终如一。 “他猝然病重,半月之后驾崩。我为什么连自己的孩子都顾不上,没日没夜地守着他?就是他在刚刚病倒,第一次醒过来,就先把皇帝叫到榻前,让他指天为誓,不会对我不孝、对亲妹妹不悌……” 说到这里,沈太后忍不住红了眼圈儿:“便只是为了他的陵寝能平平安安的,我拼了这条命,也要先保大夏百年安宁!” 提到先帝,沈沉不由自主地沉默了下去。 那是她的生身父亲。 为了她,干冒天下之大不韪,黜斥亲王,责打大臣,连宗庙社稷都能拿来冒风险。 还有那些年,夜半偷偷上岛,把她抱在膝头教识字、讲故事,甚至亲口吩咐赵真“公主想学什么,你就教什么,不要想什么规矩、什么忌讳”。 她那么思念父皇,却不敢当着母后的面说,就是怕母后伤感。 沈沉低着头,眼泪直直地坠了下来。 啪嗒。 掉在了甲板上,轻轻一声响。 正在低头卖力剥了莲子放在进旁边莲花缠枝小银碗中的微容手指一顿,诧异地歪着头看她。 “是,我想得偏颇了。以后母后想怎么办,我就帮着母后怎么办!”沈沉吸了吸鼻子,下意识地冲着微容伸了手出去。 微容忙把莲蓬扔下,先从右边袖筒摸了块手帕出来自己擦了手,再用干净的手去左边袖筒摸了块帕子来递给沈沉。 等沈沉擦了泪,又顺手接过去,塞在腰间的大荷包里。 看着她这一套流畅的手法,椎奴忙勉强笑了笑,趁机把话题转移开:“这刚几天,微容倒是学得快。” 沈沉看了微容一眼,没做声。 从头一天服侍她,微容就已经这么办了。 所以说,还是师兄好,必是早早就将自己的各种毛病都跟宫里的这些人交待过了。 想到这里,沈沉弯了弯嘴角,眼中带了丝笑意,声音也娇气甜腻了三分:“母后,咱们中午吃什么呀?” “你想吃什么?”沈太后看了看微容,强打起精神来,游目四顾,啧啧道:“看着这一片湖,我倒是有些想吃鱼了。” “那我们中午吃鱼羹吧?要放一点点醋进去。然后配个凉拌的藕片,要多多的生姜丝。哦哦,这时候马蹄应该也正嫩,不如再来一个清炖狮子头吧?剁了鲜马蹄进去,又解腻又清甜……” 沈沉兴致勃勃,掰着手指头数。 沈太后哈哈地笑着,抬头令椎奴:“再加一两样辣辣的菜,弄壶酒来,冰一冰。” “哎哟哎哟,我都流口水了!我这就让人去做,今儿的菜得每样拨出来一点,伺候你们歇了晌,我也要吃喝一番。”椎奴还真作势咽了口口水。 微容早就垂涎欲滴,可看看三个人,却识趣地不吭声,低下头去,继续剥莲子。 “这个丫头好,有分寸、有眼色、又本真。”沈太后早就悄悄观察,见状不由得笑,“等我和离珠吃完了,你去陪着椎奴吃酒。她一个人独饮容易醉,正好,你帮我们看着她些。” 微容粲然一笑:“是!婢子谢太后赏!” 大家哈哈笑着回了梨花殿。 午饭这一顿,潘家父子用得心惊胆战;潘皇后用得食不知味;梨花殿则觥筹交错、笑语喧然。 到了晚间,看看其余三位都醒了酒,微容悄悄地把自己查到的消息告诉沈沉: “真是仙霞宫的大宫女,叫绿婉的。跟另一个大宫女摇枝争宠。在陈太妃跟前告状,说摇枝克扣了小宫女的月钱,还贪了别的。 “陈太妃打了摇枝一个耳光。摇枝转身就捉了绿婉跟一个侍卫的奸。那侍卫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绿婉则在第二天被咱们瞧见了在湖里……” “所以,结论是,此人乃是投湖自尽的?”沈沉一万八千个不信。 微容撇了撇嘴:“自缢的人还能自己投湖,也是奇了。” “竟是有两个人先后……”沈沉话未说完便顿住。 自缢是不可能的。 自缢的宫女是会连累家人被问罪的。 投湖也是不可能的。 毕竟已经自缢了。 所以,这宫女竟是遭人谋杀的。 既然如此,那个侍卫…… “那个侍卫是个什么人?”沈沉问道。 微容一愣:“呃?刚查到姓名……外头说,那人的来历有些蹊跷,所以正在细查。郡主怎么会想起来问这个人?” “陈妃此人不凡。她用过的贴身大宫女,怎么会因为这种事被杀?若果然能将亲事结到陛下的贴身侍卫中去,她怕是求之不得呢!” 沈沉沉吟下去,良久,方道:“查来历的时候,别忘了查查他这些年亲厚的人。看看内侍中能牵扯到谁。” 微容答应了,垂眸下去,只一瞬,又调皮笑着抬起头来:“郡主这心思,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江湖上流浪的女子。我这半生在宫里长大,也没有郡主谋虑周全。” “哈哈!这个可不是我天生的。我这诸般的杂学,几乎都是我那师兄教的。兴许是之前吃过女子的亏?我师兄反正对家长里短、勾心斗角这些事,都清楚明白得很。” 沈沉哈哈地笑着,浑不在意地直接拉了钟幻当垫背的。 坑谁不是坑? 反正坑师兄是世界上最顺手的一件事~~ 正文 第 282 章 今年花落颜色改 沈沉和微容说悄悄话。沈太后也趁机叫了椎奴去吩咐:“离珠那个性子,哪里会轻易放过仙霞宫?你照看着些,莫要让皇帝猜忌了她。” 仙霞宫的宫女死了,永熹帝的近身侍卫立即出现来善后。此事若说皇帝竟不知道,沈太后和椎奴是一万个不信的。 所以,一旦沈沉生了好奇心,插手此事。未必察觉了的永熹帝不会认为沈沉恃宠生骄、野心勃勃。 椎奴却觉得无所谓:“陛下虽然有些小性儿,却一直都更欣赏强硬的女子。先前挑了皇后娘娘,不也是看着她武将家里出身,更刚硬些?咱们离珠做事有分寸得很,不怕不怕!” “你别错了主意!”沈太后一声冷笑:“他看着我和皇后不顺眼,私下里跟宫女们胡闹,这种事情我都是蒙起眼来当瞎子罢了。 “先前离珠还算聪明,有意无意地躲着他。可风平浪静了这一两个月,连你都放松了,何况是她? “若潘氏仍是如今这样子,或者废后另立,或者宠妃架空,那是早早晚晚的事。 “离珠冒头太多,焉知皇帝不会觉得她有意清宁殿?!” 这话如同当头一棒,吓得椎奴后背汗毛直立:“他们可是……” 亲兄妹! “是什么是?!”沈太后一个眼风狠狠横过来,低声厉喝! 椎奴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是啊,是什么是……只有自己和太后、离珠三个人心里清楚是,旁人眼中,可都不是啊…… “是。我这就去办。”椎奴红了眼圈儿,垂首答应。 “还有韩家。”沈太后冷冷地转开眼神,看向北边:“他把最聪慧敏达的次子送出京城,没去关隘要塞,反而去了海边。必有所图。 “余六进了韩家,外头除了一阵子流言,竟没有任何其他反应。殊为可虑。 “那个宜兴县君说是歌姬出身,我却觉得未必。韩震若真是的只是个贪权好色的蠢货,又怎么会一步一步爬到这个位置上? “如今除了他正妻成了摆设、长子狂妄怕死之外,韩家的牛鬼蛇神、臭鱼烂虾,怕是已经凑了一屋子。不都摸清了底细,日后再想一锅端,可要费了大力气。” 椎奴边听边点头,道:“韩家这些年埋的几个人,一直都不曾动过。这一回,动一动罢?” 沈太后沉思许久,缓缓点头:“记得要留一两个。韩震那种人,不会做忠臣孝子太久的。他已经六十有三,若还想过几年得意日子,想必,快了。” 椎奴遽然而惊。 …… …… 查看宫女册子的潘皇后当场吐了一口血。 三年,因各种意外,宫中死去的宫女,多达三百二十六名! 三百二十六名啊! 除了小蓬莱上折磨死了数十人,仙霞宫死了七八个,掖庭劳作没了十几个,剩下的,都“伺候”过永熹帝。 这到底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字群体! 便是古往今来最荒yin无道的昏君,也不过如此而已吧?! 青诤吓得抱着潘皇后,边哭边低声急劝:“娘娘!您想想太子!想想太子啊!” 面如金纸的潘皇后倒在榻上,闭上了眼,泪水汩汩地从眼角涌出来。 直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哑着嗓子吩咐青诤:“叫秦耳来。” “娘娘使不得!”青诤面无人色地双膝跪倒,拼命摇头,“秦总管从陛下幼年就在身边服侍,这么多年恩宠有加。他便是陛下的一只手!陛下做哪一件事,能少得了他?您叫了他来,不就是明摆着要跟陛下打擂台……” “别说了!去叫秦耳来。”潘皇后厉声喝道。 “娘娘!”青诤流着泪膝行过去,抱着潘皇后的手,恳求:“娘娘,您再想想!这时候,您心里不稳当,便传秦耳,也要改个时间啊!” 可潘皇后一旦执拗起来,又岂是一个青诤拦得住的? 一时,莫名其妙的秦耳忙忙地奔了来,却见潘皇后端端正正地坐在凤榻上,垂泪。 秦耳心里轻轻一跳。 来时他就听说了,皇后查了这三年的宫女册子。想必,是这回仙霞宫的那个绿婉太扎眼,引了皇后的注意了? 看来以后这仙霞宫,真不能听之任之,得好生管管了…… “老奴叩见皇后娘娘!”秦耳乖觉地跪倒,等着听潘皇后软绵绵的责难。 可潘皇后却出人意料地让人扶他起来:“秦阿监起来吧。本宫只是有话想问问你。” 眼看来搀扶自己的人竟是青诤,秦耳吓得连忙自己爬了起来:“使不得使不得!我自己来自己来。” “秦阿监,我之前一直都没敢过问。可今日查了宫女册子才知道,这些年,我亏欠了陛下太多……” 潘皇后说着,又滴下泪来,却不去擦,低着头,双手紧紧扣在一起,深吸一口气,道,“我已经请了太后的示下,想给陛下采选新人。” 秦耳睁大了眼睛看着潘皇后。 这位还真是…… 老实得让人看着就想欺负一番啊…… “皇后娘娘请吩咐。” 秦耳也低下头去,不看上头那位满身凄惶的、柔弱孤单的,中宫皇后。 “之前这个话,我也不是没跟陛下提过,陛下,不同意。 “所以,我想请教秦阿监,在这件事上,陛下究竟是如何想法?果然采选,我是应当选全国的适龄出色女子,还是在京城官宦人家中挑几个陛下可心的?” 潘皇后闭上了眼,像是最后下了决心一样,一口气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问我? 秦耳只一愣,连忙又双膝跪了下去,叩头不迭:“皇后娘娘饶命!这样关系后宫前朝的大事,哪里有老奴置喙的?您当跟太后陛下商议才是!” “我自然会跟太后和陛下商议。”潘皇后微微笑了笑,表情凄凉,“只是这么多年,陛下怜我,始终不肯相负。我问不出来他的喜好……母后多多少少,又隔着一层,陛下想来也不会尽情直说。 “唯有阿监,你才是最了解理解陛下的那个人。所以,本宫来请教你,究竟怎么做,才能让陛下欢悦?” 正文 第 283 章 低唱教婵娟 秦耳到底什么都没说出来,却答应了潘皇后,会替她私下里探一探永熹帝的口风。 转过身来,他自然是将潘皇后的话一五一十一字不改地告诉了永熹帝,又面露不忍地加了一句:“老奴看着,皇后娘娘十分憔悴。” 永熹帝面无表情。 手里握着的一管青玉狼毫,却生生地被拗断了。 “蹬鼻子上脸!竟然管到朕的后宫来了!” 秦耳知道,这是在说国丈潘鲁生,不由得悄悄地缩了缩脖子,心里狠狠一跳。 果然,陛下对潘家,已经不一样了。 紧接着,潘皇后便穿得整整齐齐地去了梨花殿。 沈太后和沈沉看着她一脸平静地请旨给永熹帝采选,又谢罪:“妾身八年间妒心过盛,以至陛下年界三旬,子嗣稀薄,正是大不孝。还请母后责罚,以正典型。” 哀莫大于心死。 终究还是现实最能教育人。 沈沉长叹一声,连听下去的心思都没有了,站起身来回了偏殿。 看看她的背影,沈太后转向潘皇后的目光倒是格外的慈爱,甚至带着欣赏,含笑点头:“哀家终于再度看到十年前那个果敢勇毅的潘遇霜了。” 一句话,却将潘皇后的泪水说了下来:“母后,是儿媳愚钝!” “好在醒得过来,也还不算迟。” 沈太后甚至还有心情调侃了一句,命椎奴扶了她,送到自己身边,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细细地教她:“先前你是太子妃,你们少年夫妻,自然恩深爱重。 “后来你又服了先帝的丧,生了他的嫡长子。其实就已经够了。 “三年孝期守过,其实就该给皇帝采选了。朝中重臣的女儿们,选几个进宫,大家结成一气,也好抗衡辅政的那一位。可惜,你不肯。 “当皇帝的,有几个不爱美色的呢?天下都是他们的,一切人、物,在他们心里,原都该全供他们随意取用才是。所以,后宫里没几个绝色佳人的,那是凤毛麟角。 “你家这一位,更是自幼被他父皇宠爱着长大,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给什么。局势紧张的时候,他顾不上。可现在,天下看着太平无事,他又还不到而立,怎么会不动那些心思? “你都不用拦着他,你只不提这件事,便已经犯了妒忌一条。” 潘皇后的脸色微微发白,手指僵硬,可却渐渐止了泪。 沈太后把她冰凉的双手合在自己的掌中,接着轻声道:“今天你跟我说的这些,就很好,很清醒,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位置。 “他是个极要脸面的人。等咱们娘儿两个提出来此事时,他是必要发怒拒绝的。到时候,你别不好意思,这个话,你再说给他听,给他一个大大的台阶下。 “只要太子教养得好,清宁殿便稳如泰山。 “明白了吗?” 潘皇后咬住了嘴唇,垂着眸,慢慢地点了第一下头,接着,又用力地点了第二下头。 “你连这件事都能想通,其他的,我也就不多说了。你自己多想想,就有了。” 沈太后欣慰地笑着,伸手替潘皇后理了理鬓边的碎发,“这一回啊,我才是真的放心了啊!” “妾身在外头没有什么朋友,父兄进宫也不便。妾身想请教母后,那余绾,进了韩家之后,境况如何?” 醒过来的潘皇后心思通透,第一件事就直接指向了导火索、始作俑者。 沈太后笑眯眯的,却放开了她的手,声音也没了刚才的真切诚恳:“你家里有两个嫂子呢,怎么会不便?皇后说话,还是要多思量才好。” 被沈太后警告的潘皇后,此时却只是笑了笑,起身,下座,盈盈屈膝:“是,母后教导,妾身都知道了。” “我大夏传承不久,祖宗们惊才绝艳的也少。唯有你生的儿子,是一棵难得的好苗子。只要日后大夏能平平安安交到他手里,哀家便有那个底气下去见先帝和列祖列宗了。 “皇后,哀家只再说这一遍,你要记得牢牢的:有他,便有你。” 沈太后说到这里,脸上仍旧带着笑,却端起茶碗,令椎奴替她送客。 潘皇后安顺恭敬地答应了,又彬彬有礼地告辞,再温柔端庄地叮嘱椎奴好生照看沈太后,然后挺直后背、大步铿锵地走了出去。 看着她的步伐背影,沈太后满面得意,把沈沉叫了出来,炫耀道:“都听见了吧?!哼!不是我们武将世家出身的娘子,能有这个杀伐决断?!” “什么杀伐决断?分明是绝望无奈。”沈沉顶了她一句,扫兴地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双脚荡来荡去。 沈太后看着她低沉的样子,不由得好笑起来:“你那皇兄毕竟是皇帝。难道让一个皇帝自始至终守着一个再不能生育的正妻不成? “如今只是因为皇帝还算年轻,太子又长得好,朝臣们才没吭声。再过两年,皇帝过了而立,皇后再沉默无为,潘家不小心有个一二分错处;别处不说,御史台、宗正寺、国子监,这三个地方的弹劾劝谏折子不用筐装,我输一屋子长弓弩箭给你!” 沈沉张了张嘴,却又悻悻地塌了肩下去,叹气道:“道理我都懂……” “那就行了。”沈太后一言截断,再不提此事,且将椎奴叫了来,当着沈沉的面儿问:“陈氏不是最爱找了尚药局的人去给她配那些莫名其妙的方子么?她最常叫过去的,是谁?” 椎奴看了沈沉一眼,方答道:“有两位是她最常见的,一个是擅药浴的姚太医,一个是管药库的农太医。” 农……农千药?游遇霞的好友?! 沈沉眼皮轻轻一跳。 前一世,母后中过一回瑶华,是游遇霞挺身而出给她解的毒。 可是这件事查来查去,查到最后,却是农千药误用了药材,阴差阳错下合成了瑶华—— 当时游遇霞便以自己解毒的功劳,换了农千药的一条性命。 听日新说,农千药离开京城之前,将自己家传所有珍贵的药材都赠送给了这个好友,然后断指发誓,再不行医…… 怎么这个人,竟然跟陈妃有关?! 正文 第 284 章 爱女从来甚爱儿 “秦耳前阵子彻查尚药局和太医署,那位姚太医便在被查之列。安了个贪渎的罪名,已经发配去了西南边境军前做苦力。” 椎奴顿一顿,再看沈沉一眼,道:“至于那个农千药,因只管照着方子抓药,一应其他事情都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 这话是在开玩笑吗? 沈沉哈地失声笑了出来:“农千药出了名的包打听、消息王,他若一无所知,那尚药局局正就是个聋子瞎子了!” “你知道?”沈太后高高挑起了眉。 沈沉呃地噎住,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以前知道一点点……前些日子,听师兄也提了一句,游遇霞是农千药好友。游遇霞想要拜我师兄为师,所以告诉了我师兄,说若是我无聊了,就去药库找农千药聊天听故事……” 嗯? 沈太后怀疑地上下打量自家的傻闺女,忍不住转头问椎奴:“你见过谁家的孩子这么坑人的?她师兄对她也算是掏心掏肺了吧?她怎么说卖人家就卖人家?!” 椎奴捂着嘴笑得弯腰:“大约是,卖给您的价钱好吧?” 听着这话,沈沉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脸,嘟囔:“他那么大本事呢……再说,这么多年替我背黑锅也习惯了……” 沈太后和椎奴哈哈地笑起来。 笑够了,椎奴方续道:“秦耳还赶走了几个尚药局的太医和仆役,都或多或少跟仙霞宫有些联系。 “不过,陈妃自入宫,便在保养上格外用心。大半个太医署尚药局的人,她都亲眼见过、亲口考试过。因她的方子奇特,驻颜有术。所以她信得过的太医,无形中会贴上一层金,尚药局的人趋之若鹜,也能理解。” “那这个农千药呢?”沈沉忍不住追问。 游遇霞虽然猪,但在当医生的本分上,他是很令人信得过的。 沈沉实在是不想看到他交友不慎,到头来被人当了枪使。 椎奴笑一笑,道:“油滑得很。秦耳捉不住他的痛脚,挺不甘心地把他放了。本来还想让尚药局换个人管药库,可偏他在药库一辈子。只离了他三天,药库几乎乱成一团,忙叫了他回来,半个时辰便都收拾好了。众人也就服了他。” 说着,笑着摇头:“这厮装了半辈子糊涂虫,今后怕是装不了了。” “椎姑姑见了农千药了?”沈沉好奇。 椎奴点点头,眼中露出一丝玩味笑意:“见了。天生便是在药库做事的料子。” 沈沉眨眨眼:“若是在杏林之中,这个评价可实在算不得好。” 沈太后噗嗤一声,哈哈地笑了出来:“你椎姑姑的意思是,这个人,不该留在尚药局!” “呃?”沈沉歪着头,想一想,笑了出来,“还真是,他这个本事,若是个内侍,便一宫的大监也当得。” 沈太后笑着点头,招手叫她坐到自己身边去,搂了她的肩膀,柔声道:“你的郡主府里要用不少人。这个农千药,搁在药库实在是可惜。我的意思,想调他去你府上。以他那八面玲珑的性子,给你做长史,又不起眼,又实用。你看呢?” “不要!”沈沉一口回绝。 沈太后和椎奴一愣:“为什么?” “尚药局里到底谁是那个居心叵测的,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指使着想要害人,秦耳并没有真的都查出来。” 沈沉神情肃然,“既然农千药信得过,那他留在药库,就是咱们最后的放心。若果然把他弄出宫去,药库怎么办?我总不能一辈子住在宫里。 “尚药局多一个农千药,母后和皇兄皇嫂小侄儿的安全便多一重保证。这才是最重要的。我那个郡主府,别说有没有长史,有没有那座府,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关系?!”” “……”沈太后一个字都回不出来,眼眶红着,紧紧把沈沉抱在了怀里。 沈沉把脸挨在沈太后颈间,闭上眼睛享受着母亲的柔软怀抱,甜甜地糯糯地低低说话:“母后,只要您好好的,我就什么都不怕……” 看着这母女两个偎依在一起的情景,椎奴不由得滴下泪来。 “陛下驾到!” 内侍尖细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沈太后和沈沉下意识地连忙分开,椎奴也忙抬手擦泪。 满脸不高兴、大步流星走进来的永熹帝便是一愣:“母后,离珠,你们这是,怎么了?” 沈太后一边让他坐,一边索性告诉他实话:“我正跟离珠商量。她日后出了宫,府里没有几个懂事的人。赵真和又新,咳,算是我替他们俩找个养老的地方。可宫外头的种种,那两个棒槌哪里懂呢? “不是前儿秦耳查尚药局,有个狗皮膏药农千药么?油滑黏腻,尚药局也没几个人待见他。我思来想去,这种人给离珠这急脾气用,反而合适。” 说着又擦泪,“偏你这个傻妹妹说,性子爱怎么怎么,只要人可靠,就该留在宫里。尚药局多一个可靠的人,就少一个不可靠的人,你我太子,就多一重安全……” 一片心,全不为自己,只为了太后和皇帝。 永熹帝沉默了下去。 他原本以为,潘皇后被国丈指使着给自己采选,到了太后这里,怕是会被驳回的——沈太后一直都让他要好生善待皇后,不为潘家,也为太子。 可沈太后竟然准了! 能让这老太太改这种大主意的,除了新封的离珠郡主,再没有旁人了。 那余家的这个小女子,手也伸得太长了!连这种事情,她都要管! 可是,才一进门,就被沈太后说了这件事,永熹帝心下顿时犹豫起来。 也许,不是离珠蛊惑了太后? 是太后自己改了主意? “偌大的皇宫、京城,大夏朝廷,难道就缺这么一个可靠的人罢?!朕听秦耳说了,这农千药不过是祖上救治过太宗的几次大病,仗着这点子祖荫,才留在尚药局。他那医术又很是一般,不过是个看药库的罢了。” 永熹帝想了想,还是先温和地把这件事敲定: “回头太后带着皇后一起,挑个信得过的人去管药库。 “至于农千药,就依着太后的意思,去离珠府上替你应酬京中的那些人——你身边没这么个滑头包打听,也是不便得很。 “这是母后和皇兄的好意,你可不能再拒绝辜负了。” 正文 第 285 章 黄菊拒霜殊未秋 不等发愣的沈沉再说什么反对的理由,沈太后便问永熹帝:“你来是不是跟我商量皇后说的那个事儿?” 永熹帝的脸色沉了下来,嗯了一声,端起了架子,清清嗓子,刚要说话,却见沈太后先冲着他摆摆手,然后对沈沉道:“你去玩罢。我跟你皇兄说些大事。” 沈沉呃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椎奴推一推茫然的她,促狭笑道:“是你皇嫂来说的事情,你要听吗?” 沈沉的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连忙跳起来,一溜烟儿跑了。 椎奴看着她的背影笑,又似看不见永熹帝的脸色一般,笑着挤眼睛:“皇后来说要给您采选新人,她就臊了个大红脸,赶着忙着躲了。刚才婢子还打趣她,平常彪悍,这又不是在说她,怎么也臊了?您猜她怎么说?” 怎么? 离珠竟然连听都没在旁边听? 那竟然真是太后自己改了主意? 永熹帝愣了一愣,也只好顺着椎奴问:“她怎么说?” 沈太后哈哈大笑:“她说,她一想到,说不准要跟好些比她还小的小娘子叫小嫂子,就觉得手脚没处搁。还求着问我,到时候该怎么称呼皇帝的那些妃嫔呢!” 这可真是—— 永熹帝也不觉得气得笑了出来:“又新可真是去养老了。连这样的事情,都不教教离珠!” “又新怕是也都忘光了……”沈太后说完这句话,笑容淡了下来,有些发愣,过了许久,才回了神,叹口气,摇摇头,重新露了笑容,看向永熹帝: “采选新人的事,皇帝是怎么想?皇后问我是光选民女好,还是就在京城官宦人家简单挑挑好,我也有些拿不准。正要找你来商议呢。” 一直在探究地看着沈太后表情的永熹帝先是露了些微笑意出来,听到最后却板起了脸:“朕的想法是:不选。” 沈太后一怔:“不选?为什么?” “皇后张口自己妒忌,闭口自己不孝,却不想想我们夫妻之情。如今猛儿位置未稳,我哪里来的心情弄女人进宫?母后一直都说,等朝廷大事了了再说,怎么被皇后一说,就变卦了?” 永熹帝说着质问的话,却带了一丝赌气。 听得沈太后莞尔而笑:“此一时彼一时。之前你们夫妻们是情感深厚,潘家也稳当。可是如今,潘国丈进了一趟宫,你妻子就说要采选新人。可见潘家心里有点儿没底了。” 永熹帝眼中闪过寒光,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别开脸:“朕还要怎么倚重信任,他们才能有底?真是贪心……” “皇帝,你这可就想差了。”沈太后满面是笑,甚至忍不住拍了拍手,“你自然是好心,表达亲热信重之意。可是,自古以来,这外戚一门,除了那有野心的傻子,余者可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若是皇帝待皇后好,待国丈舅子疏离,外戚家里倒安稳。左不过皇后日后成了太后,偏疼侄儿侄女几分,也就富贵荣华了。 “可若是皇帝一边对皇后好,一边还对他们家人好,百般重用。那一家子可就要心惊胆战了!缘故么,你也该知道——他们都是太子的长辈,位高权重了,日后威胁到了年轻皇帝,怎么办?! “你又是个极聪明、极有决断的人。潘家这是太怕你了!” 沈太后笑眯眯地说着,甚至还满意地看着永熹帝点了点头:“真龙天子,就该有这个龙威。” 话说得坦白到了这个份儿上,永熹帝心里的疙瘩倒解开了一点,脸色也温和了,叹息着摇头,抱怨道: “做皇帝真够累的。妻子不贤惠令人生气,内兄弟们不争气让人头疼。偏这妻子贤惠了,内兄弟们都有出息,怎么反而大家倒生了隔阂出来呢? “我怎么就听说,六弟跟他丈人家相处得和乐融融。前些日子为了六弟妹有了身孕,他跟他丈人喝了个烂醉如泥,拍着他丈人的肩膀喊大哥……” 沈太后抚着额头,气得苦笑:“这孩子!就这么没上没下,怎怨得下人们都奓着胆子糊弄他?” 永熹帝的眉头跳了一跳,哼道:“老叔祖就是心软。朕都想砍了那几个,偏他只判了革职,朕倒不好加罚太过,只得改了流刑。” 沈太后含笑点头:“当初先帝请他老人家主掌宗正寺,取得就是他心软。都是咱们自己家里的事,亲戚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手一抬,止住永熹帝张口欲辩,笑道:“知道你疼弟弟妹妹,听见人欺负他,就跟欺负自己似的。可如今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不过是贪几个钱,又不会让你弟弟弟妹饿肚子,就算了吧。” 永熹帝作态半晌,只得点了头。 沈太后再度把话题拽回采选,可永熹帝依旧咬紧牙关不同意:“一定得等猛儿长到十二三岁,能离宫开府了,再说。” 沈太后苦劝下去,却惹得永熹帝落了泪下来: “我不怕母后笑话…… “当年父皇立了我做太子,下头的几个弟弟都隔了四五岁,按说已经够远了。可就那样,他们几个的母妃和外家的人,没当着您和父皇的时候,看我的眼神,常常让我不寒而栗…… “后来二郎三郎又接连出事,人人都觉得是我戕害弟弟。可那时候,我才几岁?我哪里来的人手?哪里来的胆量心机?没人肯承认这些,只觉得我是为了那把椅子暗地里害人。 “到了最后,连父皇看我的眼神都惊疑不定。更别说,六弟五岁封王,封号竟然是一个息字…… “我受够了这个苦,又怎么忍心看着我的心肝宝贝、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嫡长子、聪慧敏达的太子,再受一遍这个苦?!” 永熹帝哭得委屈,眼泪哗哗地流,看得沈太后身子直发僵,最后也只得一声长叹,苦恼地摇头: “罢了罢了。依你。此事,容后再议。” 待永熹帝心满意足地走了,沈太后转头看着椎奴。主仆两个对视着,各自一声冷笑。 沈沉从偏殿悄悄地溜出来,歪着头看她二人的表情,心里跳得又快又急。 母后和皇兄的戏都演得极好。 可是母后最后这表情,怎么竟似在嘲讽皇兄一般? 难道皇兄这一出戏里,有那母后早就知道的真相么?! 会是什么呢? 正文 第 286 章 到今朝团聚 余家终于从温雒坊搬去了德懋坊的新宅子,上上下下打扫收拾了整整三天,只约略能住下了,就已是累得人人倦怠。 等到歇过气来,余家的二老太爷、余经带着余家的商队浩浩荡荡进了京城。 天天在钟幻处晃荡的余纬也告了假,连忙回了家孝敬祖父。 二太爷是个极明白的人,进了门第一件事就是叫了二孙媳妇张氏过来,问了她操持家务辛苦,然后厚厚一沓子银票递上:“知道家里必是艰难的。你这孩子心软,说不准连自己的私房都赔了进去。这些快拿去填窟窿。日后再有事,一定不能跟祖父见外,要说话。” 张氏擦着泪给祖公公磕头。当面不好多说什么,转身却对丈夫哭道:“一大家子里里外外,就只有祖父知道我这辛苦。实话实说,祖父若不说这个话,我就该找机会跟大兄说,换了大嫂来京主持中馈,我回幽州老家去!” 余纬翻白眼:“你就舍得把我一个人扔在京城?” “你一个人在京城,正好不回家,天天泡在钱家——你正是巴不得呢!我还不知道你!?”张氏把白眼翻回去,顺便走人去接着忙。 余纬想了想,倒是明白了媳妇的意思,便到祖父跟前把话学了,又心酸红了眼圈:“我们两口子以前都是祖父和大兄大嫂照顾,真不知道当家艰辛。如今知道了,不仅要谢祖父爱惜,还要谢大嫂之前辛苦。” 二太爷心怀大畅,对余经笑道:“你看看,这都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你不去北狄跑商,不也不明白你二伯的手段到底有多厉害?你弟弟不在家里难这一回,日后怕也不会好生敬重兄嫂。有你们兄弟这样懂事,咱们余家就能再兴盛百年!” 两兄弟都笑着称是,一换一地恭维称颂,夸得老爷子更加得意。 这边余笙从军器监回来,看见了二太爷,喜悦之余,忙命人去韩府给余绾送信。 一时韩府先来了个管事,带了礼物前来,又给二太爷请安:“三少娘子已经请了老夫人的许可,明日午后回来望候太爷。” 二太爷皱了皱眉,拈着须和煦问道:“为何要到午后?我思念六孙女得紧呢!” 管事笑了笑,转头看向余笙:“亲家翁想来也还没请假,明天上午还要走一趟军器监罢? “三少娘子午后过来,若高兴,可以用了晚饭再回去。若是上午来,怕是午饭后我们小郎就要来接,跟亲家翁得少说多少私房话呢?” 这言下之意,竟百般替余绾着想? 二太爷和余笙不禁都诧异起来:余绾好手段!这么快就在韩家有了这般地位不成?不禁对即将回娘家的余绾有了一丝期待之意。 翌日午后,余笙前脚进了家门,后脚韩府的马车就丫头婆子护卫长随地簇拥着余绾回了余府。 余笙便站在大门里头看着。 梳起了妇人发髻的余绾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从头上的金玉珠钗,到眉心的水滴玛瑙花钿,到裙边押襟的翠玉如意珮,到金丝绣线的轻纱披帛,到足底精工绣银线凤凰的高履,还有腮上细腻鲜艳的胭脂香粉。 自家这个女儿,终于有个模样了。 余笙弯起了嘴角,看着余绾惊喜地叫了一声“父亲大人”,然后提着裙子跑进了大门,却并没有一个下人露出一丝不妥神情,心中更加满意了三分,满眼笑意地板起脸来:“端庄些!都嫁为人妇了,还这么孩子气!” 余绾笑语晏晏,上前便挽了他的胳膊撒娇:“阿爹,我觉得都快一百年没见您了!女儿实在是想念您!” 呼啦啦跟着她进门的女侍们都不动声色地跟在她身后。 余笙虽然不自在,却也知道,不能轻易将韩家的仆妇都打发走,只得含笑道:“你叔祖怕正等着盼着你呢!快跟我进去。” “是!叔祖当年最疼我,我嫁得匆忙,都没能听他老人家给我出嫁前训诫一番,实在是心中不安。”余绾说着,又红了眼圈。 一行人就这样迤逦着进了西边一路的最后头。 二太爷早就得了消息,便站在门边往外看,见余笙和余绾进了院子,便迈步站在檐下,伸手往外:“绾儿!” “叔祖!”余绾丢下余笙,疾步过去,哭着在院子里双膝跪倒,“孙女儿不孝!” “快快,快扶起你妹妹来。”二太爷忙对着一起等候在旁的余经余纬兄弟和张氏道。 张氏一脸的假笑,上前去,双手扶了余绾,小心翼翼,像在扶一尊瓷器一般:“好妹妹,家人团聚是喜事,哭甚么?外头热,还是屋里说话吧。” 余绾哭着顺势站起,先说了一句:“许久不见叔祖,极是想念。” 然后再哽咽着向后,柔声吩咐:“进了家,我这身边既有嫂子又有兄长,不用你们伺候。且去歇着吧。” 说着话,余络和王氏也赶了来。 张氏二话不说,立即将余绾交给了王氏,假笑道:“你们亲姑嫂,想必也有许多私房话讲。外头粗笨的差事今儿我都当了,三弟妹陪着六妹妹吧。” 不等王氏说话,便看了二太爷一眼,得了同意,立即便笑着招呼了韩家下人们去隔壁用茶吃点心歇脚,自己又亲身走去了厨房,咋咋呼呼地安排二太爷处的饮子果子。 就是一条:死活再也不去看余绾一眼了。 贴身的乳母要劝,张氏看看四周无人,悄悄地一口啐在地上:“她算个什么东西,张嘴就有兄嫂不用下人!兄嫂是来伺候她的么? “出了嫁,就是别家的娘子,本家的姑奶奶,便再尊贵,对不住,您也没那个权力在娘家指手画脚了!想傲气,滚回婆家去傲气! “我倒要看看,你个小小的三少娘子,庶出残疾幼子的媳妇子,在人家辅国大将军、武国公府中,究竟是怎么个横行法!” “我在韩家极好。老夫人待我们三个儿媳一视同仁,国公爷看在父亲面上,对我也亲切。至于三郎,他,他与我,自然是极好的。” 余绾红着脸,却满面幸福。 正文 第 287 章 豺狼要横道 既然余绾这样说,大家也就聪明地不再细问,彼此见说完了客气寒暄的话。余氏兄弟们和王氏也就知机告退,只留了二太爷、余笙和余绾三个人说话。 二太爷这才正色问余绾:“韩家势大,果然不曾欺你?” 说到这个,余绾矜持地微笑着,骄傲地挺胸抬头:“韩震是做了欺我的打算,强掳了我去韩家给他做妾。但我见此人,便知他越看人硬气,反而越发尊重,所以以死相逼。得了他的敬意。 “只要有了韩震的敬意,韩家那些人,自然也都高看我三分。韩三郎不过是个被惯坏了的跛子,只要我想,将他捏在手心里,不过是一夕之间的事情而已!” 这件事,早在余绾和韩枢三日回门时,余笙就知道了,此刻不过捻须微笑。 然而听到余绾仍旧以“韩震”二字称呼家翁,不由得微微一愣。 “那照你看来,韩家如何?”二太爷精神大振,对余绾说话,竟带上了三分客气和两分谨慎。 余绾自然听得出来,神色更加从容,微微一笑,说了八个字:“外强中干,祸起萧墙。” 二太爷和余笙大为惊愕,忙请她细说究竟。 余绾把她在韩家看到的勾心斗角,和听说过的韩橘韩梧之争都说完,又道: “如今韩三郎正在等着韩震从西齐给他找了医生过来治腿。等他的腿治好后,若是韩梧回来,想必他会躲得远远的,坐山观虎斗。可若是韩梧不回来,我料着他必定要跟韩橘这个蠢货争一争的……” 看着余绾眼睛里闪着的野火,二太爷哈哈大笑。 余笙犹豫了片刻,方小心地问道:“我看小六在韩家,至少如今,是极好的……” “妯娌们没有对手,嫡母不得家翁欢心,姨娘是个蠢货,丈夫尽在掌控——对吧?” 二太爷笑吟吟地看着余笙。 余笙道:“这样的话,韩家的势力,怕要不了几年,就能全都落到小六手里——她委实用不着入宫了。” “不!”二太爷长身站起,满面冷笑:“你也听见小六的话了,韩家外强中干,其实只有一个韩震而已。 “如今潘皇后又有太子在手,自然如日中天。潘家得皇帝百般抬举,为了他们家的太子,必定会捏成一只拳头、全力以赴。 “反观韩家。原本大好的形势,可大事未成,先闹出了兄弟阋墙,竟逼得最出色的子弟避祸远走。 “此消彼长啊!韩家绝非长久之计,他早晚会被皇帝用潘家这把快刀捅个对穿!让小六在韩家等待时机,那只会坑了孩子! “还是要进宫! “就算是再嫁之身做不得皇后,但以小六的资质,早早晚晚,跑不了一个宠冠六宫、大权在握的贵妃娘娘!” 二太爷目光如鹰隼,犀利异常。 余笙额头冷汗直冒,不做声。 反而 “小六,你看韩震的心思如何?”二太爷盯着余绾的眼睛,带着三分紧张,认真问道。 余绾应声答道:“韩震必反!” 二太爷拍案叫道:“好!这才是我余家教出来的女儿!” 遂立即又往余绾方向倾斜过去身子,面授机宜:“你听叔祖的,回去之后,其他的事情不要做太多,甚至要做出个希望家和万事兴的贤惠模样。 “得了韩三郎和韩震的信任之后,立即收集他们立意谋反的证据,然后寻得时机,呈报皇帝!只要你有了这一场大功劳,以后便是太后皇后,也不敢拿你怎么样! “退,你可再招赘女婿,安安稳稳地留在余家过下半辈子;进,你可以悄悄入宫,蛰伏几年,等沈太后归西,大夏的后宫,就会是你的天下!” 余绾心里便似小鹿乱跳,砰砰地响,脸上渐渐涨得红了,但还是咬着嘴唇,缓慢而用力地,点了一点头。 “潘皇后和太子……”余笙觉得二太爷所言,实在是夸张。 “韩震保了大夏数十年平安,皇帝不会放过他。难道潘家这种穷人乍富的外戚,左手军权、右手太子,当今那位就能放得过他们了?” 二太爷嗤笑一声,“潘家上下,甚至加上太子,到了最后,都不会留得下的!这位皇帝必定要一个跟沈太后、潘家半分干系都没有的儿子继位!你就放心吧!” “父亲,历代外家强大的太子,不是他父亲便是他,一定会将这个外家铲除殆尽。 “沈太后一门皆丧,还能辖制得当今皇帝畏她如虎,她亲眼看大的太子,咱们的皇帝陛下,又怎么会心里喜欢得起来呢? “两下里夹攻,这就表明:太后一死,大夏的清宁殿和东宫,会全都空下来。” 余绾笑吟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裙,垂眸道,“我的身份若是无法令皇帝立为皇后,那么,五姐姐呢?她可是云英未嫁之身……” 余绯?! 被关在幽州观音庵里的余绯?! 二太爷大为惊讶地看着余绾:“小六,好心机!好算计!” 余笙更是惊喜交加:“乖女儿,你竟然还惦记着你五姐姐!” “一俟我去面圣告发,父亲不妨就立即令人悄悄地回去看望五姐姐,将她偷偷地带来京城,藏起来。” 余绾依旧垂着眸,手指紧紧地捏着微微有些粗糙扎手的披帛: “等一切尘埃落定,不论我自己进不进得了宫,都会将五姐姐引荐给陛下。 “到时候,余家有了我们姐妹两个在宫里,不论是谁,都再也别想阻止我们余家前行的脚步了!” 余绾雄心万丈的样子,深深地打动了二太爷。 所以,赌气一下午都在忙家务的张氏在厨房接到了他老人家的传话:“家里最好的东西,晚上都摆了上来!” 余家团聚,尽欢而散。 然而,直到送了余绾回韩家,整个余府,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到沈沉。 唯有张氏的乳娘,看着众人亲热和美、其乐融融,低下头去,小声嘀咕了一句:“不是四小娘子,连目下的住处都没有,这样的一群白眼狼……” 张氏回头,狠狠地瞪她:“你说我也是白眼狼?” 乳娘没吱声。 正文 第 288 章 假天喜怒私恩仇 余绾走后,二太爷叫了余笙一起饮茶解酒。 茶汤煎好,下人们都被遣了出去。 二太爷这才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双手举过头顶,高高拱起,冲着余笙,一个长揖到地。 吓得余笙跳起来躲避,拱手躬身不迭:“二叔,您这是做什么!?” “你生了一个好女儿!余家的大仇,全靠她了!”二太爷抖着胡子说话,老眼混浊,老泪纵横,自己抬袖,狠狠地擦了一把,又坚定地说道: “待商队把运来的货物全部售卖完毕,我们就把钱都给你留下。你让小六任意取用,不要缩手缩脚。 “我和大郎立即便带着二郎一家回幽州,绝不留在京城,以防给小六添乱!” “您要走!?” 余笙大惊失色! 他还指望着这位二叔能压制着沈沉,给余绾助上一臂之力呢!他怎么能走?!余经和商队自然要滚回幽州去帮他们挣钱。但王氏不是理家的材料,余纬夫妇也必须要留下来继续主持中馈…… “二叔!小六要做大事,第一要有主心骨,第二要有帮手。我这点子本事您心里有数,我哪里有您这样通透果决?二郎夫妻理家甚好,也省了小六的后顾之忧。 “还请您耐烦着,留在京城,带着二郎给咱们家掌舵!二叔!” 余笙恳切地说着,几乎就要撩起袍子,单膝跪倒。 二太爷忙一把拉住了他,长声慨叹,停了一会儿,才缓缓点头:“好吧。我留下。” 转身走到椅子边坐下,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两叔侄又密议了一番,外头余经敲门:“祖父,夜深了,您早些歇着吧?” 余笙呵呵地笑着起身:“还是经哥儿疼您。您长途跋涉而来,怎么也该好生调养些日子。我就先告退了。” 二太爷歪在榻上没有动,手指点一点余笙,笑道:“你还不赶紧让络哥儿加把劲?儿子跟爹都不亲,倒是孙儿贴心!” 这个事儿始终是余笙的一块心病,却始终不好多说——他担心不是王氏的问题,而是余络。 当下干笑着答应,告辞退去。 余经带着余纬、张氏恭敬站在外头,先给余笙行了礼,然后鱼贯进了里头,给二太爷问安、昏定。 “你们来的正好。” 二太爷虽然的确累了,但还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好生跟孙儿们说说话。 张氏极为有眼色,抢先道:“孙媳厨房里还有些事情,不如祖父跟兄长和二郎先说着,若有吩咐,再传孙媳过来?” 二太爷含笑颔首:“你操持家务,今天也辛苦了。我跟大郎二郎闲唠叨几句,无妨的。你且回房歇着吧。” 张氏笑着称是,又吩咐了服侍的丫头几句话,然后跟余经行过礼,自己退了出去。 “弟妹这才是正经的中馈娘子的模样。再看看三弟妹,只听六妹妹支使来支使去,半分主见都没有。” 余经忍不住看着张氏的背影赞道,又对二太爷笑道:“我媳妇在家里常常念叨二弟妹,说没了她帮忙,家里的事还真有些累呢。” “她刚进门也是个傻子。还不是大嫂一手一脚教出来的?大兄说大嫂想她,必是替大嫂遮掩。 “说不准,大嫂说的是:那个懒虫终于去了京城,没我靠着,须得自己累了,也不知道如何手忙脚乱呢!” 余纬凑着趣大笑。 二太爷莞尔,伸了食指点一点他:“贫嘴!” 余经呵呵笑着,摸着腮上茸茸长起的络腮胡子,满面得意。 “有一件事要先禀了祖父。”余纬想起钟幻的建议,看着眼前难得的机会,忙抢在二太爷之前开口。 二太爷刚要说话,见他这样说,便先闭了口,颔首道:“嗯。” “二伯走时,将京城的铺子都交给了我打理。” 余纬说到这里,目光觑了余经一回,果然看到他脸上流露出一丝贪意,心道还是钟郎看得准。当即干脆痛快地续了下去: “我哪里是这块料子?如今也不过维持了个不亏本而已。大兄天资聪颖,如今商队上的事情已经得心应手,不如便把这几个铺子接过去吧?” 二太爷看着他,有些吃惊,随机眯了眯眼,偏头问他:“你不想学么?” 余纬嘿嘿地笑着摸头:“我自是想学。不过,哪有一蹴而就的事?大兄不也是锤炼了这二年,才有了这番成就?我想请大兄教我呢!” “咱们亲兄弟,说什么外道话呢?”余经笑了起来,越发自如。 二太爷也微微笑着颔首:“这就对了。这件事上,你大兄是比你强,让他教教你,事半功倍。但是怎么混京城圈子,跟什么人该说什么话,这个你大兄不如你熟悉,你须得好生助他!” “自然的!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不帮大哥帮谁?”余纬拍着胸脯做保证。 二太爷留下两个孙子说话,本来就是想让余纬把铺子交给余经,这样,商队的货物就不用再从一个人的手里交接给另一个人,能省不少繁琐。 谁知这小孙儿在京中还真历练出来了,竟然抢在自己之前开了口,见事明白若此,还能毫不恋栈钱财,倒比大孙儿更显得大方了许多…… 二太爷笑着随口再说了几句话,便打发他二人去了,自己且歇息。 回了房的余纬高高兴兴地告诉媳妇,他已经把余简留下的那几间铺子都交给了余经。 张氏先怔了怔,脸上露了恼意出来,然而咬了唇想了一时,忽然挑了挑眉,弯着眼睛笑了出来: “前儿四妹妹让人悄悄给我送了两匣子燕窝。让我自己保养自己,还捎了一句话来:瞧着哪块山芋烫手了,就赶紧扔,别为了那眼前的一口气,伤了自己的根本,就傻了。 “如今看来,这件事就是了! “咱不挣钱,咱只管帮大家伙儿花钱。让爱挣钱的挣去!” 余纬拍手笑倒:“真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师兄妹。这跟钟郎告诉我的话,简直一模一样!” 夫妻两个相视而笑。 外头乳娘窗根下听见,撇了撇嘴,轻声啐道:“都说狗是从狼训出来的,这可真是明证了。” 正文 第 289 章 狡兔依然在 然而铺子的交接一完,余纬便迫不及待地跑出去“玩”了。余经一连几天抓不着人,不由气得拍桌子,喝命家里人去找:“瓦子楼子,都给我看仔细了!果然我和祖父不在身边,这混账在京城就胡闹上了天!等找着了,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家里下人早被余纬时常的打赏喂得饱饱的,这时候自然百般拖延,只推说找不到。 余经无奈,只得让人先去买通了张氏的身边侍女,然后才得了真切消息。心中更加不舒服,思来想去,便去找二太爷抱怨。 “钟郎……”二太爷拈着须眯着眼,只沉吟了一会儿,便笑了起来,满意地颔首:“这是好事。” 余经目瞪口呆,赌气自己坐了,哼道:“他满心满眼地都是外人了,还好事呢!咱们自家的铺子不管,且去帮着那个什么钟郎跑腿当杂役,简直丢脸!” “诶!!”二太爷不赞同地摇头:“这钟郎是小四的师兄,比你们这些当亲哥哥的陪伴她时间都长,这怎么能算外人呢?” 余经又哼了一声,虽然不甘心,却也勉强转回了心思,请教祖父:“只怕小四跟大房已经势同水火,二郎这样骑墙,孙儿担心大伯会不高兴。迁怒到祖父身上,可怎么办?” “管他呢!”二太爷毫不在意地拂了拂袖,然后点了长孙一句: “狡兔有三窟,方得其免死身。你二伯在幽州、小六在韩氏,咱们余家仅有二窟。如今,你兄弟在钱家,咱们就有三窟了。 “这难道不是顶顶好的事?” “钱家……”余经的眼睛有些发直。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心里不舒服——钟郎,如今,就等于钱家,甚至,还等于大半个小四。 大夏首富,离珠郡主。 钱财、权力,竟然都被一个纨绔愚笨得连现成的铺子都挣不来钱的二郎给傍上了! 自己其实,是嫉妒。 余经垂眸下去,默然无语。 “你弟弟是个聪明人,目光却没放在家里跟你、甚至跟你大伯争抢,而是去了外头的世界闯荡。这怎么会不是好事呢?” 二太爷看着他,温煦地缓缓解释。 这是解释,亦是警示。 被祖父亲手教导多年的余经自然明白了过来,脸上做烧,忙转移开话题: “祖父计算这三窟……那北狄?” 二太爷看了他一眼。 余经懵懂,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北狄那边,只能用,不能信。” 二太爷顿了顿,再低声加了一句: “不论是北狄的谁,都一样。” …… …… 钟幻和沈沉都得到了余家的消息。 沈太后沉默了许久,才问沈沉:“要不,你还是回去看一眼吧?” 终究还是担心有人会说沈沉“攀附、不孝”。 沈沉冷笑一声:“他们进京,有任何人给我往永泰坊、承福坊和宫里递一丝消息么?我在深宫之中,伴驾梨花殿,几乎不与外界来往,我从哪里听说去?也得有人告诉我啊!” 既然余家不拿沈沉当余家人,那沈沉又何苦要凑上去找不自在呢? 沈太后叹了口气,把她抱在了怀里。 “白氏很好。”沈沉想了想,还是在沈太后跟前替余家的“好人”分辩了几句: “余缜和尹氏也待我很好。我在余家就病了一回,尹氏从发现了就没离开我床前一步,一整夜。直到我退了热,她才回房。” “嗯,我知道。”沈太后弯了弯嘴角,笑道:“不然你以为你皇兄为什么会亲手在旨意里写明白,余家二郎君可以把自己的爵位传给他儿子?” 沈沉嘻嘻地笑,搂着沈太后的脖子撒娇。 就这样,两边装聋作哑了七八天,余纬才委婉地问二太爷,要不要给“离珠郡主”知会一声:“郡主如今在太后宫中伴驾。太后嫌天热,这两个多月也只见了见宁王一家和息王夫妻,旁的人一概不见。” 所以,“离珠郡主”有充分的理由,压根不知道他们进京。 二太爷作势惊讶,银白的眉毛挑起:“怎么?是咱们家不曾跟宫里说?我还以为是小四再也不想见到咱们余家的人呢!这可误会大了!” 急急忙忙地命人铺纸磨墨,要亲手写拜章。 余纬忙拦住,笑道:“先前是我不敢自作主张……怪我怪我!既然祖父说了,我便让人给永泰坊郡主自己的那个宅子递个话。郡主是知礼的人,自然会安排的。” 说完,也不管二太爷瞪眼睛,忙忙地便跑了出去。 门没关好,只听见里头重重地一声冷哼。 余纬吐了吐舌头。 沈沉的反应自然迅速得很,转过天来便令人送了凉簟、纨扇、太液池上新摘的莲蓬之类的东西过来。 传话的微容笑得极为甜美:“宫里皇后娘娘这两天有些不自在,太后心焦,便不肯放郡主出宫。 “听说太阿翁要在京中常住,那便不急在这几天了。等天气再凉爽些,宫里办宴席,请您去坐坐。” 竟然要请二太爷入宫!? 二太爷惊喜交加,忙叩谢不迭。 微容只作势侧了侧身子,笑容可掬:“您老别多礼了。本官传的是郡主的话,而非太后娘娘的。郡主特别交代,不许让您老跪呢。” 二太爷僵住。 微容施施然走了。 把宫里赏下来的东西翻来翻去了半天,余经疑惑地看向大门口:“这些东西,怎么都是盛夏用的?” 盛夏,剩下。 二太爷的脸色铁青起来,冷冷地扫了余经一眼,一言不发,回了自己的屋子。 “大兄真不会说话…… “郡主只是空头衔的郡主,又没有采邑,便太后皇后赏东西,也都有皇家的印记,轻易往外拿不得。手里节省出几个钱来,还得打赏满宫里那些势利的宫娥阿监。 “这些东西,想必都是她绞尽脑汁送出来的了。您还嫌弃是剩下的!?” 张氏故意絮絮地唠叨,又“轻轻地”叹息: “倒是仗着郡主的名声,二郎在外头得了不少人的青眼。可郡主在宫里的日子到底有难,又有谁知道,谁能帮得上忙呢?她可没嫁人,没嫁妆、压箱钱可用……” 余绾的嫁妆是余笙“私房”给办的。 可余笙没往家里交过俸禄。 全家之前在花用的,都是余简挣来的。 余经的脸上微微做烧,急忙转身:“我去瞧瞧祖父。”跑了。 张氏忍下嘲讽,淡淡命人:“其他的都收了。这太液池的鲜物儿,可不是什么人都吃得着的。莲心剖出来,和莲蓬一起,晒干了,日后泡水给祖父清热。鲜莲子炖了银耳,今晚给祖父润肺。” 正文 第 290 章 不知仙骨在何人 微容嘀嘀咕咕地一边笑一边跟沈沉描述着余家众人的反应,却发现沈沉并没有一丝笑容,忙也收敛了表情,安顺地等着吩咐。 “韩家那边有消息了?”沈沉歪在榻上,有些无聊地看着手里的书册。 “是。六小娘子……”微容偷偷看了沈沉一眼,方续道:“余六娘回到韩家之后,连着两三天,没有动静。 “直到有一天,韩三郎跟着韩大将军出门去了军营。她把伺候韩三郎的所有小厮丫头都清理了一遍,有的夺了差事赶去了庄子上,有的调了外院服侍,有的礼貌地退还给了韩家老夫人和马姨娘,还有三个丫头,当场便配了府中的下人,让爷娘带回家了。 “韩家老夫人让人告诉她,若人手不够用了,让她自己再去挑。马姨娘却恼了,带着媳妇丫头到她那里去闹。余六娘跟她理论,马姨娘自然是说不过的,一怒上去就打了余六娘一个耳光……” 微容说到这里,停了停,看向沈沉。 书册后头的沈沉嗯了一声,漫不经心道:“我听着呢。接着说吧。后头肯定更热闹。” 微容有些无奈,捏了捏额角:“是。 “余六娘当时什么也没说,只令众人都散了,又请马姨娘先回去,这些事最后会请韩三郎定夺。马姨娘趾高气昂回去,一路扬声海骂,说余六娘是韩家抢来给韩三的暖穿丫头,装得哪门子的夫人娘子…… “到了晚上,韩家父子回去。进门听了这些事,韩震还没怎么说,韩三郎先跑回了院子,却被余六哭着从房里亲手推了出去,又闩了门。听说,余六脸上那五道指痕,红肿得都要紫黑起来,至少三五天,是没脸见人的。 “韩三郎暴跳如雷,去了马姨娘院子里,拿了马鞭子,把服侍的人从头一个抽到最后一个。马姨娘拍着大腿坐在地上哭,说他娶了媳妇忘了娘。韩三郎说他娘是韩家老夫人,姨娘自己在泥里,别把他也拉去泥里当臭鱼烂虾。 “马姨娘傻了眼,然后就是一场大闹,要去把余六娘打死、要杀余家全家。韩震便命人把马姨娘堵了嘴捆进了柴房。 “韩三郎的院子里,如今已经是余六娘一个人的天下。” 沈沉手里的书册终于扔了开去,笑容甜美,跳起来道:“等着吧,韩家以后只会更加热闹起来。” 微容忍了半天,实在没忍住,叹着气嘀咕道:“太后娘娘好容易埋进韩家的钉子,您倒好,拿来打听这些……” “你懂什么?这些就是大事。”沈沉笑吟吟地,令她把消息送给钟幻:“我师兄比我还爱听这种笑话,可别耽搁了。” 微容眨眨眼。 小郎现在应该没空听这些吧? 沈沉瞥她一眼,定住,伸头过去研究她的表情,半天,问:“师兄最近是不是有事?” 微容终于没扛住,揉了揉鼻子,咳了一声,道:“听说是,要考察一下其他人选。” 其他,人选?! “什么人选?”沈沉满眼茫然。 …… …… 茂记。 重张后的茂记多了许多特色的菜品。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各种各样的新鲜做法的菜,每天一道地往外推送。如今已经过了半个多月,竟然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四楼的临风阁里,排开了一场小小的宴。 上首坐着的,赫然正是胖成了弥勒样的息王,低着头,专注地拿着筷子在几个碟碗里挑拣,腮帮子快速运动,显然是碰上了合口的好东西吃。 屋子的角落里,两个从隔壁翠云楼叫来的歌姬正横抱着琵琶吟唱着新谱出来的曲子,缠绵悱恻。 偏就在这片缠绵悱恻中,有一个格外不和谐的声音,阴阳怪气,极尽挖苦之能事:“你要来偷师我茂记的新菜么,就直说。我那回去云楼不就也是干这个去的? “不过,好好歹歹,那回是我会了钞,真金白银交在了云楼柜上。可你这蹭饭竟然蹭到了二位王爷身上,这一挂子本事,怕不是朱家祖上传下的吧? “哎哎!我说,咱们这些人吃饭,怎么也该讲究个凡事留余吧?你这还连盘子端着吃——啧啧啧,真不愧了你这姓氏啊! “下回别来了啊!我茂记的菜,分量都不够你塞牙缝的。你来一趟,我怕你把朱家吃穷咯!” 敢情是歪在榻上的钟幻挥着纨扇,冲着末座上朱蛮冷嘲热讽。可朱蛮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吃的津津有味,不停地颔首赞叹。 坐在旁边的莲王笑得折扇遮着脸,对息王道:“六郎,你这定力够可以的啊!我这都被逗得根本吃不了东西,你竟然还能喝得下去酒!?” 息王正把一整杯的百花酿倒进嘴里,大口咽下,哈哈一笑,手中的筷子极无礼地指了指莲王,笑道:“你弟妹身怀六甲在家里坐着出不了门,我这可是好容易才溜了出来吃顿好的。难道还管那边苍蝇蚊子打架不成?” 说着,甚至不耐烦地把筷子尖的方向移向了歌姬:“行了行了,就你们俩那嗓子,还不如钟郎骂人悦耳,别唱了,走吧!” 阿嚢知机,忙上来招手叫了两个伤心的歌姬出去,笑一笑,道:“郎君们要说话,不欲有旁人。不是真的为你们的嗓子。” 又塞了两块金子打赏,且让她二人去楼下小隔间里吃喝了再走。 这边钟幻嘲笑够了朱蛮,这才转向息王和莲王,一脸的温和假笑:“我费了大心思,几乎把半生吃过的所有菜肴都写了下来。又从我师妹永泰坊宅子里生抢了一个厨娘,试验了一个多月,才有了这么一桌子。怎么样?可还合息王爷的口味?” “嗯,不错!很不错!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一会儿我回去时,让他们做了热的来,我带回去给我那孩子娘尝一尝。她必爱吃。” 息王点头,毫不客气地直接跟钟幻提要求。 钟幻哈哈地笑:“没问题啊!息王爷是京城出了名的美食家,您能在我们茂记做了回头客,那我就放心了!” 说着,又瞪朱蛮一眼:“明儿我再努努力,直接把云楼掀翻,踩在脚下,挤对到倒闭关张!” 正文 第 291 章 两两相逢皆不合 看着朱蛮那瞬间黑下来的脸色,息王和莲王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钟幻挑挑眉,哼他:“谁让你来蹭饭的?” “钟郎啊,我是来给你捧场的,怎么反倒被嫌弃成了这样?”朱蛮无奈地摇着头,虽然脸色难看,却没有真的生气。手里的盘子空了,却扬声对门口刚回来的阿嚢道:“小哥,烦你跟外头说一声,这个麻辣牛肉条,一会儿给我带两份回去!” 阿嚢叉手应诺,却没立刻回身,而是含笑拱手对二王和钟幻道:“外头听见二位王爷的笑声,有仆下来问,想要请见,小人该如何回话?” “谁家的?”息王皱了皱眉。 他在京城各处吃饭,是有现成的规矩的——不见客。凭你是谁,只要不是皇帝太后微服私访,他谁也不见。哪怕有一回碰上了韩家兄弟,也拒而未见。 既然有这样的拒客名声在外,敢遣人来请见的,怕就不是什么普通人了。 “回王爷,是牡丹、合欢、凌霄三位郡主并一位小娘子——说是凌霄郡主的表妹,姓蒋的——就在三楼小聚。”阿嚢笑着说道。 息王和莲王不由都是一愣,对视了一眼。 就连钟幻都觉得巧极了,好笑地问:“何时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阿嚢欠身笑道:“一早开门就来了,一位老嬷嬷定的凭栏居。因几位贵人低调得很,各自只带了两个侍女,护卫们都没进来,店里便没注意。小人问了问,说是已经饭毕,在抚琴饮茶。” “果然只有几位妹妹,那咱们就去看看吧?” 莲王一向跟牡丹郡主和睦,闻言自是想要卖给牡丹一个面子,便劝息王。 息王想了想,点一点头,费力地站了起来:“也好。她们几个也难得凑在一处,咱们做王兄的,怎也该去看看。” 又指指钟幻和朱蛮,笑道:“你们两个一起过去见识见识。往后云楼和茂记也都长些眼色,不要让人冒犯了我们家这几个千金去。” 钟幻敲敲手里的纨扇,想了一想,勉强点头:“好吧。” 只是比起朱蛮利落的动作,钟幻那个起身、整理、迈步的程序,显得格外慢慢吞吞。 其实,再过一个月,就是凌霄郡主的十四岁芳辰。 偏生她对家中的厨子不是很满意,所以打算在庆宴当天,请外头的酒楼负责席面。这一趟是她拉了牡丹郡主和合欢郡主来帮她试菜的。跟着来的,还有一个拐着弯的表妹,名叫薛幼绒。 “今儿试了茂记的,过个一两天,咱们去试云楼的,如何?”凌霄对今天的菜品非常满意。但是想到云楼今年以来声名鹊起,不免还是想要再比较比较。 “哈哈哈!凌霄是想让云楼和茂记打一架么?好极了好极了!今天咱们先看两位东家打,过几天再看厨子打!” 息王哈哈大笑着走了进来,莲王紧随其后。 牡丹等人忙站了起来,敛衽为礼:“见过息王兄(爷)、莲王兄(爷)。” “免了免了。你们的残席撤了没有?我瞧瞧你们点了什么菜?”息王的心思都在菜上,几步便迈到了桌前观看,却见只剩了八碟小巧可爱、精巧鲜艳的点心,不由眼睛一亮:“这个好!” 转头对着钟幻招手:“这桌上的点心,你照样给我装一匣子,我带回去给我们家那口试试。” 钟幻眼风一扫,摇了摇头:“那里头多一半不适合孕妇吃。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别瞎指挥了,回头走的时候我给你攒盒。” “多装些啊!”息王仍是殷殷叮嘱。 钟幻皱眉:“孕妇晚饭不好吃的太多。明儿个这些东西就败了味道了。王妃试出了哪样合口,明儿个我让人直接送府上,不好么?” “好好好!就是这样!”息王大喜,满口答应。 钟幻看着他笑:“王爷疼惜王妃,好男人啊!” 两个人说笑起来,竟是旁若无人。 凌霄和合欢便有些不悦,只顾转过头去跟莲王说话。牡丹则跟莲王打了个招呼,便好奇地仔细打量钟幻,过了一时,竟情不自禁地过去,含笑问钟幻:“足下便是钟郎?离珠的师兄?” 钟幻忙欠身抱拳:“是。钟幻见过牡丹郡主。” 牡丹郡主嫣然一笑:“果然名不虚传。” 走在最后的朱蛮目光扫过众人,在牡丹郡主身上稍坐停留,接着,则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跟薛幼绒打招呼:“薛表妹几时来了京城?” 娇小玲珑的薛幼绒这才认出了朱蛮,又惊又喜,忙上前屈膝,郑重行礼:“没想到在这里巧遇朱表兄。我还当得过几天陪凌霄郡主去云楼时,才能看见你呢!你何时留了这么大一部胡子,我险些没认出来!” 凌霄哈地一声笑了出来,抢着道:“敢情你就是朱蛮!我一直听舅母说起你,可惜无缘一见。只是我们今天来的是茂记,怎么竟然看见了云楼的东家?你来砸场子不成?” 众人哈哈地笑。 朱蛮含笑欠身:“我与钟郎本是莫逆之交。他在这里宴请我最心仪的莲王和息王,我得了消息,怎么也得死皮赖脸地来掺一脚啊! “谁知,竟连咱们大夏最尊贵的三位郡主也能一睹芳容,我可真是来着了!” 当着四个陌生的女子,钟幻不便大放厥词,便挑眉睨了朱蛮一眼,摇着纨扇,却不说话。 众人寒暄。 薛幼绒早已知道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儿了,便退在一旁。可她的目光从息王转到朱蛮,又从朱蛮转到莲王,最后则从莲王转到了钟幻。 她的目光越来越亮,亮到朱蛮都忍不住分神,看了她一眼。 都是年轻男女,又大部分是头一回见,不便多站。息王最后指着桌子说了一句:“这一桌的帐,挂在我府上。”然后告辞,带着莲王等去了。 可依旧走在最后的朱蛮,却在进房间的最后一步,被薛幼绒拉住了。 “表兄,你来。我有话跟你说。” 朱蛮诧异地看着一脸讨好的“薛家表妹”,只得停住了步子:“薛表妹可有什么事么?” 薛幼绒微微红着脸,拉了他的袖子,往旁边生拽了三五步,方咬着樱唇,羞涩问道:“表兄,你可知道,莲王,嗯,算了,你可知道那个钟郎,他可定亲了没有?” 正文 第 292 章 漫云女子不英雄(上) “薛小娘子,你再说一遍。”朱蛮收敛了笑容,往后退了一步,跟薛幼绒拉开距离,并换了最生疏的称呼。 薛幼绒愣了一愣,有些心虚地低了低头,想一想,却又不服气地低声嘀咕:“我都没问莲王呢……” “朱是!” 朱蛮终于确定了面前的小娘子到底是个什么人,冷冷扬声。 朱是瘦长的身形无声地闪在了他身侧,看了看薛幼绒,挑了挑眉当做打招呼:“薛表妹。” “传信回朱家,让他们来把这位薛小娘子接回青州。”朱蛮交待完了这话,撒手进了房间。 薛幼绒整个人都傻了。 朱是看着她,过了一时,见她还没回过神来,不由有些烦,神色也冷下来:“薛小娘子,你是自己回凭栏居,还是我这就送你先回朱家?” 惊醒的薛幼绒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转身跑了。 朱是看看她的样子,莫名其妙地皱了皱眉,也进了房间,跪坐在了朱蛮的身后,从怀里摸了一包点心出来,香甜地自顾自吃起来。 钟幻看了他“兄弟”一眼,没理他们,笑着跟息王接着聊天。 息王就像是刚刚反应过来钟幻其实是个圣手大夫一般,也顾不上忌讳,抓着他各种询问女子怀孕应该吃什么喝什么注意什么小心什么,甚而至于就要问出怎么养孩子来。 “王爷……我是男的,小儿科我还能看一看,妇人科,就算了罢?是是是!我明儿去给王妃瞧瞧脉象,然后再说如何保养,行不行?” 钟幻苦笑之余,又拱手跟莲王致歉:“怎么就让莲王这样的单身神仙,跟着咱们听起这些事情来?” “他早晚得知道,座上又没有旁人,怕甚的?”息王大大咧咧,绝不退缩。 莲王红着脸苦笑,转移了话题,大家且用饭。 钟幻却又不吃,只笑吟吟地看着他三人吃饭,自己只啜饮清茶。 谁知便是这样一静,便听见楼下凭栏居传来嘤嘤哭声,还有些嘈杂。 钟幻看了旁边侍立的董一一眼。 董一面无表情地弯下腰,附在钟幻耳边,先把刚才薛幼绒拦住朱蛮的对话说了,又轻声告诉他: “那薛娘子回去哭泣,凌霄郡主一定要追问究竟,她便说:她是真郡主的真表妹,你不过是个假郡主的假兄长,钱、朱又齐名,她怎么就配不上你了……” 呵呵。 钟幻手里的纨扇当地一声敲在了桌案上,两只眼睛似笑非笑、似恼非恼地看向朱蛮。 朱是忙凑在朱蛮耳边,急速低语。 朱蛮脸色一变,抬头看向钟幻。 钟幻等了他三息,却见他只是看着自己,一个字的表态都没有,不由得动了真怒,嘴角一扬,缓缓问道:“朱兄,听得说,你家京郊有处庄子,极为幽静?在什么,十里堡?” 朱蛮默了一默,颔首:“是,离十里堡大约二里之外。出定鼎门有半日的路程。地方倒是挺大,花木也有一些,若是钟郎想去看看……” “听说前几个月,有个老妇人,死在了十里堡,是被人一刀毙命。奈何官府找不到丝毫线索,已经成了不了了之的无头公案。阿蛮可知此事?” 钟幻笑吟吟地看着他,坐得越发懒散,一只脚甚至从袍底探到了坐榻之外,细软的白棉布袜子一晃一晃,甚是悠闲。 息王和莲王不约而同放了筷子,抬头看向朱蛮:“什么老妇人?” 朱蛮脸上已经明明白白地见了汗,呆了半晌,忽地长身而起,冲着钟幻长揖到地,口称得罪,然后起身,喝命朱是: “你马上下去,把那个薛娘子给我立即送回青州!告诉家里,她再敢胡说半句不该说的话,直接剪了头发送去寺庙尼庵!” 薛娘子?! 息王和莲王脸上更加茫然:“这跟薛娘子有什么关系?!” 朱蛮苦笑摊手:“这薛娘子乃是我姑母的女儿,她父亲极会讨家里老祖宗的欢心,所以她自幼在朱家娇养长大,恃宠而骄。如今不合觊觎起钟郎来……” 噗嗤! 息王和莲王失声大笑,可是看向钟幻时,却见他的脸色仍未好转。 朱是得了朱蛮的眼色示意,立即下楼,敲开凭栏居的门,转达了朱蛮的话,刻板地请薛幼绒出去:“郎君有话,让你马上走。” 薛幼绒拉着凌霄郡主的袖子,原本早已止了哭声,此刻被吓得,哇地一声再度大哭了出来。 凌霄郡主面子上下不来,忙勉强笑着对朱是道:“你跟朱蛮说,不用他管,幼绒交给我就是了。” 朱是淡淡地看了薛幼绒一眼。 薛幼绒明白过来:刚才的话,真不是吓唬她,不是玩笑! “郡主!郡主救命!” 薛幼绒从坐榻上顿时滑了下来,双膝跪在了地上,哭着求凌霄,见她一脸为难,便又转向合欢郡主和牡丹郡主。最后索性抓着牡丹郡主的裙角哀告起来: “奴也并没怎样了他……奴知道,牡丹郡主与离珠郡主情谊深厚,还请牡丹郡主看在我表姐的份上,与钟郎求情……” “看来——” 牡丹郡主张口打断了她的话,怜悯地看着她,缓缓开口: “凌霄与你感情倒真是好,连我们姐妹间的私房话,都告诉了你。” 凌霄郡主脸上一白。 六月十九的相看声势浩大,后来白永彬的消失虽然无声无息,但宁王府内因此夫妻父女都疏远了许多,却已经是宗室里人尽皆知的秘密。 可此事,却绝对不该尽情告诉一个外人。 凌霄郡主把这件事当笑话一样说给薛幼绒时,可完全没料到,这姓薛的竟这样愚蠢,当着原主的面儿,把自己抖搂了一个干净! “既然凌霄把你当亲姐妹,我便把话摊开了告诉你罢。” 牡丹郡主半眼也没有看凌霄郡主,只是和婉温柔地看着薛幼绒,缓缓道来: “虽然我们几个都是真郡主,可是在太后和皇上跟前,就连那个假公主的一根小手指头,都比不上。 “这也就算了。你娘姓朱,凌霄的舅母姓朱,其实你跟我南家,是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的。但离珠的心里,除了太后排在第一个,旁的人,便都加起来也比不上她这个师兄。 “至于钱大省,他在归州连着掀翻两任刺史的时候,你朱家的家主避祸归州,见着他,皓首银须对着乳臭未干,不一样是要弯着腰敬酒么? “离珠视我如亲姐,救我于水火,我难道会为了个初见的你,竟去恶心了她不成?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正文 第 293 章 漫云女子不英雄(中) “你,你怎么知道……” 薛幼绒张口结舌,脸色惨白。 便是朱是,都诧异地看着牡丹郡主。 朱家老家主几十年前曾经对着钱大省亲自弯腰的事情,随着朱家钱财累积、名声大涨,如今在世上,已经成了一桩隐秘事。 可是牡丹郡主竟然就这样闲闲道来,言下之意,竟是轻飘飘地就把朱家标记在了钱家之下,并丝毫没有给朱家面子的意思,这究竟是宁王的态度,还是南家的态度? 朱是想不到这里,只觉得这话听着有些别扭,似乎回去应该告诉朱蛮。 可薛幼绒却瞬间便联想到了这一条,不由得瘫软在地。 自己刚刚说的那几句话,原来在京城人的眼中,是如此幼稚、无知! 自己拿什么身份去配钟郎?! 薛幼绒掩面而哭。 听着牡丹郡主这些话,凌霄郡主早就坐不住了,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忙命自己的丫头:“送了薛娘子先回家。” 一边又对朱是含笑道:“不必劳烦你们。我回去给舅母去信,让她亲自来接薛表妹。” 嗯。这样好。这样省事。 朱是点头答应,立即离开。 那边薛幼绒已经满面木然地被拉扯着送了出去。 屋里安静下来。 从头到尾看戏的合欢郡主只管吃茶吃果子,甚至还有心思跟自己的侍女说:“这个口味是我娘爱的,你一会儿去要一笼带回去。” 凌霄郡主脸上挂不住,实在忍不得,冲着楼上翻了个白眼,抱怨道:“这人太也霸道!明知道薛娘子是我表妹,他便是不高兴,私下里婉拒也就是了。怎么就这样不给我面子,竟然硬压着朱表哥来欺负幼绒。他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呢!” 合欢郡主噗嗤一声笑,引得凌霄郡主狠狠地瞪她。 “你别瞪我。等我说个道理出来,你自己品品,再奚落我不迟。” 合欢郡主笑吟吟地说道:“钟郎跟前就是息王和莲王,他若果然直接跟二位王兄说一句:这薛小娘子过于放诞,莫要教坏了三位郡主。你算算那是个什么后果? “可他却只是跟朱蛮说话,压着朱蛮把薛幼绒送回青州,而已。 “就算是南钱北朱齐名,两家子各不相惧,那也是人家民间两个商家的事。 “你舅母姓朱,又不是你舅舅姓朱。朱家的事,跟你个姓南的,究竟有多大相干呢? “你还争着抢着把个炭篓子戴在自己头上了,怎怨得我笑?” 凌霄郡主被她说得噘起了嘴。 若果然钟幻跟二王说了那个话,那自己三个人名声,被有心人一传,可就要臭了大半…… 可当着牡丹郡主,凌霄郡主却下意识地嘴硬,生扛: “可他对咱们半点敬畏之心都没有,这也是事实!他个白身平民,他凭什么?” 牡丹郡主摇头好笑,心中明了,这是必要自己开口,这件事才能勉强算完。因笑道: “你顶顶好把话想明白了再开口。 “若你真想帮朱家,就该知道:如今朱家在京城正要夹起尾巴来做人,扮猪吃老虎、闷声发大财。钱家之前没进京,朱家还算得上一号。可你看看,钟郎代表钱家进京才几个月,一个不死不活的茂记已经能跟云楼正面相抗了。 “你仗着自己是郡主,自然不怕得罪钟幻。钟幻也的确不会奈何你,可是转过头去,他就能让离珠撺掇着太后奈何奈何朱家。 “到时候,你算是帮朱家呢?还是毁朱家呢? “你那舅母会在你舅舅跟前怎么哭,见着你娘怎么指桑骂槐——你且都想明白了,再开口罢!” 凌霄郡主气哼哼地踢了一脚桌子,不做声。 “所以要我说,凌霄就不该做声,就让朱家自己家去闹。就让朱是把那薛娘子送回青州。你舅母便是找麻烦,也找不到你头上——那又不是她女儿,又不姓朱,关你什么事?” 合欢郡主实在是深谙沈宅娘子们的心思门路,三言两语就给凌霄郡主出了个顶好的主意。 凌霄郡主有些无措地看向牡丹郡主,却见她也微笑着颔首,咬着嘴唇,下定了决心,用力一点头,道:“嗯!我们女孩儿家,只有躲是非的,哪有寻是非的呢!” 这边的话被董一听了个真切,询问地看了钟幻一眼,便一板一眼地都复述了出来给二王并朱蛮听。 三个人听着小娘子们斤斤计较的小心思,不由得都伏案大笑。 钟幻哼一声,手里的纨扇柄毫不客气地指向朱蛮:“还不都是因为你这恶客?我们原本好好地吃个饭,就因为你在,惹了这么烦心的事情出来,还闹得我们离珠也被人在背后议论。我告诉你,此事没完。” 说着话,却见自己案上被摆了一叠豌豆黄,指一指,命董一:“拿去给那娃娃吃。他肯定爱吃。” 董一面无表情地端了起来,大步迈过去,送到了刚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坐下的朱是手里。 朱是嘻嘻一笑,塞了一块在嘴里,眼睛顿时一亮。 “看着这孩子吃东西我就高兴。”钟幻的脸上顿时阴转晴,又对朱是笑道:“爱吃就去跟他们要。我让厨房蒸了两笼,打算送去息王府的。你先拿一笼吃着——别多了啊,甜食伤牙齿。” 朱是高高兴兴地点头答应着跑了出去。 看着瘦高的孩子风驰电掣的背影,朱蛮简直,目瞪口呆。 息王越发笑得前仰后合:“朱蛮子,你再不好生处置了此事,当心钟郎直接把你的堂弟拐了去钱家养起来!” 莲王的注意力却不在此处,他直直地看着钟幻:“那个老妇人,是什么人?” “我连师妹都没说,做什么告诉你?再说,大夏朝廷是你南家开的,洛阳县衙走过去不过一刻钟,你怎么就不能自己去查了?” 钟幻大大咧咧地顶撞莲王。 息王则毫无兴趣,直接笑着问钟幻:“我听说,钱大省只有三个女儿不假,但归州钱家却是几百口子的大家族,怎么?没人来投奔你么?” “没有。我那舅舅放了话:钱家有一个算一个,敢进京来打我的秋风,授权我可以直接打断腿,雇条瘸驴送回归州。” 钟幻跟着笑。 息王拍案,竖起大拇指:“钱大省,大智慧!” 正文 第 294 章 漫云女子不英雄(下) 朱蛮的脸色精彩程度已经比得上京城最有名的踏摇娘了。 好在息王看了他一眼,体贴地转开了话题: “若说如今的京城流传最广的,各位小郎的故事似是都已经过了时。倒是一群英姿飒爽的娘子们,越来风头越盛。” 朱蛮连忙凑趣:“可是说呢!但离珠郡主和牡丹郡主二位之间一见如故的交情、一文一武相得益彰的风姿,已经令全京城的人心畅神驰了。云楼不知道多少客人眼饧耳热之际,多有嗟呀赞叹,无缘得见二位郡主真面的。” “她二人竟已经算得上是旧故事了。如今让人最津津乐道的,乃是余家的六小娘子,摇身一变,成了韩府三少娘子的那一位。” 息王边说边笑,眼睛却一直看着钟幻。 莲王却似一直没听到一般,独自沉吟。 朱蛮便跟着息王笑问钟幻:“钟郎可知余六娘如今在韩府是何种境况?” “我从哪里知道去?”钟幻无辜地一摊手,“我光知道余家二太爷进京了一大阵子了。可我那傻师妹被太后扣在了宫里,我一丁点儿消息都得不着。” 这话说得假之又假,众人指着他笑,却也不深究。 倒是朱蛮,嘿嘿笑着,漏了一线新闻出来:“不过,前几天,韩三郎带着他那扮了男装的新媳妇去云楼吃饭。大手笔,一顿饭叫了十八道菜,花了好几百两银子。 “因伙计悄悄传说,别看韩三郎成了亲,这好男风的毛病儿半分没改。我听见了,还轰了他们不许去看热闹。 “谁知道一去厨房,却发现韩家那个雅间儿点的,全都是女子爱吃的菜。席间听说又夹菜添茶,怜惜爱护之情溢于言表…… “这一下可就明白了:人家小夫妻的感情蜜里调油,好得很呢!” 众人不由愕然。 韩三郎骄横粗鲁,之前多少男男女女,都被他折磨得奄奄一息、遍体鳞伤,京中权贵圈子里多有耳闻。 可竟然真的能对这个被他父亲伸手动脚扛回家的小小民女,还出这般敬意爱意来——这余六娘究竟是多么大的本事?! 难怪六月十九离珠郡主册封贺宴上,她敢公然跟当今陛下搭讪呢…… “这余家的小娘子,可真是个个好本事……” 朱蛮满面促狭笑容,意味深长地斜睨着钟幻。 既然捎上了沈沉,钟幻自然不会轻轻放过,哼笑了一声,正面对上朱蛮: “怎么着?你不服?那牵了你朱家的小娘子来比比啊!未必只是你朱家,连你们姻亲都让你算上,来来,比比!我替余家应战了!” 朱蛮噎住,几乎要把眼珠子瞪出来,张着嘴说不出话。 息王噗地一声,一口茶喷了出来,笑得喘不上来气,指着朱蛮的脸笑:“你活该!离珠除了是我们家的新宝贝,更是他的心尖子。你说余六就说余六,饶上离珠做什么?这是萧韵不在,不然直接冲过去打你个满脸花!” 话说到这里,莲王也回过了神,笑了笑,起身:“说到这里,我正想着呢,吃饱喝足,散了吧?我得进宫去,给离珠告上一状。不然,她都不知道外头有人这么奚落她。” “别呀!”朱蛮急忙一骨碌爬了起来,却又顿住,恢复了从容,甩着袖子笑了起来: “若说钟郎明儿个会把我朱家的小娘子诳上十七八个进京,这我信。可若说莲王殿下会传这些闲话,我是不信的。 “啊啊,当然,就算今儿个的事情被当成笑话传进了离珠郡主耳朵里。我是见过郡主本人,那心怀,比在座的诸位,只会更宽广,绝不是睚眦必报的人。 “我不担心啊,一丁点儿都不担心。” 话说得连钟幻都哑然失笑,恰好走到他身边,一扇柄戳在朱蛮胖胖的胳膊上:“你个马屁精!” 息王哈哈笑着出门,命人去厨房拿了要给息王妃准备的吃食,干脆地先走了。 钟幻和朱蛮一起在茂记门口送莲王上了马车,看着辘辘远去。钟幻眯着眼看着烟尘,手里的扇柄再度戳一戳朱蛮:“瞧,他真进宫了。” 朱蛮嗯了一声,轻声低语:“看来,这件事至少他是不知道的。” 说完,转头瞟了钟幻一眼:“你不厚道啊。宴请息王,如何不叫我?” 钟幻哼了一声,翻他白眼:“我连萧家都没叫,凭什么叫你?你谁啊?我跟你不熟啊!” 朱蛮被他噎得只剩苦笑。 钟幻哼了一声,昂首挺胸上了自家的马车,回宜人坊了。 茂记的伙计小心地去了三楼凭栏居,告诉里头的三位郡主,二王不愿引起楼内骚动,所以先走一步,让她们自己注意安全。尤其是息王,还留了三个护卫,一个人负责送一位郡主回府,令她们“不得再乱跑”。 合欢郡主和凌霄郡主倒是没什么,牡丹郡主却极为惊讶。 莲王之礼节周全,京城闻名。他不来辞行——难道是以为那位薛娘子还没走?不想惹事? “不然,咱们也散了吧?”合欢笑道,“外头多了三个息王府的护卫,我这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也好,菜也试了、点心也吃了,我们也算完了今天的差事了。”牡丹郡主玩笑着,看向凌霄。 凌霄郡主忙笑着点头,又张罗着先送了合欢郡主:“她离得最远,你们可好生照看。” 可一俟合欢郡主登车而去,她却顾不得是在茂记门口,拉了牡丹郡主,有些羞愧地请她在沈沉面前求情:“我也没想到,这个拐着弯的什么表妹,能这么不靠谱。我一时糊涂,又说了她的坏话……” 牡丹郡主好笑起来,拍拍她,看看往来人流,长话短说:“离珠才不在乎这些。她不小气,她懒。 “只要你不欺她,她才懒得欺负你。这种事,郎君们也难得能嚼舌头到她眼前去。只要那个薛娘子安安分分的,离不离开京城,她才不在乎。” 凌霄郡主高高地噘起了嘴。 牡丹郡主诧异:“怎么?看起来一副更加不高兴的样子?” “她怎么就能这样傲气呢……”凌霄嘀嘀咕咕,“比咱们还傲气……” 牡丹微怔。 是啊…… 她怎么会这样骄傲呢?就没有她放在心上的琐碎事,就没有她放在眼里的普通人…… 与生俱来一般的,骄傲。 正文 第 295 章 心动尘尘起 凌霄郡主上车走远,宁王府的马车也赶了过来。 “还请郡主留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温柔响起。 牡丹郡主转了头去看,不禁莞尔:“朱先生,有何事?” “仆想留郡主就在楼上凭栏居,拜清茶一盏,闲谈两三语。”朱蛮恭恭敬敬、彬彬有礼。 牡丹郡主含笑打量他,发现此人除了微微发胖,倒是个好相貌,更兼着态度如此谦恭,倒令人生不起恶感。遂直言相告: “我外家祖籍在西南。前些日子有一位老族亲来京,我去舅舅家拜见,盘桓了数日。那位老族亲有一个儿子,常年在归州行商。 “我刚才说的那些钱朱两家的旧事,其实是我那老族亲捕风捉影、闲来道人长短,我听了来的。也是因令亲薛娘子不大看得清世情,我才添油加醋吓唬了吓唬她。” 说着,牡丹郡主好笑地看着朱蛮一脸的尴尬,决定再补上最后一刀:“朱先生放心,此事不是宁王府书房传出来的。我父亲甚至都并不知道。” 朱蛮满面通红,叉手躬身,深深拜了下去。 牡丹郡主见他并无一字反驳,心里越发好笑,点一点头,道一声:“告辞。”上车而去。 肥马轻车,不过片刻便只剩了烟尘。 朱蛮长久站在那里看着,怅然若失。 朱是抱着一笼豌豆黄站在门边,一边吃一边看着朱蛮笑。 …… …… 莲王飞马入宫。 梨花殿里却出人意料地热闹。 原来永熹帝带了潘皇后和南猛跑来吃川蜀风味的冷淘。沈太后高兴,却又兴了新玩法,说什么也要看着潘皇后和沈沉亲手去揉面。 “都是大家闺秀,十几几十年的十指未沾过阳春水,母后难道不怕她们俩做出来的东西没法吃?” 永熹帝虽然意兴盎然,却也想为自己的肠胃谋一条生路。 谁知这姑嫂两个却摆摆手道一句“不相干”,各自挽起袖子、卸了戒指镯子,竟真的去揉面了。 尤其是潘皇后,竟还揉得娴熟自如、软硬适中,甚至还有空指点一下沈沉。 手指又灵活又有力的沈沉有了专业人士指点,没一会儿也揉出了一大块面。 椎奴哈哈笑着端了下去,不一时,果然做了冷淘呈上来。永熹帝、沈太后和南猛想着这是潘皇后和沈沉做的,都吃得格外香甜。 只是这等候的时间长了些,吃完饭,已近未时。 几个人正擦手喝茶,外头人报:“莲王殿下请见。” “诶哟!怎么这个时辰来?大太阳不说,怕是还没吃饭吧?椎奴,可还有面?快给悯郎弄一碗来。” 沈太后巴不得有人献个宝,忙不迭命人送了吃食来。 心事重重的莲王见永熹帝和潘后、南猛都在座,也只好笑着坐下凑趣:“正饿着呢。” 又吃了一碗冷淘,还要再三夸奖,待知道出自何人之手,又诧异着更添了无数好话。 听得沈沉浑身不自在,拉着南猛便溜出去玩了。 这边永熹帝哈哈地笑,问莲王:“朕听说左藏已经清理完毕?你是来寻朕的吧?” 莲王也只好顺水推舟,当即跟永熹帝禀报起左藏清点的账目来。 潘皇后见状,又笑着拿了一顶暖帽献给沈太后:“我二嫂做的。我们家里,她最细致,针线也最好。让我敬献给您。露水都下来了,请您早晚小心,不要凉着了。” 沈太后高兴地拿着细看,赞叹不已。 直到临走,莲王也没能找到机会留在梨花殿单独跟沈太后说话。 送走了众人,沈太后若有所思:“悯郎这是来做什么的?” 椎奴早从外头得了消息,便悄声告诉她:“跟息王、钟郎和那个姓朱的一起吃的饭,还遇上了牡丹她们三个。” 沈太后愣一愣,笑了出来:“早先咱们的人查不到朱家的底细,所以哀家把事情移交给了他。可他用了半年多,也没查到什么蹊跷处。今天必是在席上得了什么意外的消息,所以急着来跟我说呢。” 椎奴点头:“必是如此。”说完,又笑,悄声对沈太后道:“席上还闹了笑话呢!”将薛幼绒之事说了。 沈太后失笑不已,摇头道:“钟郎相貌,与悯郎不相上下。他又没有官职爵位拦着,早早晚晚,会被哪家子的小娘子看上,仗势欺他一下子。 “这姓薛的应该是头一个。他不狠狠地还以颜色,以后那些人还不蜂拥而上?” “谁谁谁?怎么了?什么事?”沈沉满头大汗地冒了出来,吓了沈太后一跳:“你不是带着猛儿去校场了?怎么这就回来了?” “皇嫂要亲自教猛儿骑马,我便回来了呗。”沈沉顾不上擦汗,直直地把脸伸到沈太后眼前:“母后刚才在说钟郎,必是我师兄闹故事儿了。必须得告诉我。不然我这就出宫!” 沈太后一巴掌拍在她胳膊上:“滚得泥猴儿一般!先去洗澡,干干净净地出来,我再仔细跟你说!” 沈沉嘻嘻一笑,一溜烟儿跑了。 沈太后看向椎奴,脸上渐渐愁上来,叹了口气:“这以后可怎么办呐……” 无奈出宫的莲王怏怏地慢慢回了府。 可到了府门口,却见到面无表情的董一正等在那里。 莲王顿时来了精神,跳下马来,含笑疾步过去,问:“你怎么来了?可是钟郎有话?” 忙又亲手往里肃客:“走走,进去,家里说话!” 董一恭敬答应,跟着莲王进了书房,开门见山,把朱蛮在茂记门口拦住牡丹郡主,牡丹郡主又是如何解释的,一一说了。 莲王不由得怅然若失,顿一顿,轻轻软软地笑着摇头:“连我都以为是宁王叔志向远大……好在今日入宫不曾胡言乱语……” 说着,瞟了董一一眼。 董一刻板依旧,就似是没有听见莲王说话一般。 “你先等一下,我给钟郎回一封信吧。”莲王无奈,只好先叫了小厮晴鹤进来,令他陪着董一去隔壁坐坐。 可一旦提起笔来,却又觉得无法下笔。 左思右想,徘徊良久,莲王终于咬牙下了决心,迅速回房,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灰色长袍,令董一过来:“我要见一见钟郎,细谈一谈。” 董一的脸上终于露了一丝笑容出来:“小人有一辆车,已经停在府上后头菜肉出入的角门外了。” 正文 第 296 章 君子道长 灰扑扑的马车直接进了宜人坊钱宅的大门方才停了下来。 莲王从马车上下来,却先一愣,转头问董一:“钱家不是只有钟郎一位?怎么,我似乎听见了郎朗读书的声音?” “哦。那是萧家小公子萧韵。”董一回头指一指西南楼:“小郎锁了他在楼上读书。” 萧家的小公子,被钟幻锁在钱家,读书?! 莲王满面茫然。 可董一木着一张脸,也让人没法细问,只得先去见钟幻。 钟幻已经洗了澡换了衣裳,懒懒散散地倚在罗汉床上翻看书册。 看着他那八风不动的姿势、宠辱不惊的表情和你奈我何的眼神,莲王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不要跟这厮兜圈子,兜不过他的! 大方坐下,索性开门见山:“钟郎既然有意告诉我牡丹消息的来源,不妨也就请直说,那位老妇人,究竟是什么人?” 钟幻手里装样子的书册顿时被抛到了一边,哈哈大笑,坐直了身子,赞许地看一看莲王,平铺直叙、尽情相告:“那是宁王爷私生儿子的乳娘。” 什么!? 宁王叔有儿子!? 乳娘还被人杀了!? 那——那个孩子呢!? 宁王叔知道吗?! 还有,婶娘和牡丹知道吗? 离珠,太后,陛下…… 莲王越想脸色越难看,只三四息间,汗水已经湿透了整个后背! “钟郎说那老妇人是被人一刀杀死的,而死的地方,就在朱家别庄附近?” 莲王终于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和理智。 钟幻缓缓颔首:“然而此事,应该与朱家无关。毕竟以朱蛮的脑袋瓜,做不出这么傻的事情来。这是栽赃。” 莲王只觉得脑子里已经成了团的乱麻再度被狠命地搅了一搅:“朱家在京城,有仇人?” “我啊!”钟幻笑着回手指指自己:“钱朱两家争夺京城商界的头把交椅,我去陷害他,多合适的理由。” 莲王揉了揉额角,长长吁了一口气。 外头阿嚢听见个空子,端了一个托盘进来,大肚长颈的玻璃瓶里,装了大半瓶血一般的红葡萄酒,两只玻璃樽,一小桶敲了小块的冰,并一碟葡萄干、一碟烤腰果、一小筐鲜草莓。 给莲王和钟幻各自倒了酒、放了冰块,又将草莓放和葡萄干放在莲王跟前,将腰果放在钟幻跟前,这才垂眸退下,再度关紧了门。 “而钟郎又是离珠的师兄,离珠必是秉着太后和皇上的意思。所以,这就成了我南家内斗,不,成了陛下戕害宗亲的证据……” 莲王一杯清冷醇香的葡萄美酒下肚,思路逐渐清晰。 “宁王妃已经不能再孕,宁王爷这个节骨眼儿上,也不可能再去弄个女人生孩子。所以宁王的这个私生子,只要摆上了明面,就等于陛下摁住了宁王的喉咙。陛下没有必要杀掉乳娘,甚至需要留着乳娘来证实这个孩子的身份。” 钟幻闲话家常一般说着,手里的纨扇轻轻地在罗汉床上敲着,脸却朝着屋顶,出神地看着那大片大片的承尘。 “此人,既想要挑拨钱朱两家相斗,又想挑拨宁王对陛下生出反心……是韩震!” 莲王眼睛大亮,啪地一掌拍在了桌案上。 钟幻高高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嗤笑:“前阵子严老头儿中毒,也有人说是韩家干的。我发现呐,这天下的坏事,有九成九都是韩震干的,还剩的那些,也都是韩震的爪牙揣度着他的意思做的。” 莲王脸上顿时一红。 “算啦!” 钟幻笑着摆了摆纨扇,摇头表示不想再议:“我等只是布衣,与朝廷之事丝毫无涉。便是我家那个师妹,号称是郡主,一二年间嫁了人,也就跟政事无关了。 “这件事,关系着朝局天下,关系着亿万生民,更关系着你皇家血脉,既混淆不得,也流落不得。既然息王爷想要撇清避嫌,那就只得请莲王殿下多多费心了。” 这是最光明正大、最恳切中肯的话。 莲王肃然起身,双手拱起,恭恭敬敬地朝钟幻行了一礼:“钟郎高义!此事是我南家家务事,也是大夏重大事。若无钟郎相告,朝廷上下做事,无异于盲人摸象了!” 这是在代表朝廷、南家,感谢自己。 钟幻看着莲王,越看越觉得:是好看,真顺眼,尤其是这双眸子,清正直率,简直是最近见过的最出色的一双男子眼目! 便也站了起来,认真地还了一个长揖: “君子虽然不愿意被人欺之以方,但还是本性难改,会做一辈子的君子。这是千古浩然之风,令人钦敬。” 站在门外的董一听得眉骨轻跳。 这大概是从他见到小郎的那天起,小郎给出的,对男子郎君们的,一个最高评价了罢?! 看来小郎,极是欣赏莲王啊! 莲王自然也是激动不已,当即便与钟幻推杯换盏,倾心长谈。直把一整瓶葡萄就都喝光了,才又由董一用不起眼的马车送了回去。 番梅接了两颊微红的莲王回了房,不由得诧异起来:“您可少见在外头喝成这样?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莲王哈哈地笑,将钟幻对自己的评价说了,一声长叹,倒在榻上,双目炯炯,吟道:“平生一知己,瓣行无愧色!” “我看啊,这个还是得分人。”番梅促狭地看着他打趣:“若这知郡王的竟是韩家三郎,想必您恨不得自己不入他的眼呢!” 莲王一滞,随即哈哈大笑。 “也就是钟郎,一身的魏晋倜傥嗖嗖地从骨头缝子里往外冒。有他这样配得上的人给王爷您当知己,您才能这般高兴罢?” 番梅一边说,一边利落地走来走去给莲王换了衣衫,散了长发,捧了清茶上来给他醒酒。 莲王却连连笑着摇头:“这样良宵,又有美人解语,我饮得哪门子的茶?来来来,再拿酒来!” 当夜,番梅留宿莲王卧室。 翌日,凤王妃高高兴兴地给佟守端府上一口气送了四匣子新制香粉,说是“答谢之礼”。 佟守端看着那香粉懵了许久,眼睛方亮了起来:“怎么?王爷真的把番梅收房了?!” 正文 第 297 章 天下有大老 得了莲王府老嬷嬷含蓄的笑容表示正是如此,佟守端兴奋得一蹦三尺高,一溜烟先跑了出去,闯进于府,抓了于玉璋,直奔莲王府。 当然,莲王不在。 佟守端从来不考虑脸皮的问题,张嘴便问晴鹤在何处,人道跟着莲王出门了,他立即便问:“那番梅呢?” 回话的人为难地看着佟守端,意味深长地表示:“在内宅陪着我们老王妃说话呢。” “哈哈哈!好好好!这个我留下,你可不能贪了,必须转交番梅。”说着,从怀里掏了半天,摸了一个小荷包出来,擎出来,却是一只蝶恋花七宝分心,蝴蝶的翅子乃是金丝弯成,颤巍巍极为逼真。 于玉璋皱了皱眉:“这不是前天你从金楼买了打算送给嫂夫人的么?番梅毕竟还没有名分,你给她这么贵重的贺礼,我怕倒臊了她。” “得了吧!番梅什么性子?能为这个害臊?”佟守端哈哈地笑着把荷包给了那家人,又笑着冲对方挤眼:“番梅大约是阿悯这辈子头一个女人吧?你们招子可放亮些,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 那家人眼睛果然跟着闪烁起来,哈腰笑着连连答应,又知心地告诉佟守端:“我们郡王爷大约是去宜人坊钱家了。” 佟守端高高兴兴地又摸了一个银角子打赏了他,然后拉着于玉璋兴冲冲地直奔宜人坊。 钱家对他们的来访完全不在状态,守门的几个人说什么都不让他二人进去。 气得佟守端撸胳膊挽袖子:“嘿我这暴脾气!还没听见说过京城哪个宅子敢拦着我进去找莲王的呢!” 好在董一匆匆地赶了来:“这是军器监正监佟家的小郎佟六,这位是礼部尚书于家的公子于大。往后他们来不用拦。小郎有话,跟萧家那两位一样,只除了小郎的书房和郡主的院子,其他的随他们逛。” 佟守端这才心满意足地用鼻孔看着太阳,大模大样地进了钱宅。 莲王一大早就来了。 昨夜之事,虽然莲王自己知道只是水到渠成的结果,但毕竟有些不安,所以一大早,都没惊动番梅,自己悄悄地便逃出了家。 出门不假思索,便直奔钱宅。他抵达之时,钟幻甚至还酣睡未醒。听说他来了,钟幻打个呵欠,直接指了千针去招呼他:“客院里有一间,我在里头扔了张大舆图。你带他过去,看看他吃饭没有。” 千针噘着嘴不高兴,嘀咕:“我说我要去服侍郡主,您却让我服侍郡王。我管得着他么?” “他是皇家上下,对你那郡主娘娘最好的人,之一。你确定不要替你那郡主娘娘招呼他?那我让别人去。” 钟幻再度倒在床上,闭着眼睛醒盹。 千针忙道:“不不不!我去我去!”顿一顿,看着钟幻,皱皱鼻子做个鬼脸:“小郎,今天的床可没拉着你,赶紧起身吧!” “今天是被子不肯离开我……”钟幻喃喃说一声,翻个身,继续“醒盹”。 等到他终于起身、盥洗、早餐毕,却意外地在客房里发现,莲王也刚刚吃完钱家提供的早饭。 “什么风把你这么早就吹来了?”钟幻横披着纯白的细罗衫子,摇着长柄纨扇进门,却发现莲王正坐在餐桌边盯着墙上的舆图发呆。 千针端着餐盘往外走,悄悄地靠近他,小声告密:“洗完澡出来看见这舆图就呆住了,椒盐的面花卷子那样好吃,他却差点塞到鼻子里……” 不呆住才怪呢。 舆图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禁止在百姓手中流通的。更何况,这张舆图上,还标注了许多绝密的消息——那可是他真金白银从萧寒手里买来的! “钟郎!你这张舆图从哪里来的?!”莲王转回头瞪着他,两只眼睛红红的,像狼一样。 “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你知道的吧?”钟幻往里头踱着步子,漫不经心地摇扇子,“给萧家看病的时候,萧敢的书房进出过几回,看见了,就默下来了。” 这话显然不可信。 但既然他不愿意说,莲王也就不再追问,而是转而指向舆图上东方的位置:“这里是海?” 钟幻点头。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个位置有岛屿的?哪怕是兵部藏的舆图,我也见过,却没人知道海上这些岛屿的具体位置。”莲王的眼睛又开始像狼。 “我师父走遍天下,知道海上有岛有什么稀奇的?我还知道这岛的位置应该就是倭国,这里是高丽,这里叫澎湖,或者,台湾。” 钟幻手里的长柄纨扇此时成了最好的教鞭,到了最后,他甚至往舆图的最上边指了指:“至于那里,是大鼻子俄罗斯。” 莲王目瞪口呆:“你都知道……” “我也都跟师妹说过。”钟幻弯弯嘴角,在桌边坐了下来,扬声向外让送了茶水,自己却又啧啧摇头,遗憾地说道:“不过,我只知道几个地方的背后势力。” 说着,指了指萧家附近,那上边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当地最大世族的势力范围、私兵数量和姻亲人脉。 可是越往南走,舆图上空白空间越多。 “大夏腹地,南部边境,尤其是南越,我几乎是一无所知。”钟幻轻轻地叹了一声,然后入迷地看着舆图,喃喃道,“不知天下事,焉敢动钱财。” “不知天下事,焉敢动天下。”莲王低低地跟了一句。 屋子里陡然间静了下来。 两个人都似是僵住了一般。 过了许久,两个人还是没有朝对方看上一眼。然而莲王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轻轻软软响起: “小王倒是知道一些事,可以把钟郎这舆图补上一补。” “好啊!”刚才安静得似乎成了透明人一般的钟幻瞬间活了过来,重又成了那个懒懒散散、乐天达命的模样,朝外扬声道:“来,取笔墨,铺长案。” 所以,当佟守端和于玉璋指指点点地悠悠然迈着方步进到客院时,便先看见了丈余长的大案上,莲王和钟幻各据一头,奋笔疾书。 “哟,这是……舆图?!” 佟守端目瞪口呆,睁大了眼睛傻看着莲王: “您这是粽浴过度坏了脑子么?竟然把兵部的机密舆图拿来送了这个商人?!” 噗! 他的屁股上狠狠地挨了一脚! 正文 第 298 章 瓮头春到 “你踹我干嘛?”佟守端回头看向动脚的正主儿,又愣了一愣,益发诧异:“哎哟老于,你什么时候君子动手了?啊不对,君子动脚?!” 于玉璋翻了他一个白眼,哼道:“咱们俩今天可是孤身进钱府。你再胡说八道,钟郎便灭了咱们的口,尸首怕都要三十年后才能寻得着——就不能管好你那张嘴?非礼勿言懂不懂?” 听着他俩自己先吵起来,内容又是如此新奇,钟幻和莲王从长案两边抬起头来,哈哈大笑。 “来都来了,就帮忙吧!”莲王从来不跟佟守端客气,拿了一支笔塞给他,下巴指指舆图:“自己看,该填什么加什么,就往上写。” 佟守端满脸发懵地低头先看着自己拿笔的手,然后茫然地看向已经迈步过去研究舆图的于玉璋,问:“我这是,自己送了苦力上门?!” 不过从左到右扫了一遍,于玉璋便已经明白过来这舆图是做什么的。身为礼部尚书家的儿子,他对这种事从来都是敬而远之,立时三刻后退八丈远,笑了笑:“刚才听见西南楼上有人读书?钟郎不是并无亲戚在京么?” 钟幻低头写完一笔,摆了胳膊去砚中蘸墨,头也不抬,漫声道:“严老头儿的案子结了。萧三十六就把严府翻了天。 “严老头儿收了个聪明的关门弟子,当然高兴地由着他拆了家也拍手喝彩。可我师妹府上的两个侍女却是眼里揉不得砂子。三两句激将,就让三十六郎自己说了一句:不中一甲不下西南楼。 “我就只得收留了他。不过,”钟幻抬头看了看自家那座高楼,心疼地皱了皱眉,“为了防着他一把火烧了我们家的楼,我只好拿着张弛有道当幌子,让他七天去一次严府学星相。我也好安生安生。” 莲王三人呵呵地笑:“还有这等事?” “上回不是说国子监的老祭酒很是心爱他?怎么还用得着……”于玉璋有些想不通。 他也考过,却落了第。身为于尚书的独子,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极大,所以从此再也不提举业。 然而私下里,他却常常跟佟守端和莲王抱怨。当年父亲跟老祭酒较劲,非要让儿子跟着自己读书,不肯令他去国子监跟众人切磋,所以才导致他妄自尊大,考场失利。 如今萧韵得了老祭酒的全心栽培,竟然还自锁于高楼。这对于玉璋来说,简直是本末倒置! “他得严先生和老祭酒喜爱,万事宠上天。可这读书写文章,是必要十来年的扎实基本功的。他如今只有半年时间就想考中一甲?大白天说梦话!” 钟幻对萧韵明春下场的结果丝毫不抱希望,甚至嗤笑有声。 莲王了然,笑了笑:“看来三十六郎自己也明白这一条。所以才选了这个他必须要守规矩的地方闭门读书。” “也对。这天下除了咱们离珠郡主看着他那张娃娃脸不心软,也就是钟郎能在他跟前硬得起心来了!”佟守端想起萧韵头回进宫就得了沈太后的万般宠爱,不由得嘿嘿地笑。 钟幻叹口气摇摇头:“哪怕我不承认,他也对着我一口一个先生地叫。我不管?我不管日后怎么见他母亲?好歹那是曾经庇护过我们家二傻子的人呐!” 众人兴趣浓厚地打探那段因果。 钟幻大略地说了说,由衷赞道:“萧夫人女中豪杰。我们家二傻子能有她一半清醒,这后半辈子就能过得逍遥自在。” 就着这个话头,于玉璋对萧韵更生了无穷的兴趣,笑道:“你们这事我帮不上忙。不过,论起来锦绣文章,谁也没我们家存得多。我这就写个贴儿,让人去我们家取了来,拿来给三十六郎参详。” 说着,抢了佟守端手里的笔,刷刷刷写了个帖子,回头寻人:“董一呢?” 钟幻笑着对董一点点头,董一双手接过,临走再看钟幻一眼,却见他使了个眼色,心领神会,低头一笑而去。 这边于玉璋饶有兴趣地上了西南楼,那边佟守端走到莲王身边,看着他写完的一家子概况,敲着那里,拧着眉问:“他们家藏了至少二十只手弩,你怎么不写?” 莲王一怔抬头:“这么多?你跟我说过吗?” “呃?我没跟你说过?”佟守端挠了挠后脑勺,悻悻道:“算了,我从头再看一遍,瞅瞅还有哪里需要加东西的。” 钟幻笑开了花,手里的笔指向旁边侍立的阿嚢:“吩咐厨房,今天午饭做松鼠鳜鱼、八宝烤鸭、夫妻肺片,三勒浆多多地配了冰块,再弄几个新鲜果子。” “啊呀呀!今天怎么会有这样好口福?”佟守端把自己的脸笑出了三百六十道沟。 莲王呸了他一声,笑着低头继续填空。 到了中午,宴席摆在了钱家花园池上的亭子里,遥遥可见西南楼。 莲王和佟守端左顾右盼,却没瞧见于玉璋,诧异道:“玉璋呢?跟三十六郎一起读书竟如此有趣,连饭都不要吃了?” “我那西南楼,上去容易,下来难。” 钟幻慢条斯理地盥手,擦干,自己坐了上首主人座,伸手请他二人坐下,微微笑道: “今天乃是萧三十六郎去严府的日子,晨起你们过来听见的,乃是他的晨读。晨读毕,他就走了。玉璋上去,如今应该是在自己读书罢?” 佟守端大吃一惊:“钟郎竟是直接把玉璋也扣在了里头?” “晁夫人求之不得,连他的换洗衣服都送了来了。哦,还有冬衣。说,府里过年也用不着他……” 钟幻闲闲地说着,给二人把盏。 佟守端一脸不可思议:“那也不能连饭都不给吃啊……” “他楼上有饭。饿不着,放心吧。”钟幻端了小酒盅跟莲王轻轻碰了碰,一饮而尽。 “也是这些?”佟守端看着一桌子琳琅满目,觉得若是天天如此,老于这日子过得也算滋润了。 “他那里是一碗红烧肉、一碟煮青菜、一碗白米饭。肚子不饿,脑子够用。恰配读书。” 钟幻笑着,乌木镶银的筷子轻轻拈起一片鱼脍搁进嘴里,享受地眯着眼,细细咀嚼。 莲王和佟守端面面相觑,然后拍案大笑:“请君入瓮,便如此乎?” 正文 第 299 章 也是传言送语人 西南楼上,看书看入了迷的于玉璋饿得一声腹鸣,立即便有肉菜饭端了上来。大喜过望的于玉璋二话不说,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饭,一抹嘴,又有一杯清茶放在了手边。于玉璋怡然自得地倚在躺椅上,翘着二郎腿,啜口茶,眯着眼打了个小盹儿。 一觉醒来,于玉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打算回去了。谁知,千针在外头板着脸拦住:“此楼许进不许出。若要出楼,须有我们小郎的手书。” 于玉璋瞪圆了眼睛:“我进来时,却没有这规矩!” “便是此刻才有的规矩,难道还关不住你不成?”说着,千针劈面一个包袱扔了进去,正砸在于玉璋怀里:“晁夫人说了,正值秋日,楼内清净好读书。既来之,则安之。这是秋日的换洗衣裳。到了冬天,再给你送厚的来。” 于玉璋傻了眼。 到了晚间,玩得高高兴兴的萧韵回来,一进楼就看见一灯如豆,于玉璋独自坐在案前发呆。不由得扶门狂笑:“严老头儿高兴起了一卦,说怕是我要多个伴读,果然没错!你是被我们钟先生骗来的,还是被你爹娘押来的?” 于玉璋有气无力地回头看他:“我是自投罗网,自己走进来的。” “来吧来吧。咱们俩一起读书!我七天去一趟严府,你若高兴也可以跟我去……钱家这院子着实不错,你登高看看,能开怀不少……还有,不然我教你打拳吧?我刚刚开始练习……” 萧韵就像是多了个大玩具,格外兴奋。 于玉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忽然一根手指直直地戳到他脸上:“你若再不闭嘴,我就从楼上跳下去。” “董一功夫好,管保摔不死你!” 萧韵兴致勃勃。 于玉璋痛不欲生。 好在外头传来千针发脾气的声音:“读书就读书,睡觉就睡觉。一共不到半年了,还有工夫闲磕牙呢!真当自己是天之骄子了?到时候考不中一甲,姑奶奶牵着你们去朱雀大街上学乌龟爬!” 于玉璋大惊失色:“我可没说要考中一甲!” “考不中就学乌龟爬!”在千针这里,丝毫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萧韵嘻嘻地看着他笑,耸耸肩摊开手,吐吐舌头挤挤眼,做个鬼脸,然后蹦蹦跳跳回了自己房间:睡觉! 第三天,大嘴巴佟守端便把这个消息传遍了京城:萧家小公子和于家大郎,被关在钱家西南楼上读书,明春不中,会被牵去朱雀大街学乌龟爬。 于尚书在朝上被人当面调侃,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目瞪口呆之余,急忙赶回家,才想跟晁夫人怒吼,便被自家妻子一眼瞪了回去: “你自己说的,下半年必是多事之秋!儿子跟莲王、佟哥儿混了这五六年了,撇清必定迟了。闭门读书,有什么不好?我还真就不信了,你我的儿子,连个进士都中不了!?” 若是能以此借口,读书避祸,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于尚书琢磨了一会儿,到底点了头:“那萧韵是老祭酒的心肝宝贝,必定有不少指点。我那里存着的好文章,也给璋儿送了去。他们两个一个天资聪颖,一个基础扎实。若能互相切磋着,说不准倒是好事。” “还用你说?昨儿个璋儿便命人来把那些文章都搬了走了。”晁夫人懒得跟后知后觉的老头子计较,唠叨起了旁的家务: “大姐儿又有了,也不知道她婆家能不能给她吃顺口了。上一胎她就被馋得半夜躲起来哭……” 说到这儿,忽然精神一振,神神秘秘地拉着于尚书,低声笑问:“你听说了没有?罗相家的那个四媳妇?就韩家那个?有了……” 于尚书原本心不在焉,听到这里却是吃了一惊:“不是说,罗相家那个是天阉……” “那个是天阉不假,可是,她五个伯叔呢!”晁氏兴奋得满面红光,却又要矜持地表达自己的不屑,“罗相夫人可是半点儿不悦都没有,还说她家可怜的四儿子那一支,终于不至于断香火了。” 于尚书险些被这话也噎着,瞪了半天眼睛,才憋出来一句话:“成何体统!?” “这事儿还是曹相家的长媳告诉我们的,千叮咛万嘱咐让当不知道,还绝对不许告诉家里男人。你出去可别说漏了啊!”晁夫人最后才想起来,连忙补救,又有些个后悔,嘀咕了一句:“不该告诉你的。” 这都是因为儿子不在家,这种事儿又不好跟未出嫁的小女儿说,所以自己憋得难受,才告诉了一向刻板的丈夫…… “你们?还有谁?佟家那个?还是凤王妃?!”于尚书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眉心皱起。 “不不不!不是我们几个。是听说曹相又添了个外孙女,他家姑太太一儿一女凑了个好字。兵部家的约了工部,来问我要不要一起,我就索性拉了刑部,我们四个去喝了杯茶。” 余者户部和吏部,分别由曹相和罗相兼着,大家心照不宣地也就没去聒噪了。 于尚书紧紧地皱起了眉。 这不就等于,六部的堂官的家眷,凑在一起谈论这等不知廉耻、目无礼法的花边新闻…… 真是——成何体统!? 于尚书越发不悦,摔了袖子,哼了一声,自己去了书房生闷气。 晁氏看着他的背影挑了挑眉,也哼了一声,想一想,拍手轻声叫道:“说得可是呢!我怎么能忘了她们俩?” 转身命人去问项氏:“就说我想会了她去看看凤王妃。我明后天都行,看她是哪天的空儿,直接去请了王妃的意思,来告诉我一声儿就得。” 然后便约了第二天下午,晁氏又把这件大事悄悄告诉了项氏和凤王妃,听得两个人瞪圆了眼睛掩口轻呼:“我的天哪!罗家这是要跟韩家反目了不成?” 晁氏看看窗外,面露不屑:“便不是如此,那小夫妻两个天天动手。罗四郎脸上动不动便青一块三道血槽的,谁还不知道这两家子根本不是结亲,分明就是结仇呢?不过是碍着太后赐婚,才没法子和离罢了。” 凤王妃轻轻摇头,糯糯叹气:“要不怎么说胡闹呢?我们家那位长嫂怕又要跟着头疼了。” 晁、项二人面面相觑。 正文 第 300 章 曾有丝毫利益无 这件事便像是长了翅膀一般,不过三五天,已经传遍了京城。 钟幻和莲王、佟守端在钱宅的客院里,各据一处坐榻歪着,都陷入沉思。 “罗相和曹相,虽然一直面和心不和,但毕竟都统在梨花殿麾下。如今这一出闹的,这到底是哪一位想跟梨花殿拆伙啊?” 佟守端少见地动着脑子,烦恼得七情上面。 钟幻仰面想了一会儿,摇头道:“你们写韩震的姻亲朋友时,我记得他有一个极信任的手下,从参军就跟他的?那个人是不是跟罗相夫人的娘家有联系来着?” “是。叫童杰。他姑姑嫁给了罗相夫人的亲堂兄。那家子一直在东南,今年春天魏县闹那一场的时候,他们家刚进的京。” 佟守端如数家珍。 莲王沉吟半晌,轻声长叹:“看来,动念的是罗相啊……” “这种事,照你们以前的经验,会怎么样?”钟幻有些好奇地看看莲王。却发现莲王一脸尴尬,一眼瞥见佟守端不满的样子,悟了过来,好笑地转向了这张京城最大的嘴巴,顺便换了一张谦虚求教的脸。 佟守端这才得意地坐直了身体,一本正经地说:“一般来说,上头会利用一下。但这种私德上能弄死人的事情,绝大部分,会悄无声息地湮灭下去。” 湮灭…… 钟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尤其这又是罗相和韩家的脸面,中间还牵涉着太后娘娘这位大媒。只怕到了最后,最惨的是韩氏‘不小心’流产,自此不能生育,惭愧求去。罗家礼送这位太太回韩家,韩家也送几样礼物过去表示抱歉。 “若是两家子还想来往,韩家就会从自己族亲家里再找个姓韩的女子去给罗四郎当填房。若是早就做好了断绝关系的打算,那之后就会婚丧嫁娶,各不相干。” 佟守端道。 看着他侃侃而谈,莲王呵呵地笑,轻轻软软地揶揄他:“守端每每说到这些家宅琐碎,都智珠在握的样子。” 钟幻眼神微微一变,看了看莲王,又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脸,顺便岔开话题:“之前我告诉过你们,陛下应该用了一段时间的五石散,又转向了阿芙蓉。而那个时间段,乃是韩震第一次被陛下削了面子……” 说到这里,忽然一顿。 莲王和佟守端不由得也跟着一怔,彼此对视。佟守端下意识地张口替三个人把心头的疑惑说了出来:“那可不是第一次。把韩氏长女嫁入罗家,这才是头一次吧?那个时候,难道还有什么……” “韩氏嫁入罗家,是十年前。我听说过一桩秘闻,在那之前,韩震曾经悄悄跟先帝提过,若是先帝十分宝爱小蓬莱上那位静宜公主,不如把她嫁给自家。” 莲王忽然开口,面色郑重。 钟幻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不知为何,他脑子里晃过了那个“韩驸马”——那个据说是泼皮无赖、偏又相貌英俊、一心想给皇家当女婿的,姓韩的男子。 “先帝不高兴,觉得他这个玩笑开得大了,忍着怒气问他不怕公主的妖星名声么?韩震却说,自家的府邸都是刀山血海堆出来的,不信有什么妖星镇不住……” 莲王继续叙说,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 妖星不得下岛,不得见血亲之外的人。否则,天下倾覆,南氏族灭。 严观的这个预言虽然保密,却瞒不了他们这些位高权重的有心人。 韩震不可能不知道。 当时母妃跟他说到这件事时,恨得咬牙切齿,因为韩震跟祥和帝提亲的同时,还隐晦地提了另一件事:公主出嫁,生的娃娃并不姓南,又怎么会有威胁南家的资格?对太极殿的宝座来说,公主的危险甚至还不如莲花郡王大。 “韩震那时候摆出来的嘴脸,应该是一万个不相信星相这回事。他会说大夏有天下,乃是南氏有德者居之。只要御座上的那一位勤政爱民,不论什么样的妖星降世,都是白搭。” 钟幻笑了起来。 若他是韩震,大约也会这么做。 这种时代,只要皇帝不出昏招,大抵就会天下太平,生息不断。 “先生所言不差。他甚至立下誓言,若是先帝将长公主嫁入韩家,而日后韩家有子孙敢有半分忤逆君上的心思,请先帝诛他的九族。” 莲王越说越觉得不对劲,紧紧地皱起了眉,“之后,太后便下了旨意,赐婚给他长女和罗四郎——那时罗四郎是天阉的事情,已是不宣之秘。” 佟守端张大了嘴:“王爷是说,其实韩大将军在咱们大夏受的第一桩有点儿分量的委屈,就是这件事,而且是来自太后?” “所以,这也许并不是罗相或者曹相的意思,而是韩家开始动手的兆头?” 钟幻忽然又觉得好笑起来。 怎么事事说到最后,都会变成是韩震的阴谋了呢? 这不科学啊! 莲王看他发笑,也想到了他之前说过的这句话,脸上微微一红,想了一会儿,摇摇头道:“不知道。” “其实现在咱们最不安的,并不是韩震会不会反,而是他会怎么反。”钟幻索性倒了下去,躺在了榻上,高高翘起二郎腿:“还有他都联络了谁。朝上是谁,宫里是谁,外头有谁。” 莲王笃定地点头道:“他在宫里一定有人手。而且,能拿到跟咱们差不多的消息……” “不。他拿到的消息也许重大,却不细微。”钟幻想起韩橘听说陈太妃要诏余绾入宫后的兴奋,以及韩震毫不耽搁便劫了余绾的做派,断然摇头,“太后和皇上其实都是极聪明的人,想防的人,一定能防得住。” “若是宫里没有心腹可信的人,韩震是不敢动手的。皇上的声望也许一般,但太后娘娘当年可是威震朝野——何况潘皇后有父有兄有太子。若是不能把这几位都网住,他韩震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贸贸然做反?” 佟守端皱着眉道。 钟幻呵呵地笑,指着他对莲王道:“这可不是什么琐事,这不也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郡王以后不可那般调侃自己的好兄弟,不到位!” 两个人噗地一声哈哈大笑了出来。 正文 第 301 章 未必蓬莱有仙药 消息自然早就飞进了宫里。 永熹帝笑得喷饭。 秦耳苦笑着问他要不要做点什么,永熹帝碗一推,笑得越发邪气:“做什么?当然是把真相给朕查出来啊!那韩氏在罗家究竟都与谁有染,是主动还是被动,是悄然无声还是大张旗鼓?那孩子,究竟是谁的!” 秦耳目瞪口呆。 永熹帝饶有兴趣地索性连筷子都放了下来,看向秦耳:“上回你不是说罗相宝刀未老,一夜之间还能安抚两个妾室?所以,韩氏到底怀的是罗家哪一辈分的孩子,又有谁真的知道?你还不快给朕去查?!” 秦耳凑着趣干笑。 转身出来,耳边都是永熹帝刺耳嚣张、幸灾乐祸的笑声,秦耳深深地低着头,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师父……” 毛果儿的声音里带着焦急,却依旧轻轻悄悄的,丝毫不敢高声。 秦耳抬头,见小徒弟一头汗地躲在大殿门口拐弯处,眼睛直发绿。 几步跨过去,秦耳一瞪眼:“从容些!” “师父!从容不了!”毛果儿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汗出如浆,低声急道:“那个白永彬,失踪了!” 秦耳的眼睛睁得溜圆:“你说谁!?” “白永彬!就是那个,被陛下悄悄送去北邙山的白永彬! “那边别宫里的人飞马来送信,说前天一早,姓白的招呼了一声上山看矿,就走了。 “往日里都等到下晌申末就回来了,可是这一回他们直等到半夜也没见人。” 毛果儿左一把右一把用袖子抹着脸上的汗,越发显得脸色苍白。 “他们什么都没找到!?”秦耳眯了眼睛。 “是啊!找了一天一夜,连个挂烂的衣裳片儿、掉落的鞋子荷包,都没见着!他们又不敢大张旗鼓地打听。蹿来蹿去的,山下驻军的人看他们已经不顺眼了……” 毛果儿急得直跺脚。 秦耳哼了一声,手里的拂尘一甩:“什么屁大点儿的事儿,瞧急得你那熊样儿!” “师父!这事儿可不小啊!”毛果儿都快急哭了,“白永彬是去北邙山干嘛的您忘了不成? “他人不见了,可他准备的那些东西还在,要怎么着?销毁还是留着?他是真心替陛下炼丹,还是故意引着陛下坏了身子? “北邙山上带队的可是我大师兄!陛下迁怒起来,咱们师徒俩可都跑不了……” “行了行了!没你的事儿,少瞎操心!这事儿我知道了,回头我跟陛下回禀就是。” 秦耳不耐烦地止住他,顺手把永熹帝刚交待的活儿交给了他:“你去办另一件事。” 听完差事,毛果儿傻了眼:“这,这这种……” “嗯,行了。去吧。陛下就爱听这种事儿。”秦耳截住他的话,面无表情。 师徒两个用眼神交换了一下不以为然和无奈。毛果儿叹了口气,擦着汗慢慢地走开了。 秦耳看着他的背影,思索了一会儿,方轻轻地吁了口气。 “这孩子,竟然还留着份纯良……这可不好,容易翻船啊……” 秦耳心里暗自琢磨着,是不是该让孩子的手上沾点儿血。 梨花殿里听到这个消息,集体沉默了下去。 “母后……” 沈沉极为忐忑地坐在脚踏上给沈太后捶腿,仰头看着脸上肃然到冷厉的母亲,心头一阵一阵地发紧。 沈太后没有焦点的目光终于收了回来,落在了沈沉担心的脸上,缓缓柔和了起来。甚至伸了手过去,抚了抚她的脸颊:“这件事,离珠怎么看?” “消息从曹家传出来已经三天。可是曹、罗、韩三家都没有任何动静。” 沈沉沉吟了一会儿,方才缓缓说道,“不论此事是罗相还是曹相授意,此刻都该做作一番,譬如登门给韩氏致歉,或者将曹家大娘子送回娘家之类。 “可是,谁家都没有动静。这令人,可骇。” 沈太后缓缓颔首,慈爱地拉了沈沉起身,坐在自己身边,低声道:“罗、曹二人,看着都是和稀泥、装糊涂的主儿,可是一个比一个地精明。所以自先帝去后这么多年,我有事,在找皇帝商议之前,定会先问了他二人的意见。 “也就是因此,他二人虽然不合,但彼此都很给面子。吏部户部不打擂台,陛下处理起朝政来,才勉强能有些顺手的感觉。 “然而这件事一出,他二人,怕是从此要势不两立了……” 沈沉一惊:“母后的意思是,这件事到了最后,损失最大的,是咱们?” 沈太后缓缓颔首:“对。是咱们。” 甚至不是永熹帝,而是沈太后。 “那皇兄……”沈沉问到一半,住了口。 永熹帝除了打听闲话、看热闹,即便是做什么,只怕也不会来跟沈太后商议——他巴不得能削弱沈太后的支持力量,哪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谁想得利,就要看接下来的角逐。”沈太后淡漠地看向远处。 左右相急切之间可以空着,但吏部、户部两个位置空出来,势必是要人去领的。 所以,如果有人这时候胸有成竹地跳出来拿下两部,那不用说,背后挑拨的人,非此莫属。 沈沉也沉默了下去。 “哦对了。”沈太后忽然想起来一件事,笑了笑,转移了话题:“荀远那个老滑头前儿写了折子回来,跟陛下请旨,说中秋将至,想回来探亲。” 沈沉睁大了眼:“荀阿监一家子早没了……他就算回来,也该中元节回来祭奠祖宗,怎么会是中秋?” “哈哈!要不怎么说还是我闺女聪明!”沈太后笑着把她搂在怀里,捻了捻她身上已经显得有些单薄的莺啼柳霞色软罗长裙,回头笑向椎奴道: “那老家伙回来,必是想要看看我们离珠。你去库里看看,往年攒的,素净大方的好料子,给离珠做几件秋裳。” “看我?” 沈沉一呆。 怎么荀阿监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母后,是荀阿监提醒您……”沈沉被自己的这个推测吓了一大跳! 沈太后慈祥地看着她,温柔地捏了捏她细嫩的腮:“是啊!先帝临终,他就在身边。他又见着了你,当然是他来提醒我了。” 呃?! 正文 第 302 章 使人知道已春深 怎么还扯上了先帝临终? 沈沉心里突地一跳,疑惑地仰头看着沈太后。难道,母后还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看着她满面狐疑的样子,沈太后没说话,笑了笑,转头又催促椎奴:“你还不快去?还有匣子里那几颗珠子,放着都白瞎了,一并交出去让她们做了新首饰来。” 又推沈沉:“夏末秋初,去湖上撒欢儿去。太液池大着呢,随便你往哪儿逛。” 沈沉定定地看着沈太后。 沈太后避开了她的目光。 所以,我可以去看看——她?! 不,不行。 沈沉把脸埋在了沈太后的肩窝:“不,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守着您。” “去玩一会儿吧,午饭前回来。悯郎说要来,我不留他吃饭。”沈太后又拍了拍她。 沈沉调皮地噘嘴:“您不疼我了!莲王兄那么寓目,光看他的脸我就能多吃半碗饭!” “呸!没脸的丫头!这种话也敢说!”沈太后哈哈大笑,但到底还是拒绝她与莲王碰面。 沈沉只得出了慈安宫,带着微容四处闲逛。 想来想去,她索性去了清宁殿。 潘皇后正忙着安排中秋节宴。 虽然这个节日兴起时间不过百年,但意头实在是太好,家家户户都爱过。更兼着有虾有蟹、有藕有葵的时节,酒酿熟、月色好,真真的阖家团圆的完美机会。 朝臣们已经开始往宫里送节礼了。 潘皇后这里还收着太子南猛的那一份,所以又要小心谨慎、又要大方得体,到了还礼这一环节,每一家该还什么,都还要绞尽脑汁地揣测永熹帝的意思。往年间真是能烦死潘皇后。 不过今年她却懒得去琢磨这些,直接将五品以上的节礼列了一张单子,就等永熹帝哪天过来时,丢给他去琢磨——反正他最爱的就是看这种热闹、然后欺负这些人。 沈沉来时,潘皇后正托着下巴看南猛习字。 “哟。我来得不巧了。”沈沉笑着冲南猛挤眼睛。 谁知一向最爱粘着她到处疯跑的南猛却只是礼貌地冲着她点了点头,叫了一声姑姑,就继续端正了坐姿,一笔一划地认真临起贴来。 潘皇后含笑起身,拉了沈沉的手,姑嫂两个去了殿后的小园子里闲走。 “太子这样沉稳,皇嫂教得真好。”沈沉对这个侄儿赞不绝口,简直是怎么看怎么爱,怎么爱也爱不够。 潘皇后听着这样真心的承扬,也露了一丝真心笑容出来,问她:“你怎么有空来?往日里可少见你往我这里走呢!” 沈沉弯弯嘴角,笑道:“是想起了一件事。”说着,往后看了一眼。 潘皇后淡淡地摆摆手,后头的人都站住了脚步。 两个人又往前走了十几步,站在了一株紫薇树下。夏末花落,紫薇已经凋零得不剩什么,唯有绿叶成阴子满枝了。 沈沉见她下意识地将手贴在树身上,轻声开口:“皇嫂还记得白永彬么?” “白永彬?那个肖想牡丹的翰林?不是说皇上流放了他?”潘皇后想起那人曾殴死侍女的事情来,皱了皱眉。 沈沉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他被皇兄送去了北邙山,炼药。” 潘皇后一惊:“药?!” 沈沉直直地看向她:“皇嫂对此事一无所知?” 潘皇后额上的冷汗唰地一下冒了出来。 “眼见便是中秋,皇嫂的家里人想必会有恩典进来一趟。早就听说白永彬与潘家二郎交好。我想,皇嫂还是仔细问问潘二郎,究竟是因何与此人交好,又交好到了什么程度,可知道对方的底细否。” 沈沉轻轻地叹了口气。 前世一直到白永彬死,他在给永熹帝炼制各种药丸的消息都没有传出来。 而这一回,毛果儿直接将此事送到了微容手里。 白永彬失踪了。 他给永熹帝炼制的道家益寿延年、强身健体的仙丹还没开炉,他就失踪了。 如今无法辨别究竟是自己跑路还是被掳。 总而言之,永熹帝的又一条罪状,飘到了外头,不知道握在何人手中。 潘皇后跟着沉默了下去,过了一会儿,问:“那人是不是不见了。” 很敏锐,很好。 沈沉弯了弯嘴角,点头:“嗯。” “我知道了。多谢妹妹。不过,妹妹这个消息,从哪里得来?”潘皇后直直地看着沈沉。 沈沉挑起了眉。 她家皇嫂的聪慧刚硬,终于初露端倪。 从清宁殿出来,沈沉还带上了习字完毕的南猛,姑侄两个到太液池上去划了一会儿船。还摘了莲叶,捞了两条鱼,南猛这才心满意足地盖着大莲叶、拎着小水桶,掖着袍子,一溜烟儿跑回了清宁殿。 沈沉回了梨花殿。 莲王已经走了,沈太后独坐在后园廊下出神,椎奴屏息静气站在旁边。 盥洗更衣完毕,沈沉一路洒着欢快的笑声往后头跑,又跟沈太后撒娇:“您看我的手心是不是红了?我带了猛儿去划船,他的指根都打了泡还不肯放开蒿子呢!我们捞了两条鱼,本来我说午间吃了它们,猛儿不肯,说要带回去养起来呢!” 沈太后呵呵地笑,抱了她摇:“无妨无妨,想吃鱼还不容易?” 椎奴凑趣笑道:“我这就去吩咐,给清宁殿也上一条鱼。” “别忘了皇帝。”沈太后含笑吩咐,携着沈沉的手站起身来,一边走,一边轻声道:“中秋前,你出宫一趟吧。去看看你师兄,他一个人在京里过中秋,想必孤单。” 顿了顿,又道:“你问问他,若是他愿意,我中秋节给他发帖子,让他进宫来梨花殿跟咱们一起过。” 想了想,又笑:“还有萧家那孩子,也一起来吧。” 沈沉好奇地盯着她:“叫来就叫来,您笑什么?” 沈太后的笑容越发大了,打量一打量沈沉,道:“想必你那师父是天下第一爱管闲事的人罢?教出来的两个徒弟,一个比一个不闲着。” 沈沉眨眨眼。 嗯…… 母后这是知道自己去清宁殿提醒潘皇后了不成?不可能呀! 没听母后提到过白永彬啊! 看来老太太瞒着自己的事情,可是真不算少呢! 正文 第 303 章 那时事 先赞了糖醋鱼的味道不错,然后问了送鱼的缘故,打发走了人,永熹帝笑意森寒地转向秦耳: “离珠跟潘氏往来密切?” 秦耳应声答道:“绝无此事!离珠郡主和皇后娘娘九成九都是在梨花殿遇着,一同陪着太后娘娘说笑一时便罢。 “似今日这般去清宁殿,还是入宫以来头一遭。似乎是因为莲花郡王入宫觐见太后,离珠郡主避开了。想必是百无聊赖,所以才去寻太子玩耍。” “悯郎入宫?是为什么?”永熹帝皱了皱眉:“他左藏的差事可是刚刚办完。难道是太后又想过问朝政不成?” 秦耳笑着弯了腰下去,轻声道:“没那回事。是凤王妃送了信儿,太后才宣他进宫的。说是,终于松了个口子,房里收了个丫头。太后盘问他究竟想要娶什么样的小娘子。莲王临走时,一张大红脸,慈安宫人无不掩口而笑。” 永熹帝哼笑了一声,低头吃菜,过了一时,缓缓摇头:“幌子。” 秦耳低头不语。 毛果儿在旁边忙着帮永熹帝夹菜,心无旁骛。 “不过,悯郎究竟想要娶个什么样的女子呢?满京城都挑不着么?一个莲王妃怎么比朕的后宫还难选?” 永熹帝喝了一口汤,蹙了蹙眉。 毛果儿立即将他面前的小碗移走,挥手令人撤了那道鸡汤。再用干净调羹小碗,盛了两勺莼菜羹,双手捧了过来。 秦耳看了一脸认真的毛果儿的一眼,垂下了眼帘。 沈沉终于找到了机会出宫——息王妃有请。 可是等她给息王妃看完了脉,要告辞时,却被对方笑吟吟地按住了手:“妹妹别急着走。有一个人,一直想要见见你。如今请了太后旨意,今天须得好生跟你聊聊。” 一直想要? 还请了太后旨意? 好生聊聊!? 沈沉啊呃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迟疑地问道:“是荀阿监吗?” 息王妃的心里轻轻地颤:这小娘子,还能再聪明些吗? “正是。”息王妃含笑让人领着她去。 花厅外头空无一人。 里头已经摆好了茶点,还有那位又胖了三分的白发老者。 给她引路的人到了门口,便又低头退了出去,并低低说了一声:“我们王爷王妃就在正院等您。” 意思是中间不会有人来打断。 沈沉抬起头来,荀远也费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前迎了两步。 “荀阿监。” “老奴在,见过离珠郡主。” 这个世上,能让荀远自称老奴的人,已经不多了。 但这其中,不应该包括一个朝廷刚册封了没两个月的异姓郡主。 沈沉迟疑了片刻,便没躲开荀远的行礼,而是如前世一般,礼貌地点了点头,当做还礼:“阿监请坐。” “谢郡主赐座。”荀远有着一瞬间的失态,但还没等沈沉发现,便又恢复如常。 两个人在桌边坐下,沈沉在左,荀远在右。 “郡主当初在东宁关时,只怕并未想到会有今日际遇吧?”荀远含笑打量着这位郡主的侧脸。 她的确很好看。 比小蓬莱上的醒来后的那位长公主殿下,令人觉得顺眼多了。 小公主小时候顶可爱了,爱跑爱笑,看谁都愿意粘着讲故事说话,从“你为什么没胡子”一直到“你鞋子为什么这么宽”,从来没哭哭啼啼愁眉苦脸过。 但是落水之后醒来,听说了先帝驾崩,那位成了长公主的小娘子,却半滴泪都没挤出来,还假装晕了过去。 荀远记得自己当时气得全身发抖,可回头看看太后和新帝都没跟了来,他便咬着牙走了。 当时赵真和日新早就被押了起来,长公主殿下近身服侍的人全换了从前只在花园里洒扫的三等宫人。荀远光顾着自己气愤,回到下处才狐疑了起来。 然而接着就来了旨意,问他是愿意告老归养,还是挂个闲职留在宫里。荀远立即请求去给先帝守陵。 沈太后和新帝亲自一起见了他。 沈太后看见他就哭得不能自已,新帝看着他的目光却多有闪烁。 荀远直挺挺地双膝跪在地上,只有一句话:“老奴服侍先帝一辈子,临了临了,不能让他老人家一个人在那里躺着。” 宫妃没有殉节的,沈太后和新帝也没有那种恶毒的心思。当年夭折的几位皇子早就附葬了高宗的礼陵。那时的瑞陵之中,便只有祥和帝自己而已。 沈太后和新帝掩面大哭,下座各对荀远行了半礼,便顺了他的意思,让他去守陵了。 这一守便是八年。 “十年前荀阿监去瑞陵陪伴先帝时,想必也并没有再出来的意思罢?”沈沉提到先帝,眼圈儿忍不住发红。 荀远沉默了一会儿,方摇了摇头:“先帝弥留之际,曾假死。” 沈沉一怔。 假死?! “那时太医都说先帝已然驾崩,太后娘娘昏厥过去,太子……当今吐了一口血,息王殿下照看当今,是以阴差阳错之间,先帝身边,只剩了老奴一人。”、荀远低声叙说。 沈沉呆呆地听着,身体僵硬,眼睛发直。 父皇,临终,的情景。 终于有人跟自己说了…… “老奴当时哭得眼前一片模糊,却还是看见陛下忽然睁开了眼,转头看向老奴……” 荀远也有些走神,喃喃道,“陛下的眼神无比清明,就像是最精明强干的那些年的样子。我当时都傻了,扑上去刚要说话,陛下却摇了摇头。 “旁边的宫人们都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陛下的眼神扫过去,我马上明白过来,立即命他们后退。陛下看着他们退开丈余,才轻轻地对我开口道:忱忱不见了。” 沈沉浑身狠狠地一抖,嘴唇轻颤。 荀远抹了一把泪,抬头看向脸色苍白的沈沉,越发笃定,自己的判断绝没有错: “我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地一声。小公主是陛下和娘娘的命根子,陛下眼看着就要走,若是小公主再不见了,娘娘只怕也保不住!到了那时候,天下都交给太子……会乱的!” 正文 第 304 章 久矣我前曾有我 “我正头皮发紧,陛下又接着说:我本想索性带着忱忱一起走,可刚才去看,忱忱不见了。” 荀远的声音轻轻的,却没有半分怯意,不颤、不抖,“我更加疑惑,忙往陛下那边凑了凑,说:老奴这就亲自去找。必定能把公主找回来,陛下您放心。 “陛下听了,吁了口气,点了点头,说道:那好,我可把这件事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把忱忱找回来。等她百年之后,让她来陪我。 “我刚要点头,陛下却又说了一句:可别弄个假的来啊,那我可不要。” 说到这里,荀远停了下来,再次看向沈沉。 沈沉的眼圈儿依旧红着,却并没有失声痛哭。 荀远愣愣地看着沈沉的侧脸。 沈沉就像是早就忘了这是在说“先帝”“临终”时的事情,还木木地也转了脸过来,看着他问: “后来呢?先帝和你还说什么了?有没有指点你去何处找人?” 荀远心里重重一落。 她不信自己的话。 “没有。”荀远垂下了眼帘,“陛下最后叹了口气,就重又闭上了眼。” 然而所有的宫人都见到了,祥和帝最后一句话,其实是说给荀远的,而且,说的时候既不激动、也不伤感,甚至连寻找沈太后和永熹帝的话,都没说过半句。 这大约才是荀远一定要离开皇宫、去给先帝守陵的原因吧。 沈沉没有不信。 她只是有点反应不过来。 她对皇宫的最后一点意识里,没有父皇。她唯一看到的,是满眼黑暗中渐渐暴烈的大火。耳边听到的,也没有先祥和帝的声音,而是士兵们的喊杀怒吼和宫人们的哭泣尖叫。 可是,荀远却说,在自己落水之后,父皇想要,带自己走? 沈沉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很稳定,没有抖。 接着,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静,没有迟疑:“阿监思念先帝了……只是这些话却不该说给我听。 “若是我回宫告诉了太后娘娘,她该伤心了。可若我不告诉太后娘娘,又得扯个谎。 “不如阿监跟我直说,这回一定要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吧?东宁关出了什么事么?是戴氏么?” 荀远呆呆地看着她,眼神中情绪变幻,复杂至极。 许久。 沈沉轻轻地深呼吸,弯着嘴角偏偏头,淡淡地看着荀远:“荀阿监?” 这是小公主生气之后最典型的动作、表情和语气。 荀远只觉得眼前一片恍惚,晃过那个小姑娘幼时气鼓鼓的样子,以及目标最后达成时那呲着牙得意的一声哼笑。 “是。老奴是有事想请教……郡主。”荀远终于回过了神。 沈沉嗯了一声,静静地端起茶碗,嗅了嗅,再放下。 荀远看着这熟悉的动作,移开了目光,最后定了心,道:“宗悍……嗯,接了个差事。” 顿了顿,想想这件事似乎不太应该告诉沈沉,便又略了过去: “老奴去了东年关也有一年多了。一直也自我感觉与宗悍相处不错。可是这一两个月,似乎哪里有些不大对劲。 “郡主六月十九行册封礼。听说萧敢是用了萧夫人的名义,特意往京里送了贺礼的。可是老奴跟宗悍提起的时候,他却十分不以为然。 “再后来,陛下有旨意,说秋日不远,今年中原年丰,令打探北狄和西齐动静,看看要不要北伐。他接旨时满口答应,转脸却将此事丢在了一边。老奴旁敲侧击,他却只是虚词敷衍……” 沈沉听到这里,蹙了蹙眉:“宗悍这是,看不起皇兄?” 宗悍并没有答这句话,接着又道:“老奴实在是不踏实,便寻了个借口,去了一趟幽州。” 去幽州? 找萧敢么? 那个滑头怎么会跟你交接,平白无故地去惹宗悍? 沈沉嗟叹着摇了摇头。 “我知道公然去拜,萧敢必定会避而不见,所以悄悄地把帖子递给了萧府管事,只说想在幽州游赏,请他们府上那位年轻才俊、掌管庶务的萧二十二郎一起坐一坐。谁知最后见到的,却是萧夫人。” 说到这里,荀远似是仍在玩味当时场景,竟稍稍怔了一会儿,方含笑道: “萧夫人话说得漂亮,太极打得圆熟。萧家的男丁,竟然一个都没让我见到。最后陪着我在幽州乱走的,是萧家的大女婿。” 大女婿?! 那个一惊一乍的蠢货么? 萧夫人这个人选给的可真妙。 沈沉呵呵轻笑:“我得为阿监掬一捧同情泪了。” 荀远跟着她苦笑,叹道:“郡主英明——那哪里是他应酬我,根本就是我在应酬他!跟他说了三天话,我觉得自己都快变蠢货了。” “辛苦阿监。”沈沉莞尔。 说到这里,荀远停了下来,看着她,轻声问道:“老奴知道,河北道受北狄影响至深。而北狄,并不讲究什么血脉传承,从来都是强者居之。老奴想问问,在郡主眼中,幽州和东宁关,可也是这样想的?” 这竟然是在问自己,那两个人,会不会叛了大夏?! 沈沉挑起了眉:“萧家和宗家,世世代代都在跟北狄相抗、为中原守卫北大门。我所知所见,他们从未有愧于百姓、从未有愧于天下。” 说到这里,她便闭上了嘴,不打算再往下说。 可荀远却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她,仍旧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 “至于北狄的传承,阿监觉得他们都是强者居之。但实际情况却未必如此。 “北狄和中原,从来都是相互影响。尤其是中原大地家国天下,一朝君临荣光万丈,这对北狄那些部族首领,又何尝不是最大的诱惑? “他们之中讲究血脉的大有人在。” 既然说到这里,沈沉索性继续往下说道: “孟子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不论是世家大族、士林学子,还是平民百姓,对天下之主都有自己的标尺判断。 “然而,千载而下,一一看去:这天下,从来都是有德者居之。社稷宗庙云者,若能落在有德者手里,哪怕便不是本姓的,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荀远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忽然轻轻开口: “若是大夏天下日后落在了旁人手里,那人想要屠尽南氏一族呢?” 沈沉莞尔,露了个大大的自信笑容出来:“谁敢啊?还有我呢!” 正文 第 305 章 头角分明举似谁 从息王府出来的时候,沈沉的神情极为怪异。 兴冲冲地赶来接她回永泰坊的阿镝不由得担心起来:“郡主,有人欺负你了吗?钟郎就在家里呢,一会儿跟他说,让他帮你报仇!” 沈沉摇了摇头,没做声。 她有一手好医术,还有一身好功夫。只要她不想死,这世上能杀得了她的刀箭,还真没几把。 所以,只要她在外头自由自在地活着,不论是谁坐在那把龙椅上,想要杀南家的人,都得要摸一把自己的脖子,看看上头的那颗头颅够不够结实。 但她说完那一句话之后,荀远却直直地冲着她跪了下去,放声大哭,嘴里更是肆无忌惮地叫了一声:“公主!” 她呆住了。 这件事,大家心照,就好。说不得,认不得。 该怎么回应白发苍苍的老阿监?那可是自她在襁褓中便抱过她疼过她的荀阿监啊! 沈沉僵在了椅子上。 荀远狠狠地给她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用力地抹了一把脸,含泪笑了笑,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不顾而去。 沈沉愣了许久才令人去跟息王夫妻两个说一声,自己漫步出了息王府。 幽州和东宁关的事情,必定不止这些而已。 荀阿监提到宗悍的时候,也是先从某件差事上开始。而那件差事,绝对不是他后来提到的打探北狄西齐消息。 所以,那件差事,究竟是什么? 荀远从息王府直接进了宫。 永熹帝在御书房正儿八经地接见了他。 “河北道一切安稳。请陛下放心。”荀远就像是他十年前在宫里一样,脸上刻了笑纹,弥勒佛一样,乐呵呵的。 永熹帝眯了眯眼,含笑问他:“一直听说萧敢宗悍都不是善与之辈。自朕登基,一共也就见过他二人一回。所知甚是了了。荀监看着,此二人如何?” “宗悍是个直性子,烈火般的脾气,满肚子的细致,只留在了怎么对付北狄上。此人虽然可以用作驻守东宁关,但若是离了那个地方,则不可令其统领大军——他太能得罪人了!” 荀远应声而答,细细地为永熹帝解说,又苦笑着说了几件自己被宗悍无意中气得半死的事,再转回头说到萧敢身上: “萧敢则是个典型的滑头。脸上看着板正,用起手段来,却是格外狠辣。若是对敌,我是宁可对宗悍,不愿对萧敢。 “只是萧敢在子嗣上实在艰难。世家大族都有这个软肋,若是后继无人,则方寸大乱。如今萧韵在京里,萧敢做事,便平和安静了许多。” 说完,看看永熹意犹未尽的样子,顿悟一般,笑了笑:“这两个人从祖上就跟北狄作战,对异族深恶痛绝。对朝廷的忠心倒都是毋庸置疑的。” 永熹帝这才松了两肩,笑着靠在了椅子上:“荀监也有十年没见母后了。她老人家如今认了个义女,身子倒好了许多。” “陛下说的可是离珠郡主?”荀远笑呵呵地叹了口气,摇头道:“当年她去宗府臭骂了戴氏一顿,我们见过一面。再也想不到那个小娘子还能有这段福气。” “去见见吧。”永熹帝笑着让人带他去。 荀远忙站起身来告辞,出了门,又跟秦耳笑道:“宫里可是添了新规矩?不然我自己去?” 这是当年统管全宫阿监的大阿监,秦耳当年也要称一声“爷爷”的,这时哪敢怠慢?满面陪笑道:“祖宗,您别寒碜我了!这宫里我还没您熟呢。哪里有给您带路的道理?只是祖宗这腿脚一直都不好,这么老远的路,怎么能让您老走了去?” 叫了毛果儿:“你叫个软兜儿,把祖宗好生送了过去。想着留个人在梨花殿外伺候着,祖宗若是要走,你记得再好生送了祖宗出宫去。” 毛果儿比秦耳还热乎,一口一个“老祖宗”,亲手扶了荀远上了软兜,又摆手不让侍卫跟着,而是叫了八个身强力壮的阿监:“咱们伺候老祖宗是应当应分的,劳动人家,倒显得咱们不孝顺。” 这个表态,既没因私废了公——毕竟永熹帝并没有给荀远赐宫内车辇,又圆了荀远和秦耳的面子,还把宫里阿监私下里的规矩好生地点了一点,竟是个八面玲珑的做派。 荀远满意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回头赞了秦耳一句:“不错,你比我会教徒弟。” 秦耳眉开眼笑:“谢老祖宗夸奖。” 一路上,荀远便跟毛果儿闲聊,听着他该说的绘声绘色,不该说的一字不提,心里着实称许。临进慈安宫,荀远笑着拍了拍毛果儿肩膀: “你这小子,机灵得不像是秦耳那厮的徒弟,倒像是当年老姚的徒弟。” 毛果儿虽然跟着那一巴掌笑着弯下了腰去,可荀远还是察觉到了他的肩背有着一瞬间的僵硬。 荀远深深地看着他,口中若无其事地继续指点:“就这么着,别急着往上巴结,主子们心里都明镜一般。你至少在宫里还有五十年可待,爬得太快,倒不好。” 毛果儿点头哈腰:“老祖宗金玉良言,小的记住了。” 荀远挥手让他去了,自己进了慈安宫。 沈太后看着他坐下,含笑问道:“怎么样?” “郡主不大喜欢老奴。”荀远笑了笑,转开话题,问起了沈太后的起居。 寒暄片刻,沈太后笑着说坐乏了,荀远扶着她去了后头花园里走动。 亭子里再度坐下,周遭没了旁人,荀远才露出了一丝忧色:“陛下年轻,急于建功立业。可朝内并不稳当,这时候对边镇将领露出想要兴兵的意思,也难怪宗悍不满。” “看萧韵的做派,就知道萧敢其实也不大看得上咱们家的年轻皇帝。”沈太后淡淡地说道,摇摇头,“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荀远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公主……郡主是个明白通透的人,是国家之福。” 沈太后看向他:“她说什么了?” “等于什么都没说。”荀远笑了笑,胖胖的脸上漾出真心的敬重,“但是她那份儿自信,是真像您。不对,比您厉害,不像先帝,像咱们先太宗陛下。” 沈太后的眉梢扬了起来。 太宗? 荡平大夏四边的,大夏战神,太宗陛下? “孙儿辈像祖父,倒也是常事。” 正文 第 306 章 最是秋风管闲事 中秋佳节,永熹帝赐宴群臣。 潘皇后则在蓬莱殿请了宗亲晚辈们欢聚。 原本在被邀请之列的钟幻和萧韵都没来。 萧韵的理由很简单:得抓紧时间读书,明春还要考试呢!钟幻则更加无耻地顺口扯谎:我陪他啊! 沈太后嘀嘀咕咕地抱怨自己少了两张俊脸下饭。 说起这个,她便在满殿里看来看去,问:“悯郎呢?如何不在?” 凤王妃笑着回话:“在正殿呢。” 老太后立时不高兴地冲潘皇后发脾气:“好容易我能有个机会多吃些好的,却又没了开心的果子。你丈夫跟我抢人,你须得认罚!” “求母后宽宥。儿媳这就让人把悯郎给您寻来可好不好?”潘皇后笑着求饶,又忙指着肚子已经隆起的息王妃道,“您在那里还有个小儿子媳妇,马上又要多个孙孙,您看在那个肚子的份儿上,今天便饶了儿媳吧?” 息王妃红了脸,双手都放在肚子上,手足无措。 众人哈哈大笑。 牡丹郡主使个眼色,带了合欢和凌霄来噘着嘴歪缠沈太后:“我们都在这里,也顶不上一个悯郎。太后偏心。” 说着话,牡丹郡主下意识地看向潘皇后身边的座位,却见沈沉置若罔闻,正嘻嘻哈哈地跟南猛一起吃喝。 一时果然莲王来了,众人又都是一场哄笑。 在这里的都是闲散的老王爷、亲王、郡王以及王妃郡主县主们。 而有职位、有差事的宗亲,譬如宗正卿老皇叔和宁王,则被请去了永熹帝那边,与同僚同乐。 唯有一个莲王,被生生叫到了这边,红着脸坐下。 “悯郎如今可是大人了。太后其实不当再让他混在咱们这里了。”宁王妃促狭地冲着凤王妃挤眼睛。 这是在说他终于收了通房丫头的事。 凤王妃眉开眼笑地连连点头。 莲王的脸红成了正月元宵时廊檐下挂着的大红灯笼。 沈太后忙瞪了两位王妃一眼:“羞跑了我们悯郎,你们俩可赔得起哀家?那样好酒还塞不住你们的嘴!” 又笑着问莲王:“不是先前的差事已经完了,怎么还让你去那边?” 莲王红着脸,轻轻软软地答话:“罗相说最近精力不济,想把户部让出来。皇兄没答应,派了我去帮忙。” 莲王进了户部!? 众人一惊。 唯有早就从钟幻那里得到消息的沈沉,依旧低着头跟南猛说笑,浑然不当回事。 “猛儿,你莲王叔说话呢!”潘皇后也为了这个消息讶然,不由得低声提醒南猛应该留心一二。 谁知沈沉却笑着对她轻声道:“多谢皇嫂还想着我。前儿您让送节礼去余府,可替我解了围了。” 去余府送节礼的是青诤。 她曾去过余府教授礼仪,此次再去,自然是轻车熟路,甚至见到二太爷余奢时,还彬彬有礼地请安:“余老安好。” 合家子眼巴巴地等着她说出“请余老入宫”的话时,却听这位清宁殿掌宫女官淡淡笑道: “今年中秋宫里来往人多。皇后娘娘恐冲撞了余老,已经请了太后娘娘的示下,重阳日要宴请天下寿星,看是不是请余老过去坐首席。” 重阳宴寿乃是前唐传下来的旧俗,天下太平时,若是皇帝皇后想要讨上皇太后的欢心,便会操办一二。 大夏定国百年,到现在还没办过寿星宴呢! 可没想到这头一回办,竟然就要请余家二太爷余奢去坐首席?! 余家人又惊又喜,连余笙都满面热情地大谢而特谢青诤。 唯有张氏,挑挑眉,听懂了青诤话里的破绽:皇后娘娘请了太后示下不假,但太后同意了吗?没说。只知道中秋就别想进宫了。 欢天喜地的余府众人送青诤出门时,张氏笑容可掬地送到了最后,轻轻问了一句:“不知我们郡主最近可好?” 青诤这才把一直高高抬着的下巴微微放下了一些,真心笑答:“郡主最近常带着太子玩耍,倒是不会无聊。只是越发懒得应酬外人,只前几天出宫去了一趟息王府,再见了见钟郎,就回梨花殿了。” 这也就是说,离珠郡主不得出宫等话,都是瞎话。实际的情况,就是她压根不想给余奢面子,也不想给余家这群白眼狼面子。 然而,却让这位清宁殿掌宫女官跟自己说了实情…… 张氏受宠若惊,连连欠身点头:“多谢姑姑告知。小妇人明白了。” 回到宫里,青诤特特地找了沈沉,把一应事情说了,又笑着安慰她:“郡主还算运气,还有一个嫂嫂知晓事理。” 沈沉笑着谢了她,转回头却想起了尹氏。 立即便去沈太后库里踅摸了大半个时辰,挑了一尊送子观音、一株珊瑚树出来,又吩咐了几匹实用的素色绸缎,就要令人送走。 可难道堂堂的郡主往家送节礼,就只给一个亲嫂子而已?那兄长呢?父亲呢?都丢在一边不理了不成? 还是椎奴又赶着替她加了两匣子笔墨纸砚并一个纯金的算盘,随手加了些别的,都打叠齐备了,这才都送去了东宁关。 转回头,椎奴报了沈太后,两个人把沈沉一顿好训,说她礼法上简直是一窍不通了,这还了得? 所以从昨天起,根本不管什么节不节的,沈太后直接从掖庭寻了一位老嬷嬷来,专管教导沈沉人情世故、礼仪礼节。 是以潘皇后听着这笑语晏晏的道谢,却由衷地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杀气,后脊背一阵阵地发凉。 “妹妹,今天的水晶肘子做得不错,你和猛儿都多吃些。”潘皇后呵呵了一句,急忙转身,寻了介休王妃热情寒暄去了。 沈沉却不放过她,身子再往那边斜一斜,小声道:“皇嫂,听说前天潘家二位娘子都进宫来了?家中可都还好? “我本来想去清宁殿蹭饭,还是母后拦了我,说你们姑嫂必有私房话要说,我去了你不方便。 “好嫂嫂,你们那天吃了什么好的,也赏我一点儿。省得我老惦记那一天。” 潘皇后手里擎着的杯子一颤。介休王妃笑着凑趣:“离珠这就不乖了。皇后娘娘和娘家嫂嫂们说私房话,吃什么都是香甜的。那天的饭菜,便是原样给了你,怕你也说不好吃呢!” “也对哦。”沈沉笑嘻嘻地低头问南猛:“那天你两个舅母去清宁殿,你觉得哪样菜最好吃?” 南猛眨眨眼,看了看脸色发僵的潘皇后,才细声细气地回答:“我觉得都不如梨花殿的菜好吃。姑姑,我晚上去梨花殿找你和皇祖母吃饭好不好?” 介休王妃掩口而笑。 沈沉则笑吟吟地看着潘皇后,眉梢轻轻挑起。 多管闲事是吧? 我且让你好生看看,啥叫多管闲事! 正文 第 307 章 争知悬解不言中 中秋节第二天,荀远来梨花殿辞行。 沈太后拉着沈沉坐在身边,含笑让沈沉给荀远看看脉。 荀远却坚决不肯:“不用不用!郡主的本事老奴是知道的!赶明儿真一封信送了东宁关,让宗将军停了老奴的萨其马,老奴这日子可就生不如死了!” “不是还要辞皇兄?早些去吧。路上慢慢走,不要太劳累了。”沈沉不想跟荀远打太多交道。 荀阿监从七岁伺候先帝,直到现在年近六旬。他只有先帝一个主人,别说永熹帝,便是沈太后,其实他也并没有真的放在眼里。 可是他看着自己时,却像是看到先帝一般,恭谨、崇敬,甚至带着一丝盲目的信任和狂热。 这样的人,若是能理智些,自然会成为沈沉和沈太后的好帮手。可若是哪一件事刺激得他失去了理智,沈沉只怕他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譬如逼着她登基当女帝之类的。 她敬而远之的态度却丝毫没有影响荀远对她的敬意。 临走时,荀远大礼叩拜,辞别太后。 沈太后微微颔首,令他:“免礼,保重。” 接着,荀远起身,却又另行一个一模一样的叩首礼,朝着沈沉庄重地拜下去:“请郡主珍重,老奴拜别。” 沈沉在心里轻叹,却也知道,这位荀阿监看着满面圆滑,骨子里却是最执拗的。此时跟他客套争执,都没有用,便也起身,微微欠身还了个半礼:“阿监保重,后会有期。” “请郡主训示。”荀远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沈沉定定地看着他白发苍苍的头顶,心里终于软了下来,轻声道:“河北道乃国之屏障,不容有失。阿监年纪高大,却肩负斡旋协调之重责,倘若力不从心,可千万莫硬撑。” 荀远的肩背肉眼可见地轻轻颤抖,重重地再叩了一个头在地上,肃声道:“是!臣必视名利如粪土,万事以河北道安定为重!绝不辜负太后和……主所托!” 公主还是郡主? 荀远铿锵的声音里,却故意模糊掉了那一个字。 站在旁边的微容虽然垂手低头看着地面,却轻轻地眨了眨眼,嘴角颤了颤。 椎奴亲自送了荀远出去。 沈沉没有坐,有些茫然地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荀远圆圆的背影,镇定从容、甚至萧然洒脱地出了梨花殿。 不知何时,沈太后已经令众人都离开了大殿。 “沉沉……”沈太后轻声唤她。 沈沉的身子狠狠一抖,并没有回应这一声唤,而是下意识地双手猛地提起裙子,飞跑了出去。 她逃了。 沈太后叹了口气。 椎奴走回来,看着擦肩而过的沈沉,满面莫名,愕然看向沈太后:“这是怎么了?” 沈太后沉默了一会儿,方轻声道: “宗悍查到了余家的马脚。随安说,宗悍原本只是敷衍哀家的密旨,如今已经变成了真正的兴趣。他担心余家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会连累了离珠。 “可如今,该怎么让宗悍住手,他却想不出理由了。就算是宗悍真的住了手,那要怎么继续追查余家呢? “原本如今的河北道,能对抗宗悍的,又跟离珠亲近的,还有个萧家。可是这一趟他想去求助萧家,却又被萧敢拒之门外,连那个被萧敢器重的萧家旁支子弟、叫什么二十二郎的,都不肯见他……” 听到这里,连椎奴都愁容满面了:“那可怎么好?宗家祖祖辈辈都轴得要命,若是没有萧家帮忙,老荀怕是杠不过他。” “可你听见离珠刚才的话了。她最在乎的,是河北道的安宁。” 沈太后有些伤感地看向大殿门口。 她的女儿,是个真正的公主。心里只有大夏、中原、百姓、天下。 椎奴的眉心锁得更紧:“她可不知道您在让老荀和宗悍查余家,若是知道了……” “若是知道了,怕是也会假装不知道。”沈太后淡淡地说道。 椎奴想起来前几天刚刚帮着沈沉给尹氏准备的那些礼物,烦恼地摇了摇头:“咱们离珠重情义。对她好一分,她就还三分。对她好三分,她会还十分。余家毕竟还是有对她好的人。那些人,怕是……” “那些人若是并没有跟着作恶,那到时候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几个,又有什么关系?” 沈太后觉得那不是什么大事。 椎奴却觉得心里有些不得劲。 “只是,离珠始终不肯跟我们说实话……” 沈太后长长地叹着气,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哪怕是荀远从千里之外跑了回来,郑而重之地对沈沉说了先帝的临终遗言,并当着梨花殿满殿的人大礼参拜她,她还是没有半分要松口的意思。 “您也别太执着了。”椎奴软语相劝,“她守着的秘密,还不定多令人震惊呢。咱们都看得出来,那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您只要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不会害人,都是为了咱大夏好,就行了。” 沈太后轻轻地歪了身子,靠在榻上,喃喃道: “我就怕那些秘密太过沉重,她一个小小的孩子,她哪里扛得住?” 沈沉游荡在皇宫里。 乱走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宫城门口。 自己这其实,还是更加向往宫外的自由自在吧? 沈沉轻轻地咬着嘴唇,额头轻轻贴着大理石盘龙柱,躲在角落里,失神地盯着那两扇敞开着的宫门,和宽敞的宫道。 一道宫门,冰火两重。 外头的人无限好奇,只想进来看看有什么奇珍异宝,贵人们过着怎样的锦衣玉食的日子,还有想要也进来成为主人、高高在上地住一辈子的。 而在宫里住过的人,却一个比一个更向往宫外的生活。 可以在西市看人群熙熙攘攘,可以到城郊看春光柳色,可以纵马出城、驰骋天下、踏遍山川、徜徉江河。 ——等帮着皇兄收拾了韩震和那些野心家,就走! 沈沉深吸了一口气,决定要加快脚步,尽早揭穿韩震意图谋反的事实! 正想着,却远远地看见,荀远一人一骑,得得走到了城门处,下马勘验腰牌,跟禁卫军笑语。 “荀阿监,后会有期……” 沈沉失神地看着那个圆圆的身影,喃喃低语。 正文 第 308 章 坎虎离龙嬉戏 沈沉把暗示递给了微容:“该办的事情都办了吧。也好踏踏实实过年。” 微容眨眨眼,点点头。迟疑片刻,却又摇摇头:“缺一味药呢!” 是说还有事情没查清楚? 沈沉叹了口气,双手捧在了腮上,漫声嘀咕着抱怨:“逼供、钓鱼,怎么不行啊?非得等着……” “婢子这就去摘花!”微容嘿嘿一笑,转身跑掉。 百无聊赖的沈沉只好往尚药局去——正好,看看农千药的药库整理得怎样了,顺便瞧瞧沈太后和潘皇后选出来接替的那个人,水平如何。 可她刚刚出了梨花殿,便被人拦住了:“皇后娘娘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怎么的,身子已经不舒爽半个多月了,想请郡主去给看看。” “半个多月吗?”沈沉愣了一愣,自己提醒她潘二郎与白永彬的事情,不就是在半个月前? 忙转头命人去梨花殿说一声:“我去清宁殿走走,请太后午饭不必等我。” 等她到了清宁殿,果然不见南猛,一问,是被永熹帝带去了御书房。 潘皇后说到此事便满面笑容:“陛下说,老祭酒前儿请辞,中秋节宴上陛下留了留。老祭酒说精力不逮了,带一个两个的学生还好,但多了实在是顾不过来。 “陛下趁机请他老人家给猛儿启蒙。老祭酒当场答应,陛下当场便拜了太傅。众人一个劲儿地说,早该如此了。今儿个正式下旨,这会儿猛儿去见师父了。” 沈沉怔住:“怎么梨花殿没听见信儿?” 潘皇后抿着嘴笑:“你最近魂不守舍的,到底是为了什么?晨起陛下带着猛儿走时,特特让人去梨花殿跟母后说这件事呢。难道你没在旁边么?” 沈沉嘀咕了一声,转开了话题:“皇嫂是哪里不舒服?” “并没有多大的不舒服。”潘皇后含笑站起来,携着她又去了花园里散步。 “我二兄与那白永彬交好之事,乃是白永彬先靠上来,在我二兄常去的地方,‘偶遇’了他三四回。我二兄觉得此人怕是有什么居心,私下里禀报了陛下。陛下令人查了那白永彬的履历,亲自授意我二兄与他结交。” 潘皇后的笑容清淡,带着一丝不屑,“后来白永彬得了陛下倚重,对外却总说是我二兄引荐。其实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沈沉听得心往下沉。 “这一回那姓白的求娶牡丹郡主,之前并未跟我二兄透露半分。陛下明面上将他逐出京城,又疏远了我二兄,实际上却将他送去了北邙山炼药。” 潘皇后的脸上依旧挂着笑,但眼神却越发冰冷,“我家两位嫂嫂,大嫂刚强耿直,二嫂沉静聪颖。往日里谈论事情,大多一个骂街一个圆场。可就只这一件事,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跟我说,她们想让我家两位兄长辞官。” 沈沉听得一个字都不想说。 看她低头沉默的样子,潘皇后忍不住声音高了三分:“我家已经算得上是身在局中、泥足深陷,有我有猛儿,我潘家根本无法抽身。你又在犹豫什么?!” 沈沉讶然抬头:“皇嫂,你和母后待我恩重如山。若是事情竟是这般模样,我此刻怎么可能扔下你们一走了之?!” 说完,连忙转移话题:“那白永彬从北邙山失踪后,可有跟潘二郎联系过?” 潘皇后定定地看着她,许久,方道:“没有。” “那潘二郎可就此事跟陛下细细交待过?”沈沉又问。 潘皇后垂下了眼帘,轻声道:“也没有。” 沈沉心里喟叹。 自从上次潘大郎奉密旨追查严观案后,潘家真心实意地跟永熹帝,疏远了。 “嫂嫂,陛下是个极要面子的人。”沈沉的声音轻飘飘的,就像是一片柳絮落在了太液池里,瞬间便会不见了踪影,“所有不给他面子的人,他都会扯掉对方的里子……” 潘皇后猛地抬起头来看着沈沉。 沈沉静静地回视着她:“母后哪怕再生气、再憋屈,也从来都不会拂了他的面子。并不是因为他是皇帝,而是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人。” 潘皇后的双肩轻轻地放了下去,又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是。猛儿都八岁了……” “嗯。再过个十年,猛儿行了冠礼,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了。”沈沉轻轻淡淡地说完,回头看着潘皇后调皮一笑:“皇嫂,你们那天究竟吃了什么好的?我也要吃嘛!” 潘皇后也跟着她笑了起来,亲热地紧紧握着她的手,带了她进殿,吩咐挑离珠郡主爱吃的做了来。 转过天来,潘二郎进了宫,面带诧异地请问永熹帝:“那白永彬可是又闹了什么事情出来?最近我家附近多了不少面生的人,还有人寻我家门房打听白永彬的。” 永熹帝心中一凛,沉了脸,问:“究竟怎么回事?” 潘二郎便把跟白永彬交往的过程中的点点滴滴,尤其是自己觉得稍微有些不对劲的地方,都详尽地跟永熹帝禀报了一遍,最后道:“自那白永彬被逐出京城,臣十分惶恐,竟不曾察觉他心怀叵测。实在是愧对陛下的信任。” 这个表态令永熹帝心里终于舒服了起来,微微笑着伸了伸手:“二郎太谨慎了。那白永彬之事,朕心中有数。” 潘二郎懵懂着从地上爬起来,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 “那姓白的东窗事发之后便跟朕哭诉,说他是被人胁迫的。而且,他也不知道幕后之人究竟是谁。朕便设了个局,让他去北邙山继续炼药。这样一来,那幕后之人必定会把他绑走。或者灭口,或者留做某种证据,日后针对朕。” 永熹帝胸有成竹,淡淡地说道, “前些日子,他果然失踪了。既然如今连你家都有人前去冒险打探,看来他失踪的消息已经散播了出去,而且,掳走他的,极有可能并不是幕后指使他的人!” 潘二郎目瞪口呆,似是不自觉一般,再度跪倒,大礼叩拜下去:“陛下英才伟略,臣不及万一!” 永熹帝得意之色一闪,笑着看他:“再不及万一,你也是朕的舅兄。这件事,看来你去帮朕的忙,最合适。” 正文 第 309 章 终是心肠狠 “人呢?” “王爷放心。” “可说了什么?” “说是,先等一等,看看风向,会说的。” “……这是明摆着要骑墙?” “他说是要保命。说早了,会没命。到了时机再说,却能飞黄腾达。” “呵呵……” 宁王和司马淮阳对视一眼,各自意味深长地笑。 外头有人来报:“郡主来了。” “王爷是要问郡主,朱家的事情?”司马淮阳有些犹豫,委婉劝道:“那白永彬之事,郡主的确是受了委屈。郡主不过是才及笄的小娘子,王爷还是缓缓地教导吧?” 宁王的脸上浮现出恼怒:“她委屈?!她哪里委屈了?是上门求亲的人因此少了,还是本王短了她的吃喝?!如今公然对外说她跟那个所谓的离珠郡主怎么怎么亲如姐妹了!她这是有了梨花殿撑腰,翅膀硬了!” 毕竟是宁王家事,司马淮阳也不好深劝,只得叹口气,退了下去。 莲王身边的人越聚越多,如今竟与钟郎、萧韵都成了好友。可自家这位王爷,好容易营造出来的一个和睦家庭,却生生被他自己掰出了一道裂痕。 更何况那位遥远的世子爷,还下落不明了…… 司马淮阳越想越觉得烦恼起来,不由得背着手,慢慢地出了宁王府,安步当车,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路上有一个人忽然闪了过来,撞了他肩膀一下,又忙退后,一叠声道歉。 司马淮阳也往后退了半步,抬头定睛看去,眯起了眼睛:“罗公子?” …… …… “你为什么得了朱家的消息,不先告诉我,却跑到外头,散播给旁人听?”宁王冷冷地看着面前的牡丹郡主。 牡丹郡主苦笑着看他:“我听说那些闲话是在舅舅家,那位老姑太太说的。父王当时若是去了舅舅家接我们,就能亲眼看见那人。等我从舅舅家回来,到今天,父王,你见过我几面?我便是想跟你说,我有机会么?” 宁王语塞,旋即又哼了一声:“那你就跑到外头去宣扬开去?竟然还对朱蛮澄清,我并不知道这个消息?你是想让人家看我宁王府的热闹么?” “父王。那则消息有那么重要么?不过就是朱家当年曾经在钱家面前弯腰。大夏商贾何止万千,谁没在谁面前低过头陪过笑呢?” 牡丹郡主叹了口气,她父王这根本是本末倒置,“不过是用不着的传言。真真假假,也损害不了朱家半分。既然无法拿来钳制朱家,又何苦要拿着这种事做文章?” 宁王大怒,指着她的脸喝道:“你这是在说你父亲我异想天开了?” 牡丹郡主平心静气地看着他:“朱家如今的这位主事人虽然年轻,却能屈能伸、手段非凡。父王若是想要控制朱家,那可真是想多了……” 啪! 被道破心事的宁王已经愤怒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个耳光狠狠地刮在了她脸上! 乳娘死在朱家别庄附近。 自己那唯一的儿子,极有可能就在朱家手里! 这个赔钱的女儿,却说他想要控制朱家是异想天开! 她知不知道没有宁王府就再也没有她这个风光无限的牡丹郡主了!? 而他这突兀的一巴掌,却打得牡丹郡主心头狠狠地一寒。 算了吧。 劝不醒了。 左右性命都是他给的,以后,就等着给他陪葬吧。 牡丹郡主垂下了头,轻轻地闭上了朱唇,再不说话。 “启,启禀王爷,府外来了一位薛小娘子,求见郡主……”外头的小厮战战兢兢,生怕成了宁王此时的出气筒。 牡丹郡主轻轻地抬了抬头,温和出声:“就说我身子困倦,正在休息,暂不见客。请她见谅。” “这薛娘子是谁?”宁王皱了皱眉,“京城何时冒出了个薛家?” “是凌霄舅母的外甥女,朱蛮的亲表妹。”牡丹郡主说到这里,忽然不想再往下说。 她的父亲根本就不是关心这些人之间的关系,他关心的是这些人的关系哪些能够拿来利用一下,给他带来羽翼、钱财、权势。 他要闹,让他自己去闹就是了。 自己,懒得再操心了。 “既然如此,登门是客,哪有不见的道理?”宁王的脸上再度闪过一丝算计,“你回去,洗把脸,换身衣服,好好招待客人!听到了没有!?” 牡丹郡主深吸一口气,屈膝行礼,答应了,去了。 …… …… 薛幼绒在宁王府里盘桓了一个多时辰,才施施然回了朱家。 自从上回闹了那一场,凌霄郡主直接便令人把她送回了朱家在京城的宅子,交给朱蛮处置:“我们家里忙得脚打后脑勺,委实照看不过来。我已经跟舅母说了,薛表妹就托付给朱表兄了。” 朱蛮要送她回青州,薛幼绒却知道这样回去,一定会被族里狠狠地踩进泥里,寻死觅活不肯走。 朱蛮便把她锁在家里不准出门。 然而,在家里长吁短叹了一个多月的朱蛮,今天却忽然郑重地派了她一个差事:去宁王府见牡丹郡主,想办法请牡丹郡主出门游玩。不论是赏花游湖,还是品尝珍馐,怎么都行! 薛幼绒终于能出门了,不如论让她做什么,都是满口答应。 朱蛮在家里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个半时辰。 终于,薛幼绒回来了。 “怎么样?”朱蛮其实心里不抱什么希望。 薛幼绒果然先摇了摇头:“她不肯出门。” 随即,又眼神怪异地对朱蛮说:“她见我之前显然是重新梳妆过。可是在自己家里,还要画红妆,这种我可是头一回见。” 朱蛮一愣。 她说的是牡丹郡主吗? 那个清淡女子,在家里,画红妆?! “我觉得不对劲,就趁着宁王爷过去的时候,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她。我发现,她脸上,好像刚刚被人打了一巴掌的样子。” 薛幼绒皱起了眉头,“她可是大夏的第一位郡主,最风头无双的。谁敢打她?” “她父亲就敢。”朱蛮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薛幼绒更加不解:“可是我在那里的时候,宁王爷意外走进去,是给她送一个西洋玩意儿的,对她十分宠爱的样子啊!” 朱蛮的脸色越发冷厉:“那是做给你看的。” 正文 第 310 章 异姓两家真弟兄 “我?!” 薛幼绒张口结舌。 我一个小小的平民女子,我算得了什么呀?宁王爷哪里用得着给我面子?! “你是凌霄郡主的表妹,是我的表妹。这个身份,若是没人跟宁王爷说点儿别的,就已经足够他对你重视了……” 朱蛮脑子一转便想明白了:牡丹郡主根本就没把那天在茂记发生事情的细节告诉宁王。 她跟这个父亲,真的疏远了。 朱蛮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那后来呢?你邀请她了?当着宁王的面?” “没等我邀请她,宁王爷自己就说,让我们平日里多加走动,让牡丹郡主带着我在京城多转转。我自是趁机邀她出门赏秋。宁王爷大赞,还告诉我哪里有好桂花。牡丹郡主也笑着应了。” 说到这里,薛幼绒噘了噘嘴,“可是宁王爷一走,她就变了脸色。说自己困乏得很,已经支撑不住,不能待客。又说其实她身子不好,闻不得秋桂那浓烈的香气。相约出行之事,以后再说。” 就这样,把薛幼绒赶了出来? 朱蛮越听越觉得好笑,点了点头,站了起来:“我猜着你也请不动她。算了,改日我去求钟郎,还是让离珠郡主去约她罢。” 薛幼绒满脸不高兴,却又不敢多说什么,嘟囔道:“月底就是凌霄郡主的生辰了。到时候大家都会去,不就见着了?” 朱蛮不搭理她,自顾自走了出去。出了院子十几步了,才想起来,转头命人:“薛小娘子的院门接着锁上。不许进,不许出。” 薛幼绒气得在屋里放声大哭:“我要回青州!我回青州去庵堂!” “给薛小娘子安排车马。”朱蛮丝毫不在意。 薛幼绒瞬间哑火,在床帐深处怂成一团:“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 …… …… “原本我是不想碰那位宁王的。依着他的做派,早早晚晚,在大夏这位年轻有为的皇帝手里,是死路一条。而且,他会死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朱蛮跪坐在榻前点茶,朱是盘膝坐在他对面,毫不在意地听着。 “可是,南惜……” 说到牡丹郡主,朱蛮的手停了下来,大建盏中正在逐渐成形的图案几息间糊成了一片。 朱是睁着纯净的眼睛看着他,开口:“清茶也好喝。” 朱蛮瞪了他一眼:“清茶是异端!我们正经的熬煮点茶才是陆圣人传承下来的正宗饮法!” “清茶配点心很好。”朱是嘀咕了一声,伸手又从旁边的匣子里摸了一块豌豆黄出来吃,顺便聪明地转移了话题: “你接着说,南惜怎么了?” 朱蛮嫌弃地看着那碗已经点废了的茶,端起来泼入一侧的茶海,重新洗盏、烧水。 停了好久,方道:“南惜若是就这样被宁王连累得香消玉殒,可惜了。” 朱是嘴里塞得满满的,含含糊糊地说:“不会死的。她毕竟姓南,这个皇帝虚伪得很,会让她落发出家,为国祈福。” “她不肯的。她骨子里极刚强。必定会自戕……”朱蛮长叹了一声,音量低了下去,“我这二十多年所见所知的女子之中,她的性子,最像我娘……” 朱是咀嚼的嘴停了下来,大口把嘴里的东西都咽下去,然后放下手里的点心,擦了擦手,恭敬跪坐好,道:“少爷不能这样说,没人能比得上老夫人。” 朱蛮哑然失笑:“我是说像,可没说她比我娘强。你别那么紧张。” “是。不过,既然少爷这么说了,不如我去杀了宁王?”朱是的声音里又露出了一丝兴奋。 朱蛮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再过一阵,宁王的脑袋有的是人去砍。倒是韩震那边,咱们该推一把才是。” 朱是顿时觉得无聊了,再度换了盘膝的姿势,接着低头吃点心。 朱蛮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最近,钟郎在干什么?” “跟莲王混在一起到处逛。自称两兄帮。看见什么好东西,都大包小包地买,买下来就送进宫给离珠郡主。”朱是哼了一声,嘀咕:“听说有许多好吃的。” “两兄帮?”朱蛮愣了愣,轻笑起来:“早先跟这位郡主最亲近的,不是余家的小二郎?难道他不想掺和成三兄帮的?” 朱是仰着头想了想,摇头道:“余纬啊,被钟郎支使到金州去替钱家跑腿了,听说美得屁颠屁颠的。” “金州么……”朱蛮若有所思。 “钟郎好像对东边的生意不感兴趣,现在的人手都往西边和南边派。” 朱是忽然得意地笑,“也对,咱们家在青州呢。他倒是守规矩。” 朱蛮白了他一眼。 …… …… 钟幻在钱家大宅里连着打了四个喷嚏。 “小郎可是着凉了?”阿嚢紧张地看着他。 千针可是私下里跟他说了,若是她奉命看守西南楼那两位期间,小郎被照顾不周,他就等死吧! 钟幻揉了揉鼻子,咕哝了一声:“这院子里的桂树太多了,熏人知不知道?!” “那挪几株去永泰坊?或者去承福坊?”阿嚢看着钟幻一点头,立即转身就跑。 莲花郡王看得好笑,转头对晴鹤道:“你瞧瞧人家,再看看你。” 晴鹤木着脸抄着手站在他背后,闷声道:“番梅姐姐说了,寸步不离郡王,回府就给我记一大功。” 如今这个阶段,只要搬出番梅,莲王除了脸红就是一言不发。 果然,莲王红着脸不理他了,且跟钟幻说话:“守端回来怕还要一阵子,钟郎这边可还有什么事要做的?” 钟幻苦恼地伸手把头发抓成了个疯子,扑在条案的舆图上痛声高呼:“动机啊,动机啊!我找不到韩震谋反的动机啊!” 晴鹤的眼皮快速地动着,瞬间明白过来为什么院子里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了,飞快地躬身一礼:“小人去给王爷和郎君端茶来。”然后飞快地跑了。 莲花郡王好笑地看了一眼晴鹤的背影,问:“动机有那么重要么?左不过就是野心、权欲,而已。” “他忠君爱国了大半辈子,在太宗和先帝手里,忠心耿耿得像一头看家狗。怎么到了当今治下,不过三年就开始准备谋反?而且,竟然还没本事把手伸进宫里?!这是谋反的标配吗?这简直是被陷害的忠臣才有的模板” 正文 第 311 章 别去应烦说旧因 莲王莫名其妙地看着钟幻,不理解他为什么要纠结在这种事上:“离珠不是都说了?先抓了,再审。甚至可以漏网一两条鱼,等着同党找上门去。钟郎做什么一定要找到他谋反的动机呢?” 钟幻没好气地看着他:“我犯罪心理中毒行不行?” 莲王更加茫然。 “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谋反,你怎么知道他会把重点兵力放在哪里?又怎么会知道他鱼死网破的时候会直接冲着谁去? “韩家二郎现在外头,莱州。那是已经是孤悬在外的一枚活棋,咱们摸不着够不着。他只要拿到韩震的信物,振臂一呼就能带着大军围困京城。 “可弄清楚了韩震妄图谋反的动机,我们就能对症下药。说不定还能利用一下,把韩二弄回来。” 钟幻看着莲王,觉得这孩子君子太久,已经到了缺心眼儿的地步。 ——也不知道息王在干嘛? “这样看来,此事必定在陛下登基之初……我回去再查查吧。毕竟年月久远,未必好查。” 莲王沉吟了许久,试探着看向钟幻,“钟郎在宫中既然有人手,是否能动用一下,也去探查一下? “陛下继位后大约两三年的时候,确实振奋着想要动一动朝中格局,然而还没开始就被太后娘娘劝住了。 “也许就是那个时候,陛下触到了韩震的底线?” 钟幻陷入了思索,过了一会儿,点了一下头,忽地站了起来,做了决定: “此事光你我二人来做,不行。” 莲王愕然:“钟郎想到了谁?” “头一个是朱蛮。” 钟幻说到这里,弯了弯嘴角,想一想,又摇摇头:“但他这个商人,跟朝局没有半分牵扯。这样反倒不好。” 莲王有些不明白:“他不是跟凌霄家里……”说到这里,忽然闭上了嘴。 朱蛮进京后,几乎算得上是刻意的,并不与老皇叔府上发生任何牵扯。 除了逢年过节尽尽礼数,老皇叔一支的所有主仆,去云楼吃饭都没得到过额外的照看。 朱蛮与这一门所谓的亲戚,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冷冰冰。 倒是没通过朱家渠道入京的那位薛幼绒,巴上了凌霄郡主——不对,是巴上过。现在,听说那位薛娘子已经被朱蛮锁在了自家后院。 “这样的人,说得好听是格外谨慎,说得难听,他眼里只有钱,对于朝政大局,只会袖手旁观。即便站在了咱们一边,若有有人给了更好的价钱,你很难猜得到,他会怎么做。” 钟幻淡淡地说着,往后靠到榻上,有些出神:“当然,最重要的是,我总有一种感觉,朱蛮进京,并不仅仅是为了钱。可是,我查不到他的其他动机。” 又是动机。 莲王低下头,喝茶。 “所以,我想到了另一个人。他也许,更加合适。”钟幻笑了笑。 莲王抬起头来:“谁?” “你知道寒亭吗?”钟幻含笑看着他,眼神像是要研究他一般。 阿嚢奔进了院子里:“小郎,那个薛娘子去了一趟宁王府,回来后再度被锁了起来!还有,宁王因为牡丹郡主跟别人说了朱家的事,打了她一个耳光……” 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由得都站了起来。 “你这里桂花正好,我约牡丹和息王来赏花如何?”莲王抬头看了看院子角落里那几株高大的树。 钟幻痛快地点头:“得快些。我们家做事都利落,说不准过两天这院子里的树就都没了。” “寒亭……”莲王犹豫着看了他一眼。 钟幻的手往下压了压:“先等一等。你先去请了他两个来,甚至可以一起把息王妃也请来,把离珠也叫来。至于寒亭,等咱们有空,我仔仔细细说给你听。” 莲王匆匆而去。 “小郎,他不该不知道寒亭啊……”阿嚢困惑地摸着头。 钟幻微微眯了眯眼:“莲王忠于大夏,宁王则摇摆不定。你细细想一想参会的那些人,就知道了,没一个不是脑后有反骨的。” 阿嚢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钟幻笑着看看他:“看我干嘛?” “小郎,您现在代表钱家……”阿嚢嗫嚅着,有点儿不敢看钟幻。 “我才不代表钱家。我只为自己代言。”钟幻哈哈地笑,眼神有一瞬间的犀利,接着换成无奈的样子,“我肯去寒亭,是因为这些人必须要见上一见。毕竟,他们……打的旗号,让我无法拒绝。” …… …… 宫里,接到莲王邀请的沈沉匆匆忙忙就要走。可谁知,得了消息的永熹帝竟然令人把兴奋难抑的南猛送了过来:“带他出去玩玩吧。回来要写一篇桂赋。” 沈太后听得直皱眉:“才启蒙的孩子,出去玩一趟还写什么功课?!” 一指沈沉:“你去,跟那一院子人说,每人写一篇,都拿回来,我看了,挑差不多的让我们猛儿一抄,就齐了!” 沈沉哭笑不得:“母后,猛儿才刚启蒙,您就教他作弊?!这要让老祭酒听说了,怕是立时三刻就该辞官不做了。” 一语提醒了沈太后,拍着大腿哈哈地笑:“猛儿,你听皇祖母的,去了钱宅,先上西南楼,让萧家那个小家伙给你写一篇桂赋。旁人的都用不着!只要把小韵儿的文章往你太傅跟前一放,管保他眉开眼笑。” 姑侄两个都惦记着赶紧走,胡乱答应着,连跑带跳地出门跨马,直奔宜人坊。 潘皇后自然是最不放心的,飞信传书,让潘家二郎潘雳带人随扈。 所以,原本是个小小的聚会,却被太子驾到,弄成了个声势浩大的宴集。 ——这样的事,又如何少得了那个四处凑热闹的朱蛮?! 看着这位满面笑嘻嘻的不速之客,钟幻一肚子里全都是 mmp:“怎么哪哪都有你?!” 谁知这一回朱蛮却格外恭敬,两只手高高拱起,深深弯腰,长揖到地:“求钟郎成全!” 成——全?! 钟幻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成全谁!?” 说着话,一只手已经开始挽袖子。 跟在身后的董一也往前迈了半步,轻轻扭了扭手腕。 “嘿嘿,不就是,牡丹郡主……” 朱蛮胖胖的身子扭捏了一下,脸上红了起来。 钟幻顺势又把袖子放了回去:“哦……” 董一也退后半步,双手再度负到了身后。 抱肘而立的朱是忍不住咧开嘴笑了出来。 正文 第 312 章 令我心悦怿 钟幻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朱蛮,嗤地笑一声,再看看,嗤地再笑一声。最后横步过去,伸手搂了他的肩膀,亲亲热热地问:“阿蛮,你是真动心了牡丹郡主本人,还是看上宁王的权势了?来,跟哥说实话。” 朱蛮挺郁闷地掏了掏耳朵,苦着脸问:“不论是哪样,钟郎似乎也比我年轻不少……”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说!”钟幻的手非常不客气地捏了朱蛮的胸前的一条肉,狠狠地拧了半圈。 朱蛮疼得整个人都长高了半头,捏细了嗓子连声急道:“本人!本人!本人!!!” 钟幻松了手。 “我对宁王丝毫兴趣都没有。”朱蛮这才抹了一把额角的冷汗,压低了声音:“甚至,我来是为了请教钟郎,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牡丹郡主从宁王的眼皮子底下弄走……” 钟幻的手又探向他肋下的另一块嫩肉:“你想绑架?!” 朱蛮一把抓住他的手,满面陪笑着直接露底:“借给我八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呐!这不是看着京城大乱在即,我实在是舍不得牡丹牵扯其中,我想带着她走……” “带,走?你跟她,已经……?!”钟幻瞪圆了眼睛,“你这动作也太快了吧?!” “呃……”朱蛮噎住,看看钟幻已经不动声色地带着他走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方轻声告诉他:“其实还什么都没说。” 钟幻撒了手,两脚叉开,抱着肘歪头看他:“我们家二傻子是真拿牡丹郡主当姐妹的。你不给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你可休想再见到牡丹郡主一面!” 朱蛮双手拱起,连连作揖:“我这不是来求教您了吗?我心悦南惜,可身份尴尬。 “昨天,一个小小的薛娘子头一回进王府,宁王竟然亲自跑去偶遇她,还让她多多跟南惜来往。若是宁王知道我动了这个心思,他不给南惜头上插个牌子明码标价才怪!南惜会伤心死的。 “更何况,京中局势不明。韩震作乱是早晚的事,宁王就盼着那一天能分一杯羹。可从太后到皇后,你、离珠、萧家、潘家,哪一位是吃素的?到时候,宁王死了活该,可南惜何辜? “我一个生意人,生意在哪儿做不是做?大不了我自此不进京城便是。你那干舅舅到现在不也没来过京城?也不妨碍他做大夏首富嘛! “可如今,我是真不知道,南惜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好兄弟,你能不能帮我探探她的口风?” 说到最后,朱蛮一脸哀求。 钟幻歪着身子斜着眼睛看他,全听完了,腾地一下跳开老远:“我去探她的口风!?你是嫌我死得太慢是吗?” “不是不是!您可以先跟离珠郡主说说撒……”朱蛮连忙抱住了他的肩膀安抚,低声道:“我已经拿下了西市两条街。你要的话,都给你。” “两条?”钟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我的人跟我说,西市已经多一半都姓了朱了?” 朱蛮呃了一声愣住,忙赔笑道:“你看,我不还得跟家里有个交代么?你给我留一点儿。我只留一条街,剩下的都给你。怎么样?” “稀罕你的西市!南市北市我都吃不完呢。不要。” 钟幻撇撇嘴,眼看着朱蛮急红了眼,倒好笑起来,“不过,你这小子,这事儿上若是没说瞎话,就还算地道。 “这么着,牡丹郡主是没个好爹,可是她还有莲王息王两位好堂兄。你这心思,我先漏一点给莲王,看看他是怎么想的。如果人家兄长觉得合适,咱们再往下说。怎么样?” 朱蛮一张胖脸顿时笑成了一朵花:“行行行!钟郎果然是性情中人!仗义!” 翘起的大拇指才一放下,就立时拉了钟幻的袖子,道:“南惜来了么?在哪儿呢?” “南惜南惜南惜!本事大了啊你?敢直呼其名了?叫郡主!”钟幻瞪了他一眼,才跟他勾肩搭背地往另一条路上走:“早来了,跟我们家二傻子和息王妃一起,在里头聊天吃点心呢。” “息王夫妻也来了?今天究竟是谁的东家?好大的面子。”朱蛮心情好了起来,说什么都是笑嘻嘻的。 “你给我少装傻。你要是不知道是谁的东家,你能知道牡丹郡主和我师妹今天都来了我家?”钟幻对他越发不客气。 朱蛮反而觉得自在,哈哈笑着,脚底生风。 今天除了一个不请自来的朱蛮,和一个宅院主人钟幻,不是皇亲,就是国戚。 一家子便没那么多忌讳,和和乐乐地都聚在花厅说笑。沈沉、息王妃和牡丹郡主坐在花厅深处嘀嘀咕咕说私房小话,息王、莲王和南猛在靠外的另一桌上喝茶闲谈。 “太子这二舅可真是尽职尽责,这院子巡了快半个时辰了吧?我这光闻见桂花香,死活不让我出去看桂花树,你说这事儿闹得!” 息王满腹牢骚。 莲王呵呵地笑:“这可是太子。再怎么着钱宅你们也都是头回来。他职责所在,仔细巡一回,他放心,咱们也放心不是?” “哼!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让你们来了!潘二郎一副要给我抄家的架势,他倒是保护太子来了,还是替刑部户部摸我钱家的底来了?” 钟幻哼哼着,迈着方步,身后跟着朱蛮,进了花厅。 一听见他的声音,沈沉丢下息王妃和牡丹郡主,眉开眼笑地跑了出来:“师兄!” “人都是你弄来的。一会儿找棵最大的桂树,看一眼,赶紧把人给我弄走!我这在自己家说话,都得憋着气、压着声,我招谁惹谁了?!” 钟幻满肚子牢骚。 沈沉连忙狗腿地给他捶肩捶背:“是是是。委屈师兄了。您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打生下来就没受过这种气,都怪师妹我粗心。赶明儿给你买盒上好的金桂胭脂怎么样?” 众人一开始还都愣神,听到后来,喷茶的喷茶,岔气的岔气,各自拍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 息王妃拉着牡丹郡主,扶着肚子哈哈地笑:“我的天哪!我只知道咱们这妹妹调皮,太后跟前不大有规矩,还以为她是故意逗太后开心的。可没想到,她平日里竟还收敛着呢!” 牡丹郡主腮上别出心裁地画了一朵牡丹花,此时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掩着口,却也笑得眉眼弯弯:“离珠唯有遇上钟郎,口齿格外伶俐。” 正文 第 313 章 惜他伶俐 然后沈沉的脑门差点儿被钟幻敲出一个包来。 也没啥理由,也不说话,就瞪着眼睛敲她。沈沉嘻嘻地笑,告着饶,却躲都不躲,由着钟幻敲高兴了算。 直敲到第五下时,息王受不了了,皱着眉头敲桌子:“那什么,那什么茶不大好,钟郎,给换一换。我要喝煎茶。” 钟幻这才拍拍手,哼了一声,放过了沈沉。转头对着息王哦了一声:“行啊。阿嚢,你去给息王殿下和阿蛮点茶,我记得他们俩都要喝煎茶的。” “是!”阿嚢高高兴兴地答应着,一溜烟跑去准备风炉碾盏。 那边息王妃端了清茶饮了一大口,冲着息王的背影翻个白眼,没吭声。 牡丹郡主看着她的表情,忍俊不禁,拿着宫里赏下去的檀香小折扇挡了脸,笑得越发开心。 唯有南猛,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钟幻和息王之间过了一招,却不知道谁输谁赢,茫然地在他们之间来回看。 看着他的小表情,莲王莞尔,含笑拍着他问:“太子在想什么?” 南猛忙坐直了,眨眨眼想一想,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在想,姑姑的脑门被钟郎敲了半天,还一片白白的。怎么钟郎的食指关节处,反而红了呢?” 众人这才发现钟幻正悄悄地揉捏自己的手指,不由得都失声大笑起来。 正在此时,潘雳快步走了进来。众人一边笑,一边抬头看他。 潘雳顿时满面不自在,挺了挺胸,对着南猛抱拳欠身:“末将巡查完毕,钱宅安全。请太子游赏。” 钟幻朝着天翻了个白眼。 南猛跟着一本正经地点头:“辛苦武威将军。请将军与本殿一同游赏,可好?” 钟幻朝着他翻了个白眼。 沈沉噗嗤一声笑出来,招手叫了南猛到身边,摸着他的头打趣:“我怎么没听见我家猛儿说话,倒像是皇嫂跟着一起来了?!” 在座的众人都是深知潘皇后性情的,闻言一边回想,一边都呵呵地笑了起来。 南猛红了脸,噘了噘嘴,仰头看沈沉:“姑姑!” “好,好!姑姑说错了!不过呢,你今天是跟着姑姑来——钟叔叔家里玩。如果钟叔叔家里竟然不安全,那你说姑姑敢带你来吗?你这样让人大张旗鼓地查钟叔叔的家,你想想看,姑姑心里会怎样?” 沈沉笑吟吟地说话,温柔和蔼,却丝毫没有放低音量。 众人下意识地看向潘霆。 却见他丝毫没有半分不好意思,面无表情地手按剑柄,昂首挺胸站在南猛身后。 南猛也跟着大家看了潘霆一眼,想了好一会儿,犹豫着冲着沈沉点了点头:“姑姑的意思我明白了。此事是我考虑不周。 “潘将军,请你去外院歇息吧。此地有两位王叔和我离珠姑姑在,我的安全是无虞的。我会跟姑姑多玩一会儿,未正左右回宫。若是过了那个时辰我玩得忘了,你再进来提醒我。” 说完,仰头再去看沈沉。 沈沉笑得双眼眯起来,微微颔首。 潘雳那边顿一顿,仍旧板着脸的样子,冲着南猛欠身:“是!末将告退。” 钟幻高高挑着眉,抱着胳膊看着这一幕,直到此刻,才对着旁边的董一歪了歪头,使个眼色示意。 董一立即同样板起了脸,冷冷清清地迎了上来:“潘将军请跟小人来。” 另一边朱蛮也看了朱是一眼。 朱是老早就在左看右看,见状,开心地笑着,追在他们身后就跑了出去,才迈出花厅的门,便迫不及待地问:“董一,你家有豌豆黄吗?” “没有。” “啊?!” “有给王妃郡主们准备的红糖冰粉。” “啊啊啊!?在哪里!?” “你闭上嘴不要说话跟我走。” “嗯!” 听到这里,息王妃不禁亮了亮眼,撒娇的目光瞬间对准了息王。 牡丹郡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众人忙回头看去,牡丹郡主若无其事地对着朱蛮嫣然一笑:“朱先生家的十六弟,看来要留在钱家了。” 本应满面苦笑的朱蛮眉飞色舞,笑着站起来冲牡丹郡主长揖:“不怕不怕。我回头请了郡主,们和王妃到我那里去坐坐,顺便邀上钟郎的厨子,就成了。” 众人呵呵轻笑。 “我听凌霄说过,自从朱先生进京,朱家的生意节节攀高,极为兴旺。就前日,还听见人说,如今西市上朱家的黑漆竹牌已经快要挂满横纵三十六条街了。 “这跟钱家,分明就是个分庭抗礼的架势。可怎么我仅与朱先生见过区区两面,却每回都只看着钟郎欺负得你丝毫没有还手之力呢?” 牡丹郡主笑得越发明媚。 可话说得,却似是一盆冷水兜头泼下一般,说得朱蛮整个人都僵住了。 众人都笑得肩膀跟着抖。 息王更是拍着桌子笑弯了腰,指着朱蛮道:“活该!你还想在我们牡丹跟前抖机灵!我们家牡丹这宗室第一郡主、京城第一才女、南氏第一美人的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的!” 挠了挠后脑勺,朱蛮吭叽了一会儿,方道:“我是有求于人,他是无欲则刚。再怎么着,潇洒痛快这一条上,我都比不过钟郎的。” 这话当初在云楼也说过一回,可那时息王和牡丹郡主都不在。此刻两个人听了,各自都是一愣。 息王随即便转头问人替息王妃要那个红糖冰粉。可牡丹郡主的神情,却微微一黯,笑容清淡了下来。 “那我们去看桂树吧?我想看看那树有多高,够不够我爬的!” 沈沉兴致勃勃地打着岔,低头看向跟着若有所思的南猛,笑问:“猛儿,今天姑姑跟你打包票,绝对不会有人回宫跟你父皇母后告状。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爬上去看看钱家大宅的景色?” “那不如去西南楼呢,西南楼不是四层高呢?”南猛无辜地眨着眼。 沈沉一噎,顿时松开了抱着他的手,恼道:“你这孩子不像孩子,不好玩!” “去爬吧。宫里那么高的树可不多见。便有,你也没机会爬的。”莲王轻轻软软地笑着劝南猛。 众人都站起身来往外走。 南猛却在沈沉隐晦的眼色下,聪明地跑了去牵了钟幻的袖子:“这树就在钟叔叔家,又不会长腿跑了。我以后常常跟着姑姑来,肯定有很多很多机会爬!” 钟幻被他牵了袖子本来就不自在,闻言脸都黑了。 沈沉和牡丹郡主却抿着嘴笑,悄悄地各自对南猛都竖起了大拇指,挤一挤眼。 聪明! 正文 第 314 章 潇湘江上竹枝斑 钱家大宅种了许多桂花树。因宅子买的早,绝大部分树木都已经生长了十年往上。 其中有一株最老的,南猛一个人都抱不过来。 众人聚在其下,仰头往上看,各自赞叹。 “钟郎怎么不过来?”息王小心翼翼地扶着媳妇,刚要夸奖两句,却见钟幻举着扇子掩着口鼻,躲得远远的。 沈沉正扶着南猛往树上爬,闻言乐不可支:“这个人厌恶一切有浓郁香气的东西。桂花居首。” 众人微微一怔,牡丹郡主环顾四周,愕然道:“那这些树……” “所以我才着急请了你们来赏。”莲王轻轻软软地笑叹着摇头:“钟郎已经吩咐了人,这几天就要把这些桂树都移了去永泰坊和承福坊。” “永泰坊地方小,不用了。师兄,回头都挪了承福坊去。我让人辟个角落搁他们,保证不熏着你。” 这个时候的沈沉已经扎起了衣襟,跟在南猛后头,爬上了第一个树杈。笑嘻嘻地冲着底下的钟幻摆手。 “她的郡主府,想搁哪儿搁哪儿,还能熏得着宜人坊的师兄?想什么呢这是?”息王忍不住低着头咕哝。 息王妃轻轻从袖子里掐了他一把,斜他一眼,没做声。 站在旁边的牡丹郡主含笑摇着扇子,轻声道:“这两个人,一而二,二而一。谁的宅子又有什么区别?何况,我瞧着,似乎离珠很喜欢桂花。” 说着,三个人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只见沈沉已经又往上爬了几个树杈,找了个舒服的窝儿倚住,半躺下来,陶醉其中。 “牡丹郡主真是细致入微……”朱蛮不动声色地悄悄走近,站在了三个人身侧。 息王吓一跳,回头瞪了他一眼:“走路没声儿啊你!鬼似的!” 几个人唧唧哝哝地你来我往说些闲淡的笑话。 唯有莲王,一直紧张地盯着南猛,见沈沉已经躺下,忙对还在往上爬的南猛温声道: “太子不要爬得太高。当心上头有虫子。” 南猛正在兴奋的劲头儿上,哪里肯停?只假装听不见,一股劲儿便上到了最顶上的一个大树杈,灵活地转过身来在上头坐好,向远处望去,不由得哇了一声:“姑姑!你说得对!上头好美啊!” 沈沉懒洋洋地躺着,还翘起了二郎腿,伸手摘了一串桂花含入口中,模模糊糊地答道:“所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若你有朝一日能登上泰山之类的那些山顶,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美景。” “那‘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呢?你以后少教孩子这些奇谈怪论。好好活着不就行了?”钟幻遥遥地挥着扇子,指挥着家中的下人们就在旁边的亭子里摆茶点,然后招呼息王:“王妃孕中,一切香气都不宜久闻。来这边尝尝红糖冰粉吧。” 息王等四个人说笑着便往这边亭子来。 谁知南猛听见“红糖冰粉”四个字,下意识便伸头往亭子里看。那亭子虽然垫高了地基,又修了五层台阶,可仍旧比这株老树要矮上一截。 南猛伸头看不见那冰粉的形状,便矮身探头出去看,又被树枝桂叶挡住,伸手去拨。可还没等拨到,脚下忽然踏空,身子往前一倾,控制不住地便往下头扑去! 幼童一声尖叫! 随即便是沈沉的轻斥:“大惊小怪什么?姑姑在这里呢!” 刚刚走到亭前的众人惊骇得个个色变,急转身往后看去,却见南猛愣愣地站在树杈上,沈沉就在他身边,一条胳膊稳稳地抱在他的腋下。 “下来吧下来吧!孩子肯定吓着了!快,钟郎给弄点安神的丸子吃!”息王脸上的冷汗唰地便淌了下来。 可钟幻却毫不在意地在亭子里主位上坐好,潇潇洒洒地挥着扇子,漫不经心地随口说了一句:“便是息王你往下掉,我们家二傻子也接得住——那个,阿蛮不爱甜,给他弄一碗红油抄手来。他那碗端到太子那边去。” 说着,抬头扫了众人一眼,忽地在牡丹郡主的脸上顿住,微微眯一眯眼,又若无其事地转了开去。 然而这一顿,便让牡丹郡主局促了起来。 她有些不安地展开扇子,在脸前轻盈地挥动。 息王妃小心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稳,一抬头,笑了起来:“牡丹,你发什么愣呢?快来坐。” 牡丹郡主定了定神,方大方一笑:“被太子吓得慌了,嫂嫂不要笑我。” 款款坐下,跟息王妃说笑。 可她刚才走神的缘故,朱蛮却瞧了个一清二楚,登时怒目瞪向钟幻。 钟幻面无表情冲他招了招手。 朱蛮一怔,走了过去,得了钟幻的示意,弯腰下去,耳朵贴在他嘴边,听见了一句话: “昨日那薛娘子去王府前,她刚被她父亲亲手打了一个耳光,就在那朵鲜花的位置上,犹有指痕。” 朱蛮猛地站直,勃然大怒,双拳紧紧地握了起来。 钟幻咳了一声,也警告地瞪了他一眼,指着他的座位:“尝尝那碗抄手,我包你爱吃!” 朱蛮并没有立刻就走,而是深深呼吸,忽地又弯腰下去,贴着钟幻的耳际,从牙缝里挤出来低低的声音:“若有朝一日钟郎打算对付那人,算我一份。” 说完,再也呆不住,转身怒气冲冲地直接离开了亭子,大步流星往外走,高声喊:“朱是!回了!” 钟幻高高挑起眉,看了朱蛮背影半晌,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对着身边的人笑道:“抄手给他打包送去家里。多做几碗。他爱吃。” “钟郎怎知朱蛮爱吃这个?”息王把只尝了一口的冰粉递给了息王妃,笑问。 钟幻摇摇扇子,慢条斯理:“我们做生意的,连客人的喜好都记不住,还怎么挣钱? “王妃爱吃甜的,想必是孕后才有的。我猜着之前更爱吃酸的。至于王爷您,您爱吃鱼,之前只吃清蒸的,是因为没辙。晚上我让人给您试试辣的。 “至于牡丹郡主嘛,口味过于清淡。适当可以吃一点山楂。” 说到这里想了起来,回头对下人道:“前些日子千针做的那个玫瑰茶,给郡主包一包。” 众人笑着对视。 牡丹郡主的脸上红了起来,抿着嘴低下了头。 “郡主肝郁血瘀,脸上已经微微见了斑。年纪轻轻的,还是要想开些。” 牡丹僵住。 正文 第 315 章 这个孩儿好命 亭子里发生了什么莲王都没概念,他只是浑身僵硬、脸色大变地站在树下,紧紧地盯着沈沉笑着抱了南猛从高高的树上一跃而下。 也不知沈沉说了什么,南猛早就忘了刚才险些摔下来的事情,此刻兴奋地大叫一声,然后哈哈地揪着沈沉的衣襟,用力地摇晃:“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沈沉好笑地看着他:“是再爬一次树,还是再从树上跳一次?” “再跳一次!”南猛的小脸上红扑扑的,眼睛里闪着亮光。 “那你自己再爬一次。”沈沉转身把他放在了树边。 莲王慌了,忙上前,刚要开口,亭子里眼尖的钟幻懒洋洋地喊他:“莲王殿下,进来饮茶。” 莲王闭上了嘴,无奈地看着兴致勃勃的姑侄两个,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进了亭子,对钟幻道:“即便离珠身手好,也请钟郎多安排几个人在旁边守着才是。” “我已经让人去叫董一了。放心了吧?”钟幻笑着冲他举了举杯。 松了一口气的莲王这才坐下。 “说起来,你是怎么惹着朱蛮了?那么生气地跑了?”息王跟钟幻说话的语气越发熟稔,就像是数年的老友一般。 钟幻自然笑得愈发随意,身子歪了歪,靠在了椅子一侧:“我们聊了聊西市的铺子,他很想跟我讲讲价钱,但是我又跟他聊了聊上次惹了我的那个薛娘子。他就跑了。” 牡丹郡主握着银质汤匙的手轻轻一颤。 钟幻的目光再度转向她。 莲王等人的目光也跟着转过去。 她只得勉强笑了笑:“那薛娘子倒是执着,昨天还跑去了我家求见我,缠着我聊了许久,还要请我出门赏景游玩什么的,我谢绝了。” “那样的人,怎么你还肯见她的?”息王妃满面不解。 牡丹郡主低头舀了一勺冰粉,又放回去,抿唇轻笑:“若不是凌霄的面子,我哪认得她是谁?” “凌霄自己都不管了,你管她干嘛?”息王妃责备地看着她,“往后不许委屈自己迁就这些人!你是南家的宝珠,你有你的尊严。旁的人凭她是谁,都没那个资格让你受委屈!” “嗯。”牡丹郡主扯了扯嘴角,笑道:“其实太后和离珠早就这样跟我说过了。不过……” 她实在是没忍住,重又垂下了眼帘,紧紧地抿了抿嘴,似是不经意间说了出来: “可偏偏下人来报的时候,我父王正跟我说话。他老人家觉得我天天一个人怪孤清的,所以让我去见。那我就只好……” 说着,像个天真的小女孩一样,吐了吐舌头。 众人的眼皮都跟着一跳。 “啊!!!!”再度从树上被抱着跳下来的南猛又是一声兴奋到极点的大叫。 众人一惊,齐齐看过去,然后呵呵地笑了出来。 刚才的话题被水过无痕地换了过去。 “再来再来!”南猛大笑大叫,主动从沈沉怀里挣脱出来,自己跑回树下,努力地往上爬去,而且,比刚才更加灵活、快捷。 息王妃看着他的笑容里满是宠溺:“太子真是个好孩子。” “这样爬上跳下的,哪里是个好孩子了?!分明是个熊孩子好吧?!”息王觉得自家媳妇这脑回路有些令人费解。 钟郎和莲王也各自都是一脸不明白的表情。 牡丹郡主此刻已经平复了心情,闻言笑道:“如今息王嫂大约看谁家的孩子都觉得是好孩子!尤其是日后小侄儿怕不得跟太子这亲堂兄还有几分相似的容貌呢!” 三个男人恍然大悟,都轻声笑了起来。 息王更是仔细看着南猛,越看眼神儿越慈祥,眉开眼笑道:“太子果然长得极好,是个好孩子。” 如是者三,之后,钟幻烦了,大喊:“董一,太子既然喜欢跳,你带他去西南楼跳两回!” 众人瞪圆了眼睛。 “好啊好啊!”南猛捏着两只小拳头蹦高,满面都是兴奋的红晕。 “不行!”息王、莲王和沈沉异口同声。 “那就不许再跳了!难道你们好容易出宫一趟,等回去的时候,你就只敢说你喝了一肚子茶?!” 钟幻坐直了身子,两只手都放在案上,虎着脸,声音比所有的人都大。 院落中顿时一片安静。 沈沉在南猛身后抱着他的肩膀,跟他一起噘起了嘴。南猛抬头看她,她也低头看南猛,两个人相视一笑,忽然一起大喊了一声: “再跳最后一次!” 然后飞速地又爬了上去! 钟幻咚地一声趴在了桌子上,同时伸了拳头猛捶三下。然后猛地抬起了头,深吸一口气,露了最虚假的微笑出来:“我决定明天就把家里所有的大树全部挪走。各位都喜欢什么树?我送给你们!” 众人先是愣神,接着失声大笑起来。 息王抢着笑答:“我要!我什么树都喜欢,我都要!” 钟幻的手啪地拍在桌子上,食指指向息王:“都给你了!明天我就让人挪!” “那离珠的桂花树……”牡丹郡主笑得喘不过来气,还没忘了补刀。 “送莲王殿下了。”钟幻的手指点向莲王。 莲王笑着连连摇头:“你家还有西南楼呢!” 钟幻狞笑一声,满脸杀气:“西南楼有进无出!太子若是想在里头读书读到陛下百年之后,我钱家不反对!”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息王不由笑问:“听说萧家的小公子萧韵和于尚书的独子都在西南楼读书,预备明春下场?是不是谣传?” 莲王的笑容越发苦涩,却还是点着头,替钟幻说明了之前的状况:“……说起来,若不是我那天来这里躲清静,玉璋还没这事儿呢。” “那于尚书该谢谢你才对。”息王哈哈大笑。 沈沉和南猛终于过足了瘾,各自擦了汗,去洗了脸换了衣衫,才重又加入众人。吃了午饭,尽欢而散。 但在回去的路上,息王却在马车里陷入了沉默。 息王妃有些不解:“不是玩得挺高兴的?怎么了?” “朱蛮是个能屈能伸的人,除了那一回为了一个老妇人之死,流露过一回惶恐之色。今日之怒气,是我所知的他第二回失态。” 息王表情凝重,“两回都是因为钟郎。 “钱朱两家,是我大夏最大的商人。大夏的财富,掌握在他们两家手中的,超过三成。他们若是敌对互殴,我大夏命脉,会伤筋动骨。” 息王妃轻轻地把手放在他臂上:“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我答应过你……”息王犹豫起来。 息王妃含笑看着他,歪了歪头,“我们的孩子,得生活在一个平安昌盛的大夏。” 正文 第 316 章 从他不解伊 众人散去。 钟幻和莲王约了第二天再见。 “寒亭是一个松散的组织。迄今为止,主持寒亭的人选都超然于世间。也没有人知道,这个人选究竟是怎么挑选出来的。 “上一任的寒亭东道,乃是钱氏的一个远支赘婿。入主寒亭时,已经三旬往上。听说那人惊才绝艳,风度翩翩,周旋于三国世家大族之间游刃有余。 “钱家上一任家主极为欣赏他,便资助了大量钱财。而每一个入主寒亭的人,都会渐渐地隐居幕后,与本家断了联系。 “那位东道离世时年方四旬,却是心血耗尽而死。之后各世家大族都很想拿到这个寒亭东道的位置,却不料最后落进了萧家之手——便是萧家那位明面上主持庶务的二十二郎,萧寒。 “然而百余年间,寒亭始终都在各国的边界处活动。这一回,萧寒却冒了极大的风险,以陪伴萧韵为借口,来到了京城。 “到现在为止,我并不确定寒亭究竟想要做什么。他们是就想这样超然物外地生存下去,还是另有其他目的。但是有一条不可否认——” 钟幻淡淡地给莲王解释着寒亭的由来和现状,“寒亭虽然不是大夏的帮手,却也不是大夏的敌人。他隐藏在三国之间,不偏不倚。” 莲王越听越觉得奇怪:“若真有这样一个意在看遍天下富贵俊彦的——组织?那如何我从未听说过?” “因为以你的品性,只要被邀,那就意味着大夏皇家会上下皆知。” 钟幻莞尔,“哪怕是这回我把此事告知你,其实都冒着被萧寒灭口的风险呢!” 莲王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这个话:“不要瞎说!” 钟幻哈哈地笑着,令人给萧寒送了拜帖。 …… …… 看着拜帖上的话,萧寒沉下了脸。 九酝气得手指都抖了起来:“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罢了。” 萧寒淡淡地止住了九酝,“钱家原本是寒亭的,可现在,忽然之间,就跟寒亭划清了界限,变成了钟幻的。这说明,钱大省对他的信心,超过我。” 九酝愕然:“这样胡闹的一个人!凭什么就能超过公子了?!钱大省是不是疯了?公子都救过他多少回了?” 萧寒弯了弯嘴角:“我救的是钱家的钱。钟幻却救了他的命。” 九酝噎住。 从寒亭设立开始,钱家的钱就是寒亭的钱。可寒亭做事,却仅仅是给钱家稍稍提供一些方便。所有的人脉、钱财、消息,只要离开了钱家进入寒亭,就跟钱家再无半分关系。 所以,萧寒救钱家的钱,其实救的是自己的钱,跟钱大省本人,根本谈不上有多大关系。 可钟幻就不同了。 钟幻一伸手,就从阎罗王手里把钱大省的命拽了回来。而且,一进京,就显示出了极高的经商天分。 以及,到目前为止的,无以伦比的交际能力。 息王、莲王,出了名对一切宴集敬谢不敏的人;还有朱蛮,出了名“很忙”的人,却都已经能够被他轻轻松松一句话,请进钱宅。 ——京城之中,除了宫中的那两位,哪怕是韩震、宁王,都未必能够有这个面子。 若是从这个角度考虑,钱大省自然要更加偏袒钟幻一些。 “本来我也在寻找机会碰一碰莲王。” 萧寒亲自提笔蘸墨,给钟幻写了回帖,递给九酝: “你去送。告诉钟郎,我不高兴,但还是给他钱家面子。后天一早,我去钱宅,以给小三十六送衣食的名义。” 九酝用力点头,准备好了要狠狠羞辱一趟钟幻:“我一定好好把这个意思转达给他!” 可惜钟幻连见都不见他,直接让董一把回帖收了,将人赶了出去,理由都是现成的:“萧家现在明面上没有主子,你回的哪门子的贴?还想进去见我们小郎?生怕旁人不知道寒亭是吧?” 九酝险些被气哭了。 看着他眼圈红红瘪着嘴的样子,萧寒失笑:“从你知道有钟郎这么个人,你可曾听说谁能从他手里讨到过便宜?” 九酝揉鼻子:“离珠郡主……” 萧寒含笑看着他。 九酝低下头去:“郡主对钟郎也是言听计从的……” “所以说啊。何况他在钱家是主,你在寒亭是仆。他不见你,天经地义。 “就算你是代表我去的,他是寒亭贵客,我是寒亭东道。他想见我,我未必见他。但是他不想见我,我就一定见不到他。” 萧寒豁达地摆摆手,自顾自再去研究起舆图来。 转过天来,萧寒去了钱宅。 莲王早早便来了。 钟幻还没睡醒,揉着眼睛在二人之后进了花厅。 三个人各自坐下。 钟幻照旧坐得——坐没坐相,直接歪在了主位的榻上,手里的长柄纨扇换成了一个大大的折扇,挡住了脸,躲在后头一个接一个地打呵欠。 莲王在左侧上首的位置,端端正正,跪坐得笔直。脸上虽然带着温和斯文笑容,却显得格外贵重。 萧寒穿了最爱的玄色宽袖长袍,乌黑的长发只束起了一半,后脑上的散落下去,搭在肩上,与长袍同色,竟很难分辨哪是衣裳、哪是头发。 “寒公子,上一回,怠慢了。”莲王看着他流露出本色的风流倜傥模样,还出了十分礼数。 萧寒也温润地回礼,含笑道:“身份所限,不得不隐姓埋名,还望莲王殿下勿怪。” 钟幻听着他二人寒暄,躲在大折扇后头,又是一个大大的呵欠,眼泪都流出来,然后转头,看着旁边侍立的阿嚢,夸张地做着口型: “来点儿提神的吃食!” 阿嚢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走到门口,叹着气看向董一。 董一满面疑问:“嗯?” “跟人家那二位比起来,咱们小郎哪里像是个——”阿嚢努力想要找个形容词,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准确而又不含贬义的词汇去描述自家的少主人。 董一笑了笑:“小郎跟他们不是一类人。别琢磨了。小郎昨夜做事熬到三更,今晨怕是没睡饱。去给他弄点燕窝之类的东西吃吧。” 阿嚢哦了一声,急忙走了。 虽然在厅里跟莲王说话,萧寒却将门外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心中微微一动: 一向以养生、懒惰著称的钟郎,昨夜在做什么事,能熬到三更? 正文 第 317 章 父倒行兮子逆施 “动机?”萧寒也沉默了下去,许久,方缓缓地摇了摇头:“我只知道自从我主持寒亭,所有关于韩震的消息,都指向他轻视天子、挟兵自重,朝中争权夺利之事也很多。” “但手段粗糙直接。”钟幻直言不讳,“哪个想要谋反的权臣会这么无脑?” “可是为什么非要他有脑呢?他手里的实力足够碾压整个大夏。现在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若是他强行谋逆,西齐和南越会以此为借口,号召大夏军民起来反抗,然后坐收渔人之利……”莲王有了萧寒的支持,终于敢在钟幻跟前多说几句了。 萧寒赞许地看着他轻轻颔首,道:“我猜,韩震必定已经跟西齐或者南越有了默契。到了他逼宫谋反的那一天,他的盟友会替他抵挡住另一家的进攻,而他则交换一些利益过去……” “利益?!”钟幻警觉地坐直了身体。 “割地、岁贡、联姻,之类的。”莲王随口数道。 钟幻只觉得身体顿时极度不适,厌恶地狠狠拧起了眉:“不行!” 另外两位哑然失笑。 阿嚢正好推门送了清茶进来,并三碟子山楂糕。 “秋日少辛多算,健脾开胃——哦,再来一些小面点吧,我有些饿了。”钟幻迫不及待捏了一块山楂糕放进嘴里,顿觉口舌生津。 莲王轻笑:“我用过早点了。” 萧寒轻咳一声,端了茶饮:“我晨起习惯空腹。” 钟幻看了他二人一眼,哼了一声:“那就不用点心了,给我来一碗小面。” 欲言又止的阿嚢只得垂着头退了出去。 门口守着的董一看着他窘迫的样子,轻笑:“要酸豆角的臊子。” 阿嚢瞪他:“你不跟着劝,还敲边鼓!” “对,助纣为虐。”董一难得冲着他还挤了挤眼。 阿嚢噘着嘴去了。 屋里三个人接着说。 “宁王殿下多年以来都心思不纯。现下知道,他是因为有了儿子。然而如今这乳娘之死,说不准他那儿子是丢了。” 钟幻一边吃喝,一边说话,难得的是声音竟然十分清晰。 萧寒和莲王神情凝重地对视。 “若果然如此,他儿子会在谁手里?”钟幻取了手巾抹了抹嘴,又丢在一边,看向两人,“别跟我说又是韩震。” 萧寒迟疑了一瞬,摇了摇头:“此事,我查到的,的确有一条线索指向韩府。” 莲王眼看着钟幻想要嗤笑,连忙截断,道:“哦?是什么?可否说来听听?” “十里堡离着不远便是下王村。那个村子的里正,乃是韩橘妻子王氏陪嫁庄头的连襟。事情发生的第三天,下王村里正陪着他媳妇回了趟娘家。而且,宣称为了撑面子,还跟车马行借了一辆马车,最大的,带暗箱的。” 萧寒看着钟幻,一句一句,慢慢说完。 钟幻眯起了双眼:“上回严观的案子,最后也查到了韩橘身上。” 韩橘。 而非韩震。 莲王怔住:“钟郎的意思,许多事情,是韩橘背着韩震做的?” 若是那样,那韩震对自己家的掌控力可就弱的不像是个辅国大将军了。 这回轮到钟幻迟疑,和萧寒对视了一眼,缓缓摇了摇头:“说不好。” “还有一件事,我也正想告知钟郎。”萧寒再度扯出一个话题:“韩家三郎韩枢,极为信重余绾,已经将自己对内的所有事情,都交给了她办理。甚至,允许余绾自由进出自己的书房。” 这可真不是什么好消息。 钟幻有些发愁地双手托住了自己最近已经有些圆润的腮帮子:“唉!这可真是个打不死的小强,还到哪儿都能呼风唤雨……” 小强……是什么…… 莲王和萧寒互相看看对方脸上的疑问,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都看向钟幻。 萧寒温声开解:“总比她进宫后呼风唤雨的强。” 正说着,外头阿嚢奔了回来,满面诡异:“小郎,郡主来了。” “哪个郡主?”钟幻一脸不耐烦。 二傻子前天才出来耍过,临走还说这几天怕是要补那个什么礼仪功课。 别的狗屁郡主们他可没心情应酬。 “还能是哪个郡主?咱们家郡主啊!”阿嚢奇怪地看着他:“离珠郡主,沈娘子,您心爱的师妹啊!不然门上直接就挡出去了!” “她怎么来了?”钟幻有一丝紧张。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让二傻子看到自己这三个人同座议事的情景。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沈沉爽朗的声音已经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一眼看到三个各具风格的美男在座,双目顿时亮成了两盏明灯。 哗! 果然赏心悦目! 难怪阿镝那么爱看…… 一念未了,阿镝已经从她身后探出头来,口水都要滴下来:“哇!!!钟郎,二十二郎,莲王殿下!你们作甚么聚在了一起?” 钟幻气得直笑,伸手点着阿嚢:“你就这么大喇喇地把人放进来了?董一呢!?还有没有点儿规矩!?” “您自己说的,这里就是郡主的家,郡主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怎么逛就怎么逛,想怎么翻就怎么翻……” 阿嚢噘着嘴嘟囔,“您都忘了?当时还吩咐我,若是郡主翻到了密室,让我主动点,去给郡主把暗格也打开呢!” “老子那是气话!是反话!开玩笑的!”钟幻双手捶在桌子上,愤怒地看着阿嚢。 沈沉一个闪身挡住阿嚢,笑眯眯地歪着头,双手插在了腰间:“也就是说,你有密室、暗格,许许多多瞒着我的事情?都丁点儿不打算告诉我?你信不信我拆平了这座宅子?” 阿镝躲在沈沉身后,杀鸡抹脖儿冲着阿嚢使眼色:还不快走?! 被钟幻吓得缩着肩膀的阿嚢这才反应过来,一溜烟儿没了踪影。 那边钟幻双手撑在面前的桌案上,直瞪瞪地看了沈沉十息的工夫,才陡然间颓然坐倒,无力地挥手: “罢了罢了。坐吧。那什么,山楂桂圆茶,桂花糕。午饭早些开。要酸菜鱼,老汤青菜豆腐,用幽州的米蒸饭,再看着配几个新鲜菜来,要白灼,不要放酱。” 一串子说下来,莲王已经不得不端茶掩饰垂涎。就连一向八风不动的萧寒,都悄悄地咽了一口口水。 正文 第 318 章 伊人不可期 “你们在聊什么?” 开心起来的沈沉直接便去了钟幻身边坐下,伸手去拿他碟子里的山楂糕,咬了一口,皱皱眉放下。 “你先跟我说,你怎么忽然跑了出来?”钟幻把山楂糕和自己的清茶都挪开,变魔术一样,从桌案下头的小格子里摸了摸,拎了一个小布袋出来,递给她。 沈沉嘻嘻地笑,打开了,是一袋葵花籽,便一颗一颗拿出来嗑着,含含糊糊道:“六嫂疼我,昨天下晌给宫里递信儿,说从师兄这里拿了许多吃食回去,不太懂该怎么吃,先后次序什么的。请我出来。 “母后就说,她这一准儿是馋了,想再跟你要吃的,却不好意思。所以高高兴兴地让我今天直接来师兄这,多弄些吃的给六嫂送去。” 莲王呵呵笑着,连连点头,轻轻软软地说道:“这倒还真是息王嫂做得出的事情。” “当然,上次人多,我的确有些事没跟师兄说完,所以才来的。” 沈沉笑了笑,把瓜子放在了桌子上,拍拍手。刚要说话,却见钟幻往那袋子处伸手,忙抢了回去,塞进怀里,还顺便瞪了他一眼。 然后方开口道:“中秋之时,太后娘娘派到东宁关给宗悍做西席的那位阿监回来了一趟。”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犹豫了一下,忽然歪身到钟幻耳边,悄悄地问:“师兄,我要当着他们俩的面说么?” 看着她的傻样,钟幻十分无奈,抬手往她光洁无比的脑门上轻轻敲了一记:“话都说到这里了,你不直说,他两个回家去疑神疑鬼,难道就好了?说罢。” 沈沉嘻嘻一笑,摸了摸额头,方再度转向那两人,正色肃然道:“宫里的陛下底色上是个荒唐性子。” 莲王听得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离珠私下里,跟钟郎说话,都是这个样子的! 他们竟然如此……毫无忌讳…… “然而目下因为有韩震和左右相这三位托孤辅政大臣在侧,他不得不百般忍耐掩饰。” 沈沉的神情坚毅,似是下了决心一般,沉声道:“宫中荒唐之事,层出不穷。之前皇后娘娘掩耳盗铃,如今却都已知晓。” 三个男子同时蹙起了眉。 若是潘家跟永熹帝已经存了疏远之心,那只怕在制衡韩震一事上,他们会多出一层不可避免的私心——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前天来钱宅的时候,潘雳会硬顶着众人的异样目光,仔细巡查了钱宅。事后又极为有眼色地让出了空子,使得太子能够跟宗室里年轻一辈最出色的几个人有机会亲密相处。 潘家的确改变了行事方法。 莲王轻轻地叹了口气,一向挺直的脊背,竟有了一丝佝偻。 沈沉眉梢轻动,看了他一眼,转开目光,继续说道:“而那位从东宁关回来的阿监,透露给太后娘娘,陛下给宗悍下了密旨,令他查访西齐和北狄的动静,寻找出击北狄的机会。” 众人大讶! “宗悍置之不理,甚至嗤之以鼻。”沈沉平心静气地补充了这一句,然后顿了顿,看了萧寒一眼,又道:“那位阿监觉得宗悍轻视皇帝,只怕心中有私,便去了幽州求见萧节度使。萧节度使避而不见。又求与萧二十二郎一见,最后见他的却是萧夫人。” 萧寒苦笑着摸了摸鼻子。 他若是在幽州,怎么可能不见荀远? 萧家这也是没了法子。 “萧夫人是个聪明人,因此跟那位阿监表了一个态:萧家必定会听朝廷的。” 沈沉淡淡地又看了萧寒一眼:“可是咱们都知道,朝廷的不等于陛下的。所以,河北道的两员大将,啊不,两尊镇山太岁,都不同程度地表达出了对陛下的轻视。” 三个人轻轻地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 身为君主,若是发现臣子存了这种心思,翻脸只怕是迟早的事情。 “我知道,你们三位聚在一处,必定是在商议如何对付韩震。” 沈沉说到这里,住了口。 三个人看向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停住。 门开了,阿嚢端着一个大木盘走了进来,满面悻悻:“厨下说了,才做好的新点心,请郡主尝尝。” 三个人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钟幻手里的折扇不轻不重地敲在沈沉的肩膀上:“你个吃货!” “说的好像你不是似的!”沈沉咕哝着,两只眼睛黏在木盘上。 除了桂圆山楂茶和桂花糕,盘子上还多了三个小碟子,分别是茯苓芝麻糕、鸡头米和生菱角。 几样东西倒把钟幻的眼睛看亮了,且先伸手去捏菱角,可犹豫了一下,又转向了鸡头米:“再去弄点来,给莲王和寒公子尝尝。顺便跟厨下说,既然如此,午饭就晚些罢。” 沈沉先吃了两块糕,看着花厅的门关好,方拿了生菱角剥着,头也不抬地说道:“可是如今看来,除了韩震,连北地的这两位大将也都不大愿意看到陛下在太极殿再坐下去了。” “这也是我们最大的忧虑。 “韩震会谋反,不假。将韩家一网打尽,也不难。可是韩震究竟为什么谋反,跟他联络的究竟还有谁? “最重要的,韩震一倒,其实失去制衡的,反而是当今的那位皇帝陛下。 “到了那时,他倒行逆施起来,怎么办?” 钟幻再度斜靠在了榻上,有着一瞬间的茫然,“潘家?以那一家子的方直,哪里是咱们这位皇帝陛下的对手啊!” “皇上虽然有些……凉薄,但似乎并不至于像你们说的,会……”莲王觉得简直无法形容这种感受,脸上也多了一丝怒气。 “莲王兄知道白永彬吧?他是替陛下炼制——那些药的。就在牡丹之事以后,皇兄却没有治他的罪,号称送回原籍,其实去了北邙山炼药。如今,失踪了。” 沈沉淡淡地看着莲王,“而就在昨天,皇后娘娘告诉我,白永彬的失踪是陛下在钓鱼。他根本就不担心别人知道他在用那些药。因为有韩震做借口。 “我现在在想,白永彬去求娶牡丹,究竟是宁王殿下想要利用女儿获知陛下的隐情,还是陛下想要利用牡丹,去监视宁王殿下。” 莲王震惊到无法开口,脸色苍白。 正文 第 319 章 春深睡美梦漂浮 剥好的菱角肉直接被送进了钟幻的口中。 这个景象惊得萧寒和莲王的心思都暂时从朝廷大事中岔了出来。可两个人都似是被捏住了喉咙似的,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 偏生钟幻吃的心安理得,沈沉剥得从容自在,浑然不觉已经吓掉了旁观者的魂。 一时间花厅中只有钟幻咀嚼生菱角的清脆声音。 沈沉伸手拿了两颗鸡头米塞进自己的嘴里,然后继续剥菱角,口中续道: “莲王兄现在知道了吧? “太后娘娘在宫里,虽然什么都知道,但毕竟不是亲生,一个字都不能多说。但收我为义女之事,听说是陛下亲自上蓬莱岛告知了长公主。” 沈沉垂着眼帘,手里剥菱角的动作,比方才粗暴了三分。 什么?! 这种事,不等太后亲自去解释,陛下反而抢先告知了静宜?就静宜那脾气,不要跟太后娘娘闹个天翻地覆才怪! 陛下这是怎么想的!? 莲王惊讶得合不上嘴。 “后来我进了梨花殿,陪着太后娘娘吃喝玩乐,朝政上的事情,一个字没置喙过。连带太后和皇后,都跟着我玩,丝毫没再问过他的事。这才有了我们这两个多月的相安无事。 “可前天,莲王兄赏花的帖子一送进宫,陛下却立即把太子也支了过来,还让潘雳带了无数的人跟着。 “莲王兄,”沈沉再度塞了一个菱角肉进钟幻嘴里,然后抬头看着莲王,微微一笑,“你猜陛下让这么多人来钱宅,是来看我和师兄的,还是来看你和息王兄的?” 莲王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嘿嘿,那肯定是看看莲王殿下你,跟息王殿下到底有多熟悉、多亲近啊!”钟幻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歪在一边哈哈地笑着拱火。 莲王沉着脸色,端了面前的冷茶,一饮而尽。 萧寒坐在一边淡淡含笑,眼神在他三个之间转来转去,若有所思。 “我们都是省事的人。皇位上坐着的是谁,我们其实不大在乎的。只要天下承平,能让我们平安过日子,怎么都好。” 沈沉淡淡地说了一句更加惊心动魄的话出来。 可有了前头的铺垫,莲王此时竟然觉得这句话也并没有什么不妥。 “如今从我来说,我是不赞同宗、萧二位的态度的。” 沈沉话题一转,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点心小食,整个人也坐得格外挺直: “南氏统领中原百年有余,往上三代君主,都是勤政爱民、英明果敢的,在民间威望甚隆。 “如今虽然长歪了这一颗果子,但为恶不显,只怕想要改天换日,是最不得民心的。更何况,换谁呢?” 说到这里,沈沉语声顿住,直直地看向莲王。 对呀,换谁呢? 这三个字问出来,不仅莲王,就连钟幻和萧寒,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去。 “南家的人并不多了。息王兄是正统,可他早年间已经坏了名声,况也无心于此。当年上学堂、书房读书,老祭酒恨得牙根痒痒,戒尺都打断了几根,都没能让他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写过一篇文章。 “莲王兄你么?你自家事,该自己知。那把椅子上的人,第一条便是在面临选择时,不看亲人、不想故旧,万事都以黎民百姓、天下安稳为重。你做得到么?” 沈沉的问话直直地戳到了莲王的鼻子上,别说莲王,就连钟幻都惊愕地看着面前的小小女子,像根本不认识她一样。 “宗正卿老皇叔家的几个纨绔子就更不要提了。再有,就是宁王殿下了。” 沈沉看着三个人变了的脸色,微微一笑,“喏,你们三个都不同意。何况旁人? “数来数去,唯有一个人,既名正言顺,又品性无暇,而且,虚心肯学、有情有义。那就是,太子。” 莲王迟疑了一瞬,那边钟幻已经应声颔首:“太子可真是个好孩子。教他的话,该听的听,不该听的也并没有口出恶言。在体贴旁人、周全大局上,简直是天生的乖觉。” 莲王轻轻地点了点头,可依旧一言不发。 萧寒的眉骨轻轻地跳了一跳,但看向莲王的目光,开始有了一丝不一样的兴味。 “若是把现今御座上的那一位废了,太后在上,并也算不得什么难事。可然后呢?不论是谁坐上去,只怕都要害了咱们这芝兰玉树一般的小太子。” 沈沉轻轻叹了口气,“一来,我是真舍不得这孩子。二来,换成谁,我都觉得,将来未必能比太子更合适。” 钟幻听到这里,缓缓点着头,接着道:“所以,目下的局面,最好是安安静静地,让御座上那一位坐下去。就他作死的做派,寿数顶天了也就四十来岁。忍过这一段儿,等咱们少年太子即了位,天下就能再太平五十年。” 这话还能说得更加直白尽情吗? 怕是不能了。 莲王的腰肉眼可见地塌了下去。 钟幻冷眼斜睨,然后淡淡地别开了脸。 这孩子,真是君子——太君子! 但凡是个枭雄,这时候哪能露出来这等失望颜色?好歹应该点个头表示赞同,转过身去私下里再图谋其他呀! 这样人,还真是二傻子说的,做不成皇帝。 “其实南家的事,委实用不着咱们操心。” 一直都没有说话的萧寒终于笑着开了口。 手里的茶盏放下,笑容放大,萧寒看向沈沉:“我们小三十六就在西南楼上读书,郡主来过这么多次,可有上去探望过他?” “你少打岔。”钟幻瞪了他一眼,手里的折扇捅了捅沈沉的胳膊:“还有什么?你接着说。” “我原先曾经给师兄递过话,催着外头赶紧把韩震的事情了结了。现在照着这个势头看来,韩震还真算不得什么心腹大患了。甚至,” 沈沉冲着莲王微微欠身,甚至也冲萧寒轻轻点了点头:“若是能大家齐心合力,弄明白韩震为甚么想要谋逆,对症下药,劝得他放弃,长长远远地制衡当今。那才真是这世间最大的功德。” 放弃,放弃谋逆!? 这等异想天开的主意,听得萧寒和莲王都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唯有钟幻,呵呵笑着倒了下去,索性躺在了榻上,眼睛看向半空,一声长叹: “我今儿算是见了,究竟什么叫做理想主义者!” 正文 第 321 章 不杀伯仁君信否 钱宅之中,莲王也同样对钟幻提出了自己的担心:“寒公子这样杰出,寒亭又那般强大。他手里有人、有钱、有声望,若是在幽州割地自立,简直是易如反掌啊!” 钟幻哈哈地笑,指一指自家后园:“萧韵还关在我那西南楼上呢!若是没了他,没了萧家的支持,所谓的寒公子,那就是个屁!” “钟郎难道打算扣萧韵一辈子不成?”莲王讶然。 “先前严观在我这里养伤,曾经说过一回:大乱就在眼前。”钟幻悠然自得。 “他说这是星象上的预言。可照我看来,京中形势一触即发,最多也就是半年,一切都会明朗起来。 “所以,只要这半年,我能扣住萧韵。之后的事情,我就不怕萧寒翻天。” 莲王顿时呆住:“那刚才你还答应离珠……” “我答应什么了?我不是从一开始就说过,要先弄清楚韩震的动机吗?如今她说在全盘摸清韩震的底细之前,绝不从咱们手里轻举妄动。不就是我原本的意图?” 钟幻贼笑着打开折扇,哗哗地扇起了风:“至于什么跟韩家和平共处,甚至劝说韩震不要谋反,那都是——妇人之见!” 这四个字几乎说的莲王要笑岔了气:“若让离珠知道你这样说她,我担心钟郎你会被她一只手扔上西南楼!” “她不会。”钟幻耸了耸肩,“她会直接捏死我。” 莲王哈哈大笑着,也就告辞。 出了钱宅,上了马叉,莲王这才凝重了脸色。 晴鹤看得心惊,悄声问:“殿下怎么了?” “钟郎扣住萧韵,是在一个多月以前。我听说,萧韵去严府拜师并长住,乃是钟郎怂恿。而萧韵提出不考中一甲不下西南楼,则是被去严府帮忙的永泰坊沈宅的人激将。钟郎在沈宅,如入自家。” 莲王的声音依旧轻轻软软的,可这番话说下来,却带了丝丝寒意,“虽然早就知道钟郎不是只温柔的小白兔,可真正看见他獠牙一闪,本王还是有些,惧意。” 晴鹤语塞。 …… …… 韩府。 “那个人,如何?”韩震只管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孙子兵法》,似乎刚才的话并不是他说出来的一般。 韩橘坐在桌案的左手边,听着问话,下意识地看了自己对面的韩枢一眼,轻声答话:“宽厚温润、好学不倦,竟是个极出色的人。” 屋里从这句话后,便是一片寂静。 韩枢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却格外惊讶,看了韩橘一眼,再看看韩震,目光再度放回手里的一枚玉扳指上。 这东西原是箭手的韘环,可是到了他妻子手里,不过举着琢磨了一会儿,就变成了这样一个男子的装饰物。宽厚温润么?正好拿来形容自己的这枚指环。 想起余绾,韩枢的嘴角不禁悄悄地翘了起来。 这个本想拿来套取秘密的小小女子,如今已经成了他心间无法否认的珍宝。 他韩枢,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呢…… “先关着吧。”韩震终于随意地给了结论,再不多说。 听到这个,韩橘比韩枢要惊讶得多:“阿爹,不是说……” “不了。”韩震截口,手里的书册指了指门:“你们都去吧。我想安静看会儿书。” 兄弟两个只得出来。 “三郎,我怎么觉得你的腿好了许多?阿爹替你找的大夫还没到吧?” 韩橘哪壶不开提哪壶。 可如今的韩枢,却似是丝毫听不出他话中的讥讽,笑着答道:“余氏说,只要我抬头挺胸走路,腿脚便会不那么明显了。我试了试,看来她还真没蒙我。” 韩橘深深地看着他:“看来三郎这回是捡到宝了。” 这话是在说自己的弟媳,已经算得上是极度轻浮了。 可韩枢还是听不出来的样子,眉开眼笑:“嘿嘿,大兄说得对。” 再试探就有些太明显了。 满腹狐疑的韩橘只得勉强笑笑,走开。 韩枢乐呵呵地一路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直到进了屋门,脸色才阴沉下来。 侍女上前服侍,却被他一把挥开。 余绾从里屋挑开门帘,走了出来,奇怪地看着他:“怎么这个时间回来了?不是说去了阿舅那里议事?这样快?” 又吩咐人端洗脸水,上茶点。 待一众下人都退了出去,韩枢这才伸手把余绾抱在了怀里,埋首在她颈项间,低声道:“大兄对我还是不放心。” 余绾身子微微一颤,扶着他到了罗汉床边,有些吃力地扶他半躺在了上头,又递了盏茶给他,方轻声道:“未必是你想的那样。大兄是国公世子,又跟从国公爷多年,自然骄傲些。跟兄弟们说话,他怕是不大防备的……” “不。你不知道。” 韩枢连连摇头,过了许久,方下定决心一般,低声对她道: “阿爹在等机会。” 余绾的身子又是一颤,瑟缩起来,嗫嚅着道:“三郎……你,你不用告诉我这些的……” “二兄十分瞧不起大兄,但是阿爹不肯改立世子。所以他才出走莱州。” 韩枢没理会她的抗拒,低声继续说道。 这引得余绾更加恐惧,脸色都白了,紧紧地扯着手里的帕子,手指尖都在打颤。 “绾娘,我这些事情,从来没人说。如今,有了你,我终于有个地方可以聊天。你别怕。阿爹很喜欢我,我会保护你的。” 韩枢抓住了她的手,用力一握。 余绾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撑得住不让自己瘫软下去,但还是吃力地,深深点了一点头。 韩枢满意地笑了起来。 “之前我们就知道宁王有私生子,但一直都没能找到他,因为阿爹只要活口。” 余绾瞬间便平静了下来,甚至能疑惑地问他:“为什么要活口?” 难道不应该直接一刀杀了吗? 南家的子孙啊——难道留着日后反制宁王? “我也不知道。 “前些日子,大兄的人终于抓住了那人。但阿爹始终拖延着,没有过问此事。 “直到刚刚,阿爹终于问起了那个人。 “可是我有一种感觉,阿爹在犹豫究竟应该怎么处置此人。 “他好像,想要杀掉那个人。” 韩枢喃喃地说着,像是出了神。 正文 第 320 章 君子亦党乎? 可是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难道萧寒和莲王,还能反对不成? 感慨完了的钟幻一跃而起,招呼大家吃东西,又笑道:“罢了。还是二十二郎刚才的话说得有道理,这是南家的事儿,咱们虽然想要帮忙,却也只能干看着。且看事态发展,随机应变吧!” 沈沉一眼横过去:“太后娘娘很疼我!” “是是是!我知道我知道。”钟幻连忙哄她,“都说了,会帮忙的——就照你刚才说的,没全盘掌握韩震情况之前,咱们不乱来。” 说到这里,钟幻又犹豫了一瞬,问道:“余绾进了韩家,还得了韩三郎的全心相待。有她在中间挑拨,只怕你跟韩家的仇怨会越来越深。 “你想好了没有?若是韩家先出手对付你呢?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等着被动挨打吧?” 说到这个,刚才还各种端庄沉稳的沈沉顿时怂成了一团,苦着脸抱住了膝盖,倒向了坐榻的另一侧:“不要跟我提这个。我头疼。” 三个男子看着她终于露出了小女儿情态,不由得都摇头轻笑起来。 “罢了。宫外的事,还是我们来吧。”莲王笑了笑,终于接过了话题。 钟幻跟着用力点头:“嗯嗯!比起解决事情,她更擅长制造问题和麻烦。” “师兄,你是在说我总闯祸吗?”沈沉冲着钟幻皱鼻子,然后又开始剥菱角。这一次她剥得极快,剥完了却全塞进了自己嘴里。 哭笑不得的钟幻索性长身而起,大手一挥:“走!咱们去厨房!不是还要给息王妃挑些吃食?一起去挑!” “不去!”余下三个人异口同声,甚至一起皱起了眉头:“君子远庖厨。这个就算了吧。” 钟幻哼了一声,昂然走了出去:“不去拉倒!我自己去!” 三个人只得跟着无奈起身,且去逛院子。 午饭用毕,钟幻指着桌子上的菜,令下人们照原样给西南楼上那两个读书的“呆子”也送一份去:“跟他们说,陛下跟太子要桂赋呢。让他们俩换脑子的时候,各自好好地做一篇,一会儿郡主回宫时,顺便捎去给老祭酒瞧瞧。” 萧寒面上一喜:“小三十六可有日子没见着老祭酒了吧?” “正是呢!昨天我还听太子说,老祭酒问起小公子来,听说闭门用功,还感慨了一阵子,惋惜已经辞官,不然明春说不定能给小状元当座师呢!” 沈沉说着,狠狠撇嘴,“我就说陛下这个举动英明的很。这样偏心都偏到后腰上去的老人家,赶紧去私房授课,千万别再占着高位了。 “国子监的司业教授们,如今个个学得都明目张胆地偏袒自己的得意门生,全无公平可言了!” “那要照你这么说,明春玉璋要下场,于尚书就要避嫌。老祭酒又辞了官。大考谁来主持?” 钟幻含笑逗她,“难道让陛下亲自主持不成?还是咱们索性悄悄运作一下,让莲王殿下去抢这个风头?” “快算了吧!”莲王吓了一跳。 几个人哈哈大笑:“真是个实诚人,开玩笑的话呢,也当真。” 莲王苦笑着直擦汗。 西南楼上。 反正也没人进来,风姿仪态如今都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两个人彻底放飞自我,天天头不梳脸不洗,连衣袍都是随便往身上一套就完事。 正就着满院的桂花香气奋笔疾书之际,千针敲门进来,看着二人面无表情:“今日宴客,小郎吩咐,席上都是新鲜菜,拿给二位公子歇息歇息。” 两个人简直惊喜交加。 于玉璋还稍稍矜持一些,萧韵则直接冲了过来,伸手先去抢那个银壶:“里头可有葡萄酒?” “您年幼,不得饮酒。那壶酒是给于公子的。”千针哼了一声,一眼把萧韵瞪出去三步远。 于玉璋激动之色溢于言表,忙先举手谢过,这才端了餐盘,回身在条案上放置好了,招呼萧韵:“三十六,来,尝尝。这些菜我好似只见过一两样。” 千针抄着手站在一边,看着两个人狼吞虎咽地吃将起来,过了半刻钟,方悠悠说道:“小郎说了,让两位吃完了,各写一篇桂赋……” 于是,正在园中荷塘之上饮茶赏花的钟幻等四个人,便听到西南楼上传来一声愤怒的大吼:“连吃个饭都要收钱!抠死他算了!” 莲王和沈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萧寒无奈地摇着扇子摇头:“小三十六的脾气和嗓门都见长。” 唯有钟幻,掏了掏耳朵,歪了歪嘴,哼道:“可没收钱啊!而且,我还得供他白吃白喝到春闱呢!写篇文章而已,就这么大反应,还想考进士?” “那能一样吗?你爱吃菱角,可有人忽然说:今天你必须要吃二斤菱角,否则就不许你喝茶。你烦不烦?”沈沉乐不可支。 “那就算了呗!不写不就完了?”钟幻双手一摊,表情极度无辜,无辜到欠揍。 萧寒呵呵笑着,摇了摇头,回头找到九酝,随手又从桌案上抓了一把干炒的葵瓜子给他:“跟小三十六说,好好写。” 九酝笑着答应了,双手捧着瓜子,一路小跑着去了。 时至未初,沈沉袖了两篇文章,又让阿镝拎了两个大食盒,自己也抱了一个,笑眯眯地道别而去。 萧寒看着她的马车走了,才转身问钟幻:“钟郎不曾把我的身份告诉郡主?” “说这些干嘛?她脑子又不够,想得太多,会添乱的。”钟幻有些不自在地转了转手里的折扇,又敲了敲萧家的马车:“走吧。回头有空我去寻你,咱们再细聊聊。” 萧寒笑着颔首,跟莲王告辞,上了马车。 回程路上,九酝有些担心:“公子,我看那位莲王,对宝座似是并非全无所动啊!他会不会想要染指寒亭,助他登位?” 萧寒微笑着,笃定地摇头:“不会。” “公子怎会有这般把握?”九酝好奇。 萧寒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马车的窗棂:“钟郎肯信任他,就因为他一直都是个君子。 “若是他竟对寒亭动了心思,那就意味着,他不仅不是个真君子,而且还是个伪君子。若露出这个面目来,不用我动手,钟郎便会亲自毁了他。 “那可是钟郎,离珠郡主最亲近的师兄。 “莲王天生惹不起梨花殿。 “那是他的宿命。” 正文 第 322 章 居心苟不净 这么做,就对了。 余绾把这句话咽回去,仍旧战战兢兢,额角冒汗地看着韩枢。 “我知道,你年纪还小,在幽州时又从未接触过这些。所以心里忐忑。”韩枢笑着拍她的手,“都说了,有我呢,别怕。” 余绾吃力地点着头,紧紧地拉住了他的手,觉得不妥,唰地红了脸,又悄悄地抓了他的袖子,攥得牢牢的。 这种信任和依赖让韩枢极为舒畅,含着笑,索性包住了她的手,低声续道: “我一点儿都不怕大兄。 “他的底子其实不像阿爹,而是十足十似了嫡母。他成不了气候。 “他很怕死,而且,贪婪。最要命的是,他没有自知之明。 “在宜兴县君进我们家门之前,他娶回来的大嫂就显得又会说话、又会做事、又勤快又贤惠。阿爹不让他纳妾,他也就老老实地不纳妾。最多最多,在外头梳笼几个清倌人。 “可后来,二兄娶了二嫂,阿爹又纳了宜兴县君。两个女子都比大嫂强出去不知道多少。大兄自那以后就开始针对二兄,格外不容人。 “最可笑的,是我有一回还看到了大兄在偷窥宜兴县君……” 余绾听得满面呆滞。 这就是韩震亲手教出来的长子?就算是韩震谋逆成功,这种人难道日后能守得住这个江山?他哪里配得上那个御座啊?! “二兄是个既能干的人,他不可能让大兄一辈子骑在他头上。所以,早早晚晚,他们俩会反目成仇。” 韩枢说的这些,余绾都明白。 她的脸色也渐渐地正常起来,甚至还带了一丝好奇看着韩枢。 “就让他两个斗吧,斗个你死我活,才好呢。”韩枢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入神听着的余绾的脸颊,轻声道: “我就袖手旁观着,等他们俩两败俱伤时,再出来捡便宜。如今,我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把我的腿治好。等到那一天来临之际,我就能自如从容地,走到阿爹面前,跟他说,我才是最合适的那个人。” 也就是说,他也不是个无欲无求的人,他也想要那个座位! 余绾的心开始砰砰地跳,越跳越快! 如果,韩枢的算计最后能成了真,那自己岂不就是——太子妃、皇后?! 眼看着自家小妻子的脸颊越来越红,神情越来越激动,韩枢知道她已经完全听懂了自己的话,满意地又抚了抚她的香腮,低声问: “我这个主意,你喜欢吗?” 余绾下意识地轻轻咬住了嘴唇,微不可见,点了点头。 韩氏果然必反。 而且,只怕前期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韩梧能放心地去莱州…… 那个刚被弄来的宁王之子,应该死定了。 至于韩三郎…… 余绾任由他越来越放肆地qingbo 着自己,垂着头做出一副娇羞的模样,心里却在冷冷地嘲笑: 一个有野心、幼稚到家的蠢货。 小夫妻两个正是最情浓之时,外头却忽然想起了啪啪地拍门声,还有马姨娘那令人无法忽略的尖细嗓门: “大白天的!关什么门?狐狸精!跟我们家作对了一辈子,这会儿来哄我那棉花耳朵的儿子,以为哄转了他,你就能飞黄腾达了?!你个狐狸精!你别做梦!” 韩枢和余绾都僵在了罗汉床上。 余绾羞愤交加,双手掩在脸上,放声大哭着翻身跳开,奔进了隔壁耳房。 恼怒到脸上都扭曲起来的韩枢气得自己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堂屋,猛地拉开了门,怒目瞪着自己疯妇一样的亲娘,沉声吼道: “姨娘是嫌我的名声还不够坏么?还是嫌兄长嫂嫂们看我的笑话还不够多?!” 马姨娘捏着帕子捂着嘴嚎哭:“我儿以前对我多孝顺,院子内外、府中之事,全都让我照看。如今娶了这么个臭……,所有的事情都不让我碰了! “这也就算了,谁让国公爷许了她做你的正房呢!可你竟然还让她进你的书房,看你的往来信件和各种账目!儿啊,那可不是能给外人看的东西啊——” “姨娘,我知道,你以前是在阿爹书房里服侍,后来才能成了这个家的姨娘,生下了我。可是那时候,阿爹让你进书房,是因为你不识字!不是因为信任你! “我妻子识字,我信她,我自己的书房里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我怎么就不能让她进我的书房了!?您现在再也控制不了我了,所以就开始诋毁我的妻子吗?” 韩枢满面怒火,几乎想要伸手把自己的亲娘一把掐死算了。 “儿啊,我是你娘,你就这样说你自己的亲娘吗?”马姨娘伤心欲绝,但瞬间又想起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余绾,一把甩开拦着她的韩枢,边骂边往耳房去寻余绾: “你这个丧门星!就是你害得我儿子跟我不亲近!哄得他只听你的话!日后你还不定做出什么事情来……” 韩枢被马姨娘推了一个趔趄,更加愤怒,回手一把拽住马姨娘:“姨娘能不能讲点儿道理规矩!” “我怎么丧门星了?姨娘还要在我头上按多少罪名?我只是全心全意地待三郎,难道也是错了?” 余绾哭着从耳房挑帘出来,就像是仗着韩枢在场一样,顶起了嘴。 “你们余家当年是怎么羞辱他的?你又是怎么被国公爷从余家强抢了来的?之前又是怎么说的让你给国公爷做妾?这些你都能忘得了?谁信?谁信?!” 马姨娘指着她的鼻子吼。 韩枢的眼中光芒闪烁。 “当初拒婚,是我四姐和节度使府商议的结果。萧家小公子看上了她,这才百般怂恿了她拒婚。 “甚至就连拒婚的信件,都不是我们家人写的。是萧家写好了,硬让我爹当着他们的面抄录的。 “我从嫁过来,哪一天哪一时不是都放在三郎身上? “姨娘非说我有外心,那请问姨娘,我连个陪嫁陪房都没有,我拿什么去有外心? “不错我是回过一趟娘家,可那也是因为我家叔祖进京,我不回去,人家不会说我不懂事,只会说三郎失礼。 “今儿个我当着三郎的面儿发誓,若没有他陪着,从今以后,我一个娘家人都不见!你总满意了吧?!” 余绾像个小女孩一样哭喊着,听得韩枢再也忍耐不住,上前一把抱住了她。 正文 第 323 章 笑里轻轻折 马姨娘再次铩羽而归。 余绾在韩枢怀里哭得稀里哗啦,几乎要死过去。 一场大闹,自然逃不了再度传进韩震耳朵里。对于马姨娘如今的做派,韩震厌恶到了十分,令人告诉了国公夫人: “你是妻,她是妾。她不好了你要管。我一个大男人,难道还要替你做这种事?你又要说我越俎代庖。” 国公夫人听到这个话,简直乐开了花,装腔作势地回了韩震一句:“不是为了三郎的面子,一百个马姨娘也被我打死了。” 下一个动作,自然就是直接将马姨娘关在了她自己的院子里,喝令:“好生静静心。” 克扣了吃穿,逼着诵经抄经,又派了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们拎了大棍子守住院子,不论是谁,许进不许出,硬闯的当场打死。 马姨娘终于彻底消停了。 而国公夫人自然借着这句话又去寻趁宜兴县君。却被守院子的几个人不软不硬地挡了出来:“我们县君安分得都快死在这宅子里了,国公夫人还想怎么样? “自然了,县君身子不好,一直没能为国公爷诞育后嗣,是错处。不然请大夫来调理调理,还是生个孩子傍身?” 国公夫人吓得连忙退避三舍,让她“自己休息”。 韩震听说了,嗤笑一声:“不入流。” 也就算了。 而这句“不入流”传进韩橘耳朵里之后,又引起这位韩氏长子的如何愤懑,则不在众人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如今只说余绾,这一回算是踩着马姨娘彻底翻了身。自己也执拗地表示:必定信守诺言,永不再提与余家来往之事。 韩枢这才再度真心真意地信任心疼起她来。 又过了几天,余绾甚至主动去问韩枢:“不知国公爷寻的那个所谓的西齐神医何时能到?哪怕早一天,也有早一天治疗的好处。” 韩枢失笑:“听说是个山野之人,一家子世代行医的。手段丁点儿不比夜平差,只是性子更孤煞,轻易不与外人交接。也是阿爹当年跟西齐打仗的时候,一个俘虏无意中提到过。” 余绾不掩失望之色。 韩枢反过来安慰她:“你不用担心。我是阿爹最心爱的儿子。只要能治好我的腿,他必会遍寻天下名医。西齐那人寻不着,还有南越北狄呢!” 余绾眼泪汪汪的,点着头不做声。但当晚辗转反侧,第二天一早,眼底乌青着,给韩枢布菜盛饭时都走神。终究被韩枢问出来一句低低的话: “不然,我去求,求求四姐……” 啪地一声,韩枢的饭碗都砸了地上! 看着韩枢铁青的脸色,余绾连忙上前苦求解释:“三郎,如今还有什么比你的腿更重要?她毕竟是夜平的传人,她那师兄在幽州就说过,最拿手的乃是跌打损伤……” “住口!”韩枢气得额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两眼喷火一般。 余绾哭又不敢哭,可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当时听说你惊了马,我们家就犹豫过。那时恰好她刚回京。若是能让她来给你治了腿,是不是就能消弭了咱们两家的芥蒂。 “可她又直接搬了外头去住,父亲便烦闷,说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昨夜一直后悔。那时候怎么就一言不发了?早知道你是我一世良人,我哪里会与她争持?早在听见消息就让她来韩府,只怕三郎的腿就没这事了……” 韩枢的怒气缓缓下去,却仍旧板着脸,告诉余绾:“我宁可瘸一辈子,也不会让她给我治腿。此事,你今后休要再提!” 欲言又止的余绾只得愁眉不展地答应下来。 小夫妻的争持自然迅速传进了韩震的耳朵里,连韩橘都听得哭笑不得:“三弟妹这真是病急乱投医了!那离珠先跟着萧家,后头又站在沈太后和皇帝那边,怎么会给三郎治腿?她不趁机要了三郎的性命就不错了!” 韩震却听得心中一动,抬头问韩橘:“余四是哪天进的京城?” 韩橘愣了一会儿,却说不上来,忙命人去查,结果却让他眉心乱跳,狐疑不已:“阿爹,余四进京的日子,恰是三郎惊马那天。而且,照着她后来的行程推算,说不好竟曾与三郎擦身而过!” “再去查。”韩震面沉似水,极少离手的书卷重重地丢在了桌案上:“彻查!” 韩橘的脸色也狰狞起来:“是!此事,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转身立即命人把当日管理马匹的人叫了来,又让去查那匹当即就被韩震一怒杀了的马事后如何处置了,又让再度将当时给韩枢看伤的所有大夫都带了来,一一细审。 外院再度大动干戈地查起了韩枢受伤时候的事情,余绾惊诧莫名,叫来小厮查问究竟:“怎么又查?难道不是惊马?是有人陷害不成?” 小厮眼睛看着地上,声音飘忽:“这是外院的事,且是大郎君手里的事。三少娘子还是少打听。” “那查的是我丈夫的事!我怎么就不能问了?你当的好差,竟这般回你主子的话。很好。我自己去问大嫂。”余绾脸上涨红,怒气冲冲地当时便要出门。 好在被贴身服侍的婆子侍女们作好作歹地劝住,骂了那小厮一顿,又提了提马姨娘。 小厮冒着汗,终于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头,安静答话:“是有不妥。那日余家四小娘子入京,三郎君惊马时,似乎她就在旁边。而且,马匹被挖出来,发现蹄铁松了。” “蹄铁松了?这跟我四姐有什么关系?她总不能事先来韩家撬松了蹄铁吧?更何况,蹄铁松了也不一定会惊马啊!” 余绾诧异到结巴。 小厮的头更深地低了下去:“松了的蹄铁下头,似乎曾经进过一枚石子。” 若是进了石子…… 余绾只觉得后背心上瞬间冒了一层汗出来。 韩三惊马,竟真的是被人害,而非意外! “大郎君查问,从哪里问起的?家里还是外头?”余绾忽然冒了一句话出来。 众人一愣。 当然是家里啊! 这种撬松蹄铁的事情,自然是事先做、家里人下手,最容易。 若是外头,哪个能有那种本事?在小厮护卫环绕下,公然靠近三郎君的马而不被察觉的?! 余绾垂下了头,轻声道:“我四姐是弓箭高手。” 众人一凝。 小厮惊讶地抬头看着她,无比震惊。 正文 第 324 章 隐秘踪由自古今 就在韩家再度大张旗鼓地查问起韩三惊马的前后细节时,一张帖子悄悄地送进了韩震的书房。 韩震看着那张帖子,深深地皱起了眉。 帖子是悠远淡雅的浅灰色,里头只有一个地名。 百花巷。 那种地方,他这辈子只去过两次。 两次都是为了见这一个人。 而上次见面时,两个人曾经郑重约定:大事成就之前,再不相见! 可是,这张帖子竟然再度出现在了自己的书房里。 “帖子是怎么来的?”韩震淡淡地问。 小厮只觉得后背冷飕飕的,深深弯着腰,低声答道:“晨起小人的父亲送来的。说是昨夜有人投到他枕边,拿了刀子逼在他脖子上,让他今晨府门一开,立即送到小人手里。” 没有进府。 还算识相。 韩震点了点头,手指扣在帖子上:“赏你个前程。去账房拿二百两银子给你父母安家,拿上腰牌,去莱州找二郎吧。海上剿匪,注意安全。” 这就是,要自己的命了。 小厮额上密密地冒了一层汗出来,却一个字多话都不敢申辩,只管双膝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向上磕了三个头,然后弓着背退了出去。 “百花巷。” 韩震喃喃一声,愣神了许久,方命人:“叫大郎换了鲜艳的衣服来,跟我出去一趟。” 这个命令下得好生奇特,可无人敢问。 ——君不见国公爷用了三年的贴身小厮,说发配东海,就立即出发了?连家都没敢回!那一包细软和赏银都是托了大管家送回去的。瞧这架势,怕是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韩橘也觉得奇怪,但还是迅速换了一身浅金色绣淡紫梅花的袍子,横了一条绛红色的腰带,插了一柄洒金的大折扇,来到了书房:“阿爹,我这样装扮合适么?” 韩震奇特地看了他一会儿,笑了出来:“骚气的很,合适。” 父子两个坐了一辆不打眼的马车,从韩府侧门悄悄地出来,绕了两圈路,才直奔殖业坊。 韩府因占地广大,所以先帝赐的宅院在洛河以南的恭安坊,如今要跨过洛河,绕过北市,才能抵达殖业坊。 韩震安闲地坐在马车里,一字不发。 韩橘心头颇有些惴惴,过洛河时,实在忍不住,方低声问道:“阿爹,我们去哪里?” “去见一个人。”韩震倒是有问有答,只是语焉不详,“你去替我,见一个人。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反驳,也不要答应。告诉他,你会回家禀报给我。” “是什么人,竟然还需要父亲掩藏行迹?”韩橘情不自禁,将心底的话问了出来。 韩震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连停顿都没有,口中安闲问道:“余六说的话,你信不信?” 余六? 哦,是在说三郎那个小媳妇…… 韩橘深吸了一口气,嗤笑着挠了挠自己高高挑起的眉毛:“再怎样的弓箭高手,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出来一枚石子,撬松了三郎的蹄铁吧?” “我能。” 韩震淡淡地说道。 韩橘顿时尴尬了起来,嗫嚅一时,方强笑道:“那个余四,不过是个二八年纪的小小女子,怎么能跟阿爹比?” “可她能使得出九箭连珠。”韩震看了他一眼:“比你和二郎,都强。甚至,比这世上所有人,都强。我便在十六岁时,也是没这个本事的。” “……那我回去查一查。”韩橘颇有些悻悻。 自从戴震传信回家,说幽州出了一个弓箭奇才,阿爹就三番五次地拿着那个小娘子跟自己相比。 难道没有天生神力、夜视奇能,还是自己的错了? 虽然自己谈不上勤奋练习,可家里那个勤奋练习的二郎,也一样比不过那人啊! 真闹不懂阿爹,到底时时刻刻把那个小娘子放在心上,是个什么意思! 韩震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叹道:“等回去,挑个你和三郎都闲着的时候,到演武厅等我。” 一提到演武厅,韩橘就觉得头皮发麻。 看来回去得马上让王氏去弄些个贴筋骨拉伤的膏药来。 但还是恭恭敬敬地答:“是。” 马车颠簸,终于进了一个窄窄的小巷子。 莺声燕语的女娘说笑声扑面而来! 这是——这是什么地方?! 韩橘愣怔地睁大了眼睛。 “此处叫百花巷,买笑之处。那人身份不能外泄,此处隐秘,正好说话。” 韩震轻声解释。 车子走到最里头。车夫轻声吆喝着马儿,拐了个弯,车身摇晃,直接赶进了一个小小的院落。 “你进去吧。直接去梦居。我从后头进去,就在隔壁。”韩震闪开身子,令韩橘先下去。 虽然懵懂,韩橘心头脸上,却闪过喜色。 看来,这是阿爹最机密的事情了!而这样的事情,他要开始慢慢地转交给自己了! 这是什么意思? 这还能是什么意思?! 自己这——世子之位,稳稳当当了! 韩橘低着头,扬着嘴角,无比矜持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潇洒地掸了掸袍襟,看着满面堆笑迎上来的大茶壶,哼了一声:“梦居。” 便立即被更加谦卑的点头哈腰,引进了重重院落之中。 透出车帘的缝隙,韩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背影,牙缝里无法控制地逸出了两个字:“蠢货!” 车夫赶着马车往后头马厩处走。 韩震的声音低低地从车帘后传来:“二郎如何了?” “回阿郎,二郎君极好。莱州军已经全部收服。阿郎所说通往倭国的航道,刚刚查清楚了。二郎君让问阿郎,他能不能不等了,自己出海?” 车夫恭敬偏头,轻声答话。 韩震沉声急道:“不可!没有舵手,汪洋大海之上,他会尸骨无存!你放下我之后,立即出城,飞鸽传书,告诉他:他父亲可不是目光短浅、心慈手软的蠢货。他得给我好好地活着,韩家,是他的。” 得了这句话,连车夫的声音都多了三分振奋:“是!阿郎!小人这就去!” 马车被利落精确地停在了一个小小房室的后窗处。车帘微动,马车晃了一晃。然后慢慢悠悠地离开,再过一道门,进了马厩。 正文 第 325 章 家私莫隐 “我儿的乳母死在了十里堡……”宁王坐在主位上,脸色和声音一样阴沉。 他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头,轻轻地搁在跪坐的膝盖上,让人很难分辨,他到底是真的愤怒,还是假的。 跪坐在他左手边,双手捧着茶盏,低头饮茶的韩橘,心里掀起了狂风巨浪! 自家父亲,竟然很久以前就跟宁王有默契! 曾经自己命人查到的无数消息,二郎令人送去的那间柴火铺子,竟都是跟宁王的! 而自己从许多不可思议的莫名渠道得来的情报,竟是宁王千方百计令人有意暗示的! 父亲从很久以前就知道宁王有个私生儿子,苦苦追查了几乎有十年,上个月才把那个人弄到了手! 可就是因为那些杀才做事不慎,惊动了几个猎户,只得放弃了那乳母的尸身…… “三天前,息王‘偶遇’了洛阳县尉,‘无意’中详细询问了我儿乳母的死因,发现尸体的人,以及有否目击者。” 宁王沉声续道,“此事竟然传进了息王的耳朵里,可见,只怕是已经人尽皆知了。” 韩橘放下了杯子,好整以暇:“我在家中,却不曾听父亲提起过。” 宁王看了他一眼,垂下了眼帘:“此事是本王的私事,即便不告诉国公爷,也没什么了不起。” 顿一顿,嗤笑一声,瞥了韩橘一眼,轻声道,“那个‘韩驸马’乃是国公爷的私生子,这件事,似乎国公爷也没打算告诉本王啊?” 什么?! 韩橘一瞬间几乎要跳将起来! 那个沦为全京城笑柄的绣花枕头,比自己还要大上两岁的“韩驸马”,竟然是阿爹的私生子——还是长子! 看着韩橘僵硬成一块石头的样子,宁王嘲讽之色愈浓:“而且,当年他说要做驸马,其实是真心话。你父亲想替他求娶小蓬莱上的那位公主殿下。只可惜,先帝没有答应。” 韩橘猛地端起了茶盏,一饮而尽,冷冷截断:“宁王殿下今天请我父亲过来,想必是有事相求吧?您这样挑拨我与家父的关系,就不担心我回去在父亲面前进谗言,不仅不帮您,反而陪着那些杀手,一起追杀您那唯一的世子?” “这件事,我仰仗着你父亲。而其他事,你父亲未必不要仰仗着我。大公子这些威胁的话,对本王来说,连隔靴搔痒,都谈不上。” 宁王冷笑一声,不客气地直接说道:“替我找到我的儿子。必须抢在皇帝陛下和息王等人之前。否则,我多了一重掣肘,你父亲也便就多了一重危险。” 说着,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冷漠地看着韩橘:“我知道,京城多了一个余家,又多了一个钱家,你父亲又开始畏首畏尾。但是他早在十年前就上了我这条船,就不要想着再跳下去了。 “他不想见我?正好,我也并没有那么想见他。 “替我找到我的世子,好生地照看他。大事成就之日,你们这些人,还得管他叫主子呢!” 言毕,竟然就这么扬长而去。 韩橘只觉得从喉咙到小腹,一把烈火烧得整个人都要爆炸了! 父亲有私生子,还是长子。 父亲竟认了宁王为主。 如今在永熹帝跟前活得比狗还不如的宁王,竟然敢这样蔑视自己!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那儿子,可是就在小爷的手心里!捏圆搓扁,随我的意思! 韩橘的脸上流落出一丝残忍的笑。 紧接着,他便听到了一声无比失望的长叹。 那是韩震的声音。 熟悉得,令韩橘苍白了脸色。 “回去吧。”韩震的声音接着在隔壁淡淡响起。 韩橘诺诺,连忙站了起来,出了房间。满面堆笑的大茶壶再度迎了上来,仍旧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引着他到了后头。韩府的那辆马车就停在那里。 韩震已经在马车里端坐。 可是韩橘正要上车时,却觉得不对劲,警觉地看向车夫:“来时不是你。” 车夫恭谨拱手:“大郎请上车。” 这也是府中的车夫,阿爹最信任的人里头,他和来时那人,都能排得上号。 可是,什么时候换了人? 韩橘垂下了眼帘,心中无比沮丧。 父亲这趟出来,的确是带着自己来见了宁王。而且,未必就没有考验自己的意思。 可自己的表现,实在是,不大好。 与此同时,阿爹却又不仅仅是来办这一件事的,他还差人去办了更加隐秘的事,不肯告诉自己的事。 世子…… 呵呵,什么狗屁世子? 宁王的世子被关在自家的地牢里,武国公的世子被人当面羞辱却无法反抗。 韩橘安静地坐到了马车里,一言不发。 “来时,我跟你说不要反驳、不要顺从,其实是因为,宁王是个极度虚伪的人。” 韩震突然徐徐开口,轻声教导起了长子。 就像是濒临死亡的人嘴里被塞进了一颗仙丹一般,韩橘立即便重新振奋起了精神,眼中再度放出光芒。 “他之为人,还不及先帝的一半。这也是为什么太宗陛下舍盛名隆隆的他,取了一味忠厚老实的先帝。 “这种人,即便是合作,也必要防他七分。” 韩震轻声叙说,“我纵横天下半生,血海刀枪闯出来的人,怎么会把他当成自己的主人?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那父亲怎么还留着那个人?是为了制衡宁王么?”韩橘不禁问道。 韩震弯了弯唇:“那人现在是什么情形?” 韩橘想了想,叹了口气:“吃饭睡觉,读书写字。竟是安然得很。唯一跟护卫们争执的,大约也就是灯烛能不能再亮一些,让他多看几眼书。” “睡得好?” “极好。极香甜。”韩橘无奈地笑道,“我听了回报都不信,亲自去偷看了一回,是真的。每天到了亥正,就打呵欠,然后书一扔,就睡了。” 有一天他竟然就坐在地牢的台阶上,悄悄看了那人半个时辰,而且,竟然把自己给看困了,回到房中,那一夜竟睡得极好。 韩橘忍不住加了一句:“睡得比我香甜多了。” 韩震跟着和煦地笑了笑,轻声慨叹:“心底无欲天地宽啊……” 韩橘沉默下去。 这一条,可没几个人能做到。 然后就听见韩震低声说道:“若真是个那样的人,日后奉他为主,真的,也未为不可。” 韩橘僵住。 正文 第 326 章 逐马银杯误认真 “你,你说甚么?父王,有,儿子……” 牡丹郡主只觉得头上猛地一晕,身子一晃,几乎要直接昏厥过去! 她对面站着的小厮想要伸手,却又不敢触碰她的身体,急得脸都红了:“郡主!郡主您保重!” 牡丹郡主抓住了身边侍女及时伸出来的手,颤声问道:“你说父王是去见韩震的,有何证据?” “小的亲眼看见了韩橘从百花巷出来。 “王爷走后没一会儿,一辆马车遮得严严实实地从里头出来,竟没有丝毫酒气。小的当时就蹲在街边吃馄饨,见状便多看了一眼。 “谁知马车一转弯,窗上的帘子便晃了一条缝。韩橘的面孔我是认得的,何况他那金色袍子极打眼,之前我也只见他一个人穿过。 “因他侧坐,那车里正座上的人,不消说定是韩震了。” 小厮低低地说着,心惊胆战地往身后和四周不时乱看。 心烦意乱的牡丹郡主不再跟他废话,吩咐身边的侍女:“给他。” 侍女应声递了一个小布袋过去。 小厮眼睛一亮,伸手接过去,陪笑着哈腰:“谢郡主赏。那小的先走了。回头有什么消息,小的再来求见郡主。” 说完,匆匆跑了。 他一走,牡丹郡主便无力地软软靠住了侍女,眼皮一颤,大颗大颗的泪珠掉了下来。 侍女无奈地叹气,轻声哄劝:“若是假的呢?若是陛下授意的呢?未必那车上就真坐着韩震了啊!” “他有儿子,所以才会不拿我当回事。所以才会不拿母妃当回事。”牡丹郡主闭上了眼睛,泪如泉涌。 这却是无法反驳的。 侍女只得闭着嘴,用力地撑住牡丹郡主。 “吩咐外头,备车。我要进宫。见太后。”牡丹郡主却只伤感了半炷香的功夫,便下定了决心。 侍女吓了一大跳:“郡主!使不得!” 牡丹郡主苦笑着看她:“你不懂。去吧,让他们备车,我还得进去跟母妃扯个谎才好。” 当天下午,因宁王妃得了一只苗疆的银杯,雕琢得巧夺天工,牡丹郡主亲自捧着进了宫,献给了沈太后。 听见消息的宁王皱了皱眉:“昨天怎么没听说?” 小厮深深低着头,恭敬答道:“前两天便递了请见的牌子。然而太后这两天不大舒服,今日才好些,便挪在了今天进宫。偏今晨王妃身上不方便,所以郡主才自己去了。” 合情合理。 宁王不以为意地点点头,放了过去。 小厮听着他吩咐“请司马先生来”,恭谨答应了,走出去,这才长长松了口气,直起了身子——正是那个揣起小布袋的人。 “司马先生呢?没在府里,在家么?”小厮见去请人的仆役跑得满脸是汗,急得快哭出来的样子,好生奇怪。 这位司马先生最是个忠心耿耿的人,天一亮便在宁王府里帮着忙这忙那,天黑了才走。 听说最近家中姨母来了京城,所以才在家的时候多些,却极少见这种寻不见人的事情发生。 “敢是带着他那姨母出去游玩了?”小厮下意识地便替司马淮阳给了个最完美的借口出来。 那仆役一怔,忙满面欢喜地点头,又冲着他深深行了一礼:“请哥哥就这样回王爷,小人去府门口等着,一俟司马先生回来,就请他过来。” 小厮含笑受了他的礼,施施然去了。 一时司马淮阳快步进了王府,便被那仆役一把抓住,吓了一跳,脸色发白:“做什么?” “好我的司马先生!王爷寻您呢!小的遍寻不着,已经替您在王爷跟前遮掩,说您陪着令姨母出门游赏去了。您一会儿可别说漏了!” 仆役火急火燎地密密交待,生怕把自己搁进坑里。 司马淮阳松了后背,笑道:“本来就是么!我姨母要趁着晨起去寺里上香,我只得陪着,谁知女子出门那样麻烦,日上三竿才到寺里,可不是这时候才回来?我这还紧赶慢赶的呢!” 仆役胡乱点着头:“行,行,您赶紧进去吧!” 说着话,那边大门又开了,专属于牡丹郡主的马车赶了进来。 司马淮阳愣了一会儿,方问那仆役:“郡主出门了?” “是。进宫给太后娘娘送礼去了。”仆役忙着推他:“您快进去吧,再晚了,王爷该发火儿了。” 司马淮阳哦哦了两声,急忙提着袍子匆匆走了进去。 回到房中的牡丹郡主只管呆呆地看着窗外,连卸妆都忘了。 侍女偷眼看她,轻手轻脚地帮着她换了家常衣衫,这才看看四下没有旁人,轻声问道:“郡主,那个朱蛮……” 牡丹郡主激灵一下,回过了神,眼神严厉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咱们的车坏得太蹊跷了。那么粗的车轴,车夫天天查,怎么就能好端端的,在大街上断了?” 侍女根本就不怕的样子,还在低低地说着:“而且,他怎么就那么恰好,咱们的车刚坏,他就跳出来了?就跟一直跟着咱们一样……” 牡丹郡主心烦意乱,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打水,净面。” 外头的人听见了这一声,鱼贯进来,水盆、手巾、澡豆、面脂,排了一溜。 侍女只得收住话头,先服侍着牡丹郡主卸了钗环、散了头发,洗了脸,再重新挽了家常发髻,这才重又将一众人等挥退了下去。 而此时的牡丹郡主已经平静了下来。 半躺在美人榻上,跟心腹的侍女低声说话。 “那人是来保护我进宫的。你听他说的那话,车轴用得最多,容易坏。然而坏在这个时候,却是有些不大吉利。若我需要,无论何时,他都愿意施以援手。” 牡丹郡主沉吟了一会儿,悄声又道,“只是我不大明白,难道他也知道了父亲这件事?” “十里堡,十里堡,婢子听着这个地方好生耳熟……”侍女努力回想,终于想起,猛地一拍手:“那天薛小娘子说过一回,朱家在十里堡边上有个别庄!” 侍女说完,倒吸一口凉气,掩住了自己的嘴,震惊地看向牡丹郡主。 牡丹郡主的脸色清淡下来,半晌,方轻声道:“原来如此。” 侍女忍不住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郡主……” “他是因为杀了那乳母,揭开了此事,心中有愧,且又希望我将此事亲自报予太后,洗脱自身,所以才没忍住跳了出来,保我入宫。” 牡丹郡主闭上了眼睛,靠在榻上,单手支颐,轻声喃喃: “那么,那个想要阻拦我入宫的人,又是谁呢?” 谁有这个本事,能在举手之间,毁去一根儿臂粗细的车轴? 忽然间一声闷闷的雷鸣。 天色阴沉了下来。 正文 第 327 章 犹待韩郎旧风雨 “风起雨落夜将至啊……” 沈太后站在梨花殿门口,双手负后,挺身而立,仰头看着天空,轻声说道。 “椎奴,你说,我是不是老了?” 椎奴抄着手站在那里,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低声抱怨道: “您还有心思琢磨这些?怎么好好的宁王爷竟冒了个儿子出来?竟还丢了!竟还没瞒住,被牡丹知道不说,他竟还跟韩家勾结……” “依我看来,他只是拜托韩震帮他找儿子罢了。” 沈太后淡淡地说着,一回身,竟看见沈沉张大了嘴,傻眼一般,就站在椎奴的旁边。 “哎哟我的郡主!您吓死老奴了!”椎奴被她吓得直拍胸口,抱怨了一句,扶了沈太后往回走: “要下雨了,进去吧。” 看着沈太后和椎奴若无其事地往里走,沈沉有些格外沉不住气,一个急转身,匆匆地追了上去: “母后,你们刚才在说什么?不是惜姐姐来了?她人呢?这么快就走了么?” 沈太后泰然自若地坐定了,看了椎奴一眼。 椎奴会意,命殿上的人:“查看一下各个殿阁。今日这雷怕小不了,不要闹了事故出来。大殿里头有我,不用你们立规矩。” 众人会意,都各自低头退了出去。 沈太后这才招手让沈沉在自己身边坐下,轻声把牡丹郡主赶来禀报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并无丝毫隐瞒。 沈沉听得后脊背直冒凉气:“他二人,竟然早有联络?” 沈太后眉梢轻挑:“早有联络?” “这等地方不好寻,鱼龙混杂的。说严重些,两个人都是千金之躯,坐不垂堂的主儿。可这趟相见,听惜姐姐话里的意思,竟是寥寥一两个随从而已。这就说明,他们之间,有默契。” 沈沉忧心忡忡,“原本要对付一个神鬼莫测的韩震,就够艰难了。如今怎么竟然添上了宁王叔? “若是他们知道了皇兄做的那些事,公布出来,逼着母后宣布废帝,宁王叔以太宗嫡子的名义,岂不是正好登位? “偏那个白永彬还无影无踪了!这可让人怎么办才好?不行!我得出宫去!我一直都没敢跟我师兄说过白永彬的事情,看来此事必须得告诉他了! “他们在外头人手方便,三教九流的,得赶紧抓住那个姓白的!皇兄的把柄,不能落到这两个人手里!” 看着沈沉急得抓耳挠腮的样子,沈太后不禁莞尔,伸手把她摁在身边:“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坐着!听我说!” 沈沉鼓着嘴,哼哼唧唧。 沈太后轻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睛抬起来,看向大殿之外。 直过了许久,方轻声道:“你知道先帝为什么选了韩震做辅政大臣么?” 沈沉茫然摇头。 “先帝病时,他已经很是张狂,又跋扈,又好战,又不肯尊重太子。” 沈太后陷入了回忆里,语气轻巧,甚至带着一丝惬意和温柔。 “因为他对先帝,极为忠心。 “当年,我生产之后,他是第一个跑到宫里来给先帝贺喜的。先帝笑话他,说一个小公主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他却说:娘娘已近三旬,一直不曾诞育,臣下等多有议论,以为娘娘不配其位。如今娘娘先生了个女儿,这就说明,后头还能再生儿子。陛下能够再添嫡子,是天下之福。 “先帝听了,哈哈大笑。他的嗓门大,我便在内殿,也听得清清楚楚,那时候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但心里也是甜滋滋的。 “我能生女儿,自然过一两年,就能生个儿子。陛下春秋又盛。谁说日后我这个正宫沈娘娘之子,就做不得当朝太子呢? “尤其是,太子那时候就常常在人前哭泣,软弱不堪。实在是不得朝中那些武将们的喜欢。我也一样。” 怎么母后和韩震,竟然还有这一层——渊源?! 沈沉像是在听天书一样,表情茫然而呆滞。 “可我们正高兴着,严观便闯了进来,逼着陛下,当时就处置了你……处置了我那苦命的孩子……” 说到这里,沈太后眼圈儿红了起来,颤抖的手抚在了沈沉的秀发上,微微用力,将她抱在了怀里。 “韩震气得跟他大吵了一架。 “就在争吵之中,韩震把南家当时所有的男丁都臧否了一遍。 “太子懦弱古怪,当时还在的四皇子体弱多病。五皇子娇惯得脾气暴戾,六皇子不肯读书…… “然后又说宁王虚伪、莲王软弱、老皇叔家的几个纨绔不堪大用。 “我记得,我当时已经被严观气得从床上爬了起来,隔着屏风,就看见韩震一只手指着我的方向,高声大喊: “若那真是天降命星、能握天下,我大夏便是出一位女皇、统一四方,难道又有什么不好?!” 沈太后说到这里,苦笑着摇了摇头。 沈沉只觉得自己的额角突突地跳,似是有什么念头即将破茧而出,可偏偏又只在脑海中一晃,消逝。 “后来呢?若是有他在场,母后又怎么会只身追了出去,几乎打死严观?” 沈太后嘴角噙着清淡的笑容,垂下了眼帘: “因为那个时候,太子去了。他是太子,我是他名义上的母后,我生产,他自然是要去关心的。这是正理,无人能驳。 “可是,就在韩震跟严观嚷嚷完了那些话,他却瑟瑟发抖地从花丛后头闪身出来,看着先帝,啼哭不已。” 沈沉的心往下沉去:“皇兄竟然听到了韩震的话,那他对韩震,岂不是早有杀心?” “是啊……当着他的面,先帝自然是要先斥退韩震,接着安抚他,最后才能喝令严观出宫。 “这个时候,我在屏风后头,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咱们那位懦弱的太子,走到严观跟前,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这件事关乎他亲妹子的性命,请严监正不要宣扬,再跟旁的任何一人提起。 “于是,没有被堵住嘴的严观,一路高喊着:公主乃是妖星降世,必会屠尽南氏、倾覆天下。 “这才引来了我的一顿毒打。” 沈太后淡淡地说着,低头看向母女两个握在一起,轻轻颤抖的手,低声说了结论: “这也就是为什么,先帝临终床前,唯一要求当今发誓的事情,就是孝顺我、保全他那可怜的妹妹。” 因为太子,早在他唯一的妹妹降世之时,就已经,杀过她一次了。 沈沉闭上了双眼。 心底对永熹帝,再无一丝愧疚。 正文 第 328 章 各自怜骨血 “所以我不担心他俩勾结。” 沈太后轻轻咳了一声,恢复了精神,拽回话题: “韩震从很久以前,就根本看不起宁王,他又怎么会真心替宁王谋夺你皇兄的江山?” 沈沉愣愣地跟着沈太后的思路,点头。 沈太后安闲续道:“没有这个孩子,他二人不过是各取所需,在陛下跟前,求个养寇自重,自保而已。 “可有了这个孩子,这道原本固若金汤的联盟,可就出现了一丝裂痕。” 甩甩头,沈沉的神智渐渐清明,闻言赞同:“不错。韩震会发现,宁王对他隐瞒的这件事,证明了宁王从始至终都是在利用他而已。两个人的目标,再也不一致了。” 母女两个交换了一个彼此心领神会的目光,然后彼此轻声笑了起来。 沈沉伸臂搂了沈太后的脖子,轻声又道:“母后,我还正想跟你说一件事。上回听来的,我当流言的。现在看来,是真事儿了。” 沈太后挑挑眉。 沈沉轻声把宁王私生子恐怕是韩橘派人掳走的事情说了,又轻声道:“我师兄说,息王兄似乎对此事上了心。可息王兄一向都不是个管事的人。我担心,他会因为追查此事,被宁王叔盯上。” “盯上就盯上。盯着息王府的又不是只宁王一家。你皇兄那个厨子和长史不是都被赶走了吗?前儿你出门的时候,我刚听说,又塞了个侍女进去。只怕是冲着小六媳妇的肚子去的。 “我正要看看呢。这两口子要是真傻,我还就真不用管了,操不起那心。若是装傻,以后倒是可以慢慢地让他们帮帮太子的忙。” 沈太后淡定地挥手,似是根本就不在乎息王妃的肚子会不会有危险。 可沈沉却大吃一惊,几乎要跳起来:“母后!这可不能放任不管!这一胎就是六兄六嫂的性命!若这孩子有个什么,我怕他两个人都——” 都会走了上一世的老路!都活不成! 椎奴嗔笑着拉住了她往外冲的身形,责道:“郡主也听完了太后的话再跳不迟!” “那是你父皇——那是先帝的骨血!除了猛儿,就那一个了!不论是男是女,哀家怎会看着她出差错?!” 沈太后伸手在沈沉的额上狠狠地戳了一指:“在你这小东西的眼里,我就这么无情无义的?!” 沈沉不好意思地揉着额角,缠在沈太后身边,嘻嘻地笑:“我这不是吓傻了么?” 说到这里,沈太后却又忍不住叹着气摇了摇头: “可是宁王家的那个孩子,若当真落到了韩家的手里,只怕是,性命堪忧。” “韩震会杀他吗?”沈沉一惊,“难道不该留着那个孩子制约宁王叔?更何况,他看南家人都不顺眼,万一那孩子是个好的呢?” 沈太后弯了弯嘴角,面上露出一丝伤感:“韩震曾经是个忠心耿耿的好人。 “可是这么多年来,他那点子对先帝的忠心,已经被当今陛下磨没了。 “更何况,他自己有个出色的次子。他家那个大郎,又是个极爱招摇的纨绔。这种人,野心大,下手狠。 “即便是韩震此刻还对南家留有一丝余地,他那长子也不会给他机会再度效忠一位姓南的皇帝了。 “只要杀了宁王这个儿子,韩震就再无回头之路。谋逆,称帝,将是保全韩家的,唯一选择。” 所以,把这个孩子活着救出韩家,将是争取不让韩震谋反的,必要条件! 沈沉咬住了嘴唇:“母后,我要去把这个孩子救出来!” “来不及了。今天宁王见了韩橘。”沈太后无奈地叹息。 正在此时,外头有人小心来报:“皇后娘娘正往梨花殿过来,还带着太子。太子还拎了一个小桶。” 沈太后顿时笑了出来:“看来太子捞鱼是捞上瘾了,之前都还宝贝地养着,如今都直接拿了给厨下!” 忙命椎奴去准备茶点,顺便准备好给南猛盥洗的温水,和替换的衣衫:“不是前儿做了一套新的,还没送过去?正好今天穿。” 沈沉塌了肩。 “韩震看不起宁王,宁王则看不起韩橘。以韩橘的气度,跟宁王起争执、打嘴仗,几乎是板上钉钉的输。宁王气人很有一套。所以,十成十,韩橘会被宁王狠狠地羞辱一顿。 “那样一来,你想想看,就韩橘那个格局、那个心胸,他能想得到的报复手段,还能有什么?他难道会留着那个孩子,以后对着那一对父子俯首称臣? “他回家的第一件事,便会是秘密布置,就等着谁去救那个孩子,顺手便是一个栽赃。既出了一口恶气,还让韩震怪不到他头上。” 沈太后拍着她的手,趁着潘皇后进殿前,轻声快速地将这件事解释了一遍。 看看沈沉越发沮丧悲哀的神情,弯一弯嘴角,推了她一把,温声道:“若是实在难过,就去逛逛吧。自己看看花看看草,散散心。” 沈沉迟疑了一下,答应了,往后头走去。 “微容,我要出宫。” 可一俟从后园出了梨花殿,沈沉的脸上便是下定了决心的坚毅:“事后你可能会被太后责罚,请你担待!” “郡主!您别急!刚才太后的话我都听见了。您一个人不成的!我这就传信出去,让小郎安排此事,可好?” 微容绞尽脑汁阻止她。 但是沈沉觉得自己等不了:“那还不如我自己出去找师兄要人!” “郡主,不行!您现在没有太后的允准,一旦出去,回来的时候您要怎么解释?小不忍则乱大谋!难道那件事,比您留在宫中陪伴太后还要重要吗?” 微容急了,说话已是无所不用其极。 沈沉看了她一眼,摇摇头:“太后不会怪我,还会替我遮掩。若是你害怕被太后责罚,我便打晕你好了。” “别别别!”微容见她扬起了手,吓得忙往后跳到了三步开外,“我晕在梨花殿外头,让旁人瞧见,还不定是什么样的轩然大波呢! “您去!我不拦着您了!那您一定不能自己去,一定要去找小郎!韩家虽然严谨,却也不是密不透风。 “至少,小郎应该能查到那人关押的地方!您可千万不能乱闯!” 沈沉歪头看着她笑:“这不就被我诈出来了?钱家才是那个无孔不入的庞然大物!我走了!” 看着她飞驰而去的背影,微容急得直跺脚。半晌,咬住嘴唇,提着裙子跑回了梨花殿的后园。 正文 第 329 章 握生杀权名曰医 宜人坊。 这几天董一等人有些苦不堪言。 因为宜人坊荒凉,住人不多,所以有半坊的地方都被太常寺占了,开采了药圃。 之前钱家在此置业,却并无人住。太常寺也就不来聒噪。 可是如今钱宅众人进进出出、川流不息,更何况还有若干人物是三更半夜悄悄来去的,未免引起了药圃的注意。自然上门打探。 然而太常寺药圃的人却对一件事不大清楚——钟幻原本,是个大夫! 而且,是个极好、极高明的大夫! 于是,钱宅的主人就像是忽然发现了一个大玩具一般,兴致勃勃地天天教唆董一等人去隔壁弄点珍稀药材来给他“看看”。 “我就看看,看完了就给他们送回去。保证不乱动。”钟幻举手发誓,说的话令人觉得无比耳熟。 董一等人朝着天翻白眼,不想去。 这下子,大家都开始见识家中这位小郎君的缠人磨功! 他能天天时时刻刻地自言自语:“好想看药材啊!” “也不知道钱大省怎么样了,需要什么药不,手头有没有,效力比太常寺药圃的如何……” “唉,多久没制药了?手好痒啊……那个谁,你去西市,问问那个谁,不然我去坐个几天堂吧……” “这是什么账册?不看。” “茂记赚钱速度下降?活该。” “莲王来了?不见。” “息王传话?不听。” “大娘子的信……搁那儿吧,等我有心情再说。” 一来二去,董一没了法子,只得长叹着,三更时分学了小毛贼,蒙上脸去药圃里,把培育在盆里的稀罕药材连盆都抱了来。然后叫醒钟幻,由着他点灯熬油地仔细观察上一个时辰,再给人家悄悄送回去。 如今看看又到了黄昏时分,董一木着脸跟阿嚢要自己的夜行衣,被偷笑的阿嚢做着鬼脸嘲笑他。 钟幻则怡然自得地翘着二郎腿,歪在躺椅上看往来信件。 “郡主来了,自己骑马来的,女装都没换,看着头发都颠散了些……” 家下人飞跑进来禀报,心惊胆战,“看着好似,还哭过。” 钟幻腾地从躺椅上跳了起来,外袍带子都顾不上系,敞着怀,露着里头的白色中衣,趿着鞋子就往外跑,满脸紧张,甚至还有些气愤。 这时候,沈沉已经大步流星走了进来,头上的钗环索性被她都拔了扔给旁边一溜小跑跟着的侍女,直接跟那侍女要了根发带,三把两把就把一头长发束成了道髻。 “二傻子,怎么了?”钟幻瞪圆了眼睛,一脸的隐约薄怒,“谁欺负你了!?” 周遭并没有外人。 沈沉再也没有任何形象可言,张着手直直地扑进了钟幻怀里,一张脸埋进了他的胸口:“师兄。” 声音闷闷的。 竟真的哭了?! 钟幻深吸一口气,抓住她的双肩,把她强硬地推开一点,看着她的脸,眼神凌厉:“说,谁,怎么回事?” 肩膀轻轻地塌了下来,沈沉吸了吸鼻子,摇了摇头:“不是我。我没事。是别人。” 这句话说出口,钟幻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顿时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翻个白眼,一只手狠狠地高高举起,然后轻轻落下,敲在沈沉的额角: “你差点儿吓死我知道吗?有事儿你就说事儿,师兄给你办就是了。你跑什么跑,哭什么哭?天又没塌,便塌了也有我这种个高的顶着。” 沈沉噘着嘴,又黏了上来,揪住了钟幻的袖子,悄悄地告诉他牡丹入宫之事。甚至把沈太后告诉自己的那些旧事也都一一道来,最后低声道: “那孩子是无辜的。” 钟幻动用了自己关爱智障的必杀眼神,死鱼一样看着她:“你圣母心发作了?想去救?” “嗯。师兄,那是……他毕竟姓南。现在姓南的男丁还有几个?大夏的传承快要尽了。” 说到这里,沈沉只觉得鼻子又酸了起来,忙低下头,握了空拳堵住嘴,假装咳了一声,拼命眨眼,咽回泪水,再度抬起头来,正好迎上钟幻诧异的目光。 “南家跟你到底有什么渊源?你怎么对他们家的事儿这么上心。宁王的儿子又不是太后这一支的人,你管得着他吗? “何况,太后不是说了?果然有人去救,一定会被韩橘那种人陷害,最后变成杀死那孩子的凶手。你这是去救人还是去催命? “兴许你不去,韩橘反而找不到机会,绕过韩震去动那个孩子呢?” 钟幻第一句话说得沈沉眼皮狠狠一跳,可接下来,他就自己扯开了话题,倒令沈沉微微放松了些许。 然而她不知道,她这些细微的表现,都落在了看似天马行空的钟幻眼里。 “凡事不好只靠猜的。我本来打算今晚自己去夜探韩宅。可是微容说,让我来寻你,跟你要韩家内部的消息。 “师兄,钱家有眼线是不是?你快帮我去查查,韩橘把那个孩子关在哪里了?是在将军府,还是关在了城外的庄子上?” 沈沉根本不理钟幻的那些劝阻之词,直接跟他要起了情报。 钟幻气乐了:“你当我是神仙呢?你想要什么,我一伸手就能变出来?总得让人去问啊!” 说着,回头看董一:“查查吧!我师妹都说了。” 董一神情凝重:“即便有了消息,郡主也不能独身去探。万一被韩家发现,会将此事扣在皇上和太后身上。到时候郡主只怕百口莫辩。” 沈沉低下头,不吭声。 “看这一脸无言的倔强。”钟幻叹了口气,挥手,“你忙你的。她这里,我来劝。” 董一匆匆而去。 可还不等钟幻张嘴,沈沉已经抢在他前头说了出来:“师父当年有过教导:咱们是大夫,大夫的天职就是治病,救人。 “而且,师父还说过,明知能救的人,却视而不见,那是杀人。 “师兄,我不想杀人。 “若不是母……若不是太后娘娘推测出,韩橘气量狭窄、睚眦必报,只怕今天在宁王身上受到的屈辱,只怕会今晚就结果了那个孩子。我也不会急成这样。 “我知道徐徐图之更安全,对你我、太后皇帝,都更加安全。 “但这样一来,我们就等于袖手看着那孩子死! “我不能这样做。 “我做不到。” 钟幻张着嘴看她,半晌,眼神涣散地叹着气,连连点头:“你今天圣母心发作,没治。” 正文 第 330 章 松高月闯门 “联系不上人。韩家內禁森严,天黑之后在家中走动的,要当夜口令。酉时之后,非有家主腰牌,根本就无法走出府门半步。” 董一很快回来了,无奈地看着沈沉,扶住了额头。 郡主娘娘已经换上了夜行衣,连面罩都已经戴到了脖子上,黑布包头,打扮得跟他去隔壁偷药材时一模一样。 “那我就出发了。”沈沉根本就不管了,她要仗着自己的一双夜视眼摸进去。倘若摸不进去,就硬闯! “你这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到底什么时候能改?”钟幻气得拿手里的纨扇长柄去戳她的肩胛骨。又喝道:“等着!没消息就没消息。我先给你画韩家内部的布局图,你记熟了。” 又吩咐董一:“你带上董二董三,跟着她一起去。万一她想发疯,你们三个,打晕了她给我带回来。” 有这句话就行! 董一长出了一口气,急忙回房更衣。 “这里是正院,这里是演武厅,这里是外书房。这些地方只怕都关不了人。你重点记这几个地方—— “这一带,中间是韩橘的院子,左边是韩梧,右边是韩枢。就在这里,韩橘院子后面偏右的地方,有一个赏景的小亭子。韩府的地牢,就在这个亭子下头。 “一般来说,这个亭子里一个人都没有,甚至没有灯。为的就是不给外人指路,地牢若是被攻击,守卫们则能占上一个地理优势。 “而且,韩府所有巡查的队伍,都会经过这里,是查勘的重点部位。你一定要小心那些巡查。他们奉了韩震的将令,一旦发现不轨之人,八把手弩,足够把对方射成个筛子。” 说到这里,钟幻叹着气挠了挠浓黑的眉毛:“钱家可是付出了三条人命的代价,才查到了这个。” 沈沉感动地看着他:“多谢师兄。” “那孩子的性命是命,我们董一董二董三的性命也是命,你的性命更是命。不要拿着这么多的人命去冒险。大夫眼中,不该有亲疏远近、高低贵贱。尽力保全更多的性命,懂吗?” 钟幻神情严肃地最后告诫沈沉。 沈沉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深深点头下去:“是,师兄,师妹受教了。”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洛阳城里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慢慢地都亮了起来。 沈沉和董一等人悄悄地出了钱宅后门,迅速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钟幻忧愁地登上了西南楼,往东南方向看去。 本来打算今天好好歇一歇的萧韵和于玉章揉着朦胧的睡眼看着他一脸哀怨的样子,奇异已极。 “先生,你这是怎么了?”萧韵凑过去,扒拉开自己的乱发,露出看书看得都有些混浊的眼睛。 钟幻一巴掌推在他脸上,嫌弃地皱眉:“你几天没洗澡了?臭死!” 一向厚脸皮的萧韵在他面前,倒讪讪地真后退了两步,歪头看看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恭安坊那座大宅灯火通明。 “先生在看韩家?”萧韵的脸上顿时出现了浓厚的兴趣。 “没有。我在看整个洛阳城。”钟幻面无表情地说完,却又忍不住再蹙起了愁眉:“有点儿后悔,当年跟着师父,嫌辛苦没学武功。” 萧韵眨了眨眼,回头看看同样一脸不解的于玉璋,小心地探问:“我也不会武功……玉璋兄也不会。可是,先生,您有一手好医术,还智计无双……” 钟幻被烦得不行,一把推开他,蹬蹬蹬便下了楼,大步走远。 呆滞在当地的萧韵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千针的声音悠悠地从楼下传来:“没武功,最在意的人出去冒险,自己就只能呆在家里坐立不安。” “呃?在说谁?”于玉璋看着已经僵硬成了一块木板的萧韵,轻轻地用手指捅了一下他的肩膀。 浑浑噩噩的萧韵抬起了头,看向他:“全天下,钟先生只在意一个人,那就是四小娘子——沈郡主。” 于玉璋吃了一惊。 两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一起投向了恭安坊。 “沈郡主,去了韩家?” 惊疑不定的两个人知道,今晚怕是睡不成了。 回到书房的钟幻还没在自己的榻上躺踏实,外头人来报:“云楼主人到。” 钟幻极度不耐烦:“不见!” “……朱先生说,他白天在路上遇到了牡丹郡主,恐有大事发生,一定要见一见小郎。” “让他滚进来!”钟幻一脚踹翻了桌子。 暴躁成这样的小郎君还是头一回在钱家出现。 董一不在,旁边只有一个战战兢兢的阿嚢。 这个怂货却一个字多的都不敢说,收拾了狼藉出门,急命:“快去换个人看着西南楼,把千针叫来!” 进门的朱蛮愕然地看着钱家的下人都噤若寒蝉,走路飞快,端着东西的手都在颤抖。 “这是,怎么了?钟郎?”朱蛮随意地拱了拱手,自己寻了客座坐下,还让跟着的朱是也在身边坐下。 主座上的钟幻却在焦躁地翻来翻去,手里的长柄纨扇也被扔在了一旁,接着,一声大吼:“我折扇呢?我还没说用不着呢,怎么一转眼就藏起来了!那是我的东西!都不跟我打声招呼的吗?” 阿嚢小步疾跑了进来,从榻边的暗格里掏了折扇出来,双手呈过去。 钟幻一把抢过去,啪地展开,呼呼扇风,拧着眉看朱蛮:“说,什么事儿。” 这般气急败坏的钟郎,还是头一回见…… 朱蛮心里动了一动,却不肯调侃他,立即开口,叙说了路遇牡丹郡主之事:“我看她举止大变,送了她到宫门处,就赶紧令人去查她和宁王的行踪。果然被我发现……” “此事我已经知道了。”钟幻的神情终于缓了一缓,“算你有良心,还惦记着把这种大事连夜来告诉我。” 可朱蛮却诧异起来:“钟郎是如何知道的?” “我们家那个二傻子啊,咳!”钟幻指着恭安坊的方向,索性竹筒倒豆子,把沈沉已经带着董一赶过去的事情坦坦白白地都说了。 朱蛮大惊失色,腾地站了起来,紧闭双唇咬紧了牙,憋得脸通红。半晌,狠狠地一跺脚,回头看着朱是,吼:“快去接应郡主!大将军府那就是个兵营!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正文 第 331章 兄呼弟应 从演武厅出来,天上月色正好。 韩橘偏头看看同样被韩震的若干“秘密”震得满眼发直的韩枢,好笑地拍了他一巴掌:“三郎!” “哦。哦,大兄。”韩枢这才回过神来,苦笑着挠了挠脸,小声说道,“阿爹可真是,吓死我了……” “这不是挺好?” 韩橘真心欢畅地笑了起来。 刚才,韩震不仅把韩家手里已经握住的力量人脉都给他和韩枢交了个底,甚至郑而重之地告诫韩枢:“你大兄必是会爱护你的。你也要一生都尊重他。” 这是清清楚楚地明确了他们兄弟的主从关系啊! 自己是主,兄弟是从。 以后,自己是君,兄弟们,是臣。 一时之间,韩橘只觉得志得意满。 只要父亲不再摇摆,拿定了主意取南家而代之,那事情,就成了。 自己的大业,大位,和这个大大的天下,就都触手可及了! 韩橘心中雀跃,看着韩枢的样子也格外顺眼起来,亲热地勾着他的肩膀,低声笑道:“好兄弟,阿哥一定要给你找来世上最好的大夫,一定会治好你的腿。” 韩枢顺着他的话低下头去,似是看了一眼自己的腿,苦笑了一声,无所谓地答道:“罢了,也就这样吧。好不好的,我有大兄这个靠山,这伤腿既不耽搁我吃喝玩乐,也不耽搁我娶妻生子。不怕,没事儿。” 韩橘哈哈大笑,用力地拍着他的肩膀,一竖大拇指:“好兄弟!豁达!豪爽!不愧是我韩橘的弟弟!” “今日忙了一整天,大兄累不累?反正我是光听阿爹说那些事,就觉得心累得不行。我要回去睡了……” 韩枢正要跟韩橘分道扬镳,岔路口影影绰绰过来一个人婆子:“两位郎君正事儿可完了?” 两兄弟抬头看去,各自一愣。 走来的乃是国公夫人贴身伺候的人。 “嬷嬷可有事?母亲安歇了吗?是叫我过去吗?”韩橘忙迎了上去。 那婆子满面陪笑着摇头:“不是不是。夫人好得很,正要吃药睡下,特意嘱咐了我,说倘遇见您,请您赶紧也回去休息。” “不是找我?”韩橘奇怪地回头看了韩枢一眼,“那你来找父亲的?他老人家今天也乏了,刚才我们出来听见说传盥洗呢。” “不不不,奴婢找三郎君的。”婆子笑着迈上前一步,依旧礼数周全,但声音中的亲热巴结荡然无存,“老夫人让奴婢传话:虽然马姨娘做事欠妥、不知分寸,但到底孕育了三郎君。 “您已经三天没去探望她了,实在不是道理。若是国公爷这边正事已完,三郎君不如趁着这时候,去给马姨娘问个安。” 那婆子说完,看了一眼旁边看热闹的韩橘,越发心中得意,拿了平时国公夫人教训庶子的架势出来,悲天悯人地又说道: “三郎君莫怪,老奴再多句嘴。便再怎么样,三少娘子也是晚辈,她跟姨娘顶嘴,就不大合规矩。有委屈,该跟国公夫人这正经婆婆诉,请她老人家做主。怎么能逼着郎君跟自己生母翻脸呢?若是让人传出去三郎君不孝的罪名,这可怨谁? “三郎君也一样,便是姨娘再不懂事,那也是您的生母,该孝顺,还是得孝顺。哪怕只是走去看看呢!姨娘想您想的,这一大阵子都没能好好睡过一个囫囵觉。” 眼看着她还要再韶叨下去,韩橘连忙止住:“行了行了,这些道理,难道还用你一个家奴教导起郎君来了?他敬着母亲才让你三分,你还没完了?话传到了,你走吧!” 婆子只觉得自己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悻悻地行礼告辞而去。 而韩枢,全程无知无觉一般,面无表情。 “三郎……”韩橘的脸上有一丝尴尬。 韩枢这时反而笑了出来,反过来安慰他:“大兄,没事的。我惯了。平常我姨娘可比她唠叨多了。这才到哪?我练出来的左耳进右耳出,刚才她传完了母亲的话,后头那些,我一个字儿没听进去!” 说得韩橘欣慰地笑,拍拍他:“那你去看你姨娘吧。我就先回院子了。你大嫂一整日没瞧见我,晚上我也一样得吃唠叨。” 两兄弟哈哈地笑着,亲亲热热地告了别。 一转身。 韩枢的脸色铁青,双拳紧握,使劲儿甩开了小厮的搀扶,格外一瘸一拐,朝着马姨娘的院子走去。 一步一步,重重落脚,简直是想要踏破脚下的大地一般。 而韩橘,则往前走了不过两三步便停了下来,回头看向他的背影,然后再度看看四周,发现并无旁人时,急转身,脸上闪过浓浓的杀气,脚下轻快地直奔自己的后院。 绕过后门,再往前走了一段。 面前正是一段黑漆漆的小路,路边一座孤零零的石亭。 韩橘左右看看,悠闲地往前迈步,极是从容。 “大郎。” 一个家将护卫不知从何处闪身出来,躬身朝他施礼。 韩橘随意地点点头,慢慢问道:“可有什么异常?” “回大郎君的话,并无异常。”家将再度欠身。 韩橘嗯了一声,又问:“我记得这个时辰只有你一个人?” “是。他们去吃饭了。一刻钟后回来。” 家将看着他举步朝亭子里行去,愣了一愣:“大郎又要来看那人么?此刻还不到他睡觉的时辰。” “阿爹刚跟我说了不少事情。我去问问他。”韩橘踱着方步,就跟往常一样,上了台阶,进了亭子,伸手拍了拍石桌的某个位置。 嘎吱吱,机括声响。 亭子中间露出一个昏暗的洞口。 韩橘甩了甩袖子,挥开那股腐坏腥臭的味道,掩了鼻子,还抱怨了一声:“臭死了!真闹不明白,那个家伙是怎么能呆得安之若素的!” 家将安静地跟在他的身后,两个人慢慢地走了下去。 不多时,嘎吱吱机括再响,洞口缓缓合起。 周遭再度陷入黑暗。 半空盘旋的老鸦扑棱棱回了旁边大树上的窝里,不满地叫了两声。 远处,衣袂掠空的声音轻轻响起。 正文 第 332 章 无处避螳螂 沈沉和董一等三人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韩家的大宅里。 左右辨认了一阵,董一低声告诉沈沉:“咱们走得没错。这里是右角门里。绕过四个院子,就能摸到地牢。郡主,您想好了没有?” “别啰嗦了。我看得比你清楚,我来带路。” 说起这双眼,沈沉认为世上能敌得过她的人,屈指可数——不,到现在为止,她还没碰上、没听过。 一路灵巧迅疾地行去,连着两个巡查的队伍,都被他们有惊无险地让了过去。 不过半刻,韩枢的院子已经近在眼前。 这趟路走得,连董三都兴奋了起来,嗓子压得低低的,猛劲儿夸沈沉:“这是我这辈子踩路踩得最踏实、最顺当的一回!郡主,您真是个神人!” 沈沉急着找那个所谓的石亭,根本就没空搭理他。 董一横肘撞了董三一把,瞪了他一眼,低声骂:“什么节骨眼儿上,碎嘴!” 董三翻了他一个白眼。 “停。有人来了。是个女子……是余绾。” 这个脚步声,沈沉太熟悉了。 董一等人彼此对视,都挑了挑眉。 果然,一个身影远远地慢慢行来。 董一眯着眼,借着月光仔细去看——果然,青年贵妇装扮,却是一张幼稚面孔、少女身材,必是韩家三少娘子,沈沉的“亲”堂妹,余家六小娘子余绾,无疑了。 四个人悄悄地藏在了墙角的阴影里。 岔路口,余绾站住了,左右看了看,迟疑了一瞬,便小心翼翼地朝着左侧行去。 那个方向…… “她也要去地牢么?” 董一大讶。 沈沉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韩三再宠爱她,也不会轻易告诉她韩府地牢的位置。毕竟,那里头关着的,未必只有一个人而已。” 董一等人深以为然。 可是余绾走路,却格外淑女,小步小步地往前挪,一边还好奇地看着两侧的景色。 让她这么在自己等人前头晃过去,等到了地牢,都三更了! “要不,咱们绕路过去?”董一提了个建议。 沈沉在脑子里自己回忆着钟幻给自己的线路图,想了许久,摇头道:“往左手边绕,太远,而且,路过角门,只怕会遇到太多巡队,太危险。 “往右手边绕,就要经过韩大的院子,这个时间,正是主人家吃饭盥洗的时候,仆人们进进出出的,难保不被发现。还是走这条路,又快又僻静。” 四个人有些郁闷地看着前头悠闲行走的余绾。 不过三五步路,沈沉也焦躁起来,撸了撸袖子:“算了,反正救人走时也会留下痕迹。不如我去打晕了她得了!” 董一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等一下!郡主你看!她也在躲藏!” 几个人忙定睛细看。 果然,余绾惊慌地左右看着,拎着裙子,三步两步便进了花丛,背靠着一株大树,蹲了下去。 沈沉耳尖轻动,眯眼往前看一看,轻声道:“好似是韩橘。快。” 四个人急忙觅地,藏匿起了身形。 韩橘慢慢地往前走着,忽然捻一捻手指,回头,冲着愁眉苦脸的家将勾了勾手指。 家将忙追上去,微微躬了腰:“大郎君。” 韩橘悠悠地拽了他的袍襟,擦拭着手指,淡淡地问:“知道怎么说吗?” “大郎君,国公爷会杀了小人的!”家将哀求道。 韩橘笑眯眯地挑了挑眉:“你刚才说,你家里父母都没了,只有一个弟弟?他想考进士?” 家将顿时低声下气起来:“是……” “明儿一早,让他去找我的小厮。国子监司业是阿爹的人,塞个把人进去读书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韩橘擦完了手指,还伸到鼻子跟前嗅了嗅,皱着眉头拿远,然后续道,“哦对了。明春的主考,阿爹已经跟他们都说好了,会公推吏部的侍郎上去。礼部老于也该挪挪窝了。” 含笑偏头,拍拍那家将的肩膀:“所以你弟弟的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家将的腰愈加弯了下去:“是,谢大郎君顾念。” “那我走了。你记得一会儿去跟阿爹说。”韩橘又闻了闻自己的手,嫌恶的甩了甩,索性背到了身后,施施然一步三摇地拐向了另一侧的岔路——那是通往他的院子的路。 董三轻轻地耸了耸鼻子,后背陡然一紧。 沈沉察觉到了,急忙回头看他! 董三目露无奈,缓缓地点了点头。 还是,迟了。 沈沉眼中闪过愤怒,猛地转头看向韩橘离开的方向。 董一不动声色地伸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 家将站在小径的中央,呆呆的。过了许久,原地一跺脚,匆匆转身往回走! 衣襟甩起,灰扑扑的棉布上,刚刚被擦拭上的血迹,触目惊心。 沈沉的心越发地沉了下去。 韩橘亲手杀了那孩子,却让这个家将去韩震面前顶罪…… 事情,必是如此了。 来晚了。 终究还是,来晚了。 沈沉低下头,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忽然,由远及近,一队整齐的脚步声隐约传来! 董一连忙拉住她,再往后躲。 四个人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果然,一队八个人,手里端着刀枪,腰间挂着手弩,警惕地打量着四周,从他们近在咫尺的地方走了过去。 自己等人身负武功,小心翼翼躲得结实,没被发现也就算了。余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娘子,是怎么做到完美掩藏行迹的?! 沈沉眯起了眼,认真仔细地看向余绾躲过去的那棵大树。 八人队路过那棵大树。 队伍中的第七个人忽然极快地朝着大树的方向转了转脸。 沈沉的心提了起来:余绾被发现了!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那个人又若无其事地转回了脸,脚下半分犹豫都没有的,走开了。 然后,平安无事地经过了亭子,渐行渐远。 小径上再度安静了下来。 又过了十息,草叶沙沙,余绾小心地从花丛中走了出来,脸色苍白地四处看了看,提起了裙子,蹑手蹑脚地朝着来路快步走开,稍稍离远时,竟一路狂奔起来!不多时便拐过了路口,不见了踪影。 怂包。 沈沉冷冷地把目光从她的背影收回来,再看向亭子时,却意外地发现,那个家将,正满面恐惧地看着余绾离开的方向! 他也发现了余绾。 沈沉闭了闭眼。 余绾,完了。 正文 第 333 章 无端一夜狂风雨 “郡主,要杀了此人么?” 董一看着脚下被打晕的家将,想着也许沈沉会替余绾遮掩些什么。 可沈沉没有理他。 阴暗潮湿、腥臭难闻。 堂兄就是被关在这里,然后被杀。 沈沉站在木栅栏的牢门前,低头看向地上那个胸前一大片血迹的年轻人—— 他的面貌竟然酷似息王,看起来十七八岁年纪,眉眼柔和,还有一双每个南家人都有的凤眼。 满面惊讶,死不瞑目。 沈沉只觉得头上一晕,身子一晃,一把扶住了牢门,眼皮一抖,潸然泪下。 她这反应也太大了点儿吧?! 董一和董三对视一眼,有些诧异,也有些无语。 “我要把他带走。” 沈沉低低说道。 董三皱了皱眉:“郡主,此人到底是不是宁王之子还两说呢……” 话音未落,被董一一个横肘撞得一个趔趄:“睁开你那狗眼看清楚,这张脸,跟息王殿下简直一模一样,还能是假的?!” 董三咳了一声,不做声了。 然而,董一还是开口劝道:“若是带着这位,世子,那咱们四个,能不能全身而退,还在其次。重要的是,怕是会因此暴露了小郎。” 沈沉的额头靠在了木栅栏上。 闭着眼暗自祝祷片刻,她再度睁开眼,拉开了牢门,走进去,蹲身下去,轻声道:“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报仇。” 伸手活动那年轻人的眼皮,合上了那双无神的凤眼。再把他的双手拿起来,放在胸口上。 那双手,细腻光滑,指尖甚至留着浑圆的指甲。 沈沉的目光在那如嫩笋如葱根的十指上微微停留,顿一顿,再看一眼他的脸庞。心头的疑惑一闪。 这个养在外头的堂兄,看来日子过得很不错呢。 可若是那样,他被掳走的现场,难道不应该是仆役成群、尸横遍地么?怎么会只有一个乳母而已?这中间,到底是什么缘故? “有人来了!这边的洞口咱们不会开关,得赶紧走!”守在洞口放风的董二急急冲着下口低喝。 “走!”沈沉抹了一把眼睛,毅然起身,快步朝着外头冲去。董一董三紧随其后。 晚了! “什么人!?” 前方巡查的队伍一声大吼,八把手弩参差不齐的吱哑声响,接着便是尖利破空! 竟根本不管是敌是我!? 四个人大惊,各自脚尖点地,或高或低,默契地朝着四个方向迅疾躲开! “走水啦!” “正院走水啦!” “快去救火!” “国公夫人!夫人还在里头!” 几乎同时,轰地一声,就像是一枚小小的震天雷在某地爆了一般,冲天的大火呼呼啦啦地烧了起来! 沈沉猛地看向起火的方向,瞳孔微缩。 自她从火中醒来,就一直对这个情景有一种本能的畏惧。 “走!”趁着对方人马打愣神的功夫,董一已经一个箭步跃了过来,一把抓住沈沉的胳膊,腾空而起! 刷刷! 两只弩箭追着他们的脚踪,呼啸而至! 回过神来的沈沉本能伸臂反手,短刀当当两声,斩落弩箭。 与此同时,她的双脚便似长了眼睛一般,左脚灵巧地一踢身侧的树枝,趁着枝叶瑟瑟萧萧,右脚用力一扫,本就因秋色而微有干枯的杨叶哗啦啦地飞向了半空,恰好遮住了巡查队伍的视线。 地上的董二董三已经趁此机会索性欺身过去,手起刀落,两个巡卫闷声惨呼,倒在地上。 来不及惊讶的董一隐身在树梢枝叶间,伸出右臂,对准了剩下的巡卫,刷刷风响,两支袖箭直直地插入了两幅胸口! 沈沉那边也摘下腰间手弩,就似不用瞄准一般,连着便是四箭!支支都钉在咽喉处! 只一眨眼,八个人连第二声示警都还没来得及,就已经全部倒在地上。 “走!”董一再度低喝,四个人便如大鹏展翅,向着宅院外头掠去! 而此刻的宅院里更加嘈杂起来,更多的人在高声大喊: “大郎君的院子!” “厨房!先救厨房,厨房先起的!” “水呢?!” “油火不能用水!泥沙!” “哦对对对!泥沙!正院也是!” 四个黑影闪进了小巷,继续往前飞奔。 “嘿!”一个沙哑的公鸭嗓在后头轻轻地喊了一声。 董一的手立时直直地抬了起来,往身后瞄去!董二董三也目露杀机,各自握紧了刀柄! 沈沉却轻咦了一声,身影一顿,回过头去,果然看见一道瘦高的身影飞快地跑了来。 “怎么是你?!” 来人拽下了自己的蒙面巾,正是朱是。 少年咧着一口白牙一笑:“阿兄去见钟郎,听说你们来了这里,让我来接应一下。” 董氏兄弟这才放松了下来。 “那火……”董一指了指韩宅的方向。 “我早就看着那个大将军府不顺眼,既然都摸进去了,怎么能不顺个手呢?”朱是说着,从怀里摸了一只鸡腿出来啃了一口,皱了皱眉,随手掷在了路边:“枉我特意从厨房带出来,真难吃!” 董氏兄弟不由莞尔。 董三拍拍他:“回头家里去吃。有个厨子烤鸡是一绝。小郎不爱吃鸡,所以极少端出来。回头我带你去厨下吃才烤好的,滋滋冒油的那种,香死了!” 垂涎三尺的朱是嘿嘿笑着猛点头,看看四周,轻声道:“我直接回家了。你们小心。” 众人点头,道别。 沈沉这边也没精打采地摆摆手:“我回宫。” 说完,也不管董氏三兄弟欲言又止的无奈表情,脚下一错便改了方向,直直往宫城而去。 “她这……怎么进去啊?” “是啊……穿着夜行衣,也不能往外掏腰牌啊……” “宫城里的禁卫军,可不是吃素的……” “不会,出事儿吧?” 董二董三看向董一:“老大?” “看我干嘛?拦得住吗?就那轻身功夫,咱们仨摞起来能,也不过将将追个平手。 “永泰坊的那个飞贼知道吧?当年轻功在京城都排得上号的,碰上这一位,直接被从头顶上踹下来的。 “行了别瞎操心了。她在里头两三个月,天天逛。该摸的早就摸明白了。 “回。小郎估计还团团转呢!” 正文 第 334 章 莫将生死较疏亲 “先去给莲王、息王和萧寒说一声……朱是那会儿没细问对吧?那也去告诉朱蛮一声。” 放下心来的钟幻倦意潮涌,懒懒地上床,准备睡下。 一阵喧嚣,外头萧韵的童音细嗓子气急败坏地嚷嚷:“再说一句不让我进,你信不信我揍你!?” “谁把他放出来的?!那谁呢?楼门锁着,钥匙在你腰间,谁让你给他开的门?” 这是千针。 “小姑奶奶!小公子从楼梯上失足滚下来了,乒乒乓乓的,咱们哪儿可能不开门看看情形啊……小的是被骗……” 这是家丁。 “蠢死你算了!他再娇嫩,也是萧家的继承人,萧家能不让他练点儿粗浅的功夫防身?他在幽州调皮捣蛋恶作剧的时候,可没失过足!” 千针嚷得比萧韵的声音还大,显然接着便扯了萧韵,脚步和争执都逐渐远去: “我们小郎煎熬了大半夜,刚睡下。没空给你叽歪!行了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听完了就给我上去睡觉!你不就是不想读书吗?那你回幽州好了……” 听得忐忑不安的阿嚢收回了竖着的耳朵,再一回头,钟幻已经沉沉睡去。 …… …… 莲王府。 睡眼惺忪的番梅打着呵欠,却看到莲王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顿时清醒,小心翼翼地问:“是,谁,死了?” 莲王咚地一声坐在了榻上,呆了半天,才无力地挥挥手,告诉面前的董一:“知道了。你去吧。” …… …… 息王府。 敞着中衣的息王停下无意识寻找横披长袍袖子的手,颤声问道:“你再说一遍?那孩子像谁?!” 董二深深弓着腰低着头:“像您。若您再瘦一些,看着便是孪生兄弟一般。” “离珠,哭了?”息王失神地站着,整个人都僵住了。 董二踌躇了一下,嗯了一声:“亲手给那人,合了眼。”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 董二觉得不对,微微抬起了头。 悲从中来的息王已是无声地泪流满面,哽咽着摇了摇头:“作孽啊!宁王叔当年若是……” 董二再度躬下身子,轻轻地退了出去。 …… …… 朱家。 朱蛮听着董三说话,嗯,嗯,嗯,点了一会儿头,然后礼貌地表示:“我知道了。多谢钟郎还想着来告诉我一声结果。” 知道了? 是现在刚刚知道,还是之前已经知道了? 董三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一下,问:“朱是小兄弟可回来了不曾?” “哦,平安回来了。已经睡下了。这种小事,他没关系的。”朱蛮笑得春风拂面,“很晚了,你也回去吧。” 董三心中不妥的感觉越发明显,身上紧绷,有了一丝戒备,犀利的眼神在室内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确认朱蛮的确是安全正常状态,也只好施礼告退。 …… …… 萧府。 萧寒展开小纸条,长长地叹了口气,转向九酝,摇了摇头,惆怅道: “可惜了。这个消息若能送入宁王手中,让他和韩震互相攀咬,大事能轻松一半啊!” “妇人之仁。”九酝撇了撇嘴,“明明知道那人根本就是死定了的,还送上门去让人栽赃。公子,这个钟郎比钱大省可差远了。” 萧寒哑然失笑:“钟郎本来就是个真性情的大夫,不是个纵横家。他若当真精于权谋,先前又怎会拉着莲王一起来求我?” 伸手在烛火上烧掉小纸条,淡然吩咐:“立即以寒亭的名义,给宁王送消息。只告诉他,一个月前韩氏掳走一个年轻人,今夜杀死在了地牢。 “另外,详查韩氏众人的反应。尤其是韩震。” 九酝垂首称是,转身而去。 阿寻这才敢轻轻走上前来,小声劝道:“公子,四更了。睡吧。” “嗯?”萧寒从堆叠着满满纸张卷册的桌案上抬起了头,恍然,笑了笑,站了起来,揉了揉自己的脖子,伸个懒腰,道,“走了困,精神着呢。” “那我给公子通通头吧?当年四小娘子——郡主,当年离珠郡主在幽州的时候教过我,说公子若是极度疲倦了,会睡不着,通通头就好了。” 阿寻心疼地看着萧寒劝。 听他再度提到沈沉,萧寒看着他,弯了弯嘴角:“好了知道了。你也不必每回都搬出她来压我。来吧。” 说着,走到书房的另一侧躺椅上坐了下来。 阿寻忙从怀里摸了一把稍显蠢大的牛角梳,给萧寒解了发髻,从发尾开始,一点一点地给他梳篦,最后一道一道地,只轻轻刷过萧寒的头皮。 口中还在絮絮地轻声道:“四小娘子那日跟我说过,梳头最好的就是牛角梳子。凉血,解毒。睡觉之前,梳头百下,然后散发而卧,可熟寝至天明……” 话音袅袅中,萧寒细小的鼾声已经响了起来。 …… …… 韩府。 “啪!” 韩震狠狠一巴掌甩到了韩橘脸上,眼中凝了冰一样的冷。 地上跪着的家将肩膀一抖,原本直直撑在地上的双臂瞬间弯了下去,大好头颅磕在了地上,高声哭喊: “都是属下看管不力!才让贼人有机可乘!属下愿意以死谢罪!但此事,委实与大郎君无关啊!都是那贼人……” “住口!此人自来府中便由大郎负责看管,如今出了这等事,他还受不起本将军的一个耳光吗!?” 韩震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狠狠地刮过韩橘,再看了一眼站在旁边若有所思的幺子,心头一软,指了指韩枢: “没你的事,回去睡觉!” 韩枢挑挑眉,撇撇嘴,看了韩橘一眼,嘀咕了一句:“犯军法打军棍。阿爹不当打长兄的脸。” 然后自己一瘸一拐地又走了出去。 韩橘一直低着头,一个字都不说。 “就你那点儿小心思!哼!”韩震脸色铁青地再剜了韩橘一眼,然后看向那家将: “你回去收拾行李,明早城门一开,立即去莱州。我会另行通知二郎。” 家将伏在地上,肩膀顿时松了下去,感激涕零:“是!” “来人,把尸体抬去后门,扔在外头台阶上,便当没看见。明天一早,开府门,报官!” 韩震一眼都不再看韩橘,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正文 第 335 章 鱼目应须辨真假 宁王看着自己手里的信函,发着抖,然后颤颤巍巍地给了司马淮阳: “我,我,我就这一个儿子……我这不是,与虎谋皮吗!?” 放声痛哭了起来。 司马淮阳大吃一惊,急忙拆看,砰地一拳砸在条案上,怒不可遏:“韩氏欺人太甚!” 正说着,忽然外头有人惊慌失措地跑进来,低声急道:“王爷,韩府往洛阳县报了案,说有一个面貌酷似息王殿下的年轻人,被抛尸在他家后门。 “再联想昨夜他家失火,进了一批贼,被赶跑的事,说是,可能有人想栽赃,却因韩府反应迅速,未竟全功。” “报,案!?”宁王咬牙切齿。 司马淮阳却捻着胡须思索起来,过了一时,方问道:“你说尸首已经送去洛阳县了?” 家丁道:“是。” 司马淮阳抬起了头,看向宁王。 宁王微怔,瞬间敛了怒气,挥退家丁,低声问道:“先生是说……” “若干年来,王爷已经去过三次寒亭。每一回,看似是咱们占便宜,可焉知,不是他们在占咱们的便宜?” 司马淮阳轻声说话,也仔细地观察着宁王的表情,见他神情微动,便又低声续道: “王爷有子一事,原本无比隐秘。十五年间,满王府也只有寥寥三两个人知道而已。即便是小世子自己,也是五年前才知道自己的身世…… “可为什么,他们会突然离开金州,出现在京郊?又是为了什么,服侍的人全都不见了,只有乳母一个人伏尸大道? “咱们去金州查看的人尚未赶回,一切都还是未知。 “就如同目下,寒亭说韩将军杀了世子,也一样只是一面之词。 “在下认为,如今的当务之急,可不是跟韩大将军对峙,而是赶紧先去洛阳县看清楚:那到底是不是世子,以及,世子可能,是怎么去的……” 司马淮阳声音轻悄,却一字一句都说进了宁王的心坎里。 宁王沉着脸,缓缓点头,双手在膝上慢慢握起了拳头。 “王爷昨日刚刚拜托了韩大将军查访世子下落,当夜就有一具尸体出现在他家后门。说明,至少王爷去见韩大将军一事,已经,泄露了。” 司马淮阳娓娓道来,“虽然此事可能是韩家那边出了问题——毕竟韩橘是个草包。但也有可能,王府这边,有了……” 说到这里,司马淮阳的声音越发轻悄,眼神下意识地往门窗处扫了一圈。 宁王的眼睛眯了起来,轻声重复:“王府这边,有了,内奸!” 说到这里,忽然脸色一凛:“那天我回来不久,牡丹就去了宫里!?” 司马淮阳大惊失色,急忙道:“王爷!不可臆测!郡主毕竟是您的亲生女儿!如今世子生死未卜,您可不能轻易地……” “查!”宁王冷冷地坐直了身子:“彻查。我不冤枉她,却也不能盲目地相信她。上一回,她和她母亲捅我的刀子时,可是毫不犹豫!” 司马淮阳长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声道:“王爷,王妃和郡主这边,还是安抚为主啊!咱们谋的是大事,王府该低调些。便有任何不妥,也要悄悄处置,万万不能把众人的目光引过来……” 宁王沉着脸,点头,站了起来:“本王先找个借口,去看一眼那,那具尸身!” “是。”司马淮阳也跟着站了起来,想一想,又轻声道,“另外,不论是不是,王爷都该做出一副是的样子来。” 宁王挑了挑眉,和司马淮阳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明了,大步走了。 司马淮阳站在原地,双手拢在袖中,看着宁王的背影,眸中则渐渐从意味深长,变成了一片茫然。 …… …… 韩府。 将近午时,韩枢从练武场回到院中,大汗淋漓。 余绾赶忙吩咐人给他打水,又轻声劝道:“即便是练功,也小心些。不要急。自从伤了腿,你已经撂下许久,一开始,可不敢太猛了。” “你放心。”韩枢笑笑,想一想,伸手抹了一把汗,趁着她不注意,直直地擦在她颈项之间,惹得余绾一阵惊叫,娇嗔不已。韩枢哈哈大笑。 小夫妻两个恩爱的样子,看得院中的众人都微微地笑。 待两个人各自沐浴净面完毕,坐在一处亲亲热热地吃着茶闲谈,等着厨下送了午饭过来。 “功亏一篑。”身边没了旁人,韩枢的脸色陡然间沉了下来。 余绾大讶:“出什么事了?” “昨夜那件事。”韩枢看了窗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我原本以为握住了大兄一个绝好的把柄……” 余绾眨眨眼:“你是说,那件事,日后可以作为争……位的筹码?” “正是。阿爹年纪大了,就算夺了,也坐不了多久。到了最后,还是我们兄弟三个。大兄的性情,一定会在事成之前就除掉二兄。 “咱们就做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来。等到了阿爹真要商议这件事时,悄悄把这件事往外一漏。有了这件事,大兄便是再假仁假义,也难堵天下那悠悠之口……” 韩枢说完,自己又回味了一番这个绝妙的谋算,最后才失望地瘫倒在了榻上: “可是,就在刚才,我口渴去喝水,正好看见阿爹展开一封信。我假作不在意,伸头去看,阿爹便也没瞒我——” 余绾好奇地接声问道:“是什么?” “是宁王给阿爹的消息。说他去看了那尸首,那是个西贝货。” 韩枢冷笑一声,低声道: “你算是没看见,大兄知道此事时的脸色,那才叫一个精彩!” 余绾听到这里,呀地一声,惊慌起来。 韩枢看了她一眼,忽然也意识到一件事,神情大变。 “三郎,大兄手里有军中的飞鸽,若是立即传书给杀人,令他们放弃任务,那咱们这黄雀,可不会变成螳螂罢?!” 余绾紧紧地抓住了韩枢的袖子,越发恐惧起来: “你是怎么吩咐的?可说了若是对方不动手,咱们也不动手?” 韩枢的脸色苍白起来。 那个可以当作目击证人的家将要被派去莱州做炮灰,是韩震不动声色保全韩橘的方法。 可是韩橘不会这么认为。 他一定会想要杀人灭口。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所以他吩咐了自己的死士,直接去守着,待到那些杀手去杀人时,救人,抓杀手。两个活口,日后就是扳倒韩橘的绝好证据! 可是如今,万一自己的人落在了韩橘的手里,他反咬一口说昨夜的纵火者乃是自己的人…… 韩枢只觉得头上一晕:“我吩咐,无论如何,要抓了那个家将的活口……” 正文 第 336 章 叹息用心无 那具尸身因面貌酷似息王,又“被丢弃”在韩府后门台阶上,终于闹到了御前。 永熹帝十分吃惊,忙令秦耳亲自去看“看看是不是真的酷似六弟!” 一边又自己去见了沈太后,告知此事,迟疑着问“父皇当年……” 沈太后断然摇头“你父皇一生不曾出过宫城,与你母亲当年更是伉俪情深。我们这些人,还都是他登基后,被御史言官们哓哓不断,才选了十几个。” 说完,挥退左右,只留了椎奴。神情肃然,将“实情”告诉他“前阵子你离珠妹妹不是出去玩么?却听见了一个流言,说宁王有个私生儿子……” 永熹帝几乎要跳起来,满面狰狞,眼中杀气四溢“什么?!” “皇帝坐好,听我说!”沈太后一声厉喝。 永熹帝这才惊觉,忙收了戾气,低声下气“是,孩儿失态了……” 沈太后的脸色也不好看,轻巧地扯了个谎“你知道你妹妹耳朵灵,她行在路上,听见有人说了一句‘宁王私生的儿子失踪了’,吓得忙去找。却哪里找去?回来便急忙告诉了我。 “我怕是讹传,令人仔细去查,才知道这个话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了。前天牡丹进宫,便是我想探探她的口风,才把她叫了进来。可看起来,她和她娘,都跟咱们一样,是被蒙在鼓里的。 “谁知当天晚上,韩府门口就有了这么一具尸体。可见此事,即便不十分真,也有八分真了。” 永熹帝的气息再度危险了起来,脸上却带了笑意“若果然有这么一桩事、一个人,宁王叔也够小气的,竟不把孩子养在府里?须知都是宗室血脉,岂能流落在外?” “宁王一向心思重,仿佛全天下都要害他一般。”沈太后哼了一声,又关切地提醒皇帝,“可是,韩家这回却说,是有夜行人要栽赃他们家。洛阳县必定会彻查前夜路上行走的诸人。皇帝要早做安排。万一这是有人要栽赃皇帝呢?” 永熹帝惊奇“我?!怎么会……” 突然停住。 沈太后看着他的表情,缓缓点头“宁王总觉得咱们娘俩看他不顺眼,想把他怎么样,所以有个儿子也不敢说。如今若是有人去告诉宁王,这是皇帝抓住了他的儿子,杀死在韩府后门,意图连消带打,想把他和韩震一体拿下……” 话到此处,已经不需再往下说。 永熹帝的脸色越发难看,双手缓缓地握紧了拳头,一言不发。 “此事,皇帝应该装不知道。”沈太后最后,一语定下了基调。 永熹帝垂下眼帘。 许久,他轻轻点了点头,站了起来,向着沈太后郑重长揖“多谢母后提醒。往后离珠在外头游玩时再听见什么消息,不要怕,还该也跟我说一声才好。” 听到此言,沈太后愁眉,叹了口气“还说呢!她前脚兴致勃勃地告诉了我这个话,眼巴巴等着人查实了,好多一个堂兄堂弟。后脚就听说竟有那样一个年轻的孩子死了,听我解释,又才知道这中间牵涉了这么多事,吓病了……” 永熹帝一怔“离珠病了?” 沈太后站了起来,扶着椎奴的手,忧心忡忡地往偏殿走。永熹帝连忙跟上。 绕进了偏殿暖阁,却听见微容轻轻悄悄的声音正带着哭音在唠叨“郡主,您可别吓唬婢子……您师父都死了好几年了……” 永熹帝诧异地看着沈太后。 沈太后叹着气摇头,站在了窗边,轻声道“高热不退,梦呓不断。师父、娘亲、甚至还有什么山贼、什么病患,断断续续说的都是已经死去的人……又哭,跟那孩子拼命道歉,说该听说了就去找他救他……” “果然是的。离珠这孩子,再怎么看起来大大咧咧,心里还是大夫悲天悯人的性子。恨不得救了天下所有人才罢休……”永熹帝跟着轻叹了一句,忽然顿住,自己又笑了出来“要不怎么严观那时看相,说她是个救人救国的命格。” 沈太后也跟着失笑,轻声又叹道“她家里还不知道……唉,什么家里,竟都当她死了一般。哀家是想跟皇帝商量,我早听说过,她身子好,常年没有病痛。如今竟病了,是不是让她师兄进来给看看?他们俩倒跟亲兄妹一般。” 此时此刻,永熹帝的所有心思都放在那桩案子上,哪有心情管这些,含笑点头“母后做主便是。” 然后便告辞。 沈太后又忙叫住他“那孩子,可要悄悄厚葬了才好。” 永熹帝笑着答应“那是自然。若是宁王叔的世子,自是该有相应的规格。若不是,那好歹也是个跟六弟面貌相似的人,看在六弟面上,厚葬也是应该的。” 便去了。 沈太后淡淡地看着他去了,这才回过头来,皱起了眉心,推门进了偏殿,缓缓走过去,坐在了沈沉榻前。 轻抚女儿握紧拳头的手,只觉得滚烫,越发担忧,回头问椎奴“消息送过去了没有?怎么还没消息?” “晨起发现郡主烧起来就让人去了。可是说钟郎出了门。因只带了个小厮,都以为是去茂记,下人们没多问。可去了茂记,又都说没在。就找不着了。” 永熹帝一走,椎奴面上的焦急便不再遮掩,满眼急得都是泪,拿着帕子擦了,又道 “好在派出去的人机灵,还知道回宫之前直接给永泰坊和茂记都留了口信,让他们一旦寻找钟郎,请他立刻进宫。也跟禁卫说了,不许拦着。” 沈太后叹了口气,伸手抚住沈沉的脸颊。 “父皇对不起……女儿无能……”沈沉在梦里还在哭。 垂眸站在旁边的微容悄悄地后退半步,袖子里的双手不停地抖。 椎奴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开口“微容,去换盆水,给郡主拧干净手巾来。” 微容连忙答应一声,快步退了出去。 直到迈出殿门,微容才双手捧住心口,脸色煞白地大口喘息。 “宫中的人,只有聋子瞎子哑子,才能活得久。” 椎奴森森的声音在她背后,幽幽响起。 微容僵住。 。 正文 第 337 章 闻道病在床 莲王府内,钟幻深锁眉头,焦躁不安。 “你说离珠病了,可是太医署尚药局都没派人去给她看诊,这是怎么回事?”莲王虽然不问钟幻这个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但仍旧对消息的真实性有所怀疑。 “二傻子的性子,出了这样的事,她要不然会去大吃大喝一顿,痛醉一场。要不然就得寻人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天的架,累个臭死。这两样在宫中都不可能。但她又没出来——” 钟幻耐着性子解释了两句,便不耐烦地敲莲王的桌子:“你就说你帮不帮忙吧!” 莲王苦笑:“咱们是两兄帮,这个时候,怎么可能不帮?只是我也得寻个合适的借口,才能求见太后啊!不然怎么说?说前儿夜里,你们师兄妹俩谋划了,进了一趟韩府地牢?” 话说到这里,钟幻终于恼了:“就你这个磨蹭性子,什么事儿都成不了!” 摔袖出门。 莲王急忙跳起来去拦他,却被他一把挥开,嘴里却对着董一喝道:“你去宁王府找牡丹郡主,说二傻子病了,我要进宫。让她帮我叩阙!” 莲王僵住。 董一和阿嚢交换了一个眼神,干脆利落地走掉。 可是钱家的大马车刚从莲王府门口骨碌碌行了不到六尺远,那边已经飞奔过来一个人,直接伸手拉住了马匹的辔头:“车上是钟郎?” 马夫一看,忙答道:“是!寇兄弟可有什么事?” 寇连不及答他,一步蹿到车门前:“钟郎,寇连求见。” 车帘不等他说完话便猛地撩了起来:“说!” “郡主病了,一夜高热、梦呓不断,太后命人急诏你入宫!”寇连用最快的速度说明了事情经过。 钟幻坐在车里狠狠地跺脚:“我就知道!寇连去钱家给我拿药箱!马,马解下来——” 说着想想不对,自己直接从车上跳下来,几步冲回莲王府:“给我弄匹马,快着!” 那边寇连答应一声,已经重又飞奔而去。 究竟还是不放心赶了出来的莲王险些跟他撞上,一看他额上密密的一层汗,立即转头吩咐:“晴鹤,把我的坐骑牵来!快!” 钟幻这才松了口气,一把抓住他的手:“你随后过来,就在宫门口等寇连。他去我家拿药箱了。我的药箱万万不可让旁人碰!” “离珠真病了?!”莲王大讶。 “高热,呓语。她这性子,所有的狠都冲着自己去。碰上旁人的事,那颗心软得跟滩水一样!真是死都教不改!”钟幻忍不住恨恨地骂,“咸吃萝卜淡操心!” “那人是我堂弟。钟郎还是不要当着我的面……”莲王苦笑。 钟幻狠狠一眼瞪过去,压低声音咬着牙道:“还不是你们这群真兄弟没用?!不然就能让我师妹去吃苦受累伤心了!?” 莲王被骂得一点脾气都没有,眼看着马牵来,忙上前拍了拍马脖子,叮嘱两句,这才把缰绳递给钟幻。 钟幻也不再跟他废话,飞奔而去。 宫里。 沈太后正守着沈沉着急,外头接连进来人报:“莲花郡王请旨入宫看视郡主。”“牡丹郡主请旨携钟幻入宫为郡主看诊。” “老奴就说,这钟郎必定不是个没心的。他不在家,敢情是因为他是白身进不了宫,所以去求援了。”椎奴松了口气,不错眼地看着微容为沈沉擦脸擦手,又换了敷在额头上的冷手巾。 沈太后却犹豫了一下。 让钟幻进宫是为了给沈沉治病,可若是莲花郡王和牡丹郡主也因此都跑了来,那可就有点儿…… 她正在犹豫之间,外头又有人来报:“钟郎到了。”“快传!” 钟幻大步流星走进梨花殿,去传话的小内侍几乎要跑不过他,见他看着空荡荡的正殿发愣,疾忙脚下再快些,指了大殿深处角落里的一个小门:“那边,偏殿!” 钟幻提了袍子几乎要跑起来。 一进门,屋里人却不多,唯有沈太后、椎奴和微容三个人守在榻前。 “见过太后娘娘!” “这时候闹什么虚的?快来看你师妹!” 钟幻坐到榻前,深呼吸,平心静气,伸手给沈沉听脉。 看了双眼,又捏开她的嘴看看舌苔,却被梦中的沈沉一下子甩开。 钟幻叹了口气,伸手抚在沈沉深深皱着的眉心,回头看向沈太后:“小人接到旨意时正在外头,所以托了莲王帮小人取了药箱带进来。还望太后宣莲王进殿。” 沈太后明白过来,忙命椎奴:“你亲自去,你脚程快!” 椎奴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给我端盆水来,我要洗手,然后给郡主暂做推拿。”钟幻看向微容。 微容看了一眼沈太后,答应一声,匆忙去了。 房里除了昏迷的沈沉,只剩下了沈太后和钟幻。 “离珠这病来势汹汹,可有妨碍?”沈太后忧心如焚。 钟幻此刻倒平静下来,甚至还有空笑了笑:“我来了太后就不用担心了。” 沈太后松了口气,又长叹起来:“这孩子,什么心思都憋着。烦恼也不肯跟人说,委屈也不肯跟人诉。这不酿了大病不算完。” “她这个情形,算得上是身体的自我防御功能了。我们在一处时倒没这事。但是回到幽州,听说她生母白氏去世后,她也曾好端端的大病了一场。” 钟幻解释了一句,见微容端了水进来,便仔仔细细地洗干净了手。又要了凉水香油,涂了自己手上,开始给沈沉推拿小臂、颈项和头部。 沈太后看他动作娴熟自然,丝毫没觉得沈沉是个女子就有半分犹豫僵硬,心中一动,试探着问:“你们在江湖时,若是病了,便彼此医治么?” “我幼时体弱,常常生病。一开始是师父管我,后来便是师妹照看。师妹习武,比我强健许多,几乎不生病。偶尔病一次,自然是我来医治。” 钟幻低着头给她推着小臂,回思着从前,嘴角微翘:“她怕苦,一提吃药便撒泼打滚不肯。原本我这推拿的功夫不怎么样,后来为了她能不吃药,也只好苦练了起来。” “钟郎不为旁的病患推拿么?”沈太后仔细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钟幻伸手再沾了些凉水,手下继续:“从未。” 他那个师父实在是太懒。若他给一个病患推拿了,怕是从那以后给病患推拿的活儿就都成了他的。所以,他这手功夫,只悄悄地给沈沉用过。 旁人—— 呵呵。旁人配么?! 正文 第 338 章 佳人又话离别 沈太后和钟幻闲谈一般,轻声说着话。 榻上仍在昏迷中的沈沉终于有了一丝平静之意,眉宇间的急躁也渐渐地平缓下来。 外头几个人有些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钟幻的眉心动了动,看了沈太后一眼。 “微容,你出去跟他们说,钟郎的药箱拿进来就好。郡主昏迷着,让他们外头坐罢。哀家这就出去跟他们说话。” 沈太后和蔼地吩咐微容。 小宫女老老实实地答应一声,轻轻地快步走了出去,不一时拿了药箱进来。 外头的人也在椎奴的轻声张罗下都暂时坐了下来,安静地等待。 钟幻指挥着微容解了沈沉的衣裳,寻了穴位,丝毫没有半分犹豫地开始给她下针,一一亲手捻过。然后方又从药箱中取了一个小小的透明瓶子出来,亲手交给微容 “这是我自己炼制的药粉,这世上仅此一瓶,不可能再有。你等她醒了,挑一小撮,化一个碗底的水,给她吃下去。每日三次,连服七天。” 微容战战兢兢地捧了瓶子,看向沈太后。 沈太后含笑颔首“听钟郎的。七天后若郡主好了,有你一半功劳。” 那边钟幻早又去了桌案边上,犹豫了一下,又叫微容“你识字么?” 微容点点头。 “那你帮我写药方。我寻常写字无妨,一写药方就惯了乱来。尚药局的人看不懂的。”钟幻指指笔墨。 微容红着脸上前,听他念着药名药量,一一写下。 沈太后嘴角含着一丝笑,静静地看着,等微容把药方捧过来,她仔细看了一遍,方站了起来“微容亲手去抓药、煎药、端来喂给你们郡主吃。钟郎且在此守一守。哀家去外头瞧瞧。”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长辈。 钟幻深深地给她老人家鞠了一躬“恭送太后。” “哪里来的这不伦不类的客套?”沈太后笑着摇了摇头,出了偏殿。 回过神来的钟幻,擦了擦额上的汗,跌坐在沈沉身边,忍不住高高举起手,轻轻落在沈沉还扎着针的手上,啪地一声脆响。 “小蠢蛋!就不知道出宫找我喝酒打架的!”钟幻悄声骂道。 外头正殿。 恰好听说沈沉高热的潘皇后也赶了来,进门一看这个阵势,倒愣住了。众人忙起身,纷纷给她见礼。又见沈太后也出来了,大家行礼毕,重新坐好。 沈太后挑挑眉,看向坐在最末一个位置上的人,失笑道“哪里找来这么一只长毛猴子?” 众人轻笑着转脸,看向那人——发乱衣皱,面上还有墨迹,与先前仙童一般形象,判若两人,的萧韵。 “小韵儿,你不是被锁在西南楼上读书?怎么竟然也跑了出来?”沈太后笑问。 一身乱糟糟的萧韵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脸,没做声。 莲王连连摇头,叹道“钟郎安排了人回去取药箱,不知怎的,离珠病了的消息就被他知道了。听说钱家被他闹了个天翻地覆。险些把人家的西南楼一把火烧了。钟郎不在家,谁镇得住他?便只好放了他跟人一起到了宫门口。” “我们悯郎心最软,小韵儿软硬兼施,你自然就无法拒绝,只得由着他蒙混进了宫了?”沈太后好笑。 潘皇后跟着笑了两声,便岔开话题,有些心焦地问“我还是从陛下那儿才知道离珠病了。如今怎么样了?可是钟郎在里头?” “是。钟幻正行针。”沈太后笑着安抚她,“已经好多了。晨起我看见她时,浑身烫得碳一样,烧得只说胡话。如今扎上了针,便安静了下来,睡着了。可见她师兄的手段高强。” 众人这才都松口气。 萧韵吭吭哧哧,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话“太后,我想看看郡主。” “她好着,你自然想怎么见就怎么见。如今她病了,在榻上睡着,怎好见你这外男的?小公子,可不敢这般为难太后娘娘啊!” 一直端稳安静的牡丹郡主笑着开了口,却是直接替沈太后婉拒了。 萧韵不高兴地横了她一眼,嘀咕了一句“要你多事!”声音虽极轻微,众人却听得清清楚楚。 “那是我妹妹。”牡丹郡主轻轻地展了展自己宽大的衣袖,“旁的事她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但这件事,我必定要替她挡了的。” 潘皇后一看两个人要僵,忙笑道“如今离珠病得蓬头垢面的,怕也不乐意见外人。如今也知道她安稳下来了,没什么大事。各位不如就都请回去吧?等她好了,太后娘娘必放她出宫,跟你们大家道谢。” 莲王头一个站了起来,跟沈太后和潘皇后告辞,笑向萧韵道“我送你回去吧?” “我等钟郎一起走。”萧韵早就替自己想了一个极好的借口,就是死赖着不肯走。 此时,沈太后却淡了脸色“这倒也可以。皇后,哀家记得,这个时候,正是太傅给太子上课的时辰吧?” “是,还未下课。” “正好,你带两个侍卫,领着小公子去见见太傅,让太傅给他出个题目考考。也看看这阵子所谓的闭门读书,究竟有没有些用的。” 沈太后直接把他打包去了老祭酒那里——老头儿天天跟南猛念叨萧韵这个神童天才,早就说的从沈太后到潘皇后都有些不高兴了。 见太后都发了话,再不想走,也只得离开。 萧韵一步三拖地跟着潘皇后离开了梨花殿。 莲王看了牡丹郡主,却发现她坐得笔直端正,就知道这只怕是有事要跟沈太后说,一转念想到刚刚死去的“宁王之子”,心内恻然,便默默地独自离去。 “牡丹,你父亲难为你了没有?”沈太后极为忧心牡丹郡主在家中的处境,“他那样聪明人,怕是过不了两天就能想明白是你告诉了哀家此事。” 招了手叫牡丹郡主坐到自己身边,悄悄地又把自己跟永熹帝说过的话再跟她说了一遍,低声道 “皇帝身边筛子一般,这个话说不准就会传进你父王耳朵里。你只咬紧了这个说法,你父王想必也拿你没法子的。” 牡丹郡主勉强笑了笑,轻轻地靠在了沈太后肩头,低声道“钟郎要给离珠看病,进不了宫,便万分笃定我会帮他,直接让人去寻我。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只说要进宫,让我叩阙。 “我很欢喜。这说明钟郎信我。 “可我与钟郎并无什么交情,见面说过几句话而已。他信我,只能是因为离珠信我。 “太后,我很欢喜,您和离珠都这样信任我。比我亲生的父王母妃,都要信任我。 “既然离珠没事,那我也就走了。您别为了照看她累坏了自己,不然她必会心疼懊恼的。您可要多多保重。” 牡丹郡主说完,咽回去满眼泪意,含笑起身,盈盈拜别。 。 正文 第 339 章 哽咽梦中语 “你觉不觉得,牡丹临走说的那几句话,有些怪怪的?”沈太后皱着眉,问椎奴。 椎奴叹了口气,扶着她起身,往偏殿走,轻声道“宫门口看见她,悯郎问十句,她才嗯一声。宁王这件事,实在是伤得她太狠。 “王妃那个人,刚强得半点儿弯都不会打。若是知道了宁王爷做过这等事,怕是当时就能打点行囊跟他和离! “牡丹这怕是两头都得瞒住,心里煎熬着呢。” 沈太后默然,过了一时才摇了摇头“离珠不过是哀家的义女,起个热,甚么人都跑了来看。牡丹却孤孤单单,连个能说真心话的人都没有。也难怪了……” 椎奴嗯了一声,扶着沈太后迈过门槛“等离珠好起来就好了,她们小姐俩还算能说上几句话……” “我保不住宁王血脉……我愧对南家的对列祖列宗……我不是福星……都是因为我……呜呜……” 昏迷中的沈沉哭着喃喃。 坐在她身旁的钟幻神情大变、呆若木鸡。 弓身站在一旁伺候的微容瑟瑟发抖。 “又说胡话呢?”沈太后慈祥而忧虑地出声问道。 钟幻愣了愣,起身,含笑“是。” “唉!”沈太后过来,坐在床头,伸手抚了抚沈沉的脸颊,顺手给她牵一牵被子,轻声道“也不知道这孩子平素里都看些什么书、听些什么戏,自发热,满嘴的胡说八道。吓死人了。” “她自小就爱说梦话。有时候白天跟我斗嘴输了,梦里总会再吵一架,好赢回去。”钟幻含笑解释。 偏殿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沈太后笑着看他“离珠明日还可需要行针?” “醒过来就不用了,好生吃药,安心休养便罢。”钟幻答了,又笑,“就算她闹着让我再进宫来给她行针,太后也别答应。 “她是为了图快。只是这回伤心,她该好好养一养。我开温补的方子,再留食疗的方子,太后娘娘管得住她,盯着她用,最好了。” “好,咱们遵医嘱。”沈太后也笑了起来。 时间到了,钟幻拔了针,又仔细再给沈沉听了一回脉,再拉着微容事无巨细地交待了半个时辰,才背了药箱,依依不舍地告辞。 沈太后笑着令椎奴亲自送他出去,又道“你们慢慢走,我让人去喊萧韵。” “他也闹着来了?”钟幻一愣,接着便不高兴“也不怕毁我师妹的清誉!回去定要让他吃三天的窝头咸菜!” 椎奴用力点头“正该如此。太后看着萧敢的面子,不好对他怎样。如今只让他去太傅跟前领几样功课而已。” “那更容易了。他领回来的功课做完了我先看,我不骂得他趴在地上哭,我这钟字便倒着写。” 钟幻得了沈太后的默许,决定放开手脚,狠狠欺负萧韵一回。 可这件闲事之前,他要先做一件更重要的事。 回到钱家,先令董一亲手把萧韵拎上西南楼,连于玉璋一起饿掉中午饭。然后立即便叫了董二过来 “你去给我查一件事。” “小郎吩咐。” “查余家二房那位已经去世的白氏。” “……先前小郎查余家的时候,不是查过白氏了?一个落拓书香家的胆怯小姐而已?” “不,往上查。查到根儿上。她祖籍哪里,出过些什么人物,她母家是什么来历——尤其要查,白氏跟京城这边,有没有牵扯。” 钟幻的脸色沉沉。 二傻子的那些话,让他觉得自己模模糊糊已经摸到了一点边—— 为什么二傻子除了同胞的兄嫂,对整个余家从未亲近信任? 为什么流落江湖那么多年,以她爱热闹的心性,却是师父说一句“不进京城”,她便奉若圭臬,远远躲开? 为什么魏县那么危险的地方,说一句涉及苍生百姓,她便连命都不顾了? 为什么她才进京不过数日,便能对皇室中人如数家珍、对朝局天下那般看重? 为什么太后说一句要认个义女,她推辞的话半个字都没说,竟然一转头便能跟宁王当面硬刚、维护太后到了半点委屈都不肯让老太太受的地步? 还有,她为什么要给她自己的生辰八字作假…… 钟幻越想越觉得烦躁。 若是余家仅仅是北狄余孽这么简单,那复杂就只可能是白氏! …… …… 终究,那个提心吊胆的家将平安去了莱州。 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 自己派去的人,无声无息,生死不知。 韩枢忐忑之余,再见到韩橘时,不免渐渐地开始惊慌起来。 连着三四天,只要看见韩枢,韩橘脸上便立即似笑非笑起来。 全身直冒冷汗的韩枢逃回自己的院子,抓着余绾急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怎么办?怎么办!?以大兄的手段心胸,他定会将我碎尸万段!” 就这样沉不住气! 可见是个从未经过风浪的纨绔了! 余绾心里鄙夷得要命,却还得小心翼翼地提点他 “派去的,是谁?可有家人、把柄在三郎手里?肯否为三郎效死?” 韩枢呆了一呆,迟疑着点了点头“只有两个是我的人,一个全家都在我姨娘的手里,一个自幼便跟着我,忠心耿耿。剩下的都是他们二人在外头招募的死士。” ……蠢货! 自幼随身的人也会派去做这种藏头藏尾的事! 余绾越发后悔,当时哪怕是冒着惹韩枢起疑的风险,也该过问细节的! “那,大兄可认得这两个人?” “认得其中一个……” “那不如……三郎就,假作不经意地跟管家抱怨一声,说自幼跟您的那个,说是请假两天,却一直没回来?万一出了什么事,也好推脱的?” “……对!对对!我怎么忘了这个?” 韩枢擦着汗,又匆匆走了。 余绾看着他的背影,脸上一片冰冷,忽然想起了自己前几天看见的那座地牢。 会不会,已经被韩橘抓了,囚在那座地牢里? 咬了咬下唇,余绾决定还是自己出马,冒个险,去探探。 这种事却是不好带下人的。 “我头疼,出去走走。你们不用跟着,预备下水,一时回来,我要洗个头。” 余绾令人拿了一件深绿色带兜帽的斗篷出来,穿好,慢慢走了出去。 。 正文 第340 章 幽僻处可有人行 秋色正浓。 大将军府东边一带不是女眷居处,就是花园凉亭,草木格外繁盛,郁郁葱葱,浓淡相间,抬眼看去,一片都是绿色。 所以,裹在深绿色斗篷里玲珑有致的余绾蹁跹其中,格外不起眼。 缓缓行来,从容自若。 余绾就像一个真的只是游赏自家秋景的少娘子。 甚至在路上遇到巡查队时,她还会弯弯嘴角,冲着他们点一点头,然后慢慢地再往前去。 自这位三少娘子进府,就喜欢这样逛。 当然,她从来不去宅子的西侧——那边是郎君们的书房、府中的演武场以及各种知名不具的场所。 所以,只在花草树木中徜徉的余绾,早已让合家的巡查队都习惯了。 就这样,慢慢地走到了那个幽僻处,石亭边。 余绾站住了脚,来回看。 并没有一个人在附近。 余绾小心翼翼地抬脚,上了石亭的台阶,然后再轻轻地坐在了石凳上、石桌边。 纤纤素手随意地放在了桌上。亭子没有反应。 一条胳膊压了上去。没有反应。 另一条胳膊的肘部也支了上去,手指优雅地托住了小巧的下巴。仍旧没有反应。 余绾抬头看向周遭的景色,手肘试探地在石桌上慢慢顿着。 机关不在桌面上…… 余绾把两只胳膊都放了下来,四下看看,没有人。接着,她就像一个偷得闲时的小姑娘一般,双手扶住自己坐着的凳子边,微微往后仰了身子,两只脚往上轮流踢着,悠着。 一幅闺中少妇不知愁的可爱模样。 但是她的脚,却越踢越高,几乎就要踢到桌底。 “三弟妹,开心吗?” 一个油腻的声音,阴恻恻在她耳边呵出了一句话。 余绾脸色大变,身子狠狠一抖。 是,韩橘。 深秋的风,稍稍大一点,就能摇得所有树木枝条都跟着乱舞,看起来就像是一群魔鬼。 “三弟妹是想来地牢看看有没有那几个人?你又何必要亲自走过来这么辛苦呢?直接叫人找我问问不就行了?” “大,大兄安好。” “三弟妹啊,我听说虽然你嫁进了我们家,可令尊在军器监的日子还是不大好过。这就是我们三弟照应不周了。不如,我亲自去一趟,看一看,说几句?” “大兄有话,该跟三郎说。妾身是个无知女子,一向也只听婆母大人和大嫂的吩咐。” “哈哈哈哈!可是我听说,三郎如今事事,都听你的吩咐啊。而我,只想跟令尊亲近亲近,又何苦要去三郎那里绕远?不如直接来找三弟妹……” “大兄什么身份?若有话,拿着国公爷的令牌,直接给我父亲下令便是。哪里用得着我这小小女子?何况,妾身已跟三郎发过誓,再不与娘家私下来往……” “噤声!” 吱嘎嘎,机括声响。 韩橘一把捞过余绾,一只手箍在她的腰间,一只手狠狠地捂住了她的嘴。闪身进了地道。 机括再响,石板合上。 “咦?刚才好像还听见人说话,怎么竟没人?” 一个丫鬟的声音好奇响起。 韩橘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是宜兴县君的那个陪嫁丫头,名叫小桃的。 那她说话的对象…… 砰砰砰,韩橘的心跳比方才跟余绾说话时,要快了三倍。 宜兴县君那娇怯甜糯的声音柔柔响起“必是你听错了。这地方这么偏僻,也就是咱们俩能寻了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竟也停在了亭子里、石桌边。 “娘子,你坐。”小桃似是把石凳和石桌都擦了,方道。 “不能叫娘子,要叫县君。不然,不辜负大将军的一番美意?”宜兴县局调侃着,然后娇娇地笑了起来,带着一丝妩媚的颤音。 余绾只觉得身后擒住自己的人呼吸重了起来。 “我还是喜欢叫娘子。以前叫娘子的时候,能看着您穿大红的纱衣,宽裙广袖,光着腿,站在最高的台子上跳胡旋。有时候您跳得高兴了,长裙能转成一只大盘子,还能看见您的中裤呢!” 小桃吃吃地捂着嘴笑。 宜兴县君一扇子拍过去,拍得她哎哟一声叫“作死的丫头!专门记这些羞人的情景!” “我哪有专门啊?我都还没说您那回裹了一件严严实实的白绢深衣,却被一碗血红的葡萄酒把前襟都湿透了……” “臭丫头!越发上脸了!这是外头!让人听见,大将军夜里不要折腾死我呢!” “啊,娘子脸红了脸红了!” 主仆两个竟就这样笑成了一团。 余绾只觉得头上发晕,心底一片冰凉。 因为此刻的韩橘,不止是呼吸粗重,那只原本只是紧紧箍在她细腰上的胳膊,也已渐渐地向上移去! 余绾屈辱的泪水唰地一下淌了出来,她开始拼命扭动挣扎,努力地发出最大的鼻音。 也许,引起了宜兴县君的注意,韩橘会收敛些。 “三弟妹,若是让那个狐狸精看到你我现在的样子,我就只好悄悄地杀了三弟,然后把你出家诵经的小佛堂,修在我的书房后头了……” 韩橘的声音像一条黏腻的毒蛇一般,爬上了余绾的颈项。 余绾猛地僵住,一动都不敢再动。 “行了行了,背了人,你这丫头就不能要了!走吧,咱们回去。” 宜兴县君带着小桃,悠闲地离开了。 外头一片安静。 可韩橘仍旧没有放开余绾,而是往下看了看,冷声道“出去。” 新近调来看守地牢的家将低着头从下头跑上来,飞快地与他们擦身而过,去了石亭上,望风。 地牢里,空无一人。 余绾惊恐万状地看着韩橘,结结巴巴“三郎爱惜我,说要等我除孝、及笄……” “也就是说……”韩橘已经潮红的脸上,放出了越发强烈的渴望光芒。 呲啦! 裂帛声响。 () 半个时辰后,余绾跌跌撞撞地往自己的院落奔去。 路上再度遇到巡查队时,虽然苍白着脸,可她照旧冲着他们笑一笑,点点头。 走在最末尾的人路过她时,有些惊奇地眨了眨眼。 再往前走了几步,悄声对前头的人说“她身上,怎么有血腥味?” “噗……你个没娶亲的就别问这种女人的事儿了吧?你这让哥怎么跟你解释呢?!” “……滚!” 院门就在眼前。 余绾加快了脚步。 “哟?三少娘子?这是怎么了?不舒服么?”宜兴县君迎面走来,满脸关切。 余绾挤了个笑容出来“是,有点,那个了,我得进去换衣衫!” “哦!!!这样啊!那你快去!”宜兴县君恍然大悟一般,忙让开了路。 看着她艰难地迈着双腿前行的背影,娇怯柔弱的宜兴县君,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 。 正文 第 341 章 此恨不关风与月 第二天的演武场上。 护卫们陪着韩枢一点一点地进行着力量训练,以及对一些可以随身携带的小兵器的使用技巧,如手弩袖箭飞镖等等。 而韩震则亲自下场,“指点”韩橘的功夫。 韩橘有些莫名。 他父亲已经有近一年的时间没有亲手跟他们兄弟们过招了。理由是基础的东西已经教完了,接下来就是练。如今他们练得都还不怎么样,跟他交手就是找揍,云云。 可今天…… 只能说韩震把韩橘痛打了一顿。 唯一避开的大约只有露在衣衫外头的部位。剩下的,身上腿上,韩橘只觉得无一处不疼。 “我还活得好好的。所以,你们,都给我夹着尾巴做人。” 最后临走,韩震冷冷地看着两个儿子,目光是丝毫不加掩饰的鄙夷。 两兄弟各自想到自己的所为,同时身子一抖,低下头去,抱拳弯腰,没有一个人敢再直视父亲,齐声答一句“父亲言重了。孩儿们今后必定修身、谨慎。” 然后落荒而逃。 韩震死死地盯着两个人的背影,许久,方哼了一声,转身吩咐管家“大郎做事越发不稳当了。府中的护卫自今日起交给三郎。尤其是地牢。 “出了那么大的事,竟然还是只放一个守卫!那个地方对外人来说已经是明处了!” 那你刚才又不亲口跟你儿子说!我去传话又要挨骂,说不准还要挨打! 管家在心里不停地腹诽,口中却小心地问“那国公爷看着,要否再建一处地牢?” “这里头不是有个废弃的小院子?原先是厨房的那处?外头不用动,里头打扫打扫,当牢房用。我看什么人有胆子来我的演武场!” 韩震有些烦躁。 管家连声称是,然后绞尽脑汁,想了一件事来给韩震开心“晨起听说二郎君来了信,这会儿已经搁在您书房了。国公爷要不要先去看看?” 果然,韩震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温和笑容“嗯?是吗?这回的信竟早了一天。” 快步走了。 管家擦擦额角的汗,为难地看了半天不远处的两间书房,跺跺脚,去了。 果然。 韩橘狠狠地赏了管家一个大耳刮子,并砸了自己书房里的许多物事。 而韩枢,则终于把那颗颤巍巍了许多天的小心脏放回了原处,格外怡然起来。又想一想,拔腿就往自己的院子跑——他急着跟余绾分享此事。 可是余绾却病了。 而来探病的竟然是宜兴县君。 “唉唉,怎么就忽然风寒了呢?三少娘子这身子也太柔弱了些——嗯?你这是,昨天才洗了头?啊呀,你怎么,那个了,还洗头?这能不病么?真是年轻不知道保养!” 宜兴县君宜嗔宜喜,格外娇媚动人;也格外守礼。 一看韩枢回来了,含笑起身,立即告辞“三少娘子恐怕须得好生养息一阵子了。” 韩枢欠欠身,让她走了。 却听见她走出了正房,就轻声跟自己的丫鬟叹起了气“还是年纪小,又没了亲娘,这种事,没个亲近的年长娘子教……” 韩枢心中微动,笑着问余绾“你是,怎么了?” “三郎不要问,女人病……”羞红了脸的余绾越发可怜可爱。 韩枢忍不住上去捏了捏她的粉腮,挥退了下人,悄悄地告诉了她刚才韩震所说、管家告知,得意地笑了起来“看来大兄做的事情没瞒过阿爹。这回阿爹是动了真气了。” 余绾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最后虚弱地勉强笑道“我今次不大对,肚子格外疼。我得叫人进来去给我熬些红糖姜汤。” “我记得上月不是此时啊……”韩枢竟认真地掐指算起来。 余绾脸上都紫胀起来,眼圈儿都红了“三郎!这等事!我,我……你一个大男人,不要问、不要管,装看不见好不好?!” 韩枢被她一番娇嗔推搡,心情反而更好,呵呵笑着去了。 只留下余绾,自己伏在枕上,拼尽全力也没压制得住全身的颤栗,以及滂沱泪水。 韩橘! 我要让你千刀万剐、死无全尸! 我要让你全家都死无葬身之地! 我要让韩氏从此断子绝孙、再无一人生存于世! 你们,你们都给我等着! 余绾的嘴唇,被咬出了一道血痕。 …… …… “眼看就是寒衣节了,郡主怎么还是有气无力的?给她做了那么多漂亮的秋裳,都还没穿完呢!”椎奴一边看着宫女们收拾箱笼,一边嘀咕。 “明年接着穿就是。”沈太后拿了本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翻。 “郡主才十六岁,她明年还长呢!”椎奴可惜地拎了一件霞色的襦裙,展开了,金线绣的一对飞鸟若隐若现,极为生动。 沈太后扔下书,好笑道“那就再做。明年还有明年的样子,只会比这个更好。你说说你,自从梨花殿多了个离珠,你比先前嘴碎了多少?!” 正说着,只听见偏殿里传来一阵笑声。 “哟!终于有动静了。”椎奴忙扔下衣服,上前来扶了沈太后,便往偏殿去。 待到了门口,却只见离珠和微容两个人各自只穿着中衣中裤,在床上对抓腋下,笑得满床打滚。 微容哪里是离珠的对手?此刻正被她压在了身下,两只手往她肋下飞挠,口里还在喊着“不给你个厉害看看,你也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旁边转出抱着被子的又新,好气又好笑地瞪着床上的两个人喝道“都快入冬了,你们还给我这么伶伶俐俐地折腾!明儿再病了,可休想我再管你们!” 为着沈沉的病一直反反复复;半个月前,实在不放心的又新扔下了正在搬家的永泰坊沈宅,带着阿镝进了宫,亲眼看着沈沉吃药睡觉,没有半分懈怠。 如今沈沉身子渐好,情绪却始终不高。是以看着微容逗得沈沉开心大笑,她也只是口头上说两句,并不动真格的。 另一头,刚睡醒的阿镝揉着惺忪双眼进来,一看床上的景儿就兴奋了起来“微容,你自己还不够郡主塞牙缝的呢!我来帮你呀呀呀!” 飞身扑了上去。 三个人裹在一起对抓,笑成一团。 沈太后和椎奴站在门口看着,笑起来,一起松了口气。 “这几天天儿都好,不如你们出宫去玩玩吧?听说牡丹最近也不大好,叫上她一起,跟你们莲王兄,去茂记找你师兄去?” 沈太后主动发话。 “好!!!” 沈沉笑得一口大白牙。 。 正文 第 342 章 座宾尽欢恣谈谑 连第二日都等不到,沈沉一边梳妆、吃早饭,一边就让人飞马出宫通知牡丹郡主、莲花郡王和钟幻,一起到茂记聚齐。 “呀!离珠终于痊愈了吗?”瘦了一圈儿的牡丹郡主接到帖子,惊喜极了,忙命人去禀报宁王妃,笑着对来人道:“回去跟离珠说,我这边还有些事,一会儿就过去,午饭前准到。” 小内侍笑着去了。 这边侍女看着来人没了影子,担心地轻声问道:“郡主,王爷前天打死了那个……又说让您在冬至前抄一部华严经出来,您今天,能出去么?” “能啊!怎么不能?”牡丹郡主虽然消瘦,神情却如旧恬淡,“不信你自己去跟他说。 “离珠那性子,若听说了我不能出门,不是让莲王兄来寻我,就会自己打上门。就父王那点子心思,他才不会在这种时候横生枝节呢!” 侍女看了看牡丹郡主端正抄经的姿势,欲言又止。 “放心吧。我不仅抄华严经,我连地藏王菩萨本愿经都给他抄了。当做提前替他超度。” 牡丹郡主一脸淡定。 小侍女吓得几乎要软倒在地。 “王妃说,这敢情好。让郡主放心去玩,晚膳前回来就好。若是离珠高兴,便一起出城去家里庄子上住几天都可以。只提前知会王妃一声,好遣人去布置。” 宁王妃特意派了最心腹的嬷嬷过来传话。 自小看着牡丹郡主长到这么大的嬷嬷一瞧着她的瘦削模样就拿帕子揉眼睛。 倒教牡丹郡主好笑起来:“早先我怎么都瘦不下来,母妃也只好说一句:这样不胖不瘦得正好。可每每都担心,我会长成合欢那样圆润。 “如今我好容易瘦了,母妃又心疼。你看嬷嬷你还跟着凑热闹。这可不对啊!” 老嬷嬷忙笑道:“是是是。老奴听郡主的。只要您高高兴兴的,想胖想瘦、想吃想睡、想出去想在家,都随您!” 众人一起干笑。 老嬷嬷走了。 牡丹郡主若无其事地继续抄经,直直地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方揉了揉手腕,命人打水洗手:“预备出门吧。” 可等她的马车在茂记门前停稳时,却见沈沉也刚刚从马上跳下来,身后还跟着阿镝。 “惜姐姐!你来啦?”离珠笑着扑了过来,调皮地掀起了她的车帘,半个身子都钻了进来,抽抽鼻子:“呀,好香!这个香没闻过,惜姐姐新合的吗?” 牡丹郡主莞尔,颔首道:“是,你好灵的鼻子。若喜欢,我回头送你一些?” “不要。我和母后都不喜欢调香。梨花殿里有时候为了遮味儿,意思意思点点儿檀香也就是了。其他的给我也糟蹋。” 离珠笑着抬手帮她挑起了帘子,还伸了手给她,嘻嘻地笑:“我服侍姐姐下车!” “调皮的家伙!”牡丹郡主嗔了她一眼,却也大大方方地扶着她的手,款款下了马车。 “啊呀呀!这不是两位郡主么?”朱蛮的声音忽然冒了出来。 牡丹郡主腮上微红。 “呵呵!朱蛮,你这消息,灵通得过了头儿了吧?怎么我刚到你就知道了?” 沈沉插着腰瞪着眼看他。 “郡主说笑了。小人哪里敢窥伺郡主行踪?是钟郎,原本约了今天一起谈笔小生意,谁知他临时爽约。我当然要问为什么,原来是因为郡主出宫,那小人这出了名的厚脸皮,自然要来巴结一番了?” 朱蛮哈哈地笑着,身后的朱是已经快走几步到了前头,帮着把闲杂人等稍稍隔开。主仆两个一前一后,不动声色地将沈沉和牡丹郡主二人护进了茂记,直接上了四楼。 里头钟幻和莲王都到了,百无聊赖地各自看着洛河上的游船出神。 “师兄!莲王兄。”沈沉仍旧是那副样子,进门打了招呼,就黏在钟幻身边,拽着他的袖子说悄悄话。 这边牡丹郡主和莲花郡王见了礼,与朱蛮一起,三个人落了座。 “阿蛮哪,你这个凑热闹,是祖传的?还是个性发展的?” 钟幻换了一身青灰色的棉外袍,仍是宽宽大大的袖子,身量剪裁却极规矩。自己也不舒服的样子,半躺在榻上,靠着软枕,用力地蹬着腿,低头看看自己已经快要撕了的袍角,摇摇头,嘀咕: “魏晋时的人真可怜……” “师兄,你不适合这种衣服。”沈沉跪坐在他旁边,歪着头,拎拎他的肩膀,指指自己的姿势:“这种衣服要这样坐着。” 满脸不愉快的钟幻白了她一眼,伸手也拎拎她的肩膀:“瘦了啊!这连衣服都撑不起来了啊!” 沈沉扭来扭去:“我一个小娘子,穿男式的圆领长袍,本来就撑不起来呀!” “呸!有脸说!从进宫,你这几件男装都是量身定制的好不好?显然这件是在你生病之前新做的。病了一场,如今才显得衣裳大了……” “师兄,今天吃什么?” “你先把手拿过来,我看看需不需要再吃一段时间的补药。” “补药?!不要!!” “对呀就是补药。快把手拿过来!不然今天什么都不给你吃!” “师父啊,你看你走了丢下我一个人,天天被师兄欺负啊……” “……你丢不丢人!就为了不吃药!” “师兄我刚才撒泼打滚的时候很注意形象的,我没把袜子蹬掉了!” “董一!朱是!进来,把她给我摁住!不让我听脉!还反了你了!” …… 牡丹郡主、莲王和朱蛮便傻傻地看了一整出的“挑滑车”。 最后只见钟幻满脸杀气地摸出了一个小瓶子,当着沈沉的面儿送到了窗户处:“你再不过来好生坐下让我看脉,洛河里的鱼就都活不成了!” “你看你看!我好了!来,师兄,别客气!” 沈沉腾地一声坐在了钟幻面前,嗖地伸了胳膊给他,甚至还自己用另一只手托住了。 一声冷哼,钟幻把小瓶子往身边一放,一把抓住了沈沉的手腕。 “肺火还是旺。阿镝,回去告诉又新和太后娘娘,就说你们郡主还是要多睡觉、多喝水、多动动,少胡思乱想。” 钟幻眼看着阿镝出来答应了,又让阿嚢:“拿纸笔来,我开药方,你抓好了药,回头给阿镝拿回去。” 沈沉苦着脸,瞅着钟幻不注意,一把将那小瓶子抢到了手。 钟幻咧嘴一笑。 沈沉瞪着眼,不可置信地忙打开瓶子,一闻,声音又尖又细高了八度:“山楂丸?!” “嗯!健脾开胃,活血化瘀。你要?送你了!” 钟幻笑吟吟地招呼外头上茶点。 正文 第 343 章 相见牡丹时 沈沉气呼呼地吃东西。 偏生送到她跟前的又都是口味清淡的汤汤水水,吃到最后,生把沈沉的脾气又吃坏了三分。 蹭地站了起来,游目四顾,忽然冲着朱蛮一伸手“朱阿蛮,把你的红油鸡块给我端来!” 又一指莲王“还有莲王兄的酸笋炒牛肉。” 再一指牡丹郡主“还有惜姐姐的那盅佛跳墙,一模一样的给我再上一份。” 钟幻放下筷子,冲着众人摆手“上火,她不能吃。” “不让我吃我就要满地打滚啦!”沈沉握着拳头嚷嚷。看着就像个一百多斤的八岁孩子。 众人失声笑了起来。 “离珠只要跟钟郎在一处,便比寻常时候的样子要年幼一些……”牡丹郡主含蓄地看着她,挤了挤眼。 沈沉噘着嘴表示不高兴。 钟幻扶额,想了一想,命人“去给她煮一碗面来,清汤面。” 又是一阵轻笑,众人相顾莞尔。 再看沈沉,反倒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乖巧无比。 朱蛮顿时眼睛一亮“这面有讲头?” “也没什么讲头,就是好吃。”钟幻再度开始吃菜,跟几个人说笑些闲话。 “好吃的话,给咱们一人煮一碗嘛!”朱蛮笑道。 牡丹郡主接声笑道“咱们一人一桌子菜,再来一碗面,难免会撑得慌。毕竟那种面,想来是要用海碗装的——离珠吃饱了肚子,也就不会不高兴了。” “原来如此!”朱蛮哈哈地笑,举了酒杯去寻莲王“莲王殿下最近在户部学看账?可有一阵子没见着了,来来,在下敬你!” 莲王苦笑不已“快不要跟我提‘账’这个字!我头疼!”说着,倒也擎了杯子,甚至还伸过去跟朱蛮碰了一下。 钟幻笑着往后靠在软枕上,看向莲王“户部的账难道还会乱?你这抱怨不得法嘛!” 莲王摇头不已“不是乱。而是里头的说道太多。我凡看着不明白了,只一开口问,这笔账就能从太宗时期扯起,一直扯到下个月——你还别笑,寅吃卯粮在户部可太常见了!” 钟幻和朱蛮笑着听他诉苦。 “先前查左藏,就查着不少亏空。怕陛下发火,都补了回来。如今这才隔了多久?我再去看户部的帐,竟然又把线头儿往左藏指——这不就是让我闭嘴别吭声的意思么?” 莲王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儿,索性问他二人“你们俩都是做生意的高手,有没有时间帮我看看……” “免谈。”钟幻的手往桌案上一拍,“若我们俩的眼睛沾了户部账册半行字,明儿个刑部就能找着借口抄了钱朱两家。看不得!” 朱蛮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冲着莲王摇头笑道“我本来还想去偷点消息,可钟郎一句话,我是醍醐灌顶。不沾,不能沾。” “你要是缺人手,我可以送两个给你。但是让我亲眼去看,不敢看不敢看!” 钟幻话锋一转,又卖了个破绽。 朱蛮咦了一声,瞪着钟幻喝道“你这奸猾鬼!诳得我说了不沾,你倒送了人去莲王手里,分明就是想吃独食!” 正说着,外头人来送面。果然是一个大海碗,盆子一般,端到了沈沉跟前,喷喷香。 沈沉也不管他们在说什么,抄起筷子,埋头大吃起来,唏哩呼噜,声音还极大。 “瞧瞧,这面就得这么吃才香。给你们,看着你们仨斯斯文文地一根一根挑着吃?那我还不如给我们家二傻子再弄一碗来。” 钟幻先调侃沈沉一句,得了她一个满嘴含面、腮帮鼓鼓的大白眼,然后方舒舒服服地往软枕上一靠,笑看朱蛮 “对啊!谁让我是离珠郡主最亲的师兄呢!我的靠山是太后娘娘。你呢?你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凌霄郡主干亲,好使吗?” “唉,话不能这样说啊!”莲王忙笑着打圆场,“朱兄我们来往日久,情谊也很深厚的。” 钟幻笑一笑,目光却似不经意一般,扫过牡丹郡主。 年轻的姑娘家正在吃菜,深深低着头,咀嚼格外轻悄。 并没有脸红,也没有手抖。 可就是让人看着觉得那么奇怪—— “动作还挺快……”钟幻嘀咕了一句,自己端了酒杯,冲着朱蛮一举“阿蛮,来,喝酒。” 朱蛮有一瞬间的愕然“啊?呃,好。不过为什么?” “你先喝,喝了我告诉你。”钟幻笑着自己先浅浅饮了一口。 朱蛮饮酒却是不一般的豪气,一扬脖便是一杯,然后看向钟幻“嗯,是为什么?” “吃完了?”钟幻却早转了头过去看沈沉——她正在喝汤,“汤好喝么?” 沈沉放下碗,直呼痛快,依依不舍地看看空空的碗底,站了起来“啊,好饱。我出去溜达一圈。你们聊你们聊。” 说着便走了出去。 牡丹郡主忙也要起身,却被朱蛮出声留住“郡主,沈娘子穿的是男装,不怕是非。您也跟出去,怕是就要引人围观了。” 低头看看自己的浅金广袖襦裙,牡丹郡主只好坐了下来,有些无聊,又有些无奈“她穿不穿长袍,也不像个男子。她又爱热闹。这正是大家酒足饭饱的时候,她一个人出去,只怕是不大妥当。” “这话有道理啊!”钟幻不等旁人说话,便扔下筷子站了起来,想想又坐下,指了指莲王“我的脸不够识别度。你去,你跟着她一起逛,旁人一看就知道是你,就不敢惹她了。” 莲王并不推辞,喝了一口汤,立即便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钟郎真是会使唤。也亏得我们莲王兄,怎么这么听你的话?”牡丹郡主笑着打趣钟幻。 钟幻笑了起来“莲王殿下从善如流。我这个人又只会说好话,当然看起来就像是他听我的了!” 说着,却也站了起来,冲着二人微微欠身“二位先坐。我去净个手。” ……这就是明目张胆的尿遁好吗!? 朱蛮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昂然而去的钟幻甚至在绕出屏风后,直接将门都关了起来。 坐在屋里的两个人,忽然都安静下来。 “郡主……觉得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是什么?” “嗯……胖?” “?!?!” 。 正文 第 344 章 岂是怨恨人不知 就打算要看热闹的钟幻神态自若地出了门、关了门,转身便趴在了门上竖着耳朵听。 朱是十分恼怒,上前要揪他,被钟幻一眼瞪回去,连带还有一句最有威慑力的低语“我是媒人,得保证里头人都安全!” 朱是张了张嘴想辩驳,却被董一扯住,悄笑道“你惹得我们小郎不给他们这个机会了,你阿哥怎么办?” 少年噘起了嘴,想了一会儿,没辙,抱着胳膊靠着门蹲了下去,跟着一起听。 还没走到楼梯口的莲王不自觉回头看了一眼,立即也跑了回来,满脸兴奋地低声问“牡丹没翻脸?” 钟幻笑嘻嘻地摇了摇头,让了一侧门板给莲王。两个人一起听壁脚。 所以沈沉一个人顺顺利利地从楼上溜达到了楼下。 至于阿镝,早就得了她的吩咐,跑去后厨大快朵颐去了。 梨花殿待她们主仆再好,宫女的饭菜却是有定例的,阿镝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馋得夜里做梦流口水了。 三楼的雅间价格不菲,敢在那里头订桌的非豪富即权贵。 余者还想聊点私房话、却没那么多钱的,便都聚在了二楼,说一声鱼龙混杂都不为过。 沈沉最喜欢的,就是在那样怪声怪气的热闹中走来走去,听一些奇谈谬论,若是遇上过分的,还会出手小小教训一下…… 对,俗称找事儿。 不论如何,只差一步,没能救出宁王血脉,这一件事,终究还是梗在沈沉的心里,消散不去。 若今天钟幻放手,给她好菜,容她饮酒,一场大醉后跟朱是、董一好好过上几招,也许能好三分。 可偏偏,钟幻不让她沾辛辣刺激,更不要说酒水了。 罢罢罢! 饱饱吃一碗自己最心爱的老汤青菜面,然后找几个不开眼的活动活动手脚罢! 走来走去,却并没有什么人大放厥词…… 这可真让人—— 咦?! 这一间房里的人在说什么东西? “别别别!罗大,别,咱聊点儿别的!茂记的东家是钟郎,钟郎是离珠郡主的师兄,茂记最近不知道多少宗室权贵进进出出。万一让旁人听见,令尊老伯父怕是要气出个好歹来呢……” 哟?原来是为了这个缘故!我说呢,难道就为了我来了京城,这世上欠揍的烂人们竟都不出门吃饭了? 沈沉悄悄地站住了脚步,顺便挽了挽袖子。 “怎么可能?!最常来这的是谁?息王、莲王、离珠郡主、牡丹郡主,哪一个是管事儿的?不对,哪一个是会管我这点儿闲事儿的?我送上去说给人家,人家都嫌腌臜!” 一个显然已是半醉的人高声道。 你先说来听听嘛! 沈沉挽起了另一只袖子。 那个半醉的家伙已经不由分说地开始碎碎念叨“我讨我娘子的时候,我父亲还不曾发迹,在外省辗转。 “看着是个好生养的骨架子,可偏偏只会生女儿。我是长子,我没儿子,像话吗?我说纳妾吧。我年过四十无子,纳妾也不亏了孩子娘了。 “我父亲打了我一顿,不让。那时候三郎死了原配,正要娶填房。父亲说,我若纳妾,不仅三郎,便是后头的弟弟们,怕是也没有好人家肯结亲了。 “可我是长子啊!!! “弟弟们都成亲了,我总能纳妾了吧? “父亲又说你都近五十岁的人了,你纳的哪门子的妾!你这不是耽搁人家青春小娘子吗?你要儿子,回头从你弟弟们家里过继一个便是。 “有了这句话,家里的几房弟媳就打破了头……是啊,我可是长子,我的儿子,日后就是这家的一家之主!她们能不打么?” 话说到这里,那男子苦笑着大口喝酒。 旁边的人只得小声地劝“大郎,老伯父也是没法子。他得照看整个一家子呢。你是长子,唯有万事多担待了。” “我taade 担待个龟蛋!我凭什么?我没官职、没权势、没钱、没地位、没女人,现在连儿子都不能有!凭什么?凭什么?! “四弟,他是个出了名的天阉!他根本就不可能行房!就这么着,他们竟然娶了那么好的姑娘给他!韩大将军的女儿啊!身手矫健、性格爽利、貌若天仙……” 醉酒的人低低地说着,越来越缠绵,越来越迷离。 沈沉的脸色沉了下来。 此人便是罗相的长子。 他在絮叨抱怨的,是罗府的那件丑事。 他父亲为了盖住这件丑事,正是最为永熹帝信任的时候,却在中秋大宴上,当着众人提出辞职。 可这个混账东西,竟然还在这里抱怨?! 看来,韩家那位姑奶奶的事,是他做下的! 沈沉的脸上杀气一闪。 这种人,既然不把旁人当人,那他自己也就不用做人了! “她自然是看不上我的。我都这把年纪了。她更中意的,必定是那个成天介酸文假醋的老二,当然,也许是样样出挑的老三……” “大郎,说起来,最近三郎似是忙得很啊!他在忙什么呢?” “我哪儿知道人家的事儿啊?你别打岔。我明白。我就想告诉你那又怎么样?我就用了一碗加了料的鱼羹,就遂心如意了!哈哈哈!我到现在都记得当时她的脸色!” 罗大郎捶着桌子狂笑。 沈沉插着腰站在走廊里,咬了嘴唇,左右乱看,一眼瞧见墙角倚了一把清扫的扫帚,定了神。冷冷地抱起了胳膊,眼珠儿骨碌碌地转了起来。 “可是我娘却说,我太乡气,孩子不能给我。” 罗大郎委委屈屈地接着倒酒、喝酒。 “我出生时,她难产,伤了身子,又要照顾父亲,不愿意带我。我自幼是祖母拉扯大的,我十二岁之前都在村子里长大,我乡气难道不应该吗?!” 罗大郎的怒火又转向了罗家老夫人。 “她心里只有旁人,旁人都是好的,只有我是最讨厌的。就连五郎那个庶子,都能被称作老好人、老实人。到了我这里,并不说我哪里不当,只赏我两个字乡气,不配。” 罗大郎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沈沉在外头,冲着大堂的伙计招招手,做个口型“醒酒汤。” 耳聪目明的伙计早就听见了屋里隐隐约约传出来的哭声,还以为这是郡主发好心,忙陪笑着哈腰示意,一溜小跑去端醒酒汤。 可当他快步跑到门口时,却被沈沉一手接了过去 “我来。” 。 正文 第 345 章 只应步步踏阴坑 沈沉单手端盘子,另一只手还有空敲门,脸上竟还带了恰到好处的微笑“客官,小店今日福利,给点单酒水超过二斤的桌子赠送醒酒汤。” 里头的听众又惊又喜,连声叫进“正想这口呢!快着快着!进来进来!” 沈沉笑吟吟地推门进去,纯熟地上菜,一边还笑着亲切道“二位是小店的贵客,这醒酒汤都是放足了料的。包您回家时清清爽爽,既不让老夫人瞧出来,也不让尊夫人闻出来。” 座上那个山羊胡子、四旬上下的中年人哑然失笑“那你那不是醒酒汤,是仙丹!” 沈沉跟着笑,甚至还欠了欠身,声音越发柔嫩“客官说笑了。但凡客官们能拿咱们这醒酒汤当酒饮,再坐上一个时辰,小店这话,必定是灵的。” 山羊胡子哈哈大笑,甚至推了一把坐得不远的微胖花白胡子“大郎你听,这孩子这机灵劲儿,真不愧是茂记的小伙计!” 可微胖的罗大郎却乜斜着醉眼,肆无忌惮地去看沈沉的胸臀“可是说呢!我也头一回碰上茂记这样出色的伙计。” “客官请慢用。”沈沉装出了一丝惊慌,连忙将托盘抱在胸前,转身就要走。 罗大郎心里胆气陡壮,冷哼了一声“我叫你走了吗?我还要点菜呢!” “小人,小人只是,只是帮着来送个菜……店里忙不过来了……小人不知道店里该怎么点菜,小人去帮您叫伙计哥上来!” 沈沉说着,丹田运气,脸上顿时便一片通红,声音也露出了一丝娇怯。 “哎哟!”山羊胡子这下子看了出来,吃了一惊,“竟是个小娘子不成?!” 那边罗大郎已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欺身上前,伸手就去抓沈沉的胳膊。 再一眨眼,沈沉的两只大眼里已经晶莹一片,抱着托盘使劲儿躲他的手“客官您饮醉了。您,您喝些醒酒汤吧!这是茂记,王爷郡主们常来常往的,不好闹事的……” “王爷郡主又怎样?他们也就是捡软柿子捏捏。韩家他们敢得罪吗?我爹,他们有一个算一个,敢当面得罪吗?” 罗大郎满肚子的牢骚,被猛酒一浇,再被沈沉的话一激,已经化作了万般愤懑, “息王这辈子什么时候被君上待见过?两个郡主不过女流之辈。也就是莲王能在陛下手里讨几件不冷不热的差事。 “可那又怎样?我请主事们吃一顿酒,那一屋子账册就够他头疼三年!还真想从我父亲手里拿走户部?!谁给他的胆量勇气!?” 罗大郎越说越激动,已经再也顾不得这是在外头的酒楼里,狠狠一爪子,只奔沈沉的肩膀。沈沉矮肩想躲,却没有躲伶俐,被他拽住了衣衫。 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十五六岁的娇嫩小娘子一般,沈沉张嘴哭了出来“客人放手!客人醉了,我好心端来醒酒汤,如何客人却这般无礼欺人?来人啊,救命啊!” 山羊胡子听到最后一句,吓得浑身的冷汗都飚了出来,连忙起身去扯罗大郎,口中急忙劝道“大郎,别别! “隔壁就是翠云楼。咱们吃喝已毕,何不就去翠云楼松快松快?我请客!何必跟这厨下的粗使丫头较劲?!大郎,放手,别让她喊出篓子来!” 可是罗大郎此刻,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管死死地抓住沈沉的衣衫不放,咬着牙笑道“我家里有规矩,不得狎妓。” “这……”山羊胡子简直气得无话可说,顿一顿,声音也忍不住高了起来,“大郎,此地不是无名无姓的地方,这小娘子一身衣衫整洁如新,也必定不是什么无名无姓的人物,你果然要替老伯父惹祸吗?!” 话音未落,嘶啦一声。 沈沉肩上的衣衫,被撕烂了,露出了里头洁白的中衣…… “你!大胆!” 沈沉的脸色,终于变了! 手里的托盘狠狠地拍在了桌子上,怒色满面,高声喝道“罗大郎,你平常就是这样欺负人的吗?” 这一声却再也不掩饰自己娇莺婉转的嗓音,完完全全就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了! 山羊胡子心头狠狠一跳,惊恐地看着沈沉的脸色,抓着罗大郎衣袖的手都抖得松开了,颤声问“小娘子……尊驾,是哪一位?” “我,我是莲王的侍婢。” 沈沉再度往脸上逼出来一丝嫣红,却又倔强地挺直了后背,指着罗大郎怒斥 “相爷夙夜匪懈、兢兢业业,为朝廷鞠躬尽瘁,无一处不想周全完满。怎么他老人家一辈子顾全大局,到了你这嫡长子口中,却成了虚伪无情了? “你自己考不上功名,又没有才干,相爷却从未说过要夺了你的掌家之权。如今你家的中馈还在你妻子手里。你还想怎样? “何况你……你还欺负一个弱女子!” 沈沉说到这里,似是再也说不下去,红着脸,咬住了嘴唇。 罗大郎一把甩开山羊胡子的手,冷笑了一声,将手中的破布条子往地上随随便便一丢,再上前了半步,眯起了眼睛 “何方的小娘子,胆敢冒充莲王侍婢?你以为,我没见过莲王家的那个番梅吗?莲王那样宠爱她,从来都不会让她离开身遭五步远。如今既然你说自己是番梅,那莲王殿下呢?在哪里?” 沈沉的脸色越发通红了起来,神色间有一瞬间的怯意,却还是抗声答道“我们殿下就在楼上,正跟钟郎和郡主们饮宴!” “胡说!”罗大郎接口便喝“我昨天遣人来定雅间,特意问过。柜上说了,这三天钟郎都不会过来,王爷郡主们也都没说过要来!你这小小娘子,竟然这样胆大包天,还敢冒充莲王侍妾了!” 说着,再度狠狠一伸手,向着沈沉抓去! 这就对了。 这样就最好了! 我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沈沉的眼中忽然精光大盛,再也不躲不闪,半步向前,一肘架起罗大郎的胳膊,另一只手伸手便揪住了他的衣襟,单臂较劲,大喝一声,生生一个大背跨,直接便将他狠狠地抡了起来! 茂记二楼的小雅间本就不大,一张小小的圆桌,最多只够坐四个人。 这么窄的房间,哪里禁得起她像抡风车一样抡人? 罗大郎的腿狠狠地被依次从墙壁、窗棂、天花板和桌子上砸将过去! 最后,被狠狠地砸在了桌子上! 乒乒乓乓! 连罗大郎的人,带桌子上的盘子碗碟,被砸了个一片狼藉。 。 正文 第 346 章 三番痛棒打驴腰 “你这,你这小贱人……” 罗大郎倒在一桌子残羹冷炙中,一身簇新的织锦绣翠竹长袍,被菜酱汁水抹染得烂咸菜一般。 一听他口中竟还在骂,沈沉狞笑一声,转身出门。 山羊胡子松了口气,忙上前去搀扶罗大郎,口中急急低声劝道“这小娘子知道大郎的身份,还敢动手,显见得不是什么普通人。大郎快醒醒酒,回家去吧!可莫要再说话了。” “胡说!这小贱人竟跟对我动手,我若不活剥了她,我还有脸在京城里混么?”罗大郎目露凶光,牙咬的咯嘣响,“你在这里拦住她,我马上去叫人!” “叫人?你竟然还想着叫人!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不死心!” 沈沉的声音冷冷地在门口响了起来。 山羊胡子一抬头,看到了她手中的竹竿——这是一把扫帚的柄。 原来这小娘子不是走了,而是出门去寻趁手的兵器去了! 她竟然还没有打完?! 山羊胡子吓了一跳,连忙站得离了罗大郎老远“这位小娘子,大郎他不过是酒后。有些话,只是顺口胡说,并非有心……” 沈沉狞笑一声,手指往自己肩膀上一指“这个,别说有心无心,哪怕只是碰了一下,我都能要了他的命!” 说完,居高临下地看着正努力从地上爬起来的罗大郎,手里的竹竿已经毫不容情地抽了下去! “我让你狼心狗肺!” “我让你狂妄无礼!” “我让你居心不良!” “我让你欺压女子!” “你这种混账!烂人!渣滓!” 一棍是一棍。 每一棍都能抽出罗大郎一道血痕! 而且,不分地方。 有一棍子下去之前,罗大郎还硬着脖子仰脸冲她喊“你打得好!你有本事再打,看你的命够不够给我抵的!” “你还敢顶嘴!”沈沉的竹竿越发抽得又狠又急,先前还避开头颈,如今索性搂头盖脸,管你哪里,碰上哪里是哪里! 罗大郎哑着嗓子跟着她喊“打得好!你再打狠些!看皇上饶不饶得了你!” “哈!你一个小小的罗府大郎,白衣平民,竟然还敢连皇上都搬出来!我本来很想适可而止,可你这腌臜货,你也太会拱火了!” 沈沉咬着牙又狠狠抽了三四记! 罗大郎已经把自己滚成了一个泥猪,此刻再也忍不得了,觑个空子,拼尽全力,连滚带爬地夺门——爬了出去! 他强睁着已经肿起了一边的眼睛,迅速在一楼大堂里搜寻,忽然眼睛一亮,声嘶力竭地喊“曹兄!” 大堂里一静。 所有人都抬头看了过来。 其中有一位正和三个书生打扮的人一处小酌吃饭的中年男子应声抬头,大吃一惊,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这,这是……” “曹兄!救我!茂记的厨娘害我!”罗大郎尖声厉叫,已经破了音。 那曹姓男子再无二话,筷子掷下,撩袍便往上跑,口中喝道“这是罗家的大郎!究竟是什么人,胆敢这般折辱凌虐于他?” 姓曹? 沈沉心中微动,脚步微微一顿,等了几息,才用竹竿敲着手心,慢慢地走了出来。 山羊胡子跟在她身后,保持了距离,小心翼翼地出了门,又忙退后了几步,待看见那个疾步上楼的人,脸上的神情却诡异起来。 沈沉回头看了他一眼。 山羊胡子一时竟福至心灵,连忙朝着那男子喊道“曹家大郎,请看在二位相爷同殿为官的份上,救救我们罗大郎!” 哦,竟还真是曹相的那个长子。 就是他媳妇,把罗家的丑事,散得满京城都知道了…… 沈沉看着曹大郎,手里的竹竿轻轻地再度敲在手心,然后微微一顿。 “你是何人?为何这般毒打罗大郎?” 曹大郎身上只是薄薄的酒气,脸上的表情极为严正,闪身便挡在了罗大郎前头。 “这等下作货色,我为何打他,凭什么要告诉你?你是洛阳县?还是刑部大理寺?” 沈沉高高地冲着他扬起了下巴。 曹大郎义愤填膺“有我在,就不许你再动手!” “我们罗大郎不过是酒醉,说了几句醉话,不小心撕了这位小娘子的衣裳……不,不算什么大事……” 山羊胡子奓着胆子出声,心道曹大郎啊曹大郎,我可也就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这……” 曹大郎顿时踌躇起来。 可是地上的罗大郎哭唧唧地扯住了他的袍角“我命苦。旁人胡说都没事,偏我说几句醉话就不行了?曹兄,还请看在我们是通家之好的份儿上,救救我!” 曹大郎的眼皮跟着他的话猛跳不已。 他媳妇说完那件事,便被禁了足。 可也仅仅是禁足。 父亲、母亲都没说要将她怎样…… 罗家大郎竟把这件事搬出来要挟! “衣裳破了赔你一件便是。也值得动手打人?你这分明是预谋行凶!就凭你能将罗家大郎打成这个样子,他就根本撕不到你的衣裳!你根本就是故意的!” 曹大郎不敢再多想,只好昂然往前一站,指着深沉的鼻子,当众揭露了她的“险恶用心”! “是又怎么样?你要替他挨打吗?” 沈沉的竹竿抬起,直接敲在曹大郎的手指上! 嘶得一声,曹大郎痛得额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狠狠地捂住了自己的右手食指! 自己还要写文章,还要做高官,还要出将入相!如何能伤了手指?! 他的心里再也没有善了两个字,怒声喝道“来人,给我把这个小贱人拿下!报官!” 沈沉不等他说完,竹竿已经毫不容情地狠狠抽了过去! “你骂谁贱人?你再骂一声试试!” 曹大郎没有饮酒,自是躲避灵活,口中依旧在破口大骂“你这等便是贱人!衣衫不整出门勾引男子,讹诈不成便下此毒手!你不是贱人哪个是贱人?!” “难怪称兄道弟,原来是一路货色!” 沈沉终于确定下来,狠狠地抡开竹竿,痛痛快快地打了一顿狗! 就在一楼与曹大郎一桌吃酒的人发现不对,都奔了上来,竟要一起冲上来打一场群架时,楼梯一阵急响。 “快住手!” 平素里轻轻软软的声音,如今已是急得变了调。 莲王满脸是汗地从四楼一路奔下来,看着沈沉和地上已经奄奄一息的两位相爷之子,哭笑不得“你这……你这好好的吃饱了散步,怎么竟还散成这样了?” 这小娘子难道竟没说谎?!竟真是莲王?! 山羊胡子提心吊胆地上前深深行礼“参见莲王殿下。” “嗯。你们是,怎么惹了她?为了什么被……被打……被打扰成,这番模样?” 莲王觉得,果然给离珠善后这件事,挺累心的。 钟郎是大才啊…… 。 正文 第 347 章 吾妹实豪英 所有人的脸色都怪异起来。 山羊胡子下意识也伸出食指,指向沈沉,结结巴巴地问“殿下,这位,这位难道,还真是您的,侍、侍婢番梅?” “大胆!”莲王先瞪着眼睛一声断喝,随即才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扯了沈沉的袖子,温声劝道“好妹妹,你别生气。不然太后娘娘知道了,该心疼了。你上去,牡丹还等你说话呢!” 这是—— 所有人都哑了嗓子。 满头满脸是伤的罗大郎和曹大郎,此时便如同被提起了脖子待宰的肥鸭,一声都出不得了,只是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 “哼!你,还有你!你们砸了我师兄的酒楼,赔!赔不到原样,我让皇兄找你们的爹爹要钱!”沈沉凶神恶煞地插了腰指着两个被抽打得破衣一条条的傻子吼。 莲王又拿出了万般的耐心,连哄带骗,抢在众人之前开口“好好好!这些都着落在王兄我的身上。我一定让他们既赔了钟郎的酒楼,也赔了你的衣裳,好不好?” 沈沉撅起嘴跺着脚娇嗔,扭头费力地看着自己的肩膀,嘟嘟囔囔“这让我回宫怎么跟母后解释?难道说天上飞来两只老鸹,抓烂了我的衣裳不成?” “你说什么都行,什么都行啊!快,上去吧。这里交给我了。别让这些气味熏坏了你。牡丹在上头听见动静,都快急哭了。她又只听你的话,你快上去安慰她去!” 莲王软硬兼施,推着沈沉的肩膀让她上了楼梯。也顾不上旁人,只管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她进了四楼的凭栏居,才长长松了口气。 回过头来,头疼无比地捏着自己的额角,摇着头叹气道“你们俩也够本事的,惹我、惹牡丹,甚至惹息王弟、惹宁王叔、惹老皇叔,都没什么打紧。你们怎么惹到离珠的头上去了?” 曹大郎只觉得欲哭无泪,但心里格外恼怒,忍不住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咬着牙问“莲王殿下,小人不过上来查问究竟,郡主便一棍子打在小人的手指上,这不是毁小人的前程吗?难道,这也是小人的错?!” 莲王诧异地看着他,失笑道“你不是不知道吧?她天生神力,能开三石弓!她若是存心想要毁你的前程,别说手指了,你这条胳膊又焉能完好? “你当着这么多人,说她勾引罗大郎不成讹诈凌虐,她没打死你,已经是她宽宏大量了!你现在竟然还想跟她讲理?哈! “要不然我送你进梨花殿,咱们在太后跟前,把这件事从头到尾、一字一句,都好生交待清楚?!” 曹大郎如遭雷击。 罗大郎更是深深地低下头去,一字不发。 莲王长叹一声,左右看看,摆摆手,令人“罢了罢了。这是什么好事?不要看了,都散了吧。” 又抬抬下巴,问那山羊胡子“你是何人啊?” 山羊胡子连忙双手拱起,深深作揖“小人姓史命衮字多襄,乃是去岁的同进士,如今还在侯缺。上日卖了一个古董花瓶给罗家大郎,所以今日请他过来闲叙。” 撇了个一干二净。 莲王打量了他两眼,指指罗大郎“本王看你倒是口齿伶俐。既然是你陪着罗大郎在此吃酒的,那事情前后你都看在眼里,扶了罗大郎回家去吧。将实情一一告知罗相。就说本王得罪了。” 史衮挤了个笑容出来,又是一个到地的长揖,然后忙小跑过去,搀扶起了罗大郎。 茂记的伙计极有眼色,立即去雇了车,又有几个人帮忙,将两个鼻青脸肿的家伙各自护送回家。 莲王送了两个默不作声的人出了店门,方才转回来。 四楼雅间里,沈沉一口气灌了七八杯茶水进去。 钟幻满面无奈地看着她“这回可出够了气了吧?我让人给你弄身衣裳来换换?” 牡丹郡主十分生气,上前扶了沈沉的肩膀,帮她拽着衣衫,恨声道“这衣衫不能扔,先换了,好生歇会儿。过会儿回宫时,还要穿着!你得让太后娘娘亲眼看看!这两个混账,简直是没有王法了!” “你们没听见呢!那罗大竟然还说,我若敢把他打出个好歹,皇上必会要了我的命!”沈沉嗤笑一声,回手指指钟幻身上的那件“你这件,料子样式我就都喜欢,师兄有小一号的给我一件。” “我都是给自己做的,哪里来的小号?啊,行行行!别发火儿!我让人把袖子和前后襟撕一截子,马上就好!” 钟幻顺好了沈沉的毛儿,转头对着朱蛮摇头叹道“你家里人多,听说妹妹也多。你有一个妹妹,有我这个这么麻烦没有?” 朱蛮哈哈大笑,看着竟像是要手舞足蹈起来一般,眉飞色舞地答“外头的动静我听不见,我们朱是可都听见了。 “这前前后后的,郡主这架打的,太有章法了!我若是有这样的妹妹,我情愿给她当牛做马,便每天看这些个景儿,都能让我增寿十年!” 沈沉得意地对着钟幻笑“你听见了?哼!也就是你这懒贼,也觉得我烦。” 处理完外头事宜的莲王推门进来,摇头叹着气,遥遥地伸手,戟指点着她,偏口气里都是宠惜 “我也觉得烦。有你这么个妹子,短寿十年,才是真的!” 众人哈哈一笑。看看饭已吃完,又一道去了钱宅游赏。沈沉顺便换了衣裳。 顽皮心上来,沈沉甚至还跑去西南楼,把茂记发生的事情绘声绘色地告诉了千针。 听得大笑不止的千针等她走了,又立马上楼去学给了萧韵听。 谁知萧韵的反应却与旁人不同,愣了半晌,方狠狠一拳砸在桌案上,怒道“什么肮脏玩意儿!也敢冒犯郡主!等我考完了试,我要是不亲自登门,去他们家,当着他们的爹娘妻儿,狠狠地再打他们一顿,我这萧字倒过来写!” 于玉璋蓬头垢面地睁开已经迷离的双眼,手里的笔暂时扔在一旁,萎靡无比地呈大字瘫在地上,喃喃道 “哪儿还用得着你?两位相爷又不傻。这事儿一闹,两家的大郎只怕是都要被逐出京城了。哼,那二位不引咎辞职,就不错了。” 引咎辞职?! 萧韵如今可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顽童了,听见这话,顿时一惊 “韩氏仍在,若是二位相爷此刻辞职,那朝中还有何人可与之抗衡?!这可不行啊!” “让郡主这么一闹,两位相爷哪儿有脸待下去啊……” 。 正文 第 348 章 焕焕煌煌入大方 果然,待沈沉带着阿镝,提着抱着一大堆好吃的好玩的进了梨花殿,却见两个身着常服的银发老者,一左一右坐在沈太后下首,各自低头正在擦泪。 “母后我回来了……”高高兴兴的沈沉被这个景象截断了话头。 阿镝偷眼看看那两个老者,便知这必是临出门时钟郎悄悄拉着她吩咐的两位相爷了,立即便撇撇嘴哼了一声,小声在沈沉耳边嘀咕“这是告状的来了!郡主,婢子出去给您找证人吧?” 钟郎早就命人去把那个史衮“请”到了钱宅。那厮从头看到尾。只要把他弄进宫,还怕这两位相爷颠倒黑白么? 沈沉摇摇头“不用。” 大步上前,先脆声给沈太后请安。 椎奴那边忙回头。又新已经接了出来,含笑冲着椎奴点头示意,同阿镝轻手轻脚地抱了东西先回了偏殿。 “离珠,你胆子也太大了!还不快去给罗相和曹相道歉?!”沈太后虎着脸,一边冲着她猛打眼色。 可沈沉却不肯听她的,转身沉了脸,冲着两个老者看了过去“见过罗相、曹相。” 口中说着见过,却既没抱拳也没叉手,更别提屈膝,只是微微欠了欠身。 两个老者却急忙都站了起来,拱手还礼“见过离珠郡主。” “二位相爷何事进来梨花殿?”沈沉的口吻淡淡的,就似是已经在梨花殿里住了十六年一般,俨然便是此地主人。 两个老者都沉默了下去。 “离珠,好好的你打人家做什么?还下那样重的手,曹大郎打算来年下场的!这下可怎么办?!”沈太后一边咬牙嗔着,一边却看着沈沉肩膀上的那块,惊讶之外,眼中已经渐渐浮上一层暴怒! “不说话?” 沈沉却丝毫没去理会沈太后的责备,而是继续冷冷地看着两个低着头的老者。 “不说话的意思,就是默认了母后的说法,认为我该跟你们道歉了?!” 左边个头稍高、年岁稍长、腰背也稍显佝偻的老者抬了抬头,脸上有一丝不确定,看了沈沉一眼。 沈沉的目光立即便攫住了他,冷笑一声 “我知道,你们心里,我这个异姓郡主来的莫名其妙。在朝中既没有根基、也没有势力。所仗恃的,唯有太后娘娘的疼爱。所以你们,并不把我放在眼里。 “这原也随你们的便。我也不稀罕。 “可是韩家呢? “你二人与韩大将军同为先帝托付朝政的辅臣。罗相还跟韩氏结了亲家。 “你们就这样羞辱韩氏?当他是个软泥蛋子,任你们揉捏?!你们二位,是太平相爷做久了吗?糊涂了?还是瞎了?!” 说到最后,沈沉已经气得指着罗相的鼻子高声喝骂! 罗相身子狠狠一抖,下意识地退了三步,深深地弯下腰去。 可曹相却眯了眯眼,若有所思地偏头打量起了沈沉。 “还有脸到梨花殿来告状!?” 沈沉恶狠狠地轮流看着两个老者的银发结束头顶,冷冷哼道 “一个公然在酒楼里高谈阔论,满口说的都是老父不公、老娘不慈,自己又是如何一碗药轻侮了弟妹,得遂心愿。被人劝阻,竟然还想当众调戏民女,动手动脚! “一个,不分青红皂白,只为了维护自家的名声,便颠倒黑白、恶意妄言,意图置反击的民女于死地。 “二位,圣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们这胡子都白了、年纪一大把,屹立朝堂二三十年的治国良弼,怎么竟把自家的长子都教成了这样? “敢是约好的不成?” 沈沉越说越刻薄,到了最后,几乎要走到罗相跟前,在他的耳边问话了。 坐在上首的沈太后看了椎奴一眼。 两个人的脸色都越来越难看。 “哦。还有。”沈沉丢下了罗相,又走向曹相,冷笑道,“莲王兄出面打圆场。曹家大郎竟然还公然质问他,说我是要毁他的前程,说自己没错。” 曹相拢在一起的袖子一颤,下意识地也躬身了下去。 “我就不知道,他这样的人,有什么狗屁前程,配得上让我拿着自己的名声去毁上一毁的?!” 沈沉咬着牙在曹相耳边说完,直起身来,往沈太后处走了两步,给了焦急看着自己肩膀的老太太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然后再度转过身来,淡淡地看着二人“莲王兄做事周全,想必二位相爷其实早就从送令郎回家的人的口中,得知了事情始末。 “那些混账话我懒得在太后娘娘跟前重复,免得把老人家气个好歹出来。你们若是觉得那些是编的,也不必来这里找我的麻烦,直接回家去,对面问问你们自己的儿子。 “这顿打,我没有假手旁人,是给他们的面子。若他们两个,竟然给脸不要脸,那以后就别怨恨我了。 “还会有旁的惩治在后头等着他们!” 说完,沈沉冲着沈太后抱拳躬身“母后,我去换衣服。” 看都不看两个老人一眼,大步回了偏殿。 正殿中安静下来。 许久,沈太后一声长叹“唉!都是冤家啊!” “子女都是债,无债不来。太后不必伤感了。”椎奴立即上前劝道。 罗相和曹相同时微微松口气,两个人悄悄对视一眼,同时跪了下去,同时哭出了声,老泪纵横 “老臣们教子不严、家门不幸啊!请太后恕罪!” “哀家只生过一个孩子,还不算养了她。可是先帝养育当今的种种,哀家都看在眼里。你们都不容易,这种事情上,哀家不想、也没什么资格多说。 “离珠虽然当哀家是亲娘,可毕竟也是于国有功,才有了这个郡主的头衔。这并非仅仅是哀家心爱的缘故。 “从这一条上说,她比大夏的一应公主郡主们,都更加尊贵些。 “至于她那衣裳……” 沈太后顿住,垂下了眼帘,掩下了愤怒。 罗相忙叩头下去,哭道“老臣回去,必定严惩那畜生!” “你再严惩,可就要了孩子的命了。 “离珠什么手劲儿?她能一只手把哀家这金凤座拎起来!她若真是像你们刚才说的,拿着棍子狠狠地打了大郎半个时辰,只怕这会儿,你们大郎还没醒吧?” 沈太后苦笑着摇了摇头,“回去都别罚孩子了。就当是,离珠已经亲手罚过他们,也就是了。” 。 正文 第 349 章 余波落何处 两个老者缓步出门时,罗相的腰,显得比曹相,要佝偻多了。 微容服侍沈沉洗澡换衣裳去了。 阿镝便嘀嘀咕咕地跟又新交待在外头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椎奴进来时,正好听她说到尾声 “……当下看见郡主肩膀上的衣裳给撕了,牡丹郡主的脸都气白了。就是她吩咐的,我们在外头接着玩的时候,郡主换了衣裳痛痛快快地玩,但回宫前,一定又换了回来! “然后郡主就说,还有笑话儿呢——嘻嘻,这个话郡主说了,让我回来谁也不告诉你们。我可不能再说了。” 椎奴好笑地看着娇憨的阿镝,摇了摇头,道“趁着她还没出来,你赶紧说。往后对景儿,我们保证都不说是你说的。” “那姑姑可不能食言!”阿镝笑嘻嘻地回头看了一眼,掩着嘴悄声道,“那个罗大郎挨打的时候,威胁郡主,说要是打坏了他,皇上会要郡主的命! “郡主本来都想饶了他了,一听这个话,气得恨不得当场打死他! “他一个白身,又没口齿又没才干,吹牛拍马样样稀松,他是哪条腿能迈得进宫城了?烂泥一样的人,也敢在那个时候提皇上!他也配! “后来我听伙计们说,的确是听见罗大郎说了这话之后,郡主才不管头脸一通乱打,只恨他一直抱着头,没打烂他的嘴而已!” 椎奴的眼底厉色一闪,又若无其事地弯了弯嘴角“这种人,打死打残都是活该!” “不论咱们郡主是不是故意的,他在酒楼里公然撕良家女子的衣裳,就该打!就该当场活活打死!” 阿镝伸手捶着桌子咬牙道,“这要是在幽州,小公子不仅早就直接打死了他,怕是罗家也都砸个稀巴烂了!” “萧家小公子在幽州,有那么无法无天?”又新好笑起来,伸手点一点阿镝的额头“那萧节度使早就也打死了他!往后这种话不准顺口胡说。回头该给郡主和小公子惹祸了。” 阿镝吐吐舌头,哦了一声,撒腿就跑“我也去洗澡啦!” 一道烟儿不见了踪影。 又新看着她的背影莞尔,笑着回身欠身对椎奴道“这当是郡主吩咐了转告咱们的。” 椎奴点头道“嗯。此事我知道了。你劝劝郡主别生气了,一会儿盥洗完了,去陪太后吃东西吧。秋冬之交,太后有点犯懒,今天午膳用得不大香。” 又新看看天色,笑道“郡主带了不少吃食回来,我瞧着配色配料都不错,而且除了汤水,荤素点心一应俱全。不如晚膳就吃这些吧?也给太后换个口味。” “这样好。”椎奴含笑再赞她一句“想得周到”,出了门去看沈太后。 “如何?还生气么?”沈太后满面心疼。 椎奴笑了起来,悄声道“咱们郡主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何况还有钟郎和悯郎在。您放心吧。刚才阿镝那丫头说,那肩上的衣裳,是郡主为了寻由头揍那家伙,故意露了个破绽。” 沈太后这才放了心,然而仍是不解气一般,恨声道“我捧在手心的女儿,他们竟敢如此轻视折辱!这还了得!?早晚有一天,我要还了离珠的公主身份!” “哪里用得着您出手?我琢磨着,这件事在郡主这里过去了,只怕在钟郎和悯郎那里,并不算完。” 椎奴怕沈太后越想越生气,忙又岔开话题,把阿镝刚才说的话告诉了沈太后,轻声问道 “罗大郎这个话,怕是得跟陛下通禀一声吧?” 只略一迟疑,沈太后连连摇头“不能说。离珠不让阿镝在外头说这件事,想必是跟我想到一处去了—— “陛下的心胸你是知道的。罗相又在大宴上公然辞职,其实就是逼着陛下留他。这一条,皇帝心里,肯定是介意的。 “若他知道了罗大郎这个话,如今还不相干。 “但韩氏早晚是要清理掉的。等到天下太平时,罗相万一哪一句话哪一件事做得不如了咱们这位皇帝陛下的心意,只怕他就该把这句话翻出来,至少一顶藐视君上的帽子,罗家是摘不掉的。 “罗相虽然治家上有不足,但也是从先帝到现在,鞠躬尽瘁了三四十年的人。偌大的岁数,满头的银发,我实在是不忍心,让他到了最后,反而没了下场。” 椎奴默然了许久,点了一点头“太后顾虑的是。” “一会儿吃晚饭就说吃晚饭,这件事不许再提了啊!”沈太后忙又告诫椎奴。 这件事,似乎就要这样轻轻悄悄地过去了。 但到了第二天,早朝散了,永熹帝回宫让潘皇后服侍着换了常服,然后去了御书房忙碌。 潘皇后却诧异起来,忙命青诤去梨花殿给沈沉传话 “罗相今日请了病假。让人去问时,说是罗家大郎夫妇自幼长在祖籍,在京城水土不服,总是生病,所以今天晨起城门一开,已经打发了他回老家了。 “然后说罗相去送了送,寒风中站了一时,所以病了。 “怪事的是,曹相今天散了朝,求了皇帝,赏了曹家大郎一个出身,三天后就去西齐边境,跟着征西军,做文书去了。陛下讶然,却也准了。 “再打听曹家,说是曹家大娘子病重,已经无力照看她那三个孩儿,两个小的已经送去了老夫人身边。一个大的今天就出发,去嵩阳书院求学……” 沈沉哼了一声,说了一句“这还差不多。” 呃? 青诤看着她眨眼睛,满面不解。 “话传完了?阿镝,替我送客。”沈沉的心情还是不大好,懒得应酬青诤,起身便去拿了一个弹弓,去了花园。 阿镝笑嘻嘻地上前挽了青诤的胳膊,一路送她出去,一路将昨天发生的事情挑挑拣拣地说了一遍,又偷偷笑道“二位相爷当机立断。 “不然,我们郡主就算放过了,只怕钟郎也会绞尽脑汁再收拾他们两个一顿。更何况,陛下只怕还不知道吧?若知道了,哪怕就是逃走,想必也得先被陛下打一顿再走!” 青诤听得眉飞色舞,也跟着偷笑“这行事,倒像是皇后娘娘出阁前的……” 忙又噎住。 两个大丫头对视一眼,各自捂着嘴笑。 。 正文 第 350 章 情如合竹谁能见 消息终究还是捂不住。罗、曹两家的大郎离京之后,京城众人渐渐都知道了其中内情。 韩家趁机上门,要求接韩氏回家去过寒衣节。 罗相叹了口气,令人备了足足的礼,又派了自己最稳重知礼的三儿媳相陪,把韩氏好好地送回了韩家。 果然,三儿媳回来时,满面惭愧地呈给罗相一封信,乃是韩震亲笔所书,替女儿求去,要求和离。 罗相沉默了许久,先送了老妻去佛堂诵经,又命罗四郎去韩家磕头,最后吩咐罗氏三郎帮忙跑衙门“这门亲事乃是太后所赐,你静悄悄地办好,文书拿来,我还得去跟太后说一声。” 韩氏再也没有进罗家半步。 罗家将其日常的用具、跟来的侍女仆下,以及满满当当的私房库,都客客气气地送回了韩家。 韩家也客客气气地表示两个孩子有缘无分,但韩、罗两家,还是通家之好。 一桩令天下所有人都觉得匪夷所思的联姻,就这样,画上了句号。 消息传进了宁王府。 牡丹郡主讶异之余,缓缓颔首“便该如此才对。” 侍女却惊慌起来“您那天回来,可跟王爷说的是没什么大事!如今这件事竟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只怕王爷……” “父王的消息要都指着我这个不孝女给他收集,那他这十几年,早就被陛下生吞活剥了。” 牡丹郡主闲闲道来,低头绣花。 “咳!”窗外一声威严的干咳,一听便知道是宁王到了。 侍女吓得忙伏在地上叩头。 牡丹郡主却也只是盈盈起身,优雅屈膝“父王安好。如何此时走来?可有话要吩咐女儿?” 宁王满意地看着她的姿态,捻须颔首“我儿越发稳重通透了。这才对,这才像是我宁亲王的女儿。” 说着坐下,看了看她,道, “徐州节度使尹万有一子,年方二十,品貌端方,为人忠厚诚恳。明春要下场,此时已经入了京。那尹万当年曾与我是至交好友,所以我安排尹公子住在我们家里了。 “我给他安排的院子,离你这里远远的。但是离你母妃常去散步的地方有些近。你回头去看陪伴你母妃的时候,需要小心行事。” 侍女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忙又低头下去。 牡丹郡主却温顺地笑了笑,颔首道“是。父王的吩咐,我记下了。” “你如今这样最好。凡事不要多想,也不要多问多管。安安静静地在家里,读读书绣绣花,若是还有闲暇,便多去陪陪你母妃。 “你这个年纪了,最多再有两三年,无论如何都要出嫁了。到时候,哪里还能再孝顺我们夫妻……” 宁王说着说着,面露伤感,站起身来。 目光瞥一眼牡丹郡主的绣架,挑了挑眉,笑了起来“怎么,在给为父绣衣衫?” 架子上是一件男式的长袍,玄色锦缎,万字锁边,正在绣的,乃是袍襟上的一丛金色菊花。 牡丹郡主跟着恭敬站起,低下头去,轻声道“是。还未绣好。” 宁王脸上表情越发悦意起来,慢慢地走了。 看着他竟然并没有欲擒故纵,也没有说旁的事情,侍女心里反而更加慌乱,一把扯住牡丹郡主的袖子,颤声问道 “郡主,那个什么尹公子,是不是……” “肯定是备选之一就是了。”牡丹郡主淡淡地坐下,继续低头绣花“大约是要看那人的考试成绩吧?毕竟,不论他到底是谁的儿子,若就是个白身,那我这堂堂的郡主,作价也有些太便宜了。” 侍女张口结舌。 牡丹郡主又绣了几针,直起了腰,捏捏自己的脖子,站起来,端了针线簸箩,倒在了榻上,顺手把簸箩里的一个小荷包捡了起来,又开始绣。 “郡主,您歇会儿眼睛吧?”侍女皱了皱眉,上前劝道“您这两天都不怎么休息了呢。” 牡丹郡主恍若不闻一般,继续倚在榻上,举着荷包飞针走线,口中散漫地问道 “阿笋,我要是出嫁,你想跟着我走么?还是留在府里,伺候母妃?” 侍女大惊失色“郡主,您不要婢子了么?” “万一我嫁的不好呢?”牡丹郡主笑笑,放在了手里的针线,“再没了宗室第一郡主的荣耀,再没了如今前呼后拥的排场,兴许甚至不过是一个普通宅院的普通妇人……” “连离珠郡主都有郡主府,太后娘娘肯定也会给您赐的!”阿笋急了,“您可哪点儿不如她了呢!” “我只问你要不要跟我走。”牡丹郡主笑眯眯地看着她。 阿笋没有丝毫犹豫“我自是要跟着郡主走的。说句不当说的话,便是郡主要学卓文君去当垆卖酒,那婢子也得跟着您去刷坛子洗瓮!” “这就好。” 牡丹郡主再度举起了荷包去绣,懒懒地翻了个身,道 “那件衣裳让父王看见,我懒得绣了。你去绣完吧。绣好了包起来,到了冬至,送给父王当礼物。” “我?我绣……” 阿笋结结巴巴,呆了半天,闭上了嘴,走到绣架前头坐下,果断地拿起针来,一点一点地,慢慢仿着牡丹郡主的行针,开始绣了起来。 悄悄挪开自己举着的荷包,牡丹郡主看阿笋的背影,抿唇一笑,再看向自己手里靛蓝绣竹叶的荷包,腮上忽然微微一红。 …… …… 钱宅。 手里的消息看完,钟幻仰在躺椅上翘起了二郎腿,跟着躺椅一摇一晃,晃荡着脚丫子哼起了曲子。 董一看着他惫懒的样子,好气又好笑 “小郎,京中的这场不过是个闹剧。宗将军的话,您总不能不放在心上吧?” “那个荀远啊,别的不说,他对我们家二傻子,可是真心的好。就凭这一条,我就不能回复宗悍说哦,既然是皇帝的坐探,你就弄死他吧! “何况,那也不是皇帝的坐探。就他平常大大咧咧的样子,荀远只跟皇帝稍稍说上那么几句,他这东宁关就得易主。 “可见荀远的主子,是太后娘娘。 “沈太后啊,那是个聪明的女人。不然,也当不成太后。她究竟想要做些什么,咱们还是再看看。” 钟幻打了个呵欠,笑道 “那样的两条老狐狸啊,都对着沈太后服服帖帖,咱们若是轻了敌,那不是找死么?” 找死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是不能连累了我们家二傻子吧? “哦对了,让你们查白氏,查得怎么样了?” 。 正文 第 351 章 有母亦朱颜 钟幻的话题倏然来去,最后竟然落到了白氏身上,倒令董一有些措手不及。 想了一想,方回禀道“此事是董二的首尾,小人去叫他来问。昨天依稀听说打探的人回来了几个,也不知道有没有些能用的消息。我去给您唤了他来。正好外头我还有旁的事……” 说着出去了。 钟幻看着他的背影轻笑,转头对阿嚢道“我还以为董一天生是个刻板的性子,敢情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你没发现么?他这阵子越来越爱说话了。” “小郎爱说爱笑的,跟着您,咱们这些人都把日子过得轻松起来了。”阿嚢含笑给他送了一杯清茶过来。 钟幻想想,觉得也对,笑着接了茶,道“舅舅那一身的病,都是情志病,心情郁结闹的。在外头他倒是笑笑哈哈的,可是一回到家,我就没见他露过笑模样。 “说实话,要不是大姐心宽,就这么天天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都得把自己憋出点儿毛病来。” 阿嚢含笑又把他饮干的茶杯收回来,道“所以小郎您,既是大夫,又是药。有了您,家主和大娘子就都没旁的心思了。” 这种话,钟幻却不爱听,倒在躺椅上摇晃,哼了一声,嘀咕道“稀罕给你们家当药呢……” 正说着,董二进来,给钟幻行了礼,又冲阿嚢笑了笑,方低声禀报道 “已经查到了。极是令人匪夷所思。” “讲。”钟幻一下子坐直了,脸上的表情也变了森然。 “那白氏祖籍便在幽州,世代书香。然而百年之前,就是大夏初立之时,东宁关曾经被北狄攻陷过一次,关内百姓,情状甚是惨烈……” 说到这里,董二的声音小了下去,犹豫着看了钟幻一眼。 钟幻放下了高高翘起的二郎腿,嗯了一声“我知道那一次。当时大夏立国不过七八年,自立的老夏王死了。新王即位,便称了帝,尊了老王为夏太祖。 “三家分梁,各自不称帝、只称王。既是对彼此名分上的制约,也是保持了对大梁的最后一点敬意。可是,大夏的这位新帝,却不肯管这么多。 “当时宗家便不高兴,只留了两三个支庶子弟看守东宁关,余下大队嫡系却带了若干死士,一路潜行来了洛阳…… “可是,他们的兵谏未成。刚走到大河,便听说北狄破关。 “那一次,河北道十室九空、惨不忍睹。” 钟幻低下头去,看了自己的手许久。 董二和阿嚢对视一眼,并不敢出声。 “你接着说。”钟幻自己回过了神,再度躺到了椅子上。 “便是那一次,白家元气大伤,再也不复往日荣光。他家人又不善稼樯,只能苦苦支撑,连女眷都出门劳作。 “而为了反击北狄,大夏那位新帝亲自率兵驰援东宁关。路过幽州时,意外遇到了白家的一位小娘子……” 董二轻声说到这里,看了惊愕的钟幻一眼,低下头去,轻声续道 “那白氏小娘子终身未嫁。生下的孩子假作成白家的幼子。那便是离珠郡主生母的父亲。 “不过这一位郎君身子孱弱,只留下了白氏这一点血脉便英年早逝。所以,先太宗所遗在关外的这一支,便只有郡主和她的胞兄而已。” 钟幻愣住了。 二傻子,竟然是南氏的血脉?! “此事余家可有人知道?”钟幻眯起了眼。 “应该不知道,否则以余家大房的功利,又岂会对二房的这一对儿女如此苛刻? “但若说不知道,余简对这一双儿女的态度,又很是怪异。一方面不闻不问,一方面却又极为看重。 “可这种夫妻之间的闺帷之事,小人等实在是探查不到。” 董二弯下腰去,却又悄悄地歪了头,偷看了钟幻一眼。 钟幻也斜了他一眼“你这个鬼……你是想让我自己去问二傻子对吧?” “郡主原本是个极爽直的人。小郎不是常说,郡主哪儿都好,就是这莫名其妙地对南家死心塌地,令人十分不解。 “如今,可不都明白了?您若是还有疑虑,以您跟郡主的情谊,当面问问,不就完了?” 董二弯腰更深,笑得谄媚了三分,“这桩事,早闹清楚了,对您,对……咱们家,不是更好么?” “滚。”钟幻不高兴,皱起了眉头。 “是。”董二干脆利落地离开。 阿嚢小心上前,讷讷地想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有些挫败地低了头。 看着他的样子,钟幻倒是有些心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一笑,说了一句“嗓子有点不舒服,煮点芝麻梨子来吃。” 阿嚢惊喜地抬起头来,用力点头“好,小人这就去厨房吩咐。” “再给朱蛮传信,说我有点儿闷,借他最近的好心情,过来陪我喝个小酒。”钟幻笑着再加一句。 阿嚢连连答应着去了。 钟幻倒在了榻上,眼神有着一瞬间的涣散。 真是个二傻子啊…… 就这么点儿事,竟然不敢告诉自己? 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还是不大对劲儿呢…… …… …… “回禀太后娘娘,那钟郎的动作真够快的,已经查到白氏的‘真实’身份了。” 椎奴从外头匆匆进来,也不避讳沈沉,上来便轻声地跟沈太后说道。 沈沉果然大吃一惊,呆呆地看着沈太后“‘真实’,身份?” “上回钟郎来给郡主看诊,郡主昏迷中,梦呓说,没保住宁王血脉,对不住列祖列宗。” 椎奴含笑跟她交底,“此事重大。钟郎手里又有钱家,只怕必会探查。若查不出点儿什么隐秘,想来会对郡主的身份起疑。 “太后便给白氏安了这么个身份。过些日子,若是郡主再出门时,钟郎问起,可莫要说漏了。” 又把白氏的“身世”详尽交待了,甚至连旁证的证人是谁、会怎样说、会拿出什么样的信物,都一一列了张单子,拿给了沈沉看。 沈沉捧着那张纸一路看下来,哑了半天,方呃了一声“如此说来,余缜四兄岂不是应该……” 。 正文 第 352 章 投心唯二三 “余四郎那里,最好是什么都不知道,安安生生地过日子过下去就是了。” 沈太后笑一笑,拉了她的手,“如今宝座上的人什么性子,你那师兄想必心里是有把尺子的。所以你维护你胞兄,不令他进京,这不是才更加合理一些?” 沈沉挠了挠头,嘿嘿地笑“说得也是。” 可是就在她转头去端桌上的水时,却瞥见沈太后和椎奴对视了一眼。 那一眼似是,意味深长之余,还藏了一丝寒意。 沈沉忽然想起了荀远曾经说过,宗悍接了个差事。 究竟是什么差事,会让荀远下意识地想告诉自己,可是想过之后,又决定不告诉自己? 母后派人去给白氏安插了新身份,好让自己这个郡主头衔看起来更加合理一些。 可是,是什么样的人手,才能将这样一件事,在旬月之间便办得如此圆满?! 除非是,早有准备。 母后不让四兄一家进京。 母后还说若是陛下知道了自家的新身份,会有各种举动。 母后这是在铺垫。 沈沉低下头去吃茶,心里冒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出来。 余家是北狄后裔。 这一条,必定是经不住查的。 但是当年余简跟自己说的那些话里,肯定不全是实话,真假掺半的可能性更大。 所以,余家还会有更多的秘密。 这个秘密,想必才是韩家看重余氏,而前世余艳妃祸乱后宫的重要理由。 查余家,最好的人选,还真不是萧敢,而是宗悍。 毕竟,余家的祖宅在东宁关,荀远在东宁关。 以宗悍跟自己之间若有若无的仇怨敌意,他清查起余家来,必定不会有任何忌讳—— 说不定,就会查到余家的那个大秘密。 以沈太后武将世家出身、若干年掌政太后养就的杀伐决断,余家,只怕顷刻间便会被悄悄地—— 沈沉的眼皮一跳。 “郡主,钟郎问起,你可别说漏了啊?”椎奴的手轻轻地拍在她肩上。 沈沉抬起头来,有些愣怔,但瞬间,还是绽了个笑容“哦。” 稍微一顿,又忍不住问“我都好久没问问了,余家现在怎么样了?” 沈太后的脸色立即便难看起来“问他们做什么?!” 所谓的重阳节寿星宴自然是没有办的。 一心巴望着能进宫的二太爷余奢心里不舒坦,偏余家二郎余纬跟着佟守端出京了,余奢便百般地折腾留在家里主持中馈的张氏。 张氏一怒便撂了挑子,直接“生病”告假,请了大夫来一看,竟又有了身孕。 家务事一股脑全推给了小三郎余络的媳妇王氏。 这样一来,余奢即便对沈沉和宫里再不满,也无处发作,只好在招待余笙同僚的时候,“稍微地”说几句沈沉的坏话,“而已”。 沈沉听了,拧起了眉“我记得余奢是极拎得清的。断不会因为我不给他面子,便这样公然地诋毁我。毕竟,诋毁我就是对梨花殿存了怨怼,这是最不智的事。” 沈太后和椎奴相顾失言。 沈沉看她们的样子,笑了笑,解释道“余家的人里头,最蠢偏又最有野心的,自然是余笙。脑子最活却最懒的,是二郎君余简。然而城府最深、最老谋深算、最不动声色会装糊涂的,便是余奢了。 “虽然余笙一支是小长房,日后应该由他的儿子余络继承余家。可是以余奢一贯的作风来看,其实他是一直把他的亲长孙余经当做余家的下一代家主来培养的。 “在这个大前提之下,至少十年之内,他求的应该是余家稳当,而非其他。 “一心求稳、求未来、求百世的余奢,又怎么可能冒冒失失地冒着得罪我、得罪太后娘娘的风险,去跟余笙那些不相干的同僚嚼舌头? “除非,他还有旁的目的。” 沈沉看了椎奴一眼。 椎奴沉吟了许久,脸上显出狐疑“就韩家办好和离的隔天,余绾往家里送了一次点心。然后前天,余家商队的人回了幽州,带了不少东西。” 这都很正常。 沈沉低下了头,百思不得其解,索性道 “没多久就冬至年节了,不然我也往幽州送些东西回去吧。顺便请尹娘子帮我探一探,看看幽州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 这倒是应该的。 椎奴转身就要去库房,却被沈太后叫住“你也不能总替她办这些。你等着,让她自己去挑,挑好了你去看,然后再教她。” “那要这么说,不如让教引嬷嬷帮着郡主去得了?!”椎奴顶嘴,“这种事,哪一个比得过我?太后娘娘到现在可自己挑过送人的东西没有?怎见得我们郡主日后就没人替做这些了?又新,来,你跟我去。” 又安抚沈沉“郡主就在这里陪太后娘娘说闲话儿等着啊!一会儿收拾好了,我拿给你过目。” 沈太后瞪了她一眼,转头又要去瞪沈沉,却见沈沉已经笑嘻嘻地跳了起来 “我去给尹娘子写信。挑好了东西,一顺就送走,多好。” 一道烟儿躲了。 沈太后和椎奴都好笑地看着她的背影,只好换了又新来耳提面命。 可等到东西收拾好,要送走时,沈沉却一拍脑袋,道“这番传话却不能随便派个人去。我得回永泰坊,让余家的那个家生小厮锤子跑一趟。” 沈太后看看天色,让她第二天再去“哪里就急在这一时了。” 沈沉却不肯“快办完了我心里踏实。” 当下带着阿镝出了宫,直奔永泰坊,叫了锤子准备不假,同时却又叫了寇连,遣开了阿镝,亲口吩咐他 “锤子回了幽州,必定被人看得死死的。你瞅见空子,去见我嫂嫂尹氏。跟她说,让她看着风向,但凡觉得一丝不安,立即便回幽州,进萧府,随侍萧夫人。” 寇连摸不着头脑“郡主,您在说什么呀?” “余家有秘密。这些年我都没摸出来。如今,太后只怕是令人去查了。万一查出来,即便只是为了能让我全身而退,恐怕余家……” 沈沉面带忧色,“但这个话,毕竟只是我小人之心的猜测,不能跟我嫂嫂明说。 “我在余家时,全家一心一意待我好的人,除了我那过世的娘,就只有我这兄嫂了。旁人怎样我管不着,但他们,可万万不能被无辜连累。” 寇连听懂了,用力一点头“明白了。放心。交给我。” 。 正文 第 353 章 君心匣中镜 安排好了幽州事宜的沈沉,原打算悄悄回宫,却不料与秦耳在宫门口撞了个正着。 沈沉挑着眉含笑看他“秦总管出宫办差了?大冷天,竟走了一头的汗?” “是,陛下有些差遣。”秦耳心不在焉,挤了一丝笑,敷衍一声,匆匆而去。 沈沉转头看看他的来路,竟是宫城西边上阳苑的方向,不由得稀奇起来。 回了梨花殿换衣之时,便问又新“冬日里上阳苑有什么好玩的吗?我刚才看见秦耳从那边回来。” “现在?若再冷些,冰上会有些玩意儿。但现在……”又新想了半天,皱着眉摇了摇头,“天冷了,水边容易受寒。陛下身子又没那么结实,等闲还真不太过去呢。” 又笑道,“秦耳是大总管,也未必是陛下要过去玩耍。说不准那边有什么事儿要处置吧?” “我只是想着,他的私宅在立德坊,方向不对。那不是私事就是公差……”沈沉说着,笑着摆手,“我也是瞎想想。算了,走,陪母后吃晚饭去。” …… …… 秦耳匆匆回了宫,原想先回下处去换衣服,想了想又作罢,一身风尘仆仆便进了皇帝宣政殿。 毛果儿正伺候着永熹帝在后殿用晚膳,见他这样进门,不由得夹菜的手便是一顿。 永熹帝察觉,抬起头来一看,不由得眼睛一眯,挥手令人“你们都下去。” “是。”毛果儿领头儿放下筷子,就要躬身退出去。可永熹帝看了他一眼,却令他“你留着吧。你师父的差事太多。你也大了,该琢磨着替他分担一些了。” 毛果儿再应一声,躬身站在了一边。 没有再往后退,也没有让了离永熹帝最近的位置给秦耳。 这个小小的细节,落在永熹帝的眼睛里,倒令他满意地扬了扬嘴角。 “陛下,老奴没有收到回音。”秦耳一边低声回禀,一边微微带喘,抬了袖子擦额上项间的微汗。 永熹帝眯起了眼睛“没有回音?是什么意思?上阳苑的人怎么说?” “没人去过。陛下的腰牌也没有出现过。丝毫音信都没有了。”秦耳咬了牙,脸上露出一丝狠意,“看来,那厮不是逃了,就是被发觉了!” 永熹帝沉默下去。过了一时,却拿起了筷子,缓缓地夹了一根蕨菜放进口中,慢慢嚼了许久,方徐徐说道 “逃是不可能的。也有可能是暂时动弹不得。他上次的消息说他已经取得了韩震和宁王勾结的证据,却没说他在何处。 “朕想,他不在宁王府便在韩府。这两个地方,都是龙潭虎穴。尤其是有宁王叔私生子这件事闹出来,他若再不检点些,只怕那二位立时三刻便能想到,他其实是朕的眼线。” 听着永熹帝说到这里,秦耳喘匀了气,跟着拧眉,慢慢地点了头下去。 而毛果儿则一开始一脸茫然,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脸色刷地一下煞白,接着却又像是想通了一般,再看向永熹帝的目光,又惊又喜、又敬又畏,一时竟变得无比崇拜一般,越发恭敬地弓腰下去。 这一番变化,自然都落在永熹帝眼里。 永熹帝心头一阵得意,矜持地笑着,筷子尖点一点自己的碗“嗯?毛果儿,布菜啊!那边的三道朕还都没尝过呢!” “是!陛下!”毛果儿果然脸上红红的,伺候起来更加殷勤卖力,还满面小心地解释着菜肴的由来 “……这道羊羹是从梨花殿学来的方子。郡主听说是要进上的,还特意让加了两个温补的调料。又叮嘱让陛下不可多吃了,三调羹以上须得要劝阻。” 永熹帝呵呵轻笑“她这病刚好,出了趟门,就惹那么大的祸,还有脸指点朕的饮食?” “说到离珠郡主,这进出宫禁也有些太随便了。刚才老奴从外头回来,正碰上她,才刚从外头回来。” 秦耳正愁不知如何跟永熹帝说明刚才的小意外,忙趁机说了。 永熹帝嗯了一声,挑眉看向秦耳“她今次又是出去作甚?” “这,这老奴哪儿知道啊?”秦耳苦笑着一摊手,“老奴若跟她寒暄搭话,问了她的去处,她万一随口反问老奴一声,老奴怕一时编不出合适的谎话来……何况也急着回来跟陛下禀报……” “哦,师父那时出去办差,所以不知道。梨花殿的人曾经过来报备过,眼看着年节了,郡主要往东宁关送些东西,所以出去永泰坊吩咐一声。” 毛果儿截口道。 永熹帝看着他,失笑道“罢了,朕又不会因为这么点子事儿责罚你师父,你看你急的。” 毛果儿红了脸低下头去。 永熹帝果然喜欢吃那道羊羹,又要了两调羹,香甜吃尽,方道“这离珠倒是懂规矩。她给她生父兄嫂送的东西,兴许都是朕和太后赏的,但却不动用宫中的人,而是让余家的人去送。这样既表了她自己的孝心,又没有公器私用,有分寸。” 秦耳默然。 毛果儿张了张嘴,笑着想凑趣,却又发觉秦耳没吭声,忍不住转头看了他师父一眼,便又敛了笑容,闭上嘴,专心地转了筷子,给永熹帝夹了一块烧鹅过来。 “腻。”永熹帝只看了一眼,便皱眉拒绝,然后放了筷子,皱着眉斜睨秦耳“你怎么回事?不就是离珠撞见过一回仙霞宫大宫女死状么?她又没去探查死因,你一直对她这么耿耿于怀做什么?” 毛果儿的手臂一僵,紧接着便有些微微发抖地弯下腰去。 秦耳定定地看了毛果儿一眼,直到永熹帝也注意到毛果儿的异样,方才缓缓道“太后退养后,梨花殿几乎闭门,与左右相及宫外权贵们都断了来往。 “可自从这位离珠郡主进宫陪伴,便时常出宫。交通起内外来,实在是方便至极。陛下没发现么?最近一段时间,梨花殿访客众多,热闹得很呢! “老奴是陛下的人,自然对这样的事情,忌惮得很。对这位所谓的大夏福星、救国公主,也就有些,格外看不惯。 “陛下若是觉得老奴小肚鸡肠,老奴承认,老奴就是小肚鸡肠。” 。 正文 第 354 章 胸次猜疑并 “忌惮……看不惯……”永熹帝的眼睛依旧在菜品间逡巡,指着远处的一道笋干,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的口气却比刚才不知道重了多少“轮得到你么?” 这话可就诛心了。 秦耳只觉得后背一凉,噗通一声便双膝跪了下去,伏在了地上,颤声道“老奴,老奴不敢!” “现在才知道不敢?”永熹帝用筷子尖将两片笋干翻来翻去地看,漫声道“你的确在朕身边半辈子了,朕也的确交了许多事情给你办。 “可是秦耳,你可别忘了,你不过是我南家的一个宦官内侍。说到底根儿上,你是个奴婢。 “离珠,不一样。若不是咱们小蓬莱上的那位长公主实在是特异。沾了‘公主’二字怕损了她的福星命格,朕早就想认了这个义妹,赏她个护国长公主的爵衔……” 秦耳伏在地上,身子狠狠一抖。 毛果儿垂手后退了半步,低着头,双手紧紧贴在身侧,一动不敢动。 永熹帝淡淡地看着地上的秦耳,冷笑了一声,抬头看向大大的餐案上,远处的那道羊羹,缓缓开口 “那天你来密报朕,说她深夜回宫,行踪诡异。朕险些就听了你的话,将她拿下审问了。 “可就在第二天清晨,韩震就说有人栽赃他,说那个宁王叔之子被人杀死在自己后门。 “朕去梨花殿查看,离珠却病倒在床,高热呓语,梦中与那孩子拼命道歉。太后娘娘还让朕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否则会被人说成是幕后之人。” 已经穿上了夹衣的秦耳,后背两肩之间,却在永熹帝意味深长的讲述之中,渐渐地湿了。 “离珠是如何真心为了朕甘冒奇险,事后又是怎样默不吭声,她和她那师兄,到底已经为朕、为朝廷做了多少事情,朕不是傻子,朕心里有数。” 永熹帝放下了筷子,冷冷地盯着秦耳的后背,再瞥一眼身边的毛果儿, “以后若是再让朕听见这等言语,再让朕知道你们心中存了半点对离珠的轻视不敬之意,你们就不用在朕身边当这个弄臣了。 “朕想要弄臣,有的是人,比你们能说会道、比你们手段高强。你们,不过占了个近水楼台而已。” 毛果儿在永熹帝道出“你们”二字的时候便已经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听到最后,伏在地上等了秦耳三息,听他并不开口,自己方道 “奴婢和师父都是陛下的狗。奴婢和师父都没有心,更没有主意。奴婢和师父只是听着陛下的话,陛下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让想什么就想什么。 “陛下说离珠郡主是忠臣,那奴婢和师父就敬着她。陛下说宁王和韩震是奸臣,那奴婢和师父就恨着他们。 “奴婢和师父,从荣辱到性命,一切都是陛下给的,必定事事、时时、处处,都以陛下的意思为第一位。旁的,咱们没心没主意,想不到,也不想。” 永熹帝哈哈大笑,伸了脚,正好能踹到毛果儿的肩膀“那朕要你们师徒两个木头人做什么?该动脑子还是要动动脑子的。只是这忠君一条,你说的很好。” 脸对着地面的秦耳,眼神顿时冷厉了下来。 永熹帝看看他僵硬的后辈,眼中闪过杀意“秦耳,你也是打小服侍朕到如今的。朕幼时,你抱着朕吃果子的情形,朕也都还记得。这情分,比旁人自是不同。” 秦耳的肩膀微微软了三分。 “朕,信任倚重了你大半辈子了。如今借着离珠这件事,朕是真想劝劝你,别因为朕对你好,你就忘了自己的本分。 “毕竟,这世上所有忘了自己本分的人,都会不得好死的。 “你抱着朕长大,朕很心疼你。朕还是不希望,你会不得好死。” 永熹帝朝着秦耳的方向歪过了身子,话音轻柔,温和至极。 可是秦耳却听得浑身直冒冷汗,整个人发着抖,不停地叩头“老奴知错,老奴知错!” “你好好的。等着朕也找到个由头,给你封赏个爵位。等着你这最有出息的徒弟,日后给你打幡摔盆,护送你风风光光地回乡。” 永熹帝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道,又回头问姿势端正、同样拜伏在地的毛果儿“你说怎么样?” 毛果儿磕个头,大声道“奴婢和师父,必定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悔!” 这回秦耳终于反映了过来,忙也跟着颤声说道“肝脑涂地、万死不悔!” 呵呵笑着摇摇头,永熹帝气定神闲地再度拿起了筷子“好了,你退下吧。一身风尘,别脏了朕的菜。” 不等秦耳说出告退的话,便指着那道羊羹问毛果儿“除了这个,这桌上可还有梨花殿的方子?” “有!有!郡主说,越是冷时,却是要给主子们弄些青菜吃。这道八卦羹,是小青菜和胡萝卜剁碎了,调了鸡蛋姜末藕粉做的,口味清淡。只是,” 毛果儿似乎极为自然地便又成了那个专司布菜的小内侍,浑没有刚刚那般肃穆激昂,笑得格外乖巧, “嘿嘿,陛下您的筷子一直都绕着这道菜指,小的就没敢跟您推荐这个。” “冬日食羹汤,又暖和又容易克化。朕只是想等菜饭都吃的差不多了再喝而已。哪里就绕着走了?正好,拿那个八卦羹,给朕泡些饭,也就够了。” 永熹帝放下了筷子,拿起了调羹。 毛果儿欢欢喜喜地盛饭泡羹,又笑着说道“今儿这个菜,是离珠郡主特意嘱咐了,太后、皇后和您桌上,都备着的。听说清宁殿那边,还格外交待了,太子殿下必须要喝两碗才行呢!” 秦耳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直到他消失在殿门处,永熹帝才淡淡地瞥了一眼,漫不经心地吩咐毛果儿“平日里,你也好生照看着你师父些。他老了,耳根子越来越软,心越来越偏。一个不小心,咱们主仆,怕就要被他那莫名其妙的心思,连累了。” 毛果儿恭顺低头,没有半个字的驳回,平平静静地答了一声“是。” “缺人手,自己去掖庭调。拿朕的金牌,调你自己合用的。” “……是!” 。 正文 第 355 章 凭君传语报平安 余家的商队回到了幽州。 第三天,寇连和锤子也到了幽州。 老宅里主持家务的余经媳妇卞氏极为诧异,忙忙地梳妆出来亲自见了锤子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锤子答话,又刁钻又周全“看看就是冬至年节了,家里的商队回来,也没跟咱们郡主打招呼。还是大队人马离了京,韩家姑爷在外头跟人闲聊说起,话才从息王府那边传进了咱们郡主的耳朵里。 “郡主心里便愧疚了。想是二太爷进京后一向都没能进宫去逛逛,所以怨上了郡主。可这宫城又不是咱们郡主开的,没有宫里主子们的话,哪个可敢把他老人家一个白衣往里头领呢? “郡主这满肚子的委屈,也没得说,只好遣了小人回来送年礼,也顺便跟二郎君分辨两句。不然,家里还真以为咱们郡主数典忘祖,只顾着攀高枝儿呢!” 卞氏听明白了,当着下人的面,脸上不由得热将上来,可也只好替二太爷受着,勉强笑着打发他下去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歇着吧。来人,把郡主带回来的年礼好生登记入了库,等二郎君回来时给他看。” “小的不敢说累。二郎君一向都是年根底下才回幽州。小的送回来了东西,休整个几天,还得回京当差。若都堆在库里等着,那郡主千里迢迢给娘子们带回来的东西,岂不都搁坏了?” 锤子很有礼貌地笑着拒绝,“小的还是先把东西都拿到二房院子里,照着咱们郡主的单子分好了。再去睡个踏实觉不迟。” 卞氏这回连笑容都挤不出来,挥挥手让他退下。 等锤子施施然出了正院,装成车夫的寇连这才抬起头来,笑着冲他竖大拇指“这论起来跟这些后宅妇人打交道,还得是你们!” 锤子嘿嘿地乐。 待东西全部分割完毕,给二房诸人的东西往院子里一锁,剩下的都交了正院,两个人这才去足吃足睡。 第二天一早,寇连和锤子都不等卞氏起身吩咐,自己便安排好了车马。 门上的人紧紧地盯着锤子。 却见他连门都不出,就站在里头,趾高气昂地看着寇连带了两个人出府,还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嗯,去吧。替郡主请安问好。” 门上眼看着他们出门,陪笑着上前问“小哥,这是替郡主去送礼?” “嗯。”锤子从鼻子里出了个声儿,然后又斜他,“怎么着?郡主从宫里送出来的东西,走自己的人情,还得跟你报备?” “哎哟我的哥!您这要我的命啊!我算个什么东西?跟我报备?!别别别,您可别这么说。” “那你问什么问?” “这不看您忙活,跟您搭个腔儿,好给您帮忙嘛!” “用不着!” 锤子看着寇连走远,这才鼻孔朝天大摇大摆地回了院子继续去睡大觉。 门上的人这才松了口气,可是这些人出了门,竟到了午间还没回来。门上终于觉得不对了,慌忙进了内宅告诉卞氏。 锤子这才含了一丝懊恼回卞氏的话“小的昨儿真是累傻了,忘了跟大娘子说。咱们郡主心里极惦记胞兄嫂嫂,又想知道老夫人坟茔的状况,所以特意还遣了个人来。 “因那一位不是咱们余家的人,也不受咱们余家的管。所以今儿一早他说就要往东宁关去,小的也就没觉得有什么,就让他走了。可小的忘了,该先引荐他见见大娘子的……” 一心巴望着能亲耳听听沈沉跟尹氏有什么私房话、来回递什么私房物件的卞氏,顿时气得直剩了牙根痒痒。 这边寇连快马加鞭,几日进了东宁关,直奔余家庄园。 尹氏听说是沈沉遣了人来,忙叫了余缜一起来见。 “郡主一切安好。”寇连见上头坐着尹氏,立即便把沈沉的信件取了出来“这是郡主给尹娘子的私信。” “每回都只给你写信,就没问过我半声。”余缜眼巴巴地看着厚厚一叠进了尹氏的手,抱怨起来。 尹氏莞尔“你去外头看看东西罢。都收了。回头父亲一定先走东宁关,也给他瞧瞧。” “今次小人带来东宁关的,都是些吃食。其他穿的用的,因嫌笨重,都锁在了幽州。锤子在家里守着呢。”寇连低头回禀。 尹氏的眉骨轻轻一跳,撕开了信,只看了两行,便掩了,含笑推了伸头过来的余缜一把“妹子跟我说私房话,也有你个大男人偷看的? “快去,帮着我把妹子的礼物都收好了,给这位小兄弟再张罗个住处。他这一路上,可够辛苦的呢!” 余缜已经问得沈沉“平安”,剩下的话,想想晚间再跟媳妇打听也不迟,便听话地走了。 尹氏看他走远,屋里只剩了一个贴身的丫头,这才压低了声音问寇连“郡主在信上语焉不详。 “我们这四郎是个书呆子,有些话,得我先知道,再慢慢解释给他听。你既然不是我们家的人,那就把郡主让你传的话一字一句说了,不用有顾忌。” 还真别说,郡主这亲嫂子,还真是个人物。 寇连心头暗赞,这才再上前一步,低声把沈沉交待的事情详细地解释了一遍,然后低头等着尹氏吩咐。 “郡主的话,我明白了。余家的商队既是突然回京,想必是要做些什么才对。我让人去查。 “你先下去歇了吧。三天后,你也不用回幽州去费那个事,直接从这边启程便是。” 尹氏做事,一向利落,直接便给了寇连保证,然后让丫头带他出去。 “从郡主到阿镝,一直都说,余家最疼惜郡主、也是最出色的娘子,便是郡主的亲嫂嫂。小人粗疏,进门时竟存了轻视之心,真是有眼无珠。” 寇连敬服地直接跪了下去,叩了个头 “这是阿镝让小人带回来的,小人先前忘了,如今替她补上。” 尹氏含笑点头“寇护卫这般性情,倒真是命里注定跟我们家妹子有这一段主仆缘分。” “娘子,宗将军又使人来送东西。” 外头有仆下奔进来禀报,“乃是给四小郎君的墨锭纸笔,小郎君在外头看见,已经收了下来。” 想到刚才沈沉所说的话,尹氏的笑意中便含了郑重“收了便收了罢。明日给宗将军预备回礼便是。” 。 正文 第356 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寇连听话地在别庄上住下。然而不到一天,便憋闷得难受,四处乱走。 尹氏听说,只觉得好笑,道:“这人倒真是妹子的属下了,性子一模一样,怎都呆不住。” 便让人领了他去东宁关逛逛,又暗示寇连:“东宁关总兵宗将军,当年跟你们郡主也是打过交道、有过交情的。” 然而东宁关上最好耍的去处,寇连却是早就听阿镝提到过无数次,进了关,直奔必胜居。 七碟八碗要齐了,两壶酒一碗面,寇连吃得肚皮溜圆,笑着打赏伙计:“果然名不虚传。” 伙计点头哈腰眉开眼笑,又问他:“客官是头回过来?在小店可还住得惯?您看着哪样菜品好吃,小的回头再给您送院子里去——贵主上是哪一位?” 说着,展了册子要替他查挂账的名号。 寇连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却茫然起来:“我是主上差了来送东西的,还没住下呢!难道报了主上名讳便不用付账了么?” 伙计惊讶,自知误会了,忙合了账册,笑道:“小的眼拙。前儿来的客人里头,有一位爷跟客官您,长得有些挂相……认错了认错了!” “哦!你这人来人往的,难免。得,吃饱了,开个房,我得赶紧睡觉。” 说着,寇连打了个大呵欠。 伙计含笑给他开了个单间,又小心地探听:“听您的口音,不像是咱们这一带的人。您这是打哪儿来?” “哦,我从南边——嘿嘿,你懂吧?南边,那边来。”寇连含含糊糊地说着,又笑着冲他挤眼。 伙计诧异起来:“南边儿,不是有人来了么?” “哎哎哎!你好多话!”寇连心头狠狠一跳,脸上却七情上面,还瞪起了眼。但说话时却似不经意一般,露了一丝南越口音出来。 那伙计肩头一颤,忙陪笑着点头:“是!是!小的这条舌头该拔了去了!您请,您先去歇着,小的立即让人送水送茶上去。” 寇连满意地点着头,大摇大摆地跟着人,进了必胜居后院的高楼。 “你们这里的院子倒也还算别致,那些,”寇连一边走,一边四下里仔细观察,口中跟领路的人闲聊着,手往远处一指,“都贵得很吧?” 领路的人却是个嘴巴极紧的,只笑一笑:“也还好。” 寇连心知这是被刚才那伙计起了疑心,也就不多说,再打个呵欠,精神萎靡了下来:“吃饱了就困。你去吧,我睡一觉。若是晚饭时我还没醒,你记得喊我起来吃饭。” 那人的肩膀便松了三分,笑容真切地答应了:“水立马送过来。” 就着热水洗了头脸,寇连果然倒头便睡。 黄昏时被喊醒吃了碗面,便要出去逛街,却被伙计笑着拦住:“咱们这是东宁关,高墙之外便是北狄蛮族。 “夜里宵禁得早,往来的人也常常被巡街的当场查验勘合路引。客官人生地不熟的,不如明儿个白天再出门。” 寇连恍然大悟一般,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想差了,当成——家里了。你说的极是。你这里酒不错,再来两个下酒的小菜,我再坐会儿。” 说着,回到了大堂里,坐着闲吃酒,也不太搭讪旁人。 伙计看他的目光彻底放松下来。却不知道,他正竖起耳朵来,听着周遭人群聊天的各种内容。 夜静更深,寇连侧耳听听,周遭已经完全安静下来,起身隐在窗边,悄悄往外看去。 果然,远处半山腰,那个被称作寒亭的雅居,灯火通明。 寇连眯了眯眼,回头看看自己的包袱,有些庆幸:当初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随身带着夜行衣来着? …… …… 宗府。 “阿爹,寒亭雅集今夜开始。”宗家的二小郎君宗新弯腰在宗悍耳边轻声道,“但寒公子没有出现。” 顿一顿,轻声又问:“抓不抓?” 宗悍迟疑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若是抓不住寒公子,那抓那些人就没有意义。” “怎会没有意义呢?钱大省、林驸马、罗三郎、黄五郎,还有北狄的人,齐聚一堂!这些人若能一网打尽……” “那天下就要翻转了。”宗悍冷静地看着他,“不要乱出主意。这些人,咱们一个都碰不得。这件事,也不能让京中的那些人知道。” 宗新犹豫起来。 “你不懂。”宗悍转过身去,看着窗外:“等他们都走了,你悄悄把钱大省请来。” 宗新接着又觉得兴奋起来,摩拳擦掌:“是!儿子必定会好生招待招待他!” 宗悍一声低喝:“胡闹!”又好笑地看着他,“说请,就是请。你悄悄上门,说是我请他来。他自己会挑合适的时机来的。那是我的朋友,你别搞错了。” 宗新尴尬地摸摸头,哦了一声,又嘀咕:“阿爹的朋友太多,儿子知道的没几个。” “你才多大?这就惦记着阿爹手里的这些人脉了?就算是有,以后也给交给你大兄的。你给我消停着些!哦对了,你刚才说今天在外头跑了一天?那今天的晚课必是没做的!明天要补上!” 宗悍板起脸来。 宗新一声惨叫,落荒而逃。 看着心爱儿子的背影,宗悍捻须轻笑,心里十分得意。 …… …… 寇连满脸冷汗、满眼惊惧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悄无声息摸回床上,放了帐子,这才扯下蒙面的黑布,大口大口地呼吸。 我的老天! 竟然! 他竟然看见了林驸马! 那可是南越三公主的驸马,是西齐皇后的生身父亲,是手里捏着南越和大夏边境上六成生意往来的大商,是南越朝廷所有外派细作眼线的总联络人! 他竟然出现在了东宁关! 他是怎么穿越整个大夏国土,来在此处的?! 还是说—— 他是从南越到了西齐,然后从西齐潜行,再进入东宁关…… 不! 不论他走哪一条路线,能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夏对北狄的军事重镇上,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寇连低下头去,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忽然狠狠地捂住了脸。 郡主,你是不是知道林驸马会来东宁关,才派了我过来的!?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真实的身份?! 还是你,想要借我的手,做些什么?! 正文 第 357 章 阻归程 可还没等到寇连真的做什么,尹氏便遣人来找他回去了。 “这封信,请你尽快带回去给郡主。”尹氏仍旧是满面的温婉笑容,但眼神凝重,声音低沉,让寇连意识到只怕余家是真的有什么大事发生! “顺便也跟我家妹妹说一声东宁关今年格外冷些,我连着病,有些撑不住了。萧夫人听说,很是担心,已经来催了两回。若是再来一回,我怕就要回幽州了。” 尹氏再加了这一句,然后把礼单交给寇连,口中似在打趣“礼单你拿着。东西等我回了幽州,交给锤子慢慢带回京城。到时候对着礼单看东西,也好瞧瞧锤子有没有监守自盗。” 连回程礼都没有完备,就催着自己赶紧走…… 寇连先答应着收了礼单和信件,从容站起,笑着试探“尹娘子这样说话,倒不像是急着让我们郡主瞧见回礼,倒像是我在东宁关惹了祸,赶着我快些滚蛋一般。” “若想在东宁关惹祸,你可不够瞧,得你们郡主回来才行!”尹氏掩着口笑,“只是没给寇侍卫空闲去见见宗将军,有些不大妥当。 “我已命人将郡主送回来的礼物里打叠了一份送了总兵府,想来宗将军也不至于计较这些。寇侍卫回去也跟郡主说一声便是。” “小人正是个不会跟官府打交道的性子,这是尹娘子体恤小人了。” 寇连越发觉得怀里的信件严重,当即拱手告辞“小人是个急性子。看来尹娘子也没其他的吩咐,那小人这就出发了。” “好。”尹氏非常满意地笑着点头,命人立即给寇连打点行装,“我们四郎今日出外访友了,寇侍卫不用辞了。” 寇连抱拳欠身,转身疾步往外而去。 尹氏看着他的背影,赞叹着颔首“妹子用人,一个是一个。瞧瞧,这一位比锤子还聪明果断呢!” 贴身的丫头小圃便笑“锤子不过一个门房。让娘子一说,倒似是个人物了。” “要不我成日家都说你笨,只好在我身边服侍,放出去独当一面是不能的。”尹氏白了小圃一眼。 “满余家,再找不出一个比锤子更聪明、更胆大、更会挑主子的小厮了。这寇侍卫,听说也是自己非要跟着妹子的。就这种人,做起事来才是最利落的。” 说到这里,尹氏不由叹了口气,咕哝道“我怎么碰不上这么好使的人?” “阿弥陀佛,碰不上才好!这样的人,是四小娘子——是郡主从魏县疫区捡着的宝!您可这辈子别想去那种地方涉险!” 小圃塞了她一杯热茶,回瞪了她一眼。 …… …… 宗府。 荀远匆匆来寻宗悍“离珠郡主的礼是谁送来的?人呢?” “几样京城的吃食而已。”宗悍打着哈哈,下巴指指桌子上的几个盒子匣子,眼睛紧紧地盯着荀远“随安是馋了,还是有事情拜托郡主的使者?” 荀远顾不上他话中有话,只盯着问“使来的人呢?” “人在幽州。”宗悍看向他的眼神越发犀利,“只是离珠郡主的兄嫂在东宁关外的祖坟守孝,所以幽州那边把一部分吃食送了过来。人家分赠了咱们一些而已。老荀,你不会真以为,离珠郡主还能想到咱们老哥儿们吧?” 荀远有些失望地坐了下来,看着那些盒子匣子好一会儿,方轻声叹道“还以为能听听京中的新闻呢……” 打起精神来,又问“可有提到太后和郡主身体如何?” 宗悍挑了挑眉“你这样关心,索性让郡主的人来一趟罢?我这就去请。” “好啊。”荀远竟是满目热切地一口答应。 宗府的人马快,竟就在寇连离开的前一刻,截住了他。 寇连莫名其妙地被带到了宗府。 一看他竟已经打点好了行装要走,宗悍不由得当着荀远的面调侃“瞧瞧,我怎么说的?郡主这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嘛!” 寇连这会儿一心想要早些把尹氏的信送到沈沉手里,张嘴刚要硬邦邦地顶回去;却惊讶地发现,荀远看着自己的目光,竟是十分羡慕的样子,心里轻轻一跳。 立即便低了头弯了腰,赔笑道“郡主原也提了一句,只是怕扰了宗将军军务。何况,如今郡主改了姓氏,原本跟余家的来往便越少越好。所以还是想安安静静地送了节礼,就算了。 “如今将军和阿监跟前,倒确实是咱们郡主缺了礼数,小的替郡主赔不是了。” 宗悍看着他目露惊奇,哈哈地笑着看荀远“听听,听听!不愧是郡主手里的人,这口齿机敏,可比咱们手下那帮子大老粗强远了。” “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别说郡主不在乎,宗将军和咱家也不在乎。叫你来,是问问京中的情形。太后娘娘身子可好?郡主——陛下可好?你们郡主可好? “前几天恍惚听说郡主跟左右相闹了些不痛快,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仔细说给我听。” 荀远尽量遮掩,但还是带出了一丝焦急。 寇连越发可以肯定这位阿监根本就不关心旁的,他只是想知道郡主在京城的处境。 “陛下那里,谁敢乱议论?小人并不知道。太后娘娘极好。只是我们郡主前阵子病了一场。痊愈后出门,罗家大郎因不知道是郡主,所以,闹了些不愉快……” 寇连还想隐晦些,却被荀远着急地跺脚,“什么不愉快!你给我把当时的情形,仔仔细细地全部说来,不许有一丝一毫的遗漏!” 又指着宗悍道“让你的人都下去,只你听着,出去不许你说半个字!” 宗悍张大了嘴,只得照办。 一脸无奈的寇连便把阿镝转述的所有细节都叙述了一遍,赔笑道“只是小人也是听侍女说的,还望将军和阿监,不要太过当真。” 荀远面沉似水,哼了一声,问道“那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就那么轻轻松松地,离京了?” “呃……”寇连想了想,挠了挠眉毛,低声道,“大约,应该等以后再说了吧?” “以后再说?”荀远气呼呼地捏着椅子的扶手咬牙,半晌,方哼道,“也对。等我们腾出手来再说。” 。 正文 第 358 章 疑信持两端 腾出手来? 寇连心中一动,面上带了好奇出来“大年下的,阿监倒是忙得很。” “我有甚忙的?今年风调雨顺的,原本大家收成都好,想着能过安生日子。可谁知就听说北狄那边又有兵马调动。” 荀远张口便道。 宗悍神情顿时一凛,收敛了笑容,冷冷地看向荀远“随安,这些事,就不用告诉京中的人了吧?” “郡主又不会乱说话。”荀远冲着他摆摆手,又关心地看着寇连问“郡主是怎么病的?我怎么听说,那个所谓的宁王之子正闹得沸沸扬扬,你们郡主就病了?” 此事寇连虽然知道,却不敢乱说,为难地看了二人一眼,陪笑着弯腰“赶巧了而已。那几天郡主本来就不舒坦,结果听说出了事。郡主便自责,说所谓的福星,竟没有起到半点作用,害得皇家血脉有损,然后便病了。” 荀远讶然看着他,半晌,连连摇头“这不是郡主的性子。何况,什么宁王之子?那人死了,宁王都没病,郡主倒当了真?你这厮,不是不知道,便是顺口扯谎!” “阿监休怪……小的,猜一猜,而已……”寇连缩着肩膀陪笑,但心里却是狠狠一震 不错! 若那真是宁王之子,他死了,怎么宁王连病都没病一场?虽说外头传说宁王认尸后极为伤感,但唯一的儿子为人所杀,他怎么会只是伤感了事!? “算了。你常年在永泰坊看院子,不知道这些也正常。” 荀远看他神情就一目了然,摆摆手,又仔细盘问沈沉最近出宫时的各种细节,都问完了,方叹口气,嘱咐他道 “回去跟郡主说,我们两个老家伙,给她和太后娘娘问安。外头那些闲事,让郡主不要放在心上。什么宁王、什么韩家的事情,让皇帝陛下去操心。 “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只好生地在宫里陪伴太后,日后寻个好人家,过一辈子平安日子,才是最要紧的。 “我和宗将军守着东宁关,又有幽州萧节度使互为犄角,国朝北境的防线必定固若金汤。万一听见什么风吹草动,请她和太后娘娘,一定别慌。老奴会往回写信的。” 荀远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叮嘱之语,听得寇连直冒汗。宗悍忍不住笑“老荀,这不知道的,还以为离珠郡主是您从小看到大的,是您亲闺女呢!” “放肆!”荀远先是一声断喝,接着一顿,又瞪他,跟着斥道“别胡扯!郡主尊贵,我算什么,不过是关切一二罢了。” 又看着寇连道“这两句话,万万不可学给郡主,省得她生气。你既已启程,我就不多耽搁你了。回京后,一定替我请安。” 宗悍诧异,轻笑道“老荀,你就这样小气?眼看着中午了,还是请寇侍卫在府中用了午饭再走吧?” 荀远犹豫地看了寇连一眼。 寇连笑着推辞“不是小人不识抬举,实在是,若在宗将军府上吃午饭,小人必定又吃得撑得慌。那还怎么骑马行路?余家娘子若听说,该怪小人贪嘴了。 “不如留着,小人下次再来东宁关,必定头一个来给宗将军磕头,到时候再请将军赏精致席面罢了。” “也好。那你去吧。” 荀远立即表示赞同,令人即刻送了寇连出去。 看着他再度匆匆走开去忙,宗悍只觉得心里越发不解,悄悄命人去探查荀远的行踪,过了一时,那人回来报了,宗悍奇道“他竟真是关切离珠郡主,而已?” 自己又寻思“难道刚才所说的话中,还有其他意思不成?敢是约定了什么暗语?还是打了手势暗号……” 百思不得其解。 目光不由得投向摆了满桌的礼物匣子盒子。 竟然一样都没动…… 宗悍的心中忽然一动,想起了沈太后之前的那道密旨。 那件事,他一直都嗤之以鼻,所以丢给了荀远去查。 荀远似乎在查,可是又似乎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绕开,上一次他说去幽州,便是打着查余家的名义去的。但等他回来时,又说了一句“一无所获”。 怎么会一无所获呢? 宗悍的脸色沉了下来“来人,叫宗禄。” 宗禄是宗悍的侄儿。他父亲当年死在战场上,母亲病逝。宗悍怜他孤苦,便养在了身边,名为伯侄,实际上跟亲父子也没什么区别。 尤其是他的身份没有那么明显,朝廷一向都不大在意,宗悍私下里的诸般事宜,便都交给他去做。 “将军有何吩咐。” 出门在外,宗禄便是个极油滑的人——因此,他与宗家二郎宗新乃是至交好友。 可到了宗悍面前,宗禄便是个守规矩守到了极致的人,从未有过半分逾矩。 宗悍对他这一条极为满意,当下也不赘言,直接问他“最近手上的事情摆得开么?” 这是宗悍的习惯。在有大事吩咐下来之前,都会先问一句是否能摆得开,而非直接强加。 宗禄面上一肃,恭敬欠身“还有两件事,若是加紧,明天夜里能办完。其他的就没什么了。” “嗯,办完那两件事,其他的都放一放。先办这一件,最要紧的。” 宗悍面沉似水,将事情交待完毕,问“可有难处?” 宗禄并未直接答应,而是先想了一想,方问道“若三郎娘子戴氏有涉?” “罪加一等。”宗悍低声厉喝。 宗禄瞳孔微微一缩,低下头去“若萧氏有涉?” “报我。”宗悍表情清冷,声音飘忽。 “可有期限?”宗禄再问一句,便如同平日里办理的一切差事一般。 宗悍最喜欢他这般模样,心情终于缓了三分,脸色温煦了些许“并无期限。只是此事重大,若能快些,便尽量快些。” “离珠郡主如今所作所为,皆是为国为民之事。然而她自幼并不在余家长大,所以余家诸事,未必与其有关。 “余家二郎君常年在北狄行商,与北狄诸部都有往来。若一定要扣通敌的帽子,哪里都能寻出几条所谓铁证来。 “卑职虽不知太后娘娘本意究竟是清查余氏,还是清除余氏;但在将军面前,却必得先说一句若余氏有错无罪,卑职定不会无中生有。” 宗禄躬身,郑重严肃。 宗悍认真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 。 正文 第 359 章 险难相阻 “已经回来了?这么快?” 接到宫外赵真传信的沈沉吃愕然,情不自禁地问又新“是惹祸了?还是路上被追杀了?亦或者,出了旁的更大的事儿?他从哪儿来?东宁关还是幽州?” “郡主,您别问了。又新姐姐从哪儿知道去?”阿镝蹲在旁边托着腮看微容给她梳妆,忧心忡忡地皱着眉道“消息一开宫门就传进来,说明寇大哥不是昨夜就是今晨回来的,这必是不眠不休跑回来的……” “赵真带进来的口信说,寇连怀里揣着尹娘子的礼单,火炭似的不敢放下……” 又新深深地看了沈沉一眼。 沈沉皱了皱眉,轻声道“看来余家商队回去得,的确有蹊跷。” 她要出宫,沈太后自然不拦着,只是叮嘱一定要回来吃晚饭。尤其是如今天黑得早,可不能再踩着夕阳回宫,让人看见了该说闲话,等语。 沈沉满口答应,带着阿镝直奔永泰坊。 已经熬得两眼通红的寇连把尹氏的信当面交到了沈沉手中,又把荀远的那几句话转告了,虚弱一笑“郡主啊,小的可真熬不住了,可能要睡个三天三夜……” “你快去!”沈沉忙让他去睡。 如今在永泰坊照看家务的乃是金二。当下笑着答话“已经备了水备了饭,他因城门开才回来,怕吃喝了就会倒下一睡不醒,所以才撑着到现在。” 寇连那边早就等不得,听了沈沉的话便转身出去,一边嚷嚷“汤饼端去澡盆那里,我一边洗一边吃!” 众人失笑。 这里沈沉急忙展开尹氏的信件细看,顿时色变!腾地跳起“备马!我要去宜人坊!” “是。小人已经通知了宜人坊那边,钟郎说,早饭请郡主过去吃。” 金二早有准备。 沈沉匆匆道一句“辛苦!”急忙带着阿镝,疾驰而去。 …… …… “这个……是什么意思呢?”钟幻看着手里的信件内容有些发愣。 “余绯是余绾的庶姐,当年起心害我,被余绾的母亲胡氏利用。后来胡氏病逝,她被送去了观音庵静修。” 沈沉低声说了过往情由。 钟幻还是不懂“这一段我知道。然后呢?余家商队回去后,这余绯的姨娘带着自家儿子去了观音庵探望她,亲母女姐弟,眼看着冬天了,见一面送些御寒之物,不对吗?” “问题就在这里。你看我嫂子信里说的,带了些吃食去探望。师兄,只是吃食,而没有衣物、被褥、炭火!”沈沉轻轻地咬了咬牙。 钟幻眉梢一挑“你的意思是,他们根本就没打算让余绯在庵里过冬,而是要偷偷把她放出来了?” “正是!”沈沉低下头去,轻轻地握起了拳,“当初我嫂子就跟我说过,日后若是余绾想要把余绯放出来,她不会阻拦。 “理由也很强大——她说,余绾若是安分守己,必定用不着余绯。唯有想要兴风作浪时,她会下意识地选择一个人挡在她前头装幌子。 “上回我夜探韩府,看她的模样,对韩府似乎也没按什么好心。我怀疑,她只怕是仍旧存着旁的心思。如今把余绯接出来,必定是余家又有了什么新的作妖计划!这件事,我实在不敢确定,是否与余绾有关。” “若是与此人有关,那这余绯可就不仅仅是接出庵堂,只怕下一步就要进京了。我让人留心此事。” 钟幻立即吩咐董一“你立即给幽州飞鸽传说……” “不师兄,还有。”沈沉忙拦住他,看看董一。 钟幻眨眨眼,令董一和阿嚢“你们俩先出去。” 两个人木着脸看沈沉。 “师兄让你们出去,你们看我干嘛?”沈沉有些心虚地往钟幻的身边躲。 阿镝嘻嘻地笑,率先往外蹦蹦跳跳地跑“我去找千针玩一会儿。” 董一阿嚢只好跟着她一起出去了。 “师兄,我担心余绾会乱来。”沈沉一俟房门关上,立刻满面忧虑,“韩三郎是个草包。余绾自幼聪明过人、心高气傲,嫁给那么个人,必定心有不甘。 “上次我眼瞧着她去寻韩家地牢的位置,那些巡查的人发现了她却不曾揭穿,这说明,韩家对她不仅有防备,而且对她的行止尽在掌握。 “我很担心,她会办蠢事。” 钟幻思索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说,她有可能想要首告韩震,博取功劳?” 沈沉点头“嗯。她自视甚高。所以容易把她的对手都当成傻子。” “一旦韩震察觉,只怕还会利用她,反过来给外界送假消息出来不说。没准儿还会激得皇帝动手,正好他有了口实,不论是清君侧、还是喊冤诉屈,眨眼之间,围困宫城易如反掌……” 钟幻越说越觉得头大,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拧起了眉 “哪怕以钱家的本事,我查到如今,对韩家的势力也只有一知半解。若不能一网打尽,这个盖子,轻易可揭不得!” 沈沉叹气道“我就是这个意思。余家大多是井底之蛙、狂妄自大,根本就不知道事情到底棘手在何处。 “若是咱们猜错了,万事皆休。可万一咱们猜对了,余绾真的正在计划做这件事,那可就要坏了大夏朝局了!”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钟幻忽然眼睛一亮“再有两天,余纬就回来了!” “我去接他!就在城外,把此事利害跟他说清楚,让他说服余奢,阻止余绾!”沈沉惊喜地跳了起来。 钟幻忙按住她“你怎么可能守在宫外跟他说这些?还是我去。你在宫里,随时做好准备。等我的消息。到时候,你和他一起回余家。” “我也去?”沈沉惊讶地回手指着自己的鼻子。 钟幻呵呵轻笑“若咱们猜对了,余家众人必定都已经失了理智,一心只想着靠余绾建功立业,好往上攀——”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眉梢轻动,“余绾已经嫁做人妇,无缘宫城。如今把那个余绯弄进京,可不正好借着这场功劳,送一个妃子入宫?” 沈沉轻轻咬住了嘴唇。 这就是她最初的猜测,只是她没好意思说。 “这种情况下,一个在家中常年唯唯诺诺的余纬,是说服不了二太爷和余笙的。 “但加上你,就不一样了。” 钟幻看着她,弯一弯嘴角,“说不通,你还可以随便把余家的谁打一顿,闹到余绾跟前去。她既然聪明,自然自己也就知道要想一想了。” 。 正文 第 360 章 安得长相依 师兄妹两个将余家的事情计议完毕,这才又叫了早饭进来吃。 钟幻看着沈沉仍旧一副食不知味的样子,想了想,跟她商量“你我其实都不是精通权谋的人,不如请萧寒来一趟?” “……师兄,萧寒的身份是不是并不仅是萧家一个支庶子弟而已?”沈沉好奇地问他。 钟幻笑着看她,眼神有些回避“你怎么会这么想?” “当年在幽州,虽然萧寒面对萧敢的时候恭谨温顺,但实在是有太多的事情都握在萧寒手中了。 “而且,我总有一种感觉,萧敢对萧寒不仅仅是自家子侄的态度,而是莫名还有一丝敬意。这一丝敬意究竟何来,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沈沉皱眉道,“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虽然对萧寒此人并无半分讨厌,但也无论如何亲近不起来——神神秘秘的人最麻烦了。” 钟幻失笑,摇了摇头,道“他倒的确是有自己的一些势力。那些势力虽然与萧家息息相关,但却已经脱离了萧家的掌控,成了他自己的力量。” “萧敢竟然不恼么?”沈沉大奇。 钟幻垂首看着自己手里的粥碗“恼什么?这原本就是萧敢的用意——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沈沉愣住。 “别说当今御座上那一位,便是大夏先前的两位皇帝,对萧家也多有忌惮。萧敢之父壮年早逝,虽然的确是抗击北狄时留下的旧伤误事,但大夏皇帝在其中究竟动没动手脚,谁也说不清。” 钟幻嘴角微露嘲讽。 沈沉却被他这话震得一惊,半晌,方嗫嚅道“不会吧……先帝那样仁厚,当年萧敢弱冠领幽州,先帝可是半个不字都没说的……” “自古幽燕一体。正面抗击北狄的虽然是幽州,但燕州所在位置,向北可援幽州,向南可制京城,向东可跨新罗,最是要紧。 “当年萧敢之父萧铸虽然只领了个幽州节度使,但燕州节度使却是他当年的旧部下。可以说,萧家对幽燕两地,几乎都是十成十的控制力。 “可是萧铸一死,萧敢苦苦支撑一个幽州已经很吃力了。哪里还顾得上燕州? “不过三年,燕州节度使便被寻了错处,逼令他解甲归田。而燕州呢?现在的燕州,可只是当年燕州的一半而已!” 钟幻说到这里,只觉得胸中堵了一口长长的闷气,说不下去了。 看着他低头大口喝粥的样子,沈沉有些心虚地放了筷子,过了一时,方期期艾艾地问道“师兄,你是不是,是不是恼我了……” “我恼你做什么?”钟幻伸手又拿了个包子啃,含含糊糊地说道,“这天下朝局,跟我又没有关系。” 沈沉鼓起了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对。 “你的身世,我大概听说了一些流言。只不过,那些只是流言而已。我并没有完全当真。”钟幻咽下口中的包子,抬头看向沈沉,“毕竟,比起所谓的真相,我更相信我自己的眼睛耳朵。” 所以,母后娘娘安排的那个所谓太宗遗支的故事,师兄心中仍旧存着疑虑…… 他竟不肯相信?! 沈沉的心里,一时复杂起来。 若果然只是这样的身世,她只怕早在跟着师父师兄流浪江湖的时候,就跟师兄说过千百遍了。说不得,还会得意洋洋地炫耀,让师兄给排一排,自己是该称郡主还是县主。 可是,她不是。 然后师兄就不肯信。 师兄不肯信,是因为师兄也觉得,那可算不得什么大事,根本就不会令沈沉三缄其口。 沈沉越寻思,心里竟越觉得高兴起来,脸上便转了晴天,涎着脸,直接从自己的坐榻后头爬到了钟幻身边,嘻嘻地笑着,一头靠在了钟幻的肩膀上,撒娇道 “往日里我只要出宫,师兄就叫一群人来。今天不想见他们,就想跟师兄聊天喝酒。行不行?” 钟幻被她的小脑袋拱得心里软成了一滩水,咬着牙回头轻轻地敲她的头“都多大了?还这么耍赖!我看你日后嫁了人怎么办!” 沈沉摸着自己被打的位置,再往钟幻身边靠一靠,一边从他桌上盘碟里挑吃的,一边嘟囔“椎姑姑说,母后也一辈子没自己打理过俗务,凭什么我就非得学?我也不要学。” “那是因为太后娘娘从闺房直接进了宫,内侍宫女一大堆,自然用不着她学。怎么着?你也想去宫里当娘娘?”钟幻的眼睛瞪了起来,一把把她推开,伸手在她额角上戳戳戳,“就为了犯懒,还想卖身了啊你?真够出息的!” 沈沉乌龟一样抱着头滚进了钟幻怀里,闷声道“我就当一辈子郡主,也不用管这些事啊!” 浑身一僵的钟幻连忙把她推起来“郡主府你能住几天?一两年就要嫁人,难道你也让又新赵真替你管家么?” “才不是。”沈沉没有察觉到钟幻的异样,又腻到他肩头,扳着手指给他数“老早宗正寺就给了单子。我那里虽是郡主府,规制却是比照着公主府的。 “邑令,司丞,录事,各一人,司史八人,主簿、谒者、舍人、家吏各两人,这还都是有职衔的。其他服侍的人,怕是母后和皇兄都会送大堆过来。 “我便是现下马上什么都不做只学这如何管人管事,怕也是学不过来的。” 想了想,仰头又道,“母后看上了农千药,已经跟皇兄说好了,等我出宫就府,就让他来给我当邑令。” 钟幻被她靠着肩膀,伸手夹菜都掉了两回,索性也就放了筷子,专心听她说话。 “如今又新和赵真是我信得过的。农千药那边有你那新收的徒弟牵着,我也还算放心。师兄,你再帮我几个人嘛!若家里都是牛鬼蛇神,我睡觉都睡不安稳了……” 沈沉鼓着嘴跟钟幻撒娇。 钟幻皱皱眉,道“把你永泰坊的人调过去几个。你又没有汤沐邑,用不了这么多人手。到时候再婉拒几个就是。 “——不过,做什么太后和皇帝对你这样好?即便你真有南家的血脉,太后娘娘心存怜悯,那皇帝对你们这一支也该是提防,而不是倾心信任啊!” 想到沈太后给自己安排的那个身世,沈沉嘻嘻地笑了起来“我和余缜又不姓南,真论起来,也不过是个县公县主。他提防我们做什么?” 。 正文 第 361 章 念之殊可惊 师兄妹靠在一起嘀嘀咕咕,一顿早饭吃了一个时辰,倒是把最近的一应事情都好好说了一遍。 待说到牡丹郡主和朱蛮的故事时,沈沉直笑成了个掩口葫芦“我说最近宁王府风平浪静呢!敢情是惜姐姐心里有了底了。” “上回我叫了朱蛮一起喝酒,谁知他竟不肯。让我自己喝酒,他以茶代酒相陪。我觉得稀奇,转过头去套朱是的话,才知道,敢情是因为牡丹郡主嫌他胖,他竟是在减肥呢!如今饭菜都不多吃,又自己在家里天天练拳脚,索性把酒都戒了!” 钟幻说到这里就笑,哈哈地叹道“爱情的力量太伟大了!” 沈沉一脸懵“爱情……” “情爱。明白了?”钟幻耐心地教她,一转眼却看见一张粉嫩的俏脸近在咫尺。 水灵灵的眼睛,嫣红欲滴的嘴唇,还有吹弹可破、尚带着一点点婴儿肥的笑靥。 实在是按捺不住,钟幻伸手捏住了那张小脸。 嗯,手感真不错。 “你还是个孩子,少打听细节。听听热闹也就够了,啊?”钟幻虽然用词严厉,口吻却是格外狐假虎威,还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宠溺。 沈沉吐了吐舌头,哦了一声,再度把头靠在他肩上,娇声问“师兄,等咱们把京城的事情办完了,你说咱们去哪儿好? “我想去西齐。那边川蜀的菜肴实在是好吃。我有阵子没吃过地道的了,想得慌。京里虽然也有,但不就着那边的风雨山景,总觉得味道不对……” 钟幻听她絮絮叨叨地小声说话,迟疑了片刻,方轻轻地抽出了胳膊,绕过她的肩膀,虚虚地抱住她,脸颊贴到她的秀发,弯起了嘴角。 “小郎!” 屋外阿嚢忽地一声唤。 两个人下意识地分开。 沈沉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看着自己的手脚,有些茫然。 而钟幻却微微红了脸,咳了一声,才恢复了正常,扬声问道“怎么了?” “莲王殿下等已经听说了郡主来家,都过来了。正在门前下车。”阿嚢恭声道,“来的有莲王殿下、牡丹郡主、朱蛮先生,还有萧家寒公子。” 萧寒也来了?! 他怎么会不请自来? 沈沉看了钟幻一眼,神情怪异“咱们俩刚说要叫他来参详,他就自己跑了来,他这是有顺风耳么?” “可是今天来的人多,他只怕是还不能公然露面。”钟幻站了起来,令人收拾早饭的残局,对阿嚢道“既是萧家来人看望小公子,便带着去西南楼吧。于公子也有日子没下楼了。你请他下来梳洗了,跟大家伙儿坐一坐。” “那,小郎,若是如此,千针怕是会闹着要来见郡主……”阿嚢缩了缩脖子,他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越来越怕千针了。 “那就让她过来吧。”钟幻瞟了阿嚢一眼。 阿嚢逃也似的跑了。 看着沈沉诧异的目光,钟幻呵呵笑着低声告诉她“最近千针管阿嚢越来越狠,阿嚢的气焰,怕是要被千针压制一辈子了……” 沈沉张大了嘴,半天反应过来,捂着眼睛吃吃地笑,低声道“师兄,你最近月老做上瘾了?” 一时众人都进了花厅,坐定。 牡丹郡主不等众人寒暄完,便有些发急地拉了沈沉,低声说了一句。 沈沉讶然,忙对才赶过来的千针道“你们且先下去,有事自然会叫你们。” 钱家的下人倒早就习惯了主子们不爱让他们凑在跟前,低着头便走了。唯有千针,依依不舍地拉着沈沉的袖子,塞了一袋子栗子给她,才走了。 “你们还记得那个白永彬么?”牡丹郡主紧张地看着众人,目光从莲王转向沈沉。 钟幻的眼睛眯了起来“那人被皇上送去了北邙山炼药,前阵子失踪了。怎么?郡主知道他的去处?” “他是韩震送到陛下身边去,蛊惑陛下服食那些,那些荒唐丹药的。后来的确被送去了北邙山,但是,被我父王悄悄掳回了家。如今就关在府里。” 牡丹郡主满面绝望,“我本来以为父王与韩震只是有来往,说不定还是被利用。可事到如今,我只怕,我父王的邪念,是他自己起的。跟韩震的往来,说不定,也是他先主动的!” “也许宁王殿下只是想给郡主出一口恶气呢?”钟幻淡淡地看着牡丹郡主。 却只见这位大夏宗室第一郡主灰心地滚了泪水下来“我原也这么想。可是给我报信的人却明明白白地告诉我白永彬的所作所为,我父王一早便一清二楚。 “那姓白的是奉了韩震的命令,要做父王和韩震的居中联络之人。意外被查出了劣迹,那件事,未成。所以才有了后头父王亲自出马与韩震相见。” 朱蛮脸色阴沉,在众人之前开口问道“那白永彬现在府上,是阶下囚,还是座上宾?” 众人看向牡丹郡主。 “阶下囚。”牡丹郡主低着头拭泪,吸了吸鼻子。 沈沉靠过去抱住了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安慰道“既是阶下囚,那就说明宁王殿下不是全然信任韩震。这对咱们来说,是好事。” “哼!狗咬狗而已,什么好事?根本就是变数。”朱蛮冷哼一声,双手抄在袖子里,一脸生气的样子。 “你说谁是狗?!”沈沉瞪他。 朱蛮翻了个白眼,顶回来“虎毒不食子。他对惜惜这样恶毒凉薄,他就是猪狗不如!我就骂了,怎样?!” “谁骂也轮不着你骂。你给我闭嘴。”钟幻伸手摸了个冬枣砸过去。 朱蛮气哼哼地躲开,不说话了。 莲王沉吟许久,看着牡丹郡主,温和问道“我正有一事想请问牡丹,那位死在韩府后门的宁王之子,是真是假?” 众人皆是一静,目光齐刷刷地看向牡丹郡主。 “莲王兄何有此问?” “那件事……我们都知道。离珠当夜去救,却被韩橘抢先杀了那人。被人杀死在韩府后门意欲栽赃云云,乃是韩震为了事后遮掩,故布的迷阵。 “而事后,宁王殿下似乎半点也没受此事的影响。反倒是离珠,因为心中恻然,又愧疚,大病了一场。 “因此我就在想,是否此人乃是个赝品。宁王殿下发现了这一点,也就确定了自己的儿子还活着,所以,才如现今这般从容?” 莲王娓娓道来。 众人都看向牡丹郡主。 唯有朱蛮,双手在袖筒里,轻轻地捏起了拳头。 。 正文 第 362章 姓字是谁何必问 “你们猜得没错。那人,是假的。” 牡丹郡主苦笑了一声,抬起头来看向沈沉,满目惭愧: “父王自视枭雄,却在此事上摔了跟头。他发现那人是假的,高兴得忘乎所以,不仅即刻便命人通知了韩震实情,还请他继续帮自己寻找儿子。 “转回头,在白永彬面前,也露出了马脚。听说,那姓白的着实讽刺了他一顿,他还气得把那姓白的腿打断了。” 众人面面相觑。 这可真看不出来,这还能是一个自视枭雄的人干得出来的事。 不过,钟幻更加关心的是:“这些事,是谁告诉郡主的?” 牡丹郡主咬了咬嘴唇,迟疑了许久,摇了摇头:“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们。” “惜姐姐,你别急。这件事我们都知道了。”沈沉忙岔开话题,安慰她道: “我回宫也会将此事禀告太后娘娘。日后便是宁王殿下怎样了,也不会祸及你或者王妃的。” 牡丹郡主连连摇头:“他的事,我不担心,也不在乎了。只是,若他出了事,我母亲实在无辜……我当然信得过太后娘娘,只是陛下那里,却未必了。” 说着,焦急地看着众人:“可有办法,让他无法跟韩震联手?他没了韩震助力,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众人面面相觑。 朱蛮皱了皱眉,出声道:“那个给你消息的人,必是想要借你的口,把这些事说给外头的人听。他难道没给你出什么主意么?” 牡丹郡主的脸上不自觉地泛红:“没来得及。匆匆说了几句就赶紧走了。我本想这一两天寻借口进宫的,可是父王最近实在看我看得太紧。若不是今天莲王兄相邀,我怕也是出不来的。” “哼。”朱蛮嘴里不知道咕哝了多少话,满面愤愤。 实在是没忍住,牡丹郡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朱蛮顿时老实了。 “众目睽睽啊……啧啧……”钟幻哈哈笑了一声,转头看看莲王,微不可见摇了摇头,然后问人:“眼看着午时了,于公子还没盥洗完毕吗?” 莲王眼睛一亮:“玉璋下楼了?” “他也憋得够久了。今天萧家有人来给萧韵送厚衣服,想来也会说些私房话。所以,给于公子放半天假。” 钟幻含笑道。 阿嚢却苦着脸来报:“于公子正洗第三遍呢!” 众人哈哈大笑。? “他是上楼读书,又不是遁地挖矿,哪里就脏成那样了?”莲王连连笑着摇头。 朱蛮忙也跟着打趣:“这洁癖怕是都从郡王殿下你这里染去的罢?一向听说萧家小公子肆意洒脱,想来一旦读书,便成了狂士模样。 “于公子与小公子相处一室,便想让他整洁,怕也是整洁不起来的。好容易出来了,还不赶紧彻底清理一番?” 阿嚢苦笑:“朱先生说得正是了。其实西南楼上,小公子也被萧家来人摁在木桶里刷洗呢。” 众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一时于玉璋满面粉红、一身清爽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众人由不得又是一阵大笑。 于玉璋却不笑,一本正经地在莲王下首坐了,先给牡丹郡主和沈沉见了礼,又谢了钟幻照顾,次后看着朱蛮诧异了一句:“朱先生瘦了一圈儿,倒显得更加俊秀了。” 最后才对着莲王欠身拱手,咬着牙,笑眯眯:“殿下这两个多月来这钱宅,没有十趟也有八趟。如何半次都没到楼前看望一下在下呢?” 众人掩着嘴嗤笑。 就连一直都忐忑恍惚的牡丹郡主,此刻也不由莞尔。 莲王顾左右而言他:“玉璋最爱吃荔枝。如今没有新鲜的荔枝,可有荔枝蜜?荔枝干?” “有冻荔枝。若不嫌冷,风味绝佳的。”钟幻笑着令人去取了来,“每人跟前只摆三个。天寒,不能多吃。” 这几个人里,至少莲王和钟幻是知道于家的家教,于玉璋在外头对于政事朝局一向都是三缄其口。所以便不再谈论那些事,只聊一聊最近京中的趣事而已。 “哎,听说最近有一个叫童杰的,韩震正给他请军功勋赏呢?” 朱蛮笑着冲钟幻举了一举酒,钟幻却没应他的酒,而是回了个白眼,但对这个消息却是微微颔首:“我也听说了。只是不知道这个童杰是什么人?” 莲王看了他一眼,也摇了摇头。 牡丹郡主却皱起了眉头,努力回想了一会儿,方道:“我好似听过这个名字。似乎很久以前就是韩震帐下的参将。 “因为计谋百出,韩震似是有意无意地压了他一段时间。我父王打过这个人的主意,但似乎没能成功。后来也就没再听他提起过。 “怎么?韩震终于想到他了?倒是稀奇。” 沈沉嗤笑道:“想必是韩梧离京后,他终于发现身边有脑子的人不太多?” 于玉璋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忙一边咳嗽一边遮掩:“我,就是,呛着了……” 众人都呵呵地笑了出来。 朱蛮笑得最大声,拍着桌子道:“可惜佟公子不在,我们这些人,实在是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说,才能让于公子觉得更开心一些啊!” “守端就快回来了。”钟幻笑着告诉莲王,“殿下还是趁着这两天有空,快想想怎么犒劳他吧!” “佟公子去了何处?”朱蛮一边吃菜一边觑了牡丹郡主一眼。 牡丹郡主也正好奇地看着钟幻。 钟幻轻笑着,目光深深地看着朱蛮:“你朱家来历成谜。当初查了旁人,如今自然也得好生查查你。怎么样?怕不怕啊?” 于玉璋一脸茫然地看着莲王,倾身过去,低声问道:“当初查了谁?为什么查?查什么?” “回头告诉你。”莲王笑了笑,推了他一把。 朱蛮笑容可掬,面上似是更加欢喜,但握着杯子的手却捏白了关节:“查查好!赶紧查!还有什么程序?一并都快些走完!我巴不得呢!” 众人都笑。 牡丹郡主涨红着脸,拉了沈沉一起离席去更衣。 待她们二人一走,钟幻的脸色立时变了清冷,抬起手来,食指直直地指向朱蛮: “你的事,我自是没兴趣知道的。但莲王和郡主那里,你必须要实话实说交待清楚。” 朱蛮虽然也在哈哈地笑,但他的动作一下子便僵硬了起来:“我可没什么瞒你的啊钟郎!” 钟幻板起了脸,眯着眼看住他:“你不姓朱。你究竟是谁?” 正文 第 363 章 谁识龙颜旧子孙 莲王和于玉璋同时色变。 尤其是莲王,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双拳紧握,狠狠地看向朱蛮:“你究竟是什么人!?说!” 朱蛮的瞳孔微微一缩,不看莲王,却看向了钟幻,神情复杂。 钟幻冷冷地看着他。 朱蛮忽然也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向钟幻。 于玉璋不假思索地抢上前去,几步便挡在了钟幻面前,几乎就要撞上朱蛮。 “那天在茂记,我问南惜,在她眼里,我的缺点是什么。她只答了一个字:胖。” 朱蛮站住了,洒然微笑,轻轻地背了一只手在身后,虚握成拳。另一只手则掩了宽宽的袖子在小腹处,英姿挺拔。 “刚才于公子见了我,说我瘦了一圈之后,显得俊秀了许多。” 莲王愣住。 钟幻心中也跟着轻轻一动。 “难道我不知道自己瘦了之后会显得俊秀么?我二十几岁的年纪,正该是公子哥儿们爱俏的时候,我也不是那种管不住自己的人,那我为什么要让自己胖起来呢?” 朱蛮微笑着看向于玉璋。 于玉璋心有所动,让开了一步,露出了身后的钟幻。 大夏两个最出名的年轻商人,面对着面。 “钟郎啊,你猜,那是为什么?”朱蛮笑了笑,冲着他点了点头,“这世上谁都可以欺负我,除了钟郎你。” 钟幻看着眼前的朱蛮,眉心忽然狠狠一跳,情不自禁站了起来,往前跨了一步,忠重重地拧起了眉,苦苦思索:“你,你是……” “当然,这世上也没什么人有资格让我迁就,除了钟郎你。”朱蛮笑着,偏头看着他:“不过,你那时便不记得我是谁,如今自然更想不起来。” 钟幻忽然伸手捧住了头,就地蹲了下去,神情痛苦,额上密密麻麻地渗出了冷汗。 莲王和于玉璋大惊失色,忙奔了过去,一左一右扶住钟幻。莲王更是失声喊道:“离珠!离珠呢?快把离珠叫来!” 沈沉几乎是飞过来的,一把将几近昏厥的钟幻抱在了怀里,伸手握住他的脉关,三两息,抬起头来,面露杀气,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怎么回事?是谁的缘故?” 朱蛮苦笑着摸了摸鼻子:“大约是我吧……” “你给我站在这里不要动!”沈沉咬着牙,死死盯了他一眼,直接喝道:“董一,给我看住了他!” 牡丹郡主只觉得眼前发黑,身子一晃,幸好莲王一把扶住。强自稳住身形,颤声问道:“这,莲王兄,这是……” “看来,朱先生和钟郎,只怕是旧识。不过,时间久远,钟郎似是早已忘记。如今强要忆起,钟郎便有些情绪激动。” 莲王温和地安慰着她,却扶了她,远远地离开了朱蛮所在的方向,坐到了沈沉的位置上,还有意无意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朱蛮的视线。 好在钟幻很快便清醒了过来,满身几乎被虚汗湿透,睁眼看到沈沉,愣了一会儿,才虚弱地笑了笑:“二傻子……” 已经吓得脸都白了的沈沉顿时委屈地红了眼圈儿:“你怎么回事?!说晕就晕?你就不能等我在场的时候再说?” 钟幻吃力地摇了摇头,笑着撑了她的手,坐直了身子。 一眼先看见董一手里握着宝剑,虎视眈眈,狠狠地瞪着一直站在原地没再动弹的朱蛮。而朱蛮的身侧,便是一脸警惕,单手抚在腰间的朱是。 “董一退下。” 钟幻呵呵轻笑着,示意沈沉扶着他站了起来,然后,推开沈沉的手,摇摇晃晃地,冲着朱蛮长揖到地: “虽然还是想不起来你究竟是谁。但我记起了,是你骑马带着我,杀出了群狼追赶的那个山谷。” 一句话,石破天惊。 众人,尤其是沈沉,大吃一惊,都瞪圆了眼睛看向朱蛮。 花厅外头,坐在廊下捉壶赏景的萧寒,听到这里,也不由得愣住了。 朱蛮笑了起来,拊掌点头:“能想起这个,那你离恢复记忆,就不会太远了。” 恢复记忆…… 沈沉不禁看向钟幻,问道:“师兄,你不是说,当年是师父救了你?” 钟幻皱了皱眉,脸色再度苍白了起来,虚弱地摇头:“我不知道…… “我只记得后来,我躺在师父的马车里,还有一位师兄,跟师父争吵,说他不该救我。 “后来到了一个市镇上,师父便给了那位师兄一个包袱,让他走了。 “再后来,师父便只带着我行走江湖,除了在幽州收了你为徒,其他人,师父再也没理过……” 听到这里,牡丹郡主忍不住思索着开口说道:“那也就是说,钟郎你的真实身份,其实并非只是夜平首徒而已。你自己或许忘了,但如今,却多了一个人,认得真正的你。” 说着话,众人的目光同时转向朱蛮。 “我是,谁?”钟幻目露渴求,甚至向着朱蛮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朱蛮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许久,才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跟家中长辈出去打猎,追一只獐子,跑进了那个山谷。 “发现那群狼袭击你的时候,我也毛骨悚然。只是当时少年意气,眼看着稚童就要葬身狼腹,不及多想,便救了你。 “可脱了险之后想一想,极是害怕被家里责罚。你又受了重伤。 “恰好遇到夜平先生,他老人家医者父母心,便留下了你,给你治伤。” 这番话破绽百出,众人都皱起了眉头。 沈沉刚要开口质问,却被钟幻在袖子里悄悄地捏了捏她扶着胳膊的手。 “只是我当时并不知道那便是夜先生,为了怕惹事,我也不曾跟夜先生说我是谁。所以,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十几年。” 朱蛮笑着,双手摊开,感慨叹道:“我一见钟郎,便觉得亲切。后来听说了你的种种事迹,越来越觉得你眼熟。 “前两天,刚刚听人说,你曾说起与夜先生结识,乃是被野狼追赶,为夜先生所救。我这才想起来,原来,那个小小的孩童,便是你。” 朱蛮的眼神幽深起来,似有无限深意:“那个,群狼环伺之时,不肯哭泣,只是大喊救命,甚至还能想到要点了火把吓唬狼群的,七岁孩童,便是钟郎你。” 正文 第 364 章 波澜动远空 送牡丹郡主回去的人从莲王公然换成了朱蛮。 因为虚弱的钟幻指了指于玉璋说:“吃完饭了,你该回去读书了。” 于玉璋原本在摸着自己微鼓的肚皮满意地叹息,听见这话顿时觉得心口发堵,站起来走了三圈,板着脸说道:“我消化不良。” 大家笑倒。 接着于玉璋拽了莲王,要求:“请殿下陪我读一个时辰的书,就好了。” 众人立即点头。 莲王目瞪口呆,被裹挟而去。 然而沈沉不放心自家这个看起来随时会再昏过去的师兄,死活不肯走。 无奈的钟幻只好亲自去紧紧搭住朱蛮的手,“殷勤”嘱托:“我派千针和董一跟着,你送了郡主回去。若有半点差池,我一把火烧了你西市所有的铺子。” 牡丹郡主面红耳赤。 看着他二人走远,一脸萎靡的钟幻回头叫阿嚢:“端碗糖水来。” 沈沉关切地看着他:“师兄,你这究竟是怎么了?朱蛮究竟是谁?” “他身份成谜。今日拿着我的身世威胁,我不好再做追究。但此人能以外姓控制整个朱家,必定不是凡品。我要等守端拿了详尽消息回来,才能确定究竟从何查起。” 钟幻端了糖水,小口小口地喝了进去,脸色微微红润了起来。 “钟郎最近可是身子不适?”萧寒慢慢地踱了进来,并没有人拦着他。 钟幻笑一笑,扶着沈沉的手站起身来,指一指书房的方向:“这边乱,我们去那边说吧。” 三个人缓缓朝那边走去。 “听说郡主前阵子一场大病,如今可好了?”萧寒礼貌地问候。 沈沉看了他一眼:“二十二郎,我向来不惯寒暄的。我打架的事情难道你没听说?” 钟幻看了萧寒一眼,偷偷转开了脸笑。 萧寒摸了摸鼻子,满面无奈:“在下是许久不见郡主了……” “算了吧,你是对皇宫的训导嬷嬷们期望太高了。我都长这么大了,你以后还是别琢磨着我还能改改性子什么的了。” 沈沉随口说话,还要小心地提醒钟幻注意脚下。 然而走到书房门前,钟幻的精神已经好了许多,笑着往里让萧寒。 三人落座,钟幻解释道:“这两天我睡得不大好。晨起又没吃饱,所以有些低血糖。没事的,喝碗糖水就好了。” 两个人一片茫然:“低血糖……是什么?” 钟幻扶额,眨眨眼,放弃。索性单刀直入:“说正事吧。寒公子枉驾亲临,必是有事。” “是。”萧寒看了看沈沉,轻声说道,“北狄那边,活动异常。” 钟幻和沈沉都是一惊。 尤其是沈沉,忽然一蹙眉:“前几天我遣人回家送节礼。去东宁关请安时,见了见宗悍。当时便听说,北狄那边又有兵马调动。东宁关已是全神戒备。” 萧寒诧异地看着她挑了挑眉,不由问道:“这等大事,如何宗将军会对郡主派去的人说?” “不是宗悍说的。是太后娘娘派去给宗悍做西席的那位阿监,大约是想借我的口,给陛下和太后先提个醒吧。” 沈沉有些不自在。 荀阿监这样直白地将此事告诉寇连,一方面自然是提醒太后和永熹帝,另一方面,却是在警告她: 北狄有异动,余简在北狄,太后要查余家。 这一连串下来,若余家果然再有什么行差踏错,那转瞬之间,便是灭族之祸1 萧寒点了点头,转向钟幻:“然而我的情报却是,这一回,是王帐的一个叛臣,想要跟大夏求援。所以会先佯攻东宁关,然后请求联姻。” 联姻?! 钟幻皱起了眉头:“大夏没有公主,却有好几位郡主。” “自然,咱们倒是不用担心。所有郡主之中,离珠郡主乃是最有价值的一位,皇帝不会白白地将她拱手送给北狄。” 萧寒说道。 沈沉皱了皱眉。 难道旁的郡主们就都不是人了么? “只是,如今北狄的这个做派,我总觉得似乎太过儿戏,其中只怕是有蹊跷。” 萧寒看向钟幻,“我在北狄的人不多。已经联系了令舅钱大省,看看他在北狄行商的那些人,能不能弄点更准确的消息来。 “我今天来,是特意跟钟郎说一声。 “大夏内斗,甚至是越、齐、夏三国闹龃龉,咱们都可以袖手,消息往来可以敝帚自珍,甚至可以推波助澜。但事关北狄,就不行了。 “若是钟郎同意我这个说法,从现在起,咱们最好能将一切消息汇集起来,也好查知端倪。闹明白北狄这次的行动,究竟是异想天开,还是另有图谋。” 钟幻的脸色也凝重起来,颔首道:“尤其是,还要看看,究竟是北狄那边在闹内讧,还是幕后有人在搅风搅雨。” 萧寒深深点头:“正是。” 沈沉看着他二人,只觉得心头一跳,不禁问道:“你们在怀疑什么?” “韩震和宁王已经联手,最近动作频频。可偏偏这个时候,边境不稳。这难道只是巧合?” 萧寒眼中闪过寒光。 钟幻沉吟了片刻,道:“佟守端和余纬很快就回来了。我让他们从金州到归州都走了一圈。想必看在眼中了许多事情。到时候咱们一起见见余纬。” “不是说去看看生意?难道还有旁的?”沈沉好奇。 钟幻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自己手里的茶碗,低声道:“我已经越发信不过朱蛮了。我得弄清楚,朱家到底是什么来头。” “朱家的根底不在大夏。挣着大夏的钱,却在南越和西齐都偷偷置了产。原本作为商人,这算不得大事。可偏偏,他们家却对此讳莫如深。” 萧寒端坐着,抱起了肘,脸上有一丝极为不屑的不以为然:“原本这样装模作样的商人,我是最烦的。从不打交道。 “可自从我到了京城,却发现朱蛮的手脚伸得太远了。如今竟然连牡丹郡主的主意都要打……” “他对惜姐姐不是真心?!” 沈沉一听就急了。 钟幻忙拉她安生坐下:“他对牡丹郡主,倒的确是真心。不然,也不会露了这么多破绽出来。” “但是,这真心究竟有多少,三分?五分?七分?”萧寒淡淡一笑,“我是不相信,他仅仅是为了南惜这个人的。 “他必有所图。 “朱家,必有所图。” 正文 第 365 章 到头忠义竟何如 “刚才听牡丹郡主说,有人给她报信,通报了许多宁王之事。敢问寒公子,这个报信之人,是阁下安排的么?” 随着钟幻的问话,沈沉先睁大了眼睛看向萧寒。 她知道此人不凡,却没想到,钟幻会怀疑他连这种事情都能办到! 宁王的阴私之事,必定只有心腹之人才能知道。 而以宁王多年来都好好地在永熹帝的眼皮子底下跟韩震暗通款曲,可见其人谨慎。 若萧寒能在这种情况下,生生地把宁王的心腹变成自己的眼线,他得有多么强悍的消息通路和“说服”能力! 可是萧寒却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不是。不过我知道是谁。” “谁?” “司马淮阳。那个追随了宁王近二十年的清客幕僚。”萧寒没有卖关子,直接给了答案:“因宁王多疑,许多事情上其实都瞒着此人,所以一开始我并没有把他十分放在眼里。 “也还是上一回,牡丹郡主查知了宁王与韩震之事,入宫归来之后。宁王大怒,彻查府中泄密之人。还是这位司马淮阳,查到了一个小厮身上。 “而这个小厮,刚刚被发现曾经跟踪过宁王车驾,就立即自尽而死。有人又招认,曾经见过牡丹郡主身边的贴身侍女曾与这小厮密语。 “宁王当下便想要将牡丹郡主幽禁起来,甚至直接放话,要给女儿择婿,人品好就足够了。而这件事,竟是被司马淮阳劝住的。不仅劝住了,还顺势帮了牡丹郡主一个忙。” 萧寒端了茶,抿了一口,抬头见眼前师兄妹二人都是一脸急欲知道下文的关切模样,不由失笑,放下茶杯,接着说道, “他跟宁王建议,京城的奥援太少,这些年来往密切的地方大员们,不妨挑挑拣拣。若有哪一家竟能有个值得栽培的小郎,还真可以将郡主下嫁,然后把那家子调回京来。成了儿女亲家,还怕对方不使尽全力?” 沈沉愤怒地一拍桌案:“这还是帮惜姐姐的忙?这不是撺掇着宁王卖女儿么?” “他不撺掇,宁王便不会卖女儿?只怕不仅会卖,而且还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贱卖。你想想白永彬,还不明白?” 钟幻冷笑一声,又寻思道,“若真的照他这个意思,挑个既有门第势力、又不会招致皇帝忌讳的人家,对牡丹郡主来说,也算得上是好归宿了。” 说着,又笑道:“当然,从客观上来说,他这个建议还有一个最妙的结果——那就是拖延了时间。” 萧寒含笑点了点头:“这个人,显然并不知道朱蛮和牡丹郡主的事情,但他对牡丹郡主存着善意。我因着这一条,倒是对此人发生了兴趣,所以仔细地查了查他。” “结果如何?”沈沉眼睛亮了起来,下意识地往他那边倾了倾身子。 萧寒温和地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眷恋,微笑道:“这人是个真正的天煞孤星,合族俱灭,唯留了他一身一口。不过,他这个合族俱灭,却不是天灾,而是。” 钟幻眯了眼睛看他,不动声色地从手边的碟子里拈了一枚杏脯,放进了嘴里,慢慢咀嚼。 沈沉听见,下意识地偏头看了看,顿时往回坐了坐,把碟子抱在了手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萧寒深深地看了钟幻一眼,口中不停: “司马淮阳祖籍商州,世代经商,也出过几个读书人。多年前,韩震擅起边衅,跟西齐大战,将那一带打成了一片废墟。 “司马氏一族本来人丁就不兴旺,那一战中,老宅遭了西齐兵士洗劫,片瓦无存。合族上下,只剩了司马淮阳和他母亲两个人而已。 “可是,他那母亲一辈子养尊处优,何尝吃过什么苦?可为了养育司马淮阳,也只得靠着给人家浆洗缝补,才能勉强让娘儿两个糊口。 “后来商州渐渐恢复了元气。偏又有人做了假契,要强夺司马家的地产。司马淮阳的母亲据理力争,却被府衙赶了出来。一时悲愤,竟一头撞死在了府衙门口! “恰好那时宁王微服游玩,路过商州。见此情景,自然不能置之不理。后来处置了相关人等,将司马氏的地产都还了司马淮阳。那一年,司马淮阳刚刚十四岁。 “他变卖了家产,一心读书,只要做官。然而司马淮阳进京赶考那一年,恰好宁王府的长史被查出来冒用宁王名义在外头胡作非为,宁王被连累,先帝当着新科进士们的面儿,大朝上训斥了许久。 “司马淮阳心中替宁王不平。为了报恩,便断然放弃了仕途,进了宁王府。” 萧寒一口气说完司马淮阳的生平,再喝了一口茶,又叹道:“所以究其过往,虽然颇有些偏激心思,但根底上,这是个知恩图报的忠义之人。 “这样的人,宁王便是用他,只怕也不敢将所有阴私事都交给他。毕竟,他心中,必是有一把尺子的。” 钟幻若有所思:“你是说,说动他相助牡丹郡主、甚而至于背弃宁王的人,应该手里握住了能够揭开宁王真面目的证据。” “正是。”萧寒点头,肃然道,“而且,必定得是宁王实际上大奸大恶的证据。” 说着,他看了一眼沈沉,顿了顿,含糊道:“便是以我所知,也仅仅是,宁王对太极殿的宝座有想法。其他的劣迹,最多不过交结党羽、盘剥商贾、多捞了些钱罢了。” “那是什么人,能掌握得到宁王大奸大恶的证据呢?”沈沉把杏脯碟子放下,好奇地看着两个人:“总不能是韩震吧?” 萧寒和钟幻俱各身子一震,对视了一眼。 沈沉啊了一声,自己都忍不住哈地一声笑了出来:“不会吧?!你们还真觉得有可能是韩震?他怎么会把这种消息露给惜姐姐?惜姐姐跟我和莲王兄走得近,得了这种消息,她是一定会来跟我们商量的!” 两个人沉吟下去。 “二傻子说得也有道理。即便是试探,恐怕韩震也不希望咱们会得到这些消息。”钟幻皱着眉扣着桌子琢磨。 萧寒默然了许久,才抬起头来:“咱们且仔细看看,再说结论。” 正文 第 366章 坦荡由来是且同 萧寒把面前的碗碟端开,然后一边思索,一边轻声分析 “咱们就从白永彬开始说起。 “他曾有那般劣迹,却聪明到能考中进士,进入翰林院,成了陛下的词臣,甚至成了潘二郎的好友。 “刚才你们说,牡丹郡主得到的消息,他是韩震送到皇上身边,蛊惑皇帝使用荒唐丹药的。 “咱们的皇帝陛下虽然荒唐凉薄,却也是个极聪明的人。白永彬这种人,若陛下对他没有八分把握,别说吃他炼出来的丹药,便是闹了那么大的丑闻之后,没把他砍了脑袋,就已经是件奇事了。 “可是如今,你们看他的轨迹——送去北邙山,失踪,无声无息。皇上既没有寻找,也没有暴怒。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这个白永彬,至少在皇上的眼里,已经是他的自己人了。” 钟幻看了沈沉一眼,迟疑一瞬,低声道“是。我刚得到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皇帝在利用白永彬钓鱼。” 说得口干舌燥的萧寒不由得一愣,哭笑不得“钟郎,你还有什么消息没告诉我的?咱们的时间都有限,可别再在这种事情上浪费精神猜来猜去了。” 钟幻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不擅长这些事,所以一时没有想到,并不是故意瞒你。” 沈沉连忙道“为防一会儿挨骂,我先把我最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罢!” 趁势将余家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又笑道“其实刚才我和师兄正商量要去请你一起参详呢,结果你自己就跑了来了。” 萧寒笑了笑,又看向钟幻。 钟幻悻悻,只得把自己手里的消息都说了出来,又意有所指道“其实这些事,也该请莲王一起听听。” “暂且不必。”萧寒摇了摇头,又看着沈沉笑,指指她,“其实我连她都不想告诉。毕竟天下朝局,其乱如麻,身陷其中便很难脱开。我和钟郎是没得选。郡主实在不必跳进来。” “若不是因为有个我,师兄才不会管这些事。”沈沉说着,回手抱了钟幻的胳膊,吐吐舌头,“既然拉了人下水,我这个罪魁总得陪着。二十二郎不用顾忌我这个女儿身,不妨就当我是另一个莲花郡王就好。” 萧寒笑一笑,点头“也好。” 将一枚茶碗放在了正中“这白永彬,陛下以为,这是他的眼线。宁王以为,这是韩震派出去的卧底。倘若司马淮阳是韩震的人,而韩震又没有杀掉白永彬灭口,那就只能说明白永彬骗过了皇帝,正在想办法联合司马淮阳,想要继续蒙骗宁王。 “可是我们看看司马淮阳的做派。他帮了牡丹郡主。不仅仅是婚事,而且,那个小厮之死,只怕也是他所为。为的就是,不让宁王和牡丹郡主对质,不让宁王知道,他和韩震勾结的事情,已经捅到了太后跟前。” 沈沉和钟幻听到这里,都缓缓颔首。 “若是司马淮阳不是韩震的人。那就等于说,还有一个人,是站在大夏朝廷、当今陛下的这一边,手里还捏着宁王大奸大恶的证据,策反了司马淮阳。” 萧寒轻轻地拿了一个勺子,扣在了茶碗边上。 “这个人,既然能策反司马淮阳,他就能拿到宁王和韩震勾结的证据,甚至能查到真正的宁王之子,有什么特点。 “还有,他还能通过司马淮阳,间接拿到韩震意图谋逆的证据。” “还有宁王私下里都联络了什么人!”沈沉的眼睛亮了起来,神情兴奋。 就连钟幻都嗟叹不已“这个人,大才啊!解决一个司马淮阳,几乎已经将宁王,握在了掌心之中。” 停下来,却摇头道“不过,我不认为这个人对解决韩震有多大的帮助。” 沈沉跟着点头道“太后娘娘曾经跟我说过,韩震和宁王之间,大概原本就是个互相利用的关系,彼此都不会跟对方交底。尤其是宁王忽然冒出了一个儿子,只怕此事会在他们中间造成更大的芥蒂。” 话说到此处,三个人一起沉默了下去。 “韩震外表粗豪,内里细致。 “全天下都猜着他会谋反,不知道有多少人绕着他全家上下查了多少遍,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能查到些有用的东西。 “如今,我们能确定的,也只是他肯定会谋逆。但是,他到底掌握了多少人,会从哪个角度控制朝局,会自何处攻击皇城,我们都没有把握。 “尤其是去年的时候,皇上借口给潘家父子升官,直接夺了韩震统领禁卫军的差事。韩震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萧寒轻声叹了口气,想一想,却又捏了个小碟子,拖到了桌子中间,跟茶碗并列 “可是,郡主刚才却说,余家的六小娘子,有可能正在收集韩氏谋反的证据,并且,似乎已经有得手的迹象了。” “正是。否则,他们不会想到要接余绯入京。”沈沉点头。 萧寒缓缓颔首,手里却又再拿了一个碟子,放在了茶碗的另一边“北狄异动。” 接着,在茶碗的下头也摆了一个碟子“朱蛮要带牡丹郡主离开京城。” 抬头看了看钟幻,缓缓地将最后一个碟子放在了茶碗的上头“韩梧,刚刚往京城送了一封报捷的奏章。他剿灭了一窝大约六百多人的海匪。” 钟幻看了他一眼,道“还有一件事,韩震在帮一个叫童杰的人请功。” 萧寒眉骨微微一动,嘴角挑了挑“不过这个童杰,韩震以为是他的人,但其实不是。” “那是谁的人?罗相的人?”钟幻挑眉看着他。 沈沉有些懵“他跟罗相有什么关系?” “童杰的姑姑,乃是罗相夫人的堂嫂。”钟幻看着她笑了笑,解释了一句“莲王之前跟我说过。” 沈沉哈地一声笑了出来“看来你们一早就在防着朱蛮了。” “他的底细实在摸不清,这种人,谁敢轻易跟他过命?”钟幻笑了笑,看向萧寒。 萧寒犹豫了片刻,摇摇头“他第二重身份,的确看似是罗相心腹。不过,他其实,是我的人。” 。 正文 第 367 章 冰雪肝胆 “所以你才没算上他。”钟幻恍然大悟,呵呵笑了起来:“看来韩震提拔他,是你在背后推了一推把?” “应该算是吧。”萧寒笑了笑,“潘家父子接管禁军还不到一年,禁军中还是有不少韩震的心腹爱将。自去年年底韩震想要算计幽州开始,我就让人慢慢地把他的人赶了一部分出禁军。 “上个月,他安插在禁军中最忠心耿耿的一个人,官至左领军大将军的,陪夫人去上香,遇到纨绔调戏,一怒之下,打死了两个人。虽然韩震求情,却也难逃法网,已经罢了官,带着家里人回乡去了。 “韩震在京城禁军中越发缺人。而童杰,在他的授意下,已经有近三年的时间,只是年节时送一份礼。这样的人,皇帝喜欢用。” 竟然连永熹帝的心思都算了进去…… 钟幻看着他笑了笑,目光落在了他面前的桌案上。 “我觉得这一堆东西,好像能串起来——”沈沉托着腮,也跟着拧眉看着茶碗碟子。 “哦?郡主可否说说?”萧寒讶然看着她,摆开衣袖,甚至挪了挪桌案,让那个图案对准了沈沉。 “你们看—— “童杰立功,受赏,不管接下来去向何处,会否拿到军职,年前都肯定不会赴任,他会留在京中,直到明年开春。 “韩梧剿匪有成,陛下肯定会下令嘉奖。韩梧再请求回家过年,陛下这个时候正高兴,说不定大手一挥,便会让他带着该受奖的兵士们一起回京。 “余绾拿到假情报,必然会去跟陛下告发。韩震喊冤,任由合家被羁押入狱。这个时候,童杰不会替韩家求情,说不定还会落井下石,取得陛下的绝对信任。 “这时候北狄开始进攻。因为是佯攻,所以不会真的想要破关,而是会沿边境一路开花。北边告急。陛下自然会让人增援。 “而此时,韩家都在牢里。潘家需要拱卫京城。那么刚刚成为陛下心腹的童杰,便成了最适合的带兵人选。京城急切之间能够集结起来的大军,便都到了他一个人手里。 “而在他拿到兵权,甚至带领大军离开京城的那一刻,韩梧则跟莱州地方的死士一道,回来了。 “韩梧必定会在我的身上做文章,指责余绾是受了我的指使,诬陷韩家。我虽然与韩家有过节,却还不至于因此陷害。那么,我又是受了谁的指使呢? “这个时候,宁王带着自己的私生儿子悲愤地站了出来,指证陛下多年追杀。然后再编一个先帝得位不正,原该是宁王即位的故事,或者是先帝早就知道当今品行恶劣、人性沦丧的本质,所以其实是要兄终弟及的故事。 “白永彬站出来,痛哭流涕,说明自己就是那个替陛下炼制荒唐丹药、戕害宫人的帮凶。” 沈沉双手一摊,“当今什么品行,咱们大家心里都有数。到时候,小蓬莱上拿了静宜长公主,刀剑挟身,太后娘娘为了亲生的女儿,自然不会护着这个将来必会倒行逆施的假儿子。 “内宫有太后诏书,朝堂有宁王父子,京城有韩梧的死士,城外有童杰的大军。韩震施施然从狱中出来,愿意扶保宁王,就扶保宁王。不愿意扶保宁王,宗室里随便挑一个奶娃娃,他就是大司马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了。” 钟幻越听越怒,最后忍不住跟着冷笑一声:“等到京城大事底定,再将太后娘娘的亲生女儿往北狄一嫁,所有的事情,圆满解决。” “郡主,真是天生的郡主。”萧寒看着沈沉,从惊讶,到慨叹,终至拜服。 沈沉破颜一笑,接着又肃了神情,叹着气摆手:“落在韩震手里,咱们这班人什么下场就不提了,污名加身、千刀万剐。南家一系究竟怎么样也不过是一家一姓的祸福。我只可怜这天下百姓。 “北狄一个部落得到了一位公主,不论是否善待她,都会以她的名义向北狄王帐进行挑衅。北狄王什么性子,这些年咱们也都大概知道一些。此事最终一定会被算到大夏百姓身上。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大夏建国百余年,都没有内乱过。如今有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西齐和南越又怎会放过?到时候,要不然,大夏会面临被三方夹攻的状态;要不然,只怕就要割地纳贡,以换取西南平安…… “此事,不能让他成功。” 顿一顿,看向萧寒:“童杰真的是你的人?关键时刻,一定不会因利益而倒向韩震?” “郡主放心。”萧寒笑了笑。 钟幻忽然抬起手来阻止两人说话,努力思索:“韩震处有了一个童杰,宁王处有了一个司马淮阳。其实是不是已经意味着,刚才离珠所说的这一场大祸,已经消弭于无形之中了?” 沈沉和萧寒都笑了起来,点头道:“正是如此。” “这是好事啊!”钟幻的表情姿势瞬间便放松了下来,哈哈地笑着靠在了凭倚上,伸手端了杯子冲着萧寒一举:“值得庆祝!” 沈沉瞪了他一眼:“心真大!” “钟郎,韩震和宁王并不知道这一条,所以,他们还是会将此事进行下去。到时候,无论如何,还是会有一场风波的。” 萧寒含笑道:“更何况,如今这些事情,都只是咱们这几个人知道而已。朝廷和宫里,可没有准备。一旦事情闹出来,你怎么知道,不会有意外呢?” “尤其是余绾。”沈沉气哼哼的,百般不情愿。“救她,她未必肯信。不救她,由着她被韩震利用,到时候整个余家都会给她陪葬。我那尹家嫂子,可不能平白无故受她的连累。” “这多简单。等余纬回来,你告诉他一声不就是了。”钟幻耸耸肩。 “那余家又该怎么通知余绾?中间会不会泄露给韩震?若是韩震知道了,放弃谋逆也就算了,万一他竟还有人选来替换童杰呢?其他方向的事情我们可都无力阻止啊!” 萧寒淡淡笑着,诘问钟幻。 正文 第 368 章 勿令骇人目 “可以先让二傻子把这件事告诉太后娘娘啊!”钟幻奇怪地看着他俩“就算是皇帝小心眼,太后娘娘可是个明白人。将咱们的推测和消息都告诉她老人家,她老人家自然会有法子提前安排警戒。皇帝跟前,她老人家必定也有办法暗示一二。 “余家那边,若是担心他们行事不密妨碍大局,那就索性什么都不管。由着他们自己去摆弄心机。到时候不论怎么作,死不死不是还有太后娘娘做主呢?” 听到这里,沈沉不由得迟疑起来。 她当然不是不相信沈太后的头脑,但是,她不相信沈太后到时候会真的替余家做主。 ——沈太后只怕是巴不得有个借口,能把余家连根拔起! 尤其是今次会充当急先锋的,乃是曾经百般算计过自己的余绾。 沈太后嘴上不提,但心里,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罢…… “钟郎啊,你有没有想过,要怎么告诉太后娘娘,你我,竟然有本事弄到这么多秘密的消息?或者我问得更加直白一些,你想让郡主用什么样的理由说服太后娘娘,童杰不忠于陛下不忠于朝廷,却肯听我的话,并没有其他的意图?” 萧寒笑眯眯地看着钟幻,“你这样反手卖队友的举动,自己难道没意识到不大道德么?” 钟幻一滞,呃了一声,尴尬地摸着鼻子笑了起来“要不怎么说我不适合玩弄权术呢?你看我根本就没意识到……” 听到这里,沈沉顺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刚才还在想,师兄这是打算和萧家一道,从此以后都变成梨花殿的人么?” 谁知就接着她这一句,萧寒却立即出声表态“若是太后一直这样疼爱郡主,成为梨花殿的人,至少我萧家,还是很愿意的。” 沈沉噎住。 这回轮到钟幻看着她幸灾乐祸“是啊。就冲着你,我代表钱家,也可以说只要太后一直这样疼爱你,我钱家也愿意以梨花殿马首是瞻。” 沈沉瞪他“师兄!” “你瞪我干嘛?现在不就是这么回事么?”钟幻笑着冲萧寒挤眼,“我觉得朱家和莲王,也没什么问题。” 萧寒跟着点头“不错不错!莲王一向亲近太后娘娘胜过亲近皇帝,牡丹郡主又多得太后庇佑,朱蛮想来必不会违逆她的心思。” 沈沉哭笑不得,伸了手敲桌子“你们俩扯到哪里去了?如今我们是在说,韩震与宁王这件事,究竟应该怎么办才好?” “先不办。”萧寒和钟幻同时出声。 两个人对视一眼,彼此一笑。钟幻往前伸伸手,示意萧寒先请。 萧寒点一点头,笑道“司马淮阳既然开始对牡丹郡主透露宁王的事情,那就不会停下。我会从现在开始仔细监视他,看看他的背后究竟是谁。若能确定他背后的人,并能确认他们都是善意的,那宁王这边就完全不用担心了。” “事发之日,大可以让牡丹郡主和司马淮阳联手,将宁王软禁在府。那么,哪怕韩震作乱,宁王昏睡在床,也能免了宁王府一场灭顶之灾。咱们也就算是对得起牡丹郡主了。” 钟幻颔首接口。 “至于余氏想要做的事情,就要请郡主和钟郎从余纬处探上一探,看看他们究竟打算闹多大。若只是为了划清界限,求个自保。那咱们就想办法把余家从这件事中摘出来。 “可若是他们打算利用这件大事作为他们家的晋身之阶,甚至打算拿来再去陷害谁——” 说到这里,萧寒看了沈沉一眼,声音不由自主地冷了下去,“我的意思,就由着他们家自己去作死好了。 “尹娘子乃是我们萧家的故旧,到时候拿着萧家的面子,去买两条远在幽州、毫不知情、隔房兄嫂的性命,想来不论是陛下还是太后,都不会驳回的。” 这样啊…… 似乎倒也不是没可能…… 沈沉犹豫着点头下去。 但看着她表情的钟幻,却微微皱了皱眉。 “小郎,莲王说一个时辰到了,想要下楼,却被小公子拉着不肯放他出来。莲王遣了千针过来求救。”阿嚢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三个人相顾莞尔。 钟幻站了起来,笑道“如此,咱们也聊得差不多了。寒公子便先请回吧。我和二傻子去救人。” “我还有几句话想要跟郡主说。钟郎可否自己过去?”萧寒笑容温润。 钟幻失笑“不论你说什么,二傻子都会告诉我的。你避开我没有意义嘛!快说吧,说完了咱们好去各干各的。” “既然钟郎这样笃定,又何必一定要站在这里听?”萧寒寸步不让。 钟幻啧啧地叹着摇头,拍了拍沈沉的头顶,意有所指地说道“你听见不顺耳的话,就直接揍他!在师兄家里,没什么可顾忌的。” “好!”沈沉响亮地答应着,一脸得意满足的笑。 钟幻走了。 书房里就只剩了萧寒和沈沉两个人。 萧寒往她跟前迈了两步,沈沉警惕地看着他,萧寒苦笑着站住。 “前一阵子,钟郎派了人去北边探查郡主母家的底细。”萧寒开口。 沈沉脸色一沉。 萧寒的两只手拢到了一起,在袖子里紧紧握住“他查到的,其实都是太后娘娘遣人来伪造的。” 沈沉冷冷地看着萧寒。 “我想问的是,郡主究竟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还需要瞒着钟郎?你们师兄妹这两三年的情谊,我都看在眼里。我实在是想不通。” 萧寒真诚地叹息,顿一顿,又加了一句“更令我想不通的是,太后娘娘为什么要替郡主伪造那样的身份?而且,现在看来,郡主还是知情的?且不反对?” 沈沉挪开了脚步,背对着萧寒。 “我不知道郡主的身世还有什么秘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才熟识不过半年的太后娘娘都能知道的事情,郡主却不愿意告诉钟郎。我只是想劝郡主一句 “也许我萧家曾经对郡主有过算计之心,但钟郎从未有过。 “郡主如此待他,不怕他寒心么?” 说到最后,萧寒的声音中,流露出一丝不多见的伤感。 沈沉沉默了下去。 许久。 “我是有些秘密没有告诉他。不是不信任。而是,我怕吓死他。” 沈沉转过身来,忽地笑了一声 “我就这么一个师兄,他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真吓死了他,我怕我也活不下去了。” 。 正文 第 369 章 天边身世 萧寒临走的时候,表情落寞。 沈沉假装没看见。 尤其就像是故意来打断他们说话一般,董一推门进来,硬邦邦地低头禀报“小人护送牡丹郡主进了宁王府,回来复命。” 沈沉悄悄冲着空处做了个鬼脸,还一本正经地问他“朱蛮路上可有什么不妥的举止?” “并没有。只是快到府门前时,朱先生安慰了牡丹郡主一句别担心,就快了。”董一稍稍一停,又道,“后来郡主进了府,小人还曾追问过朱先生,是什么事快了。朱先生说,他就快减肥成功了。等减肥成功,就去宁王府提亲。之类的废话。” 萧寒听完这一段,不置一词,礼貌地告辞而去。 沈沉不在意地冲他点了点头,便皱起了眉“朱蛮说的这些,还真是很像敷衍你的废话。不过,他到底是在说什么快了……” 董一看着她,脸上少见地露出一丝温暖的笑“以小人看来,既然郡主这样喜欢琢磨这些事,还不如从宫里搬出来。日后跟我家小郎走动起来,也方便许多。” “真等我搬出宫,哪里还用得着跟师兄走动?我在府里特意让他们照着师兄的喜好修了个院子。到时候让他带着你们过去住。” 沈沉笑嘻嘻地边说边往外走,指着花厅的方向问已经僵成了石头的董一“他们俩下来应该会去那边吧?我过去等他们。” “啊不,小郎和莲王殿下一般都是去客房那边的一个院子……”董一有些发懵,随口说完,自己便是一呆,忙又笑着改口 “不对不对!那边是给莲王殿下准备的住处。男子住处有些乱。还是照着郡主说的,去花厅吧。小人去请小郎和莲王殿下。” 沈沉挑眉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失笑,喃喃“怎么看起来,有秘密的不止我一个啊……” 呀呀呀,师兄啊,难不成,你也有个会吓死人的秘密? 所以,你才没把这个秘密告诉我? 还是——你真的像朱蛮所说,失去了那段记忆? 她慢慢地往花厅走着,心中回想着钟幻曾经有过的一段议论 “所谓的失忆,有一部分有可能是外力所致,撞了头什么的。但那种失忆,只要得到适当的刺激,基本上都能想起来。 “还有一部分失忆,是情绪所致,也就是所谓的选择性失忆。记忆太过痛苦,如果不忘却那段时光,极有可能会让自己陷入难堪尴尬的处境之中。这种失忆其实也好治,找到病根,给予宽容,一切迎刃而解。 “最难治的,就是假失忆。这种失忆很少见。因为基本上,这不是头部机能受损,而是灵魂容纳出了问题。 “这种失忆,要不然就根本治不好,只能慢慢地告诉病患,曾经发生过什么,他的接受能力会很强。要不然,就可以当作醒来后的这个人,是一个崭新的人,或者叫,是另一个人。” 沈沉停住了脚步。 她还记得,师兄跟她说这些的时候,是一个人为了逃避杀人责任,竟然异想天开用到了“失忆”这个法子。 当时师父几乎被骗了过去,却被师兄从他饮食的小细节上找到了证据,帮着官府将此人定了罪…… 可是师兄说过的这些话,曾经一度震撼得她想要跟师兄坦白自己的来历。 只是时机错过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谈到这个话题。 而她,因为越来越依赖师兄,也就再也不肯冒着失去师兄的风险,去谈论这些看似子虚乌有的奇谈怪论了。 但是萧寒今日所说,倒的确让她再度生起了一丝犹豫。 现在韩震的事、余家的事,似乎都有了解决的一线曙光。若真的能平安度过前世最大的那场兵祸,那她是不是,就可以跟师兄坦白秘密了呢? 总不能,真的在某一天,让毫无心理准备的师兄,拿自己当个欺瞒的妖怪吧…… 当钟幻和莲王说笑着走进花厅时,在他们眼前的,就是一个呆呆地站在花厅中间,目无焦距、满脸放空、像个真正二傻子的,离珠郡主。 钟幻二话不说,转头看着董一喝道“让你看着他们,怎么还是让——郡主变成了这个样子!?” 董一讷讷退后,说不出话来。 沈沉和萧寒分别时候的样子,根本没有什么不妥啊…… “师兄。”沈沉回过神来,看着他笑了笑,“天色也不早了,我得回宫了。” 这就更加少见了。 一般来说,沈沉是会一直磨蹭到钟幻赶人,她才会一步三回头地噘着嘴离开。 莲王看了看她,微觉诧异,想了想,试探着问“刚才离珠在跟谁说话?” “没谁。”钟幻截口,然后瞪着董一“你送郡主回去,路上不可再出纰漏!” 董一低头答应。 笑着跟莲王道了别,沈沉上前去又拉了钟幻的手腕给他再听了一次脉,确认无事了,再嘱咐阿嚢几句,这才带了阿镝离开。 直到她在钟幻和莲王的视线中消失,钟幻才淡淡地告诉莲王“刚才是寒公子在和她说话。” 莲王愕然。 钟幻转过身来,正色看着莲王,郑重道“离珠不知道寒亭的存在,所以,在她面前,你暂时还跟寒公子不认识。” 莲王恍然大悟,点头。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钟幻的神情越发凝重认真,“寒公子已经跟离珠表示萧家会效忠梨花殿。” 莲王一惊“梨花殿?太后娘娘?他那是什么意思?钟郎不是跟我说过,寒亭创立以来,就从未涉足过朝堂?寒公子的身份可是寒亭东道,寒亭的主持者。他竟然说,要效忠梨花殿?” “这就是我最担心的。”钟幻目光冷凝,“经过这么多年力量积攒,寒亭,想要走到幕前了。” 寒亭,亦或者说萧寒,想要世间权势了。 没有人不想要权势。 无论是台前的还是幕后的。 可这次的问题在于,以寒亭的恐怖力量,他实在无法确认,萧寒,究竟想从沈沉这里、从梨花殿沈太后那里、从大夏朝廷中,攫取多少权势。 他的身份…… 钟幻深深吸了一口气。 。 正文 第 370 章 旧事惊陈迹 两天后,佟守端和余纬风尘仆仆回到了京城。 进了城门,两个人还没来得及拱手告辞、各自回家,就被候在那里的董一笑着,整队人直接领进了钱宅。 “钟郎难道就有如此想念我?还是就为了这趟差事,连人家的思乡之情都不放在心上了?”佟守端一边笑,一边故意把满身的灰尘拍得到处都是。 钟幻抬了袖子掩面,在后头偷看一趟远行之后,显得成熟了许多的余纬:“二小郎君一路可好?” “托福,一切平安。”余纬笑着答了,转到条案之后坐下,对着佟守端招手:“守端,坐吧。早说完早回家,晚说完晚回家,说不完不让回家。你拖延的可都是咱们自己的时间。” 这下连阿嚢董一都在旁边笑完了嘴角。 “墙头草!”佟守端瞪余纬。 余纬笑着摇摇头,指指自己的鼻尖:“识时务者为俊杰。” 接着,他便收获了钟幻一个大拇指:“二小郎君果然进益不少。” 余纬谦逊地笑笑,示意他听佟守端的。 “我先到金州,朱家果然没有反应过来。下车当夜我便去拜访了当地父母官,二小郎君则悄悄去寻了朱家在当地的对头说话。 “一切都如钟郎所说。朱家对于青州那个祖籍,的确是不太在意。甚至可以说,其实就是拿钱买了个祖籍,然后养了一群随时可以放弃的吸血废物。金州,才是朱家在大夏的起源之地。” 佟守端说到这里,忽然顿住,耍起赖来:“口干舌燥,我先喝口茶。” 看着他故作矜持地饮茶吃点心,钟幻笑着看余纬:“二小郎君去见那些人,可细细打听了朱蛮?” “是。打听了。朱家子弟众多,他家的对头们多有打那些年轻小子的主意,所以关注颇多。然而,十二年前,也就是朱蛮理应在十五岁的之前的事情,他们却没有一个人知道。 “也就是说,朱蛮此人,是十五岁的时候,突然出现在金州众人的视野之中的。且,他出现之后,只过了半年左右的时间,就迅速成为朱家当家人最器重的子侄,紧紧带在身边,走遍天下。” 余纬神情严肃。 佟守端这时才放下茶盏,插嘴道:“那之前朱家刚刚从南越辗转进大夏不久,还称得上是低调。甚至可以说,那之前的数年,他们都是刻意避着归州的钱家的。唯一没能避开的那次,就是坊间传说中的朱家老家主对着才出道的令舅的那一跪。 “不过,十二年前,也就是在朱蛮出现在金州不久。朱家忽然开始迅速把生意铺了开去,一度曾经把手重新伸进了归州——这件事在金州流传得更广一些,不过圈子外头的人都不知道罢了。” 佟守端忽然兴奋了起来,坐直了身子,笑嘻嘻地往钟幻的方向靠过去,小声道: “当年朱家家主带着朱蛮去归州,在归州最好的酒楼上指点江山,正碰上令舅在隔壁宴客。 “据说朱家家主口气太狂,令舅越听越不爽,直接让酒楼老板当场把他们的酒菜打包,送去了他们住的客栈。 “还说,酒菜和住宿都算是钱家请了,只求他们自己跟自己玩,不要出门扰了旁人的清净!” 钟幻听得失声笑了出来,转头问董一:“你可听说过这件事?是真的么?” 董一板着脸,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竟承认了! 屋里众人都呵呵地笑起来。 佟守端尤其开心,一拍大腿,笑着竖了大拇指:“钱老板豪气!我就喜欢这样做事的人!钟郎,改日你一定要给我引荐一下令舅!这种人物,我这辈子无论如何也得一见才值!” 钟幻哈哈大笑,连连答应,瞟了一眼董一。正好看到这厮严肃板着的脸上不可抑制地露了一丝得意出来。 “然后呢?你接着说。”钟幻示意阿嚢给佟守端添茶。 阿嚢填得极为殷勤,还体贴地给他往前推了推点心碟子。 “我们在金州打听朱家事情的消息不胫而走。那就自然不能再留在那里,立即动身往归州去了。二小郎君在打听消息这件事上简直就是天才。竟被他一路从客栈驿站问过去,竟都问出来不少与朱蛮相关的消息。” 佟守端赞赏地看着余纬,示意他接着说。 余纬含笑点头,轻声道:“虽则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无非就是扶危济困、助人为乐。然而朱家的名声,便因为朱蛮的这些小小举动,不过半年,在这条路上,变得如日中天起来。 “若这朱蛮不是个天生的谦谦君子、至圣之人,那他这些行径,可就太过虚伪了。 “进了归州,佟公子自去跟钱家交接一应生意上的事,我则带人悄悄将这两州的整条边境线都走了一遍。收获颇大!” 余纬停下来,扫了一眼屋中之人:钟幻、佟守端、董一、阿嚢。 只有这几个人,那就可以说了? 可是,他才一张嘴,钟幻却回头命董一:“你和阿嚢出去。阿嚢守住门口,不要让人闯进来。你去把旁人都赶远些。” 董一神情微凛,当即躬身称是,带着阿嚢疾步出去。 眼看着房门关紧,钟幻才对余纬道:“二小郎君请讲。” “归州金州一线的所有驿站,都知道朱家,甚至,都知道朱蛮此人。”余纬神情郑重,“因为,我打听消息的时候,常有人也反过来刺探我的身份。这是第一重让我对朱蛮在朱家的地位的疑虑之处。” 钟幻的目光移向佟守端。 佟守端也正色颔首。 “我冒险再往北去,进了商州界之后,再探听时,却只能听说朱家,再没有朱蛮的消息了。甚至,连朱家的消息都很少。唯一被人津津乐道的,是一个旋起旋灭的吴家。行为做派跟朱家,曾经如出一辙。” 余纬轻轻说道,“这本没什么了不起。朱家的力量还没能铺过去的时候,被另一个当地的世族,学了他的做派,也是可能的。 “但奇就奇在,这个吴家行走界线,博得同样好名声的,也是一个年轻的公子。 “而这位公子,某年月日,曾经做过一件极为虚伪的恶事。他想借机占一个卖身葬父的少女的便宜。可偏偏此事,被路过的某位官员撞见了。吴公子逃之夭夭。 “吴家,自那之后,风流云散,再无生息。” 正文 第 371 章 世人禀赋有特异 绕了书房一圈之后,董一纵身跃上了院中的一株大树,靠在枝丫上,警惕地观察着附近。 隔壁太常寺的药圃里的草药大部分都收割完毕储存了起来。照料的差役们,更多的都是在暖房中忙碌。 远远地看了那边一眼,董一忽然想起了周适周啸天和游云游遇霞,这两个人自从凑到了一处,简直走火入魔了一般。钟幻每丢一本医书一叠方子给他们,这两位医痴便能不眠不休癫狂上一个月。 北市里开的那家药铺本来还想请离珠郡主偶尔去看诊一二,如今已是完全用不着。游遇霞但凡不去尚药局,一定留在药铺里和周啸天嘀嘀咕咕。他那个好友农千药又早被宗正寺通知,日后要去离珠郡主府里当差,便也隔三差五地到药铺帮忙。 这三个人凑在一起,便碰上了个把难缠的病患,便公然打了太医署尚药局的幌子出来,事事都顺当得很。 屈指算起来,小郎都有小两个月没去药铺看一眼了。 想到这里,董一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 要说还是家主眼睛毒。 只三天,便看准了小郎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料子。家主那原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小郎君天生贤圣,特立独行,凡人一见倾心,必全力相待。这样本事,乃是血脉烙印,尘俗修行得不来的。” 如今这京城里,只要是小郎想结交的人,还真没有结交不到的。 而那些与小郎结交之人,早早晚晚,竟都对小郎死心塌地地信任。 除了朱蛮。 不过朱蛮那家伙,可不是小郎要结交的。而是他想结交小郎…… 萧家也是。 小郎每每提起萧家便满脸不耐烦,可偏萧家的人看见小郎就想往前凑。 哪怕寒公子乃是寒亭主人,竟也一样。 想到这里,董一很想学着千针的样子撇撇嘴表达不屑。 可就在此时,钱宅门前忽然疾驰过来一匹奔马!马上之人,似是——北市药铺的伙计?! 董一的眼睛微微一眯,从树上一跃而下,走到书房门口,轻轻叩门:“小郎,北市药铺来人,急得很,恐有大事。” 钟幻三个人收住了话头。 “药铺的事,想来不是疑难杂症,就是病患闹事,都得即刻处置。你们两个也累了,先回去吧。” 钟幻起身,想送两个人走。 谁知佟守端却亮了眼睛,虽则也站了起来,却摆手不肯:“我和二小郎君这两个多月奔走下来,旁的就算了,这看热闹听故事的心思,已经成了最要紧的。我可不走,先听听是怎么回事再说!” 余纬也笑着点头:“我们先听听,万一帮得上忙呢?” “人类的本能果然不是繁衍,而是八卦。”钟幻翻了两人一个大大的白眼,自己却也忍不住笑。 外头那药铺的伙计已经冲了进来,满脸是汗,纠结无比: “启禀小郎,余家的三小郎君到铺子里请周先生去韩府给韩三郎看腿。周先生说不是自己擅长的科目,不肯去。三小郎君要砸咱们家铺子,被路过的朱家十六郎,打了……” 几个名字一绕,佟守端顿时茫然。 余纬却听了个清楚明白,脸上顿时尴尬起来。 “哦,打得怎么样?”钟幻看了看余纬,眨眨眼。 伙计擦了一把汗,吭吭哧哧:“打得,也不甚重。就是,大部分拳脚,都打在了脸上……” 书房里一静。 “朱是这一招,怕是跟我们家二傻子学的。”钟幻啧啧嗟叹,又问:“如何处理的?你来报我,是需要我做什么?” 伙计哭丧着脸道:“朱十六郎打完了就跑了。余家不依,定要药铺赔命,拉了周先生去见官了。 “洛阳县本也打算糊弄过去。偏余家三小郎君说,他是给他妹夫请大夫,这姓周的不肯去,还打了他,这是存心要害韩家三郎……” “韩家有人出面吗?”终于绕明白了的佟守端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问。 伙计茫然:“没有啊。韩家应该不知道这件事才对。” 佟守端看向钟幻,幸灾乐祸:“这余家有高人啊!” 余纬满面通红,却又没听懂,对着佟守端拱手:“小人不大明白,还请佟公子解惑。” “这余三就是去找打的。他显是知道那铺子其实是钟郎开的,周啸天不过是个看铺子的人而已。他去找茬,就是为了把事情闹大。 “到时候不论从赔礼、从医德、从平息事端,从各个角度上来讲,只怕钟郎再不情愿,都得上门去给韩三郎治腿。” 佟守端笑嘻嘻地看着钟幻,道,“就你这性子,真搭上了手,怕是一定会把他的腿给他治好了才罢。这余家是谁,竟把你的脾气摸得这样清楚?” 说着话,脸对着钟幻,眼睛却回过来觑着余纬。 余纬满头大汗,窘迫无比:“不是我,我可没这心眼儿!也不是小三郎,他便是个一根筋,哪有这般算计?” “这若不是你家二太爷想要跟韩府示好,便是你那六妹妹,算计不着二傻子,便想要来算计我。”钟幻笑了笑,摆摆袖子,“只是余家此事闹得不是时候。他们万万没想到,你此时会回来。” 佟守端嘿嘿地笑着,上前去搂了余纬的肩膀,冲他挤眼:“听见了?钟郎要算计你了,还不赶紧跑?” “若是我能帮上忙,自然是全力以赴。钟郎若有差遣,还请明示。”余纬十分恳切,甚至拱手冲着钟幻行了个礼。 钟幻呵呵地笑,先命人:“去库里寻了活血的药材来。” 然后笑道:“你回家去,传个话:周啸天乃是魏县治疫病的大夫,跌打损伤上的确没有什么造诣。若是你余家不怕他把韩三郎治死,就让他去。 “至于余三郎挨的那顿打,那是朱是打的。让他们有本事去找朱蛮的麻烦,跟周啸天、跟药铺有什么相干? “你余纬如今帮着我钱家跑商,这一趟也挣了不少。如今吃着我钱家的饭,还想砸我钱家的锅,看来余家在京城,是不想混了。 “你们家的这个愿望,实现起来,倒也容易。自今日起,余家在京城所有的铺子,都请加小心了。因为你们对面,或者隔壁,会多出来若干家铺子,货品一模一样,但是价钱,恰好低三文钱。” 余纬和佟守端都听傻了。 钟幻呵呵冷笑:“从来只有我碰瓷别人的,还是头回有人,想要碰瓷我!” 正文 第 372 章 已作金风警露声 得了这个话的余纬满面疲惫地回到了家。先看见张氏的肚子,吓得一跳,惊喜交加。接着却顾不上安慰变成多愁善感的妻子,将自己的细软往她怀里一塞,指指内宅“晚上回去跟你说话。” 张氏的眼圈儿顿时一红。 “咳!”余纬一声咳,瞪了她一眼,然后再冲着扶着她的乳娘使了个眼色,抬脚就走,匆匆向内,去见余奢。 张氏抹着眼泪回了自己的房间。 “娘子何不看看二小郎君给您的包袱?”乳娘连忙打岔。 没人提醒还罢了,让人这么一说,张氏顺手把怀里的包袱往旁边一丢,啐了一口“不过是些没处搁的破烂,我看什么看?你让丫头们拿出去洗,我现在可闻不得这股子馊臭味!” 乳娘失笑,轻声道“脏衣服肯定在外头的大包袱里。二小郎君何时亲手拎过那种东西了?” 张氏这才百般不情愿地解开了那包袱。 两个匣子,两个荷包,还有两个信封。 主仆两个对视一眼。张氏犹犹豫豫地,先打开了匣子,眼睛顿时便是一亮一整套蓝宝石的头面!忙又开了另一个匣子一整套红宝石的头面! “这种东西,必不是给旁人准备的礼物,都是给您的!”乳娘满意地笑着,轻声在张氏耳边说着。 张氏红了脸,笑吟吟地再去拿了一个荷包,抽开了系子,往里头看去满满一荷包的碎金子!另一个荷包则是满满都是碎银子!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拿了信封拆开看了,全都是银票! “二小郎君这一趟出去,收获颇丰啊!”乳娘看着她,声音轻悄,意味深长。 张氏的手掩在自己的小腹上,先是无比欣喜,接着却想起刚刚听说的事情,渐渐地变了脸色,眉间浮上一层薄怒“这是钟郎看在郡主的份儿上,有意把钱家的利润,让了一部分给二郎! “我们这一房一直都没有进项,如今好容易有了个挣钱的路子,大家心照不宣着,也就囫囵过去了。可是让他们这么一闹,钟郎能高兴吗?这笔钱,怕是无论如何都保不住了。” 乳娘愣了一愣,忙轻声问“小长房是小长房,跟咱们有什么关系?郡主可一向分得清清楚楚……” “那是祖父没来的时候!现在不仅祖父在家,长兄也在。这种情形之下,三郎去了钟郎的铺子胡闹,还想算计人家,你当钟郎还会对余家留情么?头一个开刀的,说不准就是二郎!” 张氏满面气恼地把信封往案上一拍,咬牙道,“他们好的时候,未必肯让我们喝一口汤。他们惹了事,却让我们为难挡枪。早晚我得分了这个家!” 乳娘默然下去。 生了一会儿闷气,张氏想了想,把一个信封和装了碎金子的荷包收了起来,余下的则重又放进了包袱里,包好。 乳娘不解,问道“您这是……” “有备无患吧。”张氏百无聊赖地把那包袱扔在一边,自己则在榻上躺了下去。 过了一时,有人在院子里恭敬地出声说话“张娘子可在?二小郎君让把刚才的包袱送去二太爷处。” 张氏嘲讽地冷笑一声,扬声道“既如此,乳娘送过去吧。” 乳娘满面敬佩,悄悄伸了个大拇指,然后拎了包袱,快步出门。 来叫人的乃是新近买进来专门伺候二太爷的丫头,已经被惯得颇为倨傲,眼睛斜一斜那包袱,平声问道“二小郎君不肯说到底这一趟得了多少彩头,如今看来,似乎也没多少么!” 乳娘不做声。 丫头觉得好没意思,鼻子里嗤了一声,翻个白眼,昂首挺胸往前走。 进了二太爷的书房,乳娘一抬头,却见二太爷余奢、大小郎君余经、二小郎君余纬、三小郎君余络都在座中。 乳娘双手托起包袱,交给余纬“娘子心下不安,没敢打开。所以让婢跟过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敢打开? 那就是已经打开并且拿走一些东西了? 余纬心领神会,点点头,也不接,直接往余奢处一抬下巴“呈给祖父。” 然后对着余经说道“钱家是大夏首富。只有咱们想不到,没有人家做不到。钟郎的话到底是空口白话的威胁,还是实实在在的警告,祖父和大兄看看我这一趟的收获就知道了。” 顿一顿,眼看着余奢伸手解开包袱,瞥一眼里头剩下的东西,便又转向余络 “三弟看不起人家,说我吹牛。我只告诉三弟,这一趟,钱家自然占大头。人家佟公子的身份在那里,我不能争。所以,这些只是这一趟的一成利。” 余奢看了两个匣子,已经瞪圆了眼睛,待展开了信封里的银票,不由得倒吸一凉气“三千!” “有了这些利,我路上不能小气,所以请客吃饭花用了一些。这两匣子首饰,乃是谢大嫂和三弟妹辛苦的。荷包里是我随身用的碎银子。” 余纬一脸淡定从容,就好似他生来就有这样数千的银子在手里进出——其实他每个月的月例,也就不过二十两而已。 这几个兄弟里,余经已经跟着余简行商近两年,算是长了见识,虽然不安,却还能稳得住。 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银子的余络,此时已经红着眼睛跳了起来“你说谎!这必是钟郎让你拿来骗了我们,就要收回去的!” 余纬冷笑一声“六妹妹来家,倒是有不少礼物,是我们看过一眼就再也没见着影子的。敢情都被她收回去了?” 余络刚要咆哮争辩,余纬却对着余奢一拱手“这还是孙儿头一回没靠着家里挣回来的钱,原打算都交给祖父的。没想到孙儿媳妇有了身子。孙儿厚颜,想从里头拿五百,给孙儿媳妇买些零嘴吃。剩下的,还请祖父收起来,贴补家用罢。” 又泰然自若地冲着余经行礼“走这一趟才知道大兄辛苦。以后钟郎怕是也不会再带挈我了。小弟这辈子,还是得靠着大兄养着,求大兄不要嫌弃小弟一家子人口多、费用大。” 余奢三个人同时沉默了下去。 。 正文 第 373 章 异梦非偶然 “二郎此事乃是小事。六妹妹那边,毕竟是一辈子依靠的丈夫,若是能治好了,日后出将入相的,难道便不是我余家的荣光了吗?” 余络脖子梗着,坐姿端正挺拔,只是可惜,顶了一个鼻青脸肿的脑袋,让人怎么看怎么别扭。 余纬淡淡地瞟了他一眼,看向余奢:“祖父,孙儿千里奔波回来,委实累了。今天这件事,说到底,跟我和大兄并没有什么干系。祖父不如等大伯回来,跟他老人家商议吧?” “嗯。原该如此。”余奢捋着胡子点了头。 余纬这才起身,上前一步,露了个往常的纨绔笑容,冲余奢伸了手出去:“这下子,我又要当那个手心向上的不孝孙儿了。祖父,讨五百银子,给我媳妇补身子。” “补个身子要五百吗?”余络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 余经顿时恼了:“我兄弟又没靠着你们房头,又没靠着家里,自己挣回来的银子,只要五百,给他怀了孩子的媳妇补身子,怎么着?你还不乐意了?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余络瞪了眼睛反驳:“我妹妹可是嫁了韩家三郎的!” “那咱们家是吃了韩家的还是用了韩家的?韩家是升了父亲的官,还是赏了你前程?四妹妹在宫里还知道往咱们家、往幽州送节礼,你二嫂侄儿还能穿上她送来的衣裳布料,六妹妹呢?我们二房可沾着她一文钱的便宜没有?” 余经气得指着余络的鼻子吼,“何况,你是当兄弟的,有你这么跟大兄二兄说话的吗?你读了半辈子书,连个孝悌都没读明白!我们大二房小二房辛辛苦苦挣回来的钱,养的就是你这种白眼狼吗?” 余络被骂得恼羞成怒,跳起来喊:“叔祖!你就这样纵着他们兄弟欺负我?若是我父亲在家,在座,难道大兄二兄敢这么跟我说话吗?” 余纬无辜地一摊手:“老三,我可什么都没说啊!我受了苦、挣了钱,回来二话不说上交,我错哪儿了?” “你错在不该跟着钟幻一路!你站错了边!”余络气势汹汹。 余纬挑着眉看着他,半晌,一点头:“有道理。那你让我祖父和你父亲,把我赶出去吧。” “住口!”余奢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余络气愤愤的,甩袖子走了。 “大兄,你别生气。他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余纬反过来却去劝余经,又对余奢道,:“祖父也别跟他一般见识。横竖跟咱们家不是一条路。这个家早晚都是要分的。” 余奢的眼睛眯了起来:“分家?” “二郎,祖父早就有过话,余家不分家!”余经不轻不重地拍了余纬的肩膀一巴掌。 余纬呵呵一笑,连连摇头:“大伯一家,铁了心要走仕途。咱们家却都只打算经商。这本就是两条路。 “离珠郡主和韩家是势不两立的。我一向跟四妹妹交好,如今又跟着钟郎做事。若是老三和六妹妹无论如何都要算计人家,我可不夹在中间。非让我划清界限,那我也是跟韩家划清界限。” 余奢捻着雪白的胡须,微微笑了起来:“你是铁了心跟着钟郎站一边,还是不看好韩家?” “当然是不看好韩家!钟郎是跟着四妹妹的,四妹妹如今是站在太后皇上那边的。我又没疯,怎么会选韩家而不选皇上?他韩家不臣之心天下皆知,我就不信皇上真备了后手!” 余纬一边煞有介事地说着,一边偷偷观察余奢和余经的表情。 果然,原本气得脸色铁青的余经这时候也笑了出来,看向余奢:“祖父您瞧,一家子里头,最糊涂的就只有一个小三郎!六妹妹也就指使得动他!” 余奢笑笑,对着余纬摆摆手:“往后不要说什么分家的话。余家又不是余络和余绾做主,我还活着呢。祖父心里有数。你去歇着吧。” 余纬心里轻轻跳了跳,脸上却茫然了一刻,似是没想明白一般,甩甩头,嬉皮笑脸地再度伸手,讨了五百两的银子,这才快步回了自己的院子。 进了门,余纬迫不及待想要往内室冲,却又在外头刹住脚,踌躇一刻,方对着里头喊:“娘子,你等一会儿啊!我去盥洗了,换了衣裳干干净净地过来。” 乳娘笑着从里头掀了帘子出来:“又多了那样的讲究!娘子盼您跟盼太阳似的,您还不快进来?” “不行不行!”余纬连忙摆手,“听得说,息王妃有孕之后,四妹妹从头嘱咐到脚,第一条要紧的,就是必须要干净。我这身上的灰土,从归州千里沾回来的,怎么能让娘子和孩儿担那样的风险?我去盥洗,快着,烧洗澡水去!” 乳娘笑开了花,连声道好,催着人服侍余纬过去了。 时至黄昏,余笙回了家。 进门便被余奢叫了去,关上门嘀咕了许久,最后竟然还是叫了余纬去说,让他暂时不要去钟幻处帮忙了。 余纬一脸无所谓,但立即就又跟余笙要这个月的月例:“我挣回来的钱都交了。如今这家是三弟妹当着,便请她给我发钱吧。” 从未往家里账上交过俸禄的余笙臊得浑身火烧,咳了一声,说了一句“此事与我何干”,立即便逃了。 余纬看着他的背影,忽然一声冷笑,指着那惶急的步子问余奢:“祖父,这可是连他的亲兄弟都懒得管的,咱们爷们儿,真要把身家性命都交到他手里么?孙儿不知道长兄什么想法,反正孙儿我是不乐意的。” 余奢没有了言语,沉默下去。 “孙儿纨绔,在外头很是个会惹祸的人。祖父,要不然您真的索性先把孙儿赶出去吧?孙儿也给您老准备一条退路。日后哪怕余家有个什么,也有孙儿养您的老。” 余纬真心诚意地说着,在余奢跟前跪了下来。 余奢老眼一红,但随即板起脸来:“胡闹什么?不过是小三郎贪财而已。他没见过钱、心里没算计,你也没见过世面的?何况,你那亲哥哥才是你们这一辈领头儿的人。你怕什么?” “啊?啊,哈哈,原来如此!那我可不走了!”余纬惊喜地跳了起来,眉飞色舞地跟余奢道别,脚步轻快地回了房。 正文 第 374 章 合是三兄与四兄 “然后呢?”沈沉饶有兴趣地捧着腮听阿镝讲故事,连沈太后和椎奴都被吸引过来,坐着一处听。 阿镝越发手舞足蹈,嘻嘻地笑:“钟郎觉得好奇怪,便叫了二小郎君去问:余家难道不怕他真的挤垮他们在京城的生意? “据说二小郎君当时的脸色比哭还难看。敢情他们听说,如今西市是朱家为主,钱家的势力都在南市北市。偏余家的铺子,除了咱们——除了二郎君留下了一间在北市,剩下都在西市,所以,他们没当回事。” 沈沉愕然:“不会吧?他们难道忘了,出手把余络打成猪头的,是朱是?” “要不怎么说呢!二太爷提醒了大郎君几回。大郎君却说,钱朱两家齐名,从来也没听过两家子争抢过什么。如今他们托庇在朱家的势力范围,钟郎只怕不会拂了朱家的面子。” 阿镝说到这里,自己先捂着嘴一通笑,笑得又新直接警告似的看了她一眼,她这才勉强止住笑,往下说道: “钟郎什么也没跟朱家说,只是在北市余家那家铺子对面真的开了一家一模一样的,价钱也真的每样比余家的少了三文钱。 “然后,第二天,西市开市,朱家忽然便把余家铺子对面的所有铺子都关了门。十六郎就站在那关了的门前,插着腰说,他得去上货,三天后铺面开业。” 这一句,就连沈太后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沉嘻嘻地笑,问道:“朱蛮没出面?” “没有,听钟郎说,朱家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十六郎说话。余家小大郎还想试探试探朱家是什么意思。十六郎鼻孔朝天,根本就不搭理他。问急了,十六郎却说:朱家只管经商。如今有人挑了头,能把东宁余氏挤出京城,朱家自然要跟个风。 “大郎君这才想明白,在家里跳着脚骂郡主,说您仗着太后娘娘的势,专挑软柿子捏,满京城里帮着外人,只管欺负他们大房,什么什么的。 “二小郎君听不下去,就顶了几句嘴。大郎君恼了,抄了棍子要打他,大小郎君忙扑过去,替二小郎君挨了两下子。 “二太爷当时就不干了,劈头盖脸骂了大郎君一顿,说他要是这么是非不分,索性就把家分了。反正大房二房早就该分。大房的两个房头这样不睦,还是莫要绑在一处,索性他也当个见证,也都分了。小长房以后上天入地,都跟旁人无关。” 阿镝说着撇了撇嘴,哼了一声。 沈沉却亮了眼睛,一把拉住阿镝的手:“真的吗?真分了家了?” “且!就小长房那又馋又懒又干巴怂的,怎么可能分家?大郎君跟二太爷道了歉,又亲手给大小郎君上了金疮药,这才含糊过去了这件事。” 阿镝揉揉鼻子,忽地又展颜一笑:“哦,我回来的时候,听说朱家的那几间铺子,已经开业了。跟钱家一模一样。如今不论是大宗进货的商贾,还是买了自用的散客,都知道余家一口气把钱家和朱家都得罪了。都躲得远远的。 “千针还告诉我说,萧家小公子已经紧急写了信回幽州,让好好查查余家商队这些年的税务呢!” 沈沉听得津津有味,满脸傻笑。 沈太后和椎奴看着她的样子,不由得相视而笑。 “太后如今放心了?咱们郡主就算是在外头,也有人护着帮着!”椎奴笑道。 沈太后一脸的意犹未尽:“只是如今结果还不知如何,未免让人惦记得慌。阿镝啊,你最近无事,就多走一走永泰坊,打听打听情况。” “是!”阿镝答应得又痛快又响亮。 然而,此事还没过了半个月,莲王府借口阿弥陀佛圣诞,特意派了番梅进宫,给沈太后送了一副阿弥陀佛的丹青画像进来。奉了东西就寻沈沉。 沈太后看着番梅的样子就想笑,让沈沉出来,就在自己旁边见她。 “你说,无妨的!”沈沉一眼就瞧出来番梅的兴奋,知道怕是又有什么提神的事儿发生了,不由自己脸上就先带了三分笑。 番梅偷看一眼沈太后,满面幸灾乐祸,告诉沈沉:余家的生意一落千丈。余经急得头发都要揪秃了。想来想去也觉得斗不过钟幻和朱蛮,便寻到了楚佩兰跟前,要跟他合伙儿做生意。 可楚佩兰乃是韩梧的好友,一早便没有把韩枢放在眼里。何况又见识过沈沉的箭术,早就心生敬意。此时见余经竟来诱他,险些气炸了肺。当面敷衍了,转身便找了余纬来一顿骂。 余纬哭诉委屈之余,竟引着他跟莲王见了一面。莲王义愤填膺地,将余家的细事一一说明。楚佩兰武人的脾性,当时便要去把余经打一顿。又被莲王劝住,说眼看着冬至,不要替楚尚书惹事。 余纬寻了个借口告辞。莲王便拉着楚佩兰一起商议了,将莲王府名下的铺子紧急转手给了楚佩兰,让他跟余经合作。但要占了大股。余经病急乱投医,竟答应了下来。 如今余家的存货都已经被楚佩兰弄到了那家铺子的库房里堆着。 “楚公子说了,今儿夜里,请郡主一定找个高处好生看着。楚公子要请郡主欣赏烟花!”番梅兴奋得都快跳起来了,又忙压低了声音笑道:“我们殿下今儿要宴客,就在茂记四楼。” 沈太后茫然地看着沈沉:“去茂记做什么?” “茂记是我师兄的酒楼。四楼又高,若有烟花,那里必是最佳的观赏地点。”沈沉吐吐舌头,却拉了番梅,不好意思地笑,“你赶紧回去,先替我谢了莲王兄,然后替劝劝他们:要不算了? “余家的生意不足惜,但烧了莲王兄的房子,我总是过意不去。何况又在北市,周遭住的人多。万一火星迸上了谁家的屋顶,引了大祸出来,那可怎么办才好?到时候朝中的诸位老大人们怪罪下来,别说楚公子,便是莲王兄,也吃罪不起。” 番梅嘻嘻地笑着拉了她的手,干脆说道:“打从我们知道郡主这个人,就没听说过郡主害人,只听说过郡主救人。我们殿下和楚公子日常可不是一路的。但是,大家都说,凭什么好人没好报?余家这种人家,就只配一把火烧个干净! “这事儿,郡主只看热闹。旁的什么都别管!” 沈太后呵呵轻笑,转头当做听不见:“啊呀呀,这幅画儿可真漂亮!哀家喜欢。来,椎奴,厚厚地赏了莲王府这个好孩子!” 正文 第 375 章 劝君更尽一杯酒 母后娘娘这个态度,竟是真的想要由着莲王和楚佩兰去,一把火烧了余家的所有存货?! 拿师兄的话说,沈沉此刻觉得自己有点儿方。 番梅拜辞而去。 “母后……”沈沉想跟沈太后聊聊这个事儿——北市里放火啊,这万一酿成大祸,算谁的?! 可是沈太后根本就不给她这个机会,满眼的八卦闪光,小声指着殿门的方向问“这个就是番梅?悯郎收了房的那个?怎么没见她换妇人发式?” 沈沉被噎住。 这种事儿,她从哪儿知道去? “必定是了。也只有这样爽利的性子,才能入得了悯郎的眼。我瞧着那腰臀,是个好生养的相,难怪凤王妃再也不急着催悯郎的婚事……” 椎奴凑上来跟沈太后嘀咕,“而且,听说番梅的事儿传开之后,就平常往莲王府跑得最勤的于家和佟家的那两个小娘子,如今也被拘在家中做针线了。 “前儿婢子听谁说了一句,于尚书已经在挑女婿了。而且,还约着佟监正一起去的。我看着这两家子,好事近呢……” 一边絮叨着,一边竟然扶了沈太后起身,两个小老太太耳语着嘀嘀咕咕,就走了! 被晾在大殿里的沈沉一脸懵。 又新看着她,捂着嘴笑,安慰道“莲王殿下是最谨慎周全的人了。朱先生又是个商人,心细如发的。何况还有钱家。郡主就只管当不知道吧。” “可我师兄可是把惹事的好手呢!”沈沉愁眉,叹了口,道“罢了,晚上让厨下送羊肉锅子来,再配几个下酒的菜,我陪着母后去飞香殿坐坐。记得让他们提前烧好了地龙。” 飞香殿在宫城东边,紧邻着宫城墙。又修了三层,乃是那一带如今最高的地方。若是从宫中眺望北市,那是个最好的地方。 听她这么吩咐,又新顿时哭笑不得,无奈地摇摇头,令人去司膳传话“太后娘娘这两天有些睡不好,菜肴万万不要过热。” 待到了晚上,连永熹帝都听说了她们娘儿两个要去飞香殿饮酒,不由好奇地也跟了来。 这种无关痛痒的事,沈太后从来都不肯瞒着皇帝,便给椎奴使了个眼色。 椎奴笑着悄悄伏在永熹帝耳边,如此这般都交待了一遍。 “哼!活该!这样良宵佳夜,倒真值得好好喝一杯。来,给朕换个大盏。还有前儿司酝司才酿出来的好酒,快送一坛过来。” 因着余绾对韩三郎全心全意的闲话早就传遍了京城,永熹帝如今看着余家也是百般不顺眼,听说有这个热闹看,他倒是觉得能给自己悄悄地出一口恶气了。 当下秦耳看了他一眼,回头交待毛果儿去取了一趟。 眼看着一个五斤的雅致陶坛被端进了殿,沈沉的目光立即便黏在了上头,嘿嘿地笑着,起身就截了过来。 拎了放在旁边案上,摇一摇,隔着荷叶泥封用力一吸气,赞叹一声,伸手拍开。 满殿里顿时弥漫起来一股浓郁的酒香。 连沈太后都是眼睛一亮“啊呀!这酒不错!” “司酝司今年刚试着酿的,说是加了多少药材香料进去,我也记不住。他们心里也不托底,只酿了五坛。先启了一坛,又送了一坛去给太医署尚药局勘验。 “前天我刚开了一坛,喝着好喝,剩下的两坛子就没敢动。就想着哪天您高兴,拿来讨讨您的欢心呢!” 永熹帝笑容满面。 沈沉趴在酒坛子边上深吸气,满面陶醉,长长赞叹,一回头,满面遗憾地看着桌子上的调料碗,啧啧着摇了摇头 “这酒极好,只是药材加的斑驳了,跟芫荽有些冲犯。一处吃了,夜里容易辗睡不着。” 说着又嘻嘻地笑“不过,母后不爱吃芫荽,倒不妨碍。只是皇兄可怜了,若要吃这个酒,喝羊肉汤时便不能放芫荽。若要吃你最爱的这个浇头,那边不能喝这个酒。” 永熹帝的眉梢高高飞起。 他最喜欢芫荽做调料这件事,宫里可没几个人知道。他自己也非常注意,只独自吃饭时才稍坐放纵。平常别说跟沈太后一起用膳,便是与潘皇后两口儿吃饭时,他都没动过声色。 离珠是怎么知道的? “皇兄别看我。我是大夫。咱们又一处吃过那么多次饭了,您这点子习惯我还不知道么?”沈沉笑着,亲手把坛子里的酒倒进温壶,又亲手拿了温壶给沈太后满上,回头晃着温壶冲永熹帝挤眼 “皇兄想好了没有?今次是不吃芫荽,还是不饮此酒?” 永熹帝心头砰地一跳,看一眼开心大笑的沈太后,忙故作纠结地皱了眉,半晌,方敲着桌子道“就说了良夜不可无好酒。来,撤了芫荽。” 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品酒吃肉。 那边椎奴却肃然了神情,拉了秦耳到楼下,指着他的鼻子低声厉喝“你是怎么当差的?这样的冲犯也能等着郡主说出来!太医署和尚药局的人都死绝了吗?” 秦耳哭丧着脸,连连告罪“尚药局验了酒之后,给了禁忌食单子,上头写了不可与芫荽同食。老奴也跟陛下说过,可老奴嘴里的劝告,陛下不当回事儿啊!” “胡说!”椎奴瞪他,“陛下自幼年起,便被陛下耳提面命,最知道千金之体坐不垂堂的道理!从小到大,何时见过他在这种事上使过性子?” “椎姑姑明鉴。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陛下才把酒给太后留着的。这酒已经拿过来十几天了。您该知道陛下的脾气,他心里若真不介意,别说三坛子,五坛子只怕早也就涓滴不剩了!” 秦耳陪笑着道,“想来陛下不过是要逗着太后开心,才故作不知道的罢?” 椎奴这才收了怒气,将信将疑地打量了他一打量。 楼上沈沉也不知说了什么笑话,引得沈太后和永熹帝一阵大笑,又一叠声吩咐“快去跟皇后和太子说,夜深露重,不要过来。我们吃酒,不带他们两个!” 椎奴迟疑了片刻,低声又警告秦耳“陛下的康泰乃是天下最要紧的事。别说一碗芫荽,便是一片葱叶,该小心的,你也须得瞪圆了眼睛看着!” “是是是!若有半点纰漏,别说老奴一个人,便是老奴一家子、一族、一姓,也万死莫赎!椎姑姑还请放心!” 秦耳满口答应。 。 正文 第 376 章 天性有时移 “莲王殿下这手笔可够大的啊!还真要烧么?”钟幻站在窗边,好奇地看着北市的方向,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 莲王笑了笑,招呼佟守端和钟幻坐下,看看外头严严实实挡在门前的董一阿嚢等人,轻声道:“消息已经泄露出去,韩家已经知道了。如今就看,韩家内部是不是铁板一块,韩家是不是真心待这个姻亲了。” 钟幻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过了一时,方倾了身子过去问他:“那你岂不是把楚佩兰卖给了韩橘?!” “正是如此。”莲王呵呵轻笑。 佟守端脸上露出了些不痛快,哼了一声,转过脸去。 钟幻立即指向佟守端,微微提高声音,道:“你看看,连你的兄弟都看不惯了啊!楚佩兰虽然跟咱们算不得一路。这一趟却是因为信任你的为人,才要替我们家二傻子出这个头。你反手卖人,不地道啊!” 莲王笑着摇头,轻声道:“这个主意,是楚佩兰自己出给我的。” 佟守端和钟幻顿时一愣。 “番梅进宫之事,瞒不了人。但是这铺子跟我的关系,却是无人知道的。所以原本,这件事可以悄悄进行。 “但是楚佩兰交往的,乃是韩家的韩二。韩三不争气,韩大便花样百出地使着手段在韩大将军跟前败坏韩二。韩二离开京城,虽然一半是因为韩大将军的安排,但还有一半,必定也是因为受不了这个内斗。 “在楚佩兰看来,韩二其实是被韩大挤走的。他心里一直恼怒,想要替韩二先找些利息回来。这件事,恰就是了。” 莲王轻声笑了起来,“我本来打算着,到了最后,只烧他余家一间库房,三分之一的东西,给个教训也就罢了。可是楚佩兰郑重要买我的铺子,说是要一把火全烧光。 “离珠的那些担心,我也一样有。但楚佩兰却坚持要我把消息放给韩橘。所以,这火,要不然根本烧不起来,要不然,就必定会被韩橘利用,做点其他的乱子出来。 “我们已经在铺子周遭布满了人,水桶沙土棉被都准备好了。火势的控制不在话下。顺便,我也让晴鹤带了人守在那里,韩家和余家的人出现时,一定要拿个现行!” 钟幻越听越觉得不对味,拧了眉看莲王:“这种主意,可真不像是莲王殿下您想得出来的。楚佩兰身边难道还有什么参赞的权谋之士不成?” “我也觉得这不像殿下的主意。”佟守端一听这话,立马回了神,忙也凑了过来,目光炯炯地盯着莲王看。 莲王顿时手足无措,摸了摸鼻子,才苦笑了起来:“怎见得我就不能有这样的机谋了……你们俩,还真是……” 两个人对视一眼,一左一右摁住了莲王的胳膊:“说!谁给你出的主意?” “我哄走楚佩兰之后,正跟余家的二小郎君说话,朱蛮不知怎么寻了过来。还得意洋洋地说,朱是都听见了。” 莲王无奈地摊开手,“那厮的性子,你们俩该有数吧?他就跟我打了个招呼,让我别管,转脸就去拉了楚佩兰吃酒——他们的交情可在咱们之前。 “等楚佩兰让人过来给我传了那些话,我一听就知道是朱蛮想出来的。我倒也想拦一拦来着,可朱蛮那家伙,连人都寻不着了。说是别庄上有事,要出城个几天,冬至节前才回来呢!” 钟幻和佟守端面面相觑,各自苦笑了一声。 “董一,让咱们的人提点儿心思罢。若果然是韩家的高手出马搞事,莲王殿下和楚家的人,怕都不是对手。” 钟幻只好叹口气,吩咐了董一,又转过脸来瞪莲王:“我给二傻子收拾烂摊子也就是了,如今还得管你的。你这棉花耳朵,往后可怎么办?” “就是说的!殿下的主意一定得正。是个人都喜欢火上浇油看热闹。万一出了事呢?不都要搬在您身上?郡主也要闹个祸水的名声。”佟守端也忍不住埋怨莲王。 钟幻嗤了一声,哼笑道:“得了吧!你当他真是拦不住?他是自己也想搞事,却又不好意思。如今既有人出主意,又有人白做工,他不过出一间铺子而已,就能看一场大热闹,他心里才是高兴呢!” “呃?!”佟守端惊讶地去看莲王,果然发现他红着脸故作镇定去倒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摇着头,却转脸去翻钟幻的白眼: “咱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钟郎带坏了!你看看余家的二小郎君,那刚一进京时多老实,谁跟他说什么都信。现在可倒好,心狠手辣的,连自己亲胞兄辛苦弄来的货,说句烧,竟连个磕巴都不打。 “你再看看那个朱是。从咱们见着起,就没见那孩子真的出手欺负过人。如今倒好,竟只是一个路过,看见了,竟就上去,以他那顶尖高手的拳头,想打哪儿不成?偏就都往余络的脸上招呼。 “还有我们莲王殿下,还有老于,还有我……” “得得得!你们本来都是乖宝宝,都在家里丫头婆子围着抱着奶瓶念人之初性本善的!”钟幻一抬手止住他的话,马上冲着阿嚢叫嚣:“来,替莲王殿下和佟公子打包、结账,送他们走!” 又斜一眼佟守端:“省得带坏了他们!” 说完了,三个人对视,嗤嗤地笑,各自举杯,叮地碰出个响声来,仰头各自干了杯中酒。 阿嚢也跟着笑,一转脸,却是一惊,忙指着北市的方向惊叫:“起火了!” 正是夜静更深,一片漆黑之时。 火光冲天而起! 还带着哔哔剥剥的火烧木料的响动! 钟幻三个人腾地跳起来,冲到了窗户边上,六只眼睛瞪得溜圆,直直地看着那片亮光! “这是一个铺子的库房?”钟幻咬着牙问。 莲王迟疑起来。 佟守端轻轻地咬住了嘴唇,一字不发。 北市里走水示警的锣声已经响了起来。无数大喊救火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传出去老远。 飞香殿上,永熹帝端着酒杯站在栏杆之前,淡淡地看着那处,轻声喃喃:“朕倒要看看,悯郎和楚家的那个小家伙,对这种事的控制能力,究竟到了个什么地步。” 正文 第 377 章 意外事难量 大火烧得吓人。 不过起得快,落得也快。 洛阳县县尉帽子歪斜地跑到现场时,火已经救了下去。 那县尉满面怀疑地绕着失火的院落转来转去:“就这么会儿的工夫,就烧起来了?能烧得满京城都瞧见火光。可也就这么会儿的工夫,就救下去了,还只伤了两三个人?我怎么跟做梦似的?” 伤了一条胳膊的晴鹤有气无力地出面解释:“赶巧了。我们王府有一间铺子正要改成茶楼,我受命来瞧瞧工程,泥瓦匠们就都没回家,等着我过来。 “那边火一起,自然是大家都去帮忙。我们这边的沙土、水桶之类的东西又全,可不就顺手救下去了?” 县尉自然认得晴鹤,连忙陪笑:“小哥不在王爷身边伺候,怎么大半夜的会来了这里?” “今儿王爷和朋友们在茂记喝酒,席间我说话不注意,惹了王爷不高兴。我们家一向待人宽厚,王爷舍不得打我,就让我跑个腿,折腾我一趟,当罚我了。” 晴鹤说着,打了个呵欠,揉着眼睛问:“我这伤着,又累又困,可能回去睡了?” 莲王府的意思,这就是要定个“不慎失火”的结论了? 县尉脑筋一转便明白了过来,点头哈腰:“能能能!小哥这是见义勇为!回头这铺子的东主,该好生谢谢小哥才对!” “稀罕他们巴结!我不过是怕烧了我家的铺子而已。”晴鹤不耐烦地摆摆手,又回头指指帮忙灭火的一群人,“这帮忙的,有各家各户留守的人。还有几个是从茂记陪着我过来的兄弟,哦,那几个是我们家的泥瓦匠。” 县尉眼神一转,将穿着普通的众人都看了一圈,心里微微一颤,忙假作不知,含笑拱拱手:“辛苦大家伙儿了。只是还有几个问题想问问……” “铺子起火的缘故是吗?那不该问我们。铺子应该是楚家的。你回头,看看,楚尚书家的公子还晕在那里呢!你问他们家人,最清楚了。” 晴鹤一句话便把县尉吓了个腿软。 那县尉连忙告个罪,拔腿就往铺子里跑。 这边晴鹤便带着人走,差役们哪里敢拦,便由着他们大摇大摆地一起去了茂记。 这边楚佩兰悠悠醒转,看着满目焦黑,脸上似哭似笑:“烧了?都烧了?” 心腹的长随连忙假哭:“公子啊,您可是头一遭跟人做生意啊,怎么还没开业,就闹了这么个结果?早就劝您,您八字里没有外财,别费这个心思。 “您看看您偏不听!您伤成这样,郎君夫人不要心疼死呢?小的照看不周,怕是活不成了啊!” 县尉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陪笑着问:“楚公子伤在何处?小人赶紧请大夫来吧?” 那长随打量他一打量,想了想,问:“洛阳县尉么?我们公子可不用外头的庸医。何况只是被烟火熏晕了过去。我这就要带公子回家。你帮我们看看,外头我们的马车可有妨碍?” 县尉忙派人出去看,自己则小心地问那长随:“楚公子竟被烟火熏晕,难道火起时,公子竟然在库房里头不成?这可太危险了。” “谁说不是呢!”长随满面懊恼,“这铺子是我家公子跟余家大郎合开的。余家出货,我们出铺子,人手各半。 “今儿上午余家把货都运了这边库房存好了。原说我们公子今天没空,可余家大郎非让今天一定让公子把货和单子对一遍。公子没法子,只好晚上来。 “可谁知,轮着今天守铺子的伙计竟然这样不小心,点着炭盆灯油就睡着了。我们公子盘库,自然是从最后一间开始。但等发现外头不对,大火已经把院门封了。” 长随说着,满脸的心有余悸,“我们公子好心,还冒着火把那个睡着的伙计救了出来。可大家都被困在了院子里出不去。 “——哎,县尉大人您说,这会不会是有人要害我们公子啊?我怎么觉得这火烧得太不是时候了?” “少胡说!”楚佩兰长腿伸直,轻轻地踹了一脚自家长腿,抬着脸看那县尉,叹口气:“我没做生意的命数。这也活该。 “不过是个意外失火,别吆喝得满京城都知道。回头害得我父亲受了陛下的训斥,那我就该遭殃了。” 县尉满面堆笑:“要不怎么都说楚公子是个孝子呢!自己受了伤,竟还惦记着老大人别生气。既是意外,那现场这收拾,公子留个人跟咱们洛阳县协同一下,旁的就不用管了。快回去歇着吧?” 楚佩兰嗯了一声,在下人的搀扶下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皱着眉头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低头看着衣衫,啧地叹了一声:“娘亲新给我做的袍子,完了。这想瞒怕都瞒不过去了。” 脸上便露出一些生气来,指着那长随喝道:“都是你这厮惹祸!怎么就非得让我今晚来盘库?余家小大郎怎么打点得你?又撺掇着我跟他合伙做生意,又逼着我事事依他的主意! “他家那么大地方那么点儿人,这些东西怎么就不能放在他家里了?非要弄到铺子里来!这些皮毛料子,最易引火。果然都烧了,只怕他还得赖到我头上!” “不不不!公子万万别这么想!两家合股的协议上写得明明白白,余家赖不到您头上!小的也没收余家小大郎的好处。这不都看着——那谁的面子么?” 长随满面纠结,声音越来越小。 楚佩兰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你从头到尾都在,正好留下,洛阳县有什么事,你也能答个明白。这里收拾清楚了,再回家给我复命!” 洛阳县尉松一口气,笑着恭送楚佩兰出门而去。 可等楚佩兰一走,那长随的卑躬屈膝立即变了趾高气昂:“就是个意外失火。我们公子不想事情闹大,县尉大人你就看着办吧。我就在后街上的软香楼等着,你有事儿让人去那儿跟我说。” 竟接着就扬长而去。 洛阳县衙的人看得目瞪口呆,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对县尉说道:“这权贵家的七品官们也见了不少,这一位可是头一份儿的嚣张啊!” 洛阳县尉不以为意地一笑:“他走了也好。不然我们翻查都不敢使劲儿。” 正说着,后头一个差役满面诡异地来找县尉,趴在耳朵边上嘀咕了一句。 县尉若无其事地点了个头,摆手让其他人散了,自己转身疾步往里头,一边低声厉喝:“记着,跟一个人都不能说!否则,你我全家的脑袋,都保不住!” 正文 第 378 章 谗言巧似笙 火光冲天、却又风平浪静的一夜过去了。 永熹帝甚至眼巴巴等到早朝结束,都没有一个人提一句昨晚的火灾。 “行啊!悯郎和佩兰可是都长进不小啊!” 御书房里,永熹帝一边喝着梨花殿一早就备下的蜂蜜梨子水,一边跟秦耳说笑。 秦耳嗯了一声,却摇摇头,左右看看,轻声道“未必。” “怎么说?”永熹帝觉得茶盏里清澈橙黄的甜汤好喝得很,忍不住递了盏子给秦耳,示意他再从小坛子里盛些出来。 秦耳上前服侍,一边轻声笑道“此事虽然从余家起,为的却是韩家三郎。事到如今,韩家还没吭声呢,哪里就敢说,真就这样轻轻过去了? “这种事上,韩大将军一向懒得理。可是韩大郎却未必了。就那个唯恐韩家不能名扬天下的性子,才不知道避嫌二字怎么写呢!” “这件事,说到底是韩家三房的事儿。韩大难道不怕韩三嫌他多事的?”永熹帝皱了眉。 秦耳再往前半步,轻声笑道“您忘了?白待诏才交回来的那份手书上,可是详尽写了大将军府里他们几兄弟之间的情形。 “韩二被挤走了,韩三又是个瘸子。韩大此时正闲得无聊,余家把这么大好的热闹演到他眼前了,他能忍得住不插手才怪呢!” 永熹帝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也有道理。要说,这白永彬倒是个人才。他竟然真混进了韩府?还刺探了这么多消息出来。” “那还不是陛下慧眼识人?”秦耳忙轻轻一记马屁送上。 正说着,外头毛果儿气喘吁吁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奴有急事禀报陛下。” “让他进来。”永熹帝都不等秦耳开口,即刻扬声便道。 秦耳张了张嘴,又合上,微微低了低头,没有作声。 门开了,毛果儿一溜烟儿跑进来,见了永熹帝,先忙着整理了一下帽子,方行礼急道 “洛阳县传进来消息刚才,韩家遣人去了洛阳县,说昨夜北市那把火,只怕不是意外。 “因余家是姻亲,他们一早派了人去查看北市火灾现场,然后便说,发现起火的位置和纵火手法,跟前阵子韩家被烧的那次,十分相像。只怕是同一伙凶徒。” 永熹帝登时坐直了身子“哦?” “韩家说,火场里明明白白的一股子油味儿。灭这个火,水是不行的,必要沙土。还扯着洛阳县问了半天,到底是谁竟备好了沙土去灭火。 “洛阳县自然将邻居之中恰有一家在翻修,所以砂石泥土现成的话告诉了出来。韩家却催逼着洛阳县去查这背后有无勾连之类的。 “洛阳县正在为难之际,‘恰好’,息王爷过去寻洛阳县的一个推官闲耍,遇上了。就替洛阳县分解,说如今遭了火的铺子是楚家和余家合股的。那两家都说是意外失火,现场又没有人伤亡,那县衙自然不管。 “如今韩家这是替余家出头么?那让余家的人也来说一声。那县衙就算是受理了被害人的状子,该怎么查自然怎么查。 “韩家的人犹豫,回说,是因为这个案子跟自家的纵火案有关联,所以才来敦促洛阳县。因息王爷在场,洛阳县有话倒也不藏着掖着了。便说那夜的事情,虽说大将军府报了让洛阳县去查,可洛阳县却一个人都没能让进去。 “火场什么样,府中损失如何,可有伤员,可有目击的人证,他们统统没看见。如今北市一间铺子的库房被烧,大将军府就说跟他们家失火的现场一模一样,这让洛阳县怎么并案呢?” 永熹帝满意地连连点头“这个洛阳县,还不错。” 毛果儿停了停,咽口吐沫,苦笑一声,接着道“可是韩家来人却翻了脸,当场就说难道我们还在这种事上扯谎不成?指责是洛阳县畏难推诿,竟转身便请息王爷做主。 “息王爷没管过差事,当时就懵了,扯了洛阳县那个推官问了半天,才在中间说和,让韩家下晌把自家和余家的诉状都送过去,也好让洛阳县走个并案的程序。” 永熹帝顿时皱起了眉头“这个没用的老六!还以为他能把韩家的人轰出去呢!” “这原本就是余家在中间挑事儿,让郡王郡主跟韩家打擂台。如今余家被收拾了,韩家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总要说几句才是。” 秦耳轻声嘀咕。 永熹帝瞪了他一眼。 毛果儿也偷偷瞅了他一眼。 “你个老东西,你哪头儿的?”永熹帝低声骂他,“最近净替不应该的人说话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耳伸着脖子陪笑了一声,又厉色盯了毛果儿一眼,喝道“出去!” 毛果儿忙几步退了出去。 秦耳这才上前一步,低声道“老奴自然是陛下这头儿的。只是,如今既然有白待诏暗地里追查韩家和宁王的事情,那必定要不了多久,朝中这些明面上居心叵测的势力,就会被清扫一空。 “那些都是先帝一朝留下的人,说是恋栈权位、私心作祟也罢,说是老迈昏聩、为人蛊惑也罢,总之,他们都会很快消亡掉。 “可是之后呢?韩家倒了,总得有人接手军务。他的党羽剪除了,总得有人充实六部。罗相那边嚷致仕嚷得人心烦,陛下也只得让人去帮忙。 “如今只为了一个离珠郡主受了本家的委屈,便有这么多的人,打着跟韩家作对的幌子,公然在北市纵火——北市离着皇城,可就只有两条街啊! “昨儿陛下高兴,又当着太后和离珠郡主的面儿,老奴不好多说。可是,陛下,这种事,可不能纵容啊!这要是日后说一句要诛灭逆党,借您的中书省烧一烧,您事后是问罪,还是不问罪呢?” 秦耳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口气,连连摇头,低声又道 “老奴这做派,显见得是个奸臣了。可是,就算当奸臣,老奴也得说一句 “昨儿要不是陛下听说太后和郡主要在飞香殿饮酒,好奇之下赶了去看。请问他们真的会把要火烧北市的事情,提前告知陛下么? “还是,仗着得太后的宠爱,仗着陛下宽厚这个义妹,先斩后奏?” 永熹帝听得满面阴霾。 。 正文 第 378 章 谗言巧似笙 火光冲天、却又风平浪静的一夜过去了。 永熹帝甚至眼巴巴等到早朝结束,都没有一个人提一句昨晚的火灾。 “行啊!悯郎和佩兰可是都长进不小啊!” 御书房里,永熹帝一边喝着梨花殿一早就备下的蜂蜜梨子水,一边跟秦耳说笑。 秦耳嗯了一声,却摇摇头,左右看看,轻声道“未必。” “怎么说?”永熹帝觉得茶盏里清澈橙黄的甜汤好喝得很,忍不住递了盏子给秦耳,示意他再从小坛子里盛些出来。 秦耳上前服侍,一边轻声笑道“此事虽然从余家起,为的却是韩家三郎。事到如今,韩家还没吭声呢,哪里就敢说,真就这样轻轻过去了? “这种事上,韩大将军一向懒得理。可是韩大郎却未必了。就那个唯恐韩家不能名扬天下的性子,才不知道避嫌二字怎么写呢!” “这件事,说到底是韩家三房的事儿。韩大难道不怕韩三嫌他多事的?”永熹帝皱了眉。 秦耳再往前半步,轻声笑道“您忘了?白待诏才交回来的那份手书上,可是详尽写了大将军府里他们几兄弟之间的情形。 “韩二被挤走了,韩三又是个瘸子。韩大此时正闲得无聊,余家把这么大好的热闹演到他眼前了,他能忍得住不插手才怪呢!” 永熹帝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也有道理。要说,这白永彬倒是个人才。他竟然真混进了韩府?还刺探了这么多消息出来。” “那还不是陛下慧眼识人?”秦耳忙轻轻一记马屁送上。 正说着,外头毛果儿气喘吁吁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奴有急事禀报陛下。” “让他进来。”永熹帝都不等秦耳开口,即刻扬声便道。 秦耳张了张嘴,又合上,微微低了低头,没有作声。 门开了,毛果儿一溜烟儿跑进来,见了永熹帝,先忙着整理了一下帽子,方行礼急道 “洛阳县传进来消息刚才,韩家遣人去了洛阳县,说昨夜北市那把火,只怕不是意外。 “因余家是姻亲,他们一早派了人去查看北市火灾现场,然后便说,发现起火的位置和纵火手法,跟前阵子韩家被烧的那次,十分相像。只怕是同一伙凶徒。” 永熹帝登时坐直了身子“哦?” “韩家说,火场里明明白白的一股子油味儿。灭这个火,水是不行的,必要沙土。还扯着洛阳县问了半天,到底是谁竟备好了沙土去灭火。 “洛阳县自然将邻居之中恰有一家在翻修,所以砂石泥土现成的话告诉了出来。韩家却催逼着洛阳县去查这背后有无勾连之类的。 “洛阳县正在为难之际,‘恰好’,息王爷过去寻洛阳县的一个推官闲耍,遇上了。就替洛阳县分解,说如今遭了火的铺子是楚家和余家合股的。那两家都说是意外失火,现场又没有人伤亡,那县衙自然不管。 “如今韩家这是替余家出头么?那让余家的人也来说一声。那县衙就算是受理了被害人的状子,该怎么查自然怎么查。 “韩家的人犹豫,回说,是因为这个案子跟自家的纵火案有关联,所以才来敦促洛阳县。因息王爷在场,洛阳县有话倒也不藏着掖着了。便说那夜的事情,虽说大将军府报了让洛阳县去查,可洛阳县却一个人都没能让进去。 “火场什么样,府中损失如何,可有伤员,可有目击的人证,他们统统没看见。如今北市一间铺子的库房被烧,大将军府就说跟他们家失火的现场一模一样,这让洛阳县怎么并案呢?” 永熹帝满意地连连点头“这个洛阳县,还不错。” 毛果儿停了停,咽口吐沫,苦笑一声,接着道“可是韩家来人却翻了脸,当场就说难道我们还在这种事上扯谎不成?指责是洛阳县畏难推诿,竟转身便请息王爷做主。 “息王爷没管过差事,当时就懵了,扯了洛阳县那个推官问了半天,才在中间说和,让韩家下晌把自家和余家的诉状都送过去,也好让洛阳县走个并案的程序。” 永熹帝顿时皱起了眉头“这个没用的老六!还以为他能把韩家的人轰出去呢!” “这原本就是余家在中间挑事儿,让郡王郡主跟韩家打擂台。如今余家被收拾了,韩家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总要说几句才是。” 秦耳轻声嘀咕。 永熹帝瞪了他一眼。 毛果儿也偷偷瞅了他一眼。 “你个老东西,你哪头儿的?”永熹帝低声骂他,“最近净替不应该的人说话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耳伸着脖子陪笑了一声,又厉色盯了毛果儿一眼,喝道“出去!” 毛果儿忙几步退了出去。 秦耳这才上前一步,低声道“老奴自然是陛下这头儿的。只是,如今既然有白待诏暗地里追查韩家和宁王的事情,那必定要不了多久,朝中这些明面上居心叵测的势力,就会被清扫一空。 “那些都是先帝一朝留下的人,说是恋栈权位、私心作祟也罢,说是老迈昏聩、为人蛊惑也罢,总之,他们都会很快消亡掉。 “可是之后呢?韩家倒了,总得有人接手军务。他的党羽剪除了,总得有人充实六部。罗相那边嚷致仕嚷得人心烦,陛下也只得让人去帮忙。 “如今只为了一个离珠郡主受了本家的委屈,便有这么多的人,打着跟韩家作对的幌子,公然在北市纵火——北市离着皇城,可就只有两条街啊! “昨儿陛下高兴,又当着太后和离珠郡主的面儿,老奴不好多说。可是,陛下,这种事,可不能纵容啊!这要是日后说一句要诛灭逆党,借您的中书省烧一烧,您事后是问罪,还是不问罪呢?” 秦耳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口气,连连摇头,低声又道 “老奴这做派,显见得是个奸臣了。可是,就算当奸臣,老奴也得说一句 “昨儿要不是陛下听说太后和郡主要在飞香殿饮酒,好奇之下赶了去看。请问他们真的会把要火烧北市的事情,提前告知陛下么? “还是,仗着得太后的宠爱,仗着陛下宽厚这个义妹,先斩后奏?” 永熹帝听得满面阴霾。 。 正文 第 379 章 弄巧既多翻作拙 “大将军,咱们为甚么要管余家的闲事?前头那人被杀一事,刚刚才淡下去,怎么咱们自己还翻出来了?” 宜兴县君倚在韩震的怀里,好奇地抬头问道。 韩震眼神木然:“看来你也知道那件事的始末了。” “倒不是知道……只是猜测罢了……”宜兴县君声音轻柔,笑意嫣嫣。 韩震神色不动,整个人却失落了三分:“连你都能猜出来。那个孽障却以为,他能蒙骗得过他老子我。” “罢了。毕竟是自幼被您护在掌心里长大的,经过的险恶少,又在自己家里,也许一时之间,一叶障目吧?”宜兴县君轻柔地劝慰,又含笑: “何况,您本来也没打算把家业交到他手中,要求那么高做什么?” 韩震终于有了些异样,瞥了她一眼,揽着她肩膀的手微微用力:“我表现得有这么明显么?” “啊哟!”宜兴县君吃痛,先叫了一声,娇嗔满面地白了韩震一眼,然后方才答道:“您是军中水火刀枪里生生杀出来的悍将。凭他是谁,若少了一往无前、铁血大旗的性子,怎能入得了您的法眼? “家里三个小郎,一个摆弄谋策,一个异想天开,别说继往开来,便让他们守成,怕都能守出个夕阳残血来。也就只剩了那一位,还有三分当年您的风范。 “何况,再仔细看看。那一位,您什么都给,什么都让他试、让他做,可除了前儿那一巴掌,您其实极少教训他。小的那个是个宝贝,就高高供着宝贝着,也就是了。 “三兄弟里,唯有二郎,是您亲手教了兵法骑射,亲手送去军中摔打,又亲自看着他做了多少事。如今觉得他能独当一面了,这不就撒出去闯荡了?” 宜兴县君笑眯眯地缓缓道来,最后用了一根纤纤白嫩的食指,一下一下地戳着韩震的胸膛: “您这心啊,都偏到肋条上去了!只要不是傻子,谁瞧不出来呢?您没见府里的这些人,如今都慌慌着想去莱州。先前那几个犯了错儿被撵了去的,私下里都被羡慕得什么似的。 “我还听说,就连国公夫人身边那位老嬷嬷,都想着告老出去,说要等二郎回来了,再进府当差呢!” 韩震原本听着呵呵轻笑,然而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得皱起了眉:“她这是为了什么?不是夫人的心腹么?” “流言说,当年国公夫人本来容不下二郎母子的,是这位老嬷嬷劝了,一则国公府一个庶出的孩子都没有,毁了她贤良的名声,二则只要去母留子,这孩子自幼养在身边,日后给嫡兄当牛做马,倒比旁人亲近。 “为着她这一劝,大将军府才有了个韩二郎。可是如今,二郎这样出类拔萃的,直盖过了大郎风头。国公夫人不高兴,便时常怪责嬷嬷当年多事,养虎为患。 “谁也不乐意总被主子斥骂。她年纪又大了,原本在府里多少体面,如今遭了夫人厌弃,很有些势利的奴婢,也敢欺负她了。所以她才想请辞。” 宜兴县君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摇头道:“只是她这事闹得太过明显,国公夫人怕是宁可杀了她,都不会放她走。” 韩震再度恢复了那个木然的样子,扭脸看着窗外出神。 “大将军……”宜兴县君歪头看看他,露出一丝后悔,索性看向门帘:“来,送水进来。” 韩震回过神来,却见她巧笑倩兮、委婉劝道:“奴累了,睡吧?” 韩震沉默了许久,嗯了一声。 与此同时,三房院中。 余绾伏在枕上,哭得两只眼睛肿成了桃子。 “除了哭,你还有旁的话跟我说么?”韩枢冷冰冰地端坐在床尾,看都不看余绾。 余家的存货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偏又是自家的伙计留守,连冤都没处诉,打落牙齿也只能和血吞。 国公夫人倒是体贴,一早便让韩枢陪着余绾回娘家去探望。 可是,余奢病了,余笙去了军器监,余经在北市忙着善后,余纬更是不知去向。 偌大的余府,招待上门关切的六姑爷韩三郎,竟只有一个余络而已。 身前身后绕着个猪头,也就罢了。可这个猪头却偏偏有无数不识趣的话喋喋不休。唠叨到了最后,落脚的结论,隐隐约约,竟是在表白:我余家遭此大难,都是为了你啊! 韩枢懒得搭理他,索性执意拉着余绾去“探望”“卧病”的余奢。 可谁知,余奢却待他们极为冷淡,甚至对着余绾说了一句:“过犹不及。” 韩枢想到这里就一肚子气,看看抬起脸来满面惊愕的余绾,冷冷说道:“我父亲是辅国大将军、武国公,我是他最心爱的幺儿。我的伤,用得着你余家来多事么?” “三郎!我为我丈夫治腿殚精竭虑,难道竟只得个‘多事’二字?我兄长那边,是我拜托了他去想办法。四姐姐不肯帮忙,钟幻甚至联合了那些人出手陷害,难道只是冲着我一个人不成?” 余绾哭得梨花带雨、杜鹃泣血,见韩枢越发不耐烦,却也不敢再多说,自己一边擦泪,一边哽咽道: “就算是我好心办了坏事,多事帮了倒忙,三郎也请教给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往后我该怎么办才好。如何竟要因此跟我生分了呢?” 韩枢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三分,却仍旧黑着脸:“韩家跟你四姐的恩怨,明面上早已过去。是你们余家自己想要拿捏这个小娘子不成,所以才拉了我韩家的虎皮做大旗。 “但你们不敢去得罪其他的人! “就说楚佩兰。他本是我二哥过命的朋友。他父亲因着他的关系,在朝中一直都是偏向大将军府的。 “可是你们这一闹,算计的手段这般粗糙,对待自家的女儿又这般尖刻,所以才把一个心思单纯的武人生生推到了韩家的对面去。 “楚佩兰这样行事,楚尚书即便再想跟我父亲走近些,只怕也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家的定位了。毕竟,我大兄那个人,是个最记仇的人。” 正文 第 380 章 心急足自缚 余绾有些歉然,低下头去,想了许久,方小声道:“其实,左右也用不着工部……” “如今大事未成,别说多一个六部尚书,便是多一个闲人的支持,都是好的。什么叫用不着?” 韩枢有些嫌弃地转开了脸,“一直都以为你聪慧,最近怎么越发蠢笨了? “紧要关头,父亲百般叮嘱,让谨言慎行。正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如今出去惹祸招风的,乃是最最令父亲厌弃的人! “退一万步讲,咱们韩家胜券在握。那然后呢?然后不就轮到我跟大兄争夺朝堂臣子、天下民心了么?你们家做出这种胡搅蛮缠的事情来,我便有再好的人缘,也被你们败光了! “你竟然还不当回事!我看,你家里脑子最不清楚的,恰就是你们一家子。二太爷说你的那一句‘过犹不及’,照我看来,竟还含蓄了。他该直接告诉你,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才对!” 余绾被骂得满面通红,咬着嘴唇纠结再三,却还是没忍住一般,轻声道:“若是三郎的腿治不好,那便什么都没得争了……” “哼!好教你得知,西齐的名医已经在进京的路上了。少则三日,多则五天,就有人来专门给我治腿了。” 韩枢的声音,由倨傲,而欣喜。 …… …… 这天下午,永熹帝召见了洛阳县令。 吕县令战战兢兢。 十里堡死了个老妇人,韩家进了飞贼,宁王私生子被杀,北市失火。 桩桩件件,都是破不了的奇案。洛阳县上上下下都被吕县令教导:最近还是夹着尾巴做人,比较安全。 可是还没等他把自己的尾巴夹好,永熹帝竟然直接让他进了宣政殿。 而且,并不是训斥,只是询问。 这几桩案子,仔仔细细问了个遍。 “仲先有问必答,看来勤政得很。这朕就放心了。”永熹帝又温和又慈爱,竟还称呼着吕县令的表字,抚慰、勉励。 吕县令只觉得宣政殿里的火龙实在是太热了,他全身上下都在冒汗,几乎要湿个透了。 “这些案子,该怎么查,就怎么查。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当初挑了你做洛阳县,就是看你是个强项令。朕可指望着你给朕顶住京城权贵人家的无理取闹呢!” 永熹帝乐呵呵的,甚至还让人捧了几样赏赐给他,这才让他好生回去当差: “眼看着冬至年节了,京城内外的事情多如牛毛。你多多辛苦些罢。分清轻重缓急就好。” 令人送他出去。 吕县令忙拱手躬身,退出了宣政殿。 正是一头雾水、心惊肉跳之时,旁边帮忙捧着赏赐的小阿监却笑容可掬:“吕县令,您老在里头出了汗,怕不能在这风口上吹。不如往前走几步,在那边廊下转角避风的地方歇歇?” 吕县令心里一跳,知道戏肉来了,忙含笑答应,跟那小阿监说着闲话,到了大殿转角处。 那里赫然站着秦耳。 内侍省的大总管,永熹帝最信任的人,皇城中的贵人们都不敢说比他更有权势。 吕县令顿时明白了过来,连忙双手高高拱起,毕恭毕敬地对着秦耳长揖到地:“怎么这样有福,在这里竟遇上了秦总管?” “吕县令好眼力,难怪能在洛阳县上坐得稳稳当当。” 对着这样知情识趣的官儿,秦耳也觉得心情舒畅,双手抱着拂尘拢在袖子里,站得越发笔挺。 “不敢不敢。下官只是金玉其外,其实心里糊涂,常常得像秦总管这样的明白人点拨几句,才能活得下去罢了。”吕县令几乎算得上是谄媚了。 秦耳看着他,舒心地长长出了口气,笑着问:“看来是遇上坎儿了?怎么个事儿?来,说过给老夫听听,兴许能帮你出个馊主意呢?” “下官正要跟秦总管仔细请教一二。”吕县令的眼睛亮着,再上前一步,低低地跟秦耳说起话来。 两个人就站在背风之处,直直地说了小半个时辰。 隔着一道门和若干队巡来巡去的羽林军,沈沉趴在集贤殿的房檐上,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半晌,沈沉环顾周遭,飘然下地。 躲在一边望风的微容脸色苍白,拉着她转身就跑:“郡主,我看您是真不打算要命了!” 沈沉吐吐舌头做个鬼脸,由着她拉了自己直跑到太液池边上,才笑嘻嘻地安慰她:“不妨的。都知道我喜欢爬上爬下,不会有人嚼舌头的。” “您刚才那个,叫做窥伺圣踪好吗?!而且还是在集仙殿顶上!让人发现了,您吃不了兜着走!”微容气得都想伸手摸一摸沈沉的脏腑,看看她的胆子究竟是什么做的,有多大! 沈沉嘿嘿地摸着头笑,左右看看,却轻声告诉了她自己所见,低声道:“把这个情景告诉毛果儿。让他寻个空子,探探陛下的口风。” 顿一顿,微微蹙了眉,“我总觉得,秦耳不正常。” 这是正经事。 微容叹口气,只得答应。 第二天,洛阳县无声无息地把北市失火的案子结了,结论还维持着原先的那个:意外。 至于韩家非说两案的火情一模一样之事,洛阳县彬彬有礼地给了答复:韩府失火与命案相连,不好轻易判断。若是韩府认为关系重大、十分紧急,那洛阳县责无旁贷,会立即派人上门勘验,即便不眠不休,也一定给韩府一个交代。 紧接着,永熹帝便跟着下了旨意:韩府命案自然要紧,若是洛阳县人手不足,可以跟刑部去借。一定要仔细查看,周全访谈,绝对不许敷衍了事。又请韩府一定积极配合才好。 韩震将此事直接丢给了韩橘:“既然你派人去洛阳县催了案子,人家照着你的要求来办了,那你就跟着人家办吧。办好办坏,你看着办。” 韩橘几乎要恼羞成怒。 吕县令却只是一本正经地当着他的面交待县尉:“你可仔细查看,不可放过一处细节。大将军府里没线索,那是咱们治安不力,京城各部门都有责任。可若是有线索你却没查出来,那就是你无能,本官立即奏明圣上,撤了你的差!” 县尉连声答应。 等吕县令一走,韩橘铁青着脸带着洛阳县尉在韩府草草走了一圈,然后礼送出去:“时日久长,一应线索都断了。此案容后再查吧。” 正文 第 381 章 心术晦昧人 早朝。 永熹帝左右看看,莲王与往常一样,谦谦君子,安静在侧。 别开眼睛,永熹帝神情淡然:“莲王最近在户部学习得如何?账册可都看完了?” 莲王有些诧异,抬头看向永熹帝。 他跟皇帝抱怨过,户部的账册繁多,各项事件对应的衙门口更多,要全看完怕得个三五年。 他怎么这个时候问这个事儿? “臣弟蠢钝,尚未看完。”莲王照着往日的谦逊行事,先认错。 可永熹帝这次却没帮他找借口圆场撑腰,反而看向罗相,温和了口气:“罗相您看,户部事务繁巨,关碍怕是也多。少了您这样老成谋国的重臣坐镇,朕要怎么放心呢?” 罗相愣了一愣,颤着胡子,欠身只道:“臣不敢当陛下谬赞。” “严师出高徒。朕把悯郎交给了您,就是想让您好生教导管束于他。这孩子二十几年顺风顺水的,有时候难免不知天高地厚。太后和凤王婶自是百般惯着的。您再不管,不怕他将来闹到天上去?” 永熹帝的话,看似是在求罗相用心教诲莲王,可实际上,却是在申斥莲王行事不端! 满朝的人终于明白了过来,悄悄对视。 怎么回事? 昨天洛阳县处置北市失火的时候,不是一笔带过的吗?怎么今天陛下却想起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找莲王的岔子了? ——是啊,谁不知道这是莲王等人联手给余家脸色看,就是替离珠郡主出气的? “是。老臣必定用心,多与莲王殿下聊聊户部的差事。”罗相安详地接过话头,绝口不提什么师徒不师徒。 “悯郎也要用心学习。什么事都大不过差事,什么人都大不过君父。你可要戒骄戒躁啊。”永熹帝又淡淡地加了两句,连莲王的回应都不等,便又转向工部楚尚书,甚至还板起了脸。 “楚卿,北市失火,虽然是店铺自己不小心,但也暴露出许多问题。今冬雪水少,天干物燥,最容易失火。这多亏了旁边恰好有个店在修整,才有水土可以灭火。若是没有呢? “你们工部管着天下京城的所有房屋,怎么能让北市的防火做得如此粗糙?可见你工部确有失职之处! “眼看着冬至年节了,朕也就不真责罚工部上下了。只罚你这尚书三个月月俸,以示警戒!” 看来,这是不好直接惩治楚家的佩兰公子,所以就兜在了他爹头上。 众臣交流着意味深长的目光—— 看来,陛下虽然护着离珠郡主,却也忍不了这些年轻的权贵子弟们胡来。 这样,挺好的。 楚尚书心里不是滋味,拿定了主意回家去不管什么年不年节不节,一定要把那个小兔崽子臭揍一顿! 散了朝,回到御书房,永熹帝怡然自得。 他明明白白地在许多臣子脸上看到了赞赏。 这就说明,大家都觉得,不该纵容莲王等人,就该让他们知道什么叫规矩分寸,什么叫敬畏之心! “秦耳,茶。”永熹帝低头翻看御案上的奏章,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毛果儿笑嘻嘻地冒了出来:“小人师父去了上阳苑。才走不久,怕是要一阵子才回得来。” 看看是他,永熹帝只觉得自己似乎更加放松了一些,懒懒地靠着御座,笑道:“刚才朝上的情形,看见了?” “看见了!陛下真是英明神武!那么多臣子,老的少的,看着您的眼神儿一模一样的敬佩。小奴瞧着,真是满心欢喜。”毛果儿乐得嘴都合不上了。 永熹帝呵呵地笑,呸了他一声:“关你屁事!看你乐得!” 又笑道:“洛阳县昨天处置得也好,倒是很合朕的心意。看来还是得你师父出马。六王弟那口齿,不成啊!” 毛果儿听着更加眉飞色舞,悄声笑道:“那能一样吗?息王爷根本就不知道内情,又没得了陛下的旨意,拿不准事情该怎么办才合圣心。 “我师父一字一句,奉的就是陛下的金口玉言,那洛阳县要再办走了样儿,怕也白在这天子脚下做了六七年县令了!” 说完,又笑:“要说那洛阳县,也算得上是个聪明人了,就是腰软得不行!昨儿我远远看见,他一看见我师父,就差要双膝跪地磕仨响头了!显见得先前被陛下神威,吓得他心里直发慌呢!” 永熹帝笑得畅快,摇头道:“他是牧守一方的父母官,便是品级再低,也没有个给你师父行大礼的。你师父也没说说他?” “这有什么可说的?又不是我师父逼着他拜的。我远远瞧着,我师父站得挺直溜的。大约是替陛下传话的缘故?” 毛果儿撇了撇嘴,双手捧了茶盘,给永熹帝奉茶:“哦,昨儿送赏的小七就在外头呢,我看他一直都在旁边站着等的。陛下要是想问详情,我叫他进来?” 永熹帝垂眸看着茶碗,过了一时,才喝了一口茶,嗯了一声。 毛果儿有些奇怪地看了看他,转身出去叫人,脚步轻快,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问完了话,永熹帝原本就冷淡的神情,更增了寒意。 毛果儿见状,忙斥退小内侍,陪笑着上前:“陛下若是乏了,不如出去走走?奏章等饭后再看也是一样的?” “去赏花。”永熹帝低着头,脸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 可是半天,也没听见毛果儿回话,皱了眉抬头去看,却见了毛果儿一脸踌躇。 “嗯!?” “回陛下……上回之后,小奴师父再三戒饬,不许小奴单独陪着陛下去赏花……要不然,您等他回来?”毛果儿嗫嚅着,说完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噗通一下跪倒,趴在地上,身子微颤。 “毛果儿,朕上回说,让你找人照看你师父,你找了没有?”永熹帝的声音森寒,令人心颤。 “找了,找了!”毛果儿顿一顿,忙又抬了头,硬挤出一丝笑来,悄声道:“陛下,还有七天就是冬至了。宫里朝外,需得您点头的事情,太多了。 “赏花……总得有闲心、有闲时,慢慢赏玩,才算得上有意趣。若是现在去,终归匆忙……” 若是因此被人发觉了行踪蹊跷,倒不是找乐子的意思了。 永熹帝淡淡地看着毛果儿小心翼翼的笑脸,半晌,终于缓缓颔首:“嗯。起驾,去清宁殿。” 正文 第 382 章 思无邪 潘皇后十分惊讶,然后殷勤地表达着欣喜,又忙命不要惊动太子,让他“自去读书”。 永熹帝对她的这个态度简直满意到十分,笑着拉了她的手,夫妻两个亲亲热热地并肩坐着说了好一阵子悄悄话。直到外头南猛很是不满地嚷着已经两三天没跟父皇好生说话了,永熹帝这才放开揽在潘皇后腰间的手,整整衣襟,端正坐了,让太子进殿说话。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了小半个时辰,毛果儿上前低眉顺目地禀报:“南边送来紧急军务,已经呈到了御书房。” 永熹帝踌躇,潘皇后忙拉住还想缠着他说话的南猛,含笑道:“陛下,国事为重。臣妾和猛儿等您一起用晚饭吧?” “嗯,好。”永熹帝拍着腿站起身来,大步出了清宁殿。又问毛果儿,“南边什么军务?” 毛果儿看看已经出了殿门,才轻声道:“哦,就是南越两军换防竟没有出纰漏,我军没找到缝隙挑拨他们。” 永熹帝挑挑眉:“这是紧急军务?” “嘿嘿,这个,小奴才在御前不久,分辨不清。”毛果儿挤眉弄眼,涎着脸笑。 永熹帝明白过来,呵呵地笑着,踹了他一脚:“真是!你师父当年若有你一半机灵,朕的日子得好过多少?” 这才慢下了脚步,慢条斯理上了御辇,坐到了御书房门前,一眼看见了秦耳:“哟,你回来了?” 秦耳已经换了衣衫,显见得是早已回来许久,满面堆笑上前扶着永熹帝下来,又亲自搀着往里走,轻声回禀:“今日又有一张纸条,只是窄得很……” 毛果儿想跟着往里走,却被秦耳回头看了一眼,立即便若无其事地脚尖一转,便站在了御书房门口,待永熹帝和秦耳进去,尽职尽责地将门关好。 看完了纸条,永熹帝皱了皱眉扔在了一旁:“怎么净是些韩家内院的事情?韩震对外联络的消息,他打听不着么?” 秦耳哈了腰,猜测道:“算日子,白待诏进去韩府还不到一个月。韩震待人,也没这么快就尽信的。这样的消息,正常。若真是这会儿他就能拿到什么真凭实据出来,那老奴倒要劝陛下小心有诈了。” 永熹帝想想,也对,点点头,因又笑道:“你会教徒弟。毛果儿实在是很合朕的心意。往常你总忙不过来,朕又离不得你,不得已才交托了不少重大事情给旁人。如今竟不用了,你把外头那些事拢一拢,还是放在你手里,朕更安心些。” “是。陛下抬爱,是那小子的福分。老奴带了半辈子徒弟,倒也只有这一个,聪明伶俐、有眼力见儿!” 秦耳假装高兴的样子,看得永熹帝呵呵地笑,眼中闪过寒意。 “啪!”门外忽地一声轻响,接着便是毛果儿不小心没压下去的训斥声:“这是什么地方?你们竟敢如此放肆?你们自己找不痛快,别拉着我背黑锅!” 接着便是两个宫女嘤嘤的哭声。 永熹帝眉尖轻颤。 这声音,十分婉转,悦耳。 他不由得站起身来,走到了门边。 秦耳忙忙跟了上来,伸手推开房门。 地上跪着两个穿红着绿的宫女,瑟瑟发抖,我见犹怜。 毛果儿一回头看见永熹帝,做出慌张样子来,却在低头躬身的时候,看着皇帝眨了一下眼睛:“小奴教训宫人,惊扰陛下,死罪。” “既然知道不妥,还不快滚!”秦耳低声喝道,手里的拂尘往那两个宫女头上便是一甩。 “是怎么回事?”永熹帝看着他刻意挡在宫女面前的拂尘,眼角微动。 毛果儿连忙回禀:“是司膳司派来送果子的。没规矩,身上竟然用了熏香。冲了果子的鲜味儿不说,宫里也有规矩,未入品的宫人,不许用胭脂香料,只以素净为先。” 永熹帝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非常,怡人。 “罢了,念在初犯,不必追究了。既是送果子的,就把果子送进来吧。” 永熹帝让开了门前。 两个宫女怯生生抬起头来,两张娇艳鲜嫩的小脸儿便晃得永熹帝心神一荡。 待看着这二人莲步轻移、璎珞微颤地进了内殿,装模作样地摆弄鲜果,永熹帝露出了一丝笑容,自己回手,关上了房门。 秦耳和毛果儿,都关在了门外。 走进内室,永熹帝的笑容越发幽深:“你二人,叫什么名字?” “奴奴心娇。”“奴奴香软。” 两把嗓子却似娇莺出谷,动人心魄。 可就在永熹帝慢慢走近二人时,却又听见了“啪”地一声响,又闷又钝。 永熹帝站住了脚,沉了脸,对心娇道:“你去门口悄悄看看,是怎么回事?” 心娇答应了,就如刚才一般,轻轻悄悄地走到了门边,扒着门缝向外看。 “啪!”又是一声。 心娇吓得掩住嘴往后连退三步,脸色白了一白,放下手,再凑上去看了一会儿。方轻轻咬着唇,轻悄地走回来,低声禀报:“陛下,秦总管,赏了毛阿监,几个耳光。毛阿监的脸肿了,正自己抹药。” 毛果儿竟随身带着消肿的药膏?! 永熹帝的脸色铁青了起来,半晌,偏头打量打量二人:“你们俩,出身是何处?” “奴奴们原都在掖庭做粗活。两个月前,毛阿监来挑了我们几个姐妹,还有几个小阿监,带了回来。 “奴奴几个姐妹都先在屋里养了一个月,每日沐浴熏香,保养手脸。后来毛阿监又请了嬷嬷们教导规矩,今天是奴奴两个头一回当差。” 香软抢在了心娇之前说话。一双秋水眼忽闪忽闪地去看永熹帝,风景无限。 “嗯。”永熹帝随手解开腰带,伸了个懒腰,然后满意地在内间矮榻上懒懒地坐了下来,问:“那几个小阿监呢?” “这就不清楚了。”香软又抢着说道。 心娇犹豫了一下,偷眼看看永熹帝,怯怯地又低了头下去。 “心娇?”永熹帝笑着叫她。 心娇轻轻咬咬唇,低声道:“奴奴本也不知道。只是刚才过来时,路上见着了秦总管。总管身边有两个服侍的小阿监,有一个,便是那时跟奴奴们一起出自掖庭的。” 永熹帝轻声笑了起来,猛地起身伸手,一把便将心娇捞了起来:“你们这名字都起得有趣,朕得验验,配不配得上!” 正文 第 383 章 天伦何处觅踪由 第三天,掖庭宫女香软因擅闯司膳司被杖责,却因身体怯弱,香消玉殒。同行宫女心娇因劝阻其不当行为有功,调御书房伺候。 “毛果儿是怎么教你们的规矩?怎的你和香软行事大相径庭?”永熹帝懒懒散散地躺在榻上,衣衫散开。看着地上拾了裙子穿起的心娇,只觉得已然很久没有这样心满意足。 心娇温顺地笑着回眸:“规矩都是一样的。嬷嬷们教导的时候照本宣科,为的是不违犯宫中法度。至于毛阿监,奴奴们发到各处去当差时,他只交待了一句。” “嗯?” “听话。” 永熹帝呵呵笑着点头:“这倒是他一向做人的分寸。可见他没藏私,竟这样直接地教了你们。” 可是,香软也很听话,甚至卖力。 所以才会激起了永熹帝的凶性,竟至,被活生生地扼死…… 心娇含笑转脸,低下头,继续专心致志、温婉安静地穿戴好了宫装,又自己利落地绾了头发,打扮齐整。 这才再度回头,含笑凝睇,温柔说道:“陛下睡一会儿么?还是奴服侍着起身?” 永熹帝躺在榻上伸了个懒腰,百无聊赖地指指御案:“上头的奏章,左边的那一摞,都抱过来。” 心娇恭顺答应了,走过去稍做整理,就一股脑都抱了来,安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又问:“陛下可要把笔墨也拿来?” “嗯。”永熹帝就便半靠在榻上,开始批阅奏章。 心娇端了小茶盘,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再不出一声。 歪歪斜斜的永熹帝用了眼角余光去看心娇,只见她虽然不动声色,但脸上一片疲乏,只是努力地不要睡着——半分都没有注意到自己摊扔得到处都是的奏章上,写的都是些什么。 果然,还是这些低贱的罪奴好用。 只求活命,千依百顺。 要求少的人,才是最让人舒服的人。 “你下去吧。到值房去睡一会儿。晚间再来伺候。叫毛果儿进来。”永熹帝低着头说道。 心娇面露惊讶,瞬间变作感激,深深蹲身下去行礼:“是……” 待心娇走了,外头侍立的小阿监,忍不住悄声对毛果儿道:“毛阿叔好眼力!陛下难得体贴一次美人,竟落在了一个掖庭罪奴身上……” “闭上你那嘴!那是掖庭罪奴吗?那是御前宫女!再忘了这一条,老子揪下你的脑袋来当蹴鞠!”毛果儿瞪了那小阿监一眼,忙转身进了御书房。 “你师父呢?” “先去了尚药局,再去了司膳司,最后大约是去上阳苑了。若是回程不再巡查别处,估摸着再有一个时辰就能回来。” 毛果儿对答如流。 永熹帝极为满意,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清秀小阿监,赞了一句:“很好。” …… …… 梨花殿。 微容悄悄地告诉沈沉: “秦总管背后究竟有没有人,若有人,究竟是谁,实在是查不出来。然而,他对陛下,却当真不是一心一意。陛下如今也已经对他起了三分厌憎之心。 “他也并没有倒向韩震。唯知道他与陈太妃交好。所以,他对梨花殿、郡主乃至于莲王殿下等人的敌意,倒也勉强说得通。” 沈沉皱起了眉:“与陈太妃交好?他哪里来的机会去跟一个太妃交好?这个结论是从哪里得来的?” 话说到这里,沈沉忽地一顿。 她想起来,牡丹郡主南惜曾经跟她提起过,家里有陈太妃的养颜方子。 虽然南惜推说那方子是买来的,但后来沈沉仔细观察宁王妃和南惜,却没发现她们二人将这个“千金购置”的方子十分放在心上。至少,宁王妃并没有精心保养。 所以,方子并不是买的,而是有人送的。 陈妃和外头是无法直接联系的。 若是居中的人竟然是秦耳,那倒是十分说得通了…… 可他又图什么呢? 贪财? 他是永熹帝最宠信的总管大太监,他若是想要敛财,内库里稍稍伸伸手,那就是金山银海。何必要冒这个风险,在居心叵测的宁王和出身南越的陈妃之间牵线搭桥? “微容,你跟师兄说,让他一定仔细查查秦耳的底细。还有他跟宁王府究竟有没有来往。”沈沉沉思着,只觉得脑子里灵光闪过,却又没能抓住。 微容答应了,却又悄声笑道:“今次查探,未必会快捷仔细。郡主可别急。” “嗯?这是为何?因为年节吗?”沈沉疑问。 “是因为家主带着大娘子进京了!此刻大概已经到家安顿呢。”微容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真心笑容,“家主从未来过京城长住。今年因小郎在这边,特意带了大娘子一家过来,大约是要在这里过年。 “家主的性子,但凡跟钱无关的,从来都是马马虎虎敷衍了事。小郎又要忙着安排他们游赏,又要陪着大娘子看账查账,又要准备过年,只怕想要仔细替郡主查访此事,会有些分身乏术。” 沈沉啊了一声,半晌才反应过来:“钱大省进京了?这可真是稀罕事!” 前一世,钱大省这个大夏首富,她实在是没少听说。可是,终她一生,十八年间,从未听说过钱大省进过京城。 这一回,竟对这个意外认来的救命外甥,重视到了如此程度吗? 心里转着异样感觉,沈沉面上流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笑容:“那我最近就不出宫去打扰师兄了……” 微容看着她,抿着嘴笑。 …… …… 钱大省依旧是满身金光闪闪,衣服上绣的金线已经快要密过布料本身纹底。坐在钟幻命人给他专门制作的带软垫的高脚椅子上,舒服得直叹气。 因为胖,两只原本算不上小的眼睛也不得不挤成了两道缝。 只是那两条缝,一旦对上钟幻,就迸发出热烈而难以言表的光芒——说不清是慈爱、是期待、是敬畏,还是依恋。 他的大女儿,钱家曾经的掌家姑奶奶钱玉暖,见了这番景象,忍不住打趣: “阿爹只要一见阿幻,眼神便像是那年看见归州税司的金库一般,黏上就不肯摘下来。” 钱大省理都懒得理她,摆摆手轰她走:“你丈夫儿子应该都安置好了,你坐了一路车也累了,去歇着吧。我和阿幻说说话。” 钟幻苦了脸,求救一般看着钱玉暖。 钱玉暖却含着笑,丢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飘然而去。 正文 第 384 章 三国旧王孙 “宅子里可还住得惯么?可有好厨子伺候?你身边服侍的人太少,我再调几个眼里有活儿的给你可好?京城的事情虽然重要,但你的身子才是第一要紧的事情——我怎么瞧着你比冬天又瘦了?这可不行啊!” 唠唠叨叨的钱大省说着说着便心疼起来,桌子上看看,忙端了一碟子肉脯送到钟幻跟前:“吃这个吃这个!我记得你爱吃,特意让他们从南越弄了来的。” “我是大夫,这些我自己都会调停的。而且家里的人都对我极好,哪里就缺了人?舅舅不必这般挂心。”钟幻很是抵受不住钱大省的热情,脸上的笑容甚至有些尴尬。 “我都说了家里说话你就是我,他们肯定没胆子怠慢。只是我看着人少,服侍不过来,实在是委屈了你。你看,董一那队人都是粗手笨脚的,只能将就着干些外头的活儿。你屋里就只剩了一个阿嚢和一个千针。实打实的就两个小孩子,能做得了什么? “我这屋里就不用说了,你看玉暖,她身边还有两个婆子两个媳妇四个丫头呢!行,就算她是小娘子比不得,比穆葆总要的吧?他身边还有两个丫头两个小厮两个长随呢! “好好好!我知道身边人一多你就嫌烦。这事儿咱们缓缓再说,缓缓再说啊!” 钱大省觑着钟幻的神色,见他已经格外忍得辛苦起来,连忙换了话题: “今年的寒亭雅集,寒公子不在,却没说取消。我们都到了之后,他竟使人飞马传了厚厚一叠书给我,让我替他主持。” 钟幻立即便警醒起来:“你?!他让你做了什么?” “倒也没什么。今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大家的日子都不错。倒没谁有什么大宗的东西要交易的。 “跟往年一样,大家聊了些各地的消息动向。 “要说异动,明显的是西齐朝廷。” 钱大省说着,端了茶杯喝了口茶,眉间尽是疲态。 钟幻看了看他,笑着止住:“累了这么远,若无十万火急的事,舅舅也先去盥洗睡一觉吧?我让他们准备些汤汤水水好消化的东西。等醒了,吃完了,咱们一边消食一边再聊不迟。” “也行。”钱大省笑呵呵地站起身来,打量一打量钟幻,笑道,“宗悍跟我说,让我代他给你——问好。他那天还感慨,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都是一般的大夫,也都是一般的游方。想当年他也见过夜平的,他还是你的师父呢,那气度行事,跟你比起来,差得太远了。” 钟幻默然,弯弯嘴角,摇头道:“我师父跟我,经历大不相同。不一样也是正常。他也见过我师妹的,那个出身寻常到没眼看,可你瞧瞧她那大方,世上可有几个女子能比?不也不一样?” 说到沈沉,钱大省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张口欲说,又先噎住,笑了笑:“细事都等等再聊。我上了岁数,是真撑不住了。” 这个意思,竟是对沈沉有什么其他的评价么? 钟幻心里轻轻动了一动,倒生出了无限的期待,暂时压住,含笑送了钱大省回房休息。 这边晚饭还没准备好,钟幻便收到了宫里传出来的消息:“郡主让细查秦耳。” “嗯,快过年了。韩震和宁王那边估摸着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若是秦耳竟真是他们二人的钉子,那二傻子在宫里可就要棘手了。” 钟幻命董一,“咱们这个年节,怕是谁都过不消闲。外送内紧。好在舅舅进了京,有他做挡箭牌,许多琐事咱们都能推掉。你依着郡主的说话,去好生挖一挖秦耳的出身。” 董一领命,又道:“先前只知道秦耳是先帝从死囚营里拎出来的一个小娃娃,专门赦了活命,只为了给还是襁褓中的太子寻个死心塌地服侍的人。 “但是他到底为什么会在死囚营中,他家中原是做什么的,还真没人去仔细追究过。如今看来,倒要好好查一查。” “既然说是他与陈妃交好,那就着意看看,他是不是跟南越那边有什么牵扯。”钟幻说着叹了口气,“可千万别是什么南越余孽才好。” 董一看着他笑:“南越如今虽然权臣当道,却也国力繁盛。那陈妃在先帝时又极为得宠。若他果然是南越那边的什么重要人物,难道陈妃还认不出来的?怕是早就使了手段弄出宫送回南越了。小郎休要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钟幻苦笑着摇头:“这可怨不了我啊!咱们查二傻子,查着查着查到个夏太宗遗支。咱们查朱蛮,查着查着竟查到了西齐外戚头上。如今一说要查秦耳,我这心里怎么想怎么怕,这要再扯上个南越,咱们这个小小的圈子,都快成了个三国演义了!” “也是。前几天归州那边飞鸽传书过来说朱先生只怕是与西齐元后的娘家有关时,小人也吓了一跳。”董一跟着愁眉,“那小人先去了。希望这个秦耳,只是个普通的贪财宦官罢!” 钟幻点点头,挥手让他去了。 这边阿嚢这才上前,呈了一张拜帖给他:“还说朱郎呢!他这消息可真快,家主才到家没一个时辰,他就已经得了消息。” 钟幻翻开帖子,泥金洒银,龙飞凤舞,竟是朱蛮亲自手术,请求上门拜谒钱大省,求一个方便的时间。 “好家伙!他倒是投舅舅的脾气。就这张帖子的质地,舅舅见了,只怕是非见不可的。”钟幻笑着掂了掂帖子的重量,跟阿嚢打趣道,“回头我跟舅舅把朱蛮的帖子都要过来,给了你。你把这些都收着,等着哪天要用钱了,就把他这些融了,只怕就都能过个半年好日子!” 阿嚢轻笑:“泥金又不值钱。小郎休要说笑。只是家主虽然进了京,却值年下,各家走动几乎都停了的。小郎可要摆个宴?请了朱先生、莲王殿下等小聚一回?也好让郡主有个借口出来一趟,跟家主见个面。” 钟幻眨眨眼,奇怪地看他:“为什么要让二傻子跟舅舅见面?” 阿嚢语塞,啊呃了半晌,才挤出来一句:“不都是小郎最亲的人么……” 钟幻拧了眉,一脸诧异,没吭声,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阿嚢苦笑着擦额头的汗:小郎那话叫怎么说来着?这不就是个典型的注孤生么?! 正文 第 385 章 东风雁雁前尘 入夜。 钱大省、钱玉暖、钱玉暖的丈夫穆葆以及他二人的儿子钱多多,和钟幻一起吃晚饭。 好生休息了一下午的钱家一家子都精神抖擞的,吃着酒说笑。 钟幻记性好,照看得周到,桌上的菜竟是几个人爱吃的都有,就连一向木讷的穆葆,都笑着擎杯去邀钟幻共饮:“阿幻一个人在京城,可辛苦了。” “姐夫不要虚赞。你把大姐姐的私房钱偷五百出来,请我去外头花天酒地一夜,那才算是真心疼我辛苦。”钟幻笑着跟他碰杯。 钱玉暖抿着嘴笑:“瞧瞧这点子出息!五百就能花天酒地一夜了?要我说,拿就拿三千!你们俩就睡在外头别回家。看阿爹不打断四条狗腿!” 大家哈哈地笑。 才三岁的钱多多懵懵懂懂,一眼瞧见钱玉暖端了酒杯,指着她大声叫起来:“阿娘有妹妹,不许喝酒!” 众人一愣。 钟幻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又惊又喜:“大姐,你又有了?快伸手过来,我瞧瞧!你这肚子不明显,怕是还没到三个月,竟然就敢长途跋涉!姐夫你的胆子是越发大了!” 钱玉暖红了脸,夺手不肯:“半路上难受了才发现的。已经找大夫看过了。你们先吃饭,明儿早上再说。” “先看!看完了再吃饭!不然我这心里不踏实!”钟幻却十分坚持,甚至索性离席,跑到钱玉暖身边去,蹲在地上,拽了她的手腕给她切脉。 穆葆眼眶微红,看着钟幻,目光格外亲热。 钱大省却不在意,乐呵呵地喝酒吃菜。 “好在大姐素日身子好,虽然动了些胎气,却不是大事。这几天不要急着操持家事,好生歇歇。不要吃药,我开食单,让厨下单独给你做饭,你好生吃就行。” 钟幻放了心,又叮嘱几句,转头看看钱多多,开心地一把抱起:“真乖!知道监督阿娘了!真是我钟幻的好外甥!” 狠狠地在小娃脸上啄了一口! 被夸奖的钱多多嘻嘻地笑,抱着钟幻不撒手。钟幻索性便抱着他去自己案后坐下,让乳母端了他的饭过去,亲手喂他。 钱大省便皱眉:“多大了还喂?” “我乐意。”钟幻头也不抬地顶嘴,拿着小汤匙,无比耐心地给钱多多喂饭,顺便还安慰他:“多多别怕,有什么事就来找舅舅。舅舅帮你。” 钱多多边吃边用力点头,想一想,嘴里的饭还没咽下去,便凑上去也亲了钟幻一口:“舅舅真好。” 蹭了钟幻一脸油。 众人哈哈地笑,看着钟幻毫不在意地自己擦了。钱玉暖便温柔地唤儿子还回到他自己的位置上去,一家子继续吃饭。 饭后,穆葆拉了钱多多,扶了钱玉暖,照着钟幻的叮嘱,一家三口慢慢地去散步了。 钟幻这才跟钱大省一起,走另一条路,去了书房烹茶。 “南越权臣当道,谈相气焰越来越高,陈家许多人敢怒不敢言。林驸马仗着自己的女儿是西齐皇后,心思渐渐有些歪。他这趟参加寒亭雅集,专门找西齐的人说话。 “可西齐今次来的,却只是一个遁世的世族大家公子,姓黄。而且,这姓黄的听说了林驸马的身份之后,几乎要当场跟他翻脸。我好容易才安抚下去。 “然而黄公子的焦躁必定有所由来。寒亭的规矩,人家不说的是不能问的。所以我只好等雅集结束,才悄悄地问那黄公子可愿一坐。他踌躇了一夜,第二天才委婉拒绝了我。 “这中间显然是有事儿了。我连夜让人快马加鞭去西齐打听,昨天在城外收到消息,说是西齐皇帝,大约病了。” 钱大省脸色凝重,神情肃然,跟往日里那个一说话就满面笑容的弥勒佛模样,判若两人。 钟幻正在分茶的手一顿,抬起头来,看向钱大省:“病了?很严重么?” “至少不是伤风咳嗽那种小毛病。否则,以我的名望,以黄公子初生牛犊的心气儿,他不会连私下里见我一面都不敢。” 钱大省皱起了眉头,“尤其让我觉得不安的是,西齐皇帝生病,照说林驸马应该是头一个知道的才对。可看他的样子,竟似并不清楚。” “那位西齐继后多少年来在西齐朝中呼风唤雨、大权在握,怎么反而皇帝病了,她倒送不出消息来了呢?”钟幻也诧异起来。 茶水微烫,正是饮时。 钱大省连着喝了两杯,方问道:“你先前说,韩震可能勾结了宁王谋反,同时跟南越或者西齐达成了协议?” 钟幻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智计权谋都差了许多,这些是寒公子想到的。” “寒公子?!你跟他,来往很多么?”钱大省眼中露出一丝惊慌。 钟幻忙安慰他:“并不多。我师妹对萧家观感不好,我恰好用这个借口,不太理他。只是他多年浸淫,实在是比我强太多。我不借他的脑子,怕是想要摆平京中的事情,难。” “那你还是小看了他。”钱大省连连摇头,“我跟寒公子打了十年交道了,他十五岁便掌管寒亭,心机城府,深不可测。萧敢看似是他的长辈,事事指点,得他尊重。 “可一旦到了大事上,萧敢都是听他的。你看戴勇那件事,就知道了。寒公子说要跟韩震正面对一次,萧敢就让他对上。 “后头引发了那么多连锁反应,甚至宗悍那边都对萧家存了芥蒂,可萧敢毫不在乎。那可是一条老狐狸了,他能不知道后果? “我把家业交给你,又全然信任。他固然能想到是因为你救了我的命,有一手高超的医术,还有一个成了郡主的师妹。可是,以他的清醒,他必定会想到,你还有其他秘密。” 钱大省说到这里,甚至下意识地扫了一眼书房的门窗。 钟幻微微蹙了蹙眉心,收敛了笑容,分茶的公道杯也放了下来,抬头看着钱大省,说道:“钱先生,你我说过的话,都还算数吧?” “算数!算数!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钱大省明显地惊慌起来,忙放下茶杯,甚至拱起了手:“此事我再也不提,再也不提了!” “嗯。”钟幻这才重又拿起公道杯,再给他倒了一杯茶:“今秋我让岭南那边试制的乌龙茶,第三道的味道最鲜美。多喝这个对你的身体好,你试试。” 正文 第 386 章 普陀见真相 钱大省忙端了杯子,想要一饮而尽,却被烫了一下,强忍着咽下去,下意识地张开嘴嘶哈着呼痛。 钟幻看着他笑:“慢些。你又不习惯喝烫的。” 钱大省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放了杯子,偏头想一想,正色续道: “照着一般情形推测,韩震跟西齐打了大半辈子的仗,双方都有不少心腹手足死伤,该是不死不休的仇恨。所以他结盟的对象,最有可能的,其实是南越。 “如今大夏宫里的陈太妃,虽然成了深居简出的太妃,可当年她能在先帝和沈太后手下活得那般滋润,还是有两下子的。她必定有手段能跟外头联系。 “若是韩震通过她,跟南越达成某种默契——比如,宫变之后,扶持一个南家的奶娃娃做傀儡,由韩震摄政,由陈太妃垂帘……” 钱大省低低分析。 钟幻点一点头:“这个我也想到了。可是,若是韩震不与西齐结盟,那大夏生变,以西齐的强悍,不来趁火打劫简直是天方夜谭。 “南越的兵将纸糊的一般,即便是再想拖住西齐的脚步,只怕也要通过他们那位西齐继后。可是自从凤太子失踪,西齐继后的亲生儿子已经板上钉钉成了下一任西齐皇帝,她又凭什么为了娘家,损害自己儿子的利益呢?” “正是如此!”钱大省赞赏地看着钟幻,笑道,“你看,你并不是不谙权谋,不过是懒得动脑子罢了。” 钟幻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鼻子笑。 “如今西齐的状况,恰可说明,跟韩震结盟的,正是西齐!西齐继后不是不能往外传递消息。我怀疑,正是她,封锁了消息!” 钱大省眯起了眼睛,最精于算计别人家钱财的商人,开始算计别人家的皇位。 “因为消息这种东西,一旦外泄,不论你最初想得有多好,只说给某一个人知道云云,其实到了最后,还是会人尽皆知。 “所以,跟韩震达成协议的乃是西齐皇帝。如今他病倒了,若是韩震知道消息,因为担心西齐出尔反尔,或者,出于对宿敌趁火打劫的本能,他会出尔反尔。 “考虑到这些,西齐继后一定会封锁消息。直到韩震搅得大夏大乱。西齐自己正好趁机也肃清国内朝局,完成旧皇新帝的交接。 “如你所说,南越兵将孱弱,最多也就是派人到两国去挑拨离间一番。大家都平平安安地度过一场动荡……”” 钱大省说到这里,忽然问道,“你们可讨论过韩震大约会何时动手?” 钟幻有些吃力,才能跟得上钱大省的思路,听见问,忙答道:“应该就在这些日子了。我师妹推测,最迟不超过灯节。” 钱大省沉吟下去,想了一会儿,问道:“既然你已经暗示莲王可以支持他,而你那师妹也是一心想要天下太平的人,你们为什么不肯提前揭露韩震的阴谋,而只是为那一天的到来做准备,而已?” “舅舅,我之前跟你说过。” 钟幻无奈地看着钱大省:“您还是不拿我的话当回事对不对?” “动机云者,说实话,对如今的形势,谈不上有意义。至于所谓的党羽,其实只要抓了韩震和他的儿子们,他兴许骨头硬,但他长子和幺儿那两个家伙,可都是软骨头,一审就够。” 钱大省想了许久,摇了摇头:“我认为应该提前抓了韩震。” “那时自然是因为这两条的缘故,可是如今,韩震把他最能干的那个儿子韩梧撒了出去。 “若是我们无法将他一家子一举拿下,日后那个韩梧就便在外头,游走天下给大夏找麻烦,甚至培养刺客来对付我们这些人,都不是不可能的。” 钟幻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韩震之敏锐,韩梧之果决,说实话,我是日夜都觉得这一家子太可惜了。若是韩氏一门能世代效忠,大夏一朝简直稳如泰山。” 钱大省撇了撇嘴,低下头去,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 钟幻看着他,眉梢挑起老高:“你说啥?明白说。” “我说了你又要生气。”钱大省耸了耸肩,摇头笑着岔开话题,“若说可惜,其实最可惜的是南越陈家。当年三家分梁时,他家先祖乃是大梁军神。若不是因为他突然暴毙,只怕当初的大夏和西齐,都会被他渐渐吞并掉。” 说到这里,钱大省意味不明地顿了一顿,冷笑一声,“当年韩震突然崛起,人人都说他是天生的打仗的好手,可实际上,是有人在南越偷了陈家秘传的兵书相赠,他才有了今天!” 竟还有这样的旧事?! 钟幻惊讶地张大了嘴:“那他岂不要念陈家的香火情?他这一回,到底是跟西齐谈妥了,还是跟南越结了盟?!” 钱大省呵呵地笑:“陈家又不知道那兵书最后落到了他手里。他也并不知道当初那兵书是陈家祖上之物。何况,他那兵书来路不正,他自己也不敢往外宣扬的。” 钟幻的眼睛眯了起来:“舅舅,你知道的,可真够多的。” “不然,我的生意怎么会做的这么大?不然,寒亭怎么会注意到我?不然,寒公子又如何会那般信任倚重我,甚至到了此时此刻,他还想让我转达给你,希望你也誓死效忠寒亭。” 钱大省意味深长地笑着,把茶杯递到了钟幻跟前。 钟幻看着他,给他的杯子里倒了大半杯茶,忽然轻声问道: “舅舅,前阵子我跟您说,让人查了我师妹的出身。线索全然指向她乃是大夏先太宗的遗支。此事我觉得不大对。您可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是,你那师妹的母亲,白氏一族,不过就是个在京畿道混不下去了的没落世家。跟大夏太宗,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 钱大省也笑着,慢慢地喝了茶,看看钟幻瞪得溜圆的眼睛,这才轻声续道: “不过,余家,却是北狄的余孽。 “不是现在的北狄三十六部。也不是当年的北狄百族。 “而是,叛出北狄,在大夏的帮助下,曾经在东宁关外立国的,峘族的后裔。 “若是峘国没有被南越、西齐和大夏又一起算计到灭国,你那师妹,还真就是个名正言顺的,郡主娘娘。” 钟幻手里的公道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碎瓷四溅。 正文 第 387 章 不是行家本色诗 钟幻直接回了房,整整一夜没睡。 第二天早上,笑容格外慈祥的钱大省在饭桌上劝他“别想得太多了。毕竟是相处八年的师妹,以后不来往就是,不必反目相向。” “反目?舅舅你想什么呢?”钟幻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只是想通了余家很多奇怪的举动到底目的何在。 “就算有纠结,也是在纠结该怎么帮着我家那个傻子平衡南氏和余氏的关系——她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心眼儿小,心思重,我怕这事儿伤着她……” 说着说着,钟幻愁容满面地转向钱玉暖,“大姐,我该怎么跟我师妹说,她才不会被打击到? “余家虽然混蛋,但好歹她哥哥嫂子还是疼她的。宫里太后简直拿她当了心肝儿呵护,我是真担心她会为难疯掉……” 钱大省闭上嘴,低下头看着面前刚才还清香无比的粟米板栗粥,忽然觉得有些甜得发腻,不大适合他这样的胖子食用。 一夜好睡的钱玉暖大口大口地吃着厨房专门给她做的青菜肝尖粥,闻言笑了起来“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她会纠结?兴许她一听这个消息,反而解脱了呢?” 钟幻听得眼睛一亮,旋即,眼中的亮光又黯淡下去“可我实在不敢冒这个险……” “那你就替她盯着余家不就完了?我听阿爹提起过,那个余家又蠢又作死,而且对你师妹极为刻薄。你只要保证,他们作死的同时不会牵连到你师妹——” 钱玉暖说到这里,忽地一顿,放下了汤匙,“不是说你查到的线索,你师妹实际上是太宗遗支?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宫里的太后已经洞悉了余家的背景,所以特意预先给你师妹铺好了保命的路?” “对呀!”钟幻释然地使劲儿拍手,扑过去一把抱住钱玉暖,“大姐,咱们全家,就你最清醒!人家都说妇人们一孕傻三年,我看我家大姐,是越有身孕越精明!姐夫,你占了我们家这么大便宜,你可得好好护着你的妻子!” 钱玉暖被他抱得脸上一红,呵呵地笑,手里刚拈起来的筷子直直地就往他嘴上戳“听听这张嘴!全天下有没有你哄不到的人?就这样甜的!” 穆葆不以为忤,也跟着笑,用力点头“阿幻说得对。” 旁边凑热闹的钱多多也跟着大叫“舅舅说得对!” 几个人正笑,钱大省咳了一声,站了起来“我已经吃饱了。天冷,东西凉的快,你们快些吃。不然害得多多闹肚子,我可不依。” 说完,自顾自走了出去。 钱玉暖伸头看看他剩下的半碗粥,蹙了蹙眉“阿幻,你是不是跟阿爹说了让他少吃点,节食减肥?” “虽然我没说过,但如果舅舅能这么做,那对他的身体可真是太好了!”钟幻若无其事地又夹了个蟹肉小笼包放在钱玉暖碟子里“这个虽然好吃,但你只能吃这一个。我给你挑了个最大的。” “舅舅,我!我!”钱多多隔着桌子喊。 “你也只能吃一个。”钟幻笑着,夹了一个最小的给他,又叮嘱乳母“让他多嚼一会儿,好克化。” 吃完了早饭,钟幻兴冲冲地跑去问钱大省,何时招待朱蛮“我借着机会让莲王他们几个都来一趟,也省得姓朱的缠着您没完没了。” “我为什么要见莲王?”钱大省奇怪地看着他。 钟幻一摊手“因为您来了,这些人既然跟我好,必定都会上门拜见。别说莲王,只怕牡丹郡主和我师妹都会一起来。您怎么可能不见?” 钱大省的眉头皱了起来“那我能不能都不见?或者,我自己去朱蛮家里见见他,其他人我真的没兴趣。” “您对朱蛮有兴趣?”钟幻大奇,探究地看着钱大省,“前几天查到他的身份,极有可能是西齐元后娘家的子侄辈。咱们家在西齐一向都绕着那家子走,怎么您不想见莲王,反而想见他呢?” “就是因为不确定,所以才要去看看。”钱大省垂下了眼帘,“不是说,他当年曾经救过你的命?那我总要去探查一下,他是否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山中偶遇,他怎么会知道……”钟幻忽然住了口,他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钱大省站了起来,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别急,我去见他,肯定能套出他的话来。” 钟幻默然片刻,摇了摇头“那一段事情,我始终记不起来。他现在能确认的,便是我早就忘了自己的身世。若是舅舅前去试探,那就等于白白地告诉了他,我的身份究竟是什么,而且,我是知道这个身份的。” “这……”钱大省怔住,伸手捻须。 “他若真的是西齐元后娘家的子侄,那么所谓的朱家,就是西齐埋在大夏的一颗定时炸弹。” 钟幻慢慢地想,慢慢地说,“我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那就不会对他生疑,甚至生了疑心,也不会对他有太大的恶意。 “可若是我知道了自己究竟是谁,那他就必然要将我除之而后快!如今我和钱家、莲王、离珠郡主绑在一起,他只要陷害我们其中的任何一人,譬如扣上个结党、谋逆的罪名,然后再借着求娶牡丹郡主的机会,暗地里倒向宁王——” 钟幻抬起头来,眼神冰冷,“甚至代表西齐跟韩震取得共识,那么,大夏会瞬间陷入战火,生灵涂炭。” 钱大省重重地坐回了椅子上,狠狠地皱着眉,双手紧紧抓着扶手,指节发白。 “不能让他察觉我已经知悉了自己的身世,否则,以他介入我们这个小圈子之深,他只要一个反手,就能让我们大家都万劫不复。” 钟幻紧紧地盯着钱大省“虽然莲王那群人,狠狠心都能舍弃。但我是绝对不会抛下我师妹一走了之的。 “我做一切事,前提都是我师妹能够平安喜乐。 “舅舅往后做事,可一定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钱大省过了许久,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钟幻松了肩膀,看向窗外,有些愣神,过了一时,方道“我这根子里,其实已经是个大夫了。让我不顾万民的性命,那我宁可,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做。” 。 正文 第 388 章 莫道南山有口无舌 钟幻去撒请帖了。 眼看着他高高兴兴地抱着钱多多亲自去了莲王府,钱玉暖转身去寻钱大省。 “父亲还是不打算把宗悍将军的担心告诉阿幻吗?他若不知道,只怕是会误判许多事情。”钱玉暖忧心忡忡。 钱大省嗤笑了一声,摇头道“宗悍发现余家化整为零各自消失,怀疑的也只是荀远荀随安与离珠郡主有勾结。至于他对阿幻,一者只有担心安危,二来甚至都无法确定这个是不是出自阿幻的授意—— “你放心,东宁关的事情,跟京城没关系。顶多对阿幻和离珠郡主的关系有些影响。不过,照着阿幻对他那师妹的心思,只怕这点儿影响也微乎其微。” 说到这里,钱大省脸上不禁流露出无数的不以为然。 钱玉暖看着他的脸色,轻声叹气“阿爹,你只看见了阿幻对他师妹,你可听说过他师妹怎么对他? “我昨天夜里悄悄地叫了千针去问。千针口口声声,这世上哪怕连家主在内,都再没有一个人能比郡主对小郎更好的了。 “您听听这话。再说了,当初您是怎么说阿幻的?这世上,人看人,人交人,看人之准,无过乎钟郎;交人之诚,无伪乎钟郎。您还怕谁能骗得了他不成?” 钱大省跟着她的话也不由得心疼叹息“我们阿幻自幼吃了太多苦。这个谁都不相信的性子,实在是,往后可怎么好?” “孤家寡人。这就是他的命。”钱玉暖柔声劝道,“如今他好容易有个肯真心珍惜的师妹,那是他当成心尖子在呵护的人。 “您可不能说出不许他们来往的话。哪怕只说一回,阿幻怕也是再不会留在这个家里了。”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余家的情形,等他回来,就当是咱们刚知道,我告诉他就是了。” 钱大省有些别扭地答应了下来,又赶女儿去休息“哪里就非用得着你来做说客了?怀了身子还不好生歇着。回头又让穆葆唠叨你。” 钱玉暖这才笑着走了。 一时钟幻回来,钱多多却没有在他怀里,而是吃力地抱了许多东西,自己走了进来。 正凑在一起吃茶用点心小食的钱玉暖和穆葆不由得吃了一惊“这都是哪里来的?你们才去了多久,怎么倒像是去了一趟西市一般?” “这是凤王妃奶奶给我的!”钱多多骄傲地扬起了小下巴。 凤王妃? 莲花郡王的寡母王妃? 这是怎么回事? 钱玉暖和穆葆面面相觑。 “即便是带着多多觐见王妃,王妃看着他小人儿家讨喜,多赏些初见的表礼,也算情理之中。只是,如何有这么多?” 说着,钱玉暖接过一个小盒子打开,却是一颗龙眼大小的黑珍珠,静谧柔和,艳光四射! “这!这个可太贵重了!”这下子,连穆葆这种看不懂珠宝的人,都觉得不对劲,紧张地站了起来,“这怎么当得起?阿幻,你当时怎么也没推辞?!” 钟幻正在哈哈大笑,钱大省走了进来。 钱多多扑进他的怀里献宝“祖父,发财!多多发财!” 钱大省一脸懵。 钟幻这才笑着说道“我们去得巧,莲王正在凤王妃的院里请安,便索性让我带着多多进去一起见见。结果还没进正院,莲王的侍妾番梅就迎了出来。看见多多,自然是爱不释手。她就一路抱了进去。 “谁知道进门的时候她脚底下不小心,险些把多多给摔了。自己吓得脸发白,冒冷汗,一时闻着王妃端给多多那夹肉的胡饼,竟恶心地当场就要吐。 “正好我在,哪里还用得着请旁的大夫。一听脉,她竟是已经有了,孩子才上身,一个月多一点点。 “凤王妃当下欢喜得几乎要疯了,丢下我们,哭着先去小祠堂给先凤王爷上了香。等出来的时候,就一股脑子地赏了多多无数的东西。 “我想推辞,王妃就说番梅肚里的孩子,就是多多带来的!而且,肯定是个男孩儿! “你看看,这还让我怎么拒绝?说不可能?说兴许是个女娃?大节下的,我扫老人家的那个兴做什么? “你们光看见了赏赐,你们不知道还有呢! “凤王妃还说,她做保山,等多多长大了,想要娶个好媳妇,凤王妃帮忙挑人挑门第;他想考状元,凤王妃帮忙送进国子监;他想做官,凤王妃帮忙跟皇帝要恩荫!” 钟幻双手摊开,一脸无辜“跟我没关系啊!这可都是多多自己挣来的!” 钱多多嘻嘻地笑,转头钻进穆葆的怀里,抱了从来不曾对孩子红过一次脸的父亲的脖子,悄声道“凤王妃奶奶说,她保我,贵,华!” 小孩子家,听不准说不清。但在座的大人们都听明白了凤王妃要保钱多多一辈子富贵荣华。 骇然相视,钱玉暖穆葆夫妻眼中闪过隐忧。 钟幻瘫坐在椅子上,很没样子地翘了二郎腿,笑道“大姐大姐夫,你们也别想太多。 “这一向莲王跟我走得近,连带着,他和我师妹、和宫里的沈太后、甚至皇后娘娘的娘家潘家的人,都有了默契。手里的各种差事,身边的所有朋友,甚至是纳妾生子这种事,都比前些年要顺利得多。 “凤王妃心里有数,很想感谢我。可偏我早就说过,我不做官,不入朝。莲王府说到底,还是没咱们家有钱的。她什么都给不了我,正好多多碰上这么个大喜事,她借题发挥罢了。” “原来这人情是还给阿幻的。”穆葆这个老实人,当场便放了心,回手将刚才烫得炭一般的黑珍珠随意地交给了乳母“那你好生帮着多多收起来。” 钱玉暖看了他一眼,歉疚地看向钟幻“阿幻,那岂不是意味着,你也要承凤王妃的人情?日后必须要尽心尽力地辅佐莲王了?” 穆葆顿时一僵。 “大姐,你也太老实了!我帮了莲王多少?就这点点的东西,算个屁?!再说,我有师妹在宫里,她既是沈太后的心肝宝贝,也是潘皇后最亲近的小姑子,多多的前程,用得着他莲王府? “她说说,我听听,大家彼此客气客气。就过去了。不要当真!” 钟幻含着笑,手里甩着腰间玉禁步的穗子,吊儿郎当。 。 正文 第 389 章 一山放过一山拦 看着他如此这般,钱大省失笑着摇摇头“看来,我们是白白担心了。早先玉暖天天念叨,说你没跟这些阴险狡诈的权贵们打过多少交道,怕你着了他们的道儿,占小便宜吃大亏。 “现在看来,便宜虽然你未必占了多少,但这吃大亏的究竟是谁,还未可知呢!” 钟幻呵呵笑着,连连点头“要不怎么说,这世上最知道外甥的,都是舅舅呢!” “舅舅,你很知道我。”钱多多忙插了一句嘴,显示自己的存在。 众人呵呵大笑“说得极是!你舅舅最知道怎么收拾你!” 示意钟幻出门,钱大省让女儿女婿一家三口自去收拾钱多多的礼物,大步出了门,拐弯进了花园。 “舅舅有事?”钟幻奇道。 钱大省神情严肃“我查到了余家的事情,自然不会放任。便悄悄告诉了宗悍将军,请他一定留意一下余家。 “可是宗将军刚刚送了消息来,前头沈太后也曾让宗悍将军详查余家背景,言明无论是什么身份,必须一查到底。而且,若有不妥,不用上报,让他自己斟酌着,就地办了。” 钟幻神情大变“什么叫就地办了?” “就是——若是寻常的错处,哪怕是流配的犯人,悄悄警告一番也就是了。可若是有什么图谋不轨的嫌疑,那就不用上报京城。” 钱大省顿了顿,扫一眼四周,压低了声音,“那个叫荀远的阿监说,沈太后这就是授权宗将军,若是余氏有叵测之心,可以就地正法,族诛。” 族诛?! 钟幻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若是族诛,那就意味着五服以内,姓余的所有男子,所有未嫁的女子,都要死。 离珠也在其中…… 不! 不不不! 二傻子已经改名换姓,跟余家毫无关系了。 所以沈太后这个举措,不是为了保住二傻子的性命,而是为了不让余家牵累二傻子——不上报,就意味着二傻子一概不知! 钟幻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这不是对待普通义女的做法。 这甚至不是对待所有义女的做法! 这是比亲生女儿还要宝爱的做法! 小蓬莱上那位需要永远“祈福修行”的静宜长公主,怕是一辈子都得不到一回沈太后这样凶悍狠辣的爱! ——就为了让沈沉置身事外,沈太后根本就不管余家到底有几个无辜的人。 所以二傻子,你到底是谁? 若你只是一个峘国余裔,哪怕你勇冠三军,哪怕你造出床弩,哪怕你救治魏县,只怕,也不会因此得到沈太后现今表现出来的一半的爱。 你一定,还做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或者,你还有一重更加重要的身份。 钟幻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然后看向钱大省“然后?” “然后,宗悍得了我的消息,悄悄地派人分别去了幽州和东宁关外。却发现余家的大二房,只有一个妇道人家在管家,剩下的全在京城。 “小长房原先留下来的庶出那一支,全体进了京。甚至包括那个在观音庵修行的女儿。 “小二房的人原本在东宁关守孝,前些日子却回了幽州。而回到幽州的第二天,你那师妹的嫂嫂,便去了萧府问安,接着就是萧敢的夫人留了下来。再过了一天,萧敢把你那师妹的胞兄、余家的四小郎君也叫进了节度使府,帮忙参赞文书事务。” 钱大高官长呼了一口气出来,呵呵轻笑 “短短数日,余家在幽州,忽然就只剩了在祠堂里读书的一对孤儿寡母——小四房的母子俩。” 钟幻听得呆住“走得,可真够干净的……” …… …… 钟幻要请客的消息传进了梨花殿。微容巧笑倩兮“钟郎说,钱先生难得进京一趟。过了这阵子,年根底下,只怕各家都要更忙了,更没了工夫。 “如今已经请了相熟的各位,莲王殿下、牡丹郡主、萧家小公子、于家公子、佟家公子、朱先生,就这些人,一起在家里聚一聚,赏赏残菊早梅。 “让问问太后娘娘,可能放郡主出去玩一天?他那舅舅可是个财主,郡主去一趟,还不知道能拐回来多少好东西呢!让太后娘娘可千万别放过了这个好机会!” 沈太后哈哈地笑起来,连连点头“去,让她去!哀家肯定不拦着。是哪天?能不能带上太子? “我听说,他们家的小外甥,那可是送子观音座下的金童。番梅只抱了抱他,就发现有了!让太子也去,好生跟那孩子拉拉手,玩一玩。说不定回宫,就能给他自己招个弟弟回来!” 沈沉在旁边哭笑不得“关那孩子什么事?番梅习武多年,又跟人动手不多,保养极好。她到此刻才有孕,已经算是晚了。大过年的,那钱大省千里迢迢过来,呼啦啦带了不知道多少外省人。可难保个个都是清白干净的。 “我们这些人都皮糙肉厚,就有人想做些什么,怕也看不上我们的身份。太子可就不同了。这一趟我可万万不敢带他。母后也别撺掇,撺掇也没用。” 沈太后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左右看看,命椎奴“那你去库里寻点儿出奇的东西来,给离珠,让她送那孩子做见面礼。 “从钟郎算,钱大省是长辈,他的女儿女婿,钟郎怕是要叫姐姐姐夫。这些人都不用管,但那孩子跟前可马虎不得。” “就是就是!尤其是还有前头凤王妃给的大珍珠,那可是个稀罕物! “听说牡丹有回瞧见了,很是喜欢。凤王妃舍不得给她,打个马虎眼,竟就收起来了。 “后来还被悯郎埋怨她小气。凤王妃还说,要给日后的儿媳妇留着……”椎奴一边叨叨,一边疾步去了后头的小库房。 沈沉扶着额叹气“椎姑姑这阵子好似太闲了……” “怎么着,你母后我也很闲。你要不要给我们两个找些事情做做呀?”沈太后难得跟女儿撒起了老人娇。 微容抿嘴笑着,悄悄带了众人退了下去。 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沈沉回身偎到了沈太后身边,看似在哄人,其实,却是下定了决心,贴着老太太的耳朵,将自己等人对韩震的推测,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 “母后,钱大省此来,必是还带了什么重要的消息。我师兄从来都懒得打点人情世故,他不会只为了让我们见见钱大省,就安排这次小聚。” 沈沉表情郑重。 沈太后莫名其妙“这算什么大事儿?我早就知道一大半了。你要出去玩就出去玩嘛!找的什么借口嘛真是的。” 竟嫌弃地起身走了! 沈沉目瞪口呆。 。 正文 第 390 章 怕应羞见 沈沉离开皇宫的时候,恰赶上秦耳从外头匆匆回来,不由得笑着掀了马车的窗帘,叫住了他:“秦总管最近是怎么了,怎么总往外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又置了私宅呢!” 话说得秦耳脸色一变,但立即便气定神闲地含笑站住,微微躬身:“这可真是太巧了。老奴拢共出去那么两三趟,竟然回回都能碰上郡主。不知道的还以为郡主特意要盯老奴的梢呢!” “说得极是。这宫里宫外,大约也就是秦总的梢,值得我这个郡主盯一盯了。我今儿得下晌才回宫,你可记着一定也要在这里跟我‘偶遇’一下,那样一来,我就能去跟皇兄告状,说你在盯我的梢了!” 沈沉俏皮地笑着,不软不硬回了几句,便扬声让车夫出发:“永泰坊。” 回到宫中,秦耳在御书房门外先看见毛果儿,低声问他:“离珠郡主又出宫了,是为了什么?” “回师父的话,听说是钱大省进京了。钟郎摆了宴,请人赏花。特意送了消息进宫,求太后让离珠郡主出去玩一天。 “太后不仅满口答应,还让离珠郡主带了半车的金银珠玉,说是给钱家一个小童的见面礼什么的。” 毛果儿磕巴都不打,实话实说,低声快速地禀报了一遍。顿一顿,又加了一句:“陛下知道这件事。” “陛下怎么说?”秦耳眯了眯眼。 毛果儿往他身后看,忽然狠狠地瞪了一眼。 秦耳挑眉,回头看看,却见两个端着食盒、穿着司膳司服色的小阿监往后疾步退出了丈余远。秦耳满意地看了毛果儿一眼。 听他低声继续把沈太后和沈沉关于钱多多“招子”的话说了,又道:“陛下听说,极为高兴。 “说郡主看着粗枝大叶,偏到了皇家的这些事上,格外体贴用心,显见得是时时刻刻把他这个义兄放在心上的。因此额外赐了一个如意荷包给离珠郡主,让她带给钱家那个小童。” 秦耳轻蔑地哼了一声,咬牙道:“巧宗儿都让她占了,小动唇舌就能博得圣心。我这里大冬天的每天跑一趟上阳苑,鼻子耳朵都要冻掉了,也比不上她!” “师父,不一样的。您跟她比什么?她不过一个女子……”毛果儿往身后看了一看,轻声劝解: “遑论一个异姓郡主,便是封了公主、长公主,又怎么样?三两年嫁出去,回个宫都要经您的手安排日子行程。就让她得意几天,又能怎么样?” “你懂个屁!”秦耳狠狠地骂了一句,想想又不耐烦地挥手,“此刻我也顾不上。我进去回话,你让他们过半刻再往里送东西。” 毛果儿恭敬答应,再提醒一句:“里头有两个宫女,进去一个多时辰了。” “都是你做出来的好事!”秦耳再盯毛果儿一眼,眼中却流露出一丝杀气。 不远处木头桩子一样站着的几个侍卫里,有一个听到这里,悄悄地偏了偏头,斜了秦耳一眼。看见他的表情,瞳孔顿时一缩。 …… …… 钱家大宅今天热闹非常。 因这是钟幻头一回正式下帖子在自家宴客,收到请帖的人,竟无一推辞,齐刷刷准时到了,甚而至于,还有不请自来的息王,还带着肚子已经初具规模的息王妃。 先一步到达的沈沉一眼看见息王妃,顿时头疼起来:“今儿人多手杂的,六嫂怎么也跟了来凑热闹?” 息王妃嘻嘻地笑:“我在家里实在是憋得难受。想去别处玩,又觉得百般不方便。钟郎宴客,妹妹又在,你六哥也就放了心,我才能出来散散。你若再赶我,看下回我还让不让你登我息王府的门!” 闻声接出来的钟幻呵呵地笑:“不妨不妨!我家大姐也有了身子,正好,王妃去里头跟她作伴吧?” 大冬天还紧张得擦汗的息王几乎同时跟沈沉一道松了口气,忙不迭叫好,甚至冲着钟幻作了个揖:“救命无过钟郎!我这就送内子过去,顺道谢令姐照看。” 钟幻笑着点头:“行!我带你去,离珠也一起。” 沈沉脸色一变,转身就要跑:“我去找惜姐姐!” “哎哎!等下!妹妹过来扶我一把!”息王妃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她:“哪里就用得着你了?钟郎令人也请了牡丹郡主来。 “往日里你家就你自己,我们几个便散漫惯了。如今你家中长姐来了,内宅有了女主人,我们女客焉有不去拜见之理?正好离珠陪我一道,她六哥那话,让她转告就好。” 说着又白了息王一眼,“人家有孕的娘子,即便是掌家娘子,也没个平白让你个外男说见就见的。王爷当得狂妄了,内外规矩都忘光了!” 此言一出,在场站着的三个都僵了,各自抬头看天、低头看地、扭脸看花草。 ——这三个人,就根本没往规矩二字上想! 息王妃又好气又好笑地一一盯了过来,轻轻一巴掌拍在沈沉扶着她的手上:“我必要禀明母后,以后你出门,跟着的人里,又新赵真,必须有一个……” “哎呀——你这身子越重,越发唠叨了!你到底进不进去?不进去咱们就回家!”息王简直都要抓狂了! 当着钟郎训斥离珠,还没谁有过这个胆子呢! 她这真是无知者无畏了! 谁知钟幻竟很赞同,往里头让着息王夫妻和沈沉,笑道:“王妃这个提议倒也甚和我心。阿镝虽然也很好,却跟离珠一样,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两个都没人管束,早早晚晚惹出事来。 “就说上次在茂记打人,阿镝这个实心眼子,让她去吃饭玩耍,她就真的自己去吃饭玩耍了。若换成是又新或者赵阿监,那必是填饱了肚子立时便回来守着离珠的。 “有他们二位劝着,那样的祸事,不也就惹不出来了不是? “只是这样的法子,我一个大男人家,就死活想不到了。还是息王妃周全。您得了空,还真跟太后娘娘提一提。” 沈沉急了,直拽他的袖子:“师兄!” 钟幻一把扯回自己的袖子,瞪她:“师什么兄?!你现在越来越难管,我的话听一句忘一半。我巴不得找人看着你!” 看着高高撅起嘴巴,却还是老老实实听着的沈沉,息王和息王妃对视了一眼,会心一笑。 正文 第 291 章 言深听者寒 钱家大宅极大。 待走到了钱玉暖住着的内院门口,息王妃已经热得想要脱掉貂皮大氅了。沈沉忙替她捂住“别急别急,就还有几步路了。进了屋有地龙,到时候再脱不迟。” 早得了下人知会的钱玉暖笑容可掬地接到了院子中间,就远远被息王妃止住“天冷,快站着。” 钱玉暖还是再往前走了两步,才站住了,和身边的穆葆深深行礼“见过王爷、王妃、郡主。” “你就是救了师兄性命的钱家长姐?”见了人,沈沉刚才一瞬间显露出来的心怯便无影无踪了,甚至还好奇地上前了一步,伸手扶了钱玉暖站直,歪头打量她。 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口。最温柔可亲的笑容。 沈沉看着她便心生亲近之意“我叫沈沉,太后封了我离珠郡主,大家都叫我离珠。钱姐姐也这样叫吧?” 看着落落大方的沈沉,钱玉暖也浅笑一笑“难怪阿幻看谁家的小娘子都觉得人家丑!我听着家里的下人们常说,离珠郡主英姿飒爽、美艳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沈沉露齿一笑。 钟幻这才笑着给众人介绍“这是家姐,这是家姐夫穆葆。这是息王殿下,息王妃。” 两边各自见礼。 息王几乎是迫不及待“我这内子性子野,最爱惹事。如今大着肚子也不消停,我们是恶客,不请自来。一会儿我和穆郎钟郎出去,怕还要劳烦钱娘子照看她,实在是惭愧。” 话音未落,外头噗嗤一声笑。 众人回头,只见牡丹郡主缓缓行来,笑着打趣“息王兄这是回府后打算吃糠咽菜呀!我还是头一回听着你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想丢下息王嫂就跑呢!” “大姐姐夫,这位是牡丹郡主。”钟幻含笑介绍。 息王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众人又是一阵寒暄。 “你们四个都能凑一桌麻将了,我们不在这里碍事。开宴的时间大约定在午正。到时候我着人来请你们。” 钟幻几句话便把四个女子都锁在了院子里。 四个人一起冲他翻白眼。 大家都笑起来。息王便邀着穆葆和钟幻一起走了出去。 “令郎呢?如今他送子观音座下金童的名声几乎已经传遍了京城,我是极想见见的。”息王妃等他们一走,便急着问钱玉暖。 沈沉笑着看了牡丹郡主一眼,两个人无奈地笑着一起摇头。 “六嫂,你先不要激动,我先给你看脉。”到底还是沈沉,想到了法子转开话题。 钱玉暖只笑着令人上茶点,并不多口。 一时看完了脉,沈沉殷殷下了许多医嘱,牡丹郡主立即便接上了话题,问起冬至节间大家的安排,又问钱宅说是赏花,花在何处。 息王妃叹口气,看着她二人,伸直了胳膊指着外头“去!你们俩给我滚出去玩去!离珠还好,好歹是个大夫,牡丹还是个小姑娘,我多少私房话跟钱娘子都说不成。我正烦你们俩呢!” 三个人被她说得都笑了起来。钱玉暖含笑颔首“我也正想说,咱们两个有孕的被禁足也就罢了,做什么连她们俩也要拘着?小娘子好容易出一趟门,还不快去痛快玩玩?” 牡丹郡主和沈沉都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立即便站了起来,彼此挤眉弄眼一番,嘻嘻哈哈地撂下一句“多谢钱姐姐和息王嫂”,互相推搡着跑了。 息王妃看着她二人的背影笑了一会儿,转头看向钱玉暖,面上浮起忧色“钱娘子休要怪我交浅言深。 “今冬京城怕是太平不了,钟郎因为离珠的关系,我们没人好劝他置身事外,怎么钱娘子和你父亲竟也进了京,还带着孩子?!” 钱玉暖手指一颤,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息王妃,过了一时,方柔声道“多谢息王妃美意。只是阿幻是钱家的家人,他来京城本也是我父亲的意思。 “如今要出事,难道我们钱家都在千里之外袖手旁观,让他一个外姓人替钱家受过吗?这种事,我钱家还是做不出来的。” 息王妃愣了一时,方才长叹道“钱家仁义。只是钟郎孤身在京城,若有差池,不论是哪里,走脱他一个算不得难。可是你们一大家子都来了,尤其是你,又有了身孕,身边还带着一个小童,我只担心,你们反而会成为钟郎的掣肘。” “王妃不用担心。我自有我的自保之力。无论京城是谁要做什么,钱家大夏首富的名声,好歹还是能抵挡一阵的。” 钱玉暖笑着搪塞,又问了回去“王妃今次特意上门,竟是来提醒我们小心的么?” 息王妃看了她半天,才摇摇头“我本来什么都不打算说的,只当普通散心。只是刚才看起来,钟郎和离珠都很是维护你。若是如此的话,我必当对你推心置腹。” “王妃与郡主交好?还是阿幻与息王交好?”钱玉暖语含试探。 息王妃呵呵地笑“离珠真心拿我们俩当兄嫂,我们俩自然也真心拿她当妹子。妹妹极信任她这个师兄,那我们两口子,自然不会拿着钟郎当外人。” 钱玉暖抿着嘴笑了起来。 原来是冲着离珠郡主。 …… …… 沈沉跑出院子就兴冲冲地建议“咱们去寻王兄他们玩吧?” “你不怕被息王兄骂?”牡丹郡主捂着嘴笑。 “怕他做什么?!他只要六嫂安全,他才不管咱们俩做什么呢!说来说去,刚才也不过是因为担心六嫂玩疯了,有个闪失。 “其实如今六嫂五个多月的身孕,正是身子最好的时候,能吃能睡能干活儿,便出个远门,只要不赶路,都不用担心的……” 沈沉一路花言巧语、口沫横飞,就把半推半就的牡丹郡主拽到了赏菊的花房。 “菊残犹有傲霜枝。这话可是半点不错啊!” 莲花郡王正冲着一株盆栽的墨菊感慨。旁边是煞风景高手萧韵“这花房暖得跟秋天似的,这菊花也不残,这叶上也没霜。没意思透了。” 钟幻哼了一声,手里不知何时抄了一柄赤金的不求人耍来耍去“不爱看就回西南楼读书。书中自有颜如玉。” 萧韵秒怂,转脸看着别处,紧紧闭上了嘴。 看得悄悄钻进花房的沈沉和牡丹郡主几乎笑成了掩口葫芦。 。 正文 第 392 章 家人对我言 “咦?朱蛮呢?”沈沉翘首在人群中搜寻,却没发现那个钟幻口中“微胖界的帅哥”。 牡丹郡主早就发现了,只是没好意思问,闻言腮上红着,却也疑惑地说“他比我出发还早,应该早就到了才是啊!” “你怎么知道他是何时出发的?”沈沉低低笑着拉了她打趣。 牡丹郡主红着脸,瞪她一眼,咬唇不答。 “原本今天一早,京城柜上的几个掌柜非要来见我舅舅告我的状,所以我舅舅说,待开宴时再来见大家。 “谁知阿蛮进门就找他,无论如何不肯等。这家伙犯起了拧,撒泼打滚连哭带拽,就差给我上一套全武行了。” 钟幻含笑答话,惹得众人都轻笑起来。 “阿蛮是生意人。哪个生意人听说钱大省就在院子里,还能忍得住不去亲眼见见的?也能理解。”莲王声音轻软,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牡丹郡主。 牡丹郡主的脸上微微一红,忙转开脸,假装在看旁边的一盆墨绿色的菊花。 “所以我只好陪着他过去了。三五句话,我舅舅就喜欢他喜欢得不行,倒把我赶了出来,让我‘自去待客’。阿蛮被他留下,陪着他一起,听人说我的坏话。” 钟幻潇洒地耸耸肩,摊开双手,一脸无奈。 看得众人都笑起来“不过看起来,钟郎似乎也不大担心被人告状啊?” “无外乎就是花的多挣的少。我是个图享受的人,这个早就跟我舅舅说过了。他若受不了,那正好,我还懒得管这一大摊子呢!” 钟幻摇头晃脑、得意得很。 “师兄,我记得你好像告诉过我,你答应钱先生的是,要把他的家业,等你那外甥长大了,完完整整地交到人家手里。你现在就这么大手大脚地花用,好像算不得信守诺言啊!” 沈沉一脸无辜地拆他的台。 钟幻却用手里的不求人指了指她,用力点头“就是这句话。我虽然花的多,可挣的也不少啊!钱家在京城的生意,这短短几个月,就长了三成。他们还想怎么样?” 众人一噎。 早就一脸喜色溜到沈沉身边的萧韵没忍住,张口便道“掌柜们告你的状?钟郎的意思,是钱先生等不及带着掌柜们去盘账了吧?看看钟郎这几个月的功绩?” “夸自己就夸自己,竟然还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钟郎没意思了啊!” 佟守端也跟着嚷嚷,顿一顿,又想起来,忙走到沈沉跟前,笑着道“我这一趟跟小二郎出门,我二人相处得极为相得。郡主这族兄可是个人才,极好极好。” “多承佟公子照应。”沈沉不惯客气话,想了半天只想到这一句。 佟守端看着她失笑“我们是相互照应。” “佟公子不用说了,你没见离珠正绞尽脑汁想该怎么回你的话才算不失礼吗?”牡丹郡主都快绷不住想要大笑了。 沈沉叹了口气,松了肩直了背,看着佟守端,说了一句话,一个字“哦。” 众人嗤嗤地纷纷笑了出来。 钟幻也笑,却是随手扯了沈沉的袖子“走,外头看梅花去!” 钱宅花园一角有一片小小的梅林。 如今正是腊梅才绽芳华的时节,尚未近前,便已是幽香扑鼻。众人顿时心旷神怡,由不得纷纷对钟幻要求,把午宴便设在这左近。 “让涮羊肉的腥膻搅了这一股清雅幽想?”钟幻冷笑一声,不求人用力一挥,“想都不要想!” “涮羊肉?”沈沉的心思顿时被勾了起来,蹿上去抱了钟幻的胳膊,嬉皮笑脸地问“师兄,你又想出了甚么好吃的?” “咱们之前吃过,你很喜欢的,锅子。还记得吗?”钟幻笑着用不求人在她额角轻轻地敲,“那时候简陋,随便弄了个砂锅,其实不好用。这回我正经让人弄了铜锅,片了羊肉,还有些新鲜的菜蔬,想必息王妃和我大姐姐吃起来也高兴的。” 沈沉还记得那个味儿,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喜笑颜开“好好好!一会儿吃羊肉!” “简直煞风景。”佟守端皱起了眉。 莲王摸摸鼻子,跟牡丹郡主对视一眼,都没吭声。 唯有于玉璋也跟着点头摇头地叹息“焚琴煮鹅,何其煞风景!” “刚才闹着要在这梅林之中吃涮羊肉的,才是焚琴煮鹤呢!是真名士自风流……懒得教育你们。走,师妹,赏花去!赏完花,吃锅子!”钟幻才不搭理众人,昂首挺胸和沈沉手拉手走进了梅林。 众人都傻了眼。 这师兄妹,这行事怎么越来越惊世骇俗了? 怎么竟还手拉着手…… 唯有牡丹郡主,看着二人的背影,悄声对目瞪口呆的莲王道“我倒要看看,这两个傻子,到底哪一个先开窍!” 莲王高高挑着眉看她,忽然反应过来,张大了嘴,半天,呵呵轻笑,再度合上嘴,冲着牡丹郡主挤挤眼“还是过来人懂得多啊!” “要不要我问番梅的胎相如何?”牡丹郡主娇嗔一句,红着脸走开。 三绕两绕跟众人拉开距离,钟幻这才松开了沈沉的手,轻声对她道“朱蛮出身西齐元后娘家。” 沈沉大惊失色“什么?那惜姐姐!?”说到一半噎住,脸色苍白起来,一把又抓住了钟幻的手,“师兄!那他当年救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想起来没有?” “别担心。我没想起来,对他来说,反而安全,不会想要害我。”钟幻心里一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轻轻晃一晃“只是,你要旁敲侧击地提醒一下牡丹郡主,不要对朱蛮付出太多真心。” 叹口气,歉疚地说“当年我还打包票朱蛮正是良人。这可真是害了她了。” 沈沉默然下去。 “还有,余家大房的人,余笙的妾室和一双庶子庶女,都在进京的路上了。”钟幻担心地看着沈沉,“你推测的那些事,都成了真。” 沈沉颓然低下头去,想了想,又猛地抬起头“我嫂嫂竟没发现么?她都没告诉我!” “她和你兄长才回到幽州,第二天便住进了萧家。大约就算知道了,也阻止不及。” 钟幻深深地看着沈沉“只是,萧家怎么会想起来把他们两口子都留在萧府?你要不要私下里问问萧韵,或者萧寒?” 沈沉咬了咬唇,摇头“不用。是我让他们去的。” 。 正文 第 393 章 嫌他蠢 “你?”钟幻惊讶极了,“怎么会是你?又是为了什么呢?” “师兄……”沈沉咬了咬唇,左右看看,拉了他的袖子,低声道,“之前,你一直都疑惑余家的行事。我都没跟你说实话。” 钟幻眯了眯眼“那实话是什么?” “余家祖上,乃是百多年前的北狄莫罗部。部族混战时只剩了余家这一支而已。后来潜入关内,假作流民,这才定居下来。”沈沉迟疑地说着,偷看钟幻的表情。 可是钟幻却根本没有半分意外的样子,只是哼了一声,转开了脸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出身这种东西,又没人能够自己选择。当初师父捡到我,不也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到现在不也没想起来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北狄怎么了?北狄就不是人?你看看咱们俩,一模一样的一个鼻子两只眼就不说了,也是一样的黑头发黄皮肤,这有什么的?” 沈沉噘着嘴低下头“不是常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么?” “那要这么说,日后你见到黄头发蓝眼睛一身白皮的老外,你还煮了吃了他们呢?!先前大唐万国来朝,多少异族人在朝廷做官。那荡平西域的神将高仙芝,不就是个高句丽人?!” 钟幻瞪她,“什么时候学得这样心胸狭窄、目光短浅?” 见师兄还肯教训自己,沈沉终于放下了心,嘻嘻笑着抱了他的胳膊,悄悄地把后头的事儿告诉他 “前儿给宗悍将军当西席的那个荀阿监不是回来了一趟?他来见过我一回,说话的时候,他一不小心漏了风,我猜着,必是太后娘娘给宗将军和荀阿监下了密旨,让他们去查余家的底细。 “其实想当年萧家想跟我提亲的时候,余家曾经动摇过。可就是因为自家的底细禁不住当地的盘查,尤其是萧敢那样精明。只怕是三两下就把余家的祖宗都挖了出来。 “如今太后娘娘的确是很宠爱我,可是越宠爱我,等她查到余家的时候,只怕越是会——斩草除根。 “所以我借口年节要给我兄嫂送礼,特意让寇连跑了一趟,暗示我嫂嫂,若是觉得事情不对,就去萧府暂避……” 钟幻听到这里,脸色稍缓,但眉头还是皱了起来,不求人轻轻敲在她的额角“就这样笨! “现在倒好,余家的人走了个干干净净。你以为太后娘娘听见这个消息,就不会疑心你了? “她现在是宠爱你,但若是发现你蔑视了她的权威,只怕事情就没那么好办了!” 沈沉发愁地叹气,低声道“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这世上对我好的人虽然越来越多。可在幽州的时候,师父死了、阿娘死了、你不见了,内宅之事,又不好拿去聒噪萧家,我一个人四面楚歌。 “还好有兄嫂是真心疼我。我发烧那次,嫂子从发现我生病,直到请了大夫吃了药退了烧,后半夜她才回了自己屋子合了会儿眼。第二天一早就赶来探望我。” 沈沉嘟着嘴,“这样的嫂子,我舍不得她遭了无妄之灾。” “那你把自己放在火上烤?!”钟幻又去敲她的头,被她灵巧地躲开,“为什么不来找我?” “找你又能怎么样?何况我的确也要拜托嫂嫂一些余家自己的事情。你的人去跟她说,她下回见了该训我了,家丑外扬什么的……”沈沉小声嘟囔着辩解。 钟幻嗤笑道“要不怎么说你笨?阿镝的父兄就在幽州。我让人去寻了他们传话,不论是余家还是萧家,他们不是最合适的?” 沈沉一呆“也对哦。”想想又摇头,“此事重大,其实我连阿镝都没告诉,就只让寇连送信而已。” “寇连知道了,就等于阿镝知道了!”钟幻气得直笑,“从两个人见着,阿镝就眼红寇连的功夫,巴巴地追着寇大哥长寇大哥短。 “后来你们家那位赵阿监传给阿镝武功,寇连又眼红,巴巴地反过来口口声声阿镝妹妹如何如何。两个人早就无话不说了!” 沈沉张口结舌,直跺脚“我怎么一个字都不知道?!我说今天先去永泰坊,寇连没在家,我抱怨了一句他天天闲逛,阿镝怎么立时就帮他说话呢! “又是什么咱们没提前通知啦,又是什么他要打探京城各处动静啦。敢情都好到这个份儿上了!” 钟幻哼了一声,伸了不求人,去勾一支高处的花枝“所以说你笨么!” “钟郎快住手!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你饶了这花儿罢!”莲王轻轻软软的声音响起,满溢的心疼。 两人回头,却见莲王和牡丹郡主正绕树穿花而来。 “正是。南惜也为这腊梅求情。”牡丹郡主也盯着那堪堪折断的花枝,满是不舍。 嘎巴。 花枝断了。 钟幻把那枝花拿在手里,先对沈沉道“你再选几枝开得好的,都掐了来。” 然后才回头斜着看莲王和牡丹郡主“我长姐担心我一个人在京城过年孤单,携家带口千里迢迢进京陪我。颠簸一路,甚而至于动了胎气——她是招赘的女儿,她一成亲就带着两姓的生育任务。 “今冬的腊梅,这还是我府里第一回赏。可我长姐这府中的女主人,却必须要禁足在院子里,一朵花都看不到。 “你们这叭叭会说的人,倒是跟我说说,有没有这个道理为了你们这点子附庸风雅的悲悯良善,我那心疼义弟的长姐,就没资格看看插瓶的梅花了?!” 莲王和牡丹郡主被他骂得满面通红。 “最烦你们这种人,什么都不知道就瞎善良!”钟幻毫不客气地一指旁边的岔路“那边还有几棵树,也开得很好,你们那边看去。等你们看完,我把那几枝也剪下来,送了息王妃带回家赏玩。” 莲王勉强笑笑,拉着牡丹郡主落荒而逃。 疾步几步,两个人对视一眼,红着脸各自笑弯了腰。 “钟先生,终于找到你们了!”萧韵惊喜地出现。 钟幻正要接着跟沈沉说话,立即满心不耐烦,接声便道“我刚要去找你。你借口回府盥洗拿衣服,把你们家二十二郎叫来。 “我舅舅入京,带了大消息。我得跟他商议。今天人多,我派人请他不方便。只有你回府最合适。” 还没捞着跟沈沉说上一句话的萧韵,就这么被痛快地打发走了。 。 正文 第 394 章 探溪梅消息 钱大省的书房,与普通富贵人家男子书房截然不同。换个角度看,这其实是个账房。 长长的条案上,琳琅满目摆着的,都是算盘,如同小山一般垒着的,都是账册。 钱大省心满意足地让一众掌柜的退下,看向旁边的朱蛮笑道:“让你陪着我做这些事,委屈贤侄了。” “世伯说哪里话来?只这一个多时辰的问答,顶得上小侄自己摸索半年的。小侄收获颇丰、求之不得!” 朱蛮嘴上抹了蜜一样地甜。 钱大省失笑,下意识一般,摸了一把算盘,手下拨弄着,随口问道:“得了吧。你家中现放着你那大伯,我算什么?我不过是在大夏国境内作威作福,令伯父那生意,可是做满天下的。 “你可别说不知道啊!上个月他在南越,因为抢一个旺铺,直接喝命把谈相的二管家给打了个臭死。我们一群人都钦佩得不行呢!” “呃?还有这事?!”朱蛮眉间烦恼一闪而过,苦笑道,“不瞒您,我还真不知道。” 钱大省哈哈地笑,手里的算盘珠子都乱了,忙低头看着,仔细复位,然后才抬头又瞟了一眼朱蛮,说笑道: “要说,你们家,令祖父、大伯、兄弟们,我可见过不少。可是,总把朱家一家子加起来,都没有贤侄你这般俊俏风流。敢是随了令堂?” 说着话,头却低了下去,分了更多的神去算起账来。 朱蛮留神算盘上的珠子,陡然发现,钱大省竟然在算钟幻这几个月,究竟花了多少钱。不由得微微放松,笑了起来,隐约带上了一丝骄傲: “世伯好眼力。先母家族曾是西齐望族,后来虽然没落,但先母幼承庭训,端雅守礼,极为出众。” “西齐?!你竟是半个西齐人?大夏朝廷,最忌讳这个。”钱大省高高地挑起了眉:“你来京这么久,我可从没听说有人找过你这方面的麻烦!” 朱蛮的脸顿时变了,正色道:“小子后学,以欲求教于贾界前辈,才将实言尽情相告。其他人,我可是从不曾说过的。” “噗嗤!”钱大省失声笑了出来:“你这顺口胡扯的本事,倒颇有我年轻时的风姿。” “世伯当我撒谎么?便是朱家,知道我母亲身份,也不过寥寥几人而已。至于京城之中,就只有贴身保护我的十六弟朱是一人知道而已。” 朱蛮看起来相当郑重。 钱大省微微愣了愣,忙笑道:“这是我的玩笑开得没分寸了。贤侄不要恼,我自是信你的。” “小侄今次来,是想请教世伯一件事。”朱蛮立即转开话题,化解尴尬,顺便切入自己想要的主题。 钱大省再想绕圈子,此刻也只得含笑点头:“不敢当。你说说看。” “小侄先于钟郎入京。早在钟郎进城前,已经成功地盘下了几间旺铺,且与京城最会花钱的那些人结交得很是不错了。 “钟郎入京后,不过先盘下了一个半死不活的茂记,然后几乎就没见他有什么大动静——哦,还开了一个药铺。他的大部分时间,几乎也都搁在离珠郡主的种种事务上。 “可是就在刚才,我亲眼所见的,钟郎这几个月挣回来的净利,却比我挣出来的,整整多了两成!” 朱蛮脸上闪过一丝懊恼,“世伯可否教教小侄,这其中的差距,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钱大省哈哈大笑,连连摇头:“贤侄这是在考我呢!” “这,这怎么说呢?”朱蛮也有些傻眼。 “他来来回回,就这么几间铺子,几两银子,还花销了大半出去,成天吃吃喝喝的,没陪好了客人,倒把自己伺候得舒舒服服。 “可贤侄你就不一样了。我听说,西市大半的店铺,可已经在朱家名下了?” 钱大省笑眯眯的。 朱蛮顿时不高兴了:“世伯怎的这样敷衍我?南北两市,加起来钱家占了多少?您别欺负我看不见您家的另一本账。这些事,我和钟郎互相是不瞒的。” “这孩子!”钱大省眉开眼笑,“你知道,我可不知道啊!大约刚才掌柜们看见你在,就没敢告诉我。 “不过,我们家这个阿幻哪,跟现在的寻常年轻人,想头还真不大一样。 “钱家世代只是经商,从没有人想要走仕途。他偏就不肯,说出大天来也逼着我答应一定得让他那外甥好生读书。 “照着咱们做生意的规矩,贱卖贵买,如此而已。他不这么想,他琢磨的是怎么找到最好的伙计掌柜。至于卖什么东西,他张嘴就是不知道。” 钱大省说着,摇着头叹着气笑,一边站起身来,伸手请朱蛮,自己则三步一般,往外走去。 朱蛮也只好跟着。 “他的心思我虽猜不透,却知道他在这些事情上,从来都不会敝帚自珍。贤侄有来问我的,还不如直接去问他。” 钱大省呵呵笑着,一手负后,一手捻须,拧着胖胖的腰,慢慢往后园踱过去。 朱蛮看了看他的侧脸,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轻声道:“可也是呢。他的身份,可真是跟咱们大家伙儿,都不大一样呢!” “呃?此话怎讲?”钱大省一脸真诚的茫然。 “世伯可听他说起过,幼时曾经为我所救?那之后其实我悄悄打听过,却丝毫没有他究竟是谁的消息。他就像是个凭空出现的人一般……” 朱蛮笑容淡淡,眼神深深。 可钱大省看都不看他,无限惆怅地叹了口气:“就是他被狼群吓得再也想不起以前的事,如今我才没机会帮着他寻找他的父母家人。” 自己又笑一笑,顺势拐了手肘轻轻撞一撞朱蛮,“不过话说回来,他若记起家人,哪里还肯留在钱家帮我? “所以啊,他的身世云者,这世上最不在乎的人,就是我。” 说到这里,钱大省才转过脸来,正儿八经地冲着朱蛮挤了挤眼。 老狐狸! 朱蛮腹中暗骂。 “世伯今次来京城,是只过个年,还是就不打算走了?我看这座宅子被钟郎修葺得十分舒适,连我来了,也常常舍不得走呢!” “唉!惯了到处跑的人,若说在一个地方能呆住的话,也是叶落归根,回归州老家去。能过完年,开春雪化了,我就走。”钱大省笑道。 正文 第 395 章 对花莫冷淡 “刚才还听说令爱有了身孕,这,难道不等到分娩了再走?”朱蛮奇道。 钱大省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那女儿老早帮着我支撑家业,早就摔打出来了。她身子又好。过完年正是五六个月的时候,最方便的。 还是早些回老家去,熟人多,放心,好生地待产、坐月子——哎呀呀,我跟你一个还没娶亲的小郎君说这些做什么?” 说着,自己哈哈大笑。 两个人的步伐随着钱大省的节奏慢慢加快,慢慢地,一阵清寒的香气幽幽而至。 “真是沁人心脾。”朱蛮深吸了一口气,连肩背都放松了三分。 “这旁边有一个小花厅。就为了赏花修的,特意烧了地龙。我就进去坐着吃茶果了,你自己去赏梅吧!” 钱大省摸了帕子擦额角冒出来的汗珠,呵呵地笑“阿幻让我每天必要走这样两趟。说能,减肥。可我每次走完了,又渴又饿,一顿吃喝,反而又胖了不少。” “……世伯休要取笑。我这不是被钟郎珠玉在前比得么?”朱蛮脸上红了红。 钱大省一脸茫然“取笑?我取笑你什么了?” “因为呀,阿蛮用了小两个月,才减掉了五六斤,才有如今的风姿绰约!”钟幻忽然冒了出来,身边跟着沈沉。两个人互相挤着眼,看着朱蛮笑得前仰后合。 “哎唷,这我可真不知道!”钱大省有趣地上下打量朱蛮,连连点头,乐不可支“贤侄如今这样的胖瘦,还真别说,刚好合适。” “钱先生这言下之意,就是说阿蛮若是这身上再多五六斤肉,那就必定是胖子了?!” “阿蛮,你听到没有?可不只是一两个人觉得你胖啊!” “是啊是啊!你这减肥还是减得很对的!” 梅林中忽然冒了很多人出来,围着朱蛮打趣。 唯有牡丹郡主一个人,脸上粉霞飞起,微微含笑,眼睛紧紧地盯着中间的朱蛮,站在圈外。 众人进了小花厅坐下吃茶歇息,又一起跟钱大省见面。 因都是晚辈,加上沈沉和钟幻的关系明摆着,大家也就都默契地不讲什么国礼,大家都是抱拳作揖就当了见礼。 唯有到了息王这里,钱大省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息王含笑站着,也并没有避开。 因轮到沈沉。牡丹郡主见她竟然也楞呵呵拱起了手,不由得笑着推她,悄声道“你跟旁人怎么同?还不好好地道个万福?” 沈沉皱着眉挠脸“哦。” 却也规规矩矩、姿势优雅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女子屈膝福礼“钱先生万福。” “郡主怎么不跟着钟郎一起叫舅舅?”佟守端一只手搭在于玉璋的肩膀上,贼笑着起哄。 “佟公子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我亲娘那边的舅舅听说老早就没了。太后娘娘的娘家沈氏一门三个舅舅都战死沙场。” 沈沉眉宇间闪过一丝伤感,“钱先生疼惜我师兄,我师兄也敬爱钱先生。我惟愿他能长寿康健,至于管他叫什么,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话说得诚挚,可听在众人耳朵里,总觉得哪里的味道不大对。 “歪理一大堆。”钟幻随手在她头上敲了一记,然后笑问钱大省“阿蛮是不是套问您经商挣钱的秘诀了?您怎么跟他说的?” “怎么说?他问的又不是我的秘诀,他问的是你的秘诀。你的秘诀我可不知道。” 钱大省就像是根本就没听到佟守端等人的调侃一般,只管跟钟幻说笑,又转身对息王、莲王和牡丹郡主欠身道“家中小儿顽劣,没有长辈在跟前禁约,多有怠慢。还请王爷郡主见谅。” 三个人听着这话,下意识地看了懵懂不觉的沈沉一眼,又对视一眼。莲王便冲息王挑了挑眉。 息王哈哈笑道“是我们多有打扰才是。其实因为我们兄妹们时常想要一起玩玩。可凤王府和宁王府里都有大人们管着,我家那一个又有了身孕。实在是不方便。 “钟郎与离珠这师兄妹情谊大家都知道的。这才总来搅钟郎的清静。钱先生这么一说,我倒惭愧起来。” 息王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连刚才没反应过来的钟幻都发现了钱大省对沈沉的冷淡。 众人顿时有些冷场。 唯有沈沉,听到这里,嘻嘻地笑了起来,神气活现“我正要告诉你们。原本我的郡主府修整的速度就像蜗牛爬一般。 “后来有一天,赵真在母后跟前说漏了。母后一气之下,把宗正寺和工部一起叫来骂了一顿,又威胁要打秦耳的板子。 “她老人家发这么大脾气,皇兄皇嫂自然就都知道了。也各自催了催。嘿嘿,前儿赵真来告诉我,明年开春儿,我就能搬出来啦! “到时候,六哥带上六嫂,莲王兄、惜姐姐,还有各位,我请你们一起去我那里玩!那里没人管!” 她笑得天真直率。 钱大省的脸色却不好看起来。 众人忙打岔,一边恭维钱大省的宅子漂亮,一边又打趣沈沉一个异姓郡主,偏太后皇帝都这么疼她。 佟守端说着说着,顺口便笑话沈沉道“我跟你说,离珠,你以后可得加小心,说不好哪天御史台一抽风,就当朝弹劾,说你红颜祸水,乃是妖孽附身来迷惑太后娘娘和皇帝陛下的!” “啊呸!”钟幻手里的茶碗重重地墩在桌案上“姓佟的,你信不信我跟你绝交?!” “绝交?那也太便宜他了!明儿我让寇连把他那小梅花一辆小车送进佟府他娘子跟前,这多省事?” 沈沉笑着举了茶杯又指着于玉璋,“于公子你别要理他。回头让外头人知道你跟他这样的多情郎君混在一起,小心好人家的小娘子不肯嫁给你了!” 佟守端夸张地怪叫,倒在榻上耍宝“苍天啊大地啊,我这是得罪了什么人呀?莲王殿下救我!” “天助自助者。自作孽的人,恕我生平一怕就是两个妹妹。”莲王直接转开脸,问牡丹郡主如何不喝茶,想吃什么点心,要不要试试自己面前的这一碟。 众人绝倒。 息王也把脸扭到牡丹郡主这一边,神情关切,补刀道“惜惜别怕,你这两个王兄都在,谁敢再说你半个不字,王兄们就再仗势欺人一回。你说吧,是烧他们家房子,还是砸他们家铺子?” 众人越发笑得趴在桌子上发软。 钟幻也跟着狂笑,一边笑一边拍桌子,一边特意看着钱大省,眼中寒意森森。 。 正文 第 396 章 木讷赤子心 众人的笑声许久都没有停。 穆葆坐在座位上,先是跟着笑,后来却觉得气氛越来越奇怪,忙开口道“阿幻吩咐他们不要再上点心了。一时就要吃午饭,倒坏了胃口。” 众人这才顺势停了下来。 钟幻似笑非笑地看着穆葆,再看一眼钱大省,笑道“看来姐夫是坐不住了。也罢,您去接大姐到大花厅去吧。她们的动作慢,您早些陪着她们动身罢!” “穆郎不用紧张。我刚才见了钱娘子和息王妃嫂嫂,我看她们俩没什么大事。天气暖着,若是不怕累得慌,慢慢走过去也使得的。” 沈沉笑着接口。 息王连连摇头“你那王嫂来的时候从后院门口走到了钱娘子的院子,只怕会口口声声说她今天该散的步子已经够了。现在让她再走,难喽!” “六哥,你怎么坐得这么结实?”沈沉奇怪地看着他,“穆郎去接钱娘子,你不要一起过去陪六嫂吗?” 息王顿时一滞。 众人又都哈哈地笑起来。 佟守端敲着桌子嚷嚷“离珠郡主这是在救你啊息王殿下!若是真让息王妃一个人走去花厅,我看您今儿晚上怕是要睡书房喽!” 息王发糗地站起来,走向含笑站在门口等他的穆郎,大声叹着气摇头“这世道!唉!” 众人的哄笑声中,两个人出了门。 “家岳是个别扭性子。家里本有个小姨,性子跟离珠郡主甚是相像,也是个爽利爱笑的人。但家岳就是看着内子那种温顺的小娘子才高兴。” 穆葆出门就跟息王解释,“原本小姨也想留在归州,帮家里的忙。结果却被家岳远远地嫁去了东南海边。妹夫家恰在夏、越边境,身份尴尬。 “内子常常叹息说,妹妹自嫁人后,三年不与家中往来,一方面是避家国嫌疑,另一方面,只怕也是真心恼了家岳。 “如今家岳看见离珠郡主,说不得是想起了那远嫁的幼女,难免举动有些失常。还请王爷代为分解,勿令郡主生出嫌隙之心来才好。” “你不介意钟郎把你支出来?”息王诧异地看着穆葆。 穆葆憨憨一笑“这种场合,我本来也插不上嘴。阿幻最知道我。我是木匠出身,除了木工活儿,我啥也不会。 “岳父不是没教过我。奈何我实在是没有这个本事。好在如今有了阿幻,内子可轻松太多了。我只愿内子从此以后,少操心、多吃饭、好好睡觉,这就足够了。” 息王感慨地叹息,看着比自己年长近十岁的穆葆,伸手拍在了他肩膀上,口气越发老气横秋起来 “这世上的实诚人不多,穆郎算得上一个。不过,若无你这颗混混沌沌的赤子之心,在钱家这个狼窝里,只怕你也待不下去。” 穆葆一愣“呃?” 息王哈哈大笑。 等众人在大花厅聚齐时,却只见一身清爽的萧韵容光焕发地赶了回来,身后还多了一个护卫打扮的萧寒。 “哟哟!看还是咱们小公子胆大,趁机就回了趟家。玉璋,你怎么就没想起来回府盥洗?” 佟守端歪歪斜斜,勾着于玉璋的肩膀调侃他。 于玉璋看着眼前秀色夺人的萧韵,一身大红色的团花锦袍,白玉冠、白玉簪、白玉腰带、白玉佩。不由一扭脸“我便是回府,也就这样的衣冠。钱家的浴房可比我自己家的舒服百倍。” 佟守端了然点头,坏笑着看萧韵“你家可跟萧家比不了。” 那边萧韵听说面前的胖子就是钱大省,诧异打量,又忙规矩见礼。 钱大省的目光和萧寒的目光在空中轻轻撞上。 萧寒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钱大省则拱手欠身,似是在还萧韵的礼,实是冲着萧寒的方向,表达了自己的敬意。 一旁的牡丹郡主则疑惑地看了看萧寒,悄声问沈沉“那个是谁?看装束像是个护卫,怎么小公子也带了进来?” “这就是上回他们比箭时大杀四方赢了的那个护卫。除了咱们离珠郡主,这里头的高手可就数他了!”神出鬼没的朱蛮在两个人身后冒了出来,轻声回答。 吓了一跳的牡丹郡主拍拍自己的心口,忍不住回头瞪了他一眼“谁问你了?” 沈沉摇头晃脑地一人翻了他们俩一个白眼,撇撇嘴“跟我没关系啊,你们俩少拿我当挡箭牌。”说完便晃到了莲王身边去,跟他说笑。 牡丹郡主脸上便有些羞恼,看看朱蛮竟然想站在自己身边,冷冷地一眼斜过去“朱先生,本郡主跟你没话说,你站远些。” “呃?咳咳!是,是。”朱蛮装模作样地拿了一只荷包堵着嘴干咳。 一眼落在那只修着墨竹的靛蓝荷包上,牡丹郡主的脸上更红,轻轻咬了嘴唇,低骂了一声“没皮没脸。”迈步便去了莲王另一边站定。 息王扶着息王妃、穆葆扶着钱玉暖,一前一后走进花厅时,正听着佟守端起劲儿地嘲笑萧韵 “今儿个除了你们家这位,旁的护卫可都没在,你带了来,没人跟他比功夫,拿不了头名,没彩头啊!你这还真是怕死得很,就这么一个护卫高手,走哪儿带哪儿!” 息王想都不想,笑道“怕死算得缺点么?本王也怕死,可惜没有高手,想带也带不了呢!守端,你有熟悉的高手吗?借我一个?” “守端不要小瞧这位护卫。上回也是这位护卫过来探望。小公子的衣食住行、说话做事,样样都照着他的话做。我看,倒不像是护卫,像个管家。” 于玉璋随口说笑,等息王莲王和钱大省坐下,自己也找了位置坐下。 “什么管家?璋哥你别瞎说!我要生气的。”萧韵鼓了嘴。 虽然萧寒依旧是一副淡然模样,沈沉却觉得心里不安起来,忙道“一看你们就是嘴里欠了。人齐了,师兄快上菜吧!董一呢?带这位护卫大哥出去吧。我们这边吃饭,用不着人守着。” “离珠说的是。说起来,萧节度使怎的没派一位清客先生来管束着小公子些?我光见你自己带着护卫进进出出了。” 莲王急忙想要转开话题,岂料话题又被萧韵自己转了回来“刚才那位就是我爹派给管束我的,既是护卫,是拳脚师父,也是幕僚先生。” 。 正文 第 397 章 断鸿归处飞云乱 “说到幕僚,你们谁那里有好先生推荐给我一个?内子分娩可要不了几个月了。我先前游手好闲的,往后怎么给孩子当爹?快弄个合适的先生来,给我恶补一下!” 息王的话总算是拉开了大家注意力。 萧寒冲着沈沉和莲王微微颔首,跟着进门相邀的董一走了出去。 莲王目送他出去,听着息王的话,想了想,笑了起来“我倒知道一个人,去岁的同进士,现在还闲着。那个人挺警醒的,倒知道些分寸。就是不知道六兄看不看得上。” 顿一顿,笑着看向沈沉“那个人离珠知道的。” 沈沉发愣“是谁?” “就是,你揍罗大那天,那个,那个——”莲王一只手在自己的下巴上比划着胡子。 众人都看着笑。 沈沉恍然大悟“哦!莲王兄说那个山羊胡子!那家伙挺有眼力见儿的。六哥可以试试。就算当不成西席先生,似乎做个专门出馊主意的清客陪你玩儿,也不错的。” 息王一听是掺和过上回罗、曹两家事情的,倒有了些兴趣,连连笑着点头“好好!那人姓甚名谁,现在哪里?” “呃,我只恍惚记得他姓史。旁的就不知道了。”莲王笑了笑,冲着息王使眼色,指指钟郎,“六兄何不问问高人?” 钟幻的目光只跟着上菜的下人们在花厅穿梭,又观察着各桌的菜肴,口中慢条斯理答道“那人姓史,名棍,字多襄,是个典型的地里鬼。 “他祖籍在会稽。百多年前,他家这一支因出外行商,遇了兵祸,没能回去,就索性落户在了庐州,巢县。但毕竟是南越那边的根儿,所以巢县后来的官儿们都爱欺负他家。家道渐渐中落。 “如今他家里不过薄田几十亩,家中贤妻奉养老父母,膝下两个女儿。去年他上京后两个月,他妻子给他生了个儿子。所以他本打算落榜再考的,却也只好狠狠心拼命考上了一个同进士。” 说到这里,各人桌案上的菜肴上齐,钟幻慢悠悠结束了介绍 “总之,孝子,慈父,体恤妻子,学问一般,但毕竟出身会稽,骨子里擅财货、多机巧。当个闲散王爷家的幕僚清客,足够了。” 息王高兴地一拍桌案“太好了,那就他了!人在哪儿呢?” “大慈恩寺门口卖字画呢。”钟幻端起了杯子,再说一句“初一十五刮风下雨不出来,其他时候都在。” 然后转开话题“今日赏残菊新梅,诸位可还惬意么?” 众人笑着也举杯“不提那个,该先给钱先生接风洗尘才对!” 钱大省这才含笑端杯,众人一起吃喝。 外头董一自然不可能让萧寒跟着一众护卫长随一起吃饭,三绕两绕到了一个小客厅,另外命人送了上等酒菜过来,恭恭敬敬地请他慢用。 萧寒含笑点头道谢,忽然一偏头,笑着转身向外“是阿镝么?” “嘿嘿,二十二郎的耳朵还是那么灵,一下子就听出来是我啦?” 阿镝从外头蹦跳着进来,做了个鬼脸,又深深屈膝给他行礼“冬至前可未必再能见着二十二郎了,阿镝先给您行礼。至日平安,一年顺遂。” “好。谢谢。阿镝也平安顺遂。”萧寒笑着打趣“阿镝进了宫,果然不一样了,竟然知书达礼起来!宫里想是给郡主派了教导嬷嬷,怎么也给你派了不成?” 阿镝笑得两只眼睛弯成了月牙,脆生生道“我可没那个福气。上头那么多管事呢,哪个都够我喝一壶的。好在又新姐姐一起头儿就知道我的脾性,其实并不大管我的。” 萧寒嗯嗯地听着,在矮榻上坐了下来,又笑问阿镝“你们在宫里可还好?虽说太后娘娘宠爱郡主,但毕竟不是自己家里,郡主可有受委屈?” “这天下谁委屈得了我们郡主?若真受了委屈,那也必是她乐意的。再说了,我们整日介往宫外跑,郡主多少委屈也都诉给钟郎了。如今我这小丫头已经被抛弃了的,郡主才不会跟我说。” 阿镝笑着吐吐舌头,“其实宫里的那些个弯弯绕绕的,她说了我也不懂啊!” 董一看着她的样子就想笑,往后退了一步,抱拳道“二十二郎先跟阿镝说话,小人还有些细务,先告退。” “好。你去忙吧。”萧寒温润地笑着,等他去了,才稍稍敛了笑容,轻声说道“该过年了,想不想回家一趟?你父亲兄长两个大男人在家里,听说过得极是糟糕。” 阿镝垂下眼帘,扯扯嘴角“一入宫门深似海。如今我的名字标在宫里的竹牌上,想出来一趟都得有正经差事。至于他们二位,不是早就跟我没关系了么?五百银子的女使,他们卖的价钱已经够高的了。” “阿镝,那毕竟是你父兄,血浓于水。你便是恼,这一年都快过去了,你也该恼完了。”萧寒温声相劝,“何况,山鸡插上羽毛,也变不成凤凰。你的性子在宫里可呆不长。早早晚晚,你还是要叶落归根的。” “二十二郎这可就说差了。”阿镝抬起头来,两只眼再度笑成月牙,“郡主说了要在京中给我找个好人家发嫁,许我跟着她姓呢!幽州城啊,我是一辈子都不用回去了的。” 萧寒的笑容越发淡然“看来阿镝跟我萧家的缘分,的确是续不上了。” “二十二郎的恩情,阿镝永记在心。若不是二十二郎亲自点派,阿镝也跟不了郡主这么好的主君。只是阿镝已经是郡主的丫头了,这辈子怕是报答不了二十二郎。 “下辈子,二十二郎别把我送人,阿镝一辈子给二十二郎当牛做马,九死无悔。” 阿镝端端正正地给萧寒磕了个头,再欠欠身,站了起来,笑眯眯地道一句“婢子告退。” 昂着头走了出去。 萧寒垂下眼帘看着自己面前的一桌酒菜,许久,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轻声道“跟了你,再朴实的性子都能放肆不羁起来。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墙角处,董一绕出来,若有所思地看着阿镝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再转头看看萧寒所在的屋子,微微皱了皱眉。 。 正文 第 399 章 父子非亲知不知 目送沈沉主仆远去,直到那个兴奋地连手带脚比划个没完的背影消失。董一看看周围,张开嘴,转了转下巴,嘶地一声,伸手轻轻按一按红肿一片的腮帮子,终于有了一丝懊恼。 这肿可是不好消。 看来这两顿骂算是跑不了了。 “董护卫。”萧寒温润的声音从容响起。 董一心中一凛! 这位寒公子,果然是深不可测! 自己和离珠郡主两个人,竟都没能发现他已经欺近到了身边! “寒公子。”董一抱拳行礼,恭敬低头,“小郎和家主正在等候,小人进去通报。” “董护卫和郡主的功夫,似乎旗鼓相当?”萧寒却不急着进去,含笑站住了脚,跟董一“闲谈”。 董一心中微微一动,悄悄后退了半步,低着头没有抬起“不敢。郡主用功在弓箭上,何况拳脚等事,女娘不占便宜。” “嗯,也还好吧。你们各有所长。她轻功和弓箭比你好,虽然天生神力,却没有碰上合适的拳脚招数。你能跟她打个平手,全是因为你也没留手。” 萧寒呵呵地笑,满面赞赏,“郡主出身草莽,最缺的就是不当她是郡主的朋友。钟郎是她亲人,莲王息王牡丹郡主,都被她当了兄弟姐妹。 “但是惺惺相惜的拳脚朋友,却是没有。如今董护卫,却填上了这个空。好得很。我替郡主高兴,也谢谢你。往后有机会,还请董护卫不要怕被钟郎和钱先生斥责,多陪她走几招才好。” 董一听得直发愣,半天才反应过来,不禁抬起了头“寒公子武功高绝,想必与郡主一战,会更为酣畅淋漓……” “我不行。”萧寒呵呵笑着摇头,“我身边叽叽歪歪的人太多。离珠心里对我又一直存着别扭。若是让钟郎他们几个听说了,又要百般怀疑我占他们妹子的便宜。我可不捅这个马蜂窝!” 董一心说定会如此,便笑了笑,又问“寒公子现在可要进去?” “嗯,你替我进去哨探哨探。看看他们吵完了没有。”萧寒的声音里多少有点儿幸灾乐祸。 书房。 “阿幻!男女七岁不同席!虽然如今民风淳朴、男女大防没那么严厉,但毕竟是大规矩!你和那沈离珠必须要保持距离! “她的身份混乱,这就不说了。你看看她的性子,根本就没有半点儿长幼尊卑、上下礼数! “我便是个白身,也是你钟郎的舅父,也是纵横天下了几十年的人,她怎么能当着那么多人张口就咒我?!她凭的是什么?! “还有那两个王爷。她沈离珠不姓南,跟南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跟这二位也不过是名分上的义兄妹。她何德何能,就能让这二位如此维护她?你不觉得这样女子太过轻浮么……” 钱大省越说越生气,忍不住站起来在屋里焦躁地走来走去, “你要不要继承你钟家的家业,此事重大,并没有我分毫置喙的地方。可是,你必须要娶妻生子! “这件事上没得商量!钟家血脉传承,现在都在你一个人身上,我不许你在这件事上任性!” “你姓钱。”钟幻冷冷地看着他,“我姓钟,我娘姓郑,我外婆姓邰,我太外婆姓李。 “你不许我?你拿什么不许我? “我与师妹,随师父行走江湖十来年,见过不知道多少男男女女。我们见过的人,丁点儿不比你这活过几十岁的人少。 “娶妻,也要娶我心仪的妻。生子,也要生我喜欢教的子。如何选这个枕边人,难道我还不如你有发言权? “我师妹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我也很早很早就告诉过你,那是我珍贵的人。你现在竟然想让我疏远她?只亲近你?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居心?” 说着话,钟幻冷笑着伸手一指门外,“那里有个寒公子,智计无匹、文武双全。他能接受一切利益联合,你可以去扶保他。在这种事情上,他必定字字句句都听你的。 “哦对,他只会利用你,听取所有对他有利的建议,拿去所有他得心应手的资源,达到他自己想要的目标。你跟他打了十年交道,早就明白了,你控制不了他。 “所以,你选了我。我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甚至没有反抗你那一群护卫的力气。你觉得,只要给我甜头,画一张天大的饼,就能控制我。对吧?” 钱大省被他气得脸色发青,伸手掩住心口,喘着粗气,连连摇头,大喊“我一颗丹心啊!” “对。你是那犯言直谏的刚正御史,我是那死不悔改的灭国昏君。” 钟幻站起身来,袖子狠狠一摔,冷冷地告诉他 “今天起,我搬去永泰坊沈家的宅子住。我以后就靠着我师妹的施舍过日子。至于钱家,你爱给谁给谁,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往外走了两步,又站住,漠然地看着钱大省,“或者,你去告发我。那个你百般看不顺眼的沈离珠,就会跟着我一起,永远消失。再也不会碍你的眼了。” 扬长而去。 钱大省咚地一声坐在了椅子上,拼命地喘息,两只老眼浊泪横流“我怎么会,我怎么会……” 怒气冲冲走出院门,钟幻迎面看见了董一。目光落在他那肿成山东大馒头的腮上,钟幻冷冷地问“被谁打的?” “郡主手痒,陪着走了几招。”董一毕恭毕敬地躬身,说实话。 钟幻哼了一声“活该。” 再往前几步,一眼看见了远处萧寒正站在那里,悠闲地游目四顾。 这个人到底是有多讨厌!?不是因为总被拿来跟他比,自己也不用被钱大省连区区一个大大咧咧的师妹都容不下! 钟幻脚下一歪,拐弯,走开。 懒得理他。 又过了一时,董一才灰头土脸地从书房里出来,请萧寒进去。 “挨骂了?”萧寒看着他挑挑眉。 董一尴尬地笑了笑,低头“寒公子请进。” “这个给你吧。”萧寒想了想,从怀里摸了一个布袋出来“下头人刚找了来的,一块原玉,还没雕刻,你拿去玩吧。” 董一愣住。 萧寒笑笑,把布袋塞进他手里,踱进了院子。 。 正文 第 398 章 结交尽群英 吃喝完毕,众人心满意足地告辞。 钱大省笑着留客,说带了两个分茶高手,让他们尝尝再走,自己却先推说上了年纪,自去了。 钟幻等人再放松说笑一时,大家告辞。 临行前,息王抓着钟幻的手使劲儿摇“钟郎真是本王的福星!来一趟便收获丰硕。明日我便去大慈恩寺请人。” “行了!我腰酸了,赶紧回家。”息王妃看着钟幻满脸的不耐烦,扯了息王的袖子,赶紧走。 众人都笑,赶紧先走。 这边萧韵和于玉章依依不舍地跟大家告别,然后回西南楼。 不知何时冒出来的萧寒跟在他们身后,默默地送了他们回去,就在楼下,又轻声叮嘱萧韵几句,再拜托守门的千针一番,然后才离开。 此时的钱家大宅已经安静了下来。 早已熟知地形的萧寒掂掇路线,绕开大群来去奔波在花厅和厨下之间的奴仆,向着钱大省的书房缓缓行去。 可谁知走到半路,却直直撞见了饭后散步的穆葆和钱玉暖。 钱玉暖的眼尖,一瞬便看直了眼,失声惊呼“天哪!” 吓了穆葆一跳,忙扶了她的手,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也惊讶得张大了嘴。 这种情形之下,萧寒只得先出声招呼“穆郎,钱娘子,许久不见了。” “见过寒公子!您怎么来了京城?怎么到了我家?怎么是这样一副打扮?”钱玉暖慌忙屈膝行礼,直起身来,又疾步往前走,紧张地低声问“可没遇上什么麻烦吧?” 穆葆忙跟上来,扶住了她,小声提醒“萧家小公子就在咱们家呢!” 钱玉暖打了个愣神,面红耳赤地退后两步,羞愧地低下了头“我莽撞了。寒公子勿怪。” “无妨。我是来见钟郎,和令尊的。”萧寒温润地笑着,抬头往远处隐蔽地看了一眼,也退后一步,抱拳欠身“在下去寻钟郎了。告辞。” 钱玉暖忙又还礼,然后拉着穆葆让开了路“寒公子慢走。” 才从钟幻处歪缠了一堆吃食出来的沈沉在远处遥遥看着,皱起了眉“二十二郎在幽州,钱家在归州。就算再怎么天下行商,他们一南一北,怎么会有的交集?” 身边的阿镝鼓了鼓嘴,歪头道“郡主还记不记得,那回咱们去东宁关必胜居,没进去那回,您似是问出来钱先生曾经带着家里孩子去过?想是,那时候见到过的?” 沈沉挑眉“那倒是有可能。”想了想,却又摇头,“但看着钱娘子和穆葆的样子,却对萧寒极为恭敬,这就不对了吧?” “说到恭敬……”阿镝眼珠儿骨碌碌地转着,趴在沈沉耳边悄声把刚才见过萧寒的话告诉了出来,又道 “董一那家伙您是知道的,一张木板脸。平常便对上小公子,也没什么笑模样。可是刚才他请二十二郎去用饭时,那恭敬的程度,可不比对着您的时候差呢!” 撇了撇嘴,哼道“他还在旁边听着二十二郎套我的话,还笑来着。” 沈沉呵呵轻笑,回头一指头点在阿镝的脑门上“又新天天耳提面命,没白教你。我看啊,你这丫头,倒是历练出来了不少。这趟宫进得值!” 阿镝嘻嘻地笑“那咱们怎么办?” “我回去问问师兄。”沈沉二话不说,就像是巴不得有什么借口赖在钱家不走一样,转身大步往前走。 拐了两个弯,眼前就是外书房。 董一忽然从道边闪了出来,拦住了兴冲冲的主仆两个“郡主不是回宫了么?” “我有事找师兄。”沈沉才不理他,直直往前走。 董一躬身抱拳,后退横移,依旧挡在沈沉面前“郡主留步。” “哟!我可有日子没活动过了!” 就像是发现了宝藏一样,沈沉的眼睛亮到发绿,伸手成爪,直直冲着董一的肩膀抓去! 董一满脸无奈。 但是郡主想要过招,他又怎么可能不陪着呢?尤其是,董二从来都在外头奔波,家主还没回来董三就接着了通知开始各种忙。他最近也没人喂招,手也痒…… 沉肩躲过,迅疾一晃,一拳又直接又大力,照脸便砸了过去。 “喂!郡主毁了容你有什么好处!”旁边观战的阿镝顿时急了。 可沈沉却更加兴奋,大喊一声“来得好!”头一偏,收回的手再度狠狠抓向董一的腕子! 这一下若是抓实了,董一的脉关就算是废了! 董一腕子一转,散拳成掌,大臂用力一摆,如刀横切,竟直直冲着沈沉的掌心而去! 竟有这样暴烈直接的反应! 沈沉再也不想留手,大喝一声,五指一握,一个小巧白皙却又青筋暴起的拳头忽地一声迎了上去! 拳掌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一触即分。 两个人各自向后踉跄两步,看向对方的脸上竟同时露出了一丝微笑。 “郡主……”董一觉得,还是点到即止的好,毕竟——今天家主和大娘子可都在呢,这要是被发现了,两顿臭骂怕是跑不了的。 可是沈沉好容易能撒开来活动一回筋骨,哪里肯在这个时候停手? “接招!”沈沉大吼一声,再度冲了上去! 这一回,两个人谁都不再躲闪,拳、掌、肘、肩、脚,甚至膝盖,也没有什么男女、尊卑的避讳。沈沉的拳头狠狠招呼在董一的腮帮上,董一面无表情地一膝盖顶在沈沉的肚子上,再加一肘砸在她的后背…… “行了行了!董一你下手有点儿分寸啊!是不是想让钟郎罚你抄大夏律?郡主你可想清楚了,你以后还想不想出宫来玩?!” 阿镝看让人眼花缭乱的招式越来越疯,简直抓狂,只得使出了杀手锏! 两个人这才缓了下来,终究还是不甘心地各自又还了对方一拳一脚,这才最后收住。 “啊!真是,太痛快了!”沈沉大汗淋漓,感慨了一句,想了想,伸手摸了一个荷包出来,抛向董一“宫里新做的小金角子,小巧可爱的,年下拿着哄小孩子吧。” 董一下意识地接住,愣一愣,笑了起来,抱拳躬身“谢郡主赏。” 直起身来,却仍旧拦在路中间“家主和小郎正在因为郡主吵架,您还是别去了吧?” 沈沉登时怂成一团“因为我?” “家主的意思,小郎若是不跟您这个师妹保持距离,怕是一辈子都没有小娘子肯嫁过来……”董一实在没忍住,嘴角溢出一丝笑。 沈沉皱起脸“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阿镝和董一对视一眼,各自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挫败。 算了,自家的傻子,自家带走吧。 “郡主,回宫啦!” 。 正文 第 400 章 紫霞妖女琼华飞 “原来离珠郡主,竟是这样的身世。”萧寒有些走神,悠悠地说着,眼神投向窗外。 钱大省观察着他的表情,低声道“寒公子可有……” “今次雅集多承钱先生辛苦。”萧寒温润地打断他,叉着手,微微欠一欠身,然后缓缓再道 “今年因钟郎之故,钱家对寒亭敬而远之,在下深为遗憾。如今钱先生亲至京城见我,可知钱家与寒亭的缘分未尽。那么明年,钱家对寒亭的供奉将有几何?” “阿幻那孩子的想头,跟我等的确不一样。有些事情,我也并没有尽情都告诉他。所以他那样做事,还请寒公子不要跟他计较。” 钱大省歉意地笑,“明年灯节后,我会离开京城回归州。待我到家,会立即让人将供奉送到公子手中。” 萧寒看着他,挑挑眉。 钱大省憨厚地笑“至于额度,自然至少要比往年多两成。这个得等我回归州去盘盘账。阿幻知道得不算少,想瞒过他,我还得再琢磨些法子出来。” 面上适时露出一丝尴尬,“这孩子太聪明了,嘴又刻薄。我可真怕了跟他吵架了。” “呵呵。”萧寒根本不予置评,只点了个头便站了起来“如此,我该走了。” 见萧寒根本就不接话,钱大省有些急,只得硬着头皮,直接问了出来“那峘族后裔,是敌非友,不知寒公子可有法子将之斩草除根?” 萧寒刚刚离开坐榻,整个人还弯着腰,闻言便是一顿,也不抬头,缓缓动作,从容开口“若是离珠郡主少了一根汗毛,钱家的家主,就换个人来坐。” 说完,人已经站直,清清冷冷地看向矮矮胖胖的钱大省。 钱大省几乎是接着他的话尾说道“那么寒公子打算何时收了此女,金屋藏娇?” “藏她?”萧寒眉心舒展,呵呵轻笑,“这世上哪里有藏得住她的金屋?若是我真有这个福气藏她,也当以天下藏之。” 钱大省愣住。 萧寒不再说什么,冲他点头微笑,慢慢地走了。 呆坐了许久,钱大省终于从书房慢慢踱了出来,却不见了董一,因寻个仆从问“小郎君和董一去哪里了?” 仆下恭敬答道“小郎带着董一和阿嚢去了永泰坊沈宅。” “沈……离珠郡主之前的宅子?”钱大省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 仆下答道“是。临走前门上拦了一拦,小郎发了脾气,还是董一落后交待了一声,已经给大娘子留了话。” 嗯了一声,钱大省不动声色地转身向着钱玉暖的院子走去。 外表看似正常,但熟悉他的人能看出来,钱大省的步子,迈得比往常大、也比往常急。 钱玉暖面带困倦,正靠着大迎枕小憩。 “大娘子,您困了就睡吧,今天的午觉都没歇呢!”贴身的使女有些忧虑地轻声劝。 钱玉暖合着眼摇了摇头“阿幻这算是离家出走,阿爹必定很快就要过来了。等他走了,我再睡不迟。” 睁开眼,安慰地看着使女一笑,“你实在不放心,就去厨房给我弄一碗酸汤来。甚么酸都好。” 有了身孕的女主人想吃酸的,那还不是好事? 使女高高兴兴地去了。 所以等钱大省走到女儿的院子里时,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酸味儿,挑门帘进了房间,不由笑了起来“这大冬天的,你怎么吃起了酸梅汤了?” 钱玉暖含笑起身行礼,道“忽然便馋了起来。本想吃川蜀那边的酸菜炖鱼的,因午饭吃得饱,所以吩咐了厨下晚上再给我做。如今且先喝一盏这个,占上嘴而已。” 边说话,冲着身边的人使个眼色。众人都退了下去。 “阿幻给你留了什么话?”屋里的人一走,钱大省迫不及待地问了起来。 钱玉暖叹了口气,道“他让我自己问问阿爹,对沈郡主是个什么观感。” “哼,还能是什么观感?妖女!”钱大省满面怒气,“非我族类!早早晚晚,她会是阿幻路上的绊脚石!我一定要趁早把她搬开!” “阿爹,看来我说的话,您是一句都没听进去。”钱玉暖有些挫败地摇了摇头,“我跟您说过,若是您对这位沈郡主流露出一丝不满,阿幻会立时便对您生了芥蒂之心,现在算不算是应验了?” 说到这个,钱大省沉默了下去。 过了许久,才有些悲伤衰老地挪了挪脚,苦笑道“他问我意欲将他最亲近的人驱逐开去,是,是何居心……” “这世上的人,谁没有秘密?又有几个人,没点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秘心思?不独那位沈郡主有那等出人意料的身世,便是阿幻,难道就对咱们真的没有半点儿隐瞒了么?” 钱玉暖温柔劝着钱大省“当年阿爹为了不让阿娘思虑,所以诸事都瞒着她。到了最后,阿娘却是郁郁而终。您只当玉昭不懂,还把她远远嫁去了江都。您可知道,妹妹心里,一直都怨恨您?” 钱大省怔住。 “您心里有秘密,她心里何尝没有?但是您不在乎她有没有秘密、有没有心思、有没有愿望,您只管照着您觉得最对的法子,把事情办了。但这不合她的心。所以,她哪怕平安富足了这一辈子,她心里也不快活。” 钱玉暖娓娓道来,“咱们大家伙儿其实都能看得出来。阿幻和沈郡主说是师兄妹相依为命,所以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血脉亲人。可是,他们二人对彼此的情意,根本就不是什么师兄妹,而是正经的男女之情。 “您今日觉得这沈郡主非我族类、身份尴尬,异日决然配不上咱们阿幻。可是在阿幻看来,这世上的所有都是虚假的,唯有沈郡主这个人,才是真实的。 “阿爹,您神通广大、手段高强,真想除掉沈郡主,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然后呢?阿幻是个凉薄性子不假,但在这件事、这个人身上,他却是天下第一真心之人。 “活着的人,哪怕再亲密、再合拍,但凡日夜耳鬓厮磨,也会有不虞之隙、求全之毁。甚至说不得还有淡漠疏离的那一天。 “可若是这个人,在情正浓时死了呢?那就是天上白月光、心上朱砂痣,那可是一辈子都抹不平的情伤。 “阿爹,若是阿幻因为这段情伤,自此不肯亲近女子,无法诞下子嗣。您又拿什么去跟他的列祖列宗交待?” 。 正文 第 401 章 内外有轻重 钱大省依然沉默,下意识地伸手,端了女儿面前的酸梅汤,轻轻地呷了一口,顿时酸得一皱眉。 放下茶盏,他轻叹道“我只担心,她的秘密,给阿幻带来的,不仅是麻烦,还会有伤害。今时今日,阿幻不过是我钱家认下来的一个干外甥。可日后呢?到了那时,不知道有多少双手、多少张嘴,会拿着此女的身世秘密,来臧否阿幻。” 钱玉暖也默然了一会儿,却又轻轻地摇了摇头,轻声道 “人谁没有秘密?有人多,有人少。有人致命,有人无聊。 “如今这位沈郡主的秘密似乎是峘族之后,乃我中原之敌。可不到最后,谁又敢十分确定,她到底还有没有其他秘密呢? “阿爹可还记得去年?阿幻说,要去西齐送夜平的骨灰归葬山川。可是一直到了最后离开西齐之时,贴身服侍他的弄月,都没发现那骨灰罐子是何时不见的。阿幻不是好操控的人。 “然而这世间一物降一物。有一个沈沉在,阿幻便多一重牵制掣肘。日后倘若真有什么事,也还有一个沈郡主的劝,阿幻能听进去一二。这时候倘若真的断送了这小娘子,异日,阿爹觉得,谁能克制得了阿幻呢?” “阿幻刚才便说,我让他疏远沈离珠的意图,便是要控制他……”钱大高官长地叹了口气,满面挫败。 “阿爹掌管钱家半生,将铺子铺满整个大夏,甚至把生意做到了西齐南越,所以强势惯了。”钱玉暖莞尔一笑,握住了父亲的手,轻轻晃一晃“阿幻二十年都自由自在,便是神医夜平和这位沈离珠,也多都是让他做主。两强相遇,怎能不争? “咱们家又没有男娃娃,玉昭虽然倔强,却又没有阿幻的阅历果决。他就是个孩子,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别说是您这个认了来的干舅舅,便是他亲父母再世,难道还能让他说放手就放手? “所以,咱们先退一步,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先看着。 “您不是进京前就开始布置了?年节期间,您还有那么大的事情要做,哪里来的精力跟他计较这个?何况还莫名其妙闹得咱们自己先内讧了。这哪是同舟共济的意思呢?” 提及正事,钱大省终于勉强点了头“你说得很是。我便不喜欢那个沈离珠,原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跟阿幻争持的。” “只是阿爹也别要纵了他太多。您有不少事情要背着他安排,他不在家,也没什么不好。”钱玉暖再安慰父亲一句,终于松了心下来,脸色越发难看。 钱大省这才发现女儿不对劲,忙问道“你是怎么了?累着了?”又后悔,“前头阿幻就说你动了胎气,这些日子不许你操心。我怎么又忘了?!” 懊恼地跺着脚,忙去喊人,又真心真意地对女儿承诺“咱们在京这段时间,我必不在这沈离珠的事情上再说半个字了。你放心,好生保重身体才是第一的。” 钱玉暖含笑点头,让人送了他出去,又吩咐自己的心腹使女“等我睡下,你亲自去一趟永泰坊沈宅,跟小郎说家主已经认了错。让他在永泰坊混两天,冬至当天,给我乖乖地回来过节。” 使女惊喜交加“还是咱们大娘子最能干!” 钱玉暖沉沉睡去。 钱宅这才算是安静下来。 …… …… 离开钱宅的一群人各自回家,唯有朱蛮,一字不发地跟着牡丹郡主的马车往宁王府的方向去。 众人心知肚明的事,便就都只是笑笑,权当看不见。 见相熟的人群散去,朱蛮索性便上了马车,将阿笋从里头赶出来在车辕上坐着。 牡丹郡主心里虽然高兴,脸上却格外羞涩。 朱蛮笑嘻嘻地从怀里摸了珠宝首饰给她,又把从前搜罗到的一方红泥小砚也给了她。牡丹郡主害羞地收了东西,也从车里拿了一轴画给他。 两个人对视一笑,虽然都没有开口,但彼此都觉得腮上心头,格外甜蜜。 过了许久,牡丹郡主才轻声开口说话“那一位打探来的消息,我觉得无甚要紧的,刚才人太多,就没说。” 朱蛮一怔“嗯?” “南越那位以爱钱著称的林驸马,前些日子,出现在了东宁关。”牡丹郡主说着,目露困惑,“大冬天的,东宁关有什么生意给他做吗?” 朱蛮的眼睛眯了起来“这可有趣了。” “嗯?”牡丹郡主回了他一声,倒逗得朱蛮一笑,情不自禁伸手去捏她的鼻子,被牡丹郡主一眼瞪了回去。 “听说,钱大省进京的路线,不是从西南归州方向来,而是从北边来,跟余家入京,走的是同一条路线。” 朱蛮贴在她的耳边,低声道,“而且,我听说,西齐那边有一个半隐半露的百年大族黄家,世代经商富可敌国——他家一个刚行完冠礼的小郎君,偷偷溜了出门去玩。上一回被人瞧见,也是在东宁关。” 什么!? 牡丹郡主的脸色大变,顿时坐直了身体,声音也不由自主地高了起来“此事你可告知了钟郎和莲王兄?” “不曾。”朱蛮挑眉看她,“都是生意场上的事,跟莲王说来作甚?” 牡丹郡主急得在车厢里跺脚“三国巨商齐聚东宁关,宗悍一无所知,京城朝中,更是半丝风声也不闻!这事难道还小?!” “郡主,拐过这个弯就到家了。”车辕上的阿笋有些不安地提醒。 朱蛮趁她不注意抓了她的手一把“你好生保重,我先去了。”起身就要钻出去。 牡丹郡主连忙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我没开玩笑,此事你必须要告知莲王兄!让他去跟钟郎对质,从钱大省那里打探实情究竟如何!” 朱蛮回头。 昏暗的车厢里,一向端庄从容的牡丹郡主,急得颧上微红,两只眼睛亮得吓人。 朱蛮盯了她一会儿,露齿一笑“好,我记住了。” 站在转角处,目送马车进了宁王府侧门,朱蛮微微失望地叹了一声,转身上马。 “阿兄在叹什么?”朱是催马上来,跟他并辔而行。 朱蛮怅然“毕竟是一国的郡主,很难让她真的不理国事啊……” “当初阿兄看上的,不就是她这一条?如今又想要她躲这些远点儿,岂不自相矛盾?正是白日好做梦呢!”朱是歪过身去,轻声揶揄他。 “呸!没大没小的!”朱蛮呵呵笑着,马鞭轻轻朝着朱是挥过去。 两人带着随从仆下,纵马而去。 。 正文 第 402 章 休作寻常看 回到府中的牡丹郡主越想越觉得不安。 因为下午时分,沈沉寻了个众人都没注意的机会,悄声对她说了几句话“即便他再好再完美,从男人嘴里说出来的话,你都要存着个心眼儿。一辈子都得如此。母后说的。” 临去之时,虽然自己也叮嘱了朱蛮一定要将那件事告诉莲王。可是,今日聚会,毕竟朱蛮才是那个和钱大省单独相处一个上午的人。且,绝口不提他和钱大省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难道真的只是陪着钱大省与钱家掌柜们对账盘账? 哪怕仅仅以自己想象中的朱蛮,都不可能! 服侍着牡丹郡主更衣的阿笋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左右看看,脸上显出好笑来“看来钱宅到咱们家的路还是太近。不够郡主回过神来。” 牡丹郡主吃她笑话,却半点不恼,而是正经地皱了眉,低声道“我要怎么做,才能尽快再见离珠一面?” “这么急?”阿笋吃了一惊。 牡丹郡主犹豫了片刻,懊恼地摇了摇头“就是因为不确定到底有没有关隘,所以才急。” “那奴婢给您出个法子!”阿笋趴在她耳边嘀嘀咕咕。 牡丹郡主会心一笑,点头赞叹“好主意!” 当天晚上,回到梨花殿的沈沉叽叽咯咯跟沈太后绘声绘色形容着钱大省的胖时,宁王妃派了人来递帖子 “牡丹回来夸钱家的腊梅好。我说她没见识,让她去看我们自己家的腊梅。她去了一趟,回来承认自己是坐井观天。 “离珠明儿个倘或没什么大事儿,就来我们家看梅花儿罢。我也不叫别人,你们小姐儿俩自己乐一天罢!” 沈太后便冲着来人打趣“如何不请我?” 来的老嬷嬷笑着连连作揖“罢罢罢!咱们可不上这个虚礼。真要请您老去宁王府,怕是提前半个月就得洒扫收拾。哪儿像咱们离珠郡主这么简单,说声去,当下就能走。” 沈沉笑嘻嘻地看向沈太后,见她微微颔首,便笑着说“那好。明儿早上我伺候了母后早饭,立马就过去。你跟惜姐姐和宁王婶说,我午间必要吃酒的,还要跟惜姐姐一道吃。王婶可不能拦着。” “她不抢你们的就不错了!还拦着?!”沈太后哈哈大笑,因命椎奴立即便去取两坛好酒来,让来人,“你直接带回去,明儿个给她们喝的。” 老嬷嬷笑答了一句“这可给早了,老奴可不保证能劝着王妃留到明儿个午间。”然后告辞而去。 等她走了,沈沉疑惑地自己嘀咕“难道是今儿人多的缘故,惜姐姐有什么话没跟我说的?” 沈太后眯了眯眼睛,轻声道“只怕是的。”想一想,又叮嘱沈沉,“你明天去了,若是牡丹跟你说什么或者跟你一起做什么,你都别怕,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万一碰上宁王,他找你的麻烦,你就连哭带闹,满城皆知都不怕,啊?” 沈沉摸不着头脑,只好先点头答应下来。 待她回到房中,找又新时,却听说亲自去给自己催洗澡水去了,一回头,满面紧张的微容扑了上来“郡主,小郎去了永泰坊……” 话音未落,阿镝也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郡主,永泰坊送消息来,说钟郎搬去那边住了!金二传信来问,若是钟郎跟钱家闹翻了,咱们该怎么办?” “闹翻!?下晌还好好的呢……”沈沉失声叫了起来,却又猛地噎住。 自己临走,董一的说法,却是钟幻和钱大省正因为自己,在吵架…… 挠了挠脸,沈沉噘起了嘴“你让他们好好服侍师兄,别瞎打听。师兄最有分寸的,他自己知道该怎么办。” “唉!”阿镝叹着气摇头,转身出去,“还是寇大哥说得对,问也白问。在郡主这里,钟郎做什么都是对的。” “哎你给我回来!你跟我好好说说什么时候寇连就变成寇大哥了?!”沈沉跳起来一把揪住了阿镝的耳朵,却被一脚迈进门来的又新一声断喝“放手!” 条件反射一般四指一松,阿镝已经兔子一样蹿了出去。 沈沉在后头气得跺脚。 “郡主,您先洗澡。洗好了婢子再陪您好好聊聊天!”又新甜美的笑容里分明藏着一把刀。 微容看得寒毛直竖,小步小步地后退,悄悄逃出了偏殿,却一头撞上了椎奴。 “哎哟小东西,你这是躲什么呢?”椎奴一看她那样蹑手蹑脚的样子就好笑起来。 “椎嬷嬷!又新姐姐太吓人了……她说一会儿要好好跟郡主聊天,我觉得我还是躲远点儿,不然,这池鱼之秧是必遭的!”微容满面惊恐。 椎奴捂着嘴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摇摇头,叹道“瞧瞧,我多少年的藤条,都没打服了你。倒是怕了又新的唠叨。罢了,今儿你单姑姑有些不舒服,你既然这会子闲着,就过去看看她吧。” “单姑姑病了?”微容睁大了眼睛,匆匆给椎奴行个礼,飞跑去了后殿。 等椎奴回到沈太后的寝殿,已经笑得脸都要酸了,进门悄声禀报“已经被日新训了半个时辰了,坐在床上瘪着嘴,一个字儿不敢回。那小模样儿,跟小时候一样一样的!” 沈太后呵呵地笑,眼角的鱼尾纹越发深刻,脱口道“从来都不怕打,只怕日新唠叨……” 忽地住了口。 两个人对视一眼,又各自转开了目光。 过了好一会儿,沈太后的声音才有低低响起“她最近,怎么样了?” “没动静。”椎奴低下头去,手上抻了一条毯子,无意识地叠起来又打开。 沈太后却微微蹙了蹙眉“往年里,一到年节,她就闹着要出来祭祖。今年竟没闹么?” “自从换了贾六管事,小蓬莱上风平浪静的。我几次心里不踏实遣人去问,贾六都回话说平安无事。我不放心,还特意让人去瞧。她,还真就在屋里看书写字,没闹什么幺蛾子。” 椎奴轻声解释。 沈太后默然下去,半晌,道“趁着明天离珠不在梨花殿,让贾六下来一趟,我细问问。” “是。”椎奴有些木然。 。 正文 第 403 章 梅花不解知人意 宁王妃这几个月便似老了七八岁一般,鬓边竟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 “王婶,我给你几个方子,你让她们闲了做给你吃,都是些小零食。哦,还有,冬天天长,我们母后娘娘也是天天在榻上葳蕤。实在是太无聊了。前儿让我教了宫女们怎么捶腿,我看她老人家还挺享受的。” 沈沉实在是看不下去,便拉了那老嬷嬷,在她身上比划揉摁,一时老嬷嬷表示都学会了,沈沉才算作罢。 宁王妃眼中微微湿润,笑着指指牡丹郡主“你看看她,整天就知道丹青刺绣,就不如你。” “这世上哪有一模一样的人呢?惜姐姐不懂医道,我不懂针线,这不正好?”沈沉嘻嘻地笑着,趴在牡丹郡主的肩头,问她“不是说你家的梅花好?在哪里呢?咱们瞧去?” “真是坐不住。这刚进门还没一刻钟呢!”宁王妃笑着催下人们“既如此,快给我和牡丹拿了大衣裳来,还有软兜。” “很远么?还要软兜?”沈沉好奇地看向牡丹郡主。 牡丹郡主抿唇一笑“外头天阴阴的,一时怕就要下雪。母妃也就是让人预备着而已。我知道你不耐烦坐那个,我陪你走过去。” 说着,先站了起来。 宁王妃忙道“给她拿那领浅紫绣真紫梅花的缎子面斗篷。还有昭君兜,便不戴也先备好了。” 一连串吩咐得牡丹郡主微微红了脸。 沈沉捂着嘴笑出了声“罢了罢了。你还能让王婶这样唠叨你几天?好好享享这个福吧!” “就是呢!明后年必要出嫁了……”说到这里宁王妃又伤感起来。 牡丹郡主连忙拉着沈沉出门“母妃,我们慢慢往那边走。你也不用急啊!” 却又不走院子的正门,而是绕到侧面,从角门走了出去。这时候沈沉才发现牡丹郡主已经红了眼圈儿,吓了一跳“惜姐姐!你这是……” “哦,没事没事。”牡丹郡主连忙拿帕子摁了摁眼角,勉强一笑,“母妃那话说得,极是了。我是想着,等我一走,这偌大的宁王府,她一个人,太孤单了。” 沈沉顿住。 若朱蛮的身份竟真是师兄查到的那样,难保他来大夏的目的并不是单纯做生意。若果然那样,似乎该告诉南惜才对。 挣扎许久,沈沉还是没能忍住,回头看看宁王妃还没过来,头碰着头把自己知道的都悄声说了“好姐姐,我们才查着。昨天实在不是什么好时机,我便没跟你细说。” 可出乎沈沉意料的是,牡丹郡主含羞一笑“他告诉过我了。就是因为担心你们会胡思乱想,我才没跟你们说。不过,既然你跟我说了这个,那我就再告诉你些旁的。” 也把昨天在路上从朱蛮处听来的消息都说了,轻声叹道“本来我还想,既然决意嫁作商人妇,以后便再也不听不看不往心里去这些事情了。可谁知,一旦入了耳,却真做不到无视。” “这才是咱们大夏的第一郡主啊!”沈沉调侃了她一句,两个人对着笑了起来。 但一回头,沈沉却对轻声吩咐“你去传个信儿,我下晌从宁王府出去,先去一趟永泰坊,再回宫。” 又新哦了一声,却没动地方。 沈沉一愣“去传话呀!” “郡主今天既然说好是来宁王府,那便就是宁王府。回程若有心情,顺路去趟息王府,也使得。可永泰坊那边……”又新抬头看着她,脸上明明白白都是不同意。 牡丹郡主噗嗤一声笑,冲着沈沉挤眼“怎样?你今儿是不是带错了人?” “还说呢!昨儿六嫂说六哥和我都没规矩,还说要禀明母后,往后我出门,不许我带阿镝,让我带着又新。 “我本来当个笑话听。可是昨儿我回到宫里时,六嫂那传话的人竟然都已经走了。你瞧瞧,这不今天出门,母后就给我换了人。” 沈沉小声抱怨着,愁眉苦脸。 牡丹郡主笑得肩膀直抖,悄声道“罢了。她又不会骑马,也没那么快的身手,我派人去替你说一声吧。” “那可多谢惜姐姐了。您让人加一句把那个最爱在外头乱跑的寇连给我扣下。昨儿就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今天得好好教训教训他。”沈沉抱怨着,扶了牡丹郡主的手,缓缓向前。 阿笋奉了牡丹郡主的命,笑着出去寻人传话。 这边宁王妃已经穿得暖暖和和地赶了上来,坐在软兜里指指前头“你们俩再多走几步。我先去看看那边亭子里安排妥当没有。” 两个人答应了,笑着让了一大群人过去,携着手小声说着话,慢慢往里走。 忽然便接着那群人的身后,有一个年轻的男子,似是在避让一般,等大队人马过去,自己一转脚,却直直地冲着她二人的方向而来。 再躲闪便小家子气了。 两个人住了步子,索性便站在原地等他过来。 “此人是我父亲旧交徐州节度使尹万的儿子,姓尹名禽,字子乌。明春要下场。我父王便让他住在我家温书。”牡丹郡主面色淡淡地低声介绍。 沈沉讶然“这是,给你物色的?” “大约要看看明春的成绩再说吧。”牡丹郡主就像是在说旁人的事一般,不动声色。 那边,一位翩翩公子已经走到了二人跟前,脸上窘色闪过,换了从容自若“想必是郡主宴客?小生孟浪,打扰了。” “不妨事。这是离珠郡主,我母妃邀了她来赏梅的。”牡丹郡主彬彬有礼,却一脸的不欲纠缠,点一点头,便拉着沈沉让开了路“尹公子也是来赏梅的吗?那就不浪费你的时间了。” 尹禽垂下眼帘,叉手方寸,微微欠身“是。郡主请便。” 擦肩而过。 沈沉好奇地看着那年轻人镇定的背影缓缓而行,倒生了一丝好感出来,小声对牡丹郡主说“若姓朱的真的心思不定。我看这个人守礼得很,眸正目清,倒不大像那种奸猾之辈。” “你这眼光儿,我可不敢恭维了。快住口吧!”牡丹郡主轻轻推了她一把。 两个人对视,忽然都红了脸,抱着彼此的胳膊,吃吃地笑。 。 正文 第 404 章 旁人错会渊明意 “斗霜映雪,玉洁冰清。这梅花果然还是得配着大雪看才美。” 宁王妃预感不错,一行人只在梅园里走了半圈儿,鹅毛大雪便纷纷扬扬下了起来。 偏梅花傲放,定要在一片洁白之上,才显得娇艳绮丽。 沈沉尤其看得入迷。 “唉,我就是怕冷……”牡丹郡主也一脸神往地看着在漫天风雪中显得越发晶莹的腊梅花,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薄底绣花鞋。 于是,沈沉一个箭步就蹿进了林子。宁王妃和又新根本就拉不住她! 被逼着披上的大红羽纱斗篷在林中不停地穿梭,加上畅快的笑声,此情此景,令人格外地心旷神怡起来。 宁王妃和牡丹郡主都露出了惬意的笑容。 忽然,牡丹郡主抬起头来,向着厨房的方向耸了耸鼻子“咦?这是什么味道?” 亭中的众人也跟着闻。 “没什么啊!老奴只闻到了梅花的幽香。”老嬷嬷含笑道。 牡丹郡主抿着嘴,笑着看了宁王妃一眼,摇摇头,却没有作声。 可她这一眼,顿时提醒了宁王妃。 “昨儿的酒呢?快先热一坛来,拿些下口的小菜就行。我看着离珠这样子,不就酒太可惜了!”宁王妃酒兴大作。 牡丹郡主哭笑不得,连忙温柔劝道“母妃,您早膳用得少,午饭又没吃,肚里现在是空的。怎么吃酒呢?离珠也爱酒,不如咱们饭后再来吧?” “那就没兴头了!你这孩子,哪儿都好,就这洒脱不起来,没意思。”宁王妃不客气地让她自己去旁边坐着喝热汤,又令人“去拿了那个汝窑的美人觚来,续好了水,一会儿插瓶。” 扬声对林中的沈沉喊道“离珠,折几支开得正好的来,我就不下去踹雪了!” “哎!”沈沉快活的声音脆脆地答了,显见得是玩得更开心了。 又新无奈地扶额苦笑“还好不是王妃娘娘认了我们郡主做义女。您二位果然凑在一处,怕不得三天就得拆了宁王府?” 宁王妃哈哈大笑。 一时酒也来了,菜也来了,沈沉也折了梅花回来。三个人便在亭子里高高兴兴地围着梅花细赏。 牡丹郡主凑近了深深吸一口气,陶醉其中的样子“唉,闻着这香,我倒觉得这几碟子下酒菜有些搅扰了。可见钟郎昨日所说不错,腥膻大嚼,委实不该在梅林之侧。” “那叫矫情!”宁王妃一声堵上,自己满满地斟了一杯,一口饮尽,长长赞叹,又送两口下酒菜,心满意足地靠在了椅子上。 沈沉看着她的样子,笑得打跌“婶娘看起来倒像是馋了几百年的酒了!” “冬日里,我家母妃总是懒吃懒喝,我便不太让她喝酒。今儿这是仗着你在呢!”牡丹郡主笑着亲手执壶给宁王妃斟满,“景色好,陪客好,我看您也笑得畅快,想饮便饮几杯吧!” 这句话一说,宁王妃便似是得了冲锋的军令一般,左一杯右一杯,自己吃了个不亦乐乎。 到了后来,还是沈沉觉得有些过了,出声拦阻“我怎么越喝越饿了呢?咱们去吃饭吧?” 已经微醺的宁王妃这才命人又抬了她回去,陪着沈沉胡乱用了些午饭,便有些坐不住。 牡丹郡主红着脸趴在她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宁王妃大讶,酒都吓醒了一半,扭脸看着她,失声问“你说真的?” “母妃……”牡丹郡主躲到了她身后,不给她看到自己的表情,只管摇着她的肩撒娇。 宁王妃忙抓住她的胳膊“别晃别晃!我这正头晕呢。行行行!我答应了,你们去吧!” 又轻轻歪倒在榻上,笑道,“你想得开,就是我最欣慰的事情。你娘只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别的,都是假的。” 牡丹郡主深深低着头,挽了沈沉的胳膊出了门。 “惜姐姐,你跟王妃说什么了?我看她好似挺伤感的样子。”沈沉试探地看着牡丹郡主的侧脸。 牡丹郡主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在调整自己的情绪,直到两个人走出了正院,才轻声对沈沉道 “我说,刚才我们遇见了那个姓尹的,看着好似还行。所以趁着你在,以赏梅为借口,去悄悄看看那人在人后的行止。” 沈沉目瞪口呆。 这是,主动提出相看?! “惜姐姐,你不是认真的吧?” “那人的住处,在我想带你去看的地方的路上。若是我们直接过去,理由不好找。但若是,去看了那人之后,假装在家里散步,‘不小心’走了过去,就顺理成章了。” 牡丹郡主轻描淡写地说着,面容沉静地看着前面的路。 沈沉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所以刚才在亭中赏梅时,南惜才会感叹遗憾,就是为了让自己冲出去玩耍。 然后,又以闻到“什么味道”为契机,引得宁王妃想要饮酒。 最后,把宁王妃灌醉。 一步一步,了无痕迹。 “惜姐姐,宁王叔疏远你和王婶,真是他最大的败笔。”沈沉由衷地叹道。 牡丹郡主弯了弯嘴角,没有作声。 因为真正的目的地并不算近,所以两个人默默地加快了脚步。 跟在二人身后的阿笋和又新对视一眼,一言不发。 主人要做正事的时候,聪明的奴婢都知道要把嘴巴紧紧闭上。 一时便到了尹禽借住的竹馆。 竹子在北方总是长不高大,但是宁王府这一座小院的竹子却生的格外好。千竿掩映,高可丈许,且都是金镶玉的名种。 沈沉的目光现在竹子上绕了一圈,方提了裙子,越过牡丹郡主,想一想,又回头拉了她的手,悄悄摸进了院子。 守在一边的小厮们看见是她二人,都瞪圆了眼睛,却都知道厉害,没有一个人吭声出面的。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转开脸,站远些,假装没看见。 牡丹郡主一进院子就各种脸红,碎步踌躇,低头看脚,面上带着羞怯的盈盈笑意。 两个人悄悄走到书房窗下,只听里头正在说话。 “天冷,墨凝得厉害。连带着今天这文章写得格外不顺……” “小郎,您是刚才那一趟美……梅花看的吧?怎么还赖到墨上了?” “闭嘴!这种话你也敢说!坏了人家小娘子的名声,你几个脑袋赔得起?一边去!” “小郎……那节度使让您在这里借住,不就是这个意思么!小的私下里说说,怎么就不行了……” “我进京近三月,人家见了我几次?我爹远在徐州,不过是想当然而已。你亲眼看着,竟也这么糊涂!” “……也是啊!其实小郎风流俊雅,人品出众,为什么人家就是躲着呢?真想不通……” “想不通就对了!” 沈沉意外地回头看了牡丹郡主一眼,做个口型“明白人。” 牡丹郡主隐晦地,翻了个白眼。 。 正文 第 405 章 深藏牢闭后房中 到了这里,就算是看完了。 沈沉和牡丹郡主两个人互相打个眼色,悄悄地离开后窗,顺着路再往前走,直奔竹馆后门而去。 就在她们即将拐弯时,只听见窗户吱嘎一声响。 四个人急忙加快了脚步。 尹禽从窗户往外悠然看出去,却只见一个浅紫的斗篷一角,在月洞门边一闪而过。 他不禁愣住。 浅紫……不就是上午牡丹郡主穿的那件斗篷…… “快,出去问问,刚才是不是有人来过了?”尹禽有些发急,忙让小厮出去打听。 过了一刻,小厮讷讷地回来,低着头禀报“是,是牡丹郡主和离珠郡主,路过咱们院子……” 尹禽呆呆地站在窗前,半晌,跺了一下脚。 小厮缩了肩膀,蔫头耷脑的,嗫嚅“都怪小的嘴碎……” “是我自己心里有,所以才会跟你抱怨。”尹禽一个深呼吸,便把此事暂且抛下了,对小厮笑了笑 “只是你这张嘴是该管管了。今天好在没说什么特别过分的,不然,只怕晚上咱们就要被赶出去了。” 小厮陪笑着,忙张罗着给他呵墨沏茶,又严严地关了窗子,叮嘱着寒温。 不提。 沈沉和牡丹郡主出了竹馆的后门,便换成了牡丹郡主在前领路,假装窃窃私语,敷衍地看着周围的风景。 “前头有座楼,是我父王用来摆放自己的心爱之物的,都是些琴棋书画、笔墨纸砚之类,所以取名小雅楼。” 牡丹郡主偏头告诉沈沉,示意她抬头去看。 沈沉会意,游目四顾,呀地一声,指着远远的一个七层宝塔一般的建筑,欢声问道“这敢就是宁王殿下大名鼎鼎的小雅楼?” “正是了。”牡丹郡主满意地冲着她笑,然后堂而皇之地给她介绍里头的“宝物”,“……第六层放的是各种玉石珠宝雕刻的摆件,颇有几尊观音、佛像,很值得赏玩。至于第七层,我都没上去过。我父王说是空着,我只不信。” 两个人咯咯地笑。 沈沉轻声慢吟“小雅第一篇呦呦鹿鸣,在野食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冲着牡丹郡主眨眨眼,笑道 “要不怎么我们皇兄无论如何都放下不下宁王叔呢。瞧瞧,连盖个楼放个东西,都是一副招天下贤士而有之的架势。换我我也觉得他有意问鼎。” 牡丹郡主的笑容淡了下去,微微叹息,挽了沈沉的胳膊,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楼下有地牢。这是钥匙。” 地牢?! “白永彬?”沈沉只觉得手心微凉,即刻手掌一翻,悄悄地收起了那把钥匙。 牡丹郡主低下头去,嘴唇轻轻蠕动“对。但是我看不清司马淮阳的身份和动机。我也进不了地牢。我想,你是否能试一试。” “有多少守卫?” “司马淮阳说,楼里只有一个打扫的老酒鬼。地牢没有人守。我父王禁止他和司马淮阳之外的人接触白永彬。” 牡丹郡主扫一眼四周,低声又道,“我怀疑司马淮阳被我父王骗了。” 沈沉默然点头。 七层塔,塔七层。塔顶七宝玲珑灯。 这不是楼,而是塔。 它的顶层,放得若不是佛家圣物,那就是先祖遗物。 沈沉心底微颤,站在门外仰起头来看向塔顶,半晌方轻声道“哪天再来时,该求一求宁王叔,让我上顶层看看。” 可是满心紧张的牡丹郡主哪里顾得上这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先含笑跟楼门处正守着炭盆打盹的老者问好,又笑道“您老怎么也没在楼上取暖?下了雪,一楼这边又潮又冷,您的腿脚受得了么?” 老者满面堆笑“多谢郡主体恤。二楼是珍贵字画,我哪儿敢去那儿取暖。果然火星子迸上了,我合家的命都赔不起一幅画。” 牡丹郡主笑了起来,点头“倒也有理。”说着,看了阿笋一眼。 阿笋会意,上前去悄悄拉了那老者,陪笑央告“好阿伯,郡主们才吃了好些酒水,走得远了,这左近又没有净房……阿伯同我去借个净桶来可使得?” 老者一愣,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牡丹郡主,却只见她红着脸转开了头,忙笑着连连点头“使得使得!” 又跟牡丹郡主告了罪,同阿笋快步走了。 楼里没了旁人。 牡丹郡主拉了又新坐在炭盆边轻声闲谈,冲着沈沉使了个眼色。沈沉脱下大红的斗篷,露出来里头一身利落的玄色绣金凤圆领袍,冲着牡丹郡主点了一点头。 地牢门藏在一楼巨大的弥勒佛像后头。 沈沉站在莲花座边,抬头看向佛像宽阔巨大的后背,轻轻地伸手摸了过去,一条缝隙,极为明显。 门没锁?! 沈沉心头一惊,忙探头看向牡丹郡主,悄声道“下头有人!” 牡丹郡主肩头一颤,想一想,轻声道“我父王早就定了今天去老皇叔那里听戏,他不在府。” 那这下头就是司马淮阳了? 沈沉微眯双眼。心道正好。 伸手轻轻推开门,迈步进去。 楼梯盘旋,一片漆黑。只有下方隐约的水声,还有极为微弱的灯光。 凭着一双夜视眼,沈沉脚步轻悄,快步往下,待数到九十九时,终于到了底。 这个地牢与韩府的地牢不同,更深、也更大。里头竟有大小四五间牢房。点着昏暗的油灯。 现在,只有最里面一间牢房里传来两个人对话的声音,其他地方,一片死寂。 沈沉悄悄掩身过去,果然见其他房间都空着。 而最里间的谈话声,对她来说,已是清晰如同耳闻。 犹豫片刻,沈沉先站住了脚,仔细倾听。 “司马先生,你来回来去地问,不烦么?你不烦我都烦了。我说过了,你担心的事,没有发生。你想听到的话,我也都照着说了。 “至于接下来的那些问题,你请宁王殿下来,我会告诉他。但是你,我不相信你!” 白永彬的声音打着颤,还夹杂着一两声痛呼。 这是,司马淮阳在给他动刑? 沈沉小心地再靠近些。 “别动。再疼也得上药,不然,你这腿可就真废了。” 这是一个陌生中年人的声音,和蔼可亲,却又让人毛骨悚然。 这就是司马淮阳? 沈沉好奇地看向地牢之内。 。 正文 第 406 章 惟后用肉刑 “哈!你替宁王把它们打断的时候,可没这么好心吧?!” 白永彬神经质地笑着,言辞犀利,并不给司马淮阳留一丝情面。 “他是主君,我是臣下。他不想亲自动手,又只带了我一个人来见你。我不打断你的腿,难道让他打断我的腿吗?” 中年人轻声笑着,淡然随意,却带着刻骨的严酷,“还有,如今除了我这个你死活都不肯相信的人,吩咐不让其他任何人接近你,也一样是宁王殿下的命令。” “这样一来,你就无法再让其他的任何人来跟你一搭一档唱双簧了!”白永彬冷笑连连,接着,却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 沈沉只觉得头皮发麻,却又下意识地奓着胆子再往里偷窥。 已经涂满新药的两条小腿,以一种极度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司马淮阳再度将白永彬的断腿,拧断了。 “都说了不让你挣扎,乖顺些,听话些。可你偏偏这么拧的脾气。”司马淮阳轻声细语。 “咱们的皇帝陛下是个暴躁的人,只听得进顺耳的话。你这种脾气,是怎么成了他的心腹的呢?竟然还想让你到宁府或者韩府卧底……啧啧啧…… “亏得你先落在了我们王爷手里,服侍你的人又只有我一个。若是落在了韩大将军手中——哦对了,你是他派到皇帝身边去的。你回去,应该正当重用才对。” 司马淮阳说到这里,轻轻靠近了被五花大绑在床板上的那个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的人“韩震是无法把你引荐入宫的,说,是谁引荐你给皇帝的?” “你永远别想知道!”白永彬疼得大汗淋漓,却疯狂地哈哈大笑,“韩震活不了,宁王也活不了,你们都活不了!我等着看你们都死!” 司马淮阳惋惜地看着他,伸手把盛着药膏的碗放在了一边,慢条斯理“宫里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人。不是他,就是她。何况,未必宁王殿下不知道的事情,我就也不知道。” 说着话,却从旁边慢慢地拿起了一只钳子“我的身世你知道吧?想当年若不是宁王殿下搭救,我别说家产,便是这条命都保不住。如今你们立意要陷害他致死,我怎么能见死不救?劝他是劝不动的,我就只好劝劝旁人,不要再来帮他。” 钳子伸到了白永彬的眼前“我听说,官府审案子的时候,常常给女犯拶指,十指连心,她们要不了两回就能让说什么说什么。” 白永彬打了个寒颤,变了声调“你想干什么?不许动我的手!不许动我的手!宁王殿下答应过我,我只要说了跟陛下的联系方式他就再也不会对我动刑!” “是啊。他没对你动刑,是我。我对你继续用刑。”司马淮阳温柔地把钳子放在了白永彬的一根食指上。 可是白永彬一边狂叫一边拼命地乱动着手指手腕,令那钳子总是无法精确地夹住其中的一根。 “本来,我只想先夹断你一根手指的,可是你这样乱动,我只好五根一起夹断了。” 司马淮阳把竖着比划的钳子改成了横放,口中却又轻轻抱怨,“啊呀呀,不是五根,拇指太短,凑不到一起呢!要是一下子夹断五根,就只有同时夹断手掌了……” “不,不不!不~!你想知道什么,你想知道什么?”白永彬被吓得几近崩溃,“我得留着手,我以后出去,还要靠这双手……” “靠这双手怎样啊?挥毫泼墨?挑动风云?飞黄腾达?呵呵,白永彬,你难道没想过,你只要进了这间牢房,断了这两条腿,其实就再也别想出现在众人面前了?” 司马淮阳笑眯眯地戳破他的一切美梦“宁王殿下胜了,你手里也算是握住了他的一个大把柄,他怎么会平白让人抹黑他自己的脸? “若是宁王殿下败了,那他第一个想着要灭口的,就是你。毕竟,他总不能让你这么个残废,竟然还有机会出去报复他吧?” 牢房里忽然一片死寂。 只有阴暗处的水声,许久才滴答一声,令人陷入无边的绝望。 “你们,根本就没想放我一条生路……”白永彬无意识地喃喃。 司马淮阳温柔地笑着诱惑“也不能这么说。宁王殿下肯定是要你死的,但我就未必了。 “自然,你这种人,我看着就讨厌,我是绝对不会给你机会凌驾于我之上。但是,如果你肯乖乖合作,我却有那个本事,把你悄悄地送回祖籍老家,至少,能多苟活几十年。” 白永彬没有再叫骂,而是沉默了下去。 沈沉可以明明白白地听到他在粗重的喘息声。 他被司马淮阳的话说动了心。 “其实,你算不得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你是被韩震送去皇帝身边的,你给皇帝炼过许多不该炼制的药,你如今跟皇帝的联系方式,是把消息放进上阳苑。你看,这些,你不说,我们从哪里知道去呢?” 司马淮阳再下一剂狠药“所以,既然已经开了口,就别妄想还有转寰的余地,你回不去了。说吧。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犹豫片刻,白永彬咬着后槽牙的声音响了起来“如果我真的都告诉了你,就对你再也没有一丁点用处了。那个时候,你会饶了我?我不信。” “算了。我烦了。”司马淮阳忽然站了起来,接着便是白永彬撕心裂肺的惨嚎。 “我说……我说……我都说!!!”白永彬的声音破碎不堪。 当的一声,钳子被扔在了地上。 司马淮阳低声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逼着我做一个坏人,一个刽子手?我本来只是想从你这里得到消息。你告诉我,我放过你,或者杀了你,都好。至少,我不用亲手折磨你。 “你让我觉得我自己是个恶心的坏人。我讨厌这样的自己。都是因为你。” “将我引荐给皇帝的人,是秦总管!秦耳秦总管!他不是韩震的人,他也跟宁王没关系。我不知道他背后还有谁!”白永彬一口气说完,语速奇快。 牢里一片死寂。 。 正文 第 407 章 问了答了 “韩震跟你如何联络?” “玄武门有一个监门卫守将,是他的人。我每三天去玄武门外买一次胡饼吃,路过时会告诉他消息藏在哪里,他自己去取。每次藏的地方都不一样。” “既然秦耳不是韩震的人,你是如何让他举荐你的?” “送钱。他其实爱钱如命。但是他收钱看人。我的钱,他收得极痛快。甚至隔三差五会跟我再度索要。可是韩家潘家宁王府的钱,他一文都不沾。” “你在宫中炼药,此事除了皇帝和秦耳,还有谁知道?” “应该没人知道了。” “太医署尚药局,你最相熟的是哪个?他们有没有可能从你去拿的药材里猜出此事?” “不,不可能!我跟他们的人从没联系过,我需要的东西,从来都是自家的人去买。实在买不到,才会把单子开给秦耳。” “既然皇帝让你出来做卧底,他究竟是想要知道些什么呢?” “陛下早就知道宁王和韩大将军有联系了。但是对于勾结的程度并不清楚。他跟我说过,他猜着,应该是彼此提防、彼此利用的状态。而且,韩震骨子里应该看不上宁王。 “所以,陛下想利用我钓出这二人之中,谁才是真正急于谋反的那个。若是能潜伏进府,我不负责举发,而是负责将全盘谋逆的计划和名单弄到手……” 说到这里,已经奄奄一息的白永彬声音微弱下去,哀求道:“我就知道这么多了。司马先生,给我一碗止痛的药,求求您……” “还是先把你知道的都说完吧。宫里头,皇帝最喜欢哪个宫女啊?” 司马淮阳悠悠缓缓,竟然开始跟白永彬闲聊,“我知道宫里的皇后和几个美人才人都不得宠,皇帝一两个月都不见她们一回。你可别说你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白永彬的声音越发断断续续,“每次的药,都是秦总管拿走。我见到皇帝时,都是事后,拿着奏折什么的,去替他遮掩……” “嗯,你上次也这么说。看来是真的了。好吧,看在你这么合作的份儿上,给你止疼的药吃。这药安神,吃了你就睡你的。我还得帮你裹伤呢!” 司马淮阳再度变成了那个和蔼可亲的人。 满口道谢的白永彬已经没了半分骨气,大口大口地喝下了司马淮阳喂给他的药。 沈沉贴着墙壁,缓缓地闭了闭眼。 她能闻出来,那一碗,是哑药。 至少,是下了极大量的致哑成分的药。 白永彬的利用价值已经被完全榨干了。他曾经被司马淮阳私下里问出若干情报的事情,不能让宁王知道。司马淮阳不想冒这个险。 腿断了、手指碎了、人哑了。 白永彬现在就是个活死人,他能活命,是因为司马淮阳需要迷惑宁王、希图自保。 知道司马淮阳马上就要上去了,沈沉悄悄转身,再度脚步轻悄地退了出去,快步走上了台阶。 可她走过带起的风,惹得地牢里的灯火猛地晃了一下。 司马淮阳手里拿着碗,站直了身子,僵硬地回头往后看去。 空无一人。 司马淮阳眯了眯眼,慢慢地走了出来,挨个牢房检查过去,并无一人。 低头想了想,他回到了白永彬锁在的牢房。 药效很快,白永彬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司马淮阳把剩下的药膏粗暴地随便在他手上腿上抹了抹,然后用纱布仔仔细细地裹好。接着,将药碗和钳子等物收到一个提盒的底层,左右看了一圈儿。这才慢条斯理地提了一个小小的明瓦灯笼,上了楼。 推开弥勒佛的后背,司马淮阳从容走出来,再把门合上,锁好,拉好裹在弥勒佛身上的大红袈裟,这才施施然转到了前面。 守楼的老者迎上前来,轻声笑道:“先生出来得太及时了。我刚才提心吊胆,生怕您跟人撞上。” “哦?这大雪天的,谁来了?”司马淮阳的眉心跳了一跳。 老者领着他到了楼门口,示意他隔着窗往远处看:“瞧见那件大红的斗篷了么?” “嗯,隐约可见。似乎不是一个人?”司马淮阳想起了刚才地牢里灯火晃动的那一下。 “郡主带着那位离珠郡主来了,还有两个侍女。说是内急,催着我跟人去借了净桶来,让我在外头等着。过了一时出来,又满面害羞,不肯让我去管归还净桶。” 老者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先生在下头,可有什么异常么?” 司马淮阳轻轻笑了笑,摇摇头:“没有。那地方大,空旷,若真是有人下去,我便是个聋子,也能听见动静。刚才什么都没有。可见就是小女儿家,来猎奇了。” “没猎着就好。”老者放了心,再度放轻了声音道:“郡主说,此事羞人,不让我外传,王爷王妃也不许说。” 司马淮阳瞟了他一眼,弯弯嘴角:“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我今天踏雪寻诗,又没来过小雅楼。” “说的是。大雪天,一个人没有,我守着炭盆喝了壶酒,醉了,睡醒天已经黑了。也没见有人来。”老者默契地笑着,指指后头:“您一会儿记得从那边那条路岔过去。万一有人来寻郡主,别碰上了。” 司马淮阳笑着点点头,想一想,又从食盒的第一层里拿了一包五香卤牛肉出来,嘘了一声:“这东西少见,你藏着吃啊。” “哟?庄子上又跌死牛了?”老者眉开眼笑。 司马淮阳含笑道:“听说这回是棚子被风掀了,冻死的。” 无故杀牛在大夏可是死罪。 然而牛自己死的,不吃岂不浪费? 宁王爱吃牛肉,自家别庄上的肥壮“耕牛”们,便容易出各种意外。 “我走了。炭盆容易熏晕,你夜里小心些。”司马淮阳意有所指地朝着牡丹郡主一行人离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万一是探路的呢?” 老者沉默了下去,点了点头。 待司马淮阳走入风雪、缓缓离去,老者才一声长叹,摇了摇头,悲伤地小声嘀咕:“这可是亲父女啊!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这皇位,有什么好!?” 正文 第 408 章 言端信义如明月 拎着食盒,转过小径,司马淮阳住了步子,遥遥地看向宁王妃的正院。 因下雪,天色有些暗。那边已经亮起了灯火。 真早。 又不用她们缝衣衫、纳鞋底,点灯熬油的,也不嫌浪费。 司马淮阳忽然想起了那个喜欢给父母写寿字、画佛像、缝制衣服的牡丹郡主。 嗯,还是有人需要用烛火的。 那其实是个很好的小娘子,这姓白的软骨头,不仅仅是配不上她。哪怕仅是之前把他的名字跟牡丹郡主并放在了一处,都是对那孩子的亵渎! 打断手脚是第一步,接下来,毒哑、弄瞎,就让他活在所有人的嘲讽挖苦之中,死都死不了,这才对。 司马淮阳在心里默默地发着狠。 “您就是司马先生。” 一个甜脆的声音忽然响起。 司马淮阳吓了一跳,后退两步,一个踉跄。站稳了,定睛细看,先瞧见了那件火红的斗篷。 “见过离珠郡主。” “你是谁的人?罗相?曹相?梨花殿直属?”沈沉单刀直入,根本就不跟他绕圈子。 原来…… 好吧! 明白了。 司马淮阳睁大了眼睛,张口结舌。半晌,才只得尴尬地笑了一下,后退了半步,叉手躬身“是罗相。” 沈沉了然点头“那他不错。这些年,他也受委屈了。” 又打量司马淮阳,“你是怎么回归正途的?” 长久的沉默。 “在下的性命和小家,的确都是宁王殿下救的。所以在下追随宁王殿下十数年。 “可是在下出身边城,最知道战火燃起、生灵涂炭是什么样子。宁王殿下不知道。 “就连一心想要谋逆的韩大将军,即便手握重兵之时,也会顾忌着不想大夏陷入兵祸,只打算在京城之内,甚至宫城之内,将这件事情解决。 “从这一条上来说,在下,算是跟错了主人。” 司马淮阳的脸庞浮上一丝失望的苦笑,“只是宁王殿下的一双儿女,却都没有错。他们一个连自己的身份都不知道,另一个则被当成交换利益的筹码。 “我答应罗相时,说得很清楚放世子和郡主一条生路。他们什么都不要,只要活着,便好。” 沈沉讶然看着他“宁王叔的儿子还在生?那那个死在韩府的年轻人……” “那个人不知道是什么人。但宁王殿下确认,那不是小世子。” 司马淮阳忽然再往后退了三步,长揖到地,“在下知道有些强人所难。但宫城里的人,在下最信得过的,正是郡主。 “在下想请求郡主,若真到了那一天,还请郡主施以援手,救救小世子。不用大富大贵,甚至不用锦衣玉食,只要平安活着,就行。” 沈沉定定地看着他。 司马淮阳深深弯着腰,双手拱起的拳头直直地抵着雪地。没有动。 半空中的雪花越来越大,越来越缓。似乎正在令一切都变得失重,似乎正要让人的灵魂都浮到头顶,来看看自己的那具躯壳,到底是在做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你求我,是因为我来自江湖,又有钱家萧家可以借势。你觉得,到时候以我在江湖上的三朋六友,藏个把人还是轻松的。对不对?” 沈沉轻声问道。 司马淮阳没有起身,声音闷闷的“不。我求您,是因为您从没有言而无信,从没有害过好人,从没有讲究过什么权宜之计、什么大局平衡!” “你这个……”沈沉挑挑眉,叹口气,无奈地轻笑起来,“道德的高帽子,可真是给我戴的好。 “好罢。我答应你。毕竟是宁王一支的血脉,若是我能抢在别人之前找到他,一定会保住他的性命,不让他再度以宁王之子的身份出现人前。” “多谢郡主!”司马淮阳这才直起身子,轻松地笑了笑。 沈沉也跟着他微微地笑了“所以,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并不是抛弃背叛了宁王叔,而是跟以前一样,你是在报他的恩。 “而且,在我看来,或者在你自己心里,都会有这份信心这世上的人,不论是亲朋好友还是血脉骨肉,最对得起他,只怕就是你了。” 沈沉冲着司马淮阳抱了抱拳“在下佩服。” “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如此而已。”司马淮阳点了点头,提起食盒,离开了。 回到牡丹郡主的院子,沈沉若无其事地抱了一大捧梅花给她插瓶,然后掸雪换衣。趁着没人,悄声告诉她“那个人知道宁王叔大势已去,为了救你和那位不知下落的小世子的命,才倒戈的。” 牡丹郡主愣了许久。 又暖和了一会儿,沈沉告辞“我还得去趟永泰坊。我师兄从钱家搬出来了,正住在我那里。我得去瞧瞧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这可是大事。那你快去。”牡丹郡主连忙让人出去吩咐备车,又嘱咐沈沉,“雪后的路上不好走。我这里悬着心,你回宫后可记得要让人来说一声。” 沈沉答应了,告辞出来。 前头就是永泰坊,马车却越来越慢,甚而至于停了下来。 “果然路不好走。”又新坐在车里,悄悄地掀了马车窗上的帘子往外看,路上闹闹嚷嚷的,挤成了一团。 沈沉有些不耐烦。 又新看了她一眼,忙问车夫“前头是怎么了?若是过不去,便寻另一条路吧?” 车夫在车辕上站起来往前看了一时,蹲下禀报“翻了辆车,横在路中间了,咱们绕开吧。” 沈沉再也坐不住了,直接站了起来“只有几步路了。你们坐车绕过去。我走一走就是。” “郡主……”又新话还没说,沈沉已经跳下了车。 车夫也是一呆。 “罢了,郡主急得也有道理。今天下雪,想必坊门宫门都关得早。您过去抓紧时间说完了事情,咱们也好早些回去。” 又新看着她的样子就知道劝不住,只好出声帮她找借口——毕竟这赶车的车夫,乃是宫里的侍卫所充。 沈沉看着她笑一笑,把斗篷上的大兜帽翻上来,扣在头上,盖住了额头。若是不注意,便只能看到她的嘴唇下巴而已。 这个打扮,就更加令人满意了。 又新心中暗赞沈沉聪明,不由得抿嘴一笑。 车夫也跟着一笑点头“郡主一路小心,小人会尽快赶过去。” 。 正文 第 409 章 莫道归休便无事 进了永泰坊沈宅的钟幻如鱼得水,甚至过得比在钱宅时还滋润。 那所专属于他的院子干干净净,里里外外跑来跑去的仆从丫头们脸上都是轻松的笑意,金二伺候得可比阿嚢董一要殷勤周到得多,何况还有师妹特意吩咐的不许在他院子周遭种任何一种气味强烈的植物。 还有照着他的喜好措置摆放的矮榻、软枕、躺椅,甚至大兴土木在他卧室书房下头都烧上了地龙。 “这是什么时候弄的?”钟幻懒洋洋地躺在矮榻上,甚至还有心情要了柑橘来吃。 金二笑着在旁边给他倒了一碗热茶,又挨着摆放各种小点心“那回因为严老先生的事情,您跟郡主拌嘴走了。郡主当时就说,您脾气大,怕是有阵子不会过来。就赶着让我们把这屋里该动的地方都动了。 “后来郡主进了宫,说起自己房间里也要烧地龙,我们还笑说往后就该住郡主府了,这地方就这么空着得了。郡主不依。还是丽娘说的,郡主跟您都是直脾气,谁知道哪天得罪了什么人,这个地方可不就用上了? “我们还骂她乌鸦嘴来着呢!可叹竟应验了。” 这话说得钟幻一万个不爱听“什么叫得罪旁人?是旁人得罪我们!是我要搬出来,又不是被赶出来!” “哎呀哎呀,小郎怎么就当了真了呢?钱先生进京,您觉得家里人多挤得慌。钱娘子毕竟是没有血缘的女子,杂住在一处有些不便。所以才借住在咱们这座空宅子里。” 金二陪笑着,转脸就把话圆过来了,“您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不是!”可钟幻却不是领情的,“我自己有心有脑子,我过的是自己的日子。让我去当别人的傀儡应声虫,别说只是几两臭钱,便把这天下给我,我也不要!” “嗯,小郎好志气。” 董一迈步走了进来,看看金二,冲着钟幻一躬身“大娘子让人来传话,说了,家主已经愧悔,怕不得这一两天就会过来接您回去。” 听到这里,钟幻一声冷笑,刚要张嘴讥讽,董一立即又续道“大娘子还说,让您暂时先别回去,别理他,称病或者出去逛。 “家主弱冠做事,一出手便要掌管钱氏上百万的家财,他惯了让所有人都听他的话。大娘子说,您若这回轻易地接受了他的歉意,那以后这种事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大娘子说,过两天会把多多送过来陪小郎。让您消消停停地住着,冬至日记得回家祭祖就好。” 金二听得满心敬佩,接口便道“大娘子真不愧是被钱先生当做继承人培养的,真是女中豪杰。” “你少拍马屁。”钟幻白了他一眼,看向董一“谁过来传的话,人呢?” “董三来的。因还有差事,说完了就跑了,他说小郎啰嗦,他万一进来,一时半刻是走不掉的。”董一面无表情。 钟幻双眼看天,哼了一声,问“我师妹呢?从宁王府出来了吗?” “早就出来了。不过进出坊门的那条街上,因雪地上滑,翻了一辆车。路上挤得很,马车过不来,只怕还要一会儿。”董一的消息极为快捷。 钟幻点一点头,想了想,问金二“昨儿你主子跟我抱怨,说抓不住寇连的影子。你快去瞧瞧。万一今天你主子再寻不着人,怕是要发脾气扣他的例钱了。” 金二呵呵地笑“是。郡主先前让人传话时就说了的,他没敢乱跑。” …… …… 沈沉在心里慢慢地梳理着一应事情,低着头往前走。 翻掉的车辆早就被人抬了起来,可是车主仍旧不肯让其他的人通过,随在车边的十几个黑衣黑甲的护卫兵士便黑着脸站成两排,死死地拦住了车辆通行的大道。 路人们围在两侧,指指点点,小声地议论纷纷“这是什么人?这么大的排场?竟有兵将当护卫?” “怕是哪家贵人请来治什么重病的大夫。你看地上,都是草药。” 也正是为了这些不小心倾撒在路上雪泥中的药草,车主和兵士们才不肯让人通过,只怕踩踏坏了。 一个年逾花甲的布衣老者,正挽起了棉袍的袖子,蹲在地上,小心地一株一株拾起药草,一边心疼地念叨“遭天谴啊!这不都糟蹋了!我做什么要进京啊!?” 蹲在他不远处的婢女比他的手脚利落得多,一会儿工夫便捡了一大把,分门别类都装在了药箱的小格子里,还有心情回头怼老爷子 “劝你的话都被你就饭吃了就酒喝了,谁让你自己非来不可的?这些药草沾了雪泥便要清洗,药效至少差一半。到时候治不好病反倒送了人家的命,我看你拿什么赔!” 正在默默地从围观人群中挤过去的沈沉耳尖微动。 婢女抱怨的话耳语一般,周遭人等,也只有老大夫,和沈沉,能听得见。 沈沉的脚步慢了一慢,下意识地往雪地上看了一眼。 布衣老者已经须发皆白,乍一看是常年杏林中人职业性的慈眉善目,可仔细看看他的眸子,却全然不像做惯了大夫的刻忍冷漠。 这位老先生,竟是个少有的金刚心肠菩萨面相不成? 沈沉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 很有力量的手。 这是个——专门医治跌打损伤的大夫。 看来又是京城哪个公子哥儿闯了祸,打架斗殴折胳膊断腿了。 心中毫无波澜起伏的沈沉脚步不停地向前走去——她所见过、所知道的大夫里头,医治外伤最厉害的人,现正在永泰坊沈宅她的府里喝酒吃肉呢! 一阵朔风忽然从她身后席卷过来。 吹得众人都抱着胳膊缩起了肩膀,有的嘀咕着“捡药么,有什么可看的。”“这不就捡完了?路该通了吧?” 沈沉也伸手捏住了斗篷的前襟。 可是这个味道—— 嗯? 沈沉的鼻子轻轻耸了耸。 她闻到了一味久违的草药味道,很久很久没闻到过这么地道的——川附子。 这药现在只有西齐川蜀地面上才有。 凭着这一味药,西齐的一个世家大族姓黄的,才做到了富可敌国。 这是一味回阳救逆的药。 这可不是治外伤的。 除非,这外伤已经严重到需要做师兄口中的“大手术”,之后加快康复的。 西齐。 外伤。 贵重药材。 黑甲兵士。 沈沉加快了脚步。 她心里已经明白了这老者的身份西齐第一疗伤圣手辛洄。 他是来给韩三治断腿的。 。 正文 第 410 章 儿有何辜才七岁 沈沉没有见到钟幻,因为在她即将看到沈宅大门的时候,永熹帝派来的侍卫在路口拦住了她“郡主,请即刻回宫。” “出了什么事吗?”沈沉大讶。 在自己出宫的时候,特意来传令回宫,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情形。 侍卫看一眼周遭,压低了声音道“是太子殿下。” 什么!? 南猛!? 沈沉脸色大变,二话不说,转身便往宫城方向飞奔而去! 身后的侍卫一怔,急忙勉力跟上,过了一个路口,发现越落越远,只得急声道“郡主,桥边有马!” “好。”沈沉只回了一个字。 等到侍卫气喘吁吁赶到桥的时候,恰好看到沈沉飞马进入门的背影。 …… …… “没进胡同?就走了?是,出了什么事吗?”钟幻愕然。 董一皱了皱眉头“不清楚。只知道是宫里的侍卫来传的话,郡主连惊世骇俗都顾不上,施展轻功走的。又新他们便直接回了宫。” 钟幻的眼睛眯了起来。 以沈沉的性子,这若不是宫里那几个她在意的人出了事,她是不会急到连声招呼都不跟自己打的地步的…… 难道是,太后娘娘?! 钟幻心里一跳,急命“阿嚢,给我准备药箱,更衣。” “小郎,您说什么?”董一愣住。 钟幻神情凝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现在赶紧出去,备车。宫里若真有事,我师妹只怕会马上让人来叫我进宫。” 董一这才反应过来,脸色顿时发白“这,小郎,宫里有太医署有尚药局……” “在有些事情上,我师妹肯定只信任我。”钟幻已经从榻上跳了起来,又命“快快快,让厨下备几片老参放在药箱里。” …… …… 宫门侍卫已经得了吩咐,直接告诉沈沉“皇后娘娘请您去清宁殿。”顿一顿,又加一句“陛下准您宫内驰马,不论是谁,阻拦者格杀。” 沈沉的脸色愈加难看。 若不是南猛已经到了危急关头,永熹帝绝对不会给自己这样的特权! 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身上,沈沉便似一支点燃的火箭一般,直直地射向清宁殿。 大殿内外都是宫人内侍,却一个出声的都没有。 沈沉在殿门口下马,甩手便解了斗篷,随手往旁边不知谁的手里一扔,脚下较力,一提气,几个纵跃便进了内殿。 “参见陛下、皇后娘娘。”沈沉进门,只一抱拳,脚步不停往里走,沉声喝道,“太子在何处!” 潘皇后压抑的哭声顿时一停,几乎是从一边跳了起来,一把抓住沈沉的手,口中急速交待 “猛儿落水,呛晕过去。救起来后,水已经咳出来了,但昏迷不醒。已经快一个时辰了!太医署尚药局都只说是呛水导致的昏迷。可是你荐去给严观看病的那个游遇霞,他说太子只怕是中了毒!” 沈沉的目光扫过地下跪着的一片太医,赫然发现太医署令孙德先正跪在最前头,而他对面,便是满脸通红、满头是汗的游遇霞。 沈沉眼神一利,再一偏头,却只见沈太后竟也满脸铁青地坐在里侧,肩背挺直、双拳紧握。 “母后也来了?”沈沉松开潘皇后,刚要上前去给沈太后施礼,却被沈太后抬手止住“赶紧给猛儿看病!” 沈沉这才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满面阴沉、双手架在腿上的永熹帝。 永熹帝和她对上了眼神,脸色才微微缓了三分,冲她一点头。 “这里人太多,都出去。只留孙署令和游太医便好。”沈沉一边清场,一边转身冲人要水洗手。 擦干手,沈沉坐在了床沿上,看着眼前苍白无力、双目紧闭的小小孩童,心里一揪。 呛水。 这好好的孩子,怎么会呛了水!? 这宫城,简直就是个吃人的地方! 按捺住满心的愤怒,沈沉垂下眼帘,搓一搓双手,呵暖,然后才轻轻地按上南猛细细的手腕。 这孩子的情形,果然不对。 沈沉微微蹙了眉,认真地看着南猛的脸颊、唇色,然后再低头翻看着他的小手、指甲,最后俯身下去,在他口鼻处用力地吸气嗅了嗅,直起身子,脸色凝重起来。 “离珠……”潘皇后的声音都颤了,带着哭音,双手紧紧攥着一只帕子,满面恐惧地看着沈沉。 沈沉回头看了她一眼,再看向永熹帝,最后落在跪在地上的游遇霞头上“游太医,你判断太子中的是什么毒?” 殿中一阵吸气。 游遇霞的肩膀陡然间松了下来,呼了口气,再咽一口吐沫,方才扬起脸来,坦然道“我不认得。” “那就对了。”沈沉紧绷着的唇角这才松弛了一丝,“这个药在西齐南越的交界处才找得到。甚至可以不叫毒。” 永熹帝和潘皇后对视一眼,各自脸上现出惊喜“离珠知道?!” “这味药极其罕见,名唤水中天。若是寻常用了药,只是困倦,懒吃懒喝。两三天食水轮转,也就消散了。可是,若沾了大量的水,那就成了剧毒。” 沈沉面沉似水,哼了一声,瞥一眼游遇霞“游太医不知道,最好。若是认得,我就该请皇上把你拿下再说了。” 说完这话,却直接转向永熹帝,快速道“只是此毒我不会解。请陛下即刻命人带我师兄入宫,他就在永泰坊。让他一定带上药箱。” 又转向潘皇后“皇嫂,我师兄来了就会施针,请您让人给准备一碗浓参汤,还有一个清静的屋子。他施针前需要参汤,施针后会脱力昏睡。” “钟郎怎么能住在清宁宫?施针后直接送去梨花殿便是。” 沈太后突然出声。 那边永熹帝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毛果儿,后者会意,转身便奔了出去。 这时候沈沉才松了肩膀,就势坐在了南猛的床边,伸手握了他的小手,默运内功,力道温柔地,先护住了他的心脉。 “好了,尔等暂且退下,隔壁听宣。” 永熹帝不胜其烦地摆摆手,将所有簇在跟前的太医和内侍宫人都赶了出去。 内殿只剩下了沈太后、永熹帝、潘皇后、沈沉和潘皇后的贴身侍女青诤。 “到底出了什么事?”沈沉见没了人,终于开口,轻声问道。 。 正文 第 411 章 好一局棋 永熹帝抬起头来,冷冷地看了沈太后一言,别开脸,一言不发。 这个态度是——什么意思? 沈沉诧异地看了沈太后一眼,却发现她也满面怒容,显然是不想说话。 “皇嫂?”只得去问潘皇后。 谁知潘皇后也不想说话,却看了青诤一眼。 青诤轻轻上前一步,低低告诉沈沉“太子落水,椎奴姑姑和秦耳秦总管彼此指责对方……救起太子的侍卫却因为冬天水冷,腿脚抽筋,溺水而死……” 沈沉觉得自己简直被天上的惊雷劈了! “椎姑姑?!秦总管……那个侍卫一死,是不是更没人说得清了?他们俩都没了人证?!” 青诤叹了口气“是。” “秦耳不会害太子。”永熹帝冷冰冰,硬邦邦。 沈太后嘴角颤抖,声音冷厉“难道椎奴就会害太子吗?害了太子,对她有什么好处!?” “母后说呢!?”永熹帝的声音中竟然流露出无尽的嘲讽,“母后乃是巾帼英雄、女中豪杰,还政之事,自然令您心神不宁。 “如今梨花殿迎来送往,不是悯郎,便是六弟。朕算什么?不过是觍颜占着个长字,又有了猛儿这么聪明伶俐的继承人罢了!” “皇兄!请您慎言!”沈沉急了。 若是这样一句顶一句地吵下去,永熹帝和沈太后这对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的表面母子,转瞬之间便能反目成仇! 一个南猛,一个椎奴,一个秦耳。 这是什么人的局,竟能把三个人都算进去?! “皇兄,您好好想想若是今天猛儿真的遭遇不测,下一步母后会做什么? “您正是年富力强,治理朝廷又井井有条;此时除了劝您节哀,让您选取新人再衍皇嗣,宗室可能会允许旁的情形出现吗?” 沈沉看了一眼脸色瞬间苍白的潘皇后,心头一阵愧疚,如今却也顾不上,只急着劝永熹帝 “何况,我就在宫中。出手救治猛儿的事情,最后一定会着落在我身上。我的本事、我师兄的本事,母后心里难道没数吗?她平白地让大家虚惊一场,难道只是为了让您对她生疑吗?这说不通啊!” 永熹帝的腮上终于渐渐软化下来。 沈太后的表情也随之平静下来,淡淡开口“行了,你当皇帝真不知道呢?” 呃? 沈沉傻眼。 “那些人做这样一个局,太子安危先不提,至少有一个目的,便是挑拨我和皇帝的母子关系。最好,皇帝连带着,连你、连你师兄等人,都再也不信,那才趁了他们的愿。 “可若是我们不上当,那他们的下一步就无法施展,咱们也就无从知道,他们究竟都藏在何处,有什么手段。 “皇帝不过是将计就计。他们想看我们母子翻脸,那我们母子便翻脸给他们看看便是。偏你又傻呼呼地凑上来解释。” 沈太后安闲说完,垂下眼帘,整理衣襟,“好在如今也没有外人,咱们说话的声音也都不大,外头大约还听不见。也不算是坏了皇帝的事。 “皇帝接着发火吧,哀家就哭叫两声,皇后和离珠劝劝,也就是了。只是钟郎来的路上,怕还有人会使坏阻止,皇帝可都也安排好了?” 永熹帝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轻轻咳了一声,点头“去传话的小家伙是个精细人,没问题的。” 沈太后嗯了一声,点点头,自己用力眨眨眼,皱着眉嘟囔“我这哭不出来啊……离珠,你那里可有什么东西……” “您把眼睛揉红了也就是了,还真哭啊?”沈沉放了心,也就有了心思说笑,转瞬却又忧心地看着南猛,“这孩子可遭了大罪了。” 潘皇后却没有心思去管沈太后和永熹帝,只管一边擦泪一边小心地悄声问沈沉“你说的那个毒,水中天,若是……会什么样?会,会死么?会不会很痛苦……” “不会。”沈沉看着她,安慰地笑一笑,轻声道“这毒十二个时辰内便无妨。若是十二个时辰不解,便会永远昏迷下去,无知无觉……” 十二个时辰? 那时间还很充裕啊…… 潘皇后放了心,双手合十在胸前,望天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椎姑姑和秦总管现在何处?”沈沉有些不放心椎奴。毕竟秦耳是殿中省的总管太监。若是安排的人此刻去暗害了椎奴,就麻烦大了! “他二人一个关在宫正司,一个关在掖庭局。”青诤偷眼看了看沈太后和永熹帝,小声告诉沈沉。 这样就好。 宫正司是潘皇后的地盘,不会有人敢对椎奴下黑手。掖庭局则是秦耳自己的势力范围,毛果儿那小子自然知道此时不能让秦耳出了意外。 沈沉索性就低声询问青诤“他二人具体是怎么说的?” “椎姑姑说,她路过,听见水中有人呼救,连忙跑过去,却见是太子,顿时大惊。因一向好水性,便脱了大衣裳要跳下去救太子。 “谁知秦总管突然出现,说她谋害太子,命人将她摁住。那侍卫先救了太子,自己想要上岸时,却又腿脚抽筋,往下沉去。椎姑姑此时却只管抱着太子施救,没管那侍卫。那侍卫就……” 青诤说到这里,轻轻叹气。 沈沉默然,过了一时,问道“那侍卫叫什么名字?” “乐逢。” 沈沉心里轻轻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又问“秦耳怎么说?” “秦总管说,因他遇见了太子的侍卫被支开去拿什么弹弓,他就连忙去寻太子,到了池边时,却见椎姑姑刚刚收回伸出去的胳膊。这必是刚刚推了太子落水。所以他令人将椎姑姑拿下了。 “至于救太子之事,他坚持说,那乐逢乃是水边长大的,必能救得了太子。甚至,那侍卫必不至于腿脚抽筋溺亡,必是有人暗算了他。” 青诤说完,低头下去。 沈沉沉吟了一时,轻声问道“那又是怎么知道那人是腿脚抽筋溺亡的?敢是尸首已经捞了上来,仵作验过尸了?” “没,没有。”青诤的身体明显地僵硬起来,显然,她并没有那个胆量坦然讨论这个话题“椎姑姑和秦总管都说,是他自己忽然捂着脚喊,抽筋了抽筋了,然后就……就……” “难道那人的尸首竟然还躺在太液池里?那可是救了太子的人啊,他有大功劳!”沈沉诧异地睁圆了眼睛。 。 正文 第 412 章 检点针来 “已经着人打捞去了。只是天寒地冻的,秦耳被收监,毛果儿又出去请钟郎,朕信不过旁人去做这件事。还不如莫要急,等一等。” 永熹帝终于梳理清楚了其中的关系,温和地轻声道,“只怕椎姑姑和秦耳之间,也只是误会而已。罢了,先让他二人都回来当差吧。” “先等等。”沈太后却出声拦道“他二人有可能都是清白的,只是彼此误会了。但也有可能,的确是其中一个人妄图谋害太子。 “等钟郎来了,还有施针治病这件大事要做。平白地放个嫌疑人在外头乱晃,哀家不放心。且都关着他们吧。等尘埃落定了,再提出来审。 “不过就是三两个夜晚白天的苦,难道他们谁当年还没受过不成?哪里就跟主子讲起金贵来了?” 看着沈太后的一张冷脸,永熹帝终于完全放下了芥蒂,含笑道“母后说得极是。” 终于,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连带着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话“别急别急,我得喘,喘匀了气,不然也听,听不了脉,面不了圣。” 正是钟郎! 永熹帝大喜,当即站了起来,扬声道“进来喘!朕不用你行礼,快来看诊太子!” “是!”钟幻擦着汗,啰里啰嗦地跑了进来,外头的熊皮大氅都没脱,进了殿,草草冲着永熹帝三人行了礼,直接便大步走到沈沉面前,喝道“让开!” 说着,药箱就放在脚下,抬手脱了大氅,就要往沈沉手里扔。 青诤连忙抢着接了过去。 那边沈沉早就狗腿地吩咐了水,钟幻跟她刚才一样,洗手擦手,然后呵暖了,才凝神捏住了小南猛的脉关。 钟幻皱着眉,也俯身下去闻南猛的口鼻呼吸,接着又向下闻了闻他的颈项之间,然后又高高举起了南猛的小手,对着烛火细看。 想一想,撬开了南猛的牙关,仔细朝他的口中看了半晌,最后想了想,掀起了南猛脚下的被子,又认真地把南猛所有的脚趾都看了一遍,方才轻轻地呼了一口气出来。 “好险。” 沈沉心头一紧,忙问“怎么了?” “你刚才说这是水中天?”钟幻问道。 沈沉额角的汗肉眼可见地冒了出来,然后流了下来,声音艰难“我,我看错了么?” “不是看错,是被骗。你这傻子,险些被骗了。”钟幻安慰似的拍了拍她,转向永熹帝道,“太子这三天一直被人喂食水中天,体内积毒不少。更可恨的是,有人在水中还放置了水蛇。太子落水后,脚趾根部被咬了一口,又中了第二重毒。” 永熹帝等人一惊。 “难怪那个侍卫以为自己抽了筋,其实是被咬了!”青诤脱口而出,又忙用手掩住了口。 钟幻不在意这些,只管再度看向沈沉“我来的路上,药箱不是一直背在自己身上。你的瓶子呢?” “在的。”沈沉忙伸手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小的蓝瓶,又跟潘皇后要了一只洁净的小茶碗,先倒了白水进去,再从蓝瓶中稍磕出一细粉末,搅匀了,闻一闻,递给钟幻“好了。” 钟幻打开药箱,从里头拿出针囊,展开了,看看南猛的脚,从针囊中抽出第三根长针,也在茶碗中搅一搅。 众人都盯着他。 而他的眼睛,则紧紧地盯着茶碗中的水。 过了许久,钟幻松了口气,就着痰盂,将那水缓缓地将整支针从头淋到脚,举起在烛火前仔细看了,又闻一闻。 自己放了心,再伸到沈沉鼻尖前面。 沈沉也仔细嗅过,点头“好了。” 钟幻这才让潘皇后抱起南猛的上半身,露出两只脚的脚底板“一会儿我长针入穴,我和师妹便不能说话了。 “万一太子醒来,还请皇后娘娘一定要及时安抚住。脚底穴位众多、无一不要,错了位可就麻烦大了。” 听到这话,潘皇后脸色一白。 那边永熹帝也腾地站起,脸色沉着,冲外呼唤“毛果儿。” 毛果儿擦着汗进来,呼吸急促,低低急报“已经紧急调了最信得过的侍卫,内殿已经团团围住,进不来一个苍蝇,也出不去一只蚊子。” 永熹帝这才表情和缓地重新坐了下来“嗯。” 那边钟幻和沈沉对视一眼,默契地寻地方坐好,开始给南猛施针。 “这是……”永熹帝看着那根长可六寸的针一点一点消失在南猛的脚底涌泉穴,心里不由得一阵阵的发紧。 毛果儿又凑了过去,声音压得低低的“这是钟郎的独门绝技,天下没有第二个人会的。叫做金针探穴。萧家的萧韵小公子和钦天监严观严监正,都是这个救回来的。陛下放心。” “原来如此。”永熹帝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头一偏,边看着那师兄妹二人合作施针,边轻声问道,“路上可有什么蹊跷?” “有,还不少。说是听说离珠郡主没进永泰坊转身就跑回了宫,钟郎预感就是出了事,所以什么都是备好的。但是我们出来时,停在门口的马车,忽然便断了车轴。” 毛果儿几乎是在永熹帝耳边耳语,周遭并没有一个人能听见毛果儿说了什么。 永熹帝皱了皱眉“然后?” “所以钟郎就跟小人一起骑马回的宫。路上遇到几次险情,钟郎还被摔下马了一回,手肘处擦破了一大块……” 毛果儿小心地看看钟幻和沈沉,方继续说道,“到了宫门口下马,钟郎滑下来,两股战战走不得,是小人叫了两个身强体壮的监门卫,直接架了钟郎进来的。 “便此时此刻,想必钟郎的两条大臂处,都是青紫。” 永熹帝沉下了脸,低声吩咐“把你们遇到的所有不对的事情,都仔仔细细地给朕查一遍!朕必要抓住此人,千刀万剐!” “是。”毛果儿利落地答应,却又犹豫片刻,小声道“只是小人还要清理太液池……宫外的事情,小人办起来,也不甚方便的…… “陛下,其实若查此事,还有谁,比潘家的人,更合适呢?” 永熹帝的眼睛顿时一亮“有理。你这就去告诉潘二郎,让他彻查此事。若是那个侍卫被打捞上来了,你记得要让潘二郎也一处听听验尸结果。也提醒朕,要厚赏他的家人!” 。 正文 第 413 章 唤醒离魂 长长的银针从南猛一侧的脚底涌泉缓缓抽出,针身上晶莹闪亮,长长地带出了若干粘液。 郑重将这一枚针放在早已铺开准备好的软布上,钟幻微微偏一偏脸“擦汗。” 沈沉手里的巾帕立即落在他的额头眉间。 “参汤。” 另一边青诤连忙将一直温在一边的参汤端了过来。 沈沉就手接过,先细细闻过,再自己尝了一小口,过了半刻,道一声“好了。” 然后就口给钟幻喂下。 喝完了参汤,又深呼吸几次,钟幻张口“针。” 另一根已经勘验过的银针垫在软巾上递了过去。 钟幻拈起,伸出去,看着沈沉以茶碗中的药液再度淋过,又闻一闻,这才一个深呼吸,在南猛脚下再度盘膝正襟坐好“第二针。” 也跟着坐好的沈沉缓缓出掌,贴在了钟幻背心,随即闭目垂眉,默运玄功。 钟幻面色凝重,缓慢入针。 潘皇后看着他的表情,心中又是敬佩感激又是忐忑不安,下意识地紧了紧抱着南猛的胳膊。 谁知便是这一下,南猛却似有了知觉一般,皱了皱眉头,手指微动。 沈太后腾地站了起来,颤声轻唤“猛儿……” “嗯……”南猛的脸色微微泛起了青色,不舒服地拧动着身子。 潘皇后急忙紧紧地抱住他,贴在儿子的耳边低声急道“好孩子!好孩子!你生了病,大夫在治病,一会儿就好了!不疼的,别动啊,千万别动。” “不,不要……”南猛似是在梦魇之中,紧紧闭着眼,脸上却显出了格外恐惧的表情来,双臂就想抬起,双腿也跟着便要动! 沈太后一步跨过去,用力地抓住了南猛的脚踝! “乖!猛儿乖!爹娘就在呢!别怕,别怕,娘一直陪着你!”潘皇后连声安慰着,摁着孩子的手终于使出了三成力量。 无法动弹的南猛咧开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你不是我姑姑!你不是你不是!我不叫!” 姑姑! 姑姑!!! 青诤惊恐地睁圆了眼睛,伸手死死地摁住了自己的嘴! 永熹帝的眼睛眯了起来,目光下意识地先在端坐如凝的沈沉侧脸上飘过,下一刻,却缓缓地遥遥地投向了太液池湖心岛的方向。 难道,会是她? 沈太后和潘皇后的目光在第一时间黏在了一起。 潘皇后不可置信之后,接着满腹狐疑,最后伤心难已。 可沈太后,却始终不曾避开她的目光,甚至在令人不安的寂静中,沉声道“皇帝立即派人上岛查看!” 永熹帝目光复杂地看着沈太后已经显出老态的背影,半晌,低声道“好。” 偏头看看毛果儿,轻声吩咐“你亲自去一趟湖心岛小蓬莱。上岛之后,不要跟旁人纠缠,直接找管事大监贾六,只问他两句话一,长公主今天都做过些什么;二,今天都有何人进出小蓬莱。” 毛果儿满面迷茫,但还是答应了,利落地疾步离开。 随着银针深入、捻拧、轻弹,南猛从烦躁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待这一针也抽出来时,钟幻已经筋疲力尽,满身汗透,直接倒在了沈沉怀里。 “师兄,怎么样?”沈沉连忙扶住了他,轻声低问。 “还好自水中救起得快,又及时吐了呛水。咱们也动手得不算太晚。毒素入体不深,明日再拔一次毒,就没有大碍了。只是今冬须得格外小心保暖。霜雪就经不得了。” 钟幻强撑着说了情况,又抖着手指自己的药箱“玉瓶。” 沈沉忙捞起箱子,从里头一堆瓶瓶罐罐里头翻出一个玉雕猴儿葫芦瓶,拔开塞子,递到钟幻鼻子跟前。 钟幻低头仔细闻了闻,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道“过一刻钟,若是吐了,就会醒。若是没吐,你就给他吃一颗。过一个时辰,再喂一颗,不要怕吐,吐出来就好了。只许吃白米汤,只汤,不要吃米。” 说完,仰头看沈沉“记住了?” 沈沉连忙点头,满面心疼“我记住了。你放心睡吧。” 钟幻无力地一笑,头一歪,昏睡了过去。 众人都看呆了眼。 沈沉这边已经红了眼圈儿,生生挤出一丝笑,看着永熹帝和潘皇后道“我师兄自幼体弱,习不得武。所以一旦施针救人,其实就是搏命。我师父在世时,曾经再三告诫,让他不到天塌地陷时,不许动针。” 永熹帝看了潘皇后一眼,温声道“既如此,就让他赶紧去休息吧。” “哦,潘家二郎正在殿外。”青诤连忙禀报。 沈太后此时也放开了南猛的脚踝,直起了腰,身子微微一晃,自己回手捶在腰上,闻言便道“正好。让潘二郎送钟郎去梨花殿,阿镝在那边,他们熟悉些,正好知道该怎么安置钟郎。” “这样好。”沈沉放了心,忙将钟幻直接背到了外间。 潘二郎的脸色极为难看。 他已经从毛果儿那里听说了事情的始末,现在满心里又是愤怒又是伤心。待看到昏迷的钟幻和明显疲惫的沈沉,一声不吭,一个长揖到地。 然后也不再说别的,跨步过来,从沈沉手中接过钟幻,直接打横抱起。出了殿门,便放进了专门抬来的轿辇上,还给他把熊皮大氅围好掖好,转身冲着沈沉点了一点头,喝命侍卫们“走。” 眼看着他离开,沈沉只觉得略略放了心。 潘家除了大郎有点儿憨直,二郎三郎都是通透明白的人。何况潘二郎还去过钱宅。有他护送钟幻,当可无事。 沈沉正扶着殿门自己缓神,却听见殿内潘皇后“哎呀”一声,心里一紧,忙转身跑了回去。 进了内殿,却见南猛正趴在床边,冲着地上,哇哇地大口吐着黄水。 潘皇后带着哭腔在旁边给他拍着背,口中安慰“好孩子,好孩子,医生说了,吐出来就好了!” 连同青诤在内,殿中的几个人明显都松了口气,连表情都舒缓起来。 沈沉过去,先微笑着扶了沈太后在椅子上坐下,轻轻握一握她的手,然后再冲着永熹帝笑一笑;走到床边,把已经吐得奄奄一息的南猛扶起来,让他靠在潘皇后怀里,迎着他的双眼看了过去“猛儿?” 所有的人都忽然想到了刚才南猛昏迷中的那一声呼喊,心头都不由得一紧。所有目光都紧紧地盯在了南猛的脸上。 。 正文 第 414 章 怀毒深深 沈沉轻轻地捏着南猛的手腕,给他探着脉。 果然,迷茫的南猛抬头看见沈沉,第一时间,脉搏乱跳! “姑姑……”南猛无意识地喊了一声,忽然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连潘皇后都没注意到,挣扎着直接扑进了沈沉怀里 “姑姑!离珠姑姑!那个人让我叫姑姑,我不肯,她就把我推进了太液池!离珠姑姑!我害怕!” 沈沉一把抱住他,紧紧地把孩子搂在胸前,眼泪哗地一下跟着涌了出来,咬牙道“别怕!有姑姑呢!等你好了,开了春儿,姑姑教你游水!不就是个太液池?咱们才不怕呢!” 她怀里的南猛猛地一抖,瑟瑟地缩成了一团“不,不要……我不敢……” “不敢也不能说啊……”沈沉轻轻地笑起来,温柔地哄他, “你是大夏的太子,全天下除了你父皇,就属你最要紧。虽然大家都会爱戴保护你,可还是会有一些坏人想要害你。猛儿要学着警惕这些坏人,学着保护自己。 “你爱什么、怕什么,轻易不能说出口的。你看看你父皇,是不是你就不知道他最爱什么、最恨什么?” 南猛的注意力被她带得偏离了事故本身,一边跟着她的话思索,一边从她怀里探出头来,待看见永熹帝,顿时瞪圆了眼“父皇!” “你生了病,可把你父皇母后和皇祖母急坏了。”沈沉不动声色地把他交还给潘皇后,自己也离开了床侧。 南猛这才注意到自己身后的母亲,不好意思地回手抱了潘皇后,又羞涩地笑着看向坐在旁边一脸疼惜看着自己的沈太后,礼貌地问好,表示惭愧。 “缓过来就好了。”永熹帝却不愿意再拖延,黑着脸问南猛“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可都还记得?” 南猛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潘皇后,再看一眼沈沉,方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 “中午睡醒了,我竟听见一阵鸟叫。问乳母时,她却说没听见,又说大冬天的,天上飞的只怕唯有麻雀了。宫里可不多见。 “常跟着我的那个侍卫今天休沐,替班的那个就说,曾经在太液池旁边见过一窝喜鹊。今秋还见着生了一窝小的,也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我动了心,就跟着他去看。谁知道又找不到,却看见一大群麻雀。我看着高兴。那侍卫问我要不要抓几只。我问怎么抓,他说我有弹弓的,可以用弹弓打。我动了心,就让他去拿弹弓。 “他刚走,一个年轻的女子就从岔路上过来,问我是谁。我说我是太子。她很惊讶的样子。 “我看她穿的既不是宫女的服色,又不是妃嫔的样子,觉得奇怪。因为梨花殿的宫女,大部分我是认得的。所以我就问她是谁。 “她,她说……” 说到这里,南猛先看了沈沉一眼,又看看沈太后。 沈太后微笑地颔首,鼓励他“没关系,说吧。” “她说她是我姑姑。我觉得好生诧异,就问她是哪家的郡主。她说,她说她是我亲姑姑,不是什么狗屁郡主……” 南猛说着,歉疚地咬了咬唇,看着沈沉道“离珠姑姑,对不起,我只是转述她的话……” 沈沉勉强扬了嘴角,摇了摇头。 心乱如麻。 那个人,看来竟是小蓬莱上的那个人,这一世的,南忱。 她出了小蓬莱,还来害了南猛…… 她想做什么? 她不知道她这么做,会把沈太后陷入死地吗?! “接着说。”永熹帝满面寒霜。 南猛看着他的表情,有些生怯,往后头潘皇后的怀里躲了躲,方继续说道 “我那时想到离珠姑姑,就觉得她的话不入耳,就不高兴地训斥了她。我说,我说你才是,那个什么……” 潘皇后安慰地拍拍他,低声道“你没说错,接着说。” 得了母亲的肯定,南猛面上松弛了些许,胆气也壮了一些,续道“我说,我有好几个姑姑,牡丹姑姑、合欢姑姑、凌霄姑姑,都是很好的人。 “尤其是我离珠姑姑,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姑。你说你才是我亲姑姑,你给我做过些什么?凭什么就忽然冒出来说是我姑姑?还说我其他的姑姑都是,那什么。” 沈太后呵地一声冷笑,赞道“说得好!真是祖母的好孙儿!就是这样说!往后谁敢凭着自己的辈分在你跟前说三道四,你都这样说!” 永熹帝的面上也缓了三分,但看向沈太后的目光中又含了三分疑忌,咳一声,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她就生了气,一步一步逼近,狰狞得很,说,她才是我姑姑,旁人都是冒牌货。让我以后再也不许管旁人叫姑姑,只许叫她。 “我当时怕极了,我,我就大喊,喊离珠姑姑,还,还喊救命。她气得疯了一样,抓住我的胳膊嚷,让我管她叫姑姑。我就不叫她,我说我自己有姑姑,你才不是。 “她气得尖叫,一把就把我扔进了太液池……” 说到这里,南猛颤抖着身子,钻进了母亲潘皇后的怀里。 潘皇后紧紧地抱着他,泪如泉涌,紧紧地闭着嘴,一字不发。 若此事当真是静宜长公主南忱所为,那——用不着自己说话,也轮不到自己动手。 她没有看沈太后,她直直地看向永熹帝,悲愤莫名。 “一宫之中,待她最好的,连母后和我这个皇兄都算上,其实是皇后。皇后一直跟朕说,自己是她的亲嫂子,她是自己的亲小姑。明里暗里,贴补了她不知道多少吃穿。 “朕都知道,朕从来不说。是因为朕对这个妹妹含着愧疚亏欠。 “可她就这样对待她的皇嫂…… “这孩子是她皇嫂这辈子唯一的指望、唯一的依靠,这孩子就是她皇嫂的性命!她竟这样禽兽不如!忘恩负义! “她知不知道朕早就可以杀了她!不是她皇嫂劝着,不是看在母后一生只她这一点骨血的份上,有十个百个她,也保不住!”” 永熹帝暴怒起来,额上青筋突突地跳“来人,给朕,把那个疯子给朕押到清宁殿来!朕倒要看看,她拿什么脸,来面对她的皇嫂、她的亲侄儿、她的亲娘!” 沈太后和沈沉,顿时僵直,如铁。 。 正文 第 415 章 花非花 酉正。 漫天大雪飘飘荡荡,自由自在地在半空中舞着寒风,间或趁着远方隐约的一两声呼啸,钻进人的领子里,贴着温热的皮肉恶意地呼吸。 一片冷凉。 南忱暖暖地穿着织锦的裙袄和白狐狸皮的斗篷,昂首挺胸站在船头。 同行的小内侍不是没请她到船舱里去坐着,她没理他。 明年,就是自己被圈在那个破岛上的第十个年头了。 一定要出去。 一定能出去。 一定可以趁着这次的机会,永永远远地离开那个地狱一般的地方! 她迎着风雪,抿着嘴,咽了一口刚刚灌入口中的冷风寒雪。 很,甜。 跟岛上的味道,截然不同。 有那么一点点,像幽州。 南忱表情清淡地缓缓合上眼,东宁关、幽州、别庄。 那才叫真正的大雪。 铺天盖地,雪花大如席,不过一个时辰,便能没了脚踝。 置身在那样的天地之间,不过片刻便能令人彻头彻尾、彻心彻肺地冷透。 跟那个相比,现在而今,此情此景,实在是太儿戏了。小小,不配言。 南忱的唇边绽出一个冷笑。 那人塞给她的纸条上,明明白白写着,让她“相机行事,致沈于死地”。 她当然想让那个什么沈沉死! 最好能神魂俱灭、永堕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可是—— 南忱冷漠地遥遥看着前头灯火通明的宫殿,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复杂,不甘。 她不知道自己跟那个抢了自己人生的贱女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联系。 万一,若是她死了,自己也会死,怎么办? 所以,杀掉姓沈的这件事,要等一等。 要先让她受个伤,看看自己有没有什么连带的反应。若是没有,再动手不迟…… “长公主殿下,前头靠岸了。您小心。”舟子恭敬地提醒正在发呆的南忱。 “嗯。”南忱瞟了舟子一眼,冷漠高贵。 小内侍先跳了上去,然后深深弓着腰递了垫着袖口的手腕过来。 “嗯。”南忱放出一个“算你识趣”的缓和目光,扶着他的手,上了岸。 一辆轿辇已经等在那里。 “长公主请。”小内侍引她到了辇前,放下手腕,退后半步,看着两个中年宫女扶着她上去坐定,才挺直了腰,吩咐抬轿的出发。 南忱高高地坐在上头,斜眼向下,看了一眼岸边的小船。 那里头还坐着一个沉默的人。 小蓬莱掌事太监,贾六。 今天,沈沉出了宫,他去了梨花殿。是他们自己给别人制造了一个完美的机会,让如今这个局面出现。 活该! 不是那人说留着他有大用,今天只要自己稍稍加上一两句话,就足够弄死他了! ——皇宫可真大,真恢弘啊! 难怪人人都想坐那把椅子,都想当宫城的半个主人。 所以,南越的皇宫,是不是更加富丽堂皇? 毕竟南越比大夏可有钱多了…… 南忱满心里胡思乱想着,轿辇停了下来。 …… …… 清宁殿里,十分安静。 只有潘皇后轻声细语地跟南猛说话的声音“……钟郎说,你只能喝米汤。明天还要施针,再过两个时辰还要用药。你少吃些也好。” “姑姑……”南猛对潘皇后的话有些心不在焉,小小的心里满满的都是对沈沉的歉疚和不安。 沈沉拉着沈太后的手坐在那里不说话,这时也只是对着南猛安慰地笑一笑。 “母后,朕其实不相信此事是忱忱做的。朕觉得,此事只怕她也是局中被设计的那个。” 永熹帝试图挽回刚才对沈太后的指责造成的尴尬。 沈太后却冷哼一声,道“恰今天哀家叫了贾六去梨花殿问话,便恰今天有人设计,冒她的名残害太子,怎么就这么巧!?且看看再说吧。” 沈沉的手轻轻一颤,下意识想要收回,却被沈太后紧紧攥住,动弹不得。 “陛下,静宜长公主到。” “让她进来。” 殿门吱哑。 一道曼妙的身影,袅袅婷婷,飘了进来。 沈沉沉默地挣开沈太后的手,缓缓站了起来。 她是长公主,自己是郡主。 以位阶论,自己须得向她行礼。 “参见皇兄,皇兄万安。” “参见母后,母后万安。” “参见皇嫂,皇嫂万安。” “这便是太子么?太子安好。我是你姑姑,我的封号是静宜。” 南忱姿势优雅地对着众人一一行礼,举止端庄、声音宁和,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矜持贵重的味道。 是的,她在装假。 殿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在装假。但是大家都宁愿她一直装下去,装一辈子,千万别恢复真实。 然而,并没有答南忱的话。 殿中陷入尴尬。 南忱若无其事地自己直起了身子,遥遥看向那个沉静站立的女子沈沉。 “见过静宜长公主。” 青诤急忙出声,并真心地深深屈膝,行礼下去。 就当这一拜,是谢了她若干年前救皇后娘娘性命的那一回吧! 南忱没有移开目光。 沈沉遥遥地看着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那是自己的躯壳,那是自己拥有过十八年的身体、面容、甚至姿态。 现在,却全都属于了另一个人。 而且,极有可能,是坏人,还是仇人。 她看向自己的样子,自然是十足的敌意,几乎已经在大殿之中闪起了丝丝火花。 可是,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对自己有敌意的? 到底是因为自己“抢了”她的母亲、兄长、掌声喝彩,还是因为,她也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甚至,是否她比自己还要清楚明白,事情背后的真相是什么,如今这个世界今后的走向是什么? 毕竟,前世,那个十八年肆意生活,由幽州雪原而京城皇宫的人,是她。 自己,不过是个幽闭于孤岛上十八年的,乱世妖星而已。 沈沉轻轻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微微扬起嘴角,露出笑容“参见静宜长公主。” 抱拳,欠身,站直,双手负后,昂然而立。 玄色长袍上的金凤,在清宁殿的忽闪的烛火下,流光溢彩,便像是活过来了一般。 沈太后淡淡地分别看了她二人一眼,别开了脸,露出微笑,慈爱地看向南猛。 “父皇,不是这个人。”南猛从母亲潘皇后的怀里探出头来,脆生生说道“推我下水的那个,不是她。” 。 正文 第 416 章 定业难逃 “出了什么事么?有人推了太子下水?”南忱故作惊讶地问道。 永熹帝看向毛果儿。 既然去问了话,还带了她一起过来,永熹帝不相信毛果儿没有把前因后果告诉她。 果然,毛果儿也正诧异地看着南忱,发现永熹帝的目光,连忙转头过来,拧着眉点了个头。 那就是说过了。 永熹帝最讨厌在自己跟前卖弄小聪明的人。尤其是女人。 “既然不是,那静宜就回去吧。” 永熹帝冷冷地说了一句,转开脸,问毛果儿“贾六呢?不是让他也一起来?” “是,来了,在外头候着呢。”毛果儿恭敬答道。 南忱顿时一僵。 自己下船的时候,那个恶人分明是坐在舱中没有动的! 他什么时候下的船?又是怎么跟在自己身边就来了这里!? 南忱只觉得自己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寒意从脚底,一直蹿到了脖颈、后脑,头皮发麻。 那边沈沉却挑了挑眉。 谁? 贾六? 小蓬莱上洗了十五年马桶的那个贾六吗? 自己偷学游水的时候,可没少被他逮着……不是赵真出面打马虎眼,八岁那年的那回,她可差点儿就被贾六闹得全岛皆知了…… 好小子,竟成了小蓬莱的掌事太监了?! 沈沉下意识地觉得好笑起来。 山中无老虎,至少也还有豹子猞猁,什么空儿竟轮到这只猴子称了大王了? 难道又新和赵真一走,其他的人也都撂挑子了不成? 瘦瘦小小的贾六走了进来,战战兢兢地给永熹帝请安。 “今天小蓬莱上,可有宫女下岛?”永熹帝板起脸来问话。 贾六浑身打着颤,断断续续地答话“并,并无。”又乞求地看着毛果儿,“小人知道的事情,都已经跟这位内侍大人说过了的!” 永熹帝不喜欢这样的胆小的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好了好了。那你就陪长公主回去吧。” 南忱冷冷地看着他们,听到这里,忽然上前一步“所以,是有人陷害我?陷害我戕害太子?” 她表现得极为愤怒。 贾六歪着脑袋,偷偷看了她一眼,眉间森寒煞气一闪,复又低下头去。 “皇兄就信了?!”南忱又向着永熹帝的位置走了一步。 这个妖女! 沈沉下意识地也向着永熹帝的方向迈出了步子。 这一步极大。 大到殿中没有一个人会忽视这一步。 永熹帝本想张口答南忱的话,这下子也愣了一愣,回头看向沈沉。 沈沉没有看永熹帝,甚至发现他在看自己的时候,也没有把目光挪过去。她只是紧紧地盯着南忱,原本背在身后的两只手,有一只已经伸到了腰间。 看到她这一脸的警惕,永熹帝先是忍不住翘起了嘴唇,接着却脸色一变,目光如刀,刺向正在往自己这边靠近的南忱,沉声道 “怎么?太子险些丢了性命,朕找你来给他看一眼澄清事实,都委屈了你不成?还不退下!” 南忱吓得连退了两步,却又反应过来自己的表现实在差劲,脸上一红,片刻之后,却强撑着让自己昂首挺胸,继续愤慨起来 “皇兄!你最疼我的!若不是有人在背后恶意挑唆,你怎么会对我这个苦命的亲妹妹生了疑心!此人利用太子安危大做文章,居心叵测,实在可杀!” “的确是有人亲自去跟太子说,是他的亲姑姑,不叫姑姑就把他扔进了太液池。长公主,你刚才可也是一见面就跟太子申明你才是他的亲姑姑。若不是我儿否定,我几乎都要认定,那个人就是你!” 潘皇后再也不打算姑息这个恶毒的小姑了。 救命之恩?! 这十多年的遮掩照看、甚至助纣为虐,她也该还清了吧!? 南忱伸手掩住了口,一边“大吃一惊”,一边令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正式哭了起来“嫂嫂,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了。您怎么能这么对我?!” “朕知道不是你,也并没有要把你怎么样。查找到真凶,自然就能还你清白。你还要闹什么?天寒地冻的,快回去吧。” 永熹帝很烦这样装腔作势的人,非常烦,恨不得亲自去摁倒掐死! 可南忱还是在哭,双膝跪地,呜呜痛哭“我知道,我怕是碍着谁的眼了。有我在,始终是挡着她的路。处心积虑地要对付我。 “我命苦,一辈子监禁修行,我认了。可是皇兄,若这样下去,早早晚晚,会有人想要害我的性命的!我在宫中,本来还有您和母后皇嫂可以依靠。可是如今竟牵累到了太子,可见我真是个灾星。 “既然如此,皇兄何苦再白费米面养着我?不如就把我丢出去送人吧!” 话说到这里,从永熹帝到沈太后,大家的脸色都变了。 静宜长公主,是什么时候动了想要逃离皇宫的心思的?! 沈太后狠狠地盯了贾六一眼。 似有所觉的贾六抬起头来,冷漠强硬地,回了个眼神,然后再度低下头去。 “你想让过朕把你送人?送给谁呢?”永熹帝慢慢地说着,口气温和,眼神却格外危险。 他已经动了,杀心。 “自古以来,公主能发挥出的最大效用,就是和亲。不然,咱们为什么和西齐断断续续地打了百多年的仗,结成了死仇,却跟南越一直都十分友好? “不就是因为南越送了一位公主来先帝的宫中为妃么?!他们还送了一位县主去西齐,成了西齐的继后!就因为这样,南越才能一直免遭战火,繁荣昌盛。” 南忱的眼神热切,急不可待 “皇兄,你把我送去和亲吧!送我去南越!他们一定会收下我!礼尚往来!当年先帝收下了他们的公主,如今他们也必须收下我! “就算我再是个灾星,我也只会祸乱南越,绝对不会再对大夏怎样了!皇兄,我一定会事事、时时、处处都为大夏着想,一定让南越和大夏世代友好、互惠互利、永为同盟!” 沈太后再也听不下去这个蠢话,厌恶地看过去“你当南越朝廷是傻子?陈氏只怕十六年前就把你这个倾覆天下的乱世妖星身份通报了回去!他们会收留你?真真是白日做梦!” “忱忱,我知道,你恨我们。但是,你至于要去南越,借着人家的手来覆灭大夏么?哪怕你现在行刺我呢?至少也比挑拨两国交战,致使生灵涂炭、天下大乱,要强吧?积点儿德吧,你还有来世呢!” 永熹帝蹲身下去,看着她,恳切说道。 。 正文 第 417 章 一番相见一番休 “母后,您有了一个医武双修、争气长脸的干女儿,就越发看不得我这个只会拖后腿的亲女儿了!” 南忱恨恨地看着沈太后,反而自己擦了泪,不再哭泣,又转向永熹帝“皇兄,你心里最恨谁,便把我送给谁。我这样说,您总满意了吧?” 沈太后冷冷淡淡地再度截话“来人,送了静宜回去。今天要紧的是查太子被害一事,咱们不要本末倒置。” “母后!”南忱又气又急,脸上通红,眼中也再度含了热泪“我如今是否被陷害、将来会否平安,对您这个亲娘来说,难道都是末事吗?” “跟太子这个储君国本比起来,别说你区区一个幽闭修行的长公主,便是我这一国的皇太后,也不过是末事而已。” 沈太后冷冷地看着她“你一辈子没离开过那个岛,坐井观天、自高自大、心里除了自己谁也不在乎,这些,我都不怪你。 “但如果在国家有事的时候,你还任性胡闹不听你皇兄的话,那你这长公主也就当到了头儿了。不用等你皇兄说话,哀家即刻就能废了你!” 南忱咬住了嘴唇,再也不敢说一个字出来,泪水横流着,转身就走。 看着她咚咚地跑了出去,沈太后斜了贾六一眼。贾六会意,忙忙地磕了两个头,爬起来跟着跑了出去,边跑还边小声喊“公主您慢些!仔细摔着了!” 她一走,永熹帝便立即先安慰沈太后“妹妹还小,不懂事,母后不要恼她。” 沈太后摇摇头“我原想着,她一生没有离开那个岛的机会,便长成个怪物,也随她去了。可谁知,竟还有今天。” 殿中的人都沉默了下去。 沈沉看看天色,道“太子还虚弱,不如让他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他,到时候给他吃药。母后和皇兄都熬了许久了,快回去歇着才是。” “离珠所言不错。母后回去吧。况既然已经弄清楚是有旁人推了太子,那椎奴姑姑和秦耳总管便都是冤枉的了。不如放了他二人出来当差吧?” 潘皇后委婉劝说。 孰料两个人都摇头“再等等。”说完,对视一眼,母子们各自微笑。 沈沉心中微动,正要询问,却见外头毛果儿带着一丝莫名的惊慌进了大殿“陈太妃听说太子落水之事了,过来探望。到了前头,又听说太子没事了,正在犹豫,恰好长公主哭着出去。陈太妃就邀了长公主去仙霞宫坐坐……” “离珠!”沈太后腾地站了起来,厉声喝道“你带二十侍卫马上过去,亲自护送静宜回小蓬莱。不得让任何人再与她接触!” 沈沉犹豫,看向永熹帝。 她…… 她去? 永熹帝的脸色也难看起来。 太子落水已经是两个多时辰之前的事情了,如今已经救治完毕。若说是来看望太子,那应该早就来了才对。 可若说她是为了静宜长公主而来…… 她是从哪里听说的自己宣召静宜的消息的?怎么就能这么快地赶到了?静宜身上有什么东西是她能够图谋的?! 忽然想到刚才南忱迫不及待地表示要嫁去南越,永熹帝的眼睛眯了起来 “也好。离珠,你身份不同,也许陈太妃和静宜都更愿意告诉你,她们俩心里是怎么想的。你仔仔细细地看了听了,回来告诉朕。” 沈沉垂下了眼帘,答应一声,走了出去。 毛果儿连忙招呼侍卫“你带一队,你带一队,跟着郡主去。凡事不可孟浪,听郡主指挥!” 大殿里重新安静下来。 潘皇后低头看看南猛,疲惫不堪的小童已经朦朦胧胧地要睡了。 她轻手轻脚地把孩子放好,又轻柔给他盖上被子。 南猛迷迷糊糊地拉了她的手“母后您别走……” “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陪着你。你放心睡。我哪儿都不去。”潘皇后柔声安抚。 南猛嗯了一声,又低声道“等离珠姑姑回来,让她也别走……” 潘皇后怔了一怔,也连忙答应了,轻轻地给他掖了掖被角。 “皇后,你是将门出身,也有一身的好功夫。虽然这孩子是你的心头肉,但你也不能太过娇惯他。 “你看看,现在都是离珠陪着他爬上爬下,他心里竟也只认一个离珠才能保护得了他。你这做亲娘的,情何以堪呢?!” 永熹帝实在忍不住,当着沈太后的面儿抱怨潘皇后。 潘皇后低头垂泪,默然不语。 “行了。以前就算了。皇后既要统管六宫,又要照看皇帝,再要管束太子,的确分身乏术。等过了年,采选。” 沈太后带着一丝不耐烦,不容反驳地说道“多了新人服侍皇帝,皇后也好多腾些心思教导太子。宫里的新人多些,那些人的眼神也就不会全都盯在太子一个人身上了。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们俩谁都不许再推三阻四!皇帝都而立了,宫里却只有一个孩子,这还了得了!?你们再说个不字,哀家就去哭先帝!” 沈太后说着,站了起来,捶了捶腰“我回去了。你们俩也不要熬太久。尤其是皇帝,明天还要早朝,子时前必须回去睡!” 老太后放出了她久已不见的强硬态度,永熹帝和潘皇后也只得站起身来,各自叉手称是。 风雪呼啸。 宫城冷得彻骨。 殿门打开又合上,只听那风声嘶喊着,凄厉无比。 “朕真要采选,梓潼可愿意?”永熹帝看向呆呆地坐在了南猛身边的潘皇后,心下忽然涌上来一股怜悯。 潘氏,不论再怎么无趣,始终是最真心对待自己的女子。还拼了性命,给自己生了一个这么聪敏懂事的太子。她是对得起自己的。 潘皇后回过了神,凄然一笑,似乎瞬间苍老了十岁一般,轻声道“臣妾早就愿意了。” 永熹帝定定地看着她。 看着那个软弱了近八年的女子,再度流露出她当初的刚硬坚强“臣妾只盼着陛下好,盼着太子好,盼着大夏江山永固。臣妾别无所求。” 听着她的话,永熹帝的眼神却渐渐地失去了温度。 这不是言不由衷的话。 这是最真心的话。 永熹帝好,才能太子好。太子好,日后才能登基继位。她才能做太后。潘家才能好。 所以,什么少年夫妻情谊,又算得了什么呢? 。 正文 第 418 章 劈面一拳打倒 “太妃娘娘请留步!” 沈沉身披大红的斗篷,足蹬牛皮快靴,便在雪地里,也走得格外大步流星。 她身后的侍卫们一丝力都不敢留,才能跟得上她。 诧异之余,两个队长互相看看,眼神中意味深长地交流名不虚传。 那边晃晃悠悠的两顶轿辇终于在沈沉的喊声中停了下来。 簇拥着的人们闪开,前头的轿辇上帘子挑开,露出了一张娇艳动人的妖冶脸庞。 玫红的上襦、雪白的下裙,还有紫貂的昭君兜、纯黑的狐皮大氅,整个人越发显得邪异。 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沉,陈太妃微微笑了起来“哟!怎么又是你?” “太后和陛下说,侍卫们都是男的,不好意思打您。我是女的,动起手来没那么多顾忌。” 沈沉在宫中最喜欢的事情之一,就是怼陈太妃,可惜机会太少。所以,她十分珍惜这种机会,逮住一次,就充分利用。 “大胆!”陈太妃身边的一个侍女出声娇叱,“你不过就是个异姓郡主,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我们太妃说话?” 啪! 沈沉很不耐烦地欺身过去,直接一个大嘴巴子抽在了那侍女的脸上,再闪身回到自己原先站立的位置上。 在场的所有人都呆滞了。 “从规矩上说,我便只是朱雀大街上的阿猫阿狗,太后和陛下乐意封我做郡主,那我就是主子。你进宫钱便是宰相将军的女儿,如今也是个下人。 “从事情上说,我刚才明明白白地说了,我是奉了太后和陛下的旨意而来。 “别说说话了,若是陈太妃娘娘抗旨,我便把她从轿辇上拽下来,摁着她的手让她给南越国君写信;承认自己身为寡妇有失检点,深夜不睡满宫乱晃,她也得好生把手印儿给我摁清楚了!” 沈沉冷冷地说着,眼睛却看向了另一座轿辇里躲在阴影处的南忱。 奉旨。 这两个字,在这些人中间,便是最大的。 便是背后再怎么不齿永熹帝、再怎么对沈太后阳奉阴违,甚至再怎么谋划着祸乱大夏、火烧宫城,当着众人,也都必须要好生地照着“旨意”行事。 没得商量。 “行了摇枝,退下吧。论口齿,我都对她退避三舍,你又算个什么东西?”陈太妃悠悠地说完,笑眯眯地看向沈沉“有什么事儿啊,非得先这么喊打喊杀一通?” “奉旨,即刻送静宜长公主回小蓬莱。”沈沉扬起脸来看她。 “哎呦!哪里就急在这一时?这孩子轻易出不来,既然出来了,又怎么会那么没人心,都不让她在宫里逛逛再……” 陈太妃笑吟吟地骂街。 沈沉跟着便冷笑“太妃还是想抗旨。”说着话,挽了挽袖子,一把将斗篷甩到了一边,大步朝着陈太妃的轿辇就走了过去。 刚挨了一巴掌的摇枝伸手想拦。 沈沉面无表情地抬起了脚。 砰! 摇枝被踹到了一丈开外,整个人伏在地上,人事不省。 站在另一座轿辇旁边的贾六抬起了头,看看沈沉,又看看摇枝,眼神复杂。 “沈沉,你大胆!”陈太妃这下子真沉不住气了。 沈沉呵呵一笑“不因为我有这个胆子,太后和陛下为什么要让我来办这趟差!?” 说着话,人已经到了轿辇边上, 抬轿辇的人吓得急忙想往后退,可又想起手上还抬着硕大的辇,辇上还坐着当朝的太妃、南越的公主,忙又都稳住。 可就这一动一静之间,那轿辇已是晃了三晃,吓得陈太妃抓着旁边的栏杆,脸色发白“你自去护送你要护送的人,找我的麻烦做什么?我又没拦着你!” 沈沉长长地哦了一声,站住了脚,目光转向另一个躲在了烛火阴影中的身影。 “行了,既然太妃已经发了话了,你们,让开,你们,抬着长公主,跟我走。” “唉,可怜的孩子!”陈太妃终于稳住了神,伸手拽了一条素色的帕子来摁眼角“我本来想好生疼你一疼。可这,人家不让啊!人家拿着尚方宝剑,横在我这脖子上不许我对你好!” 说着,悲从中来似的,掩了面假哭“先帝啊,您生前可是最疼这个女儿了,如今却被人欺负成这样……” “行了你就别恶心先帝了。”沈沉皱着眉打断她,最见不得她这样不要脸。“你这哭声还不如长公主在清宁殿里的哭声呢!至少人家还有三分真心伤感,你这声音里都是幸灾乐祸!” 陈太妃哭声一噎。 围观的众侍卫宫人们低着头忍笑。 陈太妃却顾不上他们,诧异地转脸去看另一座轿辇。 静宜长公主,竟然始终不出声?! 自己这么明显的挑拨,连沈离珠都忍不住嘲讽反驳,她却坐山观起了虎斗?! “别看了,这世上不都是你以为的傻子。尤其是南家的人。”沈沉再怼她一句,遥遥看一眼仍旧伏在雪地上的摇枝,转头冲着一个稍高些的侍卫队长笑道“我这功夫最近可是见长了,一脚就能踢死一个人。” 那队长还不明白?立即便接口道“后天就是冬至。死人多晦气?下官这就让人抬了城外乱葬岗上喂乌鸦去!” 那边摇枝身子微微一动,摇摇晃晃地自己便爬了起来,捂着心口,一步一拖地踉跄走到陈太妃轿辇之下,低头无言。 “现如今的奴婢,都快赶上主子娇气了。”另一个矮队长忙也凑趣着大声“嘀咕”了一句,又陪笑着请示沈沉“郡主,咱们这就走吧?” 沈沉嗯了一声,冲着陈太妃胡乱一点头,算是告辞,一招手“走了。”当先往太液池方向而去。 那边,始终无声无息的南忱也依旧无声无息地缩在她的大氅里,乖顺地由着众人抬着她回转小蓬莱。 陈太妃怔呵呵地看着一群人的背影,只觉得心头萦绕着一股无比诡异的感觉。 直到回到仙霞宫,她还有点回不过神。 “娘娘……”摇枝苍白着脸,咬着牙,过来服侍她,“您想什么呢?这半天没说话?” “我在想……” 陈太妃迟疑了许久,还是说不清楚那种感觉,摇摇头,低声道 “大概是我最近药吃得太多了。胡思乱想。” 。 正文 第 419 章 空声两相应 小蓬莱上已经风景迥异。 站在船上遥遥看着湖心岛上的影影重重,沈沉只觉得百般滋味,无法言表。 “郡主,宫里的规矩,咱们都不得上岛。一会儿靠了岸,您就只要……”矮队长来跟沈沉讨好。 沈沉却摇了摇头:“今天这事情不对。一会儿我送了长公主回寝殿,你们各自分开,将整个小蓬莱绕上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 “郡主说的是。小心无大过。那凶手既然能冒充长公主,说不准就能冒充岛上的宫人。不如小人陪着贾总管把岛上的人都检点一番?” 高个儿的侍卫队长也走了过来,提了建议。 沈沉想了想,点头:“可行。” 两个队长对视一眼,眼神交汇,开始冒出火花: 马屁精! 马屁精说谁? 说你马屁精! 呸! 彼此彼此! 船靠岸。 贾六先跳上去,回身恭敬接了南忱,放过她,又躬身去接沈沉。 沈沉想都没想,抓着他的手腕便跳上了岸,还下意识地在地上跺了跺脚。 然后,她忽然反应过来,身子不由得僵住。 以前她悄悄下水游泳,回来时便这样抓着赵真或者又新的手腕上岸,然后一边跺脚一边等着一条带着兜帽的斗篷裹过来…… 贾六见过。 沈沉有些僵硬地看向贾六。 正好看到贾六微微偏了头,满颜疑惑地看着她。 连忙转开目光,沈沉咳了一声,自己裹了斗篷,往前走去:“我送长公主去寝殿。贾总管和两位大人去查验岛上各处吧。” 说完,已经一马当先走到了南忱前头。 贾六在后头已经站直了身子,眯着眼睛看着沈沉的背影,轻声问道:“沈郡主认得去我们长公主寝殿的路?” 沈沉脚下一滞,干笑一声:“我不认得,不是还有长公主?” 贾六紧紧地盯着她,轻声道:“长公主自九年前落水后,便再也不记得岛上的路了。” “那可……”沈沉往后退开了一步。 一直冷眼旁观的南忱一声轻笑,无限嘲讽地瞥了沈沉一眼,漫声道:“所以说,聪明人都免不了自作聪明。倒是我这种蠢人,安安静静一直蠢下去,倒还有一线生机。” 贾六的目光在她二人身上连着打了好几个转,这才撮唇打了个唿哨,过了片刻,有小阿监飞跑过来:“参见长公主!贾总管有什么吩咐?” “我有事。你陪长公主和这位离珠郡主回寝宫。”贾六吩咐。 小阿监飞快地一躬身,然后冲着南忱深深弯下腰去:“长公主慢些。雪地里滑。” “还真让我走回去?软兜呢?不能抬个软兜来吗?”南忱习惯性地发脾气。 小阿监瑟缩地退后了三步远,竟是连搀扶她都不敢。 沈沉皱了皱眉,一只手抓住了南忱的胳膊:“这才几步远?软兜一来一去,大家都冻僵了。你走走对你自己的身体也是好的。” 不由分说,几乎用了拎的,向前走去。 南忱吃痛,一声尖叫:“你放开我!” “你闭上嘴!”沈沉再没耐心,直接斥她。 南忱睁大了眼:“还没人敢让我闭嘴的!你算什么东西?!” 沈沉深吸一口气:“我不仅敢让你闭嘴,我还敢打你。你当你自己比陈太妃重要多少?!” 想起刚才摇枝被踹飞的样子,南忱紧紧地闭上了嘴。 可是想了一想,她又有了新的话题想说,冷笑:“离珠郡主不过是从幽州进京的一个乡巴佬,看来竟对我小蓬莱熟悉得很。竟然知道从这里走到我寝殿,并没有几步路?” “灯光那么近,谁会不知道?”沈沉强词夺理,却带着七分不耐烦,“何况太后和椎姑姑常常说起小蓬莱上的情形,我不敢说了如指掌,至少也不会像在此处居住了一辈子的长公主一般,出门不认路。” “所以,你承认了,是梨花殿遣人冒充我,去害了太子咯?” 南忱忽然贴近沈沉的耳朵,轻轻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出来。 沈沉转头看她,半晌,道:“你疯了。” …… …… 两队人马分头行动。 每队的副队长带了七个人,背向而行,绕整个小蓬莱查看动静。 其他的人则跟着两个队长和贾六一起,召集岛上所有宫人阿监,挨个儿检视。 “贾总管的意思,如今已经把所有的宫人阿监都召集到了这里,我们一一看视即可?” 两个队长都觉得匪夷所思,就这样,就叫检视了? 贾六再无一丝于永熹帝跟前的胆小怯懦,而是胸有成竹笑容可掬:“正是。此刻即便是长公主的寝殿里,都不会有人在。所以侍卫大哥们若是在别处遇到了什么人,没跑了就是居心叵测之人,拿下细审,必定有收获!” 矮个儿队长眼睛大亮,一拳砸在手心,咬牙道:“贾总管好法子!这个好!本官立即便带人去各处搜索!” 贾六含笑点头。 那队长看也不看同伴,生怕对方抢功,一阵风似的便跑了出去。 贾六转头看着留下的高个儿队长,笑道:“还是您沉稳。” “不敢。只是郡主说了让我陪着贾总管检视众人,那我就陪着贾总管检视众人。”那队长笑着说道,眼睛则挨个儿打量着眼前的众宫人。 梅心有些发慌,悄悄地扯了贾六问:“今天这是,怎么了?” “有人谋害太子,冒的却是长公主之名。”贾六看了她一眼。 梅心惊恐地伸手掩住了口:“小迎今天说自己生病,下岛出去了。” “嗯。”贾六平淡地点头,“我已经告诉了毛内侍。此刻应该已经拿了人,在掖庭司开始审了。” “可是,其实,跟咱们的人有什么关系呢?都是,都是,只是想害太子,随口编的……” 梅心艰难地想为叫小迎的宫女辩护。 贾六挺直了腰杆,淡淡说道:“小迎每年都生两次病,每次下岛两天。即便这次不是她,也该审一审,她所谓的生病下岛,究竟是做什么去了。” 高个儿侍卫队长慢慢地转向贾六,眼神复杂地看了他半晌,忽然一拱手:“贾总管,失敬了。” “不敢。”贾六笑一笑,若无其事地指指梅心:“这是我们的掌宫姑姑。侍卫大哥不若先跟她说说,我跑了一圈儿,有些个内急虚火,且出去走走。” 正文 第 420 章 有问君须答 “我知道你是谁。你也知道我是谁。对吧?” 寝殿里,除了对峙的沈沉和南忱,空无一人。 南忱死死地盯着沈沉,恨意滔天。 沈沉淡淡地看着她,心思急转。 关于她到底知道多少这个事情,如今倒真是个探查的好机会。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口中说着话,沈沉的目光却留恋地在室内的摆设家具上打着转。 六岁是她最淘气的时节,趁着秋高气爽、月白风清,她却一把火险些把自家的寝殿烧成灰烬。 先帝急得从宣政殿赶到小蓬莱这一路,嘴上便起了两个大泡。 沈太后到得早,二话不说先揍了她一顿。 先帝赶到时,她正趴在春凳上哇哇地哭。日新跪在旁边乱着头发一脸黑灰红着眼圈儿心疼地替她擦泪。赵真的帽子早就不知道歪成了什么模样,两个鼻孔都是黑的。 小蓬莱上所有的内侍宫女救火救得筋疲力尽。 先祥和帝进了门,看见哇哇大哭的她,腿一软险些坐在地上。还是荀远用力扶住了,才走到跟前,摸摸她的头,半天憋出一句话来:“好在旁边就是太液池,总归救火的水是够的。” 后来先帝便给她重新打了这一套家具。 所有的样子都是沈太后和先祥和帝陪着她,三个人一起挑的。 唯一的争执出现在梳妆台。 沈太后坚持要一个简洁大方的,说她没必要照那么多镜子。 先祥和帝却调侃说:“我们已经是个丑丫头了,再不多打扮打扮,日后可怎么见人呢?” “她又用不着见人。”沈太后板着脸硬邦邦地顶回来。 可就因为沈太后这句话,她坚持按照父皇的意思,挑选了一个精致得不得了的梳妆台,光那面铜镜,听说便是天下绝品,比沈太后宫里的镜子至少贵一倍。 沈沉幼时,最喜欢坐在梳妆台边的圆凳上拧来拧去,缠着日新给她梳各种花样的发髻。 可日新每次都只给她挽两个小揪揪而已,还嘲笑她:“就这么几根黄毛儿,又细又软,梳不了别的。想梳飞仙髻,至少还得再过十年……” 沈沉恍惚着,似乎还能听见那时候的日新的温柔声音。 “……沈沉!我在跟你说话!”南忱气急败坏的声音忽然在耳边炸响。 沈沉这才回过神来,看向她。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看着这间屋子,很眼熟?是不是梦里曾经在这生活过八年?!” 南忱咬牙切齿,狼一样盯着她。 沈沉定定地看着她,半晌,道:“然后呢?” “你!”南忱气得脸红脖子粗:“你还我自由!” “自由?”沈沉一脸故作的茫然,“你是说,我纵马江湖的那七年吗?” 南忱狠狠地咬住了下唇,眼中已经出现了红血丝。 “还是,我从幽州到东宁关,从东宁关到魏县,从魏县到京城,从永泰坊到梨花殿,的这一路?” 沈沉笑眯眯地看着她。 南忱恨恨地坐在了床边,死死地盯着沈沉,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呵呵一笑,肩膀松了下去: “你用了七年加两年,血雨腥风、出生入死,目标不就是梨花殿?可是,我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经在皇宫了。” “所以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难道,真的要被……烧死,才甘心么?” 沈沉淡淡地看着她。 南忱打了个冷战,眼含恐惧地回想着久远记忆中的那一幕,忽然转开了脸。咬牙道: “看来,你我之间,还真是我想到的那么回事!离魂,换体!八岁之后,一切颠倒!” 沈沉垂下眼帘,不做声。 “你落了水,我遭了火。彼此原本都是要死的命!偏偏换了身体,就又都活了过来。” 南忱声音压得低低的,含着巨大的惶恐和畏惧。 沈沉悄悄地看向她。 她的脸色极为难看,双手紧紧地抓着衣襟,浑身都在发抖。 沈沉再度垂下眼帘,轻轻开口:“这是天机,你为什么非要道破……” “我一定要说出来!” 南忱神经质一样跳了起来,整个人僵硬着挺得直直的:“我一定要告诉全天下!对!不仅要告诉你们家那位太后,还要告诉皇帝,告诉朝臣,告诉大夏内外,告诉全天下! “你,我,加在一起才是妖星!” 沈沉缓缓地抬起了头,探究地看向面前几近疯狂的女子:“你想做什么?” “我想跟你同归于尽!” 南忱冲到了她的面前,直直地对着她的脸,狠狠地盯着她的眼睛,咬紧了牙: “我要跟你同归于尽。我要显然已经知情了的沈太后和椎奴那个老贱人都跟着一起陪葬。我要那个想要拿我当棋子摆弄的皇帝灰头土脸。 “我要你们这些所有拿我当成个傻子的人,都变成天下最大的傻瓜!” 沈沉没有躲闪,而是直直地迎着她的眼睛看了回去。 于是,南忱躲开了。 她猛地直起了身子,看似骄傲得高高在上,实则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沈沉明白了过来,嘴角微勾:“你就直说吧,你想要什么。” 这一句话轻轻问出来,整个人激动颤栗得几乎要抖成一团的南忱,忽然便放松了下来,眉头微颤,轻浮地笑着,转回了头去,甚至,妩媚地笑了出来: “你说我想要什么?” 沈沉定定地看着她:“说。” “我想要你的身份、你的地位、你的声望、你现在所享受的一切宠爱。” 南忱大大地张开了手,忽然又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我又不傻!这些,我知道,我都要不到的。那是你辛辛苦苦搏回来的,你不会轻易给我。更何况,便是想给,你也给不了我。” 沈沉眯起了眼。 有理智的疯子,有智商的蠢货。 这是最不按理出牌的两类人,面前这个,占全了。 这种人的破坏力,堪比十个萧韵,或者还不止。 应该是十个发了疯的师兄? 还是十个发了疯的萧寒?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当然想要荣华富贵,和自由自在。” 南忱微笑着看着沈沉,“尤其是,活着。 “这个,你能做到。如果我只要这几样,我相信,你能够说服梨花殿,帮我做到。” 正文 第 421 章 谁识当年旧主人 沈沉皱起了眉“你还是想要去南越和亲?如今天下太平,三国睦邻友好,各自都在整理内政,根本用不着和亲。 “尤其是南越,谈相擅权,皇太孙乃是他的外孙。他肯定会挑遍南越最有权势人家的小娘子定给他那肯定会成为下一任南越皇帝的外孙,哪里会用得着你去和亲? “难道你想去南越做妃妾不成?你可是大夏唯一的长公主!你和陈太妃、西齐继后不一样!太后和皇帝宁可打仗,也不会送你去做妾的!这是大夏的脸面!” “谁说一定要去南越了?我只要能离开大夏!”南忱高高地抬起了下巴。 沈沉呵呵冷笑“哪怕去北狄?” 南忱咬住了嘴唇。 沈沉无奈地摇头苦笑“你想得太美了。” “你必须帮我。”南忱低着头,却抬起了眼睛来,瘆人地看着她,“否则,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请便。”沈沉无所谓地站了起来,拂了拂自己的衣襟,“我很少怕死。尤其是来自你这种人的死亡威胁。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说着,沈沉往外就走。 “你站住!”南忱急了。 沈沉脚步不停。 “你若不答应我,我便,我便,我便一把火烧了这小蓬莱!烧了先帝亲手画图打出来的这一套家具,还有,还有那个贾六!我一定要烧死他!” 南忱状若疯魔。 沈沉阴下了脸,唰地转身“为什么要用贾六来威胁我?” 南忱桀桀怪笑“因为我知道,当年陪伴你在小蓬莱上的那些人,是除了先帝太后之外,你最珍惜的人。所以,你才不管不顾,留下了赵真和日新。” 南忱笑着,冲着沈沉挑着眉摇头啧啧笑道,“贾六,可是当年伺候过你的,唯一的一个了。年轻得很,才十七。他在小蓬莱上,勤勤恳恳地刷了十年马桶。所以,人送外号贾马桶。” 沈沉脸色铁青,紧紧地抿着唇,看着她。 南忱笑着翘了兰花指,左手两指捏了右腕处的袖子,风拂杨柳一般走过去,娇滴滴地开口 “贾马桶啊,可是你的奴才哦!我现在还是长公主,只要我豁得出去,弄死他,简直太容易了。所以,你要不要答应我的条件呢?” 沈沉冷冷地看着她的样子,忽然间,在脑海中自动将她的脸换成了余绯的。 这个做派,这个步伐,这个姿态,简直跟余绯,一模一样。 很好。 这就是当年的余艳妃。 “好。我答应你。我会替你想办法。”沈沉咬了咬牙,答应下来 “我一定会找机会帮你,但是你必须要耐心等待。而且,不许你再与任何其他人来往。尤其是陈太妃等人。 “否则,一旦皇兄对你生了戒心,你别说嫁出国门自由自在,便是活着,都会成了奢望。” “这是自然的。”南忱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出来,咯咯娇笑,“我都等了九年了,不会在乎再多等一年。” 沈沉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看外头,轻声问道“此次太子被害一事,你可知情?” 南忱犹豫片刻,摇了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你能这么快装束整齐赶去清宁殿?你想跟我合作,就不要事事欺瞒!否则,因此坏掉你自己的事情,你可别怪我不用心!” 沈沉警告她。 南忱再三犹豫,再度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一句话,可以告诉你。 “有些人,也许是老皇帝一朝的大红人。可是,未必到了新皇帝一朝,还能那么招人待见。甚至,连个好下场,或许都混不着。” 这话说的是—— 秦耳?! 沈沉眯起了眼睛。 她努力回想,却丝毫也想不起南猛曾经在任何场合、以任何方式跟秦耳正面打过交道。 甚至,她都不太记得他们说过话! 所以,南猛是因为不喜欢秦耳,所以才不跟他说话的么? 而秦耳,也是因为这个,至少参与推动了太子被害一事?! 沈沉的脸色微微变了,看向她“你是从何而知的?” “哼!有些人自作聪明,以为我会傻到宁可去相信一个奴才呗!” 南忱不以为意地冷笑,挤开沈沉,坐到梳妆镜前,给自己拆头。 “皇兄不会再让你出岛了。我要给你这番话找一个人证。” 沈沉当机立断,转身就走。 “你要找谁?” “贾六。” 窗外轻轻一声响。 沈沉和南忱同时一僵,彼此对视一眼,然后两个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侧耳倾听。 窗外风雪愈大。 还夹杂着花枝树枝,轻轻地断裂掉落声音。 “是树。” 沈沉看了南忱一眼。南忱缓缓颔首。 面色如常地出了门,右转,沈沉轻轻咬住嘴唇,一提气,疾速掠向寝殿后窗处! 果然。 面无人色的贾六,正悄无声息地、一步一步地,向远处退去。 沈沉呆呆地看着他。 这小子…… 他都听见到了。 他肯定是听到了自己和那个女人离魂换体的秘密,所以才会吓成这个样子! 与此同时,贾六也看见了她。 贾六僵住,片刻,膝盖一软,就要下跪,嘴巴也张了开来—— 臭小子! 这时候若让南忱听见,十个他也必须得死了! 沈沉大急,脚尖点地,如大鹏展翅一般扑了过去,一把堵住贾六的嘴,拎了他的脖领子,朝着殿外疾驰出去! 直到寝殿的灯光都显得昏暗的位置,沈沉这才放下了贾六。 贾六傻了一样地看着她,半天,砰地一声双膝跪在了地上,一个头结结实实磕在了地上“小公主!” 这是八岁之前,小蓬莱上所有人对她的称呼。 她为此还闹过别扭,问日新“公主就公主,为什么要加个小字?我很小吗?” “小,是可爱的意思。不信您自己想想公主哪有小公主听起来可爱?” 日新巧舌如簧。 自己则被顺利地蒙骗过关,甚至还要求所有人都必须管自己叫小公主,而不是公主,因为小是可爱的意思…… 沈沉湿了眼眶,抿嘴一笑“我哪里有小时候那般可爱?” 这再无疑问了。 贾六死死地堵住自己的嘴,却呜呜地痛哭了起来“小的终于,终于有盼头了!” 。 正文 第 422 章 念我旧人多悲声 贾六一边哭一边表示要帮沈沉去永熹帝跟前作证,却又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抹一把脸,抽抽搭搭地告诉她 “小公主……呃,郡主,那个人,长公主,外头跟她联系的人,不是秦耳秦总管,而是陈太妃!从六月里您册封之前开始,今天被您打了的那个摇枝,已经上岛七次了!” 沈沉大惊失色“七次!?” “正是。我偷听过两回。摇枝百般蛊惑长公主,让她相信,她妖星的身份并非只是带来兵祸连绵,而是能够倾覆天下、改朝换代!” 贾六终于擦干净了自己脸上的鼻涕眼泪,嘟嘟囔囔地说道“摇枝说,长公主其实是女皇的命。只不过是严监正怕太后杀了他,所以才不敢直言。 “长公主问她说该如何改朝换代。摇枝便让她看看前唐的女皇,说第一步莫过于嫁给一国帝王、成为后妃。然后就有了无数接近权力的机会,云云。 “长公主信了她的话,才开始安安静静地刻苦学规矩、读书,甚至学起了女红。” 沈沉听到这里,忽然眯着眼抬手阻止了他“你先等一下。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得这样详细?” “因为陈太妃也派人来收买了我。我得了好几袋子大珍珠了。都在我住处收着。”贾六说得理所应当。 沈沉惊讶极了,看了他半晌,忍不住问道“你今天不是还去觐见了母后,你是不是一丝风都没跟她老人家漏?” “……是。”贾六低下了头,“这件事,我只跟您一个人说了。” “为什么呢?这样大的事情,你怎么能不告诉母后娘娘?”沈沉有些发急。 这孩子是哪根筋不对了么? 宁可相信自己这个半真半假的小公主,也不肯相信仍旧一手掌控着大夏后宫的沈太后? 这是什么逻辑?! 又有什么理由!? 贾六仍旧耷拉着脑袋,小声道“先前不知道您和那一位,是这么个情形……就算知道了,小人也不打算告诉太后。” “为什么?”沈沉觉得无法理解,气恼得伸手狠狠地在贾六肩窝里戳了一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给我去永泰坊刷马桶!” 大名鼎鼎的贾马桶“甄爷爷”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倔强的泪光 “小公主,除了一早就被撵出去的赵阿监,和后来被打断了胳膊抬出去的日新姐姐,还有我,其他的,所有服侍过您的人,所有小蓬莱原先的哥哥姐姐们,全都,全都被她杀了!” 沈沉只觉得嗡地一声,头上便是一晕。 “小公主!”贾六慌忙伸手扶住了她。 沈沉闭上了眼睛,深深呼吸。 难怪。 自己那会儿还在想,小蓬莱难道竟没了旁人?怎么就轮到一个刷马桶的孩子来当掌宫的总管太监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之前的那些人,都死了…… 她怕泄露了自己的身份秘密,所以用了手段,把那些曾经熟悉八年前的自己的人,全都,灭了口。 这个——恶魔! “你怕太后因为她是亲生女儿,所以会姑息她。”沈沉咬着牙,低声说道。 贾六从鼻子里出了一声,似哭似笑“此事,难道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会不知道么?都这么多年了,她们二位可曾做了什么?装聋作哑而已。” 沈沉深深地低下了头去。 许久,她的声音闷闷地发了出来“若是我也装聋作哑呢?” “小公主,您不是那种人。” 贾六的声音轻轻悄悄的,就像是在梦里诉说着一切梦想的起源 “打我到了岛上头一天,哥哥姐姐们就跟我说过,您不是那种人。哥哥姐姐们说过,您是天底下最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人。” “可我现在,既不能杀她,也不能杀陈太妃。”沈沉艰难地说着,甚至有些羞愧。 但是贾六却肯定地点着头“我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便是我,现在也不会杀她们。所以这回陛下召我问话,我才什么都没说。” “现在为什么不是时候?”沈沉抓住了他的手,心里涌上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 贾六警惕地抬眼看看四周,扶着她,慢慢地往寝殿的方向走,低声说道“如今咱们只知道陈太妃蛊惑长公主和亲南越。但这并不是什么大罪。 “今天我去了梨花殿,您离了宫。空子是我们自己临时起意让出来的,并不是旁人给我们设计的。所以,此时太子被害,我们其实是说不清的一方。 “但好在太子被救了回来,而且是您出手救的。这算是洗清了您自己,但却并没有洗清梨花殿。我听说秦总管和椎嬷嬷并没有被放出来,这就说明,陛下和太后娘娘对梨花殿尚未脱离嫌疑这一条,心照不宣。 “若是此刻,由您的手,甚至从我嘴里,说出来此事,一则有转移视线的嫌疑;二来,我留下来的那些证据,其实没有一件是指向陈太妃本人的,只拿一个摇枝,便可以打发了此事; “第三,无法说明陈太妃他们陷害太子的动机究竟是为了什么。若是说不清这一条,就说不清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勾连在一起,而他们背后,是不是还有什么人。” 沈沉听着他轻声分析,不由莞尔。这个动辄一二三的习惯,倒真是赵真使出来的人了。 “你能想到这一层,实在是长进了。”沈沉叹了一声,想一想,告诉他说,“我先前听她说想和亲时,便已经给她想好了一条路。 “本也还在犹豫,觉得她被关了许久,可怜。现在看来,那条路倒是极为适合她。你不用问,只管信我的话就好。” 眼看着寝殿台阶就在脚下,沈沉轻声再加一句“她天生的耳力好,以后你说话,要避着她些。” 贾六用力点头,有些依赖地看着沈沉,轻声问道“您以后,会把我也要过去吧?就跟赵阿监和日新姐姐一样?” “会的。贾总管。”沈沉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贾六红了脸。 小公主拿他当孩子,可实际上,他比小公主还大一岁呢! 。 正文 第 423 章 子证之 “请长公主把刚才的话再跟贾六说一遍。” 沈沉淡淡地负手站在一边。 南忱得意洋洋地复述,贾六垂眉低头地倾听。 “请贾总管去知会那两位侍卫一声,咱们即刻回去。陛下那边还等我回报。”沈沉说完,顿一顿,“我到渡头等你们。” 贾六故意问了一声:“郡主不用人领路么?” 沈沉嗯了一声,冲他挥了挥手。 眼看着贾六貌似恭顺、实则不屑地退了出去,南忱幸灾乐祸: “怎么样?被曾经的奴才轻视的滋味如何?” “我再强调一遍一句话,你要记清楚了。”沈沉根本对那些无聊的挑衅没兴趣,她更在意的,是要把有件事,做在前头,有些话,说在前头: “你我的合作,必须以你的坦白为前提。若是被我发现你有任何欺瞒,坏了我的事。那我不仅不会帮你实现愿望,我还会亲手杀了你。哪怕那个结果,是同归于尽。” 南忱的身子轻轻一抖。 “你可以去好生打听打听。我这个人,说话从未有过食言的时候。所以,一旦你想起来还有什么事情遗漏了,应该跟我说的,就赶紧想办法联系我。” 沈沉哼了一声,深深地看着她,“我知道,以你的本事,送些个小消息去梨花殿,应该很容易才对。” 南忱的心里又是一跳,勉强一笑:“那是自然。我的手段多着呢。” “那你多保重。”沈沉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 …… 清宁殿。 匆匆赶回来的沈沉给南猛喂了药。催动药力,看着他吐了,又漱口收拾了;再坐在他床边,微笑着给他揉捏小手,看着他不甘心地睡熟,这才跟永熹帝轻声大概禀报了南忱的“供词”。 永熹帝的脸色黑得像是外头的天色一般:“叫贾六。” 贾六进来,仍旧战战兢兢的,结结巴巴把南忱的话转述完了,方叩头如捣蒜:“小人再想不到时常来送菜肴的阿监竟是帮着秦总管来教唆长公主害人的!求陛下恕罪,饶命啊!” 永熹帝满面怒容,粗重地喘着气,他正在拼命地压下自己的怒火! 秦耳,秦耳!连你都反了! 你竟然敢谋害朕唯一的儿子!只为了你那点子小权力、小富贵! 朕要杀了你!朕一定要杀了你! 沈沉没有作声。 但是她看了潘皇后一眼。 潘皇后果然收拾好南猛的一切,轻悄地走了出来,接口便道:“行了,没你的事,回去好生服侍长公主。” “那个内侍多久上岛一次?”永熹帝黑着脸问。 贾六忙答道:“每个月来一次,说是秦总管的吩咐,他每个月要来查一次长公主殿下是不是真的衣食不缺。上一回来是五天前。” “五天前?”永熹帝皱了皱眉。 潘皇后想了想,轻声道:“五天前,钱大省进京。” 永熹帝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跟钱大省有什么关系?” “钱大省进京,钟郎必要设宴,离珠肯定是要出宫的呀。趁着离珠出宫,冬至节前,母后自然就会召见小蓬莱的掌事……” 潘皇后轻声分析。 可永熹帝越听,脸色越难看。 钱大省进京一事他也知道。但是,是事后才知道的。可他却确信,京城这样级别的消息,秦耳必定是第一批知道的那群人里的一个。 “可是,此事毕竟是孤证。”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潘皇后却为秦耳说起了话:“既然有人能冒充了妹妹去害猛儿,焉知不是有人冒了秦总管的名头去误导妹妹?这样环环相扣,才是一个意图谋害当朝太子的人的做派。” 说着,潘皇后轻叹,笑着摇了摇头,道,“倒不是我看不起秦总管,而是我觉得,若真是秦总管所为,他该今天一整天都紧紧跟着陛下伺候,避开嫌疑才对。 “又怎么会出现在太子被害现场不说,还阻止了椎姑姑救人,却又让自己的带着的侍卫去救了太子,送了自己心腹的性命?这未免也太自相矛盾了。” 永熹帝脸色微霁,慢慢地点着头,嗯了一声。弯一弯嘴角,温声道:“梓潼是个厚道人,这样情形还能不失理智。” 潘皇后莞尔一笑,摇摇头:“臣妾还没说完呢。” “梓潼请讲。” “常言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陛下毕竟是帝王,身边的人,这个好,那个未必就好。彼时好,未必此时也好。陛下用人,不可不信,却不可全信。” 潘皇后担忧地看着永熹帝,微露不忍。 永熹帝被她的眼神感动到了十分,情不自禁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捏一捏,攥紧了。 再怎样图谋将来,过去和现在,她仍旧是那个对自己最用心的女子。 也是最希望自己和孩子都平安无事的女子。 一言不发的沈沉此刻实在是没忍住,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起身告辞:“夜深了。况且母后那边只怕还等着我去回话。我还是早些走得好。” “正好,朕也回去睡了。皇后好生照看太子,自己也不要累倒了。” 永熹帝趁机放开了潘皇后的手。 潘皇后空落寂寞的表情一闪,接着便含笑行礼恭送君王。 外头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这气息真是清冷新鲜。”永熹帝深吸了一口气,却被寒意刺激得咳了起来。 沈沉笑了笑:“夜半,雪天。快赶上我们幽州了。皇兄还是快些乘辇回去吧,仔细冻着了。” “哪里就那么娇贵了?正好,许久不踩雪了,趁着今儿夜里没人管,我也走几步路。” 永熹帝兴致勃勃地提着袍子认真地踩着地上快要没过脚面的雪地。 沈沉回头看了一眼毛果儿。 这小子张了张嘴,却又认怂地缩起了肩膀,没吭声。 沈沉呵呵地笑,指着他骂道:“陛下的贴身内侍,这种事你都不敢劝,要你有什么用?” 一转眼看着可怜巴巴的贾六还没敢走,便又看了毛果儿一眼。 毛果儿忙嘻嘻地笑:“小的这不是没瞧见么?光顾了别的了——贾六先回去吧,再晚了湖上结了冰,你可就撂在这边岸上了。” 贾六眉开眼笑地答应着,一溜烟儿跑了。 “哼!”永熹帝回头翻毛果儿的白眼:“狐假虎威,当着朕的面儿送人情,你倒不怕死!” 毛果儿陪笑着上前:“小的为什么要怕死呢?小的可有皇上的宠信呢!小的什么都不怕。” 正文 第 424 章 只应天意为君谋 “离珠刚才在叹什么气?”永熹帝懒得搭理毛果儿,瞪了他一眼,看着他退后了,才笑着去问沈沉正事。 沈沉犹豫了一下。 永熹帝温声道“朕知道,你于这些事情上,总是觉得不自信。然而这又不是御前奏对,不过是咱们兄妹闲谈。你说说,朕听听。有道理朕就多听几句,没道理咱们就换个话题。不怕的。” “既然皇兄都这样说了,那我这点儿小心思再藏着就不应该了。” 沈沉不好意思地笑笑,认真答话 “我不懂,但是我总觉得,刚才皇兄的处置,有些草率了。 “您虽然念旧,但从我打话本子、茶馆子里听见那些说书的讲过,作为皇帝,这种情况下,要不然就查个天翻地覆,好敲打一下那些妄图害太子的人。 “要不然就宁杀错勿放过。否则,这一次是太子,下一次可能就是皇兄您本人了。 “至于秦总管……长公主一辈子都生活在湖心岛上,能见着的人不多。秦总管作为您身边的最心腹的那个人,按说应该是长公主最不敢得罪的人之一。 “她又凭什么会张口就说出那句话来诬陷秦总管?若是照着皇后娘娘那个逻辑推测,是有人想要一箭双雕,既害了长公主,又害了秦总管。那秦总管最近又碍着了什么人的事? “还有椎姑姑。秦总管在宫中行走近三十年,他能分不出哪是救人哪是害人?怎么就会认为是椎姑姑推了太子进太液池? “对梨花殿来说,若没了这个椎奴椎姑姑,简直就像是拔掉了猛虎的牙齿一般。这个动作可也太狠了。 “那么秦总管又是哪来的胆子,冒着跟当朝太后结成死仇的风险,去陷害椎奴?这背后究竟是什么情由,若是不查,岂不荒谬?” 永熹帝沉默下去,许久,方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沈沉见状,接着说道“偏您身边最得用的那个人,却是最大的嫌疑人。此事可不就成了死结?” 想一想,嗤地一声笑,指着毛果儿道“总不能让他去查他师父吧?别说肯定查不出来,就算是他有那个本事能查出来,待查完了,这顶着欺师灭祖的帽子,他以后可还怎么能得心应手地服侍您呢?” 这话简直体贴到了十二分。 永熹帝呵呵地笑了起来,斜了毛果儿一眼,笑斥“你还愣着!这世上哪个郡主想这些国家大事,还能把你们这些腌臜泼才也想进去?还不快谢谢郡主体恤呢!” 噗通一声,毛果儿竟就着这话尾直接跪在了雪地上,带了哭腔 “照说,就不该小的谢郡主。该陛下谢郡主才对。您听郡主是担心我们师徒相查,最后您没了贴心服侍的人。 “可是,哪怕只为了这个,郡主能想到小的查师父的为难之处,就是天恩了!不说有几个人能想到这一层,只是又有几个人肯说破这一层,不拿小的们当那个没心没肺、贪得无厌的脏东西呢?” 说着,袖子捂着眼睛,呜呜地哭得伤心。 永熹帝踹了他一脚,笑了起来“行了行了!大半夜的,你再招了旁人来。倒教离珠不好意思。” 沈沉抿着嘴笑,摇头道“他还真不用谢我。我是为了皇兄,又不是为了他。” “嗯,朕也领情。”永熹帝哈哈一笑,转头看向跟着的侍卫“那个谁呢?二郎可出宫了吗?” 潘二郎大步走了过来“不曾。陛下有何吩咐?” “你在就好了。你去跟你妹妹说一声。这件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旁人朕都信不过了。你让她找自己的心腹去查。 “另外,椎奴和秦耳都放归本处,只是暂不当差,软禁在自己房里吧。让他们自己想想,当时的情形究竟是怎么回事,想想自己第一时间的证词,到底跟事实有多大的出入。” 潘二郎一本正经地躬身称是,退走。 “还有你。”永熹帝镇定自若地当着沈沉面儿对毛果儿道,“早就跟你说,让你的人好生跟着服侍你师父。怎么样?这回你师父外出,身边竟然只有一个侍卫而已。你的人呢?!” 毛果儿苦着脸“被我师父留在院子里罚抄掖庭名册呢……” “好生照看你师父!一个不够两个,两个不够四个!”永熹帝虎着脸。 沈沉则听得心中大惊。 原来永熹帝早就启用新人,秦耳那里,已经被猜忌到了派人监视…… “皇兄,我回去了。只怕母后还揪着心熬着油等我呢!”沈沉礼貌地告辞。 永熹帝含笑点头,右手抬起,拍在她的肩膀上,郑重说道“你若是个男子,朕就认你做义弟,封你做亲王,让你做官。” “那亏得我是女子。我这种懒散又任性的人,便当了王爷也是息王那种的,在家吃吃喝喝宠媳妇!”沈沉大笑,笑弯了腰。 永熹帝的手落了空,下意识地探身过去,敲她的头“那朕就专设一个衙门给你!” “皇兄又拿我寻开心!”沈沉不再啰嗦,告辞而去。 永熹帝看着她火红的背影,悠然神往。 众人都静静地等在他身后,一句话不敢说。 半晌,毛果儿的肚子忽然咕噜一声响。 “你这样煞风景的,就该拉下去杖责。”永熹帝顿时不悦起来。 毛果儿忙捂住了肚子,陪笑不已“是。是。小人的错。不该这个时候饿。不过,陛下,您也没吃晚饭呢!从下午到晚上,别说您,太后和皇后娘娘也都没顾上。小的伺候您回去吃饭吧?” “哦?还真是。朕都忘了。”永熹帝笑着点了头,转身欲上轿辇,脚步忽然一顿,冷着脸回头问毛果儿“离珠刚才是不是没说陈太妃是为了什么要把长公主弄去仙霞宫?” “拿什么说呀?郡主见了面,什么都没问就把太妃娘娘的贴身大宫女打了一顿。太妃娘娘吓得高喊我又没拦着你请人。郡主这才走了。” 毛果儿撇撇嘴,又笑“两个跟去的侍卫吓得腿都软了。说头一回见着宫里有人敢不给陈太妃面子的。连上了岛长公主发脾气,郡主都险些动了手……” 喋喋着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永熹帝冷笑了一声“活该。平日里朕待她们优容,一个个都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 正文 第 425 章 人间送死一大事(上) 恭安坊。 大将军府。 董二董三身着夜行衣,黑布包头黑巾蒙面,只露了两只眼睛在外头。 “大雪满弓刀……”董三低低地念了一句,低头看自己手里闪着寒光的刀。 “老三。”董二的声音梗住,伸手握住了他的肩膀。 董三抬头看向他,一双牛眼忽地笑成了月牙:“婆婆妈妈,跟郡主似的……” “郡主要是知道了……”董二说到这里,噎住。 董三转开脸,看向韩宅,眼中闪过一阵阴狠:“郡主要是知道了,怕不得会跟咱们一起来!” “走!” 再不听董二啰嗦,董三一声低喝,头一个如暗夜的飞天蝙蝠一般,施展轻功,直扑韩宅。 东侧的地牢早就成了摆设,实在是没有再去的必要。 他们今天的目标,是韩府西侧的演武厅和外书房。 以及,那片院落里曾经废弃了的厨房柴房。 内线传回来的消息,韩震将那一处打造成了韩府新的牢房。 ——要探一探那里。万一韩家再度秘密关押了什么重要的人物呢? 毕竟,宁王世子仍旧在生。 这个消息是牡丹郡主悄悄告诉了朱蛮,而朱蛮又在跟家主的闲谈中,“不经意”透露出来的。 宁王一直不相信是韩家杀了之前那个赝品,所以仍旧拜托了韩震在寻找那孩子。 虽然如今还不清楚韩震是否已经找到了那孩子,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韩震如今对自己在京的这两个孩子已经没有之前那么信任,所以,宁王世子若是寻到了,必定会押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也就是大将军府的新牢房里。 灵活地绕开大将军府的巡查队伍,董三带队,悄悄地摸到了演武厅。 “这边是演武厅,那边是外书房。”站在岔路口,董三和董二低声交流着眼神。 “我去外书房。”董二忽然抢先往那边转身,却被董三一把薅住了领子! “不按计划,会乱套。会死人。会死更多的人。”董三咬着牙说完,狠狠把他往身后一甩,脚尖点地,带头往那边奔去。 董二只得混在众人之中,也矮身形向着那一侧疾冲。 天色浓黑如墨,半空雪舞如狂,一地白雪似银。 树梢间总有那些不甘寂寞的夜枭,张嘴长长地凄厉地叫一声,张开翅膀扑扑地扇几下,却并不飞起,而是再往枯树深处缩上一缩,目光炯炯地盯着地上纷乱奔忙的人群。 蝼蚁。 居高临下之时,他们乱糟糟的样子,跟蝼蚁,真像。 就在董二董三之后,韩府巡查的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经过。 “停。”打头的队长忽然止住了步子。 风雪的呼啸声在韩府这么空旷的地方,似乎稍稍大一些。 灯笼直直伸到地面上,几行杂乱的脚印,蜿蜒向了外书房的位置。 “头儿,这是……”队长身后年轻的兵丁脸上露出一丝兴奋,右手下意识地就往腰间的刀柄上伸。 “是什么是?!走。”队长回头瞪了他一眼,灯笼重新提了起来,按照既定的路线,一板一眼地往前走去。 “头儿!那分明是……”年轻人有些发急。 如今这太平年月,又没仗打,若是只这样日复一日地巡院子,何时才能巡出个升迁来!? 可是,他后头的人立即便推了他一把,一声低喝:“闭嘴!”截住了他的话头。 年轻人委屈地咬住了嘴唇,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前走去。 又走了几步,整队人都稍稍放松下来。年轻人身后的老兵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说道:“那个方向是外书房。几十把手弩、重兵把守。咱们去了,误杀了都活该!” 年轻人轻轻一抖,张大了嘴,又忙自己闭上,用力地点一点头,声音颤栗地谢老兵:“阿兄救了我一命。” “分在一队,就是弟兄。是队长救了咱们一队人。”老兵再推了他一把,示意他脚下利索些,跟上。 年轻人醒悟过来,加快脚步,紧紧地跟在了队长身后,脸上露出笑来。 夜深人静。 外书房的烛火老早就熄了,唯有院门口还挂着灯笼。 守门的两个兵丁凑在一起吃酒暖身子。 “今年这雪下得奇。” “是,晚了半个月,可这头场雪就这么大。冻死爷了。” “今儿下晌瞧着大郎魂不守舍的,大将军险些又要亲手揍他一顿……你说安安生生地过年不好么?” “嘘!疯了吧你?!大郎的小话你也敢背后乱说!” “啊哈哈,今儿这酒不错,三郎赏的?” “……是了。” “不错不错。三郎最近收买人心做的不错……” “你,这真是嫌命长了……” 两个兵丁正悄悄说着小话,忽然声音都是一顿。 噗噗两声! 两支小小的弩箭,各自从他们的咽喉处穿出了一个小小的带着黑血的尖!昏暗的灯笼光照之下,寒光闪过,妖异非常。 董二董三悄无声息地合拢在院门前,两具尸首被挪进院子,倚在墙边。 两个人对视一眼,点一点头,董二带着两个人,留在了院门外左近放风,董三则带人,直接摸进了外书房。 十余息过去。 董三粗暴地撬开了外书房墙壁上的暗格,从里头大把抓出书信纸张,怀里塞一些,腰间塞一些。目光一闪,看见最里头竟然还有两个珍而重之的信封,伸手捞了出来,就着火折子看时,信皮上明明白白都写着:韩大将军启,而落款,一个是长安节度使,一个是镇南节度使! 长安节度使直面的就是西齐的都城!而镇南节度使,镇得便是南越! 韩震果然和边镇来往密切。 “卖国的奸贼!”董三咬着牙悄声恨骂了一句,想一想,大手一攥,将两封信揉成了团,顺手从书桌上抄了一枚荷包,塞进去。 不肯继续再搜,大踏步出了书房的门。 “来了我韩府,难道还想走么?” 韩震阴恻恻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 外书房的院子外头,一瞬间灯火通明! 无数手弩的机括声吱嘎响起,围墙外、屋顶上,冒出了不知道多少黑黑的人影! 以及,院子外头的地上,两具黑衣人的尸身软倒在地,前胸上各自插了七八支弩箭,早已气绝多时! 董三转身便重新转回外书房,闪到门后,游目四顾,狞笑一声,伸手便拽了身边的帘幕下来,抖在书桌书架上,手里的火折子直接便扔在了上头! 火舌欢快地蔓延开来,逐渐热烈! 正文 第 426 章 人间送死一大事(中) 正中的屋里渐渐冒出了浓烟。 原本抱肘而立的韩震顿时沉下了脸:“混账!来人,杀进去!” 飞弩如蝗。 接着便是韩府的兵将们大刀长枪往里硬攻! 以一个动作,便能迫得一代名将韩大将军将悠闲的围困变成强攻,董三不由得意一笑,一声暴喝:“兄弟们,杀一个够本,杀俩赚一个!” 旁边几间屋里的黑衣人们高声应和:“是了!杀一个够本,杀俩赚一个!” 声音未落,已经有弩箭从屋里疾速飞出,朝着往里强攻的韩府兵将而去! “竟有这么多人……还有手弩……”韩震的眉心狠狠地跳了几下,当机立断:“速战速决!” 不能拖到惊动卫军! 若是让潘家手里的禁卫军找到借口进了大将军府,他韩震的脸可就没地儿搁了! 接着便会是轮番的查勘现场、寻找痕迹、追踪凶手云云,韩家会变成闲杂人等有权力进进出出的笸箩筛子,会再度成为京城的笑柄! 韩震猛然想到上一次来夜探韩府的那几个黑衣人——他们不仅纵了火,而且,还进了韩家的地牢! 今天来的这批人,根本就没往韩府的东侧去,所有人马直奔西边的演武厅和外书房! 韩震心思急转,勃然大怒:“这是上回来的同一家人!给我抓活的!” 韩府家将们齐声应诺,进攻愈急。 半空的雪就在喊杀声中,悄悄地停了下来。 董三猖狂的声音再度响起:“哈哈哈哈!连老天都助我!姓韩的,你这装了无数机密和把柄的外书房,今天,爷爷一定要给你烧个精光!” 随着他的高喊,隔壁几个房间里就像是应和一般,接二连三,冒出了黑烟! 已经没了天然灭火的大雪,若是这些黑衣人咬紧牙关一定要坚持烧掉他的外书房,死都不出屋,那韩府家将,也无可奈何! 韩震气得睚眦欲裂,一声暴喝:“取我的弓箭来!” 已经悄悄潜行到董三所在房间后窗根下的董二听见这一声,不由得身子狠狠地一抖。 他本来想,也许,或者,万一,是否有可能,接应着董三从后窗撤出去…… 可现在看来,只怕是这一线希望也随着被激怒的韩震,化为了泡影! 董二闭了闭眼,轻轻地在后窗上敲了两记。 笃,笃。 董三大喜,一跃到了后窗边,人并不出去,而是悄悄把刚才那个荷包从窗缝里塞了出去,口中急道:“姓韩的勾结西齐南越的证据!” 可就他这一声,屋顶上的高手们已经听到了动静! 嗖! 嗖嗖嗖! 数支弩箭朝着董二射了过来! 两个人都下意识地翻身避开! 董二已经将那荷包塞进了怀里,一咬牙,咚地一声,砸烂了那扇窗子! “这就对了!”董三兴奋地低喝了一声,接着却高声呼喊了起来:“弟兄们!后窗不结实!韩家正院防卫空虚,朝着那边去!” 卡啦! 咚咚咚! 书房各个房间的后窗接二连三地被砸烂,黑衣人们不要命一般,争先恐后从里头跳了出来,直直地冲向正院的方向! 董二深吸一口气,虎目含泪,混在众人之中,也朝着正院奔去! 弟兄们什么都不为,就只是听从董三的指挥,用性命,来掩护他! 后门院墙处的家将们并无人指挥,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猛冲吓得一呆。等他们再反应过来,下起狠手拦截的时候,董二已经飘然翻出了院墙,看似朝着正院冲去,实则直奔韩府东侧韩枢的院落! “跑了一个!” “往正院去了!” “胡说!那边是大郎的院子!” 韩府家将的叫声此起彼伏。 韩震只觉得额角突突地跳,可他暂时顾不上指挥那边,而是接过了身边人急忙送来的硬弓利箭,凭着感觉瞄准了房间窗前的缝隙,瞅准时机,松手,一箭出去! 那支快箭带起尖利的风声,如长了眼一般,直直地穿过窗棂,刺破帘幕,从多宝格上的一支玉瓶旁边擦过,狠狠地将董三钉在了后头的墙上! 董三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那支穿胸而过的利箭。 “韩大将军,名不虚传。” 董三狞笑了起来,伸手去拔那支箭,同时,口中高呼:“兄弟们,火大些!烧干净了!” 第二支箭呼啸而至! 董三艰难地呵呵笑着,低头看看另一侧胸前的箭,放弃了拔箭的动作,扯开破锣嗓子,大叫: “韩震!我咒你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第三支箭再不留情,狠狠地扎进了董三的咽喉! 董三圆睁双眼,再发不出声音,嘴角边流下一道血沫,却又同时歪了上去,露出幸灾乐祸的痛快笑容…… “贼首已死!余者投降不杀!” 韩家的家将齐声喝道。 远处,枯树。 隐身其上的董二热泪应声而落,咬紧了牙关,再不犹豫,飞身翻出了韩府东侧的院墙。 甫一落地,便随手扔下一枚铁质的小暗器,急速往新中桥而去。 韩府巡查的家将追了出来,只遥遥看见他星丸跳跃着远去的样子,狠狠跺了跺脚。转身直奔外书房。 韩震阴沉着脸,看着人抬了董三的尸首过来。 回头看看,指了指一个家将:“你,上次你是巡查队的,这个人认得?” “看身形,应该是上次来过的。”那个家将没敢抬头。 他当然拿不准,但是既然大将军已经认定,他又何苦要唱对台戏? 韩震嗯了一声,命人:“搜他的身。” 有人将董三的尸首从上到下摸了个遍,什么标志性的东西都没有。一个镖囊、一副袖箭、若干从书房里胡乱拿出来的纸张信件。 看着那镖囊,韩震眼睛一眯:“拿来。” 家将忙打开递过去。 “铁蒺藜……”韩震拈了小小的一枚在火把下仔细观看,忽然心中一动,偏头问:“大郎呢?” “阿爹,出什么事了?”韩橘应声出现,不知是跑的还是怎么回事,发髻微微有些歪。 韩震一眼溜到他的颈项之间的内衣领子上,一抹玫红色的擦痕。 那个颜色,似乎不是大郎媳妇常用的胭脂…… 韩震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将铁蒺藜递给他:“看着眼熟么?” 正文 第 427 章 人间送死一大事(下) “前几天阿爹命我去见余笙,他跟我提到军器监最近做坏了的东西挺多的。其中就提到了铁蒺藜。说是几个学徒弄着玩,被佟监正骂了一顿,当做次品,回炉融了……” 韩橘对答如流,好奇地翻过来覆过去地看:“难道就是这个?看起来跟普通江湖人用的没什么两样啊!” “这个,是军中制式的精钢。”韩震冷冷地收回了那枚小东西。 韩橘身子一抖,颤声道:“这么多?那不可能是人私自偷出去的。只能是,上头给的!” 韩震淡淡地瞟了他一眼。 韩橘闭上了嘴。 东侧门巡查的人奔了过来,将那枚小小的暗器双手呈给韩震,低声道:“那人影轻功极是高明,往新中桥方向去了。” 过了新中桥,往西一折,便是宫城。 韩震嗯了一声,挥手让他退下,看了看手中的小暗器,又递给了韩橘:“一样的精钢。” “这是,这是飞镖。余笙说的那一批暗器里,也有这一个!”韩橘的声音中流露出来无限的恐惧。 韩震冷冷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韩橘哭丧着脸,低下了头。 周遭的人或多或少感觉到了他们父子之间的暗流涌动,下意识地躲远了些。 灭火的灭火,抬尸首的抬尸首,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 还有从别处调过来的巡查队伍,也在努力帮忙。 刚才看到脚印的年轻人悄悄看了一眼自家在前头假装很努力忙活的队长,再看了看那边平肩而立、低声说话的韩震韩橘父子俩,犹豫了一下。 “愣着做什么?赶紧帮忙。”老兵的脚神出鬼没地从身后踹了过来。 年轻人被踹得一愣,下意识环顾时,却看到了好几道冷冷看过来的目光。 这是,自己的用心企图,被看穿了,惹来了妒忌? 年轻人只觉得心底一抖,连忙跟在老兵的身后,鹌鹑一样走开,努力地像条狗一样忙碌起来。 “别好高骛远了。会送命的。”老兵低声道,“这是我最后一次交待你这件事。以后,是生是死,你自己选。” 年轻人低低地“哦”了一声。 “阿爹,皇帝要对咱们家动手了么?”韩橘颤声问道。 虽然天天吵着嚷着要谋逆,也实实在在地进行着杀人毁尸的动作;可是,一旦获知龙椅上君临天下的那一位对自家已经动了彻底的杀心;韩橘还是忍不住觉得双腿都在发软。 韩震再也不肯看他,目光在面前火光渐熄的院落上逡巡,漫声应道:“看来是的。” “那,那我们怎么办?”韩橘只觉得自己的嗓子越发发干。 然而,也许是他的错觉,他好似听到了他一直坚硬如山的父亲大人,轻轻地松了口气。 就好像,长久压在心上的一块大石头,落下了一半一般。 “该怎么办,还怎么办。”韩震淡淡地说着,吩咐他,“每年冬至都要请我那些下属们喝酒,你可准备好了?” 韩橘愣了一下方道:“是。已经备好了菜单。” 顿一顿,为了表示自己其实并没有慌张,他还勉强挂了一丝笑容,“酒是三郎去张罗的。他听说给他治腿的大夫已经进了京,欢喜得不得了。” “嗯。明天,你亲自去接了那位大夫入府。对人家客气些。你弟弟的后半辈子,就在你的手里了。” 韩震说完这一句,挥了挥手,“你回去吧。不要让人家空等。” “阿爹说的是什么,儿子听不懂……”韩橘面红耳赤,双腿的膝盖骨不停地打着颤。 “行了快走吧,身上胭脂水粉的香气都快呛死我了。”韩震皱了皱眉,直言赶他走。 韩橘勉强再笑一笑,踉跄而去。 管家拎着水桶,擦着额角上的汗,走过来,看看韩橘的背影,莫民奇妙地问:“大将军,大郎这是怕什么呢?我看他脚都快挪不动了。” “他那不是吓得,是累的。”韩震木然。 管家秒懂,却越发不明白:“啊?今儿个刚听国公夫人说,大娘子身子不爽利,后儿个冬至祭祖不让她进祠堂呢!” “若是她身子爽利,你家大郎就不会这么累了。”韩震说完,不耐烦地瞥了管家一眼,“鸡毛蒜皮的,你烦不烦?这一大摊子还不够你忙的?” 管家缩着脖子跑了。 转过路口,却皱着眉苦苦思索:“可没听说大郎今天去了哪个姨娘通房那里啊……” 小厮飞跑过来,看见他,忙行礼:“大郎的院子里都没受惊吓。大娘子不自在没出门。小娘子刚从国公夫人院子回来,似乎有些惊慌。然而三郎君安慰了两句,也就无妨了。” 近前一步,又低声道:“其他人都没有出过院子。两院的下人都很干净。” 才从国公夫人的院子回去…… 管家心中微微一动,命他:“你再去国公夫人那里去看看。” 小厮领命而去。 那边韩震却又招手叫他,管家忙奔过去,却被吩咐的话说愣了:“冬至日准备一只活的大公鸡。不要张扬。” …… …… 绕了大半个京城,直到天近四更,董二才绕回了钱宅。 钱大省还没有睡,垂眉坐在佛前抄经。 “家主。”董二落寞地进门,噗通一声,跪在了他身后。 钱大省抬头,手里的毛笔伸到旁边的砚台里蘸墨、舔笔,然后继续低头抄写,口中问道:“嗯,没让韩震看出破绽吧?” “老三,一直都是,很尽责的。”董二的喉咙梗住,半晌才长长地呼了口气出来,双手把那个荷包呈了过去:“老三从韩震的外书房搜到的。” 钱大省偏头看了看那荷包,又看了一眼自己只剩了三个字的心经,犹豫一下,却又自嘲地一笑,放下了笔,泰然自若地拿过了荷包,从里头掏出那两团纸来看。 “往后,老三的媳妇问起来,我可怎么答……后天,小郎回来,问起来,我可怎么答……董一一定会杀了我……” 董二精神恍惚,喃喃自语。 钱大省猛地把那两封信拍在香案上,沉声喝道:“要紧的是,他们都还有往后!” “家主……” “老三是自愿的!不是他就是你!京城和外头所有联系的节点都在你手里,难道让你去?老三拿命换来的大好局面,你若是敢婆婆妈妈地给我毁了,那才是真正地对不起他!” “……”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董二,咱们都不是为了自己。老三知道,你也知道。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伤心。只是,你家小郎心太软,这等事,我们不做,他一辈子都不会做。总不能真等韩震布置完毕吧?那可是当世名将啊……” “是。” 看着董二哭着离去的背影,钱大省低下了头。 半晌,将还差三个字的心经放在了香烛上,烧尽。 大雪纷飞,盖住了一切断壁残垣,却盖不住浓重的血腥气。 正文 第 428 章 不敢分明说向人 梨花殿仍旧如常,一入夜便是淡淡的几盏灯,宫人们懒懒散散地喁喁私语。 沈沉回来的时候,梨花殿众人都已经调整成了入睡状态。 “母后没有等我吗?”沈沉诧异得要命。难道沈太后一点都不紧张陈太妃和南忱之间的事情吗?也不紧张南猛第二次服药后的状况? 又新带着微容给她拆头发、换衣服、捧水盥洗,给了她一个嫌弃的表情,转身去给她铺床。 “早就有人来告诉了太后那边的事。”微容悄悄地在沈沉耳边禀报,敬佩无比,“椎嬷嬷被放了回来,太后听说都只嗯了一声,就自己睡了。” 沈沉惊讶地看她:“椎姑姑已经回来了?” “是啊,说累坏了。洗了个热水澡,屋里刚熄灯,想必也睡了。”微容吐了吐舌头,笑道:“郡主,要我说,大约您是咱们梨花殿里最紧张的人了。” 沈沉噘起了嘴:“我身在其中,跌宕起伏的,我能不紧张么?她们听听禀报,当成故事哈哈一声就完了。我师兄呢?” “阿镝守着呢。小郎昏睡着被送回来,小内侍们帮忙洗了手脸换了衣服,阿镝就不错眼地守在旁边看着。我不过意,说替替她……”微容一边说一边抿着嘴笑。 沈沉哈地一声也笑了出来,接声道:“那丫头必要说,她好容易有这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守着美人儿看看,这可不能让给旁人!” 微容笑得说不出话来,只拿着梳子连连点头。 “行了,赶紧睡吧。明儿个一早太后娘娘用早膳时,您若还没起,那就是笑话了。”又新过来催促,一丁点儿也不问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沉笑一笑,乖顺地上了床。 将殿内的灯烛熄到只剩两盏,微容也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睡吧。”又新放了帐子,伸手给沈沉掖被子,却被沈沉一把抓住了手:“又新。” “郡主,岛上的事,不要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我几乎能够断定,她根本就没想起来问问我在您身边如何了。想必她也清楚得很,我跟着您,总是比跟着她更快活、更安全。” 又新一口气说完,便转身想走。 沈沉死死地拉着她的手,不放,哽咽了声音,低声问道:“贾六说,除了你和赵阿监,九年前的那些人,全都……死了?” “贾六?”又新一愣,这名字有点儿熟,但是她印象不深了。 “就是洗马桶的小六子!”沈沉给她解释。 又新的手瞬间变得冰凉,狠狠一抖,紧接着用力反握住沈沉的手:“您怎么知道他以前是刷马桶的,又怎么知道以前小蓬莱的人都叫他小六子?!” 沈沉张口结舌,拼命想要找借口,却被又新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连珠炮一般,又问道:“他为什么会把这种事情告诉您?您又为什么会关心? “您为什么会用了帕子就扔? “为什么会不喝带有异味的汤水? “为什么会那般精通游水? “为什么会一见我就一定要留下我给我治伤? “为什么见了赵真就抱着他放声大哭? “为什么会为了太后为了南氏赴汤蹈火用尽心机? “岛上的那个,到底是不是静宜长公主?!你,您,到底是谁?!” 又新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问着她,眼泪却一颗一颗地掉了出来,大滴大滴砸在两个人交握的手上。 “日新……”沈沉怔怔地看着自己永远温柔宁和的大宫女,忽然再也无法克制心里的酸楚,伸出手去,一把抱住了她:“日新,日新,我的好日新……” 又新的眼前一片模糊:“小公主……” “不能说。不能这么说。连母后都不说……”沈沉哭出了声,“万一说了,我就不见了,又死了,怎么办?” 又新倒吸一口凉气,手忙脚乱地把她推开,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慌乱地问:“太后,太后知道?太后什么时候知道的?她是怎么知道的?那,那岛上的那个……” “别问,别问。我不敢说。”沈沉伸手掩住她的嘴,仗着夜色昏昏,泪水哗哗地流,“她,反正她不是什么好人。她拿贾六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帮她,就要一把火烧了小蓬莱,尤其是贾六……” “那个,妖孽!”又新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占了我们小公主的身体……” 沈沉叹着气摇头:“你看着我就知道了。我这个模样,就是她原本的身子。” 忙又一把摁住气得满脸通红要跳起来的又新,低声道:“可是,我却有了九年自由自在的日子,学了医术,学了武功,学了弓箭,还有了师父师兄。” “九年尝尽世间苦楚,颠沛流离吗?她安享九年富贵,还想着谋人害命。您吃尽苦头,却治病救人……” 又新越想越不平,越想越恨,两手紧紧握成了拳。 沈沉微笑着把她的双拳包在掌心:“大夏的公主,难道不应该么?我看的又不是别人的江山,我救的又不是旁人的子民。” 这是,正理。 又新长长地叹了口气,松弛了下去。虽然不高兴,却鼓着嘴不吭声了。 “只是,又新,我觉得好奇怪。”沈沉歪着头看她,嘴角边噙着无法抑制的微笑,“母后娘娘和你,还有贾六,怎么会,不怕我呢?不觉得……我该……烧死么?” “胡说!”又新再瞪她的时候,已经无比自在自然、放松顺当:“自您幼时,咱们看了那么多志怪的话本子,难道都是白看的?这世上没有神仙,哪里来的神话?” 说着,顺手还朝天合十拜了一拜,“菩萨勿怪!若无祖先神佛,那咱们人是怎么会平平安安繁衍成这样的?早就被豹子老虎当吃食了!” “不是!你可见过鬼?我没见过。就,前世,到如今,我可只见过人作怪,没见过神鬼横行!那都是假的,虚的,变戏法的,砰地一声,就不见了!”沈沉试图寻找证据。 “啊呸呸呸!不可这样咒自己!你还好好地坐在这里呢!”又新忙阻止她接着往下说。 这个逻辑…… 沈沉一口气噎在胸前,唯一的感觉就是憋得慌。 正文 第 429 章 但愿太平无限乐 一觉醒来。偏殿所有的人都觉得又新姑姑的唠叨功力似乎又涨了一层。 沈沉被请了去跟沈太后一起吃早饭,座中还有仍旧显得有些虚弱的钟幻。 “这个不行。郡主又挑食。吃这个。”又新不客气地将一盘子烤制的厚切羊肉块挪到了钟幻那边,送了一碗汤给她“我可瞧见了,郡主昨天整天都没好好吃东西,今晨须得吃细些。不然肠胃就坏掉了。” 钟幻大口吃肉,连连点头“又新姑姑说得对!” 沈沉便冲着他呲牙,又跟沈太后抱怨“母后怎么能让他一个外男跟咱们一桌吃饭?不合规矩呢!” “对啊。你管得着我么?”沈太后毫不在意地舀了鸭子肉粥吃,又挑了腌的酱青瓜吃,鲜酸爽脆,笑着对椎奴道“这个菜开胃得很。你昨天困顿一天,一会儿也就着这个吃。” 椎奴连声答应,顺便又帮沈太后添一碗粥“我看今天的粥也好。太后再吃半碗。” 闻着那粥果然香得很,钟幻便看了阿镝一眼。 阿镝愣呵呵地看着他“啥?” 这一声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微容抿着嘴去帮钟幻也盛了半碗。钟幻一边接碗,一边对着阿镝恨声道“真亏得你主子从来没用你照看过。瞅瞅这眼力见,都指着你,还饿死了我们呢!” “饿死不至于,顶多馋死。”沈沉吃饭空隙补一句刀,就又被又新瞪着眼睛夹了一块羊肉胡饼在碗里,再盛半碗青菜粥塞到手中。 沈沉噘着嘴,但还是乖乖吃完。 看看天光大亮,钟幻便告辞“我去看看太子,也就该走了。” “让离珠陪着你一起去吧?”沈太后虽然客套这么一句,钟幻却早就得了微容的消息,自然不会这般不识趣,笑着拒绝“倒不大用得着。医嘱说给皇后娘娘听,也是一样的。” 又转向沈沉,叮嘱道,“明日便是冬至,你在宫里好生陪伴太后娘娘,不要再乱跑了。大节下,少惹些事罢。” 沈沉忙忙地漱口,大大方方道“不成。我还有事跟你说。来不及让你坐在这里安闲听着了,路上说罢!” 看着两个人一路低语而去,沈太后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瞧瞧!这是不是女生外向?宫里的事情,她倒好,一转头全要告诉个外人!” “昨儿郡主去了宁王府,怕是知道了不少事情。可是为了赶回宫给太子诊治,两个人在宫外就没碰上头。这会子不说,什么时候说?这大节一晃就是三五天过去。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甭管沈太后谈论什么事,椎奴永远都是站在沈沉这一边说话的。 沈太后狠狠地横她“你就惯着!” “我乐意!”椎奴顶嘴。 又新在旁边抿着嘴笑。 “你也是。越发惯得她不成样子了。你管她吃什么呢?肚子疼了自己就记住了!”沈太后转头又指着她骂。 又新低着头,是一声。 “你听听,到底有多敷衍?”沈太后又冲着椎奴牢骚。 椎奴便去拉了又新的手,头一扬“走!给郡主挑新衣裳去!” “夏天有一回郡主穿了一条墨绿色的齐胸纱裙,极好看的。前天裙子都送了来,我看见有一条墨绿色的,只是拿不准上身该怎么搭。”又新的思路转得极快,立即便小声地接上了椎奴的话题。 椎奴大喜,忙道“真的?可是少见她穿红白黑灰之外的颜色。我来我来!必定要配一身漂漂亮亮的衣衫,明儿个朝宴上穿!” “那得看太后娘娘穿什么,可别重了……” “太后不去……” “啊……” 两个人一路说着小话,索性无视了沈太后走远。 阿镝早就溜走自己去玩了。 微容自然是服侍着沈沉和钟幻去了清宁殿。 如今这两个人又走了,偌大的正殿上,竟然只剩了沈太后一个人。 沈太后左看看,右看看,愣住,半天,气得哼哼着捂着胸口往坐榻深处倒“哎哟哟哎哟哟,我这腰疼,不对,肋条疼!老了被嫌弃了,没人理了!快把我乖孙抱了来!啊不对!把悯郎叫来给我开心!” 嗯,大殿的确挺空的,音量稍大,竟然都有回音了。 …… …… 沈沉和钟幻走到清宁殿时,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交待了个七七八八。 “这些,应该都算得上是好消息了。”钟幻笑着看她,安抚道,“你的法子好得很,我寻着机会就跟莲王商量。” 两个人正说着,毛果儿一脸肃然地从清宁殿里迈步出来,迎面险些撞上钟幻。 “哎哟!毛公公怎么这样慌张了?你那泰山崩于前而不改于色的镇定功夫哪里去了?”沈沉忍不住调侃他。 毛果儿看一眼钟幻,仍旧一脸严正,躬身下去,低声急道“昨晚有人夜闯韩宅,纵火烧了他的外书房,留下十余尸首。然而韩震却没有报官,京兆府去问,只说是自家失火。至于死的人,上回踩了点,今次去偷东西,而已。” “十余尸首!?上回的人?”沈沉大惊失色,“他凭什么说是上回的人?!” 钟幻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上回的人—— 昨晚董一陪着自己到了宫门口就回去了。 所以,难道是董一怀疑车轴和惊马是韩震做的,竟带着人去找韩宅寻仇了不成?! “韩家有跟那些人对阵过的家将,认出来了。不过,那些人都是生面孔,除了韩家的人,旁人都不认得。” 毛果儿有些心疼地叹了口气,低声续道,“陛下不太高兴,让立即传了京兆府和刑部的人去御书房候着。郡主和钟郎小心些罢。” 转过身去替他们禀报“离珠郡主、钟幻请见!” 里头潘皇后热切的声音传了出来“快请!” 毛果儿冲着二人点了点头。沈沉看了钟幻一眼,主动替他轻声说一句“你自己也小心些。” “不是董一……”钟幻松了口气,抬手擦了一把额角的冷汗。 沈沉低声安慰他“不会是他们的。没你的话,他们不会那么莽撞。只怕是另一批人硬闯,韩震趁机把先前的那桩事儿给抹了。” “嗯。也许是吧。” 。 正文 第 430 章 忽使水火争 南猛已经没有大碍。 只是钟幻上上下下看了他半天,又捏捏他的胳膊腿,让他尽全力深呼吸自己倾听了一时,皱着眉连连摇头 “皇后娘娘,这可不行啊。太子殿下平日里太娇气了。这身子,但凡一点儿病痛,怕就要垮。听说这还是跟着离珠郡主疯了几个月的结果?” “可不就是说?朕一直都说让太子习练一些强身健体的功夫,皇后只是舍不得。”永熹帝在旁,觉得这个时机简直是绝佳。 钟幻连连点头“陛下说的极是。皇后娘娘很是可以令,嗯,令太子殿下的那位二舅父每天陪着太子练练功夫。 “潘家二郎一直都是一张冷脸,想必也能严格要求太子。今冬若是能每天在清宁殿内练功半个时辰,明春再看,太子身体必定与往日不同。” 一边说,一边去看永熹帝。 永熹帝跟着他的话赞同不已。 最后钟幻笑着起身“这一场闹过,太子今冬怕是不能再出清宁殿了。若是不找些活动给他,怕是这两三个月也难熬得很。” “啊?!为什么不能出去了?!”南猛委屈得几乎要哭起来。 沈沉连忙抱着他安慰“你中的那个……嗯,你这个病,暂时不能沾雨雪。昨天这才是第一场雪。 “若是你在外头玩耍时再碰上第二场雪,我这师兄一到冬天身子格外孱弱,只怕他没有那个体力再救你一回了。” “这样说来,太子目下的情形,竟还凶险得很?”永熹帝脸色一变。 钟幻看了他一眼,微不可见动一动眼角“正是。” 原来是哄孩子! 永熹帝这才放了心,隐晦一笑,正色对南猛道“钟郎医术天下无双。若是他都救不了你,旁人就更不要指望了。你母后只你这一点指望,你不可任性!” 看一眼满面焦急的潘皇后,南猛只得乖乖地答应下来“我不出去。什么钟先生说我可以出门了,我再出门。” “这就对了。”钟幻起身,笑着告诉潘皇后“不用给太子殿下吃那些苦药。只要多吃几样,不要挑食,加上天天练功,三个月后自然就好了。” 永熹帝和潘皇后忙命人打赏了他若干风雅物事,令人好生送他出宫。 “朕也走了。外头还有事。”永熹帝放了心,也就跟钟幻一起离开了清宁殿。 那边沈沉见状,便留了下来“我再陪着太子坐坐。” 潘皇后也忙趁着南猛有沈沉相陪的功夫,命人先去告诉了潘二郎太子需要每天练功的事情,然后自己且去安排翌日冬至日的大朝和大宴。 临分开,永熹帝看着钟幻,弯一弯嘴角“钟郎留在宫中一宿,想必外间会有流言蜂起。” “那倒不会。今晨在梨花殿早膳时,太后娘娘有旨意说,她老人家犯了心疾,本来只想诏离珠郡主回宫侍疾,谁知我在旁边,自告奋勇进宫看视。 “因病势看不太清楚,皇后娘娘孝顺,索性便留了在下宿在梨花殿,就近照看。今晨太后娘娘已经无恙,又宣召了太医署孙医正进宫。我便功成身退了。” 钟幻含笑说道,“太后娘娘还说了一句,明天她也不打算去朝会上枯坐干熬了。还要留了太子在宫里陪着她,祖孙两个过冬至,正好。” “母后想得周到。”永熹帝大喜,极口称赞,过了一时,才又露了惆怅出来,长叹一声。 钟幻弯一弯嘴角,不打算接茬,躬身告退。 永熹帝只得由他。 御书房里,京兆府和刑部被骂得灰头土脸,心中大叫晦气,恨得又诅咒了韩震一万八千回“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好在没一会儿,外头毛果儿飞跑进来禀报“钦天监严监正叩阙请见。” 永熹帝一愣“他老人家不是一直称病?” “说是事出紧急,他老人家要——”毛果儿看了京兆府和刑部一眼,垂下头去,不敢接着说了。 永熹帝心里一跳,喝命二人“不能韩震说没事儿就没事儿了!冬至大节,火光冲天,十几条人命,满京城全天下都看着呢!你们俩如果竟连这个事儿都能含糊过去,也就再不用上朝了!元正前,把事情给朕查明白!” 两个人如蒙大赦,提着袍子屁滚尿流跑了出来。 “严监正真是个好人啊!”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毛果儿看着他二人出去,再看着房门紧闭,才上前一步,苦着脸道“老监正说,他要直接上岛。还请陛下一定请了太后娘娘,一起过去。” “昨晚的事情,他从哪里知道的?”永熹帝大惊。 毛果儿挠了挠头“要不怎么说呢!他老人家说,昨晚二更,忽然间心惊肉跳。起身闲走,却看见恭安坊火光冲天。他就,排了一卦。 “他说了一大串子,小人哪里懂?反正就是说,水火不相容的意思,这定是岛上那一位有了异动。他一定要上去看看。 “小人索性直接告诉他老人家,昨晚太子不安,陛下和太后皇后心神俱疲,何况明天就是冬至,宫里事务千头万绪,怕是暂时没空。请他老人家过完节再来。 “结果,”毛果儿瘪着嘴擦了一把脸,哭兮兮地续道,“严老头儿啐了小的一脸,说天下大事,小的这种蝼蚁懂个屁……” 永熹帝的心都揪了起来“他说了水火不相容?” 毛果儿傻傻地看着他“是啊。” “太子午后落水,韩府夜间起火,这中间,恰是静宜下岛之时!”永熹帝猛地站了起来,喝命“请太后,上小蓬莱!” 想一想,又道“请太后娘娘带上离珠,以防万一严老头儿发疯。” 毛果儿连声答应着,想一想,又陪笑着道“小的也去?还是,还是请我师父……” “你师父必定要禁足至他把太子落水之事给朕说清楚的那一天!” 永熹帝指着他的鼻子咬牙道,“椎奴也一样。所以,朕才让太后带上离珠。你个蠢货!” 毛果儿紧紧闭着嘴咬着牙,痛痛快快回手给了自己一个小嘴巴“蠢货!” 一溜烟儿跑了。 。 正文 第 431 章 逢六变 众人登上小蓬莱的时候,静宜长公主南忱刚刚才起床,懒懒洋洋地梳洗完毕,正在寝殿一边发脾气一边喝茶“本宫就晚起一天,你们就撤了本宫的早膳!从今以后,本宫起身的时刻不定!厨房一天十二个时辰不许熄火!” 沈太后需要紧紧地握着沈沉的手才不会暴跳如雷,然而额角上的青筋也已经清晰可见。 “快去跟长公主殿下说,陛下、太后娘娘和严监正来了。”贾六推了梅心进去禀报,自己则小心地请几位贵人进去,又小声建议 “昨儿夜间郡主走后,长公主一直在发郡主的脾气。今天若无必要,还是别让郡主进去了吧?” 红光满面的严观挑了挑眉,看看沈沉,点了点头“也好。一时我若查不出缘由,再请郡主入内。” “缘由?什么缘由?不就是场大雪?又没有天摇地动。”沈沉翻了个白眼,咕哝一声。 终于有人问起了! 严观强忍着心头的激动,正言厉色,皱起双眉、瞪着双眼,低声喝道“昨夜冬雷,你们都没听见吗?!” 冬雷? 沈沉一脸茫然地看向沈太后和永熹帝,然后神情怪异地问“所谓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我说严监正,您老确定您不是耳鸣?” “咄!这是正经事!老夫岂会拿来说笑!?” 严观悻悻,觉得还不如不解释。看看现在沈太后和永熹帝看病人一样的怜悯目光,就好像立马要给自己送葬一般! 一甩袖子,严观昂然进了小蓬莱的正殿。 沈太后轻轻地捏一捏沈沉的手,使个眼色,在贾六的搀扶下走了进去。 永熹帝紧随其后。 “母后和皇兄一同降临,倒是许久没有过了。快请坐。”南忱看着一同进来的严观,心头忐忑。 所谓妖星云者,她一向认为,说的是那个跟她换了身体的妖女。可是,从她到了这里,每年她生日之时,严观都会上岛来看她。 而每一次,严观都是皱着眉头,掐指,把第二天的大灾大祸一一说出来,且都说是从自己脸上和命盘上看出来的。 然后,一整年,一一应验。 她旁敲侧击地探问过小蓬莱上的旧宫人们,得到的结论却是生辰时刻或者天下有重合的,但若是再加上父母兄弟和出生地域,哪一个人哪一种命格,又怎么会改? 所以,她的魂魄既撑起了这个本该落水而陨的身子,那就意味着这位长公主天定的命数会继续下去——妖星,已经变成了她自己。 然而,严观这老昏蛋也算是给了自己一条活路,只是将自己命格的一部分——倾覆大夏天下一事告诉了南氏皇族,却没有透露其实自己的命格落到最后,却是改朝换代、登基为帝的结局。 若是南家的皇帝——不论是先前那位所谓疼惜女儿的先祥和帝,还是如今这位阴狠刻毒的永熹帝,只怕都不会让她再度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当下,南忱强笑着,满眼严厉地指使梅心等人去服侍沈太后和永熹帝,自己则假装娴雅温顺地专门令人给严观设座。 “不必了。” 严观只眯着眼看了她一刻,便低着头掐指急算,绕着寝殿走了整整一圈,哼了一声,道 “老夫多少年殷殷叮咛,长公主万万不可下岛,不可见亲缘以外的生人。看来陛下是当成了耳旁风啊!” 沈太后微微蹙了蹙眉“严启明,你有话就说,不要阴阳怪气。” “老先生不要恼恨,实在是昨晚事出突然,且也的确没让皇妹见到什么外人。若是有什么变故警示,还请老先生明言,朕必遵从。”永熹帝忙也解释。 严观板了脸,斜一眼沈太后,嘲讽道“太后娘娘若是那般想要把自己的性命送在这唯一的女儿手中,臣不阻拦便是。” 送命?! 殿中众人心中都是一惊! 尤其是南忱,心头猛地一跳! 什么?! 难道她接到的指示里,那个“沈”字,指的不是沈沉,而是沈太后!? 那个人,竟然是想让自己亲手毁掉自己在宫中最大的倚靠?! ——若无沈太后这个亲娘的存在,永熹帝只怕早就把自己静悄悄地弄死,一劳永逸了! 陈氏!你这个,贱人! 这边,永熹帝却紧紧地盯着南忱,待看到她一脸的阴晴变幻,心里则立即对潘皇后和沈沉的暗示有了另一层理解他所谓的这个唯一嫡亲的妹妹,根本就不曾因为生活在世外桃源就真的单纯善良,这是条毒蛇! 所以,秦耳未必就是那个挑拨她离开小蓬莱、和亲南越的人。 而她所谓的对太子被害一事不知情,也就未必是真! 尤其是贾六报上来的那个每年下岛的宫女,说不准才是帮着眼前这个自私贪婪的妹妹传递消息的内奸! 不识抬举! “快说!到底怎么了!”沈太后不耐烦了,瞪着严观喝道。 严观哼了一声,转向永熹帝,叉手道“长公主昨夜离岛,见了不该见的人。天象已有触动。三更时分便有闷雷,自西北一路滚向东南。陛下说没听见,可是,依臣看来,不仅臣能听见,天下道门,都能听见。自此,恐天下多事矣!” 沈太后沉下了脸,重重地咬牙,压抑不住地低声骂道“多事的贱人!” 嗯!? 严观瞪圆了眼睛看着她,想要发飙老夫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骂过! “母后不必介怀。想来太妃静极思动,怕是年节将至,心浮气躁而已。朕让尚药局送些安神养静的汤水去供奉,请她老人家多休息,也就是了。” 永熹帝淡淡地说着,嘴角微微下撇,露出一丝杀气。 这个女人,太不安分,需要敲打了。 哦,原来说的是陈太妃——这么说,昨晚眼前这位长公主,是见到陈太妃了? 严观不及深思此事,且先把自己最重要的结论告知永熹帝 “今晨放晴,臣起观星,却见星相剧变。今冬的京城,怕是安生不了。陛下宜早做准备。” 屋外静听的沈沉脸色大变。 。 正文 第 432 章 孰辨五行生克 “可知是天灾还是?”沈太后沉声问道。 碰上沈太后的问题,严观就完全不像对着永熹帝那样好好回话了。只听一声哼笑,名满天下的星相大师翻着白眼鼻孔向天 “老夫若是连这个都能算出来,就不用观星排卦了!我还不如直接在帽子周围插上一圈儿鸡毛,绕着太液池跳来跳去——” “严监正请用茶。”眼瞧着他怼沈太后这么上瘾,贾六有点儿不爽,直接呈了茶碗上去,塞住他的嘴。 严观怒目,可是仔细看了贾六一时,不由得挑了挑眉,转头问沈太后“岛上可是又添减了人?” “是。”沈太后也不多说,直接命贾六“去召集齐了人,抄了八字,都给他看。” 小蓬莱上有任何人员变动,其实都是这个流程。贾六看了十多年,早就知道,自严观上岛,便已经命人去录了众人的生辰八字。 如今沈太后一声吩咐,贾六躬身称是,转身便从身边人的手里要了两张纸来,奉给了严观,又请他到外头“宫人内侍俱已到齐,请监正查看。” 严观捻着胡子,摇头晃脑地表示满意,踱步出去。 恰见沈沉抱着胳膊站在外头,正歪着头好奇地看台阶下众人窃窃私语。 回头见他出来,不由得挠了挠鬓角,问道“就这么潦草一看,你能看出些什么来?难道不该找个地儿坐下,一一都排一遍命盘?” “我有那么大工夫儿,我还去北邙山赏雪呢!”严观呵呵一笑,低着头只管挨着八字看下去,右手不断地掐算着,过了大约一刻钟,才又抬起头来。 底下的众人一一走上前来,贾六在旁边,恭敬唱着名字,严观看看本人,再对照一下八字。 不到半个时辰,便将小蓬莱上众人都过了一整遍。 “嗯,还不错,还不错。”严观缓了神情,再打量打量贾六和梅心,犹豫片刻,指了指梅心,“你那心肠太软,若是不改,早晚横死。改改吧,跟着里头那一位,命不硬可不成啊。” 所以,九年前的那些人,就是因为这个么? 心太软? 沈沉默然。 “严监正金玉良言,轻易不指点人的。梅姑姑可要谨慎记住才好。”贾六刻意提醒着梅心。 梅心身子一震,猛地想起了昨夜两个人说起的小迎,脸色顿时苍白起来。 皇帝太后严监正,带着人呼啦啦地来了,又呼啦啦要走,南忱自然要送他们出门。 她很乖巧孝顺去挽沈太后,却被不动声色地躲开,轻轻咬了咬嘴唇,只好假作整理袖子,自己叉手,跟在两个人身后。 然而,才迈出寝殿高高的门槛,她一眼便看见了站在旁边看热闹一般的沈沉。 南忱的脸色顿时变了。 所以,这一次不是严观要来检查自己的行踪和命格,而是她—— “怎么离珠郡主刚才没有进去看看呢?敢是昨晚已经逛腻了我的小蓬莱?” 南忱心底冷笑,面上却露了俏皮样子出来,看向严观“严监正,要说并无亲缘之人,昨晚我还见了这位新封的异姓郡主。您看看,是不是因此生了些妨碍呢?” 严观的目光在她二人之间逡巡片刻,忽然转向南忱,皱起了眉头“长公主殿下还是不要对沈郡主这般充满敌意的好。” 说完,竟对着沈太后和永熹帝抱拳躬身“臣先前观星排命,只看到沈郡主乃是大夏福星,并不知道何因造了这个果。 “今日一看,倒明朗了许多。似乎沈郡主与长公主殿下命格中隐有相关。老臣如今能看到的,沈郡主乃是长公主殿下的救星。而长公主殿下,却似是沈郡主的灾祸。” 这话一说,众人的脸色都有些诡异。 永熹帝自然是有些不高兴,甚至露了一丝对南忱的不满。 至于沈太后,则是一脸木然。 唯有贾六,偷眼看看得意轻笑的南忱,再看看淡然无言的沈沉,深深地低下头去,双手都拢进了袖子里。 “不过,”严观故意又转一个弯,惹得沈太后双手都从袖子里露了出来,作势要挽袖子时,才忙续道,“臣劝长公主殿下不要针对沈郡主,乃是因为,若是沈郡主有什么不测,只怕您的命数,也就到了头了。” 南忱脸色大变,气恼地狠狠瞪了沈沉一眼。 其余众人却瞬间都松了一口气一般,甚而至于流露出一丝笑容来。 可恰在此时,沈沉却无意中接到严观遥遥抛过来的一记“挤眼”。 ……这是什么情况!? 这老不正经的家伙,这竟然是在蒙骗这位傻乎乎的长公主呢!? 沈沉又好气又好笑,索性转过身去,充当起沈太后和永熹帝的护卫首领来“去通知船。” 然后指挥大队人马“走!” 浩浩荡荡上船,过湖,上岸。 既然小蓬莱无事,自然大家散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严观却又格外认真地告诉沈太后和永熹帝“这一回的掌宫太监选得好。他的八字面相,都能克制长公主的煞气三分。若能得他长远服侍,就算不能让情势好转,至少不会令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永熹帝失笑“就他一个刷马桶的出身?竟能克制忱忱?” “搁在别处、别人手里,一辈子也就是个洗马桶的命。”严观嗤笑一声,脸上带了三分怪异的笑,“偏到了长公主跟前,他命里就该着管这一位的事,消这一位的煞。” 沈太后和沈沉对视一眼,无语。 可不是么! 贾六心底里对这位长公主并无一丝一毫的敬畏之心,甚至,还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即便这位长公主有这惊破天的命格,怀里揣着倾覆大夏的主意,甚至得了旁人传授驾驭烈马的手段,可到了贾六跟前,就全都变成了被打压、被破坏、被唾弃的垃圾。 忽地,沈沉眉梢轻轻一抖,抬起头来,直直地看向严观。 别开脸的老头儿自己悄悄地还嘟囔了一句话,没人听见,可落在她的耳朵里,却似惊雷一般“……还会败这一位的运,要这一位的命!” 。 正文 第 433 章 恩义故难忘 众人一走,南忱便开始骂街。 从严观骂到沈沉,再从沈沉骂回严观。 宫人们听着直撇嘴,有的便嘀咕“有胆子骂一声太后和皇上啊!拿人家撒的哪门子的气?” 有乖觉的,便飞跑去告诉贾六。 贾六也不去看,只管命人去了一趟司膳司,话说的好听“明天过节,咱们长公主也打算设酒,祈祷国泰民安。还请给些好酒、烈酒,再配些下酒的小菜。顶好是梨花殿椎嬷嬷爱吃的那些。” 司膳司满口答应,甚至特意去司酝司取了东北那边进贡来的陈酿老酒送上岛。菜品则在份例之余,额外又加了若干的糟卤麻辣鹅掌鸭信等等。 东西送到,贾六都没等到饭时,便命人直接送去了南忱跟前。南忱一边吃酒一边咒骂,越发放肆起来,直直将自己吃了个酩酊大醉。 待到第二天早上醒来,额头唇角都红肿出若干小痘不说,连嗓子都哑了,恼羞成怒,回身就要砸了寝殿。却又发现,不知何时,她寝殿里连饮水的盏子都变成了木制的! 消息送到梨花殿,正带着人替南猛改制小弓短箭的沈沉耸一耸肩,回了一句“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钟幻出了宫,找到赶车的董一,心里莫名先松了口气,搓一搓手,含笑道一声辛苦,先上了车。 董一依旧板着脸,待他上车后,犹豫了片刻,方道“永泰坊那边接到帖子,一位名叫辛洄的大夫,请您有空上门一见。” “谁!?”钟幻唰地一声挑起车帘,极为惊讶,“你再说一遍名字?” “辛洄。辛苦的辛,洄游的洄。无字。说是小郎应该识得他。”董一面无表情。 钟幻哈了一声,唰地一声又摔下帘子,嘲讽道“西齐断骨之王啊!哪个大夫敢说自己不识得?我师妹说在街上碰上了他,我还不信。敢情还真应了韩家的邀,来给韩三治腿了!” 耳边听得一个“韩”字,董一的眼角狠狠地抽了一抽,悄悄地咬着牙,手里的鞭子下意识地在马臀上重重一敲。马车往前走的速度顿时快了一半。 深呼吸,董一恢复了平静,仍旧刻板地问道“那么小郎可要去见他?” “去!为什么不去?正好去见见这个无耻之徒!现在就去!” 钟幻牙简直咬得格格响。 董一有些诧异,眼睛盯着前头的路,耳朵却偏向了车帘“小郎跟那人,有过节?” 钟幻哼了一声,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若不是先师悲天悯人,我的性命,险些就被他断送了!” 这个逻辑是…… 董一表示听不懂。 “当年他死皮赖脸要跟着我师父学医,可他却比我师父年长许多。我师父想了又想,便以半徒半友的名义将他留在了身边。 “可是当我师父发现了重伤的我,想要救治时,他却各种阻挠。非说我是不祥之兆,又说那个狼谷不是寻常人能进出的地方,救治我必定给我师父带来灭顶之灾。 “好在我师父那个人,顶顶不怕的就是惹事。当下便生了气,将他赶走,将我留下,并当着他的面收了我做亲传弟子。” 钟幻现在想起那一段往事,仍旧有些忿忿。 董一若有所思“这样说来,此人竟与小郎是半个同门?他那一手疗愈断骨的本事,竟与小郎等同?” “就凭他?!”钟幻一声嗤笑,“我治跌打损伤的本事,我师父都要甘拜下风。他算哪根葱?!” 董一默然下去“可是,他能治得好韩三的腿,对不对?” 听到这里,钟幻有些不以为然了,斥道“治不治得好,跟咱们有什么关系?韩三那种废物,就算治好了腿,难道还比韩大韩二有用了?” 董一没有作声。 钟幻以为自己说服了他,也就不再赘言,问得一声那辛洄住在平安客栈,便令董一这就过去,自己且先闭目养神。 马蹄得得。 舒缓的节奏敲得钟幻昏昏欲睡,也敲得董一恍惚出了神。 董三的死,到底要不要告诉小郎? 尤其是,董三那一队人,还是家主主动送过去的,意图只在于打草惊蛇。 这跟小郎的计划,几乎是相悖的。 董一虽然面朝着前方,眼神却渐渐失去了焦距。 忽然,咚地一声响,便有人发喊“啊呀呀!你们撞了人了!” 马车猛地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钟幻忙从车里探出了头。 董一眼神一利,托地自车辕上跳了下来。 地上半躺着一个人,哼哼唧唧地正要站起来,却又站不起来的样子。 这个人—— 董一眯了眯眼,跨上前一步,一弯腰,伸手将对方捞了起来“原来是史先生。” “哟?!”钟幻看着人,打了个愣神,也笑了出来,“我还当是什么人来碰瓷儿,合着是你?” 原来正是上回聚会之时,息王想要去请做幕僚西席的史衮史多襄。 史衮一脸茫然“你们,你们是?” “这是我家钟郎。”董一皮笑肉不笑地“搀扶”住了他,好心地问,“您这是怎么了?怎么专门往我们家马蹄子底下钻呢?” 史衮有气无力地看着他苦笑“你当我愿意呢?踢残了我胳膊腿儿,我可拿什么回家见妻儿老小呢?” 这样一说,钟幻便明白了过来,呵呵地笑了,招手叫了路边一家店铺的伙计来“来来,你帮我个忙。我正有急事要办,怕停不得。你拿我的信物,去息王府,就说是钟郎告诉王爷一声,他要找的人,正在你们店里坐地。息王自然会打赏你。” 董一莫名回头看他,钟幻乐得合不上嘴“他那不是故意要讹人,他是饿得。过街时晕了而已。” 围观众们明白过来,哄堂大笑。 史衮的脸红得火烧火燎的。 “人都有本事,只是这本事,须得碰对了路,遇对了人。史进士,京城居,大不易。你不肯去寻门路,就必得耐得住清贫。” 钟幻笑吟吟的,看似说教,实则却替史衮撇得清白无比,“息王爷早就想找个才学出众的人相伴读书。上回提到你,只说满京城不知哪里去寻。这下好了,你送到我手里,看来,这个人情,息王爷是注定要欠了我的了!” 路人讶异,啧啧赞叹。 史衮满眼感激,几乎要落下泪来,却知道此刻不是感恩的时候,便只低头讷讷。 然而,这一位钟郎的义举,却永远记在了史衮的心中。 。 正文 第 434 章 当以恩义持 平安客栈就在眼前。 董一扶着钟幻下车,低声问道“小人要跟着一起进去见那位辛大夫么?” “不用。你在屋外等我就好。当着你的面儿,我还不好意思敞开来骂他了。”钟幻哼了一声,少见地自己端正着衣冠袍袖。 董一心领神会,点头道“那小人不进去。” 就在屋外,却什么都不会错过。 客栈的伙计听说是钟郎来见辛大夫,眼睛一亮,忙陪着笑把钟幻引了进去,口中还不停地奉承“早就听说过钟郎的大名,辛国手尤其念念不忘,如今您竟真的登门,小店真是蓬荜生辉!” 钟幻哼哼哈哈地,懒得理他。 董一一看便明白他又不耐烦了,只恐那伙计再多说下去,钟幻要开口阴阳,便替他挡开“我们小郎才从宫里出来,正疲累。多谢小哥,请给张罗些提神的饮子来。” 伙计满口答应,忙到了天字一号房门口,敲了门,报了名字,听得里头发话,推开门,哈着腰请钟幻“里面请”,自己则一转身一溜烟儿跑了去寻“提神的饮子”去了。 给董一一个守住门不令闲人入内的眼神,钟幻挺胸抬头,迈步进了房间。 一个银发老者迎了上来,双手抱拳,深深施礼“来者可是钟郎?” “辛先生有礼。”钟幻淡淡地还礼,抬起身来,却先一眼看见了冷冷清清站在一边的婢女。 如遭雷击。 钟幻瞠目结舌,右手艰难抬起,忍不住打着颤指向她,一向利落到招人烦的嘴皮子此刻却吐不出成句的话“你,你不是……你怎么……” “钟郎快请坐。”辛洄笑容满面,亲亲热热地拉了他的手,把已经僵直的某个傲娇孔雀摁在了桌边,又殷勤地嘘寒问暖。 打哪里来。 可用了早饭。 路上好走不好走。 雪这样大,冷不冷。 以及,听说钟郎还有一个师妹,不知可一起来了。 直到此时,钟幻才算回了神,先前的倨傲一扫而光,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答话 “昨夜太后心疾,我恰与师妹在一处,便进宫看视。今晨刚刚出宫,一切都好。因明天就是冬至大节,师妹留在宫里守着太后娘娘,出不来。” 然后再问候辛洄“前辈是何时进京的?一路风霜疲惫,如今可缓过来了?寒家尚有些简单药草,若是前辈用得着,便请吩咐,晚辈一定照办。” 辛洄和那婢女的脸色都怪异起来。 尤其是辛洄,苦笑起来“夜神医好歹于我有半师之份,我哪里来的脸面做钟郎的前辈?若是钟郎不肯替夜神医认下我这个不成器的徒儿,便请直呼我的姓名罢了。” “老先生高寿,小子后进,怎敢无礼?”钟幻从善如流,却仍旧毕恭毕敬,“先师重教统,代师收徒之事,小子不敢做。” 听他这样直白地拒绝,辛洄有些悻悻地看了那婢女一眼。 婢女淡淡地转开目光,一言不发。 见她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辛洄也就只好换了话题“令师妹和韩家的恩怨,我倒也听说过不少。只是韩氏极少会跟西齐方面开口。一旦开口,我身为齐人,却也不好立即推却。 “今日请钟郎过来,就是想请问钟郎这韩家三郎的腿,小老儿该怎么治合适?” 钟幻高高地挑起了眉“嗯?” “呃,就是,就是那个——”辛洄冲着他抽了筋一样地使眼色,“该,怎么治?治好,几成?” 哦! 原来是在问自己,要不要趁机弄死韩三,替自家的二傻子报个仇。 钟幻恍然,却立即摇头,神情严正“咱们做大夫的,上了病人的家门,便该怎么治就怎么治。恩怨等事,都稍后再谈。” 话音刚落,屋外忽然轻轻地一声破空闷响砰! 三个都不会武功的人不由得一愣,目光往窗外转了转,稍等一时,却又没有什么其他动静了。 大约是,董一在练功? 钟幻心里转了转念头,便放了过去,含笑续道“何况,老先生以疗愈断骨损伤闻名海内,若是千里迢迢来了大夏,竟治不好区区一个韩三,不怕弱了咱们杏林的名头么?” 这中间毕竟关联着夜平。 钟幻拒绝用逝者的医术声名,去换一条烂命。 听到这里,那婢女的脸色终于阴天转了晴空,甚至上前来帮他倒了一碗热饮子“才煮开的奶茶。听说还是钟郎琢磨出来的?” 钟幻忙站了起来,双手去接,小心地陪笑道“是。之前陪着师父往草原上去,肉吃得腻得难受,想着解腻,才胡乱弄了这个出来的。让师……让您见笑了。” “钟郎果然不愧是夜神医的高徒,在治病救人一事上,并不杂入任何其他,实乃杏林楷模。” 辛洄连连称赞。 钟幻的心思全不在他身上,只觑着那婢女神情和缓地自己进了内室去,这才放松下来,捧着那碗奶茶坐下,慢慢地呷了一口。 就在两个人都琢磨接下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外头房门忽然被叩响,董一的声音低低急报“小郎,似乎是韩府来接辛先生了。” 闻言,钟幻立即放下了茶碗,站起身来“让韩府的人看见咱们在一处,总之是不大好。老先生且去忙碌,还请多多保重。” 说着话,眼睛往内室瞟了一瞟,拱手弯腰,郑重托付“还请老先生不要让她受了韩家的委屈。” 辛洄连连回礼,不住点头,满口答应“那是自然!便委屈了我,也不能委屈了她。” 内室传出来一声冷哼“用得着你们管么?!” 两个人顿时噤若寒蝉。 对视一眼,交流着眼神 您老多保重啊! 我知道!我已经很知道了! 那我撤了? 行,以后有机会见。 赶在韩橘进入小院之前,钟幻从后门悄然离去。董一跟在他身后,朝着声音逐渐喧嚣的前门,冷冷地投过去一瞥,杀气四溢! 点头哈腰引着韩橘进院的伙计,正满面堆笑地介绍“……钟郎这会儿还没走,正在里头跟老先生叙话呢!” 韩橘狞笑一声“这可太好了!我正愁哪里都撞不见他呢!” “啊呀呀,可是韩家大郎亲自来了?小老儿何以克当啊!” 辛洄打开门,满面春风,“钟郎只来看了一眼,早已走了。正好,小老儿的药箱已经收拾停当,不如此刻就去给三郎君看腿吧?” 。 正文 第 435 章 更赖主人明眼 仔仔细细地捏过了那条明显开始萎缩的断腿,辛洄抬起身来,冲着眼巴巴看着自己的韩枢笑了笑,安慰道“不严重。” 韩枢顿时喜形于色。 然而接下来,辛洄却踱出了他的卧室,走到了外间。 韩震立即便跟了出去。 “小三郎的这腿的确算不得严重。治愈也不难。只是,琐碎,受罪。” 辛洄坦白地看着韩震,拱手道,“小老儿敢拍胸脯,只要小三郎受得了这个罪,听得进小老儿的话,好生吃药、好生休养,必然有重新立起、抛去拐杖的那一天。” 顿一顿,含笑道“只是,这一场罪,至少要受三个月半年。不知小三郎可愿意一试?” 韩震看了他一眼,略微有一丝犹豫。 辛洄眨了眨眼,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自己身边的婢女。 婢女垂首而立,恭顺安静,甚至让人根本就看不到她的眉眼。 “我跟三郎商议一下。”韩震说着,进了内室。 旁边家人忙请了辛洄坐下,又给他上了热饮子。 见旁人不注意,辛洄便想对着那婢女张嘴说话,婢女疾忙使个眼色,摇头拒绝。辛洄只得低下头喝着瓷白碗中热气腾腾的奶茶。 嗯,曾经在边疆呆过的人,到了冬天,看来都很喜欢钟郎的这个小发明啊! 隔壁传来韩震温和的询问声“……会很受罪。而且,至少要半年。你觉得如何?” 接着便是一阵倒吸冷气,却伴随着一个女子咬着唇轻唤韩枢的声音“三郎……” 最后,韩枢咬着牙自己狠狠答应“哪怕三年!我都要治!” 辛洄垂眸看向手中的碗,唇角露出了一丝笑。 夜先生,小老儿成功了一半了。 婢女看了他一眼,眉心轻轻蹙了蹙,再度低头下去。 西齐来的名医顺利地住进了韩府。 韩家三郎腿上的旧伤会被完全治愈。 正式的治疗将在冬至节后进行。 回到永泰坊沈宅,痛痛快快泡了个热水澡,然后安安闲闲地吃了厨下精心调制的汤水,正要往床上躺倒的钟幻,看着董一表情怪异地走了进来,递过来一张短笺。 钟幻好奇地拿过来一看,乃是辛洄光明正大给他在平安客栈留下的消息。 甚至,结尾还模模糊糊地写了这么一行“日后多有求教,还望钟郎宽忍。” 求教? 还多有?! 凭什么竟然还要宽忍?!! 钟幻满面诡异地用两根手指拎着那张笺子的一个角,怪模怪样地问董一“他这是想干嘛?给我传递消息?还是想让我指导他如何能在韩家内部做点儿啥?” 董一被他问得都忍不住笑,自从见到辛洄就开始的满面阴霾终于破出一道亮光,道“看来此人并不完全是为了韩氏而来。小郎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先看看再说嘛。” “哼。韩家有什么好看的。”钟幻不屑地说着,手一松,那张笺子飘落在地,而他本人则倒回了床上。 董一沉默地看着那张笺子,过了好一会儿,方低声道“小郎,董三死了,死在韩家。” 屋里陷入沉默。 过了许久,钟幻坐了起来,面沉似水,死死地盯着董一“事前你知不知道?” “小人不知道!”董一抗声大喊,虎目含泪,“小人昨晚回来后便想出去打探究竟是谁在暗害小郎。可是才换了夜行衣,寇连便来寻我,让我赶紧出来看京城的冲天火光……” 说着,狠狠抹一把泪,“那火光出自韩府。那个时节,再没有一家的人敢在外头街上走动,生怕被韩府当成假想之敌。 “可我却越想越慌张。从家主进京,我们这一队的动作便十分频繁。尤其是董二董三,连我都很少能抓住他们的影子。 “这回陪着小郎来沈家。分明董二过来传大娘子的话,却连见都不敢见小郎一面,我当时心里只觉好笑。可事后想来,只怕是因为他很难面对小郎……” 说着说着,董一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低着头,又擦了一把泪。 钟幻的脸色难看无比,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董一,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来选你究竟是要做钱大省的人,还是要做我的人。” “小人誓死追随小郎。”董一干脆地下跪,一个头磕在了地上。 钟幻盯着他的头顶,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那你站起来。我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做。” 董一答应一声,起身。 钟幻轻轻地交待,董一表情变幻。 “能做到么?” “……能!” “很好,那你现在回去吧。”钟幻躺回了床上,却再也没有一丝睡意。 钱大省到底想做什么,在进韩府这件事情之前,他不清楚。但是这之后,他已经能猜个七七八八了。 虽然,对于钱大省这种草菅人命的狂热、执着、疯癫举动,他实在是很难苟同、甚至厌恶到了十分。但有一点,钱大省看得很准他绝对不会浪费董三和他曾经的那些手下用性命换回来的机会。 他和莲王等人,对韩震的设想和计划,如今,都要随之调整了。 钱大省做出来的这一口黑锅,哪怕他再不情愿,也只有背上身。 然而一想到要跟二傻子那个时不时便犯一下圣母病的家伙解释此事…… 钟幻头疼。 翻身坐起,叹口气,喊人“金二!” “小人在!”就好似一辈子都如影随形一般,永泰坊沈宅如今的大管家金二推门便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小郎有什么吩咐?” “去莲王府和息王府都送个信儿,就说我已经出宫歇过来了。他们谁不忙就过来陪我喝个茶,忙就算了。” 钟幻觉得吧,两兄帮不能白叫。若是能加上息王,变成三兄帮,是最好的。 毕竟压力这种东西,越分担越少。 “是了。小人这就去。哦,今晨余家二小郎君遣人来问,宫里是不是有什么大事。问您回来没有。小人答应等您回来会给他回话。正好小人出门,小郎看怎么回他?” 金二乐乐呵呵的,却紧紧地盯住了钟幻。 他得知道,钟幻到底把沈沉当成什么人——是不是真的半点都不尊重沈沉的血脉亲人! 钟幻笑了笑,刚要开口,忽地反应了过来,怪异地歪着头看金二“我说,你是不是忘了,你可是我挑了出来去投奔我师妹的。底根儿上说,你是我的人。” “小郎差了。打您让我去服侍郡主起,小人其实就已经是郡主的人了。” 金二低下头去,毕恭毕敬,话锋,却半寸不让。 。 正文 第436章 重重帘幕密遮灯 冬至。大朝。 帝后在应天门接受了外邦献礼,回到太极殿再接受了众臣朝贺,最后到了麟德殿,大宴群臣。 永熹帝喜欢排场热闹,所以在京七品以上官员都被邀了参加宫宴。自然,一众命妇便都被赶到了偏殿。 潘皇后坐在最上首,笑吟吟地举酒请大家放量吃喝。 特意被点了将,一定要坐在她右手边的沈沉想躲都躲不开,只得也跟着她接受众人的注目礼。 尤其是,这众人之中,还有韩家的命妇们。其实,韩家今晚来人算是少的。国公夫人告病,韩橘妻子告病,韩梧妻子告病。正经有名有姓来的,乃是韩震的妾室宜兴县君。 而这一位县君竟公然还带了余绾前来,还给了一句话堵住了尚仪女官的嘴我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只想带着我们三郎媳妇来见见世面,就不必正经八百地去求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恩典了吧? 因知道这余绾乃是离珠郡主的“亲堂妹”,所以尚仪女官为了给沈沉面子,便忍下了气,睁一眼闭一眼地放行了。 于是,沈沉现在就在上头,被宜兴县君和余绾四道目光狠狠地盯着,外带窃窃私语。 “今天正殿人齐,你可都见了?”潘皇后故意当着所有人的面儿跟她越发亲热。 回想到刚才那一群花白胡子飘飘的场景,沈沉莞尔“见了。罗相曹相在梨花殿见过了,另外四位尚书倒都是头回见。不过,我瞧着刑部尚书似乎不大有精神的样子。” 潘皇后的目光便往宜兴县君处瞟,低声道“他能有精神才怪了。韩家那边丢下了十几条尸首,还有全京城都瞧见的一把大火,偏说是闹的贼,和自己不小心走的水。 “陛下恼了,逼着刑部查。可韩大将军哪里是好惹的?听说,到这会儿,京兆尹和刑部的人,都还没能进得了韩家的大门呢!” 沈沉弯一弯嘴角,摇头道“刑部这夹板气算是受定了。” 姑嫂两个在上头低语,下面坐着的宁王妃左右看看,奇道“怎么不见太后娘娘?她老人家一向爱热闹,往年都会出来,再叫了莲王一起在这边用膳呢!” 登时便有人打趣笑道“王妃这话说的,您倒是关心太后娘娘,还是关心莲王?” 还有细心的,又问“说起来,怎么也没见太子殿下?刚才还该太子给陛下和皇后娘娘敬酒呢!” 潘皇后张开嘴,还没说话,便被沈沉抢了话头去,笑吟吟地答道 “今冬头一场雪,偏下得这般大。太后娘娘有些畏冷,便懒得动弹。所以特意留了太子陪她老人家过节呢。” 众人哦了一声,私下对视,交换着疑惑的目光。 潘皇后也微微蹙了眉去看沈沉,目露疑问。 “母后说,大节下,宁可说她老人家病了,不能说太子病了。”沈沉侧过身去,轻声在潘皇后耳边低语。 潘皇后眼圈儿顿时一红,立即便低下了头。 沈沉看着她的样子心里便忍不住叹息,只得继续往深里解释“她老人家高寿,便有个病痛也是常情。小毛病不断,便大毛病不生,算不得坏事。 “可太子之事若是传扬开去,那便是国本动摇。一旦流言传开,荒腔走板成什么样子,可就难以控制了。大节下,犯不上。” 所以,这自然是沈太后对孙儿的一片疼爱之心,但同时,也是朝局大事,必须如此。 潘皇后醒悟了过来,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索性便端了酒举到沈沉跟前,温声道“母后爱热闹,你好生看了热闹,回去学给她老人家听,也让她老人家欢喜欢喜。” “可不就是这个缘故么?不然怎么会放我出来?早就把我摁在梨花殿替她捶腿说笑话了!”沈沉顺着她的话说笑。 谁知宁王妃却不肯信这个话,趁着给潘皇后敬酒,竟走上前来,悄声问她们“听说前天钟郎进了宫,夜里就留在梨花殿。你们跟我说实话,可是太后娘娘身子不适?” “宁王婶就不能装一回糊涂?”沈沉笑着把一整杯酒堵在宁王妃的嘴上。 潘皇后也只得含笑不语。 宁王妃了然,回了自己座位,便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凤王妃见状,忙探头过去给她解释“悯郎昨天去看了钟郎,问过了,太后娘娘没什么大碍。躺几天就好了。你别担心。” 宁王妃这才吐了口气出去。 如此,沈太后微恙的话,毕竟还是流传了开去。 潘皇后看着底下众命妇们不动声色地交头接耳,心里便有些发急。 沈沉只得再靠过来轻声道“母后说,若是有人猜她病,那就默认。她无所谓的。” “朝中天下,多少人当初在她老人家手里吃过暗亏?大节下的,我实在不乐意有人会因此咒她老人家……”潘皇后咬住了嘴唇。 沈沉轻声道“母后说了,她一门武将,又孤煞得很,她才不怕人咒她。反而太子,小孩子家家的不要让人咒他才是。” 这话直直撞进潘皇后心坎里,顿时便滴下了泪来。 “皇嫂,你这不该心软的时候,怎么又来了?难道你还真想让人猜母后娘娘命不久矣吗?” 沈沉强忍住扶额叹息的冲动,低声喝止着潘皇后。 正在此时,凤王妃也起身来敬酒,露了忧色,问“我听说太后并不妨事,可是真的?” 沈沉立即便换了表情,笑嘻嘻地拉了她到另一侧,贴着她的耳朵低语“我们家老太后啊,什么事儿都没有!” 说着,目光往下一溜,声音更加轻悄“是要给皇上采选新人啦!开春儿就办!她老人家说,今冬谁也不见,只在梨花殿足吃足睡、养精蓄锐,明年春天,好生挑几个鲜鲜嫩嫩的小娘子进宫,给她老人家多多地生孙子!” 又轻轻地捏凤王妃的手腕,“还有,再在里头,给莲王兄选人……” 给皇帝采选!? 那必定是全天下最出色、最顶尖的小娘子们都会入京啊! 若悯郎能选了那里头的姑娘们做妻子…… 凤王妃登时惊喜地七情上面,急急地拉了沈沉的手问“你说的是真的?” 说着就要去看潘皇后,却被沈沉一把拉住,悄声笑道“这事儿哪儿有问我嫂子的?她可不乐意呢……” 凤王妃连连点头,依足了仪制给皇后娘娘上寿毕,归座,笑逐颜开。 不消一刻,好消息传开,众人的脸上纷纷露出喜色。 沈沉终于暗暗地松了口气。 遥遥的,宜兴县君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而余绾盯着沈沉的眼中,则全是恶毒。 。 正文 第 437 章 事严迹密谁得闻 “她在闹什么故事?”余绾看不懂殿内的波涛暗涌,只好请教宜兴县君。 宜兴县君弯弯唇角,含笑低语“自然是让众人过个喜庆祥和的节。” 祥和? 先帝年号祥和。 而当今陛下对先帝孝敬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如今祥和二字,竟也成了须得避讳的字眼。 所以,如今竟听见从宜兴县君的口中讷出这样犯法的话来,余绾不由得暗地里撇了撇嘴舞娘出身的人,果然没规矩! “我刚才两杯酒饮得有些急,我出去走走。”宜兴县君盈盈起身。 余绾连忙一把拉住她“你不留下再看看?”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沈太后没出来,陈太妃也没出来。没了她们两位在上头斗法,一个老实皇后,能看出来什么?” 宜兴县君笑着拨开了余绾的手,袅袅婷婷走了出去。 余绾看着她媚态横生的背影,轻轻地咬了咬唇。 某个时刻,韩橘曾经闭着眼睛喊过她的名字…… 余绾本来以为这个女人是韩震弄进府赏了体面的可怜弱女子,可看看韩橘的状态,她又觉得,只怕此女也不是简单角色。 所以就在国公夫人婆媳三个人都说不来参加宫宴时,她本来也想趁机留在韩府,悄悄地去看一看韩震宴请僚属是什么样的情形。可是,韩枢却暗示她,让她一定盯紧了宜兴县君。 如今,这个女人竟然说出沈太后和陈太妃不在,宫宴就没有意思这个话,可见,对方的心思目光,未必真像她想象中的那般短浅…… 余绾很想也跟着她出去,却被隔壁一个小心翼翼的五品诰命问了一句“敢问,您就是韩家的余夫人吗?” 余夫人…… 余绾怦然心动,立即端了甜美和气的笑容,温柔地转过脸去答话“不敢当您的称呼,妾身正是余氏。” 攀谈起来。 宜兴县君并没有离开麟德殿。 殿外刀枪林立,守备森严,禁卫军更是个个都目中无人。她才不会去寻那个没趣。 所以,她只是去了偏殿侧面的净房,然后绕到后头的幔帐处,躲一躲清净。 前头传来小内侍们喁喁私语的动静。 宜兴县君弯了弯嘴角,步子越发缓慢轻悄,便连腰间的环佩,也瞬间固定了似的,半分动静都没了。 她自幼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听各种各样的壁角。 所以,当她被发现的时候,立即便定了下来,教给她的功夫就是轻功,尤其是双腿。 当她抵达京城,先是故意流落到了大杂院,接着又因“还不起父亲的赌债”,被京城最大的青楼收入麾下,就凭着她这妙到巅峰的轻身功夫,京城第一舞娘“雪舞”的名声,只半年便无比响亮。 宜兴县君想到这里,再度弯了弯嘴角。 她走红自然并不完全是因为舞姿出众,而是因为她故意起的这个花名—— 西齐当今那位略显昏庸老迈的皇帝,姓薛,名武。 她这个谐音名字,正是引起韩震注意最重要的一个条件。 宜兴县君垂下头去。 她能顺利进入韩府成为韩震的妾室,还有另一个条件,就是真的曾有很多男子,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她曾经是一个真正的——娼。 所以韩震才会对她放心…… 哪怕因此,她要辜负曾经最信任、最珍惜她的人…… “要说皇宫这个地界,邪性!得过且过,得乐且乐吧!什么巴结攀附,都没用!” 一个微醺的小内侍的声音在前头低低响起。 宜兴县君回了神,悄悄住了步子,侧耳静听。 “就说我师父,堂堂的殿中省大太监,六宫都总管,又怎么样?两三句话没过脑子,直接软禁。如今,手里半分权柄没有不说,昨晚我竟听说有那不开眼的,敢给他老人家上陈茶了!” 年轻的内侍牢骚满腹。 宜兴县君心头微微一动,悄悄再往前几步,透过帘幕的缝隙看了出去,却看见一身大红的圆领袍——这竟是个高阶的内侍?这样年轻?还是秦耳的徒弟? 忽地反应过来只怕这就是那个暂时取代了秦耳的内侍毛果儿了。 毛果儿捏着一个小小的金盏,正眯着眼吃酒。 另外两个小黄门,一个捧着一壶酒,时常殷勤地给毛果儿斟满;另一个则捧了个托盘,里头放着一双牙箸和荤素两碟子下酒菜。 所以,这竟是一个小小的宴? 皇帝在前头排大宴,他在后头自己吃小宴? 好笑之余,宜兴县君轻蔑地瞟了毛果儿一眼。 “再说那个贾马桶。十六七的小崽子,在小蓬莱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刷了十年马桶。三丈开外老子都嫌他臭气熏天。怎么样?忽然一朝时来运转,人家掌宫太监了!现在见着他,连我都得笑着寒暄……且!” 毛果儿哼着,又饮尽一杯酒。 小黄门忙陪笑着再给满上,低声笑着恭维他“果儿爷您是谁,他算个屁!他就算给个超一品,他也得在小蓬莱上做到死。是能享受到风光,还是能享受到吃喝衣食? “陛下和太后也不过看着他得赔一条命在那地儿,所以才赏体面而已。他哪儿能跟您比呢?” “哼!你小子懂个屁!”毛果儿白了他一眼,却又懒得教导他,叹了口气,又饮一杯酒,伸手拈了筷子吃菜,含糊不清地接着感慨, “仙霞宫的人命如草,宣政殿的宫女如梭。等过了新春再来一场采选,啧啧,皇后娘娘的日子可不好过喽!” “我的果儿爷!说不得了!这是什么地界?!您这个话让人听了去,怕是……不大牢靠!” 端菜的小黄门险些手抖摔了托盘。 毛果儿被他说的,顿时也是一个激灵,连忙摇着头左右乱看,放了筷子和酒杯,自己且迈步出去,廊下抓了两把雪,就势捂在自己脸上一顿猛搓。 两个小黄门擦着脑门上的冷汗,接到毛果儿回过头来的眼色,悄悄地迅疾跑开。 毛果儿自己也清醒了许多,长长深呼吸,然后再度端起他谦卑的脸色,从后腰上抽了拂尘出来,叉着手,微微躬着腰,进了正殿。 隐在帐幕之后的宜兴县君,已经深深地眯起了眼睛。 仙霞宫的人命如草……??? 。 正文 第 438 章 丹沼祇今留旧迹 钱家直到夜幕降临,才等到了施施然迟归的钟幻。 钱大省也不多说,直接带他去了祠堂。 按说应该只摆着钱氏祖宗牌位的祠堂里,与钱氏并排安放的,还有钟氏的祖宗牌位——虽然只有一个,上写着钟氏列祖列宗。 可看到这一幕时,钟幻还是有些不爽。 虽然钟这个姓氏,在钱大省等人看来,是他随口捏造的,可他本人,却的确姓钟。 只得这么一个牌位没什么,可凭什么要跟钱家的那一片摆在一起?! 钱大省没有给他解释,而是只让他在一旁站着看,然后自己恭恭敬敬地照着仪制流程祭了自家祖先,又亲自给钟氏的牌位磕头,甚至祝祷 “小郎借姓,实是不得已之事。请各位保佑他平安顺利,他日归还姓氏,当为列位专门供奉。” 他又不知道。 钟幻安慰了自己一句,脸色转缓。 等上香毕,钱大省把他往后头引“这边走。” 钟幻挑了挑眉,怎么还没完呢? 两个人沉默地往祠堂的最深处走去,接着,拐弯,进了一个最偏僻的小小房间。门上加了锁。 钱大省从自己的怀里摸了钥匙出来,低下头去,专心地开锁,恭敬地推门,先迈步进去,却不往前走,而是直接站在了门边,叉手方寸,微微欠身,等着钟幻进去。 看着他的做派,钟幻心里微微一动,登时也换了肃穆神情,慢慢地往里走去。 待他进门,钱大省又亲手关上门,还栓好了门闩。钟幻站住,偏头看他。 钱大省也不解释,只管往里走去。 这是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静室,或者叫小佛堂。 佛龛上摆着的是大势至菩萨。 香案上供着上好的檀香,和若干鲜花水果。 钟幻有些发僵。 他生肖属马,年幼时有人给他排命,曾经告诉过他您的守护菩萨乃是大势至菩萨。 所以从此以后,他似乎是潜意识作祟,一直都绕着这一位菩萨走,有时候就算见了,也假装没分清哪位菩萨是哪位菩萨。 可是如今这里,怎么会竟然摆上了这一位? 呃? 只见钱大省恭敬上前,伸手在香案底下摁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机关,佛龛迟钝地响了起来,晃晃悠悠地原地转了个圈—— 大势至菩萨的背面,竟是一座小山也似的牌位! 这是,一个家族,所有曾经的辉煌。 钟幻脸色大变,身子僵成了一块石头! 闷不吭声的钱大省走到了他身边,把一个厚厚的蒲团放在了他面前,然后退到了一边。 钟幻忽然觉得脑袋微微一晕。 面前那座小山一般多的牌位就好像是有某种魔力一般,无数场景在他脑海中晃过。 钟幻只觉得从心底里涌上来了一股悲辛交集的酸楚,低下头,默默地双膝跪倒在那垫子上,叩头。 三跪,九叩。 越拜,越觉得愧疚;越拜,越觉得愤懑;越拜,越觉得满腔的块垒须得漫天血泪才浇得彻! “列祖列宗,不孝儿孙……不孝儿孙……”钟幻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钱大省红着眼圈儿,胖胖的嘴唇不停地蠕动着,不知道在祝祷些什么。可是,一俟钟幻哭出声来,他便再也忍耐不住,双手掩住了眼睛,先是低嚎,最后也变成了嚎啕大哭。 两个人在祠堂的哭声持续了很久,也传出去很远。 祠堂旁边的小小避雪亭中,披着大氅的钱玉暖原本面含忧色,此刻听见这哭声,反而放了心,扶着穆葆的手,微笑着坐了下来。 招手叫过在一边玩雪的钱多多,柔声道“祖父和舅舅都很伤心,身边没人能劝。爹娘都不如你合适,你去喊他们出来吃饭,如何?” 钱多多一脸茫然“叫吃饭嘛,随便谁去都行啊。” “那里头连清扫都是你祖父自己亲自动手的,怎么是谁去都行?你乖乖的,去跟祖父和舅舅说你阿娘我,正在亭子里等他们,脚都冻成冰了。” 钱多多哦了一声,蹦蹦跳跳地进了祠堂,左找右找,跟着声音找了进去,推门不开,便在外头拍门“祖父,舅舅,我饿了!” 只两三息,钟幻擦着泪打开了门“乖孩子,我们出来了。” 声音嘶哑,神情萎靡,大不如往常。 钱多多担心地看着他,踮起脚来去摸他的脸“舅舅,你没事吧?我娘很担心。” “舅舅没事。”钟幻弯下腰,把他抱了起来,忽然觉得轻松了一些,便冲着小小的幼童笑了笑,亲昵地捏了捏他嫩嫩的小脸蛋,“不过,舅舅饿着我们多多了,这就有事儿了。走,咱们吃饭去!” 说完,回头看了一眼。 钱大省已经再度沉默地将蒲团挪开,这间小屋子也再度成为一个小小的静室。 出了房间,钱大省回头锁门。 钟幻抱着钱多多站住,背对着他,轻声道“舅舅,谢谢你。” 钱大省肩头一颤,呼吸再度不稳。 “可是,这个静室里的东西,不能留。”钟幻的声音依旧轻飘飘的。 钱大省嗯了一声,从嗓子里咕哝了一句话出来“这些东西,我走到哪里,就会带到哪里。放心吧。” 钟幻回头看着他。 这个身体的身世、过去、当下、未来,竟然都背负在钱大省的肩头,而且,已经背负了大半辈子。 “舅舅,烧了吧。有我在,这些东西就都没什么意义了。”钟幻的声音,就像是从远古的遥远夜空中隐约传来,虽然轻悄,却令人惊惧。 “我知道,它们已经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但是,现在已经有了我。由你继续保存它们,既是对你的不公平,也是对我的不公平。 “所以,烧了吧。全都烧了。不要再让任何其他的人知道了。” 钟幻紧紧地抱住钱多多,“尤其是,不该知道的那些人。” 钱大省终于转过脸来。 两个人对视。 钱大省的脸上,除了激动的泪痕,还有一线失落和挣扎。 “舅舅,董三他们的家眷安排妥帖了没有?”钟幻淡淡地问着,可是,神情声调,再也不像一个捡来的干外甥了。 钱大省有些愣怔地看着他,面上显出惊喜,过了一瞬,忙躲开钱多多好奇的目光,咳了一声清清嗓子,低声答道“是,安全,富足,有人帮衬。” “那就好。” 。 正文 第439 章 妾身未分明 “去韩府给韩枢治伤的,乃是我的老熟人……”钟幻在席上跟钱大省“推心置腹”地说着情报,甚至把辛洄的婢女的身份也告诉了他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把我先师的家人找了出来。那是我师父的亲妹子,我应该叫师姑的。去年我去师娘那里送骨灰,恰好赶上她大归,头上还戴着孝。我当时还吓一跳,想着他们从哪里知道我师父的死讯的……” 钟幻唠唠叨叨的说着,似乎有了一丝醉态。 钱大省跟他对面饮酒,也觉得痛快,笑着点头,顺口道“我知道。那个辛洄,就是我求了他,他才来的京城。韩家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我听你之前的意思,如今情势实在紧急,所以就重金请了他去给咱们做个眼线。” 钟幻惊讶地睁圆了眼睛“这世上还有舅舅不认识的人、办不到的事情么?” “有有有,多得很!当年若不是我这女儿一点善心,我可真没处去找你!”钱大省的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 钟幻连连摇头“不。肯定有人知道我的身份。舅舅,有一件事我始终都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一桌子的人都竖起了耳朵听。 可钱大省却看了穆葆一眼,道“你带着多多去玩吧。这些事情还是不要让小孩子听去的好。” 本来就听得一脸茫然的穆葆如蒙大赦,忙笑着站了起来,抱起了多多,又有些纠结地看着钱玉暖“要不你也去歇着吧?” “你们先去,我就来。”钱玉暖温柔地笑着拒绝。 穆葆叹了口气,只得叮咛一句“你不要太耗神。”自去了。 钟幻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屋里只剩了钱大省和自己、钱玉暖三个人,这才轻声道“当年在东宁关外山里截杀我们的,冲的肯定不是我师父。” 顿一顿,道“只怕是我。” 钱大省色变,一把抓住他的手“你怎么知道?!” “西齐又没疯了,做什么要去幽州去杀一个给萧敢的小儿子治病的医生?动用的还都是军中的好手?” 钟幻反问他,“以舅舅对西齐皇帝和将军们的了解,他们谁有那个野心,干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跟大夏起边衅、跟萧敢结死仇的风险,去幽州腹地杀人? “若是他们真有那个本事,能在我们进入东宁关的那一瞬便判断出我们会被萧家找到,并同意救治,且当夜就前往幽州,那他们杀一个宗悍、杀一个萧敢,只怕都易如反掌了吧?” 钱大省皱了眉头,使劲儿地捋自己的胡子。 而钱玉暖则若有所思地点头“这等隐秘的眼线,乃是国之重器,动用一次,只怕就得立即弃了。若只是用在萧韵一个小小的孩童身上,似乎还不至于这般兴师动众。” “我一开始心里只是怀疑,并没有最后确定。可是到了萧家,我给萧韵第一次施针之后,昏睡不醒,最为危险之际,又有人对我出了手。” 钟幻低声说着,情不自禁想起了沈沉,“那时候若没有师妹舍命相救,只怕我早已命丧黄泉。” “真的不是冲着萧韵?”钱大省再度跟他确认。 钟幻摇头“不是。能把那样的精钢强弓和长箭从西齐千里迢迢运到幽州、运进萧府,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给萧韵下毒的人,又怎么会不能一举置一个小儿于死地? “他们动用这种手段杀我,其实也是不敢公开的意思。所以,不论是借机,还干脆就是他们拿萧韵当饵,专门给我设的圈套;我觉得,他们的目标,就是我。 “我师父……”钟幻有些伤感地叹了口气,“只是遭了我的连累罢了。” 钱大省沉默了下去,钱玉暖的眉心,也蹙得更紧了些。 “朱蛮出身西齐,又救过我的性命。虽然仍旧记不清楚那时候的事情,但是我觉得,我现在至少可以确定他只怕是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的。” 钟幻靠在椅子上,捏着酒杯,遥遥地看向窗外,低声道,“好在,他似乎真的没有对任何人揭破我身份的意思。而且,他就要离开京城了……” 钱大省一愣“他要走?离开京城?去哪?” “他……”钟幻刚要回答,外头一阵脚步响,接着便是穆葆高兴又有些惶恐的声音“萧家和于家来接两位小公子,说是,今晚祭祖,少不得他二人。” 随着说话声,穆葆走了进来,手足无措地问钱大省“父亲看怎么办?是我将来人请进来还是……” 钱大省习惯性地已经露出了紧张的笑容,连忙站起“我去我去!这我得亲自去!” “您不去。”钟幻一把摁住他的手,往外扬声“阿嚢!” 灵活的小厮应声跑进来“小郎请吩咐。” “去跟千针说,把楼上那两个东西扔出去,让她告诉两家子,明天晨起,卯时,送回来。” 钟幻吩咐完了,摆摆手,看着阿嚢一溜烟儿跑远,含笑拉了穆葆坐下,却对钱大省说道 “舅舅可要记着了您以前是白衣商贾对这些人,有些礼数还要给了他们家的下人。可如今不一样了。这个宅子虽然姓钱,却是我钟幻在住。 “我虽然不是官身,却是跟莲王息王平辈论教的人,萧韵是要跟我叫先生的,当朝的离珠军职是我的亲师妹,皇宫里我去过不止一趟,乐意的话随时随地一个客卿是跑不了的。 “所以,您再也用不着对他们低声下气。自自然然正常交往就行——啊对,当他们是朱家的家主,舅舅你就明白该怎么做了。” 钱大省刚一点头,眼角余光却看见钱玉暖、尤其是穆葆也在跟着点头,顿时又好气又好笑起来 “他这么一说,你们这么一听。他是他,咱们是咱们。他有那个傲气的资本,咱们有么? “往后,在京城,对外的事情有他的名头,自然是照着他的章程办。等咱们出了京城,咱们就只剩自己的身份了,到时候,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穆葆憨憨地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这些事,我不通达。不过,玉暖怎么办,我就跟着怎么办就是。” “哪里用得着你办?”钱玉暖柔柔地笑着,给他添了碗汤,堵住他的嘴。 。 正文 第 440 章 既死气未平(上) 宁王府。 宫宴归来,告病躲在家中的牡丹郡主自然是先去看望宁王妃。 把明显越发心事重重的母亲安顿好,牡丹郡主出了门,犹豫片刻,还是问了一句:“父王呢?” “听得说,宫宴上甚是沉默,也并没有如何吃喝。回来之后,却传了酒菜去外书房。” 阿笋小声说完,小心地给主子递台阶,“郡主可要去看看?” 牡丹郡主看看已经黑沉下来的夜幕,有些迟疑。 “今天毕竟是冬至……”阿笋还是希望王府里头父女夫妻们和睦,好好地过一个年节。 毕竟,看着牡丹郡主的岁数,这极有可能是她在家里度过的最后一年了。 见主子沉默,不由得悄声安慰道:“王爷再怎么样,也不会在今晚做什么的。那个姓尹的……婢子让人瞧着去了,若有异动,必能提前知道。” 牡丹郡主被她说中心事,下意识地瞪了她一眼:“我父王好歹也是堂堂的皇叔亲王,哪里就有这样……” 下作…… 牡丹郡主咬住了嘴唇,把这两个字咽了回去。 其实,她是真的,不确定。 多悲哀,快十八年的亲父女,竟然已经没了半分信任之心…… 牡丹郡主苦笑了一声,还是朝着外书房迈开了步子。 可是,当她走到外书房院外,却见里头只剩了一灯如豆。 她皱着眉头站住了。 一个小厮闪身出来,躬身施礼:“郡主。” “王爷呢?不是说传了酒菜到外书房?”见牡丹郡主不吭声,阿笋忙抢着帮忙问道。 小厮陪笑着答道:“王爷酒吃得猛了,便要出去走走。司马先生便索性将酒菜装了食盒,陪着王爷去小雅楼了。” 听到司马淮阳的名字,阿笋情不自禁看了牡丹郡主一眼。 “既是司马先生陪着,那我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可还有旁人在侧?只怕他两个一起吃醉了,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才麻烦哩。” 牡丹郡主露出轻快的笑容,与平日里温柔孝顺的形象一般无二。 小厮松了口气,连声笑着答“有有有”,又接了阿笋递过来的赏赐,再度给牡丹郡主道贺了冬至,这才看着那主仆两个迤逦而去。 “去年冬至,这一家人可还亲亲热热地坐在一处行令吃酒呢……” 小厮的目光从正院转到小雅楼,忍不住伤感地嘀咕着。 “不过一年而已……”宁王自己站在小雅楼前,看向黑压压的宁王府,同样也在黯然神伤。 手里的食盒递给了守楼的老仆,司马淮阳跟着呼了口气出来,下意识地伸手扇开面前隐约的白雾,轻声道:“若不是那白永彬求娶郡主……” 哪里有后来宁王妃翻脸、梨花殿对峙、一家人分崩离析的事情发生!? 宁王脸上闪过一丝阴狠:“那人现在如何?” “也不知到底图谋些什么。先前吐出跟皇帝的事情时,竹筒倒豆子一般痛快。可是一旦问到韩震跟他是如何联系的,又颠三倒四含糊其辞。 上次我把他的手脚打断了,他还曾经十拿九稳地咒我连陪葬都不够格,早晚被剁成肉泥……” 司马淮阳轻蔑地笑出声,“还说会亲手剁了我。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自信。” “韩震如何与宫中联系之事,我们始终都没弄清过……” 宁王眯着眼拧眉细思,“也许,他真不知道?” 司马淮阳摸了摸鼻子,道:“倒也有这个可能性。那他知道的,大约也就没什么了。” 忽地顿了顿,轻声道,“不过也许,若是心神激荡,还能再漏出来点东西呢?” 宁王看了他一眼,唇角往下一撇,面上闪过杀机:“也不是不能试试。你自己行么?” “只怕不行。他对我,已经有了十足的戒心。”司马淮阳淡定地拱手欠身,“毕竟冬至,王爷去送送,算是赏他个体面吧。” 宁王嗯了一声,转身进了小雅楼。 老仆悄无声息地在司马淮阳身后关紧了楼门,轻轻地上了门闩。 大佛背后的暗门轻轻推开,司马淮阳挑了一个明瓦灯笼走在前头,宁王在后,下了地牢。 地牢里的灯油十分充足,通风措施也做得还不错,味道虽然依旧难闻,倒不至于让人作呕。 但宁王依旧皱着眉,伸手拿帕子掩了口鼻。 “白翰林,今天冬至,王爷来看您了。”司马淮阳开了牢门,温和上前,甚至还不嫌脏地拍了拍床上那坨“东西”。 宁王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悄悄往后撤了撤脚。 白永彬慢慢地转回身来,失神的双眼看向来人,半晌,混浊的双眼开始转向清明,终于放出了亮光,死死地盯着宁王,挣扎着要从床上起身。 “唉,上次给你裹了药的,你怎么自己又都扯开了?”司马淮阳不顾肮脏,直接摁住了他,粗暴地拿了他的手脚去看。 白永彬愤怒地看着他,张大了嘴,呵呵出声,却再也不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字。 “上回你跟我说,你知道的事情,都已经全部说了。既然如此,身后可也就没什么不了的事情了吧?”宁王放下手帕,看着白永彬的眼睛,温和地问道。 白永彬僵住,震惊地看着宁王,啊啊地出声,疯狂地摇头。 “那就是真没有了?”宁王笑问,看着他的样子,愣了一愣,问司马淮阳:“你把他毒哑了?” 司马淮阳已经从白永彬身边走开,此刻正站在宁王身侧,拿了一块帕子擦手,擦完了还拧着眉,又拿了一块在擦,听见问,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 “是。那回我来看他时,离珠郡主来了咱们家游赏。您也知道,小雅楼是您的得意之作。郡主常常会跟人炫耀。 “我正担心郡主会带了那一位来,偏他听见我让他小声些,就越发嘶声大喊,我一急,手边一包哑粉,都给他塞进去了……” “先生还是心慈。”宁王对这个解释立即表示接受,甚至还说了一句让白永彬心惊肉跳的话出来,“其实他在世上已无牵挂,何苦又让他这样……活着?” “也对。”司马淮阳同情地看着白永彬:“有受这等零碎苦楚的,还不如跟着你老父一起呢!黄泉路上、奈何桥边,也多个照应。” 正文 第 441 章 既死气未平(下) 白永彬脸色惨白,一双残手狠狠地握住床板,毫无察觉黄脓血液已经顺着脏兮兮的纱布渗出,只是死死地盯着司马淮阳。 而这位司马先生,则万般怜悯地先看了他的手一眼,心疼地啧啧叹息着摇了摇头,方用了更加惋惜的声调说道 “前几天刚传来的消息,上回我光顾了堵你的嘴,就忘了告诉你 “你那老父亲,听说你被革除功名、逐出朝廷、流落江湖、不知所踪,全是被他自己溺爱所致,便伤心病倒。哦,就在你进入宁王府三天后,便已然往生。 “而你家家仆又都恨你入骨,缘故么,你自然知道。所以你家万贯家财也已被劫掠一空。当地官员不忍见你父亲横尸腐坏,便将你家良田替你全都卖了出去,用所得钱财给你父亲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 宁王讶然看向司马淮阳“丧事竟已经办完了么?我怎么不知道?若早知道,我该亲自赶去致祭才是!” 司马淮阳无比体贴地冲着他微笑欠身“就是担心您一定会去,所以才没敢告诉您。您去尽心,臣等自然是拦不住的,然而世人若是因此,竟误会您真要将自己独生的掌上明珠、咱们大夏的第一郡主,嫁给一个虐杀奴婢、伪造功名的贱人,那可就是臣等的罪过了!” 所以,宁王从未想过将女儿真的嫁给自己,自家老父的性子,也绝对不会是自己病死,而那万贯家财,也绝对不会是被什么家仆劫掠,变卖的万亩良田,也绝对不会只够给死去的父亲办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 白永彬终于想明白了,面前站着的一对主仆,最恶毒的那个,并不是司马淮阳,而是宁王。 而自己,竟然还以为自己见到了他,就能从司马淮阳的魔爪中逃出生天…… 凄厉地仰天痛呼,却也只有听不清声音的呵呵声。 然而接着,白永彬只觉得喉头一甜,头上一晕,眼前一黑,张大的口中,疯狂涌出了大股的鲜血! 宁王见状,面上一惊,疾步后退! 司马淮阳则二话不说,大步上前,挡在了宁王身前! 床前都是鲜血。 白永彬反而觉得自己的头脑一清。 所以,从一开始那人寻到自己、给自己丹方、自己那一犹豫一伸手之时,自己就错了。 后来韩震的出现,似乎给了自己登天之路的保证,其实,却是将自己引向了更加黑暗的深渊。 ——因为目睹了永熹帝这个昏君在后宫的所作所为之后,自己登时便心安理得起来。 可把柄已经送了出去,自己的人生就此脱离了自己的掌握…… 直到被所有手握大权的人都当着博弈的棋子那一天,自己的悲惨下场,便注定了。 只是,万万没想到的是,竟然还连累了一辈子为自己殚精竭虑、对自己百依百顺的老父亲…… 想到这里,白永彬心底蓦然又是一痛,再一张口,又是一口鲜血喷在地上。 “白翰林,不要硬撑了……你可知,令尊临死,口口声声,都在呼唤着你的名字呵……” 司马淮阳声音温和惋惜,可因背向宁王,他面上对着白永彬,便再也不吝惜于讥诮、轻蔑、嘲讽的表达,甚至,杀意十足! 意识里早已是一片模糊的白永彬终于看清了司马淮阳的脸。 他悚然而惊! 果然! 自己之前没有想错! 最想杀自己的人,不是宁王,而是他!是司马淮阳! 拼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白永彬朝着他扑了过去,甚至还张开了满是鲜血的大嘴,一口白森森的牙,简直是要咬死司马淮阳! 宁王看清了他的动作,慌忙去拉司马淮阳“先生小心!” 脚下却再度后退了两步! 司马淮阳却夷然不惧,反而向前迈了半步,甚至大张开双手,将前胸直直地露给了面前状若疯魔的狂徒! 然而白永彬并没有那个力气真的扑到他的身上咬他的肉,而是咚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滚了一滚,倒在了司马淮阳的脚边,圆睁双眼、气绝身亡! “哼!”司马淮阳放下了双手,甚至伸出脚去,踢了踢尸身,厌憎地轻蔑道,“就这等货色,也敢肖想我们郡主,真是不知死活!” 宁王木然看着那具尸首。过了许久,才僵硬地转过身去,刻板道“我去顶楼。先生自便……” “臣收拾了这里,就去楼上守门。王爷不必担心。冬至大祭,马虎不得。” 司马淮阳截断宁王的话,温和坚定,却又周全体贴。 长长地叹了口气,宁王脚步沉重地走出了牢房,然而不过三五步,他步伐的节奏便换成了龙行虎步、典雅庄重。就仿佛如今此刻现在,他正走在去太庙祭天的路上一般。 侧耳听着他上了楼梯,司马淮阳这才用了更加厌弃的神情,伸出脚去,将满鞋底的泥水擦在了白永彬尸首的脸上,口中喃喃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你这种,哪里还算得上人?!放心,地狱跟前,你等着我,我与你同去!谁还怕你不成?!” 话音落下,白永彬的眼睛,竟缓缓地合上了。 司马淮阳有些愣怔,过了一时,哈哈地笑了起来,声音甚至越来越大,直笑出了眼泪,指着那尸首,上气不接下气“我骗你的!就是我把你从北邙山上骗下来的,然后,然后骗进府,又骗了你这么久……蠢货!” “司马先生……” 老仆无奈的声音在暗道门口处响起,“老奴帮您把尸首弄上来吧?” 司马淮阳唔唔地点着头,停了笑,擦了泪,毫不在意地道“就埋在梅园里吧。那里头的树这二年都没怎么上好肥。” “……要不先生直接上去陪王爷吧?”老仆慢慢地下楼,口中低声嘀咕,“您怎么就这么看这个人不顺眼呢?” “所有肖想咱们郡主的恶人,本身罪愆上,都要再加三等。何况,这就不是个人,这是个畜生。” 想到自己收集到的白永彬虐杀奴婢的那些手段、还有听人描述过的那些奴婢的死状,以及自己幼年学徒时被师父师兄欺压的凄惨模样,司马淮阳看向那具尸身的目光,越发冰寒,简直没有半分温度。 。 正文 第 442 章 父既不慈 小雅楼的顶楼,其实是一间跟钱宅祠堂深处那件小屋差不多的地方。 一个小小的祭祀用的,像佛堂一样的,小祠堂。 宁王在大夏太祖太宗的灵位前才一跪好,连供香祭品都没顾得上摆,自己就忍耐不住先失声痛哭了出来。 待司马淮阳走到门口时,宁王已经恸倒在地,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心内深深叹息,司马淮阳轻轻推门进去,将哭得头晕脑胀的宁王扶起来,却不敢让他坐下,只得扶着他重新在垫子上跪好。 然后自己也跪倒,恭敬膝行至灵位之前,先将供品酒菜一应摆好,然后再点燃了三支香,回身递给宁王,自己则再度膝行退开,只在旁边叉手躬身等候。 宁王这才擦干了泪,自己三跪九叩,拜了祖宗,插好了香。 看看一切完成,司马淮阳也不用他再说什么,自己轻悄起身,退出房去。 自始至终,都深深弯着腰,并不敢抬起头来。 到了门外,轻轻吸一口气,司马淮阳这才左右看看,重新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坐了下来,凝神守门。 只听得宁王在内,开始絮絮倾诉。 这一年如何大夏天下如何动荡,自己生存如何艰难,韩震如何狼子野心,永熹帝如何步步紧逼,甚至沈太后都有了若干不是。 最大的罪过,竟然是把一个幽州来的乡巴佬女子变成了凌驾于牡丹郡主之上的大夏郡主——因知道朝臣不肯让她姓南,沈太后竟不惜拉她那已经死绝了的娘家出来垫背,赐那野丫头姓了沈!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已经开始对宁王的行事为人有了一丝袖手旁观之心的司马淮阳,听到这种事情之时,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心底里悄然而生一丝不以为然。 接着,他却慢慢地直起了身子,微微偏了头,听着宁王陡然间低下去的声音 “……已经有了准备……灯节没有宵禁……” 灯节! 司马淮阳只觉得头皮上一阵发麻,背心只不过瞬间便起了一层薄汗! 所以,宁王和韩震私底下还有联系,并且,没让自己知道! “……莱州到徐州,只须一个消息……” 徐州节度使尹万,莱州团练副使、哦不,现在已经是莱州团练使韩梧! 所以,他竟然还没有放弃要拿牡丹郡主去当交易筹码! 司马淮阳忽地神经质一般笑了笑。 他还以为今天宁王去杀白永彬,是为了在心里送一个冬至大节的礼物和歉意给心爱了半生的女儿,却原来,这只是为了扫清将这个女儿卖给另一家子的前路而已! 司马淮阳闭上了眼睛。 王爷,他疯魔了。 为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之位,他已经六亲不认、骨肉不分。想必,早早晚晚,自己也会被推出去作为替罪羊吧? 或者,被灭口。 司马淮阳的心头一片混乱。 直到宁王又一句低语晃过他的耳际 “韩震说,我那娇儿的确曾经出现在十里堡,朱家嫌疑最大。而朱蛮,竟然在明里暗里接近牡丹。看来,朱家这是要送上门来任我屠宰了……” 朱蛮和牡丹郡主之间,隐隐约约,有着一些令人费解的默契。这件事司马淮阳早就发现了。 但是既然郡主都没表达出厌恶,这就说明,朱蛮这个人,必有其过人之处。 更何况,朱蛮是钟幻的好友,而离珠郡主又十分着紧牡丹郡主。他认为,无论如何,离珠郡主不会任由一个脑满肠肥的商贾贱民,去毁掉她姐妹相惜的牡丹郡主。 想到这里,司马淮阳心头微微一动。 上回他跟离珠郡主拜托牡丹郡主姐弟时,离珠郡主只在小世子的事情上谨慎地留了些余地,却只字没有提及牡丹郡主。难道,她早就给郡主安排好了退路?那个朱蛮……难道就是离珠郡主安排的!? 司马淮阳睁大了眼睛,心头纷乱登时拧成了一股紧紧的麻绳,似是勒住了他的脖子! 根本就不问情由的宁王,早就垂涎朱家的财富,这个时候,韩震却递了一把刀过来!若是让宁王找到缝隙,只怕他会手起刀落,直接将朱家斩于马下! 那郡主怎么办!? 不行! 要告诉郡主! 要给她示警! 再也不能让她这个,这个禽兽……让她这个禽兽父亲毁了她的幸福! 司马淮阳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后脑连到后背四肢的麻意,逼着自己平静下来。 不能露出破绽,此事要悄悄进行,绝对不能引起宁王的警觉。 …… …… 韩府。 马车在二门口停下。 揭起帘子,宜兴县君疲倦地走了下来,张口便问“大将军呢?客人们可都走了?每年闹一宿,今冬多事,可简单些罢!” 余绾垂眉在她身后也下了车,却不就走,也不说话,只安静站着,也等着下人的回话。 两个人的贴身丫头都迎了上来,各自扶住了自己的主子。 迎门的小厮躬身陪笑,殷勤地答道 “县君说得很是。大将军也是这个意思。何况今年又没去宫宴,所以只是客人们各自送了贺礼,吃了几杯酒,半个时辰前就散了。并没又一个人吃醉。 “后来大将军独自祭了祖,这会儿刚去了正院。您需要见见吗?大将军交待了等您回来,若有事,请您回自己的院子。小人去告知将军,他立即赶过去。” “好,你去吧。替我说一声夜深了,我不便去打扰国公夫人。然而宫宴上有些事,须得及时告知将军,还请夫人见谅。” 宜兴县君娇怯温柔,还带着一丝令人察觉不到的可怜。 小厮越发酥了半边身子,连连答应着,打着趔趄脚跑掉了。 回头看着余绾,宜兴县君的表情似笑非笑“三少娘子知道了大将军的行踪,可满足了?该回去了吧?三郎明后天就要开始治伤,想必他今晚巴巴地盼着你呢!” 余绾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宜兴县君轻轻地笑出了声儿,柳腰款摆,一步三摇,扶着丫头的手,哼着曲子,慢慢地走远。 “少娘子……?”扶着余绾的小丫头偷眼看着她的神情,心惊胆战,“您的手冰凉的,敢是,冻着了?” “不,头一回这样应酬,累得。”余绾定了定神,终于给自己想到了一个借口。 。 正文 第443 章 歃血为盟不到头 回到卧房,兴奋得两眼发亮的韩枢果然还没睡,换了睡衣,躺在床上,目光炯炯地等着余绾。 “三郎还没睡?看样子,是有什么喜事要等着跟我说么?”余绾温柔地笑着,越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疲惫。 侍女们上来帮她换衣拆头。 韩枢不耐烦地轰她们“你们先出去!我有事跟少娘子说!” 余绾连忙委婉拒绝“我从宫里沾了一身乱七八糟的味道,自己也难受的很。三郎既有好事相告,还请再稍等一刻,我盥洗了,缓一缓神,好仔细听您说。” 想一想,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韩枢点了一下头,对那些侍女们喝道“你们动作快一点!不要一个个在我跟前扭扭捏捏地装美人,我眼里只有你们少娘子一个!” 余绾听得噗嗤一笑,回眸看他一眼,妍媚可人。 韩枢看见了她这个笑容,才算踏实下来,也笑着靠了回去,眼睁睁看着侍女们服侍。 一时等到余绾磨磨蹭蹭洗了澡篦了头,换了家常睡衣,韩枢立即便将所有人都赶出去,一把将她抱住,贴着她的耳朵,拼命地压抑着激动,低声急问“今晚阿爹宴请部下,你知道么?” “知道啊。刚在门口还听说,因今冬事多,大将军没怎么留那些人,只喝了几杯酒就散了呢!”余绾好奇地看着韩枢。 韩家三郎君的眼睛亮得可怕,瞟了一眼窗外,再离她近一些,悄声道“那是那些人。还有十几个,是阿爹最心腹的爱将,他们留下了!” 一听这话,连余绾都明显兴奋起来,一骨碌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跪在床铺上,头发披散着,抓着他的一只手摇晃“阿爹做了什么?快说快说!” “你猜呢?”韩枢只觉得面前的小妻子简直太贴心了,就像是已经跟自己在一起了一辈子一般,不由得起了调笑之心。 余绾咬着嘴唇瞪着他,娇声道“不说算了!这等事,给我个天作胆,我也不敢猜啊!” “你算是说对了!”韩枢重新将她搂回怀中,低低地说了四个字“歃!血!为!盟!” 余绾浑身便是狠狠一抖,脸色苍白地仰起脸来看他“三郎!” “别怕别怕!你不是做梦!”韩枢就像是早就知道她会是这种反应一般,紧紧地抱住她,在她耳边道,“我刚看见的时候,也跟你一样,又激动又恐惧。但是阿爹说,这一步必须要走,晚不如早。” 余绾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地点了点头,轻声回道“我知道。今天宫宴,竟然只有几个六七品的小官妻子肯跟我说话。可见宫中朝中,对我韩家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大将军若不做个万全准备,只怕韩家全家都逃不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命运。” “你真的很聪明。”韩枢赞叹地看着她,满脸的骄傲,“丝毫不输给二嫂和宜兴县君。” 蓝氏出身望族,乃是山南节度使的爱女。 拿自己跟她相提并论,可见韩枢对自己是真心赞赏。 然而宜兴县君…… 余绾犹疑地咬了咬唇“之前合家子都称病,我也不好意思入宫时,三郎一定要让我跟着她。她到底是什么来历,三郎可能告诉我实情?” “你不要问。也最好不要知道。”韩枢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轻声道,“你只须知道,这个女人,不寻常。你不能惹她,也不能让她捏住你的把柄,可与此同时,你却不能躲着她,必须要时刻注意她!因为你并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会狠狠地坑你一道!” 余绾的眉梢慢慢挑起,忽地俏皮一笑“难道三郎被她坑害过了?” 韩枢咳了一声,躲避着她的目光,随即又色厉内荏地瞪她“说正事!” “是。三郎。”余绾乖顺地吐吐舌头,接着刚才的话茬低声问道,“之后呢?阿爹有没有留下他们的……把柄?” “阿爹自是说用不着的!”韩枢冷笑着,瞟了一眼韩橘院子的方向,道,“偏我家那位长兄,非要一张血书名单,反倒令现场的几个人都露了些不悦出来。” 名单! 余绾怦然心动! 若是有这一张名单,再加上自己从韩橘韩枢的话里话外了解到的那些调兵用钱的消息,整理出来,就能成为扳倒韩氏的铁证了! 拿到这个东西,自己就再也不用在韩家小心翼翼地活着,不用忍耐韩橘的各种折辱,不用应酬韩枢的愚蠢可笑,不用恐惧韩震,不用恐惧宜兴县君,不用恐惧这个家中任何一个人…… 余绾愣愣地低下了头。 “在想什么?”韩枢的声音就像是忽然跳进了她的世界一般,贴着她的耳际响起。 吓得余绾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没,没想什么……”余绾忙对着他勉强挤出了个笑容,“此事,太大了,我,我有点回不过神来……” “用不着回神。你神游太虚的样子,更加可爱……”韩枢紧紧地贴向了她,眼中的炽烈得似是要燃烧起来。 看着他这个样子,余绾心头巨震。 刚才宜兴县君竟然就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 余绾的怪异表情令韩枢住了手,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了?” “三郎,不是我要多心……刚才在门口……”余绾索性做了疏离情绪出来,将宜兴县君的话一字不差地重复了,然后探究地看着韩枢 “三郎与她极少来往,她是从何而知三郎的行止心思的?若说她天生这般冰雪聪明、善解人意,我决然不信。” 韩枢脸上登时阴沉下来,哼了一声,满腔的火热凉成了一片,恨声道“这个女人!就见不得我兄弟们有一个夫妻和顺的!” 也就是说,韩橘韩梧韩枢三个兄弟,竟然都在夫妻琐事上,着过宜兴县君的道? 想起那一位深居简出的韩梧之妻蓝氏,余绾生出了真正的好奇之心“大嫂那样的,宜兴县君算计也就算计了。怎么二嫂也吃过她的亏?” “二兄在娶二嫂之前,曾经有过一个通房。宜兴县君进门没两个月,那个通房就害了二嫂小产。所以二兄二嫂才到了今天还膝下空虚。” 韩枢冷冷地说着,忽然狠狠地捏住余绾的下巴,咬着牙道“你给我离她远点!” 。 正文 第 444 章 莫作寻常神女看 这一夜终于平安过去。 只是第二天早上从宜兴县君院子里出来的韩震,脸色阴沉。 韩枢和余绾小心地打听,得知宫中皇帝并没有任何异动,便是宁王府也没听说跟自家有走动,不由得都对宜兴县君带回来的消息生出了兴趣。 “你在宫中,真的跟她寸步不离?”韩枢怀疑余绾扯谎。 余绾也百思不得其解“她中间去了一趟净房。可离开的时间并没有超过半刻,算算脚程,最多也就是走到大殿而已。难道宫中还会有人给她传递消息不成?” 韩枢直瞪瞪地看着她。 余绾吓了一跳“三郎不是说,咱们家在宫中并没有什么……难道她一个舞姬出身的所谓县君,竟真的……” 看着她张口结舌、震惊到不知该怎么说下去的样子,韩枢心内竟生出了一丝歉疚,垂下眼帘,咳了一声,方低声道“对。我让你紧跟她,就是因为,我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在给她传递消息。” 余绾倒吸一口凉气,双手掩住了自己的嘴。 难怪韩震敢那么明目张胆地去跟太后娘娘给一个妾室要封诰!原来这条路子,根本就是人家自己在宫中早已铺好的! 韩府从宫中拿到的消息,竟然出自一个舞姬! 跟一个舞姬有交情……宫中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有这番本事!? “咱们也不知道宫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余绾不相信。 因为韩枢在回答她这个问题之前,犹豫了两息“嗯,至少我不知道。” 这句话余绾相信。 因为韩震不蠢。他不会把所有的机密都告诉身边的人,哪怕是最亲近信任的人。 余绾笑了笑,站起身“昨儿晚上在宫宴上吃了一道牛乳肉羹,极好吃。趁着厨房还没把早饭端上来,我去看看能不能让他们给我做一个。” 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韩枢懒得理,点了一点头,挥手让她走了。可想一想,又觉得不对,看她出了门,叫了小厮过来,低声吩咐“去瞧瞧少娘子去了哪里。” 如今是非常时期,他得知道,这个看似柔顺的小女子,究竟有没有跟他玩心眼。 消息传回来,令他将心踏踏实实地放回了肚子里“少娘子去了厨房,还碰上了辛大夫的婢女,请教了半天,等开始治腿,该怎么给小郎调理身体呢。” 靠在床上的韩枢怡然自乐,笑着问“那你有没有顺便看看辛大夫今天何时过来给我看腿?” 小厮嗫嚅着没话答。 倒气得韩枢顺手砸了茶碗。 从厨房里出来,辛洄的婢女、钟幻的师姑、那一位夜氏,若有所思。 回到专门拨给辛洄的小院,夜氏低声告诉辛洄“我瞧见韩枢的娘子,那个余氏,在厨下变着法地跟下人们打探昨夜最后跟韩震在一起的部将都是谁。” 辛洄大喜“早就听说,她可能并不是真心想要嫁入韩家。现在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 夜氏愣住“你听谁说的?” 辛洄尴尬地挠了挠头,推脱道“自是钟郎。那个余氏便是离珠郡主的堂妹,听说当年坑害过她不止一回,最是阴险恶毒。” 顿一顿,忙说了另一个消息转移夜氏的视线“你可真别觉得这是旁人污蔑她。至少不守妇道这一条,她是占上了的。” 夜氏是夫君病逝后无子大归的,却矢志守节,听说这样的事情,心中便恼怒起来,瞪他“难道你这不是污蔑?” “自然不是!” 辛洄悄悄地告诉她“那天咱们被韩橘接进府时,我与他同乘一车,闻到他身上隐约有一股脂粉香气。我自然认为那是他娘子的味道。 “可是咱们到了韩府,这个味道却从这位余氏身上散发了出来。若说这个证据不准,可能是巧合。我还有一个发现。 “韩枢的身子亏虚,我给他听脉,发现他为了调理底子,已经有半年的时间没有近过女色。可这余氏,却是新近破瓜……” 夜氏对他更加怒目而视“你这老色胚!你不好好给人家看病,你看这些做什么?!” “这……这哪里是我故意要看的……”辛洄无奈苦笑,“他韩家自己……” “这个世道!满地糟污!”夜氏摔了帘子自己出去了。 辛洄看着她的背影,轻声叹了口气,低声自言自语“若非当年夜神医费尽心机给你寻了那样的好人家,你又怎么会有如今这样干净的心地……” 嗯,就是钟郎说的那句话了——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 既然夜家大娘子将这个小姑托付给了自己,以后负重前行的,就是自己这个糟老头子了! 辛洄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杆,清清嗓子,扬声道“来人,去看看三郎君用过早饭没有。若是早膳已毕,老夫就要过去做些治疗前的准备了。” 过了一时,外头小厮忙请他过去。 辛洄带了夜氏,慢慢走去了韩枢的院子,却听见里头正在吵闹。 辛洄和夜氏对视一眼,又忙各自收起了讶异,且先不进去。 然而,韩枢怒气冲冲的声音还是传扬了出来“你说!你说不清楚,今天就别想过关!” “三郎教我说什么?不就是一根钗而已?我妇道人家,有几根你没见过的簪环花钗,还不是寻常事么?”余绾也哭着嚷,声调半分都不比韩枢弱。 夜氏瞟了辛洄一眼。 若是做了亏心事,她能这么高声?你绝对看错了。 辛洄意味深长地回她一眼。 你没发现她根本解释不清么?若是这种情形下低声下气了,那岂不是明摆着让人看出破绽?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两个人都不进去,小厮自然也不敢催促,只得尴尬地陪侍在旁边站等。 不过好在,一转眼,便有人匆匆赶来救场,却是那位在韩大将军面前炙手可热的宜兴县君。 美艳少妇只看了辛洄一眼,便急急走了进去,还没进屋门就笑了起来 “三少娘子便说了那是我送的,难道三郎君还能吃了你不成?当初我看你收我的东西就收得心不甘情不愿,如今怕是要借着这个由头再掷还给我了罢?” 。 正文 第 445 章 金玉相错综 房间里,宜兴县君笑吟吟地从韩枢手里夺过了钗,朝着余绾一挑眉“三少娘子,收我的礼物,就这么丢人么?连自己的丈夫跟前,你都不敢承认?” “我……”余绾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这根钗是韩橘一时兴起送给自己的,听说是替他妻子在外头最好的首饰店里寻来,打算做个新年礼物,好做个样子哄上一哄——毕竟韩橘已经有近一个月不跟那女人同房了。 因府里并没任何人见过,所以她才有恃无恐地放在了自己的妆奁之中。 可谁知闲极无聊的韩枢,竟然会去翻弄自己的首饰匣子,就这么见着了这根钗。 就这么巧,仓促之间,自己竟没了合适的借口。 如今宜兴县君肯来救场,自己本应该就势认下。可是,她竟然想要把这根钗拿走,那就是没安着好心,这却使不得了! 就在她犹豫之时,韩枢已经冷笑着赶人“县君不经通禀就进了我夫妻的屋子,难道就不怕人家耻笑没规矩? “你说到底不过是我父亲的妾室,还是别跟我们往来过密,果然招惹了闲话,我可洗不脱这一身的骚!既是你的东西,赶紧拿走!” “是,我知道了。以后绝不会了。”宜兴县君仍旧带着微笑,将手里的点翠镶珍珠赤金三股凤钗冲着余绾晃了一晃,挤挤眼,说一句“如你所愿,我拿走了。” 眼睁睁地看着那样贵重华丽的把柄落入了这个家里最居心叵测的女人手中,余绾懊恼焦急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罢了,还是先顾眼前,应付了韩枢再说吧。 看着宜兴县县君迈着轻盈的步子出了屋门,余绾垂着头坐在了床边,低着头抽泣。 屋里的下人们都走了出去。 韩枢阴沉着脸看着她,半晌,方问道“你为什么不说?” “她刚刚示好,我犹豫再三。可一转脸,三郎又告诉我让离她远些。我哪里还敢说?本打算找个机会把东西还给去,可怎么知道三郎会去翻我们女人家的东西。我又气又急,百口莫辩……” 余绾哭哭啼啼,说得颠三倒四,倒像是真的了。 韩枢正别扭着想要上前安慰,下人小心地在外头轻声道“三郎君,辛大夫来了。” 正好! “哦,快请。”韩枢很庆幸地急忙转身往门口看了一眼,然后小声对余绾道“别哭了。人家该笑话了。” 余绾吸着鼻子,急忙整理妆容,擦了泪,站起身来,疾步迎了出去。 却没有理睬韩枢。 但这样的表现,就是已经不生气了。 韩枢轻轻松了口气,就见辛洄含着温和的笑容,谢了亲手掀开门帘的余绾,迈步进来,冲着他微微欠身“三郎君昨晚可还歇息得好?” “先生请坐。我这两天听您的医嘱,吃得好睡得饱。”韩枢笑着让座。 下人们搬了圆凳过来,辛洄坐了,凝神给韩枢听脉,想了想,看一看周遭的人,含笑道“三郎君有些血气翻腾。” 余绾红着脸,悄悄挥手,屋里的下人们便都退了出去。 “明天就要开始给三郎君治伤了。您若做不到平心静气,只怕还要添些麻烦。” 辛洄含蓄地看着他,又看看余绾。 余绾心下发愣,却也只好轻轻地也退到了外间,站在门口帘下听着。 “您这腿想好,须得断骨重续,最耗气血本元的。因此,这一段时间,甚至这一两年间,只怕您都得修身养性了。” 辛洄委婉地劝诫。 韩枢愣了一愣“怎样算是修身养性?总不能跟那些大和尚们学,吃斋念佛吧?” “这个……就是,酒色财气四个字,自这一刻起,您得戒一段时间了……”辛洄只好明言。 韩枢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得脸上微红,笑道“好。我知道了。” 又叮嘱了一些必要事宜,辛洄站了起来,温和说道“接下来一段时间,您需要人贴身十二个时辰地照料。三少娘子毕竟年幼,恐怕是熬不起的。老夫会跟大将军说,看能不能劳烦几位老成的嬷嬷轮换着替班。” 哪又何必? 把自己的亲娘马姨娘放出来不就行了?! 韩枢心中微微一动,似乎,自己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姨娘的消息了…… 顿时竟有些想念起来,踌躇片刻,便命小厮“你去隔壁院子看看姨娘怎么样了。” 辛洄告辞。 余绾送了出来。 婢女故意落后两步,韩家的下人们便也就只好跟着落后。 “三少娘子不可心急。年少时失于调养,反倒对日后不好。毕竟还年轻,也不在这三五个月。” 辛洄很贴心地轻声劝慰。 余绾捏着帕子的手指顿时紧紧攥在一起,骨节发白,勉强笑道“辛大夫说的是。我最近是有些劳累了。以后会好生休息的。” “我说的不是……”辛洄愕然地住了口,有些惊恐地看着余绾,却忽然自己脸上发红,忙低了头,咳了两声,低声急道,“小老儿不擅妇人科,信口雌黄了。三少娘子莫怪!” “祸从口出。韩家主子不多,可不知轻重的下人却多得很,尤其是那些终日里只会打打杀杀的粗人。辛大夫既在韩家住着,还请谨言慎行的好。” 余绾被他的惊惶平复了恐惧,淡淡地交待着,“我丈夫的腿伤就全拜托先生了。至于我,若有不适,会专门请辛大夫面诊的。” 辛洄深深弯着腰,急忙推辞“小老儿不擅妇科,不擅妇科。三少娘子还是请太医署……愿三少娘子康健抖擞,一辈子用不着看大夫!” “这个话我爱听。”余绾瞟了他一眼,只送到了院门口,便点了点头,自己回了房。 辛洄抬起头来,擦了擦额上不存在的“虚汗”。 “嗯,我有个坏习惯,治大病之前,须得吃些零碎小吃。你去问问韩家的人,能不能带你去买点京城独有的点心来?” “是。” 辛洄的婢女请了一个小厮领路,去南市买了十几样京城特产,还顺便逛了逛铺子。 以及,在某个铺子里,悄悄递了一封信给一个伙计。 。 正文 第 446 章 不忍覆余觞 钟幻极为厌恶地将那封信扔远了些,想了想,让董一去回信“韩震对余家没安什么好心。同样的,余绾对韩家也没安什么好心。若是他觉得自己行事太过孤险,不如卖个破绽给余绾,看看余家究竟想要做什么。说不定,会有大收获。” 董一先恭敬答应了,下意识四下里溜了一眼,轻声道“这事毕竟牵扯到令师,小郎看,要不要跟郡主说一声?” “我也在犹豫。不跟她说吧,日后她知道了,免不了会大闹一场。可若是说了,她只怕是跳着脚要把人撤出来。如今的这个局面是多少人用命填出来的,可毁不得。” 钟幻叹了口气,摇摇头,“算了,暂时先不告诉她。” “是。属下听小郎的。”董一躬身退了出去。 阿嚢正好进门,莫名看着董一的背影,转头对钟幻笑道“这董一倒少见说这样的话。” 将热茶放在钟幻手边,自己跪坐好,帮他分茶,笑道,“小郎昨天发话让萧、于两位小公子今天卯时就回来,结果,他们辰时才来。 “我刚才在厨下听见笑话。厨娘问中午给不给这二位预备饭,说照着小郎的脾气,迟来了,怕是要饿一顿长记性的。 “结果,旁边就有人说,昨儿是千针嫌弃他们俩太邋遢了,让两边家里人好好给收拾收拾。又说今天晚来一个时辰也使得。所以人家才来晚了。 “小郎你听笑话儿来了。那厨娘吓得大惊失色,问那是不是今天千针姑娘的午饭也不用准备了?!” 阿嚢哈哈地笑着,眼睛却觑着钟幻的表情。 钟幻斜睨他一眼,问道“你觉得当如何处置?” “小人……小人又不知道千针有没有跟小郎回禀过……”阿嚢挺纠结地嘀咕,还抬手揉了揉鼻子——这个动作表示他正在左右为难。 钟幻却不打算放过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若是没有跟我报备过呢?” “那,那……”阿嚢挣扎半天,咬了咬牙,低头道,“那就该饿千针一顿。萧、于两位公子因为一直都由她监管,所以听了她的话,当不得错。倒不必跟着受罚了。” “嗯。这还差不多。”钟幻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伸了长柄的不求人戳他,“行了,别皱着你那张小狗脸儿了。千针做事比你有分寸,早就跟我说过了。” 阿嚢松了口气,重新露出笑容。 钟幻好笑地看着他“你就不怕自己枉做小人?” “怕呀!但是能怎么办呢?我来说,万一小郎生了气,我还能帮着求个情。若是让旁人在别处告了状,我不在跟前,小郎责罚了她,可怎么办呢?” 阿嚢嘟嘟囔囔的。 钟幻听着,若有所思,手里的不求人轻轻地敲着自己的腿,过了好一时,道“等董一回来,让他往宫里递个信儿。郡主若有空,就出来玩玩;若没空,就算了。” 顿一顿,加了一句“告诉她一声余家大房庶出的那一家母子三个,昨天下晌,已经进了京。” …… …… 得了消息的沈沉心里着恼,吃饭都没了意思,咬了两三口胡饼,便不肯再继续。 又新追着千哄万哄,又哄着她喝了一碗莼菜羹。回过身来,便跟椎奴抱怨“人家是冬天怕冷,吃得多长得胖,也好御寒。偏我们家这一个,越到了冬尽越不肯好好吃饭。怎么劝都不听。” 这就跟当年抱怨小时候不好好吃饭的静宜小公主一模一样了。 椎奴心中微动,试探着问她“郡主这脾性,怎么听着有些个耳熟……” “……”又新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姑姑我知道了。” 椎奴险些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赵真。不过,他早就劝过我拿郡主当……对待。所以,我们觉得挺对的。”又新眨眨眼,忽然冲着椎奴吐吐舌头,转身跑了。 这做派,不像是当年的日新,倒像是当年的忱忱!或者现在的阿镝! 椎奴苦笑着摇头,想了想,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沈太后,又悄悄地禀报了另一件事“钱家可真有本事。我刚才瞧见外头有人递了个消息给阿单,阿单就悄悄地叫了微容去说话,然后郡主就不吃饭了。” “这是有本事?手都伸进我梨花殿了!你倒好,还看热闹!我可告诉你啊,钱家不等于钟郎!钱家对离珠的态度,跟钟郎对离珠的态度,不是一回事!” 沈太后狠狠地瞪了椎奴一眼,喝令她去处理“给我捋回去。看看监门卫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椎奴嗯嗯地含糊其辞,转而问沈太后“那郡主心情不好呢,要不要让她出去逛逛?” “逛什么逛?我‘病’着呢!她出去逛,我这‘病’怎么办?”沈太后极为不雅地翻着白眼,又念叨,“你说是不是最近吃得太油腻了,我都觉得有些没胃口。” 正说着话,外头有人匆匆走了进来。 椎奴一见来人,愣了一愣,连忙迎了上去。那人低低地跟椎奴说了一番话,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走。 沈太后的脸色也跟着凝重起来“出了什么事?” “罗相传来消息,昨晚,宁王回府,逼死了白永彬。”椎奴情绪复杂,轻声叹道“看来,要跟陛下摊牌了。” “无妨。罗家那个老货眼明心亮,又多年跟皇帝周旋,知道该怎么躲。” 沈太后沉吟片刻,道“我更担心的,是宁王已经有了决断,近期就要动手了。” “韩震那边……”椎奴的脸色顿时大变,“可还是探听不到确切的动静……” 说到这里,椎奴忽然住了口,和诧异的沈太后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讷了个名字出来“钟郎?” “你去问问离珠,看她是什么意思。若是十分憋得慌,就去永泰坊自己松泛松泛。若是懒得动,就不要逼她去。” 沈太后的目光从椎奴的脸上移开。 椎奴也看向了地面,过了好一时,方轻声叹道“只怕钟郎也是这个纠结,所以才让她想去就去,不想去就算了……” 。 正文 第 477 章 闻此当一喜 终究还是椎奴心软,想了想,便将沈太后收到的消息悄悄地告诉了沈沉,劝她出去“走走”“朋友们见见,权当散心。” 带着一肚子的震惊,沈沉浑浑噩噩地出了宫门。 站在宫门口,竟有一种何去何从的茫然。 又新心疼地给她披上斗篷“就是不肯让宫里的马车送。永泰坊的马车过来哪有这样快的?该晚些出来才是。” “又新,你回去吧。我今天自己出门。”沈沉忽然回头看向昔日最依赖的大宫女,眼神陡然间一利“我师兄今天跟我商量的事情,你最好不知道。” 又新心底轻轻一颤,更加担忧“婢子什么都不怕,什么都听您的。但是您身边,不能没人。” “怎么会没人?我师兄不是人么?放心吧。回去跟椎姑姑说一声,大年下的,我不会在外头耽搁太久。让她忍着些,不要跟母后念叨,省得挨骂。”沈沉笑了笑,拍一拍又新的肩膀,大步走开。 她今天穿的依旧是那日的大红斗篷,朔风扬起,格外飒爽。 又新十分迟疑,只站着看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黄道桥,这才不得不自己回了梨花殿。 沈沉一直走下了星津桥,锤子和寇连才急匆匆赶了来。 “郡主您就不能多等这半刻么?” 许久不见沈沉的寇连胆子肥了许多,张嘴便是抱怨。只是迅速得了锤子的提醒“寇大哥说什么呢?” 然而已经晚了。 沈沉一伸手便拽住了他的衣襟,单臂较劲往后一抡,砰地一声,泥水飞溅地将寇连砸在了地上。接着,不等他二人反应过来,沈沉已经飞身上马,问道“我师兄在哪里?” “在永泰坊呢。”锤子仰起脸来,忙答道“钟郎前天回了钱宅祭祖,昨儿下晌就回来了。还有息王爷提了两瓶好酒、两尾鲜鱼,也来了。” “息王兄?不是莲王兄?”沈沉勒住缰绳,双眼微眯。 “是。莲王那里门庭若市,送礼的络绎不绝,他躲都躲不出门。今天已经连着送了两封短笺过来,先说不来,后又说看情形。” 锤子急急说着,还不忘了压低声音。 沈沉满意地点点头,瞟一眼寇连“我骑马,你走路,跟住了。到家我先有话问你。” 刚被摔得七荤八素的寇连有苦不敢说,也只好低声下气地答应着,运功跟在了后头。 永泰坊路途并不遥远,不过一刻,主从两个一前一后便进了沈宅。 沈沉一进门,丽娘笑意盈盈地迎了上来,屈膝行礼“佳节长春。婢子给郡主行礼了。” “你怎么回来了?严老头儿肯放你的假么?”沈沉好奇地打量着她。 丽娘自从去了严观府上,便俨然成了内当家。如今的严府,离了她,怕是都转不动了。 听见沈沉这样说,丽娘的脸上忽然通红起来,低了头下去“严先生也一起来了的。正在厅上跟息王爷和钟郎饮茶。” 沈沉哦了一声,浑没当回事,马匹缰绳往旁边不知是哪个小厮手里一丢,大步便往里走。 倒是寇连,歪着头看了丽娘半晌,悟过来,笑嘻嘻地低声抱拳跟丽娘道了一声“恭喜!” 然后才拔脚追了上去。 丽娘咬着唇在后头,低着头火红着脸,疾走了几步,反应过来无论如何是追不上这二位的,索性慢慢地拐弯去了厨下吩咐吃食。 那边沈沉边往前走,边偏头奇怪地看寇连“你刚才跟丽娘说恭喜,恭喜什么?” “呃……这个,郡主进去了,严先生肯定会亲口跟您说的。”寇连对自家主子在这种事上的迟钝已经望天无语了。 偏沈沉还不肯放过“你这人偏好肚子里藏话。上次你去东宁关回来,我就没有抓着你追根究底。回京之后你满城乱打听,必定是有什么心思。又躲着我——” “小的哪儿敢啊我的天哪!冤枉死我了!”寇连急忙叫起了撞天屈,想把这一段糊弄过去。 沈沉哼了一声,道“先前的事情我先不问,你赶紧先把这个恭喜是怎么回事告诉我!” 这个倒是可以说的! 寇连心中一松,忙贼笑着凑过去,在沈沉耳边略略说了一两句话。 沈沉登时睁圆了眼睛,大惊小怪地嚷嚷起来“你们这些人都是混账!一个个就会算计我的人!我们家阿镝就快被你算计走了! “如今倒好,我好容易翻着个可以日后给我当管家大宫女的丽娘,好心好意借给严老头儿镇宅,他竟然也要直接霸占了去!” 走起路来越发虎虎生风。倒把寇连吓了个目瞪口呆,半天,连忙追了上去。 可越走,就越发觉得沈沉眉开眼笑起来,待到了厅中,竟见他家主子兴兴头头地走了进去,当着息王和钟郎的面儿,也不顾三个男人都满面凝重的样子,直着嗓子就笑了出来 “严老头儿,你打算给我们家丽娘什么名分啊?总不能都有了这般心思,还让她梳丫头的发式吧?大年下的,摆酒请客太为难你了,但对着我这个旧主,总该有个表示!” 息王满面茫然。 然而钟郎猛地睁大了眼睛,怪叫一声“哇呀呀!老严,你这太不厚道了!丽娘可是我师妹这里最标致的姑娘了,日后我师妹可打算把她吹吹打打找个好人家明媒正娶的! “你这不言不语就做了个一树梨花压海棠,你跟我们说了这么半天话,竟还给我装得仙风道骨大义凛然,你这脸皮厚得——那个谁,那把锥子来,我要扎一扎,看看能不能扎透!” 息王噗嗤一声哈哈地笑了出来,拍手大笑“果然是大喜!恭喜老监正,终于有了个家了!” 再看严观,大道在手的矜持劲儿终于端不住了,悻悻地使劲儿揪着胡子,哼道“罢了么!你当初花多少银子买了她,如今我给你百倍做聘礼,娶了她进门,这总行了吧?” “娶?你可说清楚了,真的是娶,不是纳?”沈沉丝毫不管自己还是个年轻小娘子,认认真真地替她的侍女争权益 “果然是娶,媒人证人可半个都少不得,而且,年底年初都不宜……” “不不不!”严观本想糊弄过去就得,谁知这位离珠郡主竟这般上心,连忙摆手“这可使不得!” 。 正文 第 448 章 更将姓字联宗系 “我这个岁数,这个名声,这个位置,我娶她是害她!”严观顶着众人异样的目光解释,自己又叹了口气,“我已经有两个徒弟不得好死了。小韵儿又不肯要我的衣钵。 “以后我一伸腿,承继的人善心还好,若是个安了坏心的,我给丽娘留下什么,他就会去谋什么。毕竟顶了严夫人的名头,她改嫁起来会很艰难。” 息王都听傻了,忍不住悄悄去问钟幻:“你见过这还没娶进门就替媳妇琢磨日后改嫁的么?” “不是这样的人,离珠能把丫头嫁给他?门儿都没有!这才是聪明做法。”钟幻却觉得理所当然。 沈沉也一样,盯着严观,等他说完。 “如今我只是囫囵着,当个屋里人安置着她,旁人觉得她不过就是个通房丫头,也就不会安着心想害她。” 严观说着,自己叹口气,捋了银白的胡子自己低头去看,摇一摇头,再看向沈沉,迟疑片刻,又转向息王,笑道: “我今天也是听说王爷在这里才赶了来。正是要拜托王爷,想麻烦王妃娘娘,我以后陆陆续续会给丽娘预备些东西过后半辈子,到时候,都托在王妃名下。这样一来,不论是谁,有个天作胆,也不敢来捋虎须。” 沈沉顿时不满:“现放着我,怎么反而托去六嫂那里?我才是丽娘的正经旧主不是?” “王妃娘娘的命格我看得准,富贵闲人一辈子。郡主殿下就算了,我这双眼,拙!”严观冲着沈沉想翻白眼,又怕被她怼,索性别开脸,不看她。 息王先是哈哈地笑着点头看热闹,可听到后来,不由得一怔:“先生不是说离珠这命数乃是大夏福星么?” “郡主可不止是大夏福星。”严观正色,严肃认真地看着息王和钟幻的眼睛,道,“二位可记住了,郡主这命格,是天下福星。 “有她在,便有刀兵之祸,也到不了血流成河。所以,郡主日后的行止,王爷和钟郎都不能硬拦着。硬拦着,反而不好。” 顿一顿,又悻悻地甩了甩袖子,“但是,她日后会落在何处,我可就看不准了。” 息王顿时拧起了眉:“你是说离珠日后未必会一直待在京城?” “她肯定不会一直待在京城!”严观不耐烦地摆手,“她能在京城待满三年,大夏就该举国给她烧高香!” “呸呸呸!”沈沉破口大骂,“举国烧高香那是给死人的!你这是咒我还是夸我!?” 钟幻也狠狠地瞪了严观一眼,转头告诉息王:“这个人的话,王爷以后只好听一半,可万万不能全信。” 话说到这里,丽娘强自镇定地端了厨下新做的茶点进来,又服侍沈沉更衣洗手,又不动声色地给严观换了手炉脚炉,这才垂眉退下。 一路看的钟幻无比羡慕,敲着桌子问为什么自己没有。吓得阿嚢赶紧出去求着丽娘再弄一套。 四个人这才坐稳当了,各自交换着情报。 息王和严观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么大量的信息,惊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听他师兄妹二人像是讨论吃喝玩乐一般地低声计较接下来该怎么办: “韩震冬至肯定做了些什么,不然余绾不会这么紧张。” “让余家去查。你的人只要盯着余家就好。我们家二哥不是还天天往你这里跑么?” “这事儿不能听你的。不过宁王府那边,你得用些心思了。若是宁王要闹事,恐怕牡丹郡主和宁王妃会是他第一批要措置的人。” “嗯。这是个大事。不过司马淮阳一向对惜姐姐很好,现在只看惜姐姐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此事。我觉得,她自己肯定有更好的主意。” “……你别跟我说打算由着牡丹郡主胡闹。” “那怎么能是胡闹?争取她自己的幸福自由嘛!这话还是你说的,什么荣华富贵都比不上这两个词2不是么?” “……我说我的好话你怎么都不记得,你就光记这些了?!” “若是余家大房已经全员来了京城,幽州那边可有人管着?我总觉得北狄进犯在即,大堂嫂一个妇道人家,未必能扛得住这个压力。” “你这是还想管余家的闲事呢?” “我若不事先想好,就怕事到临头,余家全家会把我嫂子拖累死!” “二傻子,你是不是忘了萧夫人?有那一尊大神在幽州,什么人能拖累得了你那嫡亲的聪明嫂子?!” “哦,也对哦……” 息王终于慢慢跟上了他二人的思路,不由得跟着凑了过去小声议论: “余绾和宜兴县君冬至进宫,韩震冬至那晚便有了动静。会不会意味着此事跟那两个妇人进宫有关?宫里有韩震的眼线?” 钟幻和沈沉对视了一眼,刚想否认,然而又都闭上了嘴,摇了摇头:“这个可真不敢确定了。” 沈沉想一想,问息王:“我对陛下身边的那个秦耳始终信任不起来。王兄知道他的来历么?” “以前听说过一回。他是战俘营的死囚不假,但他其实不是士兵,而是一个被掳去烧火做饭的妇人的孩子。那妇人乱军中死了,他就稀里糊涂成了战俘。 “先帝听说他的身世,也觉得无辜,就赦了出来陪伴皇兄。” 息王说着,拧着眉抓自己的眉心,“好像听说,是南越的战俘,已经在战俘营生活了三四年了。但是赦他,却是因为陈太妃刚刚入宫,听说是南越的一个平民,生了怜悯之心,求了先帝的。” 南越?! 陈太妃?! “怎么又是她?”沈沉现在觉得宫中诸事,事事都离不开陈太妃,实在是诡异至极。 钟幻也轻轻眯了眼睛。 他一直死死地瞒着沈沉的那桩不伦之事,偏之前的每次都是秦耳陪着永熹帝去做。 且,一做,就是十来年。 如今,忽然发现了秦耳和陈太妃之间的联系,倒是诸事都说得通了。 “那个秦耳现在哪里?” “被皇上软禁在房中。他涉嫌戕害太子。”顿一顿,沈沉看了息王一眼,犹豫片刻,把秦耳单独带在身边、却偏又救了太子的侍卫,正是萧家的眼线——乐逢,这件事,咽了回去。 若让息王兄知道这件事还牵涉萧家,似乎,不大好。 正文 第 449 章 孰识玄机 “竟还有这样的事?难怪那天我说水火相克时,陛下的脸色那样难看。” 严观终于插上了话,皱着眉头,目光在息王和沈沉之间转了半天,方咬牙道,“在座的没有外人,我便给各位交个底罢!” 三个人都高高挑起了眉。 这老头儿今天到底是做什么来了?! “就是太子落水第二天凌晨,我好好观了天象,大夏不日便有连番的刀兵之灾。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闯进宫去,还非要上岛查看的原因。” 严观严肃地看着沈沉,正色道,“而且,当年给郡主批命时占得的命星,晦暗不明。所以,当时我也想进宫去看看郡主。却意外发现,郡主和长公主的命数,乃是个此消彼长的相克之意。” “这两件事怎么会搅在一起说的?”钟幻对这种事情从来都是敬而远之,甚至不大相信,所以即便听说沈沉似乎会因那位小蓬莱的长公主有难,也并不放在心上。 他只关心大夏的刀兵之灾和沈沉与长公主的命数,究竟有什么关系。 息王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紧紧地盯着严观。 唯有沈沉,老大不以为然:“早说了北狄方面有异动,必是等待着某个时机就会大举进犯大夏。依着西齐南越一贯打秋风的性子,必定都会跟着起哄。这个连番战事,不用你说也是有的。 “至于那位长公主。自从太后娘娘认我为义女,我就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若不是被圈禁在小蓬莱上出不来,她只怕早就连皮带骨吃了我呢! “这也用得着你‘好好地观天象’?那你这天下第一的星算师,也有点儿太浅薄了!” 严观被她气得七窍生烟,跳起来拍着桌子吼:“我上哪里去知道北狄异动和长公主妒忌你?我只说我看到的天象,你到底要不要听?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听!听听听!我听!”息王连忙抱住严观,把他重新按回椅子上,又把从他怀里掉出来的暖炉重新让他抱好,再递了茶碗给他润喉。 严观这才平了气,却再也不肯看沈沉,只对息王和钟幻说话。 “后来我又排了一卦,却显出一个这战事全系于郡主一身的局面来。可见此事之中,长公主那边怕是会给郡主添不小的麻烦出来。 “刚才你们提到陈太妃。我却想起一件事,太子出事那晚,乃是长公主这辈子头一回离开小蓬莱。偏陈太妃就能大半夜地跟她遇见。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陈太妃虽然嫁进我大夏三十余年,可心思却从来都放在她母国上。我恐怕她是得了南越那个老妖道的指点,专门来引长公主的煞气发动的!” 南越那个,老妖道? 沈沉诧异地看了钟幻一眼。 钟幻若有所思,问道:“常听人说,南越那位国师跟严监正殊途同归,怎么看起来,严监正对那一位却格外不以为然呢?” “因为他学的那条路,会把世上一切都判成极端。若不是大慈大悲,就是大奸大恶。长公主的命数,我们这一派,只会说到倾覆天下这一步。他们那一派,却非要再往前走一步……” 说到这里,严观忽地住了口,满面懊恼。 息王急得抓耳挠腮,就差要伸手过去掐着严观的脖子逼着他往下说了:“老监正不要吊我们的胃口!” “这等事并不难打听……”钟幻细细一想,忽然破颜一笑,“也不难猜测!大约是,这位长公主若能成功倾覆大夏,便有九五至尊的命相?” 沈沉和息王险些跳了起来! 严观更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钟幻:“钟郎如何知道?” “若不是有这么大的诱惑在前,长公主在小蓬莱上神仙般逍遥的日子,怎么会忽然便不知足起来了呢?” 钟幻呵呵轻笑。 听着他的话,息王的脸色直发白:“钟郎不要乱说!忱忱十七年囚禁孤岛,哪里会冒出这等不臣之心?” 忱忱也忍不住拽了拽钟幻:“师兄这话轻易可不能再提了。那一位若有这个念头,第一个被怀疑会助纣为虐的就是母后。到时候即便陛下孝悌不予追究,只怕朝中会掀起滔天的风暴,一定要置母后和那一位于死地的。” 这一条钟幻倒是没想到,哦了一声,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这个却也不用我说。你没听见严老头儿的话?南越那一位只怕早就推算出来了这一条。他们秘而不宣,只怕就是在等待一个契机。” 说到这里,四个人忽然都是一静,面面相觑。 “韩震!” …… …… 辛洄开始给韩枢治伤了。 断骨,重续。 韩枢早就被灌了麻药昏睡过去。 而辛洄则小心翼翼地专注地给他重新接骨,轻柔地抹上珍贵的药膏,仔细包扎起来,最后才擦着满面的汗水,笑着告诉在亲自等在一旁的韩震:“好了。如今只要等三郎君醒来后看会不会起热了。” “有劳神医。”韩震礼貌的拱了拱手,目光一转却落在夜氏身上:“神医这位婢女倒是深藏不露。我看刚才她给我儿断骨时,十分干脆利落,劲道也恰到好处。倒像是练过许多年的样子。” “自是练过许多年的。”辛洄捻须轻笑,面上显出得意之色,“我这虽说是个婢女,却自幼当做药童使用。我近年来力气不济,断骨重续之事,都是她来断骨,我来重续。就她刚才这一下,至少是挥过几万次的。” 原来如此。 韩震笑了笑,点个头道一声“失敬”,便转向旁边大气不敢出的马姨娘和余绾:“三郎伤重,需要照顾。刚才辛大夫也说了,他接下来养伤,最忌讳的就是气血不稳。 “你二人好生看护他,不要胡闹。若是惹了三郎动怒,可别怪我不客气。” 被折磨得瘦成一把骨头的马姨娘早就没了往日的张扬跋扈,此刻只有唯唯诺诺。倒是余绾,一向在韩震面前硬气,此刻也不例外,只是淡淡地答了一声:“儿媳记下了。” 前几次韩枢醒着,韩震的注意力便放在他身上,又要顾着跟辛洄说话,便没在意余绾。 此刻听见余绾说话,韩震嗯了一声,转过眼去,忽然鼻翼微微翕动,脸色轻轻一变! 正文 第 450 章 有时闹里聊伸手 韩震沉着脸说自己还有事,大步出了院子,即刻叫管家。 管家气喘吁吁地跑了来“大将军有何吩咐?” “那批贼人闯外书房那一回,大郎是从谁的床上赶过去的?查了没有?” 韩震板着脸问。 管家顿时缩成了一团“这个小的怎么会去查?” “你最喜欢查这些事情,当我不知道?快说!”韩震的目光冷冰冰看向远方。 管家咽了口口水,低声嗫嚅“是,是宜兴县君院子里的一个管事媳妇……” “嗯?!”韩震意外地看向管家,“那一日可还有旁人形迹可疑?” “呃,没,没有。”管家几乎要刨个坑把自己埋进去了,却听见韩震哼了一声,吓得几乎掉了魂,忙又悄声道,“不过,三少娘子从国公夫人那里回自己院子的路上,用时稍稍长了一些……但她肯定是跟那些贼人无关的!” 韩震这才把目光转回来,在管家头上飘了过去,低声道“这个家如今出不得纰漏。你给我看紧些。不论是谁,若是这个时候给我招了祸患,你不用告诉我,直接乱箭射死!” 管家只觉得口中发苦,深深弓着腰,迟疑答道“是……” 接着便听见韩震咬着牙低声续道“不论是谁!哪怕是……大郎,或者,哪个女人……” 管家一惊,猛地抬起眼睛来看向韩震。 却恰好对上韩震鹰隼一般冒着杀气的眼睛“甚至是,宜兴县君!” 管家身子一抖,这回却心里有了底,肩膀松下来很多,再度恭敬低下头去“是。小人明白了。” …… …… 韩枢要静卧养伤,所以特意将宽敞的正房布置出来专门给他住着。人来人往也转得开身子。 如今韩枢的麻药须得十二个时辰才过去,马姨娘百般心疼儿子,便死也不肯离开他床前。 余绾乐得清闲,便先将辛洄和婢女送出去。 “辛苦辛大夫了。”余绾敷衍他,只打算送到院门口。 辛洄却往远处看了看,又瞧瞧左右没什么下人,叉手轻声道“刚才大将军听完少娘子说话,似是对房里的气味有些不喜。在下瞧见他刚才的脸色不大对。” 房里的味道? 难道是血腥味? 还是那药膏的味道? 余绾有些奇怪,不由得也顺着辛洄的目光往远处看——韩震,和管家。 “韩家的香料用得讲究。大郎君上次去客栈接在下进府时,在下曾经闻到过大郎君用的熏香,极是幽雅清甜。” 辛洄见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轻声再加了一句。 余绾顿时脸色大变! 自己用的熏香,可是自己在余家的时候,用了数十味香料调制出来的!这世上必定没有第二个人再能拥有此香! 而韩橘…… 他可是不止一次被人从自己身边叫走!沾染上自己的香气,那简直是一定的! 刚才不会是被韩震…… 一想到那是杀人如麻的辅国大将军韩震,而自己是韩枢的妻子却与韩橘有了首尾…… 余绾只觉得自己的头上狠狠地一晕! 只怕挫骨扬灰都会是个好结局罢…… “辛大夫今天辛苦,请容我多送几步路。”余绾煞白着脸,勉强挤了一丝笑出来,对着辛洄多出了无尽的殷勤。 辛洄和余绾在前,婢女断后,三个人往前又走了十几步,出了院门。 前后左右都没有人。 余绾低头看着地上,声音细若蚊呐“辛大夫那里可有女子用来遮掩……” “有。”辛洄嘴角微弯,轻声答道。 听得他这般笃定的声音,余绾反而心头一跳,生出了些许疑惑,下意识地收回了自己原本的意图“辛大夫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稍一停顿,不等辛洄答话,自己便含笑带羞地分解“我自幼体有异香,常想祛除。既然辛大夫妙手,我倒是极想跟您讨个方子,遮掩一二的。” 辛洄微怔,旋即含笑欠身“在下说的也正是这个。这几天看着三郎君似是对这个气味并不十分喜爱,在下就想着替少娘子试试祛除的。” 两个人耍着花枪,各自再度后退了一步,然后告辞。 婢女在后头听着,看向余绾的目光,终于审慎起来。 回到住处,婢女扶了辛洄躺下休息,悄声对他说道“这个余氏,果然不好对付。看来还真要用钟郎的那个法子了。” 辛洄有气无力地闭上了眼睛,疲惫地说道“钟郎早就猜着会这样。外头已经安排了人手,过两天,等她的疑心去一去,就办。” …… …… 韩枢卧室。 马姨娘看着余绾进门,眼中不由自主地便冒出一股愤恨,可又忙收了去,只管低着头帮韩枢缝制袜子,口中说道 “听得说,少娘子娘家有人从幽州进京来了。怎么也没听说少娘子要往娘家走走的?” “三郎正要治伤,我自然是在这里守着。多谢姨娘这样惦记着我,连我娘家的事都替我记着。 “若是姨娘想要出府回娘家看看,等三郎醒了,我替姨娘跟他提一提,可好?” 余绾含笑说话,半点毛病都让人挑不出来。 马姨娘咬住了嘴唇,半晌说了两个字“不用”出来,紧紧地闭住嘴摆弄针线,再也不敢酸一句话。 另一边韩震却也想起了此事,又跟韩橘商议“余家大房都进了京,只怕是有什么举动。你听你弟弟提起过没有?” 韩橘不以为意地摇头“三弟说是庶房想要来打三弟妹的秋风,还挺不高兴的。我那回跟余笙说话,也没听他提起想让弟妹回家之类的。想必没什么要紧的。” “我看未必。余家小长房一来京城,他们家在幽州可没剩什么人了吧?”韩震思索。 韩橘立即摇头,如数家珍“怎么会?小二房除了那个沈离珠,剩下的都在幽州。二房的主妇和小四房的母子两个,也在那边。余家进京的人还不到一半呢。 “而且,沈离珠的生父,余家的那位二郎君余简,从来都不是什么简单角色。他如今只身游荡在北狄,说是行商,谁知道究竟是在打什么主意? “我倒觉得,阿爹该动用一下东宁关和幽州的人手,好生查一查那个余简。” 。 正文 第 451 章 只和算计千般事 “你认为余家的秘密没有留在小长房,而是握在余简手中?”韩震眯了眼睛,歪着身子看韩橘。 韩橘肯定地点头,露出思索神情“余家小长房和二房兄弟俩,说实话,我觉得似乎都不像是能留得住秘密的人。若是余家的底牌是握在他们两房手中,只怕早就嚷得天下皆知。 “那位余奢二太爷看似是个老谋深算的人,可目光其实并算不得长远。我倒是听说,余笙的父亲,当初是打算将家主之位传给余简的。是二太爷相助,余笙才成了余家的掌舵人。 “可这个掌舵人,一来事事都要被二太爷压着,二来又从未能够压制余简,其实不过是个面子上的幌子罢了。我怀疑,余家的秘密,早就被上一任余氏家主,交到了余简手中。 “这么多年,余简那种聪明人都不曾跟余笙争抢些什么,必定是因为手里攥着什么更加有利的东西,才不屑搭理其他人。 “父亲只看他当年连妻子儿女的生活都不大放在心上就该知道,此人志向不小。这回进京,只一确定女儿有了好靠山,立即便离开了京城,继续去经营他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可见是个极有成算的。” 韩震听他这样细细道来,脸色缓和下来,慢慢颔首微笑道“大郎长进了。” “……父亲谬赞。”韩橘得了表扬,喜形于色。 韩震笑一笑,点头“那我让北边的人找一找余简,看看他这些年究竟在北狄都做了些什么。” 顿一顿,道,“不过,等你三弟好些,还是得让你三弟妹回家去看看。你母亲的脾气,我懒得跟她说话。你让你媳妇去跟你三弟妹细细分说,让她回家好生问问,她父亲为什么要把庶房弄进京。” “是。”韩橘先答应下来,又跟着陪笑,“我会让媳妇给三弟妹先许诺一句,看看余笙是不是有什么事儿需要咱们韩家帮忙的。若有,不妨早些说来,也好提前做个准备。” 韩震连连点头“你看着办吧。” 韩橘高高兴兴迫不及待地告辞回房,拉了妻子王氏如此这般交待一通,又悄声叮嘱她 “父亲总是看着余家有些防备,所以才要把手往三弟妹家伸得长一些。你看我平常若是遇上余氏,也是要和颜悦色打招呼的。你多跟她来往,多多地套话。可记住了?” 好容易再度被交待了重要任务,王氏松了口气,自认还是韩橘最信任的枕边人,也是翁姑最倚重的长媳,当即便兴奋地答应下来。娇笑道 “往日里我见大郎对那余氏那般和善,我还嫉妒吃醋来着。看来真是我头发长见识短了。我先跟大郎陪个不是。往后在婆母面前,也必不再说她的不是了。” 韩橘轻蔑地瞥她“你这辈子也就这点儿出息了。我也没指望你能全懂。只盼着你以后能都听我的话,我就念佛了。” 说完,抬脚自己走了。 这边王氏欢欢喜喜地打点了珍贵的药材保养品,殷殷勤勤地来看韩枢。 余绾十分诧异,忙含笑接待“多谢大嫂想着,大冷的天,还亲身走来!” “原来姨娘也在,辛苦了。” 心情大好的王氏连看着马姨娘都觉得顺眼了许多,笑着点头问候了,才亲热地拉了余绾的手出了内间,悄笑道“咱们去你房里说话罢?” 韩枢要养伤,余绾的卧室自然是挪到了隔壁房间。当时也只好含笑让了她去那边坐,又命人赶紧上了热茶点来。 王氏跟她亲亲热热地寒暄了半天,绕来绕去,绕得余绾快要不耐烦,才把最后的来意说了,又笑着大包大揽 “若是弟妹娘家的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万万不要藏着掖着。便是觉得跟三郎说有些个不好意思,那就来告诉嫂子。嫂子替你去求大将军,好歹婆母跟前,我还是说得上话的。” 余绾明白了过来,心下冷笑,面上却做了感动模样出来,又恭维她“嫂嫂在家中辛苦这么多年,勤勤恳恳。婆母自然心疼喜爱你。我这样不懂事的,只会给家里添麻烦。 “如今三郎伤着,我抽不出身。等过些日子我回娘家看看。若有事要厚颜求到大嫂跟前,您可别忘了今天应过我的。” 王氏拍着胸脯答应了,含笑而去。 这边余绾满面堆笑送了她出去,凝神看了她背影半晌,方深深皱了眉思索着回了房。 然而一进那边卧室,先看见马姨娘警惕地护在韩枢床边,一脸戒备地看着自己。 余绾的步子一停,看看她,再看看昏睡不醒的韩枢,轻声吩咐旁边的下人道“我去厨房看看,给三郎弄些汤水预备着。你们好生伺候姨娘,若有事,只管快去厨房找我。” 下人们巴不得她和马姨娘不要在一处,连声答应了。 余绾果然去厨房吩咐了几样清淡的汤水粥点,然后自己漫无目的地在韩家宅子里闲逛起来。 大约是潜意识作祟,不过一会儿,余绾便发现自己已经渐渐靠近了韩宅的西侧外书房和演武厅就在不远处了。 余绾忙住了脚,远远看了那边一眼,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却被一个身影闪在面前挡住“你怎么来了这里?” 余绾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时,却见正是韩橘,耳边已也已经听见了他惯常的低声调笑“敢是想念我了?” “大郎君安好。”余绾连忙退后两步,一本正经地屈膝行礼。 韩橘挑了挑眉“你这是?” “大嫂刚刚去看过我。说了好些话。听着却不像是她要说的,想必是大郎君想告诉我的吧?” 余绾知道自己有些反应过度,连忙收拾心情,直起身来,仰头看他,脸上露出复杂情绪,似是不悦,又似是依恋。 这个表情自然令韩橘心情大好。 “你明白就好。原本我该去看望三弟,也趁便瞧瞧你。可父亲偏让我派王氏过去。我也只好照办了。”韩橘用眼角的余光扫一眼周遭空荡,便往前轻轻迈了一小步,低声笑道 “那个钗,你放心。我手里也有她的把柄,她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余绾大讶。 。 正文 第 452 章 各逞神通现瑞茶 好在韩橘并没有真的动手动脚拉扯,只是调笑了几句,便放过了余绾,自己也走了。 松了口气的余绾觉得自己走来这个角落、又跟韩橘说了这么久的话,借口越发不好编了,急忙往回走。 可是,没几步,却发现旁边的树丛后头人影一闪。 余绾心头顿时狂跳如鼓! 刚才自己二人说话,离得太近了! 若是真让人看见,闲话传开,而自己又早就不是完璧之身…… 余绾再也无法镇定,双手提起裙子,拔腿便追了过去。 那人显然不是什么练家子,踉跄了几步,竟然被余绾堵了个正着! “辛大夫?!”余绾目瞪口呆。 幞头都跑得有些歪斜的辛洄额上冒出了星星点点的汗水,声音发干地对她欠身行礼“三少娘子。” “此处不远,便是韩府禁地。辛大夫,不知道?”余绾的眼睛眯了起来。 现在开始,不论谁说什么,她也不会相信这个辛洄,只是一个单纯为了钱财来给韩枢治伤的大夫了! 所以他才几次三番地帮自己,又明示暗示可以跟自己合作…… 辛洄看着她表情变幻,忙把自己的脸色也逼成了仓皇之余的庆幸模样“在下不是跟三少娘子谈论三郎君的病情,一时迷了路么?” 这是,要直接拉我下水!? 余绾冷笑一声“我是因为去了厨房吩咐饭食,心忧三郎病情,不知不觉走到了此处。想要求见大将军,又觉得不合适,这才要离开。 “辛大夫才一进府,就应该有人跟你说过本府禁地吧?此处又才经火烧,外形明显,断断没有迷路走错的可能呢!” “这个……”辛洄挺直了腰背,原来竟比余绾高出去不少。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会儿,又露出微笑,恢复了往日里大夫的谦恭模样,慈眉善目地说道 “三少娘子私下里跟在下哭诉被大郎君轻薄,求在下帮忙遮掩。在下自然是不敢的。三少娘子却设计在下于此处目睹了大郎君是如何调戏三少娘子的,令在下无法于此事中脱身,只得相助。 “如若不然,在下一介西齐大夫,又怎会搅到大夏辅国大将军的家务事中来?西齐荣华富贵等着我,韩家于我又无恩无义,我来不过是求财。没个为了区区几千银子,就赔上性命的道理。 “三少娘子,您说对不对?” 余绾的脸色苍白起来。 她就说,她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大夫! 余绽是,面前的这个辛洄也是! 再不吭声,余绾转身往回走。 辛洄笑眯眯地正一正自己的幞头,悠然跟上。 直到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到了一个左右并没有多少人的地方,余绾忽然站住,转身,微笑着看向辛洄“先生是去找什么的?” “与三少娘子无关。”辛洄也含笑回答。 余绾看起来就像是真的在跟辛洄讨论韩枢的病情一般“我却不这么认为。上回在厨下,我碰上了您的婢女,她听见我跟厨下闲谈,说到冬至来吃酒的将领时,住了脚没有走。” “那只是好奇。”辛洄应声截断。 余绾心中更加确定,笑容越发灿烂,却正好有一个下人走过来,立即便说道“听辛大夫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三郎用药的事都托付给您,您只要告诉我……” 那个下人躬身行礼走了过去。 余绾的话立即转了回来“您是不是去寻那晚留下的将领名单了?” 辛洄目光灼灼地看向她“那么看来,真的有这么一份名单了?” “先生若是不确定,又怎么会去了外书房禁地呢?”余绾反问,看着辛洄脸色微变,又接着试探道,“难道先生已经探知了那份名单的所在?只是无法潜进去?” 辛洄的笑容完全消失,定定地看了她一时,忽然轻轻欠了欠身,和声道“三少娘子只要仔细照料三郎君,待日后夫妻们郎才女貌、子孙满堂,便是一生的富贵好日子了。” 说完,点一点头,转身离开。 余绾想要喊住他,却发现那边鱼贯过来许多捧着食盒的下人,这才惊觉已经快到晚饭时刻,忙也往厨房走去——她须得从那里回厨房才好。 韩枢直到第二天清晨才清醒过来。 那时候恰好马姨娘煎熬得两眼通红,被韩震赶去休息,换了余绾在守候。 一俟他睁眼,余绾便立即命人“快去请辛大夫,要快!”一时又温柔地握了韩枢的手,轻声安慰。 麻药的力道完全褪去,韩枢登时疼得死去活来,狠狠地攥着余绾的手不肯松开。 余绾虽然觉得自己的手都快要被他捏碎了,但也还是强撑着不往回收,而是微笑着抚慰他“我知道三郎疼得很。三郎疼了就来捏我的手,我陪着三郎一道疼。两个人一起疼,便都能疼得轻一些。” 韩枢感动得两眼含泪,手下的力道也便就尽力松了些。 听闻儿子醒来,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的马姨娘,进门便看见儿子含情脉脉地盯着余绾,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帕子掩在嘴上便哭叫 “我的儿,你终于醒了!娘熬了一天一夜,终于等到你醒了!你才好些,可要静静地躺着,不得令气血翻腾……” “姨娘,轻声些。三郎现在经不得吵闹。”余绾的脸色淡淡的,不等马姨娘反驳,便转头去问下人“辛大夫呢?怎么还没来?快再去请,顺便先告诉他一声,三郎疼得厉害。” 被余绾噎得满口发苦的马姨娘却被她这话提醒了,想起了韩震的话,不敢再撒泼胡闹,只上前围着韩枢嘘寒问暖。 韩枢便不耐烦,索性换了马姨娘的手抓住“姨娘,我疼得很,余氏的手怕都被我捏紫了。姨娘来了正好,您来陪陪我。” 他手上一用力,马姨娘疼得顿时一声尖叫。 恰好辛洄和韩震掀帘子进来,两个人都是一皱眉头。 辛洄忙抢上去看韩枢的伤,韩震则一声断喝“他疼了你让他握一握手怎么了?你是不是他亲娘?叫什么叫?!” 那边辛洄添油加醋“哎哟,三少娘子这手……” “不妨事不妨事。”余绾适时配合,红着脸含笑把自己已经青紫的手腕缩进袖子。 辛洄便叹了叹,道“我先给三郎君看伤。一会儿让人送了清淤消肿的药膏来,三少娘子,哦,还有姨娘,都用一些。” 韩震狠狠地瞪了马姨娘一眼。 韩枢则漠然地转开了脸。 。 正文 第 453 章 百事已圆成 这一日,从早到晚,整整一天,余绾没有离开韩枢一步,吃喝都在他床前。 直到晚间,吃了第三遍镇痛安神汤药的韩枢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余绾才捶了捶酸痛无比的腰腿,吩咐一声“我要泡个澡。” 因晨起之事被韩枢嫌弃的马姨娘被“送回房去”休息了四五个时辰,此时终于能陪笑着进了屋子,小心地问余绾“三少娘子去盥洗,我守着三郎罢?” “那夜间就辛苦姨娘了。照说三郎用了药,该一觉睡到明天清晨。只是谁知道呢?他体质本就与旁人不大一样,不然早上也不能比辛大夫预计的提前了一个多时辰醒来。” 余绾笑吟吟地说完,扶了侍女的手去疏散了。 只留下暗咬银牙的马姨娘站在原地不知道做什么好。 夜里不比白天,一则守夜是最冷的,二来,为了怕影响韩枢的睡眠,辛洄特意嘱咐了不要在卧室点太多的灯——若可能的话,一盏灯不点才最好。 因此,在余绾的示意下,众人只给守夜的马姨娘留了一盏油灯而已。上夜的管事媳妇们恭敬告诉她“咱们就在外间,姨娘有事尽管呼唤。” 可她是亲娘,又怎么舍得让这些粗手大脚的媳妇婆子们服侍她娇贵的儿子? 所以马姨娘就这样强撑着熬了一整宿。 第二天早上,已经睡足吃饱的余绾恭敬地笑着来请她回房休息“三郎醒了我让人去请您。” 谅她也不敢不去请自己! 马姨娘心里思忖着,安心回房补觉去了。 可是等韩枢醒来,余绾仍旧照着头一天的程序,第一件事请辛洄,第二件事通知韩震。 于是,韩震皱着眉发话“她既然都已经睡了,还叫她起来干嘛?也是四十岁往上的人了,哪里还熬得住?” 便吩咐令马姨娘索性回她自己的院子去继续“休养”,有空了走来看一看韩枢便罢。 辛洄欲言又止地看了看韩枢,没有做声。 “父亲,姨娘该怪媳妇霸占着儿子不给她看了。她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罢。左右就这半年。我好了,她也就没得挂心了。” 韩枢冷冷地接口。 当着余绾和辛洄,韩震倒不好拒绝,只得又吩咐人去国公夫人那里一趟“跟她说,三郎这腿伤,夜里得有一两个老成的姑姑嬷嬷来帮忙。姨娘不懂事。三媳妇白天连着晚上,一个人忙不过来。” 国公夫人贾氏立即便派了两个嬷嬷过来“襄助”马姨娘。 待众人都走了,余绾又推心置腹地劝说韩枢“姨娘年纪大了,又一直在家中,金奴银婢的,没吃过苦。你何苦要跟她赌气?夫人的人自然是尊重你我的,可对姨娘就未必了。” “没吃过苦,就好好吃一点。不然,总觉得别人亏待了她。心里总是不明白,她是因了什么才得了父亲的宽容,因了什么才有了昔日的尊贵。倒拿着我当枪了……” 韩枢有了事事体贴的余绾,怎么看马姨娘怎么觉得这个亲娘就是前世的债,今生就是专门来扯他后腿的。 “姨娘只是不明白罢了。您教给她,她不就明白了?”余绾再劝了一句,见韩枢不听,暂时便不再说了。 但到了午饭后,便遣人去叫起了马姨娘,含笑请她陪伴韩枢“我出去走走。” 马姨娘一等她出门,便坐在韩枢面前絮絮地念叨余绾“大白天的,你又醒着,又不舒服,她不在这里守着你,还要出去走走……” “她是特意让了空子给你我母子说话,你是不是真的不明白?”韩枢被她气得脸色发白,伸手扶住腿,连声嚷嚷伤口疼,让人去寻余绾,“跟三少娘子说,旁人都只盼着我死,让她赶紧回来。” 马姨娘懊恼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得哭着哀求韩枢“我只是一时妒忌了她……” “她是我媳妇。我们两个感情好,你该庆幸,该欢喜,该真心真意地感激她才对。你怎么还想看见她对我不好、我对她不好呢……”说到这里,韩枢只觉得烦躁,摆手道,“罢了,你这样不可理喻的市井妇人,我难道还能指望你懂事不成?你回房睡觉去吧。” 那边侍女找到余绾时,恰在厨房外头不远处,只见她微笑着站在那里跟辛大夫的婢女说话。 忙上前去禀报“三郎君只说了两三句话,便让姨娘回房睡觉去。少娘子还是早些回去罢。” 余绾愣了愣,无奈地点了点头,叹一声“三郎这性子倒是像极了姨娘,都别扭固执得很。罢了,你先回去,我这就来。” 侍女行礼走了。 这边余绾笑眯眯地看着婢女“辛大夫可曾说过,外书房什么地方是最值得重修的么?” 婢女有些忐忑,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低下头去。 “快别在我跟前做这样的姿态。你那日手起棍落,重新打断韩三郎的腿时,可半点儿都不带含糊的。”余绾笑着深深看她。 婢女咬了咬嘴唇,轻声道“听说外书房都要翻修,大将军还令人先把演武厅后头那个小厨房先翻修了,然后才修外书房。” 那个小厨房…… 后头还连着柴房…… 听说后来做了韩家的另一个密牢。 小厨房么? 倒还真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只是那种地方,必定重兵把守。 而辛洄充其量不过是个韩家礼聘来的一个大夫而已,又不涉及其他,韩震更没有另眼相待的意图。他们是绝对没机会靠近那个地方的! 那份名单他们拿不到手,所以才想要拉自己下水。 余绾想到这里,抿着嘴笑了起来“罢了。不就是糯米鸡?我让厨下晚间做好了送去辛先生那里。” 飘然而去。 婢女站在那里踌躇半晌,怏怏地自己回了住处。 然而一进门,便无聊地告诉满面期待的辛洄“果然不出你所料。在厨房那里逮住了我,盘问出了演武厅小厨房,高高兴兴地走了。还说晚间就让我吃上我心心念念的糯米鸡。” 辛洄兴奋地一拍手“大事可成!” 。 正文 第 454 章 妾妇齿牙工斗阋 接下来连着三天,余绾夙夜匪懈,兢兢业业地陪伴韩枢。众人眼看着她瞬时便瘦了一圈儿,脸色也变得极难看。 王氏得了韩橘的吩咐,如今满心里只要跟余绾拉进关系,见状立即便去国公夫人那里添油加醋地告状“能把三弟妹累成那样,可见马姨娘是真没把三郎这个亲儿子放在心上。” 既然有妾室和庶子的笑话看,国公夫人哪里肯放过?立即便以询问三郎康复状态为由,叫了余绾到跟前去仔细观察,果然见她比先前进府时还显得弱不禁风了许多。 国公夫人顿时发作起来,又不去直接找马姨娘的麻烦,倒把自己派过去的两个嬷嬷叫了来臭骂一顿 “叫你们是去做事的还是享福的?把个主母累成这样!你们倒养得白白胖胖起来!这个家主仆颠倒,竟是从我房里开始的!” 两个嬷嬷心知肚明这是指桑骂槐,忙跪在地上叩头,哭天喊地、夹七夹八地都搬在马姨娘身上 “姨娘白天不让奴婢们去,说奴婢们不趁少娘子的手,不许去添乱。晚间也撵了奴婢们在外间冻着,说内室人多气味杂乱,熏坏了三郎君。 “还是奴婢们常常从帘子缝里看看,才给她盖了回被子,不然姨娘自己就先睡得冻病了。后来又说奴婢们不听话,以后都不许奴婢们插手,还百般嫌弃奴婢们手脚粗蠢……” 王氏连忙皱着眉插嘴“姨娘守夜竟是梦里守的不成?”又转头看向余绾,恍然大悟道,“因此三弟妹才越发煎熬自己?” “并不是这样的……姨娘上了岁数,熬不起,我也不敢十分令她劳累。若是三郎好了,她却病倒,岂不都是我这儿媳的罪过……”余绾嗫嚅着辩解,却是一副有委屈也不敢诉的情态。 那两个嬷嬷哪有听不明白的,忙顺着话尾便道“三郎君也不高兴姨娘伺候。每每跟姨娘说不了两三句话便生气。大夫又说不许三郎动气,怕伤好得慢。 “如今咱们三少娘子,每晚要照看到二更天,晨起五更鸡叫便忙忙地咽两口茶泡饭就替换了姨娘。三郎君如今闭眼睁眼都必然看见少娘子在旁边,倒是精神好了很多……” 国公夫人气得直拍桌子“堂堂的国公府,国公爷最心爱的幺儿,养个伤,倒把媳妇累成个病包儿,这怎么像话?! “难道我们家就没有几个贴心使唤的仆人了么?还是我们家是那苛待儿媳的人家?这不是毁韩家的名声吗?这如何使得?!” “可不就是母亲说的这话。姨娘真是帮忙不成反而添了乱……不然儿媳让大郎的乳母过去伺候两天吧?”王氏连忙敲起了边鼓。 国公夫人便瞪她“他有亲娘有媳妇有仆从,怎么能用嫂子院子里的人?” 指着那两个嬷嬷的脸喝道“你们俩给我听着,从今儿个起,每天卯正到酉正之外的所有时间,你们俩必须陪着姨娘近身照看三郎! “还有!这段时间,三少娘子不许进三郎的卧室,想在屋里歇着便在屋里歇着,不想在屋里闷着,就去逛花园、找她嫂子喝茶谈天! “便天塌下来,让姨娘去寻国公爷、寻大夫,甚至来寻我,都行!就是不许聒噪三少娘子! “你们俩敢偷懒,我发卖了你们全家!” 大功告成! 余绾心中窃喜,面上却百般不自在起来,只低着头不做声。 国公夫人也不用她做声,吩咐完了,便喝令众人散去,让那两个嬷嬷“好生伺候你们少娘子回去”,再留了王氏高高兴兴地吃茶吃饭。 当天晚上,余绾分花拂柳,悄悄去了大房的院子,真诚伤感地跟王氏道谢“多谢大嫂疼我。” “三弟妹说的这是哪里话来?你是韩家的少娘子,正经的主子,哪有被个奴下欺负成这样的道理? “过几天你还要回娘家,难道就这么憔悴支离地回去?亲家公该背后骂我们欺负人了。 “你只好好歇息。若是不想在屋里,就在院子里走走散心。若那些人责问,你只说来寻我,我替你兜着!” 王氏的设想简直贴心贴肺,令余绾惊喜莫名,忙堆了笑脸谢了,推说只怕还真有人会去查问自己的行踪,便回了院子。 谁知韩枢见换了马姨娘,格外不悦,还真令人到处去找余绾。待找到了,当着马姨娘的面儿埋怨余绾,马姨娘自然是得以欢喜。 那两个嬷嬷心中冷笑,立即便惶恐地跪下,将国公夫人的话一一都说了,又哭着叩头“奴婢们若是照顾不周,三郎君说出来,奴婢们都改。可若是违了国公夫人的话,大年下,真累病了三少娘子,国公夫人可要发买了奴婢们全家呢!” 被两个下人用这种话堵到嗓子眼里,韩枢只觉得又羞又气,登时大发雷霆。 还是余绾不管不顾,扑上去抱住韩枢,急声道“三郎!小心腿!动不得!若是骨头再移了位,可是一辈子都……” 再也治不好了! 余绾把最后半句话噎住没说,自己则咬着嘴唇挤出了泪水。看得韩枢五内感沸,和小妻子抱头痛哭。 哭完了,又喝了水,再被余绾服侍着更衣,再躺好,折腾得余绾额角见汗。 韩枢心疼地拉着她的手,哑声道“是我光顾着自己疼,就忘了你也累。都怪我。” “三郎说的是什么话!您是我的丈夫,我的天。这个时候我不伺候你,却去喊苦喊累,我还是个人么?”余绾嗔着他,自己回了袖子便擦了汗,又浑不在乎地拿着他换下来的脏衣服要亲手去洗。 马姨娘满心茫然地站在一边,见她往外走,下意识地让路,却被韩枢冷冷地问道“姨娘难道还跟我讲究男女分别,连件子衣裳都不肯给我洗了?还嫌脏,要躲开?” “我,我,我没有……”马姨娘早已被这一套招式晃得眼花缭乱,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辩解。 那两个老嬷嬷含笑看着她“姨娘还不快接了三少娘子手里的衣裳?难道真让咱们家尊贵的少娘子、有数的主子,大冬天的亲手去用凉水洗衣裳?” 。 正文 第 455 章 四方上下相周旋 满面通红的余绾被韩枢亲口吩咐,又被众人簇拥着去了自己卧室,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然后暖暖和和地睡了个饱觉。 第二天早上,又丰丰富富地吃了顿美味的早餐,然后才去了韩枢身边,再度尽心尽力地服侍。 韩枢却又不肯让她太过劳累,小事自己忍下,大事则主动喊了人来帮忙。余绾又觑个空子,嘟着嘴跟他小声撒娇“你贴身的事情,我不喜欢给旁人做。你让我做嘛,我才是你媳妇。” 又把个韩枢感动得几乎要掉下泪来。越发对她推心置腹。这一天余绾不论问什么,韩枢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倒让余绾打听出来,因他要治伤,韩家的护卫已经再度转到了韩橘手中。 如此,事情就有办法了。 余绾仔细再观察了两天,将自己的颜色再度休养回来,挑了个浓云遮月的夜晚,掂掇着韩橘巡查的时刻,悄悄去了厨房往演武厅的路上等他。 那边韩橘一眼看见路边的怪石上多了两块小石头,心中砰地一跳,便站住了脚,左右看看,令跟随的一队人“你们继续。我想起来点事,半个时辰后去寻你们。” 巡查队伍中,领头的队长、紧跟着他的年轻兵士以及后头的老兵都抬了头看了韩橘一眼。那队长甚至还斜了一眼余绾藏身的方向,却又不动声色,言简意赅地应一声“是。” 立即便带着人铿锵地走了。 眼看着人走远,余绾这才从树丛后头转了出来,一头扎进了韩橘怀里,紧紧地抱着他,满意地一声轻叹。 韩橘简直心满意足,低声问道“想我了?” 余绾只管将脸埋在他的胸前,半晌,方轻轻地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韩橘前后左右地看,却觉得哪里都不方便,想了半天,忽然自己轻声地邪恶笑起“阿爹的外书房最是隐秘,咱们去那里!” “胡说!”余绾红着脸咬着嘴唇轻轻捶他的胸口,“那里正在修缮,工匠们人来人往的……” “你不知道!跟我来。”韩橘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去了演武厅。 直到三更时分,余绾才疲惫地悄悄回了房,倒头睡下。 第二天又是如此。 到了第三天,余绾决定歇一歇。 因为白天来看诊的辛洄“善意地提醒”了她一声“听说大将军今天要宴客,所以不来看三郎君了?” 这等宴客,说不好就要密议到晚间。自己若是过去,只怕会撞个正着。 但转过天来,韩橘便迫不及待地鼓动了王氏来暗示余绾“今天倒是少见的好天儿,晚上别忘了来我这边吃茶。” 余绾便笑吟吟地先去谢了王氏关切,又笑着婉拒了她当真留下喝茶的建议,说要趁着月色出去散步。王氏本意只是讨好,也并没有真的打算招待她,便就笑着由她去了。 看看天晚,余绾便“贴心”地告诉韩橘“这几天我看那一队人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你还是早些去寻他们,倒意外着听听他们会不会背后议论你。” 韩橘一听这个话,顿时一个激灵,果然告诉余绾一个出入演武厅的暗门,自己忙忙地去了。 这边余绾收拾利落了自己,站起身来,静静地环视这个装满了韩家秘密的“小厨房”。 最重要的东西,必定藏在最安全的地方。而对于韩震这种一辈子玩兵法的人来说,最安全的地方,必是最不起眼的地方。 余绾顺着墙壁角落一路轻轻摸过去,转了半间屋子,终于在“灶台”的位置摸到了一个小小的机关。 按捺住砰砰乱跳的心,余绾悄悄地摁开了机关,果然看见一个最普通简单的木盒搁在了一堆铁盒、玉匣中间。 余绾深吸一口气,仔细观察了各个盒子的角度位置,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将那木盒取了出来,打开。 里头是一张薄薄的金纸。 展开,借着月光仔细观看时,却是用鲜血写就的,深浅不一、笔迹不一的,十六个名字。 还有一行杀气腾腾的字——“杀永熹,保韩氏,称霸天下!” 这就,够了! 余绾只觉得头上微微一晕。 她抖着手,急忙把那张纸塞进了自己怀里,木盒又放回原位,然后一点一点地调整了其他盒子的位置,务必使它们看起来像原来一样。 长出一口气,这才匆匆地赶回了院子。 从窗户爬进屋里,余绾轻轻喘着气,环顾卧室,咬着嘴唇仔细思忖,究竟应该把这张纸藏在何处。可是,立即便听到门外有丫头在轻轻叩门 “少娘子,您冷不冷?婢子听见窗子响,是不是忘了关?” 余绾快手快脚地给自己卸了首饰脱了外衣钻进了被窝,闻言咳了一声,模模糊糊地答道“那你进来看看,我怎么没听见……” 侍女轻手轻脚地进来,先过去推了推窗子,呀了一声“果然没关严。” 插好了窗户,回身忍不住伸手去贴了贴余绾的额角“呀!您身上怎么这样热!” 余绾心里一惊,连忙偏头躲开她的手,嘟囔道“是你的手凉。我正睡得好。你快出去吧。” 侍女欲言又止,虽然满心疑惑,却也只得退了出去。临出门,却自己捻了捻手指,越发不解。 转身出去,正好隔壁的老嬷嬷打着呵欠走过来,看见她,随口问道“三少娘子睡得不踏实么?” “不是。窗子忘了关,少娘子身上有些发热。”侍女也随口答了一句,灯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皱起了眉头。 这是,灶灰?三少娘子的头发上,怎么会沾了灶灰?还满头的汗? “怎么了?”老嬷嬷好奇地凑过来。 侍女刚想答话,却忽然想起最近国公夫人死死地盯着自家院子,百般寻衅——忙藏了手指,赔笑道“关窗时摸了一手灰。想着明儿个得擦擦了,不然大年下,必被管家娘子们责骂的。” “这就对了。这才是懂规矩的丫头的样子。我看你们少娘子真是不错,既不多事,也不多话,偏又能教得你们个个都好。比咱们大少娘子,也不错什么了呢!” 老嬷嬷老气横秋地唠叨着,用以驱赶困意。 侍女陪笑着听,用以熬过守夜的辰光。 。 正文 第 456 章 明日别离去 “辛大夫,您给我们少娘子也瞧瞧吧?昨儿夜里婢子疏忽,忘了关窗。少娘子似是有些发热。”侍女怯怯的,却扛住了余绾的眼色,十分坚持。 韩枢愣了愣,忙拉了余绾的手仔细辨别,又道“我也觉得有些热。辛大夫快给内子看看。” 万般推脱不掉的余绾只得任由辛洄把脉。 “嗯嗯,是有些着凉。不过没什么大碍。”辛洄捻着胡子乐呵呵地起身,冲着那侍女点头“亏得你提醒,不然不小心发作起来,倒是个事儿了。” 然后写了个发散纾解的方子,直接递给那侍女“好生看着你们少娘子吃药。过两天再看。” 正说着,王氏抿嘴笑着走了进来,先问候了韩枢,又给辛洄见了礼,最后向余绾笑道“弟妹娘家送了些幽州当地的特产来。我刚才听着弟妹有些不舒服?那正好吃些家乡菜,也开一开心。” 余绾听着这话,就势眼圈儿一红,忙又勉强笑着屈膝道谢“多谢大嫂,我忙得顾不上,还得劳您费心给我送过来。” 王氏连连摆手,笑着冲她挤挤眼,却又转向正准备告退的辛洄“辛大夫,我正要请教您,三郎的伤势可稳定住了?” “呃,是,府上照看的很好,三郎君竟没有起热。这以后就只要小心养着便是。”辛洄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着王氏。 王氏笑着再转向韩枢“余家来人请问你的伤势,又说余家的长辈们惦记得很,想让弟妹回家走走,详细说说情况;又怕耽搁了照应你。刚才在我那边,好一阵子为难呢。” “这有什么为难的?”韩枢早就对余绾百般过意不去,又见她竟累得真要病了,忙连声答应下来,“我如今好得很。大嫂就请派人陪着余氏回趟娘家吧。便让她住两天也使得。” “大年下的,可没有住在娘家的道理。”余绾忙推辞。 王氏却笑道“这个可不是我和三郎做得了主的事儿。倒是刚才遇上父亲,我忙先禀报了一声。 “父亲他老人家发了话,说看看过年也还要个十几天,何况家务事又不用三弟妹操心,便让她在娘家松泛松泛罢。 “因此我来之前先去看了母亲,得了她老人家的吩咐,让弟妹在娘家住两天再回来也使得的。” 余绾顿时红了眼圈儿,抽泣道“我无才无德,却得了父亲、母亲和兄嫂们如此怜惜,实在是有愧。” 众下人忙都解劝,又都恭喜。 辛洄站在一边,眯着眼看了余绾半晌,方才趁机辞出。 回到自己的住处,辛洄立即命夜氏“她必是已经得了手,须得马上通知钟郎!” 当天,余绾还在韩家跟着王氏打点回娘家要拿的礼物东西,夜氏已经再度请了一个小厮当向导,再去逛了一圈西市。 并在一个铺子里留下了第二封信。 第二天一早,余绾出发回了余府。 辛洄也收到了钟幻的回信“离开。” “钟幻这是什么意思?”夜氏把这句话在心里转了一圈儿,便哼了一声,“让我们给她背黑锅么?” 辛洄笑了起来,抬头看她“也算不得背黑锅。消息还是咱们摸到,递给她的。趁着她不在韩府,没人拦着,咱们倒是正好脱身。” “韩震当初可是跟你说好,让你一直留到韩三的腿恢复正常的。咱们可要怎么走呢?”夜氏好奇地问。 辛洄捻须轻笑“钟郎必定已有安排。” 果然,到了下晌,便奔马风尘仆仆冲进韩府,马上的人口唇干裂,眼角冒血,苦苦哀求要见辛洄。 韩震得了回报,只得皱着眉让人叫出了辛洄,当面听着。 那骑手一看辛洄本人,顿时瘫软在地,又哭又笑“辛神医,可算找到您了!我家家主采药摔下了山崖……” 辛洄腾地跳了起来,脸色大变“松兄现在如何了?” “腰部以下,全无知觉……”那骑手扑在地上,放声痛哭,“求您救命!” “我马上就去!马上就走!”辛洄浑身都在发抖,指着婢女喝道,“去收行李,除了药箱,什么累赘都不要带!” 婢女满面焦急,转身提着裙子便跑了。 韩震看着不似作伪,皱了皱眉,高声问道“辛大夫!您不需要给我个交代么?” 辛洄就像是刚反应过来这是在大夏辅国大将军府,定了定神,方冲着韩震长揖到地 “大将军容禀令郎的腿伤接下来就是调养。这个阶段大约要一直养三个月到五个月。我会留下药膏引子和方子,只求大将军不要外传便是。 “松兄乃是我的儿女亲家。他出了这样惨事,我那女婿怕是早已六神无主。他家又早就没有了主母……于情于理,我都必要回去才是! “待我这亲家的伤势稳定下来,家中没了隐患,小老儿必定再来京城,替令郎做剩下的康复指导—— “还请大将军成全!” 韩震沉吟了一会儿,心头有些疑惑,想了想,道“虽然如此,也不急在这一刻。我看这位小哥也需要吃些食水,不然,西齐路途遥远,怕你们也回不去。” 说着,站起身来,命人“去跟大郎君说,让他弄一份通关文牒来。” 笑对辛洄道“有我的手令,你们路上也会快捷一些!” “多谢大将军!”辛洄又惊又喜,再度一个长揖到地。 那骑手更是一边笑一边痛哭,一个头叩在地上“多谢韩大将军!多谢韩大将军!呜呜呜……” “阿鹏啊,快起来,走,去我那里,你把松兄的情形先详细跟我说说!”辛洄忙上前去搀了那骑手起身,两个人蹒跚着回了住处。 韩震眯着眼看着他们的背影,双手抱肘,默不作声。 不一会儿,韩橘大步走来,先把一张文牒呈给了韩震,然后低声禀报“演武厅和外书房并无异常。那骑手的确是从西齐方向而来,前天还因撞伤了一个人险些被官府留难。应该不是假的。” “嗯……”韩震犹豫了一会儿,下定了决心“咱们举事在即,府里留着个西齐的外人,也不好。我本来打算悄悄杀了他,现在看来,倒是顺水推舟,把他弄回西齐的好。” “那不如我派几个人跟着他,一直送他到西齐边境吧?”韩橘建议。 韩震点头“这个主意好。可以。” 。 正文 第 457 章 总被他家哄诱 “我看你派了人出门买线,想必是有了什么重大消息?” 二太爷余奢根本等不及余笙回家,只看余绾一回家,立即便叫了她去自己书房,对面问话。 余绾微微一笑,点了一点头:“是。” 顿一顿,却又问起余笙:“既然知道我今天回来,我父亲怎的反而不在家?” 余奢有些不悦,但对着明显手握利器的余绾,只得收起自己的脾气,露了个笑容出来:“军器监那边如今越发器重你父亲,他晨起早早就去了,打个转就回来。看看天色,也差不多了。” “听说姨娘和五姐、五弟都来了,可都还好?叔祖打算安排我们怎么见见?”余绾显然要等余笙来了,再跟他“禀报”正事。 余奢原本对余绾的一腔喜爱顿时化作乌有,脸上的表情也淡然镇定了下来,靠回椅子背上,抬手指指外头:“白等着你父亲也是浪费时间。让你嫂子带你去看看吧。” 说完,命人叫了余络的妻子王氏来。 这几天王氏一直忙着安顿周姨娘和余绯、余绎,正是晕头涨脑之时,却又听说余绾回来,还要在家里住两天,心中气苦,不由得去跟余络抱怨: “年节不走亲戚是大家都知道的规矩。真不知道父亲和叔祖是怎么想的!不过是姨娘带着庶弟庶妹进京投靠,又是哪门子的大事? “竟还把个妹子从伤重卧床的妹夫身边叫回娘家来!我光伺候他们就伺候不过来了,还怎么照管家务?二嫂仗着有孕,一丁点儿都不肯帮我的忙……” 余络一声不吭,拿起脚来就要走。 王氏气得拽他:“跟你说话呢!” 余络一句话甩过来:“有本事你也怀个身子!”噎得王氏几乎要死过去。 正闹着,那边余奢已经遣了人来传话,让王氏带着余绾去见小长房的庶房母子。 王氏自己嘀咕两句,但还是忙忙地跑了去,满面堆笑地跟余绾寒暄,又委婉地劝她:“姨娘进了京就跟我要了个最偏僻的院子,自己的屋子改了佛堂,整日里吃斋念佛。 “五弟仍旧跟着姨娘住,跟着姨娘读书写字,一步也不肯出房门。五妹妹瘦的一把骨头。打进门便叫了大夫,如今满屋子都是药气。 “妹妹是个尊贵人,只怕受不了那一院子的味道呢!” 余绾却不肯听她的,微笑着只问一句话:“可是咱们家东北角上那个院子?我许久不见五姐五弟了,快带我去瞧瞧。” 无奈,王氏只得让人传了软兜来,带着余绾浩浩荡荡亲自走去看望周姨娘等人。 跟着来的韩家丫头便在软兜边上撇嘴,小声嘟囔:“既是姨娘庶弟,怎么不来拜见我们少娘子,反而要我们少娘子去看他们呢?” 韩家婆子瞪她一眼,低声道:“没听说念佛的念佛、生病的生病?咱们少娘子是什么品性,哪里会像你这样势利?” 丫头瘪瘪嘴,不敢做声了。 小院果然偏僻,并且没有十分修整,外头还有不少仆人正在剪除杂草。 余绾只当看不见,直到软兜抬到了正房门前,才款款下来,先进了传出药香的屋子去。 在观音庵待了近三年的余绯刚刚恢复了一点精神,脸色依旧苍白得可怕,脸上臂上的肉都瘦得干瘪下去,看着便是一副骨头架子一般。 余绾一眼看见曾经光鲜艳丽的五姐变成了这样一副鬼样子,先是一阵快意,接着忙悲从中来,掉着泪去拉她的手:“我的五姐,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你,你是……”一脸怯色的余绯茫然了片刻,方不敢认地惊讶问道:“你是,六妹妹?!” “五姐!我可把你盼来了!”余绾抱着她痛哭起来。 余绯有些木然地闭上眼睛由着她抱,过了一刻,方疲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令两人分开,淡淡地垂眸下去:“我已非昨日之身。六妹如今金尊玉贵,不要被我过了病气。还是先去父亲那里吧。” 余绾擦着泪坐在她床边不肯起身:“父亲还在军器监没回来。我回娘家便是来看五姐的。什么病气不病气的?快拿方子来给我看。” 跟王氏要了药方来,只见都是名贵的补养药材,心中闪过不悦,面上却露出笑容:“这可正好呢!昨天听说我要来家,婆母和大嫂给我收拾了许多东西,其中就有这里头的几味药材。那可都是外头人捡了最好的送到韩府的,用在五姐身上,倒不埋没了它们了!” 因命人:“赶紧去把那些药材都找出来,休要管好坏多少,都送到五姐这里来。” 笑向王氏道,“嫂子不要吃味。只是如今五姐的身子是第一要紧的。那些好东西,我往后再多多地带回来就是。” “瞧妹妹说的!难道五妹是你一个人的姐妹不成?还是我这个嫂子只是你一个人的嫂子?你疼娘家姐妹,我这当嫂子的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王氏忙笑着说了,又加倍殷勤地命人去给余绯弄茶弄饭,煎药熬汤。 余绾便坐在余绯床边问起周姨娘和余绎:“他们在哪里呢?” “姨娘说要替我赎罪,进了小佛堂便不再出门了。”余绯神情越发清淡。 余绾一看就知道她就是还在计较当初送她去观音庵的事情,抬眼看看王氏,含笑道:“嫂子有一大摊子家务要忙,很不必在这里陪着我们。我和姐姐说会儿话,等父亲回来告诉我一声,我再去见父亲就好。” “妹妹真是体贴。那我可就真走了啊?”王氏夸张地说笑着,却知道余绾有私房话要跟余绯说,不想让自己听见,满心不高兴地退了出去。 屋里没了旁人,余绾立时便拉着余绯的手哭了起来,又撸了自己的胳膊给她看: “五姐,咱们的父亲不顶事,咱们得自己给自己挣前程!” 那原本晶莹如玉的手腕、小臂、大臂上,竟全都是青紫的握痕! 余绯大惊,失声道:“韩家竟然如此折磨你?!” 余绾倒在了她怀里,抓着她的衣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韩三他……他不正常……所以韩家才许了我做正室……他们天天说,韩家什么身份,若不是我狐媚,公主郡主也娶得……” “可你是被韩震掳去……”余绯目瞪口呆,片刻之后便也坠了泪下来,回手搂住了余绾,“我只道你掉进了福窝,可谁知竟比我还不如。可怜的六妹,若是母亲泉下有知,该伤心成什么样?” 姐妹两个抱头痛哭,和好如初。 正文 第 458 章 仙童身执天花竹 当余笙回到家中,喜气洋洋地叫了余绾来见时,却见她的眼睛已经红肿成了桃儿一般。不由得大惊失色 “谁欺负你了?敢是绯儿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这个疯子,自从去了观音庵,便怨天怨地,仿佛这世上所有人都欠了她一般……” “不不!父亲不要想歪了。”余绾忙露出了个笑脸,摆手道,“不过是姐妹们许久不见,提起以往,悲喜交加,所以才失态了而已。” 余笙这才放了心,又忙命人取了冷水来给余绾敷眼睛,却被余绾拒绝“父亲不要忙乱这些小事。我这样回韩家才正好。” 这话说得余笙一愣,却令在座的二太爷余奢心中冷笑,不动声色地颔首道“小六说的极是。你还是安生坐下,咱们还有许多大事要商议。这个韩家下人不在跟前的时机可并不算多见。” 余笙连连称是,忙坐好,凝神静听余绾叙述。 …… …… 辛洄等人没到午时便离开了京城。 那骑手“阿鹏”蜷缩在马车内睡得极为香甜。辛洄早就知道他的确是从西齐一路飞奔过来,也便就极为感慨,索性跟夜氏商议,让夜氏现在马车车厢外头坐一会儿——毕竟旁边跟着韩家的护卫,这个姿态还是要做上一做的。 到了晚间,一行人走到离京城百余里外住下,韩家护卫立即放了信鸽回京,倒看得想要趁夜溜走的辛洄一惊。 骑手“阿鹏”缓回了精神,见状,便寻了个机会,悄悄告诉辛洄“大夏生变在即,您能借着韩震的手令迅速离开,是好事。咱们就这样先回去,只要进了西齐边境,这几个人便可以一刀杀了。” 杀不杀的自然不在辛洄的考虑之列,但听说这件事骑手早就有所准备,便放下了心,不由含笑问道“敢问是钱先生遣您前来,还是钟郎?” “阿鹏”眨着眼看了他许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赶紧把辛大夫接回西齐。回到西齐之后,您的事我便不管了。您想去哪儿,想做什么,都跟我无关。” 说着,思索了半天,皱眉道“您说的这些人,我真的都不知道。” 辛洄脸色大变。 旁边的夜氏听得眯起了眼睛,过了一时,背转辛洄,歪着头问“阿鹏”“你是寒亭的人?” “阿鹏”挑了挑眉,上下打量她一番,露出一个真心笑容“正是。” 夜氏了然,点点头,道一声辛苦,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阿鹏”有些摸不着头脑,思索着走了几步,悚然而惊,猛地回头看着夜氏的背影,咬着牙,轻轻地跺了跺脚,脸上闪过了一丝杀气。 …… …… “辛洄和夜氏已经回了西齐……” “钟幻对于钱大省的安排十分满意……” “余绾回了余家,跟余绯已经和好,将她收集到的证据都拿给了余奢和余笙,两个人商议后决定,由余绾亲自寻找机会出首告御状……” 新丰一趟一趟地进来,将最新的消息一条一条地禀报给萧寒。 习惯地端着蜡烛站在地图前,用手指慢慢描摹的萧寒就像是没有听见一般。 而新丰也是报完就走,毫不耽搁。 端着茶点等候的阿寻十分心疼地看着萧寒消瘦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转头找到九酝,“轻声”嘀咕“你说,有没有可能请郡主来咱们家一趟……” “嗯?”萧寒应声转过了身,看着阿寻“郡主怎么了?” 阿寻和九酝无奈地看着他“公子,该吃饭了。”“公子,该吃药了。” 萧寒呃了一声,挠了挠自己的浓眉,自失地笑了一笑,道“好吧。都端过来吧。” 顿一顿,又瞪了阿寻一眼“下回不要无缘无故地提起郡主。” “旁的事情若是能唤回您的神,您当我乐意提她呢?都那么久没见了,您听说过她问起您一回么?”阿寻十分不满,觉得这位离珠郡主竟然对自家公子不闻不问,实在是世上最不识抬举的人。 萧寒坐回到桌前,先一口气灌下一碗苦药,放下药碗,接过筷子,斯文却迅速地吃着热了三四回的一碗汤饼,闻言手指一顿,抬起头来,正色道 “说过多少回了?郡主是郡主,我是我。我心悦郡主是我的事,郡主对我无心无意是郡主的事。彼此有缘无分,却都没有错。以后不可对郡主生出任何怨愤,否则便不用再跟着我了。记住了没有?” “只要您记得住吃饭吃药。我们就记得住不埋怨郡主。”九酝接口,替下阿寻的位置,细心地又端了一碗人参鸡汤送给萧寒。 萧寒一闻那个味道便皱眉,抬头问“这个可以不喝么?” “那您就想法子见一见郡主或者钟郎。只要他们说一句公子的身子没有损耗不需要用药,我保证把家里所有存着的药材都丢出去!” 九酝不同于阿寻好糊弄,睁圆了两只眼睛看着萧寒把端上桌的东西吃得一滴不剩,这才满意地撤了桌子。 “壬水传来消息辛洄的婢女夜氏知晓寒亭。”新丰匆匆进来禀报,脸色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凝重。 萧寒低下头,仔仔细细地擦了手,方淡然道“钱大省第一次带钟郎来寒亭雅集时,我只道钱大省早就将寒亭的本领都跟钟郎说过,所以钟郎并没有十分震撼。 “现在看来,第一个跟钟郎说起寒亭的,只怕并不是钱大省,而是夜平。 “夜平知道寒亭雅集。所以不仅钟郎对寒亭的存在没有感到惊讶,连夜平的这个妹妹对钱大省会拜托寒亭替他们善后,都觉得理所当然。” 萧寒淡淡地看着地图,目光绕着西齐的地图打转,过了一会儿,方问道“可知道钟郎去西齐送还夜平骨灰,走得是哪条路?” “钱大省之前传过来消息,说钟郎有话,夜家大娘子是个十分谨慎的人。只怕是一俟见到了钟幻这个外人,便立即抱着夜平的骨灰带着全家都搬走了。” 新丰深深地蹙着眉,“钱大省也曾经派人循着钟郎的行走路线去寻过,的确没有找到夜家的后人。” “夜氏和余氏的关系不简单。却偏偏来往少得惊人。此事,须查。” 萧寒摸了一根长长的竹杖,遥遥地点了点北狄“余简,夜平,查他们在北狄的交集。” 。 正文 第 459 章 一点虚恩爱 余绾在余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回了大将军府。众人见她回来,都含笑问好,又都忙殷勤地悄悄禀报“大将军正在发脾气,少娘子自己回院子,莫要去捋虎须。” “出了什么事吗?”余绾惊讶地问。 家下人互相对视,各自惊惧,却又都不肯说,只推脱道“想必是正经事,小人们从哪里知道去?” 满腹疑惑的余绾只得先回了院子。 见了韩枢,却发现他的脸色也极难看,讶然问道“难道真出了什么事?我才进门,下人们便让我万万不要去见父亲。” 韩枢烦恼地叹了口气,指一指她的房间,道“你先回去收拾了屋子,换了衣裳过来,我再仔细跟你说。”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余绾只得满脸不明白地走开。 但一进了自己的屋子,看着被乱扔乱丢成一片狼藉的衣柜橱箱,余绾登时便明白过来韩震发现那份名单消失了! 余绾深吸了一口气,苍白着脸,仓皇地转身,看向侍女们“这是,做什么?进了贼了?还是……这是什么意思?!” 侍女们深深地低着头,还是前夜替她关窗的侍女怯怯地出了列,告诉她“家里丢了一样要紧东西,别说您这里,便是三郎君的柜子匣子,都被细细翻过了呢!” 余绾这才缓了脸色,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丢了东西?谁的东西丢了?是婆母的还是姨娘的?” 侍女咬咬嘴唇,摇摇头“这个婢子们就不知道了,您须得去问三郎君。” 余绾有些不高兴地坐在床沿上叹气,烦恼地说道“这乱糟糟的……我累得身上生疼,哪里来的力气收拾这些?” 指了那侍女道“你来替我收拾。让人去打水来我洗把脸,换了衣裳我去陪伴三郎。以后这屋子就交给你打理了,提你做一等。” 那侍女顿时喜形于色,连连屈膝行礼称谢,手脚麻利地上前去帮着叠衣服、收包袱、规整妆奁。同时一叠声发号施令。 余绾悠闲地等着人来服侍着自己整理完毕,然后慢慢地去了隔壁卧室跟韩枢说话。 “吓到了吧?”韩枢看她镇定的样子,心中反而踏实了,微笑着伸了手拉了她坐在床边。 余绾关切地看着他,道“刚开始的确吓了一跳。后来听说是丢了东西在找,连你的屋子都找了。那找就是了,我就没那么担心了。 “我只惦记你。辛大夫呢?怎么今天没来给你看脉?我特特回来,就是想着我该在场才对。” 说着,往外看去,又想让人去请辛洄。 韩枢苦笑着摇头,拽了她,低声道“父亲说他那里丢了一样极重要的东西——你记得么?那个名单?” 余绾倒吸一口凉气,惊恐莫名,全身几乎都抖了起来“那个东西,怎么能丢得了!?” “正是众人都不知道。但是父亲查出来,辛洄和他那个婢女,常常在演武厅和外书房附近转来转去。” 韩枢瞥着窗外,低声道,“昨天,你前脚走,后脚就有人号称从西齐跑过来找他。他把给我治伤的药膏方子都留下了,甚至求了一张父亲的手令,午饭前就离开了京城。” 余绾几乎想要放声大笑,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格外怪异“这个西齐的大夫,怎么会知道父亲那里有这个东西?又怎么有那个本事去弄到?父亲可查出来了?我怎么觉得府中有他的内奸呢?” “可不是么!父亲正跟大兄一起在府里挨个儿彻查。好似是来修缮外书房的工匠里头有几个人常常不在众人的视线中。” 韩枢肯定地点头。 余绾叹口气,默然下去,又露出愁容“这个人若是奸细,必定是西齐想要搞鬼。西齐遥远,便是去咱们皇上跟前搬弄是非,皇上也未必能信。对咱们来说,这倒是坏消息中的好消息了。 “只是三郎的腿可怎么办呢?再好的药膏,也比不得一个内行大夫就在身边的强。不然,还是找了太医署的人来瞧瞧吧?” 韩枢心头温暖,轻轻捏一捏她的手,微笑道“家里人都为这个丢掉的东西吵翻了天,唯有你,和姨娘,只记得我的腿。” 顿一顿,又笑着问她“你在家里怎么样?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帮忙的?” 余绾羞涩地笑着咬了咬嘴唇,迟疑道“家里……姨娘信了佛,就不管五姐和五弟了。我五姐病得沉重,我想给她多找些好药材。旁的倒没什么。” “咱们家里人伤病最多,库里堆得那么些都是药材。你去拿就是。”韩枢不以为意,想了想,又问她“你那五弟多大了?喜欢读书还是习武?” 余绾忙推辞“不用管他。在幽州的时候他就常说想靠自己。” “那些东西,谁又能真替得了他?总还是得他自己用功才行。”韩枢笑了笑,扬声命人“去跟大兄说一声,把余家的小五弄去国子监读书罢。那可算我正经的小舅子呢!” 余绾咬了咬嘴唇,没做声。 韩枢看着她,扬扬眉毛“怎么了?” “没什么。”余绾把头靠在他肩膀上,静静地偎依着他,过了好一时,方悄声问道,“三郎,你前头怎么没张罗着帮我胞兄进国子监,如今反而愿意帮我庶弟了?” 韩枢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头“你胞兄自己在外头四处钻营你不知道么?上回去你家,我被他烦得都想拔拳揍他了。他那样的人进了国子监,怕是三个月不到就被同学欺负死了。 “何况,他再怎样也是你胞兄,他必定是一辈子帮着你的。但你庶弟不一样。他现在要什么没什么,你雪中送炭给他一个往上攀的机会,他会记得你的恩情,以后至少不会伙同外人算计你。” 余绾沉默下去,手臂却从韩枢的肋下伸过去,紧紧地抱住他,一滴泪从眼角流了下来。 小夫妻两个正说话,外头侍女的声音响起“大将军听说少娘子回来了,让您过去一趟。” 余绾浑身微微一颤,忙松了手,答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含笑看着韩枢,声音越发温柔缠绵“三郎等我一会儿。我正好问问父亲是不是请个太医过来。” 说着,转身走了。 韩枢看着她的背影,却皱起了眉,抬起袖子来闻了闻,若有所思。 。 正文 第 460 章 雷声唱彻应空响 韩震满脸不耐烦地看着余绾,皱着眉道“好。你回来了我知道了。以后这种事去禀报夫人便是,不用来找我!” 余绾微微一怔,并不是韩震要见自己? 那自己还真是白紧张了一场。 那是——必是韩橘! 只有他才有这个胆子假传将令! 而且,名单在演武厅厨房丢失,他自然知道自己是去过无数次的。而且,名单丢失的第三天自己就回了娘家,在韩橘眼中,这必定是最大的嫌疑! 余绾已经放下的心再度高高提起,表面上却必要立即替韩橘遮掩。因深深地低着头,屈膝道“儿媳是因为听说那辛大夫已经离开,想问父亲一声,三郎的腿伤是否只请家中大夫用辛大夫留下的药膏休养便罢?还是另请一位信得过的太医来时常看视?” 这倒的确是自己忽略了。 韩震的表情缓了下来,想了想,道“你想得周到。我会令管家去太医署找一个擅长的太医过来看看。你放心,必不会让三郎的腿再有半分闪失。” “是,大将军。儿媳告退。”余绾安静地退了出去。 果然,就在她才一出了外书房的院子,迎面便撞见了韩橘。 “大兄安好。”人多之处,余绾的礼节守到十分。 韩橘却满眼阴鸷,低声喝道“是不是你!?” 余绾心头一抖,暗道来了! 面上却先是一怔,接着茫然了片刻,再装作反应了过来,满面羞愤,也压低了声音怒道 “须不是我说要去那里的!便是去了,我可打听过半句那是个什么地方?你这时候来疑我,早怎么不离我远些!?” 瞪着韩橘草草一蹲身“妾身告退!”忿忿地扬长而去。 被堵得一句话说不出的韩橘直直地看着她曼妙的背影,悻悻地哼了一声。 神出鬼没的管家忽然出现在旁边,陪着笑道“大郎这是说了什么,惹着三少娘子了?” 韩橘瞟了他一眼,嘀咕道“白问了一句怎么那东西一丢她就回了娘家……” 管家哑然失笑“三少娘子回娘家的事还是大将军和大郎让她去的呢!她又不是神仙,怎么算来的这个日子?人家跟娘家可是完全没联系的。” “也对。”韩橘摇了摇头,叹口气,“现在我是草木皆兵。就差亲自带人去搜阿娘的院子了……” 管家也跟着愁,过了一时,又悄声提醒道“大少娘子最近常常给您的衣裳熏香么?小的听大将军抱怨了您可有几回了。说您身上香得跟小娘子似的……” 韩橘顿时一僵。 他最爱余绾身上的独特香气,每次耳鬓厮磨之时,他都抱着不松手。难道竟此沾染上了?这可是使不得…… 假作不在意地甩甩袖子,嫌弃地说道“我也烦她这个。只是说不改。如今有了父亲的话,倒好斥责她了。这可要多谢你了。” 见他能听进去,管家便放了心,笑一笑,退下。 夜半时分,信鸽回府。 管家擒了鸽子便忙将信件送去给韩震“辛洄那边仍旧只是急着回西齐,并无其他动静。” “立即命他们就地杀了辛洄!取回名单!”韩震暴跳如雷“这时候你们难道还觉得辛洄是被冤枉的不成?!” 管家默然。 此事若是辛洄做的,应该有接应他的人才对…… 否则,单凭辛洄一个名闻天下的大夫,带着一个没有半分武功的婢女,便给他个天做胆,也不敢到辅国大将军韩府来偷那样机密的东西来。 可是,随行的护卫并没有任何异常情况报上来。 “阿爹,那辛洄这么急着离开,必定是因为知晓咱们会很快发现此事。却又不急着摆脱咱们家的护卫,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韩橘皱着眉问。 韩震焦躁地在房里走来走去,半天,咬牙道“还有一事立即跟那几个人说,让他们想办法把家眷藏去安全的地方。万一那个名单落到皇帝手里……” 那只怕会成为人家九族的催命符! 说到这里,韩震终于忍不住,狠狠地瞪了韩橘一眼“原本可以从容布置的事情,生生被你这多此一举,弄得人心惶惶!” 韩橘紧紧地抿了抿嘴,没有作声。 韩震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上回宁王跟我说,灯节当天,他会建议皇帝与民同乐,到时候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拿下宫城。我担心伤及无辜百姓,没有同意。 “现在看来,实在是拖不得了。就这么办吧。今晚咱们爷俩便把此事计划一下。明天开始,要仔细布置了。” 所以,终于要开始了! 韩橘兴奋得直搓手,连连点头“是!是!都听阿爹的!” “那辛洄那里……”管家看着各怀心思的两父子,小心地提醒着最根子上的那个人还没有说该怎么办。 已经冷静了一些的韩震眯着眼想了想,道“让他们照原计划继续送辛洄往西齐去。张好了网子,把那个接应他的人抓住,好生问出来背后指使的是谁。若是到了边界还没人接应,就杀了他!” “那名单?”管家问道。 韩震冷冷地摇摇头“不重要了。” 管家应声,低头退了出去,让这两父子自己去慢慢计划大事。 出了院子,管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游目四顾,屹立大夏二十余年的韩府,好似忽然从一只蛰伏的野兽,变成了开始磨牙的恶犬一般。 黑暗中似乎有无数蠢蠢欲动的怪物,将要从这里开始冲出樊笼,去将整个京城、大夏,乃至天下,都拖进不知去处的漩涡之中。 “老家伙,发什么呆呢?” 巡查的队伍经过,队长看着他无知无觉的样子,不由得好笑起来。 管家看着他,眼神复杂地跟着一笑“怕死鬼,我正在想,你这小东西什么时候死!” 队长微微一滞,站住了脚。 夜风中对视的两个人就像是忽然间明白了彼此的心意一般,各自退后半步,微微欠身点个头,然后各自肃然了神情,擦肩而过,再不回头。 “队长……” “嗯?” “呃……这是最后一圈了吧?” “嗯。巡完这一圈,今天就没咱们的事儿了。哦——” 队长忽然回过头来,看了自己的部下们一眼,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道,“一会儿一块儿吃酒去?” 队伍轻轻地哄了一声,接着便是齐刷刷兴奋的低喊“好啊!” 。 正文 第 461 章 秋风亦是可怜人 韩橘悄悄去见了宁王的消息很快送到了萧寒案前。 萧寒沉默了许久。 这其实是他一直期待的,也是他亲手推动才造出来的局面。 原本,他除了是那个执行一切策略的人,还是那个决定一切方向的人。可现在,他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拿不准了。 九酝和新丰都看出来萧寒生了迟疑之心。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小心地问“不然,您给节度使写封信?” “让萧家决定我的事?”萧寒冷冷地看了二人一眼。 两个人低下头去不做声了。 若是萧敢都不在他的商议范围之类,那还有谁? 钱大省?还是,离珠郡主?! “公子,您可不能找郡主商量啊!就不说她只是一介女流吧,就她那个听说要死人就恨不得扑上去全救活的劲儿,那就不是个谋大事的主儿……” 阿寻不管不顾地嘟着嘴絮叨。 虽然这小子又在说沈沉的坏话,但萧寒并没有反驳。 因为他说的极是。 可是…… 韩震是军将出身,杀伐决断,他若是决意起事,第一件事必定是控制皇城,以及南氏全族。 他不会给南家任何人逃离自己掌心的机会。 这就意味着,他起事的时候,沈沉必在宫内。 以沈沉的心性,绝对不会不战而降。甚至,她极有可能会为了沈太后和皇帝,试图力挽狂澜。 萧寒闭了闭眼睛,轻声长叹。 不行,他做不到。 “去给钟郎递消息,我有大事,请他来见我。” 与此同时,辛洄突然离开京城、余绾回余家过夜的消息也传进了宫中沈沉处。 当夜,沈沉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却又不肯要又新陪伴,而是点了微容陪着自己看书。 “郡主在看什么书?”微容很好奇,她虽然也读过一些书,但只能说,她识字。 沈沉靠在大枕头上,漫不经心地告诉她“唐书。” 微容拼命眨眼。 她只听说过《唐书》,那是唐朝的史书。可是,为什么郡主会读史书?还有,为什么太后肯让郡主一个异姓义女读士林中都难得一见的史书?! “读史可以明理、静心、生慧。”沈沉说到最后,自己也笑了起来,放下书,看着微容,轻声问她“你以后,想做什么?” 微容长长地嗯了一声,脸上满溢着憧憬“我呀,我想回老家!我娘说过,我们老家有连绵起伏的大山。 “春天的时候百花烂漫,夏天的时候遍布野果,秋天的时候兔子肥得都跑不动,到了冬天,大雪封山,可是虽然掏个雪洞,说不定就能掏出来松鼠藏着的各种坚果,栗子榛子松子,都可好吃啦! “到时候,我就在旁人找不到的地方搭一间小木屋,自己住在里头,想吃就吃,想睡就睡。闲来无事去抓只小老虎,把它从小养到大,当看门狗用……” 沈沉听得笑弯了腰,捏着她的脸颊道“你可真会想,拿老虎当看门狗!” “世上这么干的人多着呢!何止我一个?”微容嘻嘻地笑,轻描淡写,却话中有话。 沈沉微微怔住,定定地看着她,忽然轻声问道“微容,你娘是什么人?” “罪人。”微容垂下了眼帘。 沈沉缓缓地捉住了她的手,轻声道“你别怕。告诉我。” “没什么好说的。”微容摇着头,想要把手拽回去,却失败了。 沈沉的力道大得很。 微容有些吃惊,抬起头来看向沈沉。 “微容,你知不知道,今天椎姑姑亲自去了神武门,后来去了趟掖庭,回来之后跟母后娘娘说了几句话,然后派了单姑姑监管梨花殿库房的差事?” 沈沉深深地看着她。 神武门,的禁卫;掖庭,的宫人来历记录;单姑姑,换了地方…… 聪明的微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睫毛快速地颤动着。过了一时,她睁开了眼,轻声道“奴婢的祖上,曾经做过前梁太子的伴读。” 沈沉握着她的手重重地一抖。 微容看着她惊愕到无以复加的表情,苦苦一笑“郡主,你帮不了我的。我们家这一支,只剩了我一个女童,所以才留住了性命。 “天下三朝,没有任何一个朝堂能容得下前梁太子的人。哪怕我们这些早就不知道前梁为何物的懵懂人,都一样。” “是他们狭隘。”沈沉低低地说了一声,坐起身来,伸臂把微容抱在了怀里,轻声道,“你相信我,我一定让你出宫,回老家的山上去过宁静的自由日子。” 微容轻轻地笑了笑。 哪有那样容易? 何况,自己听说过的,那么多亲朋故旧的莫名死亡,就都算了不成?!只是,这个话,就不用跟这位单纯善良的郡主说了。 微容俏皮地笑了笑,小声道“郡主,您明天要出宫吗?” “要的。而且,你跟着我去。”沈沉放开了她,含笑道,“我想办法,让人带你去见识见识钱家大宅。” “让我去见……” 家主?! 微容又惊又喜! “咿~~~你看你的表情!”沈沉嫌弃地看着她,“我还真必须让你见见钱大省。那么个死胖子,怎么就让你们这些根本素未谋面的人死心塌地了?!我得让你的幻象破灭一下!” 沉浸在即将见到偶像的狂喜中,微容对于沈沉随口的那个“死胖子”评价,连一丁点儿的反感都没有兴起。 主仆两个高高兴兴地睡下了。 一直在外间竖着耳朵倾听的又新这才松了口气,自己也轻手轻脚地盖好了被子合上了眼。 只是,公主竟要让微容去见钱大省,这件事,要不要告诉椎姑姑? 嗯…… 要不还是算了吧。 公主心里有数。 只是微容这孩子,先前还觉得她可恨,竟给钱家那商贾做眼线,现在想想,又觉得可怜。 就因为百多年前那些没影儿的事…… 何况那件事难道不是南家的错?! 这可真是…… 唉。 又新忍不住低低地叹了口气,翻了身,终于睡着了。 帐子里,沈沉静静地睁开了眼睛。 钱大省网罗的,竟然是前梁的遗臣后人! 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这种人,把手伸到钟幻身上,又究竟有什么企图!? 师兄! 你可不要被他骗了害了! 。 正文 第 462 章 搭索上横身 太医进了韩府。 令众人讶然的是,来的竟然是太医署的署令孙德先。 韩震也是一愣“怎么竟惊动了你?” 孙德先笑容可掬“陛下听说是三郎君的腿伤,当即便诏了我去,让我一定要亲自来一趟,仔细看看。先头您请的大夫毕竟是西齐人。大将军在西齐那边的人缘儿,可不大好。” 说着,自己又为这个笑话呵呵地笑。 韩震想想也对,自己也笑着摇摇头,道“说的也是。那就辛苦你。” 进了韩枢的院子,孙德先一眼先看见了站在门口等候的余绾,眉心不由得微微一跳,忙先守礼低头,含笑问韩震“这位可就是三少娘子?” “嗯。我们三郎的这个媳妇极关切她丈夫,每次大夫来时,她是必在旁边的。孙署令若有什么需要问的,问她,比问谁都来得清楚。” 韩震说着,对余绾客气地点了点头,进了内间。 孙德先深深地看了余绾一眼,眼角轻轻眯了一眯。 “劳烦孙署令了。”余绾低下头去,恭敬地行了个礼。 孙德先淡淡地回了一声“不敢当。”然后便迈步进了内室。 永熹帝点他来韩府,言下之意,又要他“认真”看看韩府如今内部的情形,甚至到了最后,按捺不住,明示他要瞧瞧军器监余家的那个女儿,到底是自愿留在韩府的,还是被韩家胁迫的。 他当时便想起了那个传言,心中早就嗤之以鼻。 这个小女子当年在离珠郡主的册封宴上公然勾引陛下,早就臭名满天。 唯有韩家竟然当个宝似的,强抢了来,还给韩枢做了正室! 若非韩枢是个瘸子,满京城的人大概都会认为韩大将军疯了! 可就照着目下看来,这个小余氏在韩家,竟然极得韩震欢心,极得丈夫宠爱,或者说,极为如鱼得水…… 孙德先心里一片漠然。 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有什么好惦记的!? 进了内室,孙德先满面温和地问好,又仔细负责地给韩枢做了检查,再看了辛洄留下的药膏方子,诧异地看看韩震,道“那人竟留了个真方子给令郎!三郎君这可真是好福气啊!” 韩震哦了一声,伸手将药方从孙德先手中抽走,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却又皱着眉还给他“果然这样好用,太医署不如照着制一批出来。往后军中必定有大用。” “呵呵,大将军说笑了。”孙德先也不客气,将那方子三折两折收进了自己的药箱,“这药膏须得药引,且所用药材俱都是极名贵的。若非是大将军府,只怕旁人也没有这等财力。 “我回去会将此药方奉给陛下看看。然后让太医署尽力制一些出来,三郎君这每日换药,可断不得。另外,顶好能让三郎君多用一些补气血的饮食。我开了禁忌单子和药膳方子留下,旁的也就没什么了。” 韩震这才放了心,微笑着请孙德先出去开方。自己也跟着踱了出去。 这边余绾才松了口气一般,看着韩枢嫣然一笑,走上前去握了握他的手,悄声道“我去等着拿了药膳方子去厨房,吩咐了菜肴就回来。你一个人可耐烦么?” 韩枢含笑点头“你去吧。让姨娘来陪一陪我。” 姨娘? 他不是都不肯见马姨娘了吗? 余绾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看了外间一眼——韩震就在那里。 原来如此。 余绾甜甜地笑了,悄声道“正是呢!我都疏忽了,我这就让人去请。” 韩枢点点头,让她快去。 但是,就在马姨娘进了房间,韩枢却将旁人都赶了出去,冷淡地吩咐她道“姨娘把嘴巴闭紧,好生替我去查一件事。但若是查不出真凭实据,却闹得满城风雨,我就请父亲将您送去庄子上休养,一辈子不用回府!” 马姨娘脸色煞白,噤若寒蝉,扯着帕子拼命点头。 而余绾则在恭敬地从孙德先手中接过药膳方子之后,温婉地恭维“大年下的,还得辛苦孙署令多跑几趟,真是过意不去。” 多跑几趟? 她竟然想要指使我,亲自来给韩枢这竖子护理腿伤不成? 孙德先心中恼怒,脸上却只是微微一愣,有些无措,然而看一眼韩震,忙又欠身微笑道“应该的。我会隔两三天来一回。若是三郎君这边临时发现什么情况,三少娘子随时令人去寻我便是。” “孙署令这样勤谨,真是多谢了。”余绾敲定了这件事,放了心,端庄地行了个浅浅的屈膝礼,然后退了出去,吩咐人去厨房。 这边韩震陪着孙德先出去,又客套了两句,便命一个小管事送他出门,自己自去忙了。 孙德先只觉得余绾的举动十分怪异,不由得跟小管事小意打探“看来贵府三少娘子和三郎君的感情甚好呢!” “可不是!三郎君从治腿伤,三少娘子就衣不解带地服侍。前几天险些累病了,三郎君心疼,竟死活不肯让她守夜。这才睡了几个安稳觉。” 小管事乐呵呵地说着,浑然不觉自己正在背后说主人家的,“您看这模样,能瞧出来其实我们三郎君为了三少娘子母孝未满,还没跟她圆房么?” 孙德先险些把自己的眼珠子瞪出来! 还没圆房!? 那余家六小娘子眉散腰开、珠圆玉润,根本就已经是个少妇模样!又怎么会尚未跟韩三圆房?! 难道韩震竟早已享用了她,才给了瘸腿儿子当媳妇—— 不对不对! 韩震可不是这种人! 那是,怎么一回事!? 孙德先只觉得满脑子浆糊,又跟小管事敷衍了几句,忙忙走了。 一直回到了自己家中,他才猛地明白过来 这个小余氏,不是个简单角色! 皇帝特意叮嘱他去接触小余氏,其实是为了想知道,小余氏会不会借此机会,将韩家的内部消息,通过自己的手,传递给皇帝! 孙德先顿时一身冷汗,顾不得刚刚换了家常衣裳,忙命更衣,再度换了官袍,一口气不停地奔回了宫。 ——他得把见余绾的过程,详详细细地都禀报给永熹帝! 否则,日后这两个人万一有机会见面,自己就可能是死路一条! 。 正文 第 463 章 离宫金锁掣不开 “她让你大年下,多跑几趟?” 永熹帝眯起了眼睛,手指抚着自己才修剪过的胡须,细细地琢磨。 孙德先擦着额上的汗,陪笑道“小臣愚钝,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余娘子这话的意思。都快进家门了,忽然听见童儿跟车夫嚼舌头,说韩府下人们议论,虽然尚未圆房,但三少娘子待三郎君极好,真真难得……” “尚未圆房!?”永熹帝眼睛大亮,整个人几乎都要跳起来,“果真如此么?!” 孙德先暗道一声惭愧,自己果然赌对了。忙笑道“小臣也是觉得诧异,这才想着恐怕其中还有其他缘故。所以才慌忙调转马头回来禀报陛下。臣蠢钝,希望没误了陛下的事才好。” “没有误没有误!你很好!”永熹帝一脸的大喜过望,哈哈大笑,却又不肯高声,倾过身去,低声吩咐道 “你就按照她的话,三两天就去一趟。等着她跟你说话。若是她试探你,你一概不要做声。但若是她给了你信件之类的东西,你便一定要马上交到朕手里!明白了?” 孙德先连连点头,满口应诺。 …… …… 一大早,又新若无其事地给沈沉打点出宫的东西,又推说自己有些不舒服,主动提出让阿镝和微容跟着沈沉出门“大年下的,这两个怕也憋坏了。去玩玩罢,也省得在我跟前晃得烦。” 阿镝兴奋得一蹦三尺高,拉着微容去换男装。把沈沉直接丢给又新“又新姐姐你来帮郡主梳妆。” 看得椎奴忍不住转脸吩咐“去找一个最厉害的教导嬷嬷,这个阿镝还是被收拾得轻!” 沈太后笑得歪在榻上咳嗽“当年你揍微容,难道还揍得轻了?你自己睁开眼看看,有用没用?!” 椎奴泄了气,自己站在旁边生闷气,过了一时,想起来,哼了一声,仰着头去了后头,一会儿便把单姑姑带了出来“以后让她专门给那两个疯丫头教规矩!学不好我也不揍那两个丫头,我罚她!” “你这过分了啊!管阿单什么事?”沈太后瞪她,分派单姑姑“你别理她。先去一趟司膳,跟他们说一声,今天离珠不在宫里吃饭,让他们给我弄简单点儿,素一点儿的就行。” 顿一顿,又哦了一声,道“小蓬莱打今儿起也跟着我吃素,一直吃到除夕。” 单姑姑恭敬地答应“知道了。” “呵呵,知道了。你知道什么?知道哀家为什么要吃素?”沈太后玩味地看着她笑。 单姑姑老实地回答“奴婢记得,当年东宁关外血战,沈家老公爷、世子和几位郎君,就是这几天没了的……” 这话一说,梨花殿满殿沉默。 许久,沈太后才嗯了一声,道“你是个有心人。这人哪,只要有心,就能分是非对错,能知善恶好歹。有心的人,才是真正的好人。” 冲着她点了点头,道“你去吧。顺便就上岛跟静宜说一声。她要是有什么别的话,你帮我劝劝她。” 单姑姑愣了一愣,有些迷茫,连应答都忘了。 椎奴只好拉了她出去,到了大殿门口,才语重心长地告诉她“你从进咱们梨花殿,除了纵容了几个调皮的孩子,从没犯过错。太后娘娘看重你。我往后是必要留在梨花殿陪伴太后终生的。你们却未必。” 单姑姑愕然之余,眼中流露出一丝警惕。 这自然逃不过椎奴的眼睛,她却假作不知,继续轻声说道“这往后啊,离珠郡主肯定是要嫁出去的。说不定,静宜长公主,也有出嫁的那一天。 “陪嫁宫人、掌事姑姑,哪里都要用人。太后看重了谁,说不准,就直接放了谁跟着那二位出宫去。阿单啊,你既然在外头还有亲朋故旧,又何苦要在宫里熬油呢?” 单姑姑的脸色渐渐变了,却也只得低下了头,咬了牙,半晌才轻轻答了一声“是。” “这都还是后话。你先好好办差吧。” 椎奴笑意森森地看着她的头顶,眯了眯眼,“如今太后让你上小蓬莱的意思,就是想让你也见见静宜长公主。也说不准,日后你就要陪着她了呢?” 小蓬莱上的静宜长公主必定是一辈子都下不了岛的。 所有送去陪伴她的人,除了如今的又新和赵真,几乎没有一个得了好下场。 也因此,“陪伴长公主”一语,在宫里,至少在梨花殿,已经是一句最严重的诅咒了。 单姑姑深吸了一口气,低声答道“身为奴婢,主子怎么吩咐,咱们便怎么做事。奴婢的日后,都听太后娘娘安排,别无他念。” 说完,屈膝行礼,自己去了。 椎奴看着她的背影,脸色渐渐冷淡下来。 钱家,和钟郎,是两回事。 这一点,她记得很清楚! 钱家可只是一个商贾而已,竟然能把手伸得这样长,实在是令人诧异。 可若这是钟郎替离珠买通的人呢?她又实在不该是这样一个反应。 转身回去梨花殿,椎奴一路低声吩咐着人出门做事。 她得再查一遍钱家! 出了宫的沈沉只觉得自己是从一个梦幻的桃源掉进了黑暗的现实,百般地提不起劲儿来。 微容发现了她的异常,看一眼叽叽喳喳的阿镝,凑到沈沉身边,小声道“郡主,您想什么呢?婢子看着,似是有烦心事?” “嗯。之前坑害我和我兄长的那个庶姐出来了,还来了京城,还被如今的韩家三少娘子百般照应,我心里头,很是不爽。” 沈沉随口推脱。 听出她的敷衍来,微容便安静地放弃了。 反而是阿镝一听,炸起了全身的汗毛,怒目圆睁“当初盟誓,不过是面子情儿,她都说的是十年!如今倒好,我们主母的孝期还没满,她竟然就从庵堂出来了!?这怎么能行?!京城可还有什么厉害的寺庙?我要把她再送进去一回!” 说着,就拉着微容逼问。 微容苦笑“阿镝姐姐,我自幼便在宫中,哪里知道这些?郡主必有主意的,你先莫急。更何况,外头还有钟郎,他总是不肯让郡主吃这种暗委屈的。” 沈沉没有作声。 余绾把余绯从莲花庵弄出来是什么意思,她大概能猜到一些。 但能不能成功,不在余绾,甚至不在自己,而是,在永熹帝。 这一个认知,令沈沉的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皇兄他,会不会让自己失望? 。 正文 第 464 章 世间多事不须知 进了永泰坊的沈宅,沈沉却发现门口竟还有熟人“咦?这不是阿寻?” 那边阿镝已经惊喜地跳下马车扑了过去“阿寻,你怎么会在这里?” “二十二郎听说郡主今天回来,想着未必年前还能见着了,所以过来拜个年哪!”阿寻笑嘻嘻地,先迎着沈沉深深地弯腰拱手行下礼去,“小的抢个先,讨个吉利,恭祝郡主年丰岁饶,青春永驻!” “哎哟!这个词儿是吉利,我爱听。这个赏你了!”沈沉高兴起来,随手摸了个荷包,就要扔给阿寻。 阿镝却一把抢了过来,嘟囔道“今儿早晨才挂上的呢!宅子里这么多人,郡主哪里赏得过来?让他去找钟郎讨赏,那才是大财主呢!” “就这样小家子气!主子赏出去的东西,哪有咱们往回抢的道理?快拿来。”微容看得直脸红,就手硬要了回来,双手好好地捧给阿寻,歉然笑道,“这位哥哥还请不要介意。” 阿寻好笑起来,倒是老实不客气地收了荷包,道“这一位必是宫里的姐姐了。所以你不知道,我跟阿镝在一处听差过好些年,她的性子我才是知道呢。绝不会错怪到郡主身上去。” 三小只只顾着绕着荷包纠缠之时,沈沉早就大步进了二门,直奔钟幻的院落,连带着扬声大叫“师兄!” 厅中各自坐在榻上饮茶的两个人目光都往外看去。 不同的是,萧寒下意识地站了起来,钟幻却只是露出温暖笑容,扬起了脸。 冲进房来的沈沉笑逐颜开,先冲着钟幻再喊了一声“师兄”,然后才给朝着她拱手的萧寒草草还礼“好久不见二十二郎。” 说完这话,乐呵呵地去了钟幻身边挤着坐下,各种翻找吃的,抬眼再看萧寒时,倒愣了一愣“二十二郎怎么瘦成这样了?” 萧寒温润地笑着自己坐下,简短地回了一个字“忙。” “萧家最近什么动静都没有,连年节给皇上太后的请安贺礼都因陋就简似的。小公子又在西南楼上读书,不曾聒噪你半分。你有什么可忙的?” 沈沉好奇地看着他,想了想,问钟幻,“师兄给他把过脉了么?” “我为什么要给他把脉?他那么深厚的武功底子,自己不作死就能活成千年王八万年龟。我管他干嘛!?”钟幻哼了一声,手里的不求人又要往沈沉身上戳。 沈沉身手敏捷地就地滚开,直接滚去了萧寒身边,敲敲他的桌子“来,手腕。” “这个,郡主在宫外的时间不会很久,咱们怕是有不少事情要商议……”萧寒苦笑。 每回只一见他,便要逼着他看脉看病,然后留下一堆方子交给阿寻——沈沉这个毛病似是这辈子都改不了了似的。 沈沉喝道“既然知道时间不多,你还磨蹭个什么呢!?” 万般无奈的萧寒只好乖乖地把手腕递了过去。 钟幻冷眼看着,万般不悦。 过了一时,沈沉皱着眉让换了另一边手,最后怀疑地看着萧寒“你多久没睡觉了?” 萧寒有些尴尬。 “一看就至少两天两夜了。”钟幻又哼了一声,不情愿地扬声命人“去弄一碗参茶来……” “他这样子顶好别用参。”沈沉跪坐在萧寒的桌边,双臂都趴在桌案上,回头跟钟幻商量,“师兄,我觉得你最近好像也疲惫得很,不然让厨下炖汤吧?我记得库房里应该还收着些虫草。” 钟幻气哼哼地别过脸去不说话。沈沉知道这就是合适的意思,便命人赶紧去做,又道“顺便装一半给阿寻,让他顺便去厨房学学该怎么弄。这东西吃一回半回的没效用,得每天都用一用才好。” 林林总总又吩咐了许多话,又命董一带着阿镝和微容去钱家寻钱大娘子“要些好吃的”来,这才安生地在自己的桌案便坐了下来,看了萧寒一眼,却问钟幻道 “师兄,你知道微容的身份么?” 钟幻眨了眨眼,摇头。 “那你知道钱大省是怎么收服她的么?” 钟幻的脸色微微发生了一些变化,又摇了摇头。 “我怀疑钱大省跟前梁有关。” 沈沉直直地看着钟幻,却发现他并不意外,顿时惊奇起来,下意识地又去看萧寒,却见萧寒低下头喝了口茶,一言不发。 “你们两个,竟然都知道?!” 沈沉有些不高兴了,身体离开桌案,双手撑在身后的地上,呵呵冷笑,“敢情只有我不知道?” “只有你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钟幻扶额,叹了口气,无奈地解释 “有太多的事情,我们都是慢慢发现的。但是你不在外头,我也不可能每知道一个消息就立即通知你——何况我不是已经尽量过一段时间就把所有新闻故事都汇总了送进宫讲给你听了么?” 这倒也是。 沈沉的气消了一些,再度坐好了,问道“那关于钱大省,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只是模模糊糊的感觉。他跟许多百多年前的世家大族私下里都有零星来往,对前梁时期的掌故也如数家珍。我觉得,他若不是跟那时候有关,这些事情,他从哪里听说得这样全去?” 当着萧寒,钟幻自然半吐半露,又转移沈沉的话题道,“譬如上回他还无意中透露给我,三家分梁之时,前梁的那位大战神是落在了南越的。然而战神的手记却辗转到了韩震手中。” 沈沉惊讶地张大了嘴“韩震竟然跟南越也有渊源?” 钟幻和萧寒对视一眼,缓缓颔首。 萧寒开口道“我前几天刚刚查到,韩府那位宜兴县君,其实是南越人。她虽然只有几次入宫的机会,但几乎每一次,陈太妃都会在场。想必韩家所知宫中消息虽然重大,却颇滞后,便是这个原因。” “就知道这个陈雅妃不是好人!她竟然还跟韩震有勾连!难怪小蓬莱的那一位忽然动了这个野心!” 沈沉气愤填膺,拍起了桌子。 钟幻眯着眼睛琢磨这中间的关系,忽然问道“你们说,皇帝陛下是不是被陈太妃算计了?” 萧寒身子一僵。 沈沉脸色大变! 。 正文 第 465 章 不相见 “你们知道了什么!?你们必定还有关于陈太妃的事情没有告诉我!” 沈沉拍着桌子对着二人怒目而视。 萧寒看了看钟幻。 钟幻点了点头。 萧寒缓缓开口“听说当年陈太妃入夏,第一站接到她的大夏接亲使,便是韩大将军,当时的品级还只是宣威将军而已。” 沈沉大讶“难道两个人竟在那时候就——” 勾搭成奸了不成!? “并没有。只是那是陈太妃表现得十分柔弱纯真,韩大将军对她便不像对战阵上的兵士们,多了三分温和。”萧寒赶紧截断她的话,生怕她会歪想到爪哇国去。 沈沉这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 还好自家阿爹头上,并没有一顶碧色的幞头存在。 “原本韩震也不并不知道他意外得来的兵书乃是南越所有。然而宜兴县君的身份,只怕乃是南越的坐探。有她在南越、陈太妃和韩震之间传递消息,韩震终于发现这个事情,只怕最后也就承认了这份人情。” 萧寒顿一顿,看向钟幻,道,“钟郎一直说想要寻找韩震谋逆的动机。如今我猜着,只怕是陈太妃将宫中的一些事情告诉了韩震,才令韩震对当今陛下生了反意。” 当年单纯善良、娇艳如花的南越公主,令自己功成名就的恩人,竟然被她名义上的儿子蹂躏了…… 这等兽行,落在一辈子战场上一言不合血溅三尺的韩震耳朵里,他若能忍得下去,才生了鬼! 钟幻终于明白了过来,不由得微微叹息着摇了摇头。 这件事,虽然免不了其中有韩震的野心存在,但不得不说,乃是永熹帝自己自作孽不可活! “那,那你们为什么又说陛下也被陈太妃设计了?”沈沉隐隐觉得他们话中还是有话。 萧寒再度看向钟幻。 钟幻举杯喝茶,再度缓缓点了点头。 “郡主可知,陛下常常去仙霞宫,流连?”萧寒艰难地挑了个词儿,隐晦地表达着那一层意思。 沈沉茫然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如遭雷击,瞪圆了眼睛,惊骇得满面苍白。半晌,方无意识地喃喃自语“他死后,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去见先帝……” 自家阿爹头上,还真的多了一顶绿头巾,而且,还是自家捧在手心里的嫡长子给戴上的! “先帝是个好人。”萧寒垂眸看着自己案前的茶点,冷淡客观地评价着,“他老人家怕是早就去了仙宫佛殿,或者转生为人了。 “至于当今,他大约早就知道自己死后是要去十八层地狱的。跟先帝,碰不上面。” 沈沉被噎得立时回过了神。定了一会儿,脸上苦苦一笑,道“若我是韩震,恐怕也会想要杀了他的。” “除了陈太妃这一例孤证,当今的恶行未显。即便是韩大将军想要联合太后或者宗亲废帝,也必须要有其他旁证才行。我猜,这才是他找上宁王的缘故。毕竟当年宁王的贤名满天下。” 萧寒轻声继续分析,“谁知又被他发现宁王根子上也不过是个野心勃勃的蠢货而已。他能联合宁王废帝一次,却不想再做第二次叛臣。所以,他才索性假意答应了宁王的合作要求,打算将南氏连根拔起。” 沈沉突发奇想“那他会不会打着替前梁报仇的旗号?会不会跟钱大省联合起来?” 噗地一声,钟幻一口茶喷在了地上。 萧寒莞尔,看着她笑道“你恨他恨得牙根痒痒,一副势不两立的架势。我们两家又都公然站在你身后,他怎么会敢去找钱大省?那岂不是直接将把柄交到了太后手中?” “可是太后又不知道钱大省在联络前梁遗臣!”沈沉嘟起了嘴,“若是知道了,只怕师兄都会被牵连进去……” “郡主也觉得前梁遗臣不好么?”萧寒抬起头来,淡淡地看向沈沉。 沈沉双手捧着腮,撇了撇嘴“我师兄说过,哪怕是四夷、海外来客,都跟咱们一样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既然都是人,那又有什么不同? “大夏也有好人坏人,北狄也有好人坏人。自然前梁也有好人坏人。当年三家分梁,虽然是因为接连两朝皇帝荒唐,但毕竟是三家点起来的战火。兵灾连绵,生灵涂炭。他们不一样有错? “现在仅凭一个姓氏血脉,甚至百年旧事,便迁怒于人,即便不说他们残忍吧,一个心胸狭隘是躲不过的。 “只是朝代更迭,前朝毕竟是大忌讳。太后娘娘又不是陛下生母,在这种事上,总归是不好为前朝说话,替这些人求情的。我是这个意思,绝对不是说前梁遗臣就不好。” “嗯,还行!没昏了头!不枉我教导你这十来年!”钟幻听得两只眼睛都笑得眯起来,就像是教书先生听见自家弟子考中了状元郎一般。 萧寒也就笑了起来,点头道“咱们知道了郡主的态度,接下来的事情也就有数了。” 轻声又道,“我今次来,是因为昨晚得了个重要的消息。” 顿一顿,见两个人都看了过来,方低声续道“韩震只怕已经定下了关键的日期。” 沈沉一怔,忙问“可知是何时?” “以他目前的行动速度来看,八成是元宵灯节。”萧寒又看了钟幻一眼。 钟幻在发呆。 沈沉却不往下追问细节,而是主动说起另一件事道“我却是为了余家而来。” 两个人看向她。 “余氏小长房入京,为的自然是来打一场余绾的秋风。可是,却不像是韩家的秋风。因为那个用不着余绯——余绾的性子,若非万不得已,她是绝对不会让旁人占了她半分便宜去的。 “余绯是余家姐妹中生的最像狐媚妖精的一个。余家大郎君之前对余绯宽容有加,就是为了她在那些位高权重的男子面前,能卖个最好的价钱。 “如今余绾肯让余绯入京,必定是为了要把她献给什么人,保全余家和她自己。甚而至于,以余绯为踏脚石,铺就她自己的进阶之路!” 沈沉轻轻咬了咬牙,轻声道“当今陛下对余绾可是印象深刻。昨天,还派了太医署令孙德先亲自去韩府给韩三看腿,回来之后,又关上门细谈了小半个时辰。 “余绾,一定是要博这个大功劳!” 。 正文 第 466 章 膝此一席 惊叹于她竟从这些蛛丝马迹中推测出了事情的真相,钟幻不由得有些发糗地揉了揉鼻子。 好吧,在座的三个人,其实他才是那个二傻子。 “其实,若是余家那两位姐妹真能入宫,或许便能与陈太妃抗衡,当今陛下,说不准,会有些改变?” 钟幻突发奇想。 萧寒和沈沉立即都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他。 “师兄,你是不是被什么妖孽占了躯壳?!”沈沉的脸简直皱成了一只丑橘。 萧寒想一想,却认真摇头道“钟郎刚才自己也说,那件事,未必不是陈太妃设计了陛下。 “我觉得这个猜测极有可能是真的。先帝去后,陈太妃在宫中成了隐形人,她没有任何渠道能够接触到大夏的核心机密。 “她来大夏的目的,可不是来做一个安安分分的妃子或者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太妃的。她想刺探消息,哪里还有比接近陛下更方便快捷的法子呢? “又能借机将此事改编成是自己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挑拨韩震和当今之间的关系。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有这样心机手腕的一个女子,又是南越公主的身份,连小蓬莱上不见天日的静宜长公主都逃不了她的拨弄;余氏姐妹何德何能,敢说跟她抗衡?!” 钟幻哼哼了两声,咕哝道“这话倒是真的。余家那两个蠢货,不被她拨弄就不错了……” 可是再一想,自己瞪了眼睛责问,“不对!即便陈氏那个女人有着惊天的手腕,皇帝却未必心里真的有那么喜欢她!否则的话,为什么我的消息里,仙霞宫动不动就有宫女被虐杀? “皇帝若是对她的态度有这些纠结矛盾,余家那两个蠢货又能讨得到他的欢心,你怎么知道皇帝不会抬了这对姐妹花跟陈太妃打擂台?!” 沈沉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一巴掌拍在桌案上,砰地一声响,喝道“你们说什么呢!?让她二人进宫,皇嫂怎么办?!她须没有错!怎么能让她承受这种尴尬难堪!?何况余绾还姓余,名义上还是我的血亲姐妹!这让我如何去面对皇嫂?!” 钟幻和萧寒顿时都哑了火。 半晌,萧寒方徐徐开口“虽然名义上余绾是韩枢的妻子,且因为韩枢的尊重,承诺了在她母孝未满之前不与之圆房。但实际上,余绾和韩橘,已经搅在了一起。” “你怎么知道?!”钟幻皱着眉头看他。 这可是辛洄探到的消息,便是韩府也没几个人知道,萧家可是号称在韩府内没几个眼线的。 萧寒带了一丝歉意看着钟幻,欠身道“辛洄乃是我派人在西齐寻到,让他应承了韩震进京而来的。钱大省以为是自己的布置,而已。” “所以,你是那个黄雀。”钟幻哼了一声,想一想,又眯了眼睛,问道,“不过,既是辛洄能看出来,只怕那个太医署的孙德先也能看出来吧?怎么他却跟皇帝说,他听韩家人说,余六尚是完璧?” 孙德先? 不就是那个后来去魏县赈灾的太医署令? 沈沉眯了眯眼,出声道“那个人,周啸天应该见过吧?” 钟幻的眉毛挑了起来,思索了一会儿,失笑道“还真是!倒是可以让周啸天去碰他一碰。” “周啸天太老实,一个人去反而会被他察觉不对。师兄不如跟游遇霞说一声,让他拉上农千药,做个局,跟那孙德先套套近乎,仔细观察一下。” 沈沉章法俨然地给钟幻支招。 钟幻点头笑着,转脸看向萧寒,又认真地把话题拽回来“咱们还是按着不让余家姐妹如愿的路数来。我寻人在宫里往陛下的耳朵里吹吹风,看能不能熄了他觊觎余六的心思。 “你那边恐怕要抓紧些时间,看看韩震联络的都是些什么人。若事情有个万一,他和宁王竟不是等到元宵节才发动,咱们也好有个应对。” 萧寒点了点头,又偏头想一想,对沈沉道“此事怕到了最后,还是要着落在潘家身上。毕竟朝中能跟韩氏正面相抗的军将,唯有潘家一家了。 “到时候,还请郡主跟皇后娘娘打声招呼。我们极有可能私下里先跟潘家几位将军接触一下,还请他们不要反应过度才好。” 沈沉自是连连点头答应“这个包在我身上!” 说到这里,外头有人来叩门,告诉他们午饭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三个人这才惊觉谈谈说说便已经一个上午过去,腹中竟还不觉饥饿。 沈沉不由摸着肚子笑道“若你们俩不说废话不打机锋,跟你们俩聊聊正事,倒还真是痛快得很。” “咦?当朝的郡主娘娘,竟对我们这两个幕僚清客赞赏有加?那我们俩该不该谢谢您的赞誉?” 钟幻翻了个白眼。 萧寒呵呵轻笑,摇头叹道“倒是与二位商议一番,我这心里的脉络也清晰了起来。” 说着,见下人们开始上菜,便住了口,直到热腾腾的虫草鸽子汤端了上来,萧寒面上显出一丝温暖,方再度想起来另一件事,哦了一声,挥手令服侍的人都下去,压低了声音,笑着对二人道 “前天新丰上街,意外看见朱是似乎是在采购京城的特产,还有些长途易存放的点心吃食之类的东西。你们说,朱蛮这是要把他那个不懂事的薛表妹送回青州,还是要……自己带着某人……离开京城?” 沈沉大吃一惊,险些将面前的食案打翻“你说什么!?朱蛮要带着惜姐姐私奔了?!” “你小点声!”钟幻狠狠一眼瞪过去,“根本就是你撺掇出来的事情,这个时候还装的哪门子意外?!” 沈沉张大了嘴,怅然若失。 他们,还真的要走啊…… 萧寒看着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由得轻声叹道“如今大变在即,宁王就算不横尸王府,只怕一场牢狱之灾是逃不掉的。何苦要等到那个时候,让牡丹郡主那样的女子受那种奇耻大辱?走就走吧。走了,也好。” “这话说得在理。我也觉得,他们赶紧走了才好。”钟幻用力点头。 。 正文 第 467 章 今朝拜别幡幢下 腊月二十三,祭灶。 宁王府的祭礼才一完毕,牡丹郡主刚刚回房换了家常衣裳,外头便有人来笑吟吟地告诉宁王妃“街上好大的热闹! “各地进京朝贺的那些人,忽地在街上对着夸起富来。各家各户的小郎君小娘子都跑出去看。听说息王莲王两位殿下都耐不住去观战了呢!” 牡丹郡主笑着抱了宁王妃的胳膊“阿娘,咱们也去吧!” 宁王妃宠溺地伸手戳着她的额角“翻过年来就十九了,还是这么小孩儿似的。还黏在我身上?还不快去坐好了呢!一会儿你父亲进来看见了,又训斥你。” “管他呢!大过年的,我就不信父王连这点子事儿都要发脾气。”牡丹郡主罕见地撒着娇,就是不肯松开宁王妃。 宁王妃呵呵地笑着索性抱了她,怜爱地说道“你也听见了,出去玩的都是各家的小郎君小娘子。哪有年节里头,府中的中馈夫人们在街上抛头露面的? “虽然咱们家没那么麻烦的家务,但我们这些人一出门,便惊动四方。旁人还以为我去干嘛呢,送礼的打听的巴结的,烦都烦不过来。 “你自己去吧。既然惟郎和悯郎都在街上,你便去寻他们玩耍。有他们照应,你父亲问起来,我也有的答话。” 说着,又疼惜地紧了紧胳膊抱着心爱的女儿,“可怜我的乖乖,也就还能在家里过这一个女儿年了。明年无论如何都要嫁进别人家做媳妇,哪里还能有这种撒欢的机会? “去吧。去玩吧。穿暖些,让阿笋带好了随身的东西,可别冻着了。 “还有帷帽也戴好。街上全天下的人都有,别让哪个不开眼的蛮夷见了你的容貌,朝贺的时候跑去皇帝跟前讨你,那就不好了。 “哦,还有,吃食也带一些。虽说外头什么都有,但大年下的人多手杂,说不准就被谁摸过了。自家的东西干净些,你吃自己带的,省得回来闹肚子。 “还有啊,你可早些回来。今天毕竟祭灶,算个小年。今晚咱们得陪你父亲吃个饭。你回来的太晚了,又让他板着脸训斥,就不是过年的意思了。” 转脸又嘱咐阿笋,“往日里郡主出门都带齐了仪仗,今天外头人多。大队人马反而不灵便。我叫几个护卫跟着你们,你可贴身把郡主照看好了。若是少一根头发,回来我须不与你干休!” 又张罗着让人拿了一领新斗篷来“这是宫里才赏下来的。太后娘娘说,原本就做了是给你们几个分的,结果离珠一眼瞧上了这一领,说除了你没人配得上,一定让提前给你送了来。你今天就穿这个罢!也让惟郎悯郎瞧瞧,馋馋他们!” 阿笋垂着眼,端端正正地给宁王妃深深屈膝行礼,恭敬地答应,又郑重地接过了那领喜鹊登梅的大红斗篷,捧在手中。 牡丹郡主却只管笑吟吟的,调皮地给宁王妃单膝蹲身到地,端了最认真的表情,点头道“是,孩儿承教于母亲,必定字字谨记于心。” 说完,又冲着宁王妃身边的嬷嬷挤眼吐舌头,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宁王妃也笑得东倒西歪,斥道“行了!你这个礼,哪天出阁,再给我行不迟!” 牡丹郡主红了脸,腾地跳起来,双手提着裙子便跑了出去,想一想,又忽然跑了回来,狠狠地抱住宁王妃,在她耳边软语撒娇“阿娘,我就算嫁了人,也想天天在你面前行这个礼!” 说完,低头红着脸,仍旧提着裙子,一溜烟儿跑远了。 阿笋也低着头,捧着斗篷,退后两步,朝着宁王妃深深躬身,然后转头,疾步跟着走了。 屋里的众人仍旧在大笑,凑着趣说吉利话“这领红斗篷好兆头,明年郡主的红鸾星动了,咱们王妃可就要等着做人家丈母娘了!” “那再翻一年,咱们王妃就要升格当外祖母了呢!那才叫喜上眉梢呢!” 宁王妃却被自家女儿最后一句低语感动了心肠,自己拿着帕子拭泪,笑着叹道“我哪里能想那么远?心疼她,不乐意让她早嫁。可是她天天在我跟前晃悠,我又怕耽误了她,日后没了好儿郎。这当娘的心啊,永远都这么烦恼……” 正说着,外头有人诧异地进来呈了张帖子“启禀王妃,青州朱家送了新年贺礼来,可看着这单子,竟比寻常的人家多了一倍出来。您看看,咱们收不收?” 宁王妃微觉异样,伸手接过“是么?我瞧瞧。” 旁边的老嬷嬷也探过头去,从上看到下,口中轻轻念出了声“……红玛瑙观音一尊,和田玉酒具一套……活兔一对,活鹿一对,鸳鸯一对,野雁一对……” 宁王妃看到这里,心里一跳。 老嬷嬷更是失声笑了出来“这是什么人写的单子,怎么连这种东西都送了来?” “这有什么的?听说外头街上起头儿夸富的就是朱家,大冷天的,生生弄了两只孔雀在外头开屏呢!” 先前来报信的人掩着嘴笑。 宁王妃放了心,也不由得笑了起来,摇头叹道“上回悯郎来咱们家,跟我闲聊起最近常常一处玩耍的这几个郎君来。 “说那个朱蛮,最是个爱玩爱闹的性子。凭什么场合,有他在,鬼点子便一大堆,又细心,说着话就能给你变出一桌子一院子的新鲜物件。” “可不是呢!郡主前几天抱来给您、又被您嫌弃了的,那只通体雪白、眼睛碧蓝的长毛猫,听说就是朱家送的。咱们郡主和离珠郡主一人一只。可惜离珠郡主不爱养,转手便给了皇后娘娘了。” 老嬷嬷也笑着说道。 宁王妃心中轻动,忙笑道“那只猫呢?它一进门就先砸了我一个茶碗,我当然嫌弃。可现在想想,好似还真怪可怜见的。你们去惜惜那里瞧瞧,若看着还算乖觉,就给我抱过来玩一会儿。” 下人们忙笑着答应了赶去,过了一会儿回来时,哭笑不得地还拎了一个鸟笼子 “郡主正要出门。您瞅瞅,这朱家送的不仅有猫,竟还有两只鹦鹉呢!” 宁王妃惊喜交加“啊呀!太好了!我正想要个会说话的作伴,天天的一个人歪着,太没意思了……” 说着,忙站了起来,直直看着那鸟笼奔了过去。 先前报信的人深深地看了宁王妃一眼,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悯、悲伤。 。 正文 第 468 章 比翼翔云汉 京城,西苑外,十里长亭。 “我们还在等谁么?”牡丹郡主南惜穿着沈沉借了梨花殿之手赠给她的大红斗篷,脸上红红的,却极为沉静,坐在马车的角落里,直直地看向对面的朱蛮。 已经瘦成了一个精壮俊俏小伙儿的朱蛮笑了笑,抖一抖玄色大氅,往窗外远处探了探头,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约了钟郎来送送我。如今看来,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假装不知道了。” 南惜虽然脸上更加红了一些,目中却浮上了一层疑惑“钟郎对你并算不得知己,怎么单单告诉了他?” “这你可就错了。”朱蛮微笑着,满面感慨,看了端庄娇美的南惜一眼,脸上流露出欣喜疼惜,声音便又柔了三分,“他就是因为太了解我了,所以才不肯来。” 南惜更加迷茫,歪歪头,表示听不懂。 朱蛮弯了弯嘴角,忍不住站起来,挪到她身边,不由分说握了她的柔荑“这样的一个人,我若有机会掳走,又怎么会让他留在此处?” 南惜愣住,呆呆地看着他。 看着她可爱可怜的样子,朱蛮伸出手去,爱怜无限地帮她理顺碎发,轻声道“惜惜,我不姓朱,不是朱家的人。” 南惜心里咚地一声跳。 接着,下意识地转开脸,看向自己和对方交握的双手,轻轻地嗯了一声“你说过,我知道。” “我也不是大夏人。”朱蛮轻轻地续道。 “嗯。”南惜仍旧低着头,一动不动。 朱蛮的双肩轻轻地绷了起来,再进一步“我也不姓蓝。” 西齐元后的娘家就姓蓝。 沈沉钟幻一直以来关于朱蛮身世的猜测,都在指向那个曾经烜赫一时的西齐望族。 可是朱蛮却第一次,当着南惜的面儿,否认了。 南惜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神除了好奇,仍旧是亮晶晶的平静“哦。” 话说到了这里,朱蛮终于完全放下了心,双肩松了下来,如释重负,正儿八经地呼出了一口气。 “那咱们什么时候走?”南惜不动声色地回握住他的手,甚至还用尖细的、涂了粉色蔻丹的指甲狠狠地抓了他一把。 朱蛮喜气盈腮的脸上顿时一僵,疼得瞪圆了眼睛,半晌,方吸了一口气,高声道“朱是,启程!” “诺!”半年来已经平安度过变声期的朱是亮出了自己浑厚的声音,哈哈地开心笑着,响亮的甩了一下手中的马鞭 “兄弟们!回家喽!” “是!”二百“护卫”、二百“脚夫”、二百“仆役”们轰然应诺,兴高采烈地各自吆喝着牲口,参差不齐地往前行去。 阿笋惊慌失措地钻进了马车“郡主……不,小娘子,外头那些人……外头……” 她看着满面娇羞的南惜,以及渊渟岳峙的朱蛮,忽然住了口。 这个英俊潇洒的年轻人,真的是她们家姑爷么? 若是小娘子能有一个这样的姑爷,外头那些人——究竟是什么人,又有甚么关系!? 阿笋抿着嘴,笑了笑,真心地为南惜喜悦起来。 “惜惜,你睡一会儿,过半个时辰,咱们会路过十里堡,到时候我叫你起来,让你见一个人。” 朱蛮自然而然地把南惜揽在了怀里,低声说话。 南惜并没有推辞,歪在他的肩上,却没有合上眼睛,而是低低地跟他闲谈 “你让人去王府送节礼?” “嗯,不是节礼,是聘礼。” “……都送了什么?” “该有的一样不缺。那对大雁还是我亲手捉着绑了翅膀才送过去的呢!” “母亲一定没想到。” “谁能想得到呢……” “聘者为妻奔者为妾,你以后可有的欺负我了。” “我下了聘礼,沈郡主也给你带了嫁妆,媒人是莲王,证人是钟郎。日后也自然会有人来换了婚书。这怎么能算奔呢?!你可不是那种胡思乱想说怪话的人啊!” “宗室的女儿看的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怪事。胡思乱想说怪话是我们最擅长的,怎么,就为了你这个大帽子,日后我还不能吵闹了?” “……呃!” 车厢里的空气忽然凝固。 车里车外,有人不约而同地嗤嗤笑出了声。 阿笋笑了一声,急忙便红着脸躲在一边装木头人。 可外头的朱是,几乎笑得要趴在马鞍上直不起身来! 朱蛮恼羞地一掀窗帘,喝道“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这么好笑的事你怎么不说出来大家一起笑!?说不出来我打你的板子!” “兄弟们,咱们有了主母了!是不是喜事?值不值得大笑!?”朱是竟然趁机扬声大叫起来。 行走起来如同行军的众人跟着便是轰地一声大叫“恭喜主上!” 叫完,竟真的哄堂大笑起来!生生地把一次惶急的逃离,笑成了喜气洋洋的接亲! 甚至还有人扯开嗓子,高声唱起了不知名的山歌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相恋只盼长相守,奈何桥上等千年……” 南惜满面通红地将脸埋在了朱蛮的肩窝里。 朱蛮笑眯眯地听着,微微侧脸,附在她的耳边说“你放心。我不学你我的父亲,我学息王和凤王,只娶一个妻,只要一个你。” 南惜没有做声。 “姑爷说话要算数。婢子可替我们娘子记着了!”阿笋抹了一把泪,奓着胆子,瞪着朱蛮。 南惜瞪了她一眼,小声训斥“多口。出去。” 阿笋眨眨眼,起身钻了出去。 南惜这才仰起头来,定定地看着朱蛮,过了好一时,方弯了眼,轻声道“我知道你做不到。 “但我会记着你这话。 “等你做不到的那一天,你自然会知道我南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朱蛮笑得几乎要全身都要抖起来,将额角紧紧地贴过去,顶着南惜的额头,轻声道“好,若真有那一天,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南惜红着脸,用力地用额头支开他,咬咬嘴唇,咕哝“你坐远些!还没成亲呢!” 车声辘轳,过了没多久,朱是忽然在外头敲了敲车窗 “主上,十里堡到了。” “嗯。带他来。” 朱蛮睁开了微闭的双眼,淡淡说着,看向南惜。 。 正文 第 469 章 愿做丹徒一布衣 草亭中。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满面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朱是。 少年面目清秀,有着一双和宁王、牡丹郡主一模一样的薄唇。 “您的真实身份,在这个袋子里。有文书、有信物、有证词。这些年您在咱们庄子上受委屈了。养育您的那对老夫妇跟您没有任何关系。 “您若愿意留在这里,这个庄子就算作咱们主上赠送给您的赔礼。若是您想离开这里,那对老夫妇会帮您将这个庄子转卖出去。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用跟庄子里的任何人交待。” 朱是一板一眼地转达了朱是的话,双手将一个布袋呈给少年。 少年看着那个布袋,半分都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 朱是看着他,直起了身子,歪歪头“你不想知道自己是谁么?” “其实……我不太想知道……”少年嗫嚅着,甚至往后退了半步。 朱是有些无措,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 遥遥的,长长的车队中,那辆最大最结实的马车上,有人揭起了窗帘。 过了一会儿,一个护卫骑着马飞快地跑了过来,告诉朱是“娘子说,都由着小郎。小郎想怎样,就怎样。” 朱是转回头看着少年,声音比先前温和亲热了三分“那你想我把这个布袋给谁呢?是给你生身的亲友保存,还是交给你的养祖父母保存?” 少年再度犹豫了一会儿,抬眼看向那个车队。 刚才窗帘晃动,他看到了车里有一袭红衣。这个车队人人肃穆,俱都是普通寻常的暗色褐布衣衫。唯有那辆车辕上,坐着一个身穿碧色袄裙的侍女打扮的人。 所以,车厢里的那一抹红色,便是发话的娘子。 “那就,交给那位娘子保管吧。”虽然仍旧十分犹豫不确定,但少年最终,还是把自己的前程,全然托付给了南惜。 朱是咧开了嘴,笑得极为开心,抬起手来,一巴掌拍在了少年的肩膀上“聪明!这就对了!这个世上,那是唯一一个不会害你的人!” 说完,抛一抛手里的布袋,冲着他一晃,微一欠身,转身大步走远。 少年茫然地看着冗长的车队慢慢地启动,烟尘滚滚地向西而去,渐渐消失,心中无比忐忑。 我是谁? 他们又是谁? 祖父和祖母都知道些什么? 他们以后还会像以前那样疼爱我么? 粗布衣衫的少年忽然觉得有些难过,眼里涌了泪水出来。抬起袖来擦了一把脸,他吸吸鼻子,决定以后再也不想这件事,也再不去学堂念书,就回家种地务农过一辈子。 “哎哟哎哟!累死我了!谁跟你们说的这是个土包的?这分明是座山!” 一个惫懒的声音在他背后突然响起。 …… …… 腊月二十三晚上,宁王妃忽然病倒,宁王殿下遍寻名医,大索京城。 而青州大商朱氏,则在当天下午不辞而别,举家离开了京师。 甚至其姻亲、老皇叔家里的凌霄郡主,都莫名询问母亲“怎么没见薛娘子来咱们家玩?” 当她得知薛幼绒已经留书离开,不由得大惊失色,忙索了书信来看时,只觉得匪夷所思“什么思乡情切?!她不是前两天还央求我让我一定留她在京里过完明年三月三再走么?” 毛果儿一路狂奔进了宣政殿,满脸是汗地给永熹帝送上消息纸条 “白翰林说,牡丹郡主跟人私奔了!就是经商的那个朱家!姓朱的甚至还送了聘礼去王府,里头连活雁都有!宁王爷气得七窍生烟,跟宁王妃动了手!如今王妃对外称病,又说郡主要在床前侍疾,消息被牢牢地封在了王府内!” 永熹帝听得两眼放光、一跃而起“你说什么?牡丹跟人私奔?!你开什么玩笑?!” “小的哪敢拿着这种事儿开玩笑?”毛果儿擦着汗,回头看看四周,轻声道“您瞧瞧!上头说了,是因为宁王殿下要逼着牡丹郡主嫁给那个在宁王府借住的一位小郎,郡主才出此下策。 “这小郎乃是徐州节度使尹万的独子,名叫尹禽。宁王打算拉拢尹万,偏尹万油滑得很,总是不肯跟他亲近。这回尹公子打算明年下场,进京之后,才生被他弄进了王府。 “尹节度使自然早就听说过咱们大夏第一郡主的美名,所以宁王殿下一提联姻,他才怦然心动,没有勒令儿子搬走。 “可牡丹郡主却深知宁王爷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终身,又夹在忠孝之间,小娘子家格外为难。朱家那个胖子正好频频示意,郡主这才顺水推舟……” 永熹帝就像是在听戏一般,听得眉飞色舞、赞叹连连,甚至拍案笑道“要说这种事,朕一向以为,唯有一个离珠做得出来。有谁料到,牡丹竟也有这般胆魄!” 毛果儿苦了脸“陛下,这可是咱们大夏的第一郡主,是咱们国朝的脸面呢!真要传扬开去,这可怎么办呢?” “呵呵!能怎么办?这不都是让宁王叔那等居心叵测的人逼得?!牡丹这才是好样的。虽说她没来朕跟前首告,那也是因为,那是她的生父,亲亲相隐,她做不出来。” 永熹帝用力地点头肯定,“等事情过去,宁王的野心大白于天下之时,朕必定会给牡丹一个说法。绝对不会让她受这等委屈。该给她的郡主之尊,朕一样都不会缺了她的!” 毛果儿愣了一愣,忙躬身长揖下去“陛下宽厚,古今难有!” 永熹帝得意一笑,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微微蹙起了眉“不过,这白永彬不是去了韩府么?前阵子送回来的都是韩家的消息……嘶,不对啊,前次韩三和余六的消息……” 他就没有送过来! 永熹帝的脸色一变,拍案而起“不对!” 陡然转向毛果儿“你师父有没有派人跟踪西苑那送信的人?!” 毛果儿哈着腰陪笑“师父之前并没有。不过,小人派人跟了。而且,跟上了,找到了宁王府往外送信的人。” “谁?!”永熹帝目中精光大盛! 毛果儿恭敬地弯腰“司马淮阳。” 。 正文 第 470 章 解带翻成结 “司马淮阳?那是……那不是宁王叔最心腹的幕僚么?”永熹帝眯着眼,重新坐回了御座。 毛果儿垂眸,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小人还发现,司马淮阳的书童,极爱城西的一家胡饼。巧的是,罗相家三公子的车夫,也很喜欢那家胡饼。二人,常常相遇。” 永熹帝的脸色沉了下来,眸色深深,看向毛果儿“这是从何时开始的事?” “小人命人将那胡饼老板娘请回了娘家三天,问了出来,这是两个多月前,刚刚开始的事。”毛果儿有问必有答。 永熹帝眯了眯眼,姿势和声音都放松了许多,靠在了御座上,漫不经心道“还有什么?” “罗家现今府内的中馈就在三娘子手里。其余各色人等,都鹌鹑一样,无比老实。罗府以外,一切如常。罗府以内,如临大敌。罗相甚至已经命人回祖籍去命罗氏族人安分守己、准备退路。” 毛果儿弓腰、低声,从容镇定,却说着令人惊悚的内容。 “这是罗家。曹家呢?”永熹帝的目光从他的头顶,转向他白皙纤细的脖颈。 可这一句问,却让毛果儿愕然抬起了头,表情甚至有些发傻“呃?您,您没让小人查曹家……” “难道朕让你查罗家了不成!?”永熹帝一瞬间心情大好,甚至还有心思抬腿踹了他一脚。 毛果儿一个趔趄,哎哟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笑“陛下把白翰林的消息传递交给了小人,那小人自然查个通透才对。 “既然司马淮阳的手脚伸到了罗相那里,那小人怎敢不查?万一因为小人缩手缩脚,误了陛下的事,那可都是天大的事!” 永熹帝哼了一声,道“算你小子会胡说!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必须先跟朕说了,然后才能做。知不知道?!否则,判你个内官干政、刺探重臣,你就吃不了兜着走!” “小的不敢!小的绝对不敢!小的记住了,以后都改!”毛果儿被吓得脸色发白,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永熹帝再踢他一脚,却带上了三分阴狠的力道“别在朕的跟前做这种像生儿了,滚起来!去给朕把姓罗的那个老东西找了来!朕要好好问问他!” 毛果儿忍着肩窝的钝痛,满口答应着,一骨碌爬起来,跌跌撞撞再度跑了出去。 …… …… 消息很快传到了萧寒手中。 萧寒看都不看,转手命人“送钟郎和沈郡主。” “公子,会不会出纰漏?”新丰小心地问。 萧寒摇头“大夏的这位君王,外事上从不糊涂。何况韩震和宁王是他最大的两块心病,一旦涉及这个,他必定会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不会有事的。” “可是沈郡主那个性子……”新丰又偷看了萧寒一眼。 萧寒跟着他的话尾看了过去,正好跟他对了个眼神,吓得新丰连忙低下头去。 “这种朝政大事,只要不涉及无辜人命,你几时听说过沈郡主任性妄为的?” 萧寒训斥了一句,顿一顿,又加上“何况,此事必定会闹到梨花殿沈太后跟前。那位老太后在幕后坐得这样自在惬意,眼睁睁地看着咱们累死累活,我可不满了许久了。 “这一回,我就等着她把详细计划都告诉沈郡主,咱们也捡一次便宜!” 新丰挠了挠脸“我看难。” 被萧寒一眼瞪过去,忙兔子一般跳起来跑了“我这就去送信儿!” …… …… “老臣家人先前闹出那等风波,险些酿成大祸,全国上下物议沸腾,只差那么一丝,韩家就…… “老臣服侍了先帝和陛下两朝,老了老了,几乎要晚节不保,如何能够闭得上这双眼?!老臣不甘心…… “韩氏之心,路人皆知,有什么可查的?何况他府里水泼不进,老臣也实在是无能为力。然而宁府不同! “司马淮阳当年考进士,老臣是副主考。好好歹歹,还有那么一线香火之情。所以查实了他家中之事,老臣便有了底,这才去策反了他。 “老臣只为查案,绝绝对对,没有半分半毫,想要挑拨天家骨肉的意思!求陛下明鉴哪!” 罗相双膝跪地,说一句便叩一个头,不过半刻,额上已经一片血红。 永熹帝阴沉着脸,半晌,才问了一句“你做这等事,有无他人授意?” 这就是在裸地问沈太后有没有插手其中! 罗相一个字都不说,只是一声一声地磕着头。 这就是,承认了。 永熹帝只觉得满心都是愤怒,却敢怒不敢言! 两句话都是为了大夏,都是为了你! 他半个字都反驳不得。 这等令大臣之间相互刺探,甚而至于令宰相去私自查勘宗亲,不论说到天上去,也是不入流的手段。但凡闹开,必定会招致御史台一窝蜂的弹劾。 所以,此事永熹帝自己做不得、皇后做不得、旁人谁都做不得,唯有沈太后能做。 “陛下……”罗相仍旧在泣血求恳谅解。 永熹帝直瞪瞪地看着他,满心满肺,都想将这个老家伙乱刀砍死! 自己年近而立,做了十年皇帝!这些臣子们,竟然还敢背着自己,去听梨花殿那个没牙老妇的碎碎闲话! 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站在他边上的毛果儿看看罗相的苍苍白发,心下生出一丝不忍,想了一想,悄悄往永熹帝跟前挪了挪,弯下腰,小声道“干嘛要陛下替人收拾这个烂摊子?真是的……” 永熹帝瞟了他一眼。 毛果儿噤若寒蝉,退了一大步,一张嘴紧闭撅起,简直揪成了个疙瘩。整个人则直挺挺地站着,就像被平贴在了一块门板上一般。样子实在令人发噱。 被逗得几乎要笑出来的永熹帝情绪顿时缓了下来,想一想,冷哼一声,自己闲适地往御座上一靠,漫声道 “你又不是从朕这里领的差事,跟朕告的哪门子的饶?两朝的老臣了,朕就算有刀,也砍不到你的头上。你还是去梨花殿领罚吧!” 罗相一呆,抬起身,坐在脚上,怔怔地看着永熹帝。 “来人!送他去见太后!” 永熹帝拂袖而去。 。 正文 第 471 章 澹坐一杯茶 茶席后,沈太后安详跪坐,沈沉陪在一侧,另一侧,坐的正是罗相。 司茶的宫女躬身走了过来,却被沈太后挥退“你下去。” 转向沈沉,微笑道“你还没吃过我亲手点的茶罢?今儿个让你沾沾罗相的光,也尝上一尝。” 说着,竟真的开始筛茶烧水,煮茶分茶。 看着沈太后如行云流水一般熟练的动作,沈沉大为惊讶“您还有这手功夫呢?我怎么不知道?” 即便是前世,她也真的没听说过她们家舞刀弄枪的母后娘娘竟然还会泡茶。 要知道,先帝最喜欢饮茶,而陈太妃一旦坐在茶席之后,整个人便会变得恬静甚至圣洁,所以先帝去仙霞宫,饮茶百次,也不会饮酒一回。 就在这种情形之下,宫中一度盛行茶风。就连她的小蓬莱上都多了几个偷偷练习点茶的小宫人,日新都动了心思,险些摁着她去学了烹茶煮茶。 还是沈太后长袖一拂,喝令日新打住,她才算是逃过一劫。 却原来,沈太后自己在众人背后,竟练就了这样一手好茶道! “你知道什么?宫里的事情,你只知道十之一二;天下的事情,你只怕连万分之一都难说明白。” 沈太后亲手斟了一杯茶,推到了罗相面前“您试试。” 罗相也不做声,双手拢在袖中,微微欠身,接着便恭敬执了茶盏,呷了一口,又放回去,然后赞一声“此茶甚好。” 比敷衍还要敷衍。 沈沉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了看他,自己伸手过去沈太后跟前端了另一杯茶,尝一尝,眨眨眼“母后的手艺很是不错嘛!” 听得她一声“母后”出口,罗相下意识地抬头也看了她一眼,似有困惑。 “牡丹的事情,哀家听说了。宁王应该派人去追了吧?这一时半刻的,追恐怕是追不上,但是,可有了消息?朱家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沈太后就像个寻常人家的老太太,饶有兴趣地跟对面的罗家老爷子拉起了家常。 罗相也就平平淡淡地微笑告诉她“朱家在青州,所以宁王一开始令人往东去追的。听得说,昨天后半夜追上了那位薛家小娘子叫薛幼绒的,却没见着朱蛮。 “薛家小娘子冤枉叫得山响,宁王又没有证据,朱家的节礼不过是多了一对活雁,旁的也说不出什么。只得放了人家走了。 “后来查着了,说是朱蛮带着朱家的商队,跟着一队波斯人去了西域,昨天一早便赶着出了城。宁王的人便又往西北去追。 “然而那边是要过西齐的边境的。宁王那边追下去的人,既没有出境的勘合,又没有出使的节符。若是因私出境,又要受西齐官府律法的禁约。我料着,宁王殿下这一次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他想拿牡丹换奥援,也要看那孩子肯不肯被他当旗子摆布。宁王妃一家子都是耿介的暴脾气,牡丹再温顺恭谨,也有三分傲骨。怎么会受他这么大的欺辱?不翻脸我才奇怪呢!” 沈太后闲闲地议论着,又对沈沉瞪眼道“你们这些平日里姐姐妹妹地喊得多亲,偏都是瞎子聋子,这么大的事儿,竟然一丁点儿都没察觉!你说牡丹要你们这些兄弟姐妹们有什么用?!” 得知南惜和朱蛮已经顺利逃离,沈沉正是欣喜放松的时候,听着沈太后责骂,不由得嘻嘻地笑“平日里只是一处闲逛玩耍,哪里想得到这些? “何况我跟惜姐姐虽然要好,却也只是这半年的事情。以她的谨慎小心,怎么会让我这种大大咧咧的人看出来她的心事?莲王兄和息王兄又都是男子,自然也不会想那么多。 “母后或者宁王婶要怪我们,我们也只好听着。只是惜姐姐一直都是个有主意的。她父母尚且管不住,何况是我们这些三两个月才见一回的人?” 推了个干干净净。 罗相捋着胡子呵呵地笑了起来,摇着头对沈太后道“罢罢罢,不管郡主郡王们的事情,太后不要迁怒。” 顿一顿,含笑对沈沉道“郡主只要留心太后娘娘的饮食药饵就好。太后年纪大了,出了这样的事情,心里身上,只怕都要有阵子不舒坦的。” 这个暗示就十分明显了,沈沉连忙答应,又笑着要起身“不如罗相留下用膳吧?我去司膳看看,吩咐几个好菜。” 可是却被沈太后一伸手拦住。 一旁侍立的椎奴接到沈太后的示意,点一点头,无声地挥手,令殿中的众人都慢慢地退了出去。大殿里只剩下了他们四个人而已。 “牡丹跟着朱蛮离开一事,关乎皇族脸面,还是暂时瞒下的好。既然宁王妃已经对外称病,那这个年就让牡丹在家侍疾即可。” 沈太后淡淡地开口说道。 此时的罗相也收了诧异神情,恭敬地欠身领受太后娘娘的懿旨。 “至于牡丹为什么忽然要在这个时候离开,哀家看来,只怕是跟韩震和宁王最近的动作有关吧?” 沈太后说着,意有所指地看向沈沉。 老老实实打算扮演木头人的沈沉这才明白为什么沈太后要留了自己下来跟罗相一起商议“军国大事”,不由得先冲着沈太后隐晦地皱了皱鼻子做个鬼脸,然后才规规矩矩地答道 “是。韩府书房被烧,丢失了不少来往信件。接着便在冬至夜里秘密宴请了十几名军中旧属。前些日子,想必罗相也知道,韩震长子韩橘私下里与宁王频频见面。可想而知,年节期间是要有什么大举措了。” 沈太后微微勾了勾唇角,目光转向已经听呆了的罗相,笑着打趣“怎么?难道罗相以为,哀家会随随便便收一个有勇无谋的女大夫做义女么?” 罗相恍然,忙恭敬冲着沈沉躬身下去“老臣失敬。总觉得以往小瞧了郡主,可是事到临头,竟还是小瞧了郡主。” “其实你现在仍旧小瞧了她,只是你自己还不知道罢了。” 沈太后的心情显然不错,眼角甚至笑出了鱼尾纹。但是一转眼间,她又收起了笑容,低声道 “罗相,人家,要动手了。您那里的准备,可做好了没有?” 。 正文 第 472 章 解作阳关意外声 额头涔涔的罗相有些慌张,但好歹还不至于摔跤,疾步离开了梨花殿。 缘故自然是因为沈沉虽然纠结再三,但还是提前透露给了他那个有着最大嫌疑,似乎是韩震心腹的童杰,乃是可以信任的人。 沈太后满意之余,却也对萧寒钟幻等人生起了一丝戒备疑虑“萧家也就罢了,他们家盘踞幽州百多年,有这个实力。怎么钱家一介商贾,手脚竟然也伸得这样长?” 然而早就知道椎奴去盘查钱大省底细的沈沉,却明白沈太后这个话需要反过来听,也跟着想了半晌,方道“还是不同的吧?萧敢为了保护萧韵,连家里最出色的子侄二十二郎都派来了京城。 “萧家先前也直接跟我说过,想要投效梨花殿,所以他们才会放开手脚,我也才能拿到这么多消息。 “至于钱家那边,倒是我师兄因为我的缘故,跟六兄和莲王兄他们走得近。有些细枝末节不起眼的东西,到了他们手中,便成了宝贝,而已。” “女生外向!”沈太后狠狠地横了她一眼,转过头对椎奴抱怨,“我这一心只为了她,她怎么这心思搁谁身上都满满当当,就是不肯想想我呢?” 椎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低着头查看账册。 沈太后恼怒地拍了她一巴掌“跟你说话呢!” “哦。”椎奴抬头看了沈太后一眼,问道,“今年的衣裳都做完发完了。南边还送了十几匹俏金的缭纱来,我琢磨着,不然春装就用那个吧?您打算做什么颜色的内衬?我觉得离珠用绛红的最好。” “大变在即,四邻不安。明年咱们还有没有春天都不知道,你还琢磨这个?你这心也太大了!”沈太后又好气又好笑。 又新却听见了椎奴的话,从偏殿溜了出来,凑在老嬷嬷跟前,指着册子道“太后自是用玄色,滚了绛红的如意云纹边,那样最好看。 “我们郡主性子太跳,用了俏金更是要上天,倒不好了。何况,婢子听说,郡主每年春天都呆不住,漫山遍野地乱跑。还不如捡了结实的麻布牛皮,给她做两身猎装呢!” 沈太后听得几乎要扶额,可不等她说话,却见椎奴已经反驳回去“猎装自是要做的,但常服也必须要有。郡主转过年来十七,又除了白氏的孝。三月三她无论如何都得出去露一面,不然哪里来的女婿?!” “这个事儿您老可万万别多琢磨。累着您老不说,您看看牡丹郡主,一言不合就离家出走。您当我们郡主是个好性儿呢?若不是现在京里大事未定,她才是呆不住呢!” 又新索性扶了椎奴的胳膊,一边唧唧哝哝的,直接拉着她去了后头库房里头翻看存货去了。 就好似只一瞬间,大殿里又只剩了沈太后母女两个大眼瞪小眼。 不等沈太后发话,沈沉抢先一个鱼跃扑进了她的怀里“好娘娘,您先别动怒!我跟您说,您等着我跟您说正事儿!” 无奈的沈太后只得先在她娇臀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咬着牙瞪她“就是个磨人的精怪!有什么话,快说!” 沈沉嘻嘻地笑,却不肯告诉沈太后过多的消息,而是粘着她盘问起了她手中的利器“您得把您的计划告诉我。我跟外头联系并不多,原本他们就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若是您再瞒着我,那回头我们搅合了您的大事,您可不带骂人的!” 沈太后捏着她的鼻子照着她的脸上轻轻地呸了一声,将她从自己身上拽下去,却抱着她的肩膀,悄悄地告诉她“韩震和宁王在宫中的触手早就都被我切断了。如今他们知道的消息,倒有大半是我或者皇帝故意放给他们的。 “至于宫外,潘家是信得过的。我也早就跟你皇嫂叮咛过,旁的都是瞎话,重要是太子和皇帝的安危。只要他们两个安然无恙,这宫城便被人一把火烧了,也不打紧。 “北方边境那边,我也早就给荀远、宗悍写了信过去,他们会拿着我的手令去见萧敢,北境一带必定固若金汤。 “至于西齐和南越,即便是韩震要做些什么,只怕也不会让那两头豺狼讨了便宜去。毕竟是领军的大将出身,跟这两个国家打了一辈子仗,早就是生死宿敌。这一条上,我是绝对信得过韩震的。 “原本我点数变数之时,童杰乃是其中之一。如今既然你说他是咱们这一边的,那就最好。 “最后剩下的就是京城的防务……” 说到这里,沈太后微微沉吟,过了一会儿,轻轻摇头“哀家已经选择相信潘家,那就只有相信他们罢了。” 沈沉抿着嘴,冲着老太后笑眯了眼睛,仍旧闭着的嘴唇弯出来一个大大的弧度,然后,用力点头。 沈太后看着她的样子,眼睛一亮,明白过来,呵呵地笑出了声,一把搂住她,晃了晃,得意地哼道“想算计我?凭他是谁,我都不怕!” 母女两个高高兴兴地传膳,香甜吃饭,安心睡觉。 消息传出梨花殿,第一个松了口气的就是钟幻,接着是萧寒,最后一个听说的钱大省却蹙起了眉。 看不过眼的钱玉暖温声劝他“不过是个牡丹郡主私奔,这等事,哪一朝哪一代没有?太后不当回事,也是常见。您怎么反而焦虑起来?” 钱大省只是沉默着,却不肯解释。 本能地感觉到了蹊跷,钱玉暖奇怪地看着父亲,忍不住追问起来“父亲到底是在想宁王府和牡丹郡主,还是在想朱家?” 朱蛮一夜之间撤空京城所有朱家的生意,钱大省事先并未发觉半分征兆。 若是换了平常日子,他为此事闷闷不乐,倒也可以理解。 可钱大省最近的心思完全不在生意上,而是密切关注着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员、权贵以及那些举足轻重的商贾巨鳄们。 这种情况下,他还会为了这么一桩风流韵事犯起了心思,实在是令人费解。 半晌,钱大省轻轻长叹“董一令人悄悄告诉我,朱蛮带着牡丹郡主离京的那天,阿幻也出城了,去了十里堡,还令人送了一个少年离开。” 一个少年?! 钱玉暖色变。 。 正文 第 473 章 渔阳鼙鼓动地来 腊月二十五。 东宁关守将宗悍和幽州节度使萧敢同时遣人八百里加急通报朝廷腊月二十三清晨,北狄犯边! 京城震动。 永熹帝紧急召集了韩震等军中将领、罗相曹相等朝廷重臣,商议如何御敌。 众人传看着萧敢和宗悍的奏折,各自低着头,悄悄地彼此交换着眼神,耳中是御座上永熹帝气急败坏的怒吼。 北狄今冬格外寒冷,原本的几个赖以生存的温水湖泊也都有上冻的迹象。 老北狄王前几年过世,新继位的这一位又年轻又自大,对各部族的老狼主们百般看不顺眼,盘剥极甚。如今各部族便拿着天气当借口,怂恿了这一位,挑了个汉人最重要的日子,寇边进犯。 这本是最常见的事情,众人都觉得寻常耳。 唯有永熹帝,他正一心一意地想要给韩震和宁王设好圈套,一举拿下朝中最令他不安的两个威胁,却意外地遭遇了外族入侵。 这种眼前局面失去掌控的感觉,简直是糟糕透顶。 再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仪态,永熹帝拍着御案破口大骂“……这让朕祭祖时怎么跟太祖先帝交待?!朕必要拿住北狄王,将他碎尸万段!” “宗悍和萧敢不是说他们至少还能再顶两个月么?那就先给他们调集粮草,同时召集后援大军便是。 “正好年节之间,各军将领入京朝贺,陛下挑个合适的人领军。也就是这样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陛下很是不必如此大动肝火。” 韩震一目十行看完两份奏章,顺势单手递还给毛果儿,漫不经心地说道。 御书房中气氛一凝。 “不是大事?国家大事,唯祀与戎。如今两样事情竟赶在了一起,大将军竟然还说不是大事!”火爆脾气的御史大夫来鹤来望春几乎气得要跳起来! 韩震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再度看向永熹帝“陛下,商议这等重大急事的时候,不该叫御史台的人来才是。他们只会挑错,从来给不出解决方案。” 来望春被噎得脸上都紫胀起来,却也知道轻重,袖子狠狠一摔,冲着永熹帝用力一抱拳“陛下,臣告退!” “韩卿的话虽不好听,却的确是朕疏忽了,此事与来卿暂不相干。卿家先回去歇息。只是接下来六部怕都要忙起来了,还望来卿襄助一下礼部,不要令元正的祭祀大典出什么纰漏才好。” 被韩震当面硬顶,永熹帝反而很快冷静下来,甚至开始周全地安抚来望春的情绪,并温言勉励众臣一番。 最后的结论相当简单“既如此,曹相、罗相会同户部,韩大将军会同兵部和军器监,将此事好生拟个章程,不论时刻,立即呈给朕看。也好早些发往幽州,令宗悍和萧敢放心。” 众臣的心里重新稳当下来,各自安静散去。 可是韩震却心事重重起来,转头将此事丢给了兵部侍郎,自己且先回了家。 “父亲这是怎么了?”韩橘正兴致勃勃地拿着宫城的地图在看,拉着两个相熟的将领研究进攻路线,却见韩震眉头紧锁地回来,不由有些紧张。 韩震没有理他,自顾自坐在了首位,看看桌上的地图,只觉得刺眼,皱皱眉头,一把扯开“大白天的,看这个做什么!?” 两员大将看着他的样子,都觉得不对,对视一眼,试探着问道“大将军是进宫去了,敢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腊月二十三,北狄寇边。”韩震低低地说了一句。 两员大将顿时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下意识地各自开始挽袖子“狗ri的北狄!老子们要过年呢!他们怎么敢这个时候过来搅合?!大将军,末将请战!” 看着两个昔日的部将仍旧是一副性急如火的样子,韩震不由得心神微松,脸上也露了一丝笑容出来“北狄如今不比以往,新王很是托大。宗悍欺负他应该够用了。” “那可未必!末将听说,北狄新近崛起了不少猛将,且还多了几个厉害谋士。若是宗悍还照着以往的经验,说不准就会吃了亏。” 高胖的大将立即反口驳道,“还是末将们久经沙场,对敌的经验更加丰富一些。大将军,这些年边境安静得全死了一般,末将都快锈住了。您让我去吧!” 黑壮的大将上前一步挤开他,陪笑着对韩震拱手躬身“大将军,我最听话,这一回绝对不会亲自第一个裸衣冲锋了,您让我去!您说怎么打,咱们就怎么打!包管让北狄那些野人有来无回!” “呸!就你?狗改不了吃屎!老子信了你的邪!”韩震也忍不住,兜脸吼回去,“你这混球身上十七处箭伤怎么来的?我还不知道你?如今阴天下雨是不是酸痛难当?还想冲锋?你看我不打折你的腿!给老子消停呆在中军……” 话说到此,却是猛地一滞。 韩橘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们,此刻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声道“离咱们的行动,只有二十天了。” 一室沉默。 “若是咱们动作够快,父亲,咱们就来得及先平定了京城,再派大军直插北境。到时候,已是疲兵的宗悍和萧敢,绝对不敢冒腹背受敌的风险。多半,会像当年倒向大夏南氏一般,再度倒向我韩家。” 韩橘轻悄的声音,却像焦雷一般,打在了韩震的头上! 韩震额角的青筋陡然间鼓起,脸色铁青地缓缓站了起来,双手慢慢地握成了拳,捏的咯咯作响,眯着眼睛看向韩橘“北狄这个时候进犯,跟你有没有关系?!” “父亲,我没那个本事。”韩橘垂下眼帘,遮住了眼中的恼恨。 两员大将缩了缩脖子,看了韩橘一眼,再对视一眼,忙各自向前迈了一步,拱手躬身“大将军,大郎君一向忠厚,爱兵如子,绝对不是那种引狼入室的人。何况北狄跟咱们向无来往,别说是大郎君,便是咱们这些人,也没那个本事能调动得了北狄十三部啊!” 北狄十三部么? 韩震负手踱步,不知不觉地绕开韩橘,低头蹙眉,仔细思索着战局。 僵硬的韩橘满面失望。 他知道,韩震的心思早就转移去了战场,刚才跟自己的对话,对自己的猜忌,根本就不放在自己这位父亲的眼里。 我?长子? 呵呵。 我算什么东西啊!? 。 正文 第 474 章 妾先请战 梨花殿。 “北狄来了?” 沈沉深吸一口气,转身便大步往自己的卧室奔去。几乎是一瞬间、下意识,她满脑子的念头就是披挂整齐,准备出击! “郡主!郡主您先别急!”微容忙上去扯她,却险些被快要默运轻功的沈沉带得一个趔趄,不由得“哎哟”一声叫。 这才把沈沉叫醒。 “嗯?微容,怎么了?我撞到你了?”回过神来的沈沉吓了一跳,忙扶住小宫女,甚至露出一丝紧张。 微容心头一暖,嫣然笑道“并没有。您走神了——您把事情听完,先别慌着走嘛!” “可就是说呢!太后和我都是武将世家出身,若真需要娘子们上战场了,也该是我打头阵。你看你就先急了。还不快给我回来坐下!”潘皇后坐在沈太后身边,嗔笑着朝她伸出了手。 有些不好意思的沈沉这才摸着鼻子回到了座位上,迎着沈太后责备的目光,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 “宗悍和萧敢会同了代州、易州、蓟州等北方各部将领已经商议过,觉得这一回北狄来势蹊跷。怎么看怎么不像是饿急眼的劫掠,反而有些像是虚张声势。” 椎奴继续禀报着各处汇总过来的军情,偷空还冲沈沉挤了挤眼,“户部已经紧急出了公文,调集京畿道和河北道各地的粮草运往北境前线。 “鸿胪寺也请了旨意,将敌情通报了西齐。请他们那边也多加小心,彼此多加配合。 “兵部速度最快,算了时间,各地的调令发下去,加上行军,大约一个月后便能集结在东宁关。如今唯有一件事需要最后确定,那就是领军的人选。 “兵部自是理所当然地推举了韩大将军。只是这一回韩大将军却与以往不同,反应十分迟缓,直到刚才,还没有动静。不止他没动静,就连韩家大郎君韩橘,以及往日里那几员猛将,都还没有出现在兵部。” 椎奴一板一眼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潘皇后忍不住冷笑一声“他们家人来人往,热闹得快赶上西市了。哪里顾得上兵部?” “韩家的小算盘还是要再打一打的。毕竟如今韩家二郎不在京城,三郎又瘫在床上,韩震凡事只得跟那个蠢货长子商议,也需要点子时间。” 沈太后淡淡地说了一句,又问椎奴“荀随安怎么说?” “荀阿监……”椎奴顿了顿,瞟了心虚的沈沉一眼,方道,“似是忙得很,信上只说军情奏报都在宗将军的本章里。他如今负责粮草和军器调配,若有什么事,会随时上奏太后。” 粮草,军器。 听到这里,就连沈太后,都歪过头去,瞥了沈沉一眼。 “母后,我爹和大郎三郎都想去前线。他们说了,自知从未打过这样大的仗,不指望能统领大军,只求为国杀敌。” 潘皇后这才道出来意。 沈太后轻轻地笑起来,慈祥地拉了她的手,用力地握住晃了晃,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京城若无大事,你父兄愿意去替皇帝和太子克制北狄,那当然是极好的。只是此事尚需从长计议,你让他们先耐一耐性子。” 潘皇后还待要说,沈太后打断她笑道“哀家给你作保,若是京城无事,你父兄们绝对不会闲置在此战之外,可好?” 这话说得就很有听头了,潘皇后也只得应诺下来。想一想,又笑“太子听说战事起来,急得在清宁殿里抓耳挠腮,就差要偷跑出去边境了。 “臣妾连忙将当初离珠和钟郎的话当着他的面念了三遍,让他看清自己的身子状况。这孩子今天一天没放他二舅舅出去,练功可认真了!” 说着便正经跟沈沉欠身道谢,“若不是你和钟郎有话在先,我只怕这宫墙再高都拦不住这混小子!说不定此刻便已经在去东宁关的路上了。” 众人都呵呵轻笑。 沈沉却心不在焉,跟着笑了两声,也没有回话。 众人都知道她惦记东宁关和幽州城里的余家人,却也无话可以安慰,只得纷纷背转她叮嘱又新和阿镝,让多宽一宽她的心。 …… …… 幽州到东宁关一线,正是一片慌乱。 各地百姓接到北狄进犯的消息,携家带口,推车骑驴,纷纷往南逃去。 幽州城内留在余家大宅主持家务的贰氏果决得很,立即便命人将所有细软打包,将所有家下人等遣散,只带了几个心腹仆妇并护卫人等,准备上京。 同时命人两处送信,一处送进节度使府,简短客气地告诉尹氏夫妻“四弟和弟妹就请托庇于节度使府,想必是安全无虞的。其他人不用你们费心。” 另一处则是送去东宁关附近的家庙,告诉栾氏和余绶“北狄进犯,弟妹若是想要带着绶郎跟我一道进京,便赶紧回家。” 两处都即刻回信,表示赞同。 三天后,栾氏和余绶回到家中,些微再收拾了部分细软,便同贰氏离开了幽州。虽然出城往南的百姓众多,但余缜和尹氏还是赶了来相送。 尹氏甚至携了栾氏的手,悄悄跟她说了好些亲热话,还塞了一个大大的荷包给她。 这些情景,贰氏自然看见,却装着根本没注意。 进了京,自家有丈夫、有祖父、又是板上钉钉的当家人,可栾氏有什么?余简这个一向都肯主持公道的人如今飘落在了北狄,战事一起,还不定是什么下场。 如今尹氏急着跟栾氏打好关系,想必也是为了将来跟小长房对抗的时候做准备。 她这个早晚的当家夫人,自然是要默许这种情形的发生了。 胸有成竹的贰氏看看天色,催着尹氏和余缜回城,自己则带着栾氏和余绶,并自己的两个孩子,赶紧上路,往南而去。 可是,出乎贰氏意料之外的是,他们走出去还没十几里路,前头便遥遥地都堵住了,走动不得。 打听消息,前头却说“往南逃的人太多,前头城池要查奸细,怕有北狄人冒充成大夏百姓,偷袭其他城镇。” 贰氏听了,稍稍放心。 官府这个却是想得周到,应该要仔细查一查的。毕竟大家看起来都是拖家带口的,老弱妇孺居多,真有奸细在半路上烧杀劫掠起来,可没几个人能扛得住。 。 正文 第 475 章 留不住 但当检查真到了她们这里时,贰氏就再也淡定不起来了。 首先,守卫的人看了她递过去的路引,便挑着眉往后递给了一个护卫打扮的人。接着,那护卫抬起眼来,从她开始,一溜看过去,便一点头,转身去了后头棚子里。 不多时,一员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小将军从棚子里头走了出来,径直到了她跟前,张口便问:“当年镇北军军器所余大人的家眷?” 这个称呼,倒还算得上尊重。 贰氏松了口气,忙礼貌地欠身:“不敢,正是。” “都是甚么人?可有他那个四侄儿?”小将军直愣愣的,根本不晓得甚么是委婉斯文。 贰氏低着头,一一照实答道:“家中四郎并妻子留在幽州节度使府中办差。妾身是余家小大郎余经内眷,那位是家中寡婶并六弟。那是妾身的两个孩儿。” 这个弯儿其实绕得不算近,但那小将军似是对余家的人十分熟悉,当即便一点头:“好。那就是五个人。” 贰氏的一口气还没松尽,却听那小将军森然道:“你们家的二郎君余简如今人在北狄却下落不明。大郎君在京城军器监要害处当差。你余家对镇北军上下了如指掌,如今岂能让你们离开?!” 一声怒喝:“来人!都给我拿下!” 说话间,便已经有无数的兵丁涌了上来,将一行众人团团围住。 这些人里,自然有余经特意留下保护贰氏和孩子的护卫,下意识地便立即举起了手中的刀剑弓弩。 贰氏吓得脸色苍白,伸手将自己的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此时,栾氏却奓着胆子高声道:“我余家一门忠义,不怕问审查验!我们二郎君如今陷在北狄,满心盼望的便是家人平安无事。若阁下现在欲加之罪,难道就不怕真的逼反了余二郎君?!” 这倒是一条绝好的自辩理由! 贰氏精神一震,忙跟着道:“正是!将军还请将此情禀报官长!我等出城往南,乃是去京城投奔家人,绝无叛逃之意!” 两个妇人的话显然出乎那小将军的意料之外。 小将军跟身边人对视了一眼,彼此点点头,道:“你们说的也有道理。若是余大郎君在京中能够尽心报国,二郎君在北狄并无叛变之举,那尔等便是功臣家人,我等焉敢得罪? “只是如今大战之中,我分不出人来护送你们进京。只好先委屈你们住进镇北军的军器所。那边的人对你们都有几分香火情,想必照应起来也方便些。” 遂指挥着人强令余家众人掉头,直奔镇北军驻地。 贰氏这才松了口气。看看众人惊魂初定,便来谢栾氏:“多亏四婶刚强,我将才吓得没了魂,险些便把一家子都断送了。” “这是四侄儿媳妇那时教我的。毕竟二郎君人在北狄杳无音讯,若是有心人想要借此为难,索性便以此为理由,反将回去这一军。” 栾氏也口干舌燥地直拍胸口,拉了贰氏,发现各自的双手都早已冰凉彻骨,不由得彼此安慰地一笑。 进了镇北军,易北川亲自来看她们,又笑着暗示:“节度使夫人听说娘子们来我这里做客,倒放心得很。只是嘱咐,兵荒马乱的,千万莫要乱跑。” 转头打量了一打量余家留下的护卫们,倒动了心,笑着问栾氏:“娘子们留在这里,倒有合适的地方呆着。然这几位,若是闲着无事的话,倒不如跟着我去前线见识见识?” 这就是看中了余家护卫的好身手了。 贰氏心中挣扎,便想要婉拒。 可栾氏却含笑点头道:“这等国难当头之际,他们原也想要铁血报国的。不过是因为给我家做了护卫,才不得不报憾。如今有了这样上佳的机会,我们余家怎敢拦阻?全凭他们去罢了。” 将决定权交给了护卫们自己。 能在这种情况下追随易北川,说不得就能从这一战中脱颖而出,日后博得个封妻荫子,哪里不比给一个小小的商贾妇人当护卫的强? 几个人呼啦一下子便都单膝跪在了地上,齐声表示愿意追随镇北军大将军易北川,愿精忠报国,浴血沙场,肝脑涂地,云云。 易北川意外收了几个高手护卫,自然高高兴兴地去了,甚至额外叮咛军器所的众人,不得怠慢了余家的妇孺几个。 转过身去,栾氏便教导贰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们几个留在这里,看在旁人眼中,咱们余家便是没事也成了有事。不如拿那几个人换个太平日子。” 贰氏也只好陪笑表示极是,然后和栾氏分开,各自带着孩子回了住处。 然而一进屋门,栾氏却立即便将尹氏交给自己的布袋拿了出来,仔仔细细地都在床上摆开。 余绶好奇,上前一看,竟然还发现了一副假胡子和一盒土黄色的颜料,不由得笑了起来,倚在栾氏身边,问道:“阿娘,这都是甚么呀?四嫂这是想让我们扮家家酒么?” “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这背后有事!” 栾氏瞪了他一眼,认真地将布袋里的东西条理摆开,仔细研究,过了半天,咬了咬牙,拉过目露恐惧的余绶,低声道: “绶儿,我问你,若是有泼天的大富贵,却需要你用自己和后代的性命去博,你要不要?” 余绶满面茫然:“阿娘,你说什么呀?我听不懂。” “那阿娘问你,若是有人跟你说,为了你的祖宗,你必须要显出你娘和你儿子闺女的性命,你肯不肯?” 栾氏换了个问法。 余绶一皱眉:“当然不肯!祖宗们早就死了,我没阿娘我也活不成,哪里还有什么儿子闺女?” “好孩子!就是这样!”栾氏捧着儿子的脸,狠狠地亲了一口,然后快手快脚地将所有的东西都收藏好了。 “娘……”余绶心里踏实了些,便想追问她缘故。 “你别问。接下来这几天,你大口吃饭,好好睡觉。等到了除夕,或者元正,阿娘得想个法子,咱们得逃!”栾氏斩钉截铁。 正文 第 476 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北狄的战报一天两次,从边境直接快马送入京城。 “东宁关斩北狄首级三百余……” “北狄突袭幽州,被守将反攻,斩首百余……” “有奸细混入易州,被当街乱刃分尸……” “北狄进攻西齐朔州,被击退……” “北狄某部落脱离王帐,往蓟州方向而去……” 每一天,大家收到的,都算不得坏消息。 全京城都悄悄松了口气。 沈太后和潘皇后每天都会在梨花殿里听着椎奴将各地军情汇集过来,有时候只怕比永熹帝御案之上的奏报还要详尽些。 沈沉自然也紧张地守在一边听。 不过,两宫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也想让她有个宣泄的口子,便给她找了个差事,那就是:每天在清宁殿中陪着南猛练功一个时辰。 沈沉想出宫,不想去清宁殿。 但是沈太后不让。 理由现成又强大:“军中现在那么忙,难道还让潘家二郎守着一个半大孩子不出门么?哪怕只让他给皇帝参赞出一个主意来,都比他在清宁殿里煎熬强。人家堂堂的领军大将,不让上战场已经够委屈了,这个时候再让他带孩子,你这当姑姑的羞也不羞?!” 沈沉只好捏着鼻子去清宁殿。 好在清宁殿的后殿地方够大,闲杂的家具摆设都扔出去之后,跑马自然不敢,但射箭打拳飞暗器,倒是足够了。 南猛看着自家那位高来高去的离珠姑姑竟然还有这么多令他眼花缭乱的对战手段,两只眼睛都要不够用了。这一个时辰便不够用,直到最后变成了半天。 “姑姑,姑姑!我想学这个!” “这个需要腕力。你这笔管一样的细胳膊,不行!” “姑姑,姑姑,我想学那个!” “那个需要腰力。你连五个伏地挺身都做不来,想学那个得至少三年。” “姑姑,你教我射箭嘛!你那么厉害!” “我射箭出色多一半是因为天生神力。你倒是的确该学一学这个,但是腰力臂力腕力,缺一不可。所以孩子啊,你还是好好吃饭好好站桩吧!” 沈沉打击南猛,简直就像是冰霜打击茄子。 不过,南猛这被潘皇后锻炼了多年的心理素质倒的确不是吹的,每次被打击完,都只用一顿饭的工夫就能缓回来。 到了最后,也不再吭声,只照着沈沉的吩咐,该站桩站桩,该跑步跑步,该练什么练什么,再也不会好高骛远了。 就这样,一转眼,除夕就在眼前。 微容终于觑着了一个空子,背转了又新,在沈沉临睡之前,悄悄地告诉她: “家主和小郎都忙着替朝廷筹措粮草。莲王每天都过去跟他们议事。韩家那边,听说安静得很。” 沈沉听得后脊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安静!?” “对。十分安静。据说,家中上上下下一切如常。唯有韩震从收到北狄进犯的消息就再没进过后院,每天吃住都在外书房和演武厅。他的那些旧部络绎不绝的。不过,听说似是渐渐地都开始去兵部挂号,打算去北狄前线了。” 微容小声说着话,手里帮着沈沉掖被子,再偷偷地看看窗外,忽地俯下身子,贴着沈沉的耳朵悄声道: “但是今儿个午间,我瞧见毛果儿跟单姑姑在司膳司那里碰上了,两个人说了几句话。回来的路上,我想探问,被单姑姑狠狠地瞪了一眼。可是,就在刚才,她却抽了个空子告诉我,元正大宴,哪怕郡主会陪着太后出席,也不让我跟去。” 沈沉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微容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元正大宴,四方云集,不是权贵就是使臣。咱们本来就不该去的吧?” “向来元正大宴,要看帝后的心情。若是帝后心情好,那么内外命妇就会跟着皇后娘娘一起参加大宴。 “若是帝后恰好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只怕就会分开设宴。太后、皇后便带着内外命妇或在偏殿或另设一处……” 沈沉低低地说着,眼睛眯了起来。 元正大宴上必定是要有事情发生了。 单姑姑的消息来自毛果儿,那毛果儿的消息呢?来自——孙德先! 孙德先正在韩家给韩枢治腿,每次去韩家,他都能见到余绾! “微容,明天你去皇嫂那里,绕着弯寻青诤打听一下,看元正大宴之时,韩家都会有什么人来。” “……韩家?”微容怔了怔,却立即便反应了过来,大惊失色,一把抓住沈沉:“郡主!你可不能只身犯险!” 沈沉笑一笑,轻轻地反握了她的手:“怎么会呢?毛果儿的消息必定来自御书房。皇上既然知道,必定会做万全的准备。我打听韩家内眷,也不过是为了知道我那个便宜堂妹会不会作妖罢了。” 微容将信将疑,只好点头,待要再多劝两句时,又新推门进来,看着她嗔道:“多晚了还不让郡主赶紧睡?你自己又贪觉,明儿个一早起不来,看椎嬷嬷的棍子打谁!” 微容嘻嘻地笑两声,脚底抹油急忙溜走了。 这边又新担忧地给沈沉下了帐子,低声叹气道:“刚听说小蓬莱上夜里有极亮的火光,人去看了,说是那一位在给沈家过去的老国公、世子他们烧纸。您说这可是够瞧的了?我看到了明天除夕,她还有旁的花样闹出来呢!” “这几天宫里热闹,她自然要跟着凑一凑,求一求大家也往她那里看一眼。不怕的。贾六在岛上,她便是个哪吒,也有天王的塔镇着。那小子可不怕她,心里还恨着她呢!” 沈沉先宽慰她一句,想一想,又续道,“万一贾六遣人来找我,我不在,你就跟他说,就说我的话,让对面告诉长公主:她的心愿就快要达成了,让她顶好安生等着。” 又新顿时狐疑满面:“什么心愿?您答应了她什么?” “你放心。岛上我那么多人,都折在她的手上,我又怎么会真的让她遂心如意?只是暂时安抚她罢了。” 沈沉笑一笑,拉了又新,撒娇央告,“好姐姐,我困死了,让我睡吧?明天一睁眼就是繁琐的仪制,可是要一直闹到初二呢!” 又新顿时满心温暖,抿着嘴笑:“快算了,你最爱的就是过年的热闹,如何会怕繁琐?行了,不想说就算了。睡吧。” 正文 第 477 章 只在人心那样看 除夕来临。 京城上下,从王公贵族到平民百姓,终于都暂时忘却了北狄的进犯,进入了喜庆的过年狂欢。大街上陷入一片红彤彤的热闹海洋。 钟幻约了莲王和息王到茂记小聚。 因为是除夕,两位宗室中的重要人物反而清闲下来,只要晚间跟着永熹帝去祭祀宴饮就是。 “其实往年从今天早晨就要开始忙了。不过今年情形不同,礼部减了许多小项,我们俩才有这空闲。” 息王看看莲王手里的茶碗,到底还是举了杯子呷了口酒,表示还是这个适口。 莲王笑一笑,只问他“王妃可好?” “八个半月,肚子快成气球了。现在每天都蝎蝎螫螫的,看谁都觉得是派来害她和孩子的。除了我和几个近身服侍的侍女,连太医来请平安脉都把眼睛瞪成铃铛看人家。” 说到这个息王就愁苦异常,“等她生的那一天,我怕是全京城都要看笑话了。” 莲王哑然失笑。 钟幻却指指他“你先别笑人家。等你们家番梅的也到了这个月份,你看她会不会也变成这样罢。”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钟郎叫我们来敢是真的只为了松泛松泛?” 莲王赶忙岔开话题。 今天的钟幻与往日里截然不同,那份风流倜傥、惫懒散漫,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动不动就神游天外的愣怔表情,以及写在脸上的心事重重。 息王和莲王早就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才先聊了些闲话。然而等候许久也不见钟幻进入正题。看看天色,莲王只得自己先开口动问。 钟幻再次沉默下去,过了好一时,方道“明天元正大宴上,怕是会有些事情发生。” 莲王和息王都是一惊,下意识同时坐直了身体,异口同声问道“韩……要动手了?” “不是。”钟幻轻轻喟叹,抬眼看向窗外天边漂浮着的彤云,半晌,方道,“大概是,陛下要动手了。” “陛下?!”息王瞪圆了眼睛,“他想干什么?要动谁?元正大宴乃是朝廷最要紧的脸面,他怎么能……” “六郎!”莲王急忙拦住他的话头,又看了钟幻一眼,沉吟片刻,问道,“陛下可有把握?” “他那样的人,自是自以为万无一失。至于我们这些人,既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这样关键的时刻,自然会让他那假的万无一失变成真的万无一失。” 钟幻苦笑了一声,端了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既然如此,那做就是了。为什么看着钟郎的脸上,却有一丝苦涩意味? 息王和莲王面面相觑。 “明天息王妃还是不要入宫罢?让你们家那个地里鬼史多襄留在王府照看她,我拨两个女的过去贴身护卫她。” 钟幻有气无力地说道——这是他今天请了这两人来最重要的目的。 明天大宴上,刀剑无眼。依着他们家那个二傻子的脾性,怕是沈太后的命也要保,息王妃这大肚婆也要保;再加上什么又新微容,只恐她会顾此失彼,反而伤了她自己。 莲王想了一想,没有提起凤王妃。 这种场合,息王妃不去情有可原,但若是凤王妃也不去,只怕时候永熹帝会起疑心,那就反而不好了。到时候叮嘱一句,让母亲躲在沈太后或者潘皇后身边便是。 “那外头……”莲王想问问京城中其他地方的防卫布置好了没有,却又噎住。 此事若是永熹帝授意,那么负责禁卫军的潘家父子想必已经得了旨意。自己等人若是贸然插手,反而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外头你放心。前阵子严老头儿在宫里正言厉色说过今冬京城不靖,我们家二傻……沈郡主,就张罗着让我们跟潘家搭上了线。” 钟幻虽然嘴里说着让大家放心,脸上表情却越发厌烦起来。 息王一直探究地看着他,等他把话说完了,身子倾过去,低声问道“我说,你是怎么了?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最近是又给什么人治病施针了?还是,我们妹妹跟你闹别扭了?” “都没有。你别瞎想。”钟幻没精打采地说着,顿了一顿,方烦恼地问息王“王爷不肯踏入朝堂,是不是觉得所谓的家国天下、朝局大事,其实都是瞎扯淡?” 息王被他问得一愣,有些不自然地干笑了两声,喝了口酒,方道“是有点儿……” 钟幻又转向莲王“那你觉得呢?” “天下就是人心。人心就是天下。钟郎不是一向最喜欢看人心么?怎么忽然对天下大事生了厌烦之意?敢是钱家筹措粮草时,遇到了什么不开眼的人不成?” 莲王的眉毛几乎都要飞起来。看他那意思,若是钟幻此时点个头说个是,一向温润如玉的莲花郡王,怕就要立时变身怒目金刚了。 可钟幻却凝住了,半晌,方一摇头“并没有。是看着如余氏之流蝇营狗苟,忽然觉得分外没意思罢了。” 余氏? 是指韩府里的余六?还是指抵达京城的余家小长房的那几位?还是——余笙又在闹妖? 息王和莲王对视一眼,都没有作声。 毕竟是离珠出身的余家,他们不想在背后多加评论。 踌躇再三,息王试探道“余家的事情,离珠知道吗?” 钟幻迟疑了一瞬,点了一下头“要紧的都告诉她了。有些细枝末节,她知不知道的罢。听了也是添堵。大年下的,她还得伺候太后、应酬命妇,也够烦的了。” 这话倒说得息王笑了起来,连连摇头“我们妹妹就好似天生就该生在宫里一般。这几回宫宴了,我耳闻目睹的,她都是游刃有余的样子。对付起那种场面来,比我们家那个可强了不知道多少倍呢!” “这倒是。离珠什么场合都不露怯,这实在是难得。”莲王跟着夸奖。 可是他们这话说得钟幻越发皱眉不悦“她一个山野草民出身的野丫头。凭什么就在那样场合下不紧张了?你们俩以后可不许在旁人跟前这样说她,再被人挑出来莫名其妙的不是来。” 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才好。 。 正文 第 478 章 大都一觉黄粱熟 果然,沈沉去清宁殿陪伴南猛的时候,贾六亲自下了小蓬莱,跑到梨花殿去,“请示”沈太后“长公主意欲彻夜制作莲花灯,令其飘满太液池,以寄托对先帝和沈家老公爷的哀思。” 这是又坐不住了。 沈太后脸色一冷,回手拿了一条戒尺,递给贾六“你跟她说,不要跟哀家提什么先帝。让她好好吃素诵经,若是还睡不着,就顶着这根戒尺,跪上二十四个时辰。” “是。”贾六接过戒尺,干脆利落地告退。 然而出了大殿,一拐弯,便悄悄请人去寻沈沉,一问,却去了清宁殿,正在踌躇,却见又新走了出来。 “小六子,你来做什么?怎么没去偏殿见我?”又新笑吟吟的,看着贾六的目光充满了温暖亲近。 贾六心中微微一顿。 他并不清楚又新也已经知道了沈沉的真实身份。 只得笑着躬身“姐姐好。给姐姐贺正了,佳节长庆,平安吉祥。”说着,就要跪倒。 又新忙一把拉住了他,嗔道“小蓬莱上还没跪够啊?主子又不在,你跪我做什么?” 主子,不在…… 贾六愣住。 又新温暖地笑着看他,怜爱地拍拍他的头“我们都算是逃出生天了,如今只折磨你一个。主子说了,以后等事情了了,必要让你舒服过一辈子才好。” 一句话说得贾六眼眶一热,连忙抬了袖子擦眼,嘿嘿地笑“行。姐姐替我记着主子这句话。” “主子让你回去转告那个人她的心愿离实现已经不远,让她安生些。”又新说到这里,脸上不由便满是厌弃。 贾六看得直笑,一哈腰“我就是来讨这句话的。请姐姐替我给主子磕头,我怕接下来不得给主子拜年了。” 说着,正经再度跪倒,好好地磕了三个头。 这回又新却不再拦他,欣然受了,然后才搀起他来,悄声笑道“主子这两天有大事要忙。你回去岛上,看严谨了。若是有人有什么异动,许你动刀动枪。” 贾六心中一凛,忙肃然称是,急急便要回去。却见椎奴匆忙出了大殿。 一看他正在跟又新说话,松口气,笑着上前道“还好还好,差点就要去追你了。出了梨花殿让人瞧见,倒麻烦。” 贾六忙先深深行礼给椎奴道贺新春,又问是什么差事。 “这个,是西域才贡来的香露,极好闻的。饮水饮酒时,挑一茶匙进去,香得不得了。今年进的少,太后娘娘这里也只有两瓶,这一瓶分给长公主。你可一定要记得给她用起来。” 椎奴郑重把一个小小的琉璃瓶子双手递给贾六,待贾六有些茫然地接过去,又狠狠地包住他的双手用力一握“你可千万别忘了。” 贾六忽然醒悟过来,认真地躬身答应“是。长公主思念先帝和先沈老公爷过甚,此物能安神凝思,给长公主补身最好。若是夜里长公主能睡稳了,小人立即便命人来禀报太后,好让她老人家不必两头牵挂。” 椎奴满意地点头笑道“果然是个聪明孩子。难怪这样福大命大!好生当差,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不敢,承您老吉言。”贾六这次算是真的放下了心,乐呵呵地走了。 早就听呆了的又新这才明白那个小瓶里究竟是什么,不由得万分惊讶“这小猴儿真个是灵透了的!比我都强!” “你这痴痴呆呆的,阿镝那疯疯癫癫的,微容那憨憨傻傻的,也就是郡主看着你们还当宝。换成我,早就撵去洗衣裳了!还贴身服侍!哼!”椎奴白了她一眼,一阵风似的走开自去忙。 阿镝突然冒出来,小心翼翼地伸头看看椎奴远去的方向,啧啧道“大年下,椎嬷嬷忙得脚打后脑勺,竟然还有闲工夫跟又新姐姐磕牙儿,说我们三个的坏话,真是了不起。” 说得又新险些要照脸啐她! 阿镝连忙一伸手拦住“我奉了郡主的令,回来取弓的!我可不是乱跑着玩呢!” 说得又新一愣,她却赶紧一溜烟儿跑了。只留下离珠郡主的贴身大宫女又新姑娘插着腰站在原地,苦笑不得。 待到沈沉从清宁殿回来,满头大汗地撞进门来,先被椎奴和又新吆喝着“臭死了”,赶去洗澡换衣裳。 微容再度凑上来叽叽咕咕,看得又新又气又恨,手里的湿手巾狠狠地抽在她肩上,喝道“就差这一刻半刻么?若害郡主着了凉,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哎哟哎哟!又新姐姐什么时候也学会了束湿成棍了?好疼好疼!”微容一边大叫一边跳起来跑掉。 眼看着又新气得要往外追,沈沉忙一把拉住,笑道“大过年的,你让她闹一闹又怎么了?高高兴兴的不好么?” 又新这才噘着嘴把贾六下岛的事情跟她小声说了一遍。 沈沉有些发愣“那个香露,是什么东西?” 又新好笑地歪头看她“郡主往日里行走江湖,若是不想听谁聒噪,会用什么法子?” “打晕。”沈沉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忙补充道,“蒙汗药!” 说完,恍然大悟,哈了一声,自己捂了嘴笑得喘不过气来“母后这主意可是够阴损。” 又新鼻子里哼了一声,撇撇嘴“正是众人最忙乱最累的日子,她能痛痛快快睡个大觉,有什么不好么?” “也好。等她一觉醒来,江山一新。她也就不折腾了。”沈沉笑一笑,点点头,低下头,用力地擦洗着自己的手腕胳膊。 又新心疼地看着她,轻声劝道“您不是说陛下必定已经做好了准备?那您还练功练得这样苦做什么?晚间放了心思,好生松快松快罢!” “嗯,明天还有一场大热闹等着。今晚我自会好生养精蓄锐的。”沈沉高高扬起嘴角,眼中却殊无笑意,甚至充满了杀气! 除夕祭祖,守岁,看烟火。 元正朝贺,赐宴,与众乐。 今次的元正大宴,永熹帝特别下令,着令京中一切七品以上官员及内眷都来领宴。 而宴席,就摆在太极殿正殿。 万头攒动,济济一堂。 坐在潘皇后下首的沈沉举袖饮酒,遥遥看向下头。 韩家的女眷,无一遗漏,都在这里。 而韩家的男子,韩二还在“进京的路上”,韩三休养腿伤未至,其他的,连韩橘的两个幼子都跟着韩震韩橘进了宫。 整整齐齐一家人。 沈沉只觉得五味杂陈,轻轻地啜尽了满满一杯酒。 。 正文 第 479 章 世事忽惊变 殿角的乐师们缓缓地举起手来,琴筝箫管,琵琶筚篥,雅乐温和响起。 众臣开始按照班次官阶,慢慢地给永熹帝和潘皇后祝贺新年。 宗室们也笑呵呵地彼此祝酒,息王等几个会齐了,先给永熹帝朝贺,接着又打着伙儿去给老皇叔问候,一时间大殿内其乐融融。 另一边,已经说定了婆家的凌霄郡主和尚未说定婆家的合欢郡主先看了一眼宁王妃没来,便凑在一处窃窃私语。最后一起看向了沈沉。 沈沉自然知道她们想要做什么,此刻却不愿意让她们太出风头,目光示意,轻轻地摇了摇头。 两个人诧异地对视,各自又偏头去看时,却没瞧见息王妃,顿时皱起了眉。 潘皇后分明看见她们二人弄鬼,却不愿意跟她们一般见识,微微往后一靠,青诤知道她有吩咐,忙弯腰细听。 “那两个蠢蛋,看着些。不要让她们乱走乱来。” 青诤低下头去,应了一声,退后两步,便要往那边走。 沈沉忙摇头拦住,叫了青诤过去,附耳说了一句。青诤诧异地看她,见她肯定地点头,下意识回头去看潘皇后,却见又有几位年高的诰命起身给潘皇后敬酒,只好转过头来,一咬牙,往凌霄和合欢处走去。 两个人顿时不由对视,都觉得惊奇。待青诤过来,不等她开口,合欢已经拉住她的袖子,轻声问“这是怎么了?陛下和娘娘一向不是都喜欢热闹的么?怎么今天连话都不让我们俩说了?” 青诤含笑安抚“离珠郡主说,今儿个有大彩头,让您二位千万不要离席,等她的暗号,早起身可就吃了大亏了。” “我就说么!”合欢开开心心地踏实坐好,斜睨了凌霄一眼,哼道“离珠对牡丹姐姐那样好,自然对我们也差不了。我就乐意听她的,怎么样?” 凌霄耸了耸肩,一言不发。 还好来得及时。 青诤心里轻轻地松了口气,再度低头退开。 一起一起的,敬酒道贺人群的起身位置越来越远。 过了宗室,便是超品、一品、二品,渐渐地轮到了各家的年轻媳妇们。 终于,余绾跟在宜兴县君、王氏和蓝氏身后,垂眉低目地站了起来。 “妾身等祝陛下福泽万年,祝皇后娘娘青春永驻,祝大夏国泰民安。” 不过是最敷衍的套话,说完了,便完了这辈子最后一次对南家的跪拜。 王氏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罕见的矜持和凌人的傲气。 若不是余绾当着韩震的面儿说,今晚若是家里还有人缺席,而永熹帝却照着旧例给韩氏加官进爵,只怕日后天下说起,会格外觉得自家恃宠而骄、永熹帝却宽厚大度;韩震点了头命家中人等除了韩枢之外全部都必须前来;她才不会来给这个即将成为刀下鬼的潘氏叩拜! 几曾见过从太子妃一路做到皇后的女娘,有她这么没存在感的?! 何况她那一家子还曾跟自己的丈夫抢过差事! 宫城的禁卫军,原本是要交给大郎的!结果,就因为她父亲剿了个匪,就转手将一个中郎将让给了潘鲁生那个乡巴佬! 王氏满心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和得意,祝酒完毕,听着潘皇后回了几句吉祥话,便欠欠身打算退回去了。却忽然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带着凄厉意味的尖叫 “臣妾!余氏六娘!首告!韩震谋逆!” 整个太极殿陡然间一静! 韩震手持酒杯,面沉似水,一动不动,僵成了一尊石像! 而坐在他身后的韩橘,目瞪口呆,嘴巴张大得,简直能塞进去一只鸡蛋! 冷静而暗自得意的永熹帝和满面惊讶继而冷峻的潘皇后则缓缓扫视着整个大殿。 其余众臣,不论真假,均已呆若木鸡! 沈沉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冷冷地遥遥看着一个瘦削娇柔的身体,手脚并用地越过几个僵住了的女子,直直地爬向永熹帝所在的方向,口中还在尖声呼号 “臣妾余氏六娘首告韩震勾结旧部,歃血立盟,意图弑君!” “臣妾余氏六娘首告韩震指使长子韩橘,侵吞军费、截留军器、豢养死士,意图进攻皇城!” “臣妾余氏六娘首告韩震指使次子韩梧,欺骗地方、煽动愚氓、潜行京郊,意图突袭京师!” “臣妾余氏六娘首告韩震威逼利诱六部若干官员,意图逼宫,行曹、莽废立之举!” “臣妾余氏六娘首告韩震勾结宁王,暗通西齐、南越、北狄,以陛下首级及割地若干,换取敌国不动刀兵!” “臣妾余氏六娘首告!求陛下明鉴!臣妾手中有血盟名单!有调兵手令!有往来信件!桩桩件件,证据确凿!” 余绾一路爬行,一路哭喊,待话说到最后一句,已经爬到御阶之下,光洁白皙的额头叩在石头台阶上,三两记,便是满面血泪,放声大哭! 殿中的众人终于反应了过来! 头一个跳起来的便是韩橘,抬手指着余绾破口大骂“贱人!我家的鸡鸭鱼肉,都喂了你这白眼狼!你余家满门卑鄙,不是我韩家,是你父亲能有今天官职,还是你家能有今天富贵?你倒反口咬人!是不是忘了你是怎么跪在爷们膝前……” “我父亲的官是陛下给的,我家里的钱是叔叔兄长们挣的,我是被你韩家掳去的!我根本就没想嫁给你们家!是你们逼我的!是你们拿着我家满门的性命,逼我的!” 余绾尖叫着哭倒在御阶之上。 “好了。”韩震喝止住睚眦欲裂、还想反唇相讥的韩橘,缓缓地站了起来,遥遥地看着稳稳坐在高处的永熹帝。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余氏一个小小的女子,她懂得什么?又何德何能,敢给我韩震捏造所谓的证据?这不过是都是陛下的手笔吧?” 说着,轻轻振袖,双手负在了身后,长身而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怪这个小小的奸狡女子,会逼着我合家进宫赴宴。陛下今天莫非是打算将我一家人都格杀在这太极殿中,血溅华堂?” 。 正文 第 480 章 罪龙犹欲望风雷 “大将军呵,敢做就要敢当。”一个娇颤颤的声音也跟着余绾后头响了起来。 众人又是一愣。 抬眼看去,却是那个被韩震逼着沈太后请旨封了宜兴县君的歌姬缓缓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袅袅行来,走到了余绾身边,挨着她跪下,却面对着韩震,叉手拜了三拜 “虽然劳您见怜,将我从那风尘窝里拉了出来,又替我争来尊荣,赐我富贵荣华。可是,大将军,谋反这事,委实做不得的。” 叹口气,怜悯地看向身边的余绾“六小娘子被您从家中强掳来时,您还记得是怎么跟妾身说的么? “这丫头一家子不识抬举。连太后也疯了,敢跟我韩家抢人,一个小娘们儿竟弄进宫去封了什么义女郡主。这小丫头便拿来抵债,余家的脸上好好扇几巴掌才是。 “若不是六小娘子刚强,你们家三郎瘸了腿又不能人道寻不着媳妇,大将军你怕是绝不会放过这小娘子吧? “可惜,六小娘子不仅刚强,而且聪慧。尽心照看你们家三郎那个蠢货,得了他的信任,终于取得了你们谋逆的证据。 “您说六小娘子手中的证据都是捏造的?那怎么我手里,也留了一些呢?还是您想说,我这个歌姬出身、污泥一样的人,也是咱们的皇帝陛下早早安插在您身边的眼线?” 这一回,轮到韩震惊愕,看了她半晌,忽然往前大步跨了过去“你说谎!” 宜兴县君一动不动,面带微笑“我没有。” “我是说,你之前……”韩震还待再往前走,却已经有禁卫军顶盔掼甲手持刀枪拦在了他的面前! 宜兴县君仍旧平平和和地看着他,微笑截口,摇头道“我没有说谎。其实我从来就没说过谎。我一直都说我不稀罕你韩家的富贵,难道大将军当成了歌姬们的欲擒故纵不成?” 韩震僵住,眼神复杂、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宜兴县君缓缓地站了起来,冲着他郑重地缓缓地行了大礼“多谢大将军错爱。” 御座上的永熹帝,高高在上地盯着宜兴县君妖娆的身材,眼睛微眯,平板地开口“宜兴县君,听说,你来自南越?” “什么?”宜兴县君的脸上露出惊讶,愣愣地拧着柳腰,回眸歪头,看向永熹帝,接着错愕失笑,“这是哪里来的……” 话说半句,忙又噎住,蹙眉嘟嘴,娇俏地摇头,最后却肯定地点点头“对,对对!妾身正是南越人。” 永熹帝的表情顿时阴晴不定起来。 另一边,明显觉得意外的潘皇后不由得偏头去看沈沉。 沈沉也正觉得好奇,两个人的目光一对,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句话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精怪!?” 那边韩震已经呵呵地笑了起来,转眼间变成了仰天大笑“林氏!你果然是歌姬出身!人家想要什么答案,你就急忙给人家什么答案! “他想跟南越翻脸,所以你就立刻承认了你是南越人。若是他这一回想往西齐身上泼脏水,怕是你会立即承认你是西齐人吧?就连你那名扬京城的花名雪舞,怕都是会变成故意反其道而为之呢!” “不必说这些废话了!韩震,如今有人手持铁证首告于你,你还不赶紧束手就擒,等候有司审讯、陛下发落?” 早就聚精会神等着拘拿韩震的潘大郎潘霆终于耐不住了,跳出来大喝一声! 韩震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管眯着眼睛,遥遥地看向御阶之上的永熹帝“陛下若是不说我有罪,那我就还是辅国大将军。你们都是我的部下。让我束手就擒,你算老几?” 他在等永熹帝发话。 众人的目光也全都集中到了永熹帝那里。 除了沈沉。 她在看韩橘。 韩橘站在韩震的后头。 韩震的双手都背在身后。 他们父子身后除了几个文官,就是开始悄悄挪着脚步,隐隐与他二人形成守望犄角的武将。 困兽犹斗。 不可小觑。 沈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地踮起了脚尖,偷偷猫着腰站了起来,缓缓地退到了高背的椅子后头,转身,溜了出去。 “大将军和令郎,还是先跟着禁卫军走一趟吧。这两名小小女子所说的证据,先拿了来,朕和三司都看看。若的确是假的,朕自会斩了她们二人,替大将军出气。若是真的……” 永熹帝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韩震,呵呵两声,“那咱们,再来谈谈该怎么办。” 韩震轻轻地笑起来“告我谋反的证据,到了陛下手中,怎么可能会假得了?我可不是傻子,我不吃这个白亏。” 说着,再度振袖,一只手挪到了前面,轻浮地戟指点了点永熹帝,“你这个人,刻薄寡恩、过河拆桥。既然不肯再让我给你做忠臣,那我就不做你的官!你让我走,我回府便写了解甲归田的折子来。咱们一拍两散,也存个好看体面,如何?” 御阶下满面血泪的表演却被妖妖乔乔的宜兴县君打断,余绾早就满心不悦,听到这里,终于抓住了一个空子,不由得再度尖声大叫起来 “韩震!你不要在这里大放厥词!也不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太极殿内,陛下面前,岂容你这种乱臣贼子胡言乱语?禁卫将军们,还不赶快把他拿下!?” 此时,所有的朝臣已经完全反应了过来,渐渐地都远离开了韩震、韩橘以及那几个护在他们父子身后的武将。 而随之插上站住位置的,恰是全副武装的禁军将士。 一个小小的包围圈,已经成型! 潘霆看了永熹帝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永熹帝瞟见,云淡风轻地挥手“拿下。” 刀枪带起的风声“呜呜”作响,直奔韩震和韩橘而去! “尔敢!?” 辅国大将军威风凛凛一声怒喝,伸手便直接拽住了一个禁军的长枪,一脚踢过去,那禁军穿着几十斤重的铠甲,却高高飞起,一声惨叫,狠狠地撞在了大殿的蟠龙柱上,重重砸在地上,哇地一口吐了一地的鲜血! 抱在一起躲在桌案底下的凌霄郡主和合欢郡主死死地摁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圆圆的,惊恐万状! 这难道就是离珠郡主说的那个大彩头?! 这可也,太大了吧?! 。 正文 第 481 章 谁言生死无消处 “贼子胆敢拒捕?死伤不论,给我拿下!” 潘霆看到这个情景,知道再也不拖延,必须速战速决!甚至都没有回头请示永熹帝,便立即冲着禁军厉声喝道! 上头潘皇后却十分明白事理,立即站起来走到了永熹帝身侧,警觉地看着已经各自从禁军手中抢夺了刀枪的几个人,低声急对永熹帝道 “这几个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军,若想活擒,只怕会伤及无辜。殿中都是陛下心爱的臣子,以后要替您牧守四方的,实在是不能因为韩家这几个,让他们去冒那个风险!” 永熹帝重重点头“梓潼所言极是。”立即冲着毛果儿喝道“还不快去调弓箭手来!” 潘皇后听了便是一愣。 当初在她的清宁殿里跟潘霆潘雳商议如何捉拿韩震时,可没提到还要调弓箭手啊!韩震可是弓箭的高手,若是让他夺了一把弓一壶箭过去,那转眼之间,永熹帝或者自己或者旁人的性命…… 潘皇后张嘴想阻拦,却被青诤从旁边悄悄拽住了袖子“娘娘,您不要急。” 一阵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响,接着便是弓弦拽紧的嘎吱声。转眼间,无数把硬弓利箭对准了韩氏父子! 几乎被韩震一把长枪杀了个落花流水的狼狈禁军们终于松了口气,各自往后疾步退去! 潘霆急得大吼“不许退!不能给他抢夺弓箭的机会!” 众禁军顿时一滞,脚上犹疑,队形瞬间凌乱不堪。 便是此刻! 韩震瞅准时机,大步欺身而上,硬生生撞开两个禁军卫士,又横枪扫开两个,伸手一拳向离得最近的一个弓箭手砸去! 可是就在此时,耳畔忽然尖啸声响,一支利箭直奔他的左肋! 韩震不退反进,大吼一声,直接扑倒了那名弓箭手,那支利箭,险而又险地擦着他的后背锦袍飞了过去! 呲啦一声,锦袍被狠狠地划开了一个长长的口子,顺便,还第一回在韩震的后背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御阶之上,永熹帝一跺脚,连道“可惜”! 夺了弓箭的韩震如虎添翼,甚至有了闲心抬起头来四顾寻找那个伤到自己的箭手。 一眯眼,却看见永熹帝御座旁边,站了一个金环束发、绛袄玄裙的女将! “沈离珠?” 韩震的眉梢高高挑起,带着一丝惋惜,“你的箭法,果然不错。” 所有的人目光,齐刷刷看向沈沉。 “我知道,你的箭法也很好。可惜,你的人品不好。”沈沉脆生生地答了一句,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稳稳当当,纹丝不动。 韩震一翻腕,手中的弓箭也撑了开来,直直指向沈沉,却又转开,脸上露出一丝考较的狠厉笑容“只是,我为杀人,你为救人。你能有我快么?” 说着话,勾着弓弦的右手指却已经松了! 利箭如流星一般,直直刺向一个方向! 沈沉一动都没有动。 噗地一声,利箭入肉的声音沉闷响起,伴随着一个女声的闷哼,然后是倒地。 女眷们不可抑制地尖叫起来。 其中还有沈沉平板甚至带着一丝讥诮的声音“你杀自己的老婆,我为甚么要拦着?!” 韩震的眉心一颤。 接着便是韩橘野兽一般的痛嚎声“阿娘!!!” 韩震脸色一冷,手指倏忽再度一松。 沈沉仍旧一动不动。 噗! 咚! 以及再度惊起的尖叫哭泣声。 这次是韩橘的妻子王氏。 “大将军是打算杀光家里所有的人再自裁么?您可别忘了,您家里还有一位三郎君因为休养腿伤,并没有进宫呢!” 沈沉死死地盯着韩震,心里飞速地转着念头,猜测着韩震的用意。 韩震看着她的样子,呵呵地大笑起来“小娘子!你这心肠太软善,根本就不适合这些争勇斗狠的事!”说话间,却又是一支长箭放了出去! 原本已经在艰难地挪着吓软了的身体寻找地方躲藏的蓝氏一声惨叫,抱着自己的大腿痛得倒地长嚎起来。 沈沉一个激灵,终于明白了过来!高声喊道“快去拿下蓝氏!要活的!他在给韩梧清路!” 众人如梦初醒! 韩梧率领数百“立功受奖”的水军,正在“进京的路上”!若是听见这个消息,韩家在京城之中再没了掣肘的人,还不让他放心地扯起复仇大旗,围攻京城?! 韩氏在军中毕竟旧部众多,若是到时候再翻出一两个韩震“冤枉”的证物,只怕顷刻间就是一场天下大乱! 潘霆咬着牙,简直想要亲自去救蓝氏! 可惜,迟了。 韩震的第二支箭早在沈沉的喊声中便如闪电一般劈了过去,直直地插进了蓝氏的胸口! “小丫头!你还嫩得很呢!” 虽然看向沈沉的目光满是赞赏,但韩震口中却仍旧极度轻蔑。 这种对峙之下,他不能乱了自己的心。 韩震的手第四次举了起来,但沈沉这回却再也不给他机会,几乎跟他同时松手! 两支箭在空中猛地相撞,精钢铸就的箭簇互相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怪异锉声! “韩震!你敢弑君!”看到利箭所指的方向,余绾眼中亮光大盛,急忙高喊“快,乱箭射死这个乱臣贼子!” 就像是再也不堪忍受这个疯女人的喊声,韩震左肩一沉,一箭奔向余绾! 沈沉跟着一箭,狠狠撞在那支箭杆上,险而又险地救下了那个死死堵住自己的嘴、连尖叫都再不敢发出的狼狈妖女! 自然,救完了,很少能够掩饰自己情绪的沈沉脸上便闪过一丝懊恼。 他娘的! 姑奶奶救她干嘛!? 觑到了她表情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在肚子里笑出了声。 然而韩震的下一个动作,却是从身旁恍神的弓箭手腰间再抢了一壶箭! 沈沉立即抖擞精神,往前迈了一步,伸手搭箭,一弦三支! 而另一边,潘皇后却下意识地闪身挡在了永熹帝前头。 看着她这个举动,永熹帝目光和煦地弯了弯嘴角,也跟着站了起来,上前一步,轻轻地拉住了潘皇后的手,跟她平肩而立。 “梓潼,朕与你一道,永不分离。” 。 正文 第 482 章 英雄呈彻死灰堆 对于韩震的忌惮令沈沉再不敢有任何侥幸之心,手指一松,三支箭齐刷刷直奔韩震! 这三箭却是接不得的。 韩震眼睛紧紧地盯着沈沉,身子一晃躲开了。 然而沈沉要的就是这个“躲”字,几乎是得理不饶人一般,刷刷刷又是三箭! 这一回已经借机调整好气息的韩震却再也不躲,挺身直立,痛痛快快地回了三箭! 砰砰砰,六支箭在空中相撞,各自掉落。 “潘霆,先给朕拿下韩橘!”永熹帝自忖寻到了韩震的软肋,高声喝道! 潘霆答应一声,挥舞着大刀直奔韩橘! 另外几员武将急忙各自挺起手中的兵器,将韩橘保护在了自家的小圈子里。其余的禁军将士忙也冲了上去帮忙,场面一时大乱。 大殿之上,原本众人都在暗暗等待结果的韩震、沈沉的弓箭对决,忽地再度变成了混战。 韩震见状不由得一声轻笑,身子一晃便混入战团,凭着他超人的神力和丰富的对战经验,对着禁军大肆杀戮起来。 可为了避免误伤,沈沉引弓半晌,却不敢贸然发出。只得叹口气,转移了目标——韩震是伤不着了,还是先清理那些人罢! 三五箭过去,韩震方面的武将们便负伤了大半,甚至韩橘都被沈沉刁钻一箭钉在了右臂上! 早就看得目放异彩的永熹帝不由得大喜,指着韩震大吼“韩震!你还不束手就擒!?” 保护自己的部将们已经纷纷倒下,韩震身边只剩了他拖着一条伤臂的长子。 韩震有些惋惜地扫了一眼周遭,忽地深吸一口气,抬手举弓,唯一的目标便是永熹帝本人! 沈沉更不答话,脚下站稳,腰杆挺直,双眼死死地盯着韩震,一箭一箭,回给韩震! 砰! 砰! 砰! 接连不断的,两个人的箭在空中狠狠相撞,然后火星四溅地崩开! “九箭连珠!” 有识货的此时失声惊呼了出来! 这是韩震名扬天下的弓箭绝技,迄今为止,听说只有御阶上、御座边的离珠郡主沈沉曾经依样画葫芦使出来过。 也就因为此事,韩家动了将沈沉收入囊中的心思,引发了韩、余两家的种种纠葛,演变到今日,却成了余家的六小娘子首告韩震谋逆、余家的四小娘子出面硬刚辅国大将军! 箭似流星,支支带火。 韩震和沈沉的对决已经几近白热化! 众人压抑着声音,却无法遏制地一阵又一阵惊呼不断。 “第八支……第九支……十!” 终于有人掩不住口,高声数了出来! 沈沉脸色坚毅,狠狠地咬着牙,嘴唇抿紧,双眼只管死死地盯住韩震,不假思索地,一支又一支箭,机械地全部都射出去! 那边韩震的脸上却闪过少见的酣畅淋漓的痛快,看他的样子,若这不是在太极殿上生死之战,只怕就要拍案大吼拿酒来,仰天大笑起来了。 然而看着他们二人的人群中,一个小小的女子,却用淬了毒的嫉恨目光,阴狠地瞟了沈沉一眼,然后像看着死人一眼看着韩震。 正是余绾。 趁着众人不注意,她忽然伸手拉住了身边的宜兴郡主,附在她的耳边,低低地说了两句话。 宜兴郡主身子一僵,转头盯住了她。 带着一丝狞笑的余绾用力地点了点头。 宜兴郡主轻轻地咬住了嘴唇,别开了脸,做一个深呼吸,忽然拖着弱柳扶风的身子,妖娆地站了起来,娇声开口 “大将军,不必再挣扎了!困兽犹斗,又有甚么意思呢?” “……十一,十二!十三!” 原本还在继续的计数,跟着她的话尾,戛然而止。 噗地一声。 沈沉放下了双手。 左手是抖的,右指上已经滴下了鲜血。 而韩震,则被一支箭,狠狠地扎进了右肩窝!且,射成了一个对穿! 低下头看着那支又在微颤的白羽,韩震感慨地笑了一声“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我终究还是老了。” 抬头看了沈沉一眼,弯一弯嘴角,却又看向宜兴县君“你想乱我心神?就这么想让我死么?岂不闻一夜夫妻百日恩?” 宜兴县君跟着他也笑一笑,目光却染上了一丝决然“死有什么了不起的?照我看来,大将军怕是活不过今天此宴了。 “至于妾身,既然生成了大将军的人,那么死也陪着大将军下去做鬼罢。反正早早晚晚的,我这样人,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话说到这里,宜兴县君已经在众人的讶然目光中,狠狠地一头撞向旁边的蟠龙石柱! 玉山倾倒,揉碎桃花。 竟然就这样突兀地香消玉殒了! 余绾刚才跟她到底说了什么!? 沈沉愤怒地盯着余绾,却知道此刻并不是节外生枝的好时机,只得狠狠地咬着牙,压低了声音骂了一句“蛇蝎!” 再也想不到宜兴县君会在此时此刻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自戕,不少女眷都不由得惊叫着捂住了双眼。 而韩震,则眯起了眼睛静静地看着宜兴县君的尸首,片刻之后,忽然回身,看向满面凄然的韩橘,温声问道“大郎,伤势重不重?” 韩橘脸上正是鲜血汗水眼泪鼻涕,闻言愣愣地答了一句“不算重。” 谁知下一刻,已经有一把匕首,深深地刺进了他的心窝! “阿……爹……”韩橘满面不可思议,不敢相信,无力地搭上那只匕首上韩震稳定的大手,喉咙间呵呵有声 “为,为什么……” 韩震抱住他,轻轻地把他放在大殿的地上,在他耳边,悄声道“你活着,余六就成不了真正的宠妃,你弟弟也多一个掣肘的人……” 韩橘的眼中闪过恐惧和迷茫。 “对,我早就知道了。只不过懒得搭理你们这对狗男女。我也从来没把你当成我的继承人。韩家,自然是留给二郎的。” 韩震给他做完人生中的最后一个解释,伸手合上了他的双眼。 再度站起身来的韩震随手抛下了手里的弓,绽开一个笑容 “臣,韩震,愿死于乱箭之下。” 。 正文 第 483 章 明日景犹新 太极殿的惨事迅速传遍宫城,继而便是京城,全天下。 宫里人人震动。 入夜,沈太后亲自扶了椎奴,赶到清宁殿去看视永熹帝,安抚潘皇后和南猛,顺便把沈沉接回去。 从太极殿上韩震伏尸,沈沉就被永熹帝勒令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此刻正在帝后、太子的六双眼睛注视下,让太医看伤。 “手指上的伤不碍事。右臂的拉伤却须得好生养息。郡主这几个月顶好不要再动弓箭刀枪了。”孙德先殷殷嘱咐,又含笑赞美,“今天郡主大展神威,老臣等极是敬服。” 永熹帝十分关切,又追问是否需要忌口、平素饮食如何添减,甚至仔细地问道“听说练武功的人都有药材浸煮后可以缓解伤势的?可真有其事?能帮离珠治伤么?” “好啦!皇帝不要太紧张。她这不过是用力过猛,休养一段时间就够了。都这样娇贵得惯起来,哪里还是练武功?那成了绣花了!” 沈太后接过话头,挥手让孙德先退下,然后才满面惊恐未定地责备永熹帝和潘皇后 “你们两个是不是早就定好了今天发作韩震?如何不告诉我?我正歪着听书呢,一接着消息,吓得差点从榻上滚下地去!可骇死我了!” 又指着沈沉的鼻子问“说!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谁告诉你的?是不是皇后?!” 沈沉嘻嘻地笑,摇头道“我并不知道。但严监正既然说了今冬京里不肃静,我自然是要做些准备的。所以那边一闹起来,我就赶忙换了装护驾。好在能帮个小忙,也不枉了我练这十几年功夫。” “母后勿怪。因一切都没那么确定,所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陛下又不想令您担心,所以才暂且相瞒。” 潘皇后含笑解释,却言辞寥寥。甚至坐姿和位置,都与永熹帝极为疏离。 永熹帝自己却极为得意,口沫横飞地将之前的计划通通交待了一遍。 又是怎么通过孙德先发现了余家六小娘子跟韩氏并不是一条心,又是怎么周详仔细定下当着全天下揭露韩震罪行的计划,又是怎么将韩氏全家诳进宫来一举成擒,又是怎么按图索骥将所有歃血盟书上的人都锁拿下狱。 直到沈沉好奇地问道“今天大宴上就没看见宁王殿下。他人呢?” “昨晚祭祀完毕,朕便派了人悄悄跟着他回了王府。然后就在王府之中,联络司马淮阳,直接将他毒晕。现在韩震授首,朕让悯郎去宁王府把他押去宗正寺交给老皇叔了。” 永熹帝轻描淡写地说着,嘴角溢出一丝得意的笑。 可若是今天余绾没能进宫,谋逆大案没能掀出来,韩震没能授首呢? 那宁王被毒晕一事,该如何善后?! 沈太后和沈沉对视一眼,都避而不谈。 唯有南猛,一点一点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自禁地问了出来“听说宁叔祖母病了,牡丹姑姑在家中服侍,那宁叔祖被羁押,她二人呢?怎么办了?不是说宁叔祖做错事,她们母女并不知情的么?” 永熹帝的脸色沉了下去。 听在他的耳朵里,这话,就是明明白白地在替宁王妃和牡丹郡主求情了。 没有人回答得了这个问题。 潘皇后微微笑着拉了南猛到自己身边,指指外头的天色“你瞧瞧,是不是该去睡了?” 小小年纪的南猛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问题会让众人都沉默下去,却知道此时不该继续追究,懂事地站了起来,从容地给沈太后和永熹帝、沈沉行礼告辞“那我先去睡了。” 看着瘦削的少年慢慢走远,沈沉看了沈太后一眼,犹豫着,终于开了口,委婉劝道“皇兄,宁王殿下那边,自然有国家律法裁决。可是惜姐姐已经离开了京城,似乎,没有必要再褫夺她的封号了罢?” 这倒也是。 已经流离在外,若是再夺了她的好名声,这个南家的女儿、昔日的大夏第一郡主,怕是以后的日子都会难过得紧…… 永熹帝斟酌片刻,勉强点头“功高莫过救驾。离珠今天护驾有功,这个情面,朕便赏给了你。宁王妃赐封宁国夫人,牡丹郡主封号不变。将宁王府撤掉匾额,改成宁国夫人府。” 又对沈太后道,“宁国夫人跟母后一向亲善,母后劝劝她。宁王叔自己心思不正,便是朕想饶他,国法也饶不了他。请宁国夫人善自珍重,休要等哪天牡丹回娘家时,再找不到家门。” 闻听此言,沈太后红了眼眶,连连叹息“皇帝宽厚为怀,是大夏的福气。这个话,我必要当面告诉宁国夫人。请陛下放心,她是个识理的,必不会在这种时刻胡闹。” 潘皇后也含笑恭维了永熹帝两句,便柔声劝沈太后“更深夜重,寒气凌人。母后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罢。全仗着陛下英明果决,韩震这事竟算是已经了了。明天咱们还得接着过年呢。” 这话说得永熹帝得意非凡,呵呵笑着起身,竟亲自去搀了沈太后,道“多年来一块大石头,如今终于从儿子胸口移开了。 “儿子往日里礼数粗疏,不曾好生尽孝,今天赶上大初一,竟连个头都没给母后磕一个。还请母后高坐,儿子带着媳妇、妹妹,给您拜年。” 沈太后惊讶地看着他,哈哈大笑,忙拽拽衣衫,端端正正坐好,笑道“这个头哀家可必定要安安稳稳受着!” 正说着,忽然南猛从门外飞快地跑了进来,兴高采烈地叫“这样的事,父皇怎能不叫我?我也要给皇祖母拜年!” “不慌不慌,慢些跑。其实昨晚守岁的时候,不是已经拜过年了?” 沈沉眼看着南猛脚下一绊,急忙抢过去一把抱住他,心疼地查看一番,然后才笑着携了他的手,规矩地站在了永熹帝和潘皇后身后。 “儿子,儿媳,女儿,孙儿,给太后拜年。祝太后佳节长庆,福满新春!” 一室温馨。 沈太后和沈沉四目对视,热泪盈眶。 而永熹帝和潘皇后两人,一个志得意满,一个淡然矜持。 唯有不知世事的南猛,笑嘻嘻地跳着脚喊“过年啦!过年啦!” 。 正文 第 484 章 只见平波红影动 韩氏一案波及虽然广,却了断得极匆忙——边疆战事正酣,又赶上过年,谁都不想这个时候去触永熹帝的霉头。 更何况,连曹相、罗相、潘鲁生这三位都装聋作哑,朝中就更加没人试图阻止皇帝想要泄愤的心思了。 韩家昔日的同党都被牵连,罢官的罢官,入狱的入狱。 跟韩震当年若即若离的工部楚尚书则直接递了辞呈,说自己年迈昏聩、治家不严、不堪重用,求永熹帝赐他夺官告老。 永熹帝连磕巴都没打,当面照准,象征性地赏了三千两银子的路费,美其名曰赐金还乡。下一刻便立即命原工部侍郎升任了尚书。 人还没走,茶就凉了。 众朝臣看看前头仍旧装聋作哑的左右二相,彼此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目光,俱都低头不语。 至于余氏一家,则因余绾泣血首告之功,得了最大的彩头余笙被擢了工部侍郎,余络直接进了礼部做主事,就连余绎都被赏了若干笔墨纸砚,永熹帝亲自接见,勉励他在国子监安心读书。 至于余家其他的人,则各自得了金银缎帛的赏赐。余络之妻王氏笑逐颜开,故意去寻张氏炫耀“二嫂看着御赐的绫罗绸缎可还合心?我那里还有两匹好软罗绸布,明儿个也拿给二嫂,好给小侄儿们做贴身的衣裳穿。” 张氏扶着肚子吃点心,满不在乎地端给她尝“很用不着。托郡主的福,我正好跟息王妃前后脚有孕,如今我这里的东西,都是息王妃照着自己的样子给我送来的。 “哦,这个点心是茂记的。每日新出锅的,给我和息王妃各送一份。你试试,爱吃的话,回头我也分些给你。” 王氏被她噎得胸口直发闷,勉强笑一笑,作势尝一口点心,道“味儿还真好。明儿个我也去定一锅,我们三郎天天去部里也累得很,回来没胃口,这个给他吃倒不错。” 张氏噗嗤一声笑,呛得咳嗽,忙端了茶碗漱口,然后方大笑道“弟妹这可孤陋寡闻了。这是钟郎看着郡主和我们家二郎的面子,特意吩咐了做给孕妇吃的。你们三郎吃这个,像什么话?” 羞得王氏敷衍两句,疾忙告辞而去。 张氏看着她的背影冷笑,想一想,皱了眉去问心腹乳母“小六回家后就没再出过门?你确定?” 乳母低声道“可是呢!我也觉得奇怪,特意留了心。六小娘子正月初一从太极殿回家之后,直接住进了五小娘子的屋子,只说照看姐姐。然后便再也没出门一步!” 张氏放下点心,轻轻叹口气,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她闹腾,我倒安心了。可她这么静悄悄的,我怎么觉得心惊胆战的?” “您别担心她了,只顾着您的肚子罢。二郎君不是已经跟钟郎说过了?如今那一位可算得是朝廷大事了,不归咱们管。” 乳母替张氏顺着后背,又转移话题给她看外头的景致“倒是不一样了。您瞧瞧,连枯树枝子上都绕了红绸子,过年的喜庆有了,这手笔可也大起来了呢!” 张氏冷哼一声,笑一笑,扶着腰站起来,踱过去,扶着门框,喃喃低语“得意的日子最难长久,我怎么觉得心里越发不踏实了……” 想一想,回头问乳母“哎,我记得上次二郎不是去了一趟归州,回来心心念念地惦记着。不然,等孩子落了地,咱们也去归州吧?” 话说回头。 这些奖惩还勉强算得上温和平静。但到了那张歃血名单上的武将时,永熹帝终于不想再加任何克制“全部抄家灭族。一个都不要剩。”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哪怕是曹相和罗相。 曹相犹豫再三,终于咬了咬牙,放下挡在脸前的笏板,站直了身体,想要开口。 却被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打断。 转头看去,却是罗相,咳得惊天动地,满面通红,几乎要厥过去一般。 “罗相身子不适么?”永熹帝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罗相半晌平缓了气息,喘道“老臣最近有些受寒,一时没能忍住,殿前失仪,请陛下赐罪。” “赐得哪门子的罪?罗相这个岁数了,又正是天寒地冻的,倒不必天天来站班了。来人,给罗相端张凳子坐下。再去找一瓶橘红丸让罗相带回去调养。” 永熹帝心情缓和下来,倒也极会做人。 然而话题岔开,曹相也悄悄地再度将双手拢进袖中,厚厚的笏板挡在了眼前,一言不发。 朝会散去。 曹相目送永熹帝去了后头,这才转身,三两步急走,追上了罗相,欠身道谢“将才,我几乎要冒撞了。” 罗相笑一笑,看一眼四周,低声道“咱们都是文臣,给武将求得哪门子的情?后宫现放着皇后娘娘,还有太后那尊大神。韩震一倒,大夏有多么需要军中的安稳,这二位心里明镜一般。放心吧,出不了大褶子。” “就怕如今的陛下,听不进那二位的劝说了……”曹相长叹,轻轻摇头,“您忘了?元正大宴上,陛下眼睛里,除了韩震,可就是那个小余氏……” “噤声!”罗相当即喝断,左右看一眼,声音压得更低,“韩震有一句话可没说错。小余氏算是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山野娘子,她哪里来的本事,竟能弄到那么多铁血确凿的证据?这都是陛下的授意!” 曹相一愣“您是说,他们早就……有了关联?那皇后娘娘知道么?太后呢?离珠郡主那样光明磊落的人,怎么能允许自家的妹子真的做出这等事来?” “余家门里的往日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形,难道你还真不知道不成?再装糊涂,我就不跟你说话!”罗相瞪他一眼,大袖摇摇,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慢慢往前踱去。 曹相摸摸鼻子,一脸悻悻,却也只好再快走几步,追了上去。 回到寝殿,永熹帝怡然自得。 毛果儿上前陪笑“清宁殿做了几样您爱吃的菜,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和离珠郡主都在,等您过去一处坐坐呢。” 。 正文 第 485 章 杀不得 永熹帝皱起了眉头。 从前朝中有韩震和宁王,他对沈太后多有倚仗,所以授意潘皇后适当接近、曲意奉承,那是为了自己的皇位稳固着想。 可是如今他已经轻而易举地拔掉了这两个野心勃勃的眼中钉,元正晚间潘皇后也适度地表达出了跟沈太后的距离感,但今天怎么后宫的这三个人又凑在了一起? 永熹帝满心不耐烦,便靠着隐几不肯动“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这便是不大想去了。 毛果儿垂下了眼帘,吭哧了一会儿,方偷眼看看永熹帝,半句半句地说话“好像是,为了那几个抄家灭族的逆臣……小的过去的时候,听见太后叹气,说,大过年的,血流成河,不大舒坦……” 年节期间,满街鲜血,不是正好红彤彤的吉庆?! 永熹帝心里冷冰冰地转着念头,脸上便闪过残忍,下意识便有些血脉贲张,神差鬼使地,眯眼问道“离珠今天穿的什么衣衫?” “呃?”毛果儿吓了一跳,猛地想要抬头去看永熹帝,却在脖子即将扬起的一刻死死地控制住自己,顿一顿,甚至还悄悄笑了一笑,低声道,“郡主一向只爱穿玄白两色。不过年节间,椎姑姑逼着都让穿鲜艳些。今儿个是一件百蝶穿花的大红裙袄。” “她倒是真的极少穿那种东西……走,瞧瞧去!”永熹帝从榻上站了起来,笑意幽深地大步向外。 毛果儿站直了身子,看向他的背影,脸上仍旧是深刻的笑纹,但眼中已经全是满溢的杀气! 那可是你名义上的义妹,五天前的救命恩人,已经扬名天下的大夏郡主! 竟然能动了那般念头…… 这个,该死的,昏君! …… …… 清宁殿里宴席小巧,桌案上只有七八样汤菜,加上小小一壶酒。 南猛站在大殿门口,眼巴巴地踮脚往外看着,见永熹帝的身影出现,小脸上展开童稚的笑颜,拍着手先往里跑,大喊着“父皇来了!父皇来了!” 又跑回来,跳着脚站在门口,等满面笑容的永熹帝冲他招手,先抱拳躬身,深深到地,大声请安;等父亲一脚迈进大殿,南猛便迫不及待地冲了过去,一把抱住永熹帝,兴高采烈地连珠炮一般 “父皇,母后和皇祖母亲手给你做了好吃的!离珠姑姑也帮忙洗菜了!我还给母后递了锅铲! “父皇你一定要多多吃饭,母后说这几天你都没安安生生吃些暖胃的饭菜呢!父皇你都两天没来看我了,猛儿好想你。” 说着又把小脸埋进永熹帝的怀里。 永熹帝心里暖和起来,面上笑容也就格外慈祥“父皇忙了些,过年竟都没能好好陪你,真是不对。 “只是这不能全怨父皇啊!你若是早早病好了,父皇走到哪里都能带着你,你不就能时时看到父皇了?” 南猛噘起了嘴,想了半晌,不情愿地点头“您说得对。” 父子两个携手进殿。 沈太后和潘皇后、沈沉上来,大家见礼,然后彼此让座,都入了席。 沈沉第一个便接了南猛过去,低声笑着问他饿不饿渴不渴要不要先喝汤等语。 “离珠今天穿得好看。”永熹帝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着沈沉,眼中闪过一丝贪婪,接着却又立即若无其事地转向椎奴笑道, “想必这都是姑姑的功劳。照着离珠平素的性子,她才嫌这些裙袄不利落不痛快、碍手碍脚呢!” 说着话,众人便都转头去看沈沉。 却见她正有些不自在地一只手把着宽大的袖子,好替南猛伸手去够桌上远处的点心。 众人爆发出一阵大笑。 沈沉皱皱鼻子嘟嘟嘴,做个鬼脸。 一时饭毕,撤了残席,众人饮茶。 南猛便被送下去擦嘴洗手。 趁着永熹帝心情看起来不错的样子,潘皇后这才委婉探问“陛下在朝上说,要把那十几个人都灭族,想必是气话吧?” “朕知道,你们女子心软,觉得年节期间杀人不祥。可他们是谋逆,十恶之首,罪无可恕。朝廷律法上写得明明白白,朕并没有过度株连,已经算是留了情面了。” 永熹帝的笑意淡了下来。 潘皇后低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稍顷,方道“只是这几个人当年也曾立过大功……朝里朝外的,姻亲故旧太多,臣妾只是担心,大敌当前,军中不稳……” 她的话没有说下去,但永熹帝听懂了。 这个时候前线正要用人,若是杀戮过重,引得昔日跟韩氏及那些人联络密切的军中诸人的恐慌,只怕并算不得什么好事。 永熹帝皱起了眉。 她们怎么这样拎不清!? 这种事,自然要对景发作。难道就因为前线在打仗,就轻轻放过了这几个罪大恶极的贼子不成? 果然此时宽纵了,日后再想寻衅去处置,那必是会被人说心胸狭窄的啊! 他多少事情不肯做,就是为了在史册上博得个好名声! 连这种照章依法的事,她们竟然也想阻止,简直是不可理喻! “其实……”沈沉看着他脸色不好,忙接过了话头,把潘皇后先出脱出去,“那些头脑简单的武人,想必只是被韩震蛊惑了,要说必定谋反什么的,他们哪里懂? “那还不如把他们都丢到前线去。他们杀北狄人,总比民夫强吧?萧敢和宗悍跟韩震可是死对头,怎么也不会让这几个人讨了好去的。 “皇兄,你说我这个主意可好不好?”” 竟然还想让他们去北狄军中?!那岂不是纵鸟入林、放鱼归海?! 永熹帝的脸色狠狠地沉了下来。 “行了,你懂什么?!听,太子在后头叫唤呢,你扶着皇后去瞧瞧!”沈太后挥手把她直接赶走。 沈沉和潘皇后都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一脸愁容的沈太后和满面不悦的永熹帝。 过了许久,沈太后才一声长叹,道 “国难当头,又是年间。皇帝不论想做什么,面子上一定得好看。毕竟,此时此刻,不能让军中诸将们寒了心。指望他们退敌是一条,不能激出其他变数,才是最要紧的。” 永熹帝脸色越发铁青起来。 沈太后站起身来,说了最后一句话“韩梧还带着八百精壮,不知下落呢。” 。 正文 第 486 章 杀机一动与之俱 沈太后潘皇后和沈沉的话一个比一个有道理,永熹帝只有勉强答应下来,但是心底的怒气却无论如何都消不下去。 绕着太液池走了大半圈当做散心,但他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最后满面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忽然便立住了脚,沉声道“朕要去赏花。” 声调丝毫都没有压低的意思。 毛果儿身子轻轻一颤,连忙回头看了一众跟随的宫人侍卫一眼。 众人各自带着疑惑茫然后退了三步。 “陛下,这时节梅花开得正好。只是梅林路远,您还是坐御辇过去罢?” 梅林和仙霞宫并不是一个方向,但隔壁的宫室里也住着几个眼巴巴盼望着永熹帝的美人才人。 毛果儿这话显见得是在委婉地劝阻了。 可惜,永熹帝并不领情,刻板地强调“朕要去惯常的地方赏花!” 毛果儿微不可闻叹了口气,只得转回头对着众人挥一挥手,令他们散了“去跟香软说,把寝殿收拾了。陛下今天有些疲累了,一会儿回去须得歇一歇。” 宫人们安静答应,悄悄对视,莫名退下。 此处距离仙霞宫已经不远,永熹帝和毛果儿站在水边等众人散尽,慢慢地走了过去。 照旧是从角落里锁紧的小门悄悄进去。 一番胡闹之后,永熹帝歪在仙霞宫宽大的玫红樱粉床榻上,百无聊赖地将刚才发生的事情絮絮地说了,又发脾气“她到底是什么意思!?邀买人心么?” 依旧鲜嫩艳丽的陈太妃坐在梳妆镜前仔仔细细地给自己梳头净面重新化妆,都听完了,毫不在意地一笑 “你又想偏了。她那意思是说,你要做事没问题,但是不能在京城里明目张胆地做。面子上的情儿做足了,再多的手段,背地里使去。 “至于她们那些内宫妇人,别要让她们知道便是。不然她们不劝显得不良善。” 永熹帝怔住,过了一时,哈哈大笑,连连点头“有理!极是有理!难怪离珠一说要把那些人送去东宁关前线,她便跟朕说这个话。” 拍手坐了起来,想一想,又皱了眉“只是此事须得寻一个妥当人去做才好。潘家的人请去前线,虽然好,却个个假仁假义,只怕是不肯替朕解决这个麻烦的。” “哪里用得着那么大的官儿?你找个小内侍,带上一壶酒,路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办了。一个监管不力扣在潘家人头上,看他们还再叽叽歪歪!” 陈太妃轻浮地起身,将原本裹得紧紧的桃红锦裙抖开,顺一顺自己的长发,冲着永熹帝挤挤眼,“听说早些年大家收拾那些不听话的臣子时,都是这个手段。好用得很!” 永熹帝听得眉飞色舞,哼笑一声,仰起脸来“那朕还真有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哦?是谁?”陈太妃坐到他身边,伸手搂了他的腰,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好奇地看着他的侧脸问。 永熹帝看着近在咫尺那张吹弹可破的脸,不由伸过头去亲她,笑道“你别管。我还有件事要你帮忙。” “那就要看我愿不愿意帮了。”陈太妃躲开他的亲吻,远山眉轻轻抖动,娇媚动人。 “你可就攥在我的手心里,还敢说什么愿不愿意?!”永熹帝露出森森的白牙,眼神便像恶狼一般。 …… …… 第二天,永熹帝笑容和煦地在朝上表示,太后娘娘亲自替那几员将军作保说情,准他们戴罪立功。又将那几个人都押到宣政殿上,未开口先叹气,掩面表示痛心,最后亲切说道 “若依着国法,朕也救不了你们。然而如今边疆有事,正用得着你们。还望你们看着黎民百姓,奋勇杀敌,将功抵过。朕也好有理由免了你们族人的惩罚。” 言下之意,竟是指这些武将们必须要拿自己的军功来救自家合族的性命! 文臣们肚子里的弯弯绕都多,当下便有泰半的人都听懂了这潜台词,不由得各自叹息。 转过脸,永熹帝笑呵呵吩咐潘家三郎潘霸“朕知道你早就坐不住了。也罢,京中已然没什么大事,索性你先带了本部禁卫军,同这几位一起去东宁关吧。” 押解的差事,竟如此大动干戈地交给了一位国舅爷! 就是罗相,此时看向永熹帝的目光都微微闪烁。 潘霸心知不妥,却只得先凛然遵旨。 而宫中听说了这个消息,果然都松了口气。沈沉甚至还偷跑出宫去大理寺看了看那几个人,笑着给他们鼓劲儿“你们争气点。跟易北川说,别闹得连我都要从这边千里迢迢地跑去上战场,那我看他的老脸要往哪儿搁。” 几个人闷不吭声。 直到上了路,几个人犹豫着把这个话说给了潘霸,又问沈沉怎么会这样看不起他们,潘霸这才摇着头无奈叹气 “郡主可真没说错,你们这几个,果然都是一根筋不会转弯的家伙。她那哪是让你们给易大将军带话?那分明是把你们托付给了易大将军。 “不过,有她这句话,我也好办了。直接送你们去镇北军,交给易大将军措置就好。” 几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嗫嚅着问“我们可是韩……的旧部,当年的老戴那是我们昔日的好友。那位沈郡主她,可是真的想要放过我们?不会到了镇北军,再有什么其他的手段使出来罢?” 潘霸哈哈大笑,叉腰道“自始至终,我领到的圣命可只有一条送你们去北狄前线。旁的半个字都没多啊!” 几个人这才略略放了心。 却又有一个武将,狐疑地回头看着跟在他们后头的一辆寒酸马车,问道“那个人,又不带枷,又没脚锁,还有人服侍,偏又没听见什么职衔,他是谁?做什么也跟着咱们?” 潘霸脸色一冷,随着他的话,淡淡地瞥了一眼那边,哼了一声,低声道 “那是曾经的殿中省大太监,自幼服侍陛下的。几个月前,宫中出了大事,他牵涉其中。陛下怜老,便没杀他。 “今次不知他怎么想的,听说东宁关有战事,竟然鼻涕眼泪地非求着陛下去前线效力。” “哼!这也叫效力?享福吧?”一听说不用死,一员武将顿时壮了胆气,抱怨起来。 。 正文 第 487 章 莫怪无门施毒手 比被软禁前苍老了十几岁一般的秦耳怡然坐在马车一角晃荡,散漫地问着跟从的小内官“都走了四天了吧,这是到哪儿了?离东宁关还有多远?” 小内官下车打听了一番,回来小心地告诉他“回老祖宗的话,前头就是魏县了。听说魏县又干净又宽敞,潘将军说晚间就宿在那里,好弄些补给。” “魏县……”秦耳老眼一眯,想了起来“不就是当年离珠郡主大展神威的地界?听说那个县令去年的考绩评了上上,怕是今春就要高升进京。这咱家可得见见!” 既是京城到幽州的必经之地,魏县这一阵子便没闲着。来来往往的驿马战报,甚至已经开始渐渐多起来的躲避的流民,川流不息地穿城而过。 吴夔带着穆瑞和祖希忙得脚不沾地,甚至在初三那天累得晕了过去。 恰遇到孟春林孟老大夫来魏县走亲戚,听说他病了,亲自主动上门来给他看诊。见没人管得住他忙碌,索性便住在了他家里,每天盯着他吃药休息,倒令魏县上下感激不尽。 这回听说是国舅爷亲自去东宁关给大军打前站,吴夔又觉得自己已经歇了过来,忙挣扎着亲自带了穆瑞祖希前去迎接。 潘霸从潘皇后那里得了叮嘱,见了吴夔便笑着放松下来“我拐着弯,借着我姐姐的威风,替沈郡主传个口信给你。” 这话说得诡异,吴夔却听见是沈沉的话,忙笑着站了起来欠身“下官敢不从命?” “哈哈哈!你这家伙!听见我提我姐姐,都没这么毕恭毕敬,倒是沈郡主折服了你。”潘霸赞叹一声,笑道“沈郡主说,让你好生招待我,赏我一个囫囵踏实觉睡,可行么?” 吴夔一愣“将军这话从何说起?” 潘霸叹口气,这才把自己的另一重要务说了,摇头道“骄兵悍将。都是当年韩震惯出来的野性子。如今我也天天胆寒,得早日到了幽州,卸给镇北军,我才算真能把这颗心放回肚子里。” “原来如此。下官明白了。将军不必忧心,若只这一夜,魏县上下,包您高枕无忧便是。” 吴夔笑着答应,命穆瑞赶紧给潘霸等准备食水,自己则带着祖希退了出来。一一看视过众兵将,悄悄叮嘱祖希“这可是大事。这是咱们郡主保下来的人,若在咱们这里出了事,岂不是笑话了?你今晚辛苦,可把他们都看严了。” 祖希用力点头“您放心,我省得。” “省得什么?只省得一个沈离珠么?可还省得上头还有我大夏天子?!”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他们身后陡然响起,吓得吴夔和祖希都是身子一抖。 两人忙回头看时,却是一个身穿内侍服饰的老者站在他们面前“敢问阁下是?” “咱家殿中省总管大太监秦耳。”秦耳淡淡地说着,矜持地挺直了身板。 吴夔想起潘霸的介绍,恍然大悟,笑着抱拳欠身“刚才去了拜见您,却听随行的小阿监说您出门散步了。下官魏县县令吴夔,这是县尉祖希,给秦大监见礼了。” “嗯。咱家这里有一桩陛下交待的差事,魏县帮着办一下吧。”秦耳漫不经心地说话,就好似那桩差事,不过是要弄一碗麦饭那般容易一般。 吴夔却知道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忙转头看着祖希道“退后。” 祖希知机,不待秦耳开口,立即疾步后退了三丈远。 秦耳挑了挑眉,附耳过去,如此这般告诉了吴夔,又从怀里摸出个小药瓶,递了过去“你可以用这个。或者你有更好用的东西,都行。” “这,这……敢问,敢问秦大监,此事,潘将军可知道么?”吴夔的脸色剧变,额上的汗滴滴答答往下落。 秦耳嗤笑一声,道“咱家只从陛下那里领差事,可管不着旁人。”说着,斜睨吴夔一眼,“哦!我知道了,你是怕咱家矫诏杀人,怕被咱家骗了,所以想找个见证对吧?” 一枚灿烂光亮的金龙牌摸了出来,往吴夔眼前一晃“看看!陛下钦赐的金牌。我可没说瞎话吧?” 话音一落,令牌收起,狞笑着压低了声音,喝道“陛下有旨,此事机密,不得外泄!他几个都是路上染病,救治不及死的!” 吴夔呆住,抬起头来“大监,我魏县自疫病之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大夫。您想让他们死在我这里,说不通啊!” “你这就是不想干了?”秦耳冷冷地直起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仍旧弯着腰的吴夔,哼了一声,那个小药瓶索性自己收了起来,丢下一句 “反正我华已经说出口了,你看着办吧!” 竟然慢慢悠悠扬长而去。 吴夔呆住,看着他的背影,半晌,狠狠地在地上跺脚。跺一下不痛快,又再跺了两脚。顾不上从后头诧异赶过来的祖希,提着袍子便往县衙跑。 已经做好准备要替潘霸监看那几员武将一夜的祖希想要追他,却又住了脚,挠挠头,到底还是留了下来。 吴夔一口气奔回县衙,直接去厢房找孟春林。 老大夫正怡然自乐地喝小酒吃小菜,见他这副模样进来,呵呵地笑“怎么,天塌了?” “快了!”吴夔一屁股坐在桌边,抢过酒壶灌了一大口,定了定神,方低声将事情都跟孟春林说了一遍,哭丧着脸道 “您说我为难不为难?一边是郡主和太后想方设法要保,一边却是陛下绞尽脑汁要杀。我这,我这该怎么办才好?!” 孟春林听得脸色阴沉,半晌,仰天饮干一杯酒,低声冷哼“手段毒辣,心胸狭窄,这样的人,天下之祸!” 吴夔听得心头狠狠一抖。下意识地看看门窗,又看向孟春林,颤声问道“那,咱们装聋作哑,不管?” “你不管,他就十成十能在魏县得手!”孟春林厉声低喝,一双老眼精光四射,咬了牙,道“这个秦耳,忒歹毒!” “呃?”吴夔怔住。 秦耳一个办差的人,就算用些手段,也能理解。毕竟他一个老弱,怎么可能在无人相助的情况下,杀得了十来个悍将?他这又有什么歹毒的了? 。 正文 第 488 章 花开花落寻常事 “这样的事情,陛下必定是给他下的密旨。”孟春林寒着脸,低低地跟吴夔说着自己的推测,“这几个人又是太后皇后和郡主保下来的,那陛下动用这种手段,就一定不会让潘将军知道。” 吴夔慢慢地点头“正是。” “正因为不能让潘将军知道,所以他才不敢在前头路上下手。他一个人不仅没把握,还会担心潘将军万一一怒,说不准也让他跟那几位一样,‘路染重病,救治不及’!” 孟春林老眼微眯,脸色阴沉,“如今到了魏县,你又曾经跟郡主一处做事,刚才还漏了口风不能让郡主丢了面子。这位大太监必是想要一石三鸟—— “要不然,就在此处把事情办了,他置身事外,潘将军担上个监管不力的罪名,而你,从此以后,便跟咱们郡主离了心。” 听到这里,吴夔一巴掌拍在桌上,怒目低吼“歹毒!” “要不然,事情办不成。可事情怎么会办不成呢?那不会是他的责任,只会是因为你,惦记着这几个人是郡主救下来的,所以将此事泄露给了潘将军。而潘将军,不论是本着好汉惜好汉的心思,还是别的什么,自然会挡在那几个人前头,把这件事搅黄。” 孟春林狠狠地冷哼了一声,低声道“难题先是你的,接着是潘将军的。最后抗旨违逆的罪名,会变成因你而扣在了咱们郡主头上!” “他自己,却干干净净,轻轻松松!” 吴夔气得脸色发青,牙齿咬得格格响。 拿了一杯酒,自己慢慢饮干,孟春林眯着眼睛琢磨了许久,方道“下这样旨意的,是当今的陛下。可不愿意做这种事情的,是太子的舅舅。” 吴夔愣了愣,看向睿智的老大夫“您老的意思是……” “此事,你这样做。”孟春林捋着自己的银白胡须,替他定计。 不过片刻,吴夔鬼鬼祟祟一个人出了县衙后门,直奔潘霸的住处。 再过了半刻,潘霸脸色阴沉地从房中撞了出来,大步流星便往秦耳住的方向走,却被随后追出来的吴夔一把拽住,然后死活拖了回去。 秦耳隐在窗后,一一看在眼中,冷笑一声,回到床上,安心踏实地放松躺下。不过数息,便传出了匀细的呼吸声,显然是睡得熟了。 这个时候,祖希方从他后窗的位置慢慢地起身,猫着腰也悄悄去了潘霸的房间。 “下官还是那句话,在魏县,将军且请安心休息。然而这一位奉了这样的命令一路随行,将军可一定要加上十二万分的小心啊。” 吴夔一声长叹,从怀里摸了一个小小的药瓶出来放在阴沉着脸全身僵硬的潘霸面前。 “这是孟老先生特意让下官带给将军的。原是郡主挂念孟老先生,特意让周适从京中捎了给他老人家,能解百毒。如今将军且带在身边,若有不测,请不要迟疑,即刻服用。以冀还能有个补救。” 潘霸看着那个古朴的小陶瓶,眼中露出一丝凄然,一言不发。 “将军也不必想得太多。自古谋逆之罪,君主们都是宁杀错勿放过的。也不能全怪陛下。 “何况早就听说,太子聪颖仁厚,不论是宗室还是朝中重臣,都赞誉有加。大夏后继有人,正是大喜事呢。” 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吴夔站了起来,拱手告辞“将军休息吧。万事都明天再说。” 潘霸重重地吐了口浊气,也站了起来,微微松了肩膀,欠身送他“辛苦吴县令。” “将军客气。”吴夔回了县衙。 第二天一早,众人神清气爽地离开魏县。 吴夔和祖希都指了事情躲了,唯有穆瑞来送行。秦耳黑着脸斥责穆瑞“你们这县令好不晓事,差事办不好,难道躲就躲得掉么?” “呃,请问这位阿监,我们魏县是什么差事没有办好?您当面训示,下官这就去办。”的确什么都不知道的穆瑞满面茫然。 秦耳狠狠地哼了一声,一甩袖子,上了马车。 “咱们在魏县歇得很好。穆主簿不要多心,并没有任何差事办坏了。”潘霸安抚穆瑞两句,笑着招呼众人上路而去。 他们从北门离开的同时,便有一骑从南门疾驰而去,直奔京城。 两天后,拿到密信的周适莫名其妙地去见钟幻“魏县孟老大夫送来的,写明了,给郡主的信。” 钟幻哦了一声,二话不说,当面撕开,一目十行看完,嗤地一声冷笑,再度把信瓤装回去,往身边董一的手里一递“送进宫去。” 当天晚上,沈沉临睡,披发拥被坐在床上正要睡,微容看着又新转身,将信件给了她。 看完信,沈沉默然下去,许久,轻轻地将信撕了个粉碎,命微容“拿出去烧了吧。” 自己则躺下,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睡着。 微容在外间守夜,提心吊胆,连衣裳都不敢脱,只管坐在被子里竖着耳朵听。 又新自然都看在眼里,忍不住悄悄出来,跟她并肩而坐,先狠狠瞪一眼,一指头戳在她额角,然后才低声问是怎么回事。 迟疑了一会儿,微容才把信件的内容小声复述了一遍,低低地叹气“你说,这得多让人伤心……” 又新沉默下去,许久,拍拍她“睡吧。在宫里,比这伤心百倍的事情都不稀奇。”说着站了起来。 “那几个人……”微容坐在被子上,仰头拉住她,眼中闪过求恳。 就像是,如果又新点个头,那几个人就能逃过此劫一般。 又新低头看着她尚显稚气的脸,心中微微一软,伸了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放心吧。到了幽州,易大将军和萧节度使他们心里有数。何况,东宁关还有荀阿监呢!” “呀!可不是!荀阿监可是先帝身边伺候的大太监,秦……他必没那个胆子惹荀阿监的!” 微容的两只眼睛都放起了光,笑嘻嘻的松开了拉着又新的手,心满意足地脱了大衣裳,倒下,睡去。 。 正文 第 489 章 当年合德并飞燕 眼前便是元宵佳节,韩梧及那八百精壮却像是失踪了一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从永熹帝到罗相沈太后,从萧寒到钱大省钟幻,没一个人寻得到这近千人的蛛丝马迹。 沈沉提心吊胆,永熹帝却渐渐在陈太妃的宽慰下放松了警惕“大约是啸聚山林、落草为寇了罢?京城这样戒备森严,他们不敢来的。” “只是韩家之前相约起事的时间便是元宵,若是韩二矢志为他父亲复仇,这一天怕是轻忽不得。” 潘皇后苦劝,希望永熹帝能熄了在那一晚出宫游逛、“与民同乐”的心。 永熹帝哼了一声,辨道“京城变乱如斯,若是元宵节竟还能出了事,别说京兆尹、洛阳县,便是国丈国舅,只怕都交待不过去吧?皇后这是信不过朕,还是信不过你的亲父兄?” 潘皇后哑口无言,唯有回头搬出了沈太后。 谁知沈太后比永熹帝还要兴致勃勃,拉着他悄声问“哀家也去行不行?只要带上离珠和潘二,再悄悄跟悯郎惟郎他们知会一声,那肯定是万无一失的!” 这回轮到永熹帝头疼,只得将此事作罢,还要百般安抚“不高兴”了的沈太后,绞尽脑汁地令人进了上百盏新雅好灯,挂在梨花殿里,专供太后娘娘赏玩。 可这样一来,憋着劲儿想要游赏京城灯会的沈沉也便就出不去了。整天没精打采,说什么都觉得没意思。 可是,宫中还有一个比她还难熬的人,那就是南猛。一听说所谓的过完“整个冬天”,竟然指的是要到三月三才准他出门,几乎要崩溃了!在清宁殿滚在地上放声大哭,打滚胡闹起来。 潘皇后百般哄不好,气得喝道“去请陛下来!我看他是欠他父亲揍了!” “朕这辈子还没动过朕的儿子一根汗毛,怎么会就为这么一点点事就揍他?”永熹帝笑着走进来,看着地上滚得泥猴一般、鼻涕眼泪的南猛,哈哈地笑“只是朕的太子,今天这形象,也的确有些拿不出手便是。” 此刻正是未时不到,按说正是永熹帝歇晌的时候。自从入住大明宫,他还从来没在这个时辰进过清宁殿呢。 潘皇后讶然接驾,又命人赶紧拉了羞愧无言的南猛去盥洗换衣,含笑给永熹帝让座,又端了热热的燕窝汤给他暖身“陛下怎么来了?臣妾吓了一跳。” “哦,今天没睡午觉,看了半天奏章。累了,走一走,正好路过你这边,想起来一件事,便进来跟你说一声。”永熹帝低头喝汤,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的缠枝西番莲青瓷碗。 潘皇后眉梢轻动,缓缓地放下手中的茶碗,恭声道“陛下请讲。” “前几天朕绕着太液池散步时,恰从仙霞宫门前过。陈太妃便跟朕请求,说她听说了小余氏那天泣血首告的事情之后,十分震动。” 永熹帝抬起眼来,看向潘皇后。 潘皇后的双手已经缩进了袖子里,后背挺得笔直,脸上的淡淡笑容几乎已经如刀刻一般。 …… …… 梨花殿。 陈太妃少见地穿了一身素色的锦裙,坐在沈太后下首,眼睛却看着对面的沈沉,以及另外两个娇娇气气的小娘子,絮絮地说着 “……我便问皇帝,那这小娘子现在算是什么呢?未嫁的小娘子?还是算守了寡?” 沈太后脸上木然,一字不发。 “太后娘娘一直都忙,便守寡也不觉得寂寞。我就不同,自从先帝大行,我就像是这大明宫的一缕幽魂,这双脚就再没踏在地上过。 “所以我心里就怜惜这小娘子得紧。恰好又是郡主的亲姐妹,又也给国家成了这样大的功劳。想来太后娘娘也不会厚此薄彼。妾身就自作了主张,将她接进了宫。 “她这个姐姐,前头一直清修。如今姐妹俩竟无论如何也不肯分开。妾身想着,反正接她进宫,也是跟我一起修行,一个也是修,两个也是修,我也不嫌多,索性就一起接了进来。” 陈太妃说着,又笑向沈沉道,“听说郡主想出宫玩耍而不能?可是因为这个才脸色难看?你看你这性子,也够没心没肺了。 “你家姐妹垂危,连病带吓,如今两个都瘦成了皮包骨头,偏你一丝都不惦记。怕是从元正到现在,你连往余家送点子药材都没想起来罢?” “她姓沈,跟余家须得避嫌少来往。不然,余家原本首告韩氏的功劳,不怕被人说成是受哀家和皇帝的指使,编造诬陷么?陈氏,你说话,可要给我小心了。” 沈太后板着脸低声喝道。 沈沉却嫌恶地用眼角瞟过陈太妃,说道“是啊!我就是一直讨厌她得紧。分明都是证人,她那天在大殿上还不知道跟人家宜兴县君嘀咕了些什么鬼话,害的人当场自尽。就凭她这性情,什么修行?太妃娘娘将来不要怪姓余的坏了你的修行就好!” 听她提到宜兴县君,陈太妃顿时脸色一变“郡主这是什么意思?小余氏逼死不逼死宜兴县君,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们不都是南越人么?她进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好像之前的每一次您都在场吧?唯一一次您不在场的冬至大宴之后,韩震便跟人歃血为盟谋逆了。这个巧合可是真有意思呢!” 沈沉冷笑一声,死死地盯着陈太妃逐渐僵硬起来的脸庞。 沈太后皱起了眉,看向陈太妃“离珠说的倒真有几分道理,上回忱忱下岛,三更半夜的,你竟也‘碰巧’在清宁殿外头碰上了她。这回小余氏的事情,又是你动了什么所谓的恻隐之心要弄进宫来。陈氏,哀家看你,怎么越看越觉得不对头呢?” 说着,回头看向椎奴,堂而皇之地吩咐“查宫里所有跟南越有关的人。通知皇帝,让京兆尹把京里的南越人,抽时间也都细细地过一遍。尤其是那些号称自己做生意,实际上却南来北往、可以在南越和大夏之间交通的南越商人们! “大夏这样不肃净,怕不得是南越那位老皇帝静极思动,想趁着自己咽气前再折腾折腾呢?” 陈太妃的脸色难看至极。 。 正文 第 490 章 此时心断绝 可是,没过多一会儿,陈太妃微微闭了闭眼,做了个深呼吸,再睁开眼时,僵硬的脸色便缓了下来,甚至还露出了一丝微笑 “仙霞宫偏殿早就僻成了佛堂。妾身便把余氏姐妹二人安排在了那里。以后妾身等三个日夜礼佛,求告天地,保佑大夏国泰民安,保佑太后益寿延年,保佑陛下励精图治,成为千古圣君。” “既然人已经接进宫了,就带过来给哀家看看吧。”沈太后低头看着自己的袖子边上露出了十指尖尖,大红色的蔻丹是昨天刚刚涂好的,显得格外,艳丽。 可是已经站起身来的陈太妃却不买她的帐“妾身也说了要带她们来,可这两个孩子现在风鬟雾鬓、憔悴支离的,羞怯胆小得很。从进了仙霞宫偏殿,就躲在了自己的房间里,到现在还没看过正殿呢。” “这么说,想来是厌弃我这个老太婆了?”沈太后的眼睛眯了起来,坐直了脊背,定定地看着陈太妃。 一身素衣的陈太妃忽然掩唇一笑,本未勾画的桃花眼竟比浓妆时还要娇媚三分,声音也再度成了娇滴滴百转莺啼一般 “其实刚才妾身忘了告诉太后您老人家一句,妾身接了余氏姐妹入宫之后,先跟陛下招呼了一声。 “陛下宽厚慈爱,特意说了,要看在离珠的面子上,允许余氏姐妹闭门修行,可以谁都不见。这个谁,甚至都包括妾身这个仙霞宫的主人,和皇后娘娘,以及,太后娘娘您呢!” 所以,其实,永熹帝已经跟那两个妖孽照过面了,甚至,有可能,已经…… 沈沉腾地跳了起来,高声冷笑“怎么?当年一个月去幽州军器所逛七八回的五小娘子、六小娘子,一辈子都不知道羞怯二字怎么写的人! “不过首告一个谋逆,余家贪天之功也就算了;如今不过是因了太妃娘娘静极思动,她们傲上竟傲到太后跟前来了? “还是打算在皇帝陛下和太后、皇后之间好生挑拨挑拨,令两宫生隙?” “啊哟哟!这离珠郡主的一张嘴哟,真是欲加之罪呢!那两个说到底,跟你可是一条血脉,你这个,相煎何太急啊?” 陈太妃轻飘飘地就要把罪名往回推。 沈沉冷笑一声“太妃这话,是说她们二人果然有这个意思了?” “这可不是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她们二人是这个意思了?人家两个是胆小而已!”陈太妃只得先替余绾余绯辩解。 沈沉插了一只手在腰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说呢!她们二人虽然既蠢且坏,却还有三分眼色,该知道这宫里的女人里,太后娘娘最为尊崇。 “既然她们没这个意思,那就是你陈太妃的意思了? “先前咱们还说,大夏京城一桩桩事情,扯到最后都扯到了陈太妃你的头上。怎么,如今竟就这样当着咱们的面儿,亲手送个佐证过来? “您非说您接人进宫是请了皇兄的旨意,进了宫不让她们出门还是皇兄的旨意,我倒要请了皇兄来验一验此话的真假!” 说着,便直接命又新“去请陛下来!” 又新忙看沈太后,却见沈太后就似睡着了一般,低着头垂着眼,一动不动。 这就是默许了。 又新答应一声,转身往外走。 陈太妃却知道,若是真把永熹帝请来,只怕他是不敢承认的,到时候自己反而要被问一个“欺君”,忙抿嘴笑道“罢了罢了。不过就是我说了你两句,你看看你急得!” 对着沈太后叉手欠身道歉“妾身刚才话说急了。那两个孩子刚进宫,胆子又小,规矩又荒疏,就进梨花殿实在是不像话。妾身今晚教一教,明儿个一早,必带了来给您请安。这样可好?” 既然肯送了人过来,沈太后也不想太过逼迫,嗯了一声,指着她道“你殿里住进去了两个外来的小娘子,难保宫里头不会闲言闲语地瞎传。为着大家耳根子清净,你顶好看好了门户!既然是要为国祈福,那明天我见了人,就直接封宫吧!” 陈太妃脸色一变“封宫?!沈太后,你是要囚禁我么?” 说着话,陈太妃竟站直了身子,目光犀利,气场强大! 所以,其实,这才是陈太妃的真面目。 沈沉眯了眼睛看她,突兀一声轻笑“太妃娘娘这个样子才对嘛! “我一直都觉得,毕竟是南越国的公主,据说还是最出色的一位,怎么会那般浓妆艳抹、烟视媚行,丝毫不顾皇家的体统一般? “如今瞧见您这样刚强硬气、寸土不让的,才觉得终于有个公主样子了。只是,让人不由得疑惑,那您之前那个模样,究竟是为了什么做出来的?还一做就是数十年?” 说着,回头去看沈太后,满面的诧异神情“似乎,所图甚大?” 沈太后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淡淡地看着陈太妃,颔首道“哀家也正疑惑,不如陈氏你解释一下给哀家听听?” “我今儿真是错得离谱,怎么能一起头儿就先得罪了离珠郡主的?这张刚口,我可真是应付不来。罢罢罢,封宫而已,先帝走后,我那里跟封宫又有什么区别呢?” 陈太妃瞬间恢复了往日的做派,乔张做致,一走了之。 可是,她一走,沈沉便沉默下去,悲愤得难以自已,大步回了偏殿,将众人都挡在门外,自己紧紧关上了房门,瘫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皇兄,皇兄! 你怎的如此荒唐?! 你见过余绾,她勾引过你,你动了心思,你一直惦记,她成了你的执念,你非要把她弄进宫,这还让人能够理解。 可是,你怎么能一口气弄进来余家的两个姐妹? 名义上,自己可也是余家的女儿啊! 你让这个刚刚救了你性命的义妹的脸往哪儿搁? 你让自己以后跟皇后嫂嫂、跟母后娘娘,怎么相处? 而且,你竟然是让陈太妃来做这件事! 还让那姐妹二人住进了她的宫室! 这其中存的那个龌龊心思—— 若是有朝一日这件事闹得天下皆知,就算你能厚着脸皮去见列祖列宗,难道你就不担心史册上对你的评价记载的?! 皇兄,你太让人失望了! 你太让我失望了! 。 正文 第 491 章 去年今年又伤心 哭得几乎昏过去的沈沉病倒了,高热不退,呓语不绝。 沈太后叹口气,命人出宫去寻钟幻。 已经得了消息的钟幻飞马进宫,给沈沉看了脉,半晌没动。 坐在一边等着的沈太后有些发急,干咳一声,问道“钟郎如何不说话?” 钟幻机械地转了头去看她,呆呆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个表情先吓慌了椎奴,几乎要站不住,扶着沈太后的椅子背,颤声问“郡主到底,是,是怎么了?!你倒是快说啊!” 又新的脸色早就变了,此刻也只得扶住了椎奴,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公主的身子,必定跟常人不太一样的……” 公主,跟常人不同…… 椎奴手一抖,惊恐地去看又新。 “此事,钟郎不知道……”又新的声音细若蚊呐。 所以,钟郎未必能诊断得确实?那要不要告诉他真相?这样他就能又快又准地给公主治病了! 椎奴张开了嘴。 可她还没说话,钟幻便开了口“她是,逃避。” 众人一愣。 终于把自己的思路捋顺了,钟幻轻轻地吐了口气出来,观察着众人的脸色,似乎生怕吓到她们一般,慢条斯理地、温和地说道 “这孩子自幼就要强,什么事只要决定去做,就一定要做到最好。当年她跟着我和先师离开幽州时,才过完八岁的生辰没多久。 “一出了幽州的城门,先师就问她,是主要学医,还是主要学武。她决定了学武。从那天起,她就每一天不练功的。到如今,也有八年了。仍旧如此,每天不落。” 沈太后的脸上不可抑制地闪过了一丝心疼。 钟幻顿了顿,继续说道“后来她回了家。我从余家小二郎那里听说,因为我没了消息,所以她重新把医术捡起来,每天都在背医书、查脉案。所以虽然她一直在说自己的医书寻常,但是一到魏县,她却有那个胆量底气和本事,去平息那场疫病。” 说到这里,钟幻有些伤感,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与此同时,沈太后和椎奴也对视了一眼,交换着心疼的眼神。 “听说那个阶段,她就病过一次,高热了一整夜。第二天才好。” 钟幻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床上眉头紧锁的沈沉,情不自禁地伸手过去摩挲她的额头,低声道“还有上回……” 那一次,是那个假冒的宁王世子被杀,沈沉却信以为真,所以伤心已极。 “这一回,伤她心的人,想必是皇帝陛下吧?” 钟幻泰然自若地抬头看向沈太后和椎奴,“余氏姐妹入宫,对于她来说,无异于被当面否定。我这师妹极自尊、也最自强,她是忍不下这口气的。 “只是,她心里很是敬重爱戴您,为了不让您跟着难过,她只好憋在心里。她又是个不擅长自己排解情绪的人,所以,就只剩了生病一条路。” 钟幻的手一直放在沈沉的额头,轻轻地替她揉摁着眉心。 沈太后和椎奴的目光都落在那只手上。可那只手却坚定从容地放在那里,就像是在宣示着某种主权。 “钟郎刚才说,她是在逃避?”沈太后决定把话题扯回来,尽力地让自己无视掉那只手。 钟幻缓缓颔首“正是。她现在进退两难,急火攻心,所以就选择了昏睡。何况这段时间,她的精神高度紧张,事情了结,她心里一松,便成了这个样子。” 正说着,外头忽然微容走进来禀报“陛下和皇后娘娘遣人来问离珠郡主的情形。” 沈太后皱了皱眉“他二人现在一处?” “听说是的。陛下午后去了清宁殿闲坐,就便没走。刚才正要吃晚饭,听说郡主病了,便让人来看看。说若是严重,就饭后一起过来,顺便把孙太医也带过来。” 微容敛眉低头,却说得仔细无比。 沈太后哼了一声,别开脸“跟他们说,离珠没事,不用他们管。” “既是陛下问话,我给离珠看了病,自然该去御前回话。” 可钟幻却站了起来,含笑对着沈太后叉手欠身“有些话,太后娘娘怕也不方便说。草民却无妨。” “你?!”椎奴愣了愣,失声冲口道“你可别去捋虎须!你若是为了郡主跟陛下吵起来,那可……” “倒是钟郎是个最合适的人选。”沈太后上上下下打量着钟幻,忽然点头道“你跟皇帝说,哀家也不大高兴,所以还发作了陈太妃一番。让他要点儿脸皮!” 钟幻呵呵地笑着,话题转到沈沉身上“她这样子,并无大碍。只是这心火却会发作一段时间。依我看,竟不要用药,便让她病一病。调养的事情太后不用担心,我这里有数的。” 众人听他这么说,放了心。沈太后想一想,指了又新道“你陪着他去。若是皇帝敢为难他,你便去哭皇后。” 钟幻哭笑不得,急忙摆手“哪里就用得着这个了?就算我不知道陛下的喜好,这个男人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我还不知道么?太后娘娘看得我情商也太低了。” 众人一愣“什么是情商?” “就是……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本事。”钟幻露出一个招牌假笑。 沈太后也不由得跟着他笑了出来,摇摇头,命微容“如此,你给钟郎带个路罢。别让那传话的人在路上东问西问的,怪烦人的。” 钟幻猛点头,长揖到地“太后娘娘想得周到。” 两个人去了。 沈太后这才沉默着坐到了沈沉身边,小心地执了她的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庞,轻声道“别怕,娘在这里。没人能伤得了你。” 没人? 这不是已经伤透了她的心? 椎奴有些怨念地看了沈太后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出去。 接着便听见她在外头吩咐人“你们也听见了,钟郎说了,郡主是因为先前那次事情又气又急又累,如今大事底定,她一放松才病了。出去不许乱说话,记得了?!” 众宫人阿监们齐声应诺。 沈太后只管紧紧地盯着女儿,满面伤感。 。 正文 第 492 章 端为乐融融 给钟幻引路的微容一出了梨花殿的视野便抑制不住地激动,回头偷眼看看钟幻,内心中便涌出来一股巨大的欣喜。 可惜身边还有一个奉命给永熹帝和潘皇后传话的人,不然,只怕早就要跪倒在地口称“小郎”了。 钟幻分明瞧见,却又假装没发觉,只管跟她闲话,问她何时进的梨花殿,离珠郡主在宫里饮食可还习惯,沈太后母女两个的口味可还相似,等等废话。 而那传话的小阿监正想多探听些消息,一路上听得津津有味,一个字的岔都没打。微容也嘁嘁喳喳说得很是兴起。 直到眼前便是清宁殿了,钟幻才笑着给闲聊作结“郡主在宫里,多承容宫人照看,在下实在感激不尽,若是有什么在下能够帮得上忙的,还请容宫人不必客气。” 微容不假思索,忙摆手“我一个奴婢,哪儿有什么事敢烦到钟郎头上?没有没有!” 那小阿监眉梢一挑,也笑了起来,凑趣道“这可谁知道呢?万一哪天陛下和娘娘大发慈悲,要放了宫里的姑娘们出去。容宫人到了外头,仰仗钟郎的地方可不就多了?” 钟幻呵呵地笑,看似不经意地去拍了拍小阿监的手“不愧是御前的人,就是比旁人会说话。” 小阿监面上一喜,手腕一翻,一个小荷包已经进了袖笼,笑容更盛,哈哈腰“小人进去禀报,钟郎请稍等片刻。” 说完,一溜烟儿跑了进去。 过了不一会儿,毛果儿亲自接了出来,满面堆笑“钟郎怎么来了?陛下刚吃完饭,漱了口,听见说都愣住了。快请进。” 钟郎呵呵地笑着点了点头,先回头和善地对微容道“容宫人便请回去照看郡主吧。来去梨花殿的路我都认得了。” 微容只得屈膝答应,恭谨去了。 毛果儿看着她的背影,目光一闪,随口笑道“这梨花殿的人对钟郎是真殷勤。” “呵呵,容宫人前些日子跟着郡主出宫,很是喜欢舍下的吃食。大约是看在那个份儿上罢。”钟幻笑着调侃。 毛果儿却听懂了这句话,脚下一停,讶然看向钟幻“她去钟郎家中了?” “呃?哦,嗯,那个,这个这个……哦!我现在住在永泰坊,所以我说的舍下,是指永泰坊沈宅。”钟幻不自在地解释,左右看看,又低声求恳“毛阿监不要这样耳聪目明嘛!这让人多尴尬?” 毛果儿自是已经反应过来是自己失态了,顺着他的话头哈哈地笑,摇着头咂嘴“哎呀呀,容宫人真是好福气啊!” 两个人进了清宁宫正殿,只见永熹帝正亲亲热热地跟潘皇后小声说话,潘皇后也笑意嫣嫣地回答,南猛在旁边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临着字帖。 正是,好生和谐美满的一个三口之家啊! 钟幻心中冷笑,面上却先看着南猛露了三分促狭出来,然后方认真给帝后行礼。 “离珠怎么样了?怎么太后又把你叫了进来?可是离珠病情严重?”永熹帝对于钟幻被三番两次“背着他”召唤入宫有些不满。 钟幻踌躇了片刻,悄悄看了潘皇后一眼,方垂眸道“师妹自己便是大夫,万一她醒了,看见旁人给她看病,难保不挑人家的毛病。 “倒是我,想来她还是不敢挑的。太后娘娘召我进来给她看诊,大约是这个意思罢?她这回不过是前头攒的那点子急怕心火,病一病就好了。不是什么大事。” 若真没什么大事,你看我做什么?! 潘皇后满腹狐疑,想了想,一偏头正瞧见南猛走神听大人说话,正在写的一个永字,那一撇都快撇满一张纸了,不由得好气又好笑,喝道“你要听离珠姑姑的病情,就光明正大地听,你这算了什么?重写!” 听她这话,永熹帝忙歪了身子伸头去看那张纸,也笑了起来,笑斥道“做事还是这么不专心!” 南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父皇,我心里既惦记离珠姑姑的病,又想问问钟先生,我是不是真的要到三月三才能出清宁殿……” 永熹帝和潘皇后对视一眼,彼此都努力地憋住笑,正色道“此事可以问。” 又丢个眼色给钟幻。 钟幻有些茫然,边往兴奋起来的南猛那边走,便试探地看向永熹帝“须知如今连正月都还没过,可实在很难知到底有没有还有大雪……” 永熹帝见南猛不注意,冲着钟幻笑着点点头。 钟幻了然,也微微颔首,装模作样地给南猛看了脉,却又真地皱起了眉头,过了半晌,歪头看着他“太子请张嘴。” 南猛茫然地张开了嘴。 “张大,说啊。”钟幻说着,伸手托住了南猛的下巴,照着旁边的烛光,往他嘴里看去。 南猛提心吊胆地张着大嘴,却有些慌乱地看向潘皇后。 潘皇后见钟幻皱了眉不说话,只是努力看南猛的口腔,忙命人“端了烛台过去。” 钟幻点点头,又眯着眼仔细看了一回,然后遗憾地摇摇头“晚上太暗,还是看不清楚。” 跟着便问南猛“太子殿下最近可有牙疼?” 南猛猛地伸手掩住左腮,睁大了眼“先生怎么知道?我可没跟任何人说过。” “殿下最近吃甜的吃得太多了。牙不疼才怪。”钟幻叹口气摇摇头,叮嘱潘皇后,“太子殿下这得一早一晚,好生漱口。往后再吃甜食,得适量。” 又对永熹帝笑道“倒要让陛下生厌了。殿下这牙,我明儿白天还得来看一回。得闹明白是哪颗牙的事儿,看是拔了另镶,还是点些药就行。” 南猛惊恐地捂住腮帮子,瑟缩地躲到潘皇后身边,带着哭腔道“把牙拔了?那疼不疼?” 钟幻笑成一朵花“你说哩?” 南猛几乎要吓得哭起来。 永熹帝看着瞬间怂成一团的儿子,哈哈大笑,起身拉了钟幻便走“行了行了!你就别吓唬太子了。朕就这么一个儿子,吓坏了你可赔不起!” 钟幻含笑冲着潘皇后深深弯腰,再冲着南猛挤个眼,当做告辞。然后顺从地跟着永熹帝出了清宁殿。 。 正文 第 493 章 速认元初真面目 “钟卿之前有什么话,竟不好当着皇后的面跟朕说的?”永熹帝带着钟幻在宫中缓缓漫步,方向正是宫门。 钟幻恭敬地拱手加额“陛下圣明。离珠的病情,当着皇后娘娘,的确有点儿难以启齿。” “哦?说说。”永熹帝意态安闲,极为雍容。 钟幻看着他的样子,眉骨轻跳,再度斟酌一遍措辞,方压低了声音,和缓说道“听太后娘娘说,那位来自南越的太妃娘娘十分放肆无礼,竟把离珠的两个堂妹都弄进了宫,还安放在了她的仙霞宫。” 眼看着永熹帝带着一丝尴尬和一丝不悦要开口,钟幻慢条斯理地堵着他的话头说道, “公主出身的人,行事任性,也能理解。可殊为可恶的是,她竟还亲身跑到太后宫里去,偏要叫了离珠坐在旁边,当着她的面大放厥词。 “离珠一辈子要强,当年这两个妹妹几乎要害了她的名声性命,她也不曾真的对她们怎样,就是为了余家女儿的脸面。如今竟被陈太妃当着太后娘娘这样羞辱,自己关在房内大哭了一场,直直便哭晕了过去。” 听到这里,永熹帝大为惊愕,站住了脚“是哭晕过去的?不是起热昏迷?” 钟幻叹口气,弓了背,点点头,又摇头叹道“原本那小余氏初见陛下便不安好心,还被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当面训斥过。如今却又仗着自己那个首告的功劳,如此这般进了宫,怎么能让离珠不焦心?” 话说得这般直白,却又满都是无奈,永熹帝便想发脾气也发不出来,只得清一清嗓子,干咳一声,转开脸,假装看向四周的殿宇。 毛果儿遥遥地走在他的背后,就在钟幻“不经意”回头的瞬间,看着永熹帝的目光中,却流露出一丝鄙夷的杀气! 钟幻心里轻轻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地低声续道“尤其是……离珠不是在魏县收了个医生徒弟么?那人如今就在我那里医馆做事,前几天刚悄悄告诉我说,孙医正私下里似乎跟余侍郎颇有来往。” 这句话一说,永熹帝的眉头真的皱了起来,心中生出无限疑问“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些日子。”钟幻顿了顿,低声道,“元正大事底定之后。” 永熹帝的脸色陡然间沉了下去“那时候事情已经了了,他们还有什么可私下来往的?!” 钟幻吭哧了两句,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钟卿这是有大事瞒着朕?”永熹帝眯了眼看向钟幻。 钟幻迟疑了一会儿,方往旁边走了两步,整袖举手,正经长揖到地,却不抬头,看着地面说道“草民的亲师妹是太后的义女,草民一万年也该站在陛下这一边。 “只是此事,草民实在不知道分寸该如何拿捏。毕竟是关乎女子名节的阴私事。若是草民在陛下跟前连这种舌根都要嚼,只怕陛下以后会觉得草民是奔着佞臣的路子去了。” “你这话有趣!”不祥预感涌上永熹帝的心头,他的脸色渐渐铁青,“钟先生不肯进朝堂宫室,朕会永生记着此话。” 钟幻松了口气,直起身来,再往永熹帝跟前走了两步,附耳低语两句,又急忙退开,低下头去,绝不在此刻窥伺皇帝的表情。 可是,他分明能感觉得到,面前人的怒火,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果然,耳边听见永熹帝咬着牙问“不是说韩三不曾动过……” “是韩橘。”钟幻叹着气,尴尬无比,却还要磕磕巴巴地解释,“草民听说此事后,也觉得匪夷所思。因韩三还活着,草民便让人去探他的口风。 “谁知,他竟然在牢里破口大骂,说小余氏……种种坏话。草民听得毛骨悚然,忙命人再去问,却得知他们家管家因临阵倒戈,令三司省了不少事,所以得了陛下特赦,正要还乡。 “草民忙令人把他悄悄地留在了京中,软硬兼施问了个详细。才知道,韩橘与小余氏的事情,宜兴县君是知道的。听说那天在大殿上,小余氏跟宜兴县君低语了几句,她便自尽了。想来这件事也是个主因了。” 听到这里,永熹帝忽然一顿,满面疑忌地看向钟幻“你这是在谏劝朕不要亲近小余氏么?” “绝对不是!”钟幻连呼冤枉,看看周遭,苦笑着道,“草民是想说,陛下富有四海,想要谁便要了就是。只是,这一个女子,日后却万万不能拿到台面上来。省得以后,民间乱写……” 民间乱写! 这四个字,终于触动了永熹帝的心肠,他僵硬的身体慢慢地转向了太液池,或者叫做仙霞宫的方向,站了一会儿,方转回来,松了松肩,点头“朕知道了。” 看着欠身不迭的钟幻,笑了笑,轻声道,“朕自然知道哪个余更要紧。又怎么会为了那两个,令朕的义妹,和母后伤心呢?” 察觉到了他在义妹之后的停顿,钟幻只觉得脚底下蓦然而生一股凉意,直直地顺着后背蹿上了头顶! 他妈的! 这个王八蛋!竟是在打这个主意! 难怪毛果儿现在满心都想弄死他! 老子也他妈的想要弄死这个变态了! “其实……” 神差鬼使一般,钟幻轻声笑道,“既然大夏已经平安无事了,陛下似乎,该采选新人进宫了罢?” “诶!!!”永熹帝的袖子几乎要甩到他的脸上来,“东宁关战事正酣,这是多大的事情?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提采选?!” 钟幻忙躬身“是是是!草民无知。只是早年间行走江湖时,也去过北狄。那些野人,有几个钱打发打发,也就消停了。所以觉得这战事么,必定是会胜的。” “呵呵,你这话倒是不错。唉,战火连天的,咱们远在京城,都感受不到残忍。苦了那一带的百姓了。”永熹帝叹了一声,若有若无地哼道,“若是能花钱买个安生,又能免了兵灾之苦,朕自是乐意的。” 钟幻心里顿时感慨起来。 早就听说,他之前还曾经给宗悍下过密旨,令查探北狄收成兵力,他想要好生靖边,弄几个大胜仗,标榜一下自己的武功。 看来就是自己等人曾经担心的那样韩震一死,完全放松下来的永熹帝,快要无人制衡,露出荒唐的真面目了。 。 正文 第 494 章 特地生疑 钟幻没再犹豫,再走了两三步,便跟永熹帝提出告辞出宫“太晚了,再迟就不像话了。” 永熹帝呵呵地笑,对于钟幻的知情识趣守规矩十分满意,但还是做足了姿态“钟卿又不是没在宫里留宿过,怕什么?” “上回是为了太子,自然不同。”钟幻立即把沈沉和南猛的地位再度拉开,明确表达着自己对尊卑上下的理解是多么的伟光正。 永熹帝微笑颔首,回头看着躲得远远的毛果儿,招招手,笑骂“精透了的小猴儿!派个机灵懂事的送钟先生出宫。 “记得随手带些东西,别让人家说钟先生进宫一趟,竟没得了赏赐。外头人不会议论朕和太后小气,该疑惑钟先生和离珠的圣宠了。” “若说思虑周详,全天下无过吾皇者。”钟幻轻轻送上一记马屁,圆满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走远,永熹帝忽然一转身,强行压制下的怒气腾地爆发“贱人!” 咬着牙,大步流星便要往仙霞宫去! 毛果儿顿时绿了眼睛,死活不管一般,扑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腿,压低了声音,急道“陛下使不得!那边都说了明天一早要送去太后跟前行礼!今晚万一她们有甚么不管不顾的事儿,明天您怎么跟太后解释?怎么跟外头交待? “韩的事儿,太妃那边本来就还有不少环节没说清楚。这一来,不要让她反拿住了您的把柄呢?南越那个老家伙眼看着不行,只要拖死了他,您便碎剐了太妃都无妨,可现在不成啊! “奴才的皇上啊,您好容易才有了舒展拳脚的机会,可万万不能让这种破事儿毁了啊!”说着,竟伤感地哽咽起来 永熹帝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恶狠狠地盯着仙霞宫的方向,脚下却顺着毛果儿的话,停了下来。 半晌,咬着牙,低声挤出了一句话“便宜了那个贱人!朕早晚,早早晚晚……” “陛下今天也累了。皇后娘娘那边只怕并没有盼着您晚间再回去的意思。您看,要不咱们回去寝殿歇了?小的让人跟各宫都说一声?” 毛果儿这才松了一口气,假装没听见永熹帝发狠,只管安排着接下来的事情。 皇帝陛下这段时间越发喜怒无常,在他暴怒的情况下,能用这样的理由把他拦下来,真的已经可以谢天谢地了。 终于在三个宫女身上发泄完自己的怒火,永熹帝懒散地瘫在龙床上沉沉地思索着。 直到宫中三更的钟鼓声遥遥响起,永熹帝忽然坐了起来,朝外扬声“毛果儿!” 正抱着自己在外间熏笼边上打盹儿的毛果儿一跃而起,一边揉眼动脸,一边答应着往里跑“是,小的在!” 看着他看似灵醒、实则迷糊的双眼,永熹帝好笑地踢了他一脚“你这精神头儿怎么还不如朕?朕还没困成你这样呢!” 毛果儿半真半假挨了这一脚,嘿嘿假笑着嘀咕“我又没疯了,我一个小阿监,我跟真龙天子比精神头儿?那我还不应当应分的困啊?” 边嘀咕,边将旁边温着的燕窝双手端了呈给永熹帝。 永熹帝被他逗得开心,呵呵笑了接了碗,吃两口,轻声道“你去给朕查孙德先!” 毛果儿愕然抬头“啊?怎么查?” “该怎么查就怎么查。”永熹帝低下头用汤匙在燕窝里搅来搅去,轻描淡写地说道,“当年你师父去查太医署尚药局,最后可就打发了几个无关痛痒的人。这一回你要是也无功而返,那朕这殿中省,就一定得换套人了。” 毛果儿身子一抖,直直地噗通跪倒“是!小的必定把他祖宗十八代都刨出来,查个底儿掉!” …… …… 出了宫的钟幻便寒了脸。 迎上来的董一看着他的表情,两道眉几乎要挑得飞上了天,恭敬地伺候他上了马车,驶离宫城,进入京城繁华的大街时,这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回头低声请示“可要去铺子看看?” 钟幻半天没做声。直到董一以为会听见直接回永泰坊的吩咐,一个阴寒到几乎冻成了冰的声音才沉沉响起“去南市。” 金二很久很久以前的笔墨铺子,便开在南市。钟幻这样说,便是要去金二的铺子里了。 可是,去那里做什么呢? 曾经是被钟幻授意才成了沈沉门人的金二,早就跟钱家、跟钟幻保持起了最疏远的距离,此刻难道小郎还有什么事情要他去做么? 钟幻很快给他解了惑。 “你这铺子三教九流的人多么?”钟幻上下打量着整洁雅致的笔墨铺子。 金二有些诧异,但还是恭敬答话“并没有。来的大多都是些读书人。偶尔有几个粗人进来,也都是给读书人买东西的,算是讲道理的人吧。” “哦。”钟幻找了个地方坐下,翘起了二郎腿,晃来晃去,眼睛只管在货架上来回逡巡,也不再说别的。 金二和董一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得站在一边陪侍。 看看月上柳梢,钟幻摸摸肚子,往外看了一眼,呵了一声,指指对面的食肆“闻闻,真香!去给我弄两个羊肉包子来!” 董一刚要动作,金二忙堆了笑容回手往自己的脸上轻轻拍了一掌“瞧我这瞎的!这个时辰,竟然没问问小郎用饭没有!我去我去!” “不用,让他去。他也得给自己弄点子吃食。你好生在店里,万一有客人进来,你也好招呼。”钟幻再往外看了一眼。 董一忙大步过去,不一会儿便捧了几个包子回来。钟幻接过一个,热腾腾地拗开,一股刺鼻的羊肉葱香便弥漫了整个铺子。 “啧啧!真是好包子!香死了!董一一会儿去问问,他们家做包子的秘方卖不卖。”钟幻称赞着,小口小口地咬着包子。 香气飘满了整间铺子。 一直传到了街上。 不一刻,便有书生的笑声在店门口响了起来“啊哟!这肉香混着墨香,味儿可够不一样的啊!” 钟幻一听,立即乐呵呵地站了起来,使眼色让金二过去招呼,自己则致歉“真是失礼!刚进来歇脚,实在是饿了。难为客人的鼻子了。” 这举动……真是……诡异…… 大口吃包子的董一和奔过去陪笑延客的金二心里都敲起了鼓。 。 正文 第 495 章 愿借辩口如悬河 说话的人进了店,恰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脸上甚至还残存着一丝稚气。 钟幻的目光迅速在他纯白的锦袍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对方脚上的薄底靴子上,脸上笑开了花。似是格外不好意思一般,站在原地却偏了身子,大口去咬包子,同时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我,我快些吃完……” “哈哈!不必不必!兄台还是坐下慢慢吃。天气冷,你吃得急了,容易不舒服。” 年轻人温和地劝着,昂然走开,善意地给钟幻留了单独吃饭的空间,且去货架上打量各种纸张。 金二忙笑着上前道“客人是看纸还是看墨?如今天寒,读书人们多有墨汁凝滞不匀的,小店才进了一批好松墨,呵一口热气就能保证墨色跟春秋一样!您要不要试试?” 年轻人笑着点头“也好。” 金二忙让了他去桌边坐下,铺开上中下三等纸张,再取了常用的羊毫狼毫兼毫三种笔,最后把最普通的泥砚盖子掀开,拿了一条松墨出来,双手捧给那年轻人“请客人亲手试试?” 年轻人看着他的行事,极为满意地点着头,亲手执了墨,金二又忙在砚中滴了水,年轻人用墨条在砚中轻轻研磨。 那边钟幻已经吃完了包子,擦了手,慢慢走过来,安静看着,待看见那年轻人一一试过笔墨纸张,才笑着赞叹“足下好耐性。” “读书人的事,没耐性怎么行?”年轻人笑着回了一句,依依不舍地看着那些东西,却站了起来,并没有说要或不要,转头跟钟幻谈起了天。 “这样冷的天,大家的晚饭都吃得早,怎么兄台却此刻才匆匆果腹?我看兄台的衣饰,可不像是这样草率饮食的人。” 年轻人的调侃令钟幻微微红了脸,叹了口气,摇头道“足下取笑了。原本是进宫去给太后娘娘解闷的,皇后娘娘也打算赐宴,可是太子殿下有些不高兴,陛下和娘娘就都没了心思。我哪儿还好意思赖着不走,赶紧就出来了呗。” 那年轻人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脸上不加掩饰地露出了一股热切“这样天色,兄台还能进宫?难道是哪府的郎君?” 钟幻羞愧地摆着手,不避嫌疑地拉了他,忙往铺子深处走了几步,然后请他在刚才自己待的地方坐下,叹口气,道“在下是个大夫。” 年轻人的目光便是一黯,接着却又流露出一股好奇和担忧“怎么?宫里的贵人们哪位不舒服吗?您刚才说太子……难道是……” 钟幻连连摆手,半晌才道“禁中之事,轻易说不得。何况也并没有谁不舒服。只是在下看着陛下娘娘和太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替他们高兴罢了。” 说完,却又重重地叹气。 年轻人看着他的样子,微微怔住,百思不得其解。 钟幻遥遥地看了金二一眼,又瞧瞧外头的天色。 董一知机,躬身低声道“小郎该回去了。家里会担心的。” “嗯。也是。”钟幻点着头站了起来,扬声叫金二“我扰了这位读书人在你店里养心的兴致。刚才试过的笔墨纸砚各拿一套,送了这位读书人,权做我的赔礼罢。” 金二满口答应,看着他的眼色,又凑趣道“小郎真俭省。拿着自家的东西送人,竟还做出这样的客套来。让东家知道了,又该笑话您了。” 年轻人啊啊地愣住,指着钟幻苦笑不得“这是你的铺子?” “我,我师妹的。”钟幻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跟我的也没大差了罢?” 年轻人哈哈大笑,洒脱地一拱手“我本来还想婉拒,现在看来,倒不用了!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钟幻高高兴兴地跟他道了别,名姓都没通,扬长而去。 金二哈着腰送到马车边,却听见钟幻低低地吩咐了一句“跟他说,皇后不能再生了。” 金二一愣,忙又叉手行礼“是,小郎慢走。” 眼看着马车得得远去,金二这才笑容满面地转回来,扬声让库房备货,自己则堆着笑请那年轻人在里头坐下,上了热茶点心,笑道“我们这库里是个新来的,手脚慢,您请稍等一等。或者我这里还有几本看不懂的书,您翻翻?” “大晚上的,烛火伤眼,所以我才出来闲走,书就不看了。”年轻人饶有兴致地拉了他让座,“掌柜的陪我闲谈几句罢?” 金二哈着腰“不敢当不敢当。” “贵东家是哪家哪姓?刚才那位小郎又是何人?”年轻人细心探问。 金二一一告诉“我们东家是幽州来的离珠郡主,刚才那位小郎乃是当年的神医夜平首徒、如今的大夏首富钱某之义甥,姓钟……” 年轻人听得眉飞色舞,忙拉着金二东拉西扯又问了一通,最后小心地落在了宫里的事情上“听说离珠郡主在宫中极受宠?尤其得太子殿下的喜爱?” “那倒……呵呵,客人说的对。”金二面显踌躇,又呵呵地笑,“我们郡主性子豪爽,功夫又好,又有那个耐性相陪,哪个小小郎君不喜爱呢? “说句不当说的,太子殿下现是咱们陛下的独苗,皇后娘娘早年间伤了身,又不能再生了,那太子在宫里,还不是要星星不给月亮?我们郡主便再没眼色,总不至于逆着未来大夏皇帝的性子吧?” 年轻人几乎要跳起来,大为惊讶“你说皇后娘娘不能再生了?” 金二张大了嘴“客人不是京城人氏?先帝驾崩,皇后娘娘惊胎生产,可是喊了三天三夜才有了当今的太子。自那之后,宫中就再没有过动静。那肯定是皇后娘娘不能生了啊!” “可也没听说陛下采选纳妃啊?”年轻人的眉心已经拧成了个疙瘩。 金二呵呵地笑“陛下和娘娘少年夫妻,感情极好。何况如今潘家兄弟这样得用,又忠心耿耿、不哭不闹的。陛下多省心啊!谁不盼着个安稳的后院呢?” 年轻人极度不赞同地连连摇头“皇家最要紧的就是开枝散叶!宁王谋逆,息王纨绔,莲王不娶,宗室里的近枝难道还不够凋落么?陛下此事可是太放纵潘氏了!不妥,不妥啊!” “呃……啊,客人的东西准备好了。您拿回去试试,若是觉得哪样还勉强能用,不妨再来小店多坐坐。” 金二一脸的不想多说,将他搪塞了出门。 然而走出门的年轻人却一脸坚毅,回头看看店门,大步流星地离去了。 。 正文 第 496 章 戏马台前(上) 翌日。清晨。 坐在沈沉床板守了整整一夜的沈太后看起来憔悴极了。 可是沈沉还是没有醒。 外头传来一阵细碎的说话声,接着是推门而入的椎奴。 “太后,陈氏带着那两个人来了……不然我叫她们先回去吧?”椎奴实在是不想让这个模样的沈太后出现在陈太妃面前。因为这看起来,实在是太像是不得已示弱了。 可是沈太后沉默了许久,站了起来,抬头看向椎奴“让她们在外头候着,给我梳妆。” 又新忙上前帮忙,伺候沈太后盥洗毕,看着面前的大镜子,小心地问“给您梳高髻还是牡丹髻?” “不,梳圆髻,不然,怎么戴凤冠?”沈太后坐得笔挺,浑身散发着淡淡的寒意。 从偏殿里扶着椎奴的手慢慢踱出来的沈太后一身玄色绣九尾金凤的常服,富丽堂皇的金冠,以及,基本没有掩饰的疲态。 依照老惯例穿得姹紫嫣红的陈太妃惊讶极了。 自从先祥和帝驾崩,除了上朝理政,这还是头一次看见沈太后穿得这样隆重! 陈太妃忙回头指点楚楚可怜的余绯余绾姐妹“还不快给太后行礼?” “太后万安。”两个人恭恭敬敬地屈膝蹲身下去。 沈太后先去看那张见过的脸,轻轻笑了笑“小余氏可比上回见要瘦多了。” 又看向余绯,却喝了声彩“这大余氏倒是一副好皮囊!难怪从前看我们离珠不顺眼,想来美人相妒,倒也是常情了。” 随后便慈祥地令她们起身,赐了座,再来跟陈太妃叙话。 “昨天你走了离珠就病倒了。她师兄来给她看过,说是前头的事情攒下了许多不适,一下子松心就发作出来了。睡一睡就好了。这不,就睡到现在还没醒。” 竟十分和善。 余绾和余绯诧异地对视,又都低下头去。 沈太后瞥了她们一眼,假作没看见,又拉家常一样对陈太妃道“上回你说尚药局给你配的药用料不好,哀家已经问过了。去年遭灾的地方多,那药都不大好。 “你先前又卖了那么多方子出去,难保外头没人悄悄地去截了药。这可就怪不得旁人了啊!” 又笑着点点她“先帝给你那么多私房,你还那么贪钱,真不知道当年在南越是吃了多少苦!” 陈太妃张口结舌,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沈太后,半晌才反应过来,失声笑道“太后今天是要演哪一出啊?妾身后脊背直发凉!您倒是像往日一样唇枪舌剑地冲着妾身来倒好了呢!” “又不是在外头!你从来受不得半点委屈,往日里当着那么多外人,总不能让人觉得先帝宠妾灭妻。可咱们自己的时候,哀家可什么时候能说得过你的?真是的!” 沈太后看了余氏姐妹一眼,又做了个恍然的笑容出来,打趣道,“这两个可都是通透的人,又立了大功,又冰雪聪明的。难道你还想让人家姐妹相信我这个老太婆天天成心跟皇帝对着干不成!?” 这下子,全殿的人终于明白过来沈太后想做什么了,纷纷对着余氏姐妹露出有趣看戏的表情,看向陈太妃时,却是各种好笑。 “你呀!幼稚!”沈太后嗔怪着指指陈太妃,然后亲切地转向余绾余绯“哀家本想跟皇帝皇后商量着,给你们姐妹们好好地寻几门好亲事。毕竟宗室里还是有年龄相当的小郎的。 “但你们太妃既然这样热心,一股脑子地把你们俩都抢去了她殿里,那哀家就不好再多事了。 “只管安心住着,躲躲清净。若是有什么想头说的,跟太妃说了她不依的,就等着下回来我这里,跟我说。好好歹歹,我在皇帝皇后跟前说话的分量,她还是差着三分的。” 说着,沈太后就像个寻常的傲娇老太太一般,自得地笑了起来。 余绾皱了皱眉,没敢抬头,只看着地面,轻声羞怯地答“是”。 可是余绯却大胆地跪直了身子,平平看向沈太后,开口道“民女想求太后娘娘一件事!” 陈太妃和余绾都是一怔,两双利眼狠狠地瞪向她! “姐姐不要无礼……”余绾甚至顾不得再装低调,一把扯住了余绯的袖子。 沈太后却笑呵呵地看着余绯,连连点头“这就对了嘛!说,别管她们,说,说!只要哀家能办的!你说你说!” “好妹妹,我知道这一直都是你的心愿,但你怕四姐姐,你不敢说!如今太后娘娘这样好,有她老人家主持公道,你还有什么可怕的?” 余绯用力地挣脱了余绾的手,抬头看向沈太后,倔强地红了眼圈“民女的嫡母,过世已经三年。因当年家里两房相处有些龃龉,四姐姐……不,离珠郡主对先母十分记恨。 “如今父亲升了侍郎,照着朝廷的规制,先母是可以追封诰命的。可是因为顾忌着郡主,家里没一个人敢提这件事半个字。民女在家里时,便常看见妹妹思念先母,哭得可怜。 “如今民女想求太后娘娘做主,能不能劝劝郡主。人死如灯灭,不要再计较那些长辈们久远以前的口角恩怨了。二叔有了爵位,却没给二婶请封,那是他的事。我们父亲有了品级,却不敢忘了亡妻。求太后娘娘赏先母这个体面!” 说着,跪伏在地,哽哽咽咽地哭了起来。 陈太妃挑了挑眉,原本想要阻止的话,又咽了回去,往后靠回到椅子里,笑吟吟地看着沈太后,道“这件事,妾身可真没本事做成,必得太后出手呢!” 余绾也抬起了头,审慎地看着沈太后,仔细观察着她的态度。 却见沈太后呵呵大笑,摇头叹着,指指余绯“傻丫头!这种事,你管旁人做什么?直接让你父亲上奏折请封,吏部礼部核了,就批了就是了! “也用得着当个事儿认真来说!你说了,还扯上离珠,你这不是让哀家为难么?哀家问了离珠,她若当场答应,倒显得你小气;她若不答应,那哀家是不是还得费吐沫训诫她? “她可病着呢!还是为了救我儿子病的。你让我这个孩子娘怎么开得了口哦!” 说着,嗔怪着亲昵地指指余绯“真是个实心眼的傻孩子!” 然后脸一板,“哀家可没听见啊,什么都不知道!” 余绯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却开心得意地笑了起来。 余绾看看沈太后,又看看陈太妃,疑惑满眼。 。 正文 第 497 章 戏马台前(下) 陈太妃一脸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的表情,索性冲着余绾使了个眼色。 余绾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欠身,轻声道“妾身家里先前颇——繁杂,如今家务事闹到太后跟前,心中十分羞愧。” “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算你们想说,这些事哀家也是不敢听的。大家都有理,说不清,说不清!” 沈太后慈祥地笑着摆手,又令椎奴“前儿不是送了些柿饼来?这个东西小娘子们怕是都爱吃。你去拿了那个青竹小篓盛一篓子来,给她们姐儿两个拿回去吃。” 东西取来,青竹篓配着橙红挂霜的柿饼,十分好看。 余绯抢先接过去,满口称赞,又笑着娇声谢沈太后疼惜。 “你们是离珠的姐妹,便打断了骨头也连着筋。她病倒了未醒,哀家自然要替她招呼你们。” 沈太后慈爱地在两姐妹间看来看去,说话时目光却一直落在余绯脸上,好似更加喜爱她一般。 “只是太妃娘娘接你们进宫前就跟皇帝说好了,你们姐妹二人是要陪着她修行的。而且,只怕是头发都要剃了去……唉……这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说着说着,沈太后满面惋惜地摇着头长叹不已。 余绯顿时大惊失色,猛地转头看向余绾,脱口而出“什么时候说过要落发了?我不落!我在莲花庵三年都没有落发!我不!” 余绾怀疑的目光看向陈太妃。 陈太妃顿时好气又好笑“太后娘娘,您可别冤枉我!我什么时候说过她们姐妹要落发了?我自己都没打算落发,怎么能让她们落发呢?!” “呃?这——”沈太后愕然地看着她,又看向椎奴。 椎奴早就是跟沈太后打惯了配合的,顿时也露出讶然表情,歪着头看向陈太妃“昨天您来,太后娘娘问您将好好的小娘子弄进宫做什么?您说是要陪您修行。 “太后说前朝公主们也都修道,还俗也容易,挺好的。结果是您自己说,要带着两个小娘子修佛,都是要落发的。怎么今天这说辞,改了?!” 说完,又看向沈太后,微蹙眉心,摇了摇头。 沈太后没有做声,脸色却不好看了起来,责备的目光看向陈太妃,闭上了嘴。 陈太妃这才反应过来,失笑着,跟着摇头,却无言以对。 余绾看着两边的作态,心中无限狐疑。 那边余绯却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我不要落发!六妹妹,你让我进宫时,没说还要落发。我不!我宁可回家,等着太后娘娘给我赐婚,我也不落发!” “不落不落!哎呀!这么水灵的小娘子,落了发可怎么好?花儿往哪戴?哎哟哎哟,别哭别哭了!这梨花带雨的,可心疼死哀家了!” 沈太后满脸焦急,左右看了半天,眼睛一亮“椎奴,去,把哀家的首饰匣子拿来!” 椎奴答应一声,忙奔进后殿,又跑出来,将一个游龙戏凤的描金匣子呈给沈太后。 “这个!别哭了,快看!看这个!这是司宝司刚做出来的金线红绒花!还有这个这个,一对儿如意云纹的金背玉梳!这个金镶玉的葡萄步摇!” 沈太后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就手便插在了余绯头上,端详着笑“瞧瞧!多俊俏的小娘子!不落发!啊!咱们就陪着太妃诵几个月的经,等北边的仗打完,哀家就给你们另安排好出路啊!” 余绯摸着头上新添的首饰,终于破涕为笑,有些不好意思地给沈太后欠身低头行礼“谢太后赏赐……民女失仪了。” “小孩子们,什么失仪不失仪?一个个老气横秋的做什么?哀家这辈子难道那些刻板的诰命还见少了不成?” 沈太后笑着令椎奴搀了她起身,又送到余绾身边坐下。 接着又殷殷叮嘱陈太妃一定要好生照看她姐妹二人“她们跟你不一样。她们都是幼年失恃的可怜孩子,又于国家有功。如今来宫里不过暂住,算是咱们南家的客人。” 余绯听得胸膛都挺了起来,再也没有刚进梨花殿的怯弱模样,只俏皮地看着沈太后,笑道“民女家里祖传的天生神力。可不仅离珠郡主能拉弓射箭哦!民女的箭术乃是父亲亲授,连珠箭也能一口气射出三支的!” “听听!这都是有本事的。将来哀家得好好瞧瞧,哪个好骑射的小郎君,才配得上这孩子!你可不许怠慢了她们!哀家日后要派大用场的!” 沈太后虽然笑着,却认真郑重地交待了陈太妃,然后才命椎奴“天虽然还冷,可眼看着就要开春。仙霞宫的布料都浓艳,未必适合这俩孩子。 “你去咱们库里看看,先前给离珠备的绸缎,一样取两匹,先给她们姐妹们裁衣裳去。还有床铺上的东西,也照着离珠的例子,跟她们姐妹们弄两份。” 竟细致周到地开始帮着余绯余绾打算起在宫里的日常生活了! 陈太妃再也坐不住了,草草辞去。 余绾随她起身,礼貌告辞。余绯却依依不舍,甚至还想再来“民女以后来给太后请安罢?” “要不怎么说是个实心眼的傻孩子呢!”沈太后爱怜地看着她,却惋惜地摇头,“你刚进宫,来拜见我,说得过去。可你进宫的名义是修行,必定是要在仙霞宫闭门不出的。哀家这里人来人往的,万一碰上了你,你这名声可就完了。那以后,可怎么办呢?” 余绯只得作罢,却极为恭敬地给沈太后行了礼,然后才随着陈太妃和余绾离开。 出了梨花殿,陈太妃再也忍不住,偏头斜着余绾问道“你这姐姐,一直都这么笨么?” “家姐一向耿直。”余绾淡淡地回话,挺胸抬头看向前方,轻声再加一句,“何况,谁是真对我们好,谁是想要利用我们,我们也不是瞎子傻子,看得懂也觉得出。” 陈太妃惊讶地仰天哈了一声,匪夷所思地连连摇头“这太阳简直要从西边出来了!沈氏是什么样的人?她若是这么好糊弄,还可能辅佐陛下掌政十余年么?!” “太妃娘娘说得极是。”余绾冷冷淡淡地看着前方,“太后娘娘在宫中一手遮天,沈离珠被我们入宫一事气得昏迷。 “可太后娘娘见了我们姐妹,却没有直接寻衅将我们当场打死。她可真是个不好糊弄的人呢!” 。 正文 第 498 章 唯有一条生死路 当夜,永熹帝留宿仙霞宫。 第二天晨起,陈太妃密遣了自己的大宫女摇枝去了尚药局,配了好几副祛瘀伤的药。 得到消息时,沈太后正坐在沈沉床边,眼看着又新给她喂清粥,看也不看报信的人,淡淡地说一句:“知道了。” 沈沉怔住,定定地看着沈太后,闭上了嘴,不肯再吃。 沈太后也不做声。 母女两个便这样静静地对峙。众人都感觉到了气氛的怪异,于是,静悄悄地一个接一个都退了出去。 最后一个离开的椎奴还把门轻轻地从外头带上了。 “母后,余氏入不得宫。”沈沉终于沉不住气,咬着牙说了这一句,便红了眼圈。 沈太后淡淡地看着她,低声道:“宫里还有一个潘后,一个太子,你怕什么?” 沈沉张了张嘴,又停住了。 那一世,余氏毁了永熹帝的名声,韩震趁机起兵逼宫,南家才一败涂地。 可如今,韩震已死,宁王也圈禁起来。那些可怕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再发生了吧? 虽然…… “太子还小。”沈沉低低地说了这一句,紧张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紧紧抓着被子的手,不敢抬头。 她这句话的意思,实在是太大逆不道了。 可是,沈太后却回了她一句更加意味深长的话:“太子有娘有舅舅有祖母,有什么好怕的!” 母后也有那个意思! 沈沉猛地抬起了头,直直地看向沈太后:“可是,南家的名声……” “名声?!煌煌史册,前唐太宗那样的人,不一样有一堆不成器的子孙?妨碍他的千载英名了么?” 沈太后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何况,先帝没把儿子教好,这也是事实。” 嗯……好吧母后娘娘您老人家说得对! “一样都是居心叵测的人,凑在一处也算是为民除害了。”沈太后又哼了一声,伸手端了旁边的粥碗,递给沈沉,抬抬下巴,“吃吧。吃完了漱漱口,等着吃药。” 就,就这样,就完了?! 沈沉傻了眼,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碗,再看她们家已经站起身施施然离开了的母后娘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而仙霞宫中,披头散发的余绯蜷缩在床角,抱着自己哭得伤心欲绝。 另一边虽然已经收拾清爽,却红肿着嘴角、颈项的余绾,呆呆地坐着,一字不发。 “行了啊!别觉得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早就说了他喜欢柔顺听话的,你们俩倒好,一个两个都假正经! “既然都进了我仙霞宫的门,自然就是任陛下采撷的意思!怎么事到临头了,一个说是有夫之妇,一个竟然说要等着太后赐婚?! “你们姐妹两个是故意想让他动手的吧?还连累了我!我宫里老早就不囤伤药了!” 陈太妃出现在门口,冷笑着发着脾气,一向白嫩的脸上也显出五道红红的指痕。 半晌,余绾的眼珠儿终于动了动,整个人也渐渐活了过来:“太妃娘娘的意思,是您许久都没有挨过陛下的打了。” 陈太妃语塞,定定地看着她,过了一时,冷笑一声:“是又怎么样?你可别告诉我,你这细嫩的小身板儿,没被韩橘打过!” “韩橘”二字一出,余绾和余绯都是身子一震。余绯止住了哭声,愕然抬头:“韩橘?不是韩枢么?!” “哈哈哈哈!原来你连你这亲姐姐都不敢告诉实情!”陈太妃愉悦地放声大笑,“竟真的是一对儿蠢货!” 余绾难看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端庄地站了起来,转头看着余绯,淡淡地说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哭的? “五姐若是还想活下去,还奢望着日后富贵荣华,现在不就只剩下一条路而已了么?只要五姐心里肯了,难道还有人拒绝得了五姐?” “可是,可是……”余绯委屈地用手背抹着脸上的泪,半晌,抬起头来看着余绾,眼中明晃晃闪过猜疑,最后却又放弃似的低下了头,嗫嚅道: “我昨晚说了那样的话,陛下一定会厌弃我的。就算我再肯,只怕也难以令陛下回心转意了……” “只要你们有这份心,以后肯好生地服侍陛下,其他的事情,大可交给本宫!” 陈太妃笑眯眯地接话。 可是余绾却像是没有听见她说的话一般,继续用那种平板刻薄的口气对余绯说道:“五姐,咱们既然进了宫,成了陛下的女人,就再也出不了宫了。 “能不能得到陛下垂青,咱们姐妹靠谁都靠不住,只有靠咱们自己。论美艳,天下及得上五姐的,没几个。论耐性,这天下及得上我的,也没几个。 “咱们俩才刚及笄而已。五姐你看看,陈太妃今年可都过了不惑了。咱们俩难道还比不上、熬不过她不成?” 听到最后这一句无比刻薄的话,陈太妃并没有勃然大怒,而是撇了撇嘴,满意地笑了起来,甚至还夸了一句:“有志气!好样的!” 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余绾停下说话,漠然看着她离去的门口,再回过头去看着余绯,声音压得低低的,说道:“五姐,你还记得进宫前,叔祖说过的话么?” 余绯身子一抖,苍白着脸重新把头埋进双臂双膝之间,颤声道:“可是父亲说,咱们,咱们……” “那是一个意思!五姐,我们俩,谁都行。但是,如果咱们俩谁都做不到,那就只能让谁都别落下好!你记住了吗?” 余绾爬上了床,一步一步爬到余绯跟前,脸对着脸,恶狠狠地看着她,低声道:“你要是想,我可以帮你。如今你不想,那你就必须要帮我!否则,哪怕有沈离珠在,咱们余家也一样会落到万劫不复!” “……六妹妹,你不要吓我。咱们,咱们家就这样,不是好好的么?” “五姐,小婶母子、大嫂母子,已经被镇北军扣下了!你不要做梦了!若是咱们姐妹不能得宠,不能成为皇后太后,你以为咱们家的事情,会永远埋在地底无法发现么?必是已经有人在查咱们了!” 余绾的表情越发狰狞。 余绯的眼神越发恐惧。 却对视着,缓缓地一起用力地点了点头。 正文 第 499 章 虏情不料诸军渡 时间就这样转眼过了七天。 七天后,就在永熹帝刚刚再度起意,想要再走一趟仙霞宫时,毛果儿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贴膝跪倒,低声急道“陛下!我师父回来了!” 永熹帝眼睛一亮,立即打消了再去掐一把那两朵姐妹花的念头,轻笑两声“哦?他倒是能拖。难道还真是上了战场才动的手不成?” “陛下,我师父,叫花子一样,好似是……走回来的,腿都快残了……”毛果儿满面的心虚,吞吞吐吐。 永熹帝的脸色陡然沉了下去,哼道“行了,悄悄地把他带过来,朕当面问问就知道了。” “是。”毛果儿飞快地跑了出去,过了足足一刻钟,才扶着一瘸一拐的秦耳,慢慢地走了进来,顺便还一个眼神瞪得所有宫女阿监都低着头退了出去。 永熹帝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肮脏难看、衣衫已经破烂成了条的银发老人,试探着问“秦耳?” 噗通一声,秦耳直挺挺地双膝跪倒,扑在地上放声痛哭“陛下啊!老奴的陛下啊!老奴差一点儿,就再也见不到您了啊!” “你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快说!朕给你的差事,没办成?!”永熹帝拍着桌子站了起来,脸上闪过杀机。 “老奴,老奴本想动手,却被人坏了事……”秦耳一边捂着脸哭,一边断断续续地把魏县发生的事情删删减减说了一遍。又道 “后来路上,潘三郎便对老奴多加防范,最后甚至连饭食都不跟老奴一处吃了。一直快要走到幽州时,老奴急了,想要强行动手,却被潘三郎卡着脖子丢在了幽州城外。 “自然,老奴是陛下亲口下的谕旨,要去军前效力。潘三郎进城见过萧敢之后,便又出来把老奴带上,一起去了镇北军。 “老奴琢磨着,韩震当年把戴勇安排进镇北军,就是为了掺沙子,想必易北川大将军是痛恨他一党的。就悄悄地想去私下里见一见易大将军。谁知又撞见了潘三郎在跟易大将军说这件事……” 永熹帝脸色铁青,杀气四溢地冷眼看着他“你的意思是说,北境军中,已经都知道朕明着赦免了这几个人,暗地里却命你去杀人?” “不不不不!”秦耳双手乱摇,“潘三郎再不识大体,这样的逆事却是做不出来的。他特意跟易北川说,此事乃是老奴为了自己逃得性命,所以蛊惑了陛下,讨了这么道旨意来的。” 永熹帝松了口气,紧接着,脸色却更加难看,紧紧地咬着后槽牙,闭上了嘴,一字不发。 躬身躲在一边尽力当透明人的毛果儿下意识地瞟了秦耳一眼。 果然,生姜还是老的辣! 秦耳这个说法,甚至要比说潘三郎不管不顾动摇了军心还要诛心! ——永熹帝的胸襟、见识、做派,竟还不如一个小小的潘三郎顾全大局! “后来,易大将军想了许久,便命潘三郎留在幽州一线。而那几个人,则跟老奴一起,被送到了东宁关上。随同的,还有一封给荀远荀老祖的信。” 秦耳说到这里,委委屈屈地哭了起来,“易大将军忒不厚道,他跟荀老祖说,老奴是该归他老人家管的。荀老祖看完了信,根本就不听老奴的辩解,直接抄了鞭子,把老奴痛打了一顿! “陛下!老奴从服侍陛下,多少年了,只有陛下打过老奴!先帝都不曾迁怒过老奴一板子啊!荀老祖那顿鞭子,直接便抽烂了老奴的腿! “他老人家还说,前方将士们死伤惨重、缺医少药,所以连伤都不给老奴治,把老奴往小黑屋里一扔,让老奴自己等死啊!呜呜呜!” 秦耳哭得死去活来,惨烈无比。永熹帝却只是嫌弃地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问 “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那几个人呢?宗悍怎么安排的?” 秦耳吸着鼻子擦了泪,方嘀嘀咕咕地说“老奴若是自己不逃出来,只怕非死在那儿不可…… “哦,那几个人。易大将军给宗将军的信中说了,那几个人既是戴罪,就该发往最前线,躲在幽州城里算是怎么回事?还特意提醒宗将军,请他把那几个人当敢死用。 “老奴逃出东宁关时,听说那几个人自己请命,潜入北狄去刺杀对方的头领大将去了。” 秦耳说完,鼻涕眼泪已经抹得满脸都是花的了。 永熹帝也不看他,只管眯着眼思索着他的话,过了一时,又问军情“你知道多少?” “军情倒没瞒过我。”秦耳忙跪好了,认认真真地把北境战线如今的情况都描述了一遍。 原来,果如萧敢宗悍等人所料,北狄突然将战线拉长,各部落带领着自己的精壮兵力,猛扑夏、齐边境线上最繁荣富庶的城镇村落,大肆劫掠。 夏、齐边境将士相互配合,堪堪抵挡住了北狄的进攻。但毕竟因为不敢过度分散兵力,骑兵的较量上又实在不太能敌得过北狄,所以一定程度上,还是吃了些亏。 “想必就这几天,宗将军和易大将军请求尽快派出增援大军的奏折就该到了。”秦耳最后总结道。 永熹帝嗯了一声,微微皱了眉,站起身来,道“好,你先去歇着吧。” “是。那老奴退下了。陛下想必今晚都会跟重臣议事,还请吃喝些热乎的,不要太过辛劳。” 秦耳临走还不忘叮嘱,倒令永熹帝心头一暖,便命毛果儿“叫两个周到细致的服侍你师父,顺便叫太医来给他看看伤。这么远走回来,他这腿可别废了。” 毛果儿忙答应一声,先扶了秦耳出门。 殿门外,毛果儿贴着秦耳的耳际问“走回来?师父,这关山万里的,您走回来,怎么也得一年半载吧?这么快?” “小兔崽子!你再敢废话,老子弄死你!”秦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毛果儿嘿嘿地笑,招手叫了两个小阿监来,立即换了一副凶狠嘴脸“热锅热炕、热茶热水!再去太医署,叫孙太医,要最好的药!老祖宗回了宫再出一丁点儿纰漏,我扒了你们的皮!” 秦耳这才满意地回手拍了他后脑勺一巴掌,趾高气扬地走了。 毛果儿面无表情地看了他的背影两三息,转身再进了寝殿“陛下,要叫谁进宫?您就在这里吧?大冷天的,别去御书房了?” “不!御书房。宣两位相公和国丈觐见。再加上那个童杰!” “是!” 。 正文 第 500 章 未见如何想得成 御书房的灯火一直亮到了三更以后。两位相爷年纪大了,索性便宿在了宫中。而潘鲁生和童杰则去了禁军的值房里打了个盹儿,第二天一早,直接上朝。 梨花殿里,沈沉的病渐渐好了起来,又有了精神,便缠着沈太后说要出宫去玩,却被沈太后点着鼻子告诉她:“你最近顶好低调一点。” 沈沉听得发怔,又新便低声告诉了她:“秦耳去了东宁关,竟然从荀阿监手里逃出来,自己回了宫。” “北边有消息了?”沈沉一个激灵,忙问各地大军准备得如何了。 沈太后拧着眉摇头,把荀远飞鸽传回京的信交给了沈沉,让她自己去看。 “那几个人竟然献计要去刺杀北狄头领?”沈沉大吃一惊,“他们几个大多都是跟着韩震在西南打过仗而已,对北边草原上的气候环境几乎算得上一无所知。他们若是轻骑出关去做刺客,那可是九死无回啊!” “可若是此事能成,那北狄这一回可就占不到半点便宜,反而要乖乖地求和了。” 沈太后轻轻叹了口气,摇头喃喃,“这几个人果然一死,我大夏军中数得上的凶悍大将,几乎要折损一半啊……” 所以,其实自己和皇嫂母后轮番劝谏求情,竟还是没能从皇兄手里抢回这几个人的性命么? 沈沉怔怔地低头看着脚尖前面的地面,过了好久,才再度把目光移了回去,看向信纸,眉头随即狠狠一皱: “荀阿监想杀了秦耳,竟然没杀成?宗悍替他求情?” “这些年边关平静,宗家开枝散叶,宗悍儿孙众多,自然开始担心虑后,不敢真的跟皇帝对着干了。”沈太后平静地说着,垂下了眼帘,“宗悍老了。” 都不是傻子,都是一眼就看出来这是永熹帝的意思,而非秦耳。 甚至荀远,只怕也是要杀秦耳给永熹帝看,想要好生敲打这个不靠谱的皇帝一番。 可惜,大敌当前,宗悍实在不敢照死里得罪皇帝,否则,任何一个军令上绕一绕字眼,宗家只怕就会被心机恶毒的永熹帝连根拔掉。 沈沉心中越发不安,再往下看时,却腾地站了起来,睁圆了眼睛:“镇北军扣下了余家的妇孺?” “什么扣下?那叫保护!”沈太后瞪了她一眼,接着又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而且,还保护不力!竟然能让栾氏和余家的六小郎君失踪!” 说着,实在是忍不住,又明明白白地狠狠剜了沈沉一眼。 椎奴忙上前去给她换热茶,挡住她看向沈沉的视线,口中还打着岔:“啊,这个红枣桂圆汤可凉不得,太后别光顾着说话,快把这汤喝了。” 沈沉早就被沈太后看得心里发毛,这时忙跳起来把信件塞给旁边站着的又新:“啊啊啊,我想起来了!我都好了,我该去给皇嫂请个安!趁着皇兄还没散朝,我快去快回!” 一溜烟儿跑出了梨花殿。 微容不动声色地跟着她提着裙子便溜。 “这个死丫头!简直是白眼儿狼!”沈太后恨得指着她的背影骂。 椎奴笑着解劝:“不是您之前自己说的?郡主有情有义是好事。” 说着话,把信从尴尬微笑的又新手中接了过来,却从袖筒里又掏出了一张,都合在了一起,重新折好,放回信封,若无其事地收了起来。 又新惊讶地看着她,却被椎奴指着她的鼻子警告:“这个,还没最后查实,不许告诉郡主。” 清宁殿。 南猛看着仍有一丝憔悴的沈沉,心疼地拉着她的手道:“姑姑多坐一会儿。小厨房里炖着燕窝,是给父皇的。我让他们先给姑姑盛一碗来。” “哟,这话若是让你父皇听见了,你也不怕他吃醋?”潘皇后不知为何心情大好,竟当着沈沉的面调侃起南猛来。 南猛顿时红了脸,硬着脖颈道:“我父皇和皇祖母也一样很疼离珠姑姑的。母后自己刚才还让人给离珠姑姑做好吃的,怎么单单我就不行呢?” 沈沉呵呵地笑着,一把把个小人儿拉进自己的怀里,抱着脑袋就是一顿猛揉,直把南猛的头发都揉成了鸟窝,嘴里还在啊呀呀地感动: “这辈子疼我的人不多,我们猛儿就是一个。这辈子我肯管的人不多,但我们猛儿必是其中一个。就冲着你这几句话,我也算是没看走眼了!” 羞得南猛抱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一声大叫,脱身逃掉。 潘皇后笑弯了腰。 沈沉这才歪着头问她:“嫂子今天可是得了什么好消息,看着这般开心?” “半刻之前,前线传来战报,镇北军打了个胜仗。”潘皇后笑得双眼都眯起来。 沈沉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笑道:“潘家三将军就留在镇北军听易大将军调遣了罢?这一战是他胜的?那可真称得上是旗开得胜了!” “我们家这小弟生平最爱的便是打仗。偏又自家标榜最讨厌打打杀杀的无脑武夫。我们二哥常取笑他马不知脸长。” 潘皇后说着,和沈沉一起欢声笑了起来,接着叹了一声,笑道:“多少年家里都不太敢放他一个人出去独当一面。想着毕竟是家中幼子,怕在人情世故上不通,莫名得罪了人就不好了。 “可现在看看我们家,脑子最好用的,除了二哥就是他。倒是我家大兄,这些年越发木讷耿直,全没半分顶门当户的长子模样。 “前天我大嫂还给我递信儿呢,说千万拦着陛下赐爵。说我大兄可担不起那种世袭罔替、须得周旋应酬的头衔儿。 “我听着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仗还没打完,一府的中馈娘子,竟说出这种话来。这竟是给家里做祸呢!” 潘皇后絮絮地说笑着,却饶有兴趣地看着沈沉,轻声探问起来,“三郎必是路过魏县的。魏县的人也必定会跟妹妹说那里的情形。我想问问妹妹,是怎么想的?” 沈沉看着她的表情,怔住。 魏县的事情?魏县的什么事情?难道不就是永熹帝想杀人,却被自己的旧友和潘后的亲兄弟给联手搅黄了的事情么? 怎么这位皇后娘娘看起来,却只有一脸的八卦,却没有半分的紧张忧虑? 她到底是在关注些什么啊?! 正文 第 501 章 春事谁主 “前方将士浴血奋战,我可还要怎么想呢?魏县那边自然是周周全全地赶紧把众人送过去帮忙罢了。” 沈沉模糊地说着,希望能提醒一下潘皇后顶好想清楚她在说啥再继续。 可是潘皇后明显就不大明白沈沉在说啥,而是自顾自地亲热地笑着凑过来悄声问“我是说,我们家三郎往回写家书,可是把妹妹好一顿夸。说你秀外慧中,目光如炬,识人之明天下罕见……” 说着,还十分开心地冲着沈沉促狭地挤了挤眼。 沈沉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潘皇后误会了! 离珠郡主殿下顿时一脸的哭笑不得,啊呃一阵,直直地指着外头道“天色不早,想必皇兄就要散朝。我往来梨花殿若是不穿过御书房实在太远。皇嫂你歇着,我先走了!” 跳起来急忙跑掉。 微容捂着嘴边笑边匆匆冲着潘皇后行礼,也跟着出去。 潘皇后哎哎地叫不住她,忙冲着青诤使了个眼色。 青诤会意,含笑追了出去“郡主慢走,皇后娘娘还收拾了东西给您,婢子帮您拿出去。” 沈沉只得放慢了脚步,站在殿外等着。 把手里的东西都交待给微容,又传令两个阿监直接送了去梨花殿。青诤这才笑嘻嘻地问沈沉 “这已经过完年了。怕是大战一结束,太后娘娘就要给郡主议亲,郡主在宫外也算是认得不少小郎,可有中意的?” “青诤姐姐疯了么?这也是能当面问咱们郡主的话?让旁人听见,不说咱们郡主山野出身、礼仪有失,便是你清宁殿的规矩,都会被质疑了呢!” 微容一听就急了,一步便跨了过去,挡在两人中间,甚至还伸手推了青诤一把,大有“你再说下去我就要跟你打一架”的架势。 “没事,没事。”沈沉却笑着拍了拍她,笑道,“嫂嫂刚才就差问这一句了。我是觉得当面拒绝恐怕会伤她的心,所以才逃了出来。青诤这样直白地问,倒是免了一场误会。” 青诤啊了一声,睁大了眼“怎么?您,您看不上我们三郎君么?” “这和看不看得上是两回事。我的婚事可真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近的得请太后的旨意,远的,非得我师兄点头才能算是过关。” 沈沉笑吟吟地说道,“就别说我这双瞎眼了,只请皇嫂想一想母后娘娘会不会点头、我师兄能不能同意,她就知道了。我是没那个胆子跟他们二位叫板,非要嫁个他们都绝不会肯的人的。” 青诤面上不由得微微一窘。 沈太后拿着沈沉当亲闺女待,接到宫里一住小半年,搬出去的话一个字都没提过,简直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宠。如何会肯把她嫁给一个独眼龙? 至于钟幻,倒不必提了。他自己便是神仙一般的人,眼里还能看得上谁?莲王、息王、萧韵,还有那一位失踪了的朱蛮,其他人,哪能入得了他的法眼? 想一想自家娘娘满心盘算的,请永熹帝一道旨意赐个婚,之后,沈太后磨牙的表情和钟幻直接把桌子掀了的动作…… 青诤下意识地动了动脖子,就好似刚被人打了一巴掌在脸上一般。然后干笑道“郡主说得也是。别说您,就是我们娘娘,跟太后娘娘十来年的婆媳,她也一样没那个胆子驳半个字的回的。” 沈沉笑着连连点头,这才挥手让青诤去了,自己且带着微容急忙往回走。 她却不知道,永熹帝正好站在远处,遥遥地看到了这一幕。 “离珠好了?” “是。听说前天下晌起了身,昨天能在梨花殿里慢慢地走一圈了。看来是今天敢走远些了,就去了清宁殿拜见皇后娘娘。”毛果儿低着头,一字一句说得顺畅。 永熹帝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笑道“你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毕竟跟六小娘子心里有着疙瘩,虽然是姐妹,却也跟仇人差不多。上回两位小娘子去梨花殿,小的心里可是一直捏着把汗……” 毛果儿小声嘀咕着,偷看永熹帝一眼,见他的表情似乎已经有些不悦,却还要咬了咬牙,接着咕哝道, “钟先生还非说是什么前阵子紧张累着了、吓坏了,依小的看来,那就是气的……余家的事儿,满京城谁不知道啊……” 永熹帝轻轻地哼了一声,毛果儿立即住了口。 “当年她妒忌离珠,是因为离珠比她们姐妹都出色,这自是没错的。但也的确是她少了一条晋身之阶。如今她能长长久久地住在宫里锦衣玉食,不比离珠日后自己在宫外跟仪宾勾心斗角地强?” “陛下就是看着六小娘子好,连这样的话都能替她开脱。就郡主那性子,一言不合连珠九箭,哪个仪宾长了八个脑袋敢跟她叫板?不天天替咱们郡主打洗脚水就不错了……” 毛果儿奓着胆子嘟囔。 永熹帝听得哈哈大笑,连连点头“嗯,这个景儿,朕觉得倒是有九分能成真!” 说着起了兴致,指指清宁殿,“不然,咱们去跟皇后说说,让她开始琢磨着替离珠挑仪宾吧?” 看着永熹帝的心情不错,毛果儿终于松了口气,却又煞有介事地双手乱摆“皇后娘娘那慈软性子,哪儿挑得出郡主满意的人? “何况太后娘娘多少年没当过红娘了?这郡主的婚事,怕是任谁都插不进手去。她老人家自己且得玩两年呢!” “也好。”永熹帝心里盘算着,笑了起来,“前几天钟郎来时,跟朕说该采选了。朕就先让老太太忙离珠的事儿,过阵子再忙这件事。让这种琐碎的喜庆事占着她的手,她也就没心思管朕了。” 毛果儿笑着哈下腰去,低声道“要说这钟郎也是够多管闲事的了。前脚跟您说完,后脚就出去神神鬼鬼地让个读书的举子去闹。听说,外头现在已经有人在责备潘家了……” “咳!”永熹帝回头瞪了他一眼,但脸上的笑意却掩都掩不住,负手临风,长叹道“以钟郎之知情识趣,却不能入朝伴驾,实在是可惜之极啊!” 。 正文 第 502 章 秦政本独|夫 没了韩震掣肘,两位相爷虽然明里暗里还是较着劲,但六部运行的速度却快了许多。 尤其是兵部,在这场大战上简直是没有二话的积极配合。就连户部拉开了架势打算着在军需上狠狠地打打嘴皮子官司,都被兵部闷不吭声地直接签了收条。 户部办事的人都懵了,下意识地急忙又把单子抢回来,另换了一张早就备好的底线数据“这个才是……” 兵部一群人一个字都不说,只是快速走开去做事,倒弄得来扯皮的其他各部官员们都讪讪的。 这时候潘鲁生才背着手转了出来,脸上露出一丝兔死狐悲的伤感“咱们虽然都是粗人,却都是为国死伤的粗人。诸位读过的书,比咱们这些人听说过的还要多。做事情,还是多想想书上怎么说吧!” 也不等着文官们上前争辩,自己便佝偻着腰背,叹着气又走开了。 还有人觉得不甘心,插着腰抱怨“管我们什么事?库里就那么多东西,难道为了一场仗,非让全天下的人都跟着饿肚子才算是忠孝节义了?” “那又有什么不应该的?将士们不豁出命去保家卫国,你别说饿肚子,有没有肚子还两说呢!北狄可从不杀人,只是屠城!” 便有跟他处的好的,嘴上骂他,暗地里却拽了他走开,背了人,才提醒“那是国丈!全天下皆知的实诚人。宫里就一位皇后,皇后就一个太子,陛下可就这一条根!他说话你都敢挑刺儿!你摸摸自己腔子上有几个脑袋?!” 那人猛醒过来,咂舌不已,嘿嘿地笑着谢了对方拦住自己话头,想想却又叹了口气,再度抱怨起来“陛下也是,怎么就不能纳几个妃子,多多地生几位皇子呢?如今只这么一位太子,潘家若是不把尾巴翘上天,那才奇了怪呢!” 刚救了他的朋友也跟着摇头,叹气道“什么都怕一家独大。陛下多聪慧通透的人,怎么就在这个事儿上这样执拗呢?外头那些酸丁虽然说得吓人,可细想想,他们的话也颇有几分道理。” 两个人悄悄地议论着走远。 另外三个年长一些的办事官员们站在拐角,听着他们说完、走开,面面相觑,各自干咳一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各自散去。 然而,这个话,却静悄悄地越传越广,直至进了永熹帝的耳朵里。 这一天恰好刚升了兵部侍郎的童杰来禀报军队召集进度“……大军基本已经集结完毕。计算时间,臣若在三日内动身,赶到东宁关时,可恰与大军会合。” 永熹帝摆弄着桌子上记录着对话的那张纸,虽然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却格外怪异。 许久没听见回话,童杰不由得悄悄抬头去看。待看见永熹帝竟露出了一个格外开心的残忍笑容,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户部的粮草也已齐备,禁军也准备好了。你既也这么想,那么三天后就出发吧。朕看,这次大战,大夏必胜!” 永熹帝恢复了正常,温煦地再勉励了童杰几句,便令他去寻两位相爷商议启程事宜“事不宜迟,那些花里胡哨的仪式不必弄了,赶紧平定了北方才是正经。” “陛下谦逊低调,实在是千古明君。”童杰由衷地赞颂了一句,这才行礼退下。 永熹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御书房门口,笑容渐渐冷却,低头看向手中的那张纸,眼神森冷“韩震死了才几天?朕让他接手兵部,好生把韩党的残余清洗清洗,他倒好,竟然想做第二个韩震了……” 毛果儿缩着脖子站在一边,紧紧地闭着嘴,大气都不敢喘。 砰地一声。 御书房经常碎裂的砚台,又要换一方新的了。 钟幻得到消息,嗤笑一声,让送给萧寒。 早就拿到消息的萧寒看着那张纸沉吟了许久,转头看见阿寻和新丰站在一旁,不由开口问道“若是你们俩,杀一人而救天下,你们做不做?” 两个人异口同声“做啊!” “若那人是你亲人的亲人呢?”萧寒紧接着问道。 阿寻的脸顿时皱了起来,想了半天,在苦苦思索的新丰张口前,慢慢说道“小郎这件事,怕是得跟郡主当面商议。我倒觉得,未必就商量不通。” “呃?郡主?”新丰一脸茫然状况外。 阿寻看着萧寒,推心置腹地说“长久以来,咱们收到的关于太后娘娘的消息,可都说她是一位性烈如火的巾帼英雄。 “郡主也一向都是把大夏安危排在所有事情之前。不然的话,明知道拿出床弩图纸会令钟郎身陷险境,如何她还是不假思索地帮着镇北军造出了那个守城利器? “若龙椅上的那一位真的会把大夏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小人觉得,未必太后娘娘就不肯废帝,未必沈郡主就不肯杀他。” 阿寻说完,歪着头,自信满满地看着萧寒。 萧寒扶额“太后和陛下不过是继母和嫡子的关系,可太子呢?皇后呢?太子殿下对郡主有多么信任依赖你们也看见了……” 说到这里,萧寒顿住,反应过来,瞪了阿寻一眼,双耳火烧一般地红着,低下头继续做事,不肯再说。 新丰这才反应过来,无声大笑着冲阿寻挤眼。 阿寻则吐吐舌头,做个鬼脸。 萧家毫无动静。 钟幻诧异得很“啊哟!满嘴里嚷嚷要以天下为己任,怎么到了这种事上,反而装聋作哑起来?如今就他跟二傻子离得最远,他不做,难道让我做么?” 董一无语地看着钟幻。 您怕落郡主的埋怨,难道人家不怕? 就算人家不怕,人家凭什么就那么理所当然地给您当刀啊?您又不肯亮出真实身份出来做事! 钟幻捧着脸苦苦地琢磨“杀他啊,大家的动机都足够,但是要怎么才能激得其中一个人真的动手呢?哎呀,真是个烧脑的活儿啊!不适合我!” 正说着,外头忽然送了一封信进来“周先生说,也许不急,但是很重要。请小郎有空的时候看看。” 。 正文 第 503 章 男儿烈 “孙德先给秦耳看病,这是皇帝的旨意,有什么好奇怪的?” 钟幻嘀咕着,翻来覆去地仔细读着那封书信。 董一挑了挑眉,眨眨眼,问道“难道跟那个什么六小娘子有关?孙德先不是帮着六小娘子隐瞒了那件事?” “你倒提醒了我。那个谁谁谁在宫里如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我早就传令让给她点苦头吃吃,这是话没传进去,还是那个谁谁谁的本领太高强?” 钟幻的眉梢吊得高高的,看得董一直想笑,然而还是认真地尽职尽责解释“家主说,小郎的这道令,纯然只是为了给沈郡主出气,可以不必搭理你。 “而宫里头,上回梨花殿已经隐约露出愿意扶植结好的意思。余六虽然尚在犹豫,但余五十分欣喜,甚至因此忤逆了皇帝,遭到了毒打。 “家主的意思,这种情势正正好,就让她们去把后宫闹个乌烟瘴气。所以,如今宫里是谁弱帮谁。” 董一的总结言简意赅,钟幻一下子明白过来,连连点头“这样啊!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顿一顿,又疑惑地看着董一,“不过,就这样袖手旁观,就完了?这可不是他的风格啊!难道他这一趟只为了一个韩震不成?” 听到这个问话,董一满面钦佩地遥遥看向宜人坊的方向“家主说,咱们只要给龙椅上那一位营造出来一个天下尽在他的掌握之中的假象,以那一位的心性手段,一定会把自己作死的。家主已经按计划开始准备出京回乡了。” 回乡……?! 钟幻听得眼睛一眯“他是真要回归州,还是打算在回归州之前,‘顺便’,绕一趟东宁关?!” 无语的董一恨不得直接跪在地上唱征服,满面无奈地问“小郎,您就真的不能回去自己跟家主商议么?家主猜您的心思,十之,您猜家主的举动,十之。又何苦非要让小人两边传话呢?” “你那不是传话,是刺探!你没有把我不让你说的事情也都告诉他吧?!”钟幻瞪圆了眼睛。 董一苦笑“小人怎么会呢?” 钟幻冲着他翻了个白眼,然后自己又开始皱着眉琢磨,半天想不通,啊地一声大叫,跳起来吼吼哈嘿一阵乱扭乱跳。吓得董一连连倒退。 “算了,还是想不通。” 钟幻放弃地倒在床上,摊成大字。 又过了两天,钱大省果然令人通知钟幻,他要带着钱玉暖和穆葆回归州了。又说国家正在打仗,自己就不要再那么大动静了,打算只见见钟幻,交待一下京城的生意,就不告诉别人了。 果然会低调地悄悄走…… 可是钟幻到底也没想通他的目的,只得硬着头皮去送行,连带亲自打探。 钱玉暖看着他便红了眼圈儿,拉着他的手絮絮地叮嘱,又是怎么要知寒暖,又是怎么要懂人情“别太懒了。你自己闯荡出来的大好局面,不要再毁在自己手里。” 听得都快睡着了的钟幻只得继续当点头虫,又笑着抱了钱多多在膝上坐着“你娘怀孩子辛苦,你爹又顾不过来那么多事。以后可要全靠着我们多多照看娘亲了。” 钱多多立即觉得自己责任重大,严肃地点头答应“舅舅放心!” “不过,姐姐这一趟是直接回归州吧?你这身子可不能坐马车太久太颠簸。若能早些安稳待产,是最好的。”钟幻有些担心地看着钱玉暖。 若不是董一刺探来的消息不能明目张胆地用,他都想当面让钱大省自己爱去哪去哪,不要拿着钱玉暖当挡箭牌。 好在钱玉暖立即便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安抚道“我跟爹爹说好了。这一回他去巡生意,我去游山水。从京城到归州,一路上的景致都好,我打算慢慢地走走玩玩回去呢!” “这个倒是极好的。我赞同!”钟幻立即点头不迭,索性直接告诉穆葆“我一会儿抄个单子,姐夫带着姐姐和多多都去玩玩。这一路上许多美食,都是当年我验过的,管保姐姐又爱吃又安全。” 说着,便要了纸笔画了地图,连去哪一家吃什么都标注了出来。 钱大省进来看见,呵呵大笑,道“阿幻倒真是个有吃福的人。我们都跟着沾光。” “舅舅打算和姐姐姐夫一道玩回归州去吗?”钟幻若无其事地低头写着字,口中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还以为您会去巡一巡各地的生意呢!” 笑着抬头把写好了的纸张交给穆葆,笑对钱大省道,“我可听说过,您没有一回是照着计划按时回家的。” 钱大省摇摇头,笑道“这回不一样。玉暖有身子,穆葆一根筋,多多又小。我得在旁边盯着,不然你怎么能放心?” 竟是,改变计划,不打算去东宁关了? 钟幻不明所以,却也只好笑一笑表示赞同,然后送了钱大省一家离去。 十天后,北境战场出人意料地传来大捷战报! 沈太后坐在梨花殿里啧啧称奇,命人去打听详情“便是飞过去,那姓童的也得打几天才能告捷吧?这竟是在他抵达之前便打赢了?” “难道是那几个人行刺北狄大将成功?”沈沉忽然想起那几个被永熹帝发配去东宁关的韩党部将。 沈太后呀了一声,面露惊讶“这可真说不准呢!” 果然,消息传来曾经的韩震心腹,大夏的几员大将,先后潜入北狄,一连刺杀了七名北狄部落首领和九名悍将! 有兵无将之下,北狄王暴跳如雷,却也只得暂停了攻势,且已经放出了有可能议和的风声。 京城一片沸腾! 虽然大战久远,然而人们的记忆尚在——但往年间哪场跟北狄的作战不要家家收得尸骨还? 这一回,竟然如此迅速便能迫得北狄议和?! 众人欣喜之余,国子监的年轻读书人们已经开始兴奋地讨论要不要趁机逐狄人于漠北,学前朝封狼居胥了! 可是朝中却一片沉默。 百姓们不知道,可朝中众人都不是傻子。 这一场所谓的迅速的大捷,乃是用朝廷费了十几、几十年沙场上培养磨炼出来的那一群铁血大将们,用自己的生命做代价,换来的。 “那几个人……无一生还……”椎奴说着,眼圈儿一红,落下泪来。 沈太后咬紧了牙关低下头去,半晌,方轻声道“宗悍萧敢不能动。我大夏军中能用之将,十数年年内,除潘氏外,已无人矣。” 抬起头,看向殿外,沈沉正在射箭。 梨花殿所有的靶子都被射烂,几株大树插满了箭支。 而咬着牙不吭声的沈沉,两只手的手指,已是鲜血淋漓。 。 正文 第 504 章 赏赐百千强 已经回到宽敞舒适的钱宅的钟幻听到那几员大将全部战死的消息,气得拍着桌子哇哇大叫,越想越生气,指着董一的鼻子骂钱大省 “不是他非要推着余六那么快把这个案子掀出来,那几个人未必就不能清醒过来,从此事中脱身!这以后万一再有战事,难道都让潘家父子去打?还是全都交给萧寒的那个童杰!?” 说到这里,钟幻猛地一顿,瞪圆了眼睛,忽然咬牙切齿地一把抓住董一的前襟,恶狠狠问道“他们是不是想让童杰成为大夏唯一一员可以带兵的大将,所以才一股脑子将那几个人都送去了地狱?” 董一无言地看着他,一字不发。 是啊。就是你猜的这样。 可是缘故呢? 还不全都为了你? 钟幻怔怔地松了手,踉跄后退,颓然坐倒,半晌,方疲惫地说道“我真不是那块料。都给萧寒吧。我不想要。” “小郎,只要您活着,这个就轮不到旁人。哪怕寒公子再惊才绝艳、雄才大略,都一样。”董一同情地看着他,无情地戳穿最后一层纸。 只要我活着…… 钟幻倒在了床上,双目无神地看向屋顶,头一回觉得活着也算不得什么好事情。 众人都谈不上高兴。 照道理讲,最应该高兴的永熹帝,却也不大高兴。 因为这样一场奇特的胜利,逼得他不得不好生奖赏那几个他原本打算一把毒弄死了事的人。 都怪那个潘三!多管闲事!忤逆朕心! “陛下,礼部送了献俘时的赏赐来。还有翰林们给您拟的赏赐条陈。”毛果儿轻声说着,把两份奏章小心地放在了懒懒歪在御座上的永熹帝跟前。 “这个赏赐……”永熹帝看着里头的条款便皱起了眉,“那几个人的家里,竟就这样屁事儿都没了?还发还家产?!” “二位相爷的意思都是,人都死了,又立了功,不奖不罚,让那几个人的后人以后不许再进朝廷也就是了。” 毛果儿跟着又叹口气,低声道,“外头嚷嚷的人多,非说这样的该算是栋梁之才,怎么就直接拿去前线送了死。有那个平日里便没头没脑的,还说该给请功,追赐爵位呢!” “放屁!那是些逆贼!该千刀万剐、九族诛尽的!”永熹帝大怒,一巴掌拍在御案上。 毛果儿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 永熹帝横了他一眼,伸手又拿了另一份奏章,却是翰林院里新简拔上来的一个待诏,草拟的献俘仪式上永熹帝该慰勉三军的话。 “又一个让朕夸他们的,还要当着全天下的面儿夸……”永熹帝咬牙切齿,用力地将那奏章朝远处扔了出去! 毛果儿看了看地上的奏章,犹豫了片刻,还是慢慢地走下去捡起来,轻声劝道“陛下,毕竟是个胜仗。您就当哄哄外头那些老百姓高兴罢?” 脸色铁青的永熹帝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却霍地起身,丝毫不顾如今正是白天,直接命人备辇,直奔仙霞宫后的宜嘉堂。 因对永熹帝和余五余六的关系大家心照不宣。沈太后便琢磨着他老是去仙霞宫实在是不大好看。想了想,索性将仙霞宫西北方向约百步远处的一处空着的小小宫室,名叫宜嘉堂的地方收拾了出来,将余氏姐妹都挪了过去。 这样一来,永熹帝往那处走得就更勤快了。 如今看他竟然白天就要过去,毛果儿急忙上前想拦,却又在最后开口的一刻改了主意,悄声问道“听说钟郎的文墨也通,萧家小郎他们不一直在他那里读书?不然您让他进宫给郡主再复诊一回,然后让他给这些条陈们,润润色?” 永熹帝被他说得脚步一顿,可是想了想,却摇了摇头,哼道“钟郎虽然识趣,却不能让他知道朝中之事太多。他毕竟是离珠的师兄,在朕和太后之间,他一定会选太后。” 说完,大步流星去了宜嘉堂。 又过了十天,童杰和潘霸带着若干头颅和一串儿战俘回了京。 永熹帝兴致盎然地让人请沈沉一起去看热闹,沈沉想了半天婉拒了。 “她难道不是应该最愿意看那个景儿的么?”永熹帝十分惊讶。 毛果儿为难地隐晦看了看清宁殿的方向,小声嘟哝“还不是皇后娘娘,总是看着咱们郡主流口水……” 这就是说,潘皇后竟然前事重提,想让沈沉嫁给潘霸!沈沉是因为怕看到潘霸尴尬,尤其是不想给人造成她其实对这个人感兴趣的误会,所以才宁可不去看这场难得一见的盛典! 永熹帝的脸色陡然间沉了下来,重重地哼了一声“但凡有好的,他们家都惦记,一样都不想放过!” 毛果儿歪了歪嘴,不再说别的,只躬身请永熹帝出发“陛下,吉时快到了。” 是日,永熹帝对北境的所有军队都进行了热情的褒扬,甚至对那几个因随韩震谋叛而被发配北境作战的大将也不吝夸奖。 最令众人动容的,永熹帝甚至一一叫出了那几个人的名字,哽咽着落下了热泪,道“……朕深夜自省,常觉伤心。如何这样忠勇悍猛的大好男儿,会犯下那等遗憾的大罪,让朕想赦都找不到借口。 “如今他们视死如归、捐躯国难,朕心里安慰之余,未免更加遗憾。如今只能抚恤其家人了。” 因宣布韩震谋逆一案中所有附逆的人,都只诛当事人一人,家人九族只三代不许入朝为官,着发还一半家产,迁回原籍好生读书务农。 此言一出,全军上下欢声雷动! 韩震在军中经营一辈子,上上下下,跟他联络有亲的不知道有多少人。若真是认真株连,只怕是半数的大夏军队都会成为刀下鬼。 如今看在这几个人英勇赴死的份儿上,永熹帝竟能赦了大家伙儿,众人不由得由衷地山呼万岁! “吾皇真是胸怀广大,包容万方!我大夏必能江山永固,万年安泰!” 曹相感慨不已,高声赞颂着,带头儿撩袍跪倒,众人紧随其后,竟全都双膝落地,跟着高呼。 唯有赶来饶有兴趣看热闹的钟幻,诧异地看着身边忽然矮下去的人群发愣,一抬头,正看见永熹帝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忙也长揖到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正文 第 505 章 此理法难论 回到宫中,永熹帝第一件事便是命召见钟幻。 钟幻只得进宫,被问及为何不跪不感慨,甚至脸上还有不以为然,钟幻踌躇再三,方尴尬地表示 “这个,总有人说法理人情。我这个人却死脑筋,法理就是法理,人情就是人情。 “那几位勇猛,死后赐爵,修个好坟,都行。但是他们的罪行,若是就这样轻轻放过;那以后岂不是说但凡是勇猛过人的武将,只要打一场大胜仗,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就能抹煞掉他们之前犯过的罪行了? “咱们把这个事儿反过来想,他们几个这是死了,若是没死呢?有了这场天大的功劳,难道就不杀了?还让他们带着自己之前凭着韩震势力弄来的万贯家财回乡去过舒坦日子? “若这世上的事情竟这么便宜,那不如我也谋反好了。我带着我师妹,去北狄杀个把部落首领不是挥挥手一般容易?!啊,还有萧敢和宗悍,这事儿要轮到他们身上,难道也这样轻轻放过?” 钟幻边说边撇嘴,老大的不屑,不停地摇头。 永熹帝听得大起知己之感,一双手握了拳头,在御案上不停地轻轻捶着,一下接一下地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道理!朕之前只觉得满心憋屈,却没想到这一层!” “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陛下也不好太过念念于兹,不然他们又要说您记仇。”钟幻劝了一句,然后叹口气,抄着手摇头嘀咕道“我就是觉得这些人一个个的太会欺负人,我才不肯入朝。就我这样只会讲道理的,哪儿说得过他们?” 永熹帝长叹着倒在御座上,哽咽道“朕也这么想。” 钟幻同情地看着他,语气中充满了怜悯“陛下辛苦了。只是这江山毕竟是您的,他们那些不讲理的做法,恰能帮着您稳固江山。哪怕再委屈,您也只有受着。” “钟郎,你说,太祖太宗他们,也会受这种委屈么?”永熹帝猛地坐起,眼中泛起异彩。 钟幻语塞,过了好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提醒永熹帝“太祖是因为受不了为臣的委屈,所以才想为君。可是别说君臣了,便是神仙,也都一样有不得不受的委屈。要都觉得受不了就不肯受,那这世道不就乱套了?” “钟郎可受过委屈?”永熹帝答不上来,索性转了话题。 钟幻轻声失笑“那可多了去了。小时候师父教导得又严格又奇怪,哪一样不得先忍着? “后来有了师妹,她一个小娘子又娇气,多少委屈都得我替她在师父跟前受了。 “至于现在,我想安稳过富裕日子,不就得受着我们家那位干舅舅的委屈么?” 永熹帝呵呵笑了起来,转而问起钱大省的种种。 钟幻随口胡诌敷衍他一阵子,笑着问道“倒是今天在献俘时,看见底下还有一个北狄打扮的人跟在童大将军……童侍郎身后,那是北狄遣来求和的使臣么?” 听见他把童杰的头衔从大将军改成了侍郎,永熹帝简直不能再满意,含笑点头,十分痛快地告诉他 “正是。听说北狄王身边有个新来的谋士很是厉害。这个使臣听说是那位谋士的好友,对咱们大夏的事情了如指掌,所以自告奋勇来的。” “自告奋勇?求和么,被欺辱欺辱是很正常的事情。怎么还有人喜欢被辱?那我倒要拭目以待了。”钟幻若有所思。 那个新谋士,是什么人? 永熹帝听他这样说,竟有旁观谈判的意思,顿时高兴起来,笑道“钟郎是生意人不假,却也是杏林高手,我们离珠的师兄,朕的客卿。不如钟郎去鸿胪寺走走,帮朕听听那个使臣会放些什么厥词?” “这个自然没问题。我很乐意去听听。”钟幻一口答应,满脸想看八卦的兴味。 永熹帝开心地留他一起去参加庆功宴,却被钟幻婉拒“答应了梨花殿,午间过去吃饭,顺便把献俘时的情景讲给太后和离珠听听。” “这倒是。朕忙着,也没空去跟母后禀报一声。钟卿替朕去吧,说得仔细些。老人家爱听。”永熹帝也知道不能逼得太紧,笑着退后一步,吩咐毛果儿“告诉司膳司,今天梨花殿的午膳好生用心思做去,算朕请太后、离珠和钟郎的庆功宴。” 钟幻笑着告辞,出了御书房。毛果儿忙跟着送了出来。 “做什么一定要让我说那些人求情是错的?你这是在打什么主意?可是舅舅之前有什么吩咐?” 钟幻看看四周无人,小声问道。 毛果儿垂眸看地,假作认真走路,口中轻声答道“这几天陛下走宜嘉堂走得勤,许多主意都是那一位出的。若是再没旁人把话说到陛下心坎里,小人只怕陛下会从此对那一位言听计从……” 竟是让自己跟余六争宠…… 钟幻的脸色沉了下来,冷冷地看了毛果儿一眼,哼了一声“这种话,你怎么不跟那位太妃去说?” 争宠,难道不该是女人之间的事?! 毛果儿肩膀轻轻一抖“小郎息怒!此事是小人思虑欠周详了!今后绝对不会……” “今后我说什么你做什么,而不是反过来。”钟幻冷冷截断,不顾而去。 眼看着他被眉开眼笑的微容接走,毛果儿也只好停了脚步,看着他的背影半晌,才轻声叹气,转身回了御书房伺候永熹帝动身去赐宴。 “所以,你并没有夸奖皇帝?”沈太后眯着眼睛看钟幻。 钟幻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太后娘娘,违法说违法,立功说立功。照着您这个逻辑,难道立了功的人,再犯法时,竟要放过他不成?” “自然不是。” “那也就是说,用得着的时候,他违法就违法了,用不着的时候,他违法就要杀了。是这个意思么?”钟幻看着沈太后的表情更加奇特。 沈太后深吸了一口气,转脸看着椎奴道“催菜吧。哀家饿了。” 双手托腮坐在下首的沈沉乐呵呵地看热闹,一脸的“我没主意我看戏我好开心”。 。 正文 第 506 章 无彼亦无此(上) 吃完饭,沈太后便借口要歇晌,自己回了寝殿歪着生闷气。 沈沉索性说要散步,然后顺便送了钟幻出宫。 “师兄为什么要讨好皇兄?是还发生了什么事吗?北狄?还是宫里”沈沉好奇地看着他。 对于沈沉的敏感,钟幻是一万零一个佩服,骄傲地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笑道:“我们家二傻子也不是永远都傻嘛!” “嗯?真有事?”沈沉讶然。 钟幻微微颔首:“钱家北边的人打探到的消息,北狄求和的条款里头,可能有一条是要和亲。宫里没有公主,可是太后有你,我怕他们把主意打到你的头上,所以得让皇帝放你一条生路。” “和亲!?”沈沉险些兴奋地跳起来! 她就在等这个机会! “你别闹。若是咱们自己提出这个构想,大约我也能踏踏实实地在家里躺着。可若这个念头是北狄先起的,他们必定会有一个明确的目标。 “你先前出了那么多风头,只怕早已名扬天下。北狄那时候被咱们治好了多少人?他们必定也是盼着你能长长久久地成为北狄的人。 “宗室中的几个小娘子,说实话我都觉得不大靠谱。若果然被她们为了自保先害了你,那我们要闹的可就是大乱子了。” 钟幻温柔地劝说着,忍不住又替她整理鬓边的乱发,轻声道,“这几天你躲一躲。也把这件事先跟太后打个埋伏。” “好。”沈沉的两只眼睛笑成了月牙,仰头看着钟幻,双手紧紧地在背后互相拉住,狠狠地抑制住自己扑进他怀里的冲动。 她师兄是个从来不肯蹚任何浑水的人。但是为了她,她师兄什么事情都肯做,也什么手段都能使得出来! “就送到这里吧,我自己出去。”看看前头就是宫门,两列监门卫站得格外笔挺的样子,钟幻忽然不想让这些莽汉瞧见他的小师妹。 沈沉点了一下头,果然就听话地站住了脚。 “别担心,有我呢。”钟幻再给她吃一颗定心丸,然后洒然而去。 果然,第二天,北狄使臣正式拜见永熹帝,当朝提出要和亲。 “这倒是好主意。若是两边结成秦晋之好,倒是免了大家刀兵相见这么难看。贵使是打算送北狄的哪位公主过来呀?” 众人还没开口,钟幻便抢过了话头。 北狄使臣一愣,看向他,却见他一身白衣,又无冠冕,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请问大夏皇帝,这是何人?” “这是朕的客卿,姓钟,名幻。人称钟郎。”永熹帝笑吟吟地看着北狄使臣,介绍完毕,又笑道:“鸿胪寺,你们看呢?” 鸿胪寺正卿少卿也正头疼大夏又没有公主又缺少郡主,听见钟幻这话,早就喜出望外,忙都躬身笑道:“臣等也正想这么问,钟郎倒是替我们说了。” 可惜北狄使臣却根本就不跟着他们的话尾绕圈子,直接说道: “我们北狄并没有适龄的公主可以嫁来大夏。不过,听说贵朝有一位牡丹郡主,性格和才情都很好,十分配得上我们大汗。 “所以,我们大汗让我来跟大夏皇帝求亲,愿娶牡丹郡主为大阏氏!” 众人顿时一愣,齐刷刷地看向永熹帝。 宁王被圈禁起来,宁王妃变成了宁国夫人,牡丹郡主封号不变——这是永熹帝对宁王一家人的处置。 可是旨意下达之后,既没听说宁王喊冤,也没听说宁国夫人和牡丹郡主入宫谢恩。而永熹帝和沈太后也跟忘了这一家子一般,再也没提起过他们。 众人所知道的,只有息王和莲王都曾经去过宁国夫人府上探病,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可这北狄使臣,竟然在这个时候,提出来要娶牡丹郡主?! 难道是宁王出逃了?所以要把自己的女儿也接出去?! 众人心中顿时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狐疑猜测。 “宁王谋叛,他的妻女实际上已是罪人。即便吾皇不降罪,她们母女也已经在家修行,诵经赎罪,不再过问世事。贵使跟北狄王说一声,还是让他从兄弟家里挑个姑娘嫁来我们大夏皇宫享清福好了。” 钟幻又在众人之前开了口,若无其事地说着似真似假的话。 北狄使臣脖子耿耿地看着他:“没有牡丹郡主,那就换个郡主。” 换个郡主? 众朝臣心里顿时开始盘算,若说适龄,凌霄郡主和合欢郡主倒是都合适,不过,听说两位郡主已经都在议亲了?也不知道定下没有。若是没定下,那可就可怜了。 “……不是听说大夏太后认了一个义女,名叫沈离珠的?她也行。” 北狄使臣大刺刺地,表情十分勉为其难。 钟幻的脸色却瞬间难看了起来,浑身都开始往外冒火:“你说谁也行?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 “沈离珠!就那个,离珠郡主,改名后叫沈沉的。听说她是幽州人,正好去我们北狄生活也没什么不习惯的。我们大王觉得她也不错。” 北狄使臣浑然不觉钟幻的怒气,高声大气地说着,一丁点儿都没有自己快要被削死的觉悟。 “贵使是从哪里听说鄙国的这位郡主的?此乃太后娘娘的义女,不过是因为有功于朝廷才封了郡主。她可不是你们和亲的对象。” 莲王的声音依旧温温软软,但遣词用句却十分强硬,惹得朝中几个老臣都跟着点头。 就连罗相,都看着那使臣皱眉:“贵使,所谓两国和亲,其实便是两个皇族联姻。北狄王怎么会把主意打到我大夏的百姓身上?这可有些不妥当了。” “这有什么不妥当的?既然是各国的臣民,自然有为国尽忠的义务!你们汉人不是说过,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么?连死这种事都要高高兴兴,更别说是嫁给我们大汗这样无上荣光的事情了!” 能这样熟用汉人的典故,北狄使臣得意得尾巴几乎要翘上了天。 “我现在才知道,当年我先师那样不计报酬、顶风冒雪地给你们北狄人治病,真是失心疯了!”钟幻阴恻恻地看着那使臣,咬紧了牙,冷道:“我看我该有时间再走一趟草原,在你们的圣湖里狠狠地扔上一车毒药,弄死你们这些天天琢磨着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正文 第 507 章 无彼亦无此(下) “钟郎正在太极殿里跳着脚地指着北狄使臣的鼻子骂街……”微容偷眼看着沈太后,小心翼翼的,似是生怕她老人家会跟着跳起来一般。 沈太后拧着眉,看向椎奴“北狄自然是没有和谈的诚意的,借求和为名,来恶心咱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是牡丹私奔不知所踪,离珠是哀家的心头肉,这两条若非京城的勋贵人家,只怕并不能完全知晓实情吧?北狄是从哪里知道的?” 沈沉倒不这么认为“自古以来大家打得都是消息。上回我去东宁关时,还撞见了一个北狄十三部的首领去了闲逛。 “所以,开战之前潜入京城摸透咱们的情形,倒未必不可能。只是若这北狄王能有这份心机胆识,倒还真是不能小觑了。” “你在东宁关撞见了北狄一个部落首领?”沈太后的眉梢飞起,“宗悍是怎么做事的?若这个人在东宁关放把火呢?里应外合一下子东宁关不就成了别人的了?哀家得办他!” “不气不气!那时候又没打仗,正是传出去要在北境寻地方做榷场的时节。那个人显然也只是来逛,身边连随从都只有两三个。大约是对榷场有兴趣而已。咱不能这么小气啊!”沈沉连忙先给沈太后顺毛。 椎奴忙看向微容“后来呢?” 微容懵懂地摇头“现在怎样还没报过来。” 沈太后看向沈沉。 沈沉低着头看自己刚刚长好的手指,认真仔细长久,就好像那上头长满了最幸福的牡丹玫瑰一般。 这丫头不对! 沈太后眯起了眼。 …… …… 太极宫。 骂人的话都让钟幻一个人吼尽了,全朝堂每个人都一脸痛快地看着那北狄使臣,却都可以闭着嘴不做声,不惹事。 可鉴于钟幻那个夜平首徒的身份,北狄使臣便是被他骂得灰头土脸,却也没敢回嘴—— 当然,他就算是想回,也得有那个汉语水平才行! “沈沉姓沈,不姓南。朕可做不了她的主。朕可以替贵使问问她,却不能替她答应贵使。” 心里觉得舒服了一些的永熹帝雍容华贵地微微笑着,示意北钟幻歇一歇,对那北狄使臣道,“我南氏也有许多好女儿,贵使可以跟北狄王商议一下,换个人也罢。” “那就牡丹郡主。我们大汗不在意她是不是什么罪人,甚至不在意她是不是已经跟旁人定了亲,只要她能嫁去北狄,就行。” 北狄使臣只好转过头来,一口咬定,非牡丹郡主不行。 可是牡丹已经私奔了啊! 若是她还在京城,别说她还没定亲,就算是定了亲、哪怕是已经嫁了人,也可以让她换身新嫁衣去北狄! 永熹帝只觉得头疼无比。 “牡丹郡主身体不太好,畏冷。何况她母亲病重,她得留下尽孝。贵使不要太执拗,还是听我们大夏皇帝陛下的,另娶一位郡主吧。” 莲王再度开口,替永熹帝解围。 息王却紧跟着他插嘴说道“自古求和亲的外邦都是我大皇帝陛下赐什么人,你们大汗就娶什么人。没听说过打输了还挑三拣四的。 “皇兄别理他。宫里挑个愿意远嫁的宫女认作女儿封个公主,送去北狄算完事。还让他们挑拣起来?!我南家的女儿金尊玉贵,凭什么去北狄受罪?还想要牡丹?不给!” “惟郎!”有兄弟帮衬的永熹帝只觉得心里如同喝了一大碗热热的汤羹一般暖,虽然板着脸喝止,眼中却是无比和煦的笑意,“不可无礼。” 息王哼了一声,答了一句“是”,退后半步,抱肘斜睨着北狄使臣,似乎正在考量这个人从哪块儿下刀比较合适。 “我抱着诚意前来。我北狄大汗羡慕大夏第一郡主的风采,愿缔结百年之好,娶为正妻。还求大夏皇帝成全!” 北狄使臣立即便放弃了之前的狂妄粗野,变得文质彬彬、斯文礼貌起来。可是,目标却仍旧不变,只要牡丹郡主 “我们大汗只这一点点小小的要求。只要大夏皇帝允准,我们可以立即无条件退兵。否则,我们只能认为,大夏皇帝根本就没有和平的愿望,战火重燃是早晚的事。” “贵使,其实……”永熹帝已经不胜其烦,打算索性把实情告诉他得了!什么丑闻不丑闻!丑闻总比接着打仗强。 就在此时,毛果儿忽然从后头绕了出来,疾步走到他的身边,附耳低声,如此这般地说了许久。 永熹帝惊讶地张大了嘴,偏头看向毛果儿“当真?” “正是。”毛果儿坚定点头表示绝对没错。 永熹帝皱着眉低头思索。 朝中众人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和那个小内侍,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互相对视,窃窃私语。 钟幻也觉得奇怪,眼神瞟向毛果儿。 毛果儿眼珠儿一转看见他的疑问目光,微微低头。 那个动作,其实是在点头。 钟幻恍然大悟! 二傻子动手了。 这个机会既然等来了,自然就不能放过! “此事朕得跟太后和宁国夫人商量一下。”永熹帝算是松了口,命鸿胪寺“你们先陪着使臣去休息休息,游览游览。” 鸿胪寺正卿少卿长出了一口气,知道这件事看来是成了,忙躬身答应,伸手肃客,请了北狄使臣出殿去了。 “看着那个趾高气扬的样子就讨厌!”钟幻抱着肘皱着眉抱怨,接着便喊息王“息王殿下,我回头去你府上一趟,咱们商量商量。我得揍他一顿,不然我心里这口恶气出不来!” 众臣噗地失声大笑起来。 这种事竟然还能当朝说么?!做也要偷偷地做才行啊! “别别!我王妃这几天该生了!我今天就是来看看这北狄揣了一副什么样的花花肠子。明儿个开始我就告假了。” 息王说着便跟永熹帝请假,想一想,又跺脚,冲着钟幻道“啊对了钟郎,你来,你来你来!正好,不管什么事儿,咱们俩慢慢商议!” 钟幻看着他翻了个白眼,两手揣进了袖笼“不去!动不动就想拿我当稳婆用!” 敢情息王打的是这个主意! 众人不由得哈哈大笑,前仰后合。就连永熹帝都失声笑了出来,指着息王摇头道“你跟太后去求,让离珠去坐镇!找个男的算怎么回事?!真是一根筋!” 。 正文 第 508 章 秋鸿社燕两为难 散了朝的永熹帝直奔小蓬莱。 南忱换了“幼时”的梳妆,清淡利落,笑意嫣嫣地端庄跟他行礼,然后极为懂事地样子,直言相告“我可以顶着牡丹郡主的名头活一辈子,只要能离开这里。” 听她这样说话,永熹帝反而疑心去尽,倒伤感起来“这可让朕怎么跟太后娘娘说呢?她老人家千方百计保住你的性命,可不是为了让你去北狄那种野人的地方受苦的。” 南忱沉默了下去,过了好一时,才低声道“可是跟这样的日子比起来,我宁可去那种地方受苦。至少,我可以在广大无垠的草原上自由地奔跑,跑到筋疲力尽……” 永熹帝坐不住,起身疾步离开。 毛果儿落在后头,眼含深意地瞥向旁边恭敬站着的贾六。 这种话,静宜长公主那个蠢货可说不出来。这是贾六教的,不,确切的说,更像是离珠郡主,甚至是沈太后教的。 “朕也想去那样的地方,不停地奔跑,高声大叫,放声大笑……” 站在重重宫墙下的永熹帝抬起头来,上头的天空似乎都被规整成了四方一样。 毛果儿偷眼看看他,适时地微不可闻叹了口气。 永熹帝伤感地摆摆手“让礼部拟单子吧。封牡丹郡主为牡丹公主,许嫁与北狄王为大阏氏,月内启程。” “您,您不先去跟太后商量商量?”毛果儿小心翼翼地提醒。 永熹帝长长地呼了口气,遥遥地看向梨花殿方向,才摇了摇头“这种事,若是交给她,她只怕是要左右为难死了。罢了,她刚替朕把大小余氏安置好了,朕还是帮她一把吧。” “陛下才是真的难……”毛果儿说着,竟哽咽起来,甚至还作势揉了揉眼窝。 永熹帝回头看着他,顿时又气又笑,回身踢了他一脚“就你会做这些像生儿!你师父一辈子都把心眼儿藏在肚子里,偏教出你这么个丑儿来!” 毛果儿嘻嘻地笑着,躬身道“小的看不得陛下伤感,才闹一场逗您开开心。偏您还这么圣明,小的可不就是个小把戏?” 顿一顿,回头看看太液池中央的小蓬莱,嘀咕道“不过,那个贾六,若是跟着去北狄,可有点儿可惜了……” “严老头儿不是说了么?那个贾六能压住三分静宜的煞气,朕觉得这话有道理。你先前也不是不知道小蓬莱上的事。贾六掌宫之前,静宜打死了多少奴婢?可自从太后上岛直接简拔了这个刷马桶的管事,小蓬莱半年没出过人命——” 永熹帝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来,笑着问“那个姓马的,拍马屁,跑到哪里去了?” 毛果儿跟着笑,偏头想了想,拍了拍自己的头“上回听谁恍惚说过一句,好似早就离开小蓬莱了,但是去了哪里,却想不起来了。听说陛下夸过他识趣,小的回头去细问问。” “识趣有什么用?又管不住人。跟贾六比起来,他可差太远了。”永熹帝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命车驾往清宁殿去,“让皇后去给静宜办嫁妆。” 潘皇后听说了此事,却大吃一惊“母后知道吗?” “母后那里,还得你先去探探风声。虽然她老人家一向深明大义、顾全大局,想必不会真的不肯。只是这毕竟是她老人家唯一的骨肉,就这么执意为了国家远嫁,想必她老人家必是舍不得的。你去看看,陪一陪,也劝一劝。” 永熹帝轻轻喟叹,甚至还发了一会儿呆,方道,“朕根本就没往那想。还琢磨着是把凌霄还是合欢嫁过去合适,谁知她就得了消息,直接命人来说,她愿意冒名顶替一辈子。” 潘皇后一听是南忱自己要求的,顿时噎住,半晌,才重重地一跺脚,红了眼圈儿,咬牙恨道“这孩子!半辈子都只顾着自己!她怎么就不肯想一想,她这样强出头,以后让母后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母后自有你我以家国天下赡养,她便在宫内小蓬莱上活一辈子,于母后又有什么益处?如今她有了这么个逃出生天的机会,说不准还是母后派人指点她的呢!” 永熹帝有些反感地皱起了眉头。 潘皇后却只顾着伤感骨肉分离,摇着头反驳道“哪有当亲娘的肯让孩子嫁去那等苦寒之地的?何况母后又只有她一个……” “行了!你这真是寻常妇人的俗念头!亏得我们母后不是你,当年若照着你这般婆婆妈妈的做事,朕早就被韩震生吞活吃了!” 永熹帝哼了一声,本来想跟潘皇后好生商议一下怎么给静宜赏些体面,这时候也不耐烦继续说下去了,起身环顾,皱眉问道“太子呢?又跑出去玩了?” “没有没有。在后头站桩呢!”潘皇后知道自己刚才只怕是惹恼了永熹帝,生怕连累了南猛,连忙替他遮掩。 可恰在此时,后殿传来南猛尖叫大笑的声音,显然是正在跟宫人阿监玩得疯。 永熹帝冷冷地看了满面通红的潘皇后一眼,重重地摔了一下袖子,咬着牙丢下一句“慈母多败儿!”扬长而去。 潘皇后看着他的背影,张着嘴,有些张惶,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重又闭上了嘴,呆呆地跌坐在凤座上,深深喟叹。 一时南猛手里拿着一只扎好的雄鹰风筝跑了出来,高声喊着“母后,我要让父皇带我去放风筝!钟先生说的,我很快就可以出去玩了!” 潘皇后疲惫地冲着他笑了笑,张开手,等他扑过来,抱住了他,柔声道“好。等你父皇下次来时,你就跟他说。” “今天说?!”南猛仰起头叫道。 潘皇后温柔地摇头“今天你父皇有很重要的事,我马上也要去一趟梨花殿跟你皇祖母商量事情。今天你自己在清宁殿做功课,等过几天父皇母后忙完了,咱们再说放风筝,好不好?” “好。父皇和母后忙的都是大事情,马虎不得的。我会好生读书练功,以后替父皇分担。”南猛乖巧地点头,但还是有些沮丧地塌了肩膀。 潘皇后含笑拍了拍他“谁让你是太子?” 。 正文 第 509 章 玉音不许难轻去 “不行。哀家不同意。严观说过的,她不能下岛,不能见外人。”沈太后咬紧了牙关不答应。 潘皇后尴尬地看着沈太后,长叹了一声,摇摇头,轻声道“北狄那边,除了牡丹,就要离珠……” 沈太后冷哼一声“牡丹远走高飞,虽然说出去不好听,可也不能找人冒名顶替!我沈氏生出的女儿,难道还一辈子都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出来说自己的名字不成?就算要嫁,也要跟北狄说,他们娶的是我大夏真正的长公主,先帝和哀家的亲生女儿!” “人家不要你的女儿,人家就要牡丹。”椎奴上来端了盏茶给她,硬呛了她一句,方道,“陛下和皇后娘娘并没有想让她去,是长公主自告奋勇,谁也拦不住不是?太后娘娘心里不痛快,便去跟长公主说,别让皇后平白受这个委屈。” 沈太后转脸看向沈沉。 沈沉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低下头去玩自己的手指头。 潘皇后不明所以地看向沈沉,可还没等她表达疑问,沈太后便道“那又怎么样?反正我不点头,她就别想离开小蓬莱!” “其实……”潘皇后迟疑了片刻,方软声道,“静宜一关十七年,实在是,可怜。如今她有这个机会,能够改头换面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也不失为一个……” 椎奴忙冲她摇头。 潘皇后住了口。 却见沈太后佝偻了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愣愣地看向大殿门窗缝隙里透进来的光,不做声了。 椎奴又冲着潘皇后使了个眼色。 潘皇后只得起身,轻声告辞“那儿媳先告退了。” 沈太后依旧愣愣的,没有作声。 看了她一眼,沈沉悄悄地起身,拉了潘皇后的手,低低地跟她说着话,送她出去。 “你?”潘皇后站在梨花殿的门口,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沈沉挠了挠自己的鬓角,有些心虚地低声道“上回为了猛儿的事情,我不是送她回小蓬莱吗?她闹得挺凶的,还威胁说要把整个梨花殿拉下水。 “我当然会问她到底想要干什么,她说想离开京城,但还想要荣华富贵。我就想起来她在清宁殿的时候,说要去南越和亲的事儿。 “我挺生气的,挖苦她从来公主和亲,都是嫁去苦寒蛮荒之地,说她倒是挺会选地方,南越多舒服啊。谁知道她竟然说,哪怕是北狄,她也愿意去,只要能离开那个孤岛。 “这话当时就把我给说动心了。她虽然做事没分寸,但在岛上孤单这么多年,也的确很可怜。我当时便答应了她,若有机会,会帮她想办法。 “如今竟真有这样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出现,岂不是天意?我想来想去,索性令人把这个消息送上了小蓬莱。以后的事情我就都没管了,都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潘皇后看着沈沉目瞪口呆,听到最后,无奈地苦笑着摇了摇头,紧紧地握紧了她的手,低声告诫“此事再也不可对人说了。让陛下听说,还不定想到哪里去呢!” 沈沉怯怯地咬着嘴唇点头。 潘皇后看着她的样子,又心软,反过来安慰她“你只是告诉了她北狄王求娶牡丹,旁的都与你无关。所以也并不全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不要多想。” 见沈沉松了肩膀,才微笑着拍拍她,放心走了。 沈沉眼看着她的仪仗拐弯不见,这才回了大殿。 “你告诉她的。” 沈太后坐在大殿上首,定定地看着沈沉。 “嗯。” 沈沉有些局促。 毕竟,那个肉身,是沈太后疼惜了十六年的,亲女儿。 “你……你呀!”沈太后看着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又怜惜地摇了摇头,“你还是心太软!” 这就是并没有特别生气。 沈沉嘟着嘴扑了过去,抱着沈太后撒娇“她拿小六子和满小蓬莱的人命威胁我,我也只好答应她的要求。何况,也许她从此以后要用牡丹的身份活着,能破解了那个妖星魔咒,也说不定呢?” “我是不信那个什么什么妖星的。但她那种人,若流落在外,只怕是会闹出更大的乱子来……”沈太后手里抱着沈沉,眼神怔忡地看向外头。 沈沉仰头看她,微微有些担心,问道“母后,您想到了什么吗?” “想到了先帝当年有多疼……他那个心爱的女儿……”沈太后低下头和蔼地看着沈沉笑了。 沈沉一头扎进她的怀里,闷着声音,带了哭腔“我想父皇了……” “我也想先帝了……等送了她走,我带你去见见你父皇吧……”沈太后搂紧了怀里的女儿。 “嗯。”沈沉的泪流得更凶了。 椎奴远远看着这一幕,抬了手自己擦泪。又新默默上前扶住了她的胳膊。而躲在偏殿门后的阿镝和微容,都有些诧异。 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阿镝拉了微容,悄悄从偏殿去了后园。 “郡主为什么和太后抱在一起哭?”阿镝好奇地问微容。 微容哭笑不得“阿镝姐姐自幼跟着郡主,您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我那么笨……四小娘子,啊不,郡主以前在幽州的时候,可简单了!我只要每天陪着她练武吃东西,就行。 “可是一进京,她好像一下子就能想特别特别多的事情,我却一样都想不明白。”阿镝烦恼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丝毫没注意花园角落里还有一个姑姑正在洒扫。 微容却回头看了那边一眼,发现是单姑姑,便放松了下来,接着听阿镝说话“可是你就不一样了。你一直都在宫里,这些事情、这些人心的弯弯绕,你全都听得懂看得明白。 “微容,我可羡慕你了。郡主已经很久不带我出去,也不跟我说私房话了。” 阿镝噘着嘴低下了头“若不是你私下里还肯告诉我些消息,也肯教我怎么跟这些宫女阿监打交道,我一个人,真的好孤单。” “阿镝姐姐,郡主其实对你很好的,你得惜福。” 微容满面同情地看着阿镝,却一个字都不肯站在她那边说。 尤其是在沈沉就抱着胳膊站在阿镝身后的时候。 阿镝沮丧地叹着气咕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搬出宫去住。寇大哥还答应了带我去吃水晶包子呢!” 沈沉恶狠狠地双手叉起了腰。 。 正文 第 510 章 善计者不须筹算 “若是被识破了,怕是会坏了两边的邦交吧?再起战火怎么办?”余绾满面懵懂,却一句话说到了永熹帝的心坎儿里。 “陛下?”余绾见他发愣,有些担心,怯怯地唤了他一声,越发偎紧了他。 永熹帝垂下眼眸,看了看自己握在手中把玩的余绾墨黑的青丝,忽然满把抓紧,用力一拽,直疼得娇柔的美人儿眼泪汪汪“陛下……” “倒是贴心得很。当年也是这样打动了韩三吧?朕可还没杀他呢!要不要朕送了你去见见你的丈夫?!”永熹帝眉目狰狞,厉声喝道,“谁准你这样质疑朕的决定?!大放厥词!你也想牝鸡司晨、后宫干政么?!” “妾身,妾身……奴奴不敢……”余绾嘤嘤地哭了起来,却一动都不敢动,只是那样仰着下巴,由着永熹帝扯着她的头发乱晃。 永熹帝过足了瘾,这才冷哼一声松了手,起身整理了,再不说话,扬长而去。 战战兢兢伏在地上目送他远去的余绾就势趴在床沿上,呜呜地痛哭起来。 这等苦楚,何时才是尽头? 身子遭受这样的凌虐,又如何能怀得上孩子?! “六妹妹……”刚才躲在自己房里不敢吭声的余绯听外头没了动静,闪闪避避地溜了过来,见余绾的样子就知道她又受了折磨,表情复杂地上前去扶住她的肩“你还好吧?” “没挨打,还好。”余绾抬起头,把满脸的泪痕擦去,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 “六妹妹,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刚才陛下说的那件事,跟咱们有关系么?”余绯小心翼翼地四顾,尤其往门口处伸长了脖子眺望,生怕永熹帝会杀个回马枪。 余绾摇摇头“那事儿跟咱们无关。我也只是随口关切一句。皇上心里不痛快,迁怒于我而已。五姐不用担心。” 说着,撑住余绯的手,踉跄着站了起来,走到梳妆镜前坐下,对镜理妆。 看着她区区几步路,便已经恢复常态,余绯的眼中闪过愕然,接着便是妒羡交加,轻轻咬了咬嘴唇,走过去,站在她身后替她梳理长发,低声问道“那陛下是恼了谁?” “牝鸡司晨、后宫干政,有这个本事的,自然是太后和皇后。”余绾说到这里,从镜子里看了余绯一眼,着重强调“尤其是太后娘娘。” 余绯微微低了低头,噘了噘嘴,小声道“我知道我上次冒撞了。陛下登基时年少,太后娘娘把持朝政若许年,城府深沉。我如何能抵得住她的诱惑?” 一眼瞥见余绾不悦的神情,忙又道“但我一直都很听六妹妹你的话。你后来让我不要跟梨花殿走动,我不就离那边远远的了么?就连太后上次赏我的首饰,我一次都没戴呢!” 提到那些被余绯精心藏起来的珠宝首饰,余绾的表情越发冷漠“咱们进宫的借口毕竟是修行。五姐以后不仅不要再接梨花殿的赏赐,其他人这些明面上花里胡哨的东西,也都婉拒了罢。” 余绯再度噘起了嘴,不情不愿,却还是哦了一声。 余绾冷冷地看着她,道“因为我以后也会拒绝陛下的这类赏赐。我会告诉陛下,既然我们的身份是修行人,就必须有个修行人的样子。不然,让旁人抓住了把柄,我们姐妹二人无所谓,但让人有借口去攻击陛下,就万死莫赎了。” 余绯一惊“你说什么?” “我说,若是有人以我们姐妹为借口,攻击陛下的品行,那我们余家万死莫赎。”余绾转过身来,看着余绯的眼睛,一字一顿、声色俱厉。 心虚的余绯老老实实地垂了双手,唯有答“是”而已。 …… …… 永熹帝想来想去,下意识地还是去寻了潘皇后商议此事。 “识破?”潘皇后皱了眉静静思索了片刻,摇头道“牡丹行事一向谨慎。离珠跟我还抱怨过,说跟她一起出门,就没有不戴帷帽的时候。想必北狄那边的人,见过牡丹真面目的,绝无仅有。 “至于妹妹,她一辈子没下过岛,除了宫里这些人,见过她的也就是严监正和离珠了。他们又怎么会把这件事四处宣扬? “若说识破,除非知道牡丹失踪的这几个人外泄消息。陛下想想,这些人里,可有那十分信不过的?” 永熹帝皱起了眉头“悯郎和惟郎知情……” “他们俩肯定没问题。”潘皇后莞尔一笑,“退一万步说,他们俩即便跟静宜没什么交情,却是跟钟郎一样,无论如何都不肯把离珠嫁去北狄的。” “这倒是。”永熹帝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那钟郎就更不可能了。其他知道牡丹事情的人,不过太后和宁国夫人,她们必不会说出去。” 潘皇后点了点头,过了片刻,又叹了口气,道“静宜在小蓬莱上这些年,闹得厉害。如今虽说是被太后教训了,又有贾六看着,才稍稍安静了些。 “可是您想想她先前竟连谋害太子这种事,都能裹进去,可想而知是多不愿意留在岛上。如今前朝才刚有点子风吹草动,她竟立即便下了决断,连自己的身份名字统统不要,只求离开。她的心思陛下还不明白么?” “倒不如就由着她去。吃苦受罪的,都是她自找的。到时候,朕派一两个心腹的人跟着,以防万一,也就是了。”永熹帝接着潘皇后的话,终于下定了决心,拍了拍膝盖,“不多想了,就这么办吧。” 潘皇后缓缓颔首,又软声道“您舍不得,太后也舍不得。先前妾身去梨花殿,太后一口咬定不答应,还是椎姑姑顶着说了几句,太后才不吭声了。 “就是您先前那话,太后毕竟是咱们大夏的太后,一旦真跟她老人家说到天下大局,太后还是肯讲道理的。明天臣妾再去走走,顺便也跟她老人家商议一下静宜的嫁妆?” “嗯,你想得周到。就这么办。”永熹帝松了口气,又感慨道,“当年若不是静宜,又怎么会有你的今天?从你我的私库里,寻几样好东西给她傍身吧。” 。 正文 第 511 章 数英才是先屈指 “牡丹郡主”许嫁,一个月后启程前往北狄和亲,成为北狄王的大阏氏。 这个消息迅速传遍了京城。 原本对牡丹郡主百般喜爱的大夏百姓和读书人们却并没有什么动静。 原因也很简单她是宁王的女儿,宁王谋逆,企图跟韩震联手颠覆大夏。 “虽然身份尴尬,但毕竟错不在她,难道非要走这条路么?”早在韩震事发第二天便搬出宁王府的尹禽不由得对着窗外已经吐出绿芽的垂柳发起了呆。 小厮上前给他换了纸,轻声提醒“小郎,今年的春闱与往年不同,没了宁王和韩震明里暗里拉拢,大家考试都凭的是真本事。 “您还是用心温书吧?郎君的期望放在一边,单咱们跟宁王这不尴不尬的关系,您不考好些,怕是咱们家这辈子都会被人盯着了。” 尹禽嗯了一声,低下头去看着自己面前再度被墨染了的纸,沉默了一会儿,放下了笔,站起身来,道“我心里烦乱,看不进去。你上次提到,离珠郡主最信任的人乃是茂记的东家钟郎?咱们去茂记吃饭吧。” 小厮无奈地看着他,半天,却也拗不过自家这位心性坚定的小郎,只好答应。 正在钱宅躺在摇椅上看着萧韵和于玉璋的文章解闷的钟幻听说茂记有人找自己,而且竟然是那个险些截胡了朱蛮的尹禽,不由得兴味大生,忙命董一“请了这里来我见见!” 董一扶额“人家读书人的工夫多值钱呢?您想见,去茂记见吧?” “哎!我这里就有读书人!他不是也要下场?正好,阿嚢,去跟千针说一声,给楼上那两个呆子洗澡,今天给他们打牙祭,放松放松。三个读书人聊聊天,交流交流,不挺好?” 钟幻振振有词。 董一只得照办。 尹禽一头雾水地被弄进了钱宅。 “你问牡丹郡主和亲的事情啊……”钟幻挑起了眉,毫不避讳地直直看向他的眼睛“你这是,对郡主没死心哪!” 尹禽顿时面红耳赤。 尤其是当着两张极度渴望八卦故事的脸——萧韵和于玉璋那两张显然刚刚洗干净的脸。 “这个……”措手不及的尹禽干咳了两声,却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你们,你们都知道?” “是啊!你住在宁府时,对牡丹郡主多有觊觎,不过还算得上是守礼君子。不然的话,沈郡主早也把你的腿打断了!” 萧韵眉飞色舞,笑嘻嘻地慨叹,“若不是有这些故事可以聊闲,我和老于这几个月在西南楼可真熬不下来啊!” 尹禽这才反应过来,啊啊地来回指着两个人,猛地又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十分失礼,又忙收回手指,惊喜交加地问 “二位就是萧家小公子和于家大郎?得钟郎监管,在钱府西南楼上闭门读书,既有国子监老祭酒的种种指点,又有于尚书的多年积攒……” 言下之意,竟是艳羡不已。 “你想一起吗?!”忽然,萧韵和于玉璋同时亮了眼睛,热情地伸出双手“我们俩正觉得自己才思枯竭,半个月再无寸进!若能得尹兄一起参详,说不定各有获益呢!” 尹禽大喜,几乎是握着双拳跳了起来“在下虬枝不得!” 说完,三个人竟手拉着手风一样跑回了西南楼。 留下钟幻独自一脸懵。 “他不是来探问牡丹郡主远嫁的消息的?” “萧韵不是出来吃肉吃点心的?” “老于不是出来伸懒腰洗澡澡的?” “所以他们仨到底都是在高兴个啥?!” 千针和阿嚢笑成了掩口葫芦,就连董一都不由得大笑起来“小郎,春闱只有十天了,他们三个不论做什么,都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准备得更加充分而已。” “所以就连那个尹某人,其实也是找人帮他解开心结,或者暂时忘却?”钟幻张大了嘴,“那他对牡丹郡主很一般嘛!牡丹没选他真是睿智!” 众人都笑。 他不知道的是,那三个手拉手的人一进西南楼,于玉璋便立即告诉了尹禽“这回和亲的不知道是谁,但肯定不是牡丹郡主。” 尹禽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萧韵接着便道“牡丹郡主说是跟朱蛮一起离开了,之前那回说宁王妃病重她要留在府中侍疾,就是因为人走了。” “那时候我还在宁王府呢!”尹禽只觉得头晕脑胀,“我是聋了还是瞎了?竟没发现府中不妥?” 萧韵笑着拍他的肩膀“宁王一门心思想把牡丹郡主嫁给你,又岂会让你发现她跟人私奔的事情?他是要做大事的人,若连一个你都瞒不住,又怎么去瞒天下人?” 尹禽悻悻,表示服气了。 “来来来!咱们写文章吧?!”于玉璋兴致勃勃。 萧韵下意识地伸手去身边的桌子上摸吃的,却听见自己的肚子传出来一声雷鸣,顿时垮了脸“啊?!咱们为甚么没吃饭就回来了?” 尹禽茫然“我吃过来的。” “我们还没有!”两个人刚跳起来,却只听见楼下大门咣当一声,再度锁上了。 接着便是千针凉凉的声音“我们小郎说了,看在三位这样勤勉的份儿上,从今天起,每顿饭加两个荤菜,每天晚上加一样点心。” 于玉璋欣慰地笑着坐了下来“钟郎还是体贴的。” “之前我在家时,每顿饭至少八个菜。如今一荤一素吃了小半年,多加两个菜,你竟还觉得感激!”萧韵恨恨地看着花厅的方向,“我刚才都看见那道红烧蹄髈了!” 尹禽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呵呵地笑了起来。 发现自家小郎被关进西南楼读书,小厮只觉得脑子不够用了,下意识地往外走,想回暂住的客栈,却又觉得应该留下等候主人,便又走回来。 想想不对,行李都还在客栈,还是拿了的好,又走出去;可是自己走了难道还有脸回来跟着蹭住不成?又踌躇着站住。 阿嚢看着他的样子,大笑起来,过去搂了他的肩“好兄弟,别纠结了。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去。若是想回这边等尹公子,便跟门上说,让他们告诉我便是。我叫阿嚢。” 小厮不好意思地摸自己的后脑勺“我叫黍子。” 。 正文 第 512 章 君王应为探花来 于是沈沉的日子开始过得多姿多彩起来。一边是潘皇后穿花蝴蝶一般天天在清宁殿、小蓬莱和梨花殿之间来往,一边是外头各种人物托春闱的关系托到梨花殿里来。 沈太后现在哪里还有心情管这样的闲事?自是都丢给沈沉去应酬。 沈沉开开心心地每天接见各色人等,听她们讲各种各样的感动大夏的悲情故事。直到众人发现自己请托的理由已经成了离珠郡主殿下的消遣,顿时都气得跳脚。 甚至有人在外头公然喝骂沈沉“拿着咱们这些勋贵重臣们竟当了茶楼的说书先生了!真是斯文丧尽!” 钟幻听说,毫不客气地指使息王当面照着那家子的脸啐回去“大家都考试,连人家萧家小公子、于家大郎都闭门苦读,你算个什么狗屎,竟还想走梨花殿的路子作弊? “还有脸提斯文,便真有个斯文,也被你扫了地了!你当太后是什么人,不问你的罪已经是给你祖上面子,你还敢骂街?” “跟他们废那个话做什么?!”永熹帝更不客气,直接找了个茬子,当面指着御史台问为什么不弹劾这种人。 御史台这哪还不明白?三下五除二,去梨花殿请托的人,被一一审查。都是家大业大的百口人家,谁家没点子龌龊纰漏?自是一查一个准。 到了最后,春闱那边关门放炮开始考试,刑部这边带兵抄家成串儿抓人,各有各的热闹。 沈沉在宫里无比惋惜“我还没听够故事呢!多好玩啊!” 气得椎奴顺手拿鸡毛掸子抽她坐着的褥子“这皮到骨头缝儿里的性子,到底是随了谁?” “你说啥?再说一遍我听听?”歪在一边享受阿镝捶腿的沈太后卸了椎奴一眼,哼一声,又问沈沉“听出来点儿什么没有?” 沈沉坐到她身边,掰着手指头数“山南节度使蓝家的女儿多,除了韩梧之外,他的侄女们基本上都嫁到了清贵人家; “罗相娶的这个夫人真心会惹事,她娘家人竟然敢托人托到宗亲里头去,前儿来的那位婶娘是个糊涂虫,十二叔瞧着,休了也好; “工部最不对付的就是户部;大理寺七八年前跟兵部结了仇;礼部永远站在吏部一边;嗯,还有,宗正寺的老叔祖看着他那几个儿子都不顺眼,倒是对莲王兄格外百依百顺……” 椎奴和阿镝、又新听了个目瞪口呆。 唯有沈太后,得意洋洋地瞟了她们一眼,大声地夸奖沈沉“不亏我教了这几个月,很有长进。比某些人啊,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话音未落,潘皇后的笑声响了起来“儿媳都听愣了!离珠妹妹这悟性,儿媳真是拍马都赶不上!” 众人都笑了起来。 椎奴忙殷勤地给潘皇后让座,端茶倒水,又张罗着上了茶点。恨得沈太后指着她的鼻子骂“就这么点儿出息!” “皇后娘娘这阵子忙得脚打后脑勺,难道是为了人家自己罢?您老人家是婆婆,不吭声,我这个当贴身嬷嬷的再不说话,可是多有道理呢!” 椎奴却丝毫不怕沈太后,硬邦邦地顶嘴。 沈沉急忙拉开话题,问潘皇后“嫂嫂怎么来了?今儿个该张榜了吧?皇兄怎么说?这趟打算让谁去探花呢?” “我正是为这个事儿来的!”潘皇后笑吟吟的,转向沈太后,神情俏皮“今科这三甲取完了,便有人叫唤不公平,说陛下偏心离珠,竟把这一科都送给她了呢!” 沈沉怔住,回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送给我?关我什么事?春闱期间我连门都没出。” 沈太后却听明白了,笑了起来“看来小韵儿和于玉璋都在前三?还有一个是谁?” “是尹禽。考试前十天刚刚进了西南楼,跟萧家小公子和于大郎一同被关了起来。听得说,来考试的时候,他进了号子先打了一刻钟的瞌睡。主考的老祭酒气得险些要把他叉出去。 “结果,尹公子被叫醒后,揉着眼哭丧说,这十天加起来睡了还没二十个时辰,他这辈子都没这么困过。老祭酒这才明白,看看时辰,嘱咐他只别误了就好。 “谁知这三个孩子这十天一同写文章,竟蒙住了考题,所以竟都是做过的。先前已经彼此点评修改过,自己又琢磨着润色,三篇文章花团锦簇。 “陛下看得龙心大悦,听说他们三个是这般同窗,便口口声声说,这样的佳话,若是不一起取中,实在辜负老天爷赏的机缘。 “因此大笔一挥,三个人最年长的于玉璋点为状元,次之的尹禽为榜眼,年纪最幼的萧韵做了探花郎。”说到这里,潘皇后笑着凑近些,悄悄告诉沈太后和沈沉 “陛下还说,若看文章,灵气最足的其实是萧韵。只是他年幼,果然取中了状元,怕他是要把尾巴翘上天的。所以赏了他一个风流探花。” 沈太后不等沈沉开口,便笑呵呵地连连点头“这个好这个好!皇帝这个心思最是爱护他。他年纪小,又一向任性;若点了头名,怕是立时三刻便有人想要害他。如今前头一个礼部尚书的公子、一个徐州节度使的儿子,他便没那么显眼了。好,好!” “皇兄圣明。”听明白了沈太后的潜台词,目光又往外转了一圈,沈沉立即也跟着笑着称颂。 “啧啧啧!这还是头一遭听见我们离珠在背后这样肉麻地说话呢!朕若再迟些,是不是还能听见她三呼万岁?” 永熹帝也笑着走了进来,伸手挽住起身给他行礼的潘皇后,含笑道“朕是来寻你的。明天就是琼林宴,朕想跟你商量,看是不是该让猛儿‘病愈’了?” 给他当着沈太后和沈沉的面儿拉住了手这样亲昵,潘皇后一时有些羞涩,听他这样说,却又笑了出来,转头看向沈沉“这个却要听妹妹的。” “不要听她的。太子的事情上,她说了可不能算。”沈太后忙道,“赶紧去请钟郎,让钟郎给太子瞧过了,哀家才放心。” 沈沉笑得两眼弯弯,连连点头“是!是!母后说的极是!” 笑靥如花,永熹帝看直了眼。 潘皇后一转脸瞥见,连忙再去看浑无知觉的沈沉,笑容滞住。 。 正文 第 513 章 一朝若大限临头 高兴得几乎要在朱雀大街上满地打滚的萧韵穿上了他最心爱的大红色绣金色大花的长袍,趾高气扬地横着再度走进了钱宅。 刚要寻钟幻好生炫耀一番,却见千针面无表情地拦在了眼前“我们小郎说了,您在我们家连吃带住了大半年,得给饭钱。还有,我的打赏呢?” 瞧着直直伸到自己眼前的那只白生生的嫩手,萧韵没来由脸上一红,往后退了半步,嗫嚅道“我,我出门从来不带钱。” 他身后阿寻忙上前半步,奉上了一个鼓鼓囊囊的丝锦黑袋“这些日子,辛苦姑娘了。这是萧家的一点小心意,还请姑娘不要嫌弃简薄。” 千针歪着头打量阿寻一番,伸手拿了那袋子,只觉得沉手,掂了掂,方道“我倒不是为了你们家这个活宝,也不是为了我们小郎的吩咐。我单单只为了替我们郡主还你萧家的人情。 “如今,你家小公子考上了探花,我们郡主可就不欠你们萧家什么了!别老是往我们郡主眼前晃,天天提醒她好似欠你家的一般。” “我,我从来没说过郡主欠我萧家的啊!从来都是我萧家欠她的!我的命是她救的,床弩是她造的,戴勇是她赢的……”萧韵都快哭出来了,“她不能不见我……” “看看,就是这句话。”千针根本就不搭理萧韵,瞪着眼睛对阿寻道,“我瞧着,你比你主子清醒,赶紧回去告诉萧家。我们郡主有的是正经事做,你们萧家也赶紧的,给你们家这活宝找点正经事做去!” 说完,手往外指“我们小郎不在家,我们就不耽搁小公子了,哦不,是小探花。还请小探花别处炫耀去!” 竟直接把萧韵和阿寻都轰了出去。 站在钱宅门外,阿寻苦笑着跟萧韵作揖“难怪小郎和于家大郎都怕她。就这个口齿气度,依小的看,也就是二十二郎和钟郎能镇得住吧?” 萧韵委屈得快要抹眼泪。 阿寻见他缓不过来,急忙岔开话题“您在西南楼大半年,一开始还去严先生府上,后来竟一次都没去过。您不得亲自去给他老人家报个喜?” “啊,对,这个很是应该。”萧韵虽然任性,基本的礼貌却还是有的,擦擦眼睛,拨转马头去了严宅。 自从有了丽娘,严观对外头的事情已经基本不过问,偶尔钦天监来人请教星象,他也看得有一搭没一搭。逼急了,便漫不经心地告诉人家“大夏有福星,逢凶化吉,没事儿,不用管。” 后来韩震、宁王出事,紧接着便是北狄边衅,竟都在极短的时间内,以一种极为戏剧化的方式结束,钦天监的人对严观的高深莫测反而更多了一层敬畏。 尤其是三甲揭晓之日,众人惊奇地发现,那位年龄最幼的探花郎,赫然便是严观之前不惜将跟随自己十数年的徒弟弃如敝履,而一定要收作入室的关门弟子的萧韵! 敬畏之外,众人觉得也要好生佩服一下老爷子的厚脸皮,便越发不肯再拿外头的俗务去烦他“若果然星象有变,要出大事,老监正必定会像上次一样,自己直接叩阙闯宫,该怎么闹就怎么闹。” 是以严观这段时间只悠闲地在府里过自己的小日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就连牡丹郡主即将和番的事情,严府上下都在丽娘的暗示下,没有一个人告诉他。 萧韵的到来,才让严观恍然梦醒“咦?已经是春天了?怎么一直都没听见春雷?” 萧韵大笑,挽了老爷子的胳膊把他拽出了屋子“您也带着丽娘出去踏踏青看看景儿。天天窝在家里。人家难道不羡慕京城繁华的?” 丽娘却因为暗地里得了钟幻的吩咐,连忙摆手“不打紧不打紧。如今天还冷,我连春衫都还没做得,出不去门的。” “你看,并不是我不肯带她出去,是她自己不要去。”严观却是懒得动,转身又回了书房,乐呵呵地拉着萧韵问他,“你考上了探花,可有空了吧?何时过来跟着我学星相?” 看看老爷子满头的银发,以及期待的目光,萧韵心中一软,立即便答应下来“明天开始,从琼林宴到分派差事,怕不得要闹个十天半月的……要不,明儿个宴上,我便找机会跟陛下告个假,后头的事儿我先不掺和,先来跟您学星相?” 严观大喜,满口称好,忙不迭又让丽娘将自己珍藏的一个红木星盘拿了出来,赠给萧韵“你先拿着玩,别玩坏了、别送人,就行。” 萧韵不明所以,告辞。 安顿了严观,丽娘含笑送了萧韵出来,松口气,拍拍胸口,悄声笑道“我就怕三十六郎说漏了嘴,告诉了严先生牡丹郡主要许亲远嫁的事情呢!” “不能说么?为什么?”萧韵好奇地看着丽娘。 丽娘抿着嘴笑,袖子遮住口,声音低低的“这件事都是郡主的主意。缘故呢我是不知道的,不过既然郡主说了要办,那就办就是了呗。” “嗯,是的。那就这么办。我这几天过来时,也会小心,不说起这件事。你放心就是。”萧韵立即点头表示赞同。 丽娘呵呵轻笑,忙又指着他手里随便捏着的星盘道“这个星盘是严先生这一门传承的标志。三十六郎既然已经接了过去,那就要小心了。这是先生的一片心意,还请小郎不要辜负了。” 丽娘说着,有些哀伤地屈膝蹲身,竟给他行了个礼。 萧韵懵懂地还礼,擎着那红木星盘回了家,想想不对头,又去问萧寒“寒哥,丽娘那是什么意思呢?” 萧寒沉吟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严先生老了。上次中毒之后,身子已经大不如前。丽娘在他身边,自然知道实情。如今又看老先生把这个信物托付给你,看来老先生自己心里也有数了。” 萧韵茫然地看着萧寒,过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寒哥,你是说,严先生大限将至?!” 。 正文 第 514 章 好借丝纶手 钟幻进了宫,先到清宁殿。 早就得了消息的南猛站在殿门旁边,老老实实半步都不敢往外迈,只管伸着脖子看外头等他。 钟幻看见那个景儿就不由得摇着头哑然失笑“咱们这位太子爷,真是个实诚孩子。” 来领他进宫的青诤掩着口笑“可不是说呢!本来皇后娘娘打算请离珠郡主去糊弄一句就行。还是太后娘娘说,郡主的话未必管用,还是请先生辛苦一趟罢。” 原来是沈太后想要见自己…… 钟幻若有所思。 这阵子的事情,除了一件科考取士,再有的一件,便是小蓬莱上的那位长公主冒名顶替牡丹郡主远嫁北狄。 所以,沈太后这是想要让自己在那位长公主处做什么手脚不成? 进了清宁殿,钟幻按下满腹狐疑,先笑容可掬地给潘皇后见了礼,又称赞南猛“殿下经过这一冬的休养,倒是看起来壮实了许多,嗯,还长高了?” 南猛被他一句话说得高兴起来“真的?我长高了?!” “咱们天天看着殿下,倒是不觉得。钟郎可是有日子没跟殿下照面了,所说必定不错。”青诤急忙跟着敲边鼓。 南猛开心地笑成了一朵向日葵。 接着便是给他听脉。 钟幻倒也不是做样子,而是仔仔细细地给他检查了一遍身子,对潘皇后露出笑容“太子殿下的身子已经完全好了。比之秋时,强健了许多。照在下看来,每日里练武的功课,竟可以继续下去。” 潘皇后连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呢。他这阵子的胃口都比先前大了一半还多!写字背书,记性也好了不少。先生看他这精神头儿,每日里上房揭瓦、上树掏鸟,就差让他父皇瞧见,狠狠地揍他了!” “那就让陛下打一顿么!亲父子,不好生亲自动动手手,怎见得比旁人亲呢?”钟幻哈哈地笑着开了个玩笑。 南猛被说得直缩肩膀。 众人正说笑,外头人来报“陛下说,钟先生这边的事情完了,就请去一趟宣政殿偏殿。陛下正在那边忙着,想跟先生说几句话。” 潘皇后忙道“我这里已经好了,你就带着钟先生过去罢。” 怎么,永熹帝也有事要见自己? 钟幻心里惊奇,忽然一转念,想到了小蓬莱那一位的妖星传说,明白了过来。 帝王心术,不外如是。 淡淡地笑一笑,钟幻起身告辞,翩翩去了宣政殿。 眼看着一拨朝廷红红绿绿的官员们从宣政殿出去,钟幻微微低了头,往侧面让了让。 但还是有人看了过来,甚至哼了一声,然后才大步走掉。 钟幻诧异地抬头看过去。 “那个就是余笙。”毛果儿低低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钟幻没有动,只是微微眯了眯眼,轻声问道“他认识我?” “刚才陛下当着他们的面儿说,可惜钟郎不愿为官,否则他们的官职,钟郎看上哪个便是哪个……”毛果儿说到这里都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钟幻自己喃喃着乐了出来“看来咱们皇帝陛下,是生怕我死得慢啊!” “请先生进去吧。陛下正在等您。”有人从旁边经过,毛果儿不动声色地微微欠身,放了声音说道。 钟幻含笑点头“有劳公公。” 走进去,却只见御座上的永熹帝,正是满面认真地在翻阅奏章,时而皱眉,时而摇头,时而微笑。 钟幻微微低头,拱手躬身见礼“草民钟幻,见过陛下。” “钟郎来了?来,赐座。你们都退下吧。” 永熹帝放下手里的奏章,笑着指指左前方,看着毛果儿亲自屁颠屁颠搬了个圆凳来,笑斥道“就你会讨好儿!” 众人退去。 毛果儿小心地亲自关了殿门,站在了大殿门外,看着来往的众人。 有小阿监小心地上前探问“陛下要跟那位说什么事儿?这么机密,连毛公公您都不能在里头伺候?” “管得着么你?活腻歪了吧?陛下哪怕就是跟钟郎说一句今天天气不错,他不乐意旁边有人听着,那旁边就不能有人。你算哪根葱,这种事也敢叽叽歪歪?” 毛果儿瞪着眼睛令人直接把他拖下去“给我仔细问问根底,看看是谁们家的狗没拴好!” 那个人连一声儿都没嚎出来,便被堵着嗓子拖走了。 毛果儿冷冷地看着那个方向,慢慢地把眼皮撩开,却低声问了一句“我师父在做什么?” 身边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阿监轻声答道“安心养病。孙医正天天去看,看得,极仔细。” “那就好。” 宣政殿内。 “……这就是朕那个妹妹的来历。钟卿,朕只觉得,对不住这个妹妹啊。”永熹帝伤感地将静宜长公主南忱的事情简略告诉了钟幻,又红了眼圈儿。 钟幻只觉得后背直起鸡皮疙瘩,想了一想,方问道“对于这种事,草民的态度,从来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如今陛下要将长公主顶替牡丹郡主远嫁,可曾跟严监正商议过?” “没有。朕觉得,以严先生的性子,必定是死都不会让静宜离开皇宫。”永熹帝越发伤感,“可是静宜最大的心愿就是自由……” 又把那天南忱在小蓬莱上的话说了,抬手擦眼“别说她,即便是朕,也会羡慕那种自由……” “陛下不要伤感。这件事原本算不得什么,中间唯一隔着的便是严监正的那个预言。陛下打算用什么法子防止那个预言真的发生呢?” 钟幻决定不陪他演那么多了,速战速决——梨花殿里,沈太后还等着呢! 永熹帝长叹一声,双手拄膝,过了许久,方闷闷地说道“静宜身边有个掌事的阿监,名叫贾六。朕打算让他陪着去北狄。若静宜真的有什么不对劲,贾六可以奉朕的密旨,全权处置。” 钟幻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有些无措地问“那,既然陛下已经有了决定,叫草民前来,是为了什么呢?难道这件事,还有用得着草民处?” 永熹帝咳了一声,挠了挠眉毛,看了他一眼。 幽怨的目光。 钟幻毛骨悚然,连忙结束演戏,正经低头欠身“草民明白了。回头会有些东西,请离珠郡主转交那位贾阿监的。” “钟郎果然是冰雪聪明。” 。 正文 第 515 章 千里绝情方 心里骂着娘,甚至加上永熹帝的祖宗十八代,钟幻笑眯眯地出了宣政殿:“毛公公伺候陛下吧,随便找个人陪我去梨花殿就行。” 手中不动声色地、堂而皇之地,塞了个荷包给毛果儿。毛果儿也镇定地接了过去,同时,却也塞了个小小的瓷瓶给他。 钟幻定定地看着毛果儿,过了好一会儿,转头看了宣政殿的大门一眼,明白了过来,恭敬收起。 “接送钟郎这种美差,哪儿用得着小的找人?”毛果儿嘻嘻地笑着,意有所指地看向台阶下头。 微容神情忸怩地站在那里,脸上微红,有些不自在地悄悄换着脚,显然等待已久。 次次都是微容来接钟幻,次次都红着脸满眼幸福。 毛果儿只觉得有趣,刚要张嘴调侃,却见钟幻眼中冷色一闪,顿时愣住,到了嘴边的话变了模样:“钟郎今天走得多了,可要坐个软兜?” “这可真是有劳公公了。我正发愁往梨花殿去的那一大段路呢。”钟幻显然对他的安排十分满意。 这就是半点都不想搭理微容了…… 毛果儿垂了眸,偏头命人抬了个软兜来,还嘲笑了他几句:“先生天天喊着让旁人练拳走动变得健壮些,怎么自己还这么弱不禁风的?好似听郡主说,还不是因为根底差,只是因为懒得动?” 永熹帝在殿内听见,笑了起来,喃喃骂道:“势利的小人……且换个位高权重的,你试试……”竟不管他,自己低头继续看奏章。 外头微容见钟幻坐上了软兜,前后多了两个小阿监,脸上难掩失望,却也只得挤了个笑容出来给他行礼:“见过钟郎。郡主听说您进了宫,特意让婢子在这里等您的。” “哼哼哼,她自己怎么不来?她什么脚力?走几步能累死了她还是怎么滴?真是的!我那么多事儿那么多话,她就不想早点儿听?” 钟幻唠唠叨叨地发了一路牢骚,连说两句黑话的时间都不给微容留。 到了梨花殿前,他还笑容可掬地给那两个小阿监欠身道歉:“我嘴碎,让你们耳朵受委屈了。” 两个小阿监咧着嘴笑,乐不可支:“您一个人儿给我们弄了一出参军戏,一路上我们光担心笑得腿软摔着您了。这要也是委屈,烦您一天委屈我们八趟!” 钟幻哈哈大笑。 笑得梨花殿里头都听见了,沈沉提着裙子一脸灿烂地跑了出来:“师兄!” 钟幻整个人顿时柔软下来,笑着冲她点了个头当做打招呼,回身且先跟那两个小阿监告辞,然后转身和沈沉说笑着往殿内走。眼里似乎根本就看不到还有微容这个人。 还是沈沉走了几步,回头奇怪地看着微容问道:“你发什么呆呢?进来伺候啊!椎姑姑那里还等着你帮忙呢!” 失神的微容这才反应过来,对着表情瞬间变得冷冷清清的钟幻,涨红了脸,哦了一声,急忙跑了进去。 沈沉看着她的背影皱起了眉:“她这是怎么了?跟街上那些看见心上人的做作小娘子一般——” 想一想,啊地一声恍然大悟,指着钟幻笑弯了腰,“你都多少年不惹祸了?怎么忽然间又闹起了麻烦?我还答应了她以后一定带她出宫去呢!到时候我看你怎么办!” “哪里是我惹的她?我躲都躲不及!你还次次都派她去接我!一脸的花痴,烦都烦死了!”钟幻满腹的抱怨,又怕旁人听见会给微容带来灭顶之灾,只好使劲儿地瞪沈沉,咬牙轻声道:“等你出去,咱们再好生算这笔账!” 说着话,却又顺手塞了个小瓶子给她。 沈沉低头看看,莫名其妙:“这是什么?” “我路上偷空闻了闻,大约是鹤顶红之类的东西。”钟幻淡淡地说道,轻轻哼了一声,“皇帝陛下给你的,让你找机会带给小蓬莱上的那个贾六,以防不测。” 沈沉站住了脚。 所以,皇兄派人跟着他唯一的妹妹,不是为了保护她,而是为了在某种时刻,除掉她。 所以,前一世,皇兄大约也早就做好了准备,随时随地,都可以,除掉自己。 所以,自己一厢情愿地,想要保护他的皇位、他的性命、他的名声,究竟是有多傻?! 忽然间满面落寞的沈沉,令钟幻心中不妥的感觉更加浓郁,甚至怀疑地打量着她,问道:“二傻子?你最近这奇奇怪怪的,换了个人一样。是碰上什么怪事儿了么?” “啊师兄太后等你呢快跟我一起进去吧!!!”沈沉猛醒过来,提着裙子又跑了回去。 所以到了最后,还是钟幻一个人微微蹙着眉头慢慢踱进了梨花殿。 果然不出他所料,沈太后叫他说话,自然不是为了南猛,而一样是为了小蓬莱上的那位静宜长公主,甚至,提出的解决方案都跟永熹帝一模一样。 钟幻苦笑着指了指外头:“刚才草民已经把陛下刚赐的一瓶毒药给了郡主,请她转交小蓬莱的贾总管。” 听说永熹帝竟已经下了这样的旨意,沈太后沉默下去。过了好一时,方疲倦地摆了摆手:“罢了,钟郎是局外人,不掺和进来是福气。这件事,本就该离珠去做的。让她自己看着办吧。哀家也不管了。” 离珠本该…… 自己看办…… 钟郎却是外人。 太后说她也不管了。这个“也”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钟郎,喝茶。”微容略带着一线娇滴滴的声音在钟幻耳边响起。 钟幻的思绪被扯回来,抬头看了她一眼,忽地笑了笑,眼神中充满了恶意! “要不怎么说太后娘娘会调理人呢!您看在您宫里十来年的小宫女,做事又周到又仔细。我家有个叫千针的丫头,天天叫嚣着要给郡主当使唤丫头,却只会插着腰骂人,半点儿乖顺温柔都见不着!” 钟幻呵呵地笑。 假装没事儿人的沈沉仰起脸来,带着一丝怀念失笑道:“师兄那个丫头简直就是个话口袋子!她若是想说话了,你便是在她嘴上打个结栓头牛,她都能把那牛给你吹上天。” 笑着又看微容:“我们微容最知道分寸礼节,就算陪着我在宫里疯跑,也从不曾出过半分纰漏。跟你那千针,是完完全全两种人。” “我就是这么说呢!我怎么就没这个福气得了这种服侍的人去?”钟幻呵呵地笑着,调侃着微容,一个服侍人的宫女。 微容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深深低下头去。 正文 第 516 章 个里不透彻 沈太后眯着眼,目光在钟幻、沈沉和微容之间转了一圈儿,乐呵呵道“你若真喜欢,哀家就赐了微容给你,如何?” “好啊!长者赐不敢辞!何况我这脸皮又比旁人都厚些!”钟幻一口答应! 微容的脸色更加苍白,下意识地转向沈沉,小声哀求“郡主……” “我都说了必要让你离开这里的。”沈沉轻轻笑了起来,拉了她的手,用力握一握,柔声道,“师兄哪里就缺了你服侍? “你在钱家耐烦两年,就去过自己的日子。深山老林里的小木屋,跑来跑去的狍子兔子,无人打扰的自由自在,不好吗?” “既然前头还有离珠垫过的话,那就这么办吧!”沈太后眸中利光一闪,当即拍板,“椎奴出去说一声,又新带着微容去收拾收拾,一会儿钟郎走,就带去罢!” 钟幻笑容满面,长揖到地“要不怎么说太后娘娘威武霸气呢!就这果决利落,世上有几个妇人能做得到?郡主有您教导,是咱们师兄妹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啧啧,听听,这嘴甜的!”沈太后开心地大笑,一抬手,爽快地问,“说吧,还想要什么?” 钟幻低头笑着揉脸,然后抬头看向沈沉“你说呢?” “嗯……”沈沉沉吟片刻,却叫住了依依不舍离开的微容,“微容,你觉得呢?” 微容手足无措。 他们,小郎,和郡主,究竟是在想什么? 她不明白。 微容低下头去“没,没什么……婢子没什么想要的……” 沈沉和钟幻都含着一丝惋惜看她,同时摇了摇头。钟幻笑向沈太后“这回没了,下次吧。” “听听,竟然还有下次!钟郎这是打量着慢慢地把我们梨花殿搬空不成?”沈太后对着沈沉打趣。 那边又新已经暗暗地拽住了微容,直接拉回了偏殿,定定地看着她“都如愿以偿了,还哭个什么劲呢?” 微容愣了一愣,忙摸了摸自己的脸上,才发现已经满面是泪“我,我……” “你这个傻子。”躲在旁边看完了整个过程的阿镝同情地看着她,“钟郎和郡主中间,十来年都没插进去一个人。你胡思乱想旁的什么都行,就这个,绝对不行。 “而且,你为什么没有趁机跟太后求情,也放了单姑姑一起出宫?有她老人家在,钟郎和郡主好歹会赏你个面子。如今你独个儿出去,但凡行差踏错半点,就钟郎的手段,只怕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阿镝的话如同雷击,狠狠地砸在了微容的头顶! 微容的脸色已经一片惨白。 “你还记得我跟说过的千针吧?她不过是钱家一个小小的丫头,凭了什么能在京城大宅里横着走?就是因为她口口声声不想当钱家的人,而是一心一意地等着郡主出宫,她要服侍郡主。 “她不是因为自己的性子才成了郡主的拥趸,而是因为她是郡主的拥趸,才敢有那样的性子。不然,你仔细看看钟郎,和他先前做的事情说的话,他哪里是好性子肯容人的主子呢!” 又新看着阿镝,高高挑着眉,倒笑了起来“要不怎么说咱们郡主的眼光好呢!就这个傻子似的阿镝,心思竟比一个在宫中看了十几年冷暖人心的宫女还要通透。” “碰上别的事情,我就是个傻子。但是在钟郎和郡主的事情上,我可是打一开始就明明白白的。”阿镝直直地看着微容,给了她最后一句警告 “虽然他们俩谁都没明说,但有一条是绝对不会错的郡主是钟郎的心头肉,钟郎是郡主的掌心宝,旁人不管是谁,都要靠边站。” 微容咬了咬嘴唇,看得出来,有些不服气。 又新看看她,挥手赶了阿镝出去“郡主身边都美人了,你快给我出去端茶倒水!”阿镝吐吐舌头,跑了出去。 “微容,你是个聪明孩子。有些事情,是如人因冰水,冷暖自知。你不是钟郎,不要替他做判断;你也成不了郡主,给不了钟郎想要的东西。” 又新指指她的床铺,“我言尽于此,你自己保重。你收拾东西吧,只要不过分,我都不会拦着你。” 满面做烧的微容咬着嘴唇胡乱地把自己的东西都塞进一个大大的包袱皮里,眼泪不停地流着,最后竟跌坐在地上,捂着嘴无声地哭泣起来。 外头,钟幻沈沉陪着沈太后说笑,过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椎奴头上冒汗走了回来“掖庭那边竟要报了陛下才肯放微容,所以才耽搁了一会儿。” “哦?她竟是哪路的神仙么?”沈太后眼中冰寒,脸上带笑,看得钟幻后背一凉。 椎奴皱了皱眉“前朝重臣的最后一点骨血。” “前朝?前梁么?”沈太后一愣,脸上忽地一变,目光刷地一下看向钟幻,上下打量了许久,突然问道“钟郎的生身父母究竟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钟幻无奈地摊开双手“我若是知道,哪里还会去认钱大省做什么舅舅?我又不爱钱,认祖归宗才是第一件大事吧?” “怎么?钱大省富可敌国的家财啊,你都不动心?那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你折腰的东西?传国的玉玺么?!”沈太后眼神犀利,咄咄逼人。 可是钟幻却呵呵地笑了起来,目光迎着她定了一定,转向身边的沈沉,转做柔和“我这辈子最大的珍宝,就是我们家这个二傻子。旁的,假,都假,都不值得。” 沈沉嘻嘻地笑,伸手拽了钟幻的袖子,晃一晃,吐吐舌头做个鬼脸,丝毫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只是幸福的得意,得意的幸福。 沈太后瞪起了眼睛,似乎跟刚才的某个可能性比起来,钟幻的这个表态才更加让她震怒一般,笑容消失,甚至不满地冷哼了一声。 “钟郎,我们郡主都十七了。你这当师兄的,也多替她琢磨琢磨。照你这样宠下去,谁敢求娶啊?”椎奴若有若无地轻轻提醒。 钟幻却没听懂一样,跟着这话皱眉“您说的也是我愁的。她这个条件啊,可是真不大好嫁呢!我这些年走来走去,一直替她物色,可真的,太特么难了!愁死人啊!” 正文 第 517 章 知是我,怜你心微 微容拉着单姑姑的手,洒泪而别。 倒是单姑姑,满面笑容,欣慰地表示她得了个好结果,是大喜事,替她高兴。 旁观者冗长的告别,钟幻倒是没有半分不耐烦,只是无视——他正忙着跟沈沉说笑,声音低低的私房话,没完没了。 “师兄,微容知道路,我就不送你了?”沈沉被他唠叨得头大,就想躲清静。 钟幻跟着她的话深深点头“嗯嗯,好。明儿个琼林宴,萧韵他们几个……” “走走!我送你!”沈沉二话不说,拉着钟幻往外走,顺便催促微容“天晚了,我还得回来伺候太后晚膳呢!你们也赶紧回去,别耽误师兄吃饭。他身子没那么好,饿不得。” 微容这才正经又跟单姑姑和又新、阿镝行礼告辞,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去。 “萧韵那孩子好哄,估摸着丽娘只要把你搬出来,就会无往而不利。只是于玉璋关了这几个月,迂腐方直的性子有点儿冒,端看今天莲王能不能按住他了。”钟幻轻轻地跟沈沉交待着外头的事儿。 沈沉连连点头,丝毫没觉得自己的名头被拿出去滥用有什么不妥,而是接着说道“到时候上殿簪花,唯有一甲三位才有那个机会单独跟皇上说话。 “只要萧韵和于玉璋都不多事,尹禽那种极度识时务的人,应该不会乱来。师兄刚才说他是为了牡丹郡主远嫁的事才去找你,后来却不吭声了,那便是萧韵他们跟他说了实情了?” “是。千针说,他们仨那十天除了写文章,就是聊八卦。萧家那个小喇叭恨不得把咱们在幽州发生的事情都告诉尹禽——哦对,至少你的事儿,他是都说过了。” 钟幻说到这里就气哼哼的各种不满,“早知道他有这么多嘴,我当初就该专门修个塔,把他一个人关进去! “萧寒那么细致谨慎,却把一个萧家继承人宠成这个样子!我若不是跟他相交这一年,实在知道他不是个坏人,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捧杀了!” 沈沉乐不可支,笑了半天,摇头道“那孩子的性子,搁在幽州,倒是正合适。萧寒总归不会害了萧家,这倒是可以放心的。只是以后咱们的事儿,该瞒他的,就得瞒着他了。” 微容在后头低着头跟着走,听到这里,忍不住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着沈沉的背影。 郡主连这种,这种,军国大事,都这样儿戏着跟小郎说么?小郎难道更喜欢这种议事的方式么? 自己…… 微容轻轻地咬住嘴唇。 自己区区一个宫女,对这种事情,哪里做得到这样举重若轻…… “师兄以后有事怎么往宫里递消息呢?”宫门近在眼前,沈沉这才开始觉得舍不得,无限依恋地仰头看着钟幻。 钟幻宠溺地抬手轻轻敲了敲她的额角“等那件事结束,你也就该出宫了。赵真守在承福坊,跟金二诉苦,说闲得发疯。我让寇连过去陪他喝酒聊天练功,寇连叫苦叫得山响,不过没告诉你罢了。” 出宫啊…… 沈沉顿时闭上了嘴。 宫里暗流涌动,种种势力都蠢蠢欲动。这个时候让她丢下沈太后自己出宫,她做不到。 钟幻分明也知道这一条,叹口气,抚一抚她拧起的眉心,轻声道“你进宫这半年,川字纹都出来了。可见有多烦心。 “回头你自己列个单子,看看到底还有多少事情要做。告诉我,我帮你都做完了,赶紧出宫,过两天安生日子。” “嗯。”沈沉只觉得心头温暖,抿嘴笑着点点头,挥手跟钟幻告别。 钟幻笑一笑,转身出宫。 微容跟在他身后,往前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忙回头跪倒,给沈沉叩头“婢子拜别郡主。” “好。好好活着吧。”沈沉轻轻笑一笑,并不伸手扶她,甚至把双手都背到了身后。 微容伏在地上,肩膀轻轻地抖了一抖,再拜,这才起身,亦步亦趋地跟着钟幻,慢慢去了。 沈沉看着她的背影,无比遗憾地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 “郡主在可惜什么?”毛果儿的声音忽然从她背后冒出来,幽幽的,带着一丝阴森。 可沈沉却没有半点惊诧,带着一丝怅然说道“人心最可怕的就是隐隐约约的那一点执念。控制得好,它能激励你成为人上人、凡间圣。控制不好,它就会让你变成疯子、魔鬼。” “您觉得微容是疯子,是魔鬼?” “她现在还不是。可若是任由她心里的那一点贪念继续膨胀下去,很难讲会被谁利用、诱导、控制,让她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沈沉转过头来看着毛果儿,含笑道“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师兄会突然开口,跟母后要了她出宫。她不仅会连累我,还会连累到很多人,很多,很多,很多人。” 毛果儿听懂了这句话,浑身炸起的寒气渐渐平复了下去,终于再度归于从容自在,笑容也恢复了轻快讨喜“陛下听说梨花殿送给了钟幻一个宫女,让小的赶着来问问,那宫女可要个名分?” “你知道回去后怎么说吧?”沈沉笑着歪头看他。 毛果儿呵呵轻笑“当然是实话实说。毕竟那宫女以后还会有个更有趣的下场,大约会跟戏本子里差不多吧?” “那就得走着瞧了。”沈沉假笑。 “陛下还有一句话问郡主,明儿个琼林宴,您想去瞧瞧热闹么?”毛果儿看了看沈沉,眼神复杂。 沈沉愣一愣,笑了起来,道“你替我回话皇兄是要替我择婿么?是的话我就去瞧瞧,不是就算了!” “……”毛果儿捂着脸落荒而逃。 这位郡主的厚脸皮! 真是跟钟郎有一拼! 那位夜神医到底是个什么人,怎么教出来这样两个徒弟!? 果然,永熹帝一听这话,踌躇起来,翻了翻第二天参宴的名单,皱起了眉“这些人……” “反正您若是漏出来那么一丁点儿意思,估计萧家小探花能大闹琼林宴,非逼着您把离珠郡主嫁给他不可!”毛果儿撇嘴咕哝。 永熹帝手里的名册往御案上一扔,啪地一声响“那算了。乱哄哄的,谁知道都是些什么东西?还是让离珠在宫里陪着老太太罢!” 正文 第 518 章 颇欲见一斑 琼林宴无惊无险,众人都很乖觉。 唯有萧韵闹故事,三巡酒过便当着众人的面跟永熹帝请假“严先生那里,我总得有个交待。还请陛下赏我三个月的假,就当我是回乡探亲了罢?” 永熹帝沉吟了一会儿,招手把他叫到近前,低声问他“你一向都不爱去严府,怎么忽然这样上心?是严先生预测了什么大事发生么?” “陛下圣明。并没有什么大事,但是严先生最近的身子,不大好……”萧韵的心情低沉下去,声音也多了一重忧虑,“昨天我去看望他,老人家没明说,却把本门的信物赠给了我。” 永熹帝心头巨震,忙一把拉住了他“在哪里?” “臣随身带着,陛下请看。”萧韵从怀里把那个红木星盘小心地摸了出来,双手呈给永熹帝。 永熹帝无限伤感地看着那个星盘,点了点头,刚才还在飞扬的神采减了大半“正是这个星盘。朕幼时曾见他给……占卜,用的就是这个。” 被占卜的人被他含糊过去,但是熟知这些掌故的萧韵却知道,他说的只怕正是小蓬莱上的静宜长公主。 “那么臣就去专心陪伴严先生了?”萧韵把话题拽回来,再给永熹帝递个台阶“毕竟他老人家的本事,得有个传承。哪怕臣不爱做,以后也好代师收徒啊。” 永熹帝连连点头“你想得周到。就这么办吧。” 于玉璋和尹禽莫名地看着萧韵在上头跟永熹帝嘀嘀咕咕,彼此对视,交换目光。 这家伙怎么每次都能闹出点幺蛾子来? 这是他的本能,不闹才不正常。 那为什么皇帝看样子还挺高兴他闹幺蛾子的? 因为这也是陛下的本能。 罗相在二人身边看着他们眉来眼去,轻轻地咳了一声。两个人急忙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如木雕泥塑一般。 无风无浪地结束了琼林宴,永熹帝觉得有点儿没意思——照着自己的意思科举考试选人,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的能够得到满足感觉嘛! 心里转着念头,永熹帝下意识地往宜嘉堂走。 毛果儿看着他那个方向,心里觉得有些怪异,偏头想一想,紧走两步,轻声道“陛下,按照计划,再有七天,长公主便要启程了。听说,太后娘娘还没传话上岛,也没叫宁国夫人入宫……” “你是说,老太太竟还没打定主意?还有反悔的可能?”永熹帝顿时停住了脚步。 毛果儿看看四周,再上前半步,悄声道“昨儿钟郎不是去了梨花殿?临走带走了一个小宫女,乃是太后赏的。小的便令人去打听了打听,似乎是,太后跟钟郎说话时,那个小宫女仰慕钟郎,闯进去送茶……” “放肆!”永熹帝怒气满脸,咬着牙低声喝骂! “太后自是当场便要发作的,但梨花殿已经许久没有处置过宫人阿监了,又加上那本是沈郡主身边的二等宫女,便没好意思处置。 “但是钟郎没等到太后发话,却不肯放过那宫女了,所以才开了口,跟太后讨人。太后自是顺水推舟……” 毛果儿将头一天的事情重新剪剪接接,换了个模样,禀报给永熹帝,偷眼看看他表情和缓下来,便再加了两句 “小的昨天赶着去寻郡主时,还听见钟郎还在教导郡主,说她太容易被身边的人撮弄。照小的看,那个宫女,怕不得一半个月,就该传出什么信儿了……” 永熹帝极为满意地深深点头“这就对了!” 顿一顿,又皱眉,“太后那边对静宜的心思,皇后可知道?可劝过?结果如何?” 毛果儿苦笑“这个小的就不清楚了。那二位说话时,旁边一个人没有,连椎姑姑和青诤都轰到门外,沈郡主都只有扒着门缝儿瞧瞧,然后出去踢毽子的份儿……” “罢了,朕亲自走一趟梨花殿罢。”永熹帝想起了沈沉,心头一热,脚跟一转便偏离了方向。 毛果儿松了口气,命仪仗停下,转弯,又笑问“陛下坐了那么久,不然就先走几步散散?”见永熹帝点头,便命仪仗不要急,徐徐跟着。 可是,还不等他们拐到去梨花殿的那条大路上,便有小阿监一溜小跑追了上来,看了永熹帝一眼,犹豫片刻,先转向毛果儿,小声禀报“仙霞宫听说了琼林宴,让请陛下,说有事。” 毛果儿心中暗骂不止,却也无奈,只得悄声报了。永熹帝也不耐烦,皱起了眉,但仍旧还是停了脚步,喃喃骂着“烦人的狐狸精!”转身再度折向太液池西岸。 仙霞宫里仙乐飘飘。 陈太妃不知从哪儿找了个声音曼妙的小宫女唱曲儿,自己跟着翩翩起舞,丝毫不像是四旬上下的妇人。 永熹帝一眼便被迷住,等不及说那个正事,且先胡天胡地了一番,接着便累得睡去,一直到日头偏西,才清醒了过来。 “你找朕究竟是什么事?”令人服侍着盥洗,永熹帝一脸不耐烦。 陈太妃笑吟吟地伏在他肩上,悄声问“今儿个萧韵请假去跟严观学星相,可是因为严观活不长了?” “你从哪里知道的?”永熹帝皱着眉,一把捏住她的手腕。 陈太妃若无其事“小探花才入朝就请假,这么大的事情,满宫皆知。我不过是多想了一层罢了。就他这么不闪不避的,但凡念头多转一圈儿,谁想不到严老头儿上回中毒的事儿啊?” 这倒也是。 “那你是什么意思?”永熹帝擦了脸,开始穿衣。陈太妃便接手服侍,给他系衣带,顺便搂住他,埋头在他肩上 “我就是想问问。最近各宫都慌慌的,说是牡丹郡主远嫁的嫁妆竟是皇后在办,怕是要找宫里宫女陪嫁。我就琢磨着,若是严观身子好,怎么也没听说这件事上让他算算? “可是再一转念去想,又觉得不对劲。若是牡丹郡主要赐了公主称号出嫁,怎么宁国夫人还没进宫来哭?难道是已经病得起不来身了?那牡丹郡主这个时候离开,合适吗? “怎么想怎么蹊跷,所以才请陛下过来问问。若是有什么计划,可要做周全了。连我一个深宫妇人都想到的事儿,外头的人可未必想不到。一旦落到北狄人耳朵里,那可就麻烦了。” “若不是你把朕勾来此处,朕此刻便已经解决了这件事了。”永熹帝淡淡地看着她,微微眯眼“说吧,还有什么?” 。 正文 第 519 章 慈父之恩也 “嗯,妾身,就是想问问陛下,究竟是哪位要嫁去北狄?毕竟,妾身也是知道牡丹郡主早就离开京城了……”陈太妃巧笑倩兮,却无比直白。 永熹帝淡淡地甩甩袖子“你没猜错。行了,朕走了。” 陈太妃的眉骨难以抑制地狠狠跳了一跳,等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方才甜甜地笑了出来,甚至忍不住轻轻地笑出了声。右手举起袖子来掩住了檀口,左手却高高扬起,轻哼着曲子,轻盈地继续跳起了之前的舞蹈。 外头守着的摇枝抿嘴笑着进了房,轻声问道“公主怎么这样开心?难道听见了什么好消息?” “可不是天大的好消息?我一直都盼着大夏能早点儿死,如今,他们竟然要把能害得他们国破家亡的妖星放出去!你猜这个皇帝是不是个傻子?” 陈太妃呵呵大笑。 摇枝有些不放心地往外看了看,悄声劝道“这种事,虽然大家都是宁可信其有。但未必就真的能作准啊!您忘了,国师还说过韩震篡位一定会成功呢!” “嗯。”陈太妃停止了舞蹈,歪着头站在了那里,过了一会儿,就势坐在了床边,双手撑在床沿,仰头看天,过了好一会儿,却又绽开一个笑容“没关系!这一次,就足够了!” “这一次?”摇枝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陈太妃笑得无比欢畅,伸手过去够着捏住了她的鼻子,娇声笑道“摇枝啊,咱们就要成功了哟!” 摇枝“啊呀”一声摆脱了她的手,替她高兴一般,跟着笑起来,想一想,笑容却又渐渐消失,伤感地看着她“公主,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有什么可苦的?难道南越的日子比这些年竟好过了不成?”陈太妃毫不在意地横在了床上,摆出各种娇媚的姿态,笑意越发冰冷,“我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 …… …… 永熹帝到清宁殿的时候,潘皇后正在南猛卧室门口,苦口婆心地柔声劝他开门“好孩子,你父皇不是说了么,他并不是故意爽约不带你去,而是因为这一回是第一次他按照自己的意思点状元,所以他担心现场会有状况,万一你去了,怕会波及到你……” “我不听!”南猛在屋里带着哭腔闷闷地喊,一听就知道是在被窝里捂着。 潘皇后无奈地笑着,轻轻拍门“猛儿,你父皇是因为担心你,心疼你,你若是反而因为这个生气,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片爱子之心?” “我就不听!他答应让我去的!”南猛呜呜地哭。 潘皇后叹了口气,想一想,编了个谎话,劝道“所以你父皇才请你离珠姑姑一起去,可你离珠姑姑不去,那就没人保护你了。所以他才没让你去的。可这种事,你总不能怪离珠姑姑不愿意去看热闹吧?” 听到这里,永熹帝咳了一声,走了过来,扶了略有些尴尬的潘皇后的肩膀,对着紧闭的房门,和声道“好啦,猛儿,父皇跟你道歉。行了吧?” 屋里沉默了下来,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慢慢到了门边,过了一会儿,吱哑一声,门开了,南猛噘着嘴站在门边。 “父皇知道,你终于可以出清宁殿了,所以才特别想走远一点转悠。太极殿当然是最理想的地方。不过,正是因为父皇怕你太兴奋,而今天的局面父皇又有些没把握,所以才不让你去。 “今天琼林宴上,小探花请假,说严先生只怕寿元不久。若是你在那里,你会不会立即便要去探望严先生?会不会想立即给严先生赐珍贵的药材保养?” 永熹帝慈祥地看着南猛,耐心的问道。 南猛噘了噘嘴,点了点头“会的。” “但是你知不知道,大夏有严先生,南越也有一位元国师?他们二人一直势均力敌,所以南越这么多年才没敢在这方面轻举妄动。 “若是严先生命不久矣的消息因此被传了开去,你觉得南越会是什么反应?西齐、南越和大夏,转瞬之间忽然只有一位星算师了。他说的话,全天下都不再有人能够反驳。 “猛儿,你能想象得到,那是一个什么景象么?” 听完永熹帝的这句问话,南猛吓得呆住,脸都白了。 潘皇后心疼得直咬嘴唇,却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插手,便只得眼睁睁地看着。 “所以,为了避免这种突发情形的出现,父皇认为还是让你回避的好。你觉得父皇做得对么?”永熹帝伸手揽了南猛的肩膀,带着他慢慢走到外头,拉着他坐下,又拿了水给他喝。 南猛乖顺地喝了水,再度噘了噘嘴,老老实实地认错“父皇,儿臣急躁了。以后不会了。” “这样才对。”永熹帝矜持地笑了笑,转头看着潘皇后问“那件事怎样了?母后没说什么吧?” 潘皇后沉吟了一会儿,道“母后似乎还在纠结,臣妾几次催促她召见宁国夫人,又或者上小蓬莱去看看静宜,母后都找各种借口拖延。 “臣妾本来打算着,明天直接将宁国夫人请到清宁殿来谈谈。兴许母后听说了,也就只好顺水推舟了。” “她老人家可不是那种人。她必要自己拿定了主意才行。”永熹帝摇了摇头,抬头看看潘皇后,笑了笑,道“不然皇后带着猛儿,跟着朕一起去梨花殿用晚膳吧?” 潘皇后愣了一愣“现在么?” “嗯,朕刚才已经命人通知了梨花殿。”永熹帝笑着点点头,又低头拍拍南猛“怎么样?带你去跟离珠姑姑和皇祖母一起吃饭,可开心了吧?” 南猛顿时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嗯!父皇真好!” 而梨花殿里,沈太后却已经令人打点“哀家要去小蓬莱,离珠跟着。” “陛下不是说……” “让他在清宁殿陪他媳妇儿子。”沈太后整理好自己的衣饰,起身出门,“小韵儿去了严观那里,早早晚晚,这件事情会被他说漏。不能再拖了。” 沈沉在旁边,做了个鬼脸。 。 正文 第 520 章 救命于腹 啰啰嗦嗦准备完毕刚要出发,梨花殿已经飞快地传了消息过来“太后娘娘带着椎奴姑姑和离珠郡主去了小蓬莱看望静宜长公主,请陛下、太子和皇后娘娘自便。” 永熹帝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坐了下来,吩咐毛果儿“多拿一点酒来吧。朕今天跟皇后,怕是要多喝两杯了。” 沈太后上岛,代表着她最后终于对静宜长公主冒名顶替牡丹郡主出嫁的时候,点了头。 众人的担忧都暂可解除了。 只是这也意味着,“静宜长公主”从此以后将消失在这个人世间。对于永熹帝这个亲兄来说,毕竟是一件值得伤感的事。更何况,自己的儿子还能算得上是被可怜的妹妹亲手所救。 “虽然你姑姑脑子不大清楚,旁人或者有无数的理由厌弃她、攻击她,但唯有你不行。”永熹帝抚着儿子的头顶,轻声喟叹,举杯啜酒。 潘皇后默默地陪着他,极少吃菜,颇多饮酒。 南猛懵懵懂懂地看着显然情绪都不大好的父母,聪明地闭紧了嘴。 “想当年,父皇年少,也算不得懂事。跟你母亲成亲后,不大记得照看她。那时候我们住在东宫,她每天来去给你皇祖母请安,我一次都没跟着过。 “后来有一次,她回程很晚,路过太液池时,失足滑了进去。当时周遭并没有旁人。你姑姑悄悄从小蓬莱溜下来游水,看见你母亲状况不对,救了她。 “静宜那时候才七岁多一点,为了把落水的你母亲拖上岸,几乎要把自己累得没力气游回去。回到岛上便病了一场,昏睡了三天才醒。” 永熹帝说着说着,神情便怔怔的。 南猛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潘皇后。潘皇后弯弯嘴角,放下杯子,轻声续道“前次已经告诉了你,你姑姑不能离开小蓬莱。所以我回到东宫后,便只能说是自己失足落水,又自己爬了上来。 “那时候,我已经有了你。只是因为月份尚浅,所以才没有大肆张扬。宫里也唯有你父皇和我并几个贴身的宫人阿监知道。 “我一落水,太医来拿脉,当时便惊惧交加,说只怕这个孩子要保不住了。那时候多亏了你皇祖母,亲自赶来,安慰我说,咱们练武人家的女孩子,哪一个幼时不曾舞刀弄枪?小小的落水而已,不要放在心上。 “我本来对连累静宜深怀歉意,让你皇祖母这么一说,这才放松下来。可即便如此,那一次的落水也伤了我的身子,生你的时候……” 潘皇后说到这里,笑容苦涩,有些说不下去。 旁边伸过来一个小小的杯子,在她手边的杯沿上轻轻一碰。 潘皇后一愣,抬头看去,却见永熹帝温柔地说道“嫁给我,让你受委屈了。” 这一句,说的潘皇后眼睛一热,泪水刷地涌了出来,张张嘴,却发现喉咙似乎堵着什么一样,一丁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南猛细嫩的嗓音却响了起来“父皇虽然忙于国事,却一直都挂念着母后,很尊重母后。母后虽然不能再给我生弟弟妹妹,却不曾因此对我百般溺爱毁了我。我有父皇母后这样的父母,是我天大的福气。” 潘皇后被儿子这话猛地提醒了,举起帕子来擦泪,哽咽着笑道“陛下又说这种话。我哪里来的委屈?我是掉进了蜜罐才是。 “就不说我这一国之母的尊贵体面,便是平常人家,谁的夫君能这样珍惜妻子的?偏我便有。天下的妇人都羡慕我有个情深似海的丈夫呢!” 永熹帝轻声地笑了起来,便当着南猛的面儿,伸手揽住了潘皇后的肩,低声道“上次母后说起的那件事,如今外头那些读书人们也嚷嚷开了。我只怕,再过阵子,就真要让你受委屈了。” 这是在说,采选。 潘皇后垂眸看着手里的酒盅,笑了笑,轻声道“这是当皇后的宿命。我只要知道陛下心里有我,我就知足。总归还是怨我自己不小心……” “不说这件事了。朕心里会更不痛快。”永熹帝截住她的话头,让她且与自己饮酒。 当晚,帝后大醉。 …… …… 沈太后和沈沉一起站在南忱的面前时,旁边还站着椎奴和贾六。 “哀家不会让贾六跟着你过去。哀家知道,只要离开京城,等不到贾六怎么样你,你就一定会先想尽办法杀了他。”沈太后漠然地看着南忱, 南忱情不自禁地看向沈沉。 沈沉也看着她,眼神复杂。 “贾六会留下服侍离珠,然而你身边其他的人,都会是哀家派去‘照看’你的人,甚至侍卫,甚至宫女。”沈太后冷冰冰地说道。 南忱咬住了嘴唇,一言不发。 “哀家知道,你想要所谓的自由。哀家告诉你,没那个可能。你若是乖乖地在北狄当你的大阏氏,夹着尾巴做人,你就能有一辈子的正常人可以做。 “但如果,你想制造什么机会,隐姓埋名地逃离,或者想要表露身份,挑起北狄和大夏之间的争端。哀家可以告诉你,除非你把跟去的所有陪嫁都杀了,否则,你是做不到的。 “自然,以你的心狠手辣,杀光这些人,根本就不在话下。但是哀家要提醒你,若是你身边一个大夏的人都没有了,你猜北狄王会怎么对待你?历史上和亲的公主们,被折磨死的,可是比比皆是!” 南忱垂下眼帘,还是不吭声。 沈沉看着她的样子,便知道她在想什么,轻轻叹了口气,缓缓开口“浪荡江湖没那么容易的。你该听说过,我还有不离不弃的师父师兄,那也曾经连着一个月每天只有半个窝头果腹。 “你离开小蓬莱不仅仅是为了可以自由行走,还是为了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荣华富贵。除了北狄大阏氏,你还有什么机会能过比现在更加富足的生活? “我知道,一旦你出了宫,外头就会冒出来许许多多蛊惑你的声音。我只请你听到这些声音的时候,好好想一想,其实你究竟要的是什么,就好。” 。 正文 第 521 章 后事在目前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雄心壮志?你凭什么就觉得我的人生理想就是当一个混吃等死的米虫?难道就只有你能叱咤风云指点江山么?” 待沈太后带着椎奴先去隔壁看着贾六清点南忱即将带去北狄的行李时,南忱抓住了沈沉,咄咄逼人地质问她。 沈沉轻易地便甩开了她的手“就凭你在小蓬莱八年,读的书还没我三个月多,我就知道,你根本就胸无大志。既然如此,就不要硬撑了。毕竟,过别人的人生,太辛苦了。还是做自己吧,最舒服。” 南忱直瞪瞪地看着她,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你这八年,纵横天下,难道就有机会读书了?!” “有啊!怎么没有?我走到哪里,卧室旁边就是书房呢。何况,又新每天都会给我读书,这是老惯例了。”沈沉实在是按捺不住,微嘲着睨了她一眼。 南忱的脸色实实在在地沉了下来“所以,已经有那么多人知道你我的事情了。” “这些都跟你以后的生活没有关系。”正要离开的沈沉立即转身,回到她的眼前站定,微微倾过去,压低声音道“我不想死,恐怕你也并不想。所以,别总是用同归于尽威胁我。毕竟我死之前,绝对有办法灭了余家的九族!” 南忱咬紧了牙关,躲开了她的目光。 “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我不会再有任何瓜葛。”沈沉低声续道。 南忱闷闷地接道“我本来以为去北狄能海阔天空,可是你们却特意来提醒我是从一个笼子进了另一个笼子。” “没有人不活在笼子里,尤其是女人。”沈沉顿一顿,下意识地看向偏殿,轻声喟叹,“太后不是吗?皇后不是吗?还是陈太妃不是? “区别在于,这个笼子有多大、什么材质、何时能打开放风。若是在这里,你永远只能被人摆布。可是去了北狄,上头那些问题,都是你自己说了算。” 南忱终于琢磨着这几句话,安静了下来。 沈沉看看她的侧脸,心情更加复杂。 那是自己看了十八加八一共二十六年的脸,那原本是自己的脸。可是现在…… 也许,自己柔软着心肠让这个前一世的余艳妃的灵魂还能存活下去的原因,就是这具躯体吧? 至少,沈太后没有直接下手杀了她的缘故,必定是这一条。 沈沉脚步轻悄地去了隔壁。 “……不可能一个人都不跟去。她不是个省事的人。何况天下那么多野心家,很难说会不会有人真的能分得开她和牡丹的身份。到时候,该怎么办?” 沈太后正在拒绝贾六的提议。 “你不能去。旁人去,她看在背井离乡的份儿上,大约还能容得下。唯有你不成。你不仅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还曾经替哀家禁锢管束过她,她必恨你入骨。 “昔年先帝和哀家给忱忱挑的人,除了又新和赵真,便只有你一个活着了。若是你没了,离珠会伤心疯的。你好好地去掖庭打个转,回头郡主府开府,你悄悄地过去就是。” 沈沉站住了脚步。 贾六的声音低低的“可是,旁人只怕是看不住她的……” “没什么看不住的。哀家刚才是骗她的。这趟去北狄的人,哀家不管,都让皇帝去挑。皇帝跟她可没有什么情分可言。她只要闹腾,皇帝的人下手才不会留情。所以,你安心留下。” 沈太后说到这里已经有些不耐烦,“椎奴好好看看,还有没有当年的东西。若有,都留下。人家是新嫁娘,能不用旧的,就不要给她拿旧的。” 贾六没有再做声。 屋里唯有椎奴稍显唠叨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沈沉站在门外,默然许久,终究还是没有进去,信步出了大殿,站在外头。 看着她踱了出来,提心吊胆的大宫女梅心堆着笑容走了过来“见过离珠郡主。” “梅姑姑好。”沈沉含笑见礼。 “里头还在聊么?倒是少有的,太后上岛却没发脾气。”梅心试探着看她。 沈沉笑了笑,含糊其词“大约是今天要说的正事多吧。”转而去问她,“其他人呢?怎么除了贾总管,就只见梅姑姑一个人?” 梅心的笑容顿时勉强起来“这个月不知道怎么回事,掖庭老说人手不够,不时从这边抽调人手。 “郡主陪着太后下船的时候,刚刚又叫走了两个。如今岛上除了我和贾六,竟只剩了四个人了。” 说到这里,梅心偷眼看了看沈沉,无比忐忑地问,“听说牡丹郡主要和亲北狄,宫里正在选陪嫁的人?是不是……” 沈沉看着她,挑了挑眉“姑姑这个消息是哪里来的?” 分明听潘皇后说,这件事在宫里是下了禁口令的,宫人之间不得私下谈论。尤其是对小蓬莱更是严加封锁。 消息自然不是不想让南忱听见,而是不想让小蓬莱上其他的人听见。 可是,小蓬莱还是知道了。 梅心纠结地扭着手指道“婢子倒不是不愿意去北狄。毕竟牡丹郡主是封了公主,过去又是大阏氏的地位,咱们当婢女的,并吃不了什么苦。 “只是长公主这里刚刚熟悉了婢子和贾总管,小蓬莱上这些日子也算得上风平浪静。贸然大改动,只怕长公主不习惯……” 沈沉看着她的样子,好笑起来“姑姑到底想问什么?” “就是……突然从小蓬莱上调了那么多人走,我们都猜着,怕都是要陪着牡丹郡主去北狄的。既然大部分都是我们的人,那我和贾总管,不消说是要跟去一个的了。 “上回严先生来,看着贾总管便连连点头说好,必定是因为他的八字面相能给长公主带来些好处——他掌管小蓬莱这些日子,也的确比往日里安生整肃了许多。 “若是贾总管不去的话,那就必定是我了……” 梅心愁得两道漆黑的眉毛狠狠地皱在一起。 沈沉呵呵轻笑,歪头看着她问“你不想去北狄?” “……是。婢子家人都在京城。尤其还有一个弟弟,刚生了侄儿。我若去北狄,被人拿着家里人威胁,怕会做出什么对不起大夏的事情来。” 梅心说到这里,甚至眼圈儿都红了起来。 沈沉的笑容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眉眼之间,寒霜渐起! 。 正文 第 522 章 算暗中,只欠香频到 离开小蓬莱之前,沈沉很是郑重地答应梅心若是她被钦点了陪着“牡丹郡主”去北狄,自己便一定会替她照看家人,尤其是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小婴孩。 但是一俟回到梨花殿,沈沉第一件事便是命阿镝出宫,送信给钟幻“那个梅心的家里人,现在就很难说安全与否了。让师兄赶紧去看看!” 阿镝一听梅心的状态,先愣了一愣“怎么跟我差不多?”再一听事关一个小小婴儿,二话不说,立即便要出去。 又新在旁边叹气“郡主,宫门已经落钥了,除非有太后或者陛下的手令,否则今晚是谁都出不去的。” “这……”沈沉只犹豫了一瞬,便转身去寻沈太后“还是要去看看。若她已经被人拿住了痛脚,那不论是谁陪那一位去北狄,只怕都会出篓子。” 沈太后张嘴欲劝,却被椎奴悄悄地在旁边使了个眼色,想一想,叹口气,点头道“椎奴去给阿镝拿哀家的令牌,让她出宫去吧。旁人问起来,只说离珠忽然想起这两天息王妃该生产了,所以派人送些东西过去。” 这倒是个好借口! 沈沉眼睛一亮,想一想却又羞愧起来“我竟忘了这件事了。” “也难怪你忘了。惟郎媳妇只怕怀的是个懒丫头,十来天前就该生了,结果拖到现在还没动静。我都想派太医去给她催产了。” 沈太后无奈地摇摇头,又让阿镝带上一匣子老参“你还是要走一趟息王府,交过去,顺便也问问情形。明儿个一早再回来。” 阿镝满口答应,包了匣子,一溜烟儿跑了。 等她走了,连椎奴带又新,都以为那母女俩会凑在一处,好生私密地聊上一聊小蓬莱的事情。可谁知沈太后立即便说刚才走了一趟吹着了,有些头疼,要早睡。 一向听说她头疼脑热就紧张得寸步不离的沈沉,这个时候却也只是叮嘱了一句夜里要暖着些,然后自己便也迅速回了房,推说头天晚上没睡好,现在困得很。 椎奴和又新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再说阿镝。 一路飞奔直奔钱宅,进门便往里闯。守门的哪一个不认得她?也没人敢拦,甚至还要告诉他“小郎今天要去西南楼上观星,这会儿怕还在上头喝酒呢!” 阿镝嘟囔着“观星就观星,喝酒就喝酒。偷懒玩耍竟还要找借口!”脚下并不停,直直地跑到西南楼门口。 “咦?这什么时辰?你怎么来了?郡主来没来?敢是出了什么事不成?”千针迎了上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她。 阿镝摇摇头,微微带喘“是有事。我先上去,你给我弄点子吃的,我晚饭还没吃呢。下来吃完了我还得走。” 边说边冲了上去。 千针有些发懵,瞬间反应过来,急忙吩咐了旁边的人去给阿镝准备吃食,自己则提起裙子,跟着便跑了上去“阿镝等等我!郡主那边出了什么事?你等等!” 可是,冲上了西南楼的阿镝,却直直地撞见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场景。 钟幻在满面怒容地系衣带,微容衣衫不整地跪在旁边,瑟瑟发抖地啜泣不已。 “这,这是……钟郎你这是……”阿镝指着两个人张口结舌。 随后冲上来的千针只张大了嘴,待看了钟幻一眼,便立即闭上了嘴,满面同情地看向微容。 先前钱玉暖送给钟幻的那个弄月是个什么下场,全钱家都知道——自然,微容不知道。 钟幻哼了一声,恨恨地瞟了地上哀哀痛哭的女子一眼,转身避开阿镝的目光,自己低着头继续把衣衫整理好。 “钟郎,你可不能对不住我们郡主啊!”阿镝冲口而出。 “去去去去!”钟幻不耐烦地轰她,“胡说八道什么?我是我,二傻子是二傻子!哪怕我被人暗算成功闹出了什么丑事,也跟你们郡主无关!你少拉扯她!” 千针听到这里,抿着嘴悄笑。 “暗算?”阿镝诧异地叫了一声,恍然大悟地看向微容,脸上显出不可抑制的嫌弃,“我们跟你说了那么多,原来都是白费力气。你这心思,从头就没正过!” 也就懒得再看伏到地上哀痛的微容,上前几步,走到钟幻的另一侧,拉了他附耳将沈沉吩咐的事情悄悄说了,然后静静地等着钟幻决断。 “来人,把她拉出去,扔到柴房,让她慢慢哭。”钟幻皱着眉听完,刚想跟阿镝说话,却被微容哭得心烦,挥手先让人弄她走。 可是微容却扑了过来,边哭边道“小郎,家主答应过我的!我家当年,也是名门望族。我虽在宫中为奴,单姑姑却一直当我是闺中千金一般教导……” 千针急忙冲上前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拽住她,连钟幻的衣角都不肯让她碰到。 “行行行!是我配不上你,行了吧?我就是个游方郎中!你想攀高枝儿,谋荣华享富贵,也该是上次趁着见钱大省的时候色诱他。你跟我说得着吗?!” 钟幻越说越生气,对着外头喝道“给钱大省写信,让他以后用人的时候长长眼!这都是什么人?这样重的私心野心,真到了关键时候,背后捅刀子的就都这种人!” 竟被嫌弃至此! 微容苍白着脸,身子一晃瘫软在地,再没有任何争辩的勇气。 阿嚢带了两个人匆匆上来,把她架了下去,临走关切地看了千针一眼。千针摇摇头,阿嚢这才放心地跟了下去。 钟幻这才对阿镝说道“此事重大。若那姑姑的家人已经被人控制,我就得尽量不打草惊蛇,试试看能不能把背后的人揪出来。” 然后吩咐董一亲自带人去办。 董一忙去了。 “至于你……”钟幻想了想,屈指算了算,皱皱眉,“息王妃这一胎可迟得有点儿太多了。既然太后让你去看,那我就跟你一起去瞧瞧吧。你等等我,我去换件衣裳。” 说着,十分不自在地拽了拽自己的衣衫,满面嫌弃。 阿镝早就放了心,点头答应了,笑嘻嘻地拉了千针的手,下楼且去吃饭。 。 正文 第 523 章 此时欢喜赐千金 息王府里的气氛极为诡异。 说不紧张,偏偏所有的人都紧绷着神经,一点风吹草动就能令人跳起来尖叫。可是说紧张,却不见众人做事时有匆忙慌张的样子。 “这都是多襄的功劳。”息王觉得对着钟幻夸史衮,应该算得上是一种礼貌。 可是钟幻却根本看不到这些,等阿镝交割完老参,便起身要求“我得去看看王妃的脉象。她这产期推迟得有点儿多。” 息王脸上显出忸怩“她正在后头生呢!” “什么?!”钟幻跳了起来,大叫一声“那你怎么还有闲心来跟我们寒暄?!你不该在里头守着吗?女人生孩子可是道鬼门关!稳婆呢?请了几个?太医有没有叫过来?给宫里送信儿了没有!?” 他唠叨声未了,就只见身边的阿镝离弦的箭一般飞奔了出去。 息王挠了挠脸,悻悻地说道“她也没怎么嚷疼,忽然就说可能要生了。稳婆过去,扶了她进产房,她还有空要了一盆四个红糖鸡蛋吃进去。 “刚才外头说你们来的时候,她还连一声儿就没出呢。我常听旁人说,女人生孩子,能叫得半个京城都听见。她这么安生,我总觉得是不是早着呢!” 钟幻连连摇头“人跟人不一样。兴许王妃身子壮,适宜生产。谁知道呢!好在我今儿来了,你倒也用不着请太医了。只赶紧往宫里去说一声的好。” “那哪儿用得着?一会儿生完了,让阿镝顺路进去报个喜就是了呗。”息王浑不在意的样子,没一个人能看得出来这还是他头一回当爹,且这个孩子来的格外艰难。 钟幻直瞪瞪地看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得叹口气,大步流星且往里头走。 可还没等他走到内院门口,只听见里头轻轻地哄了一声,接着便是一声响亮的婴啼! “生了!生了!恭喜王爷,贺喜王妃!是一位小娘子!咱们大夏,又要多一位出色的郡主了呢!”稳婆的嗓门又亮又脆,喜气洋洋! 一位,小娘子。 钟幻的脚步顿住,情不自禁地先去看息王的神情。 却见竭力压抑着紧张情绪的息王,一瞬间放松下来,接着便是真心真意的高兴开心,胖胖的身体移动的速度明显加快,口中嚷嚷了起来“孩子娘!辛苦你了!想吃什么?我这就让人去做!” “问什么问?她现在哪里来的力气跟你聊天?赶紧让人先给她端一碗浓浓的参汤进去……”钟幻的指导还没完全展开,便听见内院里头息王妃只略略有一丁点儿中气不足的声音懒懒响起 “生下她来,我终于能少吃点儿了。不想吃,什么都不想吃。我先睡会儿。你别鬼吵鬼叫的就行。” 钟幻目瞪口呆。 息王嘿嘿直乐。 阿镝笑嘻嘻地从里头晃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小心翼翼的稳婆,手里抱着一个大大的襁褓,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王爷快瞧瞧,这就是咱们的小郡主。” “别瞎说!皇兄还没封呢!”息王嘴里说着,脸上却抑制不住的喜悦,伸出手去,熟练地将那襁褓搂在了怀里。 钟幻张大了嘴看着他“你怎么会抱孩子的?” “上个月开始我跟王妃就一起学着抱孩子换尿布了……”息王顺口答了,引得钟幻一阵大笑,顿时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跟着尴尬笑笑,想起来,又忙正色道“钟郎小点声。我家孩子娘需要休息!” 钟幻呵呵笑着连连点头“好好,好!你们都休息罢!今儿个你终于当了爹,我让着你!” 说着,转向阿镝,笑道“你也别等明天了,现在就赶紧回宫吧!” 又跟息王告辞“听着王妃没事儿,那我也就回去了。明天一早,必定好生给咱们这小宝贝送些个大宝贝来!” 息王妃生了长女的消息就像是风吹的一样,不过半个时辰便传遍了京城。 阿镝快马加鞭赶回了宫,身边还带着息王府的一个阿监。 那阿监打听了永熹帝今晚宿在清宁殿,便奔了过去报喜。这边阿镝便直接去了梨花殿,把沈太后从床上叫起来,笑成一朵花儿跟她道喜 “太后娘娘又当祖母了。这回您得了个娇娇滴滴的小孙女儿!以后可有您疼的了!婢子得讨个彩头儿,怎么也得有个披红挂绿的赏赐才行!” 沈太后大喜,连忙起身,披着袍子便要张罗给息王妃送东西出去“快,快跟我去库里,我得亲自找几样小娘子用得着的好玩意儿!那跟臭小郎们是不同的!” “看来母后是暂且不会睡的了,不如索性穿整齐了罢?也省的着凉。”沈沉听见动静便爬了起来,听见这样的喜信,满心里的忧烦也被冲淡了许多,跟着绽开了笑颜。 母女两个果然内衣外衣地穿戴好了,一起去了沈太后的私库里头翻看,从小小的婴儿可以用的棉布软罗,一直到小娘子长到十来岁时才用得着的琴棋书画,都搬了出来。 椎奴捂着额头袖手看着娘儿两个忙活,听着又新莫名其妙地小声问“都搬走了?那咱们公主成亲后若是也生个女娃娃,该怎么办?” 那个音量,沈太后听不见,沈沉却能听见,顿时双手满攥着各种杂物僵在了那里。 椎奴在后头看着,堵着嘴笑得直不起腰来“你该再大点儿声,看看太后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身上还披着丝绵长袄的沈太后茫然回头,却一眼看见站在旁边的女儿的脸上已经红成四月桃花。顿时醒悟过来,低头看着手里的一只小小的羊脂玉兔,生出了无穷无尽舍不得的情绪。 笑得肩膀直抖的椎奴和又新,接下来便眼看着沈太后若无其事地将堆了满筐的东西,再挑挑拣拣地一件一件放回去了大半。然后再拿了些“其他”东西再填进去。 最后,才指着面前装得满满的一只大大的双耳柳编筐道“好生找了盒子匣子装起来。明儿个宫门一开,就让人送过去。她生了闺女,心里只怕忐忑,得赶紧安慰安慰她!” “那倒不大用得着。婢子看着,王爷和王妃都可高兴了。”阿镝在旁边探头。 椎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他们到底怎么样是他们的事儿,咱们该怎么做是咱们的事儿。这个得听太后的。” 阿镝不明白,懵懂地去看沈沉。 却见沈沉浑似听不见一样,低头翻捡着,笑嘻嘻地举起了一个小小的银镯子和一只赤金链子的长命锁“这两个最应景,明天放在最上头。我亲自带去息王府!” 。 正文 第 524 章 旧事伤心但柳条 息王府终于生了长女。 永熹帝听见消息,极为欢喜,分明醉在床上,竟挣扎着爬起来,亲手写下圣旨,赐了才出生两三个时辰的小娘子一个极为喜气的封号春宝郡主。 又亲口吩咐那送消息的阿监“因最近忙着妹妹远嫁的事情,这件事竟没好生关心关心。朕和皇后这做兄嫂的实在是惭愧。这样吧,明天晨起,皇后会亲自去府上宣旨,顺便好生看看小侄女。” 又亲热地问“息王可给孩子起了名字没有?” 阿监感激涕零,忙恭敬答道“起好了。一张纸满满的,只是还不知挑哪个合适。怕是得等王妃醒了才做决定呢!” 永熹帝呵呵地笑,回顾潘皇后道“这是个小娘子,当爹的总担心名字起得不妥当,也是常事。” “陛下说的是。”潘皇后笑盈盈的,又问那阿监,“太后宫里报了没有?” “恰逢太后遣了宫女阿镝去府中送老参,问情形,谁知便那时生了。夜深了,王爷不大敢打扰太后,便请阿镝顺便报过去便了。” 阿监禀报了,又笑,“阿镝跑得飞快,想必小人还没进清宁宫,她就已经告诉了太后了。” 话音未落,外头便有一个小宫女悄悄地走进来,见帝后都醒了,松口气,笑道“太后听见喜信儿,高兴得亲自挑了好些东西。离珠郡主说,明儿要亲自送去王府,让来请旨,顺便问问,太子要去看妹妹么?” “她总是会招惹着太子乱跑!”潘皇后先嗔了一句,再笑了出来“他们这一辈儿如今就猛儿和春宝兄妹两个,多亲近些也好。陛下说呢?” “也好,你明天便带着离珠和太子一起去吧。跟息王妃说,就说朕的话,让她好生养息,再过个一年两年的,赶紧给惟郎再生个小世子,一儿一女,才合个好字呢!” 永熹帝笑着点头,又打了个呵欠。 众人见他困倦了,忙都告退。潘皇后温柔妥帖地服侍他睡下。永熹帝迷迷糊糊的,习惯性地握了她的手,喃喃低声“玉霜姐,你靠着我睡,不要走开。” 这一声玉霜姐,直直地叫落了潘皇后的眼泪。 潘皇后跟着潘家兄弟们排名,学名用了一个霜字。可是当年潘鲁生夫妻看到女儿便如珍似宝、心肝尖尖地疼爱,霜字前面便特意加了一个玉字。 潘玉霜长到十四岁,母亲一病离世,因守孝,便耽搁到了十七岁尚未说人家。 那时候潘家不过是个寻常的武将人家,没了主持家务的主母,潘玉霜早就成了忙里忙外的中馈小姐。这样的小娘子,哪里能挑到什么好人家?蹉跎纠结,便拖到了她一十八岁。 当朝的太子要婚配时,先祥和帝和沈太后看了若干人家都不满意,索性便办了花会,让太子自己去挑。 花会上,莺莺燕燕的讨好炫耀,却令太子不胜其烦,索性去了僻静地方闲坐。却恰好看见一个欺负一个,还有一个帮忙的。 潘玉霜第四个走过去,微笑着分解前三个人,只说了一句“在宫里呢!当心被陛下和娘娘笑话咱们家里没体统。”那三个讪讪散去,潘玉霜却一个都没笼络,只管自己占了那个清净地方。 太子看着她端庄闲适模样,顿时被打动,命人悄悄打听了底细,然后就害羞地先去告诉了沈太后。 可是最开始,先帝是不太肯答应的,尤其是发现潘玉霜和太子同年,甚至还大了几个月。然而沈太后却十分支持太子,所以到了最后,竟连个侧妃都没给太子挑,只抬了潘玉霜进东宫。 虽然懵懵懂懂成了太子妃,但一直在家里主持家务的潘玉霜对待太子温柔周到,处置东宫又利落简断,令众人交口称赞。太子愈发依恋她,私下里甚至会半开玩笑地喊她“玉霜姐”。 待两个人感情日深,床笫之间,“玉霜姐”三个字便成了更加旖旎缠绵的称呼。 只是自从南猛降世、永熹帝登基,这个称呼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然而竟然就在今时今夜,永熹帝听见息王诞下女儿、半醉半醒之间,竟再度呐出了这个称呼,勾起了潘皇后深埋多年的复杂思绪。 当下,虽然温柔地果真靠着永熹帝睡下,却两眼鳏鳏,呆呆地看了床帐大半夜,直到快五更时才朦胧睡去。 待她醒来,永熹帝却已经起身去上朝了。 青诤上来给她梳洗,轻声告诉她“陛下晨起瞧见娘娘满脸泪痕了,半天也没说话。婢子要叫醒娘娘,陛下说,娘娘这些日子累着了,让您多睡会儿,不许叫的。” 潘皇后垂眸,只管梳洗,又吩咐人去门下问给息王府小郡主的册封旨意,再让人通知了梨花殿过半个时辰出发,又让去看南猛准备好没有。 众人散尽,只剩了青诤一个人在跟前,潘皇后这才轻轻地说了一句“心生怨怼,是后宫最大的罪过。” 青诤悚然一惊。 用过了早饭,潘皇后带着南猛、沈沉,拉了两三车的礼物,浩浩荡荡去了息王府。 恰逢钟幻也拉了一车东西,连上莲王、于玉璋、佟守端和萧韵也都各自送了礼物过来,息王府热闹得沸反盈天。 进门看见这么多人,先高兴坏了沈沉,拉着南猛便跟萧韵佟守端一起去跑着玩,逛息王府去了。 潘皇后宣了旨意,笑着打趣莲王“我算女客,只管去看王妃。你便替了陛下好好恭贺息王一番吧,顺便招待男宾。” 莲王忙躬身答应。 钟幻便回头找沈沉,恨得跺脚道“她到底是来疯玩的还是来看望王妃的?偏该她去给王妃看脉息了,偏她跑得没了影子。” 众人呵呵地笑。 潘皇后撇着嘴摇头啧啧“抢着先说她不好,就怕我们责备不是?你这当师兄的怎么就小心成这样?一个离珠身遭,快被你遮得密不透风了!” 说着便对着息王笑“你这当兄长的,好生给我们猛儿做个榜样。明儿个想猛儿怎么疼你们春宝,如今你便该学着钟郎,怎么疼离珠才是!” 息王嘿嘿地摸着头笑。 于玉璋和莲王的表情却淡了下来。 兄长应该疼妹妹不假,可永熹帝、息王、莲王和潘皇后名义上最至亲的妹妹,却不是离珠郡主,而是即将冒名顶替牡丹郡主名头远嫁的静宜长公主。 。 正文 第 525 章 福善一点如朝霞 息王妃珠圆玉润、红光满面的,沈沉看着她就笑,摁了脉,手一挥“六嫂好得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寻常饮食上补补气血就好。等过了月子,我再来给你看!” 边说边跑到另一头,和南猛围着钟幻才送过来的小摇床仔细看了看才出生的春宝,不由得皱了脸,悄悄地问南猛“听说咱们才一出生的时候,都这么难看的?” “我娘是这么说的。”南猛也愁眉,“可是我总是担心,妹妹这个时候就这么难看,长大了真能变美么?” 沈沉不确定地挠挠头“六兄六嫂都长得这么好看,他们的女儿应该差不了吧?” 潘皇后和息王妃听着他二人嘀嘀咕咕的话,不觉又好气又好笑。潘皇后索性指着他二人喝道“滚出去玩你们的去!脏兮兮的,不许离春宝那样近!” 两个人对着吐吐舌头,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这可怎么好?如今按翻过年来算,离珠可已经十八了。还跟孩子似的!春闱完了,紧接着给皇上采选。再下来可就该给她相看了。这个样儿,可怎么嫁呢?” 潘皇后忍不住对着息王妃抱怨起来。 息王妃看着她抿着嘴笑“哪里就用得着皇嫂着急了?离珠上一层有太后镇着,下一层有钟郎帮着,她想嫁什么人不成?翻回头来说,她若是不想嫁人,可又有什么人能迫得了她呢?” “说得也是。”潘皇后想一想,哑然失笑,“她命好。你也命好。” 贵为当朝皇后,一国之母,她却觉得自己命苦。 息王妃看着潘皇后,丝毫没有觉得她在矫情,不敢叹气,只得紧紧抿一抿唇,迟疑片刻,才伸手拉了潘皇后的手,轻声道“以后臣妾多带春宝进宫打扰您,可好?” “欢迎得很。回了宫,我就跟陛下和太后都说一声,许你随时入宫。”潘皇后的眼眶里泛起了水光。 两妯娌对视着,心里同时涌上温暖。 “你这底子虽然好,却也不能完全听离珠的。月子里不好好保养,以后可就麻烦大了。我跟你说我当年吃过的东西哈……”潘皇后忽然打开了话匣子,仔仔细细地指点起息王妃的饮食来。 这就是最长篇大论的话题了。 那边沈沉却带着南猛重新加入了萧韵等人的行列,甚至叫人去花厅喊了钟幻和息王、莲王一起,公然逛起了息王府。 “六兄,你这里要平整一下子,回头给春宝修个玩乐的地方。师兄,你之前说过的,孩子们都喜欢的那些东西,是什么来着?我叫工匠去钱家,你跟他们说嘛!” 沈沉满院子的走,却依旧是走到哪里都在琢磨着这个地方是不是适合小娘子玩耍。 众人看着她呵呵地笑。 南猛满脸妒忌。 “太子在琢磨什么呢?”莲王揽了南猛的肩膀,温软地笑问。 南猛噘着嘴抬头“离珠姑姑偏心。” “她也不是偏心。只是你遇见她时,已经长了这么大。今后的路也跟旁人不同。你父皇母后是不会让太多的杂事打扰你的。她就算是想给做玩意儿,只怕也没那个胆子。” 莲王笑着解劝。 钟幻从旁边探过头来,满面嫌弃地呵斥“都这么大的男子汉了,哪儿还用得着一个小娘子替你琢磨怎么玩儿?我知道的那些东西,都是给六岁以下的小毛娃娃锻炼用的。 “就你现在这体格,去跟着守端萧韵溜出去闯祸去!那才是正经太子爷该干的事儿!跟小娘子似的圈在家里,像什么话?!” 南猛被他说得茅塞顿开、转怒为喜,嘻嘻地拉着萧韵笑“萧家哥哥,明儿个你去严先生府上学星相时,带上我可好?” “这个当然好!”一耳朵听见南猛这个神来之笔的提议,沈沉惊喜交加,忙回头大声赞同“都不用多!你若能学到个两三成,日后钦天监的人再想在你跟前捣鬼,可就得好生思量思量了!” 众人一起撺掇萧韵“严先生那里就缺聪明孩子,你带了太子去,最合适了!” 其实既然沈沉发了话,萧韵自然不会拒绝,闻言更是欣然点头“没问题!” 三绕两绕,众人便起哄,息王和莲王、钟幻都派了最得力的人,然后去请潘皇后的旨意,当下便让萧韵带着太子先去了严观府上做不速之客。 若是太子能跟严观有个亲近的交往,甚至能从老头儿那里一鳞半爪地学些本事来,自然是潘皇后最乐于见到的。又心知肚明沈沉怕是要跟钟幻说说悄悄话,南猛总是缠在她身边多有不便,这是要支开熊孩子,便笑吟吟地答应了,命青诤跟了去服侍。 等太子和萧韵一走,众人都松口气,转身便去了息王的书房坐着闲谈。 “不知宫里现在什么情形?”莲王看着沈沉,多少心里有些别扭,声音笑容便有些清淡,说话也少了许多顾忌。 沈沉下意识地环顾了一圈,忽然指一指悄悄跟着进来的史衮,道“你出去,看好了外头,不要让闲杂人等靠近。若是皇后娘娘那边跟息王妃说完了话,你马上来告诉我。” 本来还满心激动地以为自己已经混进大夏最朝气蓬勃的贵人圈子了,史衮正是满面潮红的时候,一听这话,立即便清醒过来,站起欠身称是,快步走了出去,从外头带上了门,若无其事地挥手“去端些小食点心、蜜水花露来。郡王郡主来了还没好生坐坐呢!” 赖在书房院中的宫人阿监侍卫们只得接受指派,退到了院门以外。 “静宜长公主顶替惜姐姐出嫁北狄之事,想必你们都知道了。这是她的愿望。陛下允了。”沈沉开门见山,将众人心中的疑惑直接解开。 看看沉下脸去的莲王和于玉章,再多解释一句“她离开小蓬莱的心思,已经重到了不惜以人命要挟太后和我。求仁得仁,我想,她要成全,就给她成全罢。至于以后的果子到底是甜是苦,也全要看她自己怎么选、怎么做。” “陛下不会让她活着离开京城的。”佟守端忽然出声。 沈沉目光锋利如刀,狠狠地瞪过去“谁说的!?只要她从此以后真的只是牡丹公主、北狄大阏氏,那她就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 正文 第 526 章 惆怅良哉辅 “看来,静宜长公主乃是妖星降世的事情,知道的人,很多啊。”钟幻把玩着手里的一个小小羊脂玉牛,若有所思。“那么见过她真容的人,多不多呢?” “除了在小蓬莱服侍过的宫人阿监们,这世上唯有先帝、太后、陛下和我见过静宜。而我见静宜的时候,年纪尚幼,早就没有印象了。” 息王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摇头道“你们不知道,她的性情古怪。这些年,我从太后和皇嫂处,不止一次听说她虐杀宫人……” “六兄!”沈沉终究还是听不得这些,当即截断息王的话,转向莲王等人“不论她是什么身份,会有什么结果,如今她愿意替惜姐姐远嫁北狄,这就行了。你们还想要什么?” “那分明是我大夏正经的公主,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呢?她毕竟是先帝和太后的亲生女儿、陛下的亲妹妹,太后和陛下如何忍心让她冒着旁人的名姓活一辈子呢?” 于玉璋忍不住,出声质问。 钟幻翻了个白眼“因为她是妖星降世,严老头儿说过,不许她见生人、离开湖心孤岛,否则南氏凋零、大夏覆灭。 “即便大家再不相信这个鬼话,即便太后和皇上私心里也认定这是无稽之谈。但现在这世上除了一个严观,南越还有一个姓元的国师。 “若是他二人异口同声说长公主远嫁北狄会令天下大乱,你猜会不会有人以此为借口,或清君侧,或直接聚啸山林、举兵造反?” 于玉璋一滞。 钟幻啧啧地摇头“才成了状元,就丢掉了以前谦逊的习惯。遇事竟然开始喜欢拿着书中的死道理,开始指手画脚了! “你知不知道你成了状元,就是成了读书人的大半个榜样,你再要胡来,那可就不是先前令尊打一顿就行的事儿了。会惹大祸的!” 说着又转向莲王,哼道,“也不说管管!往后他在朝中发的话,多一半会被人认为是你的意思。你自己有这个意思吗?质疑陛下的决定?或者,插手宗室大事?” 莲王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我可绝没有这个意思!” “我想你也没有!那位宗正卿老皇叔,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善茬儿。你,还有你们,再对这类事有什么莫名其妙的念头,不敢直接跟皇上说的,麻烦先去找你们的顶头上司老皇叔聊聊。就在外头公然胡说八道,还当自己是白衣纨绔呢!” 钟幻气势十足地把莲王等人教训一通,然后才再度去问息王“那么那位静宜长公主的事情,在外头是怎么流传法?我在民间似乎并没有听说过她太多事情,只知道体弱多病,所以辟地静养。” 息王点点头“这个说法是先帝特意放出去的,所以民间尤其是京城之外的人,大约都是这样的记忆。但此事宁王叔当年所知甚是详尽,所以很难讲,他到底有没有往外说,或者说,他到底告诉了多少人。” 众人默然。 “司马淮阳现在哪里?”钟幻忽然想起来一个有可能知道此事的人。 莲王轻声道“他留在宁国夫人府了。宁国夫人身上有伤,也懒得问事。所以如今都是他在管事。” “管得怎么样?”沈沉眨了眨眼。 她记得从永熹帝那里听说过,促使那个司马淮阳最终决定放弃宁王的缘故,便是宁王一心一意要用牡丹郡主去跟旁人交换些什么东西。尤其是他虐杀白永彬,则完完全全是为了替牡丹郡主报之前的相亲之辱。 莲王有些茫然,摇了摇头。 息王看了他一眼,续道“管得挺好。昨天我还听多襄说,他当年看走了眼。那司马淮阳竟是个当家理事、管账算账的好手。 “如今宁国夫人府上井井有条,跟当年毫无二致。外头人说到此事,还在悄悄地夸奖牡丹,说宁王叔谋逆、宁王婶病倒,一个宁府,全靠她撑着,不愧是大夏第一郡主呢!” “所以他还是为了牡丹郡主。”钟幻感慨地叹了一声,转向沈沉“你府里什么时候也能有这么个人,我就放心了。” “我有又新赵真金二寇连,还不够吗?”沈沉冲着他皱鼻子。 “那能一样吗?!”钟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方问道“我想去见见司马淮阳,可需要跟什么人打招呼么?” 说着,看看息王,又看看莲王。 两个人对视一眼,息王沉吟道“虽然要过几年才上玉牒,但孩子下地三天后,我该先去宗正寺拜访一下老皇叔。到时候我替你提一句,如今老皇叔没有别的说法,我就陪你一起去,顺便看望一下婶娘。” “那还不如此刻问问皇嫂,她要不要顺路去一趟宁府看望婶娘,师兄也一起去呢!”沈沉总是嘴比脑子快,直白地阻止息王,“六兄还是不要去宁府了,便皇兄不多想,谁知道御史台那群人会嚼什么舌头呢!” 息王噎住,只剩了苦笑。 众人不由得都轻声地笑了起来。 钟幻无奈地摇着头,伸手去拧沈沉的腮“你说话之前能不能过过脑子?皇后娘娘还在息王府呢,你让她听见,该怎么想?回宫去告你一状,看你怎么圆!” “皇嫂才没那么多嘴!”沈沉躲开,吐吐舌头做个鬼脸,嘟囔道,“何况,只要坐上那个位置,谁不都一样?这有什么可避讳的?” 跟她聊这些话题,会越聊越郁闷。 大家立即表示放弃,转而问她,静宜长公主的嫁妆准备得怎样了。 “不清楚。太后娘娘没管,都是椎奴姑姑和皇后娘娘在摆弄。昨晚我陪太后去了小蓬莱,听见说皇后娘娘要把岛上那一位惯用的东西搬一部分走。不过似乎因为不是新的,太后娘娘不乐意,让重新置办呢。” 沈沉随口搪塞了两句细节。 太后娘娘不管。 且不让静宜长公主带走小蓬莱上的东西。 众人听到这里,都沉默了下去。 看看气氛越发怪异,钟幻只得再度跳出来,替沈沉转移话题“听说息王爷起了一张纸的名字,到如今也没选好?王妃可有了决断么?” “啊,有有有!王妃说,女儿的乳名叫阿猎!”息王高高兴兴。 众人石化。 。 正文 第 527 章 劈开莲子苦心多 “阿猎?!”潘皇后听说这个乳名,也表示自己外圆内方、满脑子可还行。 然而听说了沈沉等人要去宁国夫人府去探望宁王妃,立即便点头答应下来,又命人提前去宁国夫人府打声招呼,自己则把仪仗暂时留在息王府,只带着钟幻和沈沉前往。 息王和莲王都紧张得声音发紧“只这样去么?” 潘皇后含笑看着他二人“我们妇道人家去看看妇道人家,顺便带着钟郎去给婶娘看看脉息。可不就这样去么?再说,有离珠跟着我,你们有什么可担心的?有担心我的,你们倒不如去迎一迎太子。” “那我去严府吧。”莲王抢着说,又招呼于玉璋和佟守端,“咱们一起去。守端规矩点,玉璋少说话。” 沈沉看了钟幻一眼。 她很担心于玉璋会在严观面前胡说八道。 钟幻却并不担心,毕竟只要没有沈沉的震慑,萧韵的控场能力还是蛮强悍的;何况还有一个绵里藏针的丽娘在侧。 “我还是送皇嫂过去吧。我在外头等着,不进去。”息王左思右想不放心,也顾不得会惹了永熹帝猜忌,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 “你府里客来客往的……”潘皇后还想拒绝,沈沉却不耐烦他们的磨叽,直接做了决定“那就这么办。六兄带几个侍卫,只当是送我过去。这样也能掩一掩外人的耳目。” 当下计议已定,众人出发。 里头息王妃听说了,沉吟许久,轻轻叹了口气,把小女儿抱在了怀里,喃喃低语“乖女儿,你父亲为了你,可真是什么都不顾了。” 宁国夫人府的牌匾簇新簇新的,上头的几个大字乃是宗正卿老皇叔亲手所题。可是挂在那里,让人看着,仍旧觉得怎么这么讽刺。 “大约宁国夫人宁可现在是个寻常妇人,挪去一个小小的宅子,三五个仆人照看,安安静静地等着牡丹郡主回家吧?”钟幻忍不住感慨。 沈沉拽了拽他,摇头示意不可再说。 潘皇后也看了他一眼,却沉默不语。 也许,等这次“牡丹公主”远嫁的事情过去,宁国夫人真的会上表辞府吧? 息王送了几个人到门口,眼看着司马淮阳满面惊讶地亲自出来迎接,便拨马带着自己的人去了附近的茶楼喝茶,时刻探听着这边的消息。 “皇后娘娘怎么来了?提前还不曾有谕示,倒教我们王妃……我们国夫人吓了一跳。如今正在里头梳妆,还请皇后娘娘不要见怪。” 司马淮阳虽然恭敬,说话却坦然自若,并不曾诚惶诚恐,甚至还有点不那么客气。 “人家是亲戚,又都是女人家,她们有她们的说话方式,咱们就不跟进去了吧?”钟幻笑嘻嘻地,毫不客气地一把搂住司马淮阳的脖子,态度极度不正经,抬抬下巴指指旁边一个婆子“那位嬷嬷,烦你带皇后娘娘进去。” 然后冲着司马淮阳挤眼“咱俩聊聊。” 潘皇后眼看着他没礼没节地闹,含笑点了点头,只嘱咐了一句“钟郎记得过一会儿进来给宁国夫人看看脉。”就带着沈沉施施然进了内院。 不过一两个月,宁王妃的头发便白了一半,整个人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潘皇后和沈沉见了都不由心酸,眼泪便落了下来。见她挣扎着要给潘皇后行礼,沈沉忙抢上去抱住她。 潘皇后也急忙伸手相搀“婶娘不要如此。快坐着。” “罪妇不敢当皇后娘娘这样厚待……”宁王妃心如死灰一般,只是浑浑噩噩的。 沈沉索性将她扶到了里屋床上,帮她脱了外头大礼衣,拔了钗环,直接让她躺好,又张罗着让贴身服侍的嬷嬷给她盖好被子。潘皇后坐在了床前的锦凳上,沈沉则坐在宁王妃身边,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王叔的事情,跟婶娘并不相干。牡丹远离,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婶娘还是不要太自苦了。您若真的因此伤了身子,您让外头的牡丹听见了,可怎么活呢?” 潘皇后真心实意地劝说。 沈沉跟着猛点头。 宁王妃苦笑了笑,低声道“我若是不懂这个道理,怕是他一出事,我就先一头碰死了。何必还要留在世上给旁人当靶子?” “婶娘不要这么想。您只想着,朱蛮临走还没忘了往府里送聘礼,心中必是万分看重惜姐姐的。他必会对惜姐姐很好。您养一世女儿图什么呢?不就是图她过得好么? “宁王叔这个下场,但凡咱们先头曾疑心的,肯定都知道他早晚是这个样子。惜姐姐这一走,岂不是少了您的心思?毕竟她可不用受这个屈辱了呢! “我说句莽撞的话,您毕竟是外姓。大不了,上奏了太后,请老皇叔主持,跟宁王叔和离罢了!到时候,您是您,他还他,坦坦荡荡清清白白地过您自己的日子去。 “惜姐姐不在眼前,您得少了多少后顾之忧呢!您往这里想,也该体谅惜姐姐这当女儿的一片苦心啊!她明知道自己不会受牵连,却还是留了这个选择的自由给您,她该有多难?您若还因为这件事自苦,那才是辜负了她呢!” 沈沉口口声声,全都是强词夺理。 可是宁王妃却似乎听出了些什么,呆呆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偏开脸,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 “婶娘快别伤心了。牡丹……惜妹妹以后,再不会有人去聒噪她,真的是一件好事。”潘皇后一旦想到日后小蓬莱上的南忱要被称作“牡丹公主”了,就觉得再对着宁王妃提起那个封号,实在是一种亵渎。由不得便跟着沈沉改了口。 “是,皇后娘娘说的很是。” 宁王妃哽咽着点头,拉了她的手,低声道“外头的话,我已经听说了。敢是有哪个宫女要冒惜惜的名,去和亲北狄么?皇上和皇后娘娘的苦心,我已经明白了。若是那宫女需要从我这里出嫁,我马上便让人去打扫个院子出来。” 潘皇后踌躇片刻,看向沈沉,见她微微颔首,便轻轻开口,声音微不可闻“不是宫女,是静宜。” 宁王妃大惊。 。 正文 第 528 章 身隐乱云万重外 “先生知道静宜公主之事么?”钟幻歪在宁王书房的榻上,极是散漫。 司马淮阳冷冷地别开目光“知道。” “那先生知道宁王都曾把这件事告诉了多少人去?”钟幻又问。 司马淮阳冷冷地又把目光转回来,看了钟幻一会儿,方嘲讽一般冷笑一声,漫声道“宁王殿下虽然想做皇帝,却从未想过毁掉南家。 “便是韩震,也并没有真的想要搅得天下大乱。他二人只不过都觉得当今的陛下不配做皇帝,而已。” 难怪沈沉不想让息王莲王来见这个人!他这心里,看来对那二人的谋逆,并没有半分反对啊!最后反水,大约也只是看不上两个人使出来的手段罢了。 然而他又是为了什么,竟然这样嘲讽地看着自己?难道这件事还跟自己有关不成? 钟幻坐直了身子,高高挑起一边眉毛“哦?先生这话里有话啊,可否明示在下?” “阁下那位封了郡主的师妹,难道不是跟静宜长公主同年同月同日生?严老监正当年预言降世的妖星,焉知不是她?” 司马淮阳一声冷笑,“若是宁王殿下想要天下大乱,只要把这两个消息一起散播出去,你当南越会轻轻放过么?” 钟幻的脸色实实在在地沉了下来“先生,这天下兴亡,难道真的会系在一个弱女子的生辰八字上么?我来问先生这个问题,不过是想知道日后有没有可能还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而已! “我师妹拿牡丹郡主当亲姐妹,不忍心看到她落个不可说的下场,所以才三缄其口,任由她顺顺利利地离开了京城。不然,以她在太后皇后跟前说话的分量,以我姓钟的在京城的耳目,难道还扣不住区区一个朱蛮么? “如今北狄要和亲,指名道姓要牡丹郡主,是宫里的静宜长公主自荐,要冒名远嫁。太后不舍得,陛下不舍得。但蹊跷的是,北狄除了牡丹郡主,便挑了我师妹。这其中的寓意,难道先生真不明白? “我来求教先生,是一番好意。毕竟若是将来再有什么别有用心之人拿着此事做文章,宁王殿下只怕就保不住那条性命了!而先生你,只怕也难逃其咎。 “先生却反过来威胁我师妹,就不怕我翻脸无情,一把掀翻了这座宁国夫人府?!我不姓南,也跟太后皇帝没交情,更不会有那个慈善悲悯之心,我没必要替牡丹郡主留后路!” 说到最后,钟幻已是满面的杀气腾腾! 司马淮阳这才稍稍和软下来,低头细想,半晌,摇了摇头“那件事,我不曾听王爷跟旁人说过。但是韩震必定早就知道。令师妹的八字,还是韩震派人送给王爷的。所以这件事日后若有不测,只怕也会着落在一直没有踪影的韩梧身上。” 说到韩梧,钟幻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他不是没让钱家的人往外去找过韩梧。可是,找不到。 这也就是到了今天,永熹帝不论心中到底有多厌憎韩枢,却始终不敢杀他的缘故。 若是要把这件事的未来系在一个众人都不摸底心性的人身上,这实在是有些冒险…… “前头那位楚工部家的公子,曾与那人性命相托。不知钟郎可曾试探过楚公子?”司马淮阳提出了另一个思路,倒让钟幻心中一动。 “楚尚书请辞,陛下当庭允准,赐金还乡。不过数日,楚家合家还乡,佩兰临行之前,甚至都没跟大家打声招呼便一走了之。就为这个,我身边还颇有几个人抱怨他矫情……” 钟幻往后一仰,再度半躺在了榻上,呵呵冷笑,“现在回思,未必他便是真的矫情。说不准,反而是对我们这些人的好意呢!” 司马淮阳眉心狠狠一跳“钟郎是说,楚公子有可能窝藏了韩梧,甚至日后可能会随着他谋逆不成?” “人心是最难测的东西,我什么都不敢预言。”钟幻摇摇头,看看外头,站起身来,随意地抱一抱拳,“我进去给宁国夫人看脉了。我们不能呆太久。先生以后有事,不好去寻旁人的,就到南北两市随便找个钱家的铺子,给我留个口信就好。” 司马淮阳这才长吁了一口气,长揖到地“多谢钟郎看顾王妃。” “哦哦,你以后要记得改口了。宁国夫人有今天的尊荣,乃是陛下敬重她老人家的品行,可不是因为她是宁王的妻子。你老抱着这种执念,对宁国夫人可不是什么好事。” 钟幻再警告他一句,就要大步迈出门去。 司马淮阳听得这话,犹豫片刻,在他临出门的前一瞬叫住了他“钟郎留步。” “嗯?”钟幻回头。 “和亲一事完毕,宁国夫人意欲辞府,回西南老家。钟郎觉得,陛下会不会答应?” 司马淮阳问道。 钟幻轻轻地笑着点头“国夫人怎样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娘家兄弟还踏踏实实地在朝中为官,忠心耿耿,一如往常,就行。” 司马淮阳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叶家舅爷也打算辞官,想合家都回去。” “那就先提跟宁王和离的事吧。提了之后,不论成不成,都会闹得满城风雨。然后再辞去,就顺理成章了。一口气都说了,太刻意。” 钟幻随口出个馊主意,挥挥手,浑不在意地便要转身走,忽然又停住,回头看着司马淮阳“那先生怎么办?陪着国夫人回老家,还是留在京里在外头照看宁王?” “在下离乡多年,也想回去看看了。”司马淮阳垂眸看着自己脚下的地面,似是不愿直视钟幻。 钟幻眯起了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方自嘲地笑了笑“罢了,人各有志。我若不是为了师妹,怕也早就回归州了。” 说完,摇摇晃晃地出了门。 司马淮阳这才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复杂。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走到了书桌跟前,轻轻地从书堆中抽出一封信,低头看着那封面上娟秀的小字,喃喃念道“司马叔叔,侄女顿首……” 。 正文 第 529 章 苟曰道不同 钟幻仔细地给宁国夫人看了脉,然后含笑告诉她“国夫人其实身子还好,只是最近有些饮食不调。吃些好的就行了。至于肝郁,已有松动的迹象。照小医看来,再有半个多月,就能都解了。” 回头看着潘皇后笑道“至于吃好的这件事,我替茂记大言不惭说一句咱们家包了。” “嗯,那就都交给钟郎了。”潘皇后笑吟吟的,冲着沈沉挤挤眼,“等我们婶娘恢复了,让陛下赏你。之前就别来聒噪宁国夫人府的账房了。” “皇嫂,你不要跟我挤眼。这可不行。茂记开门做生意,也是可以帮人调理身子的,但白干可不行。婶娘又不缺钱,该多少,付多少,不好么?” 沈沉一脸无辜,瞬间跟潘皇后划清界限。 这一下,连宁国夫人都被逗得笑了出来“怎么会让钟郎亏空?这点银子我还出得起。” 钟幻一本正经地点头“好。那我回去就让茂记的掌柜来一趟府上,直接跟司马先生接洽。” 众人跟着笑。 潘皇后叹着气笑着摇头“唉唉!钟郎这样爱钱,还常常标榜自己爱得不明显,也真是天下少有了。” 起身告辞。 宁国夫人想要起身相送,却被沈沉摁在了床上“病着的人,何苦讲究这些?倒让皇嫂心中不安。” 一行人辞去。 等她们出府上车,息王和护卫立即出现,又护送她们回了息王府。此时恰好萧韵和南猛也被莲王接了回去,潘皇后等回宫,不提。 这边钟幻却直接拉了佟守端,悄悄命他去把余纬叫上,再走一趟金州归州“查宁王妃。” 佟守端直发懵“宁王妃,归州金州?什么情况?” “叶氏祖籍西南。你们过去主要是查,叶氏跟西齐那边有没有瓜葛。牡丹郡主跟着朱蛮失去踪迹,青州那边朱家嫡支只留了一个老夫人镇宅。 “朱蛮的身份之前便跟西齐那边有关。如今司马淮阳竟然要撺掇着宁王妃和叶家大舅都陛辞还乡,我总觉得这中间有事儿。” 钟幻说得郑重,又悄声道,“万一那一位刚刚嫁去北狄,这边就闹出来个牡丹郡主与朱家少家主联姻,坐蜡的可不就是大夏?真因为这个再起了刀兵之祸,咱们这群人可就难辞其咎了。” 佟守端猛点头“不错!这节骨眼上,真假牡丹的幺蛾子可是闹不得!” 自己赶紧去寻余纬。 偏余家内部也正闹分家。 尤其是余纬的妻子张氏,有了身孕还被逼着帮王氏照管家事,时不时还要受余笙的委屈,身子便有些不痛快。 上个月更是因为跟王氏争吵,被王氏贴身服侍的管家媳妇“不小心”推了一把,跌在台阶上,早产了一个病弱的女儿出来。 余纬因此大闹一场,逼着王氏把那个管家媳妇一家子都发卖了,才算完事。二太爷百般地劝说余纬要忍耐,要等余经回来。余纬却气得跟二太爷也翻了脸,甚至当着余笙的面问了出来 “祖父是觉得我二房一定要靠着大房才能活下去么?小二房现在什么样子您没瞧见?二叔不知所踪,四弟几乎成了赘婿,四妹妹权当没了这个娘家。他们难道跟小长房不比咱们亲近? “战事都大捷了,大嫂和侄儿还没扣在镇北军不放,大伯管过没有?大兄赶回去接人,如何一个多月了还没消息?四婶和六弟为什么会陷落在乱军之中尸骨无存?您到底想没想过余家未来该怎么办? “京城究竟是个什么地方?这些达官显贵们到底有多少花花肠子?宫里的太后皇后肚子里还藏着多少手段没使出来?您知道?还是大伯知道?还是五妹六妹那两个闺门小娘子知道? “这个家再这么下去,早晚害死所有人!我不想搁在里头陪葬!更不想让我的妻儿都跟着搁在里头陪葬!” 靠着女儿做到了侍郎的余笙简直要被这个侄儿的话直直地噎死!当下气得暴跳如雷,几乎要去找家法“我打死你这个目无尊长的小畜生!” 可是人家还有亲祖父在堂呢! 二太爷拉长了脸,哼道“他是小畜生,我就是老畜生了?余侍郎好大的官威,竟使到我跟前来了。” 虽然镇住了余笙,却也令家中众人的关系更加紧张。 不尴不尬地拖到了昨天晚上,却又发生了余络夜间酒醉归来,闯到厨房去将煨在灶上给张氏补身的汤品一扫而光的事情。 余纬终于忍无可忍,五更起身,便跪在二太爷门前,宁可担了不孝的罪名,宁可被除族,也要带着妻儿搬出去。 “二兄这样坚决,难道是早就在外头给自己置办好了宅院不成?”王氏还想阴阳怪气一番。却被余笙冷冷地让她“滚回自己屋里去”。再想辩解时,干脆地被骂作了“长舌妇”“搅家星”,甚至连胡氏都被扯了出来“鞭尸”“眼瞎了一辈子。分明是给长房长子娶当家娘子,却弄了这么个蠢货来!” 王氏哭着走了。 余纬却一板一眼地交待“我在福来客栈定了三间房,带着媳妇孩子们先住进去。赁房子不难。果然难,我去求钟郎、求郡主,怎么也有我的立足之地。 “不会分走这个家的一文半两,也不会沾侍郎大人的光。有郡主的名头,已经足够我在京城横着走了。” 余笙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可偏又是自己儿子的错,只好把余络也叫了来,当庭怒骂一顿,让陪着余纬跪着,自己便以上朝为名要开溜。 可余纬哪里肯放他就这么囫囵走掉? 直接抱住了他的腿,声音平静,却又恶狠狠地威胁“大伯若是不点了这个头,我便只好跟旁人说了评理了。我祖父的话,大伯早已是不听了的。如今您能听的,想必也只有工部的尚书、两位相爷,甚至是陛下的旨意了。大不了,侄儿去永泰坊门口跪着,请郡主帮这个忙!” 二太爷一声长叹“既然你已这样坚定,那便由你吧。早也该分家了。经儿总没消息,我也正要回幽州去看看。” 竟就这样拍了板。 。 正文 第 530 章 为儿女使尽了拖刀计 第二天一早,余纬便和张氏一起,带着儿女,将房里所有的东西都一股脑搬了出去。 佟守端寻到他时,他正满头大汗地和小厮、嬷嬷们一起把东西堆在客栈后院。 “你说说你!碰上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也不咱们个信儿?你就见外成这样?!”佟守端责备着他,回手让跟着的人都来帮忙,又叫一个人,“去回家,叫人,拉车,先送家里那个空宅子去!” 余纬连忙阻止,不安地说道“毕竟是我们家的家丑。我根本就没想着宣扬。何况,我手里也不是没有,只是祖父仍在,不能另外置宅子。别室异财四个字就够我喝一壶的。何苦还把你们牵连进去?” “这话倒是真的……”佟守端踌躇片刻,也烦恼起来,令人“去把这事儿赶紧先告诉钟郎去,问问他有什么主意。” 一边拉了余纬让他先等等。 余纬只得依他,吩咐张氏先带着儿女们回屋歇息去,这边且跟佟守端一起洗手喝茶。 不一刻,那人便跑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回禀“钟郎说,呃,钟郎……” 说着,却又噎住,眼看着余纬,有些尴尬。 “这一看就知道钟郎嘴里没好话!哈哈!”佟守端大笑,催道“原话,一个字都别改!快说!” 余纬也只得干笑着静听。 “嘿嘿!钟郎说,这余二是不是傻?!他妹妹现放着永泰坊的大宅没人住,他就敢让他妹妹的嫂子没出月子就这样操劳!他是不是觉得最近没人指着鼻子骂街不大爽气?!” 那小厮憋不住笑,又弯弯腰,“钟郎吩咐让小的先去找了脚夫,半刻就到,直接送了二小郎君一家子去永泰坊。那边已经得了信儿,想必正在赶着打扫院落呢!” 余纬听得眼圈儿直发红“我都没半点儿好处对四妹妹,却一直都得她照应我。我这个当哥哥的,真是愧到家了!” “这话就见外了。你拿她当妹子,她自然拿你当兄长。得,正好,我送你去永泰坊。我还有事找你,那边安生,正好过去细说。”佟守端干脆利落地站起来,即刻命人去退房。 就这样,乱哄哄刚从余府搬出来的余纬一家,只在来福客栈停留了半天不到,便又转道去了永泰坊沈宅。 金二跟着跑前跑后地忙,钟幻则索性将在茂记后厨掌勺的牛嫂送了回来,让她“好生伺候张娘子,做个双月子,别落下什么病根儿。” 余纬一家人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张氏哭得抬不起头,贴身乳母擦着眼泪劝“您还不解解心结呢?世上不都是人心换人心?您没落个好妯娌,却有个好小姑,您该惜福!” 就这样,余纬一家便在永泰坊安顿下来。 消息传回余府,余笙和王氏分别气得在自己屋里跳着脚骂街,这都是后话,不提。 余纬问佟守端是什么事,佟守端说了。 余纬当下便命人去收拾行李“您就说咱们什么时候动身吧!” “其实,要不我自己去吧?你媳妇坐月子呢!”佟守端觉得好像这个时候让他出门,不大合适。 “不行!我也就能帮上这么点儿忙了。您要是还不让我去,我就真成个废物了。我们家那口子是个明白人,我出这趟门,她必是一万个赞同。” 余纬说着,让佟守端暂坐,自己立即便进了内宅跟张氏说了这件事。张氏自是不会反对,甚至还叮嘱他“我只在这个院子里养着,别处绝不会比这里安全。你别急着回来,好生把事情做扎实。” 余纬高兴地出来,跟佟守端说定,隔天便悄悄启程,去了西南,不提。 …… …… 宁国夫人终于带着“女儿”进宫谢恩了。先到梨花殿,再到清宁殿,最后则把“女儿”留在了宫里,毕竟,“公主”是要从宫里出嫁的。 “听说宁国夫人是哭着从宫里出来的!” “谁家女儿嫁到蛮荒之地去不哭的?这就是欺负人家宁王府完蛋了。” “也没说是欺负。宁王谋逆,差点儿就勾结韩震弑君了。皇上不也没牵连家人?宁国夫人和牡丹郡主不是一样住在王府里头过好日子?” “快别说了!谁知道是不是那会儿就动了日后让人家孤儿寡母做挡箭牌的心思……” “嘘!你不要命了?!” “我倒觉得你小人之心了。牡丹郡主听说早就该嫁人了,就是为了笼络人心,宁王才把亲闺女的婚事拖黄了。而且,不是听说宁王外头有个私生子?那肯定有了儿子不要闺女。” “就是!宁王谋逆,皇上也只是监禁了他,没准儿就是怕影响郡主的亲事呢! “跟北狄打仗又不是皇上挑起来的,北狄非要娶牡丹郡主也不是皇上提议的。别老把黑锅扔给皇上。他才多大?韩震和宁王联手把持朝政多少年,皇上要是真这么阴险深沉,早就把大权夺回来了!” “咱皇上可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你看皇后娘娘生了太子之后再没动静,皇上都没纳妃呢!” “谁说没纳?宫里不是有好几个美人才人?” “拉倒吧!那些都是大婚前给太子教导人事的。从大婚后,咱皇上可真没纳过一个妾!” “啧啧,这皇后娘娘好手段!” “哪儿是她手段高?分明是她娘家现在成了韩震第二……” “你看你这找死的心怎么这么坚定呢!?” 百姓们就着这个话题议论纷纷,最后竟然落到了后宫上。甚至再往后说,直接变成了皇上改不改采选纳妃的争论。 “其实也没争几句,几乎所有人都觉得,皇上很该赶紧采选,多纳几个知书识礼的美人,多多的生几个皇子公主,给皇家开枝散叶。” 秦耳再度站在永熹帝身边时,毕恭毕敬地将自己在宫外茶棚子里的见闻奉上。 “这些人,议论起国事来,真是轻浮得很!”永熹帝嘴里说着嫌弃的话,脸上却格外开心。 秦耳笑容可掬,微微欠着身,叉着手“草氓小民,连字都不识,说话全凭一点良心,算不得远见卓识,倒也是民心民意呢!” “嗯!”永熹帝满意地点头,歪在榻上,欣赏地打量着恢复了整洁恭顺的秦耳,“还是你会做事,甚和朕心。” 。 正文 第 531 章 还有痴愚求见面 离送亲的日子只剩三天了。 北狄发了国书,派了使者,要求面见“牡丹公主”,却被息王抢在永熹帝之前拒绝“你们不要得寸进尺!我们如珍似宝的公主,岂是你随随便便就能见的?想见,等着回去北狄觐见大阏氏的时候再见!” 永熹帝失笑,和煦地对那使者道“牡丹长公主正在备嫁。汉人的习俗,新嫁娘出门子之前,是不见外客的。再说,你见她是想做什么呢?” 这一回北狄却换了一个使者过来,格外彬彬有礼,见大夏君臣似乎都不想让他面见未来的北狄大阏氏,也不恼怒,只是含笑欠身道 “贵国的宁王毕竟是牡丹公主的生父。听说他谋逆后被关了起来,而公主的母亲也一直卧病。想必牡丹公主殿下一定是很焦急的。 “我们大汗命令我先见一见牡丹公主,自然是有礼物让我亲手奉上,以安慰公主这半年来都无比悲伤的心。” 这就有点儿…… 息王和莲王面面相觑。 若是这样的话,只怕再拒绝就有些不近人情了。 “若是这个理由,朕可以接受。牡丹公主已经搬进了宫,朕让人陪你去见她。”永熹帝泰然自若地一口答应,转头平静地命毛果儿“去跟离珠说一声,让她陪着使者去见牡丹。” 那使者听了,眼睛一亮,再也没有任何的异议,只管弯着嘴角低下头去。 毛果儿答应了退下,过了一时再回来时,却满面为难,当面禀报永熹帝,也是说给使者听的 “离珠郡主倒立即做了准备,但是牡丹长公主那边传来消息说,长公主昨天夜里着了凉,吃了药睡了。离珠郡主便说,这还有三天就出发了,非要这时候见吗?” 使者低着头看着地上,双手高高拱起“下臣随时等候牡丹公主的召唤。明天后天,都可以的。” 油盐不进。 永熹帝倒也不担心,只是笑了笑“那就明天吧。看看牡丹明天什么时候睡醒,朕让人去鸿胪寺请你。” 使者欣然应允,痛快退下。只剩朝上众臣,面面相觑,装聋作哑。 “也没什么不能见的。反正去的也是静宜本人。难道咱们正经的长公主,还有什么拿不出手的不成?”潘皇后觉得无所谓,“岛上现在除了梅心和两个贴身服侍的宫女,旁人都是要跟着她去北狄的,不会惹事的。” 永熹帝点头“就是这话了。朕也觉得无所谓。只要提前把事情交待清楚就是。明天让那使者一早就去。你把宫里其他各处的人禁约好了。别让使者在路上听到什么风声就行。” 潘皇后答应了,又轻声叹气,跟永熹帝感慨道“那天去了宁国夫人府,瞧见婶娘瘦得那样子,就像是一阵风来就能吹到天外去一般。我都傻了。离珠更甚,说起当年去婶娘那里跟牡丹一起吃酒赏花,哭得泪人似的。” “离珠就是个外强中干的。看着跟悍妇一样,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谁求她点儿什么事儿,她都答应。”永熹帝说着直摇头,“不是你告诉了我,我都不知道原来静宜闹着要去和亲,是她透的消息。” “静宜比离珠心狠。一句要把害猛儿的事栽赃给太后,就吓得离珠什么都答应下来了。离珠又是个说话必定算数的。碰上这么个机会,又能解您的忧,又能圆她的梦,离珠可不就悄悄地办了?” 潘皇后替沈沉说着好话,连连摇头,“我只担心一件事——等静宜离开京城,必定就瞒不住严先生了。依着那老爷子的性子,怕是要跑来宫里大闹一场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那些话,也未必都做的准的!”永熹帝毫不在意地走了。 “明天,看好了仙霞宫,旁人都不足为惧。”潘皇后淡淡地吩咐青诤。 青诤迟疑片刻,轻声问道“要请二舅爷亲自守卫么?” “请。为什么不请?这是他分内的事情。”潘皇后轻笑一声,道,“让他派了禁军进来,该怎么分派就怎么分派。只是仙霞宫附近,要更严密些。” 青诤垂首答应,安静地退了下去。 “母后?”南猛从一旁冒了出来,有些胆怯有些好奇地看着潘皇后,“我怎么觉得你好似不太高兴的样子?” “还不是因为你从严先生那里听来的话,弄得我这几天都心神不定!”潘皇后看见他便绽了温柔笑容出来。刚才遍身的清冷都消融不见。 “是说潘家若不退让便会有灭门之祸的话?我们一出门,萧家哥哥就跟我说,让当这话是放……那个。”南猛说着便瞪了青诤远去的方向一眼“都怪青诤姐姐,非要告诉您不可。” “这样重要的话,就该告诉我。”潘皇后说着,咬着牙轻轻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事关你外祖父和舅舅们,瞒着谁也不该瞒着我!” “可是我觉得外祖父和舅舅们退无可退么……”南猛噘起了嘴,“我早听说了,等送了静宜姑姑出嫁,便要给父皇采选新妃。到时候若是外祖父他们都退开了,那位置会变成谁的?新妃的家里人的?那谁来保护母后呢?” “你呀!”潘皇后笑着把他搂到怀里,用额角顶一顶他的小脑袋,“母后只要有你,就有一切。只要你好好的,母后就能好好的,你外祖父和舅舅们,有没有现在的位置,又有什么关系?” 南猛噘起来的嘴巴左右扭一扭,才勉强点了点头“我一定好好学文习武,以后每隔三天去严府学一回星相,做个最乖的孩子,最出色的太子。这样就不会有人欺负母后和外祖父舅舅们了!” “是的。”潘皇后欣慰地笑着,把儿子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青诤走了回来“都已经安排好了。明天整个辰时,宫里任何人都必须呆在自己的宫室,不得出门一步。二舅爷也已经通知了禁军侍卫,明天会十步一岗,从宣政殿直到太液池。” 顿一顿,直直地看向潘皇后,轻声道“小蓬莱上的贾六却已经被调到了掖庭。您看?” “把他叫回去。在静宜出宫之前,不许他离开静宜半步。”潘皇后的神情再度清冷下来。 因为青诤还听见严观悄悄地拉着南猛说的另外一句话“长公主若是离了那个贾六,一定会作妖!小蓬莱上的这个人,可是永远换不得!” 。 正文 第 532 章 力微责任重 北狄使者根本就无视了大夏皇宫所有的景色和侍卫宫人,他的眼里只有沈沉。 “听说离珠郡主天生神力、轻功无双,还曾使出十二箭连珠,在含元殿上杀了韩震?”使者看沈沉的目光简直是在看天神一般。 沈沉懒得搭理他“我是夏人,我什么样都跟你没关系。” 使者却根本不觉得这是在拒绝,热情地又问“听说郡主以前一直住在幽州?那郡主可曾去过北狄?我们北狄……” “你们北狄我去过很多次,跟着先师夜平神医去的。救了不知道多少北狄平民的命。而你们现在翻回头来,除了屠杀我的同胞,还想算计我的婚事。在我们大夏,你们这叫恩将仇报。所以,既然已经有了牡丹公主和亲,就不要再打我的主意了。不然,我师兄真的会去你们圣湖走一趟的。” 沈沉冷冷地指着那个使者道,“所以你现在给我闭上嘴,安安静静地去见牡丹公主,奉上礼物问过安好,就赶紧滚出宫去!” 使者被她眼中的厌恨刺伤了,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默默地走路。 走在后头的一众侍卫禁军面面相觑。 北狄的使者被这么骂,竟然没回嘴? 离珠郡主这么霸气狂横? 难道有师兄真的就这么了不起吗?! 一路走到太液池边,使者一脸茫然“牡丹公主为何会住在一座孤岛上?” “没知识就别胡说。这么近,湖边都是船,怎么能叫孤岛?!”沈沉嫌弃地翻了个白眼,斥道,“这是宫里风景最好的地方。牡丹公主从未在宫中长住,既然很快就要离开,自然要挑最好的给她。 “使者说话小心些。牡丹公主还没启程,还没到北狄跟你们大汗举行婚礼,还不是你们的大阏氏。我们大夏皇帝如何安置公主,跟你们一根草的关系都没有!” 使者本能地皱起了眉“我们北狄要求的是一位尊贵的南家公主,而不是一个被放弃了的孤女……” “你们北狄要求的只是牡丹郡主。”沈沉又打断了他,神情越发冰冷,“除了她,就是我,不是你们大汗的话么?我们大夏原本还有几位在家中极为得宠的郡主,是你们自己不要,非要求娶这原本的大夏第一郡主。所以,别再抱怨了。” 说着,深吸一口气,抬手指向北方“我脾气不好。你再多说一个字,就请回去北狄通知你们大汗我回幽州,东宁关下,让他来,我跟他一对一单挑。” 掌握大夏军权十多年的大夏战神韩震都死在了她的手中,让北狄的大汗跟她单挑? 禁军侍卫们相视而笑。 听着离珠郡主这样简单粗暴地欺负人,心里怎么觉得这么痛快呢? “使者请上船。”终于有一个内侍转了出来,礼数周全地叫了人来搀扶北狄使者。 这内侍却是毛果儿。 沈沉看了他一眼,立即变了脸,含笑问道“怎么是你亲自来了?随便叫个孩子来引一引不就好了?皇兄身边谁伺候呢?” 使者脸上更加不自在了。 什么叫随便叫个孩子来? 自己就这么不重要么? 毛果儿笑容可掬地深深对着沈沉躬身行礼下去,恭敬而亲热“这不是烦了您来帮忙么?皇上正上朝,心里百般惦记,总是信不过北狄人。 “想着若是他们唐突了郡主,太后该心疼了。所以特意让小的来看看,若是郡主梨花殿里还有事,那就请自便回去也是使得的。” 后头站着的禁军侍卫,索性便有人小声地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沈沉连忙抢在众人之前回头瞪了一眼“无礼!家中再有高兴的事儿,这会儿也不该出声。还不赶紧加强戒备?” 又对着使者稍稍和缓了脸色,伸手道“使者先请上船。” 接着笑向毛果儿,摆手道“你跟皇兄说,无妨的。使者跟我相谈甚欢。使者已经答应我,一会儿奉上礼物,再问个安,立即便下岛。牡丹姐姐病还没好,也没那么多力气应酬他的。” 应酬!? 使者只觉得心头憋得难受,索性再也不听沈沉说话,拒绝了内侍的搀扶,自己拽着缆绳,小心翼翼地登了船。 他虽然一脸的紧张,可是沈沉的目光扫过他的脚底,却微微一眯。 很稳。 这个下盘,非常稳。 此人,若不是个内功高手,便是至少不怕坐船的人。他这个样子,是在装假。 沈沉匆匆地冲着毛果儿点了个头,大步跨过去,紧跟着便上了船,甚至故意晃了晃。 那使者果然露出了一脸的张惶,甚至连固定在船上的凳子都不敢坐,直接蹲了下来。 “使者稳着些。阿监,开船吧。”沈沉淡淡地瞟了他一眼,由着他装相,自己且去安座。 可是等了许久,却不见那使者再有其他举动,沈沉心下越发觉得蹊跷那他这个德行,到底是为了迷惑谁、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上岸。 贾六笑眯眯地迎了上来“给郡主问安,郡主万福。” “咦?贾阿监……这就休假回来了?”沈沉心里咯噔一下,却还不能露出不安,只得勉强笑着,眼睛却紧紧盯着他。 不是已经把你送去掖庭了吗?怎么还是回来了?让这使者见了你,你就必去北狄了你明白吗?! 贾六温和地笑着,弯腰道“小人承蒙长公主看重,佐领宫室。家中长辈有事,出去处理一下,自然也就回来了。哪能长久不归呢?何况公主出嫁,事务繁多。我若不在,怕是许多人没人能记得清白了。” 旁人,是信不过的。 这个人,必须我亲自看着。因为小蓬莱的仇,我才是记得最清楚的那个。 沈沉听懂了他的潜台词,心中叹息,却也无奈,只得再劝一句“公主身边的事,自是贾阿监说了算。”作罢。 那使者深深地看了贾六一眼,终于出声问道“这位是?” “咱家乃是太后和陛下亲自指派来统领牡丹公主身边所有事务的总管太监,姓贾,行六。阁下便是北狄使者了?请跟咱家来,公主的药已经熬好,就等见了使者,好吃药休息呢!再迟半刻,怕就要凉透,失了药效了。” 贾六笑眯眯的,一句话便定了这次会见的时间半刻钟。 。 正文 第 533 章 只应邪说动人心 北狄使者站在南忱面前,有些凝滞。 满面虚假微笑的南忱收起了下巴,大大地睁着眼睛,目闪寒光,淡淡扫过面前的众人。 沈沉也淡淡地看着她,不曾跪,不曾拜,不曾问好。只是双手背在身后,挺直了腰背,淡淡地看着她。 终究还是南忱先低了头,举袖掩住樱唇,轻轻地嗽了两声,沙哑着嗓子开口“尚在病中,多有失礼,使者勿怪。” 北狄使者眼中闪过疑虑,过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忙躬身低头“岂敢岂敢!” 顿一顿,又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粗犷却满绣了金线的布袋,双手呈了过去“这是大汗十年前在圣湖祈福的时候,有神人降世,赐了这颗宝石给他。令他一定要送给自己的大阏氏。 “下臣临来前,大汗指天发誓,必会一生爱护大阏氏,此情不渝。因此命下臣亲手将这颗宝石送给牡丹公主。请公主放心地嫁给大汗,得享一世尊荣。” 话虽然说得不伦不类,却将北狄汗王看重的意思表达得明明白白。 冷漠如南忱,也不禁微微动容,偏头看看贾六。 贾六冲着她欠身,然后上前一步,双手接过了布袋,打开系子,朝里头看了一眼,把一颗晶莹剔透、大如鸽卵一般的红宝石倒在了掌心,呈给南忱“长公主请看。” 这样大的红宝,别说贾六南忱,便是沈沉走南闯北,都是第一次见到。 众人不禁动容。 尤其是南忱,眉骨狠狠地跳了一下,脸上下意识地流露出来一丝喜色。伸手捏了那颗宝石,在眼前细细地看了一回,才放回贾六手心,示意他收起来。 一直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的北狄使者顿时露出讶然目光,然后便无比恭顺地弯腰下去。 而南忱再看向使者的目光也和缓了很多,微微绽开笑容“东西事小,难得的是大汗的一片心。我很欢喜。使者辛苦了。” “不敢。下臣本就是大汗派来的接亲使者。一路上还请公主不要客气,有事只管吩咐。下臣必定尽全力替公主办到。”使者低着头躬着身高高拱着双手。 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 沈沉冷眼旁观,一字不发。 南忱这时候已经真的欢喜起来,几乎连声音都忘了掩饰,刚要张嘴说话,却一眼瞥见贾六寒冰一样的眼神,咬了咬牙,清了清嗓子,又咳了两声,含笑哑着嗓子道“看来大汗派了他最忠心的臣子来迎接他的新娘。贵使怎么称呼?在北狄官拜何职?” “下臣是大汗的巫医,名叫恩和。多谢公主的赞扬,下臣也十分欢喜。”北狄使者微笑着回答。 巫医! 沈沉的目光顿时一利,狠狠地刺了过去“你是北狄的巫医?鸿胪寺知道吗?皇兄知道吗?” “是,都知道。”恩和微微笑着,抬起头来看向沈沉,站直了身子,“贵国大皇帝陛下还饶有兴趣地问我,遇见邪神附体的人,我会用哪种巫舞驱逐,能不能跳给他看看呢!” 除了恩和,殿中的三个人脸色都是一变。 “长公主,药要凉了。”贾六忽然欠身,轻声提醒。 “好。”南忱轻轻垂一垂眼皮,笑向恩和“你是个很有趣的人。等我到了北狄,咱们一同服侍大汗,到时候倒可以多说说话。” “是!多谢公主青目。”恩和深深躬身下去,嘴角的笑意掩也掩不住。 沈沉还是一字不发,只管抱着肘站在旁边看着。 “恩和使者,请慢走。”南忱微微欠了欠身,稍稍离开了一下座位,当作是行礼。 恩和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贾六没有再动。 他要留下“伺候”长公主了。 沈沉放下胳膊跟在恩和身后往外走,待到门口时,忽然想起来似的,转头看着南忱,微微笑一笑“牡丹姐姐,我一会儿回来给你看看脉。你这风寒得用点猛药了,不然到了吉时启不了程可就糟糕了。” “……好。谢谢妹妹。”南忱脸色骤变,咬紧了牙。 大步往外,追上恩和,沈沉轻声一笑“使者如今可满意了吧?” “下臣哪里来的资格说什么满意不满意的话?大汗和长公主的亲事,乃是天定姻缘。如今竟以这样的方式结成,虽然费了些周折,却也会有个圆满结果。下臣身为巫医,极为欣喜。” 显然,恩和果然特别开心,竟然对着沈沉便眉飞色舞起来。 “天定姻缘?使者是说,你刚才,是来给我们长公主看面相的?” 沈沉眯起了眼睛,看着恩和的目光闪着一丝魏县。 恩和呵呵地笑了起来,摇头“郡主有所不知。那颗红宝石,并不是什么人都能碰的。到现在为止,但凡有女子碰了那宝石,当时便会觉得烫手,再过一个时辰,便会暴毙。” “放肆!”沈沉阴了脸,即刻便要转身回去! “郡主不必着急。”恩和忙拦住她,笑道,“大汗晓谕下臣说,当年给他宝石的神人曾经说过,若不是大汗命中注定的妻子,不论是什么样的女子,碰了那宝石,则必死。可若是大汗命定的妻子,戴上那颗宝石镶嵌的王冠,只会越来越年轻貌美。 “刚才长公主亲手把玩宝石,却没有丝毫不适。可见,她正是我北狄命中注定的大阏氏。必会给大汗带来幸运,给北狄带来富足,给天下带来太平!” 恩和虔诚地双手交叠掩在心口,微合双目抬头向天,就似是在接受天神无尽的阳光洗礼一般。 呆住了的沈沉高高挑起一边的眉毛看着他,过了好久,才在喉咙里嘀咕了一声“神经病。” “呃?什么?郡主说什么?”恩和没听清,睁大了眼睛看着沈沉。 沈沉指指眼前的岸和船“没什么,上船吧。我送使者去宣政殿。” 其实哪里用得着她? 毛果儿一直等在这边的岸上,寸步不敢远离。待看到他们安安静静地归来,知道一切顺利,顿时长出了一口气,满面堆笑“有咱家陪着使者过去就够了,郡主去忙吧?” “那可不行。皇兄派给我的差事,是陪着使者来见牡丹姐姐。一来一去,我得办圆满了才行。”沈沉笑着说道。 于是,她发现毛果儿的眼睫毛狠狠地颤了两颤。 。 正文 第 534 章 懒将身世应飞熊 从宣政殿出来,沈沉转过弯,耳边还能听见恩和高高兴兴地赞美着“牡丹长公主”的端庄得体、亲切大方。 想一想南忱这就开始作妖,沈沉心中有一丝气恼,可是转念想想,却又觉得也能理解:一个在孤岛上圈禁了九年的年轻女子,当年最爱的事情便是跑跑跳跳着学骑射,如今竟能一口气嫁去草原当人家的大阏氏,不闹点子故事,实在是不大可能。 唯一令人担心的,大约就是日后她在北狄闹过了头,恐怕会拿着这个冒名顶替的秘密继续要挟自己,要求相助罢。 沈沉垂下了眼帘,双手背后,信步往梨花殿行去。 其实,只要离开京城,沈沉就有制衡南忱的手段了。只是如今极有可能搭上贾六,这让她有些难办。 “算了,回头找个机会,让他假死脱身……”沈沉喃喃着进了梨花殿。 “怎样怎样?”阿镝有些紧张地飞跑着迎了上来,嘴里炒豆子一般地低声禀报:“太后和椎嬷嬷一直坐立不安,又新姐姐擦了六遍梳妆台。还有管库房的单姑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悄悄寻了您一早上了!还有仙霞宫刚才竟然有人来给太后娘娘送胭脂,说是用才开的桃花制的……” “桃花都已经开了?”沈沉惊讶地站住了脚,恍惚着回头看向殿外。 殿外什么都没有。 梨花殿的花园子在后头,小蓬莱的那片花海才正对着大殿殿门。 沈沉惊觉,自嘲地笑一笑,摇摇头,漫不经心地答了阿镝一句:“有什么怎么样的?我还对付不了一个北狄的野人不成?” “北狄使者已经出宫了?”沈太后放下了心,随口问着沈沉,眼睛在单姑姑率人捧过来的许多簪环花钗中逡巡,时不时指一指:“那个。还有这个。” 她点了头的,单姑姑都命人单放在一个匣子里,其他的便都重新拿下去。 沈沉随手捡了一支小凤钗镶红宝石,看了看,也放进匣子,懒懒地说道:“并没有。去皇兄跟前献殷勤了。还跟我说,这位长公主乃是他们大汗命定的妻子。还拿了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当礼物送给了长公主。” 说着比一比那支小凤钗:“大约是这颗凤眼的十个那么大!我们当时都快看呆了呢!” 沈太后微微愕然:“哦?那样罕见的东西,也舍得送给静宜?” “说是之前便给很多女子碰过。但所有女子都烫了,然后暴毙。”沈沉平静地说,“可是长公主却丝毫没有异样。所以才说长公主天选的北狄大阏氏。” 沈太后皱起了没有:“别是有毒罢?” “不知道。”沈沉嗤笑一声,“话说回来,许南越有个元国师,咱们有个严先生,怎么就不许人家北狄也弄个大巫师出来呢?” 正在旁边帮着单姑姑装匣子的椎奴顿时一眼瞪过来:“刻薄!让外头人听见,该说你不敬鬼神了!” “我没不敬啊!我是敬而远之,孔老圣人说的。”沈沉不想在这种事上跟椎奴斗嘴,便转身去帮着沈太后选首饰: “不用选个头儿和材料,只选精巧的。北狄那边不缺原料,却没有中原的巧匠。点漆掐丝攒珠螺钿,这些才是他们眼中的宝贝。” “北狄风大,太精巧的都轻,怕她回头戴不住都丢了。”沈太后下意识地操心。 众人失笑。 椎奴也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她丈夫就不能给她打新的了?你还指望她这几样首饰戴一辈子不成?” “那——离珠去跟着单姑姑去司宝司挑。不拘数量,你只看着合用就行。我挑的都老气,你们也看不上。”沈太后嘀咕两声,起身回去歪着了。 众人看着她的背影笑。 沈沉忙拉了椎奴低声嘱咐:“母后心里不痛快,您这几天顺着她些,别老呛她。” “……是。”椎奴悻悻地跟着走了。 沈沉这才笑眯眯地看向单姑姑:“姑姑,我们去司宝司吧?” 单姑姑恭敬答应。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梨花殿。 “阿镝说,姑姑在寻我,可是有事?”沈沉含笑问道。 单姑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微容那孩子,听宫外传来消息说,被钟郎关进了柴房,已经三天没有食水了……” “这件事啊,您该问阿镝。她刚好在场,前因后果都知道。您问我,那是不中用的。我的手没那么长,连师兄房里的人都要管。” 沈沉笑吟吟的,却是语带警告:那是钟幻房里的事,你一个宫内的嬷嬷、钱家的眼线下人,不要把手伸得那么长,什么都想管上一管! “微容……她祖上……只剩了她这一点骨血了。等她没了,她们家,就绝户了。”单姑姑一声长叹,想一想,自己又晃晃脑袋:“算了。总是她咎由自取。” “单姑姑最近还能跟外头联系上?可见椎姑姑的本事其实没你大。”沈沉笑眯眯地看着她。 单姑姑看着她笑得更加开心:“还不是您的面子大。小郎说一句是给您递消息,禁卫军争先恐后地帮忙。就连潘家的几位将军,撞见了,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沈沉噎住,格外出糗地摸摸鼻子,咕哝:“谁稀罕他们给面子……” 司宝司和司膳司是邻居,沈沉进了司宝司,看着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只觉得眩晕,默运了玄功才定下神来,随看随指,一口气挑了三四十样才停了下来。 司宝司的人笑着奉承:“可见传言不虚。咱们离珠郡主跟牡丹……长公主真是姐妹情深。瞧瞧这给牡丹长公主办嫁妆的手笔,与旁人就是不同。” 沈沉假笑一笑,指一指单姑姑:“姑姑看着装箱吧。我去隔壁司膳司转转。他们最近做菜懈怠得很,椎姑姑忙,顾不上他们。昨儿晚饭竟上了八宝脆皮鸽子,害得母后后半夜了都没睡安稳。真是欠骂了。” 老年人养生,晚饭一定要清淡少食。那样油腻的菜,若做得喷香了,难免会多吃几块,可不就要积食了? 众人了然,都笑着送沈沉出去,心里默默地给司膳司点了一根蜡。 正文 第 535 章 碎影入闲流 满宫里都像是打不起精神来一般。 展眼便是牡丹长公主出嫁的日子,众人都更加沉默。 北狄使者去小蓬莱上去见“牡丹长公主”的事情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宫廷。 宫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了:只怕即将嫁去北狄和亲的,乃是那位从出生就顶着妖星命数的静宜长公主。 “严监正不是说她不能离开小蓬莱,不能见血脉之外的人?” “兴许去了北狄,就该霍霍北狄,就跟咱们大夏没关系了呢?” “那真正的牡丹郡主呢?” “咳!早就逃离京城了你不知道?” “哦,我说呢!果然她替了牡丹郡主远嫁了,那以后牡丹郡主再回来可怎么办呢?难道顶了她的名头老死在小蓬莱不成?” “噤声!” 宫人们议论纷纷。 仙霞宫终于最后确定了这件事的始末。 “这些事啊,从来都是瞒上不瞒下。之前咱们老想从皇帝嘴里套话,怕是套错了。你看,又错过了北狄使者进宫那个大好的机会。若是那时候揭穿了,只怕立时三刻两国得再度动起刀兵。” 陈太妃趴在床上,青诤跪在她身侧,微微用力地给她摁着腰背。 “潘二郎全宫戒备。咱们这里就差被全部围起来了。便是知道了怎么回事,只怕也出不去门。” 青诤倒是清醒。 可陈太妃却只是嗤笑一声:“要不怎么说你一根筋,蠢!哪里用得着咱们自己出手?北狄不是说若娶不着牡丹,便要娶那个沈离珠?只要把这个消息放去宜嘉堂,你看有没有人传话给北狄使者!” “……她们那哪里是姐妹,简直就是不死不休的仇敌!”青诤忍不住悄声评论。 陈太妃的心思不在那个上面,只是合着眼,慢慢地想着心事,最后忽然一睁眼,轻轻地笑了起来:“我也蠢了。怎么把严老头儿给忘了?” 青诤的手顿时一停,忙俯下身去,悄声在陈太妃耳边问:“您的意思,这件事,严启明竟然不知道?” “他肯定不知道。那是个最倔强自负的老家伙。他既然多年前能博着自己的一条命去散播静宜的命相,那么如今现在,他就能再度为了大夏的国运,逼着皇帝留下静宜,甚至,杀了她!” 陈太妃的一双桃花眼,笑得眯了起来。就像是一条最美艳的九尾妖狐。 …… …… 南忱远赴北狄的陛辞场面极为宏大。 人人都想看上一看曾经那位温婉微笑的大夏第一郡主盛装远嫁的样子。京城里人山人海,朱雀大街两边更是被挤得水泄不通。 “啊,天赐的大汗,您将迎来一位最受大夏民众爱戴的长公主了。有她成为您的妻子,您还用担心没有一统天下的那一天吗?” 北狄使者骑在马上,艳羡地耳闻目睹着狂热的京城民众对牡丹公主的热爱,喃喃低语。 和钟幻一起,带着萧韵、周适、寇连等人来看热闹的萧寒耳尖微微一动,眯着眼睛看向恩和。 “他叫恩和,是北狄汗王年初才提拔起来的一个巫医。比一般北狄人都敬畏天神,死心塌地地宣扬北狄王乃是命中注定的天下共主。听说悄悄往来过北狄全境,还在河北道游历过一年。” 九酝凑上来,悄悄地在萧寒耳边汇报着恩和的背景。 “恩和,北狄语里,是平安的意思。”萧寒弯了弯嘴角,左右看一看,偏过头去。九酝知机,忙凑着把耳朵伸了过去。 “让人给吉达送信,说这个恩和正跟中原的若干蠢货勾结在一起。若是不早些管管,只怕过不了半年,就又该有一场大战了。” 九酝表情严肃地点一点头,躬身退了下去。 在旁边竖着耳朵偷听的钟幻立即一本正经点点头:“说的没错。这位长公主之蠢,天下难寻。只不过,北狄那边的状况,你真能像京城和幽州那般了如指掌么?” “自然不行。”萧寒的眼中染上了一层忧色,“我在萧家十来年,除了镇北军的军务之外,一直努力的,就是想把北狄拆个七零八落。只要他们自己心不齐了,也就不足为患了。可是……” 说到这里,萧寒一声苦笑,摇了摇头。 钟幻撇了撇嘴:“他们的组织本来就松散。覆灭一个部落,另一个部落在等着你。打赢了一场仗,自有另一场仗在等着你。 “而且在进犯汉人之前,他们早就彼此砍过对方不知道多少次祖宗十八代了。要说血海深仇,哪两个北狄部落之间的仇恨,都比他们跟咱们之间的仇恨要深远! “可那又怎么样呢?他们多一半只是为了吃饱肚子。所以,他们之间,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挑拨离间这种计策,在北狄,行不通。” 萧寒深以为然,深深颔首,轻声叹息。 “所以师父就该真去一趟北狄,在他们圣湖里倒上两车无色无味的毒药,让他们断子绝孙!”周适恶狠狠地盯着恩和,表情跟饿狼也不差什么了。 钟幻斜他一眼,哼了一声:“有干天和的事儿我才不做呢。你若是觉得人家非你族类就该死,那人家杀咱们边境的平民,不是一样的理由?那时候你怎么义正辞严地谴责人家说畜生呢?我可是个人,我可不干那畜生才干的事儿。” 周适被他骂得缩着脖子往后躲。 萧韵听得嘿嘿地乐:“不亏是先生。这个道理这般浅显,却没几个人能想得到。”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也是常事。”钟幻笑一笑,挑了挑眉,看向队伍的后头:“御辇来了!” “牡丹公主!” “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请长公主多多保重!” “祝长公主平安喜乐!” “牡丹公主一路平安啊……” 周遭的人群里已经有人心酸地掉起了泪。 又有人小声嘀咕:“没了爹的孩子啊,任人欺负喽……” “和亲是自古以来的事儿,又不是当朝陛下首创的。何况北狄上门张口就非牡丹郡主不娶,那又有什么法子?” “可是呢!说要不然就娶那位离珠郡主。离珠郡主可是能治疫病、制床弩,能使出来十二箭连珠!你说是把牡丹郡主嫁过去还是把离珠郡主嫁过去?!” “呃……牡丹郡主以家国为重,值得敬重。我就这个意思,而已。对吧?” “哼!” 钟幻和萧寒听着周围人群的嗡嗡议论,彼此对视一眼,无语地转开了脸。 只有不涉及自己利益的时候,善良智慧勇敢才会出现在某些人的嘴里身上。 正文 第 536 章 许多妖怪自相瞒 围墙外的鼓乐喧天终于传进了严府深处。 严观疑惑地看着外头。刚想开口问发生了什么事,却发现往常随时可见的丽娘不见了踪影。 “丽娘!丽娘!”严观扬声高喊。 “是。先生。”丽娘的声音即刻在屋外响起。 温柔美丽的丽娘,柔软的长发散在背后,身着粗褐麻布裙裳,脚踩旧制的草鞋,低着头走进来,遥遥地对着严观,跪了下来,双手高高地捧起了一根荆木棍。 严观在书案之后呆住,随即脸色一沉,眼中闪过恼怒,手里的笔丢在了桌上,沉声问道:“你做了什么?” “妾身奉命,在长公主大婚出京之前,瞒住先生。”丽娘垂着眸,只看着自己面前的青砖,“一个半月前,北狄使者入京求和,指定要求娶牡丹郡主。陛下婉拒,使者说要在牡丹郡主和离珠郡主之间二选一。 “陛下大怒,刚要拒绝,小蓬莱静宜长公主却遣人报知陛下,她愿意顶替牡丹郡主嫁入北狄。” 听到这里,严观已经完全明白过来,面沉似水,站了起来:“你刚才说奉命,你奉的是谁的命?” “回先生,自是离珠郡主。”丽娘痛快地全部招认,“之前萧家小公子和太子等人,也是得了离珠郡主的暗示,所以都没将这件事告诉先生。” “那么,她就没什么话要转告给我么?”严观的牙齿已经咬得咯嘣咯嘣响了。 丽娘的头依旧深深低着:“郡主说,让我在事情已成定局时,再告诉先生,让我做出不知情的惊慌形状,省得跟先生之间存了芥蒂……” “所以她什么都没想跟我解释。”严观冷哼一声。 丽娘低头续道:“但是我听见郡主跟钟郎说过,依着先生的性子,一旦听说,必定会立即跑去宫中要求阻止。那么不论陛下心里怎么想,也会派个什么人去暗地里追一追。后头的话,郡主就没让我听了,让人送了我回府。” 严观的眼睛眯了起来,缓缓坐了回去:“你的意思是说,她连我逼着陛下去补救这一步都已经算到了?” “是。妾身后来试探过钟郎,钟郎自是不肯告诉我的,但却让妾身放心,说郡主已经把事情推演到了两三年后。管保严先生的大夏不会因为这位长公主出乱子。”丽娘轻轻地吁了口气。 严观重重地冷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拍一把桌子,骂道:“他们师兄妹,精得猴子一样,就会算计老夫!老夫即便知道了,还只得照着他们俩的安排去演!” 丽娘依旧低头跪着,一言不发。 “发什么呆呢?还不快去先把自己收拾清了,来伺候我更衣?我今天要闯宫,要发脾气大吵大闹。先吩咐厨房给我弄些润喉、补中气的汤水来。”严观依旧板着脸,却丝毫没有继续怪罪丽娘的意思。 丽娘一呆,仰起头来:“先生,妾身的错……” “你错在曾经被离珠郡主救了性命。这件事,由不得你。换了谁都一样。”严观摆摆手,让她赶紧做事,“还不快去?!” 丽娘哽咽着答了一声“是”,眼泪喷涌而出,踉跄着爬了起来,慌慌张张地边哭边跑了。 等到严观吃完喝完穿戴好了出门时,“牡丹长公主”的车驾已经出了城门。京城中再度恢复了往日里的熙熙攘攘的平静。 钦天监监正专用的马车在街上跑得飞快,颠簸得严观的发髻都快要散了。 待到宫门口时,禁卫军还想眼看严观的腰牌,被他指着鼻子连打带踹声嘶力竭地骂:“我才病了几天你们就这样势利!是不是有人特意下了命令让拦着我?我告诉你你们谁也别想拦住我!再不放我进宫我就去瑞陵哭先帝!” 一顿大吵大闹直接把巡查的潘二郎给引了来,见是他,苦笑着忙弯腰问好,喝命卫军不得无礼,又跟他道歉:“陛下吩咐监门卫和金吾卫轮转。 “今天这一班的几个都是新来的,还没福见过您老人家。您别急,您想去哪个宫?我给您弄个担子,也省了您老人家跑了,您看怎么样?” 这个态度算是够不错了,可是严观还脸红脖子粗的,额上都见了汗,吼道:“那还不快着!若是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老夫能这个时辰闯宫吗?!” 说着,上前一步,劈手一把抓住潘二郎的胸襟,咬着牙低声喝道:“你们也不劝!你们就由着他闹!你当这是好事儿不成?!我看你潘家万劫不复的时候,谁来帮你们!快说,陛下在哪?” “严老别急,别急别急。陛下在梨花殿和太后说话呢!末将看来,大约对您老来说是正好的。”潘二郎对严观的诅咒根本不加理会,只管微笑着叫人抬了个担子来,“快,找两个力大脚快的,送了严老去梨花殿。” 严观冷哼一声,放了手,退后一步,仔细看看潘二郎的脸,眼角微跳,手指摊开,掐算一时,冷哼一声,指着他的脸道:“印堂发黑,人中泛白,双眉散乱目赤耳疮。潘二,你再不赶紧离开京城,必会横死!” 旁边恭敬屏息的一众禁卫顿时对着他怒目而视! 就算心情不好,也不能诅咒潘二将军啊! 潘二郎显然也这样想,苦笑了一声,指指他身后:“担子来了。严老快请吧。” “我的话,你们都当耳旁风!早早晚晚,你们等着后悔好了!”严观狠狠地一跺脚,转身上了担子。两个卫军抬起担子,飞快地朝着梨花殿方向跑去。 潘二郎看着三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前天太子去严府得回的警示,青诤背着潘皇后,第一个先告诉的他。得了他的首肯,才转达给了潘皇后。 所以,所谓的“潘家不退则灭门”的预示,竟不是警告太子需要提防外家,而是真心实意地给潘家敲警钟? 灭门除非谋逆。 自己若是想跟谋逆挂上边——怎么可能呢?! 可原本打算把这件事暂时搁置的时候,却被严观当面指着自己的脸说了出来自己若再不离京便会横死。 潘二郎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看来,还是要把家里再梳理一遍。 正文 第 537 章 亡一羊何追者之众 “我说过几万次几万次!她不能离开小蓬莱,她不能见血脉之外的人,她顶好都不要活着!她出去就意味着南氏凋零!她会害得整个南家血脉断绝! “你们就这样草率,就这样轻易地放掉了一个祸乱天下的妖星!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因为你们都不姓南,所以才觉得都无所谓?!” 严观的唾沫星子都快要喷到沈沉的脸上了。 沈太后阴沉着脸,紧紧地抿着嘴,恶狠狠地盯着那个离自己宝贝女儿如今接近的老混蛋,恨不得一枪穿他个透心凉! 沈沉却不一样,她只是站着由着严观臭骂,直听到最后一句,方微微色变,冷冷地抬头看向他。 老头儿顿时心里一虚,知道最后这句说错了——这可是给永熹帝把黑锅送出去寻了一个最好的借口! 而且,这个锅,不是落在沈太后和沈沉身上,就是落在潘氏一族身上。 “好了!严先生病了这么久,并不知道当时朝上情形。朕当时也是骑虎难下。只是如今大队人马已经出发,随行的除了咱们自己的送亲队伍,还有北狄那边来迎亲的使者。终不成这个时候再悔婚吧?” 永熹帝打算糊弄过去完事。 可是严观不依不饶:“我不管陛下怎么做,反正必须得把长公主弄回来!否则,否则……” 老头儿扎煞着两只手,左看右看,忽然地撒泼一般冲向大殿中间的凤舞巨柱,一把抱住,破音大喊:“我就撞死在这里!” 这样做派,殿中众人都是头一回见,不由得都抿唇轻笑。 唯有沈沉,哼了一声,脚尖一点地,伸手便拿住了他的大椎穴。严观顿时手脚酸软,姿势从紧紧抱柱,变成了一条被沈沉拎着的咸鱼。 “严监正,您这架势,跟内宅里讨要月钱不得的后厨洗菜妇人,可没什么不同了。陛下和太后跟前,你这算不算失仪?该不该请出廷杖来,直接敲掉你的满口老牙?” 沈沉嘲讽几句,瞟一眼看戏的永熹帝,再哼一声,低声道:“你该去闹谁去闹谁。又不是太后许亲的!再在梨花殿胡闹,我就给你试试婉转!” 婉转乃是南越才有的一种秘毒,若中了,丝毫不关乎性命,却能令人手足无力,写不得字、走不得路,最大的动作,也不过就是靠着垫子坐上一刻钟而已。因那姿势看起来跟女子撒娇时姿态相似,所以称作婉转。 此毒一旦中了,寻常大夫却很难看得出来。且解药中有一味罕见的百年以上的人形参,十分难配。 原本这种毒世上也没几个人知道,偏生严观便是这屈指可数的人之一。气焰顿时便矮了下去,嘴里也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鼓着腮不吭声了。 “长公主的事情忙到现在,陛下和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都累得狠了。严监正没什么大事就先回去歇着吧。”沈沉毫不客气地直接把他拎出了梨花殿,扔了出去。然后喝命:“关门!” 严观被直接扔在了地上,哼哼唧唧半天,手足才算缓过劲儿来,费力地爬了起来,偏头想了想,提了袍子直奔御书房。 这边听说他已经走了,众人都在心里松了口气。 永熹帝站起身来,温声安慰:“朕会让静宜在北狄安安生生地过个富足的下半生的。母后不要担心了。” “谁家的女儿出嫁,都过的不是娘家的日子。哀家再担心,也明白这个道理。何况,是她自己寻死觅活地非要扔了自己的父母姓名去北狄。 “从听到这个信儿,我的心也就冷了。以后的日子,是好是坏,都由得她去。皇帝也不要太顾着她,倒让她闹的两国不靖。”沈太后有些烦闷地说完,便命椎奴扶着自己回寝殿,“我得躺躺。” 沈沉连忙上来一把架住她,先安慰满面焦急的永熹帝:“皇兄放心,母后这里有我。她老人家必要有这一场的,我晨起已经给她吃了一剂药了。” 听得她早有准备,永熹帝放了心,点点头,这才告辞离开——开玩笑,自己刚要准备采选美人,若是这个时候太后死了,那自己岂不是又要再守三年的孝期?! 永熹帝大步出去,还是不太放心,吩咐毛果儿:“请太医来给太后看看。” 毛果儿忙点头答应。 一个小内侍跑过来,悄悄地跟毛果儿说了几句话。毛果儿讶然地看了他一眼,稍做踌躇,低声禀报永熹帝:“严观去了御书房,要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我师父带着人轰他,他又撒泼……” 永熹帝大吃一惊:“轰他?!为什么要轰他!?秦耳是不是疯了!敢当着旁人跟严观起争执!不行,快!回御书房!” “是是是!快快!车!”毛果儿忙张罗,想想又急对永熹帝道:“小的怕马车只怕也赶不及拦住我师父!要不,小的派人骑马先过去说一声吧!” “怎么忘了这一条!”永熹帝忙吩咐侍卫:“即刻赶往御书房,请严监正进去安座,伺候茶点。” 侍卫答应一声,飞身去了。 这边毛果儿才伺候着永熹帝踏踏实实地按照往日的速度离开梨花殿。 等到了御书房,只见秦耳一边的脸上高高肿起,旁边一个小内侍的脸索性被抓出了五道血痕。毛果儿看得目瞪口呆,失声嘀咕:“难怪我师父要带人轰他走。这换我我也不干啊……” 永熹帝白了他一眼,看都不看秦耳,只管往御书房里走。唯有路过秦耳时说了一句话,声音无比冷漠:“秦总管好好大的威风啊!” 原本满面委屈的秦耳顿时身子一抖,慌乱地腿一软跪了下去:“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滚回去。”永熹帝冷冰冰地再加一句,人已经进了御书房,换了笑声:“严先生,最近可是修炼了拳脚?宫门口跟禁军就险些打起来,如今到了御书房门口,可算是找到了对手,竟跟几个内侍打了一架?” 满头银发已经披散下来一半、衣衫上也扯得破了两处的严观根本就没心思听他的调侃,手里捧着喝的茶碗丢下,撩袍,直挺挺跪倒:“陛下!您必须派人去追长公主!” 正文 第 538 章 请杀之 “追?追上了怎么办呢?”永熹帝没往前走,回身亲手去扶老头儿起身。严观还想挣扎,却被永熹帝坚持拽了起来,又将他摁在椅子上。 这才长叹了一声,怅然道“先帝驾崩后,太后便倒下了,卧床不起,一病就是半年多。朕初登大宝,战战兢兢,又被韩震等人压制,绞尽脑汁便是怎样保住南氏的江山。而皇后则因为帮着忙先帝的丧事,劳累惊吓,早产了猛儿,伤了身,也只好闭宫调养。 “那半年多,小蓬莱上便只有一位孤零零的静宜长公主。偏她才一落水,就将自幼贴身服侍的又新和赵真都赶下了岛。一殿的奴婢,竟没一个能周到照看她的。那段时间照看宫务的,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知道她的存在的陈太妃,和两个根本就不知道她的身世的才人。 “那阵子,她吃了许许多多的苦头。甚至还有奴婢公然当面顶撞她,说她克死了先帝,是妖星,有妖孽附身,说她根本就不是忱忱…… “半年后,朕和母后再上岛时,她已经性情大变。母后哭着跟她赔不是,却已经于事无补。她自此跟母后疏远,凌婢。又日夜担心自己会被悄悄处死,身子也不好。” 永熹帝越说越内疚,坐到御座上,双手拄着膝盖,眼睛只管看着地上“刚才先生走后,母后还说,静宜竟然为了出去,毫不犹豫地扔掉自己的身份,父母封号名字,什么都不要了,已经伤透了她老人家的心。 “母后让朕以后再也不要管她。是好是坏、是生是死,都算是她咎由自取。先生啊,大夏的当朝太后,可就这一个嫡亲的女儿啊! “她怎么可能再也不管静宜?早先先生看相时便说过,那个小蓬莱的掌宫总管贾六,命数面相都能克制静宜。可是前几天朕命离珠陪着北狄使者上岛拜见之前,还是皇后发现的,母后已经把贾六贬去了掖庭!她根本就不想让任何人成为静宜的掣肘!” 永熹帝满面的无奈,直起身子摊开双手,“难道朕还能真的当面质问母后,跟她老人家打擂台不成?韩震和宁王叔才刚刚被扳倒,北边的仗刚刚告一段落,朕就跟太后翻脸,这让人怎么说朕?!” 果然。 沈离珠担心的不错。自己真是给这位当今陛下送了一个最好最合适的借口。 如今放走妖星一事的主要责任,已经不动声色地从永熹帝和静宜长公主自己的身上,转移到了沈太后的头上。 严观心思飞转,当即立起,不耐烦地挥舞着双手,声嘶力竭“陛下跟臣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之前的事情,臣每一桩每一件都一清二楚!不用您说臣也知道太后和先帝有多疼那个女儿! “可那又怎么样?!她还是妖星! “陛下,长公主仪仗必定极多,走得极慢。您现在派人,今夜必定能追上她!追上了,不论是带回来、带走处置还是当场处置,都行! “但是!绝对不能再让更多的人见到她了!还有那个见过她的北狄使者,一定要找到机会,在那个人离开大夏边境之后,解决掉!” 看着严观咬牙切齿的样子,永熹帝心头突地一跳“那北狄使者有什么不对么?难道只是见她一面,都不行?那离珠呢?离珠可见了她不知多少面了!” 严观恶狠狠地往前大跨了一步“沈郡主是大夫、是武人!她心里根本就不相信星相!她对老夫除了敬而远之就是不屑无视!她根本就想不起来利用这件事! “可那使者不同!他是北狄汗王的巫医!他带来给长公主当做礼物的红宝石还号称是天神所赐!他根本就是来找长公主这个人的!他才不在乎那是不是真的牡丹郡主! “他根本就不是个迎亲的使者!他就是来找能够帮助北狄祸乱大夏天下的女子的!这样的人,既然他不敢公然露出自己原本的身份,那就一定要趁着他还没有北狄大军保护时,先下手为强,弄死!” 严观一辈子,大约只有这一次露出了自己心狠手辣的本来面目。而这个本来面目,正是永熹帝最喜欢看到的! “先生果然是我大夏最大的忠臣!朕代南氏上下,多谢先生如此苦心孤诣、谆谆教导!朕就依先生,立即派人去追!” 永熹帝激动地一拳打在自己的掌心,忙又压低了声音,稍稍收敛了自己的表情,换成了明朗的笑容“先生年事已高,却还这般殚精竭虑、往来奔波,朕心甚是不安。朕让人送先生早些回去休息吧?” 听见皇帝同意去追赶静宜长公主,严观快要歇斯底里的情绪这才平复下来,刚要坐下,却只觉得头上一晕眼前便是一阵发黑。 永熹帝看他身子一晃,大惊失色,忙喊人“快!送严先生回府,宣太医去看脉!” 然而片刻后就缓过来的严观却疲态尽显地摆了摆手,摇头道“不必了。先前钟郎给我看脉,就说过,我不能再操心了。尤忌情绪激动。直到今天听见外头热闹的动静,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是因为家里人怕我劳神,才瞒我到今天。” “那先生可需要什么药材补品么?不如朕让人即刻去问钟郎?”永熹帝真心希望严观暂时先别死。毕竟,萧韵还没把他的本事学全呢! 严观笑了笑,扶着膝盖慢慢站了起来,又是一个踉跄,毛果儿在旁边赶忙扶住。 “陛下赏老夫接着在家休养就行。”严观顿了顿,笑道“其实啊,臣该辞官了。再不致仕,臣只怕是要死在钦天监的任上了。” 永熹帝忙喝道“快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先生什么品性,朕还不知道么?钦天监又不是只有您一个人办差。以后的事情都让他们去做,实在是拿不准的,再请您老斟酌。您就踏踏实实地在家休养便是。” 严观乐呵呵地点头“好,好。看来啊,臣无妻无子也不是坏事。大夏会养臣的老、送臣的终呢!臣当年的眼光好,是真没选错!” 君臣们其乐融融。 。 正文 第 539 章 不杀是天声 严观前脚离开御书房,后脚永熹帝便命人宣宣威将军潘大郎潘霆觐见。 御书房的门关得严严的。 半个时辰后,潘大郎木然着一张脸走了出来。 毛果儿看着他的表情,心中微微一顿,微笑着迎上来,轻声提醒“将军想什么呢?这么出神,站了半天都不做声。” “哦!哦,没什么。在想陛下交办的差事该怎么办才好。”潘大郎忙欠身谢了毛果儿的提醒,匆匆去了。 毛果儿看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 这个样子,可不是没什么的意思。 转头看看御书房,忽然想起上一个跟永熹帝密谈的严观,眼皮不由得狠狠一跳! 所以,皇帝这是顺水推舟依着严观的话,命潘霆出去刺杀静宜长公主了! 想到这里,毛果儿不假思索,交待给旁边小阿监一句“我去办个急事儿,陛下问,答应我就来。” 跟着疾步出了院子。左右一看,瞧见潘大郎的背影正大踏步往清宁宫去,急忙撒腿追了过去。 潘霆是自幼行军的大将,人高马大,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毛果儿不过一个十六七岁的小毛孩子,追起来还真是费劲。看看再拐个弯就是清宁殿了,才堪堪拦住他“潘将军!潘大将军!等,等等!” 看着上气不接下气扶着膝盖喘粗气的毛果儿,潘霆呵呵一笑“毛总管喊一嗓子,我不就听见了?何苦这样追?” “喊不得。”毛果儿连连摇头,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儿,见所有的侍卫宫人都离得远,这才拉了潘霆,悄悄地问“陛下是不是让您去杀长公主的?” 潘霆脸色大变,警惕地看着毛果儿,眼中闪过寒意“毛总管此言何意?” “我可不是要害你!”毛果儿一看就知道他不信,急得跺脚,想一想,前因后果一一都交待给了他,最后低声帮他分析 “咱们不说严监正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假道理,咱们只说这道旨意您办了之后的事儿。 “长公主还在大夏境内,却已经离开了宫城,名义上,现在一半是咱们的公主,一半却已经是人家的大阏氏。就算您手段高明,干净利落,一刀杀了,没人发现。 “那您猜猜,依着咱们陛下的性子,他会不会立即昭告天下,通缉杀害牡丹长公主的刺客?不然,外头的风评,只怕就会说陛下怠慢了宁王之女,这个名声,陛下肯定是不担的! “到时候,咱们不说一万,只说万一,万一查到了您的头上,怎么办?您敢说这是密旨,陛下就敢说你栽赃,连你带潘老将军、甚至连上皇后和太子,一起拿下!” 说着,毛果儿狠狠地拽他一把,瞪着眼睛吼他,“偏您现在竟然还想去清宁宫跟皇后娘娘商议这件事!” 潘霆的脸色数变,最后却有了一丝沮丧“难道我抗旨不成?” “公然抗旨自是不行。可若是对方戒备森严,您无处下手呢?”毛果儿贼贼地给他出主意,“您就假装是劫道的绿林,去冲一下车驾,抢些东西就跑。回来可以跟陛下说,那北狄使者似乎早已算到了会有厄运,紧紧地守着公主,让您无法下手。” “陛下说,若是无法除掉公主,便让我提头来见。”潘霆斗败了的公鸡一般,垂下头去。 毛果儿看着他露在了自己眼前的脖子,心说这颗人头大约是潘家最容易取的一颗了吧?! “那您自己个儿做决定吧!是提了您自己的人头回来给陛下,还是把您整个儿潘家都搭进去。反正我估摸着您心里也清楚得很,这世上的人头,陛下就没有一颗是舍不得砍的。小的言尽于此,告辞。” 毛果儿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毕竟跟智商低的人交往过多,容易连累自己。 潘霆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咬了咬牙,一跺脚,转身往清宁殿相反的方向去了。 一路跑,毛果儿一路还在埋怨自己“动不动就心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回到御书房门口,守门的小内侍眼皮抽筋一样冲着他猛递眼神,毛果儿挑挑眉,刹住脚步,却听见里头隐约传来秦耳的哭诉声,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心中更加后悔怎么就为了一个潘家,竟让了这么大的空子给秦耳?!若是让他在其中再多搅合些事情,那只怕小郎和郡主商议的法子,就未必可行了…… “那老奴哪儿知道啊?您那么英明神武的,老奴一个听令形式的蠢人,老奴上哪儿揣测您的用意去……”秦耳的哭声持续不断地传了出来。 毛果儿心中顿时一松,肩膀都放了下来,泰然自若地抖擞精神,笔直地站在御书房门口,竖起耳朵来听里头的动静。 果然,永熹帝一听这句话,嗤之以鼻,冷笑一声“还当朕是傻子呢?当年就这么蒙朕,多年的手段都没变过啊!” 指指下头跪着趴在地上哭的秦耳,喝道“朕自然是要用你的!不然早就杀了你!可是,你得能呆得住,得能静下心来等得起!动不动就想闹点儿故事让朕看见,这就说明你心思不纯! “咱们君臣之间,不仅一次地摆明了说过以你自幼跟朕的情分,有朕,必定会活你。可若你老这么一次一次地作死,想逼着朕给你权势地位,那朕之前说的,可就都做不了数了! “严观来是为了什么,朕为什么在梨花殿不肯跟他好好说话,为什么他来御书房是朕算计内的事儿,朕单独见了他都要说些什么。秦耳,你能不知道?!” 秦耳哑口无言,也不敢再哭,瑟缩地跪好,鼻涕眼泪自己都赶紧擦了,偷眼看看永熹帝,嗫嚅着道“老奴是想,想着,把他轰走,这件事儿,老奴私下里去给陛下办。这不就,又,又少一个人知道么……” 又少一个人知道。 永熹帝顿住,直直地看向秦耳。 秦耳小心地抬头,对上永熹帝,又猛地低下头去,伏地叩头“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罢了。”永熹帝已经没了怒气,淡淡地止住了他,看向别处“朕知道你的忠心。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朕已经派了旁人去办。” 。 正文 第 540 章 轩车谁不思乡关 等到沈沉听说这件事,潘霆早就出宫去了一个多时辰了。 “怎么是让他去?这种阴私事,以前不都是派给秦耳么?”沈沉脸色大变。 她可是真没想坑潘家啊! 她想坑的是秦耳! “秦耳之前在御书房跟严先生推搡了几下,陛下一怒就把他又关起来了。还是潘将军走了之后,陛下才把秦耳又叫了来问话,问完了,还赏了秦耳一件簇新的锦袍,让他小心身子呢。” 单姑姑轻轻禀报完毕,放下一个食盒的蜜饯,恭顺地退了出去。 所以是秦耳先把自己摘清楚了,然后皇兄才想到了潘家身上。潘大先前又替他密查过严观中毒的案子,这样一联想,自然用的更顺手。 沈沉没有再往深处想。 至于是心底里的恐惧令她拒绝细思,还是她的心思都系在贾六身上无暇去想,那就无法分辨了。 “又新……”沈沉心里跳得厉害,下意识地回头寻找自己自幼信赖的大宫女。 又新上前,温柔地抚着她的肩,轻声道“尽人事听天命。您坐立不安的,外人看了,必定能猜出来您在谋划事情。那样一来,便安全的,也会变得危险。” 这才是正理。 沈沉深吸一口气,道“我要练功。” 这是个众人都无法反驳也无法拒绝的理由。 于是,静宜长公主代替牡丹郡主出嫁的这一天,梨花殿的沈太后“病倒”,用了安息香睡了整整一天。而离珠郡主,则守在太后门外,狠狠地练了一天的箭,射散了六个靶子。 阿镝瞅着没人注意,趴在沈沉的耳边悄声道“您别担心。钟郎说,二十二郎亲自去了,他还派了董一跟着,所以,请您踏实吃饭睡觉。” “你怎么得的消息?!”沈沉大吃一惊,“这消息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阿镝吐吐舌头“我去司膳司端菜的时候,一个采买的人,忽然拉住我说了这么两句话。” 沈沉泄气地往台阶上一屁股坐下去,嘟囔道“宫里就是个大筛子!难怪之前母后娘娘都不肯整肃宫廷。太费劲了!” “人一多可不就是这样。”阿镝下意识地跟着她也坐了下去,就坐在她下一个台阶上,小声跟她聊起了天, “前天您陪北狄使者去小蓬莱的时候,婢子还听见太后娘娘和椎嬷嬷忽然提到了一句话,说您以后的府上,可千千万万不能有这么多的人。说就您的性子,怕是阿猫阿狗都觉得是好人,到时候被人卖了还给人家数钱呢!” 沈沉好笑道“我有那么傻么?” “不是说您傻,是说您太心善。不过,婢子倒是想问问,这个意思,难道是已经开始打算着让咱们搬出去的事儿了?”阿镝忽闪着眼睛,好奇地托着腮看着沈沉问。 沈沉一愣“母后娘娘没跟我提起过啊……” 忽然一滞,想一想,苦苦一笑“可不是么。早就说好了,等开了春,就给皇兄采选。之前是被和亲的事情打断了。如今和亲的事情落定,下一步就该采选了。到时候一宫的鲜艳小娘子……” “她们鲜艳她们的,关咱们什么事儿?”阿镝皱起眉来,觉得好生奇怪。 沈沉叹息,有些泄气地朝着西北方向一抬下巴“宜嘉堂那个,日后必是众矢之的。偏她占得名头好,旁人也没法子去聒噪她。但是她和我毕竟是有渊源的。 “那些小娘子妒心上来,什么话不敢说?到时候,脏水只怕就会冲着梨花殿泼过来。母后娘娘心疼我,才不会让我留在这里受这个无名委屈。 “等等吧,过不了几天,工部和宗正寺必定就要联手上折子,说郡主府修完了,请我移宫。”说着,拍拍阿镝,勉强扯出一个笑来问,“怎么样?早就憋坏了吧?现在可高兴了?” 一向没心没肺的阿镝却没有开心地跳起来,而是忧心忡忡地看向她“郡主,我看得出来,你不开心。咱们刚来的时候,你一直嚷嚷过不了多久就能出宫了。可是现在,你该自己照照镜子,您的眉头都快拧成个疙瘩了。满脸写的都是不想走。” 沈沉低下头去,过了好半天,才呐出一句话来“母后娘娘太不容易了。” “嗯,若是能多陪她老人家几天,咱们就多陪几天。不就是赖着不走么?这个咱们都擅长。”阿镝嘻嘻地笑着,给沈沉顺毛。 果然,沈沉想一想也就高兴起来,点着头跳起来,放了平常的音量道“晚饭得给太后弄点儿清凉补的汤水。我现在去司膳司,阿镝去跟又新说一声,给我准备洗澡水。等回来洗了澡,正好踏实陪着母后吃饭。” 看着憨丫头答应了,沈沉蹦蹦跳跳地去了司膳司,指手画脚一通,左看右看,压低了声音问司膳“仙霞宫这几天的饮食怎么样?饭量和菜品可有不同?” 司膳愣住,想了一会儿,忽地皱起了眉,伸手从怀里掏了一阵,摸了个小册子出来,翻了一会儿,讶然地看向沈沉“连着吃了两天的酒了。今晚又要了。一副有大喜事的样子。” “菜呢?”沈沉眯起了眼睛。 “菜么……哦哦,连着三天都提前来打了招呼,专一要吃南越的当地小食。还指定了必须要南越来的厨子。咱们宫里的南越厨子并不算地道,为了这个,还特意请了陛下的旨意,从宫外寻了两位来呢!” 司膳说着,啧啧地摇头,低声道,“小的还说,不年不节的,怎么想起来非要吃家乡菜了?那个来吩咐话的大宫女摇枝说,眼看着便是清明,谁说不是节?” 清明。 寒食。 最容易思乡的节气之一。 这倒算不得异常了。 “可是往年里,太妃娘娘也没这么想家啊!今年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北狄和亲的事儿勾起来了?”司膳说着,自己陡然觉得不妥,忙噎住了话头,咽口吐沫转移话题,“宜嘉堂这两天的饭量有些大了。看来令妹已经过了那个悲痛欲绝的劲儿了。” 。 正文 第 541 章 腹中已孕秦家祸 这几天宜嘉堂的“饭量”大了,并不是余绯余绾想开了,而是永熹帝来的多了。 甚至,有一天晚上索性拥着姐妹两个过了整宿,第二天直接从这边去上的朝。 毛果儿提心吊胆,几乎要哭着哀求永熹帝“您再耐烦几天。采选了就好了。” “你以为采选是一天就能完的事儿吗?从初选到朕亲自挑,至少两个月。何况还有外地进京的那些。采选的旨意都还没发,这又要耽搁一个月。” 永熹帝懒洋洋地靠在御书房的御座上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百无聊赖地问“心娇呢?她竟能有了身孕,朕很欢喜。你可照看得她好?” 毛果儿挑了两个肤白貌美的宫女来伺候永熹帝,叫香软的那个被他折磨致死,而另一个心娇竟一步登天,坏了龙种。这令永熹帝欣喜不已。 但毕竟宫里正在多事之秋,又许久没有孩子,永熹帝便不愿意将心娇显露在众人面前,吩咐毛果儿给心娇安了个“突患怪病”的名头,挪到了掖庭的一个幽静之所好生调理,如今已经是四个月的孕期了。 可是他才问了这个问题,却见毛果儿的脸色变了变,然后勉强笑着道“挺好的。” 永熹帝沉下了脸“朕的面前,不要作怪!” “是。”毛果儿都快带上了哭腔,低头垂手禀报道“原本小的是悄悄地把心娇安排了个僻静地方,除了平常洒扫做饭的三个丫头婆子,没人知道她在那儿。 “可是前几天因长公主的事儿到了最后关头,小的就有些走不开,就没去看她。谁知昨天去了才听说,小的师父寻到了她! “自然,小的师父并没说什么,只是安慰了心美人一通。可是心美人就开始担忧。昨天我去了,心美人抓着我问皇后会不会害她,太子会不会害她的孩子。小的吓得魂儿都快没了,赶紧说不会不会。 “可心美人又问那采选之后呢?倒不是说她的住所暴露没暴露,但只新人进宫后,皇上若还不给她名分、把她带到皇后跟前,那她就会成为所有新人的靶子,到时候,只怕会比被皇后打死还要惨…… “小的都听傻了。敷衍了几句出来,问那婆子丫头这话是谁教的,那三个几乎吓死,颠来倒去也说不清楚,直到最后,还是心美人自己出来告诉小的,是小的师父去看望她了……” 毛果儿哭丧着脸“师父当总管大太监的时候,小的还不知道什么叫太极宫什么叫宣政殿呢!如今他老人家想查小的,简直易如反掌。” “别说查你。就是查朕,他不一样是易如反掌?”永熹帝黑沉着脸,眯起了眼睛“既然如此,那就索性挑明了吧。你把心娇送去皇后宫里。传朕的话,朕一时酒后,请皇后全权安排吧,一概都不要来问朕。” 毛果儿愣住“现在?” “现在。”永熹帝抬头看看外头的天色,“趁着天还没黑,你赶紧去办。” 毛果儿愣了一愣,犹豫片刻。 永熹帝挑眉看着他“怎么?还有什么话想跟朕说?” “就,就那会儿……”毛果儿嗫嚅着,噗通跪倒,“小的擅自揣测圣意,管了件闲事儿。” 永熹帝看着他伏在地上微微打颤的后背,歪着嘴笑了笑,漫声问“什么事儿啊?把你吓成这样?” “小的,小的私自交通朝廷武官……”毛果儿结结巴巴地把自己去拦住了潘霆进清宁宫的事情说了,但是到他劝说的时候,却换了一套说辞 “皇后娘娘一向疼爱长公主,又孝顺太后。若是潘大将军找皇后娘娘商议,一百个里头一百个是会劝他来辞差的。何况清宁殿里人多嘴杂,谁知道会不会传到太子耳朵里? “小的就苦劝了潘大将军,说他不该泄漏陛下密旨。潘大将军虽然当下便否认了。潘将军说,他入宫的机会算不得多,所以每次完了公事,总想去看望一下皇后娘娘,但说话时一定不会提及谕旨。 “小的自然不会跟他辩驳,便说自己是杞人忧天,就走了。后来听说,潘大将军犹豫了一会儿,也就没去清宁殿,直接去了一趟禁军,要了名册,就出宫去了。” 毛果儿磕了头,可怜兮兮地抬起头来,满面哀求地看着永熹帝道“小的只怕真是杞人忧天、多管闲事了。若是让这件事竟然旁生出枝节来,那小的简直万死莫赎!求陛下降罪!” 听到最后,永熹帝果然微微皱了起眉,默默思索起来,想到最后,轻轻摇了摇头,道“若是一切顺利,朕就当这件事没发生。可若是真因此出了差错,朕就碎剐了你!” 说着又笑了笑,颇有深意地一字一句说道“你们师徒倒真是一脉相承,都极会替朕着想。你师父替朕去看望朕怀孕的爱姬,你就去拦着朕的大将冒撞。啧啧,真是人才啊!当日若是没有去那一刀,说不定,都是含元殿上的人中龙凤呢!” 这话说的无比诛心! 毛果儿吓得瞬间出了一身的汗,后背的衣裳都被沁湿,战战兢兢地回道“小的只是陛下手边的一个玩意儿。拿来镇纸还是垫桌脚,写字还是烧炉灰,都全凭陛下的心意。只要能对陛下有些用处,小的便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行了别说了,你师父比你说得动听多了,快去办事儿吧!磨蹭到了天黑,反而生出无穷的事端来。”永熹帝懒洋洋地又换了一边倚着,然后命人“送一盅十全大补汤来。” …… …… 离京八十里,第一个驿站。 恩和拉着贾六坐在南忱的屋子外头的楼梯口喝酒“尝尝,尝尝嘛!我从北狄带来的,管保好喝!” “我不能喝酒。沾一点儿就睡死过去。长公主还在路上,马虎不得。等到了北狄,长公主和你们大汗行了礼,咱们成了真正的一家人,你让我怎么陪你喝酒,我就怎么陪你喝酒!” 贾六爽气得很,也坚定得很。 恩和更加高兴,拍着他的肩膀竖了大拇指给他“忠心的奴仆是主人的荣光。” 一声尖啸! 一支箭,带着破空的风,撕裂空间一般,狠狠地插在了两个人中间的酒葫芦上! 浓香的酒水汩汩地流了出来! “敌袭!”只屏住呼吸一息,两个人对视一眼,忽然扯着嗓子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然后跳起来,抱着头直奔南忱的房间! 。 正文 第 542 章 莫问居人溺与逃 一阵小小的箭雨,不过十来息便停了下来,却将猝不及防的护卫们颇伤了几个。 负责送亲的大将乃是年界五旬的何老将军,当下气得花白的胡子都要炸起来,指着众人吼道“第一时间就听见了敌袭,还不按敌袭列阵御敌!乱乱哄哄的,平素里到底都有没有训练过的?!就这样的蠢货们,还想去北狄丢人现眼?!” 被老头儿像平常一样喝骂的众人终于习惯性地加快了脚步,反应过来,抽刀端箭,各自警醒着准备厮杀。 而南忱在房里,则立即色变,紧紧盯着伏在门上、从门缝里往外张望的贾六恩和两人,咬牙切齿,哼道“你们两个,就这样保护本宫?” “长公主安心。外头是咱们大夏的禁卫军,最忠心的兵士。小人和恩和使者都不懂武功,不出去添乱,就在这里陪着长公主便是。” 贾六下意识地解释了一句,却见南忱的眼睛微微一眯,脸上杀气闪过,心中暗叫不好。紧接着便听她斥道“贪生怕死还有了理由了?! “你瞎,本宫可不傻。恩和比你沉着一百倍,必定是懂武功的。至于你,正好,出去传本宫的话,至少,给本宫抓一个活口!本宫要知道是谁这么想要本宫的命!” 竟是要把两个人都赶出去! 贾六心里轻轻一跳,却又想起了临出发时,又新匆匆过来传给他的那句话“别担心,公主有准备,关键时候能保住自己就行。” 垂下眼帘,贾六答应了一声,竟真的开了门,小心地走了出去。恩和讶然地看看贾六的背影,再回头看看南忱,眼中闪过疑惑茫然。 这贾六对牡丹公主这样忠心耿耿,怎么公主似乎丝毫不在意他的生死呢? 心里转着莫名念头,恩和也跟着走了出去。 南忱眼巴巴地看着两个人才一走出去,立即奔过去,插上了门栓,然后转回身扑到床上,手脚并用爬到床尾,奋力拽出了一个小小的包袱,打开了,竟是一套侍卫的男装! 接着,她开始手忙脚乱地给自己卸掉头上的各种首饰! 可就在她把长发束成了男子样式,然后顺手又从床头拿出了另一个大包袱,再把刚刚卸下来的首饰塞进去,换上了侍卫的衣服,拎着包袱、推开后窗的时候—— 一张温润如玉的俊脸出现在那里。 “长公主殿下,陛下说,和亲是您自己选的路,选定了,就好生走下去,不要想别的。想得太多,容易老,更容易死。” 声音极温和,表情极恭敬,手脚极规矩,但气势,却极强大! “你,你是何人?!”南忱的脸上竟然先是一红,接着反应过来,立即瞪起了眼睛,“若是禁军,外头喊杀震天的,你不去帮忙,你在这里偷什么懒?!” “在下奉命护卫长公主去北狄。可是,在下不是禁军。”那人仍旧微微笑着,俊雅无匹的样子,“在下只是个不想让大夏和北狄再度开战的平常百姓。公主已经是北狄的阏氏,您的命令,使不到我一个大夏人的头上。” “你!你说你奉命,你奉的是谁的命?是不是——是不是沈离珠!?”南忱忽然反应了过来,满面狰狞,咬牙切齿! “您跟沈郡主有约定,那么,沈郡主自然要保证这个约定能执行下去。您守信,在下保您得到您要求的一切。您不守信,在下则保证让您变成守信的那个人。” 那人微笑着说完,陡然伸手,稳稳地捏住了南忱的两腮,稍一用力,南忱便张开了嘴! 一粒小小的药丸被扔了进去! 合上她的嘴,逼着她把药丸咽下去,再把满面惊恐的小娘子一个手刀砍晕,眼看着她软倒在后窗边的地上。萧寒低头瞧瞧自己纤尘不染的白袍,微微蹙眉,刚要搭上窗沿的手便收了回来,顺势只关上了窗。 冲到外面的贾六和恩和再看到的场面,是禁军挨着门搜人。 到处都在高喊着回话“没有!”“没有!” 楼下院子中间,便是双手叉腰吹胡子瞪眼的何老将军。 贾六刚要往下走,却被恩和一把拽住,微微摇了摇头。 两个人便在楼梯上头,俯身冲着楼下道“何老将军,公主吩咐,若能找到偷袭的人,请一定留一个活口。” “那是自然!请公主放心!不过是几个小毛贼而已!”何老将军大声答应着。 跟着他的话尾,后面有两个禁军一脸怪异地跑了回来“因大家伙儿都来这边戒备,后头仪仗守备便不严,被偷了一箱公主的嫁妆去。” “嫁妆?!里头是什么?”何老将军只觉得莫名其妙。 那禁军脸上更是懵得厉害“管事的忙对了册子,说是首饰。” “毛贼们若偷箱子,必定是大箱子。长公主的首饰,不会都在那一个箱子里吧?!”何老将军的脸色瞬息万变,“我家家姐,丢了银子都不眨眼的主儿,若没了首饰和兵器,那是一定会翻天的!” 众人心惊胆战地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楼上也已经呆滞了的贾六和恩和。 “那倒不是。长公主这趟的首饰,是太后娘娘亲手给挑的。挑了三大箱呢。丢的那一箱却是各家送进宫的贺礼,分门别类,也整理出来了一箱首饰而已。”禁军的脸色更加怪异。 也就是说,丢的不过是首饰而已,还是最不值钱的一箱?! 何老将军使劲儿捋自己的胡子,眉头几乎可以夹死苍蝇“所以这群毛贼究竟是来干嘛的?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然后却只偷了一箱首饰?” 楼上的贾六和恩和面面相觑,忽然脸色都是一变,急忙转身跑回南忱门口,举手拍门“长公主?长公主!” 没人吭声! 两个人试着推门。 插上了! 两个人再度对视,满面恐惧! 再也顾不得了,恩和抬起腿狠狠一脚踹了过去! 砰地一声,门栓断了,两扇门咣当一声撞在两边的墙上。 贾六撑住门,第一眼看见屋里的情形,这才松了口气。 “长公主?男装?这……”恩和愣住。 贾六一步跨进去,双手撑住门框,把他拦在了门外“男女有别。请帮忙把隔壁伺候的宫人叫过来,您就不用进来了。” 说着,再度关上了门。 。 正文 第 543 章 危微恐惧心 大清早便进宫的潘霆极度无奈地去跟永熹帝禀报“何老将军守得极严。北狄来的那个使者恩和,还有陛下特意派去的总管太监贾公公,两个人守在公主门前,臣实在是找不到空隙。” “那个驿站没后门?那个屋子没后窗?你这借口找得可不高明!”永熹帝冷冷地看着他。 潘霆苦着脸叩头“虽然臣很想替离珠郡主瞒上一瞒,但陛下既然问到了,臣便实说了。臣这边刚跟送亲队伍交上手,那边长公主竟拿了早已准备好的男装细软准备逃跑。 “但离珠郡主似是早就料到长公主会有此行,命人就候在后窗。那人不仅打晕了长公主,还喂她吃了一颗不知道什么东西进去。 “长公主身边的那个贾六,在和亲队伍出发之前,曾经见过离珠郡主身边的大宫女又新。虽说可能是因曾经认识,远别相送,但也不好说是不是郡主给了贾六些什么东西。 “如今却又有人直接给长公主下了药,臣就想着,只怕贾六手里拿的乃是解药。若是长公主循规蹈矩,这解药怕是能按时发放;可若长公主想要做些什么,那就要看贾公公会怎么做了。” 永熹帝用心地听着,不禁问道“你觉得若是静宜乱来,贾六会怎么做?” 潘霆踌躇了一会儿,方低声道“贾公公这个人,听说,挺果决的。” 果决? 那就是说,心狠手辣? 永熹帝沉默了下去,过了一时,方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非战之罪。何老将军不好惹,离珠的江湖朋友只怕更难缠。你果然硬出了手,恐怕还会被他缀上露出本来面目,倒麻烦了。行了,就这么着吧,下去吧。” 潘霆又犹豫了一会儿,跪稳当了,再叩个头,低声道“臣无能。严先生若再来闹,不如送他去臣家中,臣备好了荆条,由着他老人家发作便是。” “你算什么东西?他闹得着你吗?现在梨花殿有离珠镇着,他不敢去闹太后,除了朕这里,他还能去哪?”永熹帝再度板起脸来,不耐烦地赶他“快走吧!别让朕改了主意!” 潘霆再叩个头,默默地退了下去。 而他口中那位“果决”的贾六,正守在已经被换回女装、还在昏迷的南忱床边,冷漠地看着那张清秀的脸,眼中闪过恨意。 “嗯……”南忱轻蹙眉心,睫毛乱颤,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我这是……” 贾六站了起来,双手拢在袖中,冲着她微微欠身下去,淡淡说道“您想改装出逃,被人打晕了。” 南忱满面惊恐,腾地坐了起来,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脖颈,失声道“他还逼着我吃了一颗药!” “是。那人留了一封信,乃是离珠郡主写给您的。小人拆开来看了,是告诉您,这是一种定时发作的毒药。若是您守信,到时自然有人将解药奉上。若是您不守信,那就随便您了。” 贾六垂眸看着地面,表情、声音、情绪,都十分平静。 南忱浑身颤抖着屈起膝来,抱住了自己,带着哭腔问“信在哪里?给我!” 贾六也不说话,手从袖子里拿出来,捏着的信件递给了她。 南忱抖着手,展开了信,上头只有寥寥几个字“守信,有解药。否则,你试试。”看着这几个字,南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惨痛无比。 可这个哭声却丝毫打动不了贾六,他只管小心地把那封信从南忱的手里抽了出来,回手便在尚未熄灭的烛火上点着了。 南忱咬着嘴唇边抽泣边抬眼看着那封快速烧成灰烬的信,满面怨毒,咬着牙低声道“解药在你手里是不是?!你这条狗!沈离珠安在我身边的癞皮狗!” “并没有。郡主为了担心您害了我,所以特意没让我拿着解药。解药送来的时候,我活着,便由我给您。我若缺胳膊断腿了,那您就别想解药的事儿了。就是这样。” 贾六淡淡说完,再欠欠身“既然您醒了,小人就暂且告退,让宫女来服侍您梳洗。外头仪仗已经准备齐整,咱们就要启程出发了。” “我,我受伤了啊!也要这样急着走吗?让我再歇一会儿么!”南忱带着哭腔嚷嚷。 贾六直起了身子,刚才还敷衍地挂在脸上的恭顺已经全部变成了嫌恶鄙夷,声音也再也没有半分礼貌“已经离开京城了。你还是安生些吧。不要让我当着宫女的面说出难听的话来。毕竟那些话我已经在心里憋了八年。” 南忱惊恐地看着他,张大了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和亲队伍顺利启程,就好像昨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详细的消息很快便送到了梨花殿。 沈沉听着单姑姑的低声禀报,轻轻地叹了口气,摇摇头“她这是何苦?贾六满心里都盼着她作死,就能一刀杀了她。她难道不明白么?” 单姑姑一惊,看了沈沉一眼,忙又低下头去,然后安静躬身退后,离开。 回头看一眼大殿方向,沈沉迟疑片刻,决定还是不把这个消息告诉沈太后。 毕竟,宣政殿那边已经传来消息,今天早朝,礼部、御史台和国子监几乎算得上是联名,催促永熹帝立即采选。 永熹帝把这个消息分别送到了梨花殿和清宁殿。 沈太后听见这个消息,当着人满面笑容连连点头,等报信的人一走,却站起身来说要回去躺躺。 “要不,您去看看皇后娘娘?”又新从后头走过来,端了一杯茶给她。 沈沉接过茶来,喝了一口,看着茶杯,摇了摇头叹息道“一旦说到采选,皇嫂第一件事必定是响起宜嘉堂那两个人。我现在哪有脸去看她?” “可是采选一来,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入宫分宠,也许皇后娘娘的地位反而稳固了呢?”又新低声道。 沈沉连连摇头“皇嫂从来没想过要什么地位,她只想要皇兄的心意。”顿一顿,又迟疑了,“不过,也许,经过这一年,皇嫂为了猛儿,会有另外的想法,也说不准。” 。 正文 第 544 章 藏身空劫忌机沈 在这件事上,其实潘皇后和沈太后的反应是基本一致的。 哀其不争,也愧己无能。 毕竟是她们二人辅佐了十几年帝王,却未能察觉对方心中对情欲的渴望,以至于到了如今,那些压抑的东西已经悄悄长成了扭曲变态。 “好在国家大事上,他总是有分寸的,也算得一个合格的帝王。”潘皇后自我安慰着,对着青诤勉强笑一笑,道:“在太子的教养上、对母后对我的尊重上,他总是做得很好的。” “猜忌到这等程度……”青诤想到永熹帝多疑的性格,就别说对莲王和息王了,哪怕是对潘家,都是半刻不停地提防戒备,忍不住噘起了嘴。 潘皇后无奈地笑着道:“你太也矫情。坐上了那把椅子,谁能做得到不猜忌?不多疑?前唐太宗算是够宽仁够强大了吧?长孙皇后也够贤明够温柔了吧?可你听说过太宗在世时,长孙无忌有多大的威势?不一样是夹着尾巴做人? “后来高宗继位,长孙无忌可是亲舅舅,那又怎么样?说是因武后大闹所以才疏远,可你怎么知道不是因为高宗自己也看着外戚过强不顺眼,所以假借着武后的手,除了他舅舅呢? “所以说,但凡当了皇帝,便不能用‘有情有义’四个字去要求他了。太奢侈。 “如今陛下还肯重用我潘家,还给我留足颜面,还爱护教导我这唯一的骨血,我就该念佛了。” 青诤听得心头嘴里一起发苦,伤心地看着潘皇后:“娘娘,可苦了您了。” “苦什么苦?我锦衣玉食的,又有儿子傍身,还有太后护着,世上能有几个人跟我比?”潘皇后笑着转过身去照着菱花梳妆。 然而再好的胭脂水粉,也掩藏不住她的憔悴;再多的珠宝首饰,也掩盖不住她鬓边越来越多的银发。 “牡丹长公主”顺利地抵达了北狄,和大汗王举行大婚,成了北狄的大阏氏,风光无两。而永熹帝这边,也开始顺利地举行采选,充实他自己的后宫。 唯有严观,听说了潘霆的所为,跑去宣政殿大闹了一场,最后气得吐了一口血,晕倒在地,被人抬回了严府。 第二天,萧韵满面无奈地替他转呈了一封辞官告老的奏章上来。 永熹帝犹豫再三,转头去找沈沉,请她从中斡旋:“严监正毕竟是三朝老臣,有他坐镇京城,咱们才能跟南越匹敌。看看能不能请他留下,就近养病?” 沈沉想了想,才道:“咱们这算是惹了他了。何况他自知寿元不久,恐怕也想回乡埋骨。皇兄若是没有旁的希望给他,我估摸着我就是跪着跟他赔不是,他都未必肯买账。” “那离珠觉得什么职衔能打动他呢?” “国子监的老祭酒请辞时,皇兄是直接封了太子太傅。如今严老头儿也可以卸任钦天监,但是给太子做太师啊!他教萧韵一个人也是教,让太子跟着听听学学又不费力。在他心里,能影响到大夏太子,兴许能更感兴趣?” 沈沉试探着提议。 她觉得,永熹帝其实只想让严观留在京城当个吉祥物,未必真的有多么信任这位老先生。 更何况,他刚要采选,日后有的是女人给他诞育孩子,说不准便有什么更令他满意的孩子能取代太子的。现在让天下闻名的星相师来给太子增加名声势力,只怕以永熹帝那种种不可言说的心思,未必肯这么办。 果然,永熹帝听到这里便犹豫了起来,转了话题:“朕忘了,潘霆回来说,离珠还派了人去保护静宜。这件事严观听说,对离珠也有不满。若让你去劝他,怕是先要被他冷嘲热讽一通。此事朕寻旁人办吧。” 就此作罢。 沈沉看着他的背影,摇着头长长叹息。 宁可失去跟南越国师抗衡的严观,也不肯给太子再增加助力。永熹帝对潘家的不满,已经几乎要写在了明面上。 “叹什么气?”沈太后慢慢从寝殿踱了出来。 沈沉忙回身扶了她,母女两个慢慢行去后花园。 沈沉因轻声道:“觉得对潘家挺愧疚的。先前韩震的那群旧心腹,便是我救下来的,结果却令潘霸失了圣心。如今这一位这件事,又害得潘霆惹恼了皇兄。采选一事一来,只怕皇嫂跟皇兄之间隔阂日深……这可怎么办才好?” “唯有盼着太子好了。”沈太后听到这里,也叹息不已。 沈沉便把刚才的事情说了,苦笑道:“显见得皇兄这是并不太盼着太子好呢。” 太子助力越多,他日后对潘家下手就越难。 沈太后沉默下去,长久,深深地叹了口气,摇头道:“再看看罢。” 看看? 看什么? 若是想看的看不到,难道母后娘娘已经有了腹案不成? 沈沉的眼皮一跳,扶着沈太后的手便由不得一紧。 “傻丫头,想什么呢?”沈太后慈爱地笑着用另一只敲了敲沈沉的额头,顿一顿,轻声道:“你该出宫了。” “我不走!静宜刚走,皇兄要采选,余绾姐妹还在宫里,正是最乱的时候。我走了,让您一个人撑?我不!”沈沉坚决拒绝。 “新人入宫,这宫里说不得便是一片大乱。你不在,我和你皇嫂都放得开手脚。哪怕是余家那两个妖孽,想要处置,因你不在,我们说办就办了。可若是你在,我们只怕事事都要先顾忌你。” 沈太后却有另一番道理,“何况,因有你这个外人在,皇帝知道我和皇后都会在你跟前替他留三分面子,许多事,反而有恃无恐。你走了,我们倒敢跟他闹了。” 这样一说,却也有几分道理。 沈沉迟疑起来:“可是,您的安全……” “先前几十年,也没你,我也安全得很!椎奴不是吃素的。我身边也有会武功的女护卫,只不过是因为你在,人家不露面罢了。你若实在不放心,我让她们出来你试试身手?”沈太后笑着逗沈沉。 沈沉连忙摆手,不好意思地笑:“既是护卫您多年的人,哪里就轮到我去试人家的身手了?” 转眼,却又好奇地左看右看:“人在哪里?我还真没注意过呢!” 终究还是把保护沈太后的四个暗卫都试了一遍才罢。 正文 第 545 章 殷勤马上辞 又过了两天,严观请辞的事情便在朝中大范围地传开了,群情哗然。永熹帝踌躇犹豫,甚至以身体不适为借口,免朝了一天,就是为了不去面对众臣的质疑。 低调的潘鲁生忽然叩阙,请求入宫接受永熹帝的单独召见。永熹帝猜着他就是来替长子赔罪的,只觉得不胜腻烦。却又不得不宣进。 然而潘鲁生的说法却令永熹帝格外讶异: “臣长子蠢钝,实在不堪拱卫京师。且,既是他自己放走了不该放的人,那就让他自己去守着国门便了。北境既有萧敢那样的文武全才,又有宗将军和荀阿监坐镇,我家那蠢材只管听命冲杀,也好尽些用处。 “至于臣,已经老迈不堪,最近脑子也越发觉得糊涂混乱起来。再占着这样的位置,怕误了陛下的事情。不如辞官。 “何况,先前把我们父子都安排在禁军,是为了韩震那逆贼。如今内患已除,外患勘定,正是天下太平的时候,臣父子这样鱼目混珠的,也该退下来了。 “等陛下这边提拔了新人出来,交接了手里的事情,便让二郎三郎也去各地轮转吧。都挤在京里,反而帮不上陛下的忙。您看呢?” 竟是正儿八经地跟永熹帝讨论起了潘家一家子都离开京城的事情,甚至还隐约安排了步骤! 永熹帝大为惊讶之余,倒也多了一丝愧疚,觉得自己是否猜忌潘家太过,便笑了起来:“大夏没了战事,国丈想要养老,朕能理解。但也不至于这样快。” 想一想,倒觉得可以跟严观的事情一起解决,便道:“太子如今只有老祭酒一位太傅,显得干瘪些。严观辞官,朕也正打算让他给太子做太师,不如国丈给太子做太保吧?” 竟又一口答应了潘鲁生的辞官请求。 潘鲁生丝毫没有诧异不悦,满面堆笑,满口称好,甚至点头自荐:“那不如老臣去严府走一趟,看看严老先生,替小儿去挨顿骂,顺便把陛下的恩义给他宣扬宣扬?” 这个人选倒是合适得很。 岁数差不多,严观便骂街,也不会太过分,算是不会让皇家和潘家太过丢脸。 两个人又是一样的状态,辞了官、却升了格,虽是虚衔,说出去却显得永熹帝待老臣有恩有义。若能劝成了,倒是美事一桩。 永熹帝当即便点头答应了,甚至还叫了许多赏赐来,一半给了潘鲁生,一半则让他带给严观。 待腰背已经略显佝偻的老将军走了,心里怡然自得的永熹帝索性趁着高兴去了清宁殿看望潘皇后,亲自告诉了她这个消息,又装模作样地歉然道: “国丈涕泪横流,十分不愿意留在朝中为官,说才不配位,又说被人攻讦。朕一时不忍,便顺口答应了下来。好在岳父还留了太保的官衔,日后再想回归朝廷,也容易。” 潘皇后愣了一会儿,眼皮轻颤,低头一时,笑着抬起头来道:“父亲并没有跟我说过此事,我倒意外得很。不过他老人家这两年旧伤发作得厉害,上马提枪都觉得吃力,我倒是知道的。 “父亲说朝中大事底定,他没了心思,我何尝不是?不然也不会这个时候张罗着给陛下采选了。反正有您就饿不着潘家,父亲和兄弟们想在哪儿,求您就由着他们吧?” 这个态度十分好。 永熹帝极为满意,含笑点了头,命人传饭:“朕这两天有些乏,吃了饭就在这里歇晌。有事让他们在御书房等一等,未时三刻以后再说。” 潘皇后笑着叫了南猛过来,一家三口整整齐齐地吃了顿饭。 再过了两天,严观再次请辞,潘鲁生也上了辞官的折子。永熹帝批曰不准。 两人再递折子。 永熹帝这才勉强同意,给二人加了太师和太保的虚衔。 与此同时,潘霆则调任东宁关为守备副将,归宗悍管辖,三个月后启程。又有旨意亲昵呵斥:“不读书不知史,甚是不该。须与宗将军同在荀远案前读书。” 而潘家父子在禁军中的军务,则分别卸给了去北狄送亲的何老将军,以及之前领兵大败北狄的童杰。 事情看似终于有了个好结局。 可严观在家中夜里披衣起身观星时,却越发忧心忡忡。丽娘关切问他缘故,严观蹙眉摇头道:“潘家的祸事,竟还未消解。看来,他们家人离开军中竟不管用。还是要赶紧离京才行。” “真有这么严重么?”丽娘将信将疑。 严观长叹:“太子外家的灭门之祸啊!这想错都错不了啊!最可怕的是,这件事若是发生,大夏从此多难矣!” 看着严观焦躁不安的样子,丽娘心里也怕起来,胡乱地哄他去休息了,便忙让人悄悄传信给钟幻,一应事情都说了,又小心地加一句:“严先生病势沉重,能否暂时离开这是非之地?如此耗损,恐非吉兆。” 钟幻听了这话,愣怔半晌,方呵呵轻笑:“这真是还清了我们家的人情,打算一走了之了。行啊,跟她说,可以。只要她有法子,随她。” 也不知道到底丽娘是用了什么方法,严观最后竟真的上本,先请三个月的病假,去京郊温泉庄子上休养,萧韵随行。南猛听说了,各种噘着嘴不高兴,又嘟哝:“才收了我做学生,就躲了出去。什么意思!” 潘皇后不做声。 青诤也低着头不做声。 南猛看着她二人,气得跺脚,转身跑了出去。才出了清宁殿,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头撞得生疼,含着两包泪抬起头来,却见是冷着脸的永熹帝,忙低头请安:“见过父皇。” “谁委屈了你?哭成这样?”永熹帝看见了他红着的眼圈儿,倒收了恼意,又下意识地还了慈父模样出来。 南猛高高地噘起了嘴,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又拉着永熹帝的袖子,仰起脸来,带着哭腔问:“父皇,严老师不喜欢我是不是?老祭酒也只爱教萧家哥哥,他也只爱教萧家哥哥……” 永熹帝心中顿时便软了,搂了他道:“并非如此。你严老师也想让你跟着去温泉庄子的,是父皇和母后舍不得你,所以才不让你去。你若委屈,那多多地带些侍卫,去就是了。” 正文 第 546 章 淮南不小心 永熹帝竟然让南猛跟着严观和萧韵去京郊玩?! 这个消息令众人都惊了。 几乎半个时辰不到,便有无数的人来表达委婉阻止,除了潘皇后和沈太后。 永熹帝躲了那些人,却忍不住去了梨花殿试探沈太后:“母后同意?” “倒也不是同意。只是既然皇帝已经答应了太子,若是因为大家的劝说又改了主意,岂不是对太子失了信?当父亲的,对谁失信都可以弥补,唯有对儿子失信,却是会令当父亲的威信扫地。 “哀家是眼看着先帝怎么教养皇帝的,当年都没有拖过先帝的后腿,如今又怎能拖皇帝的后腿?何况如今四海承平,太子尚幼,想微服出去玩玩,那就去么!多带几个护卫不就完了?” 沈太后十分想得开,又笑,“再有半个月,那些千娇百媚的小娘子就要开始挑选,哀家和皇后只怕都要忙得团团转。离珠又该搬出去了。到时候谁陪着太子玩?如今有小韵儿陪着太子,岂不是大好事?” 永熹帝讶然:“离珠要搬出去?什么时候的事?朕怎么没听说?” “哀家昨儿晚上刚跟离珠商量完,你们从哪儿知道去?”沈太后呵呵地笑,又叹息道,“你要选妃,她又没有婚配,在宫里待着,总有那些个脏心烂肺的说怪话。清清白白的小娘子,做什么要让人家受这个无名罪?” “静宜刚走……您跟前,总得有个人混一混,不然,孩儿怕您太孤单……”永熹帝无限伤感地看着沈太后,甚至换了自称。 沈太后也含了泪,一声长叹,轻声道:“罢了,哀家就是这个命。”忙又擦擦眼角,笑道,“哀家哪会孤单?这不宫里马上就要添人进口了么?到时候只要哀家肯,还怕没有莺莺燕燕填满这间梨花殿陪着我说笑?” “说得也是。”永熹帝只得勉强笑笑,点头答应下来。起身告辞。 出了门,怎么想怎么觉得闷,便不肯做御辇,自己慢慢地在宫里踱步。毛果儿一个字不敢说,提心吊胆地跟在他身后,甚至将仪仗撵得远远的。给了永熹帝充分的自由空间。 现在他最担心的,就是永熹帝一回头,问他该怎么做才能长长久久地把沈郡主留在宫里。 可是永熹帝却没说话,只是低着头,慢慢走,一直走到了清宁殿跟前,才恍然醒过了神,自嘲地笑一笑,道:“要不怎么说一夜夫妻百夜恩呢。皇后毕竟是朕的结发妻子,朕这心里有了烦难,不用心里想,腿脚自己就想她了。” 说着,让毛果儿报进去:“朕在这里站一站,你去把皇后叫出来陪陪朕。” 松了一口气的毛果儿低头答应,立即疾步跑了进去。 永熹帝长吁一口气,怅然看向四周。 宫墙高耸,朱泥青瓦,宫人们恭肃轻悄,若非几声悠悠鸟鸣,这周遭便是一片死寂。 这里,太冷清,太寂寞,太无聊了…… 好容易有了一个鲜活的离珠,带着烂漫的南猛,在宫里跑来跑去,才让自己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有了些,除了那件事之外的,乐趣。 可是啊,人家要走了。 永熹帝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 能看不能吃。 所以才有了那个宜嘉堂。 偏那个宜嘉堂,甚至加上仙霞宫,都还似比不上一个沈离珠。 所以自己才想要采选。 “陛下,是怎么了?”潘皇后轻轻靠了过来,担忧地仰头看他,“怎么看起来这样不高兴?在想什么?” 永熹帝下意识地伸手搂住了她的肩膀,压抑不住地叹息了一声,低声道:“才去母后那里,听说,因为朕采选新人,离珠要避嫌,定了过几天就搬去郡主府。” “我和母后挑人,还打算请她一起参详呢!她搬得哪门子的家?这怎么行?我去跟母后说!”潘皇后十分不想让沈沉离开皇宫。 永熹帝手臂微紧,不放她走,低声道:“算了。人家毕竟有人家自己的日子。尤其是,她那个师兄,怕也不大愿意让她跟宫里的牵涉太深。” 提到钟幻,潘皇后不由得心中微微一顿,肩头便软了下来,踏踏实实站定了,甚至往永熹帝怀里微微依偎过去三寸,叹息道: “离珠从进了宫,经了多少事?其中的凶险,怕是比她在江湖上时要可怕十倍。她师兄自幼跟她相依为命,深知她的性子,怎么会不担心? “接下来新人入宫。不是我说小娘子们的坏话——女人多了是非多。离珠若是想离是非远些,就再不能在宫里自由自在地闲逛,也不能像之前顶撞陈太妃那样想说什么说什么。那简直等于要了她的命了。” 说到这里,潘皇后忍不住笑了起来,看向永熹帝的眼神竟带着意思调皮的妩媚。 永熹帝回想着沈沉的做派,也轻轻地笑着,低头用额角挨住了潘皇后的头发,低声道:“有时候看着她,我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年轻时的你。 “那时候你跟我说,你母亲还在世时,你就喜欢跑来跑去,看什么都好奇,跟什么人都敢比武,出了门就想管个闲事,吵架打架样样精通……” 说到这些,潘皇后心底微颤,脸上却立即露出温暖的笑容,手指僵硬着,却坚定地伸出去,柔柔地搂住了永熹帝的腰,柔声低唤:“陛下都还记得……” “咱们这回,选几个习过武的人进宫吧?也能跟你和母后说上话。便勾心斗角,也比那些文臣家的小娘子们直来直去得多。你也就不会那么烦累了。” 永熹帝体贴地轻声建议道,微微合起了眼 潘皇后在他怀里无人能看见的角度,面露疲惫,也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嗯”了一声。 两个人再不说话,只管静静地依偎着,各自想着心事,双眼睁开时,却都没有焦距,茫然地看向空中不知名的某处。就像看向他们未知的未来。 众人远远地站在他们身后,脸上都是赞叹。 尤其是毛果儿和青诤,下意识地对视,各自都发现了对方眼中的轻松欣慰的笑意,倒觉得亲近了不少,也便就相视一笑。 正文 第 547 章 日用功夫在细微 椎奴的心思已经从永熹帝的采选完全转移到了沈沉的出宫上。这几天几乎是每天一趟地出宫去看郡主府。回来就各种嫌弃。 嫌弃地方不够大,嫌弃东西不够精致,嫌弃花草不够珍稀,嫌弃下人不够机灵,甚至,嫌弃邻居不够乖觉。 “就听见后头不知道是谁家,两个娘子比着嚎!听得我火冒三丈,不是赵真拦着,我跳墙过去找他们家主好生说说话!” 椎奴脸红脖子粗,撸胳膊挽袖子,看来没能去发成飚,她心里很是憋得慌。 沈太后扶额,连连叹气摇头,吩咐又新:“明儿开始,离珠挪宫的事儿你来办。” 椎奴刚要反驳,就被沈太后一声断喝:“你还嫌外头看着她不够妒忌是吧?余家上下早就浸了一池子醋了。如今出宫再接着嚣张,你就不怕御史台那帮疯狗朝着她乱吠?她的亲事可还没定呢!你坏了我闺女的名声,你看我跟不跟你干休!?” 椎奴气得眼圈儿都红了,直着脖子吼回去:“我怕她什么名声?她嫁不出去你还养不起她了怎么着?我就不想让她受委屈!谁都不行!什么都不行!丁点儿都不行!” 说着,放声大哭,转身跑了。 沈沉在旁边哭笑不得,心里却明镜一样,两个小老太太都是舍不得她,只是一个舍不得得现实冷静,一个舍不得得伤感迁怒。 “母后,我去看看椎姑姑。”沈沉只得先抱抱沈太后,然后再追出去安慰椎奴。 沈太后看着她的背影,自己也觉得鼻酸,可是想一想,又逼着自己硬起心肠,看向又新:“你不要睬她,赶紧给离珠收拾好东西,赶紧走。宫里的是非只会越来越多,离珠不扯进来,哀家就还有退路。若是把离珠也堵在了宫里,那就让人家一勺烩了。” “太后其实不用担心。宫外还有钟郎和萧家呢!”阿镝直愣愣地歪着头,从旁插嘴,却被又新狠狠地瞪了一眼,指着偏殿让她滚:“多话!” 沈太后看着阿镝兔子一般逃走的身影莞尔,冲着又新点头笑道:“不过这丫头说得倒也没错。你们出去后,若有事,第一个别想着来找我,先去寻钟郎。你悄悄地让人给我带信儿就行。” “那就,请太后娘娘留着单姑姑吧?”又新趁机替单姑姑说情。 沈太后沉了脸,哼了一声,半晌,方道:“哀家本想等你们一走,就把她打发去掖庭……罢了,水至清则无鱼。哀家会留着她的。” “多谢太后!”又新笑得灿烂。 沈太后呸了她一口,嘀咕:“肯定又是你主子动的好歪脑筋!正经事不管,专在这种没要紧的鸡毛蒜皮上下功夫!明儿哀家得叫钟郎进宫来,好好敲打几句!” 这话又新可不敢接,忙说要去收拾东西,溜之大吉。 沈沉追上了椎奴,却是在司膳司的外头,而且正碰上司膳马名山提着一个食盒往外走。马名山看见了二人一前一后过来,偏椎奴还在擦眼睛,不禁一愣,忙低头侧身,屏息站在路边,且当自己是透明人。 “麻司膳,你食盒里是什么?这都多久不去梨花殿给我送小食了?怎么着?改换门庭了?”椎奴一边擦着眼泪吸着鼻子,一边阴阳怪气地冲着马名山找茬。 听见她这样说话,原本急匆匆的沈沉也只好慢下脚步,假装正在闲逛的样子,溜溜达达地踱着方步往这边走。 马名山哭丧着脸低着头,嘀咕道:“也不知道是哪位大神仙,让我这几个月少往梨花殿里去。又说沈郡主喜欢吃川蜀的菜,却又吃了就上火,所以偏不让我做……” “哟,本事大了,会顶嘴了?我问你!陛下专用的桃花露,最近三个月哪个殿用的最多?三息说不出,我砸了你的厨房!”椎奴满面凶悍,直奔主题,根本就不给马名山周旋的余地。 马名山也就只好缩着脖子低声道:“第一多是宜嘉堂,第二多是寝殿,第三是清宁宫。” “那皇后娘娘往日里最爱吃的桂花糖藕,清宁殿一共点过几次?” “两次。” “陛下和皇后、太子一起吃了几次饭?” “九次。” “陛下什么都不肯吃的次数呢?” “十几次吧……这个确实拿不准了。陛下这三个月往那几个美人才人处各走了一趟,加进去就是十六次。不加进去,就是十二次。” “寝殿夜间要酒水点心的次数呢?” “只有一回。” “还有什么!?别让我问了,你给我好好说!”椎奴压低了声音做狮子吼,却丝毫没有回避沈沉的意思。 马名山这就完全明白过来,低着头欠着身,轻声道:“三天前,清宁殿多了两个人的饮食。一个是二等宫女的份例,一个是,孕妇的食谱。” 椎奴和沈沉怔住,目瞪口呆! “小人觉得震惊,悄悄派人查了查。原来那有孕的是原来御书房伺候的宫女,才从掖庭挑过去没多久。发现有孕后藏回了掖庭,却被秦耳找到了。当天晚上,皇上便让毛果儿亲自送去了清宁殿。” 马名山说到这里,简直是愁眉苦脸:“可是陛下和皇后娘娘都不肯诏太医看脉,却让我们司膳司做出给孕妇滋补身子的饮食。我们哪儿有那么大本事啊?天天提心吊胆,可万万不要碰见那位娘娘不耐受的菜……” “在皇宫里,如果没有太医保驾护航,没有一个孩子是能够平安生下来的。”沈沉忍不住开口指点他,“你就是把头磕出血来,也得让陛下点头请了太医来给这一位看看。不然,早晚这个事儿摊到你身上去!” 马名山抬起头来,满面的可怜巴巴,眼中却闪过一丝狡黠:“听说息王妃的胎便是郡主照看的?前些日子,息王妃顺顺当当地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郡主,可不都仰仗着郡主?如今既然皇上连太医都信不过了,可不就只信郡主一个人了?求您救命,去给看看那位心美人吧?!” 正文 第 549 章 到头浊醉胜清醒 刚打发了南猛起身跟着严观、萧韵去了京郊温泉庄子,永熹帝便听说了番梅产子和这个“招弟”的传言,不由也笑得合不拢嘴:“可见朕这个春宝的封号赐得好。” “皇上赐了春宝的,怎么没赐悯郎家的那个?”潘皇后好奇地问。 永熹帝笑着摇头道:“那怎么同?春宝是小娘子,一个封号而已,不碍着什么。悯郎那个是男丁,却又是庶出,他还没有嫡妻。朕若此时赐了封号,不论赐的是什么,人家后头嫁给他的正室,那日子可还怎么过呢?” “您想得真周到。臣妾都没往那儿想。还真是。”潘皇后说着,笑着叹气,悄声道:“等您挑完了,下剩的里头,也想着给悯郎挑个好的。凤王婶有了孙子,下一回进宫,就又该跟太后哭儿媳妇了。” 永熹帝呵呵地笑,连连称好,自去了御书房。 可是他一走,潘皇后的脸色便淡了下去。 清宁殿的偏殿里,可就有一个孕妇。 若是春宝郡主真的能招来一个堂弟,只怕那个男孩子,已经在那位心美人的肚子里了。 “前儿我还说,南家这一辈儿,如今唯有猛儿和春宝两个,该让他们兄妹多亲近。可是,转眼之间啊,三个了。接下来,四个五个,无数个……” 潘皇后淡漠地呼了口气出去,然后起身:“离珠定了后天一早就搬家。走,今儿晚上咱们去梨花殿给她送行,请她吃饭,一醉方休。” “娘娘醉不得”这五个字滚到了青诤的舌尖,却又被咽了回去,变成了:“好啊!婢子去吩咐一桌好酒好菜!” 果然,潘皇后喝了一场大醉。 拦都拦不住。 永熹帝听说了忙表示要亲自过来接潘皇后回清宁殿,却被沈太后遣了椎奴去拦住:“她生不了孩子了,听说人家生孩子的热闹,她心里苦。也就是敢在太后和郡主跟前放肆一回,您去了,她又该惶恐了。” 永熹帝沉默下去。 椎奴趁机把心美人的事情挑明了:“都去了偏殿了,又各种孕期饮食不断,宫里胡说八道的多,黑心眼子也不少。皇上若是不讨厌心美人,还是该给她正经过个明路。” “姑姑提醒的是。她本也该让太医光明正大地给好生看看。”趁机下了台阶的永熹帝索性又提起另一个人,“游遇霞虽然本事不大,却擅长调理脾胃。不然让他负责心美人的胎吧?” “游遇霞可不擅妇科,只是调理脾胃而已。陛下还是该找个老诚的。这姓游的先前险些把严老先生治死,如今正被钟郎和郡主回炉重造,可还谈不上出师呢!” 椎姑姑一口便替游云回绝了。 永熹帝挑挑眉,不再多说。 醉了的潘皇后却不哭不闹不多话,只管踉跄着拉了沈沉不松手:“妹妹的箭术无敌,我当年也能拉硬弓的,我要试试。我一定要跟你试试。妹妹得教我两手!” 连声逼着青诤去树靶子。 窘迫得脸上比潘皇后还要红的青诤小声急声劝说,心惊胆战地去看沈太后。却见沈太后一脸的笑,甚至早已回过头去让人准备刀枪: “我知道,她以前是使刀的,马上的绣绒大刀,步下的双手缅刀,都是好手。快快!这么些年了我都没见过!快都拿了来!” 刀马一来,潘皇后的眼睛便亮了,飞身上马,先疯跑了一圈儿。 沈沉那边正为难,却被沈太后遥遥笑着将军:“怎么着?只会射箭啊?那可上不得战场。你有本事,在你嫂嫂刀下能走二十个回合,往后再说要去边关,我便不拦着。” 这就是让自己一定陪潘皇后出出汗了? 沈沉答应一声,哈哈笑着让把沈太后的镔铁棍抬了来:“我自己的长枪还在永泰坊呢!其他的怕不趁手,还是用母后的这个好!” 姑嫂两个就在梨花殿前挑灯夜战,飞沙走石,你来我往,战了起来。 大醉的潘皇后只有猛力,极难控制,更难持久。不过十几刀劈下去,便满口嚷热,头上的凤冠、身上的长袍都喝命卸了,紧紧地绑了单螺髻,换了短靠,灌上两杯水,便要上马再战。 沈沉却跳下马来,连连摆手:“我还想看嫂嫂的双刀呢!”说着,自己也去兵器架子上挑了一柄长剑,倒提着,笑嘻嘻地对潘皇后道:“这才是我行走江湖最趁手的兵器,嫂嫂可敢试试?” 潘皇后抖索精神,大喝一声冲了上来。 然而宝剑架住双刀,双刀拨开宝剑,移形换影衫裙乱飞,叮当之声才响了七八下,就听噗通一声,接着便是潘皇后哎哟着大笑了起来。 众人定睛看时,却是潘皇后腿软,自己把自己给绊倒了,跌坐在了地上,举着手里的刀在笑:“我幼时练功刻苦,丝毫不输兄长。可惜母亲早逝,身为女子,我只得放弃武功,且就女红。 “如今已是十余年不碰刀枪,竟还能留着这样功夫,我倒是挺佩服自己的呢!可惜终究还是废了,不过一二斤酒,就能让我腿软了。” 沈沉忙上前搀了她起身,笑道:“打个平手。哪天咱们姑嫂都不饮酒,再战不迟。” “妹妹从幽州来,马上功夫我委实比不过。”潘皇后就着她的手起身,兵器递给了宫人,笑着给自己开脱。 沈沉哈哈地逗趣:“快算了!说得好似比水下功夫嫂嫂就比我强了似的!可知我和猛儿去玩水时,你自己的脸色吓得有多么苍白呢!” 潘皇后眯了眼睛看她,忽然一把抓住她的腕子,声音压得低低地问:“你在幽州长大,更不该会水。我妹妹的水下功夫的确比我好。难道你才是我妹妹?” “嫂嫂说谁?潘家还有小娘子?怎么没听您提起过?”沈沉一滞,立时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别装糊涂!我早就觉得不对了!你比那个人疼我、疼太子、疼太后,多了不知道多少倍!甚至,她拿贾六威胁你,你都能立即妥协。还有又新,还有赵真!椎姑姑一辈子只为忱忱掉过泪,可前天她却哭着跟太后顶嘴!就因为你要出宫!你是不是忱忱,你到底是谁?!” 醉中的潘皇后,思维却无比清晰。 正文 第 551 章 死以口舌争 永熹帝脸上不悦之色越来越重,却也并没有别的话,甚至还把那些信往桌子上一扔,哼了一声,漫声道:“敢情这么快就在给猛儿清扫朝野了。” “谁说不是呢?老奴看到这里时,也并不觉得有什么。毕竟是太子的外家,多想几步棋、多往后看些年,都算不得大事。可是,他们还找到了一张旧药方,珍而重之放在书房暗格里的。” 秦耳小心地从包袱里拿了一个信封出来,抽出一张已经泛黄了的纸,递给永熹帝,苦笑一声,摇摇头,指指那包药:“老奴不敢直接拿着药方去问人,便抓了药,熬了药汁子,故意放在老奴房里。 “等到孙医正去给老奴看伤的时候,故意又让小阿监打翻了那药。谁知孙医正仔细闻了闻,就笑了出来,调侃老奴说,又不用琢磨生孩子,弄这个药做什么。 “老奴故意装傻,孙医正这才说出来,这个是催孕的药。但是若是饮食中配上了酒,却对男子的身体十分有损。老奴一听是女子的药,这才放了心,忙拿了药方给孙医正看。 “孙医正看了方子,说没错,这个药就是不能让男子饮酒。因为气味相冲,对男子有催发的效果不说,甚至比寻常——寻常的那个药,都要伤身。 “老奴便让那两个人去找这个方子究竟被用在了那里。他二人直寻了十来天,才找到了,这个药方,乃是潘二郎寻了来,给皇后娘娘的。” 秦耳的声音都因为恐惧发了颤,低声道:“老奴绕开孙医正,悄悄去威胁了农千药,逼着他他翻了旧档,证实了这药,乃是五年前,清宁殿派人分了三次,抓过的。后来陆陆续续,都是分开来去拿,每一次,都不许他上档……” “所以这个药,是当年皇后不死心,想要再度有孕,一时情急,才用的。”永熹帝心里,十分不愿意相信潘皇后会背叛他。 “应该是。因为前前后后只吃过一年。但是陛下,便那一年里,您……您开始用助兴的酒的……”秦耳欲言又止。 永熹帝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他对那件事,始终都很有兴趣。所以当年他和潘皇后新婚,才会那般如胶似漆,才会令潘皇后对他格外依恋。 可是,到了五年前,他渐渐开始觉得自己的雄风大不如前。他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操劳国事累了,或者是因为自己玩得花样过多,所以需要些新鲜的刺激。他这才开始把脑筋动到了药上。 可是原来,他是中了暗算! “接着说。”永熹帝的眉心反而展开,脸上的森寒渐渐凝成了冰! “这个,却是国丈新近写好了,已经交给了潘大,让他去东宁关履职时,带给宗悍的。” 秦耳又叹了口气,展开了,铺在了永熹帝面前。 永熹帝没有用手拿,而是微微往前倾了身子,一目十行地去看,先是皱了眉,脱口斥道:“他是国丈,用得着对一个边关将领这样恭维谄媚么!?” 接着却忽然高高挑眉,紧紧闭上了嘴,咬紧了牙! 因为,这封信里,潘鲁生明示暗示,请宗悍一定好生配合潘大郎,他管保北狄在三年内不会犯境,而且,三年后,宗悍想要什么样的武官职位,甚至宗家的子侄想要什么样的武官职位,都包在潘家身上。 “朕就只能活三年了对吧?!”永熹帝冷冷地说道,忽然仰天大笑起来! 潘家! 潘家! 朕这样信任你们!你们就这样对待朕! “陛下,这些都还只能算是旁证。老奴不是跟您禀报过么?送韩震心腹去北境前线时,三将军在外头,可是明里暗里,都在跟地方官员说,太子是个好孩子,等到了那一天,大家的日子就都好过了!” 秦耳说着,都哽咽起来,“他们看着老奴百般不顺眼,不就是因为现而今,全天下,除了老奴,再没有一个人是只有在您跟前才能过好日子的人么!” “你说的什么屁话?!难道毛果儿不是?太后不是?太妃不是?宜嘉堂不是么?!” 永熹帝脱口骂道。可是说完了,自己却抿紧了嘴唇,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沈太后和他并无血缘关系,而且,沈太后非常疼惜南猛,若是南猛登基,沈太后那太皇太后的尊荣,必定无人能比。 至于陈太妃,只要南越还存在,并没有谁会真的敢公然为难一位从南越嫁过来的公主殿下。 毛果儿一个内侍,宜嘉堂两个没名没分的女娘,都不过是地上的泥!更何况,毛果儿曾经对潘大示好,宜嘉堂两个人都姓余——只要余家懂得弯腰,南猛和潘氏看在沈沉的面子上,只会投置闲散,不会真的动余家的根基。 永熹帝闭上了双眼。 其他的,还有谁? 朝中的臣子,罗、曹两个老狐狸,其实都是沈太后的人。武将一班,现在索性以潘家为马首是瞻。文臣一班,就连最新简拔出来的三甲,都是跟沈离珠亲近的钟郎的死党。 又成了那个时候的情形。 哪怕自己成了天子,竟然又变成只有一个秦耳,离了自己就再也别想舒舒服服地活着。 “朕,太轻信了。”永熹帝狠狠地咬住了后槽牙。 “边疆有大郎,禁中有二郎,地方有三郎,国丈大人居中策应。太子聪慧,皇后娘娘又素有贤名。若是陛下万年……依着老奴看来,其实,朝中不太会有什么动荡。 “尤其是,太后娘娘硬朗,天下便有乱子,她老人家往帘子后头一坐,再有二位相爷当朝一站,二十年内,想必天下都会稳稳当当。 “您说呢?” 秦耳轻轻地,再加上最后一段话,“您若不采选,那太子就是一辈子的太子,潘家心里也是踏实的。可是,您要采选。采选就有新妃,有新妃就有皇子,有皇子,东宫位置,可就没准儿了。 “请您细想想,是不是您前脚说要采选,后脚国丈就催着潘大和潘三赶紧离京?若是他们不走,万一被您提前……怎么办呢?” 正文 第 552 章 果然得手性情上 当晚,永熹帝到底也没有去梨花殿,而是看看天色,起身去了仙霞宫。至于秦耳,则被他扣在了宣政殿后殿的一个小小密室里,连同那一包袱的信件佐证。 “其实,也有道理。潘家的确是有恃无恐。陛下龙驭宾天,有嫡子太子在,名声又好,外家又掌着兵权,自然是妥妥当当的。 “这宫里一向都是沈氏的天下。若说到时候有什么人会看出来,必定也是她。可惜,她跟陛下并没有什么真实的情分。她心里也只想着要那垂帘听政的权柄。至于那把椅子上坐的是谁,跟她有什么关系?只要她是那个名正言顺的监国就行。 “再说,潘氏原本就跟她这个婆婆的关系极好,她虽然私下里教导陛下的更多。也是因为潘氏烂泥扶不上墙。果然潘氏露出了她果决的一面,想必沈氏只会更跟她亲近罢了。 “何况这中间如今还多了一个沈离珠。陛下不是跟我说过,潘氏几次三番想让她家的三郎娶了沈离珠?果然娶了,那潘家和沈家,至少在名声上,便是正儿八经的姻亲了。到时候,咱们的太后娘娘,不帮潘家,可帮谁呢?” 越说越过分。 永熹帝冷冷地看着她,站了起来“若是给你把刀,许你杀一个人。想必那个人,无论如何,都会是太后吧?这宫里除了她,就只有你的辈分最高。若是她倒了,你还不上了天?!” “啊哟!”陈太妃看着他不轻不重踹过来的脚,柔若无骨地迎上去,被踢在肩膀上,然后半真半假地叫了一声,看着他气哼哼地走远,笑一笑,命人关了殿门 摇枝提心吊胆地走过来,悄声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一直觉得秦耳跟咱们也差不多。这十几年来,他有意无意地跟咱们打的配合委实不少。但忽然间这样孤注一掷,非逼着皇帝要对付潘家,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也不大拿得准。只不过,若是果然能把潘家掀翻在地,我管他是什么意思呢!自然是要推一把的!” 陈太妃眯着眼睛笑了一笑,招手叫过摇枝,耳语几句。摇枝点头,匆匆而去。 不一刻,永熹帝慢慢踱进了宜嘉堂,而摇枝,恰灵巧地从后门快步离开。 “潘鲁生啊……不认得……哎?”余绾歪着头,皱起了眉。 永熹帝心中轻轻一跳,仔细研究着余绾的表情。 “好像……听韩枢提到过一回。”余绾捧着头苦苦地回思,“好像是说,那时候宫里传出去消息,说潘三郎有意沈离珠,韩枢很是气不过,想要跟潘三对一把。 “但是被韩震阻止了。说是,潘鲁生日后有大用。当时我不懂,还拉着韩枢问,他却又说不出来,模模糊糊地含混过去了。” 有大用。 永熹帝只觉得自己的眼皮不停地颤“当初那个宁王之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朕听一个人说是个赝品,却又听另一个人说的确是宁王的儿子?” “是的。”余绾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顺口便道,“的确是的。当时是韩橘妻子的陪嫁庄子,看见那个人的样子就觉得不对,直接掳了去。原本韩橘还想留他一条命,是韩震说这孩子其实已经长大,没那么好控制。果然有了他,宁王也会乱来。所以才被韩橘一刀杀了。” 说着却又饮泣起来,扭过脸去,“妾身就是撞破了这件事,才被韩橘……” 永熹帝的脸色沉了下去,根本就对她后头说的话无动于衷。 见他这样不高兴,余绯自作聪明地凑了过来,假作不耐烦地抱住了永熹帝的一条胳膊,把他往床铺的位置拉,口中娇声道 “又有什么干系?!如今天下太平,眼看着至少几十年没仗打,还留着那班争勇斗狠的武将,跟他们对嘴对舌的,费那个力气,操那个心,做什么呢?直接打发了他们回老家去吃喝玩乐,不就完了?” 永熹帝冷笑一声,一把甩开她,直挺挺地站着,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他们都欺到朕的头上来了,朕还要保他们下半辈子吃喝玩乐?!这是哪国的道理!?” 余氏姐妹顿时噤若寒蝉,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去。 永熹帝大步离开。 姐妹两个松了口气,对视一眼,隐秘地得意一笑。 陈太妃虽然没安好心,对她们姐妹来说,那个主意却是不错的。 潘家若是倒了,受益最多的,不是旁人,恰恰就是她们余家! 毕竟,永熹帝现在身边的女人,地位最稳固的,还是潘皇后。只有动摇了她的根基,余家姐妹才有机会上位。否则,就算是生出孩子来,也是白搭! 永熹帝哪儿都没再去,直接回了寝宫,令提了秦耳出来,再细细地问了半夜,方才歇下。 毛果儿眼看着三更以后了,秦耳才从里头轻手轻脚地出来,忙陪笑着上前,低声问“师父说了这半天话,渴了不?刚煎了一碗茶,就等着孝敬您呢!” 秦耳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毛果儿若无其事地笑嘻嘻低着头,半点怯意都不露。这个样儿,反而让给秦耳露出了一丝激赏,阴恻恻一笑“罢了,不过是争名夺利。在哪儿都一样。” 说完,甩袖便要走。 毛果儿笑容可掬却往前一步拦住了他,低声道“陛下说,让徒儿好生服侍您。明儿您有要紧的差事得办,今儿晚上必得歇好了。以前您在后头歇脚的那个屋,依旧照着您的喜好,半分没动,干干净净。不如徒儿叫了徒孙们,伺候您去睡会儿?” 竟是如此这般地不放心自己! 秦耳的脸色越发僵硬,却也只好重重地哼一声,然后跟着旁边走上前来的两个小阿监,踱着方步去了。 “啧啧,还硬撑呢!咱们这位挂着名儿的总管大人,可真是外头民间说的了倒驴不倒架!”小阿监们悄声过来给毛果儿凑趣,专一恶毒地诋毁秦耳。 毛果儿心里清楚得很,只管嗤笑一声“就这么个性子,不然也不会有今天的这一出。陛下跟前儿都不含糊的主儿,你我算个毛?!” 。 正文 第 553 章 一心思杏子 翌日清晨,沈沉搬宫。 大包小包、大车小车。椎奴根本就不管沈太后说什么,执意要跟着去离珠郡主府安置。 沈太后无奈地直摇头“又新跟着,那边又有赵真,还有她师兄钟郎带着人去洒扫,息王两口子索性抱着孩子过去,莲王也丢下番梅去了,再加上个你,郡主府都快赶上亲王开府了!你也真是!” “我们离珠只是个娘子,若真是个男儿,朕便真封她个亲王!”永熹帝哈哈大笑着,与潘皇后携手赶来相送,满面笑意,“便说她过往的那些事,哪一件不比惟郎强?” 沈太后呵呵地笑,又嗔道“皇帝不要惯坏了她。一个小娘子家家的,又任性,又有拳脚功夫,再有你撑腰,还不得把京城都闹个翻天?你倒管管她才是正经。” 永熹帝连连笑着摇头,甚至像个亲兄长一般,情不自禁似的,伸手去拍了拍沈沉的头“比刚来时可又长高了些。出门不要怕,皇兄的名头不好直接借给你用,但是你皇嫂的旗号还是可以打一打的。” 众人都笑“陛下倒是会甩锅。” “我可不敢。”沈沉笑吟吟的,却没有躲开永熹帝的手,尤其当着这么多人,他也只是这一点亲昵举动,并没有什么可怕的,“皇嫂历来是个方正人,我出去胡闹说是皇嫂的凤旨,也得有人信才行! “历来在外头,我都是打着母后娘娘的旗号,到今天还没人怀疑过我那些不着调的事儿,母后竟都不知道呢!还都以为真是母后的意思呢!” “可不是!你那些小玩闹,比太后没进宫前,差得远了!”椎奴忙忙叨叨的,还不忘抽空过来糗了沈太后一句。 “这么忙还堵不住你的嘴!去头一个赶车去!”沈太后一声断喝,将她赶了出去。 众人哈哈大笑。 潘皇后带着一丝羞赧,温柔嘱咐沈沉“出宫后不要束手束脚也不要任性妄为”“缺了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回来跟嫂子要”之类的姑嫂之间的贴心话。 沈沉便也回了若干的叮咛寒暄,转头还是不放心,又踮着脚寻了毛果儿嘱咐“别让皇兄熬夜,酒要少吃,你和皇嫂都劝不住的,脚底下勤快着写,赶紧来告诉太后。 “还有尚药局的平安脉,不可偷懒,若你觉得太医胡说或者皇兄不肯吃药,外头寻我或者我师兄去。否则,等我哪回回来瞧见皇兄气色差了,你看我怎么扒了你的皮!” 永熹帝便满口跟沈太后夸奖沈沉“这个妹子朕可没白疼。母后眼光着实地好。”心里忽然转出静宜长公主南忱的面容,不由得一阵迷茫疑惑,精神便有些恍惚。 “陛下怎么了?”潘皇后一直留心着他,见状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柔声低问。 永熹帝下意识地靠过去,轻声叹道“想起忱忱。她临走,朕嘱咐了那么多话,她也只说了一句皇兄保重,便没有第二句了。对着你和太子,索性什么话都没有……亲妹妹呢,竟还不如这个认的……” 潘皇后的手指轻颤。 永熹帝诧异地看她。 “您说的,妾身前天也说过。离珠真是比忱忱懂事不知道多少倍。这样的好孩子,哪一个不疼?”潘皇后叹口气,抬头看向沈沉,“越有人疼,越懂事;越懂事,便越有人疼。也不知道忱忱在北边,有没有人疼……” “算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怎么着,也轮不到咱们去管了。”永熹帝说着,黯然神伤的样子,拍了拍潘皇后的手,“她可没你这个福气,便嫁了,父兄不仅可以常见,还能帮得上大忙。她那一走,寻常的日子,咱们可是半点忙都帮不上了。” 那边沈太后听见一句“帮忙”,满脸茫然地转头问他们“帮什么忙?你们可别再帮她的忙了啊!她还不够淘气的?那么多人助纣为虐还不够,再要加上你们夫妻,那才真是要上天呢!可不许你们两口子出手管她啊!” 这是在说沈沉,而非静宜。 永熹帝心里不由得哀怜起南忱来,只觉得这孩子太可怜了,亲娘竟心心念念地跑去疼了旁人,脸上便露出些伤感来,直接摇头“母后误会了。是我想起了忱忱,想着咱们谁都帮不上她的忙。” 这个时候提起南忱,不是戳沈太后的心吗? 潘皇后心中顿时便是一阵发紧,忙笑着解释“皇上是心疼母后,所以才跟臣妾叹息。好在离珠离得近。再说,还有我们孝顺呢!” “这就对了。不要指望别人。哀家就指望你们夫妻,旁人都是假的。”沈太后呵呵地笑,然后转头去问又新阿镝“你们郡主的弓箭靶子拿上了没有?还有那天用的宝剑?我看她用得还行,也都给她拿上吧。” 阿镝大喜,笑嘻嘻地答应一声,一阵风似的跑去翻找了。 潘皇后笑弯了腰“母后倒也不怕离珠搬空了您的梨花殿。” “那哀家还是真不怕。赶个天好的时候,哀家就微服出个宫,去她府里转悠。看见什么好便拿什么。撒出去的不就都收回来了?”沈太后知道潘皇后是为了活跃气氛,便也笑着配合。 毕竟是离珠的搬宫,她不能让别人搅了这个热闹的场面。 到了临走,沈沉依依不舍,紧紧地抓着沈太后的手只管拖延,叽叽咕咕嘱咐起来没完。 直到最后沈太后都听烦了,一声断喝“行了!比街上的老阿妈都啰嗦了!赶紧走吧!你磨蹭到太阳落山没什么,你皇兄皇嫂不要去忙正事的吗?” 永熹帝哈哈大笑,连连点头,一把将沈沉从沈太后的手里拽过来,自己牵了她的手,脸却转向微微变色的潘皇后“你陪着母后用了午膳再走。朕去送了妹子到宫门口,然后就去忙了。” 众人的眼睛都死死地盯在了他抓着沈沉的那只手上,却又不得不答应“是。” 永熹帝看似洒脱的背影很快不见了。 沈太后的脸色冷了下来,口中淡淡地说道“皇后,采选的事情,你催着些。皇帝身边可不能太空落了。” 不能给他机会,把主意打到沈沉头上去。 潘皇后满面铁青。 。 正文 第 554 章 不知乘月几人归 永熹帝一路都没有放手,直直地牵着沈沉的手送到了宫门口。手心里全都是汗。 这是自己的皇兄。 小时候除了父皇母后来带着自己玩耍,就只有他还会经常上岛,抱着自己看花看草,看云看月。那时候他也才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沈沉还记得,他冒出来的第一根胡须,还是自己在六岁的时候发现的。那次还好奇地伸了小手去揪那根胡子,奶声奶气地问他“阿兄,这是什么?扎扎。” 被她揪着不放手、下巴生疼的南恪吸着凉气,却不肯吓唬她,只管软声解释“阿兄也不知道是什么,忱忱下来,阿兄照着镜子瞧瞧好不好?” 沈沉只觉得好玩,哪里肯依?还振振有词地找着借口“我一放手,它就跑了!镜子呢?现在拿来,我揪给你看!” 南恪无奈,只得命秦耳捧了镜子过来,和妹妹一起看。一看之下,又惊又喜“孤长胡子了?!” 就为此事,南恪还特意跑了一趟宣政殿,兴奋地告诉了正在处置朝政的先祥和帝“阿爹阿爹,我长胡子了!”也就是为了这一句话,先祥和帝开开心心地开始给南恪物色太子妃。 沈沉抬头看看抓着自己的手走在前头的永熹帝,心中生出无限的感慨,不由得轻声叫他“阿兄……” 这一声,跟南忱幼时的呼唤,神似到了九分。 永熹帝浑身一颤,大惊失色,猛回头看向她“忱忱!” “皇兄,是我!不是静宜长公主。”沈沉笑语晏晏地俏皮看着他。 “朕听岔了……”永熹帝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沈沉唇角上扬,轻声再劝谏几句“皇兄,亲贤臣、远小人,爱妻子、薄妄佞。大夏江山永固,全靠着您无数个一念之间。” 眼看着他脸色沉下来,知道自己劝也白劝,再笑一笑,岔开话题“妹妹是妇道人家,难免婆婆妈妈,您别见怪。前头就宫门,您别送了,让人家看见,该说您也婆妈了。” 永熹帝这才笑了出来,点点头,站住脚,挥手令她自去。 宫门口,钟幻早就眼巴巴地等了一两个时辰,才见着沈沉的身影,便笑着从车上跳了下来“二傻子!” “师兄!”沈沉绽开一个真心的灿烂笑容,大叫一声便扑了上去,根本就不在乎周遭人的目光,直直地撞进钟幻的怀里“你怎么来了?!” “你老不回去,我等不及,当然就来了。息王他们在家里又吃又喝,都快醉了!还说要一起来接你,好在椎姑姑过去拦住了,不然你以为这宫门口竟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冷清吗?” 钟幻抱怨了一句便又高兴起来,顺嘴胡说八道,然后再顺手抱了沈沉的肩膀,笑呵呵地转身往车上带“来来,赶紧的,回家回家了!” 透过宫门,看着外头那一幕久别重逢的情形,永熹帝的脸色慢慢地沉了下去,半晌,沉声问道“秦耳出宫了么?” “尚未。您吩咐等离珠郡主走了再办这件事,所以师父一直在等。”毛果儿安安静静地禀报。 永熹帝抬了抬下巴,冷冷地看着开心的青年男女上了车,马匹得得地拉着那辆张扬的油壁车辘轳远去,平声道“你说,朕若是连钟郎一起宴请呢?” 毛果儿身子一抖,低着头,一声不敢吭。 深吸一口气,永熹帝强迫自己清醒过来,甩甩头,转身往御书房走“让秦耳去吧。再把罗相叫进来。他不是要致仕吗?朕准了。” “……是。”毛果儿的腰身弯得更深。 …… …… 离珠郡主府修得又宽敞又明亮。虽然后头的花园子也有小巧精致的角落,却小巧到了只能让几个小娘子凑着转一转身。 其他的位置,该掏成池塘种了红白莲花的,却变成了带了防水四壁的游水的池子。该散落在府中各处的带着浓烈香气的桂花树,也都被撇到了一个角落里。 唯有若干的高耸的大树,从京城的各处府中被运了来,几乎要变成一座直冲天际的树林。 “到了秋天,这片林子一定极美。”就连钟幻都忍不住拍着一株老杨树的树身,感慨道,“我们家二傻子这到底是哪里来的面子?竟然弄来这么多老树?” “那哪儿是她的面子?是陛下听太子说了离珠喜欢这种大树,所以特意从各处空宅子里头调了来的。有些老宅不给陛下面子,陛下甚至让内库出去付了钱买的。” 莲王别有深意地看着钟幻,“好教钟郎得知,这里头还有十几棵,是从那座被封了的韩府里挖了来的呢!” 钟幻的眉心皱了起来。 宫里早先就给过消息,永熹帝对沈沉有些不可说的心思。但后来他悄悄弄了余绾入宫之后,这件事便不再提起。怎么,这个不要脸的狗皇帝竟然还在暗戳戳地惦记不成?! 恰好息王带着王妃走了过来,笑嘻嘻地表示“大功告成,我们两口子就先走了。” “行行!赶紧走!早就说过不用来。王妃刚出月子,瞎跑什么跑?赶紧回去照看春宝!”钟幻挥手赶他们走。 息王醉了,冲着钟幻瞪眼“我可比你年长!便看着离珠,你也得喊声阿哥!这样赶蚊子似的!你再给我这幅嘴脸信不信我揍你!?” “罢罢罢!春宝满月酒你便开了斋,闹得客人们看笑话。好歹在自己家里也罢了,竟又闹到妹妹这里来!你看我下次出门还带你不带!”息王妃数落着,命人上来快把息王架走。 这边钟幻和莲王已经笑得岔气“女中豪杰巾帼英雄!王妃娘娘可算生完孩子了!以后再也不怕没人禁约息王爷了!”两个人都拱着手恭谨跟息王妃告辞。 好气又好笑的息王妃自然有法子治他们,拉着沈沉先告了一状“你这两个哥哥欺负你六兄呢!”然后才笑着去了 虽然是个陌生的地方,却是自己的踏踏实实的家里了,如鱼得水的沈沉飞来飞去蝴蝶一般,看看这里摸摸那里,觉得哪样都是好的。 笑嘻嘻地安慰擦着眼睛要走的椎奴“姑姑,你看我这里多好?寻个日子,您赶紧带着母后悄悄地来玩罢?我这两三天就把护卫的人收拾好,管保万无一失!” 。 正文 第 555 章 临风三叹不知罢 离珠郡主的安灶宴直闹到了柳梢月上,禁夜的查了一队人的腰牌又查另一队人的腰牌,笑个不停“这可真是离珠郡主出宫了!敢情日后犯夜的头一个往承福坊琢磨就行了。” 有人便往后瞧“怎么没看见那个钟郎?都说他生的潘安一般,我还没见过呢!” “钟郎离珠郡主的亲师兄,两个人好得亲兄妹一般。听说钱宅里还有一个院子是单给离珠郡主预备的。甚至离珠郡主在宫里的时候,钟郎跟钱大省赌气,索性就住在永泰坊沈宅的。更别提郡主府那么大,怎么会没有一个客院是专门给钟郎预备的呢?别找啦!等不到的!” “都说表哥表妹好做亲。依我看,这师兄师妹也一样的。两个人听说都神仙一样。太后满京城挑,都没给沈郡主挑到个合适的小郎君。那还挑什么?还不如直接给这二位把亲事办了得了!” 众人轰然一笑,都点头道“说得正是呢!” “只是这钱大省一向谨慎,只怕不肯让钟郎娶郡主。” “郡主也为难。她那亲爹不是先前打仗的时候陷落在北狄了?如今生死未卜的,她便想成亲,也得有个人点头才行啊!若果然余家二郎君没了,她可又是三年的孝期。” “你说的这话,其实离珠郡主的亲事,到底该谁管呢?太后?皇上?还是余家?我总觉得这件事上,余家怕是半个字说了都不算呢!” “说的可是呢……一笔糊涂账……” 高大的离珠郡主府里,师兄妹两个人,却仍旧在最高一座楼上凭栏望月,呷着醇酒,轻声交谈。 “从未想过,咱们也还有今天……” “师兄……” 一个刻板的声音忽然响起“小郎。” 是董一。 沈沉挑了挑眉,坐直了身子“咦?我可是有一阵子没活动过手脚了,董一,你这几天可闲着?” “小郎,一个时辰之前,秦耳去了潘府,请了潘氏父子四个人,带着各自的妻子,在夏至时,进宫赴宴。” 董一没理沈沉,只管先把自己需要说的话说完,然后才转向沈沉“听郡主吩咐。” “夏至?不就是后天?”钟幻皱起了眉头,“什么时候这种传旨的事情都落到秦耳头上了?他不是……不对啊,他不是被禁足了么?” “听说,昨天晚上他黄昏入宫,皇上跟他密谈良久。”董一低头道。 沈沉恍然大悟“我说呢!昨天午间皇兄去梨花殿找我和母后吃饭,结果我们两个宿醉未醒,原说了他晚间再来。后来却又没来。直到今天我出宫时,他才跟皇嫂一起来送了送我。原来昨晚是去见秦耳了?知道是什么事情么?” “不知道。秦耳当着皇上的面儿,把所有的人都赶了出去。原本说话时还隔得远,后来秦耳凑到了皇上身边,两个人低声说话,外头的人,一句都听不清。 “事后,皇上又把秦耳禁足在了宣政殿后殿的一间小屋里,外头加了把守的人,所以根本探听不到消息。直到今天下晌,秦耳直接从那关押处去了潘府传旨,传旨已毕,却又再度回了那个小屋。” 董一低头禀报。 不是他恭敬有礼,而是天气渐热,他眼前的这位离珠郡主,已经开始学着他们家这个放荡不羁的主子的德行,开始敞开衣襟了…… 齐胸襦裙这种东西,穿在离珠郡主身上,实在是太违和了! 董一觉得若是自己敢盯着离珠郡主的裙子多看上两眼,他们家这位不靠谱的师妹控主子,能亲手把他的两只眼睛抠出来扔在地上踩个稀巴烂! “这秦耳是跟皇兄说了些什么,怎么会搞得这样神秘兮兮的?”沈沉只要跟钟幻在一处,便秒变傻子,所有的不解都直接去问钟幻,再也不肯动脑子。 可钟幻也摸不着头脑“然后就去宣了潘家入宫赴夏宴?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啊!他眼看着采选,担心潘家多想,也担心外头的人质疑太子的地位,所以给潘家赏体面,正常啊。” “正常?!”沈沉越发觉得不妥。 “太子!”沈沉和钟幻同时反应过来,心中都是一紧,对视一眼,沈沉忙命董一“你去叫寇连来,他的轻身功夫好,让他赶紧去一趟温泉庄子,守好了太子。” “是!”董一急忙去了。 不一时,寇连笑嘻嘻地趔趄着脚跑了进来“郡主啊!您可算出宫啦!咱们主仆可算是团聚啦!我可想死您啦!” 一看就是喝多了。 “泼醒。”钟幻手里的长柄团扇无情利落地指了过去。 话音刚落,一盆凉水哗啦一声,直直地都泼撞在了寇连的脸上! “哎哟我日!”呸呸地吐着嘴里的水,寇连瞬间清醒了过来,瞪圆了眼睛看着钟幻,几乎要怪叫着跳起来“钟郎,您是玩药的,您随便给我弄个药丸子,我这酒瞬间就能醒过来!您干嘛泼我一盆水?!” “药多贵,水多便宜?”沈沉挑眉瞪他,“废话那么多!快去办差!”匆匆把事情交待了,让他快走。 寇连嘟嘟囔囔地转身飘然下楼。 接着沈沉和钟幻便听见楼下醉后的阿镝委委屈屈的声音“那你答应带我去吃的鳝丝面又吃不成了……” 然后是寇连温柔的哄劝声“等我完了差事,回来肯定带你去吃!你放心,我骗谁也不会骗你。” “也就是阿镝那个傻丫头,能被他这样哄得团团转!你换个丽娘千针试试!”沈沉气哼哼地往后一倒靠在栏杆上喝酒。 钟幻哑然失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可是头一遭听见寇连这样温柔体贴地说话。也不错了。你别总觉得这世上必要才子佳人才是好姻缘。” 沈沉噘着嘴半晌,才哼了一句“其实温泉庄子上有萧韵,萧寒必定派了最得力的人跟着,太子那边不会出纰漏。我总觉得,事情还是会出在宫里的宴上。” “能出什么事?难道咱们这位爱名如命的皇上,还能在宫里灭了潘氏满门不成?”钟幻嗤了一声,摇扇。 。 正文 第 556 章 谁家红袖凭江楼 沈太后低了半天头,才疲惫地往后一靠,半倚在大迎枕上,淡淡地说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潘家从上到下,都不是能真正忍气吞声的人。” “可若是在宫里闹起来,就太难看了……”椎奴还是希望沈太后出面去挽救一下,至少旁敲侧击劝一劝永熹帝。 可沈太后却不胜其烦,懒得 《离珠》第章谁家红袖凭江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离珠b>》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lizhu 。 正文 第 557 章 桂树只生两三枝 这个时候,钱大省其实就在京郊,距离那个温泉庄子,只有不到十里路。 “十里堡在哪个方向?”钱大省坐在凉亭里,呼啦呼啦地扇着大蒲扇,额头上的汗还是不停地往下落。 拿钟幻的话来说夏天对胖子实在是太不友好了。 他身后的一个老者毕恭毕敬地躬身禀报“往前是温泉庄子,往后便是十里堡。咱们在正中间。” “哦,那那个孩子呢?阿幻把他安排在哪里了?还在十里堡吗?”钱大省拿起面前的一大碗冰镇酸梅汤,咕咚咕咚地灌下去,大呼过瘾,接着便伸手又要去拿旁边冰盆里的罐子——那是其他的酸梅汤。 老者眼睛盯着他的手,看他刚要动作,一步跨过去捧开了罐子,想一想,连冰盆都挪得远了些,口中答道“悄悄地送走了。没料到董一竟然完全成了小郎的人,所以疏忽了。若想追查倒也不难,只是家主之前吩咐不要让小郎生气,大家便当作看不见。” 钱大省看着那冰盆哎哎了两声,悻悻地看了一眼老者装聋作哑的脸,只得放弃,叹口气,摇头道“都说儿大不由娘,现在我才算真信了这话。家里三个丫头,绑在一起也没半个阿幻难缠。” “小郎有主意,难道不是件好事?”老者笑了笑,表情温暖。 钱大省却踌躇了片刻,轻声道“这个主意,也要看跟谁一样,跟谁不一样。” 老者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钱大省回头看了他一眼,皱皱眉“怎么,你觉得我说的不对?” “其实,咱们才告诉小郎他的身世时,他并不曾有半分排斥,甚至还很急切地追问着该怎么办。可是家主,您注意到没有,自从韩震那件事之后,小郎跟咱们,越来越疏远了。 “董一那队人,还有阿嚢、千针,原是您给小郎的,小郎当时极为开心,甚至对您肃然起敬。可是后来,当小郎发现,他们还从您这里接受指令时,您看看小郎是怎么对待他们的? “如今董一的人已经分裂成了两边,一边听您的,被董一明里暗里排挤,都赶出了京城。阿嚢千针索性就老早不再管飞过去的所有鸽子。他们几个,已经完全成了小郎的人。 “这原本应该是好事。可是,就因为家主您其实不信任小郎,这件好事已经变成了坏事。” 老者叹了口气,目光转向宫城的方向,低声道“甚至是单姑,她如今也有些不大听话了。毛果儿几次三番想让她出手在太后和皇帝之间挑拨,她都推三阻四……” “若是不想让小郎跟钱家决裂,就不要妄图伤害沈氏。”钱大省冷冷地说道,“我记得这句话。可这南夏的江山,只要有那个沈氏在,便固若金汤。” 老者沉默下去。 钱大省皱起了眉头,瞥他一眼,哼道“有话快说,有屁就放!最烦你们玩这个欲言又止!” “……是。家主着急,是不是因为最近又觉得身子不舒爽?”老者问得既迟疑又小心。 可还是换回了钱大省的一个白眼“是啊!我总得在死前把这件事儿办了。我没儿子,我一死,钱家多半就散了。到时候,谁帮他?!” “可是他不急啊!他有他的计划步骤。您非把您的意思强加给他,他能高兴吗?老奴知道,前头还有一个寒公子,您又担心他抢了先。所以就更急了。 “但小郎的性子,这一年多了,您还不清楚吗?那就是头倔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特别有主意,也特别执拗。唯一一个能让他稍稍改改计划的,唯有那位离珠郡主。偏您还阻止他们来往。 “家主,不是老奴说您,您真的把所有不该犯的忌讳,都犯了一个遍了。小郎是个良善的人,所以明着跟您对着干。他若是个城府深沉心狠手黑的,怕是会就依着您的话,快快地把事情都办了,然后转头杀光钱家!” 老者苦口婆心地劝着。 可钱大省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甚至板起了脸“你若是觉得我做得不对,大可以跟董一一样,投到他那边去。” 老者扶额叹气“您看您自己都把自己搁在小郎的对立面了,家主!依我看,不是小郎忘了他的身世,而是您忘了他是谁了!” 这句话就说得很重了。 钱大省沉默了。 许久许久,长出了一口气,吩咐道“找到那个孩子,杀了他。温泉庄子那边也布置好了人,我猜着,夏至日宫里多半就要动手。咱们得跟得上节奏。” “家主!”老者还想苦劝,却被陡然间怒火勃发的钱大省打断“行了!我活不了多久了!这件事,阿幻是没那个狠心办的!我不能让他为难!” “您不是让他为难,您是在害他!若是日后,让离珠郡主知道了那两个孩子是为了什么才死的,您难道想让小郎孤苦一辈子吗?!” 老者急了,眼圈都要红了起来,“您忘了他们家的人都是什么性情了吗?小郎究竟是怎么来的,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吗?!” “来人!”钱大省冷冷地站了起来。 呼啦一声,出现了四个黑衣人,站在钱大省面前,拱手弯腰“家主吩咐。” “把你们老祖关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有任何人跟他接触!也不许他离开房门一步!若有纰漏,你们桂姓的人,就再也不用跟着我了。”钱大省抬起了下巴,目闪寒光。 黑衣人顿时都迟疑起来,面面相觑。 老者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说了最后一句话“家主保重,我先告退了。”长揖到地,认真地再拜,然后直起了身子,微笑着告诉黑衣人们“走吧。陪我我回去歇歇。” “三爷爷……”明显最年幼的黑衣人有些不忍心,张嘴想劝。旁边的人立即截断他,道“是,谨遵家主吩咐。三爷爷,这边走。” 四个人两前两后,看似拱卫,实则监管着老者走了。 “家主,那可是桂三……他若真动了反心……”另一个干瘦的五旬左右的山羊胡子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在钱大省身边,看上去忧心忡忡。 。 正文 第 558 章 杀气三时作阵云 “桂三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分裂钱家的力量。他选择这个时刻跟我翻脸,多多少少,有向阿幻表忠心的意思。” 钱大省的脸上只怅然了一瞬,便立即换成了冷静计算,“原本我还在想,是把你们和董姓留给阿幻,还是把他那一支和董姓留给阿幻。现在看来,他自己已经带着桂姓选了边。那就这么着吧,也不错。” 说着,笑着看向山羊胡子,“老葛,你可也想分一半的人留下跟着阿幻?” “我就算了。不过我们这一姓总有些小孩子,平素里跟董一走得很近。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小郎容不下我们,总归还有董一帮忙讲情。所以还请家主准允葛姓不会全员出动。” 山羊胡子弯下腰去,恭恭敬敬。 钱大省定定地看着他斑白的头发,眼神复杂,轻轻转开了头,看向远处“可以。” 顿一顿,轻声道“那刚才我交待的那件事,葛六,换给你们去办吧。桂姓去办的话,大约会阳奉阴违了。” 葛六半分犹豫都没有,立即答应“是。我这就派最得力的人去。”说完,闪身不见。 钱大省一动不动地看着远处温泉庄子隐约的烛火,半晌,轻声道“记得连萧韵带严观,一起杀了。” “……是。”仍旧是葛六的声音,干脆利落地答应。 又过了许久,钱大高官长地呼了口气出去,苦笑了一声,喃喃自语“寒公子啊寒公子,我倒要看看,有朝一日,你对上我们家这么容易就招揽人心的阿幻,会是个什么下场。” …… …… 京城萧家。 正在查看地图的萧寒忽然觉得鼻子一阵做痒,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 九酝和阿寻对视一眼,都觉得莫名其妙。 萧寒自己也觉得奇怪,拿了手巾擦一擦鼻子,皱眉想了半天,问“听说寇连去了温泉庄子?给钟幻回了消息吗?” “回了。一切如常。而且,郡主格外不放心,还特意通知了潘家,潘家便又派了几个心腹的家将多带了一批人去。寇连嘴巧,哄得小公子高兴,已经把咱们家的人也都交给了他协同。温泉那边万无一失,您放心就是。” 九酝仔细回报,踮起脚尖看了一眼萧寒手边的地图,轻声问道“不过,公子,钱大省悄悄回了京城,这件事只怕还是有些蹊跷的。” “自从他救了钟郎,他就一直都不对劲。”萧寒笑了笑,低着头查看地图,手指滑到青州时,顿住,犹豫片刻,又敲了敲“你们上次说,发现董一暗中送了个人去青州,是么?” “是。不仅送去了,还派了人暗中看顾。是个挺普通的年轻人,跟一对老夫妇。那年轻人在外头给人家记账,回家给他祖父母做饭打扫,极勤快。” “董一现在已经不是钱大省的人,而是钟郎的人了。这个年轻人到底是怎么个来历,你们查得粗了。细查查。实在查不出来,就悄悄漏给钱大省。我觉得,他们甥舅之间,只怕早就生了嫌隙了。” 萧寒说完,一转眼,看见了皱着一张脸苦苦思索的阿寻,不由得一笑“阿寻,想什么呢?” “小的在想,钱大省到底是凭什么看着郡主那么不顺眼?先前小的是猜着,他觉得公子中意郡主,所以不敢让自家的外甥争抢,怕以后埋了祸患。 “可是后来,公子都明确表示不会再去追求郡主,钱大省怎么还不肯让钟郎和郡主亲近?他一个没有血脉联系的名义舅舅,怎么干涉起钟郎的亲事来,这样理直气壮的? “尤其是钟郎为此都跟他翻脸了,搬去永泰坊住了那么久。他怎么还是对着郡主不冷不热的?您看前天来的消息,那位冒名顶替的牡丹公主去了北狄,他竟然还派人悄悄去看打探消息,他这究竟是想干嘛?” “你不用想了。我已经想明白了。只是还不到说破的时候。”萧寒温润笑着,手指轻轻地在桌子上敲了敲,轻声道“他做的事情,都是为了钟郎好。只不过钟郎不领情罢了。” 九酝和阿寻更加不明白,面面相觑。 萧寒转过身去,背对着二人,仰头看着墙上挂着的大大的舆图,原本温润的笑容,渐渐消融,甚至到了最后,渐渐变成了落寞。 “公子,宫里……”九酝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萧寒眨了眨眼,落寞孤寂之类的负面情绪瞬间无影无踪,只剩了从容的挥洒“不管。” “若是日后郡主知道了呢……”阿寻小声地提醒。 萧寒的脸上闪过寒光“由她。” 九酝和阿寻的身子同时一抖,偷偷对视,又同时低下头去,再无一言。 …… …… 夏至日。 清宁殿。 潘家谨守着规矩,并没有真的带着一家老小来赴永熹帝特意给他们准备的夏宴。 看着潘家父子四人恭敬地站在面前,永熹帝的笑容多少有些勉强“国丈和国舅还是这般见外,都说了要请嫂嫂们和孩子们一起见见皇后娘娘,偏你们不肯。” “毕竟是过节,大张旗鼓的。人家不说圣恩浩荡,该说我轻狂了。陛下圣明烛照,臣妾心领了这情分可好?”潘皇后温柔笑着解劝。 若是往日,这样的话说出来,永熹帝早就感动得牵了她的手亲热地唤她梓潼卿卿。可看了秦耳奉上的那若干“证据”之后,这种话,听在永熹帝耳中,只会觉得讽刺。 当下,永熹帝只是笑了笑,挥手命人开席“来来来,试试今夏的冷淘如何。这瓜果都是晨起才摘的,最鲜嫩了。哦哦,还有司膳司才琢磨出来的新菜,和司酝司才酿出来的好酒。” 若干菜品陆陆续续摆满了一张桌子,琳琅满目、姹紫嫣红。 潘皇后轻轻笑着逗趣“陛下今儿怎么这样丰盛?让母后听说了,该妒忌了呢!” “怎么会?母后那边,照着原样儿朕也送了一桌过去的。原本还想请了她老人家一起来热闹,她又说外头热,懒得走动。”永熹帝温和地跟潘皇后说笑,眼神却看向大殿门口。 “陛下看什么?”潘皇后下意识地问。 “哦,好像……”永熹帝的手指了过去,一个小阿监正疾步跑过来。 。 正文 第 559 章 一碗官酤般若汤 “启禀陛下,太后那边说有些急事,请皇后娘娘过去一趟。”疾步跑进来的小阿监深深低着头,看不清楚眉眼,恭敬异常。 潘皇后仔细辨认着他“你是梨花殿的?我怎么觉得没见过你?” “回皇后娘娘的话,小人是司膳司的,因去送菜,被椎姑姑吩咐了来的。太后娘娘说,沈郡主在宫里时把东西摆得满殿都是,就再没打扫干净过。如今梨花殿的宫人阿监们都在洒扫,椎姑姑就随手抓了小人走这一趟。” 小阿监口齿伶俐,就是不抬头。 永熹帝听了呵呵地笑,对犹有疑虑的潘皇后笑道“这是母后做得出来的事情。想必她老人家是看着离珠走了,夏至节咱们俩又没过去,心里不痛快了,找茬儿呢。” “母后哪有这样小气?兴许是临时想起了什么事情。那陛下宽坐,我去走走就来。” 永熹帝都说出那样的话来,潘皇后哪怕再觉得不对劲儿,也只好走这一趟。遂含笑起身,对恭敬站起的潘家父子道“父亲陪陛下用吧,劝着陛下少饮酒。” “谨遵娘娘吩咐。”潘鲁生叉手低头。 潘霆立即跟着低头下去,憨厚地应诺“是。” 潘雳潘霸也便欠身。 “陛下跟前,父亲和大兄一向不敢说话,二兄和三郎也要劝着父亲些。”潘皇后少有看到父亲兄弟们齐聚在自己跟前,心中涌上来一股难言的恋恋不舍。 潘霸抬头,仅有的一只眼睛亮亮地看着她,笑了笑“娘娘放心。陛下海量,咱们父子可是陪不起的。何况夏至天热,酒用不多。只是馋了宫中的冷淘。陛下体恤,早早地便传了来,一会儿我们定要多吃几碗。” “好,那就多吃些。二兄帮我看着三郎,不吃下去三大碗不许他放筷子。”潘皇后再说笑一句,看着潘雳温和地冲着自己点头,这才翩然离去。 永熹帝看着她的背影远走,冷冷一笑,甚至哼了一声出来,转头再看向潘氏父子时,格外放松地高高挑起了眉,欢声道“她走了,咱们男人们总得喝两杯吧?” 潘氏父子怔住,满面不解。 尤其是潘雳,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看向永熹帝身后。 可是,他今天竟没有带着毛果儿。远远地在后头走来走去满头大汗地吩咐酒菜的,乃是秦耳。 怎么是这个人? 前天去家里传旨的,也是他…… 大前天晚上进宫就没走的,还是他。 皇上到底想要做什么? 潘雳看向大口吃着冷淘的潘霸,心头萦绕着一股不祥的预感。 “来,看看这个酒。”永熹帝笑着指向手边的银壶,道,“去年离珠就跟司酝司嘀咕,说她在川蜀一带喝到过极美味的竹叶青酒。 “当时就把司酝司吓坏了,问是不是毒酒。离珠气得差点儿把司酝打一顿,说是正经的竹香酒,让他自己去找了来试。 “这不,折腾了这许久,终于试了出来。前天离珠临走,朕还给她带了两坛。这个是冰过的,味道更佳。朕与国丈国舅,好好喝一杯。” 又笑着指潘霸“你最小,别吃了。过来给朕斟酒。” 让潘霸去斟酒…… 就说明这酒没问题。 潘雳的坐姿明显放松了下来。 自古以来就流传,宫中有鸳鸯壶,壶中分两半,壶盖上有机关,摁住了就是好酒,松开了就是毒酒。可那种情况,至少得是个知道内情的人才能做得了。 潘霸笑嘻嘻地恭敬给永熹帝斟了酒,还低声说笑“皇上别烦我姐,女人都这样,恨不得咱们一辈子不沾酒才好。我阿娘在世时,也每天这样说我阿爹。” “朕才不会。倒是你小子,当着你姐姐的面一套,背着你姐姐又是一套。”永熹帝眼神幽深,淡淡地笑看着潘霸。 潘霸嘻嘻地笑着,啊呀啊呀找着话题跳开,去了给父亲和两位兄长也斟满了酒,然后自己倒上,父子们一起恭敬给永熹帝举酒祝福“陛下万岁,大夏万年。” 永熹帝笑呵呵地一饮而尽。 众人便喝起酒来。 三巡之后,潘雳眼看着秦耳又换了一壶酒过来,忙起身陪笑着拦阻“罢了。一时皇后娘娘回来,我兄弟又要吃她唠叨。不如用饭吧?臣看今天的冷淘实在是可口。” 永熹帝的目光轻飘飘地滑开,笑向潘霸“你兄长量浅,你陪朕再吃两杯?” 潘霸干脆地答应,笑着起身再执了壶,先给永熹帝倒,再给自己倒,然后一仰头都喝了,笑着对永熹帝亮出杯底“姐夫,我干了!” “休得无礼!”潘鲁生连忙虎起了脸喝道。 “国丈太也小心。他又没叫错,朕就是他的姐夫么!”永熹帝的笑容中寒意愈深,放下了酒杯,指指桌上的菜、面“不过这酒的确差不多了。你们多吃些菜。” 又招呼潘霆潘雳“既然爱吃冷淘,便多吃些。” 亲自指着桌边的小阿监“多给他们加些那个肉酱。那都是离珠教给司膳的法子,朕这么不爱吃冷淘的人,用起来也觉得喷香。” 潘雳涨红了脸,低着头狠狠地也吃了两大碗冷淘。 看看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潘皇后还没回来。 潘鲁生见永熹帝的形容懒将上来,忙起身告辞“陛下才用完午膳,还是走走,然后再歇晌。” “嗯,朕昨夜睡得晚,是有些困倦了。国丈和国舅既然吃好了,就先回去吧。皇后那里,朕让人去说一声便是。”永熹帝并不挽留,直接便让他们出宫去了。 潘氏父子酒足饭饱,各自诧异地彼此对视着,忐忑着走了。 遥遥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永熹帝一声冷笑,长出口气,志得意满地站起身来。秦耳悄无声息地上前,贴心地伸了手腕出来,让永熹帝扶了,陪着他从席面上走开。 “那酱今天做得虽然不大好,却被潘家父子吃了个干净,可真是,得其所哉!”永熹帝呵呵轻笑,杀气四溢,阴险无比。 秦耳陪笑着低声应是,眼睛往四周溜了一圈,叫过一个小阿监,低声吩咐两句。那小阿监垂头答应,回身去收桌子,却把那空了的肉酱碗不小心掉在了地上,一声脆响,四分五裂。 。 正文 第 560 章 一别异生死 走在路上的潘皇后坏了舆车,只得下来等着人去抬了软兜来。青诤便恼了“大热的天,这么远,怎么能让娘娘坐这个?” 这东西连个遮挡都没有,又全靠人力抬过去,怕是到了梨花殿,潘皇后的衣衫得湿个透。 小内侍们忙忙地想办法,却正好遇到陈太妃要去梨花殿,远远看见潘皇后尴尬,便命人绕了段路过来,一问是这么回事,笑道“皇后娘娘不嫌弃,便与我一起过去吧?让他们去收拾了凤辇,过会儿来接您就是。” 想一想,这大约是最稳妥的了。 潘皇后含笑谢了,果然与她一起往梨花殿去。 可陈太妃却一向是受不得颠簸的,车辇便走得极慢。好在两个人在车上轻声说笑,倒也不觉得。 待慢慢到了梨花殿,沈太后却正在吃饭,见她二人携手而来,反而一愣。 潘皇后忙抢先笑着行礼认错“儿媳没来陪您过夏至,是儿媳不对。” “这有什么的?你也很久没跟你父兄团聚了,皇上愿意在今天赏你们家恩典,你该好生陪着才是,怎么倒半中间来了我这里?”沈太后十分惊讶。 陈太妃笑吟吟地上前一步,挽了潘皇后的手,笑道“儿媳妇孝顺,太后娘娘竟还要挑剔?她肯来,您便招待,不好么?妾身听说今年司膳的冷淘做得极好,偏自己殿里的怎么也吃不出哪里好。所以特意挑了个过节,来您这里蹭一碗尝尝。” “就说得这样小气。这宫里少了谁的饭,也饿不着你啊!”沈太后不软不硬堵了她一句,但还是吩咐人把照着沈沉的办法做的肉酱盛了拌上凉面,分别端了给潘皇后和陈太妃吃,“既然来了,就陪哀家过半个节吧。” 潘皇后心心底无限生疑,但毕竟沈太后发了话,也只好含笑留了下来,吃了半碗面,然后才提出告辞。 “你还真别急着走。先让人去问问你的凤辇修好了没有。这大中午的毒日头底下,再热得你中了暑,那才是麻烦呢!”陈太妃体贴地拦阻。 沈太后的筷子一顿“怎么?路上车坏了?” “是,断了轴。仔细看了,是虫蛀的,外头竟半点看不出来。”潘皇后笑着答话,回头命青诤去看车。 沈太后却立即放下了筷子,道“哪个还让你去等他们?这不是笑话么?椎奴,先赶了我的车过来,送皇后回去。大过节的,她父兄好容易团圆一餐饭,别耽搁了她。” 竟是半句不问潘皇后为什么而来,火速地就要送她回去。 这倒真是奇了…… 潘皇后揣着满腹狐疑,因巴望着早些走,也不及深思,屈膝笑着谢了沈太后,忙忙地去了。 这边看着她走了,沈太后也没了兴致接着吃,直接把陈太妃也赶走了“你几万年不出仙霞宫一趟,出来便一定有大故事儿。行了,我乏了,懒得应酬你。大夏天的不留客,你赶紧回去凉快去吧。” 陈太妃也不纠缠,笑吟吟地高高兴兴地去了。 看着她轻快如飞翔一般的背影,椎奴只觉得心惊肉跳“她这是开心什么呢?我怎么觉得没好事儿?” 沈太后的脸色也沉了下去,低声急命“去看着些潘家。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来报!” 那边潘皇后匆匆赶了回去,却被告知潘家父子已经出宫回了家。 清宁殿的小阿监战战兢兢地禀告“国丈和国舅一走,皇上便扶着秦耳也走了。宴席上的酒菜都留了下来,陛下还说是赏给娘娘的,让娘娘慢用。秦总管还特意加了一句可惜肉酱都让国丈国舅用完了,不然还能给娘娘也留一碗冷淘。” “给我留一碗冷淘?是什么意思?”潘皇后满腹不解。 青诤猜测半晌,迟疑道“不是说这个肉酱是沈郡主出的方子制的,外头没有么?大约是,珍稀?” “母后那里便有,我刚吃了回来的。这有什么可珍稀的?”潘皇后莫名其妙。 又问那小阿监皇帝那里去了,小阿监越发瑟缩,低声嗫嚅答道“临走,听见跟秦总管说,要去,去宜嘉堂歇晌……” 潘皇后下意识地歪头看了一眼偏殿。 那位怀了身孕的心美人便住在那里。 “皇上没说去看看心美人?大过节的,怎么也该赐她一碗冷淘才是。”潘皇后垂下了眼帘。 小阿监松了口气,带了三分笑意“皇上半个字都没提那一位,口口声声都离不开皇后娘娘和太子呢!” 这倒是……潘皇后松了肩膀,弯着嘴角,转而去问青诤有关太子在温泉庄子上的事宜。 南猛跟着严观和萧韵在温泉庄子上,说是跟着太子太师严先生学习星相,其实就是一个字玩。尤其又有离开了京城和萧寒的那个萧韵带着,上树掏鸟、下水摸鱼,招猫逗狗、撵鸡追鸭,简直就没有他们不淘的气!前两天还险些被一群鹅追着咬了。 消息每天往清宁宫送一回。潘皇后看了,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只觉得自家的儿子终于也能过一过寻常人家小郎君的日子,实在是庆幸不已。 尤其听说沈沉又特意派了一个轻功卓绝的心腹去了温泉庄子上镇总,甚至还跟潘家另外多要了些人去护卫,心里更是踏实下来。如今关切的,不过是问问夏至过节,南猛和严先生等人有没有新鲜应季的东西吃,而已。 青诤笑着一一回了,又凑着哄潘皇后开心“等那些人进了宫踏实下来,娘娘忙完了,就让太子回来。到时候,由着她们争奇斗艳去,您只安心教导咱们的聪明太子,井水不犯河水的,岂不是最好?” 这正是潘皇后最引以为傲的事情,听了哪有个不高兴,便笑着卸妆拆头。 “如今家里也踏实下来,不日便该休养的休养,该出外的出外,不在京城打人家的眼,大家都干干净净的不惹气。眼瞧着便有至少十年的平安日子过,多好?”青诤上前帮忙,轻声继续说笑。 最后这番话说进了潘皇后的心坎儿里,轻轻点头,微笑叹道“日子不这么着,哪有盼头?” 。 正文 第 561 章 凌霜尽节无人见 离珠郡主的冷淘与别处自然是不同的。 因为与冷淘一同上桌的,还有被钟幻称作“果子干”的甜汤和“芥末墩”的小菜。 小菜吃得全府的人都打喷嚏流眼泪,咬着后槽牙暗骂钟郎促狭。可也有那恰好风寒鼻塞的,吃着一边打喷嚏一边喊过瘾。 沈沉看着被自己硬塞了一大口芥末墩进去的钟幻乐得东倒西歪,掉出来的眼泪也不知道是因为刚才自己也吃了那菜,还是看到涕泪横流的钟幻笑出来的。 众人发现了这个玩法,顿时开始不怀好意地看着旁边一起吃饭的同侪。 追追逃逃,大呼小叫,连哭带笑。整座郡主府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传染得相邻的府邸纷纷探出头去询问发生了什么。待听说是才回来的离珠郡主在自家吃冷淘,又有那位茂记的东家、京城第一美男子钟郎特特做出来的新奇美食,便都又不吭声地缩了回去。 “可拿什么跟人家比呢?又会吃,又会做,又会说笑,还会医病。” “这些都是幌子,重点是长得好看。” “……你是说为夫的长得丑。” “来人,给主君送一面铜镜来——你自己照照,然后比比,是不是瞪起眼睛来的时候更丑。” “……这日子没法过了!” 家家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吃完冷淘,沈沉和钟幻又将所有仆下都赶开,换了“水靠”,去池子里游水,痛痛快快地玩了半夜。直到钟幻嚷着如此良宵不可无酒,两个人才上了岸换了衣裳,叫了人来各自去沐浴更衣,就着月上中天,再痛饮了一回杏花酒,天近四更才各自去睡。 于是第二天早上,沈沉少见地赖了床,拒绝起身练功。 又新匆匆奔进来掀起纱帐时,沈沉还翻了个身,脸冲着里头,笑着求告“我刚刚开始过这样惬意的日子,好又新,饶了我吧!” “郡主,出大事了!”一向镇定的又新从声音到整个人都是颤抖的。 沈沉还不肯信,掀了夹纱被盖住头,嗡嗡地哼唧“天没塌就别叫我!” “郡主,就是天塌了!”又新恐惧得再也无力支撑自己,跌坐在了床沿,一只手抓住沈沉被子下头的胳膊,俯身过去,颤声道 “昨天中午潘家父子四个进宫赴宴,晚间便各自都懒懒的,听说只勉强吃了几块宫里御赐的凉糕。五更时分,潘三郎开始上吐下泻……” “你说什么?这事可开不得玩笑!”沈沉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大惊失色。 又新几乎要哭出来“这种事婢子怎么敢拿来胡说!您快起身吧,钟郎宿醉叫不醒,潘家的人来请钟郎去看诊呢!” 沈沉二话不说腾地跳了起来,伸手抓了衣裳自己三下五除二穿起,一边散了长发自己抓着系起,一边喝道“给他穿起衣裳没有?先把他的药箱找出来,我给他扎两针,我们便出发。不用车了,马备好!” 又新一叠声答应着,喊着外头脚程快的阿镝去备马。这边却见沈沉已经等不及走路,直接运了轻功,三跃两纵便冲进了钟幻的房间。 阿嚢和董一正苦着脸七手八脚地给软成一滩烂泥一般的钟幻堪堪穿好衣服,回头看见沈沉的神情,各自心头都是一震。 董一还反应得慢些,阿嚢则早已跳起来让开了地方。 果然,沈沉二话不说便扑了过去,伸手要针“他的针呢?” “扎针还治醉酒呢?”董一怔了一怔。 阿嚢二话不说,直接将钟幻的药箱抱了过来。 沈沉看着面上一喜,忙把药箱打开,轻车驾熟地先拿了一个粉嫩的小瓷瓶出来,倒了一粒药丸出来,闻起来便令人神清气爽、眉目清凉。 先塞进了钟幻的口中,拍着他的脸喝道“师兄,咽了!出大事了,要去看诊!救命!” 一声“救命”,一直在模模糊糊骂街的钟幻终于艰难地抬起了头,伸伸脖子咽了药,乜斜着醉眼,努力地看清眼前的人影,确认了,问“救,救谁?什,么,病!” “潘家父子,有可能是中毒。”沈沉神情严肃,一字一顿。 钟幻坐直了身子,努力让自己不晃,发现无法成功,索性往后一靠,倒在了董一身上,往前一伸手“扎针。药,药太慢。” 沈沉用力一点头,手起针落,深深地刺进了钟幻手腕的内关、双手的关冲、少冲、合谷等穴位。 过了数息,钟幻便清醒了些,自己晃了晃头,皱眉道“我这样行不了针。”指着自己的头“百会、率谷、天柱、风池,快!” 沈沉依言,迅速又是几针。 这动作看得董一直皱眉。 百会穴乃是人体大穴,一个弄不好,人便翘了。沈沉自己其实也在宿醉,即便比钟幻酒量大,手上也很难说没有偏差。 这边钟幻稍觉好些,立即便拔了针,命董一“你带我骑马去。” 争分夺秒。 潘家的下人急得站在前厅直跺脚。 见他师兄妹两个风驰电掣一般个个酒气冲天、草草衣冠地从里头出来,终于心里好受一些,长揖到地“求钟郎、郡主救命!” “不说了,赶紧走!”沈沉脚步都没停,便直接往门外奔去。 钟幻几乎算是被董一架上了马,一路飞驰到了潘府。 “谁最严重?”沈沉一脚踏进门里,根本就不寒暄,直奔主题。 迎上来的潘府大娘子满面慌乱“三郎!三郎已经昏迷不醒。父亲和大郎二郎也开始呕吐腹泻……” “可都在一处?”沈沉回头架了腿软的钟幻,大步往里走。 潘家大娘子眼中含着泪,低声泣道“没有……怕是救不过来,便让他们各自在房里……” “什么救不过来!?没试怎么知道?!”沈沉冲着她一声怒吼,高声喝道“马上将他们父子四个挪到一处!我和师兄好就近照看!快!” 潘家人急忙慌乱地跑去各院传话,抬人。 潘氏父子四个都已经脸色蜡黄,气息奄奄。 钟幻眉头紧锁,依次听了脉,看了眼睛,试了银针,然后颓然坐倒在一边,低下头去。 “师兄……” 他的表情看得沈沉紧紧地揪起了心“是,是什么……” “……是凌霜。” 钟幻疲惫地伸手捂住了双眼,“我也,无能为力的,凌霜……” 。 正文 第 562 章 生死了不尽 “大娘子,我师兄妹,也只能说尽力一试,且只能,救一个……” 沈沉咬着嘴唇,无比愧疚地看着泪如雨下、却还直挺挺站着的潘家大娘子,艰难地将选择题抛给了她。 却不想看起来憨憨厚厚的大娘子,却果断地张口便道“救二郎!他足智多谋。三郎病得太重,父亲和大郎都太厚道……” 说到这里,潘家大娘子说不下去了,低头哭了起来。 沈沉沉默下去,回头看着钟幻,轻声道“师兄,咱们试试吧?” “好。”钟幻深吸一口气,抬手指挥“把二郎挪到隔壁去,要干净被褥。” 那边沈沉再跟潘家大娘子交待“请熬一碗浓参汤,我师兄一会儿得靠那东西提力气。” 一切准备就绪。 沈沉坐在钟幻身后,默运玄功,轻轻地伸手贴在了他的背心。 钟幻则凝神静气,出手如电,若干银针落进了潘二郎的腰腹、胸口,乃至于咽喉。 接着,便是最重要的足底。 可恰在此时,潘二郎却悠悠醒转。 “钟,钟郎?” “潘二郎请勿说话。我们小郎和郡主给您行针,开不得口,答不了话。”在旁护法的董一忙上前轻声说着,扶着潘二郎的肩,想让他躺好。 “不,不了。”潘二郎有气无力地摇着头,苦笑着低头看了看自己胸腹间的银针,颤着手,竟捏住了两根,拔了下来! “潘二,你做什么?”钟幻捏着手里的长针停住,沉下了脸色,低声责备,“潘家如今唯有两个幼童,你放弃医治,难道以后让他们去保护太子么?” “太子姓南……”潘二郎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抬头看看,对着满面不可置信的潘家二娘子点了点头,微笑道“你出去,我有话跟钟郎和郡主说。” “二郎!妞妞还小,我昨晚才发现又有了身孕,你可不能丢下我们娘儿们不管!”潘家二娘子掩着嘴哭着跑了出去。 “钟郎,不用了。”潘二郎扶着董一的胳膊,半靠半倚,看向钟幻和沈沉,悲伤地笑一笑,摇头道 “陛下想杀我们父子,却特意支开了皇后娘娘,这就说明,他忌惮的,只是我潘家这几个能征善战的武将,而非太子。 “今日今时,即便钟郎救回了我这一条残命,我父亲兄弟呢?他们死得这样冤屈,难道我会不想替他们讨公道吗?绝不会的,对不对? “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陛下自然更明白。 “我们都死了,家里的无辜妇孺再无威胁,便都能苟且偷生活下去。可如果我活着,潘家这个心腹大患便如鲠在喉,不除不快。那会逼着陛下寻借口将潘氏满门灭族,甚至会牵连到皇后娘娘,和太子……” 说到这里,潘二郎疲惫地笑着,慢慢倒了下去 “自从他命大兄去查严观案,我便有察觉,可惜,我父亲大人忠君爱国了一辈子,他不肯信。 “三弟押送韩氏心腹去东宁关,大兄去刺杀长公主,还有多年前,我去结交白永彬……哪一桩哪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不是我潘家帮他……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自古皆然。我们啊,都太天真了……” 潘二郎的口中汩汩地漾出黑血,目光从钟幻转向沈沉,忽然轻轻笑了笑,带了一丝幸灾乐祸,甚至带着一丝得意,低声断续道 “皇后娘娘说,郡主不是郡主,郡主才是公主…… “大夏的这个天下啊…… “我才不要活着替他卖命…… “我陪父亲兄弟,在天上看着,看着他…… “呵呵……” 潘二郎轻轻笑着,缓缓闭上了双眼。 “潘二……” 钟幻伸手捏住他的手腕,过了许久,终于无力地放开,一声长叹,低下头去。 忍了半天的沈沉终于伏在钟幻的肩背上哭出了声。 紧跟着她的哭声,隔壁爆发出了一阵悲痛地呼声“父亲!大郎!” “父亲,父亲!” “大郎!!!” “三郎君,三郎……” “天哪!!!” 满门悍勇的潘家,轰然倒塌。 白麻布的幔帐渐渐地挂了出来,潘家的两个娘子各自领着自家的幼童换上了孝服,哭得双目赤红的老管家挪着两条老腿往宫里去,报丧。 擦了擦眼泪,沈沉吩咐董一“你送师兄回去好生歇息。我陪着老管家进宫。” “你可不要乱说话。”钟幻一把抓住她,眼神严厉,声音压得低低的,“我们没有丝毫准备,你如果现在乱来,可就是白送了性命!” 沈沉勉强挤了一丝笑出来“我还没有那么傻。师兄放心,我只是进宫去看看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我会看着那些居心叵测的人。”钟幻安慰她一句,不再说话。 此事若是永熹帝做的,那毛果儿在宫里不会丝毫消息都不知道。可是,钟幻和沈沉却都没有接到通知。 可此事若不是永熹帝做的,那么能把毒下到潘家父子碗里这么精准的动作,下一步必定会对付太子。而永熹帝得到潘家遭逢剧变的消息后,一定第一时间便想到的是保护太子。 这个消息,也应该会从毛果儿出送出来。 沈沉进宫,在钟幻看来,大约最要紧的一条,便是去好生责问一下毛果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打探一下永熹帝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太子那边,还请师兄费心,一定要保护他的安全。”沈沉郑重托付。 钟幻用力点头“你放心,我现在不回郡主府。我回钱家,召集了人,亲自去接太子。我倒要看看,谁有那个本事,能从我手里碰到太子的一根汗毛!” 董一看了他一眼。 钟幻察觉了这一眼。 沈沉却没发现,只是认真地对着钟幻欠身,正经行礼“南氏嫡支,如今只剩这孩子这一点骨血了。只有交给师兄,我才放心。” “我明白。”钟幻拍拍她的头,满眼担心地看着她“你也要小心。” 沈沉点了点头,回身同潘府的老管家一起,往宫城而去。 告辞出了潘家的府门,回头看看已经被挂上白麻布的匾额,钟幻这才问董一“你刚才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lizhu 。 正文 第 563 章 坐使斯人疑 沈沉扶着老管家去了清宁殿。 迎出来的青诤看着老管家腰上的白麻布腰带只觉得头上一晕,再看见沈沉,脸色苍白得纸一样“郡主……您,您怎么会……” “里头说吧。这是护心丹,你拿进去,让你娘娘先吃了。”沈沉从怀里摸了一个小瓷瓶出来,塞进青诤手里。 青诤的手抖得几乎要拿不准那瓶子“是,是谁……” “别问了!快去!”沈沉沉下脸色,喝道,“死了的重要还是活着的重要!?” 一句话说的青诤噎住了喉咙,双手紧紧地攥着那个瓷瓶,死死地看着沈沉,慢慢地张开嘴,却又轻轻地闭上,咬住了嘴唇。表情坚毅起来,转身大步地跑了进去。 过了数息,沈沉的耳廓轻动,听到了潘皇后放下杯盏的声音,这才回头看了一眼涕泪横流的老管家,低声道“缓着些说。皇后娘娘近来忙碌,身子没那么结实。” 老管家连连点头,口中道着“多谢郡主”,踉跄着走了进去。 可是,一旦扑倒在潘皇后的凤座阶前,老管家却极难忍耐,放声大哭着直通通地说了出来“娘娘!老将军和三位将军,都,都……一夜之间,都……” 潘皇后满面茫然“都怎么了?”眼光下落,一晃之间,直接落在了那白麻布腰带上,顿时身子一颤,“都……都么……?!” 问着话,头上一晕,眼前一黑,就要往后倒。青诤急忙上前扶住。 沈沉抢上前两步,捏住潘皇后的手腕,手指往潘皇后人中上狠狠一掐。 潘皇后悠悠醒转,睁眼看着她,眼中一湿“妹妹,你怎么会……” “老将军和三位将军急病,府上急切间找不到旁人,便去寻了我和师兄……只是,我们终究还是去的晚了……”沈沉满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愧疚。南氏对潘氏的愧疚。 “他们,他们是……什么病?”潘皇后翻转手腕,狠狠地抓住了沈沉,“妹妹,你告诉我,告诉我实话!” “是,是……暴毙。”沈沉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只管看着眼前地上的青砖。 潘皇后呵呵惨笑,连连摇头“暴毙?!我父兄征战多年,如今俱都能举百斤鼎,每顿能食二斤肉,跨马提刀,能冲杀敌阵四五个时辰不言半丝疲惫!暴毙?他们,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白永彬!” 低头看着她瘦弱嶙峋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沈沉心下痛惜,轻轻地包住她的手,低声道“嫂嫂,你要想想猛儿……” “猛儿!对!猛儿在哪里?温泉庄子!”潘皇后大惊,紧紧地拽着沈沉,“妹妹,猛儿!猛儿一个人在温泉庄子!” “不是不是!嫂嫂,猛儿不是一个人在那里!还有严观严先生,还有萧韵!您记不记得,我跟您说过,萧敢看他这个儿子跟眼珠子一样,幽州的高手被他派来了大半?如今那些人都在温泉庄子! “还有前天我让寇连过去了,他的轻身功夫,京城除了一二高手,无人能及。我跟他交待过,若是太子有事,让他谁也别管,直接抱着太子出来,回城,去永泰坊! “嫂嫂,你放心!我刚才还特意托付了我师兄。钱家那么多护卫,他说,会亲自带着护卫过去,然后亲自把太子接回来。您放一万个心,只要有我师兄在,谁也伤不了猛儿!” 沈沉急忙细细地告诉她。 潘皇后这才放下了心,失神地拍着沈沉的手,脱口道“是,是。有钟郎在,本宫就不必担心了……” 勉强挤了个笑容给沈沉,凄然落泪“好妹妹,也唯有把猛儿托付给你,我才真的放心。” 转过头去,看着跪在地上呜咽的老管家,回想起一夕之间死于非命的父兄,再也抑制不住悲痛,举袖掩面,放声痛哭。 消息很快传遍了宫城。 沈太后几乎背过气去,急忙派了椎奴过来清宁殿“带着太医去!潘氏怕是支撑不住的!” 永熹帝跟着匆匆赶来,大喊大叫,拍着桌子怒吼“把昨晚的饮食一一都列出来,残渣都拿出来!让县衙去!让京兆尹亲自去!还有刑部!给朕查!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人敢这样残害朕的万里长城!” 看着他这样激动到了语无伦次的地步,沈沉心里倒转了个弯。 也许,真的不是皇兄? 而是有人…… 也许是韩梧?! “会不会是韩梧?!”沈沉失声问了出来。 永熹帝目光一闪。 潘皇后一直紧紧地盯着他的脸,见状,眉间露出一丝冷意,旋即低头下去,紧紧地抿住了唇。 可是另一边,紧跟着永熹帝的秦耳却立即便接着沈沉的话说道“对对对!必是他!那厮自莱州进京的途中失踪,到今天还没动静。跟他有大仇的,看似是余家,实则却是陛下! “可陛下在宫里,他够不着。他们父子的位置,又都被国丈和国舅占了,他把一腔的仇恨就都挪在了潘家头上!韩家本来就跟西齐有勾结,他家从那边弄来奇毒,实在是轻而易举!” 沈沉听他这样急急辩解,反而微微皱起了眉头,仔细看了看他,垂下眼帘,手中只管轻轻地给潘皇后顺着气。迟疑了一瞬,低声道“皇嫂莫要伤心。皇兄一定会替皇嫂拿下凶手……韩梧,替国丈国舅报仇的……” “离珠,你嫂子怕是要伤心一阵子了。你看看,她现在情形可还好?可要让太医来开些安神的方子?”永熹帝转过头来,终于想起关切潘皇后,却是只对着沈沉说话。 这就是,心虚。 沈沉下意识地抱住了潘皇后的肩膀,也不肯抬头看永熹帝,只管低着头,轻声道“前头知道皇嫂怕是要哀伤悲痛,臣妹先给她吃了一丸护心丹。所以皇嫂暂且无妨。 “安神的药我也带来了,回头让青诤服侍着皇嫂吃就是。皇兄若是不放心,便请太医多来请脉,将详情报给皇兄便了。” 竟是拒绝让潘皇后吃尚药局的药! 静静地站在旁边听着的椎奴,蹙眉看向沈沉,片刻,低下了头。 lizhu 。 正文 第 564 章 昭阳殿里恩爱绝 永熹帝讪讪地带着秦耳走了。 潘皇后见椎奴一直站在旁边,知道沈太后只怕是也心存愧疚,便起身跟她道谢“多谢姑姑来我。请姑姑回去跟太后说,我还好。” “怎么会好?这样的事,当年太后不是没遇到过。那时候我们怎么熬过来的……”椎奴忙上前去扶着她重新坐下,自己却滴下泪来。 潘皇后苦苦一笑,眼神飘向窗外,喃喃低语“那怎么同……” 沈氏一家是在战场上光明正大地为国捐躯,沈太后在宫中又得了先祥和帝的百般怜爱,甚至在元后过世之后,直接立了她做继后,从此对其他妃嫔爱答不理。 自己…… 呵呵…… 潘皇后怔怔地倒在大迎枕上,呆呆地看向虚空中不知道哪里。 看着潘皇后如此,椎奴也无奈,转头看向沈沉。 沈沉躲避开了她的目光,支吾道“猛儿在温泉庄子,若是知道了这件事,怕是要伤心坏了。皇兄正在气头上,刚才并没有安排人去接猛儿。虽说还有别人,但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我还是自己跑一趟吧。” “也好。”椎奴偏头想想,道,“太后也在忐忑,刚才我临出来,听见她正吩咐让人过去守着太子。若是郡主能跑这一趟,便万无一失了。” 听到这里,潘皇后慌忙挣扎着站了起来,冲着沈沉郑重屈膝蹲身下去“妹妹,猛儿那孩子重情重义,听说此事,怕会哭闹不止。还请妹妹多多担待。” “嫂子别说这样的外道话。那是我侄儿,母后的心头肉,南家嫡支的唯一血脉,我再怎么为他,都只有不够的。”沈沉忙上前去扶住潘皇后,不肯受她的礼。 可这一句话,却泄露了太多消息。 潘皇后猛地抬起头来,噙着泪的眼睛紧紧地看着沈沉,被沈沉扶住的双手就势便用力地抓住了她,声音轻悄“既然妹妹这么说,我就把你侄儿,托付给你了。” “皇嫂……”沈沉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潘皇后死死地拽住“妹妹!” 这一声妹妹,明明白白,再无疑虑。 潘皇后也终于确定了,面对了,承认了沈沉,才是那个小蓬莱上善良率真、曾经救过自己性命的,小小公主。 那个乱世的妖星,那个令南氏满门凋零的妖星,那个会覆灭大夏、导致天下大乱的妖星—— 可是,为什么她这具身体的八字,又成了大夏的福星呢?严观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还是…… 先帝和太后太爱这个孩子,帮她逆天改命了?! 潘皇后不敢再往下想,定定地看着她,只管一心一意地等着沈沉说话。 面对这样的亲嫂嫂,沈沉还能有什么话说?几乎要失声哭出来,连连点头“好,好!嫂子放心!只要我活着,便不会让人碰猛儿一根汗毛!谁都不行!” 终于放下心来的潘皇后凄然一笑,放了手。 沈沉再也无法面对她的笑容,转身疾步跑了出去。 满面疲惫的潘皇后表示,自己要休息了。 椎奴告退,临走看了一眼青诤。 这就是有话要吩咐了。青诤会意,低低说一句“婢子送送姑姑。”跟着走了出去。 清宁殿台阶之下,四外无人。 “姑姑,这件事,太后娘娘怎么说?”青诤直来直去,再也不肯委婉。 她是潘家的人,父母兄弟姐妹一家子都在潘家为奴。她自幼便服侍潘皇后,聪明伶俐,十来岁便跟着潘皇后进了宫,掌宫大宫女做到如今。 平日里也许恭顺有礼,可锋芒一旦放出来,也不是个能轻易喝哄住的人。 可椎奴却给不了她想要的答案,只能硬起头皮板起脸“我叫你出来,是为了让你质问我的?!” 青诤无言地垂下了眼帘。 “我是要告诉你,如今还好,娘娘心里有一股报仇的心气撑着。等过个半年,凶手寻到了,正法了。那时候才凶险。你从现在起,平日里便要好生开导她,让她多想想太子。 “没娘的孩子不是像,他就是棵草!陛下采选,无数心怀鬼胎的女人进宫,若没了你娘娘护着,太子的未来不会好!你看看陛下现在的性情,焉知不是当年早早没了亲娘的缘故?可不能让太子重蹈覆辙!记住没有?!” 椎奴声情并茂、软硬兼施、声色俱厉。 青诤沉默下去。 的确,永熹帝对所有女人的态度都很奇怪。 对于年长的女子,许多男人避之唯恐不及,偏他却有一种莫名的亲近依恋,甚至会格外赏体面。 可那些所有男子都挪不开眼睛的年轻小娘子,到了他手里,也许会图一时鲜嫩,可伴随而来的,却是各种凌虐…… 这绝对不是一个正常的男子面对女子时的态度! 看看青诤动了心,椎奴松了口气,离开。 回到清宁殿,仍是刚才那个姿势的潘皇后惊觉一般,抬头看向青诤“怎么说?” 青诤迟疑片刻,摇了摇头“让您多保重,别放任太子成了第二个陛下。” “呵!”潘皇后冷笑一声,眼中闪过绝望,接着却是无边的仇恨和坚狠“我就知道!事到临头,除了咱们自己,谁也靠不住!” “娘娘……”青诤眼圈儿红着,上前扶住潘皇后,“可太后和郡主说的也没错。您该想想,是去了的要紧,还是活着的要紧?太子可才十岁!潘家没了人,若您再有个万一,他以后……” “大不了不当这个太子!”潘皇后高声发着狠。 青诤一把捂住她的嘴,急得哭了出来“您轻声些!不当太子怎么行?!他从生下来立了太子,他就一辈子都是太子!这哪里是他说不当就能平平安安不当的?史书上写的明明白白,有一个废太子能活得了么?” 潘皇后浑身一震。 “咱们大夏的皇子为甚么这么少?!因为当不了太子的,都活不下去!息王这么多年韬光养晦,去年不一样被下毒?息王妃若不是遇见了咱们郡主,那必定是一尸两命!您以为谁会去莫名其妙地杀一个闲散王爷!?” 青诤急了,犯忌讳的话一句接一句,再无半分顾忌。 。 正文 第 565 章 过河便拆桥 “我知道。”潘皇后躺了下去,满面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我自然知道。” “那您就别胡思乱想。”青诤心头微松,一句紧似一句地跟着劝道“潘家沈家,不是一样的么?别说太后娘娘年事已高,即便是不高,没了韩震这个内忧,哪里还有她老人家出来说话的份儿?韬光养晦、退避三舍是必定的了。 “至于郡主,就更不要提。她若不想落在……宫里一辈子,她这个时候便只有赶紧嫁掉一条路。到时候,她嫁在京城,夫家必定不许她掺和朝局;嫁去外头,夫家肯定再也不会让她进京面圣。 “到时候,能照看太子的,再无一个得力的人。娘娘,就是您说的,事到临头,谁都靠不住,唯有自己。您可不能想别的,太子还小呢……” 青诤说到最后,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潘皇后苦笑一声,睁开了眼,看向半空,就像是在看着自己已经在天上的父兄一般“青诤啊,你想错了……” 青诤直瞪瞪地看着面如死灰的潘皇后,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清宁殿的哭声持续了很久。 久到被通报到宜嘉堂时,仍旧没有停“皇后娘娘和青诤姑娘已经哭了一个多时辰了,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青诤姑娘的嗓子已经哭哑了……” “你刚才说,椎姑姑回了梨花殿,离珠却出宫去了?可知道去了哪里?”永熹帝皱起了眉头。 来禀报的小内侍低头道“听得说,郡主不放心旁人,所以要亲自走一趟京郊,去温泉庄子上接太子回宫。皇后娘娘郑重托付,椎姑姑也说,若是郡主亲自前去,大家都能放心些。” 永熹帝皱起了眉“猛儿待得好好的,非把他弄回来做什么……” “陛下可别在旁人跟前这么说。潘家毕竟是太子的外家。太子若不回来,不孝这个罪名,可就让后世扣实在了。其实,您该赶紧让禁军去接他回来才对呢。” 余绾温温柔柔地建议着,又冲那小内侍点头,“你下去吧。可别走远了,就在外头,仔细听着呼唤。” 小内侍下去。 余绾万般体贴地给永熹帝捏着肩膀,在他耳边轻轻呵气如兰地说着“如今不论是不是韩梧,反正是有人杀了潘氏父子四人。照着世人的眼光,害了太子的外家,还有个不害太子的?所以哪怕是杀潘家的人没想到,只怕也会有旁人就着这个因头去杀太子了。 “陛下向来疼惜皇后娘娘,又对潘家倚重有加,所以他们家里一出事,陛下便气得慌了。如今您冷静了一回,自然会想起来,如今太子孤身在外,怕是极不安全的。 “虽然有……离珠郡主那样武功卓绝的人亲自去迎接太子回宫,但毕竟,她双拳难敌四手。这万一太子有个好歹,陛下却没有派了禁军过去,日后,岂不是要追悔莫及?” 永熹帝沉了脸下来,一字不发。 “陛下,得去接。不然,外头人还不定怎么猜呢!”余绾温声软语,“妾身知道,陛下肯定不愿意让太子在宫里看着采选。可是,有了潘家这件事,采选只怕无论如何都要停了……” “朕知道,你不希望采选。你和陈氏,都不希望朕采选。”永熹帝长身而起,冷冷地看着愕然仰头看着他的余绾,“你们的心里,只有你们自己的荣华富贵。我南氏需要开枝散叶,我大夏需要多多的皇子。采选,朕是不会停的。” 余绾低下了头,优雅而委屈地露出了她白皙美丽的颈项,就像一只白天鹅“陛下……妾身蒲柳之质,妾身的姐姐又不名正言顺……咱们姐妹从未想过会专宠后宫。 “采选是迟早的事情。妾身姐妹又何苦只为了拖延一两个月,就冒着触怒陛下的风险?如今妾身姐妹,没有陛下的恩宠,哪里还活得下去……” “更何况,怎么杀潘家父子的主意,还是你出的。”永熹帝淡淡地看着她,冷笑了一声,“你没想到朕竟然没有连皇后一起除掉,所以才慌着赶紧帮朕出主意遮掩。” 余绾的脸上血色尽失“陛下,妾身……” “来人!”永熹帝再不理她,大步往外走,看那小内侍跑进来,立即下令“立即命禁军去温泉庄子上接太子回来。要带最精锐的去!告诉他们,若是太子出了事,朕杀了……” 说到这里,永熹帝脚步忽然一顿。 禁军一向都在潘家父子手里,如今潘家父子一夜之间“暴毙”,他的下一位禁军首领中郎将还没有着落。 这可比去接太子的事情大多了! 永熹帝皱了皱眉“让郎将去接太子,然后传两位相爷和童杰进宫。” 小内侍一溜烟跑了。 候在外头的秦耳上前一步,小心地看着永熹帝,低声问道“那皇后娘娘那边……” “让她哭。这件事完了,你在宫里忽然走动得多,反而打眼。先去掖庭随便找个什么差事,渐渐地再回来吧。”永熹帝随手把秦耳再度打发出了宫城。 秦耳张口结舌,半晌才悻悻而去。 眼角余光瞥见他的反应,永熹帝面上露出得意的笑。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秦耳一旦离开了他的视线,脚步和身形都轻快了不知道多少倍。而且,他根本就没去掖庭,而是直接出了宫,飞奔而去。 被莫名打发去尚药局和司膳司查看近期所有食材、准备主持采选小娘子们一应衣食住行的毛果儿,忽然又被叫了回来,并被告知鉴于国丈和国舅之丧,采选之事,暂时停止。 听说了潘家的惨事,毛果儿愣在当场,半晌没吭声。直到来传话的小黄门轻轻地拽了袖子提醒他“毛爷,陛下等着您回去伺候呢……” 毛果儿这才回过了神,沉吟片刻,问道“那我师父呢?他老人家不是回来了?正得着陛下的欢心?” “哪儿啊!陛下刚才把秦总管赶走了。还指着他的背影骂,说是丧门星一般,才一回来就带来这等霉运。”传话的小黄门撇了撇嘴,又陪笑着讨好毛果儿,“如今陛下跟前,您才是头一个红人呢!” 毛果儿的眼睛眯了起来。 。 正文 第 566 章 变起一刹那 沈沉几乎连口气都没喘,从皇宫出来,直奔京郊。 这个温泉庄子是严观的别院,却不是他自己置办的产业,而是他那个之前被妻子“错手”杀害的首徒在十来年前孝敬给他的。 庄子建在终南山南麓离山脚不远的位置,恰好是一个山洼的位置,有一片小小的温泉池子。因为那个池子水温极高,所以庄子常年都似乎被蒙在一片水雾之中似的,景色极美。常有附近的百姓走来走去地指指点点羡慕。 可就在沈沉抵达的时候,这个温泉庄子却几乎成了一座死庄! 一片寂静,毫无声息。 庄子的大门口,却倒卧着数具尸首——身穿黑衣、头蒙黑布、足蹬薄底短皮靴。 看着那皮靴,沈沉心里顿时砰砰跳成了一片! 这是——军方的制式靴子! 难道说,韩梧的人,还真的得到了潘家父子中毒身亡的消息,趁机来此处劫杀太子了?! 韩梧是韩震最出色的儿子,也是韩震寄予厚望、留予资源最多的儿子。在韩梧请调出京、前往莱州之后,韩震几乎是不动声色地,将韩家家将中的勇悍之人,以及若干机密的消息,都送去了莱州他的手里。 若是韩梧查到了太子所在,并存心致庄子里的人于死地,以有心算无心,只怕没人能躲得开他的设计! 沈沉只觉得后背一瞬间便湿了个透。她翻身下马,从地上黑衣人尸体的手中捡起一柄缳首刀,轻轻地走进了庄子。 越往里走,沈沉的心里越慌。 静悄悄,却满地横尸! 有黑衣人,有护卫,有仆从,有宫装的女子,甚至还有若干身穿劲装,江湖人打扮。 所以,这是一场混战么? 为什么没有声音?! 沈沉深吸一口气,知道再不能任由担忧慌张的情绪左右自己,微合双目、凝神静气。 再度睁开眼睛时,她已经双目清明、平静镇定,挺立在尸首之中,游目四顾,目光落在了左手边。那里有一道侧门敞开着,门前却倒毙了比其他位置更多的尸首。 只怕这就是他们撤退时的走的门! 沈沉疾步追了上去! 门后乃是一条崎岖的山路,路边的枝叶上挂了颇多的染了血的衣衫碎布。 才疾驰出去三五步,沈沉忽然脚步一顿,站住了,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地上一丛荆棘上撕下来的长长布条—— 纯白,薄如蝉翼,蜀锦! 沈沉只觉得头上嗡地一声! 这是钟幻的最爱!满京城,能像他一样每天一件纯白蜀锦长袍换着穿的人,绝无仅有! 所以说,师兄恰好带着人赶了来,遭遇了那些黑衣人,救下了太子南猛?! 沈沉再也顾不得什么打草惊蛇,撩起袍角往腰间一掖,施展出轻功,离弦的箭一样往前扑去! “师兄!猛儿!严先生!” 沈沉的厉喝呼唤声顿时在山间响起,甚至惊起了无数飞鸟,扑棱棱冲向天际。 紧接着她的呼声,无数的利箭破空声尖啸着响起,冲着那飞鸟而去! 还有若干,则是直奔沈沉! 腾挪辗转,沈沉闪避利箭的同时,却直直朝着放箭的位置冲了过去,口中大喝“贼子!你还我师兄命来!” 回应她的,却是一声冷冷的吩咐“杀了这个疯婆娘。” 箭雨从天而降! “韩梧!果然是你!漏网之鱼,你还敢这样猖狂!”严观衰老怒极的嘶吼紧跟着响起! 然后便是钟幻气急败坏变了音儿的臭骂“你个老不死的老糊涂!我师妹拼了性命引开韩梧的注意力,就是为了让你在这儿逞英雄泄私愤的吗?我告诉要是因为你这一嗓子害死我们大家,我他妈做了鬼也不放过你!” 还有萧韵刚刚进入变声期的公鸭嗓子“师父,我现在看您跟韩梧的内应也真差不多了!” 以及寇连有气无力的声音,却是在另一边响起的“你们,都往我这里来。我可,撑不住了。” “寇连!太子是不是和你在一起?!”本来无声无息下去的严观忽地又大惊小怪地叫唤了起来! “他妈的!”钟幻暴跳起来,几乎要扑上去掐死严观“老东西!你他妈是不是故意的?!你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努力抵挡着箭雨的沈沉顷刻间只觉得压力陡然一轻。 黑衣人至少分了一半即刻扑向寇连所在的位置。 刀剑的交击声不过几息便停了下来,接着却是黑衣人们有些气恼的回报“将军,那孩子不在此处,唯有一个伤了腿的家伙!” “杀了。”韩梧的声音淡淡传来,却仍旧隐在树后不肯露面。 沈沉眉骨一跳,二话不说,抬手举刀便掷了过去,噗地一声响,黑衣人短暂地惨叫,接着便是重物坠地的声音。 “沈离珠,你竟然还未脱力,倒也真不愧是能跟我父亲对箭的女子。只不过,我不是我那逞英雄的父亲,我不在乎什么名分,我只是来给他报仇,杀了你们这群助纣为虐的爪牙而已。” 韩梧背靠在树上,神情淡漠,双手抱肘,声音平静“而且,我可以告诉你。我不会杀太子,我需要一个活的太子,好让天下都看看,咱们的皇帝陛下,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说着,歪歪头,下令“先杀沈离珠……” “皇帝是个什么货色,谁心里不清楚?用得着你去告诉吗?所谓的天下人,他们懂个屁!他们所知的一切,都是京城往外散消息的嘴说的!你自己一叶障目,就以为天下人都不看不见泰山。我告诉你韩梧,你杀错人了!” 钟幻忽然截断了他的命令,高声喊了起来,甚至,高举着双手从树丛里慢慢地走了出来! “师兄!你回去!”已经趁此机会摸到了他们左近的沈沉顿时急了,合身一扑,直接将钟幻扑倒在地。 三支利箭,几乎擦着他们的后背,狠狠地钉进了后头的树身上! 然后,竟然是寇连有气无力的笑声惨然响起“算了吧韩二,难道你父子还是冤枉的?你父亲勾结陈太妃,林驸马的私生女儿林氏,也就是那位宜兴郡主,给他们居中联络,交通内外,蛊惑大夏皇帝,陷害忠臣良将,这难道竟不是你韩家做的不成?” 。 正文 第 567 章 遥指乱云遮处 韩梧沉默下去,良久,方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林驸马训练了那么多的探子,我就是其中之一。只不过,我天赋异禀……咳咳咳咳,我轻功好,逃了出来。 “林氏进京时,不过是个幼童,我没料到林驸马竟然舍得让他的亲女儿背井离乡来大夏当坐探,我才陷了进去……后来她更名雪舞成了歌姬,又进了韩府给韩震当了妾室,我还曾觉得世事弄人…… “可当我听说,韩震竟然肯为了她去跟太后娘娘硬顶,替她讨了个宜兴郡主的封号时,我就知道她的身份只怕不一般了。果然,上回我去幽州,便见到了大放厥词说自己能激得韩大将军谋逆的林驸马…… “咳咳,大夏没几个人见过林驸马。可是见了林驸马的人,再一见林氏,就一定不会怀疑,他们是亲父女……” 说到这里的寇连惨笑连连,“可见我骨子里还是南越人,喜欢的女子,也是地道的南越种……” “既然你知道自己是南越人,却为何还要相助沈离珠,坏你南越的好事?”韩梧冷冷问道。 寇连啧了一声,摇着头道“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南越没坏人?大夏没好人?我走南闯北那么多年,人见的多了!南越在做什么我不知道,但那只会利用女人的手段,我是打心眼儿里看不上! “我们郡主怎么了?我们郡主是天赐的福星,救世的菩萨,智慧美丽,勇敢善良!南越便再往外送十个八个公主郡主,也比不上我们沈郡主的一根汗毛!良禽择木,良臣择主。我怎么就不能跟随沈郡主了? “姓韩的,你们韩家自己走错了路,先交接了林驸马那等阴微鄙贱之徒,后又勾结了宁王那等数典忘祖的野心家,用个人还是狐媚卖笑的陈氏公主,你们自己活该自掘坟墓。怎么着,还想拉着旁人垫背?做梦!” 寇连骂了个痛痛快快! 听得萧韵在那边简直是摩拳擦掌、眉飞色舞“说得好!骂得好!寇连这见识,简直是国士!” 严观也捻着胡须摇头晃脑“嗯,委实不错!” 趁着这个机会,沈沉吃力地扶起被撞了个七荤八素的钟幻,架着他回到了矮树丛中众人跟前。 沈沉看着眼前的人们,眼皮狠狠一跳。 第一果然没有南猛。 第二武功最好的董一受了重伤,歪在树边,奄奄一息,小腹、大腿,都还在冒血。 第三也没有丽娘,而严观的脸上多了一道箭伤。 “萧韵,你兄长给你派了多少人?”沈沉打量着旁边互相搀扶的几个拿着刀剑、满身是伤却满面警醒的人,心头微颤。 萧韵黯然“没想到太子会随后跟来,寒哥只给我带了十个护卫。”随即又精神一震,“但是我每天一早都会给寒哥发信鸽保平安。寒哥今天没收到我报平安,一定很快就派人过来的!” “那潘家派来的人呢?”沈沉看向严观。 萧韵却接过话头“他们的人是拼得最狠的,韩梧的人冲进来,先冲着他们下手。所以,全都……” “其实……陛下应该也会很快就派人过来接太子的……”其实沈沉没有十足的把握。 “那还等什么?跟韩贼拼了!”脸上添了伤疤的严观发起怒来格外狰狞。 沈沉无言地看着他。 “你休看我。”严观的老眼一红,雪白的胡须微微发着抖,颤声道,“丽娘,丽娘为了救我,中了两箭,均在要害,已经……”说着,抖着手跺脚,咬牙喝道,“我不杀韩梧小贼,誓不为人!” “当!”那边忽然传来一声刀剑交击的声音。 接着便有人急声高喊“将军!这厮要自尽!” 韩梧沉声问道“死了么?” “刀夺下来了,可是……伤了颈项,晕过去了……”答话的声音有些怯意。 寇连要自尽…… 他要干什么?难道是怕自己会成为人质? 沈沉紧紧地闭上了眼,用力摇一摇头,睁开眼,摒弃掉担心寇连的情绪,低声问众人“太子在哪里?” “我是在黑衣人几乎攻破庄子的时候才带人赶到的,那时候寇连和太子已经不见了。”钟幻说完,看向萧韵。 萧韵忙道“黑衣人刚开始攻打,寇连就二话不说地背起太子往外跑。我们想让他等一等,安排个掩护计划,他却说,郡主说了,让他万万不要对任何人抱任何幻想,只要发现有问题,赶紧先带着太子回京,其他人都不要管。” “是。是我吩咐的。然后呢?”沈沉问道。 萧韵无奈地摊手道“他的轻功太好,后来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就都不知道了。” 顿一顿忙又道,“我们一直声势浩大地抵抗黑衣人,想必已经吸引了他们的全部注意力。寇连是从后门走的,他和太子不应该出事才对……” 众人随着他的话,忽然身子都是一僵。 温泉庄子依山而建。 韩梧率领黑衣人从庄子的前门、侧门攻入,而那个一出去就上山路的后门,不应该是韩梧的人。那是谁袭击了寇连? “寇连出声,是为了向咱们求救,还是为了借机把自己知道的信息都说出来,还是说,为了让太子趁机向更远处逃?” 钟幻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紧紧地抓着沈沉的手,看看四周,悄声道“你不要管我们,快去查太子的下落!” 沈沉咬了咬牙,用力点了点头,悄声叮嘱“师兄,事急从权。万一到了那一刻,你先保自己的性命,不要想什么会不会滥杀无辜……” “别胡说。快去。”钟幻打断她,轻轻地推了她一把。 严观阴恻恻凑了过来,狞声道“钟郎,你应该随身带着毒药吧?那种,迎风一晃,就可以毒死一大片人的,药。我知道的就有好几种!你说,你身上是不是有这种药!?” “我没有这种药。我不会有这种药的。世上穷凶极恶的人,有,但不会簇拥在一起等着好人去一口气屠杀。所以,这种药,我不会有的。”钟幻斩钉截铁,甚至还狠狠地看了沈沉一眼。 lizhu 。 正文 第 568 章 收因结果(上) “师兄……”沈沉看着钟幻,欲言又止。 钟幻定定地看着她,沉下了脸“你什么时候这样主次不分了!快走!这里交给我。” “好。”沈沉转身,猫下腰,施展轻功,闪到了众人一侧。 而那边,韩梧居高临下看着颈项间都是血的寇连,眉宇间都是森冷“你先毁了我韩家的名声,又想挑拨我的兄弟们倒戈,你这毛贼的心思,都还真是精巧。 “只不过,这最后的自尽,却是画蛇添足了。你不想受我的酷刑,怕自己一不小心说出那孩子的下落。可是,你想过没有,我是怎么知道你们都在温泉庄子的?我从前门攻打,丝毫不顾及后门,又是什么缘故?” 看似昏迷的寇连眼皮轻颤,慢慢地睁开了眼,看向了韩梧。 韩梧的嘴角嘲讽地轻轻扬起“你也有疑虑对不对?伤你的人,跟我们这群人,打扮得不一样吧?” “都是黑衣人,有什么一样不一样的?”寇连目光闪烁。 韩梧微笑着蹲了下来,低声问道“我再问问你,你在后山遭遇袭击的时候,是不是还发现了,当钟郎带着董一抵达之时,袭击你的黑衣人们,都愣了一愣?” “……我便是趁着那个时候,逃掉的。若非钟郎带人前来,我和太子,根本就没有机会逃脱。”寇连轻声说着,眯着眼看向韩梧,“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那可是你的盟友!” 韩梧呵呵轻笑“盟友?也许吧。可我韩家落得今天这样满盘落索,不都是他的手笔?如今不过是他需要一个替罪羊,也需要有人牵制这庄子里如许多的江湖中人,才想起了我,而已。” 说着,韩梧伸出一根食指,随意地用力点在寇连颈项上的伤口上,看他疼得一声闷哼、冷汗直流,轻声笑道“我是死定了。何况我说的话,他们也都不会相信。可你不一样。“我刚刚接到消息,大夏家的皇帝,就在昨天,把潘家父子四个,都弄死了。呵呵,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南家是玩得真溜! “我本来也想找到太子,拿着他去逼着大夏皇帝露出真面目。现在看来,我可千万别。我得留着太子,让他活着回到他父皇身边,和他娘一起,给他外公舅舅报仇! “至于你,我说了,你不一样,你是沈离珠的人,你还拼命救下了太子。若是由你来把我刚才的推测告诉沈离珠,那要不然,钟郎会跟那一位翻脸;要不然,沈离珠会跟钟郎翻脸。不论是哪一种,都是我极度乐意看到的。 “当然,你有可能把这个事儿咽下去不说。但是,我得警告你一句那一位连个孩子都不放过,更何况是别人。说不准钟郎也是被他利用了而已?万一下一次,他把钟郎和沈离珠都杀了呢?你会不会因为没有警告他们,而后悔?” 韩梧愉快地看着寇连不停变幻的表情,满意地点点头,调侃道“所以你看,我吃定你了。而那几个人,” 那根刚刚在寇连伤口沾了血的手指,远远地往对面的皇宫的方向上大大地画了一个圆圈,就像是在画着一个凄厉的诅咒,“都逃不开他们自己的命运。毕竟,种什么因,结什么果。他们都是,活该的。” 寇连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方轻轻叹了口气“他们算计韩家时,幸亏你不在京。否则,鹿死谁手,真未可知。” “……我韩家,居心叵测在先。我父亲又不肯遮掩。这个下场,早晚的事。”韩梧沉默了许久,摇了摇头,自嘲一笑,“我是因为回天乏力,才去了莱州。可谁知,父亲竟拿我当了最后一张牌。血脉亲情,我总不能不回来给他报仇。” 两个人正在低语,忽然外头一阵刀剑交击响声,还有南猛惊慌失措地尖叫“不许你们碰我姑姑!” 寇连不假思索地一跃而起,夹手从身边的黑衣人手里抢了一把刀,瘸着一条腿冲向声音的方向! 插着腰看着他的背影,韩梧哭笑不得“他这是拿我当了好人了?” 说着话,却轻轻地从属下手中接过了一把弓,一壶箭。 打斗的两方渐渐从矮树丛里显出了身形。 韩梧平静地把箭支搭在了弓弦上,抬起胳膊,遥遥指向晃动不止的人影。 “将军,他们动作这么快……”黑衣人替韩梧担心。 韩梧却轻轻笑了“随便啊,谁死了我都不心疼,谁留下我也都不那么痛快。我已经是凶手了,为什么不索性当个彻底呢?” 说着话,手指已经松开。 嗖地一声! 正要一刀斩向南猛的一个黑衣人应声而倒。 藏在另一边树丛里干着急的钟幻等人顿时一怔,惊讶地回头看向韩梧那边。 另一支箭却紧跟着射了出来,再度命中了一个黑衣人! “他们不是一起的。”钟幻眯起了眼睛,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靠着树根已经陷入昏迷的董一一眼。 萧韵茫然地张开了嘴“他们为什么会自相残杀……” “自相残杀个屁!”严观厉声喝道,腾地站了起来,“他们杀了丽娘,杀了管家,杀了宫女阿监,杀了无数的护卫!他们就是来杀光我们的!你管他是什么人!?” 话音未落,韩梧的一支箭已经狠狠地扎进了他的胸口! 萧韵吓得魂飞魄散“老师!!!”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严观。 “老师!老师你怎么样?!”萧韵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满目赤红! 钟幻急忙过去,扶着严观躺下,仔细查看,却发现那根箭其实只是轻轻地钉在了严观的胸骨上—— “好箭法……”钟幻喃喃出声,却迎上了萧韵和严观本人的怒目相向,一个激灵,忙道“先生命大!这一箭太巧了,最多只是个胸骨骨裂,不会伤及性命。” 眼看着严观精神一震又要嚷嚷,忙接着续道“然而现在缺医少药,我不能给您拔箭,也没有止血的药。您要是乱来,这支箭移了位,那可就大罗金仙都救不了您了!” 严观立即停止了一切动作,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只动嘴唇“抓住韩梧!一定要抓住他!老子要把他碎尸万段!” lizhu 。 正文 第 569 章 收因结果(中) “三十六!三十六!”一向温和的声音也变得焦躁、愤怒和极度担心。 萧韵听着这个声音,大喜过望,想也不想地回头大喊“寒哥!郡主和太子在这边!有人要害他们!” 他的话音未落,韩梧的箭又破空直飞过来!目标就是萧韵! 钟幻瞪圆了眼睛,合身扑了上去! 当! 忽然斜刺里一支箭,狠狠地撞在了那支箭身上! 两支箭都落在了地上。 钟幻扑在萧韵身上,两个人互相看看,都松了口气。 可接着,那边却听见噗地一声,刀剑入肉的声音。 还有南猛哇地一声尖叫着大哭起来“姑姑!姑姑!你们这些坏人!你们这些坏人!孤要把你们都杀光!灭你们的九族!姑姑!” “大胆。” 第一次,萧寒的声音变得如此冰寒彻骨,杀气四溢! 几声痛哼惨叫响起。 沈沉有些虚弱,却笑了起来“二十二郎,总算是见识一回你的真功夫。我从来都觉得你比我厉害,却没想到你比我厉害许多呢!” “郡主不要说话。” 萧寒冷冷地扫过满地呻吟的黑衣人,一转头,对上了那边已经露出身形,手持长弓的韩梧。 “韩梧,束手就擒吧。你手下的这些人,其实都罪不至死。但如果你继续顽抗,只怕二十二郎会为了给我们家二傻子报仇,先把这些人杀光。” 钟幻躲在树后苦口婆心地劝着,说到最后,叹了口气,喃喃道,“你可千万别听我的,你可一定得顽抗到底。我就盼着二十二郎能把你们都屠了,大家干净。” 萧韵和奄奄一息的严观都看向他,无语到十分。 “束手就擒?然后跟三郎一起,让皇帝羞辱我么?这怎么可能?”韩梧微微地笑着,手里的长弓往下一压,指向那边刚刚艰难站起的沈沉,“不如,沈郡主,跟我比一比箭如何?” “他是在找死么?”萧韵奇怪地挑起了眉。 众人下意识地把目光都转向了沈沉。 今天在这里的人,南猛虽然是太子,却是个吓得一直埋头在沈沉怀里哭的十岁孩子;严观虽然是太子太师,却因为受了箭伤,所以现在连吹胡子瞪眼都得小心翼翼。 其他的,除了沈沉,都是无职无衔的江湖布衣。 若说现场有人能决定如何处置韩梧这“杀人凶手”、“逆犯余孽”,那也就只有一个离珠郡主沈沉而已了。 “你先让你的属下把刀箭放下。”沈沉左手垂在身侧,右手却将南猛严严地护在怀里,警惕地看着对面持弓拿箭的韩梧。 韩梧微笑着看她“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可管不了他们。”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那些人开始渐渐后退。 “不行!他们杀了丽娘!他们一个都不许走!”直挺挺躺在地上的严观却再也不顾自己的伤,仍旧直挺挺地躺着,却大吼了一声。 韩梧微笑着回头看了下属们一眼,笑道“我怎么说的?杀人者死。我活不成,你们跟着我,也一样活不成。” “属下等追随将军,万死不辞。”黑衣人们齐声喊道。 钟幻呆滞的目光从那个方向滑开,叹了口气,喃喃道“几万年台词不改,也是醉了。” 萧韵和严观对视一眼,俱都是疑惑他在说啥。 “猛儿不要哭,先去钟先生那里。”沈沉先安抚好了南猛,让头发蓬乱、满面黑灰、衣衫早挂得一条一条的南猛跟着身是伤的寇连去了钟幻身边。 然后转向韩梧,笑了笑“其实,如今的态势,你们降不降,二十二郎都能将你们拿下。你想跟我比箭,不过就是因为听说我在含元殿上赢了你父亲。对不对?” 韩梧脊背挺直,看着沈沉“我输过你一次,但是那一次,我并没有正面跟你对垒。我想亲手试试。” 沈沉不由得转过脸去,跟萧寒对视一眼。 那回在云楼,萧寒算是正式跟扮成楚佩兰家将的韩梧比过箭。最后一箭是沈沉给所有人的下马威,却谈不上跟那些人的比试。 没想到,那件事对韩梧来说,竟那样重要。 “我这些日子苦苦思索,我韩家到底败在了哪里,败在了何时,败在了哪个人手中。 “皇帝?他若有那个心机本领,只怕早在他登基之初,就把我韩家连根拔起了。 “朝局?如今这个朝局跟之前我父亲大权独揽的情形开始不同的起点,便是我父亲忽然注意到了某个人,或者说,某一家子。” 韩梧微微笑着,看着面前的沈沉脸上也显出意外时,不由轻轻蹙了蹙眉。 难道父亲所谓的那个余家的大秘密,面前的这位离珠郡主并不知道不成?或者说,余家真的有眼无珠到了只宠信倚重那两个以色事人的女儿,却放弃了眼前的这块无价之宝? “再后来的事情,就变得格外有意思起来。 “一个牡丹郡主的亲事,就被你利用个彻底,拆毁了宁王牢固了十几年的后院。 “一个余小二郎,竟然在余家都对你敬而远之的时候,成了你结交京城权贵子弟的桥梁。 “更不要提你这个不知道靠了什么手段巴上钱大省的师兄了。拿着一张破图哄了皇帝的欢心,还有夜平传授给他的无数治病解毒手段……” 韩梧看向钟幻的表情极为怪异,竟不是痛恨,也不是鄙夷,而是似笑非笑的复杂。 甚至还带着一丝歉疚的幸灾乐祸。 所以这个情绪,是什么鬼?! 钟幻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一定是真的见了鬼。 “可是当我开始调查你,却发现,你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若非要说你有些个什么本事,大约,也就是一手弓箭功夫了得,罢了。” 韩梧的手指抬起,从钟幻往萧寒一溜划过去,嘲讽道,“再多了,你也就是一张脸,一个傻呵呵的无害性子,惹得这些人,都替你卖命,为你挡枪,如此而已。” 呃? 韩梧的意思,竟然在说自己红颜祸水不成? 沈沉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竟莞尔笑了起来“你不说,我都忘了,其实我长得还不错。” 正文 第 570 章 收因结果(下) “所以,比一次箭吧。你赢了,我就地自裁,你们回去,也算好交差。我赢了,我仍旧就地自裁,但你要答应,放我的这些人走。” 韩梧弯着嘴角看着沈沉。 沈沉笑一笑,摇头“你想邀买人心,让他们以后成为不定期刺杀南氏皇族的刺客,譬如三国时孙策之死。可惜,你就不想想,万一我把他们都激将成田横的八百壮士呢?” 韩梧的笑容一僵。 “啧啧啧,你还真拿我当傻子耍了。比箭,我不跟你比。刚才救萧韵的时候,我是拼着伤了胳膊的。说不好,以后一辈子都不能再动弓箭了。” 说着,沈沉留恋地看了一眼地上的长弓,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轻轻地颤一颤,一滴浓浓的黑血顺着小指流了下来,落在地上。 沈沉虚弱地看着韩梧笑了笑,身子轻轻一晃。 “那刀上有毒!”钟幻睚眦欲裂,丢下萧韵,连滚带爬扑了过去,一把抱住恰恰软倒在地的沈沉,二话不说,先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把药丸,也不辨多少,直接塞进了沈沉的嘴里,厉声嘶吼“咽了!快!咽了!” 沈沉几乎算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着脖子,把药丸吞了下去,歪头靠在钟幻怀里,嘻嘻一笑“师兄,我乖不乖……” 闭上了眼睛,昏了过去。 钟幻铁青着脸,猛地抬起头来,狠狠地看向地上被萧寒留下的活口,咬着牙道“萧寒,把他们都弄到你那里去。我给你些好料,你好好地给我问出来,这到底都是谁的人!” “姑姑,姑姑……”南猛手脚并用爬了过来,哭得嗓子都哑了,满面泪痕,小手拽着沈沉的袖子,想推不敢推,想扯不敢扯。 萧寒低头看着他,眼神犹豫。 “萧寒!”钟幻冷冷地盯着他,一只手拉住了南猛的小手,森然道“拿下韩梧等人,立即送我们回京。” “我,我我这胸口的箭怎么办?就这样扎着回去吗?”那边严观气急败坏地嚷嚷了起来。 “你给我闭嘴!不是你大呼小叫露了行藏,现在情势未必有这么紧急!我师妹要是有个好歹,我管你们死活!名缰利锁,这个下场都是你们自找的!活该!” 钟幻连说带骂、哇哇大叫,直直地把一把年纪的严观噎得闭口不言。 萧寒看了一眼萧韵乞求的目光,挥手先令人把地上的黑衣人们拿下带走,自己却对钟幻道“我随身带着金疮药,不然钟郎先给严老先生把箭拔了?” “不!你们先把韩梧拿下!都是因为他!都是他!让他给我姑姑赔命!”小小的南猛忽然站了起来,指着不远处尚未解除武装的韩梧,大声喊道。 韩梧呵呵轻笑,然后叹了口气,歪头看着南猛笑道“太子殿下才是那个最分得清轻重缓急、也最重情重义的人。有你做太子,是大夏的福分。 “我本来还想过,万一我父亲举事竟能成功,南家年纪最小、最可能被扶上御座的,其实还是你。待长大成人,我父亲也该老死了。那时候我便真心真意地奉你为主,为你去打天下。 “只可惜,一步错,步步错。我韩家没福遇见你这样的好主子……” 说到这里的韩梧,还在微微笑着,但众人的目光已经都跟着他的话渐渐变了。 韩梧,早有死志。 “不过,我也不会让你们这样轻轻松松地去过你们的幸福好日子……” 韩梧轻轻地笑了起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长刀,慢慢地横架在了自己的颈项边上 “沈离珠的身世……很有意思。不仅她的身世有意思,余家的根基,更有意思。我父亲对余家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恰是因为余家还有一个绝大的秘密。” 众人的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目光也都下意识地转向了昏迷中的沈沉。 钟幻沉下了脸,一双大大的衣袖展开,轻轻地把沈沉盖在了自己的怀里,不给任何人窥伺她的机会。 “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我父亲始终都没有找到。因为,多番试探之下,似乎余家大房的人,对这个秘密,丝毫没有任何认知。那么你们猜,二房的人,知不知道?” 韩梧玩味地笑着,目光从钟幻滑过,却看向了萧寒和萧韵,最后落在了南猛惊愕又颤抖的脸上。 “太子殿下,韩梧,告辞了。” 种完最后一颗怀疑的种子,韩梧双手狠狠一用力,自刭,倒地,血流如注,而死。 黑衣人们一声悲鸣,齐刷刷跪倒在他的尸体周围,伏地呜咽痛哭起来。 南猛吓得脸色发白,转身抱住了无知无觉的沈沉,吓得发抖不已。 “其实我很想问问你们,韩梧是不是还有什么隐秘的力量流落在外。拿着去皇帝跟前表个功,我萧家说不准顺藤摸瓜,再捞些别的好处。” 萧寒淡淡地看着那些哭泣中的黑衣人,冷冷开口,“不过,刚才太子已经降了旨意,要把伤害过离珠郡主的所有人都诛杀掉,甚至提到要灭你们的九族。” 黑衣人们均是一静。 “我虽然姓萧,是幽州节度使萧家的人,却没有职衔,只是个江湖人。江湖人有江湖人解决这种事情的办法。江湖人之间的恩怨,从来都是祸不及妻儿。我只问你们这些人一句韩梧还有没有什么未了之事?” 萧寒双手背在身后,冷冷清清地说道,“毕竟,我是不会给你们机会去替他完成心愿了。” “将军说,韩家一家人,应该要整整齐齐的……” 一个黑衣人忍不住开了口。 另一个看了他一眼,先头的那个便低下了头去不做声了。 “一家人呢,最重要的,就是整整齐齐。韩二郎这个心愿好得很。”钟幻有些费力地将沈沉抱了起来,低头看着南猛,狼外婆一样诱惑道“所以啊,太子殿下,一直被陛下关着的那个韩枢,差不多也该送去跟家人团聚了。您说呢?” 南猛狠狠地咬着嘴唇,小脸儿煞白,却用力地点了一点头“孤也这么觉得!” lizhu 。 正文 第 571 章 文字凭君便去留 离珠正文卷第571章文字凭君便去留回程的路上,就在载着钟幻和沈沉、严观、太子的马车刚进城门之时,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看见马车就眼睛一亮冲了过来:“我寻钟郎!” 却被九酝一把揪住。 坐在马上恹恹的萧韵脸色发白,根本就不想管,一眼看向萧寒。 萧寒的目光在那孩子身上打了个转儿,点了点头。九酝放了手,那孩子便似猴子一般,身手敏捷地跳上了马车,掀开帘子往里探头,顿时一愣。 “找我?说什么?”钟幻一看那孩子的模样,就知道只怕是毛果儿紧急遣了他的小心腹出了宫。 那孩子一看钟幻的态度,大喜,猫着腰猴过去,附在钟幻的耳边嘀咕了两句话。 钟幻沉了脸:“现在来说这种话,之前他在做什么?” “之前?”那孩子打了个愣神,马上反应了过来,忙又附耳过去,如此这般交待了一通。 钟幻这才缓了神情,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去吧。让他自己也小心点。” 孩子欢欢喜喜地跳下车去,跑了。 胸前箭已经拔了,草草裹了伤口的严观有气无力的样子,却还是哼了一声,虚弱地道:“就知道你钟郎在宫里有眼线!这是出来给你送信的吧?” “是又怎么样?”钟幻冲着严观翻了个白眼,“现在满京城无人可信了。宫里的人出来跟我交待差事。怎么着?严太师有意见? “那你倒是别冒失、好好活着啊!也让人家把差事交待到你手里来!这种时候当着太子的面儿说这样的酸话,你这也叫为人师表?难怪教了一堆徒弟没一个成才的!” 自从上了马车就悄声找了钟幻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令各方人马这样肆无忌惮的南猛,一直都沉浸在失去外公舅舅的悲伤之中。尤其是,还不知道究竟谁才是害他们的凶手。 这会儿忽然听见有人提到自己,不由茫然回过神来,怔怔地看向钟幻:“先生可是叫我?” “没有。再歇会儿吧。”钟幻看着他便觉得可怜,柔声答话,甚至还抚了抚他的头顶。 南猛乖顺地点着头,亲近地靠在了他身边,头枕着他的肩。钟幻轻声叹着气,伸臂把他抱在了怀里。 “钟郎,前头有禁军前来,想必是接太子的。你可要带着严先生和郡主入宫?” 萧寒的声音马车外头温润响起。 钟幻有些犹豫。 严观的伤是个太医就能治,他不用管。但是他得给沈沉疗毒。太后只怕是想让沈沉回梨花殿的。但鉴于永熹帝已经丧心病狂到毒杀潘氏父子的地步,再把一个昏迷的沈沉送进宫去,实在是太冒险了。 可是南猛…… 不论沈沉跟南氏皇族究竟是什么关系,钟幻知道:南猛就是沈沉的眼珠子。 现在若是自己带着沈沉回郡主府疗伤,却把南猛交给禁军带进宫去——天知道还有谁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想着这些事,他的目光便落在了南猛脸上,诸多犹疑。 “先生,我得回宫看我母后。她还不知道伤心成了什么样子呢。可是姑姑现在的样子,最好不要进宫,赶紧回郡主府休养吧。我自己跟禁军回去就好。” 南猛虽然悲伤,却十分懂事。 越懂事的孩子,越让人心疼。看着那张小花猫脸儿,钟幻做了决定:“左右是进宫,你跟着我们绕一趟。到了承福坊,我让赵真陪着你进宫,寸步不离你左右。直到你姑姑醒了,咱们再听她怎么安排,行不行?” 如今的离珠郡主府,大管事便是赵真。赵真是个内侍,武功卓绝,却是沈沉最信任的人之一。 所以,由赵真贴身保护南猛,不仅钟幻放心,想必沈沉也只有这一个办法而已的。 南猛听了,也觉得合适,点头答应下来。 过了一时,果然禁军的马匹脚步声停在了马车外头,有人高声道:“末将万巡,率太子右卫率五百兵将,前来护卫太子回宫。” “姓万?”萧寒坐在马上,眉梢轻动,不由得脱口问道:“当年的万大海万老将军,是阁下什么人?” 黑盔黑甲一张黑方耿直脸的万巡抬起头来:“是家伯祖。如今竟还有人记得他老人家。这位兄弟,有心了。” 听见这个对话,钟幻的心终于定定地落了下来,微笑着对南猛道:“这位万将军家学渊源,当是忠义之辈。太子尽可信任。” “孤知道万老将军。他老人家很是了得,皇祖父十分爱重的。只是当年韩震与他不合,以他家子孙凋零、该休养生息为名,硬生生送了他老人家回乡养老。父皇也说可惜的。” 南猛说着,瞧见钟幻冲着自己使了个眼色,愣了一愣,会意过来,忙亲手掀了帘子,露出半张花猫脸,看向外头。 万巡见到他的样子,大惊失色:“太子!” “孤平安。”南猛忙截断他的话,勉强一笑,道,“孤外公舅舅的事情,已经听说了。离珠姑姑和严先生为了救孤,受了重伤,如今挪动不得。 “你来的正好。萧韵公子他们也该回家休养。让他们先走。你率军护卫着我们先去离珠郡主府。然后再陪孤入宫。” 万巡连连点头:“理当如此。”转过来,又冲着萧韵等人抱拳道,“各位救护太子,功莫大焉。待本将禀明陛下,再做道理。” 马车里钟幻想一想,却也冲外头叫了一声:“钱宅的来一个。” 一个胳膊受伤的忙跑了过来:“小郎请吩咐。” “董一的伤我处理过的了,就是养了。你们送他回钱家,那边他自在些。把周适叫回去照看他。”钟幻吩咐了两句,又倾过身去,附耳说了几句。 那人连连点头,面露坚定:“是!小郎放心。” “董一一会儿就能醒。等他醒了,问他想怎么办。他想怎么办,便怎么办。怎么办,我都不乖他。”钟幻淡淡地挥挥手,“你们去吧。” 那人定定地看了钟幻一会儿,忽地长揖到地:“是,小郎。小人谨遵小郎吩咐。绝不敢有违半个字!” 说完,站直了身子,转身奔走。 正文 第 572 章 重以甘言诱 离珠正文卷第572章重以甘言诱“他们回来了?”潘皇后从榻上坐了起来,讶然地问:“离珠受了伤?昏迷不醒?如何没有直接进宫……” 潘皇后顿住,没再往下问。 外头那个护着离珠不让进宫的人是钟幻。潘家父子的毒是钟幻看的。这个毒究竟是怎么来的,如何中的,该在什么时辰爆发、又会令人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他怕是世上最清楚的几个人之一。 先前是为了保护着潘家的老管家,也是为了来护住自己的心脉,所以他才放了离珠入宫的同时,亲自去了温泉庄子上去救太子南猛。 如今,这两桩事都做完了。南猛是救了回来,却搭上了他钱家的若干护卫,甚至还险些把离珠的命送了进去。只怕是在这位看似热情率真、实则凉薄自我的钟郎眼中,他们师兄妹已经绝绝对对不欠南家什么了。 宫中风暴一触即发。 他才不会在这个时候,把一个没有抵抗能力的沈沉带进宫来!稍不小心,被宜嘉堂那两个沈沉的“亲姐妹”耍个什么手段,只怕别说沈沉,就是他钟幻,也劫数难逃。 “不进宫是对的。别说他和离珠,我连太子,都不想教他回来。”潘皇后低低地说着,冷笑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青诤看着她,心中还抱了一丝息王,试探着问:“听说太子哭了一路的外公舅舅。又极担心您。只怕再过一会儿就要到了。” “哦,那快扶我起来,给我梳妆。”潘皇后忙挣扎着从床边站了起来,又忙忙地吩咐人:“去跟太后说一声了没有?她老人家也必是悬着心呢。还有皇上那里,告诉一声,他今晚若是有空,还请过来陪陪太子。” 看着潘皇后若无其事地吩咐着其他宫人去各处传话,青诤只觉得头皮直发紧。 正说着,外头人报:“陛下的司寝杭嬷嬷来了。” 杭嬷嬷? 是那个出了名的从不见人、却最得永熹帝信任的丑嬷嬷么? 那可是连自己都没见过…… 潘皇后愣了一愣,忙命让她进来。 果然,杭嬷嬷之丑,令人无法直视。 然而,这个出了名的丑嬷嬷,却根本就不管潘皇后等人的态度,只抬头看着潘皇后身边恰只剩了一个青诤,立即便一板一眼地开始禀报: “毛公公吩咐婢子来给皇后娘娘请安。 “毛公公让婢子禀报娘娘,从清宁殿出去,陛下便将秦总管赶出了宫。后来又在宜嘉堂发了好大脾气,从宜嘉堂临走时,吩咐了禁军去温泉庄子接太子,同时让两位相爷和童杰进宫议事。 “半个时辰前,两位相爷和童杰都出了宫。陛下命门下拟旨,接下来潘家四位的丧事会由礼部隆重办理,国丈追封了太子太保,国舅们都追封了二品大将军。潘家的大娘子二娘子都赐了二品诰命,还有一位小郎一位小娘子,都各有若干金银珠宝的赏赐。 “采选事宜大约会推后三个月。只是娘娘必定伤心,又要给国丈戴孝。所以打算把沈郡主请回宫来主持宫务,并后续的采选事宜。 “另外,刚刚婢子出来前,陛下吩咐了毛公公最后一件事,让悄悄地杀了秦耳秦总管。” 潘皇后只觉得自己满身的鲜血都冻住了,整个人都僵硬的。 “本宫,本宫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却只想着,把离珠骗回宫来,还替他,主持采选……” 一阵头晕眼花,潘皇后只觉得喉头一甜,张嘴便是一口血,喷在了地上。 青诤吓得扑过去抱住她,带着哭腔急急劝道:“娘娘,娘娘您想多了!这都是应当应分的!” “没有什么委屈是一个皇后应当应分的。”地上一直欠身说话的杭嬷嬷挺直了腰背,淡淡地看了凤座上的女主人一眼,点点头:“婢子告退。” “你等等。” 潘皇后连嘴角的鲜血都来不及擦,只管死死地盯着那张丑脸。 “你究竟是什么人?” “娘娘,婢子是陛下在宫里最信任的人,所以,也是知悉陛下最多秘密的人。只不过,婢子从来都不当自己是陛下的人。” 杭嬷嬷忽地弯唇笑了笑,“婢子忍了咱们这位陛下十多年了。如今看来,似乎有盼头了。婢子今天,其实是很开心的。” 大夏皇帝寝宫的司寝嬷嬷,竟然不是皇帝的人! 所以,打从一开始,永熹帝的性命,就不在他自己的手里。别人想让他活多久,他才能活多久。 潘皇后闭上了双眼,半晌,忽地睁开,眼中闪过寒光:“既然如此,想必陛下这些年用过的药,也都在你的手里吧?” “这个,却是未必。”杭嬷嬷微微笑着抬起头看向潘皇后。 一张丑脸,狰狞无比。 …… …… 南猛回宫时,永熹帝和潘皇后一左一右从清宁殿迎了上来。 小小的孩子瘪着嘴扑进母亲怀里,哇地一声痛哭起来。 可是,却一个字都不肯说。 “好了好了,回来就安全了。别哭了别哭了。都怨父皇。若是不让你出宫就好了。至少不用受这个惊吓。”永熹帝一叠声地在旁安慰。 潘皇后却柔柔接话:“陛下何须自责?今次还是多亏了您一时动念让猛儿去了温泉庄子玩耍,他才算是逃过了一劫。” 永熹帝眼皮一跳:“梓潼说什么?朕怎么听不懂?” “臣妾令人去查了。那毒害我父兄的贼子,其实根本就不是为了他们的性命,而是为了毒杀陛下!那毒下在了冷淘的肉酱之中。” 潘皇后漠然看着永熹帝变幻的表情,淡淡叙说:“只是那贼子却没有想到,陛下那天多喝了几杯酒,所以才没吃那些米面。 “猛儿若是在宫中,必定是要陪着他外公舅舅吃几口面的。那岂不是在劫难逃? “早一时臣妾已经派人去谢了太后。若非太后一时兴起叫了臣妾过去陪她老人家过节,臣妾在那里吃了面。即便是待臣妾回来,想必也是要应个景、用上一碗的。岂不是也要追随父兄而去?” 永熹帝尴尬地转开脸,硬挤出一丝笑来:“这倒真是菩萨保佑了!可查出那肉酱里的毒是什么人下的了么?” “自然是查到了的。”潘皇后低下头,紧紧地抱住怀里的孩子,根本就不嫌弃他的脏污,轻轻地在他头顶亲吻了一下,方续道,“猛儿怕是吓坏了,陛下,咱们进去说话可好?” 正文 第 573 章 等闲离别易消魂 南猛进了殿便被青诤带去沐浴更衣。 “青诤姑姑,我,我大了,您别给我洗澡了……” 自从南猛满了七岁,青诤便不再给他洗澡,而是交给了乳母和随身的小阿监。可是今天,青诤却执意要亲手给南猛沐浴。 “不行!他们是给太子洗澡,我是要给你查伤!”青诤瞪着太子,眼眶却是通红的。 南猛看着她微微红肿的眼睛,闭上了嘴。 这是自幼看着自己出生长大的姑姑,这是一个彻头彻尾姓潘的家人,这是为了自己和母后可以万死不辞的人。 若是不给她亲眼看到自己安然无恙、毫发无伤,只怕她会跟母后一起,惴惴许久。 南猛温顺地让青诤仔仔细细地给他洗了澡、洗了头发,再仔仔细细妥妥帖帖地穿戴好了内衣外裳,然后才带着他出来见过仍旧在低低细语的永熹帝和潘皇后。 “太子脚踝上有些红肿,想必是走山路时扭了。还有一些细小的划伤,看样子应该是道边的树枝划过的,不碍事。其他的便没有了。皇上和娘娘当可放心。” 青诤认真地屈膝叉手,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禀。 “来,来母后这里。”潘皇后亲昵地伸出双手,把有些忸怩不安的南猛紧紧抱在了怀里,笑着对永熹帝道,“陛下看看,猛儿这半年多是不是长得极快?臣妾觉得,比去年此时,可高了一头呢!” “对。是的。”永熹帝心不在焉地端起杯子来饮了一口酒。 潘皇后的小厨房从来都极熨帖。便是这等情形之下,依旧给他备好了温酒小菜,还有两碗薄粥。 只不过,虽然知道那薄粥最是落胃,他却一向都不太喜欢,每次过来,也不过是照顾潘皇后的面子,勉强吃上几口罢了。这一回,永熹帝却下意识地再也不想迁就潘皇后了。 看着他的表情,潘皇后再也不会伤感,目光一滑,便再度回到了南猛的脸上。 当娘的紧紧地盯着儿子的脸,从眉毛到眼睛,从鼻子到嘴唇,耳廓里有没有擦干净,头发会不会梳得太紧,还有衣衫领口会不会硬得磨疼了肉皮。 “你往日里跟着离珠姑姑疯来疯去的,为娘的还不高兴,总提心吊胆地担心你会不会受伤,磕着碰着。可这一回才知道,若没有那些日子的跑跑跳跳,你今天哪里能逃得过那些黑心贼子的追杀? “往后啊,虽然没了你舅舅教导,但是你还有个好姑姑。你可要好生听钟先生的话,每天都要跟着你姑姑习练武功,不论任何日子,都不许落下功课! “严先生是个性情的人,年纪又大了。你跟他学星相,不要太强求。学得好,便学。他不爱教,就算了。南家的人,这些都是皮毛枝节,会不会,都不打紧。” 潘皇后还是跟以往一样,抱着南猛唠叨起来便没完。 永熹帝听着便觉得心烦,皱起了眉,连着吃尽了两杯酒,就要放下杯子。 “罢了,我知道,你必定累了。去睡吧。今晚恐怕不敢一个人睡,让乳母跟着吧。”潘皇后笑着放了南猛起身,可双眼还是依依不舍地紧盯着他。 南猛温和地安抚母亲“钟先生说,若是让我一个人回宫,离珠姑姑醒了,怕是要跟他翻脸。所以特意命郡主府的大掌事赵真跟着我回来了。钟先生说了,赵掌事乃是阿监出身,贴身跟着我并不犯大忌讳,只是要得了母后和父皇的允准。” 潘皇后长长地松了口气,含笑点头“果然是钟郎想得周到。”转向永熹帝,话语中竟带了一丝撒娇,“陛下您说呢?” “嗯,想得周到。就这么办吧。不然,只怕钟郎也难跟离珠交待。”永熹帝不以为意地随口说着,只管低头夹菜吃。 所有人都以为永熹帝会讥讽甚至责骂钟幻多管闲事,连宫中的人都不信任,竟拿一个宫外的阿监来给东宫太子当贴身护卫,显然是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他竟一口答应了。 竟还体贴地想到了钟幻须得跟沈沉交待保护太子之事! 潘皇后弯弯嘴角,目光转开,只盯着南猛,笑着挥挥手“行了,去吧。青诤陪着猛儿去安顿好了再来。” “是。父皇,母后,儿臣告退了。”南猛懂事地跟永熹帝和潘皇后行礼。 永熹帝随意地抬头看了看他,到底还是觉得这孩子生的不错,点了点头“嗯。早些歇着吧。若是害怕,便让人点了安息香。” 南猛去了。 潘皇后有些失神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拐了弯进了后殿再也看不见,还是呆呆地望着那个方向。 “怎么了?”永熹帝觉得潘皇后今天的举动有些奇怪。 潘皇后回过神来,低下头看着面前的酒杯,伤感地轻声道“想着孩子好好地竟要看见那样尸横遍地,只觉得残忍。我这当娘的,不尽责。” “他要长大,总得经历些生死。不是咱们的,就是旁人的。”永熹帝的声音也渐渐地开始虚无缥缈,似乎想起了些什么。 潘皇后笑了一声,手指微颤,端起了酒杯,举向永熹帝“陛下不说,我都忘了。这大约,是头一遭猛儿看见尸首。他竟没吓得晕倒,这可还奇了呢!” “这可不是头一回。”永熹帝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把酒杯拿过去跟潘皇后轻轻一碰,然后一饮而尽,道,“他七岁那年,有一回去太后那里玩耍。朕正好过去给太后请安,之后要去围场打猎,他闹着要去,朕便带了他去。 “那次也巧了。韩震射杀了一头鹿一只羊,朕本来瞄准的是一只兔子,可是袖子被树枝挂了一下,便失手杀了一个韩震的护卫。” 潘皇后垂下眼帘,放下杯子,双手都缩回了袖子,轻声道“原来是那一次,臣妾记得。” “嗯。那次猛儿当场便吓得呕吐了出来。韩震光顾着生气,倒没嘲笑他。朕又带着猛儿去了梨花殿,当晚便让他睡在了那里。怕皇后担心,这件事后来就没跟你说……” 永熹帝像是在说一件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一般。 但是说着说着,他轻轻地晃了晃头。 正文 第 574 章 人生几度秋凉 “今天这酒劲儿可不小。”永熹帝指指面前的酒壶,笑道,“朕才喝了半壶,便觉得头上发晕了。皇后一向不给朕饮这么大劲儿的酒,今天这是怎么了?” “今天是臣妾自己想好生睡一觉。所以吩咐他们去司酝司取了陛下令他们新酿的酒来尝尝。”潘皇后仍旧垂着眉,轻轻振袖,亲手给永熹帝和自己,再各自满上了一杯酒。 永熹帝皱了皱眉,咂咂嘴,摇了摇头“朕命他们新酿的,乃是橙子果酒,清甜的。这酒后味儿虽然绵长,却透着一股苦头儿。这是朕吩咐的酒?不像!” “橙子果酒,听说是陛下特意给离珠和太后酿的。臣妾想着就浅淡,所以让他们拿的别的。”潘皇后举起杯来,直直地看向永熹帝“臣妾敬陛下,多年夫妻,全仗着陛下恩情,潘家才有今日。” 今日?今日之——惨? 永熹帝躲开了潘皇后的目光,干笑了一声,一口饮尽,胡乱敷衍“朕再也想不到自己对潘氏的恩宠,反而成了他们的杀身之祸。国丈国舅都是忠义之人,朕心中十分愧悔,也极为痛惜。” 潘皇后定定地看着他,过了许久,唇角绽出一个笑容,灿烂光华“都是我潘家自找。倒也怨不得旁人。” 说完,竟直接站了起来,躬身冲着永熹帝行了一个郑重全礼“陛下,请不要怪臣妾。臣妾之前,实在是太放纵自己,也太倚赖娘家了。家父多次教导,臣妾却愚顽不灵。如今潘家由此下场,全都是臣妾的错。” “梓潼不要胡思乱想了。”永熹帝的脸上露出极度满意的微醺笑容,想要起身伸手相扶,却发现手足都有些发软,索性歪倒在坐榻上,呵呵轻笑起来“咱们夫妻,还是好的。日后你贤惠些,朕自然不负你,便是。” “好。”潘皇后站直了身子,看向他,眼中满溢着鄙夷和怜悯,“陛下醉了,就早些睡吧。臣妾须得给父兄戴孝,不方便。不如送了陛下回寝殿?” “也,也可……”永熹帝只觉得自己的舌头都有些不听使唤,皱了皱眉,躺倒在了榻上。 “杭嬷嬷可在?请送陛下回寝宫。”潘皇后木然地先在旁边坐了下来。 丑嬷嬷走了进来,歪头看看已经软成一摊泥的永熹帝,对着潘皇后端端正正地屈膝拜了下去“娘娘保重。” 才一说完,目光却落在了食几的两个杯子上,脸色不由得一变,站直了身体,惊愕地看向潘皇后“娘娘!” “本宫是他的结发妻子。即便他杀了我父兄,我还是他的结发妻子。”潘皇后后背挺直,表情清淡,似乎是在说一件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杭嬷嬷表情复杂,追问“那太子呢?太子怎么办?” “我这么办了,太子就好办了。”潘皇后轻扯嘴角,“我就不信,有太后坐镇,又有离珠在侧,谁还敢欺负我儿子不成!?” 杭嬷嬷终于明白了过来,一声长叹,再拜下去,认真行了礼,站起身来,朗声吩咐“来人。陛下醉了,扶陛下回宫。” 两个小内侍疾步跑了进来,却发现永熹帝已经“睡”了过去。只得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起来,背在了一个人的身上,然后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杭嬷嬷郑重地跟潘皇后道别“娘娘珍重。” “我猜着,该跟你也说声珍重吧?”潘皇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溢出一丝鲜红。 杭嬷嬷垂下眼帘,坚定地说了一声“是。” 转身疾步走了出去。 “娘娘……”青诤哭着从后头转了出来,抱住了慢慢倒下去的潘皇后。 潘皇后看着她的脸,笑了笑,想要抬手给她擦泪,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无法抬起。 “青诤啊……靠你了……看好了猛儿……” “娘娘,您明知道我绝不会离开您一步的……何况,有了我在身边,多少人就都有了借口对太子不闻不问了……”青诤凄然一笑,欠身拿过桌上的酒壶,举起来,把剩下的酒,一滴不剩地,倒进了自己的口中。 …… …… 沈沉悠悠醒来。 窗外晨光熹微。 又新坐在她的床前,低着头垂泪。 “我又没死,你有什么好哭的……我记得你从前可不爱哭……”沈沉虚弱地笑着,伸了右手,轻轻地戳了又新一指头。 又新见她醒了,又惊又喜,忙擦了泪,绽开一个笑“您醒了?太好了。”忙站起来,先冲外头扬声道“去禀报钟郎,郡主醒了。” 顿一顿,又道“往宫里也送个信去。太后挂念得很呢。” “母后知道了?可不要急坏了她……”沈沉喃喃着,低头看向自己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左臂,心头一颤,片刻,却强笑着仰起脸来看向又新,“师兄怎么说?我这条胳膊,废了?” “那倒不至于。”又新吸吸鼻子,扶着她坐了起来,先端了杯温水喂给她喝“只是钟郎说,得养着。一年半载的,不让您舞刀弄枪了。” “正格的,韩梧授首,边陲安定。哪儿还有需要我舞刀弄枪的时候?我肯定听话,好生歇着……”沈沉笑着哄又新开心,乖巧得要命,自己拿了杯子,一口气把温水喝光,笑着吐吐舌头“渴死了,再来一杯。” 话音未落,忽然外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便是遥遥传来的人喊马嘶的声音。 “这是,怎么了?”又新诧异地站了起来。 沈沉的手轻轻一颤,耳朵轻动,目光投向外头。 “郡主,郡主!” 刚刚上任三天的农千药农长史从外头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不顾男女大防,扑倒在床前,脸上血色尽失 “皇,皇上……” “皇兄怎么了?”沈沉轻轻地问着,手指紧紧地捏住手里的茶杯,骨节发白。 农千药战战兢兢地回手指着府门反向“京城,戒严……皇上……驾崩……” “什么!?”又新一声惊呼,双手掩住了口。 沈沉缓缓闭上了双眼,睫毛轻颤,一滴泪,沁出眼角。 皇兄…… “还,还有皇后……”农千药颤抖的声音,再说出下一句晴天霹雳。 “你胡说!”又新的眼泪哗地一下涌了出来,尖声大叫! “这种事,我怎么敢?! “就是皇上和皇后……一起中了毒…… “今天晨起才发现,都……跟睡着了一样……只嘴角一条血线…… “郡主,只怕是,是秋凉。” 农千药苦着脸,跪伏在地。 lizhu 。 正文 第 575 章 人间送死一大事 大夏的天,塌了一般。 先是潘家父子,四人在同一天暴毙。 接着是太子遇袭,严观和沈沉重伤,韩梧授首,其下属齐齐殉主。 最后,竟然是永熹帝和潘皇后,各自在自己的寝宫内,死于非命。 京里炸了锅一般! 宗正寺老皇叔第一时间歪着帽子便跑进了宫。沈太后昏过去又醒过来,头一句话便是:“诏离珠入宫。”第二句立即命人:“把太子抱到我这里来。” 椎奴飞奔出去,亲自去接南猛。路过太液池,忽然一歪头,满面怒容地指着仙霞宫的方向喝道:“给我把那里死死地看起来!若有一只蚊子进出,负责的侍卫一个也别想活!” 宫里的行动前所未有地迅速。 老皇叔到了梨花殿坐下,喘息未定,就看着脸色灰败、勉强支撑的沈太后,一口气把一座大明宫镇得服服帖帖,不由得拱手苦笑叹道:“太后之威,老臣今日才算真见识了。果然名不虚传。” “哀家老了。”沈太后老泪纵横,呜咽道,“老了老了,怎么还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哀家见的儿孙的生离死别,难道还少吗?” 说着,痛哭起来。 老皇叔一声长叹,跟着落起了泪。 等他听着沈太后的哭声暂歇,便缓缓开口,道:“只是,大事未定,太后还要节哀。毕竟,后头只怕还有大麻烦……” “老皇叔请说,哀家听着。”沈太后吸着鼻子,伸手跟宫女要了手巾来,擦了泪,再擦鼻子,甚至还轻轻地弄出了点动静。 老皇叔眉头微皱,口中说话便是一顿。 这位老太后十四岁入宫,到了今天,连头带尾,近四十年。规矩礼节,早就刻在了骨头里。她若不是成心故意,这样粗俗的声音,怎么会当着自己这个宗室的大长辈的面儿闹出来? 她这是,在拒绝自己对朝政指手画脚。 老皇叔轻轻地暂时闭起了嘴。 他想起了当年韩震的威权。 以及韩氏的覆灭、潘氏的覆灭,还有息王刚刚生的那个女儿。 “太子忠孝仁厚,聪慧敏达。宗室内自然对太子没有任何异议。”老皇叔在肚子里酝酿了一个多时辰的话,临到嘴边,改了口,“可是他毕竟年幼,朝政上的事情,太后可有什么计划?” 沈太后轻轻地往后头一靠,神态轻松了不少,面上哀伤:“哀家现在心乱如麻,这种事,暂且还想不到。何况,既然已经开始静街,那接下来便要召见重臣议事。到时候,再说吧。” “太后心里有主意定下便好。今时不同往日。罗相、曹相和韩震辅政一事,毕竟是先帝亲口定下的。大家都不会有异议。可是如今当今皇帝走得这样突然,又这般蹊跷。只怕是朝内朝外,蠢蠢欲动的人,不少啊。” 老皇叔长叹一声,却站了起来,欠身抱拳,“太后稳得住,我就放心了。我腿脚不好,乍闻噩耗,心里也难受。接下来我就在家里暂且歇歇。太后有事,便令人去找我,需要我说什么、做什么,只管吩咐。” “好。多承老皇叔了。先帝说过,您是南家的定海针,只要您好好的,南家就不会乱。南家不乱,大夏,就出不了什么大事儿。” 说到最后,沈太后已经目光炯炯地站了起来,微微欠身,算是送老皇叔的礼。 老皇叔蹒跚着慢慢去了。 甚至没有等到椎奴接了南猛回来。 南猛已经茫然一片了。 “什么叫父皇和母后都死了?什么意思?他们昨晚还坐在那里,好好地一起喝酒,一起教导我呢。不对,我是在做梦吧?姑姑呢?我若是做梦,姑姑就该没受伤、没昏迷,好好的。椎嬷嬷,你叫姑姑出来。父皇和母后昨晚让我跟着姑姑继续习武,一天都不许我耽搁……” 南猛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安安静静地看着眼前似乎一夜之间便老了十岁的沈太后。 “我可怜的孩子……”沈太后颤抖着手,再也止不住,泪雨滂沱,把南猛揽在了怀里,放声痛哭:“我可怜的猛儿。你以后,可太难了……” 椎奴站在旁边,不停地用手巾擦着泪,一边还要带着哭腔吩咐:“请罗相和曹相,还有那个童杰,萧家的萧韵,息王莲王,礼部的于尚书。都先请到这里来……” “不,去宣政殿。离珠来了,也让她直接去宣政殿。”沈太后即便是在痛哭中,也仍旧存着理智,“昨天送了太子回来的万巡,让他率自己信得过的部众值守。” 一抬头,看见了外头的一个人影,怔了怔:“那是,赵真?” “是!昨天郡主昏迷,钟郎急着回府给郡主拔毒,便派了赵真贴身跟着太子。我刚才过去接人,他就戳在离太子三步远的地方。”椎奴忙道。 “那正好。就先让他贴身保护太子。回头哀家跟离珠说,这个人,怕是要借几年了。”沈太后伸手捧起仍在迷茫中的南猛的小脸儿,心酸难忍,“你祖父就只有你这一个孙儿,祖母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人动你一根汗毛!谁都别想!” 南猛似是这才反应过来,懵懵懂懂地看着沈太后,稚声稚气地问:“祖母,我父皇母后,是真的,都……都死了吗?” “是……”沈太后泪如雨下。 “郡主!”是又新的一声疾唤。 沈太后抬起一双泪眼,看向大殿门口那个扶在又新手中的摇摇欲坠的影子,终于心神一松,失声哭了出来:“沉沉,你哥哥嫂嫂,都没了……你侄儿,你侄儿可怎么办啊……” 左臂绑成一根直直棍子的沈沉颓然坐倒在沈太后身边,吩咐又新和赵真带了南猛去偏殿,然后才看向沈太后:“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太后看向椎奴。 她也还不知道详情。 椎奴满面伤感,叹气道:“陛下杀了潘氏父子,被皇后娘娘找到了人证物证。可皇后娘娘并没有跟陛下对质,而是直接将陛下之前准备下的,不知道要害谁的毒酒,直接请陛下喝了下去。夫妻两个,同归于尽了。” 正文 第 576 章 隐隐轻雷 三个人一起沉默下去。 “此事对外不能这么说。”沈太后抬起头来,轻轻呼出了一口气:“对朝中重臣,对天下百姓,都不能这么说。” “对太子也不能这么说。”椎奴插了一句。 沈沉抬起头来:“对太子要说实话。” “但不是现在。”沈太后一锤定音。 “太后,罗相和曹相已经入宫,离宣政殿只要盏茶功夫了。”外头人来报。 椎奴忙上前搀起了沈太后。 “我牵着太子,你就站在我旁边。”沈太后看了沈沉一眼,心中微动,轻轻笑了笑,道,“我还以为钟郎会不放心跟进宫来呢。” “原本是这么想的。后来我们商量,只怕他在外头更好些。”沈沉垂下眼帘,“师兄说,息王和莲王一定会进宫,我身边不缺人看顾。但是此刻京城中必定不安生,他在外头,以备万一……” “哀家原也要他这样。”沈太后看着她的表情,眉心轻轻蹙起来,“没有发生其他的事情吧?” “没有没有!母后不要担心。”沈沉忙勉强露了个笑脸出来。 一旁扶着沈太后的椎奴立即便看向又新。 又新懵懂地眨眨眼。 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呀。郡主听了消息几乎要急得吐血,那边钟郎却只管催着她进宫。两个人的话都是当着她的面说的,并没有一句提到什么安生什么外头什么万一…… 沈沉自然不会告诉任何人,她去找昏睡才醒的钟幻时,院门口却听见了钟幻正在低声质问阿嚢:“……钱大省为什么不索性连我一起杀了?他是不是疯了?他知不知道万一他得了手,我就连手刃了他都不会解恨!” 攻打温泉庄子的黑衣人是韩梧的人,可是偷袭寇连、以毒刀重创自己的却是另一拨。这一批是谁的人,她一直都疑惑,但在那种情形之下,她不敢问。 可是,为什么会是钱大省的人…… 而且,听起来,钟幻甚至丝毫不意外。 沈沉沉默了下去。 她自然是在怀疑钟幻的真实身份的。 可这个时候,他们两个之间,绝绝对对不能因为任何人、任何事,出现裂痕。否则,立即便会有无数的力量涌过来,把这个裂痕一点一点撕开。 若是她和师兄从此以后反目成仇…… 沈沉想到这里,只觉得心口一阵发闷,不由得挺起了胸膛,深深呼吸。 夏日的燥热席卷而来。 高大壮阔的宫殿也都变成沉沉的威压,似乎下一刻就会扑倒在地,将他们一众人等都死死扣在地上,压得他们骨骼尽碎、心神俱灭。 “沉沉,不论谁说什么,你都紧紧跟着我。”沈太后转头看着沈沉,眼中闪过忐忑。 沈沉立即还了个镇定的微笑:“母后放心,我哪儿都不去。” 宣政殿里并没有太多的人。 听宣入宫的曹相、罗相、息王、莲王、萧韵、礼部于尚书和新任禁军统率童杰,以及听见消息便自己进了宫的兵部侍郎佘故、刑部尚书蒲德兆、工部尚书孙冕,都站在御阶下面露戚色,窃窃私语。 “太后驾到!太子驾到!” 朝上的喝道内侍稍稍有点儿中气不足。 椎奴路过他身边时,瞪了他一眼。 内侍顿时有些瑟缩。 沈太后并不管众臣的目光,携着南猛的手,颤颤巍巍地上了御阶,自己便坐在了御座之上,然后把南猛抱在了怀里,看着底下满面愕然的众人,眼皮一颤,泪水满面: “如尔等所知,皇帝,驾崩。” “陛下!”众人哭着跪倒,表达着伤心。 南猛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架势,吓得小脸发白,赶紧回头看沈太后。 沈太后紧紧地抱着他,掩面哭泣,手却轻轻地拍抚着他的后背。南猛放松了一些,回思又伤心害怕,躲进了沈太后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安静地站在沈太后背后的沈沉,抬起袖子来,擦了一把脸上的泪。 “皇上是怎么去的?”曹相终于哭得够了,抬起了头,当仁不让地开口问道。 沈太后擦了泪,轻声叹气,道:“如卿等所知,逆贼韩梧,先是毒杀了潘家父子,趁着我等彻查此事,却又去强攻京郊严氏别庄,意图害我太子。 “因离珠郡主、萧探花拼死相救,是以功败垂成、畏罪自尽。原以为事情已经过去,谁知他竟在宫中埋有死士,趁皇帝皇后看到太子平安归来松懈之际,毒杀了……这孩子的父母……” 说着,沈太后无限爱怜地捧起了南猛满面泪水的小脸,再度伤心地痛哭起来。 一个小小的韩梧,半年间踪迹全无,竟有这样的力量?! 众人微微色变,面面相觑,低下头去。 “陛下亲自主审韩氏谋逆一案,曾有过定论,说韩氏在宫里并无眼线……”兵部佘某皱起了眉头。 曹相静静地开口截断:“那佘尚书的意思,我大夏还有人妄图弑君?” “佘尚书倒也不用这么绝对。刑部彻查潘氏的案子,在潘家却一无所获。且国丈国舅中毒,潘氏其他人却都没有妨碍,说不准真是在宫中被什么居心叵测的人动了饮食……”刑部蒲某满脑子还是案子,拈着须皱眉思索。 “照着曹相的意思,看来是想说国朝除了一个韩氏,其他的竟都是好人?宁王觊觎御座,殷鉴可还不远呢!”工部孙尚书冷笑振袖,目光有意无意在莲王和息王身上一转。 息王登时大怒,往他的方向大步踏过去,就要开口反驳,却被莲王一把拉住,声音轻软:“咱们听太后娘娘的。”说着,却悄悄使个眼色,示意他看上头。 息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直直对上了满面森寒的沈沉,不由得手指便是轻轻一颤。 “这大夏天下,可不是只因为姓南,就能想怎样便怎样的!”孙尚书还在那里大放厥词。 沈沉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开口:“皇帝大行,尸骨未寒,各位朝廷的重臣,就想无视太后太子了?” 满堂噤声。 曹相罗相立即举手对着御座欠身:“臣等听太后训示。” 正文 第 577 章 心事眼波难定 “哀家老了……刚才老皇叔进宫去看哀家,就怕哀家撑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沈太后垂泪不已。 众人忙劝。 沈太后紧紧地抱着南猛,泣道:“先帝走了十年了,哀家心如枯槁。年初又处置了跋扈的韩氏,平定了北境边患。哀家原还想着,四海升平,朝野安定,哀家可以放心地去见先帝了…… “可是如今大变突起,太子年幼……曹相,罗相,咱们这三把老骨头,只怕还要再撑几年,扶保幼帝,才对得起先帝……” “母后,先帝……已经不能用在父皇身上了……”沈沉轻轻咬住嘴唇,低声提醒,睫毛一颤,泪如雨下。 沈太后被这一句说的悲从中来,掩着嘴哭出了声:“是,是,哀家,哀家怎么也想不到……” 想起父亲怜爱呵护的息王和记起伯父慈祥面容的莲王都忍不住低下头跟着掉泪。 曹相和罗相也跟着伤感。 “大事未定,太后还请节哀。”曹相颤着胡子,叹口气,挺直了脊背,回头指派:“于尚书,礼部怕是要忙了。” 于尚书平静地欠身答应。 先祥和帝大行丧事时,他已经是礼部尚书了。如今办这件事,自然是轻车驾熟。 “从没帝后丧事一起办的时候,礼部怕是人不够用。于尚书带着萧韵吧,他是严先生的徒弟,来往钦天监也有个香火情,想来比旁人方便些。”沈太后有些疲累地说道。 罗相立即点头:“正该要个年轻的跑腿。于状元待诏翰林院,随侍太后和太子。萧探花跟着礼部,那尹榜眼便跟着老夫吧?” 竟是立即便想把尹禽抢到自己麾下。 曹相不满地瞟了他一眼,哼道:“罗相跟前还有莲王正在学习,不如让尹榜眼跟着我吧?” “太子年幼,哀家衰老,朝中大事须得息王和莲王辅佐,怕是各部都要走一走,不好说单留在哪里。曹相若是也需要人,不如从二甲里头挑一挑,也还有挺多好的呢。” 沈太后看似在劝和,却转眼便定了辅政宗亲。 底下众人都是一惊,忙又都低下头去应诺:“是。遵太后懿旨。” “以后天下兵马交给童将军,京城卫军交给万巡。”沈太后闲闲说来,却是处处要害,“哀家听说,皇帝前天已经跟两位相爷商议过,要擢童将军的兵部尚书?日后他要统兵征战,怕是并不能长久留在京中。 “给牡丹长公主送嫁的何老将军毕竟世代将门,给咱们大夏做个兵部尚书还是绰绰有余的。这个位置就给他留着吧。童将军没有异议吧?” 童杰一愣之余,下意识地先看向沈沉。却正看见她眸中寒光闪过,似尖刀一般刮过自己的颈项,顿时觉得脖子喉咙一阵凉飕飕的,忙低头欠身:“太后倚重臣下,臣下岂有异议?” “童将军也曾经跟着韩震辗转征战,军中的情形自然不用哀家再说什么。实在有事没人商议,一则跟何老将军、万将军商议,一则跟兵部原来那几位商议,再来,也可以进宫跟哀家,和离珠郡主念叨念叨。” 沈太后神情淡淡,却歪头看了沈沉一眼。 沈沉不动如山。 众人犹疑的目光都聚焦过去,却被沈沉状若无闻的淡定镇住,表情复杂地各自低下了头去。 唯有工部孙尚书面带喜色地笑了笑,拱手谄媚:“离珠郡主家学渊源,武功卓绝,尤其是在弓箭上的造诣,可称得上是我大夏第一。太后这一旨意,实在是妙极巅峰……” “我伤了左臂的经络,怕是再也举不动弓、拉不开箭了。”沈沉漠然开口,“孙尚书,你还是把注意力放在公事上的好。 “我听说,今春桃花汛虽然没有闹出什么祸事来,可与南越交界的几处江段,却都在近日出现了险情。天子驾崩,太子即位之时,若是因为你们不留心,出了什么乱子,被居心叵测的人说成什么天命天意……” 沈沉的话顿住,现下的情形,实在不是个威胁重臣的好时机。 可是,有人却不管这一套。息王接着她的话便哼了一声,阴恻恻说道:“那你就等着脑袋搬家吧。” 孙尚书被这一番话说得肩头一抖,低下头去,一言不发了。 “事情多如牛毛,咱们一件一件地办吧。”沈太后疲惫地拍一拍南猛,和声道:“猛儿,去给他们行个礼。今后,你的天下,可是他们帮着你守呢。” 南猛抬头看看她,又不由得转头去看沈沉。 沈沉弯弯嘴角,上前一步,伸手过去。南猛松了口气,拉住了她的手,被她牵着下了御阶。 待走到朝臣们面前,沈沉松开了手,站到了侧面。 南猛独自站在那里,紧张得膝盖乱颤,但还是强自镇定,双手拢在袖子里,抬起来,稚声道:“今后,要辛苦诸位了。” 轻轻地欠身下去,犹豫一下,长揖弯腰下去。 众人忙跪地不迭:“不敢当殿下大礼。臣等本分,定当鞠躬尽瘁、忠心为国。” 南猛犹豫了片刻,又回头看了沈沉一眼。 沈沉微微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南猛看看众臣,伸出手去:“爱卿平身。” 再说一两句宫城防卫,众人散去,各自去忙。 沈太后却又令人去追回了两相和息王莲王。 “太后还有什么吩咐?”四个人看看殿中只剩了沈太后和沈沉,顿时屏起呼吸,知道这才是戏肉。 沈太后低头,垂下泪去,长叹一声,却又不做声。 沈沉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开口:“皇兄毒杀了潘家父子,还想毒杀皇嫂,却先误杀了皇嫂的大宫女青诤,皇嫂发觉不对,换了皇兄的酒……” 四个人相顾失色! 所谓的韩氏余孽下毒一案,竟然是永熹帝自己作死!? “韩梧围攻严氏别庄是真的,太子险些被他趁机劫持。”沈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臂,轻轻咬了咬牙,低声道,“我这条胳膊废了,就是拜他所赐。” “听萧探花说过了,郡主是为了救他和严先生。”莲王点头,轻声佐证。 《离珠》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 喜欢离珠请大家收藏:离珠手打吧更新速度最快。 正文 第 578 章 轻重在平衡 “韩梧已经授首?”曹相眯起了眼睛。 沈沉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那时我已经昏迷,但是太子尚清醒。据太子说,韩梧不愿被皇兄俘获,还特意请求了太子,回朝后便向皇兄请求,请诛杀韩枢,令韩氏——整整齐齐。” “他带回来的那些莱州死士呢?”曹相仔细研究着沈沉的表情。 沈沉面上微愕,想了想,明白了过来,轻笑了一笑:“厮杀之后,所剩无几。都随着韩梧自尽了。” “田横……”息王脱口而出,忙又噎住,瑟缩地看了一眼沈太后,悄悄地往后退了半步。 罗相嗯嗯着捻须点头:“没留下后患就好。” 沈太后这才长叹一声,低声道:“哀家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愁。大行皇帝骨子里是个任性的人,从他后宫里的情形就能看出来。然而……” 话音未落,外头忽然疾步跑进来一个小黄门,战战兢兢老远便跪下,颤声道:“宫城外,离珠郡主的师兄钟幻钟先生,绑了内侍总管秦耳,请见太后。” “秦耳!?”沈太后眼睛顿时一亮,一拍御案,脸上怒气浮现:“哀家正要找他!若不是他蛊惑皇帝,哪里会有潘家的惨事,更不会有后来这样的惊天巨变!钟郎立了大功!把秦耳给我押进来!” 小黄门疾步跑回去传旨。 “太后暂请息怒。钟郎既然敢绑了秦耳,必定已经捉住了他作恶的证据。如今只看那厮如何交待了。”罗相看着沈太后的脸色阴寒,忙出声解劝。 曹相也点头道:“正是。咱们做臣子的虽然不好开口,然而陛下有些事情的确做得不得章法。这秦耳乃是陛下贴身服侍的人,若是其中尚有隐情,不是正好给天下一个交待么?” 也就说,永熹帝做过的荒唐事,终于能有个替罪的羔羊了。日后在史册上,至少记载起来,不会那么难看难听。 沈太后的脸色稍缓,嗯了一声,轻轻点头,回头命人给众人赐座:“怕是要听会子了。” 又先说些闲话:“采选的,就都放了吧。如今在宫里的,哀家回去也会尽快处置掉。 “至于童杰,虽然他是被大行皇帝破格提拔的,但前次跟北狄作战,萧敢和宗悍倒都替他说了些好话,暂时先这么用着。二位相爷平常也留心着,武将一班,不能一家独大。 “万家和何家原本就是赫赫有名的战将,只是前些年人才凋零,所以才不显于朝。如今既然万家有了个万巡,不妨也访一访何家,看有没有什么出类拔萃的子弟,特诏入朝。 “因去岁闹得大,今夏各地的水患倒都还不算厉害。但户部还是要准备出一些钱粮来,只怕大行皇帝的丧事一过,各地要赈济的折子就该上来试探咱们了。” 两位相爷连连点头,又建议:“息王爷这些年也自在得够了,如今这个情形,还是出来做些事吧。若果然各地都需要赈灾,还望王爷能出任这个钦差。” “本王当仁不让。”息王一口答应。 沈太后微笑着点头,指指他:“你可给哀家听真了:你皇兄没了,侄儿又小,朝廷上下的眼睛都会看着你。做得好了,说你招揽人心,做得差了,说你欺瞒幼帝。前后左右,你都落不了好。但是,先帝的儿子,就剩了你一个,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明白了?” “母后放心。兄弟中,我最小,也最没用。但是在疼侄儿这个心思上,我却自认谁都不输。我刚生了个女儿,才知道为人父母究竟都是什么心肠。 “皇嫂一辈子就这么一点骨血。当年皇嫂对我们两口儿有多好,我便一定会对侄儿有多好。朝中的事情,我统统不会,但是都能学。” 说着,息王起身给罗相和曹相深深弯腰行了个大礼:“还请两位相爷不要嫌弃我愚鲁,照着怎么教悯郎,便怎么教我。” “那六兄可就吃亏了。”沈沉一直没吭声,听到这里却忍不住插话调侃了一句:“莲王兄在户部,可是没少吃亏。为了能弄清楚那一屋子账簿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个看法,我师兄把他在京城所有信得过的账房都弄了去,半个多月才理出了些端倪。” 众人一愣,都看向罗相。 罗相擦着额头的汗苦笑不已,摇摇头,掩着嘴一边咳嗽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都是……咳咳……大行皇帝……咳咳,私下里的吩咐啊……” 所以,永熹帝其实根本就不想让莲王插手朝政,所谓的器重,也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莲王面色如常,弯了弯嘴角,依旧不做声。 这个时候,沈太后却大有深意地看着罗相和曹相,道:“既然说到这里,哀家就索性说透了吧。以后,悯郎跟着罗相,惟郎跟着曹相。哀家拢总。 “你们两边彼此不要太亲近了,能打个平手最好。不然,御史台看谁不顺眼,就说你们有不臣之心……咱们大夏,可再也禁不起另一场折腾了!” 四个人面面相觑,却又下意识里立即避开对方的目光,统统低下头去。 沈沉歪头瞧着他们,忽然一笑:“我师兄常说,打打嘴仗什么的,很是有益身心健康。反正你们别碰兵部,大家就都安心。” 没有军队,所有文臣所谓编织出来的人脉网络,都是一口气就能吹烂的蛛丝而已。只要军队还在南猛手里——还在支持南猛的沈太后手里,息王和莲王便再想做什么,最后也只会变成下一个潘家。 这个道理,被沈沉这样一说,便令众人更加心照不宣。 息王的手指几乎要抖起来,眼睛看着沈沉眨都不眨,忽然倾身过去,涎着脸问道:“若真有那一天,妹妹站在谁那边?我,还是悯郎?” “我站猛儿这边。”沈沉静静地把右手放在了腰间。 那里,本该有一把宝剑才对。 息王满面敬佩,高高地冲她挑起大拇指:“好忠义!好胆略!” 外头小黄门飞跑进来:“钟幻到,秦耳到!” 正文 第 579 章 家住江南姓非秦 “老奴……老奴……”秦耳如常般小心谨慎、弯腰谄媚了片刻,忽然自己皱了皱眉,含笑直起了身子:“在下秦耳,见过太后娘娘、离珠郡主。” 竟是直接无视了其他的人。 “秦耳,哀家记得,你是……战俘?”沈太后看着他的姿态,终于有了一丝觉悟,不由得也跟着挺直了自己的腰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秦耳扯一扯嘴角,双手拢在袖中,点一点头:“是。” “先帝勘察时,说你本是南越平民,所以才把你赐给了大行皇帝做贴身内侍。”沈太后冷冷地看着他,“但是现在看来,你的身份,似乎并不止于此吧?” 秦耳再一点头:“在下不是平民。在下的确出生在战俘营,但是在下的母亲,却是南越大将的妾侍。若是在下出生在南越的话,其实应该与大夏军队在战场上见真章才是。” “宫中盛传你是被陈太妃救下的?”沈沉往前迈了一步,看着秦耳,忽然下了一级台阶,看了站在旁边的钟幻一眼。 钟幻则看了秦耳一眼,慢条斯理地说:“你的仇已经报完了,就别绕圈子了,自己说吧。我的毒药都很珍贵,实在不想浪费在你身上。 “何况,我们家——沈郡主的胳膊莫名其妙断了,她正一肚子火,你别惹得她找到借口拿你撒气。你知道,她再怎么着,也有天生神力。” 秦耳抬头,定定地看着沈沉,忽然笑了笑,竟然欠身行了个礼:“其实,我在永熹帝身边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看见不计任何回报,只是一心一意帮着他、帮着大夏天下的人。尤其令人惊讶的是,还是个女子。” 说到这里,秦耳高高地扬起了嘴角:“大夏朝啊,成也女子,败也女子。” 众人终于都有了一些明悟,再度看向秦耳的目光,瞬间变得复杂。 这是——让一个南越的奸细,服侍了大夏皇帝二三十年? 看来南越当年,不仅仅送了一个公主来啊…… “我本姓自然不是秦。我姓洪。” 秦耳笑着看向众人,眼中饱含着轻蔑,“对,洪战英的洪。那一年跟大夏作战,洪家不是主将,所以其实只派了一个旁支的子弟来,那就是我那纨绔父亲。 “我那嫡母不是个省油的灯。若是让我怀有身孕的阿娘在家中独子待产,多一半,我就生不出来了。所以我父亲想了个法子,让我阿娘冒充平民,在半路当成厨娘弄进了军营。 “没有想到,韩震在那一战大放异彩。原本势均力敌的南越和大夏,便从那一战开始,分了高下。可是,洪家的规矩,是绝不能成为战俘的。我父亲在兵败的那一刻,横刀自尽。我阿娘已经临产,根本就走不脱,只好把我生在了战俘营。 “我的身份并没有几个人知道。知道的,因为可怜我这个遗腹子,也不会多嘴。可偏偏,我娘自己,竟找到了一个机会,把我的身份,告诉了公主殿下。” 秦耳低下头去,脸上都是微笑。 那时候陈妃嫁入大夏时间并不长,先祥和帝防她极严。战俘营若想把消息送进宫城,递到陈妃手中,可真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沈沉和沈太后对视,彼此都模糊有了一个答案。 “公主殿下答应保我性命,但前提是我娘不能活着。所以,七岁的我,在战俘营里成了孤儿。不过半个多月,我便看尽了人间冷暖。所以先帝见到我的时候,我正是瘦骨嶙峋、满面泪痕,最可怜的样子。 “公主殿下如约,不仅保住了我的性命,还让我一飞冲天,成了太子身边最贴心的人。自然,与此同时,她也一手绝了我回南越的心思。” 秦耳的笑容里,多了一丝诡异的绝望凄凉。 众人心有所感,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唯有沈沉,看着秦耳的样子,却觉得,他有些——做作。 “我那时没有接到任何任务指示,每天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照看好太子,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得来不易的吃饱穿暖。这个时间,一晃便是五年。 “然后,某一天傍晚,我接到了公主殿下的命令:二更正,带太子去仙霞宫门前的太液池边,看湖。那时正是最热的时候,每每晚上睡不着,我都会跟着太子在宫里闲逛,乘凉。显然,公主殿下知道了这个消息。 “于是,我千方百计,不动声色地带着太子,在那个时间点,去了仙霞宫旁边的亭子上吹风、赏花、看湖边垂柳。 “然后,太子便看到了湖中出浴的公主殿下,一丝不挂。” 秦耳慢慢抬起头来,高高扬起嘴角,笑得极为邪恶,说话声音中,满含着恶意,和得意。 而殿中众人,脸色铁青,怒火中烧。 “无耻!”沈太后满眼杀意,牙缝中狠狠地挤出两个字。 “不仅如此。就在此刻,一个侍卫忽然出现,抓住陈妃的头发,堵住她的嘴,不仅侮辱了她,过程中,还狠狠地打了她。”秦耳笑得越发欢畅。 “你们南越,都是这样教公主的?”罗相冷冷地看向秦耳。 秦耳呵呵地笑了起来:“侍卫走了。我吓得瘫在地上动不了。而你们大夏的太子殿下,却满面潮红、情动不已。陈妃被弃在太液池湖边许久,无声声息,死了一般。我小声问太子,要不要通知仙霞宫,救陈妃。而你们的太子说:不了,她那么享受,死不了。” 众人哑口无言。 “我陪着太子悄悄地回了东宫。可直到第二天早上,宫里也没有任何异闻传出来。太子十分好奇,却又不肯让我去打探消息,反而提出,当天晚上,要再去一趟仙霞宫外的亭子,乘凉。” 秦耳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志得意满:“我知道机会来了,趁人不注意,悄悄去了一趟仙霞宫,留下了口信,请陈妃当晚,再来一次。” 沈太后面目森寒,截口打断:“行了,这种污糟事!后来呢?” “后来陈妃就成了太子的第一个女人。”秦耳含笑说道。 正文 第 580 章 无叶可供风落 “再后来。”沈太后已经完全进入面无表情的阶段。 众人也都沉默下去,安静地听着秦耳继续讲述。 “再后来就简单了。”秦耳垂下眼帘,“陈妃娘娘当着太子的面,亲手毒杀了二皇子。” “不是说二哥是因为误食花生……”息王脱口而出,却又立即打住。 二皇子对花生严重过敏。所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的母妃都不大带着他出现在众人面前,以防有人故意害他。 可是,就那么一回,宫中小宴,唯有帝后带着皇子和皇子们的母亲,一起吃了顿饭。便是这顿饭上,有一道极好吃的猪脚花生汤,是做给有孕在身的沈太后的。 香气四溢的汤品引得二皇子自己偷偷溜去了准备分配菜品的隔壁偏殿,香香甜甜地吃了一碗汤,接着,送了命。 二皇子贴身的宫人阿监被暴跳如雷的先祥和帝直接拖下去杖毙。二皇子的母妃回宫便自缢了。 沈太后因此直到生产都不曾再参加宫宴。 却不料,竟是陈妃的手笔。而太子,是帮凶。 “二皇子聪明伶俐就算了,偏性格极好,自幼便不爱哭。逢着天大的事情,也能哈哈一笑就过去。 “太子丧母后便格外依恋乳母,可先帝却因此担心他的男儿气概,把那乳母寻错赶出了宫。太子自那时起便常常躲起来哭泣。 “他讨厌二皇子,讨厌到了曾经悄悄命我去在二皇子经常跑来跑去的路上洒上许多鹅卵石。我把这个消息递给了陈妃,陈妃自然就会好好利用。” 秦耳眼神幽深,语气恬淡,“有人出手替自己除掉一个强大的皇位竞争对手,那个对手又恰好是他极度讨厌的人,太子又怎么会拒绝,怎么会拆穿呢?” 宣政殿里一片沉默。 每个人都躲避着旁人的目光,直直地看着自己眼前地上的青砖。 唯有钟幻,眯着眼看着秦耳,面上都是思索。 “再后来就更有意思了。三皇子围猎时被误杀,那支箭,其实是从太子的弓上射出去的。”秦耳的笑容越发大了。 “不是说一个患了眼疾的侍卫吗?”这次,连曹相都愣住了。 罗相捋着胡子瞟了他一眼,咳咳两声。曹相闭上了嘴。 沈太后轻轻地叹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当时太子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拿着刀在自己的脖子胸口比划,一边哭一边喊对不起。哀家和他父皇都在窗户缝里看到了,心一软,便没再往下查。” “那个主意,便是陈妃娘娘给太子殿下出的。”秦耳笑着点头,又道,“以及,四皇子殿下。” “慎郎是因为出痘!这跟恪儿有什么关系!你不要血口喷人,把所有脏的臭的都搬在我们南家自己人身上!”沈太后狠狠一巴掌拍在御案上,恨不得直接一刀一刀剐了秦耳! “四皇子殿下的确不是南恪做的。是陈妃。”秦耳微笑道:“那时候四皇子的母妃天天去陈妃处炫耀,讽刺陈妃没有儿子。陈妃一怒,便让人从外头弄了件出痘的脏衣服,扔到掖庭,和四皇子的贴身衣服混洗了两天。” 顿了顿,秦耳大笑:“可是五皇子出外田猎却被不开眼的劫匪重伤不治而死,却是太子亲口命我带着人干的!而且,就是在先帝和太后娘娘您,一同质问太子为什么要戕害手足之后三天! “从三皇子之事后,太子便打算收手了。四皇子五皇子都比他小六岁。对太子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皇位上的威胁。四皇子之死,也是后宫内嫔妃之间的争斗,跟东宫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 “可是偏偏,你们这不负责任的父母,终于对这个长子起了疑心。太子气得砸了半个屋子,夜里便恶狠狠地对我说,锅都背了,不干白不干!” 沈太后身子微微一晃,双手紧紧地抓着御座扶手,脸色苍白。沈沉轻轻地扶住了她的肩膀,看向秦耳,冷冷地说道:“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若不是陈妃把线索引向东宫,先帝和太后又怎么会好好地怀疑到大行皇帝身上?” 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息王,问向秦耳:“在息王的蒸鱼中下慢毒,只怕也是你撺掇着大行皇帝做的吧?” 息王瞪圆了眼睛,一跃而起,大步上前,一把抓住秦耳的前襟,几乎要把他拎起来,咬牙切齿:“说!是不是你!?险些害得本王的王妃一尸两命!” “息王殿下,息怒。”秦耳轻轻松松地掰开了息王的手指,后退了两步,甚至笑着掸了掸自己的衣裳,“王府里的长史、大监、管事,都是陛下亲自指派。至于那个蒸鱼的厨子,可是陈妃娘娘历尽千辛万苦,特意让我朝谈相,千里迢迢从南越送过来的呢!” 沈太后再也不想听下去,转头命沈沉:“堵上他的嘴,拿下去问,录好了口供,让他画押。拿下陈妃,还有宜嘉堂的那两个妖精。” “是。”沈沉欠身答应,快步下了台阶,上下打量了秦耳一打量,笑了笑,“姓洪?那你可真玷污了这个姓氏。当年的战神,可不是你这偷鸡摸狗的贱人能攀得上的祖宗。你还是乖乖地姓秦吧!” 秦耳拱手弯腰:“郡主说的是。即便要将我的罪行昭告天下,也还请对洪家手下留情。” 说完,直起身来,也不用沈沉押送,自己转身,先大步往外走去。 钟幻眯着眼看着他的背影许久,终究还是紧追两步跑了上前,怀里摸出一个瓷瓶,倒了一丸药,举到秦耳眼前:“秋凉。” 杀潘家用的,秋凉。 “钟郎的意思,是想让我给潘家赔命?”秦耳一挑眉。 钟幻摇了摇头:“这个毒,据我所知,南越皇室藏有解药。你先吃了。一会儿沈郡主自然会去跟那个什么陈公主也聊上一聊。若你的话是真的,想必你们家公主,会拿出解药救你的。” 言下之意,若他是胡攀乱扯,那就死定了。 秦耳愕然:“钟郎竟然不想杀我么?” “我觉得,你暂时还不能死。”钟幻看向沈沉,沈沉点了点头。 正文 第 581 章 诱引迷途如风止 沈太后和众人似有所悟,再看一看秦耳,各自点头:“先押起来,慢慢审一审。毕竟,做这么多事,总归还是有不少人帮着他就是。” 秦耳却无所谓地笑了笑,伸手从钟幻手心拿了药,张口吞下:“可若是我们公主很希望用我的死洗清她自己呢?那钟郎打算怎么办?” “不会的。”钟幻也笑了笑,却轻轻倾身过去,耳语道,“你浸淫宫廷二十余年,怎么会问出这么天真幼稚的问题?” 秦耳呵呵地笑了起来。 沈太后一辈子看着陈太妃不顺眼,唯一一个不杀她的理由,就是为了不给南越攻讦大夏的借口。如今秦耳双手奉上了这样完美的发飙由头,沈太后怎么可能让陈太妃全身而退?不当场活活打死她,已经是给南越皇帝留了天大的面子了。 “沈郡主,咱们走吧?”秦耳仍旧是那副安稳的姿态,一马当先,慢慢地走了出去。 沈沉和钟幻站在原地没动,各自眯着眼看他的背影。 “师兄……”沈沉看了钟幻一眼。 钟幻微微颔首:“我知道。” 这个将永熹帝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内侍,绝不是能够被什么陈太妃拨来弄去的小喽啰。他自己必定有着整盘的计划。 虽然此次被抓不是他自己故意送上的门,可是焉知之后的供述,不是他的又一场阴谋? 所以,他背后的一切势力,他在宫外有可能联系到的所有人马,都必须要再从头到尾地篦一遍。 沈沉押着秦耳出了宣政殿。 守在大殿外的阿镝看着秦耳的模样,愣了一愣,却没做声,急忙跟在了沈沉身后。 沈沉看了她一眼。阿镝会意,落后几步,远远跟随。 “沈郡主。”秦耳看见她的举动,越发愉悦地笑了笑,回头对着她点了点头,脚步微顿,等着她。 沈沉沉默地往前迈了两步,与秦耳并肩往前,缓步而行。 “郡主出身余氏,师从夜平,祖籍东宁,没错吧?”秦耳轻声问道。 “是。”沈沉简单地答了一个字。 “老奴听说,太后曾经派人去查郡主母亲那边的族谱,竟查到了太宗那里,可有此事?”秦耳的声音更加轻悄。 沈沉抬眸看看他,问道:“皇兄告诉你的?” “郡主可知,那个消息,不过是个障眼法?郡主根本就是余家的血脉,跟南氏,半点关系都没有?”秦耳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沈沉。 沈沉的眼睛眯了起来,垂在身侧的右手慢慢地负在了身后,轻轻握紧:“我跟南氏有没有关系,似乎,都于你目下的情形,毫无帮助啊。” 秦耳明显地一愣:“余氏……” “余氏祖籍东宁,祖祖辈辈都是大夏的子民。余家大郎君更是一路努力往大夏朝廷里爬,尽心尽力、鞠躬尽瘁。但是他在幽州军器所造出来的强弓利箭,便不知道杀了多少北狄和西齐人。” 沈沉淡淡地将目光转向前方,对于秦耳的惊讶表情视若无睹,“至于余家二郎君,虽然游走在大夏和北狄之间,却只是个生意人。他从北狄人身上赚来的钱,可比从大夏赚到的钱,多多了。” “那夜平呢?”秦耳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夜平一生遍游天下,不论是哪个国度,只怕都走过不止十遭。他对大夏,可没有什么死而后已的忠心!” “他死在西齐人手里。”沈沉面无表情,“他给天下人治病,眼中并无任何国别种族。可是,西齐人只为了不让他给萧韵疗毒,便杀了他。而北狄人受了我师父不知道多少恩惠,转过头来,却不停地打我的主意。” 秦耳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被沈沉下面一番话死死地堵了回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秦大总管,我先师一直教导我的,便是谁对我好,我就要对谁好。余家除了我娘我兄嫂,便没人对我好。所以,余家大娘子逼死我娘,我便逼死了她。 “南家的人从未对不起我。大行皇帝即便对不起全天下,实际上,却没有一件事,曾经伤害到我。潘皇后待我比亲小姑还要好。太后更是把我捧在手心、如珍似宝。 “我不管南家对我好是为了什么,我只知道,余家人心心念念的就是害我,南家却人人都只是疼惜我、护着我。我便再狼心狗肺,也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姓氏,便忘了谁才是这个世上值得我维护的人。” 原本温和、慈爱、甚而至于敬佩的目光,在沈沉淡淡的讲述中,渐渐失去了温度,变作了冰冷。 秦耳的表情已经成了完完全全的嫌憎、厌恨,以至于他轻轻地咬着牙挤出来了四个字:“数典忘祖。” “所以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南越的奸细。”沈沉微微笑着,得出了结论。 秦耳的脸色变得铁青。 “不过我不在乎。”沈沉把目光从他的侧脸上移开,看向了地面,轻轻笑了笑,“我会把你交给毛果儿,让他从你嘴里掏出你的所有同党。然后以你的口供为借口,清除掉陈妃和京城里隐藏的南越势力。 “至于余家,大房送进宫来的那两个妖孽,是必死无疑的了。大房想必也能消停下去。我兄嫂都是好人,我只盼着他们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听到这里,秦耳的脸色又渐渐恢复了正常,甚至在看到仙霞宫的大门时,轻轻笑了笑:“郡主果然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不做蠢事,也不节外生枝。”沈沉警告地看了秦耳一眼。秦耳慢慢地、深深地点了个头,笑得格外欢畅。 沈沉在仙霞宫门外站住了脚,回头看着碧波荡漾的太液池,以及湖心那座几近荒芜的孤岛,忍不住轻声叹道,“国运这种事,我从来都觉得虚无缥缈。以一人兴,以一人败。三天之前,谁能想得到,大夏朝局会急转直下,成了风雨飘摇的情状?” “都说南越权臣当道。可现在看来,那位当道的权臣谈相,却是个绝顶高手。三十年前送了陈氏公主进大夏为妃,十几年前送了林氏郡主进西齐为后。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西齐老皇将死,大夏皇帝暴毙。如今稳当的,只剩一个南越了。” 秦耳轻声续道,意味深长地看着沈沉。 沈沉弯弯嘴角:“南越布局天下,确实棋高一着。然而无法让自己侧身事外,就是臭棋了。” 正文 第 582 章 未报未生宗国仇 果然,面对秦耳的指控,陈太妃满面诧异,甚至头一回表情扭曲地大声冷笑:“我姓陈的这辈子,只有我算计别人的,这还是头一遭,看见有人敢来算计我!” “算计你?”沈沉先看了一眼在旁边奋笔疾书记录过程的小内侍,笑着转向陈太妃:“你一个孤身来在我大夏后宫给人做妃妾的女子,我们能从你身上算计到什么? “南越的国库?兵力?皇位更迭?不要太高估自己了。你不过是你们南越谈相拿来刺探祸害我大夏皇族的一枚棋子罢了。一旦被揭穿,你最多也就是个交易弃子罢了。” 伸手指一指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秦耳,问道:“我只问你,秋凉的解药,你给不给他?” 陈太妃铁青着脸:“我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他!秋凉的解药乃是我大越皇族不传之秘,我凭什么拿这么珍贵的东西去救一个陷害我的人?!” “陷害么?”沈沉笑了笑,看一眼站在旁边抖得几乎要瘫倒在地的摇枝,呵呵轻笑:“毛果儿,你先把这位摇枝姑娘请下去,别让咱们的太妃娘娘趁咱们不注意,再灭了她的口。” 陈太妃的脸色彻底变了:“你!” “你听着。你在我大夏做的恶,我们会好生跟南越你父亲聊聊。看看他是放弃你,还是放弃谈相。至于你南越安插在京城和宫里的眼线,我们自然会从摇枝嘴里掏出来。” 说着,沈沉把自己的两只手抬起来,在陈太妃的眼前晃了晃,“毕竟,我是个大夫。给人家治个病、看个伤、下个毒、问个话,实在是太擅长了。” 陈太妃的脸色一点一点地灰败下去,死死地盯着沈沉,咬牙道:“我现在也还有人手,可以毒死沈氏和南猛!” “你要真有这个人手,只怕早就做了,哪里等得到今天?”沈沉从鼻子里笑了一声,“太后娘娘多年克制,不肯插手宫务过多,你当她真没那个本事把宫里的妖魔鬼怪都连根拔起么?” 众人哑然。 就连一直在哭的秦耳,都下意识地止了哭声,脸上露出担心的神情。 沈沉眼角的余光扫过去,心中明了:秦耳和陈太妃的确不是一路,他在宫中,另有帮手! 指一指屋里的人,沈沉清淡下令:“都看管起来。” “你敢!我是大越公主!你们是不是想和大越开战?”陈太妃失态地大喊起来。 正要往外走的沈沉皱眉回头:“你这种人,也配说自己是公主?有这么不自重不自爱的公主吗?我都怀疑南越拿了个青楼女子冒名顶替二公主送来了大夏。” “我怎么样,轮得到你来评说吗?你一个幽州的乡巴佬,天天跟野人打交道的贱民丫头!就凭你,你敢做主跟我大越开战吗? “你们灭了韩家,灭了潘家,童杰不过是个裨将出身!你们还有谁?还有谁?!你们的大将,都被我杀光了!”陈太妃面目狰狞地狂笑起来。 沈沉皱皱眉,指着她吩咐侍卫:“她疯了,不要当什么公主什么太妃,当疯子,堵了嘴,关起来。” 顿一顿,又轻描淡写地吩咐:“人其实是很能扛的,三五天不吃饭,饿不死。” “不!不!我是大越公主,你们必须礼遇我!”陈太妃高声嘶吼。 沈沉嗤笑一声:“有你亲手救下的南越贼子指证你恶行累累。我大夏又不痴傻,竟然要礼遇一个害死我朝数位皇子、还构陷我朝国丈国舅一家的妖女?” 说完,再也不听陈太妃在众侍卫手中的挣扎怒骂,自顾自走了出去。 目光扫视四周,一眼便看见了宜嘉堂门口,瑟瑟发抖地站着的两个互相搀扶的“弱女子”。 “郡主,这二位,您就别操心了。小人去处置吧?”毛果儿从后头疾步赶了过来。 沈沉回头看他一眼,神情清冷:“你,早该知道事情不对,为什么不上报?” 毛果儿一愣。 二人身后,仙霞宫里一片嘈杂,哭喊斥骂、尖叫抽打,各种声音乱作一团。 二人面前,若干侍卫、内侍、宫人屏息静气,恭敬等候。 在这里,说这个? “郡主是想现在问罪小人?”毛果儿低下头去。 沈沉抬头,遥遥地看着宜嘉堂。 那两个女子,被她看得,终于软了膝盖,慢慢地跪倒在地。 “所以,我竟连问都不能问你了。 “毛总管是不是觉得,我和师兄手足相亲,所以就必须要保全你? “还是以为,我会借着如今的局面争权夺势,而你会因为手中掌握着宫里若干的人手眼线,便有了跟我讨价还价的资本?” 沈沉轻轻地说道。 毛果儿终于明白过来,沈沉究竟是在在意什么,弓着腰慢慢地挺直了,抬头看向她的后背,轻声说道: “小郎是小郎,家主是家主。我是家主救的,不是小郎救的。钱家是家主的钱家,不是小郎的钱家。小郎想要钱家,就必须听家主的。 “小人知道郡主的品行,小人也从心眼里敬服。但是,覆国之仇,不共戴天。” 沈沉的身子陡然僵住。 “我和微容,其实是指腹为婚的。我的曾祖母,姓康,乃是大梁的公主。我本来应该生在最清贵淡雅的家族里,长成一个不用通达世事的公子哥儿。譬如,像莲王那样。 “可是三家分梁,大夏占了京城。我的祖上,被南氏屠戮一尽。我祖父一支,逃了。却在我父亲那一支的时候,被微容的祖上出卖,被直接灭了门。 “我母亲孤身一人,含辛茹苦,把我平安养育到三岁,自己也撒手走了。是家主救了我。他甚至还想把微容从宫里带出去,给我们两个成就一个世外桃源的小家。 “可惜,我是个天阉。” 毛果儿的肩膀微微耸起,低下了头:“我什么都做不了。除了进宫做内侍,替大梁,做点小事。” 沈沉的身体,已经僵成了一块石头。 钱大省,竟是前梁的忠臣,遗……孽…… 那被他事事管制、又溺爱呵护的钟幻…… 究竟是什么人?! 沈沉觉得头上微微发晕。 正文 第 583 章 专心劝人回首 这个消息,来得实在是,太突然了。 沈沉只觉得一瞬间,自己便心乱如麻。 “你去宜嘉堂问那两个人的话吧。口供第一时间送去梨花殿。至于陈氏,她还有用,死不得。秦耳也一样。” “是。这些都请交给小人。太后娘娘那边,只怕还等着郡主过去,小人是给郡主安排轿辇,还是马车?” 毛果儿平静如斯,仍旧像以往一样,做着他的分内事。 “我不惯车辇,牵马来。”沈沉现在,只想赶紧去梨花殿,安抚沈太后,以及,见钟幻。 毛果儿看了她一眼,见她精神恍惚,心下反而安宁,面上甚至露了两分欢喜出来,微笑道:“有钟郎随侍太后,郡主当可放心。如今宫中人心惶惶,居心叵测之徒一时之间也并不能尽除,还请郡主保重。”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也将沈沉的心神稍稍拽回了一些。沈沉看了他一眼,转头看看四周的侍卫们,往前一步,扬声道: “不要觉得皇上大行,两省便要撤换首领。都安分守己、好生当差。太后娘娘和太子殿下,自会论功行赏。听明白了没有?!” 这就是在说,让他们要一如既往地尊重毛果儿…… 却原来,毛果儿竟是太后的人不成? 还是……沈郡主的人?! 众人惊讶地面面相觑,又忙低下头去,拱手先答应了。 看着沈沉打马而去,毛果儿弯着嘴角笑了笑,折身先回了仙霞宫内殿。 怜悯地看看已经被绑起来的秦耳,叹口气,转向另一边被绑着手还堵上了嘴的陈太妃,温声道: “太妃娘娘怕是想左了。我师父活着,总能从他的嘴里问出来一些同谋帮凶。比对之下,兴许就能把您,和南越,摘出来。 “可若是您不给他老人家解药,他明儿个一早呜呼哀哉了,您如今这番拒给解药的举动,可就要被解读成杀人灭口了。 “到时候,您说说,太后娘娘是会把您往好处想,还是忙不迭地,赶紧把所有的屎盆子,都扣在您的头上呢? “我呢,是受命来审各位的。不仅是您,还有我师父,还有宜嘉堂那两位。接下来,我怎么忙,忙成什么样,忙哪样闲哪样,最后忙出点儿什么成果来,就端看各位打算着怎么死了。 “您也甭瞪我。照着您跟太后娘娘这争来斗去的小三十年,您琢磨着,她落您手里她活得成吗?所以您落她手里您也活不成。 “我师父和宜嘉堂那二位,就更甭提了。我估摸着太后和沈郡主,连碎剐了三位的心思都有。我现在能积下的德,就是决定让谁死得慢点儿苦点儿,让谁死得痛快点儿。 “当然,太妃娘娘这边,也说不准,为了不跟南越真打起来,把您关地牢里一辈子,以糠麸为食、与蛇鼠为邻,如此而已。” 毛果儿抄着手,笑眯眯地说着,心神愉快地欣赏着秦耳和陈太妃变幻的表情。 半晌,陈太妃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发出了声音:“唔,唔唔唔!” 毛果儿轻声笑了出来。却转过头去,令人把摇枝带进来。 一个小小的宫女,自然不会有人如何怜惜她。已经被二话不说上过刑的摇枝满脸红肿、满手血淋淋地被拖了进来,扔在了地上。 “怎么样?”毛果儿笑着问站在摇枝旁边的小内侍。 小内侍擦了一把汗,心有余悸的样子:“差点儿就咬舌自尽了。现在没事儿了,问什么说什么。” 毛果儿笑着点点头,这才命人把陈太妃口中的布拿了出来,含笑道:“行了,您说吧,解药在哪里?” 陈太妃看着毛果儿的眼神,终于在惊疑不定中,流露出了若干畏惧。 …… …… 回到梨花殿前,沈沉从马上跳下来,看着眼前的情形,脚步一顿。 曾经只是花红柳绿、金碧辉煌的梨花殿撤掉了路边所有的装饰,留下的只有沈太后的各种兵器架子。 宫门内外,两层侍卫,都是全副武装、扶刀按剑。满面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沈沉站在原地,两边看看,数了数,单是这一道门外的军将,便有八人。 “郡主。”万巡迎了上来,目光先落在她的左臂上,不由面现惋惜,躬身抱拳道:“末将奉命保护太子。梨花殿的守卫交给了末将的堂弟,现任中郎将,名叫万逐。” 说着话,另一员三旬以上的将领走了上来,高大威武、目光坦荡,躬身向沈沉行礼:“见过离珠郡主。” “嗯。”沈沉没有心情跟他们寒暄,点了点头,便要往里走。 “郡主!”万巡忙拦住她。 沈沉眉心一蹙:“还有事?” “刚才息王、莲王和钟郎送了太后和太子回来,便都出宫去了。钟郎临走,让末将转告郡主,他回钱宅有些要事得马上办。办好了就回来,让您不要出宫寻他,安心陪伴太后娘娘。” 万巡轻声禀报,偏头看一看旁边沉默的万逐,又道:“莲王殿下已经晋了亲王,与息王殿下比肩。他说,回头想送凤王妃和番梅进宫来陪伴太后,让末将转问您一句,可行不可行?” “不可行。现在莲王府比宫里太平。太后娘娘又要照管朝政,又要照看太子,已经很吃力了。他想找保镖就自己想办法去。 “不要搞这一套动作,太后娘娘又不是大行皇帝,他有这心思和功夫瞎试探,不如好好去办差。” 沈沉不耐烦地说完,又觉得自己的口气重了,叹了口气,摇头道:“算了,宗室皇族的事情,你去转告不合适。回头我见了他,对面再说吧。” 万巡垂眸下去,叉手称是。 抬脚迈进梨花殿的门槛,沈沉忽然站住,回转身来,定定地看着万巡,半晌,哼了一声。 万巡的肩头轻轻一抖。 “太后把太子的防卫交给万将军,不仅仅是因为信任万将军的才干,还是因为信任万氏全族对大夏的忠心。 “南家,曾经一盘散沙,于是,几乎枝叶尽毁。如今,太后娘娘以老迈之身力挽狂澜,需要的是上下齐心、内外合力。 “两位万将军肩负重担,还请专心。 “辛苦。” 沈沉淡淡地说着,看一眼深深低头的万巡,再看一眼从容欠身的万逐,大步走开。 正文 第 584 章 痛怜深惜 回到梨花殿的南猛哭了许久。 沈太后劝了几句,见他没反应,便吩咐人让他痛快哭一场。 一直到沈沉回来。 宫人们一声“郡主进殿”还没报完,南猛便从偏殿里飞跑出来,一头撞进沈沉的怀里,嚎啕大哭:“姑姑,姑姑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沈沉用那只能动的右手紧紧地抱住他,泪流满面,却坚定无比:“该怎么办怎么办!你爹娘都走错了路,却跟你没有关系。你好好的,姑姑守着你。” 哭得两只眼睛肿的只剩一条缝的南猛仰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沈沉:“姑姑,你说话要算数。” “姑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沈沉拍拍他的脸,接过旁边又新递来的帕子给南猛擦泪,微微笑一笑,问道,“身边有信得过的宫人阿监么?没有的话,姑姑给你找。” 南猛迟疑了一瞬,到底还是摇了摇头:“我现在看着身边的人,哪个都不像好人。倒是祖母和姑姑的人手,我反而用着安心。” “我明白。没关系。”沈沉抬起头来看着又新,歉然道:“你照顾太子吧?换了旁人,我还真不放心。” 又新迟疑地看了看南猛,小心问道:“我年纪大了,唠叨得很,只怕管得又宽又紧。太子殿下可能忍得了我?” 南猛刚要开口,又新忙又截住他,道:“我是当年太后挑出来服侍公主的,后来在掖庭做粗活,再后来服侍郡主,都是出了名的刻板。 “若是太子殿下忍得了,我便去服侍太子殿下,算是定了郡主的心,自然是好。可若是太子殿下忍不了,却强忍着,未免委屈了您。 “您日后果然忍不下,却是不好再把奴婢退还的。不然,外头不知道的,该说您跟郡主生隙了。咱们哪儿还经得起那种风波?” 一席话,缓慢稠密,南猛几次张嘴,都插不进话去。沈沉看得失笑,拉了他的手,笑道:“你看,这才是她没开始讲道理的时候。若是真要劝点儿什么,你至少要听上半个时辰。我每每头疼,都要抱着她认错道歉,才能让她少说两句。你受得了?” 南猛咬了半天牙,颓然低头:“受不了。” “小郎君们能受得了她的可真不多。”沈沉叹了口气,环顾四周,只觉得入眼之人,虽则忠心,却机灵不足,“罢了,再挑挑吧。” “我这里有专门给他挑的人。椎奴去掖庭领了来给太子亲自挑选。”沈太后在后头终于发了话。 沈沉忙过去行了礼,又略略地说了两句仙霞宫和宜嘉堂的事,道:“我让毛果儿在审。” “那个不是秦耳的徒弟?”南猛正被又新带着去洗脸,听见了这一句,回头疑惑地看着沈沉。 沈沉笑着点头:“是。不过他们俩不是一路人。” 懵懵懂懂的南猛哦了一声,去了。 沈太后定定地看着沈沉,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师徒不是一路人?” “毛果儿悄悄给我递过几次消息。皇兄……皇兄想要害潘家的时候,还特意先把他支开了。而且,我问过原先随侍的人,皇兄原本想把秦耳哄去掖庭,杀掉灭口的。但是秦耳察觉,自己偷跑出了宫。 “毛果儿被从司膳司叫回去的时候,觉得事情不对,先问了秦耳的行踪。这才急着派人先出去告诉我。但是那时候我受伤昏迷了,我师兄才根据他的消息,抓住了秦耳。” 沈沉轻轻地叹了口气,问道:“只是皇嫂一向慈厚,并不多过问宫里的人事,她是怎么一下子便拿到了皇兄毒杀潘家的人证物证的?” “你皇兄寝宫有一个老司寝,十分看不惯你皇兄的作为,又发现了你皇兄吩咐送去清宁殿的酒不对头,想去警醒皇后一声。谁知道皇后便聪明了一回,直接把那老司寝扣下,问出了事情的始末。” 沈太后一声长叹,“两口儿同归于尽。那老司寝悔恨难当,又畏罪,便留了一封书,也自缢了。” 说着,将手边的两张纸递给了沈沉。 沈沉讶然地看了,果然是一份认罪的遗书。但当她看到最后的落款时,却手指狠狠一抖:罪人:杭氏。 “杭……这杭妈妈,是不是人称丑嬷嬷的那位?”沈沉艰难问道。 沈太后奇怪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她从不肯抛头露面。从你进宫,我也不记得跟你提过。” “听青诤说起过。”沈沉随口胡诌。 顿一顿,又问:“潘家满门忠义,却落得这般下场。刚才可有议了他家要怎么办?” “潘家要回原籍。”沈太后轻叹一声,低声道,“原本惟郎还想着,给他家那唯一的孩子封个爵位,结果潘家大娘子一口咬定,誓死不再当南家的官。” 沈沉沉默了许久,摇了摇头:“如今乱着,路上难保安全。他们孤儿寡母的,就算想走,也不是现在。明儿个我带太子过去看看。一则那是太子的外祖舅舅,灵前跪一跪是要的;二来,我也去把话说开了,安一安潘家的心。” 想一想,问沈太后:“我听说潘家有个小娘子,年方五岁。不知太后有没有想法,索性把那孩子定给太子做妻子?” 外戚零落虽然算不得坏事,可依着南猛目下的性情,善良温柔,最需要助力。外祖一族帮不上就罢了,若是妻族也帮不上忙,万一今后再闹出来个妃妾势力过强…… 沈太后十分犹豫,想了许久,方道:“暂时还说不到这里。潘家万一提出来,你替我解释一句:两个孩子见得少,不知道日后的性情是不是相投。若是处不来,岂不是害了他两个? “若潘家愿意,把那孩子带进宫来,我教养。果然跟猛儿情投意合,自然成全了他两个。若是成不了,我管保给那小娘子挑个好人家,这样行不行?” 沈沉欣然点头:“这样更好。”笑着趁机提醒沈太后,“猛儿还小。若是有人在这种时候提起他的婚事,母后倒是可以拿着潘家先挡一挡的。” 沈太后这才悟过来,不由得失笑:“你这疼侄子疼的,连老娘都算计起来了?!” 站在偏殿门后偷听的南猛满面通红。 又新抿着嘴看着他笑,忍不住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低声道:“您放心,不论什么时候,郡主都会站在您这边。” 南猛两眼亮亮的,用力点头:“嗯!” 正文 第 585 章 唯应执著便生迷 出了宫的钟幻只觉得无比疲惫,靠在马车上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阿嚢心疼地看着他微蹙的眉头,看看车辕上坐着的车夫,又不知道跟谁商量。 董一伤重,在钱宅治伤,千针则被钟幻指定,要好生看着,免得被“什么人”趁机害了董一的性命…… 那可是钱宅,是自家的大本营,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怎么可能会有人去害董一?! 阿嚢心中不解,却知道如今桩桩件件都是大事,自己恐怕是没那个资格,追着钟幻要这种事情的解释答案。 思绪飘散中,咯噔一下,马车磕绊一下,然后停了下来。 “小郎,到家了。”车夫轻声道。 阿嚢忙挑帘看看外头,轻轻推一推钟幻:“小郎,小郎醒醒。” 钟幻揉着眼睛醒过来,打个呵欠:“哪个家?” “宜人坊。”阿嚢心中暗自叹息。 在小郎心中,家主不论做多少,都比不上他跟沈郡主相依为命十年的情谊。 “走,先去看董一。”钟幻撩袍从车上跳了下来,伸个懒腰,笑一笑,“打了个盹儿,倒是好了些。”大步流星走了进去。 门上的人看见他,又惊又喜,眼神中却隐有畏惧:“小郎回来了?家主刚刚进门……” 钟幻充耳不闻,一阵风似的直接走了过去。 跟在后头的阿嚢讶然地顿住步子:“家主进京了?什么时候的事?” 门上的人伸头看看钟幻的背影,小声地告诉阿嚢:“说是好些日子了,一直在京郊别庄上。刚才进门,听说董一伤重,家主慌了,问小郎,听说没事,才定了神,这会儿应该也去看董一了……” 京郊别庄…… 听说董一伤了便问小郎…… “桂三爷和葛六叔一起回来了么?”阿嚢只觉得自己问话的时候,舌头都在打结,心底里无比发慌。 门上的人看着他,神情越发忐忑:“桂三爷被押回来的,葛六叔不见影子。桂支和葛支的人也都不像往日里有说有笑……阿嚢,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我这心里这么这么打鼓?” “你打鼓?谁不打鼓啊?我这腿都发软!”阿嚢抹一把额头,都是冷汗,“里头还有谁?有能劝架的吗?” “劝,劝架?”门上的张口结舌。 阿嚢再叹口气,一跺脚:“若是大娘子在跟前,就好了!”尽管腿肚子转着筋,却也撒丫子追了进去。 仍旧昏迷不醒的董一床前,千针瑟瑟发抖地躲在一边,两个伤了胳膊腿的护卫垂头跪在地上。 钟幻脸色阴沉,双手负后站在门口,钱大省则老态龙钟,坐在董一床边。 阿嚢气喘吁吁地才跑进院子,便被慈眉善目的桂三爷拦住,笑一笑:“这两天累坏了吧?我叫千针出来,你们俩都去歇歇,不听见叫,不用出来。” 说着,冲院子里头一个小厮打扮的人一点头。 那小厮会意,轻手轻脚走到门口,看着千针,悄悄招手。千针怯怯地先看看钟幻,再看一眼钱大省,咬着嘴唇,奓着胆子,溜着墙边走了出来。 待一离开那扇门,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还是被那小厮扶了一把,才站住了。远远看见阿嚢,满面惊喜,跌跌撞撞忙奔了过来,一把抓住阿嚢,才要开口问话,却被阿嚢使个眼色拦住。 “那桂三爷,我们就先回去了。”阿嚢拽着千针,快步离开了小院。 “小郎一个人在里头呢……”千针有些发急。 阿嚢看看左右,紧张地看着她:“不是说桂三爷是押回来的?怎么又掌管了家里护卫了?家主从回来都说了什么?” “家主看见董一就伤心地哭了,正哭着小郎进来,咬着牙问家主:你怎么不连我一起杀了?”千针提心吊胆,声音越来越低。 阿嚢双眼紧紧一闭:“完了。” “可不是说呢!尤其是郡主臂上那淬了毒的一刀,听说还是……还是咱们的人砍的……”千针愁得几乎要哭出来。 “这,这还有谁能劝得住……”阿嚢双手插住腰,眉头皱得快能夹死蚊子了。 “息王,莲王……不行。朱先生若是不走,他最合适……严老先生没见过家主……那就只剩了萧……” 千针眼睛一亮,一把抓住阿嚢,低声急道:“你觉得,那个萧寒,寒公子,怎么样?他能不能劝得住小郎和家主?” 阿嚢死死地咬住嘴唇,狠狠心,咬牙道:“事到如今,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我去萧家请人!” …… …… “董二,和十二个自己人。就为了掀开韩家的盖子,把韩震送上断头台。”钟幻冷冷地看着钱大省。 “董一,以及死伤无数的自己。还有我师妹的一条胳膊。就为了引出韩梧,杀掉南家那个孩子。 “下一次,是谁?单姑姑加上毛果儿,毒杀所有南氏宗族? “在遇见我之前,你手上,几乎都没沾过血。 “可一旦我进了京,你就开始杀人。为了杀一个孩子,你甚至让自己人自相残杀。若我师妹臂上那一刀,被我挡了呢?除了我,没有人能用金针探穴解毒。 “你当我师妹不知道么?她臂上这一刀的毒,是平安。西域奇毒,无药可救,中者筋脉尽裂,形同废人。这个毒,天下只有几个人有。其中之一,便是我们先师夜平。 “而夜家其他的人,早就表示不愿掺和乱世纷争。唯有一个夜氏,和辛洄在一起的那个夜氏,才有可能有这个毒。 “你是唯一知道他们下落的那个人。 “我师妹从中毒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你是幕后指使的人。可是她一个字都没跟我提。但是,我不能不给她一个交待。” 钟幻冷冷地看着钱大省,“我会把我的身世告诉她。也会告诉她,你的执念。” 钱大省苦笑着低下头去:“我实在是没有料到,潘家发生那么大的事情,你们俩却都不留在京城,而是一前一后去了严氏别庄……” “若是我们不去,严观、萧韵和南家那孩子,你想都杀了么? “你有没有想过,南家失了这个继承人,会乱成什么样?严观死了,南越和大夏的平衡被打破,谣言乱语会把天下弄成什么样?萧韵死了,萧敢会如何?北境乱了,北狄趁机南下,这江山会变成什么样?” 钟幻不可思议地看着钱大省:“你先前卖了那么多生铁给北狄,难道就是为了让他们踏破这汉家江山吗?!会生灵涂炭,会血流成河,会变成人间炼狱! “钱大省,你是不是疯了?” 喜欢离珠请大家收藏:离珠热门吧更新速度最快。 正文 第 586 章 赋予皆自我 “那有什么不好吗?当年大梁是怎么亡的?不也一样吗?”钱大省费力地站了起来,梗着脖子对着钟幻昂起头来,“如今我做的事情,不过是重复当年他们的手段而已!我问心无愧!”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钟幻冷笑一声,摇了摇头,“你觉得,只有天下乱了,才有机会。可是,这种用浩劫换回来的机会,你要你拿去,我不要。” 说着,退后一步,平静地看着钱大省,“你可以把我杀了。然后自己去做你所谓的大事。多多是个好孩子。你可以用他冒充大梁后裔,然后揭竿而起,去争夺天下。” “那你呢?”钱大省脸上血色尽失。 钟幻冷笑:“我自然是守在我师妹身边。给她出谋划策,帮她研制兵器毒药。她想剿灭你,我便帮着她剿灭你。她想驱赶利用你去对付南越西齐,我便帮着她做局,逼你去跟那两国作战……” “阿幻!”钱大省浑身都颤抖起来:“我做这一切,难道是为了我自己吗?我是为了大梁!” “大梁已经亡了百年了。”钟幻平静地说着,再后退了一步,“我姓钟,叫钟幻。我和康家没有关系。 “咱们两个,都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早就知道,我不会跟你一起做这件事。你如今杀的人、付出的所有鲜血,不过是要拉我下水。可惜,我不会的。” 他又后退了一步,出了房间。 钱大省情不自禁地往前疾步走去:“阿幻,不是!我绝对没有想要逼迫你的意思!你不要乱猜!我只是想要在死前多替你做一点事!” 钟幻已经退下了台阶,退到了院子里,看着追到门口的钱大省,缓缓摇头: “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的行事底线,已经低到我难以接受的地步。我念你忠心大梁,救我性命,我师妹这条胳膊的仇,我不报了。 “但是,我也绝对不会,再跟你有任何牵扯。你我之间,自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阿幻!”钱大省悲伤地看着钟幻,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见过钟郎。”桂三爷温润的声音在钟幻身后响起。 钟幻回头,打量了一打量面前的陌生老者:“你是?” “桂三见过钟郎。”桂三爷双膝跪地,规规矩矩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你就是桂三爷?”钟幻眯了眯眼,侧开一步,不肯受他的礼,“去严氏别庄害人的,有你吗?” “没有。桂三没劝住家主,被禁足。桂姓一支,都没有动。去的是葛六。葛姓有一半人,当年是董一代训的,所以也不肯去。去了的,都没回来。” 桂三爷轻声禀报,简洁全面。 钟幻心头微松:“你想说什么?替钱大省求情吗?” “钟郎容禀。”桂三爷叉手欠身,娓娓道来: “所谓的钱家,其实一直都是五姓共同掌管。最初的家财,也是五姓凑的。后来,钱氏接连出了两位精于商贾的天才,五姓共议,便将桂、葛、单、董都转入了暗处,明处仅称钱氏。 “家主……钱大省最近半年的行事,已经招致四姓许多不满。单姓一支护送钱家大娘子玉暖回到归州后,留了几个旁支子弟护卫其安全,其他的人已经分批次入京来见钟郎。 “董姓一支,因前次和这次的事情,所剩无几。 “葛姓一支,剩了一半。我桂姓仍在。” 桂三爷说着,温和地看向满面不可思议的钟幻,轻声道:“我们追随的,不是钱家,更不是钱大省。而是仍旧存在心间的大梁康氏。 “我们不求复国,也没什么想法去报仇。我们只盼着,当年曾经善待我们五姓祖先的康氏后裔,能平安喜乐。若是能聚在一处,大家过太平开心的日子,那自然是最好的。 “可若是小主人不想让我们聚众,省得闹事。那我们就不再冒险经营。但小主人若不肯让我们保护,那就该伤我们的心了。” 钟幻只觉得老者看向自己的目光,亲切和蔼到了跟前世的导师有了三分重合相像,不觉便恍了神。 “钟郎?”桂三爷微笑着提醒他,“我想带着桂姓一支、葛姓和董姓剩下的人,去跟着您去。您可肯收留我们?” 回过神来的钟幻顿时有些发愁,抱着胳膊挠头:“你们愿意跟着我,我当然欢迎,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可是,我只会治病,而且,我师父还规定了不许我用医术挣钱……我这,我拿什么养你们啊?” 桂三爷莞尔笑了:“让您一个小郎君养我们四个世家?那岂不是打我们的脸?钱家的产业有我们一半的。拿回来便是。” “……你们不会是钱大省的人,编了瞎话又来监视利用我吧?”钟幻后退一步,满面警惕。 桂三爷的笑容顿时有些发苦,想了想,道:“那这样吧。我们只拿回当年交给钱家的家产,其他这数十年繁衍生息的,都不要了。”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当院商量起来。 完全无视了那位金光灿灿的大夏首富。 钱大省慢慢地坐在了台阶上,先是凄然,再是苦笑,最后却乐呵呵的,摊开手撑住了地,满面滑稽。 里头跪着的两个受了伤的护卫出来,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犹豫半晌,轻声劝他:“家主,地上凉。您最近不是一直说不舒服?” 钱大省笑着摇头,指指院中的钟幻和桂三爷:“我知道,你们都想跟着他。跟着他,有安稳日子过。 “跟着我,虽然吃香喝辣,却朝不保夕,不晓得什么时候就要去做些埋没良心的事情,甚至会丢了性命。 “罢了,董一既然已经脱险,那就带上董一,跟着他,都走吧。桂三会给你们说好话的。” 那两人对视一眼,低下了头:“我们几个,从回来就说好了,不管董一能不能醒,我们以后,都跟着小郎,九死不悔。” “我养了你们……”钱大省张着嘴,说到一半,自己咳了一声,无奈地苦笑着,连连摇头:“他总说,都是人,都有自己的念头,拒绝我给他安排好的一切康庄大道。我从来都觉得是他矫情。现在看来,似乎,真的不是那么回事。” 唐三中文网 正文 第 587 章 困兽何须杀 钟幻很快便离开了钱宅。 除了千针要求留下再收拾收拾东西,“顺便”等一等阿嚢,其他人,几乎所有人,都立即便提了包袱站在门口,等着跟钟幻一起走。 钟幻惊愕地张大了嘴,指着黑压压的一片,问桂三爷:“你你你你们这是?” “其实早先在京郊,拦阻家主未成时,我便吩咐了桂姓的人,随时准备离开钱家。只是没想到,他们一到了钱宅,便通知了各自的亲朋故旧……” 桂三爷也觉得出乎意料,苦笑着捻须:“只怕,家主现在心里觉得,我是故意要煽动大家背叛他吧。” 说着话,两个人竟眼看着一队厨子各自拎着菜刀案板、锅碗瓢盆也叮里当啷地走了出来。 钟幻哭笑不得,喝道:“搬家吗?!是不是连厨房的食材都拿出来了?” 一个厨娘理直气壮地排众而出,挺直了后背大声答话:“我是郡主的人,是郡主体贴钟郎的胃口,特意派了我来服侍钟郎的!如今难道我还留在这里伺候他不成!?” 那个他,自然是指废了沈沉一条胳膊的钱大省。 这个理由,实在过分强大。 钟幻挠了挠头,心烦地挥手:“你跟着我回郡主府。其他人都给我留下!没良心的!他也算是白养了你们这么多年!” 厨子们噘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再度叮里当啷地走了回去。 剩下的一群人,浩浩荡荡,去了承福坊,离珠郡主府。 所以,当阿嚢死活求了萧寒,马不停蹄赶回来时,只看见满府的凄清景象。 阿嚢心下顿时慌了起来,飞跑了进去,大声喊人:“小郎!千针!桂三爷!” “喊什么喊!”钱大省沉着脸坐在凉亭里,自斟自饮。 “家主!小郎呢?桂三爷呢?怎么,怎么这是……”阿嚢看着周遭凌乱的样子,吓得连话都说不利落了。 萧寒跟在他身后,慢慢地走进来,眉梢高高挑起,左边看看,地上竟有一只丢下的鞋子,右边看看,树枝上还挂着半幅幔帐。 渐渐地,轻笑出声,歪头看着钱大省,迈步进了凉亭,坐下来,手指轻轻扣一扣桌面:“怎么?都跟着钟郎跑了?” “阿幻这蛊惑人心的本事啊……”钱大省苦笑着摇头,自己又斟了一杯酒。 萧寒呵呵地笑,转头看着张大了嘴不知道说啥好的阿嚢,笑着挥挥手:“你回房去把自己的东西也收拾收拾,然后去郡主府找你小郎吧。他们这样子,怕是都跟着走了。” “阿嚢!”闻讯而至的千针飞跑着过来,小心翼翼地给萧寒和钱大省屈膝蹲身行了个礼,然后又死活拽着阿嚢,飞跑而去。 看着他们两个走远,而远近左右,再也没了旁人,萧寒这才笑着看向钱大省,眼神幽深:“你,派人去杀萧韵?” 钱大省的手一抖,酒水从小小的蕉叶杯里洒了出来,脸上浮现出了一贯的生意场上的假笑: “寒公子,我真的只是冲着那个孩子去的。下属的那些人,只不过没想到,小公子竟然会拼死护着那孩子。” “那孩子是沈离珠捧在掌心的宝贝。我们家小三十六,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你的人掳去,或者,直接杀死?更何况,贴身保护那孩子的寇连,就是沈离珠的人。” 萧寒笑着敲敲钱大省的杯沿:“所以,别在我跟前狡辩,没什么意思。你到底想做什么?” “寒公子,我想做什么?我能想做什么?分明之前是你想做什么,所以吩咐了我配合。我配合到了现在的地步,您却又要去沈离珠和萧敢那里做好人?” 钱大省仰天打了个哈哈,站了起来,手指几乎要戳到萧寒的脸上:“你利用完了我的钱、我的人、还有我这些下属故旧的情分,然后却来问我,我想做什么?” 萧寒轻轻地把他的手拨开,往后轻扬,看着他的脸,挑了挑眉,微微笑了起来:“你是,不想活了。 “却又不想自尽,怕钟郎愧疚。所以,想要利用这件事,激将,激得我出手杀了你,你就无悔无愧了?” “寒公子,在你心里,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脏污的?是不是所有的人的心思,都是自私自利的?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想从你那里弄到点好处?” 钱大省色厉内荏,看起来却是格外地咄咄逼人。 萧寒却跟着他的话微微颔首:“还真是这么回事。当年萧敢悄悄把我的性命留下来,又托了他族中的人养育我,事后再来提拔我。我就觉得,他真是把我利用了一个彻底。 “再后来,我好容易争取到了寒亭。却又冒出来一个你,事事都要我的指点,从我这里借了不知道多少消息智慧过去,每年号称供给我钱财,好让我图谋大事,却始终不曾用待钟郎一半的真心待我。 “我可以告诉你,直到我遇见了沈离珠,我才算是见到了除萧韵之外,唯一一个什么都不打算从我这里借去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我很是打算成全她的缘故。” 钱大省的脸色渐渐变了:“寒公子的意思,竟然是要为了那个姓沈的,杀了我?给她报仇?” “她使弓箭,天下第一。她能做到十二箭连珠。却为了救萧韵,被你的人,用淬了毒的刀,砍伤了胳膊。如今,她的胳膊,钟郎说,只能解毒,却伤了筋脉,再也无法用力。 “你废掉了天下第一箭。 “就为了你那点儿说不出来的鬼怪心思。钱大省,其实我现在想来,竟觉得十分高兴。我很高兴你没有真心拿我当主子一样对待。 “因为,若是把钟郎换成我,我可能在很久以前,就会直接剁了你。 “就是你常常挂在嘴边上的那个话。我日后,是要做大事、永垂史册的。我还真不想只是因为你对我‘太好’,而杀了你。那样的话,人家会说我刻毒、昏庸。 “现在我不用怕了。因为你我之间,算得上你先背叛了我。所以我杀你,杀得毫无压力。” 萧寒说着,轻轻地从袖筒里摸出来一个小小的黑色瓶子,拔开塞子,把里头的粉末,轻轻地倒进了桌上的酒壶里。 “给沈离珠报仇,给小三十六出气,替钟郎和我自己,灭口。多么完美的理由。 “钱大省,一路好走。” “……你就不想知道,阿幻到底是谁?” 唐三中文网 正文 第 602 章 稳稳密密兮心安如海 陈太妃和秦耳的事情基本上算是审结了。 这种可以令两国翻脸的丑事,实在是无法摊到天下跟前去说,只能是两国秘密商议。 可是,这一回过来的,却是南越最大的一个瓷器,而且,肉眼可见必定是个惯坏了的混蛋。 沈太后的脸色沉下来:“我朝先帝大行、新帝登基,南越就派这么个小东西来么?副使是什么人?” “乃是南越鸿胪寺卿,姓洪,名辞。据称乃是洪老爷子的亲侄儿,自幼体弱,习武不成,专心修文,二十三岁便中了进士。臣跟他聊了几句,倒是个文质彬彬、讲道理的。” 大鸿胪寺卿回道。 沈太后的神情稍缓,点头道:“这还差不多。安排他们进京吧。先让这个洪辞洪副使进宫来,哀家要跟他好好聊聊。” 大鸿胪寺卿斟酌一下用词,方小心翼翼地问道:“臣启太后,可要臣陪同洪副使一同进梨花殿么?” 这就是在问,沈太后和洪辞要聊的事情,是不是可以拿到明面上来说的,以及,大鸿胪寺的知情权,最低该到哪一级。 谁知罗相张口便道:“这个回头再说。” 大鸿胪寺卿顿时明白过来,只怕这件事,是知道的越少越好,立即便闭上了嘴。 又议了几件事,众臣散去。 看看大家走得差不多了,而罗相笑眯眯地招手叫了大鸿胪寺卿“闲聊”,于尚书落后两步,走在了曹相身边。 “曹相,我可没什么该知道却不知道的事情了罢?”于尚书低声笑着问道。 曹相几乎要呸他,调侃道:“都说你方直,我看朝廷上下,最油滑的就是你。今天这一场闹,分明就是宗正寺和礼部的事儿。 “老皇叔怕太子的长辈太多,大家分心,躲了不来,倒还说得过去。可你呢?该你说话的时候,你是一个字儿都不吭啊!脖子一缩你躲得个干净! “这会儿还有脸来打我的秋风,跟我问消息、讨主意。没有!不知道!” 于尚书拈着须呵呵地笑,低声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问。我本来还真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怎么照本宣科地办。 “可是看着如今朝上这风向,太子殿下还没登基就给沈离珠加了镇国二字,以后这荣宠,怕是大夏朝头一份儿了。照说,小儿和钟郎、莲王,甚至和这位沈离珠,都算得上是好友。但我总觉得心惊胆战的。 “皇家的事,谁可摸得透呢?太子现在这么说,可三年后呢?五年后呢?”于尚书说着,叹着气自己托了托花白的胡子,“我离致仕可还早着呢。” 这就是担心日后的南猛会后悔给沈沉加了这样的荣耀,万一迁怒,首当其冲的可不就是这个在此事上沉默不语的礼部尚书? 这个担忧倒也不无道理。 尤其是,看看南猛他爹先永熹帝,罗相曹相尽心竭力地辅佐他,替他对抗韩震十多年。可等韩震一授首,先永熹帝几乎没等一个月,便要让罗相致仕。还有那个已经被赶回去的工部楚尚书……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于尚书也是吓怕了的。 然而曹相还是嘲笑起了他:“你这脑袋啊,说你方直吧,遇见得罪人的事儿时,偏又油滑得要命。可说你机变吧,偏又短视。 “沈离珠的好友们,你掰着手指头数数,息王莲王辅政的,玉璋萧韵三甲的,守端是各府夫人们的开心果儿,钟郎手里拿着钱大省的人脉银子。 “再说太子,那是沈离珠拿自己的一条胳膊换回来的性命。从沈离珠进宫那天起,最疼太子的人,除了先潘皇后,头一个便是沈离珠,连先帝和太后都排不上趟! “我便再告诉你一件事。那天你们走了,太后娘娘把我、罗相和莲王息王又都留下说了几句。息王当着大家的面儿,问若是有一天他和莲王相争,沈郡主站在谁那边。沈郡主毫不犹豫,说:她站在太子一边。” 于尚书听到这里,心中一惊,一抬眼便看见曹相意味深长的目光,恍然大悟,用力点头:“看来,我这是瞎操心了。镇国大长公主,这个封号,可真不是太子平白无故想出来的。” “这话就是了!”曹相深深点头,笑呵呵地揪着胡子,跟于尚书闲聊着出了宫:“玉璋的亲事,你可有谱了?” “他不肯娶。看哪家的小娘子都说人家无聊。”于尚书忍不住抱怨。 曹相呵呵地笑,狡黠地冲他挤眼睛:“说得也是。这京里除了牡丹郡主和咱们的大长公主,原也没有什么小娘子能入得了那几个小子的眼。要不然,怎么莲王和玉璋、萧韵,都死活不提要娶亲的话呢?” 于尚书恍然大悟,却又立即皱起眉头:“这不是胡闹么!” “哈哈哈!谁知道究竟是不是胡闹?万一成了呢?”曹相促狭地撺掇他:“登基大典之后就要进宫守灵,到时候你们夫人难道不要常常去劝一劝太后娘娘少哭的?探探,探探嘛!” …… ……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进了京城的两国使团第一时间并不是往宫里递交国书,而是都换了便装去了宜人坊的钱宅。 且,正赶上钱宅浩浩荡荡地送灵出城。 钟幻一身粗麻孝衣,肩膀扛着哭丧棒,走在队伍的最前头。 身后跟着的千针和阿嚢心疼地小声嘀咕:“小郎都瘦成一把骨头了。这若是让郡主瞧见,不要把府里的厨子们都挨个儿抽一顿么?” “别说郡主了,只怕家主和大娘子也要心疼得不行。可是这个时候,劝着吃饭喝汤,他也得听啊……” “咳咳。”桂三爷干咳两声,提醒两小不要太嚣张。 两个人立马闭上了嘴。 南越和西齐的使者各带了几个随从,特意穿了素服前来拜祭,却见着这个情形,连忙吩咐快马往城门方向去,索性设个路祭。 那边桂三爷却眼尖耳灵,忙悄声告诉钟幻。钟幻皱起眉头,命他:“去派人应酬,让他们滚蛋!” 桂三爷踌躇片刻,转身叫了阿嚢,直直地迎过去,揖手戚容,郑重行礼道:“寒家老主人病逝,临终曾有遗言,不许惊动四方。如今各位都是官身,之前与我钱家也并无来往,竟然亲自前来探看,小主人十分惶恐。” 这话的意思就是:又特么没交情,我家死人你们来凑什么热闹?说,是不是没安好心! 正文 第 621 章 或以舌交战 南沉睁大了眼睛。 闷棍!!? 怎么这么像是师兄……不对,萧韵胡闹的时候也一样的……两个人的手笔……?! 寇连苦笑着摸鼻子:“看来大长公主猜着了。对,就是那二位的手笔。且,寒公子还帮了忙遮掩,根本就没有劝阻的意思。” 所以这是三个人的默契配合喽? 南沉呵呵笑了起来,往后一靠坐得更舒服一点,笑问:“然后呢?南越国君和谈相是什么反应?” “哪里有什么反应?那家伙自己不乖乖跟着使团,等着第二天国君召见再盛大入城,非要偷偷自己先去妓院会相好。还大言不惭地说看不上大长公主您,拒婚了,以后会把他那相好接回府去。 “出了这种事,那女子怕谈相弄死她,自然是一个字都不肯隐瞒。还说那谈安之原本是想趁着夜半再偷偷出城的。谁知在城门下被蒙头敲了闷棍……” 寇连挑了挑眉,“自然,照着这个话,换我听见了,也肯定往死里痛打他一顿!” 南沉托着腮笑着听,问:“怎么样?打断了几根肋骨?” “倒没听说打成什么样。只是抬着回的谈府而已。”寇连耸了耸肩。 南沉啧啧着摇头:“若是没把那个败类打断腿,回来后你看我怎么修理他们俩!” 呃!??? 寇连目瞪口呆。 “后来呢?还有什么消息?”南沉笑起来的样子,似乎还很开心的样子。 这让寇连未免有些感觉诡异,所以表情很是呆滞了一会儿,然后才猛地摇了一下头,深吸一口气,清醒过来,也跟着弯了弯唇:“听说就开始双剑合璧、血流成河了。” …… …… “大夏真是任人唯亲啊!老夫听说,小探花这一科,取中的三个人竟都是养在钱家的?怎么大夏没人了么?竟连个出类拔萃的读书人都选不出来了?真是斯文丧尽!” “还好还好!我大夏只是选不出出类拔萃的读书人。可是南越如今,所谓召见友邦使节之时,竟连宝座上都空着,那才真是可惜呢!” “你敢诅咒我大越国君?!” “你敢诋毁我大夏先帝!?” “……我可没有。” “可是我有啊!我不仅敢当面诅咒你南越国君,我还敢站在你们一群南越最出类拔萃的朝臣中间说一句:你们既然早就给谈家当了狗,又何必装得像是陈家的忠仆一样?不怕后世史书骂你们是两面三刀的骑墙小人吗?” “殷正使,您也是多年的老鸿胪了,德高望重,难道就由着你们这小探花信口开河不成?!” “咳咳,呃,啊?你说什么……” “诶!您这位,既然您几位指名道姓要跟我们萧探花谈论,那就只跟我们萧探花谈论。我们这些人可都没打算插手的。怎么?围殴打不赢,竟然还想告家长?这可不大体面了。” “你是何人?” “我是苦主。” “呃!?” “对啊!你们家谈相那孙子,在大夏求娶我师妹不成,回南越败坏我师妹的名声,歪曲事实,甚至还欺负到了大夏皇族的头上,我是来找你们南越国君做主的!” “你说谁孙子?你孙子!” “别!我可没那种畜生孙子,该谁的孙子就谁的孙子。哦对了谈相,那是您孙子对吧?” “大夏的使团里怎么有个布衣平民?!大夏这是什么意思?” “可你们家那个混账谈安之,又不姓陈,又没进学,甚至都没封爵,也不过是个布衣平民,却做了出使我大夏的使团正使。我大夏都没跟你们好好算一算这一笔呢!怎么?我们钟郎既不是正使也不是副使,难道还委屈了你们了?” “你!你!!” “你们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之人,来在我大越朝堂,竟如此大放厥词、狂妄至极!你就不怕我大殿羽林军的刀斧加身吗?” “我姓钟的行走江湖十几年,身上最少不得的,就是药。我这怀里的瓷瓶但凡落在地上,药粉四散,这满殿里若能走脱得出去一只耗子,那就算我砸了先师天下第一神医的招牌!怎么样?要不要试试?我保证比你预想的死得还早!” “哎哎哎!不要动火气嘛!真是天干物燥的时候,大家不要误会对方。这位钟郎想必就是离珠镇国大长公主的师兄?正是最亲的人来了。正好,我朝皇太子与镇国大长公主年貌相当……” “停!免谈!我们大长公主就留在大夏,哪儿都不去!我们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说了——” “咱们先聊完了你们家公主的事儿,再来说我们家大长公主的事儿。怎么样?你们在场的,哪一位能做得了你们陈氏二公主的主?出来聊聊。” “谈相在此……” “谈相还没坐在那个座位上呢!人家皇族的事儿,没一个宗亲出来说话,便你们所有人众口一词,那我们大夏也不能信啊!” “就是!人家爹还活着呢!哪儿就轮得到外人一言定生死了!?” 一搭一档、无缝连接、口沫横飞、大放厥词的钟幻和萧韵抱肘的抱肘、叉腰的叉腰,虎视眈眈地看着旁边被气得七窍生烟的南越群臣。 大夏鸿胪寺少卿殷芒乐呵呵地往前迈了一步,轻咳一声,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颤颤巍巍地说道:“我大夏使团前来,并无他事,只为了跟贵国国君商议一下贵国二公主的生死去留问题。这件事,事关重大。若贵国国君不愿召见,那我等就回大夏去复命便了。” “我朝二公主既然已经嫁了大夏先祥和帝为妃,自是大夏的人了。她的生死去留,如何还要跟我们国君商议呢?” 南越吵吵嚷嚷的高冠博带中,一个独坐在御阶边圆凳上岿然不动的银发老者终于开了口,清淡宁和,从容不迫。 他面前的众人下意识地闪了开去,好让他与大夏使团之间,再无视线阻隔。 慈眉善目,仙风道骨。 这样一个看上去分明是修道的人,竟是南越权相?! 萧韵和钟幻情不自禁对视一眼,然后一同转去目光,看向殷芒。 却只见殷正使神色不动、微笑如常:“皇家之事,不足为外人道。南越国君召见便召见,不见,咱们走就是。” 正文 第 622 章 各有面子 不欢而散。 殷芒泰然自若,钟幻洒脱骄傲,萧韵骄横睥睨,三个人大袖摇摇地离开的背影,看得原本最冲淡逍遥的谈相也不禁流露出一丝羡慕,喃喃赞叹:“钟灵神秀、俊逸脱俗。这样的人才,本该在我大越,隐身五湖烟景之中,轻啸竹林山色之外,那才算得上是相得益彰……” “谈相……二公主之事……”洪辞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前,轻悄地站在了谈相身后。 “有……人证?”谈相的神情渐渐漠然。 洪辞低下了头:“是。” “物证?” “……有。” “还有,口供?”谈相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洪辞不敢抬头:“……是。” “而且,还活着进了都城!”谈相的声音越发森冷。 洪辞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才低声解释道:“一直都被他们的人死死看着。更可怕的是,钟郎索性让她一路昏迷过来。您没见,进城之前,我执意要去见二公主一面,已经瘦得脱了相了!” “算了。”谈相摆了摆手,轻蔑地哼了一声,“百无一用是书生。你洪家的血,到了你这身子里头,怕早就变了色了!” 洪辞的额上青筋一跳,但还是低着头,拱着手,一言不发。 “你,回鸿胪寺吧。表面文章嘛,你最擅长的,还是得做。二公主的事情,我去找陛下谈,不用你管了。”谈相说完,也不等洪辞躬身应是,提步离开。 直到他的身影渐远渐淡,众人才慢慢地从朝堂里抱着笏板拂着宽袖走了出来。 有人凑到洪辞身边,带着一丝幸灾乐祸调侃:“小洪状元,鸿胪寺这个肥差,不好办吧?” “是啊!”有人凑到了另一边,掩饰不住满口的笑,“听说当初洪老爷子听说您拿着一州太守换了大鸿胪,气得把您家令尊大人还揍了一顿呢?这回,可知道是为什么了吧?” 洪辞的身子僵硬起来。 跟他相好的人忙挤上前来,拉了他快步离开了众人,见四下无人,才长吁短叹: “大越偏安一隅,大鸿胪除了对付西齐就是对付大夏。偏那两边,一个是郡主当继后,一个是公主当太妃。你这鸿胪寺,一旦摊上事儿,那能有得了好事儿? “大夏那位离珠郡主,哦,现在是镇国大长公主了,听说当年在幽州还是个民女的时候,就是萧韵的心上人,钟郎又是比亲兄长还要亲的师兄。 “国君和谈相把主意打到她头上去,却让你顶着洪家的名头去当那个替罪的人。你且等着吧,待事情了了,这处事不周、致使国体有辱的罪过,还是你来背。 “唉!你还是回家去跟令尊商量着,去求你们家老祖宗,推了这个差事吧!” 洪辞一言不发地垂着头,从大殿门口走到宫门口,临跟朋友分手,才轻叹着低声说了一句:“先前我还自得,夏、齐的皇族除了内斗不会别的。如今看来,咱们自己,又有什么区别……” 施施然回到使馆,殷芒立即变得愁容满面,找了萧韵和钟幻商量:“太皇太后有交待,这个陈氏啊,是一定得亲手交给南越国君的。可如今这个态势,那老狐狸竟然死活不出现,咱们这生意还怎么谈?” 萧韵哼了一声,撸胳膊挽袖子:“明儿我再去闹一场,指着那姓谈的鼻子骂,就说他谋朝篡位,我看那姓陈的出不出来!” “你再闹就该是咱们理亏了。再说,哪儿用得着你闹啊?”钟幻呵呵轻笑,“他们家公主不是有口供吗?” 说着话,眼珠儿转了转,声音忽然大了起来:“来,抄几份,明天给他们家礼部兵部宗正寺鸿胪寺,各送一份。 “哦,还有,他们家不是公主郡主多?后天给每个府上也送一份。大后天,谈家、洪家,还有那几个南越的大世家,也来上一份。 “陈家要是丢得起这个人,那咱们甘拜下风,也就不用求见南越国君。直接在他们家午门外把那女的剐了就算是完了差!咱就回了!” 钟幻越说越大声,最后甚至还啪啪地拍起了桌子。 萧韵和殷芒会意一笑。 萧韵忙高声应道:“这个好!咱也好容易来一回杭州城,咱们只管逛去。这点子事儿,随便派个人办了就得了!单等着三天后,午门前把那个贱人一剐,咱就回大夏!” “哦对了,钱家在金陵杭州都有买卖。我让他们准备些好吃的好玩的特产,等咱们走的时候带回去大家热闹热闹。现在看来,我得让他们明天后天就送来,大家好打包行李。” 钟幻笑着顺着他说。 连殷芒都连连点头,站起身来,咳了一声,一边推门出去,一边含笑道:“既如此,老夫也去吩咐一声,衣包之类的东西,就不用都拆开了。” 这话,明明白白就是说给使馆的人听的。 差役们心知肚明,纷纷低下头去。 眼看着大夏使团的人都回了自己房间,一个差役抬起头来,鹰隼一般的目光冷冷扫过院子里所有的人。众人都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几乎是飞一般,瞬间都跑了开去,不见了踪影。 那差役再度环视,见再没了人,微微低了头,快步往后院走去。 可是,还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他却捂着肩膀,瘸着一条腿,仓皇跑了出来,左右看看,疾速往后门跑去。 萧寒跟着他的路线,慢慢地走了出来,提着的长剑轻轻扬起,挽了个剑花,甩掉了剑上的鲜血,归剑入鞘,仓啷一声。 “帅!”钟幻从窗口探出个头来,轻轻鼓掌,笑容满面。 萧韵也冒出头来,惊讶地看向院子:“什么情况?都到了这里了,竟然还有人来刺杀她?” “要脸不要命。这天下的皇帝啊,都一样!”钟幻呵呵地笑着,拉开门走了出来,招呼萧韵和萧寒,“走!一起!” “我不去了。”萧寒嘴角微微上扬。 萧韵则蹦蹦跳跳地出来,热切地问:“去哪?去干嘛?” “也对,你不能去。”钟幻嘿嘿一笑,冲着萧寒一抬下巴,“安排几个高手跟着我们就行。” “先生!咱们干嘛去?” “闯祸去!” 正文 第 623 章 一谈一笑失颜色 暗杀杀不掉,明抢抢不来,拖延又要出丑。 谈相终于进宫跟南越国君商量了一回,拿到了全权代理的权力,带着皇太孙,正式跟大夏使团交涉。 “哟,皇太孙看起来,好似跟我们萧探花年纪差不多嘛!”殷芒捋着花白的胡须,满面慈祥地打量着南越皇太孙。 谈相满意地看着皇太孙笑道:“是。” “听说,皇太孙的母亲、先太子妃殿下,乃是谈相的女儿?”殷芒故作关切地问,“当年贵国先太子殿下薨逝,先太子妃紧跟着便殉了,实在是令人扼腕。” “正是。所以皇太孙幼时,是在老朽家中长大。老朽一腔心血,都在他身上。”谈相笑着把目光从腼腆的皇太孙脸上转向了殷芒,顺便瞥一眼钟幻,似是在开玩笑一般,道: “不是这样出色的皇太孙,又跟贵国太皇太后打了这数十年的交道,老朽怎么会有那个胆量,去捋虎须,跟沈离珠提亲呢?” “谈相慎言!早在贵国使团离开我大夏京都之前,离珠郡主已封为镇国大长公主。我朝陛下钦赐了大长公主姓南,入我皇族宗谱,拜祭过太庙,亲口对着我朝先睿总的灵位唤过父皇。沈离珠这三个字,只怕不是你这个南越丞相,有资格叫的!”殷芒疾言正色,又哼了一声,方看了萧韵一眼。 萧韵阴阴地笑着,冲着已经变了脸色的皇太孙翻了个白眼,方才把一叠纸啪地一声拍在了桌上:“你们家公主的口供。” 面露不虞的谈相冷冷地看着那叠纸,双唇紧抿,一动不动。 而皇太孙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拿。却被一柄折扇轻轻地挡住。抬起头,却看见一张俊秀无匹的脸,脸上是温和到了温柔的笑容,声音也透着格外的怜惜: “毕竟是亲姑姑。太孙殿下年纪还小,别看罢。” “干嘛不看?这是人家的皇太孙!祖父是皇帝,外祖父是丞相,妥妥的下一位南越国君!你觉得他看这些得尴尬,至少脸红心跳。可人家从小就当储君养的,各样的隐私丑陋不知道见识过多少!这些,小意思!” 萧韵阴阳怪气。 皇太孙满面通红,不知所措地回头看向谈相。 钟幻温和反驳:“你把人心想得太……太那个了。皇太孙殿下身份贵重,自幼必是娇生惯养。南越这边,皇上年高多病,少有管事;朝中大事,谈相已经主持多年……” 众人听他说话,神情都有些怔怔的。只是他用词文雅,便都没拦着,由他说去。 “权力这东西,拿不得,拿了就都舍不得放。何况你们瞧瞧,谈相如今这精气神,老当益壮,想来再坚持个十几二十年是不成问题的。 “这是亲外孙,自然不会出什么意外、闹什么暴毙。但养成个不知世事的富贵闲人,那却是轻而易举、皆大欢喜的事儿。 “不然,到了这张桌子上,我们这边自是殷正使拍板,他们那边,怎么到现在,皇太孙除了脸红,连句话都不会说呢? “所以我才说,他这亲姑姑做出来的这些肮脏龌龊的烂事儿,别给人家干净孩子看。污了人家的眼睛不说,这万一被这一刺激,变态了,或者说,对权力有了要求有了渴望,咱不是给谈相添乱么?” 钟幻笑眯眯的,声音越来越飘忽,笑容越来越可恶,姿势更是越来越懒散,甚至,当着谈相的面儿,高高地翘起了二郎腿,整个人也滑进了椅子里,瘫成了软泥一般。 “当着本相的面说这种话的人,钟郎还是头一个。”谈相的脸已经黑成了锅底。 钟幻看也不看旁边已经满面苍白双手颤抖的皇太孙,吊儿郎当地看着谈相,嗤笑一声,抗声答道:“敢当着我的面儿算计我师妹的上一个,北狄的,已经被我弄死了!” 场面僵住。 “贵国二公主,咳咳,的这个供词,谈相还是看一看吧。我国太皇太后还等着她的死讯传回去,好消掉心头的那一口恶气呢。”殷芒视若无睹,无比纯熟地再度接过了话题,转到了正题上。 谈相微微侧头,看了一眼那叠纸,移开了目光,看向殷芒:“贵国太皇太后,可还康健?我记得,她比老朽年轻十几岁呢,想必硬朗得很。” “听说贵国的扬州这些年十分兴旺,做生意都做到扬子江的对岸去了?”殷芒眯着眼睛看谈相。 谈相不动声色,肩膀却放松了下来,笑一笑:“是吗?都捞过界了?那样不守规矩的商贾,我们大越可不敢留。回头我跟扬州太守打个招呼,把那不懂事的连人口带家财,都给贵国送过去。” “还有呢?”殷芒抬了抬下巴。 “还有扬州地面上这三年的赋税……” “几年?” “五年。” “几年?!我老了,耳朵不好使。谈相再说一遍?” “……十年!” “哦哦,十年哪,好吧!虽然少,不过蚊子腿也是肉,我们就笑纳了。”殷芒很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打了个呵欠。偏头又看看皇太孙,慈祥地笑了笑,再度看向谈相,目光一利: “我还听说,贵国三个月前从西齐悄悄买了一批兵器,还有三台攻城弩,连国库都没放,直接放在了金陵城?不知,意欲何为啊?” “竟有这等事?我怎么不知道?”谈相“大惊失色”,连连敲桌子,“这还了得!?仗着是洪家的后人,金陵守备越发放肆了!竟然不经上报,私购军器?!这件事,我必严查!” 殷芒冷冷地看着他:“若是属实,不知谈相打算如何处置?” “免职!”谈相的桌子拍得山响。 皇太孙微微蹙了蹙眉,张了张嘴,却没吭声。 钟幻眼疾嘴快,立即道:“对,不说话就对了。这种借题发挥、排除异己的事,你外祖父毕竟驾轻就熟。 “当着我们这些外人,你若质疑,不但显得你稚嫩,也拆了你外祖父的台。果然因为这种事在他心里存了刺,只怕异日,连个富贵闲人,你都当不成喽!” 殷芒瞪了他一眼,摆摆手不理他,转向谈相:“你的人怎么处置,是你的事儿。但金陵城的那批兵器,尤其是攻城弩,怎么处置,我就得仔细问问了。” “这……我们会运回杭州。”谈相试探道。 殷芒摇头:“运去金州,留着日后我们打西齐用。” “这,这怎么行?”谈相愕然。 殷芒的手放在那叠纸上敲了敲,冷笑一声:“这怎么不行?!” 正文 第 624 章 欲上雕鞍不忍归 皓首苍颜的谈相深吸了一口气,忽然笑了笑,却看向钟郎:“老朽前些日子听说,西齐如今的那位太子妃,也就是贵国的牡丹郡主,与大长公主亲如姐妹,连那位凤太子,都是钟郎的好友?这个,攻城弩那种东西,放在金州,似乎,不大合适啊?” “先放在金州嘛!”钟幻几乎是在眨眼间就全盘了解了殷芒的意图,面不改色,仍旧吊儿郎当地敲着桌子,“一站一站的,慢慢运去北边,交给萧家,以后对付北狄,挺好的。” 萧韵几乎是瞬间就亮了眼睛,用力点头:“这个好!这个我回去就告诉家父一声!他必是欢喜的!” 看着两个毛头小伙子配合打成这样漂亮圆满,殷芒老怀大慰,笑得双眼眯成一道缝,捋着胡子连连点头:“嗯嗯,对对!” 再转向谈相,笑意愈深:“贵国公主既然常常往回写信,想必跟贵国国君和相爷详细说起过,我朝的镇国大长公主,乃是严老先生亲自看的命盘八字,她是救天下的大夏福星。 “相爷打我们大长公主的主意,咱们倒也能理解一二。只不过,这福星只旺我大夏。不论她到了哪里,因为什么生了变化,最后的结果,一定都是对我大夏有利的。对别人,可就没准了。 “所以,本官出于一片好心,提醒相爷一声:别碰她了。她安安静静消消停停地过逍遥神仙日子,才是大家的福气。尤其,才是你们的福气。” 谈相不动声色,却沉默了下去。 皇太孙有些无措地看了看他,又去看旁人时,却看见了钟幻面带调侃的笑容,脸上顿时一僵,也垂下了眼帘。 会谈结束。 第二天传出来的消息是:南越二公主陈氏因谋害大夏皇子,愧悔自尽,金钗刺喉死在了鸿胪寺的使馆之中。 而南越为表歉意,愿遣皇太孙亲至大夏都城赔罪。并赔偿金帛若干,以修筑受害皇子陵寝;支援军器若干,以助大夏防卫北狄边境。 南越有这番态度,大夏自然欣然接受,同时也还以友好态度:钱收下,人免了。还是南越国君亲自给大夏太皇太后和皇帝写封道歉的信,就足够了。皇太孙年纪尚幼,这些事与他无关—— 拿钟郎的话说:父债子偿的前提是那个爹已经挂了。既然南越国君还活的好好的,就别让人可怜的娃娃当这个顶缸的。 大夏志得意满,南越灰头土脸。 但谈相却不觉得如何,甚至还有心情请了南越国师元玄到家里吃素宴。 只不过,外人都不知道的是,他是叫了元玄去兴师问罪的。 “国师说,小蓬莱上那一位是妖星降世,主天下大乱。国师还说,那沈离珠是天降救星,主一统江山。可是,妖星这么容易就死了,救星却回回都把我南越坑进去。国师不会是想告诉本相,南越命中注定就要亡了吧?” 元玄一身道袍,鹤发童颜,微微笑着低头看着地面,轻轻地把双手搓在膝头,轻声道:“相爷修道也近二十年了,当知天命不可违。” “你还真想告诉我南越必亡了!?”谈相勃然大怒,冷笑一声,“你口口声声严观一支乃是邪门歪道。他却一直谨言慎行,连一句天下即将大乱都不曾说过!若果然我大越气数将尽,他能一字不漏么?国师这话,怕是危言耸听了吧?” 元玄轻声笑了起来,深深点头,目露赞叹:“世人都说严观放诞胡闹、一张大嘴,唯有相爷慧眼识珠、窥破真相。严观一支本事不怎么样,却极识时务,说什么得名、说什么得利、说什么会招致祸患,他们最精于算计。” 可是谈相对他这套说辞却根本不屑一顾,寒着脸别开身子。 “相爷信不信的,罢了。严观已经辞官,回乡。当年我们曾经有约,他走,我也得走。所以,相爷恕罪,在下已经备好了行囊,明天一早,也就走了。” 元玄看了看桌子上只摆了四个小碟子的“素宴”,笑了笑,站起身来,打个稽首,“相爷有功社稷数十年,实在难得。在下该尽的心意已经都尽了,还请相爷多多保重。” “站着。”谈相淡淡一眼瞥过去,冷笑一声,“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这国师,倒做得成了太上皇了。”说着话,桌子上轻轻几声响,撂下了七八块青竹牌子。 元玄愣住。 那是他修行所在的元天观的道士们进出的腰牌。 竟拿自己那些徒子徒孙的性命要挟自己? “相爷,这做派,也太没品了吧?!” “我若在乎什么品不品的,当年又怎会让南越的二公主去大夏行那等事?!做事嘛,目的达成就够了!”谈相的手指滑过桌上的碟子边沿,然后在桌子上轻轻敲了敲。 “相爷想要我做什么?” “沈离珠不动,天下便是一潭死水。国君年老,我亦耄耋。若是我们死前不能做成大事,南越而今的这些后辈,是没一个能指望得上的。 “反观天下,西齐有凤太子、有牡丹郡主,大夏有新登基的神凤帝、有沈离珠。皇太孙秉性纯良,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谈相仰天长叹,“我要你杀了钟郎。” …… …… “南越之行竟然轻松至此,我都没想到。”萧韵开心地在榻上躺平,枕着手臂翘起二郎腿。 钟幻看看萧寒,刚想开口,却见萧寒先笑着点头说话:“此间事了,你们一路回去便是。听说沿海很是有趣,我去走走。” “可是寒哥……”萧韵一骨碌爬起来,满面紧张兴奋。 萧寒立即抬手止住他,笑道:“我不过是趁着天下还算安静,北狄西齐南越暂时都不会有什么乱子,所以赶紧去一趟。你们都得回去复命,我可不用。” “唉!自在不当差,当差不自在。钟郎这话说的太对了!”萧韵复又倒下,大声发着牢骚。 钟幻托着腮,绞尽脑汁、愁眉苦脸,喃喃道:“还有没有什么好由头,能不回去啊……” “小郎……”阿嚢小心地探头进来:“您不是说要去拜访南越国师元玄大师?他今天一早五更就挂冠而去,离开了。” “啊?那我们去追他吧?!”钟幻惊喜地跳起来,嘿嘿怪笑:“送上门的好借口!不用白不用!” 正文 第 625 章 却把山茶,以替竹叶 一路狂奔。 钟幻带着千针阿嚢和董一等人就想逃跑一样,半个时辰之内就收拾好了行李,兵荒马乱地跑了。 看着他风驰电掣一般的速度,殷芒张大了嘴巴,头上简直都要冒出烟来。 “殷老官儿,瞧见了吧?我早就跟你说,我比他靠谱多了,哼!”萧韵又羡又妒,阴阳怪气碎碎念。 唯有萧寒,沉吟下去,似是挣扎了许久,方微笑着告诉殷芒:“那我也就启程了。殷大人耐烦些,便和我们家这泼猴儿一道回京吧。” 又回头吩咐九酝:“你和新丰都跟着小公子,护卫看严些。南越再不敢跟咱们翻脸,回程中添些小乱,应该还是会的。别吓着小三十六和殷大人。” 只带了阿寻等几个人,轻车简从,不过半个时辰,也飘然离开。 然而众人却不知道,萧寒一行,自南门出城后,绕了一圈,换了装束,从东门又悄悄进了城,直奔杭州名妓郝娉婷家中而去——这郝娉婷,正是寇连介绍给钟幻的那个深恨南越的名妓。 “二十二郎如何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又来?敢是大夏还有什么暗地里的事情要做么?”郝娉婷人如其名,身材袅娜,柔腰润足,一脸的兴味盎然。 萧寒哑然失笑,打量她片刻,忍不住笑道:“倒是头回见这样的花拳绣腿摩拳擦掌,真是别有风流。” 被玉人当面称赞,郝娉婷腮上顿时染了红霞:“二十二郎此来必有正事?” “正事便是此地你待不得了。”萧寒温润笑答,“我知道你在本地经营近十年,有的是人脉靠山。然而这一次我们几个惹的不是旁人,却是南越最有权势的人。而你,是我们闯完祸之后的第一个落脚点。” 郝娉婷张嘴欲言,却被萧寒抬手止住,“事关你的身家性命,又是我们惹来的。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二十二郎!”郝娉婷终究还是截住了萧寒,笑道,“我的根就在此地。何况,便有事,也不关我的事。我敞开门做生意,你们的人来照顾我的生意,来了又走了,我们这行的规矩便是不打听。我便没打听,他们能拿我怎么样呢?” “我本意是带你走。”萧寒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叹了口气,摇头道:“如果你实在不想走,那就只有……把你的名气,跟更多的名字牵连上了。” 郝娉婷怔住。 “我看南越这边,谈相不得不给几分面子的人,都在这张纸上了。”萧寒从袖笼里抽了一个信封出来,递给她,“里头还有几首适宜传唱的歌诗,是我逼着舍弟和钟郎写的,给你扬名。” 这可是千金难买的好东西! 郝娉婷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舍弟的那些,你尤其可以直接亮出去,就说是他写的。”萧寒笑道。 郝娉婷会意,嫣然一笑:“若是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就不如索性闹得天下皆知!” 看着萧寒赞许点头,她腮上又红了一些,偏头想一想,饶有兴趣地研究着萧寒的表情,笑问:“您回来必是还有事。我虽然卑贱微薄,有些细事上想必还是能帮上一二的。您真的不想告诉我么?” 萧寒看着她,莞尔:“小娘子冰雪聪明,却寸步不让,这却不好。” “换了旁人,欲拒还迎、欲擒故纵的手段,我自是娴熟得很。只是面对着二十二郎,我却不愿拐弯抹角,也省得浪费您的精力。”郝娉婷笑语晏晏地看着他。 “也罢。确实有几件事,想请小娘子费费心。”萧寒弯唇,露出最亲切温润的笑容。 …… …… “难道这元大国师的老家,竟在大夏或西齐不成?我怎么看他这路线,直直地往归州那边去了?”钟幻好奇地问董一。 终于伤好得七七八八的董一点头道:“的确有过传言,元大国师早年间曾在青城山老君观修道。然而我们悄悄前去求证时,老君观上上下下又都矢口否认。 “后来也曾查过他的底细。可此老却有真手段,一应故乡亲朋遮得严严实实。根本就查不到真凭实据。” “既然如此,那咱们又是如何能够一路跟到了这里的?”钟幻若有所思,忽然眼睛一眯,“若是离开了南越国境,即便我被碎尸万段,是不是也就不管南越的事儿了?” 董一顿时一惊,手里的缰绳紧紧地拉住:“嘘!!!”猛地回头:“小郎!那咱们赶紧回程吧?殷大人和萧探花的路线是定准的,咱们只要跟他们会合,就万无一失了!” “那可不一定!”想通了其中关窍的钟幻懒洋洋地再次躺回马车里,“咱们人少,跑起来轻便。小三十六那性子,有了热闹,不打晕他都弄不走他!殷老头儿又那个岁数了,难道还指望着他能纵马狂奔?快算了吧!” 董一终于明白了过来,脸色沉了下去:“小郎的意思,难道根本就不是要追那姓元的国师,而是要替萧韵和殷芒引开南越的刺杀!?” “我可没有啊!我才不会为大局牺牲小我!”钟幻一口否认,正色道,“我就是个混吃等死的二世祖!最大的愿望就是躺在软榻上给各种疑难杂症危重病人号脉开药方!” 顿了顿,嘻嘻笑道,“我本来以为姓元的跟严老头儿都是一类人,现在看来,差距竟然还蛮大!哎哎,我这心里真舒坦啊!” 说着说着,竟然开开心心地哼起了歌儿:“咱们那个老百姓,今儿个真高兴!咱们那个老百姓呀呼嘿,真呀么真高兴!” 董一又气又急,左右急看,甩手一支响箭,尖啸着冲上云霄! 吓了一跳的钟幻一骨碌爬了起来,大惊小怪:“你干啥?” “召集人手!”董一沉声道,“既然已经靠近三国交界,归州的远哨说不定便能看见这响箭!这是家主专用的响箭,见到的人,不论机密与否、不论职务高低,必要立即赶来听令!” “呃……”钟幻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小心地提醒董一,“你确定,家里的大姐,不曾因为钱大省之死,一怒废掉这种响箭?” 董一呆滞。 正文 第 626 章 万化蠢蠢 钟幻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因为冲着这枚响箭,最先出现的人,虽的确是钱家的部下,却不是来支援的,而是蒙面过来刺杀的。 即便蒙面,董一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不由愕然:“单柔?!你不是跟着二娘子陪嫁去了么?” 既然被认了出来,来人也不再隐瞒,索性一把扯下了面罩,怒目娇叱:“你还有脸说!姓钟的害了家主,还霸占了钱家的财产,你竟然还有胆子用钱家的响箭召集钱家的人来帮他!你到底是吃谁家的米长大的!?” 董一脸色一沉:“桂爷爷往各处传的消息,难道二娘子和你都没看见么?!钱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旁人不知道,咱们自己人也不知道么? “更何况,家主之死,与小郎并无关系!钱家的财产仍旧只是钱家的财产,如今钱家的家主也不是小郎,而是大娘子。” 说到这里,董一冷笑一声,“二娘子想谋夺家产、跟大娘子叫板,那是她的事情,咱们四姓若也跟着掺和,你对得起你自己的祖宗么?” 可对面的女子却执拗地摇头:“二娘子所言不差,你们这些人已经死心塌地跟了姓钟的,事事替他遮掩、帮他说话!你们早就忘了钱家待你们的情分了!忘恩负义的贼!” 说着话,手里的软剑已经如灵蛇一般,直朝着董一的心口而去! “我滴天!这一出手就要人的命,这哪儿是自幼一起练武的同门?这不知道的看见了,还以为是屠族灭家的血海深仇呢……”躲在后头的钟幻忍耐不住,吐槽一股子一股子地往外冒。 阿嚢急得扯着他摁回角落:“小郎!您就老实些吧!家主心里疼二娘子,给她带走的可都是四姓顶尖的高手!人虽不多,一个顶十个呢!” 那边重伤才好的董一对上蓄势而来的单柔,堪堪只好打个平手。 而其他的护卫也都正对敌,钟幻身边一时之间竟然只剩了跟他一样不会武功的阿嚢和千针。 小心地看看四周已经绝大部分见了血的钱家部众,钟幻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想了一想,压低了声音问阿嚢:“我要是把董一他们一起都一把迷药弄倒,他醒了会不会跟我翻脸?” 阿嚢怔住,认真地皱起眉头思索。 “榆木脑袋!”千针白了他一眼,转身猫着腰悄悄地往内室摸了进去。 眼看着四周剑光刀闪,阿嚢急得头上汗都冒了出来,张嘴刚想提醒,却被钟幻抬手塞了一张帕子在嘴里,还有恨铁不成钢的抱怨:“你但凡有千针三成机灵,她现在也用不着去冒这个险!” 说着话,只见千针已经把药箱挂在脖子上,手脚并用飞快地从里头爬了出来。 钟幻眼睛一亮,忙往前悄悄挪了几步,伸手去接箱子。 一道寒光闪过,直奔他的胳膊! “小郎当心!”阿嚢狠狠一把将他拖了回去,主仆两个撞在一处,滚在地上! 那寒光一击不中,竟转而恶狠狠地直奔千针! 钟幻脸色大变,高声喝道:“那只是个孩子!你给我住手!” 话音未落,十数道刀光却已经直奔他而来! 阿嚢咬着牙飞身上前,死死地抱住了钟幻,用后背挡在了所有刀光之前。 “救千针!”钟幻的眼睛只管往那个一脸大无畏地咬着牙飞快往这边爬的小姑娘处紧紧地盯着。 忽然,一声闷哼。 斩向千针的刀光半路上无力地掉落。 “董一!你敢杀自己人!?”单柔悲愤的声音尖利响起。 可是她一句话还没喊完,阿嚢已经痛呼连连。 钟幻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抱住阿嚢,双目赤红地盯着阿嚢背后蓦然多了的四条血槽,满口的脏话再无半分停滞,连珠炮一般骂了出来: “脏心烂肺的蠢猪,冷血混账的王八蛋!连孩子都不放过!一群无脑无心的畜生!我要是不把你们这群混账都弄死,我他妈钟字倒着写……” 说着话,那边千针已经含着泪扑了过去,药箱往旁边一放,带着哭腔问:“小郎快先给他看看,能救不能救?” 其实哪里还用她说?钟幻一边骂着大街,一边就已经解了阿嚢的衣衫看他后背的伤,顺手捏了他的手腕听脉,眼睛则直接看向自己的箱子,骂完了接着便对千针道:“扶着他,我给他找药。” “装的哪门子的济世救人?!你当初怎么不救家主?眼睁睁看着他死!”那边单柔抽空高呼。 董一实在是受不了了,拼着挨了她一剑,一个大耳刮子抽在了她的脸上,痛声骂道:“蠢货!” 话音未落,却见单柔身子微微一晃。 董一一愣,下意识瞟了一眼自己的手。 什么时候自己这掌法竟有了这般长进?还能把单姓一支年青一代最出类拔萃的佼佼者直接打懵了?! 可是下一瞬,他却觉得自己的头上也是一晕,不由得脚下便是一个踉跄。 遥遥地,钟幻独有的又蠢又萌又二又假的狞笑声传进耳朵里:“迎风倒!我特么药箱在手,还怕你们这群猪……” 原来是小郎的迷药。 董一放心地晕了过去。 然而,似乎还没有晕彻底,他便又悠悠醒了过来。 钟幻那带着嫌弃的唠唠叨叨继续在耳边轰炸:“明知道我拿到药箱了,准知道我肯定有药,还非得主动受伤。这就是欠! “等他们都晕了,别说扇个耳光,他就是把这小娘皮倒吊起来打,都随他的便——千针,纱布递给我——我跟你说我回头一定给他开那种又苦又酸又涩的药给他吃!” 皱皱眉心,董一睁开眼,便看见钟幻正跪在自己旁边,双手飞快地给自己的胳膊敷药裹伤。 “行了。你赶紧缓过来啊,咱们得赶紧走。” 钟幻说着话,站起来往另一侧阿嚢那边走去,嘴里不停:“阿嚢伤得重,路上肯定走不快,所以得抓紧时间……” 咔嗒。 机括声轻轻一声。 董一心里一颤,张嘴欲喊,却发现口舌麻痹根本说不出话来,急忙双手撑地挣扎着起身! 可是,迟了。 嗖地一声,一支短短的弩箭狠狠地扎进了钟幻的后心。 “小郎!” 千针的尖叫响彻云霄。 正文 第 627 章 故人才见便开眉 昏迷了许久的钟幻再醒过来时,只觉得腰酸背痛。 嗯,是非常真实的背痛。 特么的,怎么会这么疼?火烧火燎的。比不上十级分娩,但是搁在自己身上,似乎也是顶尖级的疼痛了…… 嘶嘶地抽着气,钟幻挪了挪趴到僵硬的身体,慢慢地睁开了眼,有气无力地喃喃:“求一套***种子镇痛……” “先生?”萧韵稚嫩的声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遗憾,在很近的位置,突兀响起。 钟幻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现状,吃力地抬起眼来,看去。 嗯,那张娃娃脸,还有他身边常见的三个小厮,还有——董一和千针。 突地记起为了救他以背挡刀的阿嚢,钟幻脸色瞬间一变,张嘴刚要说话,董一连忙抢上前来:“阿嚢在隔壁睡得正香呢。” 钟幻放松下去,心情好转,刚要起身,只觉得后背又是一阵剧痛,眼前一阵发黑,哎哟一声,一连串的怪话又冒了出来:“穿越都不给主角光环这特么作者是在作死呢!?你特娘的有本事折腾挂了我不省事了……” “看样子先生竟真的好了大半。”一直没有收到钟幻目光和言语的萧韵朝天翻了个白眼,自己嘟囔,“那人竟真不是骗子……” 钟幻听见了这话,心中微微一动,懒洋洋地吸着凉气转头看他:“原来竟是你救了我。殷大人呢?可还好?” “我们路上都挺安泰。前儿也是不小心,才救了先生你。”萧韵的脸上有些气哼哼的。让人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救人救得挺不甘心的。 钟幻趴在枕上,脸色渐渐发白:“随行的大夫是哪位?好手段啊。我可记得呢,射中我的箭,应该只插在我背心上才对。这样的外伤都能治了,太医署有这样的圣手?” “哼哼……”萧韵不情愿地嘟囔,“是恰好有个西齐的大夫在附近,听说伤的是你,上门自荐的。我们都不懂,那老爷子跟随行的大夫只说了几句话,便进门去给你治伤了。” 老爷子? 钟幻转眼去看董一。 董一垂眸不语。 “既是救命恩人,请来我见见。”钟幻额上已经微微见汗,显然极是虚弱。 萧韵嗯了一声,利落地起身离开。 “这小子看我的眼神怎么这么不对劲?我哪儿惹着他了?”钟幻莫名其妙地看向董一。 董一脸上溢出一丝笑,看着钟幻不语。 他们几个被顾得了钟幻顾不了阿嚢的千针哭着解药救醒,跌跌撞撞地背着钟幻立即离开,直奔大夏边境,谁知路上又遇到了追杀…… 南越自然是不肯放过自己这一行落单的人的。 好在且战且退之时,一向好奇心旺盛的萧韵亲自带了新丰九酝循声来看热闹,才救下了这负伤累累的一行人。 不过,钟幻从被踏实放下,就开始起高热,闭着眼睛说胡话: “二傻子不能嫁人……哪个都配不上……谁敢来求我就打断丫的腿,毒哑了,整废了,阉了……我师妹,我的,谁都不行……” 这话说出来,在旁边听着的董一和千针又惊又喜,简直松了生平最深的一口气。 可萧韵的脸色就瞬间难看了起来。 小探花一转身咣当一脚踹开门走了出去,站在院子里摔手里的折扇,摔在地上,捡起来再摔,捡起来继续摔,如是者七八回。 咬牙切齿气急败坏地骂:“卧槽!卧槽!卧槽!我他妈早知道就不救他!不救他!不救这个夯货!” 董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笑。 “哎,你傻笑什么呢?”钟幻好奇地看着他。 董一笑眯眯地瞧着他:“没什么。小人想到一些事情,打算整理一下,回京后详尽禀报给大长公主。” 说话间,房门被叩响,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钟郎醒了?” 钟幻一愣:“辛老?” “正是。”辛洄微笑着推门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仍旧臭着一张脸的夜氏。 钟幻恍然,笑容瞬间勉强起来:“我们所在的地方,不会已经到了归州吧?” “离归州尚有三十里。”辛洄的笑容有些促狭,不过回头看一眼板着脸的夜氏,忙收了笑容,正色道:“钟郎这一次伤得很重,后续必须小心休养。三年两载的,怕是都不能再这般奔波了。” 钟幻默然下去。 夜氏看着迟疑的辛洄后背,忍不住皱着眉戳了他一下。 辛洄干咳了一声,勉强笑着看向钟幻:“前阵子在西齐,听说大夏朝中剧变,余氏一门被族灭了?” “不曾啊。我师妹毕竟出身余氏,能保存下来的血脉,还是都保存了的。”钟幻闻琴知雅,含笑表示:“太皇太后是女中豪杰,对这种事不会太过在意。峘族的后裔,只要再不兴风作浪,她老人家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小皇帝呢?”夜氏森然逼问。 钟幻挑挑眉看着她,道:“新帝是个宅心仁厚的孩子。若是能由太皇太后和我师妹教养长大,自然不会变成他父亲那等心胸狭隘的变态。” 也就不会死揪着前朝的恩怨不放。 夜氏哼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 “大夏的事情,我们自然是管不着的。只是余家跟夜氏毕竟同出一源,我们不得不管。”辛洄解释了一句,笑了笑,拍拍钟幻,安慰道,“你的好药加我的医术,你放心,交给我,保你半个月后就能活蹦乱跳地回京。” “我这个样子,似乎不能乱挪动吧?已经是大夏境内,我是不是应该就地休养?不用进归州吧?”钟幻拼命给辛洄使眼色。 辛洄呵呵地笑着摇头:“使团不进归州,直接往东南回京。若是钟郎想留下休养,身边又留不了太多人,只怕就一定得送您去归州了。” “啊?!那我能动!我保证能动!我一定能跟着使团回京!不用进归州!”钟幻急得额上冷汗一层一层地出。 “你试试!”一声俏丽的娇叱在门外响起。 董一顿时满面欣喜地大步走去开门,而钟幻的脸色,瞬间涨红成了猪肝色。 门打开,钱家大娘子钱玉面罩寒霜走了进来,窈窕着身姿,大步走到了钟幻床前,利落地坐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正文 第 628 章 剩喜庆成逢此日 钟幻讪讪地看着钱家大娘子,嘿嘿了一声,期期艾艾开口:“大姐怎么来了……呃,这是,已经生了?” 说到这个,钟幻脸色顿时一变,立即抬手掐算,瞪圆了眼睛:“你预产期就在这几天!是不是才生了?怎么这就走动?姐夫呢?!” 说着便又急又气地伸手去捞钱玉暖的腕子:“快给我听听!” 钱玉暖啪地一下子打下他的手,翻个白眼,嗔道:“行了!别给我做这个像生儿!我已经出了月子,孩子留在家里你姐夫带着呢!” “早产了?”钟幻不由分手又去够她的手腕:“大姐别闹,让我听听!我听听心里才踏实!” “你给我安生着!不好好地把话说清楚,你还想听我的脉?我连外甥女都不给你瞧!”钱玉暖才不被他带节奏,纤纤玉指绕过他的手,直直指向他的鼻子。 终于被吼老实了的钟幻乖乖地趴在床上听训。 “我爹的事情,桂家回来的人都告诉我了,寒公子也给我寄了信,说明了情形。”钱玉暖看了他一眼,垂下眼帘,“玉曦不懂事,我也已经把她和她那个颟顸的丈夫都扣了下来。” 所以还真是钱家二娘子钱玉曦想要找借口从钱玉暖手里夺走钱家…… 钟幻若有所思。 “不过,那位辛洄忽然从西齐跑到归州,特意给我听了脉开了补药,巴巴等着你来这边。这其中的文章,你得给我说清楚了。”钱玉暖的眉毛几乎要竖了起来。 “我钱家什么时候这么受欢迎了?谁都知道我家住哪儿,家里有几口人,甚至我和我丈夫忌用什么药物,都尽人皆知?!” 这个! 钟幻目瞪口呆,脱口而出:“辛老头儿这么神的吗?” 钱玉暖一愣:“不是你安排的?” “不是啊……我算着你的预产期,这不是从南越特意赶过来,就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的嘛……”钟幻挠了挠头皮,尴尬地说道。 “算了。”钱玉暖大气得很,挥了挥手随它去,又责道,“你刚才跟人家说什么?要回京?不进归州城?你什么意思?没了我爹,你连我这个姐姐都不要了?! “我白救了你了?我跟你说你那大氅我后来都悄悄让人从幽州弄回来了,我看你有没有那个胆子不回家!” “回回回!”钟幻自知不敌,立马转向,一叠声转头吩咐,“收拾东西!使团天天吃不上喝不上的,咱跟他们混什么混?家里多舒坦?走走走!家去吃香喝辣去!” 钱玉暖满意地站了起来,直接指挥着董一和千针利落地收拾清了东西,转身一马当先走出去。迎面看见殷芒。 老爷子瞧见钱玉暖,含笑颔首,捻须道:“钱家大娘子来看望兄弟了?” “是。多承殷正使救了我弟弟性命,钱家感激不尽。”钱玉暖深深屈膝低头行礼,听着殷芒客套两句,便微笑道:“正要跟您请假,我想接我弟弟家去养伤。” 殷芒沉吟了一下,不由想起萧韵这几天每每看着钟幻错牙的样子,当即点头:“自是好的。钟郎能安心养伤,我们也好跟大长公主有个交待。” 说着,迈步去看钟幻,恰好看众人连行李都打包好了,呵呵捋须而笑,洒然一挥手,权当送行,陪着走了几步,拱手道别。 这边钱玉暖带着钟幻,再加上早有准备的辛洄和夜氏,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便离了使团、回了归州。等到萧韵听说,急忙想要阻拦时,却已经迟了。 “怎么能放他走?!”萧韵急得抓耳挠腮,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殷芒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不能放他走?南越偷袭使团,致使钟郎重伤。此事大长公主必定不肯善罢甘休。如今咱们和南越都正是乱的时候,能不起刀兵是最好的。且让钟郎留在归州,大长公主看不见人,火气便没有那么大,说不定咱们描补描补,就能糊弄过去呢!” “怎么可能糊弄!?”萧韵气得直拍桌子,“他但凡留在归州,便能擅起边衅!朱蛮——我是说西齐的新帝,跟他穿一条裤子,说不准两个人一商量,就直接矫诏联手对付南越!到时候朝廷一无兵将二无粮草,拿什么陪着他胡闹?!” 殷芒的眼睛眯了起来:“小探花怎么知道钟郎想要对付南越?” 萧韵再三咬牙,还是没忍住,气哼哼地一屁股坐下:“当时在南越那个名妓郝娉婷家里,他和我寒哥,一人一句地探问南越的情形,连关隘守将兵丁人数和军器都想知道,我还不明白他想干啥?!” 郝娉婷?! 殷芒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在说谁,不由得再眯了眯眼睛:“小探花难道是说,区区一个青楼女子,竟能弄到这等消息不成?” “那本来就是个情报贩子……”萧韵噘着嘴嘟囔。 原来如此…… 殷芒捻着胡子,心里快速地算计着,径自转身,慢慢地往自己房间走去。 “哎!哎,哎我说!”萧韵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呆住,傻眼,喃喃:“不会吧!?连这老家伙都惦记着从南越身上咬下块肉来不成!?” …… …… 归州。 钱家大宅。 穆葆眉开眼笑地抱着襁褓,小心翼翼地给钟幻看那花朵儿般的小嫩脸:“瞅瞅,我闺女。阿幻给起个名字吧?” “啊?我起?”钟幻呆住。 钱玉暖抿嘴一笑:“小女儿家,总要个顺口的小名儿。我起了七八十个了,你姐夫也不满意。还是你起,他就没那么多说的了。” “那就,叫花花啊!”钟幻哈哈地大笑起来。 钱花花?! 多多在旁边听着,两粒黑葡萄一样的眼珠儿转来转去,闻言蹦蹦跳跳地欢呼:“好诶!妹妹叫花花咯!花花花花,我是你哥哥!” 这是什么鬼名字!? 还给女儿用!? 钱玉暖哭笑不得。 穆葆却越思索越喜欢,满面喜意:“花花好!她哥哥支撑家业,多多地挣钱,他妹妹便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好好花钱。这样好!简单直白,寓意又好!就叫花花!” 正文 第 629 章 借我虚名付酒台 且不说归州。 殷芒带着萧韵,忽然加快了回京的速度,不过五天就颠簸着回到了京城。 熬不住的萧韵趴在马车上抱着瓦盆各种呕吐。 可是殷芒却顾不上自己满面的疲惫,进城便命:“你们自便,我要直接进宫,面见太皇太后。” 萧韵听说了,苦恼得脸色发青:“就不能让我歇歇?” “小探花回去歇着,不用跟去了。”殷芒一双老眼看都不看他,自顾自地命人替自己整理衣着帽子。 梨花殿。 早就等长了脖子的南沉眼巴巴地往殷芒身后看。 空荡荡。 没有萧韵,更没有钟幻。 南沉失望地塌了肩。 殷芒假作不知,先给太皇太后和新帝照规矩一板一眼行了礼,被赐了座,这才和颜悦色地告知他们:“小探花不惯马车,吐了一路,我让他且回去了。至于钟郎,为了我这把老骨头的安危,他故意孤身上路,引了南越的人去追杀,受了伤……” “那他人呢?”太皇太后看着瞬间便白了脸摇摇欲坠的南沉,不由得瞪了殷芒一眼。 殷芒乐呵呵的:“自是没什么大碍。只不过因我们路过归州,钱家大娘子听说,哪里肯让他带着伤长途奔波,硬扣下了。” 眼看着南沉要开口问话,接着便道,“钱家大娘子因钱大省之死,伤心过度,动了胎气,早产了一个女儿。虽说已经出了月子,看着母女两个却算不得健壮,钟郎也不放心。这才索性留下,调理自己,也调理她们母女。” 这样一来,便是南沉也哑口无言,却也略略放下了心。 殷芒看着她的样子,欣慰地笑一笑,转向太皇太后和南猛,正色道:“老臣急着进宫,却是为了另一件事。” 太皇太后下意识地与南沉对视一眼:“何事?” “这次我们过去,看南越君臣并不像传说中一般和睦。南越国君始终没有露面,想来怕是也在病中。 “而谈某皓首银髯,屈指算算年纪,他便再精神矍铄,也是八十来岁的人了,必无法久熬。我等离京前一日,那国师元玄,又辞官归乡而去。南越朝中,也一样是新旧交替之际。” 说到这里,殷芒的笑容中满溢着欣慰,“如今,西齐和咱们都已经完成了这个交替,且朝局平稳。那么,南越之前算计咱们两国的帐,此时此刻,可正是个好好算一算的时机!” 太皇太后和南沉的眉毛跟着这话,慢慢地都扬了起来。 殷芒这才将众人赶去南越之后的事情细细地一一道来,还加上了自己的许多分析: “……陈氏好歹也是南越国君的亲女儿,听得说自幼便比旁的孩子受宠多些。如今陈氏分明是被谈某派人活活用金钗钉死在了驿馆,他却不闻不问、不发一声。我总觉得,此事,说不准便是谈某先斩后奏。 “……钟郎和小探花在外头说话自然是再无顾忌,可那谈某和皇太孙却忍到十二分。他二人本就是南越利益最关切的人,此刻却如此这般,可见目下之际,他们还有更大的谋划。事关国家体面,若还有什么比这更大,那就只有南越的传承了! “……在凤太子回西齐前,南越从那边买了攻城的机械。显见得,这是那位林氏继后求了母家,让南越帮忙防着咱们,她好让她的亲儿子顺利继位。 “如今这军械咱们已经要了回来,西齐那边局势底定,凤太子不日便要登基。他母族上下,几乎全都坏在那林氏一人的手上。他若不报这个仇,只怕反而寒了他身边的人的心。所以,杀林氏、责南越,几乎是一定的了。” 说到这里,殷芒冲着南沉微微一笑,“依大长公主看,咱们是等西齐先动手,咱们再找借口影从?还是……” “当然是咱们先动手,然后让西齐承咱们的情。”这种事上,南沉一向算得精明,眸中寒光闪过,哼了一声,沉声道: “陈氏之事,咱们本来打算委屈一下南家自己,让百姓免遭涂炭。谁知他们竟然尾随使团暗地追杀,以至于本宫的师兄险些丧命于两国边境,用心何其险恶?这样的事情,你们忍得,我一个出身草莽的江湖女子,哪里忍得?!” 用南沉说话,以钟幻为理由,扯起“快意恩仇”的大旗,正是此刻发动对越大战的最佳借口——南氏置身事外,大夏群臣也免了“穷兵黩武、转移视线”的嫌疑。 更何况,如今的军方,从北境的萧敢宗悍,到京畿防卫的童杰和兵部,能把他们串起来、一呼百应的,也就是这位能做到十二箭连珠的镇国大长公主了。 殷芒轻笑捻须,赞许地冲着南沉微微颔首,然后转向太皇太后,目露询问。 “哼!”太皇太后却冲着他翻了个白眼,回手却狠狠拍了南沉一巴掌:“给你个炭篓子,你就什么都点头说好! “国库里有多少钱,各地有多少可战之兵,南越和咱们气候差异又大,谁适合统兵、谁做得了先锋,你一样都不知道,你就放这样的狂话!” 南沉憨笑着不做声。 她怎么会不知道?大夏朝廷还有谁比她更熟悉天下气候的?她跟兵部对接宫内外护卫,她怎么会不知道兵部情形的?莲王天天跑来悉心教导南猛如何看户部的账本、听官员的奏对,她怎么会不知道国库里到底还有多少钱? 只不过…… 太皇太后爱护她的名声,所以不想让她出头,而已。 殷芒人老成精,自然是立即便会过意来,眉梢动了动,心里对这位大长公主再度加了两份审慎,试探着问太皇太后道: “那照着您的意思,这仗,咱们打不打呢?”顿一顿,小心提醒,“萧家那位二十二郎说是去沿海,说不准便已经将南越腹地的情形都摸了个清楚……” 萧寒?! 南沉的心里顿时稳稳地定了下来,笑着对太皇太后道:“母后,咱们其实不缺钱也不缺人,最缺的就是南越内部的情报。此事若是萧寒已经出手,那竟可保万全了呢!” “那就等萧二十二郎回来,再议。”太皇太后板起了脸。 正文 第 630章 赐之斧钺,得使征伐 然后殷芒老大人就欣慰地笑着告辞回了家。 然后南沉悄悄地派了阿镝出了趟宫。 然后息王和莲王联袂叩阙,请见太皇太后。 小阿监浑然无知地微笑着禀报完,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太皇太后变了脸色,头还没有完全回过去,手里刚拿起来的一个林檎果子便直直地飞向镇国大长公主:“你还能不能有点出息了!?” 吓得小阿监抖着袖子咚咚咚地后退了出去,到了殿门口才敢擦汗。 接着就听见里头南沉娇气着告饶的声音:“娘!这是天赐良机!若不赶紧动作起来,等南越有了准备,咱们得多吃多少亏?!我不可能永远留在宫里帮着猛儿,如今有机会替他扫平些障碍,我怎么能放过?” “你的名声不要了吗?!我这一片心都是为了谁?!”老太太气得声音都带了哽咽。 小阿监又惊又惧,瞪圆了眼睛,下意识地竖着耳朵接着听。 “我的名声跟天下平定、跟大夏安宁、跟猛儿的前程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十八年的妖星降世,不也没送了这条命么?!”镇国大长公主的声音,又诚恳又坚定。 小阿监先是湿润了眼眶地感慨,接着却又悚然而惊,张大了嘴巴,疾忙又自己伸了拳头堵上,恐惧地左右看看,收回拳头,死死咬了嘴唇,兔子一般跑了出去。 忙得瘦下来不少的息王迎着他走过来,带着一丝焦虑:“怎么样?” “六兄别急。”莲王扯了扯他的袖子,仍旧一副轻软嗓音。 小阿监忙堆着笑哈腰道:“二位王爷可以缓缓进去。太皇太后正跟大长公主说私房话,顺便着也在商议那件大事呢。” 息王和莲王明白过来,放了心,步子顺势慢了下来。息王更是大大咧咧地随手扔了个玉坠儿给那小阿监:“挺勤谨,赏你了。” 梨花殿内。 眼看着太皇太后伤着心犯了左性,椎奴走上前来缓颊:“罢了,都是一片心为了先帝留下的这片基业。您还不知道公主的?” 太皇太后不做声。 好在南猛这个时候正在午睡,并没有出来。 南沉看看偏殿的小门,再看看外头,伏在太皇太后的膝上,轻声道:“殷老在朝已近三十年,姻亲宾朋,遍布朝野。他既动了这个念头,此事便会悄悄传开。 “猛儿年纪小,事情都说不上话,唯有您是他的代言之人。您合该记得,北狄说要送公主过来,六兄和悯兄都没拒绝。若是此刻有人指着我这件事,说您存私,说咱们深宫妇人牝鸡司晨,说国赖长君,该让旁人接了大位。您怎么办? “我当着六兄和悯兄的面说过,我永远站在猛儿一边。我是为了什么说的这话?还不是有人真的逼到我脸上来问了?您与其珍惜我的小名声,还不如好生琢磨着咱们娘儿两个的身后史册上的大名生呢!” 太皇太后被她一席话说得脸色数变,最后却狠狠地戳了她一指头,嗔道:“就会这样危言耸听地拿着大道理压我!跟你父皇当年一模一样!” 却再不坚拒了。 椎奴看着,这才松了口气,回头看向殿门,露了笑容出来:“来了来了!” 果然,息王和莲王携手而来。 转过弯来的太皇太后自然是雷厉风行,招手叫了他们两个近前:“正要跟你们商议大事。” 直接便宣布要跟南越开战,问了国库又问官员,最后转向南沉:“你跟你两个哥哥出去,寻了两位相爷和兵部、户部的人,仔细核算。快拟了方略,尽早递了给皇帝。” 两个人白跑一趟,面面相觑,又同时会心一笑,和南沉一起告辞出了梨花殿。 息王看看离殿门已经十几步远,低声笑着调侃南沉:“看来啊,咱们家最独断固执的老太后,也逃不开妹子你的黏缠神功!” “嘿嘿!”南沉冲着他吐吐舌头,嘻嘻笑道,“她老人家年纪大了,皇帝又小,能不动作,她自然是不肯动作的。只是虎老雄心在,跟她说明白了胜算有无,她那家传的英武性子,怎么会不同意?” 莲王笑了笑,转开话题:“钟郎怎么样?可给了妹妹消息?” 一提这个,南沉顿时露出了小女儿态,高高地噘起了嘴,满脸不高兴:“哼,人家是师兄,人家多厉害,哪里就用得着告诉我消息了呢?死不死得了也不埋在我家坟地里啊!” 息王和莲王对视一眼,下意识地都稍稍撒开了距离,离南沉三步远。 跟师兄闹别扭的镇国大长公主,属于不定向不定量的连弩散射状态,珍惜生命,能躲多远躲多远。 兵部的人似乎早就了解了这一规律,一旦发现南沉气场不对,立即跟莲王悄悄打听,一听是因为钟幻,瞬间都规矩得犹如参加加急操练。 户部众人也在莲王轻软温柔的提醒和约束下,小心翼翼地跟南沉周到全面、迅速精确地汇报着国库的数据。 唯有懵懵懂懂的吏部,死活看不懂息王的暗示,在人员委任上妄图再切块大饼扯扯皮,被南沉毫不客气地一手指在了双眉之间:“滚回家抱孩子,换个知道什么叫官儿的来!” 息王见那几个还想争辩,慌忙亲自起身喝骂,赶了出去:“什么节骨眼儿上?太平年月你们矫情也就算了,大战在即还想安插亲信,一颗老鼠屎就能坏了全局懂不懂? “前方将士们早一刻开动、多一个好后防,那就是保住了成千上万条命!大长公主仁慈,换了本王,先杀两个祭旗!还不快滚!?” 吏部的这才知道厉害,几个人都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息王亲自执笔:“接着说,我记下来,回头让他们按照要求挑最合适的。” 看他这般做小服低,南沉才算消了气,按部就班地跟众人把事情都议得了,一条一条列了奏折,临走留了一份给两位相爷审阅,另一份则直接带进了宫交给太皇太后。第二天早朝便删改着商议定了章程。 就这样,这件事便雷厉风行地在第三天确定了下来:大夏以南越无礼,决定不日南征。 正文 第 631 章 得柄欺君例如此 天下大哗。 南越无礼?怎么个无礼法?不是刚死了一个大夏太妃南越公主么?难道事儿还没过去?还有旁的不成? 刚刚把攻城的床弩和若干赔偿的“赋税”交付大夏边军,南越朝廷便听到了这个消息。 谈相气得脸色发青。 朝臣们小心地看看他的脸色,再看看彼此,最后统一看向了皇太孙。 这种事儿,实在不是他们敢多嘴的。 国君现在三五天才让内侍从深宫传个消息出来,不是问问皇太孙的衣食,就是问问谈相的身体,就是没有政命。 如今这南越朝廷,根本就是谈相在代行皇帝权。 他自己惹出来的事情,自己去善后好了。谁让他这么能干呢? 谈相深吸了一口气。 刚想开口劝慰的皇太孙忙又闭上了嘴,等着他发话。 “去查查,究竟出了什么事?” 谈相从声音到表情都阴沉难看。 皇太孙犹豫片刻,低声道:“听说国师回去路上,阴了钟郎一道,可是真的?” 谈相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可他身边的一个武官却按捺不住,眉飞色舞地笑道:“可不是!?国师让末将悄悄地把钟幻的行程通知了在边境线上的那个钱家二娘子。 “钱大省是天下豪富,他让大女儿继承了家业,这也就罢了。偏偏后来又要统统交给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什么什么外甥,那二娘子日子过得没有在娘家时舒服,早就怨声载道了,这还能放过?自然派了人去追杀! “国师便派人缀着那二娘子的人,果然摸到了那钟郎的下落。只可惜那钟郎运气太好,最后大夏的使团冒了出来,这就不好下手了……” 那武官说得口沫横飞,众臣这才恍然大悟。 皇太孙眉心微皱,追问道:“这么说,钟郎早已吃了咱们的亏,却因为使团的人出现,并没有被斩草除根?” 众臣一愣。那武官更是张口结舌。 谈相哼了一声,慢慢开口:“救下钟幻的是萧韵。萧家镇守北境,对抗北狄,乃是中原的屏障。若果然杀了他的独子,激得他放弃北境,对付我大越,只怕不好收场。” “那咱们的人留下把柄了?”皇太孙似是情不自禁,又跟了一句问,直直地看着那武官。 果然,谈相的脸色一片阴寒,看着他的眼神也不再和蔼:“国师怎会那样愚蠢?皇太孙这是看不起老夫的调度了?” “我是在想,若是并没有留下把柄,那此事看起来就完全跟咱们没关系。即便是钟郎在咱们国境内遇险,也是他自己家事……” 皇太孙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谈相的脸色,自自然然地看着众臣,双手摊开,就事论事,“若不是这件事,还能是何事无礼呢?大夏伐我,这理由可不怎么充分啊?” 说着,转向鸿胪寺卿洪辞:“洪卿,你看是不是能跟大夏通一通消息,问问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人家已经昭告天下要打咱们了,太孙殿下还要去问是什么意思?这样的做法,不嫌幼稚儿戏么?又有什么意思?”谈相冷冷地看着他。 皇太孙莞尔,终于抬头跟他对上了眼神:“外祖父说得很是,这个做法看起来是幼稚得很,甚至还有些示弱。 “可实际的情况,却是他们已经抢先一步做了攻打我们的准备,而我们却一无所知。我吩咐洪卿这样做,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罢了。” 说着,自信满满地又对众臣道,“大夏其实如今也谈不上稳当,西齐那边凤太子虽然回去了,但我林家姑母也不是吃素的。 “所以相较而言,竟是本朝更加坚实。咱们先拖延着,只要能瞒过他们,接下来竟可以不用守,而是直接渡江,摆开阵势,攻城略地!” 众臣目瞪口呆,都听得愣住了。 一个已经须发皆白的老臣竟激动得颤抖着跪了下去,山呼千岁:“太孙长成,堪慰吾皇啊!” 众人这才醒过神来,参差不齐地热情歌颂: “太孙真是聪敏练达!” “英明无过于殿下!” “我大越后继有人了!呜呜呜!老臣要去太庙哭先太子去!” 一片嘈杂。 皇太孙便在这一片声的歌颂中露出了得意神情。 于是,一声沉闷的咳声刻意响起:“咳!” 议事堂猛地一静。 听了三四十年,这个咳声太熟悉了。 这是谈相,而且,是不高兴的谈相。 “西齐凤太子与林后早已是不共戴天。他又娶了大夏的牡丹郡主为正妃。大夏忽然宣布要伐我,焉知不是早就跟西齐有了默契?” 谈相淡淡说来,众臣复又变了脸色。连皇太孙也有些愣怔,接着便表情尴尬地闭口不言。 洪辞满面木然地听着。 他早就看透了。 要说内斗,人家大夏和西齐是已经告一段落了,自家这皇上、谈相和皇太孙,则是刚刚开始。 “自然,皇太孙的主意是不错的,是该让鸿胪寺去拖上一拖,咱们也好赶紧做个准备。”谈相再安抚如坐针毡的皇太孙一句,却瞧着洪辞嗤笑了一声: “你洪家的老祖宗动不动就嫌咱们的世家大族子弟没有血性。既然如此,这次抗击大夏的事情,还是请你们这有血性的洪家出面罢了。” 洪辞慢慢地抬起了头,紧闭双唇看着谈相,许久,方拱起了双手:“大越若有需要,我洪家自是万死不辞。陛下何时动用虎符调兵,我洪家便何时动身赶赴边关!” 洪家便忠于大越,也忠于的是陈氏的大越。 想派我洪家出兵,那就得国君发话。 你谈某人便再一手遮天,也遮不到洪家的头上! 这潜台词明明白白。 ——这是不要命了吗!?敢这样跟谈相说话!? 众臣都替洪辞捏了一把汗,那武官自然惺惺相惜,忙想打岔,才张开嘴,却被谈相一声冷笑堵了回去: “不就是一道圣旨?这有何难?” 说着话,竟直接回头喊小黄门:“命洪氏挂帅,出兵镇守长江。立即让门下写旨,拿进宫去,请陛下盖玺!” 正文 第 632 章 只和算计千般事 两国的大鸿胪开始扯皮。 大夏说南越“衔尾追杀使团,无礼之极”;南越说大夏“捕风捉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夏说南越“无君无父,手段阴污”,南越说大夏“死者已矣,竟欲戮尸不成”。 你来我往,也不知跑死了几匹送信的驿马。 为大夏调动军队争取时间,殷芒做这件事也做得乐呵呵的。莲王和息王没日没夜地忙,也觉得有个喘息之机挺好。 唯有南沉,看着他们打嘴仗的所谓“国书”们便不耐烦,一把扔开,当着太皇太后,直接喝问童杰:“何时开拔?” 童杰矜持地微笑弯腰:“随时可以。” “那就赶紧让钦天监给个最近的日子!”南沉说完,转头问又新,“我的铠甲做好了没有?” 童杰大惊,忙看向太皇太后:“怎么,大长公主要亲征??” 这个事儿,太皇太后早就苦劝了不知道多少回,可是南沉一个字都不听,来来回回就一句话:“大夏军将元气大伤,全从我起,此战我必去。” 太皇太后长叹摇头不已:“童将军若能劝得了她不走这一趟,哀家给你媳妇立赐一品诰命。” “大长公主若去,末将这个元帅,只怕就说了就算不得了。”童杰苦笑,张嘴便一针见血说到了要害上: “您在军中的威望远超末将,遇事比末将果决,武功又强。便是由末将发号施令,只怕众兵将执行起来,也会心里存一份迟疑。这份迟疑,难保不会毁掉某一场战事,乃至于整个局面。” 说着,拜倒在地,“您若不去,大夏从南到北、从西到东,都能安安稳稳。您若去了,万一有人打京城和太皇太后、陛下的主意,怎么办?” 从南到北,从西到东。 这是在说萧敢和钟幻,也是在说大夏各地那些有可能拥兵自重的人…… 南沉犹豫起来:“我若去,童将军真会觉得掣肘?” 童杰不敢多说,只顿首:“大长公主明鉴。” “你看,并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你不在宫中,哀家和皇帝心里可是都没底,你便在外头打仗,心里也会急。”太皇太后趁机再劝。 南沉鼓了腮,半晌方道:“先让钦天监占卜吉日,我再想想。” 太皇太后大喜,忙命童杰退下,又看了椎奴一眼。 这就是说,要赏童杰了? 椎奴抿着嘴笑,悄悄快步跟着童杰走了出去,大殿外喊住他:“童将军。” “椎嬷嬷。”童杰忙停住步子,叉手听着。 “大长公主是个草莽性子。想着先前是因为她才跟韩震起了冲突,才有了先帝对军中力量的清洗。她觉得歉疚,所以才闹着要去打仗。”椎奴笑着解释。 童杰眉梢轻动,垂下了眼帘:“大长公主的性情,跟咱们这些为军的极为相似。嬷嬷便不说,末将们也都明白。” “想来也是。不然童将军也不会那样直话直说了。”椎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弯着嘴角,眼中却殊无笑意,“太皇太后刚才既然说了要封将军的娘子,明日便请将军陪同夫人在府中等候,自会有人送上旨意。” 童杰低着头,一概不看椎奴的脸色,恭敬答是,然后大步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椎奴眯起了眼睛,转身回了梨花殿,见太皇太后拉着南沉正低低地说私房话,不好打扰,转身去了偏殿。 阿镝知道南沉不去战场了,正追着又新嘀嘀咕咕:“我行的!我大不了女扮男装!寇大哥必去的,他会照应我!” 竟然也想去战场上杀敌?! “去什么去?滚出去该干嘛干嘛?”椎奴瞪了眼睛低声吼她。 全皇宫阿镝最怕的就是椎奴,当即缩着脖子灰溜溜一道烟儿跑了。 椎奴便帮着又新收拾南沉快要装好的行装,可是又新跟她闲聊的话,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心不在焉。 “……姑姑?”又新奇怪地看她。 椎奴惊觉,勉强笑笑,寻思了一寻思,又冲着外头叫人:“阿镝,滚进来!” “嬷嬷,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这一回吧……”阿镝磨磨蹭蹭地进来,陪着小心。 “我问你,你陪着大长公主在外头时,可听说了童杰什么事儿没有?”椎奴探问。 阿镝努力想了很久,茫然摇头:“只知道他跟不知道哪位相爷有些亲戚关系,其他的并没有听说啊。” 看着这孩子一副懵懂的样子,椎奴叹了口气,挥手让她去了。 又新愣了愣,见阿镝跑了,靠过去,装作不在意地说道:“也不知荀阿监在东宁关可还呆得惯……” “别瞎说。”话一入耳椎奴就知道又新在表达什么,瞪了她一眼,嗔道,“咱们大夏可没有派监军的习惯!我若把你这主意出到太皇太后跟前,等着吃排头吧!” 又新吐吐舌头,娇俏一笑,道:“我总觉得咱们公主不是个轻易信人的性子,所以,既然她能这样相信童将军,料来这一位应该不会怎么样的。” “说得也是。”椎奴凝神想了想,迟疑着点了一下头。 然而她们不知道的是,童杰出宫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大步去了厢房,轻轻叩门:“公子可在?” “这个时辰回来,可是出了什么事?”房门打开,又消瘦了不少的萧寒笑眯眯地看着他。 童杰面色凝重地跟了进去,随手便在身后关上房门:“太皇太后怕是不大信得过我。” “坐下说话。”萧寒坐回罗汉床上,指指自己对面,亲手拎了提梁壶给童杰满上一碗饮子,方笑着问道,“那大长公主呢?” “大长公主胸襟宽广,根本就没多想。”说到这里,童杰面露犹豫,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公子,说到底,大长公主是因为信得过您,所以才信得过末将。您……”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萧寒弯了弯嘴角,拂开宽广的袖子,从容自然地转向北方,“这个机会难得,不容错过。” 顿一顿,转回目光,看着童杰,含笑道,“你是个知恩知义的人,这很好,我很赞赏。大军进入南越之日,我答应你,定会派人送信给大长公主,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她。” 正文 第 633 章 喜事重重 第一缕秋风从太极殿的滴水檐上卷过之时,大夏三十万大军,以童杰为帅,亲卫队里混着寇连和金二,浩浩荡荡,一路朝南而去。 “信鸽?”站在城门楼上远远看着那烟尘滚滚,南沉心里总觉得有一丝不踏实,头也不回,低声问话。 一直噘着嘴站在她身后的阿镝哼了一声:“带了。” “离珠不要太担心,六兄和我都派了人在军中,一应消息必定会及时送回来。”莲王体贴地劝慰道。 南沉下意识地摇头:“不是这个意思……” 若是童杰真的起心,管你是谁的人,想必是半点消息都送不出来。 但她担心的不是这个…… “莲王兄,你说,我师兄这么久了,怎么也没给我送个信?他的伤到底好了没有?” 神差鬼使,南沉张嘴便再度提起了钟幻。 莲王张口结舌,索性闭上了嘴,沉默不语。 女扮男装跟着他也跑来送大军出征的番梅小小声音说了一句,听去却像是在跟南沉顶嘴:“您不也是大夫?钟郎伤成什么样,恢复正常该有多久,您心里还没谱不成?” 阿镝跟着她的话狠狠一眼瞪过去,咬着牙低声道:“若是知道钟郎伤成什么样,大长公主还会这样担心么?” 莲王回头看了番梅一眼,目含警告。 番梅悻悻。 “莲王兄,前几天北狄哈奇部的那位小公主,听说已经出发了?”南沉却似根本听不见番梅和阿镝的话一般,好奇地看向莲王,“六嫂进了一趟宫,跟母后说,她很乐意给六兄纳个外族的妾。 “她说她好歹是名正言顺的正妃,跟六兄感情又好,便有个什么小公主,她也镇得住。可若是让那番邦女子进了凤王府,王婶性子绵软,你又不肯欺负女人,你那后院怕是要乱成一锅粥呢!” 莲王听着听着,脸上红胀起来。番梅却惊喜交加。 所以,太皇太后真的就听了息王妃的话,让那个哈奇族的小公主嫁给息王? 莲王想起了当年和钟幻、于玉璋、佟守端一起在钱宅书房里画的那张巨大无比的大夏官员们的关系网图。 他沉默了下去。 看着他的侧脸,番梅的脸色渐渐苍白。 一行人说着话,慢慢地走上了马道,下了城楼。 绕过守城的兵士们,往前再走百步,便是众人拴马的地方。 南沉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阿镝一眼。 阿镝会意,遥遥地站住,甚至还伸手拉住了假作不见想往前走的番梅。 番梅回头瞪阿镝。 阿镝回瞪回去。 番梅咬牙:“丫头而已,你也敢拉扯我?” 阿镝哼她:“我是梨花殿六品女官,敢问阁下?”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南沉远远看着两个人,抿唇一笑,抬头看向脸上失去微笑的莲王:“莲王兄觉得呢?” 沉默许久,莲王方道:“不是我觉得,而是对方会怎么觉得。息王兄成亲日久,王妃又刚刚生了女儿。如此这般的家庭,又是一个异族的侧妃,她便再心胸开阔,也会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若果然大夏只有这一位亲王也罢了。偏偏还有个尚未成亲的我。” 说到这里,莲王苦笑了一笑,“原本咱们跟人家和亲,是为了大夏和北狄不再起边衅,是为了国泰民安。可若是那小公主来了,反倒觉得各种受委屈,只怕倒成了两国交战的由头。” 南沉的眉尾随着他的话,慢慢地飞了起来:“莲王兄的意思,竟是打算替息王兄接下这个侧妃么?” “我不接谁接呢?”莲王垂眸看向自己的脚尖,“番梅虽然自幼在我身边照看,毕竟只是个侍女。我母妃年纪大了,我总是要娶亲的。”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 若是没有钟郎…… 若是余绽没有变成沈沉,沈沉没有变成南沉…… 若是自己在最初的时候能够不犹豫…… 或许,一切就都不用这么麻烦了。 “不如先纳了那女子做侧妃。她若是真心待咱们大夏,日后找个由头给她个正妃的名分,也无不可。若是她总想着搅风搅雨,我还能请太皇太后给我找个有本事的正妃压住她。” 莲王说到这里,话中已经完全没有了情意,全然都是计算,也就能平静地抬起头来看向南沉,“总归是为了大夏,是为了陛下,为了太皇太后。” 和你。 南沉轻轻地抬了抬脸,笑了笑。 若果然是将那异族女子做了正室,那莲王最巅峰的人生,也不过就是辅佐南猛的贤王叔罢了。 反而息王那边…… 息王妃生的是个女儿。 哈奇族的小公主若能给息王生个儿子,只怕哈奇族便是拼着把北狄王帐屠了全族,也会帮着将那孩子捧到太极殿的宝座上。 莲王的庶长子,却已经被番梅生了下来。 那异族女子,不会有机会再生儿子的。 “莲王兄这番道理,我听着更感动。何不就去宫里,说给太皇太后听?”南沉想要趁热打铁。 莲王微微摇头,笑一笑,远远看了一眼面露焦灼的番梅:“我现在去,番梅会记恨你一辈子的。” 还是回去见一见凤王妃,说清楚了来龙去脉和得失安危,再请凤王妃进宫跟太皇太后说也罢了。 “王兄真是个温柔的人。”南沉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眼神中便多了三分亲近。 莲王迟疑一瞬,伸了手出去,在她头上轻轻拍了拍,声音越发轻软:“回去吧,别多想,钟郎不会有事的。” 看着急切追着莲王的脚步小声询问“说什么呢这么久”的番梅略显臃肿的腰背,南沉心中轻轻动了动,偏头低声吩咐阿镝:“去查查,番梅是不是又有了?” 阿镝睁大了眼睛:“啊?!” 不几日,凤王府终于摘掉了先祥和帝赐的牌匾,换成了太皇太后亲笔所书的“莲王府”匾额。 接着便是新帝的旨意,赐了莲王和北狄哈奇族小公主的婚事,令纳为侧妃,封号为琦。 旨意下达的当晚,番梅开始害喜,吐得翻天覆地。御医一看,已有三个月身孕。 竟是在这个当口有了第二胎! 凤王妃开心得合不拢嘴,连连说着自家“双喜临门”。 正文 第 635 章 雷声动四境 大夏南征大军一动,北狄、西齐、南越的国书飞一般次第传来。 南越自然是且哭且骂,说大夏无情无义不信不诚,实在是白白当了三四十年的姻亲云云。 对于这样的言辞,大夏的回复基本上是萧韵的原话“堂堂百年大国,做了怨妇形容,却以为能当半个守城军用,实在令人替南越军民担心”。 北狄的国书则可玩味得多。只问他们哈奇部的小公主巴达玛和莲王的婚期。 听见这个名字,南沉几乎要一口冰酪喷在地上,捏着银匙笑得几乎倒在榻上。南猛和太皇太后大眼瞪小眼。 “北狄话里,巴达玛的意思就是莲花。看来哈奇族一早就看中了莲王兄做娇客,亏得咱们没说让六兄去联姻。”南沉一边解释一边哈哈哈。 太皇太后听了也不禁莞尔:“这姑娘倒是跟悯郎好缘分。既这么着,就让他们送来吧。倒给前方战士们鼓鼓劲儿。” 莲王叔成亲,跟战事有什么关系? 想着这几天曹、罗二位相爷的教导,南猛似懂非懂地转向南沉,问道:“姑姑,这是北狄跟咱们示好,还是挑衅?” “那得看给那个巴达玛送亲的都是谁了。”南沉的笑意微微淡了下去。 当年去北狄,师父带着自己和师兄,走得最多的地方,是阿什湖附近。 那是沃斯沃罕族的地盘,却听说常被哈奇族抢牛抢羊,甚而至于抢草药女人。 哈奇族的首领,听说叫做吉达的,跟旁人不同,他从来没有想要灭掉沃斯沃罕。而是像汉人农家种韭菜一般,等人家恢复元气了、富裕一些了,便再来抢一回。 这样的人,既弯得下腰,又下得去手,心机城府样样不缺。他若是真想对大夏示好,自然会趁此机会,亲自给妹妹送嫁,走一趟京城。 可倘若他心里存着旁的意思,那为防万一,他必定会留在北狄整顿军马…… 想到这里,南沉含笑转向太皇太后:“我听说咱们的小探花最近闲得发疯,到处捣蛋来着?” 太皇太后闻弦歌而知雅意,呵呵笑道:“其实哀家一直想说,该不该给这孩子也相看一番,只是不知道他父母的意思。不如,让萧敢看看机会,高兴了,也跟着北狄送亲的队伍,带着他媳妇,来一趟京城吧?” “这倒不必。”南沉眸色幽深,“幽州那边少不得他。我倒是想念荀阿监了,不如让宗悍陪着荀阿监来一趟,萧夫人跟着他们走,安全可保无虞。” 太皇太后听得一愣,片刻后明白过来,轻轻喟叹一声,看着南沉,眼神复杂,徐徐点头:“这样更好。自从新帝登基,因着北狄不稳,他们几个都还没来拜拜新主子呢!” 于是,无视了南越的大夏朝廷,细细密密地计较着怎么跟北狄结亲,又是怎么着趁此机会让边境大将们都来京见见新帝。 相对一南一北的冰火两重天,西齐的国书便显得格外严肃正经了。 ——昏迷了半年的西齐皇帝终于晏驾,凤太子择日登基,牡丹郡主即将被册封为皇后,请大夏前去观礼的同时,还想请宁国夫人去“小住”。 “这个朱蛮,做惯了生意人,跟我们这些旧友竟也讲起了这种弯弯绕绕的话。” 当着曹、罗二相,当着太皇太后和南猛,甚至当着西齐派来的陌生面孔的使臣和满朝文武,南沉失笑着随意把国书往旁边一搁,先问那人: “我惜姐姐可好?你们凤太子可好?贵国皇帝大行,不知家里人都如何伤心呢?” 西齐使臣来时便被反复警告“大夏的镇国大长公主不循常理”,原本没当回事,谁知真对上了才知道难缠,晕头涨脑的,打点了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答话: “自是如此。林后娘娘和三位皇子已经伤心得各自病倒。因太子妃有了四个月身孕,太子倒是足以告慰先帝了。” 朝上众人顿时惊喜交加,不是人家皇帝刚死,只怕立时便要大笑着恭喜了。 南沉却毫不在意西齐皇帝之死,笑吟吟地哎哟:“真是大喜事!既如此,孩子的外祖母又怎么能只说去小住?我的意思,我们婶子膝下只有惜姐姐这一点骨血,如今又即将贵为一国之后,自然日后要跟着女儿的。” 说着,笑向众臣道,“咱们别太小家子气了。好生给我那小外甥准备贺礼,也让人家外祖母守着外孙过个好晚年罢?” 曹相顿时眉骨狂跳。 有宁国夫人在侧,莫说这朱蛮——凤太子,早说过不纳妾室,便纳了,也一辈子休想欺负得了牡丹郡主半分半毫! 小皇子稳如泰山,便是齐夏的交情固若金汤。 这南越,只怕能一口气打上十年!再有北狄这门亲事…… “大长公主说得极是!老臣看来,太皇太后这大长辈,竟也该另备一份贺礼才好!”罗相捋着胡子颤颤巍巍,说出话来却似早跟南沉商量过的一般。 使臣目瞪口呆。 太皇太后笑着颔首:“罢罢罢,你们倒是会替牡丹算计我。不过,我这是私,从公着,你们不该出些什么吗?” 先已经让罗相抢了先,此时曹相再不肯耽搁,哈哈先笑一声,往前迈了一步,长揖道:“宁国夫人一向贞烈。若非她老人家坐镇宁王府严谨,只怕早先那一场乱子还不会那样容易平息。 “不如就请陛下趁此机会旌表其功,另赐个封号吧?老臣想着,安国二字,只怕也是当得的。” 让宁国夫人和牡丹都摆脱掉宁王这个叛臣的名号,日后渐渐风过,也好抬头挺胸做人。 南猛听了,先笑着点头,又忙看看太皇太后,再看看南沉,最后才朗声开口:“很好。青州原本就跟凤太子关系匪浅,如今朕便将那处赐给安国夫人做食邑了。” 也省得西齐后宫的人嚼舌头,说安国夫人是去靠着女婿过日子的。 使臣自是瞬间明白了这个潜台词,脸色一白,终于知道了大夏君臣的挖坑本领,顿时老实成了一坨鹌鹑。 乖顺地拱起手来,低头看着地上的青砖,规规矩矩地照着叮嘱,说道:“另外,朱是将军托外臣上禀大长公主:既然连钟郎都去了南越战场,那我也要去。还请您给个章程,咱们把南越打成什么样?是残,是死,还是索性咱们两国瓜分了那厮?” 正文 第635章 春色满园关不住 什么…… 就在众人惊骇地睁大了眼睛的同时,南沉也怔住了。 大殿一片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了南沉的脸上。 垂一垂眼帘,南沉重又抬起头来,明眸璀璨,呵呵轻笑,先前的话题顿住不再提起,而是语带调侃“你们家朱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这种话也是随便说的?” 废话,当然不是随便说的! 这就是自家主上的意思。只不过本想让大夏提出来,却被自己端架子给端没了先机而已。 使臣低着头,恭恭敬敬地等着大夏君臣们的后续表演。 “罢了罢了,人家使臣是斯文惯了的世家读书人。你这泼辣性子,还是少在外人身上使罢!” 太皇太后跟着嗔了南沉一眼,亲切地让使臣先去休息,又命鸿胪寺晚间要好生设宴款待。 使臣这才退了下去。 只剩了大夏自家人,从勋贵宗亲到六部官员,无不大笑着沸腾起来。 “若果然能瓜分了南越,这可是我大夏开国都未有过的盛事啊!” “足可告慰列祖列宗了!” “老臣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得见这般功业!” “陛下洪福齐天,方有这般大喜!” 一时之间,歌功颂德的阿谀之词一波又一波地涌了过来。 可南沉就在这声浪中淡然了脸色,慢慢站了起来,一声不吭地缓缓下了御阶,往大殿后头默默地转了出去。 众人的声音渐渐地沉寂了下去,愕然对望。 怎么?自己等人是哪句话说错了?难道这南越打不得、分不成? 不对啊!攻打南越不是大长公主一力主张的么? 朝臣们面面相觑,下意识地便都看向了二相和太皇太后。 曹相也有些茫然,跟着看向太皇太后和小皇帝。 若有所悟的南猛从御座上跳了下来,小心地拉了太皇太后的手,仰头看看同样陷入怔忡的皇祖母,转头看向众人,脆生生地宣布 “各自去忙吧。有事皇祖母和朕自会宣召相关人等仔细商议。” 站在他身边的贾六立即高声唱道“散朝!” 眼看着那祖孙两个竟没有半分交待地离开了,曹相几乎要揪断了胡子! 倒是给个话儿啊! 到底是怎么的了?! “咳咳,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兵部跟我来吧,今天的战报还没好生看看呢。” 罗相清了清嗓子,先看了莲王和息王一眼,方才慢慢腾腾地当先迈了步子。 眼看着二王也要跟着罗相走,曹相急忙上前,小心地扯了扯息王的袖子“这个……” “钟郎重伤未愈便悄悄上了战场,可见南征大军并算不得稳当。”息王轻声解释一句,点了点头,大步跟着莲王的步子走了。 曹相一愣。 算不得稳当?! 听说那钟郎连武功都只是粗浅,钱家的那些死士散伙的散伙,反叛的反叛,他拿什么去制衡南征大将军童杰?!倒说得他好似奋不顾身就能怎么样似的…… 心里才嗤笑未完,曹相忽然站住了脚。 钟郎啊! 那可是钟郎啊! 自家这位大长公主心上最要紧的人! 他上了战场,大长公主心神不稳了! 所以,难道这才是西齐的主要意图!? 满脑子阴谋论的曹相便站在太极殿的大门口,紧紧地锁住了眉头,从头到尾地思索起整件事情。 “母后,我要去南越。”回到梨花殿的南沉,一句多的话都没有,亲自动手,开始埋头收拾行装。 南猛扶着太皇太后,站在偏殿门口看着她。 没有人敢再劝。 因为都知道没有用。 一个受了重伤、不知道养成什么样的钟郎,没回京的缘故,竟然是悄悄地去了南越战场。 若不是已经出了大事,就是即将要出大事了。 更何况…… 拦不住的。 那是钟郎。 可是看着太皇太后满面心疼、眼泪汪汪的样子,椎奴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公主……” “江湖上行走若许年,师父如父,师兄如兄。就因为我暴露了身份,回幽州的途中,我师父死于非命。如今又为了我要南征,所以我师兄才拖着伤了身子上战场。” 南沉静静地站直了身子,头也不回,“母后和陛下在宫中,只要我活着,便不敢有人真的动歪心思。你们是安全的。” “姑姑。”南猛抬头看着她,眨了眨眼,“晚上宴请那个西齐使臣,你去问问他详细情况吧。问清楚了钟郎在哪里,姑姑就不用走冤枉路了。” 南沉的身子轻轻一颤,终于慢慢地回过了头,睫毛轻扇,一颗大大的泪珠落了下来。 看着她动了情,太皇太后轻轻喟叹一声,放开了南猛,袖子微微抬了抬,示意小皇帝过去。 南猛往前走几步,直直地扑进了南沉的怀里“姑姑,你好好地回来。我不要半个南越,我要姑姑好好的。” “好。”南沉把脸埋进南猛的颈间,闷声闷气,泪水瞬间便湿透了小皇帝的龙袍。 太皇太后轻轻摇了摇头,指一指南沉,漫声开口“那童杰去南越,身边是有个萧寒跟着的。再添上一个钟郎,其实天下都去得。你走不走这一趟,哀家看来,都没什么相干。” 椎奴回头过来扶着太皇太后走进偏殿,安稳坐下。 南沉则沉默着抱了南猛的肩膀,低头站着听。 一言不发。 “只是不让你去,你必定是坐卧不宁的。”太皇太后哼了一声,挺直了腰背,瞪了南沉一眼,接着说道 “我如今最想说的话——我也不避着皇帝这孩子了,倒是要让你好生问问你自己 “你那个钟师兄,究竟是你如父如兄的师兄,还是念念不忘的心上人?” 额?! 南沉腿一软,几乎要闪到了腰,傻乎乎地张大了嘴瞪圆了眼睛看向太皇太后。 我滴个亲娘啊,你知不知道你在说啥!? 啥啥啥,啥就心上人都出来了!? “你别看我!你自己去想!若不是,我明儿就给他赐婚!大夏没有西齐找,西齐没有南越找,我全天下挑一个最标致的美人儿才女给他做媳妇!这总不委屈他吧?” 太皇太后毫不客气地指着南沉的鼻子让她扪心自问 “你听见了,自己琢磨十息,你再告诉我钟幻,是不是你的心上人?” “有个嫂子而已……”南沉接口便道,可是说着说着,她渐渐地闭上了嘴,神情呆滞,顿住了。 息王妃那样的嫂子? 先皇后那样的嫂子? 还是……番梅、巴达玛那样的…… 那特么的,怎么行!?!? 正文 第636章 心有千千结 众人都在太皇太后的眼色下悄悄离去,只留下一个呆呆的南沉跌坐在美人榻上。 所以,师兄他…… 他成亲了就有了嫂嫂,有了嫂嫂…… 南沉不敢再往下想。 她从来不曾想过钟幻会娶妻生子。 因为想当年多少回,高官富贾的女儿娘子们偷拽了夜平问起钟幻的终身大事,师徒们想要计较一番时,都会在最后一刻被钟幻绕着三个人快速逃离。 就为了这个事儿,钟幻甚至还“编”了一个前唐时玄奘大师西求真经的荒唐故事来哄自己玩了好久。说他就是那里头的唐僧,吃了他的肉能长生不老…… 南沉傻笑了一声。 可瞬间又沉默下去。 关于钟幻娶妻一事,夜平不再提起,也许是因为他想把钟幻给峘族的女儿留着,也许是因为他对钟幻另有安排,又或者,是他心里拿不准钟幻的身世和心思,所以打算再观望一回再说。 但钟幻,又是为了什么,双十年华之后了,都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慕少艾”的意思呢? 自己自然是不希望他娶亲的…… 想到这里,南沉只觉得瞬间心烦意乱,下意识地撅起了嘴。 她又记起,当时师父新丧,她要回余家,钟幻忧心忡忡地百般叮咛,落到最后的一句却是:“为了你这条小命,我就只好自我牺牲,把你这个白痴娶了算了!” 所以师兄老早就做好了不娶别的女子的准备了吗? 是为了同门师兄妹的情谊,还是为了七八年共同生活养出来的习惯? 南沉越想越多,越想越烦,终于忍不住一跃而起,啊地一声大叫:“怎会这样烦人!?” “大长公主……”阿镝小心地探头进来,小声提醒,“当初二十二郎和小公子……都那样了,也没见你烦……你是不是太自欺欺人了?” “滚!”瞬间面红耳赤的南沉不假思索地舌战春雷一声吼,顺手还狠狠地砸了一个花瓶过去。 身手敏捷的阿镝啊呀呀喊着,牢牢地抱住花瓶,陪着笑脸,期期艾艾:“那咱们,咱们还去不去南越前线?” “去什么去?!不去——去啊!谁说不去了?”南沉的心思反反复复,最后终于牙一咬脚一跺,“总得当面问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阿镝抱着花瓶撇了撇嘴,小声哼道:“天下事那么大,几千万人的生死,倒是痛快干脆得很。偏这个事儿,自己却没了主意……” “你不用去了!待在宫里,替我守着太皇太后!”南沉一眼横过去,昂然走出了偏殿。 晚上招待西齐使臣的国宴,意外地迎来了镇国大长公主和息王、莲王。眼瞧着大夏最有权势的三个年轻人坐在上首,西齐使臣不由得心里好一通打鼓。 副手在侧,见他一副忐忑模样,微微转头,手握空拳挡住嘴,低声警他:“您看看那三位的座次,再想想太子的叮咛……” 西齐使臣情不自禁地再度向上看去。 息王在左,莲王在右,镇国大长公主,坐在中间,为尊。 所以,这偌大的大夏,如今竟然是那个出身幽州军器所的二房小娘子做主了!? 然而…… 西齐使臣忽然眯了眯眼,目光在息王和莲王的脸上打了个转。 这二位之间,看似左辅右弼,怎么感觉着,有些分庭抗礼、暗流涌动的味道? 难道,大夏竟也还有内患不成? “使臣,不知我师兄现在人在何处?情形如何?”南沉笑语晏晏,亲切自然。 西齐使臣回过神来,忙微微欠身,据实答道:“听说是贵国大军即将抵达南越边境时,钟郎神出鬼没地在中军现了身。后来便跟在贵国童大将军身边参赞。 “因钟郎身子不大好,童大将军特意拨了两个亲卫随身服侍。至于钟郎带去的若干好手,则被派去前方做了斥候。 “钟郎妙计迭出,童大将军依计而行,才有贵国大军行进神速,捷报频传。 “我朝朱是将军便是听说了这一条,才急得天天在太子跟前请命,一定也要上战场去会一会南越。” “原来如此。”南沉嘴角弯弯,眼神沉沉。 下头众人笑着邀了西齐使臣共饮。 若果然如此,为什么息王、莲王的人,还有寇连金二,都没有一丝消息传来? 两个亲卫服侍钟郎——这二人就是寇连金二,还是旁的什么心腹亲信,软禁了师兄? 那么师兄带去的钱家的好手,究竟是师兄自愿派他们去充当斥候,为大夏蹚路开道,还是被童杰逼着去先锋军里当炮灰? 南沉微微闭了闭眼,端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 息王和莲王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报!”殿外喜气洋洋冲进来一个小黄门,满面笑容站在当场,拱手先对南沉行了礼,接着却笑嘻嘻地看向莲王: “北狄哈奇族的族长吉达亲自送亲,宗悍将军奉旨迎亲,幽州节度使夫人陪伴,哈奇族小公主巴达玛的陪嫁队伍离京只有七十里了!” “啊呀呀!这可是双喜临门了!”罗相呵呵地捋着胡子笑,转向西齐使臣,慈祥笑道:“如今北狄和西齐都是我大夏姻亲,这太平盛世,真是指日可待啊!” 这话说得漂亮,西齐使臣跟着真诚地笑着颔首称是,又探问:“不知这婚事,打算几时办呢?太子妃若听说是莲王殿下的亲事,必定是要奉上贺礼的。” “此事早就定了日子,便在三天以后。贵使倒是有口福,可以喝了喜酒再走。”南沉笑眯眯地接话,又恭喜莲王。 息王跟着笑话打趣。大夏群臣便眼看着自家那位俊秀无匹的莲王亲王的一张嫩脸渐渐通红,不由得各自欣慰地哈哈大笑起来。 “唉……这样的玉人儿,竟便宜了北狄的蛮女……” “噤声!” “你我的女儿同病相怜——你敢说你不这么想?!” “莲王舍身饲虎,和亲北狄,是大忠大孝大仁大义!我女儿便为他病死,我也觉得得其所哉!” “唉!正是这话了……” “何况莲王的正妃可还没定呢……” “嘎?!” 正文 第637章 等闲平地起波澜 “离珠何时动身去南越?” 宴席散了,南沉和息王莲王并肩缓缓往外走,息王看了莲王一眼,轻声问道。 莲王一愣,想想却又释然,只是终归有些迟疑,轻软委婉劝道“毕竟是跟北狄的联姻,那边人的习性,还是你熟悉些。不然,等仪式完了你再走?” 三天。 再留三天,便能在北狄面前漂漂亮亮地全了这份人情。 南沉弯了弯嘴角,声音发冷“可是大夏为甚么要给吉达这个面子?去年袭扰大夏边境的,难道没他不成?” 说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其实不过是去心似箭罢了。 莲王沉默下去。 “路上当心。”息王显然早就知道什么都拦不住南沉,简单叮嘱了一句,便问起其他安排。 南沉低低地跟他们说着,一一交代,最后再度转向莲王“莲王兄要常常带琦侧妃进宫,太皇太后将门出身,最会跟北狄人打交道。” 顿一顿,不想离别的气氛太沉重,南沉微微笑了笑,偏头调侃道“让草原上四处疯跑惯了的马儿圈在你家后院,只怕起火等事,指日可待。” 息王跟着呵呵笑,凑趣“也可以去见见我们家那口子。都是爽快人,能说到一处去。” 满脸不自在的莲王顾左右而言他“离珠打算带多少护卫?战场上,你再武功卓绝,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这个我比你懂。少操心。”南沉不客气地重重一掌拍在莲王的肩上,甚至还毫不费力地踮起了脚。 息王哈哈大笑,跟着拍窘得脸发红的莲王的另一边肩膀。 事情就这样决定,并解决了。 南沉单人独马、一张弓一壶箭,连夜出了京城。 所以,她并不知道哈奇族的族长吉达和小公主巴达玛,进京后第一件事就是求见镇国大长公主,发现她竟不在京城时,两个人几乎想要退婚。 最后还是太皇太后诧异着问出了一句话“你们到底是想把这姑娘嫁到大夏,还是想趁机拐走哀家的离珠?” 直接把吉达堵得无话可说,只得悻悻地和西齐使臣打着哈哈,一俟自家妹子的侧妃婚礼完毕,转天便回了北狄。连一封像样的国书都没跟大夏签一签。 大夏君臣倒是都不勉强。 毕竟,他只是北狄十三部的一个部族首领,而非北狄王。 便是签国书,他也不过是个代替传达的角色。至少迄今为止,吉达还没有这个资格跟大夏君臣们平起平坐。 何况,真正令太皇太后在意的,是这次送亲队伍中的宗悍和萧夫人。 自然,沉浸在母亲将来的兴奋中,竟然没能及时发现南沉不见了这个事实,令萧韵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地伤心——好在还有于玉璋。 不过,好在哈奇族的小公主巴达玛一见莲王便喜欢上了,对番梅的存在也不太在乎,每每还陪着莲王去梨花殿看望太皇太后。因为娇憨,倒成了宫里的另一个开心果。 莲王也因此对她愈加温柔。小夫妻两个成了羡煞全京城的神仙伴侣。 这些都是很久以后南沉才听说的后话。 现在,她只是低调沉默地日夜兼程,甚至看看马儿耐力不再时,寻了当地驿馆换马而去。 七天后,她悄悄地缀上了大夏的南征大军的辎重队伍。 因为她发现,本应该紧紧跟在童杰身边做亲卫的金二,竟然耳朵上夹着毛笔,跟人算计粮草用量! 直到夜幕奖励,南沉才找到了空子,待金二回到自己住的帐篷,方才闪身出来,揪住了这小子的耳朵,压低了声音喝问“我让你紧紧跟住了童杰,你怎么跑来给他管粮草了!?” 金二吓了一跳,待看清她的面貌,惊喜交加,几乎要失声,忙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嘻嘻地笑着拱手告饶“好主人,可算把你盼来了!” 南沉眉骨一跳,脸色沉了下来“出了什么事?” “您先坐!算着日子,您必是一路没停地跑过来的,累坏了吧?我刚提回来的热水,您擦把脸!”金二立即开始张罗,端了铜盆,又要去沏茶。 南沉被他一提,才觉得满身疲乏,眼睛都睁不开了,顺势便往榻上一坐,摇头“什么茶不茶的,快给我口水喝!” 半壶水下肚,南沉这才觉得缓过来了一点,双眼恢复了凌厉,紧紧地盯向金二“到底怎么回事?” “主人,如今的大夏南征军,已经不姓南了。”金二轻声说道。 这句话,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犹如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南沉的心上。 “姓童么?怎么可能?有我师兄在,还有萧寒……”南沉咬着牙,却在“萧寒”二字出口时,顿住。 见她一瞬间便猜到了实情,金二叹息了一声,低低交代事情经过“我们一离开大夏的边境,寒公子便从幕僚群中走了出来,先说我擅长财货,把我发到了辎重营。又说寇连轻功无双,且熟悉南越情况,派去了先锋军,做了斥候。 “听说同时还亲口发落了七八个人,虽然没处死,却都从中军和要害上赶了出来。至于我们带的信鸽……几位副将新奇了好几天,说是怎么顿顿都有鸽子汤喝…… “然而过了没几天,听说童大将军就跟寒公子起了争执,寒公子便给钟先生送了信去。” 南沉的脸色铁青,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不是我师兄自己要来的,是他把我师兄骗来的?!” 金二又叹了口气,摇摇头“也不算吧。寒公子的信刚送出去,第二天钟先生便带着人笑嘻嘻地到了军前。 “寒公子要把他的人都派出去,钟先生一口答应,作为交换,却要叫寇连到他身边伺候。寒公子借口寇连深入敌后,怕一时回不来,要换我过去……” 说到这里,金二迟疑了一下,脸上露出气恼的表情,“钟先生却说,我一早便是寒公子的人,如今再度为寒公子做事,理所应当。 “主人,我是那种人么?我既然择了主,若没个清白交代,怎会偷偷地叛了?我这脸皮名声,难道就不值钱的?!” “接着说。”南沉面如寒冰。 正文 第638章 大营方猎插金瑀 “……寒公子连番推脱,就是不肯。最后钟郎却说,既是寇连已经深入南越,不如他也去,更比斥候们看到的细节多。” 金二瑟缩了一下,方才垂下头,咬着牙把实情说了出来。 南沉强行按捺住自己想要跳起来破口大骂的冲动,深吸一口气,双拳紧握,哼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所以,萧寒就顺势让他去了。自己却顶替了我师兄的名头,公然给童杰出谋划策!” “主人所见不差。”金二没敢抬头。 听听小娘子这后槽牙错得,咯吱咯吱响,若不能直接嚼吧了寒公子,自己顶好别这个时候上去当替死鬼,省得尸骨无存。 “我师兄现在可有消息传来?”南沉的声音再度响起,冰寒无比。 金二再度缩了缩脖子,小心地抬头看了看南沉,方低声道“听说寇连陪着混进了南越的都城,如今住在那个……名妓,叫郝娉婷的家里……” 什么?! 已经到了南越君臣的眼皮子底下?! 南沉顿时觉得自己的眼皮直跳,眼前几乎要气得冒出金星来“他是真不拿自己的命当命了!这是逼着我进南越都城么?!” “主人,其实……”金二犹豫了一下。 南沉闭上双眼,伸拳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冷声道“你以后再这么吞吞吐吐,就不要跟着我了。” “是!主人,小的觉得,您只怕是关心则乱了。您仔细想想钟郎和寇连去南越都城隐匿,总比在寒公子和童大将军的跟前强。” 金二连忙把他心里的小算盘一股脑地都说出来“您想,在那边,南越君臣在明,钟郎他们在暗。钱家如今仍旧是钟郎的钱家,哪个买卖铺子不跟都城里的三教九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钟郎反而稳如泰山。 “可若是留在军中,不定哪一天哪一刻,谁起了坏心思,一句乱军中没顾上,就能让钟郎死个不明不白。到时候,便是大长公主您,能把那二位怎么样呢?” “怎么样?!我能让他们俩给我师兄抵命!”南沉脸色铁青,咬牙切齿。 金二不管她发狠,轻声接着说道“那时候那二位已经带着大夏的征南大军叛了。您即便能在百万军中取了他二人首级,这大军怎么办?内讧么?我大夏不要让北狄和西齐看天大的笑话了?” 一片沉默。 过了许久,南沉方疲声道“我知道了。” 金二躬身低头,拱手轻道“为难您了。” 为大夏计,为朝廷计,也为此战计,南沉不能公开跟童杰和萧寒翻脸,只能现身夺权。以她在军中的威望,只要她振臂一呼,无论如何也无法完全收拢的大夏大军,必定会唯她之命是从。 到时候,童杰若是识趣,肯退位让贤,自己老老实实地去做个战场杀敌的将军,日后一切都还可以高高举起、轻轻放过。 否则,以南沉的手段,不论是万箭攒心军法从事杀了他,还是一杯毒酒无声无息地让他暴毙,都是毫毛小事。 然而这样立马横刀的豪阔之举,却是要建立在无视南越都城中钟幻安危的基础之上。 两个人的情谊究竟深厚到了什么程度,两个人身边的人,最知道的是阿镝,第二个只怕就是从幽州跟着一路过来的金二了。 南沉垂眸片刻,便微往后仰,把头靠在了榻上,闭上了眼睛。 她太纠结了。 也太难取舍了。 最要紧的是,会极伤心吧? 金二悄悄抬头,同情地看向那个疲惫不堪、闭目不语的才十八岁的女郎。 大夏的镇国大长公主,哪里是那么好当的哟…… 额? 哪里不对? 不过数息,金二瞪圆了眼睛,紧紧地盯住了南沉的脸! 我的天! 她居然在这个时候,就这么着,睡着了!? 金二的冷汗唰地一下冒了出来!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自己还不是个内侍!这要是让太皇太后知道了,自己只怕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那一刀! 嘶! 金二顿时觉得身上某处一凉,不由得夹紧了腿,扭着身子急忙往帐篷的门走去。 不过两步,他就停住了脚。 愁眉苦脸。 虽说大营已经宵禁,自己出门也有的是借口可找,但万一这时候有那不长眼的大头兵闯了进来…… 泄露了大长公主的身份倒也算不得大事,可万一想对她不轨…… 算了还是留下吧。 金二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身盘膝坐在了帐篷的门边,权当给南沉守卫了。 一个时辰后,南沉眉心微微一蹙,自己醒了过来,揉揉眼,双手在脸颊上轻轻一拍,神清气爽地站了起来。 刚刚才朦胧睡着的金二一个激灵清醒了,忙也跟着站起,却腿脚发麻,几乎要跌倒。 南沉看着他微微一笑,轻声道“南越还是要继续打的。你管粮草,倒比旁人管让我放心。” “是。”金二龇牙咧嘴地歪着身子捶腿。 “如今正是三更天时候,大家都各自在帐中安睡。我此刻现身,恰好打他们二人一个措手不及。你先跟着我往前去,快到中军时,你便立即折回来。” 南沉笑一笑,伸手在他肩上一拍,“以后这一路,不要去中军见我。我自会过来看你。” 这是为了他好。 金二心领神会,深深躬身称是,伸手给南沉掀起了帐帘。 同时,微微提高音量,惊喜交加“大长公主?您怎么来了?!” 周围鼾声四起的帐篷顿时一静,紧接着轻轻地轰了一声,窸窸窣窣衣服响,周遭帐篷的帘子接二连三刷刷地掀了开来“谁?谁来了?” 南沉渊渟岳峙一般,微微笑着,负手立在月光之下,风华绝代“朝中大事都安顿停当,我奉太皇太后和陛下旨意,来前线帮忙。” 这,这真是镇国大长公主? 横披竖套着衣衫的兵士们又是惊讶又是震撼又是疑惑,纷纷议论,左右对视,却没一个敢上前吭声的。 金二不失时机地故意皱眉抱怨“您怎么半夜跑了来?吓得小人魂都掉了!” “好你个金二!”南沉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笑骂道“老子跑死了四匹马,日夜不停地赶来打仗,你还敢嫌我进大营不挑时候?还不赶紧带我去中军?!我都七天没睡过一个整觉了!” “是,是是!小的不敢!小的是您的人,唠叨自己的主人,小的罪该万死,您这边走!”金二赔笑抱拳,又冲着周围的人虎着脸呲牙挥手“睡睡睡睡觉去!有你们什么事儿?明天等着大长公主的赏赐就是!” 众人终于确定,面前站着的这个女扮男装的人,真的就是镇国大长公主! 骚动再度响起,却是众兵士全都拱手躬身“见过大长公主!” “罢了。我的确来得不大是时候。你们快回去睡吧。宵禁不禁,大将军知道了,该罚你们了。” 南沉笑一笑,朝众人摆摆手,跟着领路的金二,大摇大摆往中军帐走去。 “何人乱走?口令!”巡夜的刀枪并举。 金二矜持而得意“后军金二,陪镇国大长公主,奉旨来见童大将军。” 骚动从后军开始,一波一波,缓慢而坚定地,渐渐抵达了中军外围。 至此,整个大军,至少有一半人,已经知道了一个事实被新帝亲自赐姓南、封号离珠、记名宗谱、称呼太皇太后为母后、能够力开一石弓、发出十二箭连珠的镇国大长公主,手捧太皇太后和陛下的旨意,亲自到前线,参战来了! 不知不觉间,士气高涨! 等到南沉远远看见了那顶气势沉稳恢弘的中军大帐时,轻轻眯一眯眼,转头看了看金二。 金二会意,轻轻弯腰拱手,低声道一句“主人请顾惜自身、多多保重。”说完,果断不顾而去。 眼看着他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南沉这才微微笑了笑,缓缓走到中军帐外围,立定了,双手背在身手,朗声对着不知所措的卫兵道 “本宫,镇国大长公主,离珠,奉太皇太后和陛下旨,督战南征。着,大将军童杰,装束来见!” 正文 第639章 心思乱霏霏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的南沉,醒来时,回想起昨夜从中军帐揭帘而出、满面惊愕的童杰时,还忍不住嘿嘿地笑。 她的策略是正确的。 因为一看她风尘仆仆的憔悴模样,童杰的脸上便显出愧疚、羞惭乃至于悔恨等等情绪。 “南征之事推进不力,末将难辞其咎。如今大长公主亲临,如陛下亲征,末将愿奉上帅印,充作大长公主马前之卒!” 童杰不由分说,直接把“战事不利”的罪名狠狠地扣在了自己头上,双手交出了兵权。 这一番作为,甚至抢在了收到消息匆匆赶来的萧寒之前。 所以,南沉当仁不让一般伸手拿过虎符帅印,才微微笑着伸手挽起童杰,顺便扭脸看向斜刺里突兀出现的萧寒。 风流倜傥的温润男子极为罕见地在她眼前,面露不虞。 只迟了一步。 然而,不用公然决裂,也是一件大好事。 南沉心满意足地朝着萧寒挥了挥手里沉甸甸的虎符帅印,笑吟吟地招呼:“二十二郎,久违了。” “是。大长公主安好。”带着一丝无奈恢复了温润笑容的萧寒朝着她躬身施礼。 南沉撇下童杰,直接转身走向他,笑道:“我来得急,累得很。想来整座军营,你那里该当是最舒适的。借我住一宿。” 张口结舌的萧寒哭笑不得:“这个……” “这个什么?谁让你把我师兄好好地从归州弄了来,还送去了南越前线?不然我自是住在他帐中,又怎么会跟你抢住处?”南沉笑嘻嘻地刺了他一句,才随手指了个卫士,让他带着自己,直奔萧寒的帐篷。 跟在萧寒身边的阿寻忍不住捂着嘴笑,被萧寒瞪了一眼,方赶紧小跑着跟了上去,急命人收拾了萧寒的床铺,给南沉换上新的,甚至还令人去抬了一大桶水过来,体贴地让南沉沐浴。 南沉对萧寒帐中的简牍书册丝毫兴趣都没有,洗去一身风尘,等不及长发干透,便扑在整洁的床铺上,香甜地睡了过去。 南沉所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熟睡之后,九酝和新丰蹲在她帐外相对无言:这种情况下,是不是可以直接进去把虎符帅印偷过来?! 睡醒了的南沉看着帐外天气晴朗,不由得心情也好了起来,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利落起床。 外头阿寻的声音笑嘻嘻地响起:“大长公主醒了?小的告进。” “来吧。”南沉自己随手紧紧地绑个男子的发髻,看着阿寻肩上搭着毛巾,手里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不由得失笑,“哟,萧二十二这是要把你送来服侍我的意思?” “您想得没错。”阿寻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跑前跑后地给南沉张罗着盥洗、早饭,等她收拾停当,方笑着告诉她: “因定了大军今天往前推进,朝令不能夕改,所以五更天时,大将军和我们公子先率大军走了。” 南沉的眉梢一挑:“走得够安静的!我睡觉算是警醒了,竟都没听见。” “得了吧!您还警醒?人喊马嘶的。大将军提心吊胆,生怕吵醒了您被骂。还是我们公子说,您累得很了,未必听得见。便听见,您在大事上从来不胡闹,也是不会使性子的。” 阿寻笑着拿了套软甲出来,比了比,见正好,便给南沉套上,口中接着解释:“大将军给您留了一队轻骑,公子让我跟您禀报了情形,便陪着您去追他们。” 也就是,并没有甩下自己的意思,只是暂时拉开距离,跟童杰算个账,商议个对策? 南沉笑了笑,不以为意,挑帘出帐。却见外头一溜数十骑早已列队等候多时。 并不因此而为自己晏起致歉,南沉只是扬眉看了看停在旁边的一匹神骏白马,笑着回头问阿寻:“这个是给我的罢?” “原是我们公子的,急切间选不着顺眼合适的,公子便让把他的坐骑送过来了。”阿寻笑答。 说话间,已经有人进了帐篷里头收拾。 南沉也不管那些,径自上马,喝了一声,笑道:“阿寻啊,你先替你们公子收拾着,我走了啊!” 双腿一夹马腹,便如闪电般冲了出去! 阿寻呆住,远远只听见南沉清脆爽朗的笑声随着风声传了回来:“真是匹好马!” 骑兵们何曾见过这样干脆飒爽的女子,不由得都跟着哈哈大笑着扬鞭纵马,跟着南沉扬长而去:“大长公主,等等我们!” 烟尘大作之中,呛得直咳嗽的阿寻捂着嘴苦笑摇头,只得转身冲着收拾东西的人发脾气:“快点儿!手脚比女人还慢!” 人少马快,不过半个多时辰,南沉等人就赶上了大队人马。 促狭心起,南沉笑着扬鞭招呼众骑兵:“走,咱们跑个远路,权当给大军做翼护,从侧方绕到前头等他们去!” 众人都好笑起来,看向队正。 这队正自然想在南沉面前显弄显弄,闻言笑答:“正想请大长公主通瞧瞧咱们南征的三军呢!既然您不怕辛苦,末将愿做个向导!” 南沉暗赞这队正实在知情识趣,欣然允诺:“你若果然能说得齐全清楚,回营我就给你升等!” 队正大喜。 众人果然从后营直接绕到大军一侧,边纵马驰骋,那队正边比划着解释。这是赵副将的虎威营,这是刘将军的龙卫营,那是焦副将的左营,那是曹副将的右营,后营的主将则是童小将军,等等。 不仅介绍了各营的人员构成、武器装备,还将众主官的来历出身、擅长爱好,甚至闹过的著名故事都当笑话说给了南沉听。 南沉笑呵呵地听着,心中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上下打量那队正几眼,笑问:“你在给童大将军当亲卫之前,是做什么的?” “咱可不是大将军的亲卫,咱原先是监门卫。这回南征征兵,家里说,再不出来打仗,一身的武艺就白学了。我这就来了。虽然编在卫队里,却不大能见得到大将军的。” 队正有些酸溜溜的,回头又指指自己的手下:“这帮兄弟,跟我都差不多。” 看着众人纷纷点头,南沉若有所思,过了一时,方又问:“是谁想到派你们来护卫我的?” “童大将军。”队正老实回答:“萧公子原想派旁人的,大将军说,旁人怕应付不来您从宫里养出来的脾气,就直接叫了我们过来了。” 所以,这是童杰真心实意送给自己的护卫? 南沉心里最终确定了:童杰在萧寒和自己之间,只怕是更回护自己一些! 正文 第640章 只倚精忠不要兵 日头偏西时,大军开始扎营。 新丰一脸无奈地跟在一员参将身后,跑到大军的最前头来寻南沉。 看着他的表情,南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新丰心下微松,便索性抱怨了出来:“大长公主,您可是已经接了帅印的。哪有您这么由着性子乱跑的?听说您绕到前头去,大将军和公子的魂儿差点吓没了,就怕您直接跑去叫阵单挑呢!” “啊哟!说得好像你们公子自己多听话多规矩一样。我上一次开方还是去年,他后来可有按时吃药?这都多久没复诊了,难道他竟全好了不成?” 南沉呵呵地笑着,跟新丰打着趣,点头冲那参将微笑一笑,慢慢地信马由缰一般,往中军走去。 前军的众人还不曾听说她来的消息,见明明白白一个小娘子进了军营,都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 有那胆大的,便拽了那几个护卫中的熟人问端的。护卫们开开心心地说了实话。 消息几乎是瞬间便在前军炸开,直肠子的军汉们哇呀呀地怪叫着都涌过来看大夏绝无仅有的“镇国大长公主”到底长啥样。 南沉笑弯了腰,大大方方地冲着他们挥手。 众人顿时一阵欢呼! 雷动的喊叫和大笑声传进了中军帐。 萧寒淡淡地看向有些呆滞的童杰,轻声道:“你听见了?她并不是毫无心机的人。昨夜入营,先见了金二,然后一路走过来,后军便都知道大长公主驾到,奉旨督军。 “今天好好地追上来,跟你交接了军务、见了众将军,这才是正途。可是呢,她偏要绕到前头去,扎下了营,她便从前军再走一趟。现在,全军上下,只怕已经没一个人不知道她离珠大长公主已经到了军中了。” 童杰默然。 “她不是坏人,多数时候,她甚至是一个善良心软的小娘子。然,一旦涉及南氏天下,她便立即成为一个最老辣无情的皇室中人。”萧寒端坐在软榻上,垂眉饮茶。 童杰沉默地坐下,双手扶着桌案,半晌,方低低问道:“她本姓不是余么?” 姓余啊…… 那仿佛已经是上辈的事了…… 萧寒心头蓦然浮现那个为了救钟幻而如大鹏展翅一般的身影,那个在镇北军校场上红衣黑裤长发飘扬的身影,那个一身素服为白氏戴孝的身影…… 他心里忽然不确定了。 或者也许,当年,钟幻命人去彻查南沉的身世,查来查去查到一个大夏太宗遗珠,是真的? 不然,以南家的秉性,又怎么可能真的把她的名字加到南氏的宗谱上?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们之间,是不是还有一丝和平相处的可能性呢…… 萧寒的思绪越飘越远。 半天没听到回音,童杰抬起头来看向萧寒。 面前一向智珠在握的温润男子,面上显出不可抑制的犹豫,精神恍惚。 童杰没有做声。 他相信,任何人,只要想到目下才二十岁的镇国大长公主,都会为她这传奇般的二十年人生而神思迷离、心生感慨。 只是…… 一个曾经的峘族后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会对南氏忠心若此,甚至到了愿意改变自己本性的地步? 还是,她原本就是那样的本性…… 不,不可能。 一个小小的军器所主事的二房女儿,甚至险些被长房庶出堂姐烧死,从而被一家子长辈逼得背井离乡、远走江湖近十年。 这样的一个小小娘子,没有人传授、没有环境熏染、没有日日夜夜的提防算计,怎么可能练得出这般的心机城府? 所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童杰低着头,百思不得其解。 “哟?你们俩这干嘛呢?相面啊?”爽朗的笑声中,南沉大步流星走了进来,手里的马鞭先左右点一点二人,然后才随手往后一丢,恰恰扔在了跟在身后的新丰的怀里。 新丰吓一跳,无可奈何地看向萧寒,见他醒过神来冲着自己点了点头,躬身退下。 “童将军,你送来护卫我的那几个不错啊。那个队正,叫什么来着,哦,常安明,脑子清楚、条理明晰,刚才陪我走了几招,功夫也没挑。”南沉挺不客气地坐在了正座上。 童杰笑了笑,点头道:“常安明性子野,原本想让他自领一军。可他那莽到家的性子,才进南越边境,就先跟自己的顶头上司吵了一架。” 摇摇头,叹道:“毕竟世居京城,世面见得多,等闲人压服不住他。可他又做不到独领一军,高不成低不就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安置他。” “那正好。给我吧。”南沉笑道,“升他个等,做个参将。专门跟着我。” 见童杰愕然点头,笑着转向萧寒:“你就这么公然坐在大帐里,跟大将军面对着面,上不上下不下、主不主宾不宾的,你这算什么呢?” 哼了一声,不等萧寒张口,又截住他,道:“对外么,冒着我师兄的名头装神弄鬼,对内么,仗着大将军宽和就作威作福。连我的人都欺负!” 萧寒被她这一出闹的,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怎么答话才能让她不接着闹下去。 “对了,你一般什么时候升帐?”南沉却又放下了他,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从腰间摸了帅印出来抛着玩,眼睛斜向童杰。 童杰只觉得眼花缭乱,不由得苦笑一声,拱手道:“击鼓升帐,何时需要便何时。大长公主若是想要现在便与众将说明接手大军事宜,末将便立即传令击鼓。” “不不不!”南沉连忙摆手,笑道:“我可没这个打算。我虽然接了帅印,却不打算做事。我是个江湖草莽出身的小女子,虽然十来年中,我们师徒三人主要是靠我的拳头跟人打架。但这个……” 南沉抬起手来,指指帐外远处,那座稳稳雄踞的南越城池,摇了摇头,道:“我不懂。我不懂的事,我不能拿我大夏数万将士的性命去试验、去冒险。” 淡淡看着她的萧寒闻言,目光微凝。 童杰却歪了歪头,露了一丝笑容出来:“大长公主之胸襟气魄,令末将佩服,五体投地的佩服。” 明明知道眼前的大将军和主要谋士正密谋造反,却在拿到帅印后不行夺权之事。这可不是一般女子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们,和南征大军,上下一心,把仗好好地打完。” 南沉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来回转了转,最后定格在萧寒脸上,美目一利,目光似箭! 正文 第641章 扶伤更一战 所以,她并不打算追究前事,只想把南越这场仗安安生生地打完,就行了? 萧寒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相信南沉的话,但这种情形之下,却也只有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叉手欠身“诺。” 再看一眼早已起身深深施礼的童杰,南沉笑嘻嘻地双手一撑帅案,高高兴兴地跳起来,叫一声“老常,走啦,吃酒去!” 竟就此大步走了出去,招呼了同样高高兴兴的常安明,一群人前呼后拥大呼小叫地,直奔后营。 萧寒和童杰不约而同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一处,齐齐转头,看向南沉洒脱豪爽的背影,又同时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她要只是这样一个单纯的武将多好!” “要是早些告诉她咱们的目标多好!”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萧寒先转开了目光。 童杰却仍旧紧紧地盯着他,低声道“大长公主曾经对公子无比信任,如今却彼此都要小心提防假面相对,公子不觉得得不偿失么?” “你怎么知道我和她需要彼此提防假面相对?她可是什么话都没瞒着我。”萧寒笑了笑。 童杰表情怪异,似笑非笑“可是您背地里百般地提醒我,大长公主城府深沉心机敏捷,当面为何一字不发呢?她未必是假的,您却全然不是真的。” 萧寒终于哑然,干咳了一声,摸了摸鼻子,转身回到自己的软榻上,坐下,饮茶,不语。 三更。 跟童杰推演了大半夜的沙盘,看明天该怎么攻城,萧寒只觉得心神耗尽,疲惫不堪。回到帐中便瘫在榻上。 新丰忙过来服侍,给他散了长发,按揉太阳,低声劝道“大将军那边也不是没有其他幕僚,他自己又有主意,您何苦这样殚精竭虑的?” 萧寒不做声。 另一边九酝端了热水进来,帮着萧寒褪了鞋袜,给他烫脚,也跟着小声抱怨“何况离珠公主这一来,打南越就是她大夏的事儿了,跟咱们什么关系?打下来也不跟着您姓啊!” “那可未必。”萧寒闭着眼,终于开口。 新丰和九酝手下都不由得一停,各自抬头,对视一眼。新丰冲着九酝使个眼色,九酝觑着眼观察观察萧寒的表情,方小心低声道 “公子,大长公主的功夫,这些年可听说,不仅没撂下,还长进了些……” 萧寒失笑,睁开了眼看着九酝,骂道“你想什么呢?我怎么会跟她动手?” “那,那有她在,您那个‘未必’,大约是肯定不行的。”九酝奓着胆子,轻声道,“其实,大长公主仗着自己的功夫,防人之心从不曾有过……” 萧寒惊奇地看着他,高高挑起了眉“所以呢?” “不然就……”九酝下意识地并指如刀,刚想抬起来,就瞥见新丰急黄了脸冲着自己猛摇头。九酝忙散了手指,伸进水盆去按揉萧寒的脚趾,低头嗫嚅“小的,不知道……” 萧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头顶,面无表情“你最好不知道。” 顿一顿,回头瞥一眼紧紧闭着嘴的新丰,哼了一声,又躺了回去,闭上了眼睛,享受着两个小厮的按摩。过了好半天,方幽幽道 “我这辈子,没几个朋友。她是最重要的一个。我们之间便有再大的利益冲突,我也不许任何人打她的主意。一根头发丝,都不要想!” 新丰和九酝神情复杂地对视一眼,一声不吭地低下头去。 镇国大长公主到底有多不讲道理、多勇猛、多拼命,不过两三场仗打下来,全南征大军就全都知道了,并且,没有一个人不由衷地敬佩、尊重。 除了两个人萧寒,童杰。 “又伤了七处……” “有什么法子能拦她一拦?” “怎么拦?她头次伤了,第二天本来答应了观战,结果一看攻城云梯被推下来一架,当场就急了。你拦得住?我反正不行。” “这……这一路下去,不等到了南越都城,我只怕她就要撑不住了!” “唉。算了,明天让她歇着,我上吧。” 童杰怔住,看向萧寒。 寒公子武功卓绝天下无双,寒亭的人自然都心知肚明。 可萧寒自到军中,就一直只是个儒雅的谋士模样,从来不曾出手过一回。大军上下,都觉得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这个时候出手,兴许大部分人都能明白是为了把伤痕累累的南沉替下来,可还不知道会冒出多少声音,说萧寒是为了抢大长公主的风头。 毕竟,前头两个月多月,不论战事有多惨烈,他可都不曾动过一个手指头。 “怕不是时候吧?”童杰迟疑了片刻,想了想,道“不然,我上吧?” “你?你是大军主帅,不能轻动。还是我去吧。”萧寒不同意。 两个人争执起来。 裹好伤,一瘸一拐从帐篷里出来,打算接着找人去喝酒放歌的南沉,耳朵一动便循声而来。见他俩争执,咧嘴笑了起来“别抢别抢!明天童杰先上,后天轮到二十二郎,大后天到我!” 这! 两个正在争执的大男人滞住。 南沉哈哈大笑,左右看看,眼尖地指着远处的常安明叫了过来,拿他当拐杖,勾肩搭背地往人堆里走“啊,大将军明天不让我出战,今儿晚上可以痛喝一场了!” “大长公主,您浑身是伤,刚服了药,可不能饮酒啊!”老军医都快被她气哭了,“您自己就是大夫,这种事儿,您还难为小老儿——我,我,我可都记着呢!改日见着钟郎,我必全告诉他!” 南沉身子一僵,顿时站住了脚步。 “我说也是。您不伤成这样,又怎么会闹的咱们的全军主帅亲自出战?您还是多保重着些的好。不然,等回了京,太皇太后和陛下不要活剥了小的皮呢?” 常安明也苦口婆心地劝。 南沉白了他一眼“哎哎哎!落井下石啊你?” “阿寻,扶着大长公主回去歇息。”萧寒的声音在后头温和响起。 这就算是一锤定音了。 南沉悻悻,扶着神出鬼没的阿寻的肩膀,慢慢地回了帐篷。 正文 第642章 翻覆如斯 大夏镇国大长公主已至前线督战、白袍浴血长枪无敌的消息终于传进了南越都城。 皇太孙实在是按捺不住,趁着某次跟谈相独处的时机,沉着脸质问他“外公当初让国师刺杀钟幻,可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此事不过是大夏的借口,他们终究还是咽不下二公主那口恶气而已。但那件事,却不是我的主意。你该进宫去问问你那英明果决的皇祖父才对。” 谈相已经焦头烂额,半分敷衍少年的心思都没有,大袖一拂,满面不耐烦“皇太孙有来追究罪责的,还不如礼贤下士,亲自去求洪家出面组织……” 一声冷笑打断了谈相,皇太孙长身而起,大声喝道“我有脸去吗?这么多年,您是怎么对待洪家的? “洪家老祖宗年事已高,早就不管事。洪家苦苦用心,派了最能屈能伸的一员大将守在夏越边境,又让一个最圆滑机敏的青年人才进了鸿胪寺斡旋内外。 “您怎么做的?就凭着大夏一句话,把洪大将军赶回家赋闲,把洪正卿一撸到底,去工部做主事! “洪家是我大越军神,百年世家,您就这样羞辱人家!还让我去礼贤下士?我没那么厚的脸皮!您不是最足智多谋的?还是您自己去吧,兴许洪家能感觉到大越朝廷更多的诚意!” 皇长孙气愤地咣当一脚踹开门走了。 这还是少年头一回对着谈相发这么大的火,何况还是字字诛心。 谈相眯起眼来看向少年的背影,面上闪过一丝杀气。 这孩子……最近自己忙着应付战场,竟然没有发觉他那股子野心还没被打熄…… 思索片刻,谈相命人“去把安之叫来。” 谈安之虽然瘸了一条腿,却仍旧是那个在皇宫中畅通无阻的人,是那个和所有皇亲国戚家的二世祖们称兄道弟的人。 所以,他去办这件事,再合适不过。 果然,事情进展极为顺利,当天下午,谈安之便殷勤地扶着三公主进了宫,去看望老皇帝。 越帝如今已经七十有六,身体早就垮了。只是因为皇太孙的年纪太小,所以勉力用药物顶着罢了。自年前起,更是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一天十二个时辰之中,大约有十个时辰是在昏睡之中。 正因为如此,嫁去西齐的林后之死,便没有告诉他。 然而三公主心伤女儿之死,病了一场不说,还日夜哭泣。是以已经有很久没能进宫看望老父了。 今天竟听说皇太孙当着老皇帝的面儿臧否二公主、跟谈相大吵一架、还砸了老皇帝的药碗,气得老皇帝昏了过去,三公主顿时慌了,都来不及知会林驸马,便匆忙跟着谈安之进了宫。 平康坊的一个小小院落里,仿佛一切岁月静好,檐下笼中鸟,庭前摇扇人。 钟幻脸色苍白地瘫在躺椅上,斜着眼睛看檐下装模作样做针线的郝娉婷“怎么?宫里的消息你竟然探听不到?我怎么有点儿不信呢?” 噗嗤一声,郝娉婷笑了出来,丢下手里的绣绷子,娇声道“自然是有的,不过,这个消息几乎损失了我一个眼线的性命。钟郎手里半个大夏,不漏点儿给我甜甜嘴吗?” “胃口这么好?行啊。”钟幻懒洋洋地翻个身,朝着屋顶喊道“小寇子,去做一碗桂花糖藕来给婷姐儿当点心!” 寇连的声音气哼哼地传下来“她又断了手,让她自己做!” “钟郎!你这样不厚道,我可真不说啊!”郝娉婷左手的手背往小蛮腰上一拄,一双桃花眼狠狠地瞪着那个惫懒的家伙,咬牙恨道“且等着吧!我正好安闲度日,看你那师妹怎么在阵前厮杀!” “行啊!我们家那丫头已经许久没有大开杀戒了,我猜她也憋得难受。反正砍死的都是南越人,关我什么事?”钟幻打了个呵欠,手里的长柄团扇直接盖在了自己的脸上。 郝娉婷气得直跺脚,大声娇嗔“喂!!!你这人,怎么这么气人!你看人家寒公子,温润如玉,斯文……” “斯文败类~行了,我知道他一张小白脸,迷惑你们这些小女子最得心应手了。我跟他不一样,我这个人是真小人。”钟幻嘻嘻地笑着坐了起来,扇柄点一点面前瞬间脸红的女子,又道 “你是南越人,再恨南越朝廷,也不该无视南越百姓。有什么消息,早点告诉我,我也好搅合搅合,让这场战事早些结束。最近两年天灾的,能少死几个人,难道不好吗?” 郝娉婷被他教训得垂头丧气的,嘟囔“我本没打算瞒你……只是钟郎一来就白吃白住,一副空手套白狼的架势,奴奴心里不舒服嘛!” “我现在就是没钱啊!”钟幻哈哈笑着双手一摊,“你也知道,我几乎算是逃进城来的,若没有寇连一路支撑,我怕是早就性命不保。 “虽说钱家在南越有不少的铺子,但你也看见了那个老奸巨猾的谈相老早就派人盯紧了。倘若我的身份泄露,我自己这条命到底有多金贵就不说了,连累了你和你那群可怜的姐妹,岂不罪过? “所以我说,风物长宜放眼量。难道我还能亏待得了你?” “行行行!最说不过你们这些读书人!”郝娉婷举起了双手投降,“三公主去看望老皇帝,发现时好时坏的老皇帝竟昏迷了,哭着叫了太医,结果太医当时行针用药,老皇帝竟然缓过来了。” 钟幻若有所思。 “听我们姐妹说,那三公主喜极而泣,出宫变了脸就要去东宫骂人。还是那谈安之劝住了,说若是三公主这就去找皇太孙算账,那自己就成了搬弄是非之人,死活劝住了。” 郝娉婷说到这里,一声冷笑“那三公主这才生了一点疑心,打发走了谈安之,自己则去私下里寻皇帝寝殿的宫人内侍查问事情经过,却得到了一模一样的答案。” 钟幻微微笑了笑,重新倒回了榻上,漫声道“谈相出手,难道还会留下什么疏漏不成?那就不是权倾南越数十载的谈相了。” “那咱们怎么办?”郝娉婷顿时蹙起了眉,脸上显出烦躁,“看着这老贼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就觉得心底这么不痛快!” 正文 第643章 攘其左右 “他一直以为自己能控制所有的人心。一旦遇到忤逆,自然就忍不住出手打压。可是这世上最不能控制的、也控制不了的,就是人心。” 钟幻手里摇着扇子,表情清淡,眸色幽深,片刻,竟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似是就要这样睡过去了。 原本专心致志听他说话的郝娉婷顿时又被气得咬唇跺脚,大发娇嗔,可又不敢直言是因为被无视了,只好叉腰瞪眼做泼妇状: “不能在这里睡!秋风已起,这里便再比北方气暖,这样睡着也是要着凉的!你这个琉璃身子,再病一回,你那心肝师妹进得城来,怕只剩了给你收尸了!” “聒噪。”钟幻翻了个身,扇子赶苍蝇一样挥了挥,仍旧闭着眼。 寇连的声音从屋顶有气无力地传来:“给他拿个夹被搭一搭。他要想事情,你屋里香味太重,他受不得。” 郝娉婷脸上一红,抢白道:“那屋子都两个月没熏过香了,哪里来的味道?分明是你们矫情!”说着话,却仍旧扭身进了屋,拿了一条绣着大幅花草鱼虫的夹纱被来搭在了钟幻身上。 “钟郎,要不咱们还是走吧?我觉得这个女人自从见过萧二十二之后,就变成个斗鸡了。”寇连从屋顶飘然落下,眉头皱得紧紧的。 钟幻懒洋洋地再度挥了挥扇子,漫声道:“不能走。三公主回家一定会跟林驸马商议。 “那林驸马的性子,一向都是个最喜攀附的。没了林后那个女儿,正是最慌的时候,如今有这个好时机,他必定要趁势去抱皇太孙的大腿,密谋着扳倒谈相。 “城里马上就会戒严,盘查面生的往来人口。咱们这时候出去,只怕会正正地撞在枪口上。” 郝娉婷又惊又喜,忙蹲下身子,低低地询问钟幻:“钟郎怎知那林驸马与谈相不睦?” “睦了才有鬼。谈相祸害陈家的女儿也就罢了,谁让这江山是陈家的。可是转眼却把主意打到了他林家的女儿身上。 “我听说那林后年幼时玉雪可爱,乃是林驸马宠上了天的掌珠。他怎么会舍得把心肝宝贝送去陪西齐那个心机叵测的老头子?何况还不是正宫,只是个妃嫔。 “所以,即便是为了利益,他们之间暂时保持了和睦。但这个和睦是建立在林后的日子过得还不错的基础上。如今林后自己香消玉殒,她那三个孩子生死不知……甚至生不如死,林驸马怎么可能会甘心? “他正是满腔愤懑无处说的时候,西齐却宣布要跟着大夏一起征伐南越,理由还是妖后林氏暗害了西齐先帝。就算是南越朝廷知道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蹊跷,南越百姓却不会管那一套。我听说,街上已经有人往他的车上扔臭鸡蛋了? “他本来也只有夹着尾巴灰溜溜地享受他那甲天下的富贵家产一条路了。可是谈相想搞事,还想把他老婆拉下水。显然这是看着他没了当西齐皇后乃至太后的闺女,打算把他的家产都弄走呢!” 钟幻悠悠地说着,突然间打开了话匣子,说到这里,低头笑了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林驸马觉得自己已经被逼到了墙角?他一定会做点儿什么的。” “那咱们呢,是不是也该做点儿什么?”郝娉婷急切地抓住了钟幻的袖子。 钟幻小心地从她的手指里抽回了自己的袖子,冲着她皮笑肉不笑地弯了弯嘴角:“帮着林驸马把事情做成就行。” 说完这话,看着寇连,微微颔首。 寇连点头,转身飘然而去。 当天晚上,夜近三更,郝娉婷兴奋地跑来,连门都不敲,直直地冲进了钟幻的房间,根本压抑不住惊喜,尖声道:“先生所料不差!林驸马去东宫了!不是三公主,是林驸马!” 刚换好短袖睡衣却还没来得及穿上睡裤的钟幻从不曾动作这么敏捷,蹭地跳上了床,呼地用被子完完整整地裹住自己,只露着一张脸,冷冷地看着她:“你要是平常也是这个声音,你的客人一定会跑光。” 竟然意外看到两条光腿的钟郎,郝娉婷自己也呆住了,片刻间,面红耳赤,双手捂脸转身又奔了出去。 天哪!她还从未见过男子穿着那种……那种,东西,便是单穿没裆的袴也没有那东西让人觉得……羞耻…… 不过,那种东西,是哪里的风俗?这行做了十几年了,她也算是见多识广,怎么她却从来都没见过…… 嘭地一声,钟郎的房门被关了个严实,接着是上门栓的声音,接着是拖了圆凳挡在门后的声音,最后才是钟郎负着气一般,呼地一声吹熄了灯。 郝娉婷轻轻咬着唇,低着头回自己的房间,脑子里却开始竭力地回忆那东西是个什么形状的……感觉,若是女子穿上,会很方便,很……诱人…… 第二天一早,寇连打着呵欠回来补觉。 钟幻坐在早餐桌边招呼他一起吃,推了碗热粥给他,问:“谈到几时走的?” “根本就没走成。谈相的人就在外头等他。我估计他一出去就能被以‘误抓犯夜’的名义直接弄去谈府。所以我使了点儿小手段,让谈相的人露了相。” 寇连大口喝着粥,挑着眉赞赏,接着又道:“皇太孙亲自到府门口站了一会儿,脸色简直难看到了极点。我看他转身回去的步伐,比平常快了两倍。 “然后林驸马索性就住下了。今天早上,才在太子卫率的护卫下,回了三公主府。过了大概半个时辰,我看三公主出门往宫城的方向去了,我才回来。” 寇连又连吃了两只蟹黄小汤包,烫得哈了哈气,咽下去,最后说道:“我看着三公主气色不错,身边的护卫保镖比平常多,且身边添了一个身手敏捷的侍女。我琢磨着,即便谈相权倾南越,也不敢大白天对一位公主出手吧?” 钟幻若有所思地沉默下去,手里的一只酱肉小馒头摆弄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送到口边咬了一点,半晌,摇了摇头,扬了嘴角,抬起头来,笑道:“无妨。” 无妨? 寇连和在旁边屏息静听的郝娉婷看着他的笑容,再听这两个字,莫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后脑勺一直凉到了尾椎骨。 正文 第644章 竹风梢雨乱纷纷 不到三天,寇连和郝娉婷都明白了钟幻的“无妨”究竟是什么意思。 ——三公主频繁来往于皇宫和公主府,路上车马飞驰,竟撞死了路人!不仅如此,三公主还公然将尸体抛在当地不管,自己飞马回了府!这还了得? 御史们顶着弹劾的奏本集体去敲午门外的登闻鼓。老皇帝冷冷地命内侍们拿着大棍子出来将一众“添乱的酸丁”都打跑,另一边却又遣了心腹的女官去公主府安慰三公主。 群情哗然。 听见这个消息的郝娉婷简直匪夷所思,忍不住拉了寇连去问钟幻“谈相那样老谋深算的人,怎么会在此时去捋皇帝老儿的虎须?二公主死在他手里,林后又刚没了,老皇帝正是最怜惜子女的时候,他竟然鼓噪朝堂闹这么大,只为了对付一个三公主?” “我也觉得谈相这一招有点儿蠢。”寇连抱着肘,也皱起了眉。 钟幻看着他俩哈哈大笑,扇柄指着寇连,调侃道“连你这轻易不转一圈儿的脑子都觉得这招蠢,谈相又怎么会这么做?” 两个人愣住。 “虽然此事更像是林驸马和三公主自编自演,但照着谈相以往的行为习惯,这口黑锅他怕是甩不脱的。”钟幻笑吟吟地摇着扇子,悠然看向东宫的方向,“尤其是,这回还有一个很了解他的人,帮他凑证据。” 寇连和郝娉婷下意识地看向对方,眼神一触即分,神情各自带着些许不安。 钟幻注意到了,打量二人片刻,失笑道“我让小寇子去助那个冒充百姓的人一臂之力,索性让他横死在了街上;又让婷姐儿通过她的眼线撺掇了皇太孙去哭他父亲——你们二人竟然没跟对方通个气儿么?” 两个人又是一愣,不约而同出声问道“您不忌讳吗?” 钟幻呵呵地用扇子掩着嘴笑“我可不是那神神秘秘装神弄鬼的人!咱们仨,我用脑子,他用力气,你用人脉,不通力合作,这事儿怎么办得成?你防我我防你的,太累,我做不来。” 你不是?! 十个你,从头到脚,从皮到骨,都是! 寇连朝天翻个白眼,一肚皮腹诽不敢吭声。 郝娉婷却信以为真,满面羞赧地低头蹲身行礼,轻声答是。 “小寇子那边看得出来,挺好。婷姐儿这边呢?效果如何?”钟幻换了话题。 郝娉婷站直了身子,忙仔细答道“皇太孙去哭先太子,又提及他硕果仅存的一个皇叔,还有他异母的两个弟弟,说都比自己强,至少没有外戚干政之险。哭得十分哀恸。 “自然,他极聪明,哭的时候声音也压得低低的,且身边空无一人。但那些话还是迅速传到了谈相和老皇帝耳朵里。 “谈相当时便命人去请皇太孙去相府‘参详战事’。可却不如老皇帝在宫里的方便,皇太孙已经被老皇帝命了心腹掌宫大太监亲自接去昭明殿。” 说到这里,郝娉婷嘴角微微一勾,原本妩媚艳丽的笑容狠厉之色一闪而逝,“便在宫中,那大太监竟选了个偏僻地方,亲手刺杀皇太孙!” 寇连色变,抱着双肘的手不由得放了下来。 “不过,幸好,被路过的宫女瞧见,尖叫示警,救了皇太孙。那大太监被侍卫们当场拿下,服毒自尽了。” 郝娉婷冷笑一声,咬牙道“这大太监一手打理老皇帝的饮食起居数十载,根底里却是谈相人。如今他不惜暴露身份也要杀了皇太孙,这件事想必让老皇帝终于下定了决心,要断尾求生了。” “嗯。若是老皇帝真的把林驸马、洪家和皇太孙都拢在一处,再跟大夏、西齐求到了和,想必即便这个谈相数十年养出来的权势熏天,也逃不出他的掌心才对。” 钟幻忽然停住了话头,双眼轻轻地眯了起来,摇扇子的动作也渐渐慢下来,不知道脑子里在转什么念头。 郝娉婷刚要张口催问,却被寇连止住。 寇连冲着她轻轻摇头,拉着她,蹑手蹑脚地退了开去。 直到钟幻听不见的地方,寇连才悄悄告诉她“钟郎的身份,不仅仅是钱家的掌家之人。” “我知道,还是那位镇国大长公主的亲师兄。”郝娉婷的话有些酸溜溜的。 可是寇连却认真地摇了摇头,低声续道“当年我可是偷偷看见过的……钱大省对着那位二十二郎,虽然恭敬,却带着三分疏离,甚至还有三分防备。可是对着钟郎时,钱大省要多宠溺有多宠溺,要多珍惜有多珍惜……” 郝娉婷愣住。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萧二十二郎,不就是个什么寒亭主人么?江湖上最大的情报贩子?自己比他,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而已。难道他还有什么别的身份不成? “寇连,萧二十二郎,到底是不是萧家人?”郝娉婷紧张地看着寇连,神差鬼使,问出了她自己心底最深的猜测。 寇连目光微凝,看了她许久,方才迟疑着摇头道“我不确定。我几次想问钟郎,都被他绕开了话题。所以我一直也在想,钟郎的背景,怕不仅仅是一个萧家这么简单。 “毕竟,凭着一个萧家,一个寒亭,想要操控大夏征南大军的主帅,和底下若干将军,有点儿不大够。” “还有洪家……”郝娉婷犹豫了片刻,低声跟寇连交了底,“上回,二十二郎来找我……洪家和朝廷交恶,最后彻底退出朝廷,是二十二郎交代我挑拨的。 “可是后来,洪家的人顺藤摸瓜查到我时,我依着二十二郎的话,抬出了他萧寒的名字,洪家的人便真的放过了我。甚至,立即便收拾门户,洪家老祖宗甚至把大半的嫡系子弟都送走了……” 寇连再度变色,精神紧绷,冲口责道“此事你如何没有告诉钟郎?!” “谁说我没说?我当然说了!”郝娉婷瞪圆了眼睛跟他对吼,随即却又别扭地转开了脸,咬了咬唇,低声道,“只是没当着你说罢了。” 寇连怔怔地看着她,过了一时,忽然往后退了一步,简单地说了一声“我知道了。”便紧紧地闭上了嘴。 “你知道什么知道?”郝娉婷却又被他说急了,脸上一红,大大地向前跨了一步,涂着大红蔻丹的玉指狠狠地戳在寇连的胸口,“你知道个屁!你真知道的话,六年前就不该走!” 正文 第 645 章 世情多诡诈 寇连的回应简单直接。 他再度后退,让那根纤纤玉指落在了空处,面无表情,只说了两句话“我心里一直有人。之前是……她,现在是另一个姑娘,一个比你们所有人都单纯的好姑娘。” 郝娉婷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单纯? 这个词,对自己这样的人,或者说,对这乱世中能生存下来的人来说,简直是无上的奢侈。 “那是你的福分,你可要好好珍惜。”郝娉婷放下了手,后退了一步,平静地看向寇连,忽然微微笑了笑,歪歪头,“等天下太平了,你带她来,我给她做最地道的江南小食。” “不必了。我也会做。”寇连一口回绝。 “小寇子,小寇子?!”钟幻忽然在屋里扯着嗓子喊他。 冲着满脸苦涩的郝娉婷微微欠了欠身,寇连转身奔向那边房间。 “婷姐儿呢?也叫她过来。”钟幻已经醒过了神,整个人轻松又从容,眼看着两个人一前一后面色怪异的进来,心知肚明只怕发生了什么事,却只装看不见,直接吩咐道 “先前洪家大部分都已离开京城,可洪家的老祖宗还在。我仔细想了想,这林驸马从头到脚的居心叵测,寒亭雅集必定也邀请过他。” 寇连脸色一变,忙道“郎君从不曾仔细跟我说过寒亭雅集,小人便没敢细问。今日敢问,那可是在东宁关秘密召集的一个什么集会么?” “正是。”钟幻侧头看他,眼中泛出异彩,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郝娉婷,问道,“难道你们都不知道详情的?” 两个人一起摇头。 钟幻想了想,迟疑了一瞬,方道“其实我也没那么清楚。只知道这雅集由来已久,每年一集,大部分时候是在东宁关。 “之前的主人似是中原某地的什么人。十几年前,主人变成了萧寒。洪家的老祖宗洪战也曾经参加过一次,那一次,我跟着钱大省,也去了。” 说完,目视寇连。 寇连的眉心紧紧蹙起“之前我奉公主之命去东宁关送信,曾经意外遇到过林驸马。因不确定他去东宁关究竟是为了生意,还是牵扯到什么事情里,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公主。后来七事八事,便混忘了。” “看来我所料不错。”钟幻的扇子在手心一敲,下一刻忍不住狠狠地回手抽在寇连的胳膊上,“这么要紧的消息,竟憋到今天才说!真是欠收拾!” 寇连不好意思地陪笑着,不敢还嘴。 “可是参加寒亭雅集的人之间,却是彼此都很忌讳有联系的。所以虽然洪战眼明心亮想透了缘由,顺水推舟给了萧寒一个人情。 “但林驸马却未必知道,洪老头儿是因为已经知道此战必败,不肯把洪家子弟白白送到萧寒手下被搞死,所以才安安静静地绝口不提请战镇边。 “咱们这位驸马都尉其实只怕还会想着动用寒亭的关系,把洪战哄骗上前线呢!” “怎么可能?不管这个寒亭雅集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管那位二十二郎是个什么人,他好歹顶着个萧家的姓氏。宗家、萧家,那可都是世代镇守北境,对大夏忠心耿耿!” 寇连双手抱肘,连连摇头,“林驸马只要没疯,他就不可能指望萧二十二郎会帮他劝洪战出征!帮着南越对付大夏?他难道不知道二十二郎就在征南大军之中?” “他还真未必知道!”钟幻哼了一声,自嘲一笑,“现在他对外打的名号,可是我的!人人都知道大夏征南,钟郎出了若许神鬼莫测的诡异点子。又有谁知道,其实我对行军打仗,一窍不通呢?” 说到这里,钟幻呵呵一笑,双手合在一起,轻轻地搓着,转脸看着郝娉婷,挑眉“不过,寇连的话也有道理。林驸马说不定真会因为萧寒和萧敢的关系而犹豫。 “你的人不仅能和林驸马说得上话,甚至还在三公主跟前也很得力。不如,你去推一把,让他去找寒亭问计!” 听见这个吩咐,郝娉婷微微一怔“既是如此,难道不应该阻止他吗?如何还要推他?” “因为谈相需要抓他一个现行。通敌啊,这个时候,有什么罪名比通敌更可怕?”钟幻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二人。 寇连和郝娉婷的脸色一起大变。 “钟郎,你太阴损了。”寇连啧啧摇头,脸上却显出惊喜。 郝娉婷却满面苍白地瑟缩了半步,口中喃喃“什么人才有胆量招惹您……” “不知道的人。”寇连大笑,心情大好地推了她一把“赶紧去吧!全南越这两个人最该被削成人棍,有他们俩的热闹看,你还不加急?” 郝娉婷咬咬嘴唇,迟疑地点了点头。 “小寇子去告诉萧寒,咱们这里需要他的人配合一下。” 钟幻的笑容像极了一个可恶的无赖混账,“跟他说,好好配合。不然的话,他是那个什么鬼寒亭主人的事情,说不准,就从林驸马这里泄露出去了哟!” 这个威胁…… 难道有用? 寇连疑惑地看着他。 “放心,有用。”钟幻笑得越发招人恨,“咱们家大长公主应该已经得到我在南征大军参赞的消息了。以她的性子,若是没连夜杀过来找我算账,我都算她沉稳了。萧寒阴暗处的这些破事儿,肯定是能多瞒她一个时辰,便不会让她早知道一炷香。” “……郎君,您连大长公主都算在里头了?”寇连的表情极度怪异。 钟幻笑容一僵,全身木木地半晌,方咬牙道“你敢把刚才我说的这话跟二傻子说一个字,我保证把你毒成一摊水!” 此刻的钟幻,终于让郝娉婷松下了肩膀,抿嘴一笑。 两个人一起走到院门口,郝娉婷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打开着窗户的房间,轻声道“还好这世间有个牵绊他的大长公主。” “你被他现在的样子骗了。”寇连失笑,“他就是嘴上狠,其实心慈手软得要命。” “你怎么知道?”郝娉婷好奇地看着他,“他是做了什么,能让你这个看谁都像坏人的家伙这么信任?” “他是个大夫啊。为了救病人的性命,他可是几乎丢了自己的。”寇连笑一笑,“何况,他可是我们大长公主的命根子,错不了。” 正文 第646章 菊蕊还须记旧人 情势瞬息万变。 不过三两天,林驸马与三公主穿着大礼服郑重请见老皇帝,老皇帝下令十天后禅位皇太孙,谈相被宣布年事已高,擢了他那孙儿谈安之为鸿胪寺正卿,让他“给年轻人让路”,回家养老去了。 京城还没从震惊中回过味儿来,消息还没传到夏、齐两国的京城,忽然间谈相又“巧遇”林驸马与面生之人在大恩寺密议。 谈相只当是什么贤才栋梁,上前闲聊,谁知那人竟面露惊慌,甚至匆匆不告而别。 追查之下,岂料竟是大夏的细作! 这种人自是逃不过谈相的手掌心,被拿了个正着不说,竟然还有林驸马与大夏萧氏素有勾结、卖国求荣的铁证! 谈相布衣散发,在宫门口捶胸顿足、嚎啕痛哭,求老皇帝万万不要被林驸马蛊惑。又说此事只怕还不是林驸马主谋,背后还另有更为丧心病狂的人,竟打算连大越的宗庙都不要了,云云。 凄风苦雨,椎心泣血,令人不忍卒睹。 整整两个时辰后,老皇帝终于有了反应。 第一件事,宫骑四处,京城宣布全城戒严,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第二件事,宣礼部和兵部入宫。 第三件事,请皇太孙带东宫卫率入宫城护驾。 最后,才是请谈相携带证人入宫面圣。 然而,谈相却在内侍宣旨的时候,“过于悲愤”,晕了过去。内侍一愣的功夫,谈府的管家已经抢上前来,手脚利落地把谈相连扶带抱弄上了自家的马车。更加悲愤地丢下一句“相爷油尽灯枯,得回家”,跑了。 “这操作,简直风*骚至极啊!”钟幻听得啧啧赞叹,挥着扇子笑问:“皇帝老儿就没被气出个好歹来?” 郝娉婷坐在旁边剥橘子,一边剥一边吃,一边吃一边说道:“怎么没有?听说当时就气晕过去了。可是叫了林驸马去问时,林驸马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皇太孙替他遮掩,说是要托人情请洪家老祖宗出山的,谁知那人根底里竟是大夏的人。” 说到这里,她好奇地看着钟幻问道:“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老皇帝对林驸马交接大夏的人深恶痛绝,怎么又信了这洪家老祖宗跟大夏的人有来往,还不恼的?难道他不该怀疑洪家卖主求荣?” 说到这里,钟幻先默然了片刻,伸手拿过郝娉婷刚剥好的一个橘子,掰了一瓣送入口中,方问道:“你们知道前梁么?” 郝娉婷愣了一愣,仰头看向屋顶。寇连又在那里躺着吹风。 “知道啊。三家分梁,才不过百余年。怎么会不知道?”郝娉婷眨眨眼,“洪战跟前梁有关系?” “那倒没听说。”钟幻扯扯嘴角,又吃一瓣橘子,道:“但如今有些名望的这些人,没几个暴发户,大多都是有些传承的世家。 “既是世家,想当年在前梁还一统天下的时候,结亲结友的,难道谁还会分个东南西北出来不成?洪家崛起恰在梁末,若说西齐大夏有几个世交姻亲,太正常了。” “那林驸马……” “他不一样。他祖居南越,尚主之前不过是个酸丁,考中了状元而已。”钟幻笑吟吟地靠回躺椅,哼道,“最多最多,说自己是做生意时碰上了洪家的故交,这才熟识起来。 “可是谈相又怎么会留这个空子给他?只怕早就堵上了。你等着看吧。早则今晚,迟则明早,谈相一定能捏造出来他和皇太孙的各种罪名。” “皇上才不会信呢!”郝娉婷也跟着哼了一声,下意识地替南越皇帝说起话来。 钟幻哈哈地笑,高高地翘起了二郎腿:“你们家皇帝倒是不想信。可惜他养虎为患几十年,那个后宫,可真不是全都由他说了算的。 “你信不信,他这气晕过去的事儿,背后必定有谈相的影子。十有八九,他这忽病忽好的,就是谈相的手笔!”” 郝娉婷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情绪低沉了下去:“都什么节骨眼儿上了,他们还有心思内讧……南越真的是,烂到根儿上了……” 虽然恨朝廷恨皇家,但亡国这种事,还是很难接受的吧? 钟幻看了她一眼,没有做声。 过了一会儿,寇连的声音悠悠地从屋顶传了下来:“萧二十二郎另有心思。南越前途究竟如何,尚未可知。” 也对啊。 郝娉婷努力地让自己振作了一些,抬起脸来看向钟郎,勉强露出个笑容:“那钟郎觉得呢?难道还真让西齐和大夏瓜分了我南越不成?” 钟幻无辜地一摊手:“这关我什么事?神仙打架,我一个孤魂野鬼,卷进来了而已。” “那您觉得,您那位师妹会是怎么个心思?”郝娉婷追问。 钟幻犯难地挠了挠头,皱起眉来:“她其实一向色厉内荏,表面上看着好似恶狠狠的,心里却软得一塌糊涂。 “果然要让南越亡国灭种,那没几回屠城,是震慑不住这边的文人士子的。可这种事,便把刀架子脖子上,只怕她也做不出来。所以我也拿不准,她这回到底想怎么样。” 话刚说到这里,寇连忽然飘身而下,跨过去扶了钟幻,低声道:“有人来了,咱们先回房。” 钟幻忙点头,拿了扇子,三步两步进了房间,小心地关紧了房门。 郝娉婷忙去倚在了躺椅上,悄悄清清嗓子,懒洋洋地叫自己的服侍丫鬟:“小怜啊,风有些凉,温一壶梨花酿来。” 院门外便有人娇笑着接口:“记得拿两个杯子来!” 郝娉婷神情一松,笑着坐了起来,扬声命人开门迎客。只见一个艳丽美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女使车夫,笑盈盈地打趣她:“外头都闹翻天了,你倒躲得自在。” “是大夏开始攻打京城了?还是谈相终于起兵谋反了?”郝娉婷含笑伸手,直接拉了那女子坐在自己身边,笑道,“反正我这贱命一条,无所谓生死。” 说着,冲那女子挤眼调侃,“只是玉簪姐姐你,这么多年苦等小洪状元,如今可怎么样呢?” 被叫做玉簪的女子轻声喟叹,低下头去,哀声道:“我原以为,他从鸿胪寺里退下来,该是好事。谁知……” 郝娉婷脸色一变,忙紧紧握一握她的手,低声问:“怎么?洪辞出事了?” “七天前,西齐新登基的凤翔皇帝御驾亲征……三天前已经跟大夏南征军会合……陛下刚刚接到消息,已经命他入宫觐见……” 玉簪愁容满面,“洪家能上战场的人都走了,如今只剩下一个年近八十的老祖宗……” 那叫洪辞进宫做什么?!他又打不了仗! 郝娉婷腹诽未完,忽然愣住,脱口而出:“陛下这是要让小洪状元重任鸿胪寺,去跟夏齐求和?!” “……只怕是的。” 正文 第647章 所在即丘壑 来打探消息顺便倾诉苦恼的玉簪直坐到红日西斜才离去。 钟幻背着手从屋里踱了出来,仰头看着原本深绿的柳叶被镶了一层金边,微微眯了眯眼,轻轻摇了摇头。 “郎君,太阳下去了就要冷了。”寇连体贴地拽了件长衫出来给他披上。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钟幻回头白了他一眼,哼道:“有话就说!” 寇连摸着鼻子讪讪地笑:“我这不是想问问嘛——朱蛮朱是和大长公主见了面,您觉得他们下一步会怎么做?” “朱蛮已经登基为帝,算得上是御驾亲征了。那战线就不能拉得太长。” 钟幻说到这里,又不禁摇了摇头,甚至叹了口气,回头看向傻傻听着的寇连和郝娉婷,轻声道: “很快就要兵临城下了。南越的老皇帝,没机会翻盘的。” 郝娉婷愣住:“难道他不是要派洪辞去求和吗?” “怎么求和?他一个女儿害死了大夏的先帝,一个外孙女害死了西齐的先帝。野心、胃口、手段都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即便我那师妹能忍一忍,割地赔款便放过他。西齐新帝呢? “当年西齐元后的娘家忽然被清算,满门贬谪,接着元后便病逝。还没三个月西齐老皇帝便立了林氏为后,又三个月凤太子便失踪。这明摆着是林氏唆摆,甚至有可能是南越帮着她构陷。 “在朱蛮心里,杀母之仇,窃国之恨,背井离乡之苦,哪一条哪一款,不够他把林氏千刀万剐的?可毕竟中间还干碍着他亲爹在史书上千秋万载的名声。他这一肚子火没处撒啊。 “大夏赶在这个时候南征,本来就是看准了朱蛮也想灭了南越。所以,求和?没可能的……” 钟幻看着夕阳,整个人都怔怔的。 这两个人看着他发呆的样子,心头都有些诧异,彼此对视一眼,郝娉婷使了个眼色。 寇连会意,张口又问:“那您觉得,夏齐联军会怎么来?咱们接到的消息,南征军三天前离这里可还有六座城呢!” “这个嘛……”钟幻瞥了他们一眼,一句“闪电战”噎在了喉咙里。 他觉得,不想说。 万一说了,漏出去,南越守城军有了准备,其实反而会死更多的人…… “我也想不出来。”钟幻抬手把长衫披好,转了话题:“你们在谈相府里,有没有什么人?” 郝娉婷犹豫了一下。 训练死士奸细是谈相最喜欢做的事情,谈府是她最不敢往里伸手的地方。否则,一个不慎,她就可能把这十几年的努力都搭进去。 所以迄今为止,她也只是三年前趁着某次谈安之疏忽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塞了一个人进去。而且,每年只联系一次,报平安而已。 不过,现在应该已经是最紧要、最后的关头了罢? “只有一个。且,我不知道她现在在谈府做什么。”郝娉婷想了想,道,“不过我能找到她。您想让她做什么?” “传一个谣言给谈相。”钟幻笑了笑,“让她告诉谈相,老皇帝打算把一切罪名都推到他头上,拿他和谈氏满门,换南越的平安。” 郝娉婷的眉梢一挑:“这个可算不得谣言。” 说不准老皇帝就是这么想的呢! “不然,谈相怎么会相信呢?”钟幻呵呵轻笑。 …… 南沉从未想到能见到减肥后还穿着龙袍的朱蛮。 不过,当她真的看到了,她却只想笑。 “民间有句讽刺人的俗语,叫做: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南沉冲着朱蛮挤眼。 一帐篷的人都有点儿发懵。 好在只有一个童杰不知道他们曾经相处的样子。 萧寒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 的确,穿着龙袍的朱蛮怎么看怎么别扭,不过,既然人家已经是西齐皇帝了…… 念头才一转到这里,萧寒几乎是瞬间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很开心的笑容。 朱是摸了摸鼻子,偷偷笑着去看童杰。 童杰回看了他一眼,除此以外,面无表情。 “你想要什么?”朱蛮假装没听见南沉的调侃,跳过寒暄,直奔主题。 南沉了然一点头:“我要南越失去长江天险。” “我要陈家失去皇位,变为庶民,迁往北狄,永世不得翻身!”朱蛮的眼睛里闪着恨到极致的神光。 萧寒微微笑着看着他二人,拍拍手站了起来,道:“我也知道你们二位都不是那种嗜杀之人。但咱们这样一城一城地慢慢打过去过去,两三个月是最起码的。 “就算大夏这边没那么着急,陛下你才登基便御驾亲征,委实不能太久。不如这样吧,我和童将军朱将军留下,带着大军慢慢地打过去。 “你们二位带上军中轻骑精兵,直接去打南越的京城吧?” 这个提议让南沉和朱蛮都是微微一震。 对视一眼,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奇袭啊? 这个好! “二位都是善骑射的。陛下的亲卫,我的几个小厮,还有钟郎留下的几个人,用在这个时候,想来是正好的。” 萧寒笑得云淡风轻,忽地轻轻拍手,啊了一声,晃了晃头,笑道,“钟郎如今正在那边,还有帮忙的。不如,我飞鸽传书,让他帮你们打开城门?” “你的意思是,让我师兄那个旧伤未愈、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带着一个寇连,加上一个收留了他们二人的弱女子,拼着性命不要,帮我们打开如今草木皆兵的南越都城的城门?” 南沉满面是微笑,眼底却一片冰寒,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手里握着竹制茶杯,清脆一响。 朱蛮和朱是君臣此时已经知道大夏南征军中出谋划策的乃是萧寒,而非对外宣扬的钟幻。再听他二人对话,终于都明白过来。 朱是看向萧寒的目光顿时不善。而朱蛮则皱了眉头去打量面前的温润男子,忽然想起来,转头去看童杰。却见这位大夏征南大军的主帅大将军,只管低着头坐在桌案之后,一言不发。 朱蛮若有所思。 萧寒勾了嘴角微微一笑:“大长公主说的也是。虽然在南越都城内外留了些人,但钟郎毕竟不熟悉,用起来想必不顺手。不如这样吧?我和大长公主一起去。” 正文 第648章 一丘藏曲折 “你这葫芦里,肯定没好药。”南沉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着萧寒,想了半天,回头问朱蛮,“不然我带着朱是去偷袭吧?你留下。我现在不大信得过这个人了。” 看着她毫不客气指向自己的纤纤玉指,一向温润如玉的寒公子,眼中闪过一丝落寞,面上却仍旧笑眯眯的:“全凭陛下和大长公主做主便是。” “我必去。”朱蛮满身杀气,牙齿咬得格格响。 朱是悄悄挪到南沉身侧,侧身附耳轻声道:“牡丹郡主已有五个月身孕,他得赶在孩子降生之前回去……” 呃!? 南沉好容易才忍住没笑出声来。 不过,听起来还是挺让人高兴的,尤其是替南惜高兴。 “大长公主请不要担心,我会安排好大军的行进速度。”童杰忽然出声,恭恭敬敬地给南沉行礼,长揖到地。 所以,这是再一次的糊弄,还是诚心诚意的悔过? 南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勉强地哼了一声算作回答,再次看向朱蛮:“既然如此,咱们四更出发?” “好。”朱蛮简单干脆地答应了,安排朱是去跟童杰做各种交接,又找个明显的借口把萧寒支走,这才笑嘻嘻地招手让南沉坐近些,两个人闲聊。 “你这大长公主的身份,来得够蹊跷的啊!惜惜听说了,惊得下巴险些不保。”朱蛮眼看着南沉懒洋洋地瘫在了矮榻上,整个人都侧趴在面前的桌案上,只觉得无比舒服,索性自己也双手托腮趴在了桌上。 南沉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呵欠,翻他的白眼:“这些没营养的哈拉就算了。你只跟我说,你都已经是西齐的皇帝了,有没有查到有关萧寒的什么东西?” “你怎么知道我会查他?”朱蛮挑了挑眉。 “我只知道我们这些从没跟你打过照面的人,你一个都不会放过,必定都从头到脚查了个底儿掉。快说吧。”南沉揉了揉肩膀。 昨天出战,被对面一员悍将的枪杆在这里狠狠抽了一记,不是她卸力地及时,怕是整条膀子都会被废掉。如今也是青紫了一大块,一动便疼。 朱蛮的目光落到她的肩上,又移开,口中说道:“反正他不姓萧就是了。” “不姓萧?”南沉坐直了身体。 “说是他名义上的母亲,生下来一个死胎,恰好当时萧敢在他家跟他父亲说话,立即便命人回府去请了个医生来,治过来了。” 朱蛮说着,嗤笑了一声,“结果到了满月摆酒时抱出来,跟三个月的孩子一般大。不过一两年,那父亲早早地便被萧敢使去了外地做事,然后便说在那边死了。那母亲没过一年也说病逝了。” 南沉听得直发愣:“那后来呢?谁照看他长大的?” “说是吃百家饭。其实他四岁便启蒙,是萧家族学的先生把他一手带大的。那个号称时常接济他的邻居,实际上却是教他武功的师父。隔三差五,萧敢还打着陪自家长女的玩耍的名义,把他和几个孩子一起叫到府里,单独给他开小灶。” 朱蛮啧啧摇头,调侃道:“若不是萧敢这人实在太正人君子,我都要怀疑他是萧敢的私生子了!” “那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萧敢的私生子呢?万一就是呢?”南沉下意识地反驳。 “萧敢每年都让他去拜一个衣冠冢。就在他那对名义上的父母坟墓的附近。”朱蛮似乎很不情愿把最后这个证据说出来。 果然,南沉眯着眼追问:“你怎么知道那是衣冠冢?你挖开人家的坟看了?” “咳咳咳!”朱蛮连忙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然后若无其事地接着说道:“后来,他十五岁就被萧敢正式带进府中亲自教导,甚至拿了幽州的军政大事让他练手。 “那萧寒倒也十分争气,做事有条不紊一板一眼的。所以,他十六岁那年,寒亭雅集那一代的东道主人忽然宣布精神不支,将这偌大的江湖组织,双手捧给了这个毛都没长齐的毛头小子。” 说到这里,朱蛮一声冷笑。 南沉微微低下了头去。 所以那个集会,那个聚集了天下各地俊杰的集会,叫寒亭雅集?萧寒是主人。那萧敢呢?还有萧韵…… 萧韵也是知道的吧? 但却没有一个人告诉自己。 “哦,你该知道,在钱大省收养钟郎之前,钱家的大部分金银,可是都进了寒亭雅集的口袋。不过自从有了钟郎,钱大省跟寒亭的关系就渐行渐远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朱蛮仔细观察着南沉的表情。 南沉翻了个白眼,俏丽生动,满面嫌弃:“你就直接问么!此事我并不知道。” “你们师徒几乎年年去北狄,年年过东宁关,难道竟没察觉?”朱蛮十分不信。 南沉别开了脸:“谁说我们年年过东宁关?我们出的关口多了去了。再说,那种神神鬼鬼的东西,谁稀罕去查?” 每次过东宁关,师父和师兄都会去找地方“洗个痛快澡”,把自己撇下…… 想到这里,南沉仰起脸来,皱眉问道:“这个什么寒亭雅集,究竟是做什么的?” “这也正是我最疑惑的。”朱蛮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这一趟我来,也正要问问寒公子,他这些年费尽心力维持着北地的平安昌盛,究竟是为了什么?他难道真的竟没有半分野心不成?” 想到当年萧寒耗尽心神帮着镇北军抵御西齐的样子,南沉心里微微放松了一些,笑一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调侃道:“若是这样,说不准他是我南氏的嫡系后人呢!竭尽全力保家卫国,不是应当应分的吗?” 朱蛮一愣,呵呵轻笑,微微侧头,思索片刻,竟点了点头,道:“你还别说,若果如此,还真能解释了这些事呢!” 顿一顿,打趣道:“那贵国新帝那个宝座,可就没那么稳当了!等这南越打下来,他军功盖世,拿了他祖宗的信物班师回朝,取而代之岂不易如反掌?” 南沉脸一沉,转头一口啐过去:“当了皇帝更不像好人了!仗还没打你先拆台。看我直接扣下你,让西齐乱成一锅粥!” 朱蛮呵呵大笑。 “若果然萧寒竟是我南氏后裔,我还真敢劝着皇帝禅位给他。以他的本事,平南越灭西齐,说不准天下一统就在他手里呢!” 南沉再哼一声,丢下一个险些呛死的朱蛮,昂首挺胸出了帅帐。 正文 第649章 变乱山颜色 帐外。 萧寒大袖白衣,风拂长发,双手笼在袖中,远远站在军营栅栏处,凝神远望。 一眼便看见他的侧影,南沉站住了脚,心头的疑云越来越浓重。 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 难道自己刚才的胡言乱语,还是真的不成? 否则,什么样的出身底气,什么样的重责大任,才能让这样的一个男子,在任何时候都不任性,在任何人跟前都不卑微,在任何议论中都不动声色? ——她对自己的功夫心知肚明。若这个时候有人在萧寒的那个位置跟他闲谈,自己若是愿意,自然是能听个清楚明白。所以,自己跟朱蛮刚才的那番话,若是萧寒有心,想必也都落在了耳中吧? 她没有避讳萧寒,并不是因为她有把握能控制得住萧寒。正因为她对萧寒和他手中那股强大的力量没有任何把握,所以才会索性不避忌。 兵法之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她目下,也只有使诈这一条路了。 心里轻轻叹气,脸上却极度平静,甚至有点儿云淡风轻。南沉遥遥地冲着萧寒招了招手,露齿一笑,这才转身背着手,叫上常安明一群人去喝酒了。 童杰慢慢地走到萧寒身边,转头看一看意气风发走在一大群人前头朗声大笑的南沉,再瞥一眼从帅帐里慢慢踱步出来一本正经的朱蛮,重又跟着萧寒一起,目光投向十里之外的另一座雄城。 “大长公主若是离去,这里不用多久就会疑惑,消息会很快传开。”童杰低声道。 萧寒点一点头:“找几个人,把我们三个都扮上。南越那边必定有人在悄悄观察咱们几个的行踪,你至少要做到保密三天。” “公子。”童杰最后踌躇了一下,下定决心,轻声问道,“若是壮志得酬,却失去了大长公主、西齐皇帝和萧家小公子的友情,您觉得,能承受么?” 江南风色轻柔,萧寒宽广的大袖即便被吹拂,也只是轻轻颤动。 “去准备吧。”萧寒的肩背从未如此直挺。 这是最好的机会。 他安静等待,推波助澜,甚至不惜早早地在人前出现,亲自操刀,才有了如今的大好局面。让他放弃? 那他这二十五年的呕心沥血,该往哪里安放呢? 萧寒长长地吸了口气,头昂得更高了。 四更天,朱蛮、南沉和萧寒,都换上了跟精骑们一模一样的打扮,黑布包头、黑巾蒙面,悄悄地出了大营,往南越都城疾驰而去。 …… 南越都城的守军和皇宫的禁卫、东宫的卫率一样,都是当年洪战使出来的下属。然而城门卫的汤遐跟那二位不同之处,却是他暗地里投向了林驸马。理由自然只有一个:缺钱。 谈相手段阴刻,花样百出,投向他的人,车载斗量。因此,哪怕是削尖了脑袋,一个小小的五品副将,也是挤不到谈相跟前的。既然入不了相爷的眼,自然也就拿不到相爷的钱。 但林驸马不一样。 在西齐林后还如日中天的时候,他在南越竟然也只是热衷于四处做生意,似是根本对南越的朝政没有任何兴趣。 于是,他的财富越积越多。常常有人私下里拿他跟大夏的那位天下首富钱大省相提并论。林驸马听说了,喜不自禁,洋洋得意地四处替自己宣扬:“让钱大省来南越,我们俩也比上一比!” 汤遐想了又想,终于试探着拦了一两次林驸马进入城门的货物,果然引起了对方的注意。林驸马请他吃饭。汤遐却慌忙先结了账,席间屏退了众人,直白地表示:愿效犬马之劳。 就这样,贪财的林驸马特意交好城门卫的消息传开,众人哈哈一笑。甚至见了林驸马还会打趣:“如今驸马的货物,只怕是三更半夜都能进京了吧?” 这种情形,谈相只注意了几个月,便丢在了一边。 汤遐的家境渐渐好转,甚至有钱上下打点,一级一级地往上升,却抵死不肯离开城门卫。 就连老皇帝听说了,也哭笑不得,当面指着汤遐戒饬:“为国效力,既不是为我陈氏效力,也不是为林氏效力,而是为了南越百姓效力。不论做什么,都好,只要不伤我百姓的利益,不坏了朕这国库的规矩,便是。” 汤遐成了三品大将军,却依旧统领城门卫。 直到那一天,内侍来传老皇帝的口谕:“三驸马林氏意图谋逆,城门卫汤遐立即交出兵权,进宫候旨。” 汤遐吓得魂飞魄散,屁股尿流地慌忙往宫里赶,满心想着一会儿要怎么喊冤。 谁知,大街上却一群泼皮打架,把他堵在了那里。汤遐正急得冒火,却有人在旁边低低地告诉他:“那旨意是假的……” 汤遐一惊,忙去寻说话的人,却见眼前推推搡搡吵吵嚷嚷,根本就不知道谁是谁。 回思再三,汤遐终于一横心,拨马回去。却果然见了昔日一个谈相的心腹将官,正趾高气昂地要往他的位置上坐。 原来竟是个圈套! 汤遐顿时浑身冷汗,忙叫过几个心腹,让一个去林驸马处报信,另一个却让赶紧绕路去宫里报信! 那将官根本没料到汤遐竟敢抗旨,一时不察,竟然被当场拿下。可那毕竟是谈相的心腹,气势非凡,当场大吼:“你们疯了吗?林驸马通敌卖国,谈相是为国除奸!” “陛下前日下旨,谈太师年高力尽,赐他荣养,赏了太师的虚衔。他已经不是相爷了。这国家大事,上一层有陛下有皇太孙,下一层有六部公卿。谈太师这么着急,不惜诓骗城门守军,你说他是为南越?我怎么觉得,他才是那个想要投敌卖国的大贼呢?” 这时候的汤遐已经胸有成竹,先一拳打掉了那将军的门牙,再命人把他堵上嘴关起来。然后神情肃然地召集所有城门卫的人,郑重宣布: “我等是南越的臣子,是陛下的臣子,是陈氏的臣子。旁的人,不论他是谁,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到了我这里,他都是居心叵测的乱臣贼子!我必先于众人,得而诛之!” 众人面面相觑。 再迟钝的人,也发现了,陈氏养虎为患,谈氏要反回头噬主了。 大乱,一触即发。 正文 第650章 衮衣将至 南越都城开始宵禁。 老皇帝命皇太孙和林驸马一起去谈府探病。 两个人非常一致地拒绝了,明确表示:不去,去了怕没命回来。 老皇帝叹了半天气,命三公主去探病,让她劝劝谈相。若是劝不通,就请谈相来宫里跟老皇帝聊聊。 “数十年君臣,朕当他是兄弟,不会坏他性命的。”老皇帝最后还给了个煽情的保证。 三公主倒还真是不怕,施施然就真去了谈府。 不到半个时辰,三公主竟完好无损地回了皇宫不说,还真的把林驸马通敌的证据和证人带进了皇宫! 林驸马简直气急败坏,跪在地上放声痛哭,赌咒发誓绝无此事:“我最心爱的女儿死在西齐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手中,南氏的牡丹郡主便是帮凶!我便一头撞死,也不会跟他们联手,更何况还是要出卖我祖祖辈辈生活的南越了!” 在众人之中,还真是唯有一个林驸马,从有族谱开始,便在南越生南越长。 三公主怀疑的打量了他许久,情不自禁地问:“那人还说你在东宁关养有一个外室,已经生儿育女了?” 这种事,林驸马简直想跳进长江洗一洗,瞪着眼睛吼:“我养外室不能在附近吗?做什么要养在东宁关?北地的女子五大三粗,都是臭的!你自己养面首就觉得我一定会养外室么?!” 当着老皇帝和皇太孙,年近五旬的三公主面红耳赤,气得上去就给了丈夫一个大耳刮子:“满嘴里胡吣!” 好好的审讯变成了夫妻争吵。 老皇帝脸色铁青。皇太孙满面阴沉。 “后来呢?!”钟幻听得津津有味。 郝娉婷哼了一声:“后来皇帝就让公主驸马自己回家去了。” “回家!?这样都不处置么?”寇连睁大了眼睛,“我还以为他二人是被送回府中监禁起来呢。” “此刻自然不能轻易处置自己的女儿女婿。毕竟最不可能谋逆的就是皇族血亲了。林驸马虽然贪财,但这些年在南越老皇帝面前并没有其他错处,也从来不往朝中伸手。老皇帝对他的信任还是比对谈相的多些。” 钟幻笑着仰倒在榻上,高高翘起了二郎腿。 寇连若有所悟,有些兴奋问道:“那我们还要再做些什么吗?” “不用了。”钟幻笑嘻嘻地伸了个懒腰,“南征有了西齐这支生力军,必定势如破竹。那林驸马听见说了这个消息,又刚刚跟老婆公开翻了脸,自是要开始为自己准备后路了。” “就他?多年来都是眼高手低,号称自己不涉朝政,就真的没敢大规模培植势力。单凭一个汤遐,他能做得出来什么?”郝娉婷一脸鄙夷。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你们南越的首富?他只要放出风声,有的是贪财的亡命之徒上门帮忙。”钟幻玩着手里的扇子,想着大事即将底定,满心都是紧张亢奋。 郝娉婷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他背转身闭上眼睡觉。 然而转过天来的早上,郝娉婷便收到了消息:“昨晚回到府中,林驸马和三公主互殴来着……两口子脸上都挂了幌子,今晨皇帝召见,都是捂着脸进的宫,不一时便又出来了。三公主只躺在床上哭骂。驸马在外头书房,却悄悄见了七八个人。” 不得不服的郝娉婷立即依着钟幻的吩咐,命人去问皇太孙的态度,才知道这毛头小子竟然翻脸不认人,根本就不管林驸马和三公主的死活麻烦,一心一意盯着人准备还有三天就要举行的禅位大典。 “这个节骨眼上,他竟然还有心情当皇帝?!”郝娉婷简直无法想象。 “障住了。这就是魔障。”钟幻叹了口气,摇摇头,躺在榻上,闭眼细细思索。 看着他的脸色比前一日又有些苍白,郝娉婷不禁担心起来,拉了寇连出去,悄悄地问:“钟郎身子并没有好全,再这么耗尽心力地谋算,他受得了吗?别真的等你们大长公主来了,他却倒下了。” 寇连也烦恼,皱眉道:“哪里劝得住呢?何况又是这个关键时刻。只能等这件大事完结,再慢慢地保养罢。到时候大长公主有了空闲看着他,想必就好了。” “你这等于什么都没说!”郝娉婷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接着却听钟幻在屋里不耐烦地喊:“说正经事呢,又都跑哪儿去了?” 两个人忙又进了屋,垂手听着。 “你们想办法探一探,看老皇帝禅位之后,打算还要做点儿什么?”钟幻蹙眉道,“我总觉得他和谈相目下的举动,都跟他们的盛名有些不符。” 郝娉婷浑身一震,忙答应一声,出去了。 钟幻这才看着寇连,松了松表情,笑问:“你跟这位姑娘,看来是真没什么?” “哪儿敢有什么?”寇连咕哝一声,索性回身倚坐在了桌边,“当年她救了我,那是救命恩人,怎会有什么非分之想? “后来住了几个月,养好了伤。她不让我走,又不明说是为什么。我好歹是男子汉,这份自尊还是有的,加上又怕真被抓住连累了她,所以才不告而别。 “如今沧海桑田,我已经不是当日的愣头青,她也满腹的心思机巧。我后半辈子只想简简单单地过,可伺候不起这种玲珑剔透的美人灯儿。” “瞅瞅你这一肚子牢骚!怎么听怎么不像是心甘情愿地要跟阿镝过一辈子的架势!不行,我回头得告诉二傻子,再留阿镝几年,再看看你小子到底合不合适。”钟幻一边说一边笑,眼看着寇连几乎要变身气鼓鼓的蛤蟆一般。 两个人扯了会儿闲话,彼此终于都放松了一些。寇连这才低声问:“快到时候了么?” “快了。”钟幻微微颔首,轻声吩咐,“通知下去,随时做好准备。我估摸着,也就这一两天了。” “汤遐那边……”寇连犹豫了片刻,皱了皱眉,“我实在拿不准。” “不用你拿得准,你只管把汤遐此人的事情告诉萧寒的人就好。寒亭雅集经营上百年,若是在这座城里没有几个死士,我都要看不起萧寒了。” 钟幻扯一扯嘴角,眼睛眯了起来:“我现在唯一感兴趣的,是想知道,萧寒打算怎么攻破南越的皇宫。” 正文 第651章 不知名姓谁 对于萧寒来说,郝娉婷这种层级的,不过就是随手捡来的,一个不容易暴露自身真正实力的小帮手,而已。 他在这座都城里,自是早就满布了爪牙。 陈家的人各有各的忙。三公主忙着掉泪,皇太孙忙着做皇帝梦,林驸马忙着给自己找后路,老皇帝却在深夜微服出宫,只带了两个侍卫,去了谈相府上。 “谈了多久?”萧寒一身粗麻布衣,坐在都城外一座石桥边的草地上,嘴里衔着草,身边放着牛。还有两个五六岁跳来跳去的娃娃,和一个看似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同伴”。 少年满面笑容,口中低语:“大半夜。老皇帝从谈府出来时,已是三更三点。谈老头儿亲自送出府门,长揖到地。” “嗯。继续说。”萧寒的脸色平淡,目光往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包打了个转,又落在旁边趴在地上看蚂蚁还不忘了拌嘴的两个小娃娃身上。 少年先扬声嘱咐那两个娃娃:“不许捡了放嘴里!听见没有?!”然后才又低声说道,“老皇帝面色如常走的。但是谈府的几个主子,后半夜就开始收拾细软。今天一早,已经有人打扮成百姓的样子,赶着车出了城南,逃了。” 逃了?! 萧寒皱起了眉。 老皇帝说了什么,竟然能让谈相直接把家里的人都遣走了?而且,还是匆忙到根本顾不上体面尊严,直接逃走?! “逃的是什么人?” “是两个庶子带着各自的老婆孩子和最贴身的奴仆。” “其他人呢?” “谈家那个顶门支户的长子一家没有任何动作。四房的人都打好了包袱,却也没有慌乱。这其中究竟是个什么缘故,咱们的人没探出来。” 少年有些惭愧地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草地。 萧寒勾了勾嘴角,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已经很好了。谈氏从祖上就给陈家训练死士细作,家中之森严,比三大皇宫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一共才两个人,能打探到这些,还及时送了消息出来,已是难得了。你回去可不要苛责他们。” 少年不好意思地笑着点点头,想一想,又疑惑道:“只是最近谈相长子的一个通房丫头,露了些异样出来。然而看着,既不像皇太孙的人,也不像林驸马的人。因公子吩咐过,此时动作的,该都是谈家的仇人,小人便没有细查,怕惊动了她。” “我已经到了这里,再查不查的,也没什么差别了。你让他们二人小心些,别让对方抓住了把柄,借着谈相的手害了就行。” 萧寒嘱咐了这一句,再环顾四周一番,附耳低声,直说了半刻钟才罢。 少年神情肃穆地点了头,换了表情,笑嘻嘻地站起身来,就手拍拍屁股上沾着的草屑,招呼两个娃娃:“二毛、小毛,回家了。娘该做好饭了。” 两个娃娃听话得很,爬起来拉着手跑过去,眼看着少年去牵了两头牛,蹦蹦跳跳地一起走远。 萧寒躺在草地上,晒着暖暖的阳光,几乎要睡了过去。 直到性急的南沉忽然出现,插着腰一脚踢出去:“懒虫!” “别急嘛!”萧寒也不躲,就让她的脚尖轻轻地点在自己腰间,伸手遮了阳光,笑着睁眼看她。 时近正午,大大的太阳挂在头顶,灼热的光线被南沉纤细的身材挡住了大部分。所以,人脸黑黑的,轮廓却亮亮的,像是从天而降的仙人一般,散发着圣光。 “进得了城吗?” “进不去。南越的老皇帝明天就要禅位给皇太孙,城里已经戒严了。”萧寒笑着看看南沉,忽然伸出手去,“饿软了,拉我一把。” 哼! 饿你个十天半月也一样能上山打虎!给我来这套!? 南沉狠狠地瞪他,却还是拉住了他的手,把他直直地拽了起来。 两手相握,各自摸到了对方手心里的老茧,不由得相视一笑。 萧寒示意她转身,两个人懒懒散散地往土坡上走去。 “我已经让人去安排了。今晚咱们进城。”萧寒轻声交代着,“洪家老祖宗已经被我说服,当可倒戈。城里也还有两三百人,足够拿下谈府和欢喜成傻子的皇太孙的。如今最要紧的便是皇宫……” “寻到我师兄了吗?”南沉低低问道。 萧寒看了她一眼,笑了笑:“钟郎一切安好,你不用担心。” “我不是担心他的安危。我是觉得,他一肚子鬼点子,这时候若能跟他商量,必有出其不意之喜。”南沉歪了歪头,回忆道,“当初我们师徒走江湖,都是他出主意我出拳头。” “看来夜平真是个甩手师父。”萧寒轻笑,见南沉垂下眼帘,不由一顿,缓下声气,低声问道,“夜平为峘族大业,结好天下,可留下的无数人脉,却从不见钟郎动上一动。你没问问他,夜平究竟留了什么遗言?” “你又听说了什么?”南沉疑惑地看着他。 萧寒低下头看自己脚上的麻履,过了一会儿,才叹道:“钱大省当初找去给韩三治腿的那位老大夫,他身边的侍婢,便是夜平的胞妹。而你余家悄悄遁走的那几个人,几乎都被夜氏暗中收留或者接济。” 此事南沉却是不知道的,听了不由眉梢一动。 “峘族是否从此真的会安心融入中原,尚未可知。而夜平临死的遗言,若你不知,而钟幻又不肯说……” 面前就是一片树林,萧寒住了足,看向里头的影影重重,远远的,一株大树后露出朱蛮那张清秀的脸。 “夜氏的落脚之处终究不在大夏,而是西齐。朱蛮此人,看着多情厚道,其实精明似鬼。你若什么都不知道,日后万一二者起了冲突,我怕钟郎来不及处置,你会怨他。” “我怎么会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跟我师兄生嫌隙?”南沉嘀咕一声,挠了挠耳朵,“我跟峘族没关系。我姓南。” 呃?! 萧寒愣住。 即便是对余家再厌恶,当初也是竭尽全力救护的。怎么此时竟然说出这样绝情绝义——甚至让人听着格外刺耳、像是数典忘祖的话来? “你姓余,你是峘族的骨头,余家的血脉。”萧寒忍不住略略提高了声音警醒她,“你莫忘了这一条。果然有朝一日必须要牺牲你的时候,南氏不会承认你姓南的。因为你本来就不姓南。” 南沉抬头看他,眯起了眼睛,表情危险: “你姓什么我不知道,我也管不着。但是我姓什么,你也管不着。我现在想姓南,那我就姓南。大夏是南家的,也就是我家的。你给我记住这句话。” 正文 第652章 岂无曳尾泥中计 “你说什么?老皇帝要带着谈相跑!?俩加起来一百五十岁的老头儿,他们跑什么跑?怎么跑?”钟幻几乎要从榻上弹起来,瞪圆了眼睛看着郝娉婷。 郝娉婷气得满脸通红,手上的披帛几乎要被她撕烂了:“说是禅位大典一结束,就宣布,国家大事交给新帝,他则带着老臣谈某,由二皇子服侍着,去泉州行宫度过余生!” 好本事啊! 这得在后世落个多好的名声!? 把朝中最不稳定的因素——有资格有机会篡位的二皇子,和已经算是跟这个亲外孙翻了脸的权相谈某,一起都牢牢地绑在身边,带离京城。南越国就算是完完整整地、毫无后患地,交给了新帝。而他则是一个飘然而去的逍遥子! 这种皇祖父,已经做到了极致! 目瞪口呆之余,钟幻却又往深里想了一层,不由得冷笑一声:“无耻之尤!” 寇连匆匆进来,还不知道钟幻发的哪门子的脾气,看看郝娉婷,目露询问。 “打着老鸟儿们不掣肘的旗号,他却还带了一个壮年的皇子,哪怕新帝除了随行的三五百护卫就不再给他兵将了,出了京城,凭着他那张脸,和谈某昔日的权势,从外地调兵难道还是难事了?! “到时候找个易守难攻的地方,大旗一竖,专等着齐夏联军攻陷了京城,弄死了新帝。他便和谈某振臂一呼,重新复位,顺便立了二皇子为太子,便又是另一个南越了! “到时候,夏齐联军辛辛苦苦小半年,却只得了一座空城。两边都是打着报仇的理由来的,可真正的仇人老皇帝和谈某,却都没抓到手。那这仗,还要不要接着打下去?! “打,劳民伤财,深入敌后,得不偿失,说不准便会拖垮了自家。不打?那以后两国的新帝还有脸再提报仇二字吗?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钟幻越说越生气,激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发着狠地攥拳咬牙,“敢阴我们!?我要让他们一个个都走不脱,都给我老老实实呆在皇宫,等着死!” 吼完了,这才没好气地看向寇连:“你有什么新消息?” “哦,萧二十二郎的人开始动作了。我瞧见有两个脸生的人去了汤遐的家。还有禁卫军两个将军,和东宫卫率的一个将军,家里也去了生人。 “我担心是老皇帝的人或者是谈某的人,还特意让人小心不要跟得太近,结果最后的线却都断在一家小食铺子外头。我特意去看了一眼,瞧见了一种关外特有的饴糖。这必是二十二郎的人无疑了。” 寇连说着,看了郝娉婷一眼,笑问:“我觉得,萧二十二郎大约是有什么计划了,怎么,没通知你么?” 郝娉婷被他看得简直浑身不自在,瞪他一眼,咬牙道:“我又不是他的人,他做什么凭什么通知我?!” “若果然如此,这个大典便行不起来。”钟幻心中稍安,终于再度露出笑容,坐了回去,想一想,抬头道:“等入夜,你去一趟那铺子,报上名字。把咱们手里的消息都告诉他们,问一下萧二十二有没有安排。” 寇连答应了,转身刚要走,却又被钟幻叫住。只见钟幻满面的坚定,大步走到自己的药箱跟前,打开盖子,目光在箱中逡巡一时,伸手拿出了一个平平常常的白色瓷瓶。 “你把这个,让他们带给萧二十二。告诉他,兑水兑酒都行。一滴就够十斤酒的用量。只要沾唇,就不怕那人飞上了天去,必定筋骨酥软,手脚无力。” 钟幻郑重把瓷瓶双手递给寇连,叮嘱道,“纯的会令人顷刻毙命,你可一定说明白,让他们小心着用。” 想了想,又道,“若是萧二十二真的要来,只怕我们家那个丫头是要跟着的。若是跟着,你让他们直接把这瓶子给她。她自然知道怎么用最合适。” 寇连大喜,忙又认真严肃地小心去接。 可钟幻却又犹豫了一下,再叮咛一句:“万万小心,碎不得、撒不得,不然你这条命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这才松了手。 见他说得这样吓人,郝娉婷连忙找了个小木盒子递给寇连。寇连将那瓷瓶小心翼翼地装进去,又把木盒揣起来,这才开口:“郎君放心。不论萧二十二郎想做什么,这一瓶药都是他梦寐以求的。我必定平安将这个送到他手里。” 这才去了。 郝娉婷回头看向钟幻,嘴角翕翕,却又不敢说话。 钟幻笑了起来,走过去从药箱又拿了两个小瓶出来,都递给郝娉婷:“红的护心丹,黑的假死药。若想弄点青春常驻之类的药品,等我师妹来了,你们女子们自己再去聊。” 感激不尽地收下药瓶,郝娉婷轻声问道:“明天便是禅位大典,只怕这城中要不太平了。咱们在这院子住得久了,怕是有心人已经留神到先生的踪迹。您看,咱们要不要趁夜换个地方?我还有个小院子,前阵子已经教人悄悄打扫出来了。” “换地方?”钟幻眼睛微微眯起,打量郝娉婷片刻,忽然问道:“他们打算从哪个门入城?” “西门……”脱口而出的郝娉婷顿时慌张起来,面红耳赤。 “所以萧寒其实已经跟你联系过了。”钟幻慢慢地走到她面前,缓缓伸手,把那两瓶药从她手里拽了出来,再慢慢走回药箱处,把瓶子都放进去。回头。 “而且,他给你的任务,是将我骗离这个地方。大概是想让寇连回来的时候找不到对吧?他让你带我去哪儿?” 郝娉婷泫然欲泣,盈盈跪倒:“钟郎恕罪!毕竟二十二郎先寻到奴家,奴家一仆不能侍二主……” “你别说这些。我现在只想这场战事赶紧结束。你只告诉我,他让你骗我去哪里,做什么,全盘计划又究竟是怎样的?”钟幻走到矮榻边,撩衣坐下,大袖微拂,拢起双手,看向郝娉婷。 郝娉婷眼中露出一丝恍惚,然后便乖乖地说道: “全盘计划没有告诉我。来人只是吩咐,让我带你去宫城旁边的一个小宅子里等着。三更时分他们攻城,必定会有好大动静。你听见了,就一定会去的……” 竟只是如此么? 然而若他们果然今夜动手,自己自是最好在旁边看着。不然,二傻子会不会被萧寒当了枪使,会不会被萧寒和朱蛮默契地联手算计,这可真不好说。 可若是去了,竟然被萧寒使了手段拿住,用自己来威胁二傻子…… 钟幻沉吟下去,一时之间难以抉择。 郝娉婷依旧神情乖顺地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地面,丝毫不像她平常聪敏机灵的样子。 正文 第653章 今夜京城战鼓哀(一) 终究钟幻给郝娉婷端了一碗水喝,然后若无其事地跟着满面恐惧的女子去了那个所谓的小宅子。 “我便在这里等着。你还是让那边的人知会寇连一声。不然,他又不知道今晚会有事,不管不顾地吵闹起来,反而坏了大局。”钟幻看看屋内的陈设虽然简单,却干净利落,气又平了三分,抽了本书架上的书,倚在床头,竟悠闲地翻看起来。 心头乱跳的郝娉婷低头应声,出了门,叫了原先院子里便有的小厮来,低声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脸的后怕:“你跟二十二郎说,便有什么,还是坦坦荡荡地跟钟郎交代罢。 “他那手段使出来,周遭人的生死便捏在他指间。这是他愿意来,他若是不愿意来,就凭着我这蠢笨的口齿,又哪里能逃得过一劫?反倒在他二位之间生了心结,日后恐怕会多有不便。” 那小厮也惊骇得缩了缩脖子,抬头看看钟幻所在的屋子,面目却恰是上午见过萧寒的放牛少年。咬咬牙,少年道:“我去跟他请罪。” “请罪?请什么罪?我又不认得你。”钟幻双眼盯着书,连那少年的脸都不看,甚至还翻了个身,发现灯火不方便,才又翻了回来,眼珠儿跟着书上的文字缓缓移动。 原本长揖的少年索性跪倒在了地上,低下头去,小声道:“二十二郎只是吩咐请先生到这里等候攻城开始。 “是小的自作主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先生必不肯涉险,所以才让郝娘子骗了先生过来的。二十二郎从未吩咐瞒着先生,是小的,自己有私心……” 钟幻这才从书边看了他一眼,却看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呵地笑了一声,漫声道:“好,知道了。你那主子是完人,必没错的。错的都是旁人。你如今做的极好,已经把他摘干净了。” “小的绝没有这个意思!”少年急得汗都冒了出来。 钟幻挥挥手里的书,不耐烦了:“三更就要开始攻城了。我这边已经无事可做,只剩静候。你就不能去忙你自己的?亏我还特意让寇连给你们送了药。快去吧!别为了照顾我这点儿小情绪,误了大事!” 这话却是正理,少年只得跟着话音站了起来,拱手应声是。 “哦对了,我师妹怎么样?”钟幻终究还是不放心,在少年临出门时问了一句。 少年忙回头,恭敬回禀:“好得很。今天上午到了城外,大长公主心宽,还睡了一大觉。听说前阵子伤了肩膀,现在也好了。” “好什么好?她早先就伤过了。想必这回是旧伤复发,所以才没躲利索。你去传话,告诉萧寒一声,我师妹的左臂已经废了一半,不许让她再使连珠箭。会残废的。” 钟幻冷冷说道,手里的书狠狠地握住,“若是让我发现他故意不拦阻我师妹发疯,我才不会管什么天下大势,让他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少年噎了一下,仔细看看钟幻的表情,知道他所言不虚,这才答应了一声,转身疾驰而去。 …… 一更三点。 城门卫和宫门卫的处所各去了一队人,有内侍有护卫。 卫军看着来人发愣:“是东宫卫率?” “可不是!这是皇太孙殿下最后一回以皇太孙的名义赏赐诸位东西了!”内侍矜持地端着藏都藏不起来的小架子。 卫率的武将们便冲着对方使眼色,让他别搭理那内侍,笑嘻嘻地道:“明儿个是大日子。皇太孙殿下心下感念诸位辛苦,今晚好容易有个空儿想起来,赶忙让咱们过来犒劳犒劳大家!” 说着,命手下把几个大酒坛子抱进来,揽了对方的肩膀,悄声笑道,“不多,一人匀一碗,是个意思就行了。明天还有大事,也不敢让兄弟们醉了。” 满心疑惑的卫军首领这才松懈下来,笑着回捶一拳,低声道:“我就说嘛!这个时候送酒,多大的嫌疑!要是就这么点儿,那就对了。” “重要的是,”那卫率将官四下看了一圈,附耳轻声,“让兄弟们领新皇上的情……”“新皇上”三个字咬得重重的同时,眼色却往城西飘去。 那个方向恰是谈府的方向。 卫军首领彻底明白了过来,轻轻颔首:“放心,必定把陛下的恩德挨个儿告诉到了!” 东宫卫率将官满意地点着头,揽着对方肩膀的手收回来,拍了拍他,含笑告辞:“我还有其他地方要走,告辞了。” 一扇门一扇门地送,最后到了西门。 汤遐和那将官对视一眼,彼此明了,顿时神情都不大自在起来。左顾右盼一阵,汤遐命手下将酒拿下去分了,背了众人,轻声问:“只有我们这边么?” “都有。” “宫门卫?” “自有旁人去送。” “那就好。” 两拨人只是稍作寒暄,便分开了。 二更一点。 都城西门被悄悄地打开了一条缝。若干黑衣人安安静静地鱼贯而入。 “寒,寒公子,哪位是寒公子?”汤遐战战兢兢地看着来人,目光在众黑衣人中逡巡。 萧寒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往前迈了一步,点一点头,轻声道:“贵府一切都好,汤将军不用担心。” “林驸马那边……”汤遐欲言又止,神情怯怯,跟受气的小媳妇也似。 南沉在旁边看着,不耐烦起来,皱着眉咳了一声。 “汤将军只管留下,把守好城门。毕竟大乱将起,宵小之辈浑水摸鱼的也少不了。百姓们无辜,咱们委实不想让他们都陷在战火中。”萧寒看着南沉笑了笑,转身又对汤遐说了两句,回头便示意众人:“这边。” 斜刺里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出现了一个少年,低低地喊了萧寒一声,拱手行礼,凑过去带路,边走边低声禀报: “林驸马那边已经都睡过去了。谈府森严,我们便竭尽全力,估量着也只能放倒一半。寇连大哥执意要去帮着攻打谈府,钟先生也没拦着……” 南沉脚步一顿:“我师兄在哪里?” “呃,因知道咱们约定的是三更开始进攻,所以这时候,先生他……正睡得香……”少年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把自己的无奈苦笑眨回去。 正文 第654章 今夜京城战鼓哀(二) 三更天。 南越宫城中,由一两处的骚乱,夹杂着几声惨叫,最终开始了大规模的混战。 贴身肉搏这种事,其实是南沉最擅长的。尤其是身边还有一个同样轻身功夫高明、下手格外狠辣的萧寒搭档。 甚至,两个人一边砍瓜切菜一般地杀敌,一边还有空聊天。 “你别杀红了眼。钟郎说了,你那胳膊再过度用力就废了。” “要你管!” “我不管不行啊!钟郎说要我的命呢!” “你把我师兄安排在哪儿了?” “小心!——就在宫城附近。一会儿抓住了那些人,我再让人带他来。” “好刀!——那样最好。他那点子粗浅功夫,这时候来了就是添乱。” 另一边朱蛮直杀得浑身是血,脸上手上都溅了许多。一转头恍惚听见个尾巴,气笑了,挥刀砍翻一个,脚步一错窜到二人身后,却险些被南沉一脚踢飞。 “你们俩这是在打仗么?!”朱蛮低吼着,发牢骚,“两个武功最高的人,还不赶紧分头击破对方的战阵,还在这里聊天!?” “……我的朱陛下,您没发现么?我们俩配合着,行进起来才最快!”南沉翻了他一个白眼。 然而既是他们三个人凑在了一处,众人顿时明白了过来,纷纷翼护。于是,一条长长的收割战线渐渐成型,拉开,往前推进。 果然,三个人互相配合,既减少了受伤的几率,又加大到了杀伤力。不过半个时辰,众人已经杀到了南越老皇帝的寝宫门前。 大门紧闭。 浴血的众人站在恢弘的大殿门前,轻轻地喘息,稍事休整。 朱蛮看了萧寒一眼,萧寒微微颔首,朱蛮大声说道“大长公主可觉得有趣么?咱们冲杀叫喊了快一个时辰,这偌大的京城,竟没有援军到来!” 这是要攻心了。 南沉轻轻一笑,也不见提气,也不见拔高嗓门,却听着她的声音遥远而清晰地传了开去“陛下说的正是呢! “我只知道城门卫和宫门卫都给我师门的独门秘药放倒了,却不知为何东宫那边,竟也没来这边看看。难道说,皇太孙跟他的皇祖父,竟只有这么一点儿亲情么?” “齐国皇帝陛下和大夏镇国大长公主容禀,”萧寒温润的声音轻轻地在几乎每个人的耳边响起,“这倒不能冤枉了皇太孙殿下。 “实在是洪家老战神觉得,陈氏和谈氏联手,把个越国闹得乌烟瘴气,是以极为不满。如今东宫那边,洪家老战神应该已经请了皇太孙殿下和二皇子殿下一道,在饮茶静候了呢。” 什么?! 西齐的新帝和大夏的大长公主竟一起杀进了宫!? 周遭本来还在顽强抵抗的南越卫军忽然一静,手里的刀剑都是一抖。 还有,洪家竟然已经抛弃了陈氏? 若是连近百年保卫南越的洪家都倒戈相向……难道大越真的气数已尽?! 军心士气,瞬间落到了谷底。 忽然间,原本黑沉沉的皇帝寝殿,烛火晃动,接着,吱哑哑一声响,大门轰然打开。 “若论造谣,全天下真是无人能出你大夏之右!”白发苍苍的老皇帝身穿龙袍头戴金冠,整整齐齐地出现在大殿门口,威严十足。 “哦?那不如我再造个谣给大家伙儿听听!”南沉往前迈了一步,呵呵一笑,运起内力,高声道, “恋栈南越皇位五十年的陛下您,已经安排好了护卫人手,打算明天禅位大典一完,便把你那嫡亲的长孙、这座精致的宫城,和都中满城的百姓,都丢给我们夏齐联军。 “而你,则打着帮忙新帝清理隐患的旗号,带着二皇子和你的老心腹谈相,立即离京。一路南逃,到泉州行宫落脚。单等着我们杀了你那嫡长孙,便再度登基为帝,立了你那二皇子为太子……” 周遭一阵嗡嗡声响起。 众卫军和内侍宫女们看向老皇帝的眼神惊疑不定。 老皇帝神色惊慌,表情大变。 萧寒和朱蛮站在南沉身后,相视一笑。 “或者我再说另一个谣言出来!你那早逝的大公主,其实是自缢而死。起因就是南越最初想要联合北狄夹击大夏,所以你想暗地里把大公主送去那苦寒之地给北狄王做阏氏!可是大公主不愿意,一死了之了!” 南沉冷笑一声,再往前迈了一步,上了大殿前的台阶。 老皇帝身子猛颤,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还有!谈相的女儿,也就是南越的那位太子妃,并不是殉情,因为你们那位太子,并不是病逝!他是谈相害死的!因为太子想罢了谈相! “而你,你根本就知道此中内情,却为了自己的宝座,隐忍不发。回过头来,你又为了不让谈相通过他女儿完全控制住皇太孙,悄悄地害了太子妃!” 南沉讥诮一笑,嘲讽道,“你和姓谈的,两个把持着权力不放的老妖精,就为了那点子贪心,生生的把亲生的血脉,弄成了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周遭一阵骚动,所有的人都露出了震惊了神情。 “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些秘辛?”朱蛮惊诧地偏头低声问萧寒。 萧寒两边的眉骨都在跳“我不知道。” “啊?”朱蛮诧异地看向南沉的背影,“那她又是从哪儿知道的?”顿一顿,方轻声道,“难道真是谣言?” “你看那老贼的表情。”萧寒抬了抬下巴。 老皇帝已经听得满面灰败,双腿颤着佝偻了下去,口中勉强硬撑“你,你信口雌黄!” 南沉再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了台阶之上,轻蔑地看着老皇帝“想当初,令尊身子硬朗,令兄温文尔雅,跟夏齐都诚心相待,天下太平。 “接着,你成年了,行了冠礼,谈某也悄悄练成了第一批死士。于是,令尊急病,令兄被刺,二人接连死去。 “就连你一个只会跟宫女们鬼混的十四岁的弟弟,也出了意外,上树摘个果子,跌死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听她说到这里,满头大汗的老皇帝再也站不住,往后退了三步,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哦,我知道了,那个寇连,听说早先便是谈某府中在训的细作。想必这些往事,都是寇连告诉她的。”朱蛮自信地喃喃,点头低语。 萧寒闭着嘴,紧紧地盯着大殿台阶上那个挺拔纤细的身影,心中万般疑惑。 正文 第655章 今夜京城战鼓哀(三) 洪战到底没有露面,而是让人把二皇子和皇太孙都押了过来,送给朱蛮和南沉。连上老皇帝,祖孙三代,一起关在了偏殿。 吩咐了把林驸马一家和谈相一家都一同押解入宫,萧寒这才命人:“去请了钟郎来。” 自幼锦衣玉食的朱蛮终究还是受不了这几天的苦,如今大事底定,便想歇歇,转头找不到南沉,便跟萧寒说了一声,带着自己的亲卫,去沐浴更衣了。 周围人来人往,都是战战兢兢的宫女内侍们在夏齐联军的监视下,收拾打扫着战场。萧寒站了站,便觉得血腥气冲天,眉心蹙了蹙,迈步出了大殿的正门。 大殿门前的广场上,死伤遍地,血污满眼。 南沉倒提着染血卷刃的钢刀,四顾茫然。 皇宫中总有一些刚烈的妃嫔,和绝望疯狂的宫女,不是悬梁自尽,便是放火烧宫。所以,如今的皇宫,还有几处正在救火,黑烟冲天。 “就是这样……” 南沉喃喃自语。 眼前的一幕,何其熟悉? 她恍惚记得自己的那个梦。 就在自己被推进太液池之后,大夏的皇宫,变成了人间炼狱——比现在的情形,还要惨烈,到处都是哭嚎惨叫声,一眼望去,残肢,尸体,死不瞑目的脸…… 南沉脸一扭,闭上了眼。 她一直记得,那个梦里,最后一眼看到的情景,是满脸血污、狰狞凄厉的师兄,倒在尸山上,身前背后,插满了箭矢…… “二傻子?!”一个声音在她背后突兀响起。 南沉浑身一震,接着便觉得手上一温,低头看去,一只干净白皙的手,正将那把钢刀,从她紧紧握着的手里,轻轻地抽出去。 “师兄。”南沉倏然回到了现实,疲惫地闭了闭眼,连转身都不愿意动。 钟幻喋喋的唠叨声亲切地打开了闸门:“你这胆子比斗还大了!万一我那药进不了这些人的口呢?难道你们就凭着这几百人,就打算攻陷南越的都城不成?谈老头儿出了名的擅长训练死士细作,高来高去、镖囊暗器的不知道有多少。到时候认出来你们是谁,抽冷子放个暗箭,弄不死你们仨胆大包天的二货……” “师兄,我乏得很……”随着这句话,终于察觉到自己已经脱力的南沉软软的滑了下去,缓缓闭上了眼,昏了过去。 钟幻急忙手忙脚乱地抱住她,气得轻轻地伸手拧她的脸,咬着牙埋怨:“又不是你家的江山,这么拼命!真是个傻子!” 察觉到旁边似乎站了人,钟幻抬起头看去。 是萧寒。正静静地看着他,和南沉:“钟郎。” “你非要叫人把我弄来,想做什么?”钟幻只瞭了他一眼,便只顾低头轻柔地给南沉擦脸上的血迹。 “自是怕你又施展那飞天遁地之能,眨眼间就跑了。”萧寒笑了笑,温润如旧,“钟兄,我想跟你谈谈。” “谁是你的兄?!谈什么?” “我的身世。” “你的身世关我屁事?!” “我的身世,与这天下的每个人都有关。” 钟幻的手顿住,眯着眼抬起头来看向萧寒:“你是不是疯了?” “从出生到现在,便是此刻,我最清醒。眼前的一切,也最真实。”萧寒仍旧平静,如斯。 盥洗完毕的朱蛮,一身洁净衣衫,头发还湿着,只稍稍绾了一下,从偏殿走了出来。看着下头对峙的二人,再看见抱在钟幻怀里、似是昏迷了的南沉,脱口而出:“你们干嘛?刚解决了大敌,便要反目不成?!” …… 大夏,皇宫,梨花殿。 太皇太后紧紧地抱着新帝南猛,满面阴沉。 她面前的地上,扔着一封拆开了的书信。 从折角痕迹上,隐隐约约露出来两行字: “……且借汝大军一用,下南越全境后,则必归还。另酬以南越国库三成……” 脸色同样难看的椎奴站在一边,手指轻轻发抖,咬唇半晌,方才低声开口:“太皇太后,大长公主可在他手里呢……” “……杀不死的贼!哀家就知道,不该一时心软!这等孽种,当年就该斩尽杀绝!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太皇太后咬牙切齿。 南猛仰起脸来呆呆地看着她,忽然伸手,替她擦了一把泪,轻声问道:“皇祖母,朝中会不会有人逼着咱们不要管姑姑的性命……” 太皇太后狠狠一抖,梗着脖子硬声道:“谁敢!?离珠是为了大夏出征,才落在了贼人手里。这时候若有人敢说要置她于不顾,那就是忘恩负义、唯利是图的小人,哀家必将他千刀万剐!” …… 南惜扶着肚子,高高地昂着头,斜着眼睛看着面前御案上的信件,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惜惜,你别急。离珠在那里,她师兄也在,陛下一定不会有事的。”南惜的母亲、昔日的宁国夫人、如今的安国夫人,一边拿手帕擦着泪,一边劝道。 南惜双手扶着高高隆起的肚子,闭上了双眼:“朝臣们一定会闹着让我出兵去救陛下。” 安国夫人大惊失色:“可是陛下在那贼子手中,若是出兵,只怕陛下的性命……” “可若是为了这个便将西齐大军‘借给’那人,让他去平灭南越,只怕到了最后,西齐和大夏,都是为他人做了嫁衣。到了那个时候,朝臣们群起而攻之,必要说陛下为了一己私愤涉险,根本没有为君的心胸……” 南惜靠在皇后宝座的高背上,闭着双眼喃喃,纠结为难到了十分。 安国夫人迟疑了片刻,低声问道:“那人毕竟是出身萧家,萧氏全族如今还在大夏。还有,不是说北狄送那个什么公主去和亲的时候,萧夫人也进京了吗?他真的枉顾萧氏全族的性命吗?” “他有离珠在手,怕什么大夏朝廷会对付萧氏?更何况,大夏还要靠萧家防卫北狄边境呢。萧家只要推说他不是萧家血脉,不知道他心怀异志,再请罪哭求几句。太皇太后有了台阶,也只能下来……” 南惜抬手扶着额头,轻轻地一点一点地分析下来,听得安国夫人越发沮丧。 “这可怎么办才好!?” “只有……等等再看了……” “等什么?” “等离珠的消息。她一定有法子,把她们的消息传出来的……” “离珠,能做到?” “一定能……一定能!” 正文 第656章 酬恩结思心自知 “离珠想必是太累了,先进去吧,让宫女们服侍着擦洗一下,睡一觉。我们也都需要一些休息。”萧寒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钟幻二话不说,抱着南沉站了起来:“正好,我也饿了。端点鸡汤什么的来吧。” “这就对了。大家想必都饿了。”朱蛮放下了心,咧嘴笑了笑,指着身边经过的一个联军兵丁说道,“你也去跟他们说一声,洗洗手脸,轮着吃些东西。” “外头公主府和谈府还没消息,末将们再顶一会儿,等大事落定,再吃喝不迟。”那兵丁却是萧寒的手下,彬彬有礼地拒绝了朱蛮的好心。 朱蛮也不以为忤,反而关切地说道:“万一外头还有事,你们的精神有没有恢复些是最要紧的。自己要当心。” 接着,转头大方地对萧寒和钟幻说道:“我已经收拾好了,先盯着这里。二十二郎也赶紧去歇歇。” 萧寒含笑答应去了。 那边钟幻已经进了偏殿,寻了几个宫女去服侍南沉擦洗,又叮咛:“她满身是伤,你们小心些。” 几个宫女面面相觑,迟疑片刻,缩手缩脚地小步往南沉身边挪。 “哦,等一下。这个吃进去。”钟幻想起来,连忙从怀里摸了一个小小的土黄色瓷瓶出来,一人倒了一粒小小的黑色丹药在手里。 宫女们面露惊恐。 “我这师妹是大夏的大长公主,难保你们之中会有人一时头脑发热,想要害她。所以,我给你们先吃下去这个药。如果过一会儿我师妹好好的,那自然就另有解药奉上。否则,你们就只能一起,惨嚎个七天七夜再死了。” 钟幻歪头,露出一个可爱的萌萌笑容。当然,看在那几个宫女眼中,简直就像是最可怕的魔鬼的笑容一样。 提心吊胆、抖手抖脚、几乎要哭出声的宫女们闭上了净房的门。 朱蛮这才笑嘻嘻地走上来,伸手勾住了钟幻的肩膀,悄声问道:“我说,钱家的生意怎么样了?如今你在大夏的名声这么大,怕是反而不大好办了吧?要不要来西齐?” “我跟你很熟吗?你谁啊?”钟幻甩掉了他的手,顺便奉上一个大白眼。 “嗯,姿态跟离珠大长公主简直一模一样。不愧是亲师兄妹啊!哈哈哈!”朱蛮心情极好地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 钟幻看一眼四周,忽然轻声问道:“你的人都在哪里?朱是呢?” 笑声不停,朱蛮在间歇时又勾住他的肩膀,小声答道:“朱是留下看着西齐大军。离珠说信不过萧寒了。我这次带来的人里,还是有几个高手的。你的人呢?” “被萧寒散出去了。我已经悄悄给我的护卫总管留了消息,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赶得过来……”钟幻假装挣扎,一脸嫌弃地看着朱蛮,口中却悄声说道。 “说起来,寒公子真是大手笔。”朱蛮忽然把音量放大了,感慨道,“南越都城竟然有他这么多眼线心腹,高手不计其数啊。”看着钟幻笑道,“想必是你们出使时,他便埋好了伏笔吧?” 察觉到有几个脚步轻巧的人走了过来,钟幻会意,哼了一声,嘀咕道:“这样天大的功劳拿到手,等回了朝,只怕他就要平步青云了。” “然后再跟太皇太后求个亲!到时候我看你这个当师兄的,拿什么去拒婚!”朱蛮哈哈笑着,一巴掌拍在钟幻的肩背上! 走过来的几个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快步走了开去。 这时候的钟幻却已经咬起了牙,铁青了脸,双手握拳,牙缝里挤出来三个字:“他休想!” 看他反应这么大,原本只是拿来遮掩的话题瞬间成了朱蛮最感兴趣的事情:“怎么?他还真提过?你还真不同意?” “那种狼子野心的家伙,凭什么娶我师妹?!”钟幻越发把后槽牙咬得格格响。 朱蛮看着他的脸,心里头明镜儿似的,实在按捺不住促狭,咳咳两声,靠得近近的,问:“你那师妹,可是大夏的大长公主!不得个志向远大的人来配?” “滚。”钟幻狠狠地再翻他一个白眼,神情越发跟南沉如出一辙。 朱蛮呵呵怪笑。 终于,被擦洗醒了的南沉昏昏沉沉地扶着宫女的手走了出来,有气无力地问:“有吃的吗?” 朱蛮忙命人端了热汤热食上来,又去问了萧寒,却被告知二十二郎梳洗完了便出去处置事情。钟幻听得眉头紧皱,不禁问到了朱蛮脸上:“你不是已经西齐皇帝了么?这里你最大,怎么反而事事都是萧寒在调配?” 那边南沉根本就不理他们说话,咚咚咚先喝了一碗清鸡汤下去,这才算是缓过气来。慢下了筷子一边吃东西,一边哼道:“那厮有心抢事情做时,谁能拦得住?这南越都城上上下下,他的人是咱们的上百倍。” 说着,毫不客气的拿筷子尖指着钟幻的鼻子叱问:“你回归州那么久,就没做点儿什么吗?明知道这一战不远,难道你就不提前布置的?” “说的好像你布置了一样!”钟幻一肚子火,筷子一摔,瞪着眼睛吼,“这本是他们三国的事,肉食者谋之!你我不过是浪荡江湖的人,根都在泥土底下,跟他们是完全两个世界! “不是你非要掺和南家的那一摊子破事儿,有今天这局面吗?你还来问我这些!我不姓南,也不姓陈,我跟庙堂之事没有半文钱的关系! “我现在关心的只有人命!只要不血流成河,只要你这个小混蛋性命无忧,我管他这天下是什么局面!他爱什么局面什么局面!” 说着,气得站起来大步走到旁边去坐着,“我这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自南沉七岁见到钟幻,到今年,整整十年,她真的从来没被师兄这样吼过。 这不是假装生气,这是真恼了。 南沉不知所措地放了筷子。 朱蛮转脸看到眼中闪过惊慌的南沉,心里更加好笑起来,忍不住伸出胳膊肘,拐了她一拐,挤眼低笑道:“说错话了吧?泥人也有个土性,你跟你这师兄,也太不见外了!他又不是你血亲,凭什么忍着你拿他这样呼来喝去的?” 观察着南沉犹豫纠结的神情,朱蛮越发决定该酬答她相助自己和南惜的恩情,再加了把劲儿:“也不对。便是亲兄弟姐妹,也没你这么理所当然的。我这辈子,也就你南惜表姐能这么使唤我,而已。” 正文 第657章 被人错唤做闲愁 “聊什么呢?怎么还隔了张桌子?”萧寒笑眯眯地一步跨了进来。 钟幻冷冷地看他一眼,起身又回到了饭桌边,甚至一屁股坐在南沉身边的凳子上,把自己的碗端过来,低头吃饭。 “师兄……”南沉期期艾艾地开口,想要道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钟幻拿着筷子瞪她:“食不言寝不语。吃饭。” 这难道是,刚才的事儿,就过去了?! 南沉庆幸不已,忙乖顺地点头,满面讨好地给钟幻盛汤夹菜,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从未见过南沉这般模样的朱蛮被逗得嗤嗤偷笑。 看着桌上的怪异气氛,想想一会儿自己要做的事情,萧寒也不再追究,含笑也坐了下来,闷头快速地吃了起来。 四个人除了萧寒吃得快,余下三个都是慢条斯理挑三拣四的人,竟是等着萧寒吃完饭漱了口,又听完禀报说三公主、林驸马和谈相一家均已拿下关在太极殿的东配殿,吩咐了若干注意事项之后,朱蛮才抚了抚自己的肚子,长吁了口气出来,叹道:“五天了,第一顿饱饭。” 他是第一顿饱饭,南沉岂不是一样? 想到这里钟幻的脸色又难看了起来,闷声不吭给南沉又添了碗汤,却把她手里的蟹黄包子拿了下来,塞了个银丝卷给她。 南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肠胃正是弱的时候,蟹黄这种东西寒凉,钟幻是怕她闹肚子。 就算生自己的气,师兄还是疼自己的。 南沉放心地笑了起来,挺直了后背,开开心心地挑挑拣拣,越吃越放松,也愈加细嚼慢咽起来。 其实钟幻早就吃饱了,不过要陪着南沉,便不动声色地小口喝着鸡汤。 朱蛮满面趣味地看着他二人,眼角却在打量着跟前服侍的人,以及殿门外头的一队护卫——都是萧寒的人。 所以,这是已经不动声色地软禁了自己和南沉、钟幻了么? 终于,南沉放了筷子擦了嘴,站起来伸个懒腰,笑着向外扬声:“既是谈府已经打下来了,寇连呢?” “他受了点儿伤,我安排那个郝娉婷去照看他了。”萧寒从外头走了进来,笑着答了,往外伸手,做相请状:“既是你们已经吃好了,要不要一起去见见那位大名鼎鼎的谈相?想必陛下和大长公主都还没见过呢!” “他们俩没见过,让他们俩去见。你不是要找我谈谈吗?那就谈谈吧。”钟幻忽然截住他的话头。 “也不急在这一时。还是一起去见见吧。那位谈相还是挺有意思的。”萧寒笑了笑,坚持要请他们三个都去看看。 相持是没有意思的,只能提前撕破脸而已。 朱蛮和和气气地点头:“好啊,走,一起去看看。”怕钟幻犯了拗性,还冲着他猛使眼色:“钟郎不是正面跟这位谈相打过擂台?快,给我说说。” 阴沉地看了萧寒一眼,钟幻淡淡地转开目光,看向南沉,关切地问道:“你要不要去睡会儿?” “没事,我吃饱了好多了。”以南沉对钟幻的了解,她非常知道自家师兄是希望自己此刻说要休息的。可如今情势不对,她不能把事态扩大。 连忙上前去扯了钟幻的袖子,轻松地嘻笑,隔着钟幻跟朱蛮闲谈:“惜姐姐怎么样?前几个月赶上你们正乱,她可难受坏了吧?” “反倒没有。她怀相好得很。忙忙碌碌的,能吃能睡。”说到妻子,朱蛮不由得眉飞色舞地露出温柔神情,“就是嘴馋。大夏天的,眼泪汪汪地跟我说,想吃冻柿子!” 南沉跟着他一起呵呵地笑,摇头叹道:“你这样疼她,也是她的福气来了。” “哼。”钟幻忽然出声,冷冷地哼。 朱蛮不高兴了:“怎么?我疼老婆你也看着不顺眼?” “若是真疼你媳妇,她正是孕中多思,需要陪伴呵护的时候。你把一个政局未稳的西齐丢给她一个大肚婆应付,自己跑来南越挣你的武力军功,好回去震慑群小。你这也叫疼老婆?口花花罢了!” 说到这里,钟幻下意识地随口教导南沉,“以后你也要把眼睛擦亮些。这些光会嘴上说要给你光明未来要陪你地老天荒,转回头就自己去兼济天下独善其身的货色,离远点儿!都是不是什么好鸟!” “圣人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怎么如今连都独善其身兼济天下都成了罪过了?!”朱蛮的嘴巴张大,几乎可以塞进去一个鸡蛋了。 钟幻横了朱蛮一眼:“你家孔圣人的媳妇可是临死都没见着他!你乐意当孔圣人就去当,我可以给你立牌位。但是想想你亲闺女若嫁给这种人,朝不保夕、万事自己扛,你深夜扪心自问,你肯不肯?!” 这特么的谁肯啊!? 朱蛮咳了一声,别开了脸。 可是南沉一直都没吭声,既不凑趣,也不反驳,只是扯着钟幻的袖子,走路。 “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钟幻习惯性地动动胳膊,偏头皱眉。 少女低着头,没动静,还看不见表情。 “啧!嘿!”本来气就没消的钟幻不假思索地伸手捏住了师妹的下巴,猛地把那张俏脸拧向自己,“我说你……” “你是我师兄,又不是我爹。我嫁什么样的人,跟你什么相干。”抬起脸来的南沉面无表情,眸子里甚至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悲哀,声音干干的,言辞狠狠的。 噎住了的钟幻同时停住了脚步。 两双眼睛各自带着希冀、带着疑虑、带着惶恐,凝向对方。 落在后头一直看着的萧寒失神地看着他二人,忽然忍不住,咳了一声,打断了两个人的对望,含笑道:“前头就是太极殿了。我令人打扫好了大殿。咱们就去南越的大殿去看看如何?” 被从恍惚中惊醒,钟幻忙先放了手,下意识的后退了半步,却发现自己的袖子还扯在南沉的手里。 看着那只瘦骨嶙峋的、苍白到露出青筋的手,钟幻再度怔住。 然后那只手轻轻地放开了他的袖子。 大袖缓缓地荡了下去,无力地落回到衣襟旁边,垂在那里,随风晃了晃,无限孤凄。 一瞬间,钟幻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忽然被什么东西堵得满满的,喉头发紧,鼻子发酸。 “那是一国之君登临天下的地界。萧二十二,咱们去干嘛?沐猴而冠?还是鱼目混珠?”南沉冷冷清清地回答着萧寒的话,带着不胜其烦的刻薄,和不易察觉的恶毒。 正文 第658章 要在审所问 萧寒怔了一怔,轻声笑了起来:“我们几个虽然滥竽充数,陛下可算不上吧?” 这是在说朱蛮。 可是,滥竽充数? 这是什么意思?再滥的竽,他骨子里也得是个竽,才能充得了那个数啊!难道自己三个人还都是皇家血脉不成? 当然,除了自己。 南沉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再反驳。当做是给朱蛮面子。 可原本痴望着她的钟幻,却被这句话惊得回了神,紧紧皱了眉头去看萧寒:“你到底想干什么?” 萧寒笑了笑,没说话,直接往前走去。 三个人这才注意到,一直喜欢穿黑衣的萧寒,今天竟然穿了一领金黄色的长袍。 金黄色啊…… 南沉的心头微微一跳。 这是皇族们最爱的颜色。 南越的太极殿终究还是修的比夏、齐两国的药秀气精致许多。南人多阴柔气,可见一斑。 东配殿里,所有的人都绑着手脚堵着嘴扔在那里。萧寒之前吩咐众人要“好生安抚住了”这两家子,看来竟没一个人听话。 南沉和朱蛮不约而同皱了皱眉。 萧寒一眼扫过去,一个护卫急忙跑上来,面有愧色:“这几位,都太能嚷嚷了……属下们实在是扛不住……” 原来如此。 萧寒脸色微霁,甚至有心情笑了笑,点头道:“知道了。你们先去忙吧。” 护卫们偷瞄了南沉等人一眼,整齐地低头后退走了出去,顺便关上了门。 闲庭信步踱到一群人面前,目光扫过曾经高高在上、如今却个个被揉搓得连烂咸菜都不如的“贵人们”,萧寒温和地蹲了下来,伸手先摘掉了谈相口中的手巾,看着昔日里仙风道骨如今却憔悴苍老的老人,微笑道: “老相爷辛苦了。我们想跟您聊聊,有心情吗?” 有,有心情!? 鬼才会在这种情况下有心情“聊聊”! 南沉忍住十分想翻的白眼,张嘴想说话,却觉得手掌一动。低头一看,却是另一只手,带着不易察觉的颤,轻轻地握住了自己的。 心里忽然便沉静了下来。 很久以来,这只手都会牵她的手,牵过很多很多次。小时候,也曾经温柔过。可她一过十岁,每一回的牵手,就变得干脆粗暴忽来忽去。“走快些”“你去哪”是最常伴随的声音。 没有一回,如今日今次一般……令人心悸。 南沉看着两只交握的手,怔怔地,一动不动。 那只手的主人,也一动不动——像个傻子,钟大傻子。 站在他们身后的朱蛮,开心地勾起了嘴角。 “你是何人?”谈相神衰气虚,却仍旧努力维持着自己往日的镇定从容。 “这就是想聊了?”萧寒笑了笑,亲自动手,又替谈相解了绑绳,扶了他起身,甚至将他扶到稍远处的一个椅子上坐好。 这才回头招呼其余三人:“来……” 一眼看见钟幻和南沉握在一起的手,愣了一愣,但迅速便转了回去,垂眸低头,手指轻颤,旋即抬起头来,已然又是一脸微笑: “来吧,咱们几个,一起跟谈相聊聊。聊聊往事。” 朱蛮促狭一笑,快走几步,超过了前头两个人,偏又在钟幻耳边轻轻丢下一句:“你小子终于开窍了啊!” “滚。”钟幻脱口而出平静的一个字,接着却又神情一阵恍惚。 这个场景,有点儿熟悉。 很像大学时…… 钟幻猛地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一点,接着才下意识地扭脸去看南沉。 南沉的表情正在从呆滞中回转,感觉到他的注视,便也回望。 嗯。 这是,不对的。 南沉的手轻轻地往回抽。却没抽动。 不能再放了。再放就真抓不住了。 钟幻轻轻地抿了抿嘴,迈开大步,拉着南沉往前走去。 “……您看,南越皇室的这些事儿,您似乎从来没打算拿来威胁一下老皇,这怎么符合您的性格呢?便说什么,您也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吧?” 萧寒笑得温文尔雅,语气甚至如三春暖一般的和煦。 “陛下现在何处?”说来说去,谈相还是忍不住先关心这个,且下意识地看向朱蛮。毕竟西齐才是跟南越有父母之仇的那一方,对南越老皇的处置权,想必会交在这位西齐新帝手里才对。 谁知朱蛮看了萧寒一眼,双手拢在袖子里,没做声。 萧寒只当没看见他二人的互动,笑着回答:“自是正在歇息。” 难道此地竟是这个无名之辈做主么? 谈相讶然,打量萧寒一番,忽然皱了皱眉,低下头去,捻须细想。 “谈相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萧寒似乎耐心告罄,笑容敛起。 “嗯?”谈相惊觉,抬起头来,哦了一声,含笑道:“我和陛下的情分,黄口小儿辈怎会知道?陛下褫夺了我的相位,就必定是有其他事要安排给我办。我等着就是。旁的,我根本不用想。” 竟这么自信? “不过,我倒是很惊奇。这些事情的知情者,无一不是被我和陛下亲手所杀。如今应该已经无人知晓了吧?你们几个,都这么年轻,是从哪里听说的?”谈相饶有兴趣地在四个人之间来回看。 南沉哼了一声,冷笑道:“雅太妃在我大夏后宫长日无聊,可是经常拿你们的这些所谓秘辛跟她的大宫女闲聊,打发时辰呢!” 竟是如此?! 谈相若有所思,众人却面色怪异。 这怎么可能?!?!?! 南沉白了他们一眼。 怎么不可能?! 这些还真就是陈雅妃闲得发慌跟宫女碎碎念,各种骂街,怨天怨地怨空气,结果给赵真不小心听到,悄悄回来说给了日新,结果被自己偷听到的! 只不过,那是她十八岁的时候,才发生的事…… “那么请问谈相,你训练了那么多的死士,历年的名单和去处,可有记载么?”萧寒彬彬有礼地问。 谈相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这种事,你们不该派专门的审案高手来问本相么?” “您在相位上从头到尾坐了四十二年,小子便是再托大,也该敬重您。不如,您也和盘托出吧?省得我当着长公主的面儿,弄出什么血腥手段来,吓着她,多失礼?” 萧寒笑得温润。 旁边众人听得呆滞。 第一,失礼?失你们家祖宗十八代的礼啊?你刚攻破人家皇宫、抓了人家的帝相好不好? 第二,血腥手段吓着这位长公主?这一场大战就属她会杀人好不好? 第三,你当谈相是三岁孩子么?你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威胁一句,他就把南越翻盘的最大底牌,都拿给你看? 想啥呢? 正文 第659章 往事知多少(一) 然而谈相双手拄膝低头看了脚下半晌,终于长叹一声,抬起了头:“好,我给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您说说看。”萧寒笑眯眯地看着他。 谈相轻声叹气:“虽然我的册子放得隐秘,但若是掀了我的府邸,你们也一定能找得到。所以,我自己说出来,只是想请求各位,放那些可怜人,一条生路。” 想一想寇连和那位撞柱而死的宜兴郡主,南沉也跟着叹气摇了摇头,偏头对朱蛮轻声道:“那些人,看看心性吧,若不是那种奸邪嗜杀的,还是放了去过平常日子的好。” 朱蛮无言地点了点头。 “那些人啊……”萧寒笑了笑,“我会斟酌着网开一面的。” 我……?! 谈相看着他,高高地挑起了眉:“你究竟是谁?” 弯唇笑一笑,萧寒站了起来:“我是寒亭的主人,萧寒,萧二十二郎。” 寒亭? 谈相面上顿时便是一惊。 “寒亭的存在对您来说应该不是秘密。但是寒亭的帖子从来不曾递给您过。是因为,我心里清楚,您是绝对不会背叛南越的。” 萧寒微微笑着,偏了偏头,遥遥看了一眼远处被绑着手脚堵着嘴、却始终满眼希冀地看着自己的林驸马。 “不过,林驸马跟我很熟。对了,林驸马~” 萧寒忽然扬声,对着林驸马笑道:“不妨告诉你,我寒亭无时无刻不想把南越、西齐和大夏一道,连根拔起。把三个皇家的人,挫骨扬灰。” 众人齐齐色变。 尤其是朱蛮和南沉。 “不过这些事情,我懒得跟你们说。”萧寒笑着站了起来,丢下呆呆看着自己的谈相,冲着南沉、钟幻和朱蛮点了点头,“咱们去大殿看看吧。” 这一回,再不用他多说什么,三个人立即便跟着他往外走去。 谈相和林驸马张着嘴呆愣愣地他们的背影,直到全都消失在门边,谈相才啊地一声,猛地站了起来,失声道:“他是康……” 康!? 林驸马的瞳孔一缩,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满面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谈相,我们公子吩咐,若是您能安安静静地坐着,不去管其他人,就不用绑您了。您看呢?”迈步进来的护卫警惕地看着谈相。 谈相苦笑一声,跌坐回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 …… “真宏伟。” 站在太极殿的丹陛之下,萧寒淡淡地四处打量,又淡淡地给了个评价,接着便抬头看向一脸凝重戒备的南沉和朱蛮,以及冷冷注视着自己的钟幻,笑了笑。 “我是,前朝,大梁的后人,我本姓康。” “你,你是前梁的遗孤?”朱蛮眯了眯眼,一脸狐疑地摇了摇头,眼睛却看向钟幻。 “正是。”萧寒有些感慨地慢慢走到丹陛之上,轻轻地抚摸着镶金嵌宝的御座,转过来,站在御座后面,直视三人,笑着开始讲述: “先祖当年国破家亡,沦为阶下之囚,却并没有死。 “因为三家分梁,却谁都不肯承担弑君的罪名。陈家走得最快最干脆,把都城和先祖都留给了夏齐两家处置。 “夏家先祖一贯假仁假义,自是抵死都不肯留下先祖。薛家却是武将出身,厌烦之后,便带着先祖一家上路去了西边,建立了齐国。 “先祖被薛家养了起来。没多久,太祖父因为原本就被酒色掏空了身体,憋闷愤懑之下,病逝了。而先曾曾祖父在大战中伤了身子,拖了三四年,也没了。 “薛家自是松了口气,立即对外宣布,康氏一脉已经断绝。但其实,先曾祖父,也就是国破时的皇太孙,却因性情坚忍,活了下来。” 听到这里,南沉忍不住看了看朱蛮。 朱蛮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竟是真的?! “你们薛家扣着那位皇太孙,是想做什么?”南沉忍不住抱着胳膊肘质问朱蛮。 朱蛮只好再去摸鼻子,咳咳一声。 “等皇太孙死,等薛氏皇族一脉断绝。”萧寒淡淡地看朱蛮一眼,目光移开,看向面前的御座,双手都搭上去,捏了捏椅背。 “不过世事总不能尽如他薛氏之意。我曾祖被俘时不过五六岁,正是聪明伶俐、玉雪可爱的时候,却跟着大人们受尽了苦楚。看守他们的侍卫中,便有一位,动了恻隐之心。不但日常背了众人多有照看,甚至在十年后,悄悄地,放走了先曾祖。” 这样啊。 南沉不由自主地松了肩膀,面上也露出一丝笑意。 她的表情,萧寒自然尽收眼底,心下一暖,轻轻吸口气,抬头看着朱蛮,似笑非笑:“薛家自然大怒,开始大范围搜捕。 “可惜,因为他们早先就昭告天下说我康氏一脉已经断绝,此时自然不好大张旗鼓地寻找。而且,薛家震怒,便要将那些看守的侍卫全部处死。 “先曾祖原本在一个村姑的救治下已经身体渐好,甚至定情,决定等风声不那么紧了,便悄悄离开西齐京城,去十万大山里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这么……快……”南沉睁大了眼睛。 朱蛮看她:“什么快?” “好……厉害……”钟幻也跟着张大了嘴。 萧寒看看他,嘴角再弯一弯,轻声续道:“可是听说那个侍卫可能因此被杀掉,先曾祖实在于心不忍,便悄悄去了那侍卫的家,让他假装找到并抓住自己……” 朱蛮的双手悄悄地握了起来,双目紧紧地盯着萧寒。 萧寒也直视着他,眼神复杂:“那侍卫便因此,一跃成了薛家的心腹大将,在军中培植起庞大的势力。二十几年前,他家里甚至还出了一位皇后,入宫后不久便还生下了一位人人称赞的凤太子。” 什么!? 那个侍卫,竟然是朱蛮的外祖家祖上!? 南沉和钟幻都惊讶地看向朱蛮。 “再后来,那个村姑自然是赶忙逃走了。那时候,三个新立的国家都在清查前梁余党,莫须有的罪名不知道抓捕了多少人。她自然不敢深入三国腹地,便去了东宁关。” 萧寒轻轻吁了口气,“所以,我才会出生在东宁关。” “萧敢知道这些事吗?宗悍呢?”南沉忽然开口,寒声问道。 正文 第660章 清庙配三宗 “萧敢自然知道。我曾祖母在幽州落脚后,不久便生了我祖父。我祖父和我曾曾祖父,面貌极为相似。 “萧家虽然世代镇守幽州对抗北狄,但我家曾曾祖父因极赏识萧家当时的那位家主,早就私下里告诉过他,等自己继位,便要萧家入京。 “萧家那位家主在街上见到我祖父,自是大吃一惊,忙微服去问出了真相。自那以后,我们一家便在萧家的翼护下开始休养生息。 “只是我先父尚未待我出生便因私闯西齐皇宫刺杀,不成而死。我母亲惊胎难产,我下生便没了父母,所以萧敢才有胆量让我管旁人叫了一年的爹娘…… “至于宗家……宗家终我大梁百年,世代为将。你们三家分梁之时,也是宗家恰好不在京城而已。待大事落定,他便请守东宁关,再不管中原起落。 “寒亭在东宁关开了几次雅集之后,他便找到了我头上。我自是跟他说了我的身份,可他却,不愿意帮我。” 说到这里,萧寒脸上闪过一丝寒意,接着却笑了笑,道:“人各有志。他虽不帮我,却也没来害我。我已经很承情了。” “哼,没帮你?那这次召集南征军的时候,他又是为了什么,千里迢迢从东宁关抽调了三千重甲?我还以为他是为了帮皇上,原来是为了帮你!” 南沉气哼哼地双手抱肘,高高地昂起了下巴。 “都是打南越,不要在意这个。”钟幻忽然插了一句,接着看向萧寒,“所以,你现在究竟想要怎么样?” “我要复国。” 萧寒绕到了御座前头,双手负后,长身玉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三人。 “所以,你要改南越国号为梁,并且登基为帝?”朱蛮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萧寒微微低下了头,目光从朱蛮,转到钟幻,最后落在南沉身上,却微微摇了摇头,勾起嘴角,慢慢地微笑道: “我打算,在此处登基,复立大梁。然后以你们三人为质,要来钱家的银库做军费,驱使两国联军,先扫平南方。等他们真正成为我的军队,再带着他们,反攻夏齐……” “你休想!”南沉气得满面通红,大声喊道:“萧寒,我算是瞎了眼,怎么会信了你这样狼子野心的家伙!枉我还当你是信得过的朋友!” “萧敢宗悍还在北境,萧夫人和萧韵还在大夏都城,大夏的太皇太后是个雷霆手段的人。萧寒,你便野心再大,也要顾及一下萧家吧?”朱蛮也沉了脸。 “不会!太皇太后是个明白人。一则镇国大长公主在我的手里,她还指着这个义女帮她震慑朝廷。 “二则萧家世代镇守北境,若果然出了纰漏,萧敢也举了兵,跟我一南一北呼应,她南家的天下顷刻间便是灰飞烟灭。 “还不如善待萧家,让萧敢不好意思谋反,倒要回过头去帮着她谋划怎么讨伐我!”萧寒胸有成竹。 钟幻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死死地盯着萧寒,牙齿咬得格格响,这时候方道:“若是齐夏两国都不答应呢?” “这个我倒也有经验。寒亭在外地伪装的时候,颇做过几票绑架的生意。剁个手指头送回去,一般赎金便再多要一倍,家属也是会给的。” 踱步的萧寒重又回到了御座之后,伏在了椅背上,认真地回答钟幻的问题。 “你是在扯淡么?你想剁谁的手指?”南沉也认真地瞪着他翻了个白眼,双手咔吧咔吧地对捏着指节。 好想啐他一脸怎么办!? “若是不同意么……我便跟他们要长江天险。”萧寒假作思索,然后给出了最后的答案,顿一顿,又微笑着说道,“再不给,我便只好请你们三位都留在这里,同时动用寒亭的暗线,刺杀你们两国的皇亲国戚了。” 这个底线!? 朱蛮稍一思索,不由冷笑:“你想要湖北全境?” “陛下,英明。”萧寒含笑点头。 那就不仅仅是长江天险,还有金州归州……等他平定南越全境,只要兵力充足,便可以无视四川,直接杀奔西齐都城。到时候,最先死的,反而不是大夏,而是西齐。 终究还是对大夏有那么一丝香火之情。 三个人顿时神色各异。 钟幻愣了一愣,南沉则神情复杂,唯有朱蛮,不停地冷笑。 萧寒接着便笑道:“不过,我可以对天发誓:终我一生,一定不会对大夏和大齐动一次刀兵。” “得了吧!只要想打仗,怎么都打!丢个兵丁便能挑起边衅,摩擦群殴,死几个人,最好还有将军家儿子国舅家的孙子。 “于是国内百姓群情激奋,大臣泣血上书,后妃脱簪哭求,最后来一个什么御史死谏,什么什么的,哼!怎么会打不起来?!” 钟幻顺口便说了一串儿大战前夕挑衅到宣战的全步骤。 另外三个人都有点儿,呆滞。 他是怎么想到的!?这么——顺畅…… 啪! 南沉顺手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打在肩上,嘀咕道:“干嘛要给他出这种主意?!” 力道之重,打得钟幻顿时龇牙咧嘴,狠狠地瞪她:“打死我于你有什么好处?!你给我说!” “那家伙的人质少一个。”南沉顺口答一句,又哼萧寒,“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让母后答应的!” “此事便由不得大长公主了。我借兵的信早已发出去了。我猜着,两国都在等你们通知这座城到底谁成了主人。”萧寒含笑。 “你!”南沉顿时又急了。 一想到怀孕的妻子拿到这个消息时的状态,朱蛮再多的隐忍都丢在了一边,整个人开始散发着杀气:“你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拿去恐吓老幼妇孺,你算什么本事?!” “只要能让大梁复国,我还可以做得再过分一点。”萧寒丝毫没有半分愧色,甚至还冲他笑着点了点头。 旁边的钟幻冷冷开口:“你只说你自己的野心,不要时时处处拿大梁出来说事儿。” “我是大梁皇室后裔,我给大梁复国名正言顺,我凭什么不能说呢?”萧寒看着他,眼睛闪过一丝期待。 “你不配!”钟幻的脸色沉得像三九天的寒冰。 萧寒仰天大笑着从御座后头再度走出来,站在御座之前,却没有坐下,单手负后,笑看着钟幻,问道:“那谁配?你么?” 正文 第661章 往事知多少(二) “我总比你配!”钟幻冷冷地看着萧寒。 什么!? 南沉睁大了眼睛看向钟幻:“师兄,你说啥?” “所以,钟郎,其实你什么都没忘对吧?”朱蛮轻轻地抱起了自己的双肘,眯着眼看向钟幻。 “什么没忘?没忘什么?”南沉心头蓦然涌上一股不详的感觉。 钟幻沉默了片刻,方对着朱蛮拱手长揖:“当年,多谢太子从群狼环伺之中,救我性命。” 所以,那件事,师兄没忘?那是为了什么一直说想不起来? 南沉怔怔地看着他们,等着钟幻直起腰来解释。 可是钟幻仍旧弯着腰,接着说道:“多谢令曾外祖,不仅曾经试图救先曾祖性命,更实际上保全了先祖父。而令外祖一家,其实始终在守护我康氏一门。活命存续之恩,永世难报!” 南沉更惊,来回地看着朱蛮和钟幻。 朱蛮看看她,又瞟一眼忽然失语、只在旁边静听的萧寒,矜持开口:“钟郎客气了。” 接着转向南沉,徐徐解释道:“想当初,我外祖家一直负责康氏一门的监视护卫。其实到了我祖父时,一直嫌康氏累赘,想要索性悄悄灭口了事。 “然而这个命令,祖父却因为惧怕后世史书上说他才是弑君之人,所以迟迟不肯亲口说出来。我外祖便一直装糊涂。直到林氏入宫……” 说到这里,朱蛮深吸一口气,上下打量了一下南越的这间太极殿,哼了一声,方接着说道,“那林氏在我父皇面前诋毁我外祖和舅父,说他们根本就是世代忠于康家,而我母后入宫为后,早早晚晚会把康家的人放走,最后叛变。 “我父皇长久被她蛊惑,便果然起了疑心。所以,才下令先将你——将年幼的钟郎带到狼谷。林氏没安好心,悄悄令人引我也去了狼谷。打着的主意,就是要么然,我放走了你,要不然,你我一起葬身狼吻。 “多亏我外祖十分不忍让你横死,便悄悄地令我舅父去瞧瞧看视,这才救下了我。 “可我终究还是中了林氏的圈套,放走了你。回到宫中,你的失踪果然引得我父皇大怒。我外祖一家这才被随便寻了罪名,判了满门流放……” 钟幻低下头,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而今日已经被太多的往事震得麻木的南沉,此刻便将原本冷冷看着钟幻侧脸的目光收了回来,看向朱蛮:“那你是怎么失踪的?” “后来我母后伤心难过之余,也惧怕我父皇会对我怎么样,日夜忧思,不到半年便过世了。 “林氏继位为后,多次害我,我只得联络上外祖家之前的管家,悄悄逃离了西齐……”朱蛮叹了口气。 南沉忽然转向钟幻:“所以你祖父和他祖父,谁是长子?” “钟郎祖父为长。那位皇太孙到了十五岁时,终日无所事事……”朱蛮迟疑了一下,方道: “我曾曾外祖心里的确对前梁康氏有一丝旧情,便将族中一个旁支嫡女悄悄引入宫中当差,最后成了皇太孙的妻子。 “那时皇太孙有机会逃走,也是因为钟郎的祖父降生,宫中对于康氏的去留究竟如何十分纠结,索性撒手不管。” 南沉哼了一声,走过去,戳了钟郎的肩膀一下:“所以,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知道你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对吧?” “嗯。”一向能言善辩、怪话不断的钟幻,这个时候也变得有些话语艰难了。 “而且,若是林氏早就算计着凤太子会放走你,只怕你的行踪,多多少少也在她的监视之下。你跟我说实话,当初在幽州,那批杀了师父、又追杀进萧府的杀手,是不是冲着你去的?” 南沉往前再迈一步,又是一指戳在他的肩窝。 钟幻被她戳得后退了一步,仍旧低着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后来你丢下我离家出走,其实是为了把追兵引开是不是?!”南沉气哼哼地接着戳他。 “嗯,不过……”钟幻张了张嘴,却被南沉再度打断:“你怎么看我亲近大夏皇室怎么不顺眼,三番两次跟我发脾气,是不是因为你本是康氏后人?!” “这个绝对没有!”钟幻急忙否认。 南沉双手握拳、直眉瞪眼冲他吼:“我有!你们康家两兄弟,就这么联手坑我大夏和西齐,骗了我们两国的联军,里里外外,却帮着你们打下南越!” “我没有。我绝对没有。你相信我,我没有。我……”钟幻非常诚恳的表示自己的清白。 可是南沉却丝毫不给他机会,大声质问:“什么没有!?你若是没有老早地知道了他的身份,怎么会猜到他觊觎我南征大军,伤还没好就跑去大军监视他!?” 钟幻语塞。 “还有!钱大省根本就不是看上了你做什么外甥,他是认你才是正经主子!所以原本敞开供给寒亭的钱,他才都留给了你!所以他才看我百般不顺眼,生怕你会娶一个大夏太后的义女做妻子!对不对!?!?” 终于联想到了这件事,南沉的表情越发气恼,甚至到了想要跳起来打人的程度。 钟幻刷地一下红透了脸,屏住气片刻,方道:“我不也因为这个,跟钱大省翻了脸么……” 也对。 南沉鼓着腮没吭声了。 可是,若他是康氏后人,自己却是南氏公主…… 南沉沮丧地低下头去,带了哭腔跺脚:“你怎么能是前梁的皇族呢?灭国之仇不共戴天,我怎么办呀!?” 说到这里,越想越觉得为难,气得真得哭了起来,抬手拿着袖子去擦泪:“母后知道了,一定不许我跟着你……怎么办啊!?” 一见她的眼泪,钟幻只觉得一颗心都化成了水,上前一步把她抱在了怀里,嘴巴贴着她的耳朵,低低地劝:“别乱想。我就是钟幻,是你师兄,是师父的徒弟,我跟大梁没有关系。我也没有什么复国的野心……我不要江山皇位,我只要你。” 大殿的其他三个人都是一愣。 南沉止了哭声,泪眼朦胧地抬起脸来:“真的?” 钟幻点点头,可还没开口,丹陛上一直沉默的萧寒却静静开口:“皇兄若是不要,那这天下,可就要由得我处置了。” 正文 第662章 往事知多少(三) 这句话说出来,别说钟幻本人,就是南沉,也不由一滞。 朱蛮眯了眯眼,抱肘而立,满面阴沉地看着他二人。 前梁嫡系后人,又有南越在手,便是重新逐鹿天下,北面称帝、掌握乾坤,也不是没有机会的! 那把至高无上的椅子就在前方,不会有人不动心的。 “其实……”南沉犹豫了一下,先看了钟幻一眼,又看了萧寒一眼,见二人都用鼓励的目光看着自己,方咬咬牙道: “夏齐越同时建国,即便南越破了都城,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夏齐真想分了南越,一则南越百姓未必无动于衷,二来,怎么划线呢?我其实觉得并不好分。 “更何况,两国的国内都谈不上稳当。一旦分配不好,要不要打仗?说实话,我不喜欢打仗。 “至于百多年前三家分梁一事……” 这一回,南沉只是一顿,却并无半分犹疑,果断道:“即便我三家的动机没那么纯洁,难道前梁连着三位昏君,就不令天下百姓绝望了么? “我自然知道当初那位太子爷英明神武,可是,前梁吏治崩坏、贪腐横行,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难道只是换一个好皇帝,就真能治好那顽症不成?!” 听到这里,萧寒沉默了下去。 这话,刺耳,但是公道。 南沉吸了口气,接着却又叹了口气,又道:“然而无论如何,我三家都是逆臣,大梁要复立,至少我大夏是没话说的。” 说着,看向萧寒,又看看钟幻,“因此三条,南越送了给大梁复国,我觉得,可。” “若是照着这样说……”朱蛮沉吟了片刻,慢慢点了点头,“我大齐也没有二话。只是,待做完了这一条,我大齐,可就不再欠你梁国什么了。” 萧寒深深地看了南沉一眼,再看一看朱蛮,含笑点了点头,转头又看着钟幻,道:“皇兄……” “停!叫钟郎。”钟幻脸色一寒。 “皇兄,这些年思谋算计,我这身子也煎熬得破落了。”萧寒并不介意他的冰冷,只是缓缓道来: “寒亭又一向在暗处,百年来,不是暗战便是阴谋,我也惯了隐私手段,已然做不到正大光明了。 “皇兄则不同,您不仅自幼有父母教诲,深知我大梁往来。虽然历经苦难,却活人无数。皇兄是良医,异日,亦必是仁君。” 萧寒呼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南沉,隐隐约约露出一丝苦笑,“何况,皇兄若是想要顺顺当当迎娶大长公主,继位后与大夏联姻,这不是个最好的结果吗?” “谁,谁说我要嫁给他了……”南沉被他一句话说红了脸,小声嘟囔了一句,忽然又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不由得期待地看向钟幻,“师兄,他说的……” “他说的什么?!你想说什么?!我不当这个破皇帝,是不是就配不上你了?你个假公主还当上瘾了?又欠打手板背药书了?!”钟幻瞪着眼睛吼她。 南沉瞬间红了眼眶,嗫嚅着低下头去:“谁说我是假公主……” 三个人顿时浑身一震,异口同声:“你说什么?” “你们管我说什么?”南沉一个白眼翻过去,把脸扭到了一边。 钟幻紧紧地盯着她,脸色渐渐地开始发白。 他是——穿来的,附在了这具身子上,所以他不拿什么前梁什么皇族什么嫡系当回事,他甚至不拿自己的名声当回事。 可是,南沉这么拿大夏、拿太皇太后、拿南家、拿这个大长公主当回事,会不会也是类似的理由呢?! 钟幻两步跨了过去,一把将南沉搂在了怀里,嘴唇贴着她的耳朵,气息颤颤:“我的魂魄,不是康氏的,我,我只是附魂在这具身子上……师妹,我不是这个世界的魂……” 什么!? 南沉身子一抖,猛地抬起头来,惊恐地张大了嘴:“师兄,你,你说的都是真的?!” “这是我最后一件瞒你的事。”钟幻眼巴巴地看着她,双手攥着她的肩膀,不敢放开,却又不敢用力,只管轻轻地颤抖。 若她跟自己想的不一样,那自己这个大秘密,只怕会吓坏了她…… 谁知,南沉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眼中却闪过了一丝喜色,忽然伸手,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学着他刚才的做法,也贴着他的耳朵,声音压得无法再低: “我,我也不是余四!我的魂魄,是南忱,那个锁在小蓬莱上十八年的公主!师兄,我……” “以后再说。”钟幻截住了她的话头,双目微闭,长长地出了口气。 一双璧人就在自己面前紧紧相拥,悄悄地说着私房话,旁边的两个人却没什么不妥的感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所以,这个皇帝,我是不要做的。”钟幻挑高了眉看着南沉,接着,又认真地说,“而你,则是我一定要带走的。” “我得回去……”南沉又委屈又无奈,眼眶又有些发红。 钟幻笑了笑,低声道:“我知道你不放心。但是你仔细想想,到底是咱们俩在朝中,对那些人的威慑强些;还是在江湖,让人更不敢乱动念头?” 要这么说的话…… 南沉愣了一会儿,惊喜地绽开笑容:“只怕没多大区别!” “想明白了就好。”钟幻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然后看向萧寒,翻个白眼,“我只是个大夫,我不懂治理国家。这个皇帝,你便说出大天来,我也是不做的。 “萧敢既然教了你那么久,想必这些事,你总比我擅长。至于你所谓的破败身子,我给你看病、留药。你只要不殚精竭虑地想要去攻略齐夏,我保你活个六七十岁,还是不成问题的。” 说到这里,伸手指一指萧寒的鼻子,森然道:“这几天天灾人祸,老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你若是此刻穷兵黩武,那跟康家亡国的那位祖宗,也就不相上下了。好好休养生息,不要再造杀孽!” “皇兄真的不要这皇位?真的不想让大长公主做皇后么?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即便你自己不稀罕,真的也不想奉给你心爱的女子么?”萧寒深深地看着携手并立的两个人。 钟幻皱眉:“她不稀罕。” 正文 第663章 一年结局在今宵 “那个位置有什么好的?!累死累活、兢兢业业,史书上未必能说你一句好坏。可若是奢侈了任性了骂街了气头上杀了几个酸丁了,后世另朝,便都拿出来叽叽歪歪,千古都是昏君了。” 南沉撇撇嘴,紧紧地握着钟幻的手,抱着他的胳膊,吐槽无极限“但凡有法子,我才不会跟师兄进这个牢笼受这个苦……” “汝之蜜糖,吾之砒霜。我师兄妹混在江湖十几年,性子都玩野了。那个位置束缚多了,我们非胡闹不可。 “天下国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个位置上的人,哪怕一言一行,都会害得百姓生活翻天覆地。我是没那个心理承受能力的。” 钟幻截住南沉的话头,看着萧寒再说几句,便结束了这个话题“所以就这么样吧。你不要胡闹,跟夏、齐捐弃前嫌,彼此和平相处,让百姓休养生息几年。 “至于日后到底谁能统一天下,那要看三家的子孙肖与不肖,跟咱们几个,十分不相干,也就不要为他们做远忧了。” 萧寒沉默了许久,叹了口气,走下丹陛,对着钟幻长揖到地“是,寒谨遵皇兄教诲。” 这厮能对着钟幻有这个态度,那日后大家就能过太平日子了。 朱蛮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微笑“即使如此,那在下就恭喜……康二郎了。” 额?这是说我是那康大郎!? 钟幻只觉得眼前一懵,忍不住狠狠地瞪了朱蛮一眼。 多难听的称呼啊! “你先别虚客气——二十二郎,我问你,那这夏齐联军怎么办?”南沉见大事上共识已经达成,赶紧把话题拽回正事儿上。 萧寒面露为难,迟疑片刻,冲着南沉和朱蛮再各供一拱手,诚恳道“大长公主刚才也说了,南越陈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要扫平南越全境,怕是得借联军兵将一用。 “自然我不会白借!南越国库存银,我愿拿出一半,给二位均分,权当我的借兵费用。你们看如何?” “那得看南越国库还有多少钱。”朱蛮接口道。 钟幻摆摆手,道“我恐怕南越库里没多少钱。这样吧,我把钱家给大夏,你把谈家的钱给西齐。这应该比南越的国库要实惠。” 钱家?谈家!? 当了十几年商人的朱蛮几乎是抑制不住地开始算计“这不大好吧?谈家怎么跟钱家比?好歹得是林驸马家吧?” 钟幻笑眯眯地看着他“钱家的铺子九成都在大夏,林驸马的生意则九成在南越。你要想拿那两家的钱,那恐怕得再打一仗。” “你要嫌谈家的钱少,不如拿南越的国库吧?我给你三分之一。”萧寒接口便道。 朱蛮踌躇起来。 看着他算计的样子南沉不由生了气,哼道“若说起来,朱家也是我大夏境内的商贾。我们陛下良善,才把朱家的祖籍青州封给了安国夫人。真要计较,依着我,该换个地方才是!” 即便只是封给安国夫人,那青州的产出和朱家的收益,还不是每年都要运去西齐?虽然这是给牡丹郡主的面子,但毕竟是花在了西齐皇室身上,养的是他朱蛮的老婆孩子丈母娘…… 朱蛮忙笑了起来“我就是说说。哪能为了这么点儿蝇头小利,坏了咱们几个的交情呢?国库就国库吧,我也不在乎那仨瓜俩枣的……” 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南沉白了他一眼,转向萧寒“我借你五万大军,一年为期。童杰给你留下,童杰的家眷回头也给你送过来。就是朱蛮那话,从此以后,我大夏就再也不欠你梁国的了。” “西齐亦然。”朱蛮颔首。 “大长公主和陛下请放心。待我扫平南越,必定与夏、齐好生签一个国书,大家安生过太平日子。”萧寒欠身允诺。 这就是,说好了。 南沉仰头看看钟幻,钟幻冲着她轻轻点头。 “那就没什么了。我累死了,你给我安排地方,我要睡觉。” 既然说定了南越以后要变成大梁,南沉便不打算再掺和其中,避嫌第一。 跟她同时松了一口气的萧寒仔细看了她一会儿,方才叉手道“我打算明日便竖起复梁旗号,想请皇兄和大长公主、西齐陛下在此处观礼,不知可否赏光?” 这件事啊…… 朱蛮皱了皱眉,他不大想来。 毕竟,大梁复国,只怕仪典上是要明里暗里地骂几句薛、南、陈三家的,自己身为西齐国君,若果然听着不吭声,实在有辱国体。可若是反唇相讥,就不是观礼的意思,而是存心捣乱了。 “我困得脑子都不转了。都先睡一觉,等醒了再说。”钟幻打着呵欠,拉了南沉的手,转身就走。 朱蛮忙借机也揉眼睛“正是呢。回头,回头再说。”急急跟着跑了。 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萧寒目含留恋,怅然若失。 阿寻悄悄冒了出来,踮着脚尖小声安慰“公子,晚饭时再说,一样的。您别难过。” “哪里等得到那个时候……”萧寒喃喃,深吸一口气,自己眨了眨眼,轻声吩咐阿寻,“跟下头说,网开一面,不要再跟着他们仨了。” 阿寻顿时瞪圆了眼睛,张口结舌“您,您是说,他们这就,要走!?” “他们不会真的让自己置身险地。寒亭能人异士多,南越又盛产死士,那位南越国师不是也没了踪影?他们的身份已经泄露,偏我又已经不能信任……” 萧寒苦笑了一声,遥遥地看向三个人往宫门口缓缓移动的身影,低声道,“刚才,大约就是我们四个人这辈子的最后一面了。” “不会的!钟郎不是说还要给您看脉、留药么?他和大长公主一定还会来看您的!”阿寻忙安慰他。 “但愿吧。”萧寒轻声喟叹。 一个小内侍匆匆跑进来,先敬畏地看看萧寒,犹豫片刻,转向阿寻“寻爷,洪家来人,求见……求见寒公子。” 洪家?!主动来人?! “来得是谁?” “原大鸿胪寺卿洪辞。” 萧寒精神一振,露出微笑。 看来,洪家真心实意地想要再跟自己聊聊国计民生了……这是最好的兆头! 阿寻看着他的表情,也开心地笑了起来,对那小内侍笑道“请进来吧,殿下就在这里见他。” 殿下?! 小内侍肩膀一抖,低头称是,后退三步,快步出去了。 萧寒瞟了阿寻一眼,又笑了笑,挺直了后背,慢慢上了丹陛,站在御座之前,静静站了一会儿,转过身来,端端正正地坐了上去。 (正文完) 正文 番外(大结局) 梨花殿。 “皇祖母,姑姑还会回来吗?”南猛偎依在太皇太后怀里,声音微微发颤。 太皇太后的眼皮还未消肿,却再无戚色,凛然道:“她回不回来的,没什么关系。只要她活着,就没人敢怎么着咱们祖孙俩!” 宫女疾步跑近,在大殿门口冲着椎奴矮身行礼,低低说话。椎奴忙快步走进来,低声回禀:“莲王和息王为了兵部尚书的人选吵起来了……” “罗相和曹相呢?”太皇太后神情淡淡。 椎奴轻声喟叹:“坐在一边不吭声。” “宗悍刚走,他们俩就肆无忌惮了!哼!你去把凤王妃和息王妃都叫进宫来,哀家同她们好生‘消磨’一个下午!”太皇太后说完,扬声叫人:“贾六,陪着陛下去宣政殿,听听莲王和息王怎么个吵法!” 晚间,南猛回来,一溜烟跑进梨花殿,嘻嘻地笑着趴在太皇太后的耳边嘀咕。 半晌,太皇太后一挑眉:“莲王说大夏除边陲大将之外,京城的武将都不堪用?” “嗯!莲王叔还说,征南大军正在回程之中,经过大战的人才真正懂得战场。不论兵部还是卫戍,必该等他们回来再说!” 南猛开心地坐到太皇太后的对面,吵吵着饿了要吃饭,又神秘地笑道:“我还听说,姑姑在南征大军中威信甚隆,还用出了几个颇为勇猛的副将。等着那些人回来,禁卫可就真的能安定下来了。” 太皇太后长出了一口气,赞许地看着南猛,微笑颔首:“祖母的猛儿真的长大了。” “嘻嘻,刚才临散的时候,莲王叔拉着我的手说,他答应过姑姑,一辈子都会站在我这边。他说他绝不食言。” 看着从头到脚都放松下来的南猛,太皇太后轻轻地笑了起来。 说到底,这小家伙,唯一信任的,还是他那离珠姑姑而已。 …… 西齐。 南惜七个月的肚子,总是显得比旁人临产的还要大。太医院喜上眉梢地宣布她腹中是双生子,安国夫人却更加忧心忡忡。 “说是已经出发了,算日子也该到了啊!怎么还不回来?我看你这肚子,怎么都不像是能足月生产的……” “娘!您就不能说点吉利话?”南惜牢牢记得南沉寄回来的信上的叮嘱,诸事不管,每天赏花赏景听笑话,看书散步吃美食,闲常没事儿就跟肚子里的胎儿聊天。日子过得惬意无比。 要说宫中唯一不顺意的,便是早先留下来的宫女里头,总有那么几个贼兮兮地盯着她,满眼的妒忌。看这意思,只怕是朱蛮一回来,就有人要爬他的床。 在御花园饭后闲走的南惜见远处人影一闪,索性转头对母亲道:“您要是待不住,不如替我整顿整顿后宫。我进宫时已经有了身子,不好大开杀戒。那些痴心妄想的小蹄子们,谁知道会不会趁机害我……” 刚说着话,忽然脚下一滑,一个没站稳,“哎哟”一声,便往地上倒去。 安国夫人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大叫:“惜惜!!!” 宫人们一拥而上,场面顿时大乱!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高声大叫:“惜姐姐!” 这是—— “是离珠!娘,是离珠!不怕了,我不怕了!您别怕!离珠来了,我不会有事了……”疼得满脸是汗的南惜竟然放松地露出了笑容,头一歪晕了过去。 …… 一年后。 大梁中兴之主康寒改年号为更元,向夏、齐两国送上国书,愿世代结好,并发誓自己有生之年,绝不对两国擅动刀兵。两国回馈以厚礼,恭贺大梁复国。 大夏收回了自己的五万大军,将平定南越的将军们都升了官职,赐了重赏。国君南猛也改了年号,称为纪新。同时遥封南沉为离亲王,世袭罔替,并在京都建了王府,只待日后离王子孙回朝。 而西齐大皇子和大公主的抓周宴上,大皇子抓了一把算盘,大公主则抓了玉玺金印,朝野上下一片无声。南皇后很是不满,当众宣布自己已经又有了身孕,众臣大喜。 而南沉和钟幻,杳无音讯。 …… 三年后。 “我不生了,我不生了!啊啊啊,疼死了!姓钟的……我再也不要生孩子了……啊……” “夫人,用力,用力!夫人别说话了,用力啊!已经看见孩子的头了!” “沉沉,是这样的,别害怕,我就在这里啊!咱们就生这一个!你别怕啊,我就在这里……” “哎呀钟大夫您能不能别添乱了!到院子外头去!您这声音都抖成什么样了?您是想安抚尊夫人还是想吓死她!?出去!” “……” “哟!快,夫人用力,马上就出来了!” “哇!!!” 响亮的婴啼,昭示着新生命的诞生,和新世界的开启。 …… 十年后。 “听说大夏的息王生了儿子之后,就开始跟莲王爷杠上了?” “去去去!别瞎说。息王多贤德啊!前年发大水,不是他拿出自己的私库银子补贴赈灾,咱能活下来?” “别扯了!那可不是他一个人的私库银子,那是京城宗室们凑的。他最多而已。” “……他哪儿来那么多钱?” “当年离珠公主和钟驸马归隐山林的时候,不是把首富钱家的库都给朝廷了吗?那是息王去办的接收……懂了吧?” “哎哟喂!这连妹夫的钱都不放过啊……” 钟幻和南沉对视一眼,觉得碗里的饭都不香了,不约而同放下了筷子。 “阿爹,多多哥哥和花花姐姐约了我今年进京去玩。”仙童一样漂亮的男孩儿也放下了筷子,有些不舍地摸了摸身边小女孩的包包头,然后仰脸看着自家有些呆滞的父母,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反正是不要学医的。我又是娘的长子,那座离王府,该归我吧?你们俩想在江湖上玩,就带着妹妹玩。我不想玩了。” 南沉张大了嘴,呵呵两声,方迟缓地说道:“也……对,你还没见过你外祖母呢……” “那行。你去吧。回头我让你大姑带着多多和花花去京城找你。”钟幻回头:“董一,派几个人给他。一会儿吃完饭就让他们走。” 懵懵懂懂的小女孩抬头看着小仙童,奶声奶气地问:“哥哥,你要走了吗?” “哥哥去给你蹚路。”小仙童抱了抱妹妹,珍惜地捏捏她的包包头,跳下了地,稳稳地走出了酒楼。 几个身手矫健的大汉呼啦跟了上去。 呆呆地看着儿子的背影,南沉只觉得自己的人生越来越不真实:“师兄,他,是正常人吗?” “呃?”钟幻一怔,伸手去捋自己蓄长了的胡须,“这个……应该是吧?!” 心里没底,怎么破!? (全文终)